目 录
司马迁的生平和著作
十二本纪
五帝本纪第一
夏本纪第二
殷本纪第三
周本纪第四
秦本纪第五
秦始皇本纪第六
项羽本纪第七
高祖本纪第八
吕太后本纪第九
孝文本纪第十
孝景本纪第十一
孝武本纪第十二
三十世家
吴太伯世家第一
齐太公世家第二
鲁周公世家第三
燕召公世家第四
管蔡世家第五
陈杞世家第六
卫康叔世家第七
宋微子世家第八
晋世家第九
楚世家第十
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郑世家第十二
赵世家第十三
魏世家第十四
韩世家第十五
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孔子世家第十七
陈涉世家第十八
外戚世家第十九
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绛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世家二十九
三王世家第三十
七十列传
伯夷列传第一
管晏列传第二
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伍子胥列传第六
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商君列传第八
苏秦列传第九
张仪列传第十
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
穰侯列传第十二
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公子列传第十七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乐毅列传第二十
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匈奴列传第五十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汲郑列传第六十
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十书
礼书第一
乐书第二
律书第三
历书第四
天官书第五
封禅书第六
河渠书第七
平准书第八
报任安书
悲士不遇赋
司马迁的生平和著作
司马迁(前145—87?),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父司马谈有广博的学问修养,曾“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又曾为文“论六家之要旨”,批评了儒、墨、名、法和阴阳五家,而完全肯定地赞扬了道家,这说明他是深受当时流行的黄老思想的影响的。司马谈在这篇论文中所表现的明晰的思想和批判精神,无疑给司马迁后来为先秦诸子作传以良好的启示,而且对司马迁的思想、人格和治学态度也必然有影响。汉武帝即位后,司马谈做了太史令,为了供职的方便,他移家长安。在此以前,司马迁“耕牧河山之阳”,即帮助家人做些农业劳动,同时大概已学习了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随父到长安后,他又学习了“古文”(如《说文》的“籀文”和“古文”等),并向当时经学大师董仲舒学习公羊派《春秋》,向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这些对年轻的司马迁都有很深的影响。
司马迁在二十岁那一年开始了漫游生活。这就是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所说的:“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规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乙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归后“仕为郎中”;又“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以后又因侍从武帝巡狩、封禅,游历了更多的地方。这些实践活动丰富了司马迁的历史知识和生活经验,扩大了司马迁的胸襟和眼界,更重要的是使他接触到广大人民的经济生活,体会到人民的思想感情和愿望。这对他后来著作《史记》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东巡,封禅泰山。封建统治阶级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盛典,司马谈因病留在洛阳,未能参加,又急又气,生命危在旦夕。这时司马迁适从西南回来,他就把自己著述历史的理想和愿望遗留给司马迁,司马迁流涕说:“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三年后,司马迁继任为太史令,他以极大的热情来对待自己的职务,“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并开始在“金匮石室”即国家藏书处阅读、整理历史资料。这样经过了四、五年的准备,在太初元年(前104),他主持了改秦汉以来的颛顼历为夏历的工作后,就开始了继承《春秋》的著作事业,即正式写作《史记》,实践他父亲论载天下之文的遗志。这年司马迁是四十二岁。
正当司马迁专心著述的时候,巨大的灾难降临在他的头上。天汉二年(前99)李陵抗击匈奴,兵败投降,朝廷震惊。司马迁认为李陵投降出于一时无奈,必将寻找机会报答汉朝。正好武帝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就把他的想法向武帝说了。武帝因而大怒,以为这是替李陵游说,并借以打击贰师将军李广利。司马迁就这样得了罪,并在天汉三年下“蚕室”,受“腐刑”。这是对他极大的摧残和耻辱。他想到了死,但又想到著述还没有完成,不应轻于一死。他终于从“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乙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等先圣先贤的遭遇中看到自己的出路,于是“就极刑而无愠色”,决心“隐忍苟活”以完成自己著作的宏愿。出狱后,司马迁升为中书令,名义虽比太史令为高,但只是“埽除之隶”、“闺合之臣”,与宦者无异,因而更容易唤起他被损害、被污辱的记忆,他“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但他的著作事业却从这里得到了更大的力量,并在《史记》若干篇幅中流露了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愤怒和不平。到了太始四年(前93),司马迁在给他的朋友任安的信中说:“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可见《史记》一书这时已基本完成了。从此以后,他的事迹就不可考,大概卒于武帝末年。他的一生大约与武帝相始终。
司马迁接受了儒家的思想,自觉地继承孔子的事业,把自己的著作看成是第二部《春秋》。但他并不承认儒家的独尊地位,他还同时接受了各家特别是道家的影响。他的思想中有唯物主义因素和批判精神,特别由于自身的遭遇,更增加了他的反抗性。班彪、班固父子指责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这正说明了司马迁的思想比他的许多同时代人站得更高,而为一些封建正统文人所无法理解。我们今天正是从这些封建正统文人的指责中,看到了司马迁进步思想的重要方面。
《史记》是我国历史学上一个划时代的标志,是一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著作,是司马迁对我国民族文化特别是历史学方面的极其宝贵的贡献。全书包括本纪、表、书、世家和列传,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本纪”除《秦本纪》外,叙述历代最高统治者帝王的政迹;“表”是各个历史时期的简单大事记,是全书叙事的联络和补充;“书”是个别事件的始末文献,它们分别叙述天文、历法、水利、经济、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发展和现状,与后世的专门科学史相近;“世家”主要叙述贵族侯王的历史;“列传”主要是各种不同类型、不同阶层人物的传记,少数列传则是叙述国外和国内少数民族君长统治的历史。《史记》就是通过这样五种不同的体例和它们之间的相互配合和补充而构成了完整的体系。它的记事,上自黄帝,下至武帝太初(前104—101)年间,全面地叙述了我国上古至汉初三千年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的历史发展,是我国古代历史的伟大总结。
司马迁的著作,除《史记》外,《汉书·艺文志》还著录赋八篇,今仅存《悲士不遇赋》一篇和有名的《报任安书》。《报任安书》表白了他为了完成自己的著述而决心忍辱含垢的痛苦心情,是研究司马迁生平思想的重要资料,也是一篇饱含感情的杰出散文。《悲士不遇赋》也是晚年的作品,抒发了作者受腐刑后和不甘于“没世无闻”的愤激情绪。
五帝本纪第一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五帝本纪》是《史记》全书一百三十篇中的第一篇。
《史记》是我国纪传体史书的创始之作。所谓纪传体的“纪”就是指本纪。《史纪》共有本纪十二篇,以历史上的帝王为中心,上自黄帝,下至司马迁当时的帝王汉武帝,依次记叙了他们的言行政迹,同时也记载了各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重大事件。可以说,本纪就是一部按年代次序编写的帝王简史或系统的编年大事记。本纪排在全书的最前头,历来被视为全书的纲,它保存了许多历代相传的历史资料,对于后人了解历史年代发展顺序有着重要的价值。纵观本纪十二篇,就思想内容来说,处处反映了司马迁的唯物主义史学观和实事求是的严谨态度,往往是从客观史实出发总结出历史经验教训,而不以个人好恶评价英雄的成败和朝代的兴衰;就艺术特色来说,最为突出的是取材慎重,剪裁适当,布局合理,详略有致,抓住重点,渲染抒情,在多数篇目中都有精彩之笔,人物真实,场面生动,感情饱满,或敬慕,或憎恶,或惋惜,或悲壮……
《五帝本纪》记载的是远古传说中相继为帝的五个部落首领——黄帝、颛顼(zhuān xū,专须)、帝喾(kù,酷)、尧、舜的事迹,同时也记录了当时部落之间频繁的战争,部落联盟首领实行禅让,远古初民战猛兽、治洪水、开良田、种嘉谷、观测天文、推算历法、谱制音乐舞蹈等多方面的情况。这些虽为传说,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和地下文物的发掘来看,有些记载亦属言之有征,它为我们了解和研究远古社会,提供了某些线索或信息。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就是从这远古的传说开始的,黄帝和炎帝两个部落的联合,战争,最后融为一体,在黄河流域定居繁衍,从而构成了华夏族的主干,创造了我国远古时代的灿烂文化。
司马迁写作《五帝本纪》主要取材于《世本》《大戴礼记·五帝德》和《尚书》。材料安排巧妙是本篇的突出特点,如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与炎帝的阪泉之战,并非不可以重笔描绘,但都只是平平带过,而把笔力集中到尧、舜二帝身上去。这或许有材料不足的原因,但其效果是既突出了由黄帝开创,由尧、舜继承并发扬光大的帝王事业,又使历史事件与全篇的结构极其和谐。在叙写方式上,本篇开头对黄帝、颛顼、帝喾的记述,都是用叙述的口吻,侃侃道来;到了本篇的中心部分,则又利用了叙议结合,叙事中穿插对话的方式,既突出了尧、舜知人善任、从谏如流的部落联盟首领的政治家风貌,也烘托出为历代儒家所日夜思慕的自由、民主、君臣和睦的祥和政治气氛。
五帝开创的事业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史的开端,《五帝本纪》又是十二篇本纪的首篇。这篇本纪,在记事上确立了历史发展的根基,在写作上又为以后各篇的铺展设下了伏笔。司马迁利用了连环锁的叙写方式,一环紧扣一环。如在写尧时提出舜,而重在写尧的知人善任;写舜时一方面继续扣紧对尧的叙写,一方面又突出了对舜的刻画,同时还带出了禹、契、后稷等,为以后各篇打下了基础。
五帝的传说,几千年来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的心里,被当作贤君圣主的楷模历代传颂。“炎黄子孙”早已成为凝聚中华民族的亲切称呼,“人皆可以为尧舜”、“六亿神州尽舜尧”,也早已成为鼓励人们贤能为善的有力口号。
【译文】
黄帝,是少典部族的子孙,姓公孙名叫轩辕。他一生下来,就很有灵性,出生不久就会说话,幼年时聪明机敏,长大后诚实勤奋,成年以后见闻广博,对事物看得清楚。
轩辕时代,神农氏的后代已经衰败,各诸侯互相攻战,残害百姓,而神农氏没有力量征讨他们。于是轩辕就习兵练武,去征讨那些不来朝贡的诸侯,各诸侯这才都来归从。而蚩尤在各诸侯中最为凶暴,没有人能去征讨他。炎帝想进攻欺压诸侯,诸侯都来归从轩辕。于是轩辕修行德业,整顿军旅,研究四时节气变化,种植五谷,安抚民众,丈量四方的土地,训练熊、罴、貔(pí,皮)、貅(xiū,休)、(chū,初)、虎等猛兽,跟炎帝在阪泉的郊野交战,先后打了几仗,才征服炎帝,如愿得胜。蚩尤发动叛乱,不听从黄帝之命。于是黄帝征调诸侯的军队,在涿鹿郊野与蚩尤作战,终于擒获并杀死了他。这样,诸侯都尊奉轩辕做天子,取代了神农氏,这就是黄帝。天下有不归顺的,黄帝就前去征讨,平定一个地方之后就离去,一路上劈山开道,从来没有在哪儿安宁地居住过。
黄帝往东到过东海,登上了丸山和泰山。往西到过空桐,登上了鸡头山。往南到过长江,登上了熊山、湘山。往北驱逐了荤粥(xūn yù,薰玉)部族,来到釜山与诸侯合验了符契,就在逐鹿山的山脚下建起了都邑。黄帝四处迁徙,没有固定的住处,带兵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设置军营以自卫。黄帝所封官职都用云来命名,军队号称云师。他设置了左右大监,由他们督察各诸侯国。这时,万国安定,因此,自古以来,祭祀鬼神山川的要数黄帝时最多。黄帝获得上天赐给的宝鼎,于是观测太阳的运行,用占卜用的蓍(shī,师)草推算历法,预知节气日辰。他任用风后、力牧、常先、大鸿等治理民众。黄帝顺应天地四时的规律,推测阴阳的变化,讲解生死的道理,论述存与亡的原因,按照季节播种百谷草木,驯养鸟兽蚕虫,测定日月星辰以定历法,收取土石金玉以供民用,身心耳目,饱受辛劳,有节度地使用水、火、木材及各种财物。他做天子有土这种属性的祥瑞征兆,土色黄,所以号称黄帝。
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其中建立自已姓氏的有十四人。
黄帝居住在轩辕山,娶西陵国的女儿为妻,这就是嫘祖。嫘祖是黄帝的正妃,生有两个儿子,他们的后代都领有天下:一个叫玄嚣,也就是青阳,青阳被封为诸侯,降居在江水;另一个叫昌意,也被封为诸侯,降居在若水。昌意娶了蜀山氏的女儿,名叫昌仆,生下高阳,高阳有圣人的品德。黄帝死后,埋葬在桥山,他的孙子,也就是昌意的儿子高阳即帝位,这就是颛顼帝。
颛顼帝高阳,是黄帝的孙子,昌意的儿子。他沉静稳练而有机谋,通达而知事理。他养殖各种庄稼牲畜以充分利用地力,推算四时节令以顺应自然,依顺鬼神以制定礼义,理顺四时五行之气以教化万民,洁净身心以祭祀鬼神。他往北到过幽陵,往南到过交阯,往西到过流沙,往东到过蟠木。各种动物植物,大神小神,凡是日月照临的地方,全都平定了,没有不归服的。
颛顼帝生的儿子叫穷蝉。颛顼死后,玄嚣的孙子高辛即位,这就是帝喾。
帝喾高辛,是黄帝的曾孙。高辛的父亲叫极,极的父亲叫玄嚣,玄嚣的父亲就是黄帝。玄嚣和极都没有登上帝位,到高辛时才登上帝位。高辛是颛顼的侄子。
高辛生来就很有灵气,一出生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普遍施予恩泽于众人而不及其自身。他耳聪目明,可以了解远处的情况,可以洞察细微的事理。他顺应上天的意旨,了解下民之所急。仁德而且威严,温和而且守信,修养自身,天下归服。他收取土地上的物产,俭节地使用;他抚爱教化万民,把各种有益的事教给他们;他推算日月的运行以定岁时节气,恭敬地迎送日月的出入;他明识鬼神,慎重地加以事奉。他仪表堂堂,道德高尚。他行动合乎时宜,服用如同士人。帝喾治民,像雨水浇灌农田一样不偏不倚,遍及天下,凡是日月照耀的地方,风雨所到的地方,没有人不顺从归服。
帝喾娶陈锋氏的女儿,生下放勋。娶訾(jū zī,居资)氏的女儿,生下挚。帝喾死后,挚接替帝位。帝挚登位后,没有干出什么政绩,于是弟弟放勋登位。这就是帝尧。
帝尧,就是放勋。他仁德如天,智慧如神。接近他,就像太阳一样温暖人心;仰望他,就像云彩一般覆润大地。他富有却不骄傲,尊贵却不放纵。他戴的是黄色的帽子,穿的是黑色衣裳,朱红色的车子驾着白马。他能尊敬有善德的人,使同族九代相亲相爱。同族的人既已和睦,又去考察百官。百官政绩昭著,各方诸侯邦国都能和睦相处。
帝尧命令羲氏、和氏,遵循上天的意旨,根据日月的出没、星辰的位次,制定历法,谨慎地教给民众从事生产的节令。另外命令羲仲,住在郁夷,那个地方叫旸(yáng,阳)谷,恭敬地迎接日出,分别步骤安排春季的耕作。春分日,白昼与黑夜一样长,朱雀七宿(xiù,秀)中的星宿初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据此来确定仲春之时。这时候,民众分散劳作,鸟兽生育交尾。又命令羲叔,住在南交,分别步骤安排夏季的农活儿,谨慎地干好。夏至日,白昼最长,苍龙七宿中的心宿(又称大火)初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据此来确定仲夏之时。这时候,民众就居高处,鸟兽毛羽稀疏。又命令和仲,居住在西土,那地方叫做昧谷,恭敬地送太阳落下,有步骤地安排秋天的收获。秋分日,黑夜与白昼一样长,玄武七宿中的虚宿初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据此来确定仲秋之时。这时候,民众移居平地,鸟兽再生新毛。又命令和叔,住在北方,那地方叫做幽都,认真安排好冬季的收藏。冬至日,白昼最短,白虎七宿中的昴(mǎo,卯)宿初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据此来确定仲冬之时。这时候,民众进屋取暖,鸟兽长满细毛。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用置闰月的办法来校正春夏秋冬四季。帝尧真诚地告诫百官各守其职,各种事情都办起来了。
尧说:“谁可以继承我的这个事业?”放齐说:“你的儿子丹朱通达事理。”尧说:“哼!丹朱么,他这个人愚顽、凶恶,不能用。”尧又问道:“那么还有谁可以?”驩兜说:“共工广泛地聚集民众,做出了业绩,可以用。”尧说;“共工好讲漂亮话,用心不正,貌似恭敬,欺骗上天,不能用。”尧又问:“唉,四岳啊,如今洪水滔天,浩浩荡荡,包围了高山,漫上了丘陵,民众万分愁苦,谁可以派去治理呢?”大家都说鲧可以。尧说:“鲧违背天命,毁败同族,不能用。”四岳都说:“就任用他吧,试试不行,再把他撤掉。”尧因此听从了四岳的建议,任用了鲧。鲧治水九年,也没有取得成效。
尧说:“唉!四岳:我在位已经七十年了,你们谁能顺应天命,接替我的帝位?”四岳回答说;“我们的德行鄙陋得很,不敢玷污帝位。”尧说:“那就从所有同姓异姓远近大臣及隐居者当中推举吧。”大家都对尧说:“有一个单身汉流寓在民间,叫虞舜。”尧说:“对,我听说过,他这个人怎么样?”四岳回答说;“他是个盲人的儿子。他的父亲愚昧,母亲顽固,弟弟傲慢,而舜却能与他们和睦相处,尽孝悌之道,把家治理好,使他们不至于走向邪恶。”尧说:“那我就试试他吧。”于是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他,从两个女儿身上观察他的德行。舜让她们降下尊贵之心住到妫(guī,规)河边的家中去,遵守为妇之道。尧认为这样做很好,就让舜试任司徒之职,谨慎地理顺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五种伦理道德,人民都遵从不违。尧又让他参与百官的事,百官的事因此变得有条不紊。让他在明堂四门接待宾客,四门处处和睦,从远方来的诸侯宾客都恭恭敬敬。尧又派舜进入山野丛林大川草泽,遇上暴风雷雨,舜也没有迷路误事。尧更认为他十分聪明,很有道德,把他叫来说道:“三年来,你做事周密,说了的话就能做到。现在你就登临天子位吧。”舜推让说自己的德行还不够,不愿接受帝位。正月初一,舜在文祖庙接受了尧的禅让。文祖也就是尧的太祖。
这时,尧年事已高,让舜代理天子之政事,借以观察他做天子是否合天意。舜于是通过观测北斗星,来考察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行是否有异常,接着举行临时仪式祭告上帝,用把祭品放在火上烧的仪式祭祀天地四时,用遥祭的仪式祭祀名山大川,又普遍地祭祀了各路神祗。他收集起公侯伯子男五等侯爵所持桓圭、信圭、躬圭、谷璧、蒲璧五种玉制符信,选择良月吉日,召见四岳和各州州牧,又颁发给他们。二月,舜去东方巡视,到泰山时,用烧柴的仪式祭祀东岳,用遥祭的仪式祭祀各地的名山大川。接着,他就召见东方各诸侯,协调校正四时节气、月之大小、日之甲乙,统一音律和长度、容量、重量的标准,修明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规定诸侯用五种圭壁、三种彩缯,卿大夫用羊羔、大雁二种动物,士用死雉作为朝见时的礼物,而五种圭璧,朝见典礼完毕以后仍还给诸侯。五月,到南方巡视;八月,到西方巡视;十一月,到北方巡视:都像起初到东方巡视时一样。回来后,告祭祖庙和父庙,用一头牛作祭品。以后每五年巡视一次,在其间的四年中,各诸侯国君按时来京师朝见。舜向诸侯们普遍地陈述治国之道,根据业绩明白地进行考察,根据功劳赐给车马衣服。舜开始把天下划分为十二个州,疏浚河川。规定根据正常的刑罚来执法,用流放的方法宽减刺字、割鼻、断足、阉割、杀头五种刑罚,官府里治事用鞭子施刑,学府教育用戒尺惩罚,罚以黄金可用作赎罪。因灾害而造成过失的,予以赦免;怙恶不悛、坚持为害的要施以刑罚。谨慎啊,谨慎啊,可要审慎使用刑罚啊!
驩兜曾举荐过共工,尧说“不行”,而驩兜还是试用他做工师,共工果然放纵邪僻。四岳曾推举鲧去治理洪水,尧说“不行”,而四岳硬说要试试看,试的结果是没有成效,所以百官都以为不适宜。三苗在江、淮流域及荆州一带多次作乱。这时舜巡视回来向尧帝报告,请求把共工流放到幽陵,以便改变北狄的风俗;把驩兜流放到崇山,以便改变南蛮的风俗;把三苗迁徙到三危山,以便改变西戎的风俗。把鲧流放到羽山,以便改变东夷的风俗:惩办了这四个罪人,天下人都悦服了。 尧在位七十年得到舜,又过二十年因年老而告退,让舜代行天子政务,向上天推荐。尧让出帝位二十八年后逝世。百姓悲伤哀痛,如同死了生身父母一般。三年之内,四方各地没有人奏乐,为的是悼念帝尧。尧了解自己的儿子丹朱不贤,不配传给他天下,因此才姑且试着让给舜。让给舜,天下人就都得到利益而只对丹朱一人不利;传给丹朱,天下人就会遭殃而只有丹朱一人得到好处。尧说:“我毕竟不能使天下人受害而只让一人得利”,所以最终还是把天下传给了舜。尧逝世后,三年服丧完毕,舜把帝位让给丹朱,自己躲到了南河的南岸。诸侯前来朝觐的不到丹朱那里去却到舜这里来,打官司的也不去找丹朱却来找舜,歌颂功德的,不去歌颂丹朱却来歌颂舜。舜说“这是天意呀”,然后才到了京都,登上天子之位,这就是舜帝。
虞舜,名叫重华。重华的父亲叫瞽叟,瞽叟的父亲叫桥牛,桥牛的父亲叫句(gōu,勾)望,句望的父亲叫敬康,敬康的父亲叫穷蝉。穷蝉的父亲是颛顼帝,颛顼的父亲是昌意:从昌意至舜是七代了。自从穷蝉为帝之后一直到舜帝,中间几代地位低微,都是平民。
舜的父亲瞽叟是个瞎子,舜的生母死后,瞽叟又续娶了一个妻子生下了象,象桀骜不驯。瞽叟喜欢后妻的儿子,常常想把舜杀掉,舜都躲过了;赶上有点小错儿,就会遭到重罚。舜很恭顺地侍奉父亲、后母及后母弟,一天比一天地忠诚谨慎,没有一点懈怠。
舜,是冀州人。舜在历山耕过田,在雷泽打过鱼,在黄河岸边做过陶器,在寿丘做过各种家用器物,在负夏跑过买卖。舜的父亲瞽叟愚昧,母亲顽固,弟弟象桀骜不驯,他们都想杀掉舜。舜却恭顺地行事,从不违背为子之道,友爱兄弟,孝顺父母。他们想杀掉他的时候,就找不到他;而有事要找他的时候,他又总是在身旁侍候着。
舜二十岁时,就因为孝顺出了名。三十岁时,尧帝问谁可以治理天下,四岳全都推荐虞舜,说这个人可以。于是尧把两个女儿嫁给了舜来观察他在家的德行,让九个儿子和他共处来观察他在外的为人。舜居住在妫水岸边,他在家里做事更加谨慎。尧的两个女儿不敢因为自己出身高贵就傲慢地对待舜的亲属,很讲究为妇之道。尧的九个儿子也更加笃诚忠厚。舜在历山耕作,历山人都能互相推让地界;在雷泽捕鱼,雷泽的人都能推让便于捕鱼的位置;在黄河岸边制做陶器,那里就完全没有次品了。一年的功夫,他住的地方就成为一个村落,二年就成为一个小城镇,三年就变成大都市了。见了这些,尧就赐给舜一套细葛布衣服,给他一张琴,为他建造仓库,还赐给他牛和羊。瞽叟仍然想杀他,让舜登高去用泥土修补谷仓,瞽叟却从下面放火焚烧。舜用两个斗笠保护着自己,像长了翅膀一样跳下来,逃开了,才得以不死。后来瞽叟又让舜挖井,舜挖井的时候,在侧壁凿出一条暗道通向外边。舜挖到深处,瞽叟和象一起往下倒土填埋水井,舜从旁边的暗道出去,又逃开了。瞽叟和象很高兴,以为舜已经死了。象说:“最初出这个主意的是我。”象跟他的父母一起瓜分舜的财产,说:“舜娶过来尧的两个女儿,还有尧赐给他的琴,我都要了。牛羊和谷仓都归父母吧。”象于是住在舜的屋里,弹着舜的琴。舜回来后去看望他。象非常惊愕,继而又摆出闷闷不乐的样子,说:“我正在想念你呢,想得我好心闷啊!”舜说:“是啊,你可真够兄弟呀!”舜还像以前一样待奉父母,友爱兄弟,而且更加恭谨。这样,尧才试用舜去理顺五种伦理道德和参与百官的事,都干得很好。
从前高阳氏有富于才德的子孙八人,世人得到他们的好处,称之为八恺,意思就是八个和善的人。高辛氏有有才德的子孙八人,世人称之为“八元”,意思就是八个善良的人。这十六个家族的人,世世代代保持着他们先人的美德,没有败落他们先人的名声。到尧的时候,尧没有举用他们。舜举用了八恺的后代,让他们掌管土地的官职,以处理各种事务,都办得有条有理。舜又举用了八元的后代,让他们向四方传布五教,使得做父亲的有道义,做母亲的慈爱,做兄长的友善,做弟弟的恭谨,做儿子的孝顺,家庭和睦,邻里真诚。
从前帝鸿氏有个不成材的后代,掩蔽仁义,包庇残贼,好行凶作恶,天下人称他为浑沌。意思是说他野蛮不开化。少皞氏也有个不成材的后代,毁弃信义,厌恶忠直,喜欢邪恶的言语,天下人称他为穷奇,意思是说他怪异无比。颛顼氏有个不成材的后代,不可调教,不懂得好话坏话,天下人称他为梼杌,意思是说他凶顽绝伦。这三族,世人都害怕。到尧的时候,尧没有把他们除掉。缙云氏有个不成材的后代,贪于饮食,图于财货,天下人称之为饕餮,意思是说他贪得无厌。天下人憎恨他,反他与上面说的三凶并列在一起称为四凶。舜在四门接待四方宾客时,流放了这四个凶恶的家族,把他们赶到了边远地区,去抵御害人的妖魔,从此开放了四门,大家都说没有恶人了。
舜进入山林的时候,遇到暴风雷雨也不迷路误事,尧于是才知道了凭着舜的才能是可以把天下传授给他的。尧年纪大了,让舜代行天子之政,到四方去巡视。舜被举用掌管政事二十年,尧让他代行天子的政务。代行政务八年,尧逝世了。服丧三年完毕,舜让位给丹朱,可是天下人都来归服舜。禹、皋陶(yáo,姚)、契、后稷、伯夷、夔(kuí,奎)、龙、倕、益、彭祖,从尧的时候就都得到举用,却一直没有职务。于是舜就到文祖庙,与四岳商计,开放四门,了解勾通四方的情况,他让十二州牧讨论称帝应具备的功德,他们都说要办有大德的事,疏远巧言谄媚的小人,这样,远方的外族就都会归服。舜对四岳说:“有谁能奋发努力,建立功业,光大帝尧的事业,授给他官职辅佐我办事呢?”四岳都说:“伯禹为司空,可以光大帝尧的事业。”舜说:“嗯,好!禹,你去负责平治水土,一定要努力办好啊!”禹跪地叩头拜谢,谦让给稷、契和皋陶。舜说:“好了,去吧!”舜说:“弃,黎民正在挨饿受饥,你负责农业,去教他们播种百谷吧。”舜说:“契,百官不相亲爱,五伦不顺,你担任司徒,去谨慎地施行五伦教育,做好五伦教育,在于要宽厚。”舜又说:“皋陶,蛮夷侵扰中原,抢劫杀人,在我们的境内外作乱,你担任司法官,五刑要使用得当,根据罪行轻重,大罪在原野上执行,次罪在市、朝内执行,同族人犯罪送交甸师氏处理;五刑宽减为流放的,流放的远近要有个规定,按罪行轻重分别流放到四境之外、九州之外和国都之外。只有公正严明,才能使人信服。”舜问:“那么谁能管理我的各种工匠?”大家都说垂可以。于是任命垂为共工,统领各种工匠。舜又问:“谁能管理我山上泽中的草木鸟兽?”大家都说益行。于是任命益为朕虞,主管山泽。益下拜叩头,推让给朱虎、熊罴。舜说:“去吧,你行。”就让朱虎、熊罴做他的助手。舜说:“喂,四岳,有谁能替我主持天事、地事、人事三种祭祀?”大家都说伯夷可以。舜说:“喂,伯夷,我任命你担秩宗,主管祭祀,要早晚虔敬,要正直,要肃穆清洁。”伯夷推让给夔、龙,舜说:“那好,就任命夔为典乐,掌管音乐,教育贵族子弟,要正直而温和,宽厚而严厉,刚正却不暴虐,简捷却不傲慢;诗是表达内心情感的,歌是用延长音节来咏唱诗的,乐声的高低要与歌的内容相配合,还要用标准的音律来使乐声和谐。八种乐器的声音谐调一致,不要互相错乱侵扰,这样,就能通过音乐达到人与神相和的境界啦。”夔说:“呣,我轻重有节地敲起石罄,各种禽兽都会跟着跳起舞来的。”舜说:“龙,我非常憎恶那种诬陷他人的坏话和灭绝道义的行为,惊扰我的臣民,我任命你为纲言官,早晚传达我的旨命,报告下情,一定要诚实。”舜说:“喂,你们二十二个人,要谨守职责,时时辅佐我做好上天交付的治国大事。”此后,每三年考核一次功绩,经过三次考核,按照成绩升迁或贬黜,所以,不论远处近处,各种事情都振兴起来了。又根据是否归顺,分解了三苗部族。
这二十二人个个成就功业:皋陶担任大理,掌管刑法,断案平正,人们都佩服他能按情据实断理;伯夷主持礼仪,上上下下能都够礼让;垂担任工师,主管百工,百工都能做好自己的工作;益担任虞,主管山泽,山林湖泽都得到开发;弃担任稷,主管农业,百谷按季节茂盛成长;契担任司徒,主管教化,百官都亲善和睦;龙主管接待宾客,远方的诸侯都来朝贡;舜所置十二州牧做事,禹所定九州内的民众没有谁违抗。其中禹的功劳最大,开通了九座大山,治理了九处湖泽,疏浚了九条河流,辟定了九州方界,各地都按照应缴纳的贡物前来进贡,没有不恰当的。纵横五千里的领域,都受到安抚,直到离京师最远的边荒地区。那时,南方安抚到交阯、北发,西方安抚到戎、析枝、渠廋、氐、羌,北方安抚到山戎、发、息慎,东方安抚到长、鸟夷,四海之内,共同称颂帝舜的功德。于是禹创制《九招》乐曲歌颂舜的功德,招来了祥瑞之物,凤凰也飞来,随乐声盘旋起舞。天下清明的德政都从虞之物,凤凰也飞来,随乐声盘旋起舞。天下清明的德政都从虞舜帝开始。
舜二十岁时因为孝顺而闻名,三十岁时被尧举用,五十岁时代理天子政务,五十八岁时尧逝世,六十一岁时接替尧登临天子之位。登位三十九年,到南方巡视,在南方苍梧的郊野逝世。葬埋在长江南岸的九嶷山,这就是零陵。舜登临帝位之后,乘着有天子旗帜的车子去给父亲瞽叟请安,和悦恭敬,遵循为子之孝道。又把弟弟象封在有鼻为诸侯。舜的儿子商均不成材,舜就事先把禹推荐给上帝。十七年后舜逝世。服丧三年完毕,禹也把帝位让给舜的儿子,就跟舜让给尧的儿子时的情形一样。诸侯归服禹,这样,禹就登临了天子之位。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商均分别在唐和虞得到封地,来奉祀祖先。禹还让他们穿自己家族的服饰,用自己家族的礼乐仪式。他们以客人的身份拜见天子,天子也不把他们当臣下对待,以表示不敢专擅帝位。
从黄帝到舜、禹,都是同姓,但立了不同的国号,为的是彰明各自光明的德业。所以,黄帝号为有熊,帝颛顼号为高阳,帝喾号为高辛,帝尧号为陶唐,帝舜号为有虞。帝禹号为夏后,而另分出氏,姓姒氏。契为商始祖,姓子氏。弃为周始祖,姓姬氏。
太史公说:学者们很多人都称述五帝,五帝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尚书》只记载着尧以来的史实;而各家叙说黄帝,文字粗疏而不典范,士大夫们也很难说得清楚。孔子传下来的《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读书人有的也不传习。我曾经往西到过空桐,往北路过涿鹿,往东到过大海,往南渡过长江、淮水,所到过的地方,那里的老前辈们都往往谈到他们各自所听说的黄帝、尧、舜的事迹,风俗教化都有不同,总起来说,我认为那些与古文经籍记载相符的说法,接近正确。我研读了《春秋》、《国语》,它们对《五帝德》、《帝系姓》的阐发都很明了,只是人们不曾深入考求,其实它们的记述都不是虚妄之说。《尚书》残缺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但散轶的记载却常常可以从其他书中找到。如果不是好学深思,真正在心里领会了它们的意思,想要向那些学识浅薄,见闻不广的人说明白,肯定是困难的。我把这些材料加以评议编次,选择了那些言辞特别雅正的,著录下来,写成这篇本纪,列于全书的开头。
【原文】【注解】
黄帝者,少典之子①,姓公孙②,名曰轩辕。生而神灵③,弱而能言④,幼而徇齐⑤,长而敦敏⑥,成而聪明⑦。
①少典:《索隐》:“少典者,诸侯国号,非人名也。”按:这里所谓“诸侯国号”实际就是远古部族名。 子:指后代。 ②公孙:《索隐》引皇甫谧云:“黄帝生于寿丘,长于姬水,因以为姓”。据此,则黄帝姓姬。《会注考证》云“《大戴礼·五帝德》无‘姓公孙’三字,未详史公所本”,又引崔述云“公孙者,公之孙(公侯之孙)也”。认为公孙不是黄帝的姓。③神灵:有神异之气。 ④弱:幼弱,这里指出生不久。《索隐》:“潘岳有《哀弱子》篇,其子未七旬曰弱。”(“未七旬”,还不到七十天。) ⑤徇齐:疾,敏捷,指智虑敏捷。 ⑥敦:敦厚,诚实。敏:勉,勤勉。 ⑦聪明:本为听力好,视力好,即耳聪目明之意,这里指见闻广,能明察。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①。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②,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③,以征不享④,诸侯咸来宾从⑤。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⑥,治五气⑦,艺五种⑧,抚万民,度四方⑨,教熊罴貔貅虎⑩,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11)披山通道(12)未尝宁居(13)。
①世:后嗣,后代。 ②暴虐:侵害,侵侮。 百姓:指贵族,百官。百姓在战国以前是对贵族的总称,因为当时只有贵族才有姓。 ③习:演习、操练。 干戈:古代兵器。 ④不享:指不来朝拜的诸侯。诸侯向天子进贡朝拜叫享。 ⑤咸:都。 宾从:归顺,归从。 ⑥振:整顿。 ⑦五气:五行之气。古代把五行和四时相配:春为木,夏为火,季夏(夏季的第三个月,即阴历六月)为土,秋为金,冬为水。“治五气”是指研究四时节气变化。 ⑧艺:种植。 五种:指黍、稷、稻、麦、菽等谷物。 ⑨度四方:指丈量四方土地,加以规划。“度”,量长短。 ⑩熊、罴、貔、貅、、虎:都是猛兽名。《索隐》认为这六种猛兽经过训练可以作战,《正义》以为是用来给军队命名的,借以威吓敌人。按:六种猛兽可能是六个氏族的图腾。 (11)平者:指平服的地方。去:离开。 (12)披:开,打开。 (13)宁居:安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①。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②,合符釜山③,而邑于涿鹿之阿④。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⑤,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⑥。获宝鼎,迎日推荚⑦。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⑧。顺天地之纪⑨,幽明之占⑩,死生之说,存亡之难(11)。时播百谷草木(12),淳化鸟兽虫蛾(13),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14),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15)。有土德之瑞(16),故号黄帝。
①岱宗:即泰山。 ②荤粥:部族名,即匈奴。 ③合符:验证符契。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所用的凭证,用竹木或金玉制成,剖而为二,双方各执一半,用时相合以验真假,叫做合符。又:《索隐》引郭子横《洞冥记》称东方朔云“[釜]山出瑞云,应王者之符命”。“符命”,上天赐祥瑞与人君,作为受命于天的凭证。据此,则“符”为符命,“合符”意思是说釜山的瑞云与黄帝的黄云之瑞相符。 ④邑:这里是建城邑的意思。 阿:山脚。 ⑤官名皆以云命:用云来命名官职。《集解》引应劭曰:“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也。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左传·昭公十七年》云:“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纪师而云名。” ⑥封禅:古代帝王所举行的祭祀天地山川的盛典。在泰山筑坛以祭天叫封,在梁父山辟草以祭地叫禅。 与:跟……比。 ⑦“获宝鼎”二句:“迎”,预测,预推。“推”,推算。“荚”(cè,策),同“策”。《索隐》据《封禅书》有“黄帝得宝鼎神策”和“于是推策迎日”二句,认为神策即神蓍(shī,师),用以占卜的蓍草。这两句意思就是黄帝观测太阳的运行用神策推算历法,预知节气日辰。又《正义》:“黄帝受神荚,命大挠造甲子(即天干地支),容成造历(即黄帝历)是也。” ⑧举:提拔任用。 ⑨天地之纪:指天地四时运行的规律。“纪”,规律。 ⑩幽明:指阴阳。 (11)难(nàn,“南”去声):论说,争辩。 (12)时:按季节。一说“时”通“莳”,栽种。 (13)淳化:驯养。虫蛾:指蚕。传说黄帝的正妃嫘(léi,雷)祖教民养蚕、缫丝、织帛。 (14)“旁罗”句:此句历来解说不一。《大戴礼记·五帝德》作“历离日月星辰,极畋土石金玉”,王聘珍《解诂》云:“离者,别其次位。极,致(招致,求得)也。畋,取也。”译文以此为参照而译出。 (15)节用:有节制地使用,如按季节采伐树木、捕鱼打猎等。 (16)土德之瑞:《吕氏春秋·应同》:“黄帝之时,天先见(现)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 色尚黄,其事则(效法、取法)土。”《封禅书》:“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古人认为帝王兴起,上天先呈现某种征兆,显示给下人。其实这只是传说和附会,不可信。“德”,属性。“瑞”,祥兆。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①。
①姓:在远古时代本为氏族(部落)的标记,它标明一个人所出生的氏族,与后世的姓不同。这里所说的“得姓”,大约是指由于人口繁殖,由黄帝氏族又分为若干个氏族。《国语·晋语四》:“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xuān,宣)、依是也。”韦昭注:“得姓,以德居官,而初赐之姓谓十四人,而内二人为姬,二人为己,故十二姓。”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①: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②。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③,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①其后皆有天下:他们的后代都领有天下,为天子。玄嚣的后代如帝喾和尧,昌意的后代如颛顼和舜。 ②降居:指被封为诸侯。 ③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叫“崩”。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子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①,疏通而知事②;养材以任地③,载时以象天④,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⑤,絜诚以祭祀⑥。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⑦,大小之神⑧,日月所照,莫不砥属⑨。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①静渊:沉静稳练,镇定深沉。②疏通:通达。 ③任地 :开发利用土地。 ④载:推步,推算天文历法。 象:法象、取法。“象天”,这里指顺应自然。 ⑤气:指四时五行之气。 ⑥絜(jié,洁):同“洁”。古人祭祀之前要斋戒沐浴,洁净身心,以表示虔敬。 ⑦动静之物:天地万物。动物指鸟兽之类,静物指草木之类。 ⑧大小之神:据《正义》,大神指五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四渎(江、河、淮、济)之神,小神指小山平地之神。 ⑨砥(dǐ,底):本指磨刀石,引申为平,平定之义。 属:归属,归附。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极,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黄帝。自玄嚣与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于颛顼为族子①。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②。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③,历日月而迎送之④,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⑤,其德嶷嶷⑥。其动也时⑦,其服也士⑧。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⑨,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不善(崩)⑩,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①族子:侄子。 ②自言其名:《正义》引《帝王纪》云:“帝喾高辛,姬姓也。其母生见其神异,自言其名曰岌。” ③诲:教导。 ④历:本是记载历法的书,这里是推历的意。 ⑤色:外表,仪表。 郁郁:有文彩的样子。 ⑥嶷(yí,疑)嶷:高峻的样子,指品德高尚。 ⑦时:适时,合于时宜。 ⑧服:服用 ,指衣服、宫室、车马、器物等。 ⑨溉:灌溉。一说:“同“概”,本指量粮食时用以刮平升斗的工具,引申为公平。执中:公平,不偏不倚。按:《大戴礼记·五帝德》此句作“执中而获天下”。 ⑩不善:《索隐》云“古 本作不著”。“不著”,指政迹不显。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①。就之如日②,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③。黄收纯衣④,彤车乘白马⑤。能明驯德⑥,以亲九族⑦。九族既睦,便章百姓⑧。百姓昭明,合和万国⑨。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⑩,数法日月星(11),敬授民时(12)。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敬道日出(13),便程东作(14)。日中(15),星鸟(16),以殷中春(17)。其民析(18),鸟兽字微(19)。申命羲叔(20),居南交。便程南为(21),敬致(22)。日永(23),星火(24),以正中夏(25)。其民因(26),鸟兽希革(27)。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28),便程西成(29)。夜中(30),星虚(31),以正中秋(32)。其民夷易(33),鸟兽毛毨(34)。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35)。日短(36),星昴(37),以正中冬(38)。其民燠(39),鸟兽氄毛(40)。岁三百六十日,以闰月正四时(41)。信饬百官(42),众功皆兴。
①知(zhì,智):同“智”。 ②就:接近。 ③舒:放纵。《大戴礼记·五帝德》作“豫”。 ④黄收:黄色的帽子。“收”,古代的一种帽子,夏朝把冕称为收。 纯衣:黑色衣服。《索隐》:“纯,读曰缁(黑色)。” ⑤彤:朱红色。 ⑥明:尊敬。 驯德:善德,指有善德的人。“驯”,善。《尚书·尧典》作“俊”。 ⑦九族:指上至高祖下至玄孙的同族九代人。 ⑧便章:即“辨章”,辨明。《尚书·尧典》作“平章”,“平”通“辨”。 ⑨合和:和睦。 ⑩敬:恭谨。 昊天:上天。 (11)“数法”句:意思是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制定历法。“数”,历数,这里指推定历数。“法”,法象,效法,这里指观察。此句《尚书·尧典》作“历象日月星辰”。 (12)敬授民时:慎重地教给民众农事季节。“授时”作用同于后世的颁行历法,民众据以安排农事,适时播种、收获。 (13)敬道日出:恭敬地迎接日出。因为三春主东,日出东方,所以,“敬道日出”即指迎接春季来临。 (14)便程:分别次第,使做事有步骤。“便”,通“辨”,别。东作:指春天的农事。 (15)日中:指春分,这一天昼夜平分。 (16)星鸟:指星宿(xiù,秀)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星宿是南方朱雀七宿的第四宿,所以称星鸟。按:二十八宿中的有些星宿是古人测定季节的观测对象,此句的星鸟及下文的星火、星虚、星昴(miǎo,卯)即是。 (17)殷:正,推定。中(zhòng,仲)春:即仲春,春季的第二个月,就是阴历二月。 (18)析:分,分散,指分散劳作。 (19)字:生子。 微:通“尾”,交尾。按:“字微”,《尚书·尧典》作“孳尾”。 (20)申:重复。 (21)南为:指夏天的农事。“为”与“东作”的“作”同义。 (22)致:求得,这里指求得功效。 (23)日永:指夏至,这一天昼长夜短。“永”,长。 (24)星火:指心宿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 心宿是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第五宿,又叫大火。 (25)中夏:即仲夏,夏季的第二个月,就是阴历五月。 (26)因:就,依靠,指就高处而居。 (27)希革:指夏季炎热,鸟兽皮上毛羽稀少。“希”,同“稀”。“革”,兽皮。 (28)敬道日入:三秋主西,日入西方,所以,“敬道日入”即迎接秋季到来。 (29)西成:指秋天万物长成。 (30)夜中:指秋分,这一天黑夜和白昼平分。 (31)星虚:指虚宿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虚宿是北方玄武七宿的条四宿。 (32)中秋:即仲秋,秋季的第二个月,就是阴历八月。 (33)夷易:平,平坦,这里指迁回平地居住。 (34)毨(xiǎn,显):指秋季鸟兽更生新毛。 (35)便在:这里有认真过问的意思。“在”,视,省视。。伏物:指冬季收藏贮存各种物资。“伏”,藏。 (36)日短:指冬至,这一天昼短夜长。 (37)星昴:指昴宿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昴宿是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38)中冬:即仲冬,冬天的第二个月,就是阴历十一月。 (39)燠:暖,热,这里指防寒取暖。 (40)氄(róng,荣):鸟兽细软而茂密的毛。 (41)“岁三百”句:大意是说按太阳历计算,一年有366天(这是举其成数,实际为365.2425日),按太阴历计算,一个月有29.5306天,一年十二个月共354日(或355日),为了解决二者的矛盾就采取置闰月的办法,使这两个周期协调起来,使一年中的节气与四季的实际气候相符,以利生产。我国古代的历法都是阴阳合历,但在尧的时代未必已认识到如此精确的程度。“岁”,年,指太阳年。 (42)信:诚。饬:通“敕”,告诫。
尧曰:“谁可顺此事①?”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②。”尧曰:“吁③!顽凶④,不用。”尧又曰:“谁可者?”驩兜曰:“共工旁聚布功⑤,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⑥,似恭漫天⑦,不可。”尧又曰:“嗟,四岳⑧,汤汤洪水滔天⑨,浩浩怀山襄陵⑩,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11),不可。”岳曰:“异哉(12),试不可用而已(13)。”尧于是听岳用鲧。九岁,功用不成(14)。
①顺:继承。 ②嗣子:应该继承父位之子。开明:通达聪明。 ③吁:叹词,表示怀疑和不满。 ④顽凶:愚顽凶恶。“凶”《尚书·尧典》作“讼”,意思是好争辩。 ⑤旁聚:指广泛聚集民众。“旁”,广泛。布:显露,显示。 ⑥用僻:用心邪僻。 ⑦漫:欺瞒,骗。 ⑧四岳:分掌四方的诸侯首领。 ⑨汤(旧读shāng,商)汤:水流盛大的样子。 ⑩怀:怀抱,这里是包围的意思。襄:上漫,淹没。 (11)负命:违背天命。毁族:毁败同族的人。 (12)异:举,任用。 (13)已:停止,指罢免。 (14)功用:功业。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①,践朕位②?”岳应曰:“鄙德忝帝位③。”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④。”众皆言于尧曰:“有矜在民间⑤,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⑥,弟傲⑦,能和以孝,烝烝治⑧,不至奸⑨。”尧曰:“吾其试哉。“于是尧妻之二女⑩,观其德于二女。舜饬下二女于妫汭(11),如妇礼(12)。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13),五典能从。乃遍入百官(14),百官时序(15)。宾于四门(16),四门穆穆(17),诸侯远方宾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18),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19),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让于德不怿(20)。正月上日(21),舜受终于文祖(22)。文祖者,尧大祖也(23)。
①庸命:指顺应天命。“庸”同“用”。②践朕位:继承我的帝位。“朕”,我。按:“朕”本为通用的第一人称代词,自秦始皇起才专用于帝王的自称。 ③鄙德:德行浅薄。 忝(tiǎn,舔):辱,玷污。 ④贵戚及疏远:指远近大臣。“贵戚”,同姓的人。 ⑤矜(guān官):通“鳏”,无妻的成年男子。 ⑥嚚(yín,淫):愚顽。 ⑦傲:傲慢,凶狠。 ⑧烝烝:形容孝德厚美的样子。 ⑨奸:指干邪恶的事。 ⑩妻之二女: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尧之二女即娥皇和女英。 (11)下二女:让二女降尊。“下”,卑下,谦下。妫汭:妫水边上。“汭”河岸。也有人说“汭”是河名,在沩水之北。 (12)如:顺,遵循。 (13)五典:即五常之教,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14)入:参与,参加。 (15)时:是,这里是因此、就的意思。 序:有秩序。 (16)宾:指接迎朝见的诸侯和远方宾客。 门:指天子朝会诸侯的明堂之门。 (17)穆穆:庄敬和悦的样子。 (18)圣:具有最高的智慧与道德。 (19)女(rǔ,汝):同“汝”,你。至:周到。绩:成,这里指做到。 (20)让于德:用德行不够来推辞。怿:悦。 (21)上日:朔日,初一。 (22)受终:接受尧的禅让。“终”,指尧终止天子的事。 文祖:指帝尧的祖庙。 (23)大祖:即太祖,始祖。
于是帝尧老①,命舜摄行天子之政②,以观天命③。舜乃在璇玑玉衡④,以齐七政⑤。遂类于上帝⑥,禋于六宗⑦,望于山川⑧,辩于群神⑨。揖五瑞⑩,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11),班瑞(12)。岁二月,东巡狩(13),至于岱宗,祡(14),望秩于山川(15)。遂见东方君长(16),合时月正日(17),同律度量衡(18),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19),如五器(20),卒乃复(21)。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22),用特牛礼(23)。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24)。遍告以言(25),明试以功(26),车服以庸(27)。肇十有二州(28),决川(29)。象以典刑(30),流宥五刑(31),鞭作官刑(32),扑作教刑(33),金作赎刑(34)。眚灾过(35),赦;怙终贼(36),刑。钦哉(37),钦哉,惟刑之静哉(38)!
①于是:在这个时候。 ②摄行:代行。 ③天命:天意,上天的旨意。 ④在:观察,观测。璇玑玉衡:指北斗星。《天官书》:“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璇玑”就是斗魁(斗身),斗魁的第二颗星叫天璇,第三颗星叫天玑,所以用璇玑代表斗魁。“玉衡”是从斗魁算起的第五颗星,属于斗杓,即斗柄。古人很重视北半星,因为可以利用它来辨方向,定季节。旧注多以“璇玑玉衡”为观测天象的仪器,似后世的浑天仪,恐未可信。 ⑤齐七政:意思是测定日、月、五星运行是否正常,以判断政事之得失。古人迷信,认为天象的变化,如日月蚀,五星相聚等与人事吉凶有关。“齐”,排列,校正。“七政”,指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 ⑥类:古代祭祀名。临时祭告上天叫类祭。 ⑦禋(yīn,因):古代祭祀名。把祭品放在火上烧,使香味随烟上达于天,叫禋祭。六宗:各家说法不一。马融认为是指天、地、四时。 ⑧望:古代祭祀名。遥望山川举行祭祀叫望祭。 ⑨辩:通“遍”,普遍地祭祀。 ⑩揖:通“辑”,敛,聚敛。五瑞:五种瑞信,即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的诸侯所执作为符信的玉圭。《周礼·典瑞》:“公执桓圭,九寸;侯执信圭,七寸;伯执躬圭,五寸;子执谷璧,男执蒲璧,皆五寸。” (11)见:召见。 诸牧:指各地长官。 (12)班:同“颁”,分赐,颁发。 (13)巡狩:天子视察诸侯所辖地区,检查其政绩。 (14)祡:同“柴”,古代祭祀名,烧柴祭天叫柴祭。 (15)望秩:按次序遥祭。“秩”,次序。 (16)君长:诸侯首领。 (17)合:统一协调。 正:校正。 (18)同:统一。律:音律。古代音乐用十二根长度不同的竹管(律管),确定十二个高度不同的标准音,称为十二律。 度:长度。量:容量。 衡:重量。 (19)五礼:指吉、凶、宾、军、嘉五种礼仪。《正义》:“《周礼》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祗,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也。” 五玉:即“五瑞”。《集解》引郑玄曰:“执之曰瑞,陈之曰玉 。”三帛:指三种不同颜色的缯帛,诸侯用于朝见的礼品。又《集解》引郑玄曰:“帛,所以荐玉也。必三者,高阳氏后用赤缯,高辛氏后用黑缯,其余诸侯皆用白缯。” 二生:指羔羊、雁,卿大夫用于朝见的礼品。一死:指雉,即野鸡,士用于朝见的礼品。 挚:通 “贽”,古代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这里指以上所说诸侯、卿大夫、士等所执的礼物。 (20)如:至于。五器:即五玉、五瑞。 (21)卒:结束,指 朝见完毕。 复:还,指归还给诸侯。 (22)祖祢(nǐ,你):父亲的神主入庙后称祢。《正义》引何休云:“生曰父,死曰考,庙曰祢。” (23)特牛礼:以一头牛作祭品的祭礼。“特”,一头牲。 (24)群后四朝:《集解》引郑玄曰:“巡狩之年,诸侯见于方岳之下。其间四年,四方诸侯分来朝于京师也。”“群后”,指各个诸侯。“后”,君主,这里指诸侯国君主。 (25)“遍告”句:《正义》云:“言遍告天子治理之言也。”又《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引《夏书》此句作“赋纳以言”,杨伯峻注:“赋为敷之借字,遍也。谓不论卑尊远近,如其言善,即遍加纳取。”据此,则“遍告以言”也可讲作诸侯普遍地以善言告舜。 (26)试:考察。 (27)车服以庸: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庸谓酬劳报功,……谓以车马衣服酬其功。盖指官阶不同,车服亦异,赐以车服,所以表示尊贵宠荣。”“车服”,这里是赐给车服之意。 (28)肇:开始,创立。 十二州:即冀、兖、青、徐、荆、扬、豫、梁、雍、并、幽、营。 (29)决川:疏通河道。 (30)象:执法,以法治理。典刑:常刑,即指下句所说的“五刑”。 (31)流宥五刑:用流放的办法宽大处理触犯五刑的人。“流”,流放。“宥”,宽赦。“五刑”,指墨(脸上刺字)、劓、剕(断足)、宫(阉割男子的生殖器,毁坏女子的生殖机能)、大辟(死刑)等五种刑罚。 (32)官刑:官府中使用的刑罚。 (33)扑:用夏(贾树)或楚(荆树)做的一种用来打人的刑具。 教刑:指学校中使用的刑罚。 (34)金作赎刑:意思是可以用金赎罪。“金”当是黄铜。《集解》引马融曰:“金,黄金也。”不可信。陈直《新证》云:“虞夏时是否已用金属及已用金属货币,尚属存疑。” (35)眚(shěng,省)灾过:因灾祸而造成过失。“眚灾”,灾祸。“眚”也是“灾”义。(36)怙终贼:意思是有所仗恃作恶为害。“怙”,倚仗。“终”,指坚持到底。“贼”,害,作恶。 (37)钦:敬谨,慎重。(38)静:静谧,这里是审慎的意思。
驩兜进言共工①,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②。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③。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④。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⑤;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⑥,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⑦,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⑧。
①进言:推荐。 ②淫辟:放纵邪僻。 ③不便:不利,不宜,这里是不以为宜的意思。 ⑤三苗:我国古代部族名,散居于今湘、鄂、赣、皖毗邻的地区。数(shuò,朔):屡次。 ⑤变:指改变当地的风俗。 北狄:指北方的部族。下文“南蛮”“西戎”“东夷”分别指南方、西方、东方的部族。 ⑥迁:使迁徙,即流放。 ⑦殛:通“极”,流放远方。 ⑧罪:治罪。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①,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②。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③,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④,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⑤;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⑥”,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⑦,狱讼者不丹朱而之舜⑧,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⑨。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⑩,是为帝舜。
①老:年老告退。 ②辟位:退位。“辟”同“避”。 ③不肖:不贤,不成才。 ④权:权且,姑且。 ⑤病:害,这里有不利、遭殃的意思。 ⑥终:最终,毕竟。 ⑦朝觐(jìn,近):诸侯朝见天子,春天朝见叫朝,秋天朝见叫觐。 ⑧狱讼:打官司,犯口舌。 ⑨讴歌者:指歌功颂德的人。 ⑩中国:国都,京师。 践:登临。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①。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②,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③,日以笃谨,匪有解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淦雷泽⑤,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⑥,就时于负夏⑦。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⑧。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⑨。
①微:卑微,指地位低贱。 庶人:平民。 ②及:赶上。 ③事:侍奉。 ④匪:没有,不。解:同“懈”,怠慢。 ⑤陶:制陶器。 ⑥什器:指家用器物。“什”,杂,多种。 ⑦就时:逐时,乘时,指乘时逐利,即经商做买卖。 ⑧兄弟:对待弟弟像当哥哥的样子。《考证》:“兄疑当作友。”孝 慈:孝敬父母。 “慈”,指双亲。 ⑨尝:通“常”。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①,使九男 与处以观其外②。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③,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④;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⑤;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⑥。一年而所居成聚⑦,二年成邑⑧,三年成都⑨。尧乃赐舜絺衣⑩,与琴,为筑仓廪(11),予牛羊。瞽叟尚欲杀之,使舜上涂廪(12),瞽嫂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13),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14)。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15),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16),曰:“我思舜正郁陶(17)!”舜曰:“然,尔其庶矣(18)!”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①内:指在家中。 ②外:与“内”相对,指在外。 ③亲戚:指父母兄弟姊妹。 ④畔:田界。 ⑤居:住处,这里指捕鱼时便于站脚的地方。《韩非子·难一》记载此事作“河滨之渔者争坻(chí,迟,水中小洲),舜往渔焉,期(jī,基)年而让长。”(“期”,同“”,一周年) ⑥苦窳(gǔyǔ,古雨);粗劣。 ⑦聚:村落。 ⑧邑:小城镇。 ⑨都:大都市。 ⑩絺(chī,吃)衣:细葛布制成的衣服。 (11)仓廪:盛放粮食的仓库。 (12)涂:用泥涂抹。 (13)扞:保护。 (14)匿空:暗孔,暗道。旁出:从一侧通向外面。 (15)宫:房子。秦以前“宫”指一般房屋,与“室”同义。(16)鄂:通“愕”,吃惊。 (17)郁陶:悉闷不快的样子。 (18)庶:差不多。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①,世得其利,谓之“八恺②”。高辛氏有才子八人③,世谓之“八元”④。此十六族者⑤,世济其美⑥,不陨其名⑦。至于尧,尧未能举。舜举作八恺,使主后土⑧,以揆百事⑨,莫不时序⑩。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11)。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12),好行凶慝(13),天下谓之浑沌(14)。少皞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15),天下谓之穷奇(16)。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17),天下谓之梼杌(18)。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19),天下谓之饕餮(20)。天下恶之,比之三凶(21)。舜宾于四门,乃流四凶族,迁于四裔(22),以御螭魅(23),于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24)。
①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据《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八人是:苍舒、隤(tuíaí,颓挨)、梼戭(yǎ,演)、大临、尨(máng,忙)降、庭坚、仲容、叔达,已无可考。杜预注:“此即垂、益、禹、皋陶之伦。” ②恺:和悦,和善。 ③高辛氏有才子八人:据《左传·文公十八 年》记载八人是: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杜预注:“此即稷、契、朱虎、熊罴之伦。” ④元:善,善良。 ⑤十六族:指上面十六个人的后代繁衍,形成十六个家族。 ⑥济:成就,保全。 ⑦陨:落,衰落。 ⑧后土,掌管土地的官。《左传》杜预注:“禹作司空,平水土,即主地之官。” ⑨揆:主持,掌管。 ⑩时序:按时安排妥当。“序”,有秩序。 (11)内平外成:意思是家庭和睦,邻里真诚。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引竹添光鸿笺云:“此以一家言,则内谓家,外谓乡党。”平,和睦。成,诚。又《正义》:“杜预注:‘内诸夏,外夷狄也。’案:契作五常之教,诸夏太平,夷狄向化也。” (12)掩义隐贼:意谓掩蔽仁义,包庇奸贼。一说,此句即包庇奸邪的意思。“掩”与“隐”同义。“义”古通“俄”,奸邪。 (13)慝(tè,特):邪恶。 (14)浑沌:顽冥不化、野蛮无知的样子。《集解》引贾逵曰:“不才子,其苗裔讙兜也。”又《神异经·西荒经》:“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两目不见,两耳而不闻,有腹而无脏,有肠直而不旋,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人有凶德而往依凭之,天使其然,名为浑沌。”《正义》据此以为驩兜性情似此怪兽,故号之浑沌。 (15)崇饰:粉饰。“崇”与“饰”同义。 (16)穷奇:怪僻,怪异。《集解》引服虔曰:“谓共工氏也。”又《正义》引《神异经》云:“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据此以为共工性似,故号之。 (17)不知话言:意思是不分好坏话。 (18)梼杌:顽凶无比的样子。《集解》引贾逵曰:“梼杌,顽凶元畴匹之貌,谓鲧也。”又《正义》引《神异经》云:“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很(同“狠”),一名难训。”据此以为鲧性似,故号之。 (19)冒:贪。货贿:财货。 (20)饕餮(tāotiè,涛帖):贪婪的样子。《正义》曰:“谓三苗也。言贪饮食,冒货贿,故谓之饕餮。《神异经》云:‘西南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性很(同“狠”)恶,好息,积财而不用,善夺人谷物。强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饕餮。’言三苗性似,故号之。”又陈直《新证》云:“《吕氏春秋·先诏篇》云:‘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与本文适合,现出土商鼎,以饕餮纹为多,与《吕氏春秋》亦合。” (21)比之三凶:把他与上述三凶并列。“比”,并列。《左传》杜预注:“非帝子孙,故别以比三凶。” (22)四裔:四方边远的地方。“裔”,衣边,引申为边远之地。 (23)螭魅:传说中山林里的妖怪。《集解》引服虔曰:“螭魅,人面兽身,四足,好惑人,山林异气所生,以为人害。” (24)毋:同“无”。
舜入于大麓①,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举用,未有分职②。于是舜乃至于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者③,使居官相事④?”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⑤,让于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谷⑥。”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⑦,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⑧,在宽⑨。”舜曰:“皋陶,蛮夷猾夏⑩,寇贼奸轨(11),汝作士,五刑有服(12),五服三就(13);五流有度(14),五度三居(15):维明能信。”舜曰:“谁能驯予工(16)?”皆曰垂可。于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17)?”皆曰益可。于是以益为朕虞(18)。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舜曰:“往矣,汝谐(19)。”遂以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20)?”皆曰伯夷可。舜曰:“嗟!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21),直哉维静絜(22)。”伯夷让夔、龙。舜曰:“然。以夔为典乐,教稚子(23),直而温,宽而栗(24),刚而毋虐(25),简而毋傲(26);诗言意,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27),八音能谐(28),毋相夺伦(29),神人以和。”夔曰:“于!予击石拊石(30),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31),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夙夜出入朕命(32),惟信(33)。”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三岁一考功,三考绌陟(34),远近众功咸兴(35)。分北三苗(36)。
①麓:山脚。 ②分职:名分、职务。 ③奋庸:奋发建功。庸,功业,功劳。 美:使……美,有发扬光大的意思。 ④相:辅佐。 ⑤稽首:叩头。 ⑥播时:播种。时通“莳”,种植。 ⑦五品:即五伦。 ⑧敬敷:仔细认真地施行。敷,布,施。 ⑨宽:宽厚。一说:宽即缓,意思是要慢慢地进行。 ⑩猾:侵扰。 (11)寇贼:抢劫杀 人。奸轨:内外作恶。奸,在内作恶;轨,通“宄”(guǐ,轨),在外作恶。 (12)服:《正义》引孔安国曰:“服,从也。言得轻重 之中正也。” (13)三就:分就三处施刑,大罪在原野,次罪在市朝,同族人犯罪送交甸师氏(掌田事职贡之官)施刑。 (14)五流有度:指流放而言,流放的远近要有规定。《正义》引孔安国曰:“五刑之流,各有所居也。” (15)五度三居:流放的远近分为三等。《集解》引马融曰:“君不忍刑,宥之以远,五等之差亦有三等之居:大罪投四裔,次九州之外,次中国(国都)之外。” (16)工:指各种工匠。 (17)上下:指山原之上和低洼之地。 (18)朕虞:虞,是管理山泽的官名。 朕,为第一人称代词。《会注考证》引梁玉绳说:“书上所云朕虞,舜自言之也,此连文为官名,非。”认为“朕”字为后人从《汉书》误补。 (19)谐:合适。“汝谐”,你适合做此事。一说“谐”,和谐,配合得好,“汝谐”是说你们互相配合吧。 (20)三礼:指祭天、祭地、祭鬼三种礼仪。 (21)夙(sù,速)夜:早晚。 (22)直:正直。静絜:肃穆而清洁。 (23)稚子:指天子及公卿大夫的子弟。 (24)栗:通“慄”,战慄,这里指严厉,让人敬畏。 (25)虐:凶暴。 (26)简:简约,简捷。 (27)“诗言意”四句:说的是诗、歌和音乐的社会作用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诗是用来言志,即表达内心感情的;歌是咏唱诗的,即用延长音节来强化诗所表达的内容;歌要有音乐来配合,而乐声要以音律为准使之和谐。长言,指延长诗的音节。《尚书·尧典》作“永言”,“永”也是长的意思,也可讲作“咏”,《说文》“詠”(咏)字徐灏注笺:“詠之言永也,长声而歌之。”声,指乐声。律,音律。和声,使乐声和谐。 (28)八音:我国古代乐器的统称。指金(如钟、镈[bó,搏])、石(如磬、编钟)、土(如埙[xūn,薰]、缶[fǒu,否 ])、革(如鼓、鼗[tiáo,条])、丝(如琴、瑟)、木(如柷[chù,触],敔[yǔ,语])、匏(如笙、竽)、竹(如箫、管)等八类。 (29)夺:侵扰,干扰。伦:伦次,次序。 (30)拊(fǔ,抚):拍,轻击。 (31)畏忌:憎恶。 谗说:诬陷他人的言论。 殄(tiǎn,舔)伪:灭绝道德的 行为。伪,通“为”。《尚书·尧典》作“行”。 (32)出入:指传达命令,报告下情。 (33)信:真实不虚。 (34)绌:通“黜”,贬退。 陟(zhì,制):提升,提拔。 (35)众功:各种事情。 (36)分北(bèi,背):分离,分解。“北”,同“背”。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①:皋陶为大理,平②,民各伏得其实③;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④;益主虞,山泽辟⑤;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⑥;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⑦,不失厥宜⑧。方五千里。至于荒服⑨。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⑩。于时禹乃兴《九招》之乐(11),致异物(12),凤皇来翔(13)。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①厥(jué,决):其,他的,他们的。 ②平:指断狱公平。 ③伏:佩服,信服。 得其实:指断案符合实情。 ④致功:意思是做出成绩。 ⑤辟:开发,利用。 ⑥“十二牧”句:《正义》:“禹九州之民无敢辟违舜十二牧也。”“辟违”,违背,违抗。“辟”同“避”。“避”违”同义。 ⑦职:赋税,贡品。 ⑧不失厥宜:意思是没有不合规定的。《尚书·禹贡》记载禹“任土作贡”,意思是根据土地肥瘠情况,规定各地贡物。参看《夏本纪》。 ⑨荒服:古代五服之一,指离王畿二千五百里(一说四千五百里)的地方。 ⑩戴:拥戴,这里有称颂的意思。 (11)《九招(shào,绍)》:也写作“九韶”,古乐曲名。《吕氏春秋·古乐》有帝喾命咸黑作《九招》、舜命质修《九招》以及后来殷汤命伊尹修《九招》之说。此处说为禹所作。《索隐》:招音韶,即舜乐《箫韶》。九成(乐曲终止一次叫一成),故曰《九招》。” (12)致异物:招来了祥瑞的珍奇之物。 (13)凤皇:即凤凰。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①,如子道。封弟象为诸侯②。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③。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④,皆有疆土,以奉先祀⑤。服其服⑥,礼乐如之⑦。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⑧,示不敢专也。
①夔夔(kuí,葵):和顺恭敬的样子。 ②“封弟”句:《正义》引《帝王纪》云:“舜弟象封于有鼻。” ③豫:通“预”,事先。 ④“尧子”二句:《正义》引《括地志》云:“定州唐县,尧后所封;宁州虞城县,舜后所封也。” ⑤奉先祀:继承祖先的祭祀。 ⑥服其服:穿他们自己家族的服饰。 ⑦礼乐如之:礼乐按自己家族的传统。古代王朝改易,要一并改变服色和礼乐,夏禹不要唐、虞两族的人改变礼乐服色,以示特殊尊重。 ⑧弗臣:不以为臣,不把他们当臣下看待。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①,以章明德②。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③,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①同姓:同出一 姓 ,都是少典氏的后代。国号:指封为诸侯时各有不同的名号。 ②章:彰明。 明德:光明的德行。 ③别氏:另分出氏。上古“氏”与“姓”不同,姓为族号,氏本为姓的分支,由于各分支散居各地,子孙繁衍,各分支的“氏”就成了新的族号。战国以后姓氏合一,通称为姓。
太史公曰①:学者多称五帝,尚矣②。然《尚书》独载尧以来③;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④,荐绅先生难言之⑤。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⑥,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⑦,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⑧。予观《春秋》、《国语》⑨,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⑩,顾弟弗深考(11),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12),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13)。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14)。余并论次(15),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①太史公:一般认为是司马迁的自称。“太史公曰”以下的文字是司马迁的论赞。论赞是一篇的结语,其内容或为发表议论,或为说明立篇之意,或为补充史实。 ②尚:久远。 ③《尚书》:原称《书》,西汉改称《尚书》,意思是上代之书,为儒家经典之一,所以又叫《书经》。据传原有百篇,秦焚书后,西汉初存28篇,计有虞·夏书4篇,商书5篇,周书19篇。《尚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史书,是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上古事迹著作的汇编。因为《尚书》的第一篇是《尧典》,没有关于尧以前的历史记载,所以这里说“《尚书》独载尧以来”。 ④雅驯:合乎规范,典范。驯,通“训”,典范。 ⑤荐绅:同“搢(jìn,晋)绅”、“缙(jìn,晋)绅”,本指有官位的人,这里“荐绅先生”指读书人。 ⑥《宰予问五帝德》(《五帝德》)、《帝系姓》:都是《大戴礼记》和《孔子家语》的篇名。两部书都不是儒家的正统经典,所以儒生们多不传习。 ⑦渐(jiān,间):入,这里有到达的意思。 ⑧古文:指古文经籍。汉代称当通行的隶书为今文,凡用隶书抄录的经书就叫今文经;称春秋战国文字(篆文)为古文,凡用篆文抄录的经书就叫古文经。这里的“古文”《索隐》以为是指《五帝德》和《帝系姓》。有人以为是指《尚书》。 ⑨《春秋》:“春秋”本为古代编年史的通称。古代大约各国都有自己的春秋,但后来都失传了,只有春秋时代鲁国的春秋留传下来,因此“春秋”就成了鲁国编年史的专名,相传曾经孔子整理编定,为儒家经典之一,即所谓《春秋经》。 《国语》:春秋时代的一部国别史,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作,今一般认为是战国初期的著作。 ⑩发明:阐发,阐明。 章:彰明,明了。 (11)顾弟:不过,只是。 (12)缺:缺失,残缺。有间:好长时间。 (13)轶(yì,逸):散失,这里指逸事,即当时所见《尚书》没有记载的事。 他说:指其他著作,《萦隐》以为即《五帝德》、《帝系姓》等。 (14)固:本来,一定。 为:对,向。 道:说,叙说。 (15)论次:论定次第,评议编次。
夏本纪第二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夏本是一个古老的部落,相传是由包括夏在内的十多个部落联合发展而来的,与古代其他部落交错分布于中国境内。到唐尧、 虞舜时期,夏族的首领禹因治水有功,取得了帝位,并传给其子启,从而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王朝约存在于公元前二十一世纪至公元前十六世纪。
《夏本纪》根据《尚书》及有关历史传说,系统地叙述了由夏禹到夏桀约四百年间的历史,向人们展示了由原始部落联盟向奴隶制社会过渡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及人民生活等方面的概貌,尤其突出地描写了夏禹这样一个功绩卓著的远古部落首领和帝王的形象。
相传尧、舜时洪水泛滥,民不聊生,虽经大力整治,但由于时代和条件的限制,也由于当政者用人不当,长期未能把民众从灾难中解救出来。这成了当时因扰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的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夏禹,一个有抱负而且聪敏勤恳的青年出现了。他继承父业并吸取父亲鲧(gǔn,滚)治水不成的教训,以他的健壮、精干和毅力,获得成功,在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呈现出一派怡然富足、井然有序的宏伟景象。
司马迁以极其虔敬的心情,向人们叙说了夏禹的业绩:他怀着励精图治的决心,新婚四天就离家赴任,行山表木,导九川,陂九泽,通九道,度九山,考察了九州的土地物产,规定了各地的贡品赋税,指给了各地朝贡的方便途径,并在此基础上,划定了五服界域,使得全国范围内形成了众河朝宗于大海,万方朝宗于天子的统一、安定和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在叙说夏禹的业绩的过程中,司马迁还插进了皋陶(yáo,姚)论“九德”以及舜和皋陶关于元首和股肱(gōng,工)的歌词,这也反映了古人理想的天子及诸侯大臣的行为和道德规范。
与夏禹的形象相反,司马迁也用简约的笔触,勾画和鞭挞了孔甲的湎淫和夏桀的暴虐。
《夏本纪》是一部夏王朝的兴衰史。夏禹的兴起,是由于他治理洪水拯民于灾难,勤勤恳恳地做人民的公仆,人拥护他。夏朝的衰亡,则是由于孔甲、夏桀这样的统治者败德,伤民,人民怨恨他们。当然,夏禹还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篇本纪的记载也未必完全真实,历史事实未必那么美好,但大禹治水的业绩却早已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树起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他十三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伟大奉献精神,也早已千古传颂,作为我们祖先一种美德的代表,将永远值得学习和效法。
【译文】
夏禹,名叫文命。禹的父亲是鲧,鲧的父亲是颛顼帝,颛顼的父亲是昌意,昌意的父亲是黄帝。禹,是黄帝的玄孙,颛顼帝的孙子。禹的的曾祖父昌意和父亲鲧都没有登临帝位,而是给天子做大臣。
当尧帝在位的时候,洪水滔天,浩浩荡荡,包围了高山,漫上了丘陵,下民都为此非常忧愁。尧寻找能治理洪水的人,四岳群臣都说鲧可以。尧说:“鲧这个人违背天命,毁败同族,用不得。”四岳都说:“比较起来,众大臣还没有谁比他更强,希望您让他试试。”于是尧听从了四岳的建议,任用鲧治理洪水。九年时间过去,洪水仍然泛滥不息,治水没有取得成效。这时尧帝寻找继承帝位的人,又得到了舜。舜被举用,代行天子的政务,到四方巡视。舜在巡视途中,看到鲧治理洪水干得不成样子,就把他流放到羽山,结果鲧就死在那里。天下人都认为舜对鲧的惩罚是正确的。舜又举用了鲧的儿子禹,让他 来继续他父亲鲧治水的事业。
尧逝世以后,舜帝问四岳说:“有谁能光大尧帝的事业,让他担任官职呢?”大家都说:“伯禹当司空,可以光大尧帝的事业。”舜说:“嗯,好!”然后命令禹说:“你去平治水土,要努力办好啊!”禹叩头拜谢,谦让给契、后稷、皋陶。舜说:“你还是快去办理你的公事吧!”
禹为人聪敏机智,能吃苦耐劳,他遵守道德,仁爱可亲,言语可信。他的声音就是标准的音律,他的身躯就是标准的尺度,凭着他的声音和躯体就可以校正音律的高低和尺度的长短。他勤勤恳恳,庄重严肃,堪称是百官的典范。
禹接受了舜帝的命令,与益、后稷一起到任,命令诸侯百官发动那些被罚服劳役的罪人分治九州土地。他一路上穿山越岭,树立木桩作为标志,测定高山大川的状貌。禹为父亲鲧因治水无功而受罚感到难过,就不顾劳累,苦苦的思索,在外面生活了十三年,几次从家门前路过都没敢进去。他节衣缩食,尽力孝敬鬼神。居室简陋,把资财用于治理河川。他在地上行走乘车,在水中行走乘船,在泥沼中行走就乘木橇,在山路上路上行走就穿上带铁齿的鞋。他左手拿着准和绳,右手拿着规和矩,还装载着测四时定方向的仪器,开发九州土地,疏导九条河道,修治九个大湖,测量九座大山。他让益给民众分发稻种,可以种植在低洼潮湿的土地上。又让后稷赈济吃粮艰难的民众。粮食匮乏时,就让一些地区把余粮调济给缺粮地区,以便使各诸侯国都能有粮食吃。禹一边行进,一边考察各地的物产情况,规定了应该向天子交纳的贡赋,并考察了各地的山川地形,以便弄清诸侯朝贡时交通是否方便。
禹治水及考察是从帝都冀州开始的。在冀州先完成了壶口的工程,又治理梁山及其支脉。治理好太原地区,一直到太岳山之南。修治好覃怀之后,又继续修治了衡水和漳水。冀州的土质色白而松软,这里的赋税属上上,即第一等,有时也杂有第二等,田地属于中中,即第五等。常水、卫水疏通了,大陆泽也修治完毕。东北鸟夷部族的贡品是皮衣。其进贡路线是绕道碣石山向西,进入黄河。
济水和黄河之间是沇(兖)州:这个地区的九条河都已疏通,雷夏蓄积成了一个大湖。雍水和沮水汇合流入泽中,土地上种了桑,养了蚕,于是民众都能从山上搬下来定居在平地上。沇州的土质发黑而且肥美,草长得茂盛,树木高大。这里田地属中下,即第六等,赋税属下下,即第九等,经过十三年的整治之后,才能和其他各州相同。这一地区进贡的物品是漆、丝,还有用竹筐盛着的有花纹的锦绣。进贡时走水路,由济水进入漯(tà,踏)水,然后进入黄河。
大海到泰山之间是青州:在这个地区堣夷平治之后,淮水、淄水也得到了疏通。这里的土质色白而且肥美,海滨一带宽广含碱,田地多是盐碱地。田地属上下,即第三等,赋税属中上,即第四等。进贡的物品是盐和细葛布,有时也进贡一些海产品,还有泰山谷地生产的丝、大麻、锡、松木、奇异的石头,莱夷地区可以放牧,所以,那里进贡畜牧产品,还有用筐盛着用来作琴弦的柞蚕丝。进贡时,走水路,由汶水转入济水。
大海、泰山到淮水之间是徐州:在这个地区治理了淮水、沂水,蒙山、羽山一带也可以种植作物了。大野成了一个蓄水湖,东原的水也都退去。这里的土质呈红色,有粘性而且肥美,草木丛生,渐渐繁茂。田地属上中,即第二等,赋税属中中,即第五等。进贡的物品是供天子筑坛祭天用的五色土,羽山谷中的野鸡,峄山南面生产的可用以制琴瑟的孤生桐,泗水之滨浮石制的石磬,淮夷的珍珠和鱼类,还有用竹筐盛着的纤细洁净的黑白丝绸。进贡时,走水路通过淮水、泗水,然后转入黄河。淮河与大海之间是扬州:彭蠡(lǐ,里)汇成了湖泊,成了鸿雁南归时的栖息之地。松江、钱塘江、浦阳江在那里入海,震泽地区也获得安定了。竹林密布,野草繁茂,树木高大。这里的土质湿润。田地属下下,即第九等,赋税居下上,即第七等,有时可居第六等。进贡的物品是三色铜,瑶、琨等美玉和宝石,以及竹箭,还有象牙、皮革、羽毛、旄(máo,毛)牛尾和岛夷人穿的花草编结的服饰,以及用竹筐盛着的有贝形花纺的锦缎,有进根据朝廷的命令进贡包好的橘子、柚子。这些贡品都经由大海、长江进入淮河、泗水。
荆山到衡山的南面是荆州:这个地区有长江、汉水注入大海。长江的众多支流大都有了固定的河道,沱水、涔水业已疏导,云泽、梦泽也治理好了。这里的土质湿润,田地属下中,即第八等,赋税居上下,即第三等。进贡的物品是羽毛、旄牛尾、象牙、皮革、三色铜,以及椿木、柘(zhè,蔗)木、桧木、柏木,还有粗细磨石,可做箭头的砮(nǔ,努)石、丹砂,特别是可做箭杆的竹子箘(jùn,郡)簬(lù,路)和楛(hù,户)木是汉水附近三个诸侯国进贡的最有名的特产,还有包裹着和装在匣子里的供祭祀时滤酒用的青茅,用竹筐盛着的彩色布帛,以及穿珠子用的丝带。有时根据命令进贡九江出产的大龟。进贡时,经由长江、沱水、涔水、汉水,转行一段陆路再进入洛水,然后转入南河。
荆州和黄河之间是豫州:伊水、洛水、瀍水、涧水都已疏通注入黄河,荥播也汇成了一个湖泊,还疏浚了荷泽,修筑了明都泽的堤防。这里的土质松软肥沃,低地则是肥沃坚实的黑土。田地属中上,即第四等,赋税居上中,即第二等,有时居第一等。进贡漆、丝、细葛布、麻,以及用竹筐盛着的细丝絮,有时按命令进贡治玉磬用的石头,进贡时走水路,经洛水进入黄河。
华山南麓到黑水之间是梁州:汶(岷)山、嶓冢山都可以耕种了,沱水、涔水也已经疏通,蔡山、蒙山的道路已经修好,在和夷地区治水也取得了成效。这里的土质是青黑色的,田地属下上,即第七等,赋税居下中,即第八等,有时也居第七等或第九等。贡品有美玉、铁、银、可以刻镂的硬铁、可以做箭头的砮石、可以制磬的磬石,以及熊、罴、狐狸。织皮族的贡品由西戎西倾山经桓水运出,再从潜水船运,进入沔(miǎn,免)水,然后走一段山路进入渭水,最后横渡黄河到达京城。
黑水与黄河西岸之间是雍州:弱水经治理已向西流去,泾水汇入了渭水。漆水、沮水跟着也汇入渭水,还有沣水同样汇入渭水。荆山、岐山的道路业已开通,终南山、敦物山一直到鸟鼠山的道路也已竣工。高原和低谷的治理工程都取得了成绩,一直治理到都野泽一带。三危山地区可以居住了,三苗族也大为顺服。这里的土质色黄而且松软肥沃,田地属上上,即第一等,赋税居中下,即第六等。贡品是美玉和美石。进贡时从积石山下走水路,顺流到达龙门山间的西河,会集到渭水湾里。织皮族居住在昆仑山、枝支山、渠搜山等地,那时西戎各国也归服了。
禹开通了九条山脉的道路:一条从汧山和岐山开始一直开到荆山,越过黄河;一条从壶口山、雷首山一直开到太岳山;一条从砥柱山、析城山一直开到王屋山;一条从太行山、常山一直开到碣石山,进入海中与水路接通;一条从西倾山、朱圉山,鸟鼠山一直开到太华山;一条从熊耳山、外方山、桐柏山一直开到负尾山;一条从嶓冢山一直开到荆山;一条从内方山一直开到大别山;一条从汶山的南面开到衡山,越过九江,最后到达敷浅原山。
禹疏导了九条大河:把弱水疏导至合黎,使弱水的下游注入流沙(沙漠)。疏导了黑水,经过三危山,流入南海(青海)。疏导黄河,从积石山开始,到龙门山,向南到华阴,然后东折经过砥柱山,继续向东到孟津,再向东经过洛水入河口,直到大邳;转而向北经过降水,到大陆泽,再向北分为九条河,这九条河到下游又汇合为一条,叫做逆河,最后流入大海。从嶓冢山开始疏导漾水,向东流就是汉水,再向东流就是苍浪水,经过三澨(shì,誓)水,到大别山,南折注入长江,再向东与彭蠡泽之水会合,继续向东就是北江,流入大海。从汶山开始疏导长江,向东分出支流就是沱水,再往东到达醴水,经过九江,到达东陵,向东斜行北流,与彭蠡泽之水会合,继续向东就是中江,最后流入大海。疏导沇水,向东流就是济水,注入黄河,两水相遇,溢为荥泽,向东经过陶丘北面,继续向东到达荷泽,向东北与汶水会合,再向北流入大海。从桐柏山开始疏导淮水,向东与泗水、沂水会合,再向东流入大海。疏导渭水,从鸟鼠同穴山开始,往东与沣水会合,又向东与泾水会合,再往东经过漆水、沮水,流入黄河。疏导洛水,从熊耳山开始,向东北与涧水、瀍水会合,又向东与伊水会合,再向东北流入黄河。
所有的山川河流都治理好了,从此九州统一,四境之内都可以居住了,九条山脉开出了道路,九条大河疏通了水源,九个大湖筑起了堤防,四海之内的诸侯都可以来京城会盟和朝觐了。金、木、水、火、土、谷六库的物资治理得很好,各方的土地美恶高下都评定出等级,能按照规定认真进贡纳税,赋税的等级都是根据三种不同的土壤等级来确定。还在华夏境内九州之中分封诸侯,赐给土地,赐给姓氏,并说:“要恭敬地把德行放在第一位,不要违背我天子的各种措施。”
禹下令规定天子国都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为甸服,即为天子服田役纳谷税的地区:紧靠王城百里以内要交纳收割的整棵庄稼,一百里以外到二百里以内要交纳禾穗,二百里以外到三百里以内要交纳谷粒,三百里以外到四百里以内要交纳粗米,四百里以外到五百里以内要交纳精米。甸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为侯服,即为天子侦察顺逆和服侍王命的地区:靠近甸服一百里以内是卿大夫的采邑,往外二百里以内为小的封国,再往处二(原文作“三”)百里以内为诸侯的封地。侯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为绥服,即受天子安抚,推行教化的地区:靠近侯服三百里以内视情况来推行礼乐法度、文章教化,往外二百里以内要振兴武威,保卫天子。绥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为要(yāo,腰)服,即受天子约束服从天子的地区:靠近绥服三百里以内要遵守教化,和平相处;往外二百里以内要遵守王法。要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为荒服,即为天子守卫远边的荒远地区:靠近要服三百里以内荒凉落后,那里的人来去不受限制;再往外二百里以内可以随意居处,不受约束。
这样,东临大海,西至沙漠,从北方到南方,天子的声威教化达到了四方荒远的边陲。于是舜帝为表彰禹治水有功而赐给他一块代表水色的黑色圭玉,向天下宣告治水成功。天下从此太平安定。
皋陶担任执法的士这一官职,治理民众。舜帝上朝,禹、伯夷、皋陶一块儿在舜帝面前谈话。皋陶申述他的意见说:“遵循道德确定不移,就能做到谋略高明,臣下团结。”禹说:“很对,但应该怎样做呢?”皋陶说:“哦,要谨慎对待自身修养,要有长远打算,使上至高祖下至玄孙的同族人亲厚稳定,这样,众多有见识的人就都会努力辅佐你,由近处可以推及到远处,一定要从自身做起。”禹拜谢皋陶的善言,说:“对。”皋陶说:“哦,还有成就德业就在于能够了解人,能够安抚民众。”禹说:“呵!都象这样,即使是尧帝恐怕也会感到困难的。能了解人就是明智,就能恰当地给人安排官职;能安抚民众就是仁惠,黎民百姓都会爱戴你。如果既能了解人,又能仁惠,还忧虑什么驩(huān,欢)兜,何必流放有苗,何必害怕花言巧语伪善谄媚的小人呢?”皋陶说:“对,是这样。检查一个人的行为要根据九种品德,检查一个人的言论,也要看他是否有好的品德。”他接着说道:“开始先从办事来检验,宽厚而又威严,温和而又坚定,诚实而又恭敬,有才能而又小心谨慎,善良而又刚毅,正直而又和气,平易而又有棱角,果断而又讲求实效,强有力而又讲道理,要重用那些具有九德的善士呀!能每日宣明三种品德,早晚谨行努力,卿大夫就能保有他的采邑。每日严肃地恭敬实行六种品德,认真辅佐王事,诸候就可以保有他的封国。能全部具备这九种品德并普遍施行,就可以使有才德的人都居官任职,使所有的官吏都严肃认真办理自己的政务。不要叫人们胡作非为,胡思乱想。如果让不适当的人居于官位,就叫做扰乱上天所命的大事。上天惩罚有罪的人,用五种刑罚处治犯有五种罪行的罪人。我讲的大抵可以行得通吧?”禹说:“如果按你的话行事,一定会做出成绩的。”皋陶说:“我才智浅薄,只是希望有助于推行治天下之道。”
舜帝对禹说:“你也说说你的好意见吧。”禹谦恭地行了拜礼,说:“哦,我说什么呢?我只想每天勤恳努力地办事。”皋陶追问道:“怎样才叫勤恳努力?”禹说:“洪水滔天,浩浩荡荡,包围了高山,漫上了丘陵,下民都遭受着洪水的威胁。我在陆地上行走乘车,在水中行走乘船,在泥沼中行走乘木橇,在山路上行走就穿上带铁齿的鞋,翻山越岭,树立木桩,在山上作了标志。我和益一块,给黎民百姓稻粮和新鲜的肉食。疏导九条河道引入大海,又疏浚田间沟渠引入河道。和稷一起赈济吃粮困难的民众。粮食匮乏时,从粮食较多的地区调济给粮食欠缺的地区,或者叫百姓迁到有粮食的地区居住。民众安定下来了,各诸侯国也都治理好了。”皋陶说:“是啊,这些是你的巨大业绩。”
禹说:“啊,帝!谨慎对待您的在位之臣,稳稳当当处理您的政务。辅佐的大臣有德行,天下人都会响应拥护您。您用清静之心奉行上帝的命令,上天会经常把美好的符瑞降临给您。”舜帝说:“啊,大臣呀,大臣呀!大臣是我的臂膀和耳目。我想帮助天下民众,你们要辅助我。我想要效法古人衣服上的图象,按照日月星辰的天象制作锦绣服装,你们要明确各种服装的等级。我想通过各地音乐的雅正与淫邪等来考察那里考察那里政教的情况,以便取舍各方的意见,你们要仔细地辨听。我的言行如有不正当的地方,你们要纠正我。你们不要当面奉承,回去之后却又指责我。我敬重前后左右辅佐大臣。至于那些搬弄是非的佞臣,只要君主的德政真正施行,他们就会被清除了。”禹说:“对。您如果不这样,好人坏人混而不分,那就不会成就大事。”
舜帝说:“你们不要学丹朱那样桀傲骄横,只喜欢怠惰放荡,在无水的陆地上行船,聚众在家里干淫乱之事,以致不能继承帝位。对这种人我 决不听之任之。”禹说:“我娶涂山氏的女儿时,新婚四天就离家赴职,生下启我也未曾抚育过,因引才能使平治水土的工作取得成功。我帮助帝王设置了五服,范围达到五千里,每州用了三万劳力,一直开辟到四方荒远的边境,在每五个诸侯国中设立一个首领,他们各尽职守,都有功绩,只有三苗凶顽,没有功绩,希望帝王您记着这件事。”舜帝说:“用我的德教来开导,那么凭你的工作就会使他们归顺的!”
皋陶此时敬重禹的功德,命令天下都学习禹的榜样。对于不听从命令的,就施以刑法。因此,舜的德教得到了大发扬。
这时,夔担任乐师,谱定乐曲,祖先亡灵降临欣赏,各诸侯国君相互礼让,鸟兽在宫殿周围飞翔、起舞,《箫韶》奏完九通,凤凰被召来了。群兽都舞起来,百官忠诚合谐。舜帝于是歌唱道:“奉行天命,施行德政,顺应天时,谨微慎行。”又唱道:“股肱大臣喜尽忠啊,天子治国要有功啊,百官事业也兴盛啊!”皋陶跪拜,先低头至手,又叩头至地,然后高声说道:“您可记住啊,要带头努力尽职,谨慎对待您的法度,认真办好各种事务!”于是也接着唱道:“天子英明有方啊,股肱大臣都贤良啊,天下万事都兴旺啊!”又唱道:“天子胸中无大略啊,股肱大臣就懈怠啊,天下万事都败坏啊!”舜帝拜答说:“对!以后我们都要努力办好各自的事务!”这时候天下都推崇禹精于尺度和音乐,尊奉他为山川的神主,意思就是能代山川之神施行号令的帝王。
舜帝把禹推荐给上天,让他作为帝位的继承人。十七年之后,舜帝逝世。服丧三年完毕,禹为了把帝位让给舜的儿子商均,躲避到阳城。但天下诸侯都不去朝拜商均而来朝拜禹。禹这才继承了天子之位,南面接受天下诸侯的朝拜,国号为夏后,姓姒氏。
禹帝立为天子后,举用皋陶为帝位继承人,把他推荐给上天,并把国政授给他,但是皋陶没有继任就死了。禹把皋陶的后 代封在英、六两地,有的封在许地。后来又举用了益,把国政授给他。
过了十年,禹帝到东方视察,到达会稽,在那里逝世。把天下传给益。服丧三年完毕,益又把帝位让禹的儿子启,自己到箕山之南去躲避。禹的儿子启贤德,天下人心都归向于他。等到禹逝世,虽然把天子位传给益,但由于益辅佐禹时间不长,天下并不顺服他。所以,诸侯还是都离开益而去朝拜启,说:“这是我们的君主禹帝的儿子啊”。于是启就继承了天子之位,这就是夏后帝启。
夏后帝启,是禹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涂山氏的女儿。
启登临帝位后,有扈氏不来归从,启前往征伐,在甘地大战一场。战斗开始之前,启作了一篇誓辞叫做《甘誓》,召集来六军将领进行训诫。启说:”喂!六军将领们,我向你们宣布誓言:有扈氏蔑视仁、义、礼、智、信五常的规范,背离天、地、人的正道,因此上天要断绝他的大命。如今我恭敬地执行上天对他的惩罚。战车左边的射手不从左边射击敌人,车右的剑手不从右边击杀敌人,就是不服从命令。驭手不能使车马阵列整齐,也是不服从命令。听从命令的,我将在祖先神灵面前奖赏他;谁不听从命令,就在社神面前杀掉他,而且要把他们的家属收为奴婢。”于是消灭了有扈氏,天下都来朝拜。
夏后帝启逝世后,他的儿子帝太康继位。帝太康整天游玩打猎,不顾民事,结果被羿放逐,丢了国家,他的五个弟在洛水北岸等待他没有等到,作了《五子之歌》。
太康逝世后,他的弟弟中康继位,这就是中康帝,中康帝在位的时候,掌管天地四时的大臣羲氏、和氏沉湎于酒,把每年的四季、日子的甲乙都搞乱了。胤奉命去征讨他,作了《胤征》。
中康逝世以后,他的儿子帝相继位。帝相逝世,儿子帝少康继位。帝少康逝世,儿子帝予继位。帝予逝世,儿子帝槐继位。帝槐逝世,儿子帝芒继位。帝芒逝世,儿子帝泄继位。帝泄逝世,儿子帝不降继位。帝不降逝世,弟弟帝扃(jiōng,平声炯)继位。帝扃逝世,儿子帝廑(jǐn,谨)继位。帝谨逝世,立帝不降的儿子孔甲为帝,这就是帝孔甲。帝孔甲继位后,迷信鬼神,干淫乱的事。夏后氏的威德日渐衰微,诸侯相继背叛了他。上天降下两条神龙,一雌一雄,孔甲喂养不了它们,也没有找到能够饲养的人。陶唐氏已经衰败,有个后代叫刘累,从会养龙的人那里学会了驯龙,就去侍奉孔甲。孔甲赐给他姓御龙氏,让他来接受豕韦氏后代的封地。后来那条雌龙死了,刘累偷偷做成肉酱拿来献给孔甲吃。夏后孔甲吃了以后,又派人去找刘累要肉酱,刘累害怕了,就迁到鲁县去。
孔甲逝世后,儿子帝皋继位。帝皋逝世后,儿子帝发继位。帝发逝世,儿子帝履癸继位,这就是桀。帝桀在位时,因为自从孔甲在位以来,诸侯就有很多相继叛离了夏,而桀又不修德行而用武力伤害百官之族,百官不堪忍受。桀召来汤,把他囚禁在夏台,后来又放了他。汤修行德业,诸侯都来归附,汤就率兵去征讨夏桀,夏桀逃到鸣条,最后被后放逐而死。桀对人说:“我后悔当初没有索性把汤杀死在夏台,以致使我落到这个下场。”这样,汤就登上了天子之位,取代了夏朝,领有天下。汤封了夏的后代,到周朝时,把他们封在杞地。
太史公说:禹是姒姓,他的后代被分封在各地,用国号为姓,所以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戈氏。据说孔子曾校正夏朝的历法,学者们有许多传习《夏小正》的。从虞舜、夏禹时代开始,进贡纳赋的规定已完备。有人说禹在长江南会聚诸侯,因为是在考核诸侯功绩时死的,就葬在那里了,所以,把埋葬禹的苗山改名为会稽山。会稽就是会计(会合考核)的意思。
【原文】【注解】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①。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②,为人臣。
①玄孙:孙之孙为玄孙。同姓宗族中,以自己为本位,上有父、祖、曾祖、高祖;下有子、孙、曾孙、玄孙。 ②曾大父:即曾祖父。
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①,浩浩怀山襄陵②,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尧曰:“鲧为人负命毁族③,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贤于鲧者④,愿帝试之。”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⑤,摄行天子之政⑥,巡狩⑦。行视鲧之治水无状⑧,乃殛鲧于羽山以死⑨。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⑩。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
①鸿水:即洪水,大水。 ②怀:怀抱,这里是包围的意思。襄:上漫,淹没。陵:大土山。 ③负命:违背天命。 毁族:毁败同族的人。 ④等:相同,一样。这里是比较的意思。 贤:好,强。 ⑤登:升,提升。 ⑥摄行:代理执行。 ⑦巡狩:古代帝王巡察诸侯 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以考察功绩,叫巡狩。 ⑧无状:没有样子,不象样子,即没有取得成绩的意思。 ⑨殛:通“极”,流放远方。以:而。 ⑩诛:惩罚。是:对,正确。
尧崩①,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者使居官②?”皆曰:“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③,然!”命禹:“女平水土④,维是勉之⑤。”禹拜稽首⑥,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⑦。”
①崩:古代帝王或皇后死叫“崩”。 ②美:使美,即发扬光大的意思。居官:居于官职,即做官。 ③嗟:叹词。 ④女(rǔ,汝):你。 ⑤维:句首语气词。 是:此,这,指平水土这件事。 勉:勉力,努力。 ⑥拜:行敬礼。下跪叩及打恭作揖通称为拜。 稽首:一种跪拜礼,叩头到地,是拜礼中最恭敬的。 ⑦视尔事:办理你的公事。视,看,照看,这里有办的意思。
禹为人敏给克勤①,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②,身为度③,称以出④;亶亶穆穆⑤,为纲为纪。
①敏给:敏捷。“给”与“敏”同义。 克勤:能吃苦。克,能。勤,勤苦,劳苦。 ②律:音律。 ③度:尺度。 ④称以出:《大戴礼记·五帝德》作“称以上土”,王聘珍《解诂》:“称以上土者,称其声与身,而正音乐、尺度之事也。”(上,正。土,事。)译文参照王说。 ⑤亹(wěi,伟)亹:勤勉不倦的样子。 穆穆:庄重严肃的样子。
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①,行山表木②,定高山大川③。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④,乃劳身焦思⑤,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⑥,致孝于鬼神⑦。卑宫室⑧,致费于沟淢⑨。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⑩,山行乘檋(11)。左准绳(12),右规矩(13),载四时(14),以开九州(15),通九道(16),陂九泽(17),度九山(18)。令益予众庶稻(19),可种卑湿(20)。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21)。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22),及山川之便利(23)。
①百姓:即百官。战国以前百姓是对贵族的通称,因为当时只有贵族才有姓,而平民没有姓。兴:发动。人徒:指被罚服劳役的人。 傅:《尚书》作“敷”,是分的意思,指分治九州土地。一说:傅,即“付”,指付出功役。 ②表木:立木作表记。表,表记。 ③定:指测定。 ④伤:悲伤。 ⑤劳身:劳累自己,即不怕劳累的意思。 焦思:苦苦思索。焦,着急,焦躁。 ⑥薄:少,使少,即节俭的意思。 ⑦致:送达,表达。 ⑧卑:使低矮,这里有简陋之意。 ⑨沟淢:田间沟渠。古代渠道深广四尺叫沟,深广八尺叫淢。这里泛指河道。 ⑩橇:古代在泥路上行走的一种交通工具。《集解》引孟康曰:“橇形如箕,擿(tì,剔)行泥上。” (11)檋(jú,局):古代一种登山鞋,把长半寸的铁钉安在鞋底上,以防止上山时滑倒。《正义》按:“上山,前齿短,后齿长;下山,前齿上,后齿短也。” (12)准:取平的工具。绳:取直的工具。 (13)规:划圆的工具。矩:划方的工具。这里“规矩”指测量高低远近的工具。 (14)四时:可能是指测四时定方向的仪器。(参用《会注考证》引张文虎说) (15)开九州:开发九州的土地。九州,即冀、兖、青、徐、豫、荆、扬、雍、梁。又《大戴礼记·五帝德》此句作“巡九州”,王聘珍《解诂》以为“州”为“川”字之误。 (16)通九道:疏通九条河道。九道,即指弱、黑、河、漾、江、沇(yǎn,眼)、淮、渭、洛九条河流的河道。又《正义》以为“九道”为九州的道路。 (17)陂(bēi,卑):水边,水岸。这里是筑堤岸的意思。 九泽:指雷夏、大野、彭蠡(lǐ,礼)、震泽、云梦、荥播、荷泽、孟豬、豬野九个湖泊。 (18)度:测量,勘测,即上文的“表木”。九山:指汧、壶口、砥柱、太行、西倾、熊耳、墦冢、内方、(mín,岷)九座大山。 (19)众庶:庶民,平民。 (20)卑湿:低湿之地。 (21)均:使均衡。 (22)相:察看,考察。宜所有以贡:意思是应根据各地所具有的物产来向天子进贡。 (23)便利:指交通是否方便。
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载壶口①,治梁及岐②。既修太原③,至于岳阳。覃怀致功④,致于衡漳。其土白壤⑤。赋上上错⑥,田中中⑦。常、卫既从⑧,大陆既为⑨。鸟夷皮服⑩。夹右碣石,入于海(11)。
①既:完毕,已经。载:施行,指施工。 ②岐:通“歧”,分岔,指梁山的支脉。(参用《尚书易解》说。) ③修:治理。 ④致功:收到成效,意思是治理好了。 ⑤壤:土质松软肥沃。《集解》引孔安国曰:“土无块曰壤。” ⑥赋上上错:田赋应交纳第一等的,也杂有第二等的。上上,指田赋的等级为上上等,即最高一等。错,杂,夹杂。指夹杂有次一等的,即上中等(第二等)。 ⑦田中中:指田地的质量属中中等,即第五等。按:《尚书·禹贡》把九州的土地质量和田赋数量各分为九等,最高一等为“上上”,最低一等为“下下”。但田的等级和赋的等级并不一致。所以如此,唐孔颖达疏云:“此时亦什一税(收总产量十分之一的税)。俱什一而得为九等差者,人功有强弱,收获有多少。传以荆州田第八赋第三,为人功修也;雍州田第一赋第六,为人功少也。是据人功多少总计以定差。” ⑧从:顺,这里指顺河道流了。 ⑨为:治。 ⑩鸟夷。古族名。分布在中国东部沿海及海域中的岛屿上。《尚书·禹贡》作“岛夷”。《集解》引郑玄曰:“鸟夷,东方之民搏食鸟兽者。”皮服:兽皮作的衣服,这里指用皮服作贡品。 (11)“夹右碣石”二句:指鸟夷的贡赋,要自渤海绕过西边的碣石山进入黄河,再运往京城。夹,接近,挨近。右,西。海,当作“河”,黄河。《集解》引徐广曰:“海,一作‘河’。”《尚书·禹贡》作“河”。按:黄河当时在碣石附近入海。《水经注》云:“河之入海,旧在碣石。”
济、河维沇州①:九河既道②,雷夏既泽③,雍、沮会同,桑土既蚕④,于是民得下丘居土⑤。其土黑坟⑥,草繇木条⑦。田中下⑧,赋贞⑨,作十有三年乃同⑩。其贡漆、丝,其篚织文(11)。浮于济、漯(12),通于河。
①维:系,是。 ②道:同“导”,疏通。 ③泽:湖泊。这里是成为湖泊的意思。 ④蚕:指种桑养蚕。 ⑤下丘居土:从高地下来,居住在平地上。 ⑥坟:指土质肥沃。 ⑦繇:茂盛。 条:上,高大。 ⑧中下:第六等。 ⑨贞:《尚书》孔颖达疏云:“诸州赋无下下,贞即下下,为第九也。” ⑩“作十有三年”句:是说治理兖州工程艰难,要用十三年时间,贡赋才能与其他八州相同。 (11)篚:圆形竹器,用来盛物。 织文:有花纹的丝织品。 (12)浮:船在水中走,指水运,乘船。
海岱维青州:堣夷既略①,潍、淄其道。其土白坟,海滨广潟②,厥田斥卤③。田上下④,赋中上⑤。厥贡盐絺⑥,海物维错⑦,岱畎丝、枲、铅、松、怪石⑧,莱夷为牧,其篚酓丝⑨。浮于汶,通于济。
①略:治。 ②广潟(xī,希):宽广而且含碱。潟,盐碱地。 ③厥:其,那里的。斥卤(lǔ,鲁):盐碱地。《索引》引《说文》云:“卤,碱地。东方谓之斥,西方谓之卤。” ④上下:第三等。 ⑤中上:第四等。 ⑥絺(chī,吃):细葛布。 ⑦海物:海产。错:杂。《尚书》伪孔传:“错,杂,非一种。” ⑧畎:山谷。 枲(xī,西):大麻。铅:锡类。怪石:奇异之石。 ⑨酓(yǎn,眼)丝:即柞蚕丝,可用来制琴弦。
海岱及淮维徐州:淮、沂其治,蒙、羽其艺①。大野既都②,东原厎平③。其土赤埴坟④,草木渐包⑤。其田上中⑥,赋中中⑦。贡维土五色⑧,羽畎夏狄⑨,峄阳孤桐⑩,泗滨浮磬(11),淮夷珠臮鱼(12),其篚玄纤缟(13)。浮于淮、泗,通于河。
①艺:种植。 ②都:通“潴”,水停聚的地方。 ③厎(dì,底。旧读zhǐ,纸)平:得到平复。厎,致。 ④埴:粘土。 ⑤包:茂密丛生的样子。 ⑥上中:第二等。 ⑦中中:第五等。 ⑧土五色:五种颜色的泥土。古代帝王用五色土立社(祭祀土地之神的场所 ),五种不同颜色代表五方: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央黄。将封诸侯的时候,各取一方之土,放在白茅上,作为封地的证物。 ⑨夏:大。狄:通“翟”,长尾野鸡。 ⑩孤桐:独生桐,用来制琴瑟。《集解》引孔安国曰:“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按:“孤”、“独”、“特”同义。 (11)浮磬(qìng,庆):用水中石制成的磬(敲击乐器)。 (12)珠:即珍珠。,珠母,产珍珠的蚌类。 臮(jì,既):古“暨”字,及,与。(13)玄纤缟:非常细洁的黑、白丝绸。玄,黑色。纤,细。缟,白绢。
淮海维扬州:彭蠡既都,阳鸟所居①。三江既入②,震泽致定③。竹箭既布④。其草惟夭⑤,其木惟乔⑥,其土涂泥⑦。田下下⑧,赋下上上杂⑨。贡金三品⑩,瑶、琨、竹箭(11),齿、革、羽、旄(12),岛夷卉服(13),其篚织贝(14),其包橘、柚锡贡(15)。均江海(16),通淮、泗。
①阳鸟:即大雁。《集解》引孔安国曰:“随阳之鸟,鸿鴈之属,冬月居此泽也。” ②入:指入海。 ③致定:意思是修治完成,指修筑堤防,成为蓄水湖泊。 ④竹箭:即箭竹。竹质坚硬,可以制箭。布:遍布。 ⑤夭:茂盛的样子。 ⑥乔:高大。 ⑦涂泥:土质湿润。 ⑧下下:第九等。 ⑨下上:第七等。 上杂:意思是夹杂有上一等的,即第六等的。 ⑩金三品:指三色铜。(依《集解》引郑玄说。) (11)瑶:美玉。琨:似玉的宝石。 (12)齿:象牙。革:兽皮。旄:旄牛尾,可作旌旗上的装饰。 (13)岛夷:即上文所说的“鸟夷”。卉服:草编的衣服。 (14)织贝:贝形花纹的锦缎。 (15)包橘、柚:包着的橘子和柚子。 锡(cì,赐)贡:根据天子的指令进贡。《集解》引孔安国曰:“锡命乃贡,言不常也。” (16)均:沿。《尚书·禹贡》作“沿”。
荆及衡阳维荆州:江、汉朝宗于海①。九江甚中②,沱、涔已道,云土、梦为治。其土涂泥。田下中③,赋上下④。贡羽、旄、齿、革,金三品,杶、榦、栝、柏⑤,砺、砥、砮、丹⑥,维箘簬、楛⑦,三国致贡其名⑧,包匦菁茅⑨,其篚玄纁玑组⑩,九江入赐大龟(11)。浮于江、沱、涔、(于)汉,逾于雒(12),至于南河。
①朝宗于海:意思是像诸侯朝见天子一样奔向大海。朝宗,朝见。《周礼·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 ②甚中:意思是都有了固定的河道。《会注考证》引江声云:“中,犹言水由地中行也。”(“水由地中行”即水顺河道而行。) ③下中:第八等。 ④上下:第三等。 ⑤杶:即椿树。幹(gān,干):即柘树。木质韧细密,可作弓。栝(guā,刮):即桧树。 ⑥砺、砥:磨刀石。砺粗砥细。 砮:一种石头,可做箭头。 丹:丹砂。 ⑦箘簬:一种细长节稀的竹子。可做箭杆。楛:一种可作箭杆的荆条。 ⑧致贡其名:进贡当地有名的特产。 ⑨包匦菁茅:包裹和装在匣子里的菁茅。匦,匣子。菁茅,祭祀时用来滤酒的一种香茅。 ⑩玄纁:彩色的帛。玄,黑中带红。纁,浅红色。《集解》引孔安国曰:“此州(按:指荆州)染玄纁色善,故贡之。”玑:珠子之类。组:丝带。 (11)入赐:意思是根据朝廷命令进贡。入,纳。 (12)逾:越过。离开水路走陆路,再进入水路,所以叫“逾”。
荆、河惟豫州①:伊、雒、瀍、涧既入于河,荥播既都,道荷泽,被明都②。其土壤,下土坟垆③。田中上④,赋杂上中⑤。贡漆、丝、絺、纻⑥,其篚纤絮⑦,锡贡磬错⑧。浮于雒,达于河。
①惟:通“维”。 ②被:同“陂”,指筑堤防(依《尚书易解》说)。 ③下土,低洼地。垆:黑色坚实之土。 ④中上:第四等。 ⑤上中:第二等。 ⑥纻(zhù,注):纻麻纤维织的布。 ⑦纤絮:细丝绵。 ⑧磬错:治玉磬的石头。错,治玉的石头。
华阳黑水惟梁州:汶、嶓既艺,沱、涔既道,蔡、蒙旅平①,和夷厎绩。其土青骊②。田下上,赋下中三错③。贡璆、铁、银、镂、砮、磬④,熊、罴、狐、貍。织皮西倾因桓是来⑤,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⑥,乱于河⑦。
①蔡、蒙旅平:王引之《经义述闻》云:“言二山之道已平治也。”旅,道路。 ②青骊(lì,丽):黑色。 ③下中:第八等。三错:意思是杂出第七等、第九等。 ④璆(qiú,求)美玉。 镂:一种坚硬的铁,可以刻镂其他金属。 ⑤“织皮”句:点校本“织皮”二字属上。《尚书易解》引郑玄曰:“谓西戎之国。”又引王鸣盛曰:“雍州之织皮昆仑云云,知织皮谓西戎之国,即昆仑等是也。”今参用此说,以“织皮西倾因桓是来”为句。因,顺。是,而。 ⑥逾于沔,入于渭:《会注考证》引金履祥曰:“潜、沔于渭,无水道可通,必逾山而后入渭,《史》文当是‘入于沔,逾于渭’,如荆州‘逾于洛’之例。”译文据此说。 ⑦乱:横渡。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泾属渭汭①。漆、沮既从,沣水所同②。荆、岐已旅③,终南、敦物至于鸟鼠。原隰厎绩④,至于都野。三危既度⑤,三苗大序⑥。其土黄壤。田上上,赋中下。贡璆、琳、琅玕⑦。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序⑧。
①属:注入,流入。渭汭:指泾水流入渭水之处。汭,河流会合处。 ②所同:指同入渭水。 ③已旅:指道路已开通。 ④原:高地。隰:低洼地。 ⑤度:同“宅”,可居住。 ⑥三苗大序:《五帝本纪》:“三苗在江、淮荆州,舜迁三苗于三危。”这里指经过禹的治理教化,三苗族已经大为顺服了。序,顺。 ⑦琳:美玉名。琅玕:形状象珠子的美石。 ⑧“织皮”句:意思是织皮族居住在昆仑山、析支山、渠搜山。即序,就顺,顺服。
道九山①:汧及岐至荆山,逾于河;壶口、雷首至于太岳;砥柱、析城至于王屋;太行、常山至于碣石,入于海;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熊耳、外方、桐柏至于负尾;道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汶山之阳至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①道九山:开通九山之路。
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①。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道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华阴,东至砥柱,又东至于盟津,东过雒汭②,至于大邳,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北播为九河③,同为逆河④,入于海。嶓冢道漾,东流为汉,又东为苍浪之水,过三澨,入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⑤,东为北江,入于海。汶山道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醴,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迆北会于汇⑥,东为中江,入于海。道沇水,东为济,入于河,泆为荥⑦,东出陶丘北,又东至于荷,又东北会于汶,又东北入于海。道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道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又东北至于泾,东过漆、沮,入于河。道雒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东北入于河。
①余波:江河的末流。流沙:指沙漠。沙因风而流动转移,所以叫流沙。一说为流沙泽,即居延海。 ②雒汭:指洛水入黄河处。 ③播:分流,分出支流。 ④同:合。 逆河:在上游分流到下游又合流的河。 ⑤“东汇泽”句:意思是再往东流有大泽之水来汇合,这个大泽就是彭蠡泽。 ⑥迆(yǐ,倚):斜行。 ⑦泆:同“溢”。《尚书易解》引《晋地道记》云:“济自大臭伾入河,与河水斗,南泆为荥泽,济水分河东南流。”
于是九州攸同①,四奥既居②,九山刊旅③,九川涤原④,九泽既陂,四海会同⑤。六府甚⑥,众土交正⑦,致慎财赋⑧,咸则三壤成赋⑨。中国赐土姓⑩:“祗台德先(11),不距朕行(12)。”
①九州攸同:意思是九州成为统一的了。攸,所。同,同一。按:这句是总说禹治水之功,以下五句是具体分说。 ②四奥:四方之内。奥,同“墺”,四方可定居之地。 ③刊旅:开通了道路。刊,除。这里是开的意思。 ④涤原:疏通水源。原,同“源”。 ⑤四海会同:全国统一,诸侯都来朝会归服。 ⑥六府:指六府的物资,即金、木、水、火、土、谷。府,藏财货处,仓库。 ⑦众土:各方土地。交:都。 正:定,这里指定等级。 ⑧致慎财赋:意思是对于交纳贡品、赋税认真谨慎。 ⑨咸:都。则:标准、准则,这里是以为标准的意思。三壤:指上中下三种等级的土壤。 ⑩中国:指九州之中。赐土姓:指分封诸侯,赐给土地和姓氏。 (11)祗(zhī,支):恭敬。台:同“以”。(依《尚书易解》说) (12)距:同“拒”,违抗,违背。 朕:我。行:行为,这里指各种措施。
令天子之国以外五百里甸服①:百里赋纳总②,二百里纳铚③,三百里纳秸服④,四百里粟⑤,五百里米⑥。甸服外五百里侯服⑦:百里采⑧,二百里任国⑨,三百里诸侯⑩。侯服外五百里绥服(11):三百里揆文教(12),二百里奋武卫(13)。绥服外五百里要服(14):三百里夷(15),二百里蔡(16)。要服外五百里荒服(17):三百里蛮(18),二百里流(19)。
①国:国都。甸服:指国都郊外的地区。“甸”,王田。“服”,服役。这一地区为天子服田役纳谷税,所以叫甸服。 ②纳:交纳赋税。 总:连穗带秆的禾把子。穗为粮,秆可供饲马、修屋、烧柴。 ③铚:短镰。这里指用短镰割下的谷穗。 ④秸服:带壳之谷。 ⑤粟:未去糠的粗米。 ⑥米:去糠的精米。 ⑦侯服:甸服之外五百里的地区。《集解》引孔安国曰:“侯,侯也。斥候而服事也。” ⑧采:采邑。古代卿大夫受封的土地。 ⑨任国:《尚书·禹贡》作“男邦”,与上句的“采”和下句的“诸侯”并举,可能是指小的封国。 ⑩三百里:《尚书易解》引《今文尚书考证》云:“三当作二。” (11)绥服:侯服外五百里的地区。绥,安抚。绥服是天子安抚的地区,推行天子的教化。 (12)揆(kuí,葵):揆度,揣度。文教:指礼乐法度、文章教化。 (13)奋武卫:振扬武威保卫天子。 (14)要服:绥服之外五百里的地区。“要”有约束的意思。要服是受天子约束服从天子的地区。 (15)夷:《尚书易解》:“《周书·谥法》曰:‘安心好静曰夷’,盖谓相约和平相处。” (16)蔡:法。指遵守天子的刑法。 (17)荒服:要服外五百里的地区。荒,远。荒服是为天子守卫远边的遥远地区。又《集解》引马融曰:“政教荒忽,因其故俗而治之。” (18)蛮:指荒凉落后。《集解》引马融曰:“蛮,慢也。礼简怠慢,来不距(拒),去不禁。” (19)流:流动,无定居。《尚书》伪孔传:“流,移也。言政教随其俗。”一说:“指罪人的流放地。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①:声教讫于四海②。于是帝锡禹玄圭③,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于是太平治。
①朔:北方。暨:及,到。 ②讫:同“迄”,至,到。 ③锡:同“赐”。玄圭:黑色的玉圭。《正义》曰:“玄,水色。以禹理水有功,故锡玄圭,多以表显之。”
皋陶作士以理民①。帝舜 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②。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③,谋明辅和④。”禹曰:“然,如何?”皋陶曰:“於⑤!慎其身修⑥,思长⑦,敦序九族⑧,众明高翼⑨,近可远在已⑩。禹拜美言(11),曰:“然。”皋陶曰:“於!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12)!皆若是(13),惟帝其难之(14)。知人则智,能 官人(15);能安民则惠,黎民怀之(16)。能知能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善色佞人(17)?”皋陶曰:“然,於!亦行有九德(18),亦言其有德。”乃言曰:“始事事(19),宽而栗(20),柔而立(21),愿而共(22),治而敬(23),扰而毅(24),直而温(25),简而谦(26),刚而实(27),强而义(28),章其有常吉哉(29)。日宣三德(30),蚤夜翊明有家(31)。日严振敬六德(32),亮采有国(33)。翕受普施(34),九德咸事,俊乂在官(35),百吏肃谨。毋教邪淫奇谋。非其人居其官,是谓乱天事(36)。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37)。吾言厎可行乎?”禹曰:“女言致可绩行。”皋陶曰:“余未有知,思赞道哉(38)。”
①理:治,管理。 ②相与:一块儿,共同。 ③信其道德:《尚书·皋陶谟》作“允迪其德”(允,信;迪,道),《会注考证》以为此句当作“信道其德”,意思是确确实实地遵循道德办事。 ④辅:辅佐,指辅佐之臣。 和:和谐。 ⑤於(wū,乌):叹词 。 ⑥慎其身修:谨慎对待自身修养。 ⑦思长:思虑长远,做长远打算。 ⑧敦序九族:使九族亲厚而有顺序。敦,厚。九族,指上自高祖下至玄孙的同族九代人。 ⑨众明:指众多贤明的人。 翼:辅佐,帮助。 ⑩“近可”句:意思是由近可以及远,要从自己做起。 (11)美言:善言。 (12)吁:叹词。 (13)若是:如此。 (14)惟:通“虽”,即使。帝:指尧。 其:恐怕。 难之:以之为难,觉得它困难。 (15)官人:给人官职,即任用人。 (16)怀:从心里归向。 (17)善色:伪善的颜色。佞(nìng,去声宁)人:指巧言谄媚之人。 (18)亦:通“迹”,检验。下句“亦”字同(依《尚书易解》说)。 (19)事事:做事情。前一个“事”是从事、做的意思。 (20)栗:威严。 (21)立:坚定,有主见。 (22)愿:老实。共:同“恭”。 (23)治而敬:办事有才能而又小心谨慎。 (24)扰:柔顺,驯服。《集解》引徐广曰:“扰,一作‘柔’。” (25)温:和气,柔和。 (26)简:简约,平易。廉:有棱角。 (27)刚:刚劲,果断。实:实在,指讲实效。 (28)强:有力。义:合宜,指讲道理。 (29)“章其”句:意思是要重用那些具有九德的善士。章,表彰,表扬,这里有重用的意思。常吉,《尚书易解》:“常,祥也。常吉,祥善也,指九德。言当显用此有祥善之士哉!” (30)宣:宣扬,表现。 (31)蚤:通“早”。 翊:恭敬。明:勉,努力。 有家:指可以做卿大夫保有其采邑。家,古代卿大夫及其家族的封地。 (32)振敬:恭敬。振,通“祗”。《尚书·皋陶谟》作“祗”。 (33)亮采:意思是认真办事。亮,诚实,认真。采,事。 有国:指可以做诸侯保有其封国。国,指诸侯的封地。 (34) 翕受:意思是全部具备。翕,合,综合。普施:普遍地施行。 (35)俊乂(yì,义):指有德行有才能的人。《经典释文》引马融云:“(才德过)千人为俊,百人为乂。”在官:居官,有职位。 (36)天事:指上天所命之事,即管理天下的大事。 (37)五刑:五种轻重不同的刑法。秦以前指墨(刺字)、劓(yì,抑。割鼻)、剕(fèi,痱。断足)、宫(阉割男子生殖器,毁坏女子的生殖机能)、大辟(杀头)五种。五用:指用于五种罪行。 (38)赞:助。道:指治天下之道。
帝舜谓禹曰:“女亦昌言①。”禹拜曰:“於,予何言!予思日孳孳②。”皋陶难禹曰③:“何谓孳孳?”禹曰:“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④。予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行山刊木。与益予众庶稻鲜食⑤。以决九川致四海⑥,浚畎浍致之川⑦。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补不足,徙居。众民乃定,万国为治。”皋陶曰:“然,此而美也⑧。”
①昌言:美言,善言。 ②孳孳:同“孜孜”,勤勉不懈的样子。 ③难:诘问,追问。 ④服:通“遍”,威胁。 ⑤鲜食:新鲜的肉食。《集解》引孔安国曰:“鸟兽新杀曰鲜。” ⑥致四海:导入大海。 ⑦畎浍(kuài,块):田间沟渠。 ⑧而:你的。美:指巨大业绩。
禹曰:“於,帝!慎乃在位①,安尔止②。辅德③,天下大应。清意以昭待上帝命④,天其重命用休⑤。”帝曰:“吁,臣哉,臣哉!臣作朕股肱耳目⑥。予欲左右有民⑦,女辅之。余欲观古人之象⑧,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⑨,女明之⑩。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11),来始滑(12),以出入五言(13),女听。予即辟(14),女匡拂予(15)。女无面谀,退而谤予(16)。敬四辅臣(17)。诸众谗嬖臣(18),君德诚施皆清矣(19)。”禹曰:“然。帝即不时(20),布同善恶则毋功(21)。”
①乃:你,你的。在位:指在位之臣。(参用《尚书易解》说) ②安:稳。 止:举止,行为。这里指处理政务。 ③辅德:意思是辅佐的大臣有德行。 ④“清意”句:大意是以清静之心来对待上帝之命。 ⑤其:将。重:重复。用:以。休:美,善。 ⑥股肱(gōng,工)耳目:比喻得力之臣。股,大腿。肱,胳臂由肘至肩的部分。 ⑦左右:帮助。有民:民众。有,有人认为是上古汉语名词词头,无实际意义。 ⑧象:指衣服上的图象。 ⑨“日月”二句,意思是按照日月星辰的天象制做锦绣服装。《会注考证》:“南化本‘象’下有‘以’字。” ⑩明之:指明确服装等等。 (11)六律五声八音:泛指音乐。六律,我国古代的定音方法,用十二根长短不同的律管定出十二个标准音,叫十二律。十二律从低到高依次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xiǎn,显)、仲吕、蕤(ruí,瑞阳平)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yè,夜)、应钟。狭义上的律,仅指上列十二律中单数的六个律,即“六律”,为阳律。与之相对的双数的六个律叫“吕”,即“六吕”,亦称“六同”为阴律。六律,在这里泛指古代音乐中的定音方法。五声,也叫五音,我国古代五声音阶中的五个音级,即宫、商、角、徵(zhǐ,止)羽。八音,我国古代乐器的统称。指金、石、土、缶(fǒu,否)、革、丝、木、匏、竹等八类。 (12)来始滑:此句历来不可解。《尚书·皋陶谟》作“在(察)治忽(怠慢)。”意思是通过音乐来考察各方政教之治乱。译文姑据此。(13)“以出入”句:意思是根据音乐来采纳或否定各方的意见。出入等于说:“进退”。五言,指五方之言,即五方的意见。(参用《尚书易解》说) (14)辟:邪僻,有过失。 (15)匡拂(bì,必):纠正。拂,通“弼”,与“匡”同义。 (16)谤:指责别人的过失。 (17)四辅臣:又叫“四邻”,天子周围的辅佐大臣。《集解》引《尚书大传》曰:“古者天子必有四邻: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 (18)嬖(bì,避)臣:宠臣。 (19)诚:确实,真的。 (20)时:是,如此。 (21)布同善恶:意思把好人坏人全都混同起来。布,《尚书·皋陶谟》作“敷”,是“遍”的意思。毋:同“无”。
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①,毋水行舟,朋淫于家②,用绝其世③。予不能顺是。”禹曰:“予(辛壬)娶涂山④,[辛壬]癸甲⑤,生启予不子⑥,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⑦,外薄四海⑧,咸建五长⑨,各道有功⑩,苗顽不即功(11),帝其念哉(12)。”帝曰:“道吾德(13),乃女功序之也(14)。”
①维漫游是好:等于说“维好慢游”,只喜欢怠惰放荡。维,通“唯,只。是,助词,无义。 ②朋淫:聚众干淫乱之事。 ③用:以致,因而。绝其世:意思是丹朱不能继承尧的帝位。世,父子相继。 ④涂山:古部族名。涂山,其地说法不一。一说在渐江绍兴西北。《越绝书·记地传》:“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一说在四川重庆市,俗名真武山。《华阳国志·巴志》:‘禹娶于涂山,今江州涂山是也。” ⑤辛壬癸甲:古代用天干记日,自辛日至甲日,共四天。这是说只经四天婚期就又去治水了。 ⑥子:抚养,哺育。 ⑦州十二师:每州用三万劳力。师,二千五百人。(依《尚书易解》说) ⑧薄:迫近。 ⑨五长:统率五个诸侯国的首领。《集解》引孔安国曰:“诸侯五国,立贤者一人为方伯,谓之五长,以相统治。” ⑩道:领导。 (11)苗:即三苗。 不即功:意思是没有功绩。即,就,成就。 (12)其:表示祈使。念:记着。(13)道吾德:意思是用我的德教来开导。(14)乃:则,那么,就。
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①。不如言②,刑从之③。舜德大明。
①则:效法,学习。 ②如:顺从,依照。 ③刑从之:意思是施以刑罚。从,跟随。
于是夔行乐①,祖考至②,群后相让③,鸟兽翔舞,《箫韶》九成④,凤凰来仪⑤,百兽率舞⑥,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⑦:“陟天之命⑧,维时维几⑨。”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⑩,百工熙哉(11)!”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12):“念哉,率为兴事(13),慎乃宪(14),敬哉!”乃更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舜)又歌曰:“元首丛脞哉(15),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然,往钦哉(16)!”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数声乐(17),为山川神主(18)。
①行乐:制作乐章。 ②祖考:祖先,指祖先之灵。 ③群后:各地诸侯。后,君主,帝王。④《箫韶》:相传为舜之乐名。《集解》引孔安国曰:“备乐九奏而致凤凰也。”九成:奏九遍。乐曲终止一次叫一成。 ⑤来仪:被招来。“来”、“仪”同义。 ⑥率:全都。 ⑦用此:因此,于是。 ⑧陟:登,这里有遵循的意思。 ⑨维时维几(jī,机):《集解》引孔安国曰:“惟在顺时,惟在慎微。”几,细微的迹象。又《尚书易解》释此句为“惟 如是则近之矣”,时,是,指下文股肱三句;几,近,犹今言差不多。 ⑩元首:指天子。 (11)百工:百官,指百官之事。熙:兴盛,光大。 (12)拜手:古代男子跪拜礼的一种。既跪,两手拱合,俯头至手与心平,而不至地,故称拜手,也叫“空首”。扬言:高声说。 (13)率:率领,带头儿。 (14)宪:法度。 (15)丛脞(cuò,错):细碎。 (16)往:往后,以后。钦:恭敬,这里指敬其职事。 (17)宗:尊奉,尊崇。 (18)神主:指帝王,意思说他能替天地神灵施行号令。
帝舜荐禹于天,为嗣①。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②。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③,国号曰夏后,姓姒氏④。
①嗣:帝位继承人。 ②辟:同“避”。 ③南面:登临帝位之意。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帝王见群臣,面向南而坐,因用以指居帝王之位。朝天下:意思是接受天下人的朝拜。 ④姓姒氏:姓:在远古时代本为氏族(部落)的标记,它标明一个人所出生的氏族,与后世的姓不同。氏是姓的分支。战国以后,人们以氏为姓,姓、氏逐渐合一,汉代则通谓之姓。这里的“姓姒氏”就是以姒为姓。
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于英、六,或在许①。而后举益,任之政。
①或:有的。
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①。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②,天下未洽③。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①属(zhǔ,嘱)意焉:倾注心意于他,就是心归向于他的意思。 ②日浅:时间不长。 ③洽:融洽,和谐。这里有顺服的意思。
夏后帝启,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有扈氏不服①,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②,乃召六卿申之③。启曰:“嗟!六事之人④,予誓告女:有扈氏威侮五行⑤,怠弃三正⑥,天用剿绝其命⑦。今予维共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⑧,右不攻于右⑨,女不共命⑩。御非其马之政(11),女不共命。用命,赏于祖(12);不用命,僇于社(13),予则帑僇女(14)。”遂灭有扈氏。天下咸朝。
①有扈氏:古部族名,在今陕西省户县。 ②《甘誓》:《尚书》篇名。记载的是启与有扈氏在甘地作战前的誓辞。 ③六卿:天子有六军,其首领都是卿,所以叫六卿。 申:告诫。 ④六事之人:指六卿。 ⑤威侮:轻蔑。威,王引之以为“烕”之误,“烕”通“蔑”。 (据《尚书易解》引)五行:大约是指“五常”,即仁、义、礼、智、集。 ⑥怠弃;不重视。弃,忽忘。三正:《集解》引郑玄曰:“三正,天、地、人之正道。” ⑦剿绝:消灭,灭绝。命:天命,命运。 ⑧左:指车左,为战车上的射手。 ⑨右:指车右,掌管刺杀。 ⑩共命:即接受命令,遵从命令。 (11)御:驭者,驭手。非其马之政:等于说“非正其马”,意思是不能使车马整齐。政,同“正”。《尚书·甘誓》作“正”。 (12)祖:这里指宗庙里的神主。《集解》引孔安国曰:“天子亲征,必载迁庙之祖主行。有功即赏祖之前,示不专也。”(13)僇(lù,戮):通“戮”,杀。社:这里指社主。《集解》引孔安国曰:“又载社主,谓之社事。奔北,别僇之社主前。” (14)帑(nú,奴):通:“奴”,收为奴婢。
夏后帝启崩,子帝太康立。帝太康失国①,昆弟五人②,须于洛汭③,作《五子之歌》④。
①失国:《集解》引孔安国曰:“盘于游回,不恤民事,为羿所逐,不得反国。” ②昆弟:兄弟。 ③须:等待。 ④《五子之歌》:《集解》引孔安国曰:“太康五弟与其母待太康于洛水之北,怨其不反,故作歌。”今存伪古文《尚书》中有《五子之歌》。
太康崩,弟中康立,是为帝中康。帝中康时,羲、和湎淫①,废时乱日②。胤往征之,作《胤征》③。
①羲、和:羲氏、和氏,掌天地四时之官。参见《五帝本纪》。湎:沉湎于酒。淫:过分。 ②废时乱日:弄错了岁之四时、日之甲乙。 ③《胤征》:《尚书》篇名。伪古文《尚书》有此篇。
中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①。帝少康崩,子帝予立②。帝予崩,子帝槐立③。帝槐崩,子帝芒立。帝芒崩,子帝泄立。帝泄崩,子帝不降立④。帝不降崩,弟帝扃立。帝扃崩,子帝廑立。帝廑崩,立帝不降之子孔甲,是为帝孔甲。帝孔甲立,好方鬼神⑤,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⑥。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⑦,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⑧,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龙一雌死,以食夏后⑨。夏后使求,惧而迁去⑩。
①少康立:据《索隐》、《正义》考证,帝相至少康中间经后羿代夏政,寒浞(zhuó,浊)杀后羿代夏,此纪未记,是司马迁的疏略。 ②帝予:《索隐》:“音伫,《系(世)本》有“季伫”,《左传》、《国语》有《“杼”。 ③帝槐:《索隐》:“音回《系(世)本》作‘帝芬’”。 ④帝不降:《索隐》云:“《系(世)本》作帝降。” ⑤好方鬼神:迷信鬼神。《会注考证》曰:“方”字疑衍。 ⑥畔:通“叛”。 ⑦食(sì,寺):喂养。 ⑧扰龙:驯龙。扰,柔顺,这里是使柔顺的意思。 ⑨食(sì,寺):给吃。 ⑩迁去:指迁往鲁县。按:刘累驯龙事采自《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译文参照《左传》所记译出。
孔甲崩,子帝皋立。帝皋崩,子帝发立。帝发崩,子帝履癸立,是为桀①。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②,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③。桀谓人曰:“吾悔不遂杀汤于夏台,使至此。”汤乃践天子位④,代夏朝天下⑤。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也。
①“帝发崩”三句:《索隐》:“桀,名也。按《系(世)本》帝皋生发及桀。”又《集解》:“《谥法》:‘贼人多杀曰桀。’” ②夏台:夏时监狱名,据说当时称为“均台”。 ③放:放逐,流放。 ④践:踏,登临。 ⑤代夏朝天下:取代夏朝接受天下诸侯朝拜。
太史公曰: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寻氏、彤城氏、褒氏、费氏 、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氏)、戈氏。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①。自虞、夏时,贡赋备矣。或言禹会诸侯 江南,计功而崩②,固葬焉,命曰会稽③。会稽者,会计也。
①《夏小正》:《大戴礼记》篇名。 ②计功:考核功绩。计,考察,考核。 ③会稽的“稽”字也有考察、考核的意思。
殷本纪第三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殷本来叫做商。商也是一个古老的部落 始祖契大约与夏禹同时,被封于商。到公元前17世纪或前16世纪,商族逐渐强大,商汤发动了灭夏战争,夏亡,商朝正式建立,定都于亳,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二个奴隶制王朝。大约到公元前13世纪,商王盘庚迁都于殷,此后,直至商纣灭亡,共二百七十余年,一般称之为殷。整个商朝,后来或称商殷,或称殷商。
《殷本纪》系统地记载了商朝的历史,描画了一幅商部族兴起,商王朝由建立直至灭亡的宏伟图卷。
在殷王朝统治的约六百年中,几经兴衰,而成汤的兴起,盘庚、武丁的中兴,以及纣的灭亡,则是殷朝历史中起着关键作用的几个最重大的事件。司马迁饱含热情地歌颂了成汤、盘庚、武丁等贤君敬畏上天、修行德政、为民谋利的政治业绩;又无情地贬抑了殷纣的刚愎自用、拒谏饰非、荒淫无度、迫害贤良、残害百姓等等。一个王朝的历史,历经十七代三十一王,而司马迁只抓住这几个典型关节,泼墨重彩,而其他则一带而过,使得全篇虚实相映,详略有当。
在刻划人物方面,司马迁抓住了能突现人物个性的几个典型事例,加以叙述、描写,既体现了历史的真实,又使得人物形象丰满、栩栩如生。如:成汤祝网、太甲思过、武丁得说等,就把各位贤君修行德政的宽厚形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对于纣的描写,几乎完全以叙述的口吻,一件一件地罗列史实,再加上有周文王、周武王的映衬,一个暴君的形象便跃然纸上,成为一个千古流传的暴君典型。
【译文】
殷的始祖是契(xiè,谢),他的母亲叫简狄,是有娀(sōng,松)氏的女儿,帝喾(kù,酷)的次妃。简狄等三个人到河里去洗澡,看见燕子掉下一只蛋,简狄就拣来吞吃了,因而怀孕,生下了契。契长大成人后,帮助禹治水有功,舜帝于是命令契说:“现在老百姓们不相亲爱,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间五伦关系不顺,你去担任司徒,认真地施行五伦教育。施行五伦教育,要本着宽厚的原则。”契被封在商地,赐姓子。契在唐尧、虞舜、夏禹的时代兴起,为百姓做了许多事,功业昭著,百姓们因而得以安定。
契死之后,他的儿子昭明继位。昭明死后,儿子相土继位。相土死后,儿子昌若继位。昌若死后,儿子曹圉(yǔ,语)继位。曹圉死后,儿子冥继位。冥死后,儿子振继位。振死后,儿子微继位。微死后,儿子报丁继位。报丁死后,儿子报乙继位。报乙死后,儿子报丙继位。报丙死后,儿子主壬继位。主壬死后,儿子主癸继位。主癸死后,儿子天乙继位。这就是成汤。
从契到成汤,曾经八次迁都。到成汤时才又定居于亳,这是为了追随先王帝喾,重回故地。成汤为此写了《帝诰》,向帝喾报告迁都的情况。
成汤在夏朝为方伯(一方诸侯之长),有权征讨邻近的诸侯。葛伯不祭祀鬼神,成汤首先征讨他。成汤说:“我说过这样的话:人照一照水就能看出自己的形貌,看一看民众就可以知道国家治理得好与不好。”伊尹说:“英明啊!善言听得进去,道德才会进步。治理国家,抚育万民,凡是有德行做好事的人都要任用为朝廷之官。努力吧,努力吧!”成汤对葛伯说:“你们不能敬顺天命,我就要重重地惩罚你们,概不宽赦。”于是写下《汤征》,记载了征葛的情况。
伊尹名叫阿衡。阿衡想求见成汤而苦于没有门路,于是就去给有莘氏做陪嫁的男仆,背着饭锅砧板来见成汤,借着谈论烹调滋味的机会向成汤进言,劝说他实行王道。也有人说,伊尹本是个有才德而不肯做官的隐士,成汤曾派人去聘迎他,前后去了五趟,他才答应前来归从,向成汤讲述了远古帝王及九类君主的所做所为。成汤于是举用了他,委任他管理国政。伊尹曾经离开商汤到夏桀那里,因为看到夏桀无道,十分憎恶,所以又回到了商都亳。他从北门进城时,遇见了商汤的贤臣女(rǔ,汝)鸠和女房,于是写下《女鸠》、《女房》,述说他离开夏桀重回商都时的心情。
一天成汤外出游猎,看见郊野四面张着罗网,张网的人祝祷说:“愿从天上来的,从地下来的,从四方来的,都进入我的罗网!”成汤听了说:“嗳,这样就把禽兽全部打光了!”于是把罗网撤去三面,让张网的人祝祷说:“想往左边走的就往左边走,想向右边逃的就向右边逃。不听从命令的,就进我的罗网吧。”诸侯听到这件事,都说:“汤真是仁德到极点了,就连禽兽都受到了他的恩惠。”
就在这个时候,夏桀却施行暴政,荒淫无道,还有诸侯昆吾氏也起来作乱,商汤于是举兵,率领诸侯,由伊尹跟随。商汤亲自握着大斧指挥,先去讨伐昆吾,转而又去讨伐夏桀。商汤说:“来,你们众人,到这儿来,都仔细听着我的话:不是我个人敢于兴兵作乱,是因为夏桀犯下了很多的罪行。我虽然也听到你们说了一些抱怨的话,可是夏桀有罪啊,我畏惧上天,不敢不去征伐。如今夏桀犯下了那么多的罪行,是上天命令我去惩罚他的。现在你们众人说:‘我们的国君不体恤我们,抛开我们的农事不管,却要去征伐打仗。’你们或许还会问:‘夏桀有罪,他的罪行究竟怎么样?’夏桀君臣大徭役,耗尽了夏国的民力;又重加盘剥,掠光了夏国的资财。夏国的民众都在怠工,不与他合作。他们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消灭,我宁愿和你一起灭亡’!夏王的德行已经到这种地步,现在我一定要去讨伐他!希望你们和我一起来奉行上天降下的惩罚,我会重重地奖赏你们。你们不要怀疑,我绝不会说话不算数。如果你们违抗我的誓言,我就要惩罚你们,概不宽赦!”商汤把这些话告诉传令长官,写下了《汤誓》。当时商汤曾说“我很勇武”,因此号称武王。
夏桀在有娀氏旧地被打败,奔逃到呜条,夏军就全军崩溃了。商汤乘胜追击,进攻忠于夏桀的三(zōng,宗),缴获了他们的宝器珠玉,义伯、仲伯二臣写下了《典宝》,因为这是国家的固定财宝。商汤灭夏之后,想换掉夏的社神,可是社神是远古共公氏之子句龙,能平水土,还没有谁比得上他,所以没有换成,于是写下《夏社》,说明夏社不可换的道理。伊尹向诸侯公布了这次大战的战绩,自此,诸侯全都听命归服了,商汤登上天子之位,平定了天下。
成汤班师回朝,途经泰卷时,中(huǐ,悔)作了朝廷的诰命。汤废除了夏的政令,回到国都亳,作《汤诰》号令诸侯。《汤诰》这样记载:“三月,殷王亲自到了东郊,向各诸侯国君宣布:‘各位可不能不为民众谋立功业,要努力办好你们的事情。否则,我就对你们严加惩办,那时可不要怪罪我。’又说:‘过去禹、皋陶长期奔劳在外,为民众建立了功业,民众才得以安居乐业。当时他们东面治理了长江,北而治理了济河,西面治理了黄河,南面治理了淮河,这四条重要的河道治理好了,万民才得以定居下来。后稷教导民众播种五谷,民众才知道种植各种庄稼。这三位古人都对民众有功,所以,他们的后代能够建国立业。也有另外的情况:从前蚩尤和他的大臣们在百姓中发动暴乱,上帝就不降福于他们,这样的事在历史上是有过的。先王的教诲,可不能不努力照办啊!’又说:‘你们当中如果有谁干出违背道义的事,那就不允许他回国再当诸侯,那时你们也不要怨恨我。’”汤用这些话告诫了诸侯。这时,伊尹又作了《咸有一德》,说明君臣都应该有纯一的品德;咎单作了《明居》,讲的是民众应该遵守的法则。
商汤临政之后,修改的历法,把夏历的寅月为岁首改为丑月为岁首,又改变了器物服饰的颜色,崇尚白色,在白天举行朝会。
商汤逝世之后,因为太子太丁未能即位而早亡,就立太丁弟外丙为帝,这就是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逝世,立外丙的弟弟中壬为帝,这就是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逝世,伊尹就拥立太丁之子太甲为帝。太甲,是成汤的嫡长孙,就是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为谏训太甲,作了《伊训》、《肆命》、《徂后》。
太甲帝临政三年之后,昏乱暴虐,违背了汤王的法度,败坏了德业,因此,伊尹把他流放到汤的葬地桐宫。此后的三年,伊尹代行政务,主持国事,朝会诸侯。
太甲在桐宫住了三年,悔过自责,重新向善,于是伊尹又迎接他回到朝廷,把政权交还给他。从此以后,太甲帝修养道德,诸侯都来归服,百姓也因此得以安宁。伊尹对太甲帝很赞赏,就作了《太甲训》三篇,赞扬帝太甲,称他为太宗。
太宗逝世后,儿子沃丁即位。沃丁临政的时候,伊尹去逝了。在亳地安葬了伊尹之后,为了用伊尹的事迹垂训后人,咎单作了《沃丁》。
沃丁逝世,他的弟弟太庚即位,这就是太庚帝。太庚逝世,儿子小甲即位;小甲帝逝世,弟弟雍已即位,这就是雍已帝。到了这个时候,殷朝的国势已经衰弱,有的诸侯就不来朝见了。
雍已逝世,他的弟弟太戊即位。这就是太戊帝。太戊任用伊陟(chì,治)为相。当时国都亳出现了桑树和楮(chǔ,储)树合生在朝堂上的怪异现象,一夜之间就长得有一搂粗。太戊帝很害怕,就去向伊陟询问。伊陟对太戊帝说:“我曾经听说,妖异不能战胜有德行的人,会不会是您的政治有什么失误啊?希望您进一步修养德行。”太戊听从了伊陟的规谏,那怪树就枯死而消失了。伊陟把这些话告诉了巫咸。巫咸治理朝政有成绩,写下《咸艾(yì,义)》、《太戊》,记载了巫咸治理朝政的功绩,颂扬了太戊帝的从谏修德。太戊帝在太庙中称赞伊陟,说不能像对待其他臣下一样对待他。伊陟谦让不从,写下《原命》,为的是重新解释太戊之命。就这样,殷的国势再度兴盛,诸侯又来归服。因此,称太戊帝为中宗。
中宗逝世,儿子中丁继位。中丁帝迁都于隞(áo熬)。后来河亶(dàn,旦)甲定都于相,祖乙又迁至邢。中丁帝逝世,他的弟弟外壬即位,这就是外壬帝。这些曾有《仲丁》加以记载,但现已残佚不存。外壬帝逝世后,他的弟弟河亶甲即位,这就是河亶甲帝。河亶甲时,殷朝国势再度衰弱。
河亶甲逝世,他的儿子祖乙即位。祖乙帝即位后,殷又兴盛起来,巫咸被任以重职。
祖乙逝世,他的儿子祖辛帝即位。祖辛帝逝世,他的弟弟沃甲即位,这就是沃甲帝。沃甲逝世,立沃甲之兄祖辛的儿子祖丁,这就是祖丁帝。祖丁逝世,立弟弟沃甲的儿子南庚,这就是南庚帝。南庚帝逝世,立祖丁帝的儿子阳甲,这就是阳甲帝。阳甲帝在位的时候,殷的国势衰弱了。
自中丁帝以来,废除嫡长子继位制而拥立诸弟兄及诸弟兄的儿子,这些人有时为取得王位而互相争斗,造成了连续九代的混乱,因此,诸侯没有人再来朝见。
阳甲帝逝世,他的弟弟盘庚继位。盘庚即位时,殷朝已在黄河以北的奄地定都,盘庚渡过黄河,在黄河以南的亳定都,又回到成汤的故居。因为自汤到盘庚,这已是第五次迁移了,一直没有固定国都,所以殷朝的民众一个个怨声载道,不愿再受迁移之苦。盘庚见此情况,就告谕诸侯大臣说:“从前先王成汤和你们的祖辈们一起平定天下,他们传下来的法度和准则应该遵循。如果我们舍弃这些而不努力推行,那怎么能成就德业呢?”这样,最后才渡过黄河,南迁到亳,修缮了成汤的故宫,遵行成汤的政令。此后百姓们渐渐安定,殷朝的国势又一次兴盛起来。因为盘庚遵循了成汤的德政,诸侯也纷纷前来朝见了。
盘庚帝逝世,他的弟弟小辛即位,这就是小辛帝。小辛在位时,殷又衰弱了。百姓们思念盘庚,于是写下了《盘庚》三篇。小辛帝逝世以后,他的弟弟小乙即位,这就是小乙帝。
小乙帝逝世,他的儿子武丁即位。武丁帝即位后,想复兴殷朝,但一直没有找到称职的辅佑大臣。于是武丁三年不发表政见,政事由冢宰决定,自己审慎地观察国家的风气。有一天夜里他梦见得到一位圣人,名叫说(guè,悦)。白天他按照梦中见到的形象观察群臣百官,没有一个像是那圣人。于是派百官到民间去四处寻找,终于在傅险找到了说。这时候,说正服刑役,在傅险修路,百官把说带来让武丁看,武丁说正是这个人。找到说之后,武丁和他交谈,发现果真是位贤圣之人,就举用他担任国相,殷国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因而用傅险这个地名来作说的姓,管他叫傅说。
有一次武丁祭祀成汤,第二天,有一只野鸡飞来登在鼎耳上鸣叫,武丁为此惊惧不安。祖己说:“大王不必担忧,先办好政事。”祖己进一步开导武丁说:“上天监察下民是着眼于他们的道义。上天赐给人的寿运有长有短,并不是上天有意使人的寿运夭折,中途断送性命。有的人不遵循道德,不承认罪恶,等到上天降下命令纠正他的德行了,他才想起来说‘怎么办’。唉,大王您继承王位,努力办好民众的事,没有什么不符合天意的,还要继续按常规祭祀,不要根据那些应该抛弃的邪道举行各种礼仪!”武丁听了祖己的劝谏,修行德政,全国上下都高兴,殷朝的国势又兴盛了。
武丁帝逝世,他的儿子祖庚帝即位。祖己赞赏武丁因为象征吉凶的野鸡出现而行德政,给他立庙,称为高宗,写下了《高宗肜(róng,荣)日》和《高宗之训》。
祖庚帝逝世,他的弟弟祖甲即位,这就是甲帝。甲帝淫乱,殷朝再度衰落。
甲帝逝世,他的儿子廪辛即位。廪辛逝世,他的弟弟庚丁即位,这就是帝庚丁。庚丁逝世,他的儿子武乙即位,这时,殷都又从亳迁到了黄河以北。
武乙暴虐无道,曾经制作了一个木偶人,称它为天神,跟它下棋赌输赢,让旁人替它下子。如果天神输了,就侮辱它。又制作了一个皮革的囊袋,里面盛满血,仰天射它,说这是“射天”。有一次武乙到黄河和渭河之间去打猎,天空中突然打雷,武乙被雷击死。武乙死后,他的儿子太丁帝即位。太丁帝逝世,他的儿子乙帝即位,乙帝即位时,殷朝更加衰落了。
乙帝的长子叫微子启。启的母亲地位低贱,因而启不能继承帝位。乙帝的小儿子叫辛,辛的母亲是正王后,因而辛被立为继承人。乙帝逝世后,辛继位,这就是辛帝,天下都管他叫“纣”,因为谥法上“纣”表示残义损善。
纣天资聪颖,有口才,行动迅速,接受能力很强,而且气力过人,能徒手与猛兽格斗。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臣下的谏劝,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过错。他凭着才能在大臣面前夸耀,凭着声威到处抬高自己,认为天下所有的人都比不上他。他嗜好喝酒,放荡作乐,宠爱女人。他特别宠爱妲己,一切都听从妲己的。他让乐师涓为他制作了新的俗乐,北里舞曲,柔弱的歌。他加重赋税,把鹿台钱库的钱堆得满满的,把钜桥粮仓的粮食装得满满的。他多方搜集狗马和新奇的玩物,填满了宫室,又扩建沙丘的园林楼台,捕捉大量的野兽飞鸟,放置在里面。他对鬼神傲慢不敬。他招来大批戏乐,聚集在沙丘,用酒当做池水,把肉悬挂起来当做树林,让男女赤身裸体,在其间追逐戏闹,饮酒寻欢,通宵达旦。
纣如此荒淫无度,百姓们怨恨他,诸侯有的也背叛了他。于是他就加重刑罚,设置了叫做炮格的酷刑,让人在涂满油的铜柱上爬行,下面点燃炭火,爬不动了就掉在炭火里。纣任用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个美丽的女儿,献给了纣,她不喜淫荡,纣大怒,杀了她,同时把九侯也施以醢(hǎi,海)刑,剁成肉酱。鄂侯极力强谏,争辩激烈,结果鄂侯也遭到脯(fǔ,斧)刑,被制成肉干。西伯昌闻见此事,暗暗叹息。崇侯虎得知,向纣去告发,纣就把西伯囚禁在羑(yǒu,有)里。西伯的僚臣闳(hóng,宏)夭等人,找来了美女奇物和好马献给纣,纣才释放了西伯。西伯从狱里出来之后,向纣献出洛水以西的一片土地,请求废除炮格的酷刑。纣答允了他,并赐给他弓箭大斧,使他能够征伐其他诸侯,这样他就成了西部地区的诸侯之长,就是西伯。纣任用费仲管理国家政事。费仲善于阿谀,贪图财利,殷国人因此不来亲近了。纣又任用恶来,恶来善于毁谤,喜进谗言,诸侯因此越发疏远了。
西伯回国,暗地里修养德行,推行善政,诸侯很多背叛了纣而来归服西伯。西伯的势力更加强大,纣因此渐渐丧失了权势。王子比干劝说纣,纣不听。商容是一个有才德的人,百姓们敬爱他,纣却黜免了他。等到西伯攻打饥国并把它灭掉了,纣的大臣祖伊听说后既怨恨周国,又非常害怕,于是跑到纣那里去报告说:“上天已经断绝了我们殷国的寿运了。不管是能知天吉凶的人预测,还是用大龟占卜,都没有一点好征兆。我想并非是先王不帮助我们后人,而是大王您荒淫暴虐,以致自绝于天,所以上天才抛弃我们,使我们不得安食,而您既不揣度了解天意,又不遵循常法。如今我国的民众没有不希望殷国早早灭亡的,他们说:‘上天为什么还不显示你的威灵?灭纣的命令为什么还不到来?’大王您如今想怎么办呢?”纣说:“我生下来做国君,不就是奉受天命吗?”祖伊回国后说:“纣已经无法规劝了!”西伯昌死后,周武王率军东征,到达盟津时,诸侯背叛殷纣前来与武王会师的有八百国。诸侯们都说:“是讨伐纣的时候了!”周武王说:“你们不了解天命。”于是又班师回国了。
纣更加淫乱,毫无止息。微子曾多次劝谏,纣都不听,微子就和太师、少师商量,然后逃离了殷国。比干却说:“给人家做臣子,不能不拚死争谏。”就极力劝谏。纣大怒,说:“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个孔。”于是剖开比干的胸膛,挖出心来观看。箕子见此情形很害怕,就假装疯癫去给人家当了奴隶。纣知道后又把箕子囚禁起来。殷国的太师、少师拿着祭器、乐器,急急逃到周国。周武王见时机已到,就率领诸侯讨伐殷纣。纣派出军队在牧野进行抵抗。周历二月初五甲子那一天,纣的军队被打败,纣仓皇逃进内城,登上鹿台,穿上他的宝玉衣,跑到火里自焚而死。周武王赶到,砍下他的头,挂在太白旗竿上示众。周武王又处死了妲己,释放了箕子,修缮了比干的坟墓,表彰了商容的里巷。封纣的儿子武庚禄父,让他承续殷的祭祀,并责令他施行盘庚的德政,殷的民众非常高兴。于是,周武王做了天子。因为后世人贬低帝这个称号,所以称为王。封殷的后代为诸侯,隶属于周。
周武王逝世后,武庚和管叔、蔡叔联合叛乱,周成王命周公旦诛杀他们,而把微子封在宋国,来延续殷的后代。
太史公说:我是根据《诗经》中的《商颂》来编定契的事迹的,自成汤以来,很多史实材料采自《尚书》和《诗经》。契为子姓,他的后代被分封到各国,就以国为姓了,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等。孔子曾经说过,殷人的车子很好,那个时代崇尚白色。
【原文】【注解】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①,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②。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③,五品不训④,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⑤。五教在宽⑥。”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⑦,百姓以平。
①玄鸟:燕子,因燕子的羽毛是黑色的,所以称为玄鸟。玄,赤黑色。 ②按:关于殷之始祖契的诞生,《诗经·商颂·玄鸟》也有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是一个神话传说,玄鸟可能是商部族的图腾。③百姓:指贵族。在战国以前只有贵族才有姓,因此,“百姓”是贵族的总称。④五品:即五伦,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间的关系。《孟子·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同“序”),朋友有信。”一说: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品,品秩,等级。训:顺。⑤敬:谨慎、小心。敷:设,施行。五教,即五伦的教育。⑥宽:宽厚。一说:为缓义,指慢慢地进行。⑦平:安定。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①。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
①振:为“亥”之误。陈直《史记新证》云:“余考亥为冥子,《世本》作‘核’,《史记》作‘振’,‘振’即‘该’字传写之误。《古今人表》作‘垓’,《天问》作‘该’,惟殷墟甲骨文及《竹书》作王亥。”
成汤①,自契至汤八迁②。汤始居亳,从先王居③,作《帝诰》④。
①成汤:《会注考证》认为此二字为衍文。②八迁:殷从契至汤共十四世,曾经八次迁都。③先王:指殷的始祖帝喾。帝喾曾经定都于亳,以后辗转迁徙,到成汤时又回到亳。从:跟从,追随。④《帝诰》:已亡佚。《索引》引孔安国说,内容是向帝喾报告已经迁回亳地的事。
汤征诸侯①。葛伯不祀②。汤始伐之③。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④。”伊尹曰:“明哉!言能听,道乃进。尹国子民⑤,为善者皆在王官⑥。勉哉⑦,勉哉!”汤曰:“汝不能敬命⑧,予大罚殛之⑨,无有攸赦⑩。”作《汤征》€。
①汤征诸侯:《集解》引孔安国说,汤“为夏方伯(一方诸侯之长),得专(独擅)征伐”。②葛伯:葛国的国君。《孟子·滕文公下》:“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放肆)而不祀。”③汤始伐之:《孟子·滕文公下》:“汤始征,自葛载(开始)。”《孟子》所引可能是《尚书》佚文,《梁惠王下》亦有“汤一征,自葛始”的记载。④治:治理得好。不:同“否”。⑤君国:为国之君,意思是做国君,治理国家。子民:以民为子,意思是抚育万民。⑥王官:天子之官,朝廷的官职。⑦勉:努力。⑧敬命:指敬顺天命。⑨罚殛(jí,极):诛罚,惩罚。⑩攸:同“所”。€《汤征》:《尚书》篇名,已亡佚。
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①,乃为有莘氏媵臣②,负鼎俎③,以滋味说汤④,致于王道⑤。或曰,伊尹处士⑥,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⑦。汤举任以国政。伊尹去汤适夏⑧。既丑有夏⑨,复归于亳。入自北门,遇女鸠、女房,作《女鸠》、《女房》⑩。
①奸(gān,干):求,请求,这里指求见。由:道路,门径。②媵(yìng,映)臣:古代贵族女子出嫁时陪嫁的人。汤的妃子是有莘氏的女儿,所以,伊尹愿作有莘氏陪嫁的男仆以便见汤。③鼎俎:古代烹饪的器具。鼎,用来煮东西的器具,多为圆形三足两耳。俎,切肉用的砧板。④说(shuì,税):劝说。⑤致:送达,这里有进言的意思。⑥处士:古代有德才而隐居不出来做官的人。⑦素王:指远古帝王。一说指没有“王”、“皇”等名号,而有王皇之实的德高望重的人,因无名号故称素王。九主:指三皇、五帝和大禹。⑧适:到……去。⑨丑:以为丑,憎恶。有夏:就是夏,这里的“有”没有实际意义。⑩《女鸠》、《女房》:已亡佚。《集解》引孔安国说:“二篇言所以丑夏而还之意也。”
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①:“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②,左。欲右③,右。不用命④,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①祝:祝褥,褥告。②左:这里意思是向左。③右:这里意思是向右。④用命:从命。
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①。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②,遂伐桀。汤曰:“格③,女众庶④!来,女悉听朕言⑤!匪台小子敢行举乱⑥,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⑦,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⑧。今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女有众⑨,女曰‘我君不恤我众,舍我啬事而割政’⑩。女其曰(11)‘有罪,其奈何’?夏王率止众力,率夺夏国(12)。有众率怠不和(13),曰:‘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及予一人致天之罚(14),予其大理女(15)。女毋不信,朕不食言(16)。女不从誓言,予则帑僇女(17),无有攸赦。”以告令师,作《汤誓》(18)。于是汤曰“吾甚武”(19),号曰武王。
①昆吾氏:古部族名。住地在今河南省濮阳西南,一说在许昌一带。②钺(yuè,月):古代兵器,类似大斧。③格:来。④女:同“汝”,你,你们。下文“闻汝众言”、“予与女皆亡”等句之“女”都同“汝”。众庶:众人。⑤朕:我。⑥匪:同“非”。台(yí,饴):我。小子:汤自称。举乱:作乱。⑦维:通“虽”。⑧正:通“征”。⑨有众:众人。这个“有”也没有实际意义。⑩啬事:指稼穑之事。“啬”通“穑”,收割庄稼。割:夺取。政:通“征”。一说“割”通“害”,“割政”即害民之政。(11)其:或许。(12)率:相率,都。这里指君臣一起。一说“率”通“聿”,句中语气词。(13)不和:指不与夏王合作。“和”,和洽。(14)尚:通“倘”,如果。(15)理:通“赉”(lài,赖),赏赐。(16)食言:说话不算数。(17)帑僇:“帑”通“奴”,这里指收为奴隶。一说“帑”通“拏”,妻子儿女。“僇”,通“戮”,杀戮。(18)《汤誓》:《尚书》有此篇。(19)武:勇武,能征善战。
桀败于有娀之虚①,桀奔于鸣条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③,俘厥宝玉④,义伯、仲伯作《典宝》⑤。汤既胜夏,欲迁其社⑥,不可,作《夏社》⑦。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⑧,平定海内。
①虚:同“墟”,旧址。②奔:奔逃。③因为三(zōng,宗)是忠于桀的一个诸侯国,所以汤才出兵讨伐它。④厥:其,他的,他们的。⑤《典宝》:已亡佚。《集解》引孔安国说:“二臣作《典宝》一篇,言国之常宝也。”⑥迁:变置。社:社神(即土神)。相传共工氏之子句龙能平水土,死后被尊为社神。⑦《夏社》:已亡佚。《集解》引孔安国说,是写夏的社神不能变置的原因的。⑧践:踩、踏,引申为登临。
汤归至于泰卷陶①,中作诰②。既绌夏命③,还亳,作《汤诰》④:“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⑤:‘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⑥。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⑦,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⑧,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⑨,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⑩,有状(11)。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12),毋之在国(13),女毋我怨。’”以令诸侯。伊尹作《咸有一德》(14),咎单作《明居》(15)。
①陶:《索隐》认为是衍文。②:音huǐ,悔。③绌:通“黜”,废止,废弃。④《汤诰》:古文《尚书》有此篇,内容与此处所引不尽相同。⑤群后:指各诸侯国的国君。“后”,君主。⑥勤:尽力、努力。⑦四渎:指江、河、济、淮四条大河。“渎”,大河。⑧降播:指教给人民播种。“降”,赐。⑨三公:指禹、皋陶、后稷。⑩予:给与,授与。这里指赐福,保佑。(11)有状:指有这样的事例。(12)不道:无道。(13)之:到……去。在国:指各诸侯所在的国家。(14)《咸有一德》:古文《尚书》有此篇,言作于伊尹归政于太甲之后,与此处言作于汤时不合。(15)《明居》:已亡佚。《集解》引马融说,内容是讲居民之法的。
汤乃改正朔①,易服色②,上白③,朝会以昼④。
①改正(zhēng,征)朔:改变历法。“正”,每年的一月。“朔”,每月的第一天。“正朔”即新年的第一天。古时改朝换代,新王朝为表示自己“应天承运”,要重定正朔,即改变岁首月份。夏历建寅(正月为寅月),殷历改建丑(正月为丑月)。②易服色:改变车马、祭祀用的牲畜、服饰等的颜色。每个王朝都崇尚一种颜色,新王朝建立要改变颜色,是表示制胜旧王朝。夏尚黑,商尚白。③上:同“尚”,崇尚。④朝会以昼:在白天举行朝会。诸侯拜见天子为“朝”,天子接见诸侯为“会”。
汤崩①,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适长孙也②,是为帝太甲。帝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作《肆命》,作《徂后》③。
①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叫作“崩”。②适(dí,敌):通“嫡”。③《伊训》:古文《尚书》有此篇。《肆命》、《徂后》:《尚书》篇名,皆亡佚。《集解》据郑玄说,《肆命》是讲如何施行政教的,《徂后》是讲汤之法度的。
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①。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②,以朝诸侯③。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④,于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⑤,乃用《太甲训》三篇⑥,褒帝太甲,称太宗。
太宗崩,子沃丁立。帝沃丁之时,伊尹卒。既葬伊尹于亳,咎单遂训伊尹事⑦,作《沃丁》⑧。
①放:流放。桐宫:商之离宫,在今河南省偃师县西南。②摄:代理。当国:掌管国家政权。③朝诸侯:使诸侯来朝,即接见诸侯。④反:同“返”,归向。⑤嘉:嘉许,赞美。⑥《太甲训》:古文《尚书》有《太甲》上、中、下三篇。⑦训:顺,这里有根据、按照的意思。⑧《沃丁》:已亡佚。
沃丁崩,弟太庚立,是为帝太庚。帝太庚崩,子帝小甲立。帝小甲崩,弟雍已立,是为帝雍已。殷道衰,诸侯或不至①。
帝雍已崩,弟太戊立,是为帝太戊。帝太戊立伊陟为相。亳有祥桑穀共生于朝②,一暮大拱③。帝太戊惧,问伊陟。伊陟曰:“臣闻妖不胜德,帝之政其有阙与④?帝其修德”。太戊从之,而祥桑枯死而去。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⑤,作《咸艾》,作《太戊》⑥。帝太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⑦,伊陟让,作《原命》⑧。殷复兴,诸侯归之,故称中宗。
①或:有的,有些。②祥:本指吉凶的征兆。这里指凶兆。:楮(chǔ,储)树,也叫构树,一种落叶乔木。③拱:两手合围,表示树的粗细。④阙:同“缺”,缺点、过失。⑤王家:指朝廷、国家。⑥《咸艾(yì,义)》、《太戊》:今皆亡佚。《咸艾》又作《咸乂(yì,义)》。“艾”是治理的意思。两篇内容大约是记载和赞扬巫咸、太戊事迹的。⑦弗臣:意思是不以臣下相待。⑧《原命》:今亡佚。《正义》认为“原”是再的意思,“原命”是说“伊陟让,乃再为书命之”。《尚书》伪《孔氏传》说“原”是太戊的大臣名。
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河亶甲居相。祖乙迁于邢。帝中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仲丁》书阙不具①。帝外壬崩,弟河亶甲立。是为帝河亶甲。河亶甲时,殷复衰。
①《仲丁》:今亡佚。大概太史公听说过这本书,在当时就已经亡佚了。
河亶甲崩,子帝祖乙立。帝祖乙立,殷复兴。巫贤任职。
祖乙崩,子帝祖辛立。帝祖辛崩,弟沃甲立,是为帝沃甲。帝沃甲崩,立沃甲兄祖辛之子祖丁,是为帝祖丁。帝祖丁崩,立弟沃甲之子南庚,是为帝南庚。帝南庚崩,立帝祖丁之子阳甲,是为帝阳甲。帝阳甲之时,殷衰。
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①,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②,于是诸侯莫朝。
①更:改。②比:连续,接连。
帝阳甲崩,弟盘庚立,是为帝盘庚。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①,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②,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③,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宁④,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①五迁:指汤至盘庚前后五次迁都。《正义》云:“汤自南亳迁西亳,仲丁迁隞,河亶甲居相,祖局居耿,盘庚渡河,南居西亳,是五迁也。”②咨:嗟叹。胥皆:全都。③高后:对成汤的敬称。④由:因而。
帝盘庚崩,弟小辛立,是为帝小辛。帝小辛立,殷复衰。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①。帝小辛崩,弟小乙立,是为帝小乙。
①《盘庚》:《尚书》有《盘庚》上、中、下三篇。按《盘庚上》云:“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资胥怨,作《盘庚》三篇。”与此处“百姓思盘庚,乃作《盘庚》三篇”之说不同。
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①。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②。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③,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④,筑于傅险。见于武丁⑤,武丁曰是也⑥。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⑦,号曰傅说。
①佐:指辅佐的大臣。②国风:国家的风尚、风气。③百工:这里指百官。营求:设法寻找。营,谋求。④胥靡:因犯法而服劳役的人。⑤见:使拜见,这里是被带去拜见的意思。⑥是也:就是这个人。“也”是语气词。⑦姓之:给他姓。
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①,武丁惧。祖已曰:“王勿忧,先修政事。”祖已乃训王曰:“唯天监下典厥义②,降年有永有不永③,非天夭民④,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⑤,不听罪,无既附命正厥德⑥,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⑦,罔非天⑧,继常祀毋礼于弃道⑨。”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
①雉:野鸡。呴(gòu,够):同“雊”,野鸡叫。②监:监察。典厥义:以厥义为典,以他们的道义作标准。“典”,常则、标准。③降年:上天赐给人的年岁、寿数。永:长。④夭民:使人的寿命夭折。“夭”,夭折,短命。⑤若:顺从,遵循。⑥附:附着,这里是使……附着,有降下的意思。正:使……正,即端正、纠正。⑦嗣:继承,继位。⑧罔:没有什么,没有……的。⑨弃道:当弃之道,即非恒常之道。
帝武丁崩,子帝祖庚立。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为德,立其庙为高宗,遂作《高宗肜日》及《训》①。
①《高宗肜(róng,荣)日》:《尚书》有此篇,内容即祖己训王事。“肜”,祭之又祭叫“肜”。清孙诒让认为“肜”为“易”字之误,“易日,犹言更日。”《训》:即《高宗之训》,已亡佚,内容大约也是记祖己训王事。
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
帝甲崩,子帝廪辛立。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帝庚丁崩,子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①,谓之天神。与之博②,令人为行③。天神不胜,乃僇辱之④。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⑤,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立,殷益衰。
①偶人:土或木制成的人像。②博:古代一种赌输赢的游戏,类似下棋。③为(wèi,畏)行:等于说为之行,替他下子。④僇辱:羞辱,侮辱。⑤卬:同“仰”。
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启母贱①,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为帝辛,天下谓之纣②。
①贱:地位低,这里指非为正后。②纣:《集解》引《谥法》:“残义损善曰纣。”
帝纣资辨捷疾①,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②;知足以距谏③,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④,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⑤。好酒淫乐⑥,嬖于妇人⑦。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⑧,北里之舞⑨,靡靡之乐⑩。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11),而盈钜桥之粟(12)。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13)。益广沙丘苑台(14),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15)。慢于鬼神(16)。大冣乐戏于沙丘(17),以酒为池,县肉为林(18),使男女倮相逐其间(19),为长夜之饮(20)。
①资:资质,天生的禀分。辨:同“辩”,有口才。②格:格斗,格杀。《正义》引《帝王世纪》云:纣倒曳九牛,抚梁易柱。”③知:同“智”。距:同“拒”,拒绝。④矜:夸耀。⑤出己之下:意思是比不上自己。⑥淫:过度,无节制。⑦嬖:宠爱。⑧师涓:当作“师延”,是名叫延的乐师。淫声,指与雅乐相对而言的俗乐。⑨北里之舞:古代舞曲名。⑩靡靡之乐:声音柔弱的音乐。(11)厚重:加重。鹿台:朝歌城内的高台。《新序·刺奢》云:“鹿台,其大三里,高千尺。”(12)钜桥:仓名。(13)仞:通“牣”,满。(14)苑:园林。(15)蜚鸟:即飞鸟,“蜚”同“飞”。(16)慢:傲慢,不敬。(17)冣(yǜ,聚):积聚。(18)县:同“悬”,悬挂。(19)倮:同“裸”。(20)长夜:通夜,通宵。
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①,于是纣乃重刑辟②,有炮格之法③。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④。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憙淫⑤,纣怒,杀之,而醢九侯⑥。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⑦。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而用费中为政。费中善谀,好利,殷人弗亲。纣又用恶来。恶来善毁谗,诸侯以此益疏。
①怨望:怨恨。“望”也是怨恨的意思。②刑辟:刑法。③炮格之法:相传为商纣的酷刑之一。《集解》引《列女传》:“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炮格之法。”④九侯:《集解》引徐广曰:“一作‘鬼侯’。”鄂侯:《集解》引徐广曰:“一作‘邗(yú,于)侯。’”三公:辅助天子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员。⑤憙:同“喜”。⑥醢(hǎi,海):肉酱。这里指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⑦脯(fǔ,辅):肉干。这里也是一种酷刑,把人制成肉干。
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①,诸侯多叛纣而往归西伯。西伯滋大,纣由是稍失权重②。王子比干谏,弗听。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及西伯伐饥国,灭之,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③,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④,假人元龟⑤,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⑥,维王淫虐用自绝⑦,故天弃我,不有安食⑧,不虞知天性⑨,不迪率典⑩。今我民罔不欲丧(11),曰:‘天曷不降威(12),大命 胡不至(13)?’今王其奈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14)!”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西伯既卒,周武王之东伐,至盟津,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15)。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尔未知天命。”乃复归。
①阴:暗暗地,暗地里。②稍:渐渐地。权重:权力,“重”也是权力的意思。③咎:怨恨。④讫:终止,绝。⑤假人:至人,指能知天地吉凶的人。《尚书》“假”作“格”。“假”、“格”都是“至”义。元龟:用来占卜用的大龟。⑥相:佐助。⑦用:因。⑧不有安食:意思是不能安心吃饭。⑨虞知:料知,揣度了解。⑩迪:由,遵循。率典:法常,即常法。一说“迪”为助词,无义。“率”,遵循。(11)欲丧:指想要纣灭亡。(12)曷:何不,为什么不。降威:指降下天威惩罚无道。(13)大命:天命。胡:何,为什么。(14)有命在天:指顺承天意而为王。(15)会周:与周会合。
纣愈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①,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②。”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③,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④,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大]白旗⑤。杀妲己。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⑥,表商容之闾⑦。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⑧。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⑨。于是周武王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而封殷后为诸侯,属周⑩。
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
①数:屡次。②争:同“诤”,谏诤。③详:通“佯”,假装。④甲子日:依周历,当是周武王即位第十三年的二月五日。⑤大白旗:即“太白旗”,大约是指挥军队用的一种旗帜。⑥封:指在坟上添土。⑦表:表彰、表扬。闾: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单位。《周礼·地官·大司徒》:“五家为比,……五比为闾。”⑧续殷祀:承续殷的祭祀,意思就是延续殷的后代。⑨说:同“悦”。⑩属:隶属,归属。
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①,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②。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③。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①《颂》:指《诗经·商颂》。次:编次。②《书》:指《尚书》。《诗》:指《诗经》。③上古有姓有氏。姓是一种族号,氏是姓的分支。《通鉴·外纪》说:“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由此可见,本篇篇首帝舜“赐姓子氏”,实际上就是赐契姓子。
周本纪第四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周朝是继殷商灭亡之后,我国历史上又一个奴隶制王朝。周也是一个古老的部族,活动在西北黄土高原上,可能是夏族的一个分支。早在唐尧时代,周的始祖后稷就担任农师,掌管农业生产。后稷的后代公刘、古分亶亶父(dǎnfǔ,胆甫)率领族人继续施行兴农措施,使部族逐渐强大。古公亶父为了躲避戎狄的侵扰,率族离开豳(bīn,彬)地移居岐下,营建城邑,修治村落,设立官职,广行仁义,建立了周国。又经过公季、文王的苦心经营,加强了国力,直到武王率领天下诸侯,抓住商纣王暴虐无道、丧尽民心的时机,一举灭商,建立了周王朝。
《周本纪》概括地记述了周王朝兴衰的历史,勾画出一个天下朝宗、幅员辽阔的强大奴隶制王国的概貌,以及其间不同阶段不同君王厚民爱民或伤民虐民的不同政治作风,君臣之间协力相助共图大业或相互倾轧各执已见的不同政治气氛。
在这篇本纪里,司马迁明显地是以儒家的思想观点来看待周朝历史的,宣扬的是仁义兴邦的道理。这突出地表现在对文王、武王、成王、周公的叙写上。这几个人都是儒家理想中圣主贤臣的典范,周初那种君臣和睦、偃戈释旅的局面也正是儒家理想中的政治环境。篇中对武王着意进行了刻画,在叙写了他灭殷的过程之后,又写了他日不暇食、夜不安寐,立社稷,改正(zhēng,征)朔,实行分封、以殷制殷等安邦定国、攘边安内的政策策略,给读者展示了一个有宏图大略、有经营之术的古代政治家形象。
周朝自成王以后,没有出现贤圣君主,却出现了几个昏庸暴君,所以司马迁对一般君主都轻轻几笔带过,而对几个昏庸暴君则给以重墨。如厉王的专利塞言、幽王的宠妇戏臣,都写得像精彩的戏剧,既有历史背景的辅排,又有人物性格的展现,于严峻的形势之中,突出了他们的昏庸暴虐,刚愎拒谏,给文学史的人物画廊中增添了几个精彩的形象。与此同时,司马公还为读者展示了几位尽忠敢谏的辅臣形象。如穆王将伐犬戎时,祭(zhài,寨)公谋父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厉王贪图财利,重用专擅财利的荣夷公,芮良夫则直言相劝;
厉王以杀戮禁止国人批评朝政,召(shào,邵)公不但反复劝谏,在危难之时还舍子救险,与周公一起代行国政,即历史上有名的“共和行政”。这些也都写得精彩感人。
这篇本纪选材精审,详略得当,间或用小说笔法渲染环境,烘托气氛,于细行微言之中突出人物性格,使得一篇约八百年的王朝史简明扼要,跌宕生姿,令人回味。
【译文】
周的始祖后稷,名叫弃。他的母亲是有邰(tái,台)氏部族的女儿,名叫姜原。姜原是帝喾(kù,酷)的正妃。姜原外出到郊野,看见一个巨人脚印,心里欣然爱慕,想去踩它一脚,一踩就觉得身子振动像怀了孕似的。满了十月就生下一个儿子,姜原认为这孩子不吉祥,就把他扔到了一个狭窄的小巷里,但不论是马还是牛从他身边经过都绕着躲开而不踩他,于是又把他扔在树林里,正赶上树林里人多,所以又挪了个地方;把他扔在渠沟的冰上,有飞鸟飞来用翅膀盖在他身上,垫在他身下。姜原觉得这太神异了,就抱回来把他养大成人。由于起初想把他扔掉,所以就给他取名叫弃。
弃小的时候,就很出众,有伟人的高远志向。他游戏的时候,喜欢种植麻、豆之类的庄稼,种出来的麻、豆长得都很茂盛。到他成人之后,就喜欢耕田种谷,仔细观察什么样的土地适宜种什么,适宜种庄稼的地方就在那里种植收获,民众都来向他学习。尧帝听说了这情况,就举任弃担任农师的官,教给民众种植庄稼,天下都得到他的好处,他做出了很大成绩。舜帝说:“弃,黎民百姓开始挨饿时,你担任了农师,播种了各种谷物。”把弃封在邰,以官为号,称后稷,另外以姬为姓。后稷的兴起,正在唐尧、虞舜、夏商的时代,这一族都有美好的德望。
后稷死后,他的儿子不窋(zhú,竹)继位。不窋晚年夏后氏政治衰败,废弃农师,不再务农,不窋因为失了官职就流浪到戎狄地区,不窋死后,他的儿子鞠(jū,居)继位。鞠死后,儿子公刘继位。公刘虽然生活在戎狄地区,仍然治理后稷的基业,从事农业生产,巡行考察土地适宜种什么,从漆水、沮水,渡过渭水,伐取木材以供使用,使得出门的人有旅费,居家的人有积蓄。民众的生活都靠他好起来。各姓的人都感念他,很多人迁来归附他。周朝事业的兴盛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所以,诗人们创歌谱乐来怀念他的功德。公刘去世后,儿子庆节继位,在豳(bīn,宾)地建立了国都。
庆节去世后,儿子皇仆继位。皇仆去世后,儿子差弗继位。差弗去世后,儿子毁隃继位。毁隃去世后,儿子公非继位。公非去世后,儿子高圉(yǔ,语)继位。高圉去世后,儿子亚圉继位。亚圉去世后,儿子公叔祖类继位。公叔祖类去世后,儿子古公亶父(dǎnfǔ,胆,甫)继位。古公亶父重修后稷、公刘的大业,积累德行,普施仁义,国人都爱戴他。戎狄的薰(xūn,熏)育族来侵扰,想要夺取财物,古公亶父就主动给他们。后来又来侵扰,想要夺取土地和人口。人民都很愤怒,想奋起反击。古公说:“民众拥立君主,是想让他给大家谋利益。现在戎狄前来侵犯,目的是为了夺取我的土地和民众。民众跟着我或跟着他们,有什么区别呢?民众为了我的缘故去打仗,我牺牲人家的父子兄弟却做他们的君主,我实在不忍心这样干。”于是带领家众离开豳地,渡过漆水、沮水,翻越梁山,到岐山脚下居住。豳邑的人全城上下扶老携幼,又都跟着古公来到岐下。以至其他邻国听说古公这么仁爱,也有很多来归从他。于是古公就废除戎狄的风俗,营造城郭,建筑房舍,把民众分成邑落定居下来。又设立各种官职,来办理各种事务。民众都谱歌作乐,歌颂他的功德。
古公的长子名叫太伯,次子叫虞仲。他的妃子太姜生下小儿子季历,季历娶太任为妻,她也像太姜一样是贤惠的妇人。生下昌,有圣贤的祥兆。古公说:“我们家族有一代要兴旺起来,恐怕就在昌身上应验吧?”长子太伯、次子虞仲知道古公想让季历继位以便传给昌,就一块逃到了南方荆、蛮之地,随当地的习俗,在身上刺上花纹,剪掉了头发,把王位让给季历。
古公去世后,季历继位,这就是公季。公季学习实行古公的政教,努力施行仁义,诸侯都归顺他。
公季去世,儿子昌继位,这就是西伯。西伯也就是文王,他继承后稷、公刘的遗业,效法古公、公刘的法则,一心一意施行仁义,敬重老人,慈爱晚辈。对贤士谦下有礼,有时到了中午都顾不上吃饭来接待贤士,士人因此都归附他。伯夷、叔齐在孤竹国,听说西伯非常敬重老人,就商量说为什么不去投奔西伯呢?太颠、闳(hōng,洪)夭、散宜生、鬻(yù,玉)子、辛甲大夫等人都一起归顺了西伯。
崇侯虎向殷纣说西伯的坏话,他说:“西伯积累善行、美德,诸侯都归向他,这将对您不利呀!”于是纣帝就把西伯囚禁在羑(yǒu,有)里。闳夭等人都为西伯担心,就设法找来有莘氏的美女,骊戎地区出产的红鬃白身、目如黄金的骏马,有熊国出产的三十六匹好马,还有其他一些珍奇宝物,通过殷的宠臣费仲献给纣王。纣见了这些非常高兴,说:“这些东西有了一件就可以释放西伯了,何况这么多呢!”于是赦免了西伯,还赐给他弓箭斧钺,让他有权征讨邻近的诸侯。纣说:“说西伯坏话的是崇侯虎啊!”西伯回国之后就献出洛水以西的土地,请求纣废除炮格的刑法,这种刑罚就是在铜柱上涂上油,下面烧起炭火,让受罚者爬铜柱,爬不动了就落在炭火里。纣答应了西伯的请求。
西伯暗中做善事,诸侯都来请他裁决争端。当时,虞国人和芮(ruì,瑞)国人发生争执不能断决,就一块儿到周国来。进入周国境后,发现种田的人都互让田界,人们都有谦让长者的习惯。虞、芮两国发生争执的人,还没有见到西伯,就觉得惭愧了,都说:“我们所争的,正是人家周国人以为羞耻的,我们还找西伯干什么,只会自讨耻辱罢了。”于是各自返回,都把田地让出然后离去。诸侯听说了这件事,都说:“西伯恐怕就是那承受天命的君王。”
第二年,西伯征伐犬戎。下一年,征伐密须。又下年,打败了耆(qí,其)国。殷朝的祖伊听说了,非常害怕,把这些情况报告给纣帝。纣说:“我不是承奉天命的人吗?他这个人能干成什么!”次年,西伯征伐邘。次年,征伐崇侯虎。营建了丰邑,从岐下迁都到丰。次年,西伯逝世,太子发登位,这就是武王。
西伯在位大约五十年。他被囚禁在羑里的时候,据说曾经增演《易》的八卦为六十四卦。诗人称颂西伯,说他断决虞、芮争执以后,诸侯们尊他为王,那一年就是他承受天命而称王的一年。后来过了九(十)年逝世,谥为文王。他曾改变了殷之律法制度,制定了新的历法。曾追尊古公为太王,公季为王季:那意思就是说,大概帝王的瑞兆是从太王时开始兴起的。
武王登位,太公望任太师,周公旦做辅相,还有召公、毕公等人辅佐帮助,以文王为榜样,承继文王的事业。
武王受命第九年,在毕地祭祀文王。然后往东方去检阅部队,到达盟津。制做了文王的牌位,用车载着,供在中军帐中。武王自称太子发,宣称是奉文王之命前去讨伐,不敢自己擅自作主。他向司马、司徒、司空等受王命执符节的官员宣告:“大家都要严肃恭敬,要诚实啊,我本是无知之人,只因先祖有德行,我承受了先人的功业。现在已制定了各种赏罚制度,来确保完成祖先的功业。”于是发兵。师尚父向全军发布命令说:“集合你们的兵众,把好船桨,落后的一律斩杀。”武王乘船渡河,船走到河中央,有一条白鱼跳进武王的船中,武王俯身抓起来用它祭天了。渡过河之后,有一团火从天而降,落到武王住的房子上,转动不停,最后变成一只乌鸦,赤红的颜色,发出魄魄的鸣声。这时候,诸侯们虽然未曾约定,却都会集到盟津,共有八百多个。诸侯都说:“纣可以讨伐了!”武王说:“你们不了解天命,现在还不可以。”于是率领军队回去了。
过了两年,武王听说纣昏庸暴虐更加严重,杀了王子比干,囚禁了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着乐器逃奔到周国来了。于是武王向全体诸侯宣告说:“殷王罪恶深重,不可以不讨伐了!”于是遵循文王的遗旨,率领战车三百辆,勇士三千人,披甲战士四万五千人,东进伐纣。第十一年十二月戊午日,军队全部渡过盟津,诸侯都来会合。武王说:“要奋发努力,不能懈怠!”武王作了《太誓》,向全体官兵宣告:“如今殷王纣竟听任妇人之言,以致自绝于天,毁坏天、地、人的正道,疏远他的亲族弟兄,又抛弃了他祖先传下的乐曲,竟谱制淫荡之声,扰乱雅正的音乐,去讨女人的欢心。所以,现在我姬发要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各位努力吧,不能再有第二次,不能再有第三次!”
二月甲子日的黎明,武王一早就来到商郊牧野,举行誓师。武王左手拿着黄色大斧,右手拿着有旄(máo,毛)牛尾做装饰的白色旗帜,用来指挥。说:“辛苦了,西方来的将士们!”武王说:“喂!我的友邦的国君们,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各位卿大夫们,千夫长、百夫长各位将领们,还有庸人、蜀人、羌人、鬃人、微人、人、彭人、濮人,高举你们的戈,排齐你们的盾,竖起你们的矛,让我们来发誓!”武王说:“古人有句老话:‘母鸡不报晓。母鸡报晓,就会使家毁败。’如今殷王纣只听妇人之言,废弃祭祀祖先的事不加过问,放弃国家大政,抛开亲族兄弟不予任用,却纠合四方罪恶多端的逃犯,抬高他们,尊重他们,信任他们,使用他们,让他们欺压百姓,在商国为非作歹。现在我姬发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今天我们作战,每前进六步七步,就停下来齐整队伍,大家一定要努力呀!刺击过四五次、六七次,就停下来齐整队伍,努力吧,各位将士!希望大家威风勇武,像猛虎,像熊罴,像豺狼,像蛟龙。在商都郊外,不要阻止前来投降的殷纣士兵,要让他们帮助我们西方诸侯,一定要努力呀,各位将士!你们谁要是不努力,你们自身就将遭杀戮!”誓师完毕,前来会合的诸侯军队,共有战车四千辆,在牧野摆开了阵势。
帝纣听说武王攻来了,也发兵七十万来抵抗武王。武王派师尚父率领百名勇士前去挑战,然后率领拥有战车三百五十辆、士卒两万六千二百五十人、勇士三千人的大部队急驱冲进殷纣的军队。纣的军队人数虽多,却都没有打仗的心思,心里盼着武王赶快攻进来。他们都掉转兵器攻击殷纣的军队,给武王做了先导。武王急驱战车冲进来,纣的士兵全部崩溃,背叛了殷纣。殷纣败逃,返回城中登上鹿台,穿上他的宝玉衣,投火自焚而死。武王手持太白旗指挥诸侯,诸侯都向他行拜礼,武王也作揖还礼,诸侯全都跟着武王。武王进入商都朝歌,商都的百姓都在郊外等待着武王。于是武王命令群臣向商都百姓宣告说:“上天赐福给你们!”商都人全都拜谢,叩头至地,武王也向他们回拜行礼。于是进入城中,找到纣自焚的地方。武王亲自发箭射纣的尸体,射了三箭然后走下战车,又用轻吕宝剑刺击纣尸,用黄色大斧斩下了纣的头,悬挂在大白旗上。然后又到纣的两个宠妃那里,两个宠妃都上吊自杀了。武王又向她们射了三箭,用剑刺击,用黑色的大斧斩下了她们的头,悬挂在小白旗上。武王做完这些才出城返回军营。
第二天,清除道路,修治祭祀土地的社坛和商纣的宫室。开始动工时,一百名壮汉扛着有几条飘带的云罕旗在前面开道。武王的弟弟叔振铎护卫并摆开了插着太常旗的仪仗车,周公旦手持大斧,毕公手持小斧,待卫在武王两旁。散宜生、太颠、闳夭都手持宝剑护卫着武王。进了城,武王站在社坛南大部队的左边,群臣都跟在身后。毛叔郑捧着明月夜取的露水,卫康叔封辅好了公明草编的席子,召公奭(shì,式)献上了彩帛,师尚父牵来了供祭祀用的牲畜。伊佚朗读祝文祝祷说:“殷的末代子孙季纣,完全败坏了先王的明德,侮慢鬼神,不进行祭祀,欺凌商邑的百姓,他罪恶昭彰,被天皇上帝知道了。”于是武王拜了两拜,叩头至地,说:“承受上天之命,革除殷朝政权,接受上天圣明的旨命。”武王又拜了两拜,叩头至地,然后退出。
武王把殷朝的遗民封给商纣的儿子禄父。武王因为殷地刚刚平定,还没有安定下来,就命令他的弟弟管叔鲜、蔡叔度辅佐禄父治理殷国。然后命令召公把箕子从牢狱里释放出来。又命令毕公释放了被囚禁的百姓,表彰商容的里巷,以褒扬他的德行。命令南宫括散发鹿台仓库的钱财,发放钜桥粮仓的粮食,赈济贫弱的民众。命令南宫括、史佚展示传国之宝九鼎和殷朝的宝玉。命令闳夭给比干的墓培土筑坟。命令主管祭祀的祝官在军中祭奠阵亡将士的亡灵。然后才撤兵回西方去。路上武王巡视各诸侯国,记录政事,写下了《武成》,宣告灭殷武功已成。又分封诸侯,颁赐宗庙祭器,写下《分殷之器物》,记载了武王的命令和各诸侯得到的赐物。武王怀念古代的圣王,就表彰并赐封神农氏的后代于焦国,赐封黄帝的后代于祝国,赐封尧帝的后代于蓟,赐封舜帝的后代于陈,赐封大禹的后代于杞。然后分封功臣谋士,其中师尚父是第一个受封的。把尚父封在营丘,国号为齐。把弟弟周公旦封在曲阜,国号为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弟叔鲜于管,封弟弟叔度于蔡。其他人各自依次受封。
武王召见九州的长官,登上豳(bīn,宾)城附近的土山,远远地向商朝的国都眺望。武王回到周都镐京,直到深夜不能安睡。周公旦来到武王的住处,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入睡?”武王说:“告诉你吧:上天不享用殷朝的祭品,从我姬发没出生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郊外怪兽成群,害虫遍野。上天不保佑殷朝,才使我们取得了今天的成功。上天建立殷朝,曾经任用有名之士三百六十人,虽然说不上政绩光著,但也不至于灭亡,才使殷朝维持至今。我还不能使上天赐给周朝的国运永葆不变,哪里顾得上睡觉呢?”武王又说:“我要确保周朝的国运不可改变,要靠近天帝的居室,要找出所有的恶人,惩罚他们,像对待殷王一样。我要日夜勤勉努力,确保我西方的安定,我要办好各种事情,直到功德在四方放光。从洛水湾直到伊水湾,地势平坦没有险阻,是从前夏朝定居的地方。我南望三涂,北望岳北,观察黄河,仔细察看了洛水、伊水地区,这里离天帝的居室不远,是建都的好地方。”于是对在洛邑修建周都进行了测量规划,然后离去。把马放养在华山南面,把牛放养在桃林区域;让军队把武器放倒,进行整顿然后解散:向天下表示不再用兵。
武王战胜殷朝之后二年,向箕子询问殷朝灭亡的原因。箕子不忍心说殷朝的不好,就向武王讲述了国家存亡道理。武王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又故意询问了天地自然规律的事。
武王生了病。这时,天下还没有统一,王室大臣非常担心,虔诚地进行占卜;周公斋戒沐浴,祷告上天,为武王消灾除邪,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代替武王,武王病渐渐好了。后来武王逝世了,太子诵继承了王位,这就是成王。
成王年纪小,周又刚刚平定天下,周公担心诸侯背叛周朝,就代理成王管理政务,主持国事。管叔、蔡叔等弟兄怀疑周公篡位,联合武庚发动叛乱,背叛周朝。周公奉成王的命令,平复叛乱,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让微子开继承殷朝的后嗣,在宋地建国。又收集了殷朝的全部遗民,封给武王的小弟弟封,让他做了卫康叔。晋唐叔得到一种二苗同穗的禾谷,献给成王。成王又把它赠给远在军营中的周公。周公在东方接受了米谷,颂扬了天子赐禾谷的圣命。起初,管叔、蔡叔背叛了周朝,周公前去讨伐,经过三年时间才彻底平定,所以先写下了《大诰》,向天下陈述东征讨伐叛逆的大道理;接着又写下了《微子之命》,封命微子继续殷后;写下了《归禾》、《嘉禾》,记述和颂扬天子赠送嘉禾;写下《康诰》、《酒诰》、《梓材》,下令封康叔于殷,训诫他戒除嗜酒,教给他为政之道。那些事件的经过记载在《鲁周公世家》中。周公代行国政七年,成王长大成人,周公把政权交还给成王,自己又回到群臣的行列中去。
成王住在丰邑,派召公再去洛邑测量,目的是为了遵循武王的遗旨。周公又进行占卜,反复察看地形,最后营建成功,把九鼎安放在那里。说:“这里是天下的中心,四方进贡的路程都一样。”在测量和营建洛邑的过程中,写下了《诏诰》、《洛诰》。成王把殷朝遗民迁徙到那里,周公向他们宣布了成王的命令,写下了训诫殷民的《多士》、《无佚》。召公担任太保,周公担任太师,往东征伐淮夷,灭了奄(yǎn,掩)国,把奄国国君迁徙到薄姑。成王从奄国回来,在宗周写下了《多方》,告诫天下诸侯。成王消灭了殷朝的残余势力,袭击了淮夷,回到丰邑,写下了《周官》,说明周朝设官分职用人之法,重新规定了礼仪,谱制了音乐,法令、制度这时也都进行了修改,百姓和睦、太平,颂歌四处兴起。成王讨伐了东夷之后,息慎前来恭贺,成王命令荣伯写下了《贿息慎之命》。
成王临终,担心太子钊(zhāo,招)胜任不了国事,就命令召公、毕公率领诸侯辅佐太子登位。成王逝世之后,召公、毕公率领诸侯,带着太子钊去拜谒先王的宗庙,用文王、武王开创周朝王业的艰难反复告诫太子,要他一定力行节俭,戒除贪欲,专心办理国政,写下了《顾命》,要求大臣们辅佐关照太子钊。太子钊于是登位,这就是康王。康王即位,通告天下诸侯,向他们宣告文王、武王的业绩,反复加以说明写下了《康诏》(康王之诰)。所以在成王、康王之际,天下安宁,一切刑罚都放置一边,四十年不曾使用。康王命令毕公写作策书,让民众分别村落居住,划定周都郊外的境界,作为周都的屏卫,为此写下《毕命》,记录了毕公受命这件事。
康王逝世之后,儿子昭王瑕(xiá,霞)继位,昭王在位的时候,王道衰落了。昭王到南方巡视,没有回来,因为当地人憎恶他,给他一只用胶粘合的船,结果淹死在江中。他死的时候没有向诸侯报丧,是因为忌讳这件事。后来立了昭王的儿子满,这就是穆王。穆王继位时,已经五十岁了。国家政治衰微,穆王痛惜文王、武王的德政遭到损害,就命令伯冏(jiǒng,烱)反复告诫太仆,要管好国家的政事,写下了《冏命》。这样,天下才又得以安定。
穆王准备去攻打犬戎,祭(zhài寨)公谋父劝他说:“不能去。我们先王都以光耀德行来服人,而不炫耀武力。军队平时蓄积力量,待必要时才出动,一出动就有威力。如果只是炫耀武力,就会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就没有人惧怕了。所以歌颂周公的颂诗说:“收起干与戈,藏起弓和箭。求贤重美德,华夏都传遍,王业永保全。”先王对待民众,努力端正他们的品德,使他们的性情纯厚,增加他们的财产,改善他们的器用,让他们懂得利和害的所在,用礼法来教育他们,使他们专心致力于有利的事情而躲避有害的事情,心怀德政而惧怕刑威,所以才能保住先王的事业世代相承日益壮大。从前我们的先祖世代担任农师,为虞舜、夏禹谋事。当夏朝衰落的时候,夏朝废弃农师,不务农事,我们的先王不窋因而失掉官职,自己流落到戎狄地区,但对农事却不敢松懈,时时宣扬弃的德行,继续他的事业,修习他的教化法度,早晚恭谨努力,用敦厚笃实的态度来保持,用忠实诚信的态度来奉行。后来世代继承这种美德,没有玷污前人。到文王、武王的时候,发扬先人的光明美德,再加上慈祥和善,侍奉鬼神,保护民众,普天之下没有不高兴的。商王帝辛对民众犯下了大罪恶,民众再也不能忍受,都高兴地拥戴武王,因此才发动了商郊牧野的战争。所以说,先王并不崇尚武力,而是勤勤恳恳地体恤民众的疾苦,为民除害。先王的制度规定:国都近郊五百里内地区是甸服,句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是侯服,侯服至卫服共二千五百里内地区总称为宾服,蛮夷地区为要(yāo,腰)服,戎狄地区为荒服。甸服地区要供日祭,即供给天子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侯服地区要供月祀,即供给天子祭祀高祖、曾祖的祀品;宾服地区要供时享,即供给天子祭祀远祖的祭品;要服地区要供岁贡,即供给天子祭神的祭品;荒服地区要来朝见天子。祭祀祖父、父亲,每日一次;祭祀高祖、曾祖,每月一次;祭祀远祖,每季一次;祭神,每年一次;朝见天子,终生一次。先王留下这样的遗训:有不供日祭的,就检查自己的思想;有不供月祀的,就检查自己的言论;有不供时享的,就检查自己的法律制度;有不供岁贡的,就检查上下尊卑的名分;有不来朝见的,就检查仁义礼乐等教化。以上几点都依次检查完了,仍然有不来进献朝见的,就检查刑罚。因此有时就惩罚不祭的,攻伐不祀的,有征讨不享的,谴责不贡的,告谕不来朝见的,于是也就有了惩罚的法律,有了攻伐的军队,有了征讨的装备,有了严厉谴责的命令,有了告谕的文辞。如果宣布了命令,发出了文告,仍有不来进献朝见的,就进一步检查自己的德行,而不是轻易地劳民远征。这样一来,不论是近是远,就没有不服,没有不归顺的了。如今自从大毕、伯士死后,犬戎各族按照荒服的职分前来朝见,而您却说‘我要用宾服不享的罪名征伐它,而且要让它看到我的军队的威力’,这岂不是违背先王的教诲,而您也将遭受劳顿吗?我听说犬戎已经建立了敦厚的风尚,遵守祖先传下来的美德,始终如一地坚守终生入朝的职分,看来他们是有力量来和我们对抗的。”穆王终究还是去征伐西戎了,结果只获得四只白狼和四只白鹿回来。从此以后,荒服地区就不来朝见天子了。
诸侯有不亲睦的,甫侯向穆王报告,于是制定了刑法。穆王说:“喂,过来!各位有国家的诸侯和有采地的大臣,我告诉你们一种完善的刑法。现在你们安抚百姓,应该选择什么呢,不是贤德的人才吗?应该严肃对待什么呢,不是刑法吗?应该怎样处置各种事务,不是使用刑罚得当吗?原告和被告都到齐了,狱官通过观察言语、脸色、气息、听话时的表情、看人时的表情来审理案件。五种审讯的结果确凿无疑了,就按照墨、劓(yì,亦)、膑(bìn,殡)、宫、大辟五种刑的规定来判决。如果五刑不合造,就按照用钱赎罪的五种惩罚来判决。如果用五刑不合适,就按照五种过失来判决。按照五种过失来判决会产生弊病,这就是依仗官势,乘机报恩报怨,通过宫中受宠女子进行干预,行贿受贿,受人请托。遇有这类情况,即使是大官贵族,也要查清罪状,与犯罪的人一样判他们的罪。判五刑之罪如果有疑点,就减等按五罚处理;判五罚之罪如果有疑点,就减等按五过处理;一定要审核清楚。要在众人中加以核实,审讯的结果要与事实相符。没有确凿的证据的就不要怀疑,应当共同尊敬上天的声威,不要轻易用刑。要判刺面的墨刑而有疑点的,可以减罪,罚以黄铜六百两,但要认真核实,如果确实有罪,还应施刑。要判割鼻的劓刑而有疑点的,可以减罪,,罚以黄铜一千二百两,比墨刑加倍,但也要认真核实,如果确实有罪,还应施刑。判挖掉膝盖骨的膑(bìn,殡)刑而有疑点的,可以减罪,罚以黄铜三千两,比劓刑加一倍半,但也要认真核实,如果确实有罪,还应施刑。判破坏生殖机能的宫刑而有疑点的,可以减罪,罚以黄铜三千六百两,但也要认真核实,如果确实有罪,还应施行。判杀头之刑大辟而有疑点的,可以减罪,罚以黄铜六千两,但也要认真核实,如果确证有罪,还应施行。五刑的条文,墨刑类有一千条,劓刑类有一千条,膑刑类有五百条,宫刑类有三百条,大辟类有二百条。这套刑法因为是甫侯提出来的,所以叫做《甫刑》。
穆王在位五十五年逝世,儿子共王繄扈(yīhù,医户)继位。共王出游到泾(jīng,径)水边上,密康公跟随着,有三个女子来投奔密康公。密康公的母亲说:“你一定要把她们献给国王。野兽够三只就叫‘群’,人够三个就叫‘众’,美女够三人就叫‘粲’。君王田猎都不敢猎取太多的野兽,诸侯出行对众人也要谦恭有礼,君王娶嫔妃不娶同胞三姐妹。那三个女子都很美丽。那么多美人都投奔你,你有什么德行承受得起呢?君王尚且承受不起,更何况你这样的小人物呢?小人物而拥有宝物,最终准会灭亡。”康公没有献出那三个女子,只一年,共王就把密国灭了。共王逝世后,他的儿子懿王囏(jiān,艰)登位。懿王在位的时候,周王室衰落了,诗人们开始作诗讥刺。
懿王逝世,共王的弟弟辟方登位,这就是孝王。孝王逝世后,诸侯又拥立懿王太子燮(xiè,谢),这就是夷王。
夷王逝世后,儿子厉王胡继位。厉王登位三十年,贪财好利,亲近荣夷公。大夫芮(ruì,锐)良夫规谏厉王说:“王室恐怕要衰微了!那个荣公只喜欢独占财利,却不懂得大祸难。财利,是从各种事物中产生出来的,是天地自然拥有的,而有谁想独占它,那危害就大了。天地间的万物谁都应得到一份,哪能让一个人独占呢?独占就会触怒很多人,却又不知防备大祸难。荣公用财利来引诱您,君王您难道能长久吗?做人君的人,应该是开发各种财物分发给上下群臣百姓。使神、人、万物都能得到所应得的一份,即使这样,还要每日小心警惕,恐怕招来怨恨呢。所以《颂诗》说:‘我祖后稷有文德,功高能比天与地。种植五谷养万民,无人不向你看齐。’《大雅》说:‘广施恩泽开周业。’这不正是说要普施财利而且要警惕祸难来临吗?正是因为这样,先王才能建立起周朝的事业一直到现在。而如今,君王您却去学独占财利,这怎么行呢?普通人独占财利,尚且被人称为是强盗;您如果也这样做,那归服您的人就少啦。荣公如果被重用,周朝肯定要败亡了。”厉王不听劝谏,还是任用荣公做了卿士,掌管国事。
厉王暴虐无道,放纵骄傲,国人都公开议论他的过失。召公劝谏说:“人民忍受不了您的命令了!”厉王发怒,找来一个卫国的巫师,让他来监视那些议论的人,发现了后就来报告,立即杀掉。这样一来,议论的人少了,可是诸侯也不来朝拜了。三十四年,厉王更加严苛,国人没有谁再敢开口说话,路上相见也只能互递眼色示意而已。厉王见此非常高兴,告诉召公说:“我能消除人们对我的议论了,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召公说:“这只是把他们的话堵回去了。堵住人们的嘴巴,要比堵住水流更厉害。水蓄积多了,一旦决口,伤害人一定会多;不让民众说话,道理也是一样。所以,治水的人开通河道,使水流通畅,治理民众的人,也应该放开他们,让他们讲话。所以天子治理国政,使公卿以下直到列士都要献讽喻朝政得失的诗篇,盲人乐师要献所映民情的乐曲,史官要献可资借鉴的史书,乐师之长要献箴戒之言,由一些盲乐师诵读公卿列士所献的诗,由另一些盲乐师诵读箴戒之言,百官可以直接进谏言,平民则可以把意思辗转上达天子,近臣要进行规谏,同宗亲属要补察过失,乐师、太史要负责教诲,师、傅等年长者要经常告诫,然后由天子斟酌而行,所以事情做起来很顺当,没有错误。民众有嘴巴,就如同大地有山川,财货器用都是从这里生产出来;民众有嘴巴,又好像大地有饶田沃野,衣服粮食也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民众把话从嘴里说出来了,政事哪些好哪些坏也就可以从这里看出来了。好的就实行,坏的就防备这个道理,就跟大地出财物器用衣服粮食是一样的。民众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心里考虑好了就去做。如果堵住他们的嘴巴,那能维持多久呢!”厉王不听劝阻。从此,国人都不敢说话,过了三年,大家就一起造反,袭击厉王。厉王逃到彘(zhì,智)。
厉王的王太子静被藏在召公家里,国人知道了,就把召公家包围起来,召公说:“先前我多次劝谏君王,君王不听,以至于遭到这样的灾难。如果现在王太子被人杀了,君王将会以为我对他们记仇而在怨恨君王吧?待奉国君的人,即使遇到危险也不该怨恨;即使怨恨也不该发怒,更何况待奉天子呢?”于是用自己的儿子代替了王太子,王太子终于免遭杀害。
召公、周公二辅相共理朝政,号称“共和”(前841)。共和十四年(前828),厉王死在彘地。太子静已在召公家长大成人,二辅相就一块儿扶立他为王,这就是宣王。宣王登位之后,由二相辅佐,修明政事,师法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遗风,诸侯又都尊奉周王室了。十二年(前816),鲁武公前来朝拜天子。
宣王不到千亩去耕种籍(jiè,借)田,这是专供天子带头亲耕以示重农的田地,虢文公劝谏说这样不行,宣王不听。三十九年(前789),在千亩打了一仗,宣王的军队被姜戎打得大败。
宣王丢掉了南方江、淮一带的军队,就在太原清点人口以备征兵。仲山甫劝谏说:“人口是不能清点的。”宣王不听劝阻,最终还是清点了。
四十六年(前782),宣王逝世,他的儿子幽王宫湦(shēng,生。按又作“涅”)继位。幽王二年(前780),西周都城和附近泾水、渭水、洛水三条河的地区都发生了地震。伯阳甫说:“周快要灭亡啦。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不应该没有秩序;如果打乱了秩序,那也是有人使它乱的。阳气沉伏在下,不能出来,阴气压迫着它使他不能上升,所以就会有地震发行。如今三川地区发生地震,是因为阳气离开了它原来的位置,而被阴气压在下面了。阳气不在上面却处在阴气的下面,水源就必定受阻塞,水源受到阻塞,国家一定灭亡。水土通气才能供民众从事生产之用。土地得不到滋润,民众就会财用匮乏,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国家不灭亡还等待什么!从前,伊水、洛水干涸夏朝就灭亡了;黄河枯竭商朝就灭亡了。如今周的气数也像商、周两代末年一样了,河源的水流又被阻塞,水源被阻塞,河流必定要枯竭。一个国家的生存,一定要依赖于山川,高山崩塌,河川枯竭,这是亡国的征象。河川枯竭了,高山就一定崩塌。这样看来,国家的灭亡用不了十年了,因为十刚好是数字的一个循环。上天所要抛弃的,不会超过十年。”这一年,果然三川枯竭了,岐山崩塌了。
三年(前779),幽王宠爱褒姒(sì,似)。褒姒生的儿子叫伯服,幽王想废掉太子。太子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是幽王的王后。后来幽王得到褒姒,非常宠爱,就想废掉申后,并把太子宜臼也一块儿废掉,好让褒姒当王后,让伯服做太子。周太史伯阳诵读历史典籍,感慨道:“周朝就要灭亡啦。”从前还是夏后氏衰落时候,有两条神龙降落在夏帝的宫廷,说:“我们是褒国的两个先君。”夏帝不知道是该杀掉它们,还是赶跑他们,还是留住他们,就进行占卜,结果不吉利。又卜占要他们的唾液藏起来,结果才吉利。于是摆设出币帛祭物,书写简策,向二龙祷告,二条龙不见了,留下了唾液。夏王让拿来木匣子把龙的唾液收藏起来。夏朝灭亡之后,这个匣子传到了殷朝,殷朝灭亡之后,又传到了周朝。连着三代,从来没有人敢把匣子打开。但到周厉王末年,打开匣子看了。龙的唾液流在殿堂上,怎么也清扫不掉。周厉王命令一群女人,赤身裸体对着唾液大声呼叫。那唾液变成了一只黑色的大蜥蜴,爬进了厉王的后宫。后宫有一个小宫女,六、七岁,刚刚换牙,碰上了那只大蜥蜴,后到成年时竟然怀孕了,没有丈夫就生下孩子,她非常害怕,就把那孩子扔掉了。在周宣王的时代,小女孩们唱着这样的儿歌:“山桑弓,箕木袋,灭亡周国的祸害。”宣王听到了这首歌,有一对夫妻正好卖山桑弓和箕木制的箭袋,宣王命人去抓捕他们,想把他们杀掉。夫妇二人逃到大路上,发现了先前被小宫女扔掉的婴孩,听着她在深更半夜里啼哭,非常怜悯,就收留了她。夫妇二人继续往前逃,逃到了褒国。后来褒国人得罪了周朝,就想把被小宫女扔掉的那个女孩献给厉王,以求赎罪,因为当初这个被扔掉的女孩是褒国献出,所以叫她褒姒。周幽王三年,幽王到后宫去,一见到这女子就非常喜爱,生下儿子伯服,最后竟把申后和太子都废掉了,让褒姒当了王后,伯服做了太子。太史伯阳感慨地说:“祸乱已经造成了,没有法子可想了!”
褒姒不爱笑,幽王为了让她笑,用了各种办法,褒姒仍然不笑。周幽王设置了烽火狼烟和大鼓,有敌人来侵犯就点燃烽火。周幽王为了让褒姒笑,点燃了烽火,诸侯见到烽火,全都赶来了,赶到之后,却不见有敌寇,褒姒看了果然哈哈大笑。幽王很高兴,因而又多次点燃烽火。后来诸侯们都不相信了,也就渐渐不来了。
周幽王任用虢(guó,国)石父做卿,在国中当政,国人都忿忿不平。石父为人奸诈乖巧,善天阿谀奉承,贪图财利,周幽王却重用他。幽王又废掉了申后和太子。申侯很气愤,联合缯(zēng,增)国、犬戎一起攻打幽王。幽王点燃烽火召集诸侯的救兵。诸侯们没有人再派救兵来。申侯就把幽王杀死在骊山脚下,俘虏了褒姒,把周的财宝都拿走才离去。于是诸侯都靠拢申侯了,共同立幽王从前的太子宜臼为王,这就是平王,由他来继承周朝的祭祀。
平王登位之后,把国都迁到东都洛邑,以躲避犬戎的侵扰。平王的时候,周王室衰微,各诸侯以强并弱,齐国、楚国、秦国、晋国势力开始强大,一切政事都要经由各方诸侯的首领。
四十九年(前722),鲁隐公登位。
五十一年(前720),周平王去世,而太子泄父(fǔ,甫)死得早,立了他的儿子林,这就是桓王。桓王,是周平王的孙子。
桓王三年(前717),郑庄公前来朝见,桓王没有按礼节接待他。五年(前715),郑国因怨恨桓王,和鲁国调换了许地的田地。许地的田地,是天子用来祭祀泰山的专用田。八年(前712),鲁国人杀掉隐公,拥立桓公。十三年(前707),周桓王征伐郑国,郑国人祝聃(dān,丹)射伤了桓王的肩膀,桓王就撤离回去了。
二十三年(前697),桓王去世,儿子庄王佗(tuó,驼)登位。庄王四年(前693),周公黑肩想杀掉庄王拥立王子克。辛伯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庄王,庄王杀掉周公,王子克逃往燕国。
十五年(前677),庄王去世。儿子釐(xī,西)王胡齐登位。釐王三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诸侯。
五年(前677),釐王去世,儿子惠王阆登位。惠王二年(前675)。起初,庄王宠爱姚姬,生下一子叫釐,很受宠爱。到惠王即位后,又夺了大臣的园林做为自己豢养牲畜的场所,因为这事,大夫边伯等五人就起来做乱,打算召集燕国、卫国的军队,攻打惠王。惠王逃到温邑,后来又住到郑国的栎(lì,力)邑去了。边伯等拥立釐王的弟弟颓为王。他们奏乐,表演各种歌舞,郑国、虢国的国君知道了很恼火。四年(前673),郑国和虢国一起发兵进攻,杀死了周王颓,又把惠王护送回朝廷,惠王十年(前667),赐封齐桓公为诸侯首领。
二十五年(前652),惠王逝世,儿子襄王郑登位。襄王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就是惠后。惠后生了叔带,很受惠王的宠爱,襄王不放心他。三年(前649)叔带和戎国、翟国商议攻打襄王,襄王想要杀掉叔带,叔带逃到了齐国。齐桓公派管仲去劝说戎和周讲和,派隰(xí,习)朋去劝说戎和晋讲和。襄王以上卿的礼节接待管仲。管仲辞谢道:“我身为下卿,不过是个低下的一般官吏,齐国还有天子您亲自任命的两位大臣上卿国氏、高氏在,如果他们届时在春、秋两季来朝见天子,您将怎样接见他们呢?我以天子和齐桓公的双重臣子的身份冒昧地辞谢了。”襄王说:“你是我舅父家的使臣,我赞赏你的功绩,请不要拒绝我的好意。”管仲最终还是接受了下卿的礼节,然后回国了。九年(前643),齐桓公逝世。十二年(前640),叔带又返回到周朝。
十三年(前639),郑国攻打滑国。周襄王派游孙、伯服为滑说情,郑国拘禁了这两个人。郑文公怨恨惠王被护送回朝廷之后,送给虢公酒器玉爵而不送给郑厉公,又怨恨襄王帮助卫国和滑国,所以拘禁了伯服。襄王很地气,给予翟国军队去攻打郑国。富辰劝谏襄王说:“周东迁的时候,靠的是晋国和郑国的力量。子颓叛乱,又是依靠郑国得以平定,如今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怨恨就抛弃它吗?”襄王不听劝阻。十五年(前637),襄王派翟国的军队前去攻打了郑国。襄王感激翟人,准备把翟王的女儿立为王后。富辰又劝谏说:“平王、桓王、庄王、惠王都曾受到郑国的好处,君王您抛开同姓之亲的郑国而去亲近翟国,这样做实在不可取。”襄王仍是不听。十六年(前636),襄王废黜了翟后,翟人前来诛讨,杀死了周大夫谭伯。富辰说:“我屡次劝谏君王,君王都不听,如今到了这个局面,我若不出去迎战,君王可能会以为我在怨恨他吧!”于是就带领着他的属众出去与狄子作战,结果战死。
当初,惠后想立王子叔带为太子,所以用亲信给翟人做先导,翟人这才攻进了周都。襄王逃到郑国,郑国把他安置在氾(fán,凡)邑。子带立为王,娶了襄王黜的翟后和她一起住在温邑。十七年(前635),襄王向晋国告急,晋文公把襄王护送回朝,杀死了叔带。襄王就赐给晋文公玉珪、香酒、弓箭,让他担任诸侯的首领,并把河内的地盘赐给晋国。二十年(前632),晋文公召见襄王,襄王前往河阳、践土与他相会,诸侯都前去朝见,史书因避讳以臣召君这种事,就写成了“天王到河阳巡视”。
二十四年(前628),晋文公逝世。
三十一年(前621),秦穆公逝世。
三十二年(前620),周襄王逝世。儿子顷王壬臣登位。顷王六年(前613),顷王逝世,儿子匡王班登位。匡王六年(前607),匡王逝世,他的弟弟瑜登位,这就是周定王。
定王元年(前606),楚庄王征伐陆浑地方的戎族,军队驻扎在洛邑,楚王派人询问九鼎的大小轻重。定王命王孙满用巧妙的辞令应付了他,楚兵这才离去。十年(前597),楚庄王包围了郑国,郑伯投降,不久又恢复了郑国。十六年(前591),楚庄王去逝。
二十一年(前586),定王逝世,儿子简王夷登位。简王十三年(前573),晋人杀了他们的国君厉公,从周迎回了子周,立为悼公。
十四年(前572),简王逝世,儿子灵亡泄心登位。灵王二十四年(前548),齐国的崔杼杀了他们的君王庄公。
二十七年(前545),灵王逝世,儿子景王贵立。景王十八年(前527),王后所生的太子精明通达却过早去逝。二十年(前525),景王喜爱子朝,想立他为太子,正好这时景王逝世,子丐的党徒和他争夺王位,朝臣拥立长子猛为王,子朝攻杀猛。猛就是悼王。晋人攻打子朝扶立丐为王,这就是敬王。
敬王元年(前519),晋人护送敬王回朝。因子朝已自立为王,敬王不能进入国都,就居住在泽邑。四年(前516),晋率领诸侯把敬王护送回周,子朝做了臣子,诸侯给周修筑都城。十六年(前504),子朝的党与们又起来做乱,敬王逃奔到晋国。十七年(前503),晋定公终于把敬王护送回周了。
三十九年(前481),齐国田常杀了他们的国君简公。
四十一年(前479),楚灭掉了陈国。孔子在这一年去世。
四十二年(前478),周敬王逝世,儿子元王仁登位。元王八年(前469),逝世,儿子定王介登位。
定王十六年(前453),韩、赵、魏三家消灭了智伯,瓜分了他的土地。
二十八年(前441),定王逝世,长子去疾登位,这就是哀王。哀王登位三个月,他的弟弟叔袭杀了哀王,自己登上王位,这就是思王。思王登位五个月,他的小弟弟嵬(wéi,围)攻杀思王自立为王,这就是考王。这三个王都是定王的儿子。
考王十五年(前426),逝世,儿子威烈王午登位。
考王把他的弟弟封在河南,这就是桓公,让他承续周公这个官位职事。桓公死后,儿子威公继任。威公死后,儿子惠公继任,把他的小儿子封在巩地以护卫周王,号为东周惠公。
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九鼎震动。这一年,周王命韩、魏、赵为诸侯。
二十四年(前402),威烈王逝世,儿子安王骄登位。这一年,盗贼杀了楚声王。
安王登位二十六年(前376),逝世,儿子烈王喜登位。烈王二年(前374),周太史儋(dān,担)拜见秦献公说:“当初周和秦是合在一起的,后来分开了,分开五百年之后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十七年后,将会有一位称霸统一天下的人出现。”
〔七〕(十)年(前369),周烈王逝世,他的弟弟扁登位,这就是显王。显王五年(前364),祝贺秦献公,献公称霸。九年(前360),显王又送上了祭祀文王、武王的胙(zuò,作)肉。二十五年(前344),秦在周国与诸侯会盟。二十六年(前343),周王把诸侯之长方伯这个名称送给秦孝公。三十三年(前336),祝贺秦惠王。三十五年(前334),又送上了祭祀文王、武王的胙肉。四十四年(前325),秦惠王称王。自此以后,诸侯都各自称王了。
四十八年(前321),周显王逝世,儿子慎靓(jìng,静)王定登位。慎靓王登位六年,逝世,儿子赧(nǎn,上声南)王延登位。王赧在位时,东西周各自为政。赧王把国都迁到了西周。
西周武公的共太子死了,还有五个儿子都是庶出的,没有嫡子可以立为太子。司马翦(jiǎn,剪)对楚王说:“不如用土地资助公子咎,替他请求立为太子。”左成说:“不行。如果我们用土地资助了公子咎,而周却不听我们的,这样您的主意就行不通了,与周的交情也疏远了。不如去问问周君想要立谁为太子,悄悄地告诉给翦,然后翦再让楚国资助给他土地。”结果,西周真的立公子咎为太子。
八年(前307),秦攻打宜阳,楚派兵去援救。而楚国以为周是帮助秦国,所以想攻打周。苏代为周游说楚王说:“您怎么知道周是帮助秦国?说周帮助秦国比帮助楚国更出力的人,是想让周投到秦国方面去,所以人们都把周、秦放在一起说‘周秦’啊。周明白了自己解脱不了,就必定投向秦国一方,这真是帮助秦国取周的妙计呀。如果为大王考虑,周为秦出力,您要好好待他;不为秦出力,仍然好好待他,这样,才能让它与秦疏远。周与秦绝了交,就一定投向楚国郢都的。”
秦向东周和西周借道,想通过两周之间的地区去攻打韩国,周担心借了会得罪韩,不借又会得罪秦。史厌对周君说:“为什么不派人去见韩公叔呢?就对韩公叔说:‘秦国敢穿过周地去攻打韩国,是由于信任东周。您为什么不给周一些土地,并派出人质前往楚国呢?’这样,秦国一定会怀疑楚国,不相信周君,也就不会攻打韩国了。您再派人去对秦国说:‘韩国非要给我们周一些土地,想以此来让秦国怀疑周君,周不敢不接受。’秦国也就没有说词儿,不让周接受韩国的土地了,这样就既得到了韩的土地,又是听命于秦国了。”
秦国召见西周君,西周君不愿意去,就派人对韩王说:“秦国召见西周君,他是想攻打大王的南阳,大王为什么不派兵驻守南阳?周君将以此为借口不到秦国去。周君不到秦国去,秦国就一定不敢渡河来攻打南阳了。”
东周和西周打仗,韩国派兵去救援西周。有人为东周游说韩王说:“西周原先是天子的国都,有许多钟鼎宝器和贵重的宝物。您如果控制住军队不出动,就可以让东周感激您,又可以使您尽得西周的宝物。”
周王赧被称做成君。楚包围了韩国的雍氏,韩国向东周要兵器和粮草,东周君害怕了,叫来苏代把这事告诉了他。苏代说:“您何必为这件事担忧呢!我能使韩国不向东周要兵器和粮草,又能让您得到高都。”周君说:“你如果能办到,我可以把国政交给你。”苏代会见了韩相国公仲侈说:“楚国包围了雍氏,原来计划三个月攻下,如今五个月了,还攻不下来,这说明楚兵已经疲惫了。现在您向周要兵器粮草,就是向楚宣告您自己已经疲备了。”韩相国说:“对。可是使者已经派出去了。”苏代于是说:“为什么不把高都送给周呢?”韩相国非常生气,说:“我不向周要兵器粮草也就够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把高都送给周呢?”苏代说:“把高都送给周,周会转过来投向韩国,秦国听了一定很恼火,怨恨周,与周断绝使者的往来,这样就等于是拿一个破烂的高都换来一个完整的周。为什么不给呢?”韩相国说:“好。”果然把高都送给周了。
三十四年(前281),苏厉对周君说:“秦攻克了韩国、魏国,打败了魏将师武,往北攻取了赵的蔺、离石二县,这些都是白起干的。这个人善于用兵,又有天命佑助。而今他又带兵出伊阙塞去攻打梁国,如果梁国被攻破,那么周就危险了。您为什么不派人去劝说白起呢?您可以说:‘楚国有个养由基,是个善于射箭的人。离柳叶百步之外射箭,可以百发百中。左右帝观的人有好几千,都说他箭射得好。可是有一个汉子站在他的帝边,说:“好,可以教给他射箭了。”养由基很生气,扔掉弓,握住剑说“你有什么本事教我射箭呢”?那个人说“并不是说我能教你怎么伸直左臂撑住弓身,怎样弯曲右臂拉开弓弦。一个人在百步之外射柳叶,百发百中,如果不在射得最好的时候停下来,过一会儿力气小了,身体累了,弓摆不正,箭射出去不直,只要有一发射不中,那么一百发就全部作废了”。如今,您攻克了韩国、魏国,打败了师武,往北攻取了赵国的蔺、离石二县,您的功绩是很大了。现在您又带兵出伊阙塞,过东西两周,背对韩国,攻打梁国,这一次如果打不胜,就会前攻尽弃。您不如假称有病,不要出伊阙塞去攻打梁国了’。”
四十二年(前273),秦国攻破了魏国的华阳。周的大臣马犯对周君说:“请允许我去让梁国给周筑城。”他去对梁王说:“周王病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一定活不成。请让我把九鼎献给大王,您拿到了九鼎之后希望能想办法救我。”梁王说:“好。”于是给他一批士兵,声称是去保卫周。马犯又去对秦王说:“梁并非是想保卫周,而是要攻打周。您可以派兵到国境去看看。”秦果然出兵。马犯又去对梁王说:“周王病好了,九鼎的事没有办成,请您让我在以后找适当的机会再献九鼎吧。但是现在您已经派兵到周去了,诸侯都起了疑心,怀疑您要伐周,以后您办事将不会有人相信了。不如让那些士兵为周筑城,借此把诸侯怀疑您要伐周的事端盖住。”梁王说:“好。”于是就让那些士兵给周筑城。
四十五年(前270),周君的秦国宾客对周冣说:“您不如称赞秦王的孝道,趁便把应地献给秦国作为太后的供养之地,秦王一定很高兴,这样您和秦国就有了交情。交情好了,周君一定认为这是您的功绩;交情不好,劝周君归附秦国的人一定会获罪。”秦去攻打周,周冣对秦王说:“如果为大王您考虑,那就不应该去攻打周。攻打周,实在利益不多,却使您的名声让天下人都害怕。天下人都因为秦攻打周的名声而害怕,一定会往东边去与齐国联合。您的军队在周打得疲惫了,又使天下都去与齐联合,这样,秦国就称不了王统一不了天下了。天下正希望使秦国疲惫呢,所以鼓励您去攻打周。如果秦国和诸侯都疲惫了,那样您的教命就不会通行于诸侯了。”
五十八年(前257),韩、赵、魏三国与秦国相对抗。周派相国前往秦国,因为怕遭到秦国的轻视,就半路返回来了。有人对相国说:“秦国是轻视您还是重视您,这个还不能确料。秦是想要了解那三国的实情。您不如赶快去拜见秦王,就说‘请让我来给您打探东方三国的变化’,秦王一定会重视您。秦王重视您,就表明秦重视周,周因此也取得了秦国的信任。至于齐国对周的重视,那么早就有周冣和齐国联络好了:这样,周就可以永远不会失去与强国的交情。”秦信任周了,就发兵去攻打韩、赵、魏三国。
五十九年(前256),秦攻取了韩国的阳城负黍,西周很害怕,背叛了秦国,与东方各诸侯相联合,率领天下的精锐部队出伊阙塞去攻打秦国,使得秦国与阳城之间无法相通。秦昭王很生气,派将军摎(jiū,纠)攻打西周。西周君跑到秦国,叩头认罪,把全部三十六邑三万人口都献给了秦王。秦接受了西周君献的人口、土地,让他又回到西周去了。
周君、王赧逝世后,周地的民众就向东方逃亡。秦收取了九鼎和其他珍宝器物,又把西周公迁到狐。此后七年,秦庄襄王灭掉了东周。东西周就全都归属于秦了,周朝的祭祀从此断绝。
太史公说:学者都说周伐纣之后,定居在洛邑,综合考察它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洛邑是武王测量的,成王又派召公去进行了占卜,把九鼎安放在那里,而周都仍然是在丰邑、镐(hào,浩)京。一直到犬戎打败了幽王,周都才东迁到洛邑。所谓“周公安葬于毕”,毕在镐京东南的杜中。秦灭掉了周。汉朝建立九十多年后,天子将要去泰山封禅,向东巡视到河南时,访求周的后代,把三十里的土地封给周的后代嘉,号为周子南君,和其他列侯平列,让他供奉对周朝祖先的祭祀。
【原文】【注解】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①。姜原出野②,见巨人迹③,心忻然说④,欲践之⑤,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⑥,以为不祥⑦,弃之隘巷⑧,马牛过者皆辟不践⑨;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⑩,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11)。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①元妃:帝王或诸侯的嫡妻。按:《索隐》曰:“谯周以为‘弃,帝喾之胄,其父亦不著’,与此纪异也。”②野:野外,郊野。③迹:脚印。④忻(xīn,欣)然:欣然。忻,同“欣”。说:同“悦”,喜悦,高兴。⑤践:踏,踩。⑥居期:到了日子。这里指怀孕满十月。⑦不祥:不吉利。⑧隘:狭窄。⑨辟:同“避”。⑩适会:正赶上。“适”“会”同义。(11)覆:盖。荐:藉,垫。
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①。其游戏,好种树麻、菽②,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③,宜谷者稼穑焉④,民皆法则之⑤。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⑥,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⑦,尔后稷播时百谷⑧。”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⑨。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⑩。
①屹:耸立的样子。②种树:种植。“树”也是种的意思。菽:豆类。③相:仔细察看。④稼穑:种植和收获。种植叫稼,收获叫穑。⑤法则:效法、仿效。⑥举:举荐,提拔。⑦黎民:众民。黎,黑色。因众民发黑,故称黎民。⑧后稷:古代掌管农业事务的官。这里是做后稷以管理农务的意思。播时:播种,种植。时,通“莳(shì,示)”,栽种。⑨别:另外。姓姬氏:以姬为姓。⑩令德:美好的德性。令,美,善。
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①,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②。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③,自漆、沮度渭,取材用④,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⑤。百姓怀之⑥,多徙而保归焉⑦。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⑧。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⑨。
①去稷,指废弃农师。②戎狄:泛指西北地区的部族。③行(旧读xìng,幸):察看。④取材用:《正义》曰:“公刘从漆县漆水南渡渭水,至南山取材木为用也。”⑤赖:依靠,仰赖。庆:幸福。⑥怀:归向。⑦保归:归附。保,依,附。⑧“故诗人”句:《诗经·大雅》有《公刘》篇,歌颂了公刘的伟大业绩和高尚品德。诗人,指《诗经》的作者。⑨国:国都。这里是建都的意思。
庆节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毁隃立。毁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亚圉立。亚圉卒,子公叔祖类立。公叔祖类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①。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②,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③,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④,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⑤,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⑥,度漆、沮,踰梁山⑦,止于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于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⑧,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⑨。作五官有司⑩。民皆歌乐之,颂其德。(11)
①戴:尊奉,拥护。②已:不久。③有民:民众。有,有人认为是上古汉语名词词头,无义。④所为:等于说“所以”,这里是表示攻战的原因或目的。⑤君之:意思是做他们的君主。⑥私属:家众。⑦踰:越过。⑧贬:减少,损减。这里有除去的意思。⑨邑别居之:意思是设邑落分别居住。⑩作五官有司:《集解》引《礼记》曰:“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马、司空、司土、司寇,典司五众。”又引郑玄曰:“此殷时制。”作,设置。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所以称有司。(11)“民皆”二句:《诗经》中《周颂·天作》、《鲁颂·閟宫》都有歌颂古公亶父(fǔ,甫)的内容。
古公有长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历,季历娶太任,皆贤妇人,生昌,有圣瑞①。古公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②?”长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乃二人亡如荆蛮③,文身断发④,以让季历。
古公卒,季历立,是为公季。公季修古公遗道,笃于行义⑤,诸侯顺之。
①圣瑞:圣人的吉兆。《正义》引《尚书帝命验》云:“季秋之月甲子,赤爵衔丹书入于酆,止于昌户。其书云:‘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凡事不强则枉,不敬则不正。枉者废灭,敬者万世。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不仁守之,不及其世。’”按:此属预言吉凶的谶(chèn,趁)纬之言,不可信。②其:恐怕,大概。③亡:逃走。如:往,到……去。荆蛮:指当时楚地。《正义》:“太伯奔吴,……而云‘亡荆蛮’者,楚灭越,其地属楚,秦灭楚,其地属秦,秦讳楚(指庄襄王子楚)改曰‘荆’,故通号吴越之地为荆。及北人书史加云‘蛮’,势之然也。”蛮:对南方民族的贬称。④文身:用针在身体全身或局部刺出自然或几何图形,然后涂上颜色。断发:截短头发。古代吴、越地区有文身断发的习俗⑤笃:专一,忠诚。
公季卒,子昌立,是为西伯。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①,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②,日中不暇食以待士③,士以此多归之。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④。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
①则:效法。②礼下贤者:对有才德的人谦下有礼。③不暇食:顾不上吃饭。暇,空闲。④盍:往归之:何不前往归附他昵。按:此上二句采自《孟子·离娄上》:“伯夷辟(避)纣,……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盍,何不。
崇侯虎谮西伯于殷曰①:“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②,有熊九驷③,他奇怪物④,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⑤。纣大说,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⑥,使西伯得征伐。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炮格之刑⑦。纣许之。
①谮(zèn,怎去声):进馋言,说人的坏话。②文马:有彩色花纹的马。《正义》:“按:骏马赤鬣缟身,目如黄金,文王以献纣也。”③九驷:三十六匹马。驷,古代一车驾四马,因称同驾一车的四马为驷。④他奇怪物:其他珍奇、稀有的宝物。⑤因:通过。嬖臣:亲信、宠幸之臣。⑥钺:大斧,古代兵器。⑦炮格:商纣时酷刑之一。《列女传》:“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格烙之法。”
西伯阴行善①,诸侯皆来决平②。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③,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④,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⑤,何往为,只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⑥。”
①阴:暗地里。②决平:决断,评判。③狱:争讼,官司。④畔:田界。⑤耻:以为耻。⑥盖:大概,大约。受命之君:受天命的君王。意思是说将受天命为帝。
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闻之,惧,以告帝纣。纣曰:“不有天命乎?是何能为!”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而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明年,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
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①。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②。后十年而崩③,谥为文王④。改法度,制正朔矣⑤。追尊古公为太王⑥,公季为王季:盖王瑞自太王兴。
①《易》:古代占卜的书,今存《周易》,也叫《易经》。八卦:《易》中的八种基本图形,每个图形象征一种自然现象:≡乾(天)、≡坤(地)、≡震(雷)、≡兑(泽)、≡离(火)、≡巽(xùn,迅。风)、≡坎(水)、≡艮(gèn,根去声。山)。八卦两两重迭演为六十四卦。②“盖受命”句:《正义》曰:“二国相让后,诸侯归西伯有四十余国,咸尊西伯为王。盖此年受命之年称王也。”又:梁玉绳等据《论语·泰伯》孔子说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向纣称臣)”等记载,以为《史记》此处记载有误(见《会注考证》引)。译文从原文并参用《正义》说。③后十年:《正义》:“十当为‘九’。”④谥:古代在人死后按其生前事迹评定褒贬给予的称号。⑤改法度、制正朔:改变殷之法律制度,制定新的历法,即废除殷历,改用周历。正,一年的开始,即正月。朔,一月的开始,即每月的第一天。正朔就是一年开始的时候。古代改朝换代,都要改法度、制正朔。夏代以建寅之月(即冬至后二月,相当于现今阴历正月)为岁首,殷代以建丑之月(即冬至后一月,相当于现今阴历十二月)为岁首,周代以建子之月(即包括冬至的月份,相当于现今阴历十一月)为岁首。按:《正义》以为文王改法度,制正朔的记载亦误。⑥“追尊”二句:《正义》引《礼记大传》云“牧之野武王成大事而退,追王太王亶父、王季历、文王昌”,认为此二句亦误。
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①,周公旦为辅②,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③,师修文王绪业④。
①师:太师,周代辅佐国君的官。②辅:天子左右大臣的通称。《尚书大传》:“古者天子必有四邻: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③左右:帮助,辅佐。④绪业:遗业,事业。
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①,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②,载以车,中军③。武王自称太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乃告司马、司徒、司空、诸节④:“齐栗⑤,信哉⑥!予无知,以先祖有德臣⑦,小子受先功⑧,毕立赏罚⑨,以定其功。”遂兴师⑩,师尚父号曰:“总尔众庶(11),与尔舟楫(12),后至者斩。”武王渡河,中流(13),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14),其色赤,其声魄云(15)。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16),未可也。”乃还师归。
①观兵:检阅军队。②木主:神主,即牌位。用木做成,书死者谥号以供祭祀。古代帝王出军、巡狩或去国,载庙主及社主以行。③中军:指置于军中。④诸节:指接受王命的诸官吏。《集解》引马融曰:“诸受符节有司也。”节,符节,古代朝廷用作凭证的信物,这里借指王命。⑤齐(zhāi,斋)栗:严肃恭敬。齐,庄重、肃敬。栗,威严,庄严。⑥信:诚实,不欺。⑦先祖:祖先。⑧小子:自谦之辞。⑨毕:尽,完全。⑩兴师:举兵。(11)总:聚束,集中。众庶:众人,民众。(12)与:操,持。楫:船桨。(13)中流:指渡到河的中央。(14)流为乌:不断变化,最后现出乌的形象。流,往来不定或运转不停。(15)魄:象声词,形容鸟叫的声音。云:语气词。(16)女(rǔ,汝):同“汝”,你,你们。
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①,杀王子比干②,囚箕子③。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④。”乃遵文王,遂率戎车三百乘⑤,虎贲三千人⑥,甲士四万五千人⑦,以东伐纣。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⑧。曰:“孳孳无怠⑨!”武王乃作《太誓》⑩,告于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11),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12),离逷其王父母弟(13),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14),用变乱正声(15),怡说妇人(16)。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17)。勉哉夫子(18),不可再(19),不可三!”
①滋甚:越来越厉害。②杀王子比干:比干为纣王的叔父,官少师,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见《殷本纪》。③囚箕子:箕子为当时贵族,纣王的诸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比干被剖心以后,箕子假装颠狂为奴,纣又囚之。见《殷本纪》。④“不可以句”:《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后书·袁术传》引史云‘殷有重罚,不可不伐’。”译文据此删“毕”字。⑤戎车:战车。乘(shèng,胜):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这里可译为辆。⑥虎贲(bēn,奔):勇士。《集解》引孔安国曰:“若虎之贲(奔)兽,言其猛也。”⑦甲士:披甲之士。⑧咸:皆,都。⑨孳孳:同“孜孜”,努力不懈的样子。⑩《太誓》:古文《尚书》篇名,作《泰誓》。(11)乃:竟,竟然。(12)三正:旧说指天、地、人或曰夏、商、周之正统。《集解》引马融曰:“动逆天地人也。”《正义》:“按:三正,三统也。周以建子为天统,殷以建丑为地统,夏以建寅为人统也。”建子、建丑、建寅,即以这三个月的朔日(初一)为岁首。“建”指斗建,即北斗所指的时辰,由子至亥,每月迁移一辰。又《尚书易解》于《甘誓》篇注云:“三正者,按正与政通,谓政事。《左传》文公七年晋却缺解《夏书》云:‘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三事即三正也。”(13)离逷(tì,替):疏远。逷,同“逖(tì,替),远。王父母弟、同祖亲族。《集解》引郑玄曰:“祖父母之族。必言‘母弟’,举亲者言之也。”(14)淫声:指淫荡的音乐。(15)用:以,以致,从而。正声:雅正的音乐。(16)怡说(yuè,悦):使高兴。(17)维:句首语气词,可不译。共(gōng,恭):通“恭”。天罚:指上天降下的惩罚。(18)勉:努力。夫子:对将士的尊称。《集解》引郑玄曰:“丈夫之称。”(19)再:两次,第二次。
二月甲子昧爽①,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武王左杖黄钺②,右秉白旄③,以麾④。曰:“远矣西土之人⑤!”武王曰:“嗟!我有国冢君⑥,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徽、、彭、濮人⑦,称尔戈⑧,比尔干⑨,立尔矛,予其誓⑩。”王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11),牝鸡之晨,惟家之索(12)。’今殷王纣维妇人言是用(13),自弃其先祖肆祀不答(14),昬弃其家国(15),遗其王父母弟不用,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16),是信是使(17),俾暴虐于百姓(18),以奸轨于商国(19)。今予发维共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20),夫子勉哉!不过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21),乃止齐焉,勉哉夫子!尚桓桓(22),如虎如罴,如豺如离(23),于商郊,不御克奔(24),以役西土(25),勉哉夫子!尔所不勉,其于尔身有戮。”誓已(26),诸侯兵会者四千乘,陈师牧野(27)。
①二月:这是用周历,殷历为正月。昧爽:天将亮未亮之时。②杖:持,拿着。黄钺:黄铜制的大斧。③秉:持,把。旄:用旄牛尾放在旗杆上做装饰的旗。④麾(huī,挥):挥动,指挥。⑤“远矣”句:这是慰劳的话。西土之人,指从西方来的将士。⑥有国冢君:称同来伐纣的诸侯。有国,《尚书·牧誓》作“友邦”。冢君:大君,等于说首领。⑦庸:在今湖北房县。蜀:在今四川成都一带。羌:西戎部落,在今甘肃境内。髳:西戎部落,在今四川东部。微:在今陕西郿县。郿:在今湖北西部。彭:在今四川彭宣县。濮:在今湖南沅陵县。按:以上八国都是当时属于武王的部落。⑧称:举。⑨比:并列,紧靠。这里是排列整齐的意思。⑩其:语气词,表示将要的意思。(11)牝鸡:雌鸡。晨:司晨,报晓。(12)惟家之索:等于说“惟索家”,意思是只能使家破败。惟,同“唯”,只。索,尽,这里有破败、毁败的意思。《集解》引孔安国曰:“喻妇人知外事,雌代雄鸣,则家尽也。”(13)惟妇人之言是用:等于说“维用妇人言”,只听妇人的话。维,同“唯”。《殷本纪》:“纣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14)肆祀:指对祖先的祭祀。《集解》引郑玄曰:“肆,祭名。”答:答理,过问。(15)昬弃:弃去。昬,通“泯”,蔑。(用王引之说)(16)多罪逋(bū,补平声)逃:指罪恶多端的逃犯。逋逃,逃亡。是崇是长:等于说:“崇是长是”,抬高这些人,重视这些人。崇,高,这里是使高、抬高的意思。长,以为长,即重视的意思。(17)是信是使,等于说“信是使是”,相信这些人,使用这些人。(18)俾:使。(19)奸轨:犯法作乱。奸,外乱。轨,通“宄(guǐ,轨),内乱。”(20)齐:指整顿队伍,使阵列整齐。(21)伐:击刺。(22)尚:表示命令或希望。桓桓:威武的样子。(23)离(chī,吃):同“螭”,传说中一种似龙的动物。(24)御:抵挡,阻止。克奔:指能来奔投降者。(25)役:助。西土:指周及伐纣各诸侯。(26)已:止,完毕。(27)陈师:摆开阵势。
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①。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②,以大卒驰帝纣师③。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④。纣师皆倒兵以战⑤,以开武王⑥。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⑦。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⑧,蒙衣其殊玉⑨,自燔于火而死⑩。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诸侯,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11),诸侯毕从。武王至商国(12),商国百姓咸待于郊(13)。于是武王使群臣告语商百姓曰(14):“上天降休(15)!”商人皆再拜稽首(16),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纣死所(17)。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18),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旗(19)。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20)。二女皆经自杀(21)。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22),县其头小白之旗。武王已乃出复军(23)。
①七十万人:《新证》:“殷墟甲骨文记载商代用兵,至多一万余人,本文殷纣发兵七十万人,与实际不符合,只可以疑传疑。”距:同“拒”,抵抗。②致师:挑战。《集解》引郑玄曰:“致师者,致其必战之志也。古者将战,先使勇力之士犯敌焉。”③大卒:古代军队编制。《正义》:“大卒,谓戎车三百五十乘,士卒二万六千二百五十人,有虎贲三千人。”驰:驱赶车马向前冲。④亟:急,速。⑤倒兵:掉转兵器攻击自己一方,即倒戈。⑥开:引导。⑦畔:通“叛”,背叛。⑧反:同“返”。鹿台:又称南单之台。故址在今河南汤阴朝歌镇南,殷纣王所筑。⑨蒙:包,裹。衣(旧读yì,益);穿(衣)。殊玉:大约是指极少见的美玉。《正义》引《周书》云:“甲子夕,纣取天智玉琰五,环身以自焚。”注:“天智,玉之善者,缝环其身自厚也。凡焚四千玉也,庶玉则销,天智玉不销,纣身不尽也。”⑩燔(fán,凡):焚烧。(11)揖:拱手为礼。商国:商之国都。(12)百姓:百官。在战国以前,百姓是贵族的总称,因为当时只有贵族才有姓,一般平民没有姓。(13)咸:都。(14)告语(yù,玉):告诉,对……宣告。(15)休:吉庆,美善。(16)稽(qǐ,启)首:叩头到地。古时九拜礼仪中最恭敬的一种。(17)所:处所,地方。(18)轻剑:据《正义》引《周书》作“轻吕之剑”。轻吕,剑名。(19)县(xuán,悬):同“悬”,悬挂。(20)嬖(bì,辟):宠爱。(21)经:缢死,上吊。(22)玄钺:黑色的大斧。《集解》引宋均:“玄钺用铁,不磨砺。”(23)复军:返回军中。
其明日①,除道,修社及商纣宫②,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驱③。武王弟叔振铎奉陈常车④,周公旦把大钺,毕公把小钺⑤,以夹武王⑥。散宜生、太颠、闳夭皆执剑以卫武王。既入,立于社南大卒之左,[左]右毕从。毛叔郑奉明水⑦,卫康叔封布兹⑧,召公奭赞采⑨,师尚父牵牲⑩。尹佚策祝曰(11):“殷之末孙季纣,殄废先王明德(12),侮蔑神祇不祀(13),昏暴商邑百姓(14),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15)。”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16),革殷(17),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①明日:第二天。②社:祭祀土神的地方。③荷(hè,贺):担负。罕旗:有九条飘带的旗帜。《集解》引蔡邕《独断》曰:前驱有九旒(liú,流)云罕。”④“武王弟”句:《会注考证》:“《克殷解》云:‘叔振铎奏拜假(gé,格),又陈常车。’”(拜假,或为古乐名。)陈,陈列。常车,仪仗车。因车上插着画有日、月图象的太常旗,所以叫常车。⑤毕公:梁玉绳以为是“召公”之误。(见《会注考证》引)⑥夹:在左右待卫。⑦明水:指明月夜里的露水。《集解》引郑玄曰:“取月之水,欲得阴阳之洁气。陈明水以为玄酒。”⑧布:辅设。兹:草席。《索隐》:“兹,一作‘苙’(lì,立),公明草也。言‘兹’,举成器;言‘苙’见絜草也。”⑨赞:奉献。采:币帛,丝织品。⑩牲:供祭祀用的家畜,如猪、牛、羊等。(11)策祝:意思是读策书祝文。(据《正义》)(12)殄废:灭绝。(13)神祇(qí,齐):泛指神鬼。祇,地神。(14)暴:欺凌。(15)章显:显著。章同“彰”。天皇上帝:天帝。(16)膺:受,接受。更:换,改变。大命:指上天降下的命令。(17)革:革除,废除。
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①,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②。已而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释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闾③。命南宫括散鹿台之财,发钜桥子粟④,以振贫弱萌隶⑤。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⑥。命闳夭封比干之墓⑦。命宗祝享祠于军⑧。乃罢兵西归。行狩⑨,记政事,作《武成》⑩。封诸侯,班赐宗彝(11),作《分殷之器物》(12)。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13)。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
①集:和睦,安定。②相:辅佐。③表:称表,表彰。闾:闾里,闾巷。④发:散发。⑤振:同“赈”,赈济、救济。萌隶:指民众。萌,通“氓”,外来的百姓,也泛指老百姓。隶,奴隶。⑥展:展示,展览。九鼎:相传夏禹收天下之金铸成九鼎,象征九州。后来成了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成汤迁之于商邑,周武王迁之于洛邑。保玉:即宝玉。《集解》引徐广曰:“保,一作‘宝’。”⑦封:聚土筑坟。此处指在墓上添土。⑧享祠:祭祀鬼神。⑨行狩:到各诸侯国巡视。⑩《武成》:古文《尚书》篇名。《集解》引孔安国曰:“武功成也。”(11)班赐:分赐。班,同“颁”,颁发。宗彝:宗庙里用来盛酒的礼器。《集解》引郑玄曰:“宗彝,宗庙樽也。”(12)《分殷之器物》:《尚书》篇名,当作“分器”,已亡佚。《集解》引郑玄曰:“作《分器》,著王之命及受物。”分器事在《左传·定公四年》有记载。(13)首封:在分封的各诸侯王之中,位次第一。
武王征九牧之君①,登豳之阜②,以望商邑。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③,曰:“曷为不寐?”王曰:“告女:维天不飨殷④,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⑤,蜚鸿满野⑥。天不享殷,乃今有成。维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⑦,不显亦不宾灭⑧,以至今。我未定天保⑨,何暇寐?”王曰:“定天保,依天室⑩,悉求夫恶(11),贬从殷王受(12)。日夜劳来定我西土(13)。我维显服(14),及德方明(15)。自洛汭延于伊汭(16),居易毋固(17),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塗,北望岳鄙(18),顾詹有河(19),粤詹洛、伊(20),毋远天室(21)。”营周居于洛邑而后去(22)。纵马于华山之阳(23),放牛于桃林之虚(24);偃干戈(25),振兵释旅(26):示天下不复用也。
①证:召集。九牧之君:九州的长官。②阜:土山。③即:走近,到。④维:句首语气词。飨:同“享”,鬼神享用祭品叫飨。⑤麋鹿:也称“四不象”,一般认为它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集解》引徐广曰:“此事出周书及《随巢子》,云‘夷羊在牧’。牧,郊也。夷羊,怪物也。”牧:郊区。⑥蜚(fěi,匪)鸿:一种害虫。《索引》引高诱曰:“蜚鸿,蠛蠓也。言飞虫蔽田满野,故为灾,非是鸿雁也。”⑦登,进用,任用。名民:贤人。三百六十夫:三百六十人。夫,成年男子。⑧显:指成绩显著。宾(bìn,殡)灭:灭除。宾,通“摈”,遗弃,排斥。⑨定:确定,稳固。天保:皇统,国运。⑩依:使服从。天室,指天子的住处。(11)恶:指恶人。(12)贬从殷王受:像处置殷王那样处置他。从,随,像……一样。受,即纣。(13)劳(lào,涝)来(lài,赖):勤勉努力。“劳”“来”同义。(14)显服:办好各种事情。显,明。服,事。(15)方:遍。(16)塗(ruì,锐):水流弯曲处。(17)居:处。易:平坦。勿:同“无”。固:险固。(18)鄙:边远之地。(19)顾詹:回望。詹,通“瞻”,远望。有河:即“河”,黄河。(20)粤:句首语气词,无义。(21)毋远天室:大意是在此可以建都。《正义》:“言审慎瞻雒、伊二水之阳,无远离此为天室也。”(22)营:度量,测量。周居:指周都。(23)纵马:放马,牧马。阳:山的南面。(24)虚:区域,所在地。(25)偃:倒下,这里是放倒、放下的意思。干戈:兵器的统称。(26)振兵释旅:整顿部队,然后解散。振,整顿。释,解散。旅,古代以士卒五百人为一旅。这里泛指军队。
武王已克殷①,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②。武王亦丑③,故问以天道④。
①克:打败,战胜。②存亡国宜:存国与亡国的事宜。宜,事宜,适宜的事。③丑:感到羞惭,不好意思。④天道:指自然规律。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①,周公乃祓斋②,自为质③,欲代武王,王有瘳④。后而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
①穆:恭敬地。②祓(fú,弗):古代习俗,为去灾除邪而举行仪式。斋:斋戒,指在举行祓除仪式之前清身洁心,以示庄敬。③质:抵押品。这里是指周公自己愿意代替武王生病。④瘳(chōu,抽):病愈。
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①。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②,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③,放蔡叔④,以微子开代殷后⑤,国于宋⑥。颇收殷余民⑦,以封武王少弟封为卫康叔。晋唐叔得嘉谷⑧,献之成王,成王以归周公于兵所⑨。周公受禾东土,鲁天子之命⑩。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故初作《大诰》(11),次作《微子之命》(12),次《归禾》(13),次《嘉禾》(14),次《康诰》、《酒诰》、《梓材》(15),其事在《周公》之篇(16)。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17),北面就群臣之位(18)。
①摄行:代理执行。政:指国政。当国:主持国事。②与:联合。③伐诛:诛杀,杀死。④放:流放。按:诛管叔、放蔡叔事详《管蔡世家》。⑤开:本为“启”,这里是避汉景帝刘启讳改作“开”。⑥国:这里是立国、建国的意思。事详《宋微子世家》。⑦颇:尽,皆。⑧嘉谷:《集解》引郑玄曰:“二苗同为一穗。”⑨归(kuì,馈):通“馈”,赠送。⑩鲁:嘉美,颂扬。(11)《大诰》:《尚书》篇名。伪孔氏传:“陈大道以诰天下。”(12)《微子之命》:古文《尚书》篇名。《集解》引孔安国曰:“封命之书。”封命指封命微子代殷后。(13)《归禾》:《尚书》篇名。书序云:“唐叔得禾,异苗同颖,献诸天子。天子命唐叔归周公于东,作《归禾》。”归,《鲁周公世家》作“餽”。(14)《嘉禾》:《尚书》篇名。书序云:“周公既得命禾,旅天子之命,作《嘉禾》。”(15)《康诰》:《尚书》篇名。为周公对康公的训诫之辞。《酒诰》:《尚书》篇名,内容是周公告诫康公以殷为鉴,戒除嗜酒之风。《梓材》:《尚书》篇名。《集解》引孔安国曰:“告康叔以为政之道,亦如梓(zǐ,子)人之治材也。(16)其事在《周公》之篇:意思是这件事记载在《鲁周公世家》中。这是《史记》记事使用互见法的一种用语。(17)反:同“返”,这里是交还的意思。(18)北面:古代君主面南而坐,臣子朝见君主则面北,所以谓称臣为北面。就:归就。
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①。周公复卜申视②,卒营筑③,居九鼎焉④。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⑤。”作《召诰》、《洛诰》⑥。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佚》⑦。召公为保⑧,周公为师⑨,东伐淮夷,残奄⑩,迁其君薄姑。成王自奄归,在宗周,作《多方》(11)。既绌殷命(12),袭淮夷,归在丰,作《周官》(13)。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成王既伐东夷,息慎来贺,王赐荣伯作《贿息慎之命》(14)。
①如:顺,遵从。②申:重复,多次。③卒:最终。④居:安放。⑤道里:指路途的远近。均:相同,相等。⑥《召诰》、《洛诰》:《尚书》篇名。召公主持营建洛邑,周公前去视察,作《召诰》、《洛诰》。《召诰》书序云:“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以此篇为召公所作,故称《诏诰》。⑦《多士》:《尚书》篇名。为周公向殷之顽民宣布的成王之命。《无佚》:《尚书》篇名,作“无逸”。伪孔氏传:“成王即政,恐其逸豫,本以所戒名篇。”据此本篇为周公戒成王之作。此处与《多士》并列,则司马迁似以为也是告殷遗民之辞。佚,同“逸”,安逸。⑧保,太保。⑨师:太师。⑩残:伤害,毁坏。这里是消灭的意思。(11)《多方》:《尚书》篇名。《集解》引孔安国曰:“告众方天下诸侯。”是周公代成王告诫天下诸侯之辞。(12)绌(chù,黜):通“黜”,罢黜,废除。(13)《周官》:古文《尚书》篇名。《集解》引孔安国曰:“言周家设官分职用人之法。”(14)《贿息慎之命》:《尚书》篇名,已亡佚。贿,以财物送人。
成王将崩,惧太子钊之不任①,乃命召公、毕公率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成王既崩,二公率诸侯,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为王业之不易,务在节俭,毋多欲,以笃信临之②,作《顾命》③。太子钊遂立,是为康王。康王即位,遍告诸侯,宣告以文武之业以申之,作《康诰》④。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⑤。康王命作策毕公分居里,成周郊⑥,作《毕命》⑦。
①不任:担不起,胜任不了。②临之:指临朝政,治理国政。③《顾命》:《尚书》篇名。《集解》引郑玄曰:“临终出命,故谓之顾。顾,将去之意也。”又《尚书易解》引黄生《义府》云:“书以《顾命》名,顾,眷顾也。命大臣辅嗣主,郑重而眷顾之也。”译文依黄说。④《康诰》:《尚书》篇名,古文《尚书》作《康王之诰》。按:此篇与《顾命》历来有合为一篇称《顾命》的,有分为两篇的。⑤错:同“措”,放置,搁放。⑥策:策书,古代帝王对臣下使用的一种文书,用以书教令。分居里,成周郊:《集解》引孔安国曰:“分别民之居里,异其善恶也。成定东周郊境,使有保护也。”⑦《毕命》:古文《尚书》篇名,伪孔氏传:“言毕公见命之书。”
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时,王道微缺①。昭王南巡狩不返②。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③。讳之也。立昭王子满,是为穆王。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④。王道衰微,穆王闵文武之道缺⑤,乃命伯冏申诫太仆国之政,作《冏命》⑥。复宁。
①微缺:衰微,衰落。“微”“缺”同义。②“昭王南巡狩不返”句:《正义》引《帝王世纪》云:“昭王德衰,南征(远行),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其右辛游靡长臂且多力,游振得王,周人讳之。”③赴告:讣告,报丧。④春秋:指年龄。⑤闵:忧伤。⑥冏(jiǒng,炯)命:古文《尚书》篇名。伪孔氏传:“以冏见命名篇。”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①。夫兵戢而时动②,动则威,观则玩③,玩则无震④。是故周文公之颂曰:⑤‘载戢干戈⑥,载橐弓矢⑦,我求懿德⑧,肆于时夏⑨,允王保之⑩。’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11),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12),明利害之乡(13),以文修之(14),使之务利而辟害(15),怀德而畏威(16),故能保世以滋大(17)。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18)。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19),而自窜于戎狄之间(20)。不敢怠业,时序其德(21),遵修其绪(22),修其训典(23),朝夕恪勤(24),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25),不忝前人(26)。至于文王、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27),事神保民(28),无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不忍(29),䜣载武王(30),以致戎于商牧(31)。是故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32)。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33),邦外侯服(34),侯卫宾服(35),夷蛮要服(36),戎翟荒服(37)。甸服者祭(38),侯服者祀(39),宾服者享(40),要服者贡(41),荒服者王(42)。日祭(43),月祀(44),时享(45),岁贡(46),终王(47)。先王之顺祀也(48),有不祭则修意(49),有不祀则修言(50),有不享则修文(51),有不贡则修名(52),有不王则修德(53),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54)。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55),征不享(56),让不贡(57),告不王(58)。于是有刑罚之辟(59),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60),有威让之命(61),有文告之辞(62)。布令陈辞而有不至(63),则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64)。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65),犬戎氏以其职来王(66),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67),无乃废先王之训(68),而王几顿乎(69)?吾闻犬戎树敦(70),率旧德而守终纯固(71),其有以御我矣。”王遂征之(72),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①观兵:炫耀武力。观,给人看。②戢:聚集,收藏。时动:适时出动。③玩:轻视,习惯而不经心。④震:惧怕。⑤周文公之颂:指《诗·周颂·时迈》。周文公,周公旦的谥号。⑥载:句首语气词,无义。⑦橐(gāo,高):古代收藏弓箭的袋子。这里是用箭袋收藏的意思。⑧懿(yì,意)德:美德。⑨肆:传布。时:是,此。夏:华夏,指中国。⑩允:确实,一定。(11)茂:通“懋”,勉力,尽力。正:端正。厚:宽厚,富厚。这里是使宽厚的意思。(12)阜:物资多,丰富。这里是使多的意思。(13)乡:地方。(14)文:指礼法。修,告诫。(15)务:致力于,从事。(16)怀:心里藏着,心中装着。(17)滋:滋长,增长。(18)世后稷:世代做农官。(19)用:因此。(20)窜:流浪。(21)序:布舒、宣扬。(22)绪:事业。(23)训典:指教化法度。(24)恪勤:恭谨而努力。恪,恭敬,谨慎。(25)奕世:累世。奕,累,重。(26)忝:辱没,玷污。前人:指后稷等周代先王。(27)昭:使光大。(28)事:侍奉。(29)不忍:忍受不了。(30)䜣(xīn,欣):同“欣”。载:拥戴,拥护。(31)戎:指戎事。商牧:商都郊野,即牧野。(32)恤:体恤,怜悯。隐:伤痛,痛苦。(33)邦内:国都郊外四周五百里以内。甸服:国都郊外四周五百里的地区。服,服待,服役,指为天子服役。按:古代把天子所居京都以外的地区按远近分为五等地区,每个地区五百里,叫“五服”,即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34)侯服:甸服以外的五百里地区。(35)侯卫宾服:意思是侯服至卫服总称宾服。按:古代又有“九服”的区划法;王畿以外五百里为侯服,侯服以外五百里为甸服,甸服五百里以外为男服,男服以外五百里为采服,采服以外五百里为卫服,卫服以外五百里为蛮服,蛮服以外五百里为夷服,夷服以外五百里为镇服,镇服五百里以外为藩服。“宾服”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的总称。这里五服、九服混说,诸服的远近次序纷错不同。(36)夷蛮:古代对东方、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东部的叫夷,南部的叫蛮。带有蔑视的感情色彩。要(yāo,腰)服:这里指宾服以外的五百里地区。(37)戎翟(dí,狄):古代对西方、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戎,指西戎。翟,同“狄”,北狄。这也是蔑称。荒服:要服以外的五百里地区。(38)祭:指供给祭祀天子祖父和父亲的祭品。(39)祀:指供给祭祀天子高祖、曾祖的祭品。(40)享:献,指供给祭祀天子远祖的祭品。(41)贡:纳贡,指供给天子祭神的祭品。(42)王:朝见天子。《集解》引韦昭曰:“王,王事天子也。诗曰‘莫敢不来王’。”(43)日祭:每日祭祀。(44)月祀:每月祭祀。(45)时享:按季贡献祭品。(46)岁贡:每年纳贡。(47)终王:终身朝见天子一次。(48)先王之顺祀:《集解》引徐广云:“《外传》云‘先王之训’。”顺,通“训”,教诲,教导。祀,当是衍文。(49)修意:指检查自己的思想意念。(50)言:指言语号令。(51)文:指典法,法律制度。(52)名:名分,名号,指上下尊卑和贡赋的等级。(53)德:文德,指仁义礼乐等教化。(54)序成:指以上五种依次做完了。刑:施以刑罚,惩罚。(55)伐:攻打,征伐。(56)征:征讨,讨伐。按:古代有天子讨而不伐的说法。这两句“伐”与“征”对举,伐指命诸侯去征伐,征指天子派兵去征讨。(57)让:责备,谴责。(58)告:同“诰”,谕告,指上告下。(59)辟:法。(60)备:指武力装备。(61)命:命令。(62)辞:文书,公文。(63)布:发布。陈:陈述。(64)无:同“毋”,不,不要。勤:劳。使劳顿。(65)终:死。(66)职:职分,指“荒服者王”的职分。(67)天子:这里指周穆王。(68)无乃:不是,恐怕。(69)几:将。顿:疲困。(70)树敦:《集解》引韦昭曰:“树,立也。言犬戎立性敦笃也。”一说:树敦为犬戎君长名。(71)率:遵从。旧德:指祖先传下来的美好的品德、风尚。守终:指能守其“终王”的职分。纯固:专一。(72)遂:终于。
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于王,作修刑辟①。王曰:“吁②,来!有国有土③,告汝祥刑④。在今尔安百姓,何择非其人⑤,何敬非其刑⑥,何居非其宜与⑦?两造具备⑧,师听五辞⑨。五辞简信⑩,正于五刑(11)。五刑不简,正于五罚(12)。五罚不服,正于五过(13)。五过之疵(14),官狱内狱(15),阅实其罪,惟钧其过(16)。五刑之疑有赦(17),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18)。简信有众(19),惟讯有稽(20)。无简不疑(21),共严天威(22)。黥辟疑赦(23),其罚百率(24),阅实其罪。劓辟疑赦(25),其罚倍洒(26),阅实其罪。膑辟疑赦(27),其罚倍差(28),阅实其罪。宫辟疑赦(29),其罚五百率(30),阅实其罪。大辟疑赦(31),其罚千率,阅实其罪。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膑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32):五刑之属三千。”命曰《甫刑》(33)。
①刑辟:刑法。辟,法度,法律。②吁:叹词。③有国:有国者,指诸侯。有土:有土者,指有采地的大臣。④祥刑:善刑。⑤何择非其人:意思是选择什么呢,不是那些贤人吗。⑥何敬非其刑:意思是:应该严肃对待什么,不是刑罚吗。敬,严肃,认真。⑦何居非其宜:意思是应该怎样处理事务呢,不是使用刑罚得当吗。居,举,这里指办事。宜,合宜,指用刑得当。⑧两造具备:指原告和被告双方都到齐了。《集解》引徐广曰:“造一作‘遭’。”《尚书易解》据钱大昕说注云:“两遭,犹两曹。《说文》:曹,狱之两曹也。”⑨师:士师,典狱官。听:治。五辞:旧注以为是五种审讯方法。《正义》:“《汉书·刑法志》云:‘五听,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周礼》云‘辞不直则言繁,目不直则视眊(mào,冒。目不明的样子),耳不直则对答惑,气不直则数喘’也。”《尚书易解》以为“辞”即五刑之辞。⑩简信:确凿无疑。简,诚实。信,确实。(11)正于五刑:按五种刑罚判决。正,定罪。五刑,即下文的墨、劓、膑、宫、大辟。(12)罚:出钱赎罪。服:从,这里有合适的意思。(13)五过:五种过失。(14)疵:毛病,弊病。《索隐》:“按:《吕刑》云‘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来’,今此似阙少,或从省文。”按:《吕刑》即《尚书·吕刑》。“官”指依仗官势,“反”指报恩报怨,“内“指通过宫中受宠女子来干预,“货”指行贿受贿,“来”,《尚书易解》据《释文》以为当作“求”,指受人请求。(15)官狱内狱:《会注考证》引孙星衍曰:”官狱内狱者,举其重也。官狱,谓贵官之狱;内狱,谓中贵之狱。或畏高明,或投鼠忌器也。”(16)阅实其罪,惟钧其过:意思是要查清他们的罪状,他们的罪过和犯法的人相同。《集解》引马融曰:“以此五过出入人罪,与犯法者等。”阅,考核,核查。钧,通“均”,等同。(17)疑:指有疑点。有赦:有所宽赦,即减罪,减等处理,这里指五刑减为五罚。下句“有赦”指由五罚减为五过。(18)审克:审核清楚。(19)简信有众:意思是在众人中加以核实。(20)讯:讯问。稽:合,同,即与事实相符。(21)无简:指没有确凿证据。(22)严:敬,尊敬,敬畏。(23)黥辟:即墨刑,刺面,涂以墨。五刑之一。(24)其罚百率(lǜ,律):意思是罚以黄铜六百两。率,《集解》引徐广曰:“率即锾也,音刷。”孔安国曰:“六两曰锾。锾,黄铁也。”(25)劓:劓刑,割鼻,五刑之一。(26)倍洒(xǐ,洗):加倍或为五倍,即二百锾或五百锾。洒《集解》引徐广曰:“一作‘蓰’。五倍曰蓰。”按《尚书·吕刑》此句作“其罚惟倍”,译文据此译为加倍。(27)膑:膑刑,挖去膝盖骨。五刑之一。(28)倍差:于加倍之外又加差数,这里就是加一倍半,指比劓刑加一倍半,为五百锾。(29)宫:宫刑,破坏男女生殖机能,五刑之一。(30)五:《集解》引徐广曰:“一作‘六’。《尚书·吕刑》作“六”。译文依此。(31)大辟:死刑。五刑之一。(32)“墨刑之属”五句:五句中的数目为刑罚的条目。《尚书易解》引孙星衍曰:“罪之条目必有定数者,恐后世妄加之。”(33)《甫刑》:即《尚书·吕刑》。周穆王采纳吕侯的意见,制定刑律,布告天下,谓之《吕刑》。因吕侯又为甫侯,所以又名《甫刑》。
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子共王繄扈立。共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其母曰①:“必致之王②。夫兽三为群,人三为众,女三为粲③。王田不取群④,公行不下众⑤,王御不参一族⑥,夫粲,美之物也。众以美物归女⑦,而何德以堪之⑧?王犹不堪⑨,况尔小丑乎⑩!小丑备物,终必亡。”康公不献,一年,共王灭密。共王崩,子懿王囏立(11)。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12)。
①其母:《集解》引《列女传》曰:“康公母,姓隗(wěi,委)氏。②致:送上,献给。③粲(càn,灿):众多。这里指美女众多。④田:田猎,打猎。⑤公:指诸侯。下众:对众人谦下。按:此句《国语》无“不”字,梁玉绳、张文虎皆以为“不”字衍。(见《会注考证》)⑥御:嫔妃。不参(sān,三)族:意思是不要娶同胞三姊妹。参,三。一族:指同胞姊妹。⑦归:通“餽”,赠予,送给。女:你。⑧而:你。堪:禁得起,受得住。⑨犹:尚且。⑩小丑:等于说小人物。丑,类。(11)囏(jiān,艰):《索隐》曰:“《系(世)本》作‘坚’。”(12)作刺:作诗加以讽刺。《会注考证》引《汉书·匈奴传》云:“懿王时,戎狄交侵,中国被其苦。诗人作诗疾而歌之曰:‘靡(没有)室靡家,狁之故。’”两句见《诗经·小雅·采薇》。
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孝王崩,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
夷王崩,子厉王胡立。厉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厉王曰:“王室其将卑乎①?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②。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所怒甚多③,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其能久乎④?夫王人者⑤,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⑥。使神人百物无不得极⑦,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⑧。故《颂》曰‘思文后稷⑨,克配彼天⑩,立我蒸民(11),莫匪尔极’(12)。《大雅》曰‘陈锡载周’(13)。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14),犹谓之盗,王而行之(15),其归鲜矣(16)。荣公若用,周必败也。”厉王不听,卒以荣公为卿士,用事(17)。
①其:恐怕,大概。卑:衰微。②专:独占,独享。③所怒:所触怒的人。怒,使怒。④其:难道。⑤王(wàng,旺)人者:做人之王的人,统治天下的人。⑥导:开。⑦极:中正,标准,法则。⑧怵惕:警惕。⑨《颂》:指《诗经·周颂·思文》。思:助词,放在形容词前,不必译出。文:文德。⑩克:能够。配:匹配。(11)蒸:同“丞”,众,众多。(12)匪:同“非”,不。尔极:等于说“极尔”,意思是把你当做榜样。(13)《大雅》:指《诗经·大雅·文王》。陈:布施。锡:赐予。载:开始,开创。(14)匹夫:凡夫。(15)而:如果。(16)归:归服、归顺。(17)用事:主管国事,掌权。
王行暴虐侈傲①,国人谤王②。召公谏曰③:“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其谤鲜矣④,诸侯不朝⑤。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⑥,道路以目⑦。厉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⑧,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⑨。防民之口,甚于防水。水壅而溃⑩,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水者决之使导(11),为民者宣之使言(12)。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13),瞽献曲(14),史献书(15),师箴(16),瞍赋(17),矇诵(18),百工谏(19),庶人传语(20),近臣尽规(21),亲戚补察(22),瞽史教诲,耆艾修之(23),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24)。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有原隰衍沃也(25),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26)。行善而备败,所以产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27)。若雍其口,其与能几何(28)?”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29),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
①侈傲:放纵骄傲。②谤:指责别人的过失。③召公:这里是召公奭的后代,名虎,谥穆公。④鲜(xiǎn,显):少。⑤不朝:不来朝觐。⑥国人:国都的人。⑦道路以目:是说人们在道路上相见,不敢说话,只以眼色示意。⑧弭(mǐ,米):消除。⑨障:阻塞,阻止。⑩雍:水流堵塞。溃:水冲破堤防。(11)为水:治水。决:排除阻塞物,疏通水道。导:通,疏导。(12)宣:放开。(13)献诗:指采集民间讽谕朝政得失的诗歌献给国王。(14)瞽(gǔ,鼓):盲者,指乐师。(15)史:太史,史官,掌记事。书:指历史文献,可供统治者借鉴。(16)师:太师,乐官之长。箴(zhēn,针):箴言,规诫之言。这里是进箴言的意思。(17)瞍(sǒu,叟):没有眼珠的盲人,为乐师。赋:指诵读公卿列士所献之诗。(18)矇:有眼珠的盲人,为乐师。诵:指诵读箴诫之言。(19)百工:百官,众官。(20)传语:指由别人把意见传给王。(21)规:规劝,规谏。(22)亲戚:指王之同宗亲属。补察:补察王之过失。(23)耆艾:老年人,这里指师傅。古以六十为耆,五十为艾。修:告诫。(24)悖(bèi,背):违背。(25)原:高而平之地。隰(xí,习):低而湿之地。衍:低平之地。沃:有水流灌溉之地。(26)善败:好坏。(27)成:指虑成于心,即心里考虑好了。(28)与:语气词。几何:多久。(29)相与:一起,共同。
厉王太子静匿召公之家①,国人闻之,乃围之。召公曰:“昔吾骤谏王②,王不从,以及此难③也。今杀王太子,王其以我为雠而怼怒乎④?夫事君者,险而不雠怼⑤,怨而不怒,况事王乎?”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太子竟得脱⑥。
①匿:隐藏。②骤:屡次,多次。③及:赶上,招致。④雠(chóu,仇):仇恨。怼:怨恨。⑤险:指处于险境。⑥竟:最终,终于。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①,号曰:“共和”②。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共立之为王,是为宣王。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③。十二年,鲁武公来朝。
①周公:周公旦次子的后代。周公长子伯禽封于鲁,次子留京辅佐周室,世为周公。②共和:周厉王被国人赶下台之后,国政由大臣召公和周公共同执掌。史称“共和”。共和元年,即公元前841年,是战国历史有确切纪年的开始。③宗:尊奉。
宣王不修籍于千亩①,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②。
①修籍(jiè,借):耕种籍田。籍,籍田,帝王亲自耕种的田地。实际上只在春耕时象征性地参加耕作,以示重农。②败绩:溃败。
宣王既亡南国之师①,乃料民于太原②。仲山甫谏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听,卒料民。
四十六年,宣王崩,子幽王宫湦立。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③;若过其序④,民乱之也⑤。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⑥,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⑦,是阳失其所而填阴也⑧。阳失而在阴⑨,原必塞⑩;原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11)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12),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13),其川原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14)。川竭必山崩。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15)。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
①南国:南方。《集解》引韦昭曰:“南国,指江、淮之间。”师:军队。②料:《集解》引韦昭曰:“料,数也。”指清点民众数字,以便征兵。③序:次序。④过:失。⑤民乱之:实际是说天子乱之。《集解》引韦昭曰:“言民,不敢斥王者也。”⑥迫:压迫。蒸:气体升腾上升。⑦实:句中语气词,表示肯定。⑧填阴:为阴气所镇伏。填,通“镇”。《国语·周语上》作“镇”。⑨阳失而在阴:指阳气失去它应处的位置处在了阴气之下。⑩原:同“源”,水源。《国语·周语上》作“川源必塞”。(11)演:水土通气,滋润。(12)竭:干涸,枯竭。(13)二代:指夏、商二代。季:末,末世,末年。(14)征:征象,征兆。(15)数:数目,数字。纪:极,终。《集解》引韦昭曰:“数起于一,终于十,十则更,故曰纪也。”
三年,幽王嬖爱褒姒①。褒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废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为后。后幽王得褒姒,爱之,欲废申后,并去太子宜臼②,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周太史伯阳读史记曰③:“周亡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④:“余⑤,褒之二君⑥。”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⑦,莫吉⑧。卜请其漦而藏之⑨,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⑩,龙亡而漦在(11),椟而去之(12)。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13),莫敢发之(14)。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15)。漦化为玄鼋(16),以入王后宫(17)。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18),既笄而孕(19),无夫而生子(20),惧而去之。宣王之时童女谣曰(21):“檿弧箕服(22),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23)。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24),闻其夜啼,哀而收之(25),夫妇遂亡,奔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于王以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当幽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爱之(26),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27)!”
①嬖:宠爱。②去:废掉。③史记:史书的通称,古时各国都有自己的史记。《正义》:“诸国皆有史以记事,故曰史记。”④庭:同“廷”,朝廷,宫廷。⑤余:我,我们。⑥褒:当时的国名。⑦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意思是通过占卜来决定是杀掉它们还是赶走它们还是留住它们。⑧莫吉:没有一样是吉祥的。⑨请:求。漦(lí,离):涎沫。《国语·郑语》韦昭注:“漦,龙所吐沫。”⑩币:泛指用作礼物的丝织品。策告之:《集解》引韦昭曰:“以简策之书告龙,而请其漦也。”(11)亡:消失。(12)椟(dú,读):木匣子。这里是用匣子装的意思。(13)比:接连,连续。(14)发:打开。(15)裸:赤身。噪:很多人一起叫嚷,喧哗。(16)玄鼋:蜥蜴之类。鼋,也作“蚖”。(17)后宫:古代帝王妃嫔所处的地方叫“后宫”。(18)童妾:小女婢。。既龀(chèn,趁):刚刚换完牙。龀,儿童换牙。遭:遇上,碰上。(19)既笄(jī,机):成年以后。笄,古代盘头发用的簪子,这里指女子可以插笄的年龄,即成年。(20)子:孩子。古代男女通称子。(21)谣:歌谣。(22)檿(yǎn,眼)弧:山桑木制成的弓。弧,弓。箕服:箕木制成的箭囊。服,箭囊。(23)使:派人。执:捉拿,拘捕。戮:斩,杀。(24)乡(xiàng,向)先前。乡,同“向”。妖子:夭子,婴孩。夭:初生的。《集解》引徐广曰:“妖,一作‘夭’。夭,幼少也。”(25)哀:怜悯,同情。(26)之后宫:到后宫去。(27)无可奈何:意思是没有办法可以改变了。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①,故不笑②。幽王为烽燧大鼓③,有寇至则举烽火④。诸侯悉至⑤,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说之⑥,为数举烽火⑦。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⑧。
①万方:各种方法。②故:依旧:终究。③烽燧:古时遇敌人来犯,边防人员点火报警,夜里点的火叫烽,白天烧的烟叫燧。《正义》认为:“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④寇:盗匪或入侵的敌人。烽火:泛指上文的烽燧。⑤悉:全都。⑥说:同“悦”。⑦数:多次,屡次。⑧益:渐渐。
幽王以虢石父为卿,用事,国人皆怨。石父为人佞巧①,善谀好利②,王用之。又废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③,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④。于是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⑤,是为平王,以奉周祀⑥。
①佞巧:巧言谄媚。②谀:用言语奉承,讨好。③征兵:征集四方诸侯的救兵。④赂(lù,路):财物。按:自武王灭殷至此,史称西周。《集解》引《汲冢纪年》曰:“自武王灭殷以至幽王,凡二百五十七年也。”⑤即:接近,靠拢。⑥奉周祀:继承周朝的祭祀。
平王立,东迁于雒邑①,辟戎寇。平王之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并弱,齐、楚、秦、晋始大,政由方伯②。
①东迁于雒邑:往东迁都到雒邑。自平王东迁洛邑(公元前770年)开始了东周时代。②方伯:一方诸侯之长。
四十九年, 鲁隐公即位。
五十一年,平王崩,太子洩父蚤死①,立其子林,是为桓王。桓王,平王孙也。
桓王三年,郑庄公朝,桓三不礼②。五年,郑怨,与鲁易许田。许田,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③。八年,鲁杀隐公,立桓公。十三年,伐郑,郑射伤桓王④,桓王去归。
①蚤:通“早”。②不礼:没有以礼相待。③“许田”句:《索隐》:“《左传》郑伯以璧假许田,卒易祊(bēng,崩)。祊是郑祀太山之田,许是鲁朝京师之汤沐邑,有周公庙,郑以其近,故易取之。此云‘许田天子用事太山田’,误。”用事:指祭祀。④郑射伤桓王:事见《左传·隐公八年》,繻(rú,如)葛之役,郑将祝聃伤桓王肩膀。
二十三年,桓王崩,子庄王佗立。庄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杀庄王而立王子克。辛伯告王,王杀周公。王子克奔燕。
十五年,庄王崩,子釐王胡齐立。釐王三年,齐桓公始霸①。
①霸:称霸。霸,即春秋战国时诸侯国的盟主。
五年,釐王崩,子惠王阆立。惠王二年。初,庄王嬖姬姚,生子穨,穨有宠①。及惠王即位,夺其大臣园以为囿②,故大夫边伯等五人作乱③,谋召燕、卫师,伐惠王。惠王奔温,已居郑之栎。立釐王弟颓为王。乐及遍舞④,郑、虢君怒。四年,郑与虢君伐杀王颓,复入惠王⑤。惠王十年,赐齐桓公为伯⑥。
①有宠:受宠爱。②囿(yòu,又):豢养各种动物的园林。③“故大夫边迫等五人”:据《左传·庄公十九年》记载,五人是蒍(wěi,委)国、边伯、詹父、子禽、祝跪。④遍舞:各种音乐舞蹈。《国语·周语上》韦昭曰:“遍舞,六代之乐。谓黄帝曰云门,尧曰咸池、舜曰箫韶,禹曰大夏,殷曰大获,周曰大武也。”⑤入:使入,这里指送回朝廷。⑥伯:诸侯之长。
二十五年,惠王崩。子襄王郑立。襄王母蚤死,后母曰惠后。惠后生叔带,有宠于惠王,襄王畏之。三年,叔带与戎、翟谋伐襄王,襄王欲诛叔带,叔带奔齐。齐桓公使管仲平戎于周①,使隰朋平戎于晋。王以上卿礼管仲②。管仲辞曰:“臣贱有司也③,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④。若节春秋来承王命⑤,何以礼焉。陪臣敢辞⑥。”王曰:“舅氏⑦,余嘉乃勋⑧,毋逆朕命⑨。”管仲卒受下卿之礼而还⑩。九年,齐桓公卒。十二年,叔带复归于周。
①平戎于周:让戎与周讲和。平,媾和,和睦。这里是讲和的意思。②以上卿礼管仲:按照上卿的礼节款待管仲。按:管仲在齐国为下卿。③贱有司:微贱的臣子。④守:守臣,天子任命的大臣。《礼记·王制》:“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国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齐为次国,二卿为天子所命,即国、高二氏,为上卿。一卿为桓公所命,即管仲,为下卿。⑤节春秋承王命:意思是按季节在春秋两季来朝觐。⑥陪臣:双重称臣。诸侯的臣子对天子来说,即陪臣《集解》引服虔曰:“陪,重也。”敢:表示谦敬,有冒味的意思。辞:辞谢。⑦舅氏:管仲为周之同姓,此处周王称他为舅氏,是据齐与周的关系。周武王娶齐太公女为后,故齐、周世代为舅甥关系。⑧嘉:称许、赞赏。乃:你的。勋:功勋,即上文所说的平戎之功。⑨逆:不顺,违背。朕:我,我的。⑩卒:最终,终于。
十三年,郑伐滑,王使游孙、伯服请滑①,郑人囚之。郑文公怨惠王之入不与厉公爵②,又怨襄王之与卫滑③,故囚伯服。王怒,将以翟伐郑。富辰谏曰:“凡我周之东徙,晋、郑焉依④。子穨之乱,又郑之由定⑤,今以小怨弃之!”王不听。十五年,王降翟师以伐郑⑥。王德翟人⑦,将以其女为后,富辰谏曰:“平、桓、庄、惠皆受郑劳,王弃亲亲翟,不可从。”王不听。十六年,王绌翟后⑧,翟人来诛。杀谭伯。富辰曰:“吾数谏不从,如是不出,王以我为怼乎?”乃以其属死之⑨。
①请滑:为滑求情。②爵:酒器。周惠王巡视郑、虢,送给虢公一只玉爵,而送给郑伯一块有饰带的铜镜,郑伯由此怨恨周王。(事见《左传·庄公二十一年》)③与:帮助。④晋、郑焉依:等于说“依晋、郑”,依靠晋国和郑国。焉,是,之。⑤郑之由:等于说“由郑”。⑥降:赐予,给予。⑦德:感恩。⑧绌(chù,触):通“黜”,废,贬退。⑨属:徒属,属众。死之:指与狄师作战而死。
初,惠后欲立王子带,故以党开翟人①,翟人遂入周。襄王出奔郑,郑居王于。子带立为王,取襄王所绌翟后与居温②。十七年,襄王告急于晋,晋文公纳王而诛叔带③。襄王乃赐晋文公珪鬯弓矢④,为伯,以河内地与晋。二十年,晋文公召襄王,襄王会之河阳、践土,诸侯毕朝,书讳曰“天王狩于河阳”⑤。
①党:党羽。开:导。②取:同“娶”。与居温:跟她住在温邑。③纳:收容,接纳。④珪:同“圭”。上尖下方的玉器。鬯(chàng,唱):祭祀用的香酒。一说通“”,装弓的袋子。⑤天王:指周天子。狩:巡狩,帝王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按:此句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公羊传》“狩”作“守”(同“狩”)。
二十四年,晋文公卒。
三十一年,秦穆公卒。
三十二年,襄王崩,子顷王壬臣立。顷王六年,崩,子匡王班立。匡王六年,崩,弟瑜立,是为定王。
定王元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①,次洛②,使人问九鼎③。王使王孙满应设以辞④,楚兵乃去。十年,楚庄王围郑,郑伯降,已而复之。十六年,楚庄王卒。
①陆浑之戎:戎族的一支,世居陆浑(在秦晋两国的西北),后被秦、晋二国诱而徙之伊川(今河南省伊川县和嵩县东北一带。)②次:临时驻扎。③问九鼎:问九鼎的大小轻重。九鼎相传是夏禹集天下之金所铸,以象征九州。后来成了象征中央王权的国宝。楚庄王问鼎,表现出要取代周王朝的野心。④王孙满应设以辞:意思是准备辞令来回答。事见《左传·宣公三年》。
二十一年,定王崩,子简王夷立。简王十三年,晋杀其君厉公,迎子周于周,立为悼公。
十四年,简王崩,子灵王泄心立。灵王二十四年,齐崔杼弑其君庄公①。
①弑: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二十七年,灵王崩,子景王贵立。景王十八年,后太子圣而蚤卒①。二十年,景王爱子朝,欲立之,会崩②,子丐之党与争立,国人立长子猛为王,子朝攻杀猛。猛为悼王。晋人攻子朝而立丐,是为敬王。
①圣:精明通达。②会崩:正赶上景王逝世。
敬王元年,晋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泽。四年,晋率诸侯入敬王于周,子朝为臣,诸侯城周①。十六年,子朝之徒复作乱,敬王奔于晋。十七年,晋定公遂入敬王于周。
①城周:为周筑都城。城,筑城。
三十九年,齐田常杀其君简公①。
①“齐田常”句:田常于齐简公四年杀简公,立平公,自任齐相,齐国之政由此归田氏。至周安王时,命田常曾孙田和为诸侯,齐由田氏代替了姜氏统治。事详《田敬仲完世家》。
四十一年,楚灭陈。孔子卒。
四十二年,敬王崩,子元王仁立。元王八年,崩,子定王介立。
定王十六年,三晋灭智伯①,分有其地。
二十八年,定王崩,长子去疾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三月,弟叔袭杀哀王而自立,是为思王。思王立五月,少弟嵬攻杀思王而自立,是为考王。此三王皆定王之子。
①三晋:指韩、赵、魏三国。
考王十五年,崩,子威烈王午立。
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①。桓公卒,子威公代立。威公卒,子惠公代立,乃封其少子于巩以奉王,号东周惠公。
①续周公之官职:周公黑肩被周庄王杀了之后,周公之职就空缺了,这时又让桓公来担任周公之官位职事。
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命韩、魏、赵为诸侯。
二十四年,崩,子安王骄立。是岁盗杀楚声王。
安王立二十六年,崩,子烈王喜立。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①。”
①“始周”三句:这是太史儋(dān,担)所说的一段预言吉凶祸福的谶语,《史记》中四见,不可信。对这三句的解说历来不一,《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曰:“秦祖事周,未别封,是始合也。襄公始列为诸侯,是别也。及西周献地,是复合也。霸王,指始皇一人。若年数少差,固所不论,是谶文之常也。”今录于此,以供参考。霸王(wàng,旺)者,称霸称王的人。
十年①,烈王崩,弟扁立,是为显王。显王五年,贺秦献公,献公称伯。九年,致文武胙于秦孝公②。二十五年,秦会诸侯于周。二十六年,周致伯于秦孝公③。三十三年,贺秦惠王。三十五年,致文武胙于秦惠王。四十四年,秦惠王称王。其后诸侯皆为王。
四十八年,显王崩,子慎靓王定立。慎靓王立六年,崩,子赧王延立。王赧时东西周分治④。王赧徙都西周。
①十年:《会注考证》曰:“据《表》,‘十’当作‘七’。②胙(zuò,作):祭祀用的肉。③致伯:送给“伯”的称号。④东西周分治:周赧(nǎn,上声南)王时,周天子微弱,实际已成傀儡,所以东西周分治,各自为政。东都在巩,西都在洛阳。
西周武公之共太子死,有五庶子①,毋适立②。司马翦谓楚王曰:“不如以地资公子咎③,为请太子。”左成曰:“不可。周不听,是公之知困而交疏于周也④。不如请周君孰欲立,以微告翦⑤,翦请令楚(贺)〔资〕之以地。”果立公子咎为太子。
①庶子:非王后所生的儿子。②毋适立:没有嫡子可立为太子。适,通“嫡”。③资:助。④知(zhì,智)困:智谋不利,主意行不通。知,同“智”。⑤微告:暗中告诉。微,暗中。
八年,秦攻宜阳,楚救之。而楚以周为秦故①,将伐之。苏代为周说楚王曰:“何以周为秦之祸也?言周之为秦甚于楚者,欲令周入秦也,故谓‘周秦’也②。周知其不可解,必入于秦,此为秦取周之精者也③。为王计者④,周于秦因善之⑤,不于秦亦言善之,以疏之于秦。周绝于秦⑥,必入于郢矣。”
①楚以周为秦:楚国认为周帮助秦。为,助。《索隐》:“宜阳,韩也,秦攻而楚救之,周为韩出兵,而楚疑周为秦,因加兵伐周。”②周秦:《索隐》:“周秦相近,秦欲并周而外睦于周,故当时诸侯咸谓‘周秦’。”③精者:指精妙之计。④计:考虑,打算。⑤于:为。⑥绝于秦:与秦断交。
秦借道两周之间①,将以伐韩,周恐借之畏于韩,不借畏于秦。史厌谓周君曰:“何不令人谓韩公叔曰‘秦之敢绝周而伐韩者②,信东周也。公何不与周地,发质使之楚’③?秦必疑楚不信周,是韩不伐也。又谓秦曰‘韩强与周地④,将以疑周于秦也⑤,周不敢不受’。秦必无辞而令周不受,是受地于韩而听于秦。”
①两周之间:东周与西周之间,为秦伐韩必经之路。②绝:横过,穿过。③发:派出。质:人质。④强(qiǎng,抢):强行,竭力坚持。⑤疑周于秦:使周被秦怀疑。
秦召西周君,西周君恶往①,故令人谓韩王曰:“秦召西周君,将以使攻王之南阳也,王何不出兵于南阳?周君将以为辞于秦②。周君不入秦,秦必不敢踰河而攻南阳矣③。”
①恶往:不乐意前往。②以为辞:拿它作为托辞。③踰:越过,渡过。
东周与西周战,韩救西周。或为东周说韩王曰:“西周故天子之国,多名器重宝。王案兵毋出①,可以德东周,而西周之宝必可以尽矣。”
①案:压住,止住。
王赧谓成君①。楚围雍氏,韩征甲与粟于东周②,东周君恐,召苏代而告之。代曰:“君何患于是。臣能使韩毋征甲与粟于周,又能为君得高都。”周君曰:“子苟能③,请以国听子。”代见韩相国曰:“楚围雍氏,期三月也④,今五月不能拔,是楚病也⑤。今相国乃征甲与粟于周,是告楚病也。”韩相国曰:“善。使者已行矣。”代曰:“何不与周高都?”韩相国大怒曰:“吾毋征甲与粟于周亦已多矣,何故与周高都也?”代曰:“与周高都,是周折而入于韩也,秦闻之必大怒忿周⑥,即不通周使,是以高都得完周也⑦。曷为不与⑧?”相国曰:“善。”果与周高都。
①王赧谓成君:《集解》引徐广曰:“《战国策》曰:‘韩兵入西周,西周令成君辩说秦求救。’当是说此事而脱误也。”按:今本《战国策》无徐广所引一段。②征:求。③苟:如果。④期:约期,预期。⑤病:疲。⑥忿:怨恨。⑦:同“弊”,破旧的。完:完整的。⑧曷:何。
三十四年,苏厉谓周君曰:“秦破韩、魏,扑师武①,北取赵蔺、离石者,皆白起也。是善用兵,又有天命。今又将兵出塞攻梁,梁破则周危矣。君何不令人说白起乎?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左右观者数千人,皆曰善射。有一夫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养由基怒,释弓搤剑②,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子支左诎右也③。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不以善息④,少焉气衰力倦⑤,弓拨矢鉤⑥,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今破韩、魏,扑师武,北取赵蔺、离石者,公之功多矣。今又将兵出塞,过两周,倍韩⑦,攻梁,一举不得,前攻尽弃。公不如称病而无出⑧’。”
①扑:打败。②释:放下。搤(è,扼):握。③支左诎(qū,屈)右:指左手伸直,撑住弓身,右手弯曲拉开弓弦。诎,弯曲。④以善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停下来。息,停止。⑤不焉:一会儿。⑥拨:不正。钩:不直。⑦倍:同“背”,背向。⑧称病:假称有病。
四十二年,秦破华阳约①。马犯谓周君曰:“请令梁城周。”乃谓梁王曰:“周王病若死,则犯必死矣。犯请以九鼎自入于王,王受九鼎而图犯。”②梁王曰:“善。”遂与之卒,言戍周③。因谓秦王曰:“梁非戍周也,将伐周也。王试出兵境以观之。”秦果出兵。又谓梁王曰:“周王病甚矣④,犯请后可而复之⑤。今王使卒之周,诸侯皆生心⑥,后举事且不信⑦。不若令卒为周城,以匿事端⑧。”梁王曰:“善。”遂使城周。
①秦破华阳约:《正义》引司马彪云:“秦昭王三十三年,秦背魏约,使客卿胡伤击魏将芒卯华阳,破之。”又《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曰:“‘约’字疑衍。”译文据删。②图:谋,这里是给……出主意的意思。③戍:防守,守卫。④甚:《索隐》:“《战国策》甚作‘瘉’(愈)。”译文从之。⑤请后可而复之:《索隐》:“犯请后可而复之者,言王病愈,所图不遂(没有成功),请得在后(以后)有可之时(可能的时候)以鼎入梁也。”⑥生心:产生疑心。⑦且:将,将会。⑧事端:这里指诸侯怀疑梁伐周这件事情。
四十五年,周君之秦客谓周(最)〔冣〕曰:“公不若誉秦王之孝①,因以应为太后养地②,秦王必喜,是公有秦交。交善,周君必以为公功。交恶,劝周君入秦者必有罪矣。”秦攻周,而周冣谓秦王曰:“为王计者不攻周。攻周,实不足以利,声畏天下③。天下以声畏秦,必东合于齐。兵于周④,合天下于齐,则秦不王矣。天下欲秦,劝王攻周。秦与王下⑤,则令不行矣。”
①誉:称扬,赞美。②养地:即食邑,供养之地。③声:名声,声势。畏:使害怕。④:疲,这里是使疲惫的意思。⑤秦与天下:《战国策·西周》作“与天下俱罢(pí,疲)”。
五十八年,三晋距秦。周令其相国之秦,以秦之轻也,还其行①。客谓相国曰:“秦之轻重未可知也。秦欲知三国之情②。公不如急见秦王曰‘请为王听东方之变’,秦王必重公。重公,是秦重周,周以取秦也;齐重,则固有周聚以收齐:是周常不失重国之交也。”秦信周,发兵攻三晋。
①还其行:意思是返归周。②情:实情。
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①,西周恐,倍秦,与诸侯约从②,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③,令秦无得通阳城。秦昭王怒,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奔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④。秦受其献,归其君于周。
①负黍:亭名,在阳城西南。②约从:相约联合。纵,南北为纵。约纵就是合纵东方诸侯联合抗秦。③锐师:精锐部队。④口三万:人口三万。
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①。秦取九鼎宝器,而迁西周公于狐。后七岁②,秦庄襄王灭东(西)周。东西周皆入于秦,周既不祀③。
①东亡:向东方逃亡。②岁:年。③既:完结,尽。不祀:没有人主持祭祀之事。意思是周朝灭亡了。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①。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所谓“周公葬(我)〔于〕毕”,毕在镐东南杜中。秦灭周。汉兴九十有余载,天子将封泰山,东巡狩至河南,求周苗裔②,封其后嘉三十里地,号曰周子南君,比列侯③,以奉其先祭祀。
①综:综合考察。②求:访求。苗裔:后裔,后代。③比:并列,与……等同。
秦本纪第五
解惠全 白银亮 译注
【说明】
这篇本纪记载的是秦氏族从兴起、发展到称霸天下、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前的历史。
秦本为地处偏远的西方的一个部落,其远祖多以驯兽驾车见长,从虞舜到周代屡屡有功:柏翳(yì,益)佐禹治水,舜赐姓嬴氏;费昌为汤驾车败桀于鸣条,中潏(jué,决)在西戎为殷保西部边境,造父(fǔ,甫)为周缪(mù,穆)王架车,日驱千里以救周乱,其族由此为赵氏,周宣王时秦仲为西垂大夫,襄公救周难,又率兵护送周平王东迁,被封为诸侯,建立了秦国。秦国本为西方一个小国,各方面都比较落后,到后来相当强大了,还被中原各国视为戎狄,不让它参与盟会。但秦国一方面在戎族地区扩充土地,一方面与中原各国来往,通婚,吸取中原文化,逐步发展成为强国。
这篇本纪主要取材于《左传》、《国语》和《战国策》,通篇以秦为中心,同时把周王室和其他各诸侯国的情况穿插进去,条分缕析,勾勒出了春秋战国时代的政治军事形势和社会概貌。秦国的发展与强盛,起关键作用的是有几代励精图治、开明能干的君王,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些人的事迹刻意叙写,如缪(穆)公、孝公、惠文王、昭襄王等,而且抓住了他们广招贤才、知人善任的特点,泼墨重写,这一历史时期许多著名的谋臣武将都在这篇里出现过,这不仅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也为后面有关的各篇列传提供了总的背景。在这些叙写中尤以缪公写得生动真切,如他以五张羊皮赎来百里傒(奚),百里傒又向他推荐蹇(jiǎn,简)叔;与晋惠公战于韩地,在关键时刻乡民报食马之德;秦晋殽(崤)之战后,缪公的自责、为战死的将士筑坟发丧,作誓“今后世以记余过”,以及对孟明等将领的宽容与信用;诱降由余,伐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等等,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充满感情。其他如商鞅、张仪、司马错、樗(chū,初)里疾、甘茂、白起、王翦、范睢等人也都为秦国做出过重大贡献。只是由于全书的体例和安排,在本篇中虽屡提及,而没有详述。
司马迁在《秦本纪》中,如此详细得当地叙写与描绘,着意揭示秦之由弱变强,“文势如阶级”,一层紧一层,可以说为始皇帝最后一统天下,做了令人信服的、合理的铺垫。正如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所说:此篇特别出色处,“中间叙缪公之霸,曲折顿挫,采用《左》、《国》,而能脱《左》、《国》之间架也。后路叙孝公之强,并列山东诸国形势,为春秋变为战国一大关键,且为秦人蚕食并吞伏根。用笔如张强弩,一丝不懈也。”
《索隐》以为秦在始皇称帝以前只是诸侯国,不当立为本纪,而应降为世家。归有光等则以为《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本应为一篇,正如《周本纪》记事是从后稷开始一样,只是由于篇幅过长才分为两篇的。(均见《会注考证》引)我们认为后一种看法较为合理,看来司马公如此安排还是颇费了一番匠心的。
【译文】
秦的祖先,是颛顼帝的后代孙女,名叫女修。女修织布的时候,有一只燕子掉落一颗蛋,女修把它吞食了,生下儿子,名叫大业。大业娶了少典部族的女儿,名叫女华。女华生下大费,大费辅助夏禹治理水土。治水成功后,舜帝为表彰禹的功劳,赐给他一块黑色的玉圭。禹接受了赏赐,说:“治水不是我一个人能完成的,也是因为有大费做助手。”舜帝说:“啊!大费,你帮助禹治水成功!我赐你一副黑色的旌旗飘带。你的后代将会兴旺昌盛。”于是把一个姓姚的美女嫁给他。大费行拜礼接受了赏赐,为舜帝驯养禽兽,禽兽大多驯服,这个人就是柏翳(yì,益)。舜帝赐他姓嬴。
大费生有二个儿子,一个名叫大廉,这就是鸟俗氏;另一个叫若木,这就是费氏。费氏的玄孙叫费昌,他的子孙有的住在中原地区,有的住在夷狄那里。费昌正处在夏桀的时候,他离开夏国,归附了商汤,给商汤驾车,在鸣条打败了夏桀。大廉的玄孙叫孟戏、中衍,身体长得很象鸟,但说人话。太戊帝听说了他们,想让他们给自己驾车,就去占卜,卦相吉利,于是把他们请来驾车,并且给他们娶了妻子。自太戊帝以后,中衍的后代子孙,每代都有功劳,辅佐殷国,所以嬴姓子孙大多显贵,后来终于成了诸侯。
中衍的玄孙叫中潏(jué,决),住在西部戎族地区,保卫西部边疆。中潏生了蜚(fēi,非)廉。蜚廉生了恶来。恶来力气大,蜚廉善奔跑。父子俩都凭才能力气事奉殷纣王。周武王伐纣的时候,把恶来也一并杀了。当时,蜚廉为纣出使北方,回来时,因纣已死,没有地方禀报,就在霍太山筑起祭坛向纣王报告,祭祀时获得一幅石棺,石棺上刻的字说:“天帝命令你不参与殷朝的灾乱,赐给你一口石棺,以光耀你的氏族。”蜚廉死后,就埋葬在霍太山。蜚廉还有个儿子叫季胜。季胜生了孟增。孟增受到周成王的宠幸,他就是宅皋狼。皋狼生了衡父。衡父生了造父。造父因善于驾车得到周缪王的宠幸。周缪王获得名叫骥、温骊、骅(huá,华)骝(liú,留)、騄(lù,禄)耳的四匹骏马,驾车到西方巡视,乐而忘返。等到徐偃王作乱时,造父给缪王驾车,兼程驱赶回周朝,日行千里,平定了叛乱。缪王把赵城封给造父,造父族人从此姓赵。自蜚廉生季胜以来经过五代直到造父时,才另外分出来居住在赵城。春秋晋国大夫越衰(cuī,崔)就是他的后代。恶来革,是蜚廉的儿子,死得早。他有个儿子叫女防。女防生了旁皋,旁皋生了太几,太几生了大骆,大骆生了非子。因为造父受到周王的恩宠,他们都承蒙恩荫住在赵城,姓赵。
非子居住在犬丘,喜爱马和其他牲口,并善于饲养繁殖。犬丘的人把这事告诉了周孝王,孝王召见非子,让他在汧(qiān,千)河、渭河之间管理马匹。马匹大量繁殖。孝王想让非子做大骆的继承人。申侯的女儿是大骆的妻子,生了儿子成,成做了继承人。申侯就对孝王说:“从前我的祖先是郦山那儿的女儿,她做了西戎族仲衍的曾孙胥轩的妻子,生了中潏,因为与周相亲而归附周朝,守卫西部边境,西部边境因此和睦太平。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大骆为妻,生下成作继承人。申侯与大骆再次联姻,西戎族都归顺,这样,您才得以称王。希望您考虑一下吧。”于是孝王说:“从前伯翳为舜帝掌管牲畜,牲畜繁殖很多,所以获得土地的封赐,受赐姓嬴。现在他的后代也给我驯养繁殖马匹,我也分给他土地做附属国吧。”赐给他秦地作为封邑,让他接管嬴氏的祭祀,号称秦嬴。但也不废除申侯女儿生的儿子做大骆的继承人,以此来与西戎和好。
秦嬴生了秦侯。秦侯在位十年去世。秦侯生公伯。公伯在位三年去世。公伯生秦仲。
秦仲即位三年,周厉王无道,有的诸侯背叛了他。西戎族反叛周王朝,灭了犬丘大骆的全族。周宣王登上王位之后,任用秦仲当大夫,讨伐西戎。西戎杀掉了秦仲。秦仲即位为侯王二十三年,死在西戎手里。秦仲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叫庄公。周宣王召见庄公兄弟五人,交给他们七千兵卒,命令他们讨伐西戎,把西戎打败了。周宣王于是再次赏赐秦仲的子孙,包括他们的祖先大骆的封地犬丘在内,一并归他们所有,任命他们为西垂大夫。
庄公居住在他们的故地西犬丘,生下三个儿子,长子叫世父。世父说:“西戎杀了我祖父秦仲,我不杀死戎王就决不回家。”于是率兵去攻打西戎,把继承人的位置让给他弟弟襄公。襄公做了太子。庄公在位四十四年去世,太子襄公继位。襄公元年(前777),襄公把他妹妹缪嬴嫁给西戎丰王做妻子。襄公二年(前776),西戎包围犬丘,世父反击,最后被西戎俘虏。过了一年多,西戎放还世父。七年(前771)春,周幽王因宠爱褒姒(sì,似)而废除太子宜臼,把褒姒所生的儿子伯服立为继承人,周幽王多次举烽火把诸侯骗来京师,以求褒姒一笑,诸侯们因此背叛了他。西戎的犬戎和申侯一起攻打周朝,在郦山下杀死了幽王。秦襄公率兵营救周朝,作战有力,立了战功。周平王为躲避犬戎的骚扰,把都城向东迁到洛邑,襄公带兵护送了周平王。周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给他岐山以西的土地。平王说:“西戎不讲道义,侵夺我岐山、丰水的土地,秦国如果能赶走西戎,西戎的土地就归秦国。”平王与他立下誓约,赐给他封地,授给他爵位。襄公在这时才使秦国成为诸侯国,跟其他诸侯国互通使节,互致聘问献纳之礼。又用黑鬃赤身的小马、黄牛、公羊各三匹,在西畤祭祀天帝。十二年(前766),他讨伐西戎,到达岐山时,在那里去世了。他生了文公。
文公元年(前765),文公住在西垂宫。三年(前763),文公带着七百名兵卒到东边去打猎。四年(前762),他们到达汧、渭两河的交会之处。文公说:“从前,周朝把这里赐给我的祖先秦嬴做封邑,后来我们终于成了诸侯。”于是占卜这里是否适宜居住,占卜的结果说吉利,就在这里营造起城邑。十年(前756),开始建造祭天地的鄜(fū,夫)畤,用牛羊猪三种牲畜举行祭祀。十三年(前753),开始设立史官记载大事,百姓大多受到教化。十六年(前750),文公派兵讨伐西戎,西戎败逃。于是文公就收集周朝的遗民归为己有,地盘扩展到岐山,把岐山以东的土地献给周天子。十九年(前747),得到一块名叫“陈宝”的异石。二十年(前746),开始设立诛灭三族的刑罚。二十七年(前739),砍伐南山的大梓树,梓树中窜出一头大青牛逃进了丰水。四十八年(前718),文公的太子去世,赐谥号为竫(jìng,静)公。竫公的长子立为太子,他是文公的孙子。五十年(前716),文公去世,埋葬在西山。竫公的儿子登位,这就是宁公。
宁公二年(前714),宁公迁居到平阳,派遣军队征伐荡社。三年(前713),与西戎的一支亳(bō,伯)部落作战,亳王逃往西戎,于是灭了荡社。四年(前712),鲁公子翚(huī,挥)杀死了他的君王隐公。十二年(前704),宁公攻打荡氏,攻了下来。宁公从十岁开始登上王位,在位十二年去世,葬在西山。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武公为太子;武公的弟弟德公,与武公是同母兄弟;宁公之妾鲁姬子生了出子。宁公去世后,大庶长弗忌、威垒和三父废掉太子,拥立出子为君主。出子六年(前698),三父等人又一起派人杀害了出子。出子五岁即位,在位六年被杀。三父等人又拥立了原太子武公。
武公元年(前697),征伐彭戏氏,到了华山下,住在平阳的封宫里。三年(前695),杀了三父等人,夷灭了他们的三族,因为他们杀了出子。郑国的高渠眯杀了他的君主昭公。十年(前688),攻打邽、冀戎两地的戎族,并开始在杜、郑两地设县,灭了小虢(guó,国)。
十三年(前685),齐国人管至父、连称等杀了他们的君主襄公,拥立公孙无知。晋国灭了霍、魏、耿三国。齐国雍廪杀死无知、管至父等人,拥立齐桓公。齐国、晋国成了强国。
十九年(前679),晋国的曲沃武公灭掉晋侯缗(mín,民),开始做了晋侯。齐桓公在鄄(juàn,倦)地称霸。
二十年(前678),秦武公去世,葬在雍邑平阳。这时开始用人殉葬,给武公殉葬的有六十六人。武公有个儿子,名叫白。白没有被立为君,被封在平阳。立武公的弟弟德公做了国君。
德公元年(前677),开始住进雍城的大郑宫。用牛羊猪各三百头在鄜畤祭祀天地。占卜居住在雍地是否适宜,占卜的结果是:后代子孙将到黄河边上去饮马。梁伯、芮(ruì,锐)伯来朝见。二年(前676),开始规定伏日,杀狗祭祀以祛除热毒邪气。德公到三十三岁才登位,在位两年去世。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宣公,次子成公,少子穆公。长子宣公继位。
宣公元年(前675),卫国燕国攻打周王室,把惠王赶出朝廷,拥立王子穨(tuí,颓)为帝。三年(前673),郑伯、虢叔杀死了王子穨,送惠王返回朝中。四年(前672),秦国修建密畤。与晋国在河阳作战,战胜了晋军。十二年(前664),宣公去世。他生了九个儿子,没有一个继位,立了宣公的弟弟成公。
成公元年(前663),梁伯、芮伯来朝见。齐桓公征伐山戎,军队驻扎在孤竹。
成公在位四年去世。他有七个儿子,没有一个继位,立了成公的弟弟缪(mù,穆)公。
缪公任好元年(前659),缪公亲自率兵征伐茅津,取得胜利。四年(前656),从晋国迎娶了妻子,他是晋太子申生的姐姐。这年,齐桓公攻打楚国,打到邵陵。
五年(前655),晋献公灭了虞国和虢国,俘虏了虞君和他的大夫百里傒(xī,奚),这是由于事先晋献公送给虞君白玉和良马以借道伐虢,虞君答应了。俘获了百里傒之后,用他做秦缪公夫人出嫁时陪嫁的奴隶送到秦国。百里傒逃离秦国跑到宛(yuān,渊)地,楚国边境的人捉住了他。缪公听说百里傒有才能,想用重金赎买他,但又担心楚国不给,就派人对楚王说:“我家的陪嫁奴隶百里傒逃到这里,请允许我用五张黑色公羊皮赎回他。”楚国就答应了,交出百里傒。在这时,百里傒已经七十多岁。缪公解除了对他的禁锢,跟他谈论国家大事。百里傒推辞说:“我是亡国之臣,哪里值得您来询问?”缪公说:“虞国国君不任用您,所以亡国了。这不是您的罪过。”缪公坚决询问。谈了三天,缪公非常高兴,把国家政事交给了他,号称五羖(gǔ,谷)大夫。百里傒谦让说:“我比不上我的朋友蹇(jiǎn,简)叔,蹇叔有才能,可是世人没有人知道。我曾外出游学求官,被困在齐国,向(zhì,至)地的人讨饭吃,蹇叔收留了我。我因而想事奉齐国国君无知,蹇叔阻止了我,我得以躲过了齐国发生政变的那场灾难,于是到了周朝。周王子穨喜爱牛,我凭着养牛的本领求取禄位,穨想任用我时,蹇叔劝阻我,我离开了穨,才没有跟穨一起被杀;事奉虞君时,蹇叔也劝阻过我。我虽知道虞君不能重用我,但实在是心里喜欢利禄和爵位,就暂时留下了。我两次听了蹇叔的话,都得以逃脱险境;一次没听,就遇上了这次因虞君亡国而遭擒的灾难:因此我知道蹇叔有才能。”于是缪公派人带着厚重的礼物去迎请蹇叔,让他当了上大夫。
秋天,缪公亲自带兵攻打晋国,在河曲与晋交战。晋国骊姬制造了内乱,太子申生被骊姬所害,死在新城,公子重耳、夷吾出逃。
九年(前651),齐桓公在葵丘与各地诸侯会盟。
晋献公去世。立骊姬的儿子奚齐,他的臣子里克杀了奚齐。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杀死了卓子和荀息。夷吾派人请秦国帮他回晋国。缪公答应了,派百里傒率兵去护送夷吾。夷吾对秦国人说:“我如果真能登位,愿意割让晋国的河西八座城给秦国。”等到他回到晋国登上了君位,却派丕郑去向秦国道歉,违背了诺言,不肯给秦国河西八座城,并且杀了里克。丕郑听说此事,十分害怕,就跟秦缪公商议说:“晋国人不想要夷吾为君,实际上想立重耳为君。现在夷吾违背诺言而且杀了里克,都是吕甥、郤(xì,细)芮的主意。希望您用重利赶快把吕甥、郤芮叫到秦国来,如果吕、郤两人来了,那么再送重耳回国就方便了。”缪公答应了他,就派人跟丕郑一起回晋国去叫吕甥、郤芮。吕、郤等人怀疑丕郑有诈谋,就报告夷吾,杀死了丕郑。丕郑的儿子丕豹逃奔到秦国,劝缪公说:“晋国君主无道,百姓不亲附他,可以讨伐他了。”缪公说:“百姓如果不认为合适,不拥护晋君,他们为什么能杀掉他们的大臣呢?既然能杀死他们的大臣,这正是由于晋国上下还是协调的。”缪公不公开听从丕豹的计谋,但在暗中却重用他。
十二年(前648),齐国管仲、隰朋去世。
晋国大旱,派人来秦国请求援助粮食。丕豹劝说缪公不要给,要缪公趁着晋国荒歉去攻打它。缪公去问公孙支,公孙支说:“荒歉与丰收是交替出现的事,不能不给。”又问百里傒,百里傒说:“夷吾得罪了您,他的百姓有什么罪?”缪公采纳百里傒、公孙支的意见,最后还是给晋国粮食了。水路用船,陆路用车给晋国运去粮食,从雍都出发,源源不断地直到绛(jiàng,降)城。
十四年(前646),秦国发生饥荒,请求晋国援助粮食。晋国就此事征求群臣的意见。虢射说:“趁着秦国闹饥荒去攻打它,可以大获成功。”晋君听从了他的意见。十五年(前645)晋国发动军队攻打秦国。缪公也发兵,让丕豹率领大军,亲自前往迎击。九日壬戌日,与晋惠公夷吾在韩地交战。晋君甩下自己的部队独自往前冲,跟秦军争夺财物,回来的时候,驾车的战马陷到深泥里。缪公与部下纵马驱车追赶,没能抓到晋君,反而被晋军包围了。晋军攻击缪公,缪公受了伤。这时,曾在岐山下偷吃缪公良马的三百多个乡下人不顾危险驱马冲入晋军,晋军的包围被冲开,不仅使缪公得以脱险,反而又活捉了晋君。当初,缪公丢失了一匹良马,岐山下的三百多个乡下人一块儿把它抓来吃掉了,官吏捕捉到他们,要加以法办。缪公说:“君子不能因为牲畜的缘故而伤害人。我听说,吃了良马肉,如果不喝洒,会伤人。”于是就赐酒给他们喝,并赦免了他们。这三百人听说秦国要去攻打晋国,都要求跟着去。在作战时,他们发现缪公被敌包围,都高举兵器,争先死战,以报答吃马肉被赦免的恩德。于是缪公俘虏了晋君回到秦国,向全国发布命令:“人人斋戒独宿,我将用晋君祭祀上帝。”周天子听说此事,说“晋君是我的同姓”,替晋君求情。夷吾的姐姐是秦缪公的夫人,她听到这件事,就穿上丧服,光着脚,说:“我不能挽救自己的兄弟,以致还得让君上下命令杀他,实在有辱于君上。”缪公说:“我俘获了晋君,以为是成就了一件大事,可是现在天子来求情,夫人也为此事而忧愁。”于是跟晋君订立盟约,答应让他回国,并给他换了上等的房舍住宿,送给他牛羊猪各七头,以诸侯之礼相待。十一月,送晋君夷吾回国;夷吾献出晋国河西的土地,派太子圉(yǔ,语)到秦国作人质。秦国把同宗的女儿嫁给子圉。这时候,秦国的地盘向东已经扩展到黄河。
十八年(前642),齐桓公去世。二十年(前640),秦国灭了梁、芮二国。
二十二年(前638),晋公子圉听说晋君生病,说:“梁国是我母亲的家乡,秦国却灭了它。我兄弟众多,如果父君百年后,秦国必定留住我,晋国也不会重视我,而改立其他公子。”于是子圉逃离秦国,回到晋国。二十三年(前637),晋惠公去世,子圉即位为君。秦君对圉的逃离十分恼恨,就从楚国迎来晋公子重耳,并把原来子圉的妻子嫁给重耳。重耳起而推辞不肯,后来就接受了。缪公对重耳更加以礼厚待。二十四年(前636)春天,秦国派人告诉晋国大臣,要送重耳回国。晋国答应了,于是派人护送重耳回到晋国。二月,重耳登位成为晋君,这就是晋文公。文公派人杀了子圉。子圉就是晋怀公。
这年秋天,周襄王的弟弟带,借助狄人的军队攻打襄王,襄王出逃,住在郑国。二十五年(前635),周襄王派人向晋国、秦国通告了发生祸难的情况。秦缪公率兵帮助晋文公护送周襄王回朝,杀死襄王的弟弟带。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在城濮打败楚军。三十年(前630),缪公帮助晋文公包围了郑国。郑国派人对缪公说:“灭掉郑国,其结果是使晋国实力增强,这对晋国是有利的,而对秦国却无利。晋国强大了,就会成为秦国的忧患。”缪公于是撤军,返回秦国。晋国也只好撤军。三十二年(前628)冬,晋文公去世。
郑国有个人向秦国出卖郑国说:“我掌管郑国的城门,可以来偷袭郑国。”缪公去问蹇叔、百里傒,两个人回答说:“路经数国地界,到千里之外去袭击别人,很少有占便宜的。再说,既然有人出卖郑国,怎么知道我国的人就没有把我们的实情告诉郑国呢?不能袭击郑国。”缪公说:“你们不懂得,我已经决定了。”于是出兵,派百里傒的儿子孟明视、蹇叔的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率兵。军队出发的那天,百里傒、蹇叔二人对着军队大哭。缪公听说了,生气地说:“我派兵出发,你们却拦着军队大哭,这是为什么?”二位老人说:“为臣不敢阻拦军队。部队要走了,我俩的儿子在军队中也将前往;如今我们年岁已大,他们如果回来晚了,恐怕就见不着了,所以才哭。”二位老人退回来对他们的儿子说:“你们的部队如果失败,一定是在殽山的险要处。”三十三年(前627)春天,秦国军队向东进发,穿过晋国,从周朝都城北门经过。周朝的王孙满看见了秦国的军队以后说:“秦军不懂礼仪,不打败仗还等什么!”军队开进到滑邑,郑国商人弦高带着十二头牛准备去周朝都城出卖,碰见了秦军,他害怕被秦军杀掉或俘虏,就献上他的牛,说:“听说贵国要去讨伐郑国,郑君已认真做了防守和抵御的准备,还派我带了十二头牛来慰劳贵国士兵。”秦国的三位将军一起商量说:“ 我们要去袭击郑国,郑国现在已经知道了,去也袭击不成了。”于是灭掉滑邑。滑邑是晋国的边境城邑。
这时候,晋文公死了还没有安葬。太子襄公愤怒地说:“秦国欺侮我刚刚丧父,趁我办丧事的时候攻破我国的滑邑。”于是把丧服染成黑色,以方便行军作战,发兵在殽山阻截秦军。晋军发起攻击,把秦军打得大败,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晋军俘获了秦军三位将军返回都城。晋文公的夫人是秦缪公的女儿,他替秦国三位被俘的将军求情说:“缪公对这三个人恨之入骨,希望您放他们回国,好让我国国君能亲自痛痛快快地煮掉他们。”晋君答应了,放秦军三位将军归国。三位将军回国后,缪公穿着白色丧服到郊外迎接他们,向三人哭着说:“寡人因为没有听从百里傒、蹇叔的话,以致让你们三位受了屈辱,你们三位有什么罪呢?你们要拿出全部心力洗雪这个耻辱,不要松懈。”于是恢复了三个人原来的官职俸禄,更加厚待他们。
三十四年(前626),楚国太子商臣杀了他的父亲楚成王,接替了王位。
秦缪公这时候再次派孟明视等率兵攻打晋国,在彭衙交战。秦军作战不利,撤军返回。
戎王派由余出使秦国。由余,祖先是晋国人,逃亡到戎地,他还能说晋国方言。戎王听说缪公贤明,就派由余去观察秦国。秦缪公向他炫示了宫室和积蓄的财宝。由余说:“这些宫室积蓄,如果是让鬼神营造,那么就使鬼神劳累了;如果是让百姓营造的,那么也使百姓受苦了。”缪公觉得他的话奇怪,问道:“中原各国借助诗书礼乐和法律处理政务,还不时地出现祸乱呢,现在戎族没有这些,用什么来治理国家,岂不很困难吗!”由余笑着说:“这些正是中原各国发生祸乱的根源所在。自上古圣人黄帝创造了礼乐法度,并亲自带头贯彻执行,也只是实现了小的太平。到了后代。君主一天比一天骄奢淫逸。依仗着法律制度的威严来要求和监督民众,民众感到疲惫了就怨恨君上,要求实行仁义。上下互相怨恨,篡夺屠杀,甚至灭绝家族,都是由于礼乐法度这些东西啊。而戎族却不是这样。在上位者怀着淳厚的仁德来对待下面的臣民,臣民满怀忠信来侍奉君上,整个国家的政事就像一个人支配自己的身体一样,无须了解什么治理的方法,这才真正是圣人治理国家啊。”缪公退朝之后,就问内史王廖说:“我听说邻国有圣人,这将是对立国家的忧患。现在由余有才能,这是我的祸害,我该怎么办呢?”内史王廖说:“戎王地处偏僻,不曾听过中原地区的乐曲。您不妨试试送他歌舞伎女,借以改变他的心志。并且为由余向戎王请求延期返戎,以此来疏远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同时留住由余不让他回去,以此来延误他回国的日期。戎王一定会感到奇怪,因而怀疑由余。他们君臣之间有了隔阂,就可以俘获他了。再说戎王喜欢上音乐,就一定没有心思处理国事了。”缪公说:“好。”于是缪公与由余座席相连而坐,互递杯盏一块儿吃喝,向由余询问戎地的地形和兵力,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命令内史王廖送给戎王十六名歌妓。戎王接受,并且非常喜爱迷恋,整整一年不曾迁徙,更换草地,牛马死了一半。这时候,秦国才让由余回国。由余多次向戎王进谏,戎王都不听,缪公又屡次派人秘密邀请由余,由余于是离开戎王,投降了秦国。缪公以宾客之礼相待,对他非常尊敬,向他询问应该在什么样的形势下进攻戎族。
三十六年(前624),缪公更加厚待孟明等人,派他们率兵进攻晋国,渡过黄河就焚毁了船只,以示决死战斗,结果把晋国打得大败,夺取了王官和鄗(jiāo,郊)地,为殽山战役报了仇。晋国军队都据城防守,不敢出战。于是缪公就从茅津渡过黄河,为殽山战役牺牲的将士筑坟,给他们发丧,痛哭三天。向秦军发誓说:“喂,将士们!你们听着,不要吵嚷,我向你们发誓。我要告诉你们,古人办事虚心听取老年人的意见,所以不会有什么过错。”缪公反复思考自己不采纳蹇叔、百里傒的计谋而造成的过失,因此发出这样的誓言,让后代记住自己的过失。君子们听说这件事,都为之落泪,说:“啊!秦缪公待人真周到,终于得到了孟明等人胜利的喜庆。”
三十七年(前623),秦国采用由余的计谋攻打戎王,增加了十二个属国,开避了千里疆土,终于称霸于西戎地区。周天子派召(shào,绍)公过带着钲(zhēng,征)、鼓等军中指挥用的器物去向缪公表示祝贺。三十九年(前621),秦缪公去世,安葬在雍。陪葬的人达一百七十七人,秦国良臣子舆氏名叫奄息、仲行、鍼虎的三个人也属陪葬者之列。秦国人为他们悲痛,并为此而作了一首题为《黄鸟》的诗。君子说:“秦缪公扩展疆土,增加属国,在东方征服了强大的晋国,在西方称霸了西戎,但是他没有成为诸侯的盟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死了就置百姓于不顾,还拿他的良臣为自己殉葬。古代有德行的帝王逝世尚且遗留下好的道德和法度,而他没有做到这些,更何况还夺走百姓所同情的好人、良臣呢?由此可以断定秦国不可能再东进了。”缪公的儿子有四十人,他的太子(yīng,婴)继承王位,这就是康公。
康公元年(前620)。前一年,缪公去世的时候,晋襄公也去世了。晋襄公的弟弟叫雍,是秦国之女所生,住在秦国。晋卿赵盾想拥立他为君,派随会来接他,秦国派兵把雍护送到令狐。而晋国已立了襄公的儿子,反倒来攻打秦军,秦军战败,随会逃奔到秦国。二年(前619),秦攻打晋国,攻占了武城,为令狐之战报了仇。四年(前617),晋国攻打秦国,攻占了少梁。六年(前615),秦国攻打晋国,攻占了羁(jī,基)马。两军在河曲交战,把晋军打得大败。晋国人担心随会在秦国会给晋国造成祸患,就派魏雠(shòu,寿)余诈称叛晋降秦,与随会共谋返晋,用蒙骗手段笼住了随会,随会于是回到晋国。康公在位二十年去世,儿子共公继位。
共公二年(前607),晋国的赵穿杀了他的君主灵公。三年(前606),楚庄王强大起来,向北进兵,一直深入到洛邑,询问周朝传国之宝九鼎的大小轻重,图谋夺取周朝的政权。共公在位五年去世,儿子桓公继位。
桓公三年(前601),晋军打败秦军,俘虏了秦国的将领赤。十年(前594),楚庄王征服郑国,往北又在黄河岸上打败了晋军。就在这个时候,楚国称霸,召集各诸侯举行盟会。二十四年(前580),晋厉公刚刚即位,与秦桓公订立了以黄河为界的盟约。桓公回国后就背弃了盟约,与狄人合谋一块儿攻打晋国。二十六年(前578),晋国率领诸侯攻打秦国,秦军败逃,晋军一直追赶到泾水边上才返回。桓公在位二十七年去世,儿子景公继位。
景公四年(前573),晋国的栾书杀了他的君主厉公。十五年(前562),秦军救郑国,在栎(lì,力)邑打败晋军。这时候,晋悼公成为盟主。十八年(前559),晋悼公强大起来,多次召集诸侯会盟,率领诸侯攻打秦国,打败了秦军。秦军败逃,晋兵在后面追赶,一直渡过泾水,追到棫林才返回。二十七年(前550),秦景公到了晋国,与晋平公订立盟约,不久就背叛了盟约。三十六年(前541),楚国公子围杀了他的君主自立为王,这就是楚灵王。秦景公的同母兄弟后子鍼(zhēn,针)得宠,而且富有,有人说坏话诬陷他,他害怕被杀,就逃奔到晋国,带着锱重车上千辆。晋平公说:“您这样富有,为什么还要逃亡呢?”后子鍼回答说:“秦君无道,我害怕被杀害。想等到他的继承人登位再回去。”三十九年(前538),楚灵王强大起来,在申地与诸侯会盟,做了盟主,杀了齐国的庆封。景公在位四十年去世,儿子哀公继位。后子鍼又回到秦国。
哀公八年(前529),楚国公子弃疾杀了楚灵王,自立为王,这就是平王。十一年(前526)楚平王来迎娶秦女做太子建的妻子。回到楚国,平王见女子漂亮,就自己娶了她。十五年(前522),楚平王想杀死太子建,建逃跑了;伍子胥逃奔到吴国。晋国国君家族的权力削弱,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六个家族世代为晋卿,势力强大,想策动内战,因此好长时间秦、晋两国没有打仗。三十一年(前506),吴王阖闾(hé lǘ,合阳平吕)与伍子胥攻打楚国,楚王逃往随地,吴军于是进入郢都。楚国大夫申包胥来秦国告急求援,一连七天不吃饭,日夜哭泣。于是秦国就派兵车五百辆去援救楚国,打败了吴国军队。吴军撤走了,楚昭王才得以重回郢都。哀公在位三十六年去世。太子名叫夷公,夷公早死,没能继位,夷公的儿子继位,这就是惠公。
惠公元年(前500),孔子代理鲁国国相的职务。五年(前496),晋卿中行氏、范氏反叛晋国,晋君派智氏和赵简子讨伐他们,范氏、中行氏逃到齐国。惠公在位十年去世,儿子悼公继位。
悼公二年(前489),齐国大臣田乞杀了他的国君孺子,立孺子的哥哥阳生为君,这就是齐悼公。六年(前485),吴军打败齐军。齐国人杀了悼公,立他的儿子简公为君。九年(前482),晋定公与吴王夫差在黄池会盟,争做盟主,最终是让吴王占了先。吴国强盛,欺凌中原各国。十二年(前479),齐国田常杀了齐简公,立他的弟弟平公为君,田常当了国相。十三年(前478),楚国灭掉陈国。秦悼公在位十四年去世,儿子厉共公继位。孔子在悼公十二年去世。
厉共公二年(前475),蜀人前来进献财物。十六年(前461),在黄河旁挖掘壕沟。派兵两万去攻打大荔国,攻占了大荔王城邑。二十一年(前456),开始设置频阳县。晋国攻占了武城。二十四年(前453),晋国发生内乱,智伯被杀,把智伯的领地分给赵氏、韩氏、魏氏。二十五年(前452),智开带领邑人来投奔秦国。三十三年(前444),攻打义渠戎族,俘虏了戎王。三十四年(前443),发生日食。厉共公去世,他的儿子躁公继位。
躁公二年(前441),南郑邑反叛。十三年(前430),义渠来攻打秦国,到了渭南。十四年(前429),躁公去世,他的弟弟怀公继位。
怀公四年(前425),庶长晁和大臣围攻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名叫昭子,死得早,大臣们就拥立太子昭子的儿子为君,这就是灵公。灵公,是怀公的孙子。
灵公六年(前419),晋国在少梁筑城,秦军攻打晋国。十三年(前412),秦国在籍姑筑城。灵公去世,儿子献公没能继位,立子灵公的叔父悼子,这就是简公。简公是昭子的弟弟,怀公的儿子。
简公六年(前409),开始让官吏带剑。在洛水边挖了壕沟。在重泉筑城。十六年(前399),简公去世,儿子惠公继位。
惠公十二年(前388),儿子出子出生。十三年,攻打蜀国,攻占了南郑。惠公去世,出子继位。
出子二年(前385),庶长改从河西迎接灵公的儿子献公回国,立他为君。杀了出子和他的母亲,把他们的尸体沉入深渊。秦国在这以前频繁更换君主,君臣之间关系不协调,所以晋国的力量又强起来,夺去了秦国河西的土地。
献公元年(前384),废止了殉葬的制度。二年(前383),在栎阳筑城。四年正月庚寅日,孝公出生。十一年(前374),周朝太史檐(dān,担),拜见献公说:“周与秦本来是合在一起的,后来秦分了出去,分开五百年后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十七年后,将会有称霸统一天下的人出现。”十六年(前369),桃树冬天开了花。十八年(前367),栎阳上空下了黄金雨。二十一年(前364),与魏国在石门交战,杀了魏兵六万人,天子送来绣有花纹的礼服祝贺。二十三年(前362),与魏国在少梁交战,俘虏了魏将公孙痤。二十四年(前361),献公去世,儿子孝公继位,这时孝公已经二十一岁了。
孝公元年(前361),黄河和殽山以东有六个强国,秦孝公与齐威王、楚宣王、魏惠王、燕悼侯、韩哀侯、赵成侯并立。淮河、泗水之间有十多个小国。楚国、魏国与秦国接壤。魏国修筑长城,从郑县筑起,沿洛河北上,北边据有上郡之地。楚国的土地从汉中往南,据有巴郡、黔中。周王室衰微,诸侯用武力相征伐,彼此争杀吞并。秦国地处偏僻的雍州,不参加中原各国诸侯的盟会,诸侯们象对待夷狄一样对待秦国。孝公于是广施恩德,救济孤寡,招募战士,明确了论功行赏的法令,并向全国发布命令说:“从前,我们缪公在岐山、雍邑之间,实行德政、振兴武力,在东边平定了晋国的内乱,疆土达到黄河边上;在西边称霸于戎狄,拓展疆土达千里。天子赐予霸主称号。诸侯各国都来祝贺,给后世开创了基业,盛大辉煌。但是就在前一段厉公、躁公、简公、出子的时候,接连几世不安宁,国家内有忧患,没有空暇顾及国外的事,结果晋国攻夺了我们先王河西的土地,诸侯也都看不起秦国,耻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献公即位,安定边境,迁都栎阳,并且想要东征,收复缪公时的原有疆土,重修缪公时的政令。我缅怀先君的遗志,心中常常感到悲痛。宾客和群臣中有谁能献出高明的计策,使秦国强盛起来,我将让他做高官,分封给他土地。”于是便发兵东进,围攻陕城,西进杀了戎族的獂(huán,环)王。
卫鞅听说颁布了这个命令,就来到西方的秦国,通过景监求见孝公。
二年(前360),周天子送来祭肉。
三年(前359),卫鞅劝说孝公实行变法,制订刑罚,在国内致力于农耕,对外鼓励效死作战,给以各种奖罚。孝公认为这个办法很好。但甘龙、杜挚等人不同意,双方为此而争辩起来。最后孝公采用卫鞅的新法,百姓对此抱怨不休;过了三年,百姓反而觉得适应了。于是孝公任命卫鞅担任左庶长。此事记载在《商君列传》里。
七年(前355),孝公与魏惠王在杜平会盟。八年(前354),秦国与魏国在元里交战,取得胜利。十年(前352),卫鞅任大良造,率兵包围了魏国安邑,使安邑归服了。十二年(前350),修造咸阳城,筑起了公布法令的门阙,秦国就迁都到咸阳。把各个小乡小村合并为大县,每县设县令一人,全国共有四十一个县。开辟田地,废除了井田制下的纵横交错的田埂。这时秦国东边的地界已经越过了洛水。十四年(前348),开始制定新的赋税制度。十九年(前343),天子赐予霸主称号。二十年(前342),诸侯都来祝贺。秦国派公子少官率领军队与诸侯在逢泽会盟,朝见天子。
二十一年(前341),齐国在马陵打败魏国。
二十二年(前340),卫鞅攻打魏国,俘虏了魏公子卬(áng,昂)。秦孝公封卫鞅为列侯,号为商君。
二十四年(前338),秦国与魏军在岸门作战,俘虏了魏国将军魏错。
秦孝公去世,儿子惠文君继位。这一年,杀了卫鞅。卫鞅刚在秦国施行新法时,法令行不通,太子触犯了禁令。卫鞅说:“法令行不通,根源起自国君的亲族。国君果真要实行新法,就要从太子做起。太子不能受刺面的墨刑,就让他的师傅代受墨刑。”从此,法令顺利施行,秦国治理得很好。等到孝公去世,太子登位,秦国的宗室大多怨恨卫鞅,卫鞅逃跑,于是定他有反叛之罪,最后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在都城示众。
惠文君元年(前337),楚国、韩国、赵国、蜀国派人来朝见。二年(前336),周天子前来祝贺。三年(前335),惠文君年满二十,举行冠礼。四年(前334),天子送来祭祀文王、武王的祭肉。齐国、魏国称王。
五年(前333),阴晋人犀首任大良造。六年(前332),魏国把阴晋送给秦国,阴晋改名为宁秦。七年(前331),公子卬与魏作战,俘虏了魏将龙贾,杀了八万人。八年(前330),魏国把河西之地送给秦国。九年(前329),秦军渡过黄河,攻占了汾阴、皮氏。秦王与魏王在应邑会盟。秦军包围了焦城,使焦城归降了。十年(前328),张仪做了秦相。魏国把上郡十五县送给秦国。十一年(前327),在义渠设县。把焦城、曲沃归还给魏国,义渠国君称臣。把少梁改名为夏阳。十二年(前326),效仿中原各国,初次举行十二月的腊祭。十三年(前325),四月戊午日,魏君称王,即魏襄王;韩君也称王,即韩宣惠王。秦君派张仪攻取陕县,把那里的居民赶出去交给魏国。
十四年(前324),改为后元元年。二年(前323),张仪与齐国和楚国的大臣在啮(niè,聂)桑会盟。三年(前322),韩国、魏国的太子前来朝见。张仪担任魏国国相。五年(前320),惠文王巡游到北河。七年(前318),乐池作了秦相。韩国、赵国、魏国、燕国、齐国带领匈奴一起进攻秦国。秦国派庶长疾与他们在修鱼交战,俘虏了韩国将军申差,打败赵国公子渴和韩国太子奂(huàn,换),杀了八万二千人。八年(前317),张仪再次担任秦相。九年(前316),司马错攻打蜀国,灭掉了蜀国。攻占了赵国的中都、西阳。十年(前315),韩国太子苍来作人质。攻占了韩国石章。打败了赵国的将军泥。攻占了义渠的二十五座城邑。十一年(前314),秦将樗(chū,初)里疾攻打魏国焦城,使焦城降服了。在岸门打败了韩军,杀了一万人,韩将犀首逃跑。公子通被封为蜀侯。燕军把君位让给他的大臣子之。十二年(前313),秦王与梁王在临晋会盟。庶长疾进攻赵国,俘虏了赵国将军庄。张仪任楚相。十三年(前312),庶长章在丹阳攻击楚国军队,俘虏了楚将屈丐,杀了八万人;又攻入楚国的汉中,夺取了六百里土地,设置了汉中郡。楚军包围了朝国的雍氏,秦国派遣庶长疾帮助韩国向东攻打齐国,又派到满帮助魏国攻打燕国。十四年(前311),攻打楚国,攻占了召陵。戎族的丹国、犂国向秦国称臣,蜀相陈庄杀死蜀侯前来投降。
惠王去世,儿子武王继位。韩国、魏国、齐国、楚国、赵国都归服秦国。
武王元年(前310),武王与魏惠王在临晋会盟。杀了蜀相陈庄。张仪、魏章都离开秦国往东到魏国去了。秦军攻打义渠国、丹国、犂国。二年(前309),开始设置丞相,樗里疾、甘茂分别担任左右丞相。张仪死在魏国。三年(前308),秦王与韩襄王在临晋城外会盟。南公揭去世,樗里疾担任韩相。武王对甘茂说:“我想开一条哪怕只能容车子通过的路,到达洛阳,看一看周王的都城,即使死了也不遗憾了。”那年秋天,派甘茂和庶长封攻打宜阳。四年(前307),攻占了宜阳,杀了六万人。渡过黄河,在武遂筑城。魏国太子来朝见。秦武王有力气,喜好角力,所以大力士任鄙、乌获、孟说(yuè,悦)都做了大官。武王说孟说举鼎比力气,折断了膝盖骨。八月,武王去世;孟说被灭族。武王娶魏国女子做王后,没有生儿子。武王死后,立了他的异母弟弟,这就是昭襄王。昭襄王的母亲是楚国人,姓芈(mǐ,米),称为宣太后。武王死时,昭襄王在燕国做人质,燕国人送他回国,他才得以继位。
昭襄王元年(前306),严君疾担任相。甘茂离开秦国到魏国去了。二年(前305),彗星出现。庶长壮和大臣、诸侯、公子造反,都被杀,牵连到惠文王后也不得善终。悼武王后离开秦国回魏国了。三年(前304),昭襄王举行冠礼,与楚王在黄棘会盟,把上庸还给楚国。四年(前303),攻占了蒲阪。彗星出现。五年(前302),魏王来应亭朝见,秦国又把蒲阪交还给魏国。六年(前301),蜀侯煇(huī,辉)反叛,司马错平定了蜀国。庶长奂攻打楚国,杀了两万人。泾阳君被抵押在齐国做人质。那一年发生了日食,白昼有如黑夜一样昏暗。七年(前300),攻占了新城。樗里子去世。八年(前299),派将军芈戎攻打楚国,攻战了新市。齐国派章子,魏国派公孙喜,韩国派暴鸢(yuān,渊),一块儿进攻楚国的方城,俘获唐眛。赵国攻破了中山国,中山国君出逃,最后死在齐国。魏公子劲、韩公子长被封为诸侯。九年(前298),孟尝君薛文来秦国当丞相。庶长奂攻打楚国,攻占了八座城,杀了楚将景快。十年(前297),楚怀王来秦朝见,秦国扣留了他。薛文因为金受在昭王面前说了坏话,被免了相职。楼缓担任了丞相。十一年(前296),齐国、韩国、魏国、赵国、宋国、中山五国共同攻打秦国,军队开到盐氏就退了回去。秦国送给韩国、魏国黄河北边以及封陵的土地,与韩、魏讲和。这一年出现了彗星。楚怀王逃到赵国,赵国不敢收留,又让他回到秦国,不久他就死了,秦国把他送还给楚国安葬。十二年(前295),楼缓被罢免,穰(ráng,瓤)侯魏冉担任丞相。秦国送给楚国五万石粮食。
十三年(前294),向寿进攻韩国,攻占了武始。左更白起攻打新城。五大夫吕礼出亡逃到魏国。任鄙担任汉中郡守。十四年(前293),左更白起在伊阙攻击韩国和魏国,杀了二十四万人,俘虏了公孙喜,攻克五座城。十五年(前292),大良造白起攻打魏国,攻占了垣城,又还给了魏国。进攻楚国,攻占了宛城。十六年(前291),左更错攻占了轵城和邓城。魏冉被免除丞相职务。把公子市(fú,伏)封在宛,公子悝(kuī,亏)封在邓,魏冉封在陶,他们都成了诸侯。十七年(前290),城阳君来朝见,东周国也来朝见。秦国把垣城改为蒲阪、皮氏。秦王到了宜阳。十八年(前289),左更错攻打垣城、河雍,折断桥梁攻占了两地。十九年(前288),秦昭王称西帝,齐闵王称东帝,不久都又取消了帝号。吕礼回来自首。齐国攻破宋国,宋王逃到魏国,死在温地。任鄙去世。二十年(前287),秦王前往汉中,又到了上郡、北河。二十一年(前286),左更错进攻魏国河内。魏国献出了安邑。秦国赶走城中的魏国居民,然后招募秦国人迁到河东地区定居,并赐给爵位,又把被赦免的罪人迁到河东。泾阳君被封在宛。二十二年(前285),蒙武攻打齐国。在河东设置了九个县。秦王与楚王在宛城会盟,秦王与赵王在中阳会盟。二十三年(前284),都尉斯离与韩国、赵国、魏国及燕国一起进攻齐国,在济水西岸打败齐军。秦王与魏王在宜阳会盟,与韩王在新城会盟。二十四年(前283),秦王与楚王在鄢城会盟,又在穰城会盟。秦国攻取魏国的安城,一直打到国都大梁,燕国、赵国援救魏国,秦军撤离。魏冉被免去丞相职务。二十五年(前282),秦攻占赵国两座城。秦王与韩王在新城会盟,与魏王在新明邑会盟。二十六年(前281),赦免罪人,把他们迁往穰城。侯魏冉恢复丞相职位。二十七年(前280),左更错攻打楚国。赦免了罪犯并把他们迁往南阳。白起攻打赵国,夺取代地的光狼城。又派司马错从陇西出发,通过蜀地攻打楚国的黔中,攻占下来。二十八年(前279),大良造白起进攻楚国,攻占了鄢城、邓城,赦免罪人迁往那里。二十九年(前278),大良造白起进攻楚国,攻占了郢都,改为南郡,楚王逃跑了。周君来秦。秦王与楚王在襄陵会盟。白起被封为武安君。三十年(前277),蜀守张若进攻楚国,夺取巫郡和江南,设置黔中郡。三十一年(前276),白起攻打魏国,攻占了两座城。楚国人在江南反秦。三十二年(前275),丞相穰侯进攻魏国,一直攻到大梁,打败暴鸢,杀了四万人,暴鸢逃跑了,魏国给秦国三个县请求讲和。三十三年(前274),客卿胡阳进攻魏国的卷城、蔡阳、长社,都攻了下来。在华阳攻打芒卯,打败了他,杀了十五万人。魏国把南阳送给秦国请求讲和。三十四年(前273),秦国把上庸给了韩国和魏国,设立一个郡,让南阳被免罪的臣民迁往那里居住。三十五年(前272),帮助韩国、魏国、楚国攻打燕国,开始设置南阳郡。三十六年(前271),客卿灶进攻齐国,攻占了刚、寿两地,送给了穰侯。三十八年(前269),中更胡阳进攻赵国的阏(yān,烟)与,没有攻下。四十年(前267),悼太子死在魏国,运回国葬在芷阳。四十一年(前266)夏天,攻打魏国,攻占了邢丘、怀两地。四十二年(前265),安国君立为太子。十月,宣太后去世,埋葬在芷阳郦山。九月,穰侯离开都城到陶地去了。四十三年(前264),武安君白起攻打韩国,攻下九座城,杀了五万人。四十四年(前263),进攻韩国的南阳,攻了下来。四十五年(前262),五大夫贲(bēn,奔)攻打韩国,攻下了十座城。叶阳君悝离开都城前往封国,没有到那里就死了。四十七年(前260),秦国攻打韩国的上党,上党却投降了赵国,秦国因此去攻打赵国,赵国出兵反击秦军,两军相持不下。秦派武安君白起攻击赵国,在长平大败赵军,四十多万降卒全部被活埋。四十八年(前259)十月,韩国向秦献出垣雍。秦军分为三部分:武安君率军回国;王龁(hé,和)带兵攻打赵国的皮牢,攻了下来;司马梗率军向北,平定太原,全部占领了韩国的上党。正月,军队停止战斗,驻守在上党。这年十月,五大夫陵进攻赵国的邯郸。四十九年(前258)正月,增加兵力帮助五大夫陵。陵作战不力,被免职,王龁替代他带兵。这年十月,将军张唐攻打魏国,蔡尉把防守的地盘丢了,张唐回来就斩了他。五十年(前257)十月,武安君白起犯了罪,被免职降为士兵,贬谪到阴密。张唐进攻郑,攻了下来。十二月,增派军队驻扎在汾城旁边。武安君白起有罪,自杀而死。王龁攻打邯郸,没打下来 ,撤军离去,返回投奔驻扎在汾城旁的军队。两个月以后,攻打魏军,杀了六千人,魏军和楚军落水漂流死在黄河中的有两万多人。又进攻汾城。接着又跟随张唐攻下了宁新中,把宁新中改名为安阳。开始修造蒲津桥。
五十一年(前256),将军摎(jiū,纠)进攻韩国,攻占了阳城、负黍,杀了四万人。攻打赵国,攻占了二十多个县,斩获首级九万。西周君武公背叛秦国,和各诸侯订约联合率领天下的精锐部队出伊阙进攻秦国,使得秦国与阳城之间的交通被阻断。秦国于是派将军摎进攻西周。西周君跑到秦国来自首,叩头认罪,愿意接受惩处,并全部献出他的三十六个城邑和三万人口。秦王接受了这些城邑和人口,让西周君回西周去了。五十二年(前255),周地的民众向东方逃亡,周朝的传国宝器九鼎运进了秦国。周朝从这时候起就灭亡了。
五十三年(前254),天下都来归服。魏国落在最后,秦国就派将军摎去讨伐魏国,攻占了吴城。韩王来朝见;魏王也把国家托付给秦国听从命令了。五十四年(前253),秦王在雍城南郊祭祀上帝。五十六年(前251)秋天,昭襄王去世,儿子孝文王登位。追尊生母唐八子为唐太后,与昭襄王合葬一处。韩王穿着孝服前来祭吊,其他诸侯也都派他们的将相前来祭吊,料理丧事。
孝文王元年(前250),大赦罪人,论列表彰先王的功臣,优待宗族亲属,毁掉王家的园囿。孝文王服丧期满,十月己亥日登位,第三天辛丑日去世,儿子庄襄王继位。
庄襄王元年(前249),大赦罪人,论列表彰先王的功臣,广施德惠,厚待宗亲族属,对民众施以恩泽。东周君与诸侯图谋反秦,秦襄王派相国吕不韦前去讨伐,全部兼并了东周的土地。秦国没有断绝周朝的祭祀,把阳人聚这块地盘赐给周君,让他来祭祀周朝的祖先。秦王派蒙骜进攻韩国,韩国献出成皋、巩县。秦国国界伸展到大梁,开始设置三川郡。二年(前248),秦王又派蒙骜攻打赵国,平定了太原。三年(前247),蒙骜进攻魏国的高都、汲县,攻了下来。蒙骜又进攻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攻占了三十七座城。四月间发生日食。王龁攻打上党,开始设置太原郡。魏将无忌率五国的军队反击秦军,秦军退到黄河以南。蒙骜打了败仗,解脱围困撤离了。五月丙午日,庄襄王去世,儿子嬴政登位,这就是秦始皇帝。
秦王嬴政登位二十六年才并吞了天下,设立三十六郡,号称始皇帝。始皇五十一岁去世,儿子胡亥登位,就是二世皇帝。三年(前207),诸侯纷纷起来反叛秦朝,赵高杀死二世,拥立子婴为皇帝。子婴即位一个多月,诸侯杀了他,于是灭掉了秦朝。这些都记载在《始皇本记》中。
太史公说:“秦国的祖先姓嬴。他的后代分封各地,各自以所封国名作为姓氏,有徐氏、郯(tán,谈)氏、莒(jǔ,举)氏、终黎氏、运奄氏、菟(tú,途)裘氏、将梁氏、黄氏、江氏、修鱼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而秦国因为它的祖先造父封在赵城,所以是赵氏。
【原文】【注解】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①,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②,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③。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④,赞禹功⑤,其赐尔皂游⑥。尔后嗣将大出⑦。”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⑧。舜赐姓嬴氏。
①玄鸟:燕子。玄:黑色。按:秦之祖先为吞燕卵所生的传说,与《殷本纪》所记商之祖先的传说类似。②取:同“娶”。子:指女儿。③锡:赐,赐予。玄圭:黑色的玉圭。舜赐玄圭事见《夏本纪》。④咨:叹词。尔:你。⑤赞:帮助。⑥其:表示劝勉,可不译。皂游(liú,流):旌旗上的黑色飘带。游,同“旒”。⑦后嗣:后代。出:显,指昌盛。⑧柏翳(yì,益):即伯益。
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①,或在夷狄。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②。以败桀于鸣条。大廉玄孙曰孟戏、中衍,鸟身人言。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③,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①或:有的。中国:指黄河流域中原地区。②御:驾车。③卜之使御:为让他们驾车这件事而进行占卜。
其玄孙曰中潏①,在西戎,保西垂②。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③,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④,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⑤,赐尔石棺以华氏⑥”。死,遂葬于霍太山。蜚廉复有子曰季胜。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⑦,是为宅皋狼⑧。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⑨,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⑩,西巡狩(11),乐而忘归。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自蜚廉生季胜已下五世至造父(12),别居赵。赵衰其后也。恶来革者,蜚廉子也,蚤死(13)。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以造父之宠,皆蒙赵城(14),姓赵氏。
①中谲:《集解》引徐广曰:“一作‘仲滑’。”②垂:边境。③此句“石”或“使”字之误。《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水经·汾水注》述此事云‘飞廉先为纣使北方’,《御览》引《史记》亦曰‘时飞廉为纣使北方’,传写误使为石。”④为坛:筑祭坛。⑤铭:刻,这里指石棺上刻着的字。帝:天帝。处父(fǔ,甫):蜚廉的字。与:参加,参与。⑥华氏:使氏族显耀。华,显贵,显要。⑦幸:宠幸。⑧宅皋狼:名号。《正义》曰:“孟增居皋狼而生衡父。”皋狼,县名,在今山西离石县西北。⑨周缪王:即周穆王。⑩骥、温骊、骅骝、騄耳:都是良马名。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11)巡狩:帝王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叫巡狩。(12)已:同“以”。(13)蚤:通“早”。(14)蒙:受,承。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①。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②,马大蕃息③。孝王欲以为大骆适嗣④。申侯之女为大骆妻,生子成为适。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⑤,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⑥,生适子成。申骆重婚⑦,西戎皆服,所以为王。王其图之。”于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⑧。”邑之秦⑨,使复续嬴氏祀,号曰秦嬴。亦不废申侯之女子为骆适者⑩,以和西戎。
秦嬴生秦侯。秦侯立十年,卒。生公伯。公伯立三年,卒。生秦仲。
①息:繁殖。②主:掌管,主管。③蕃息:繁殖。“蕃”“息”同义。④适嗣:即嫡子,正妻所生的儿子。按:非子不是嫡子,本不能做继承人。⑤郦山之女:娘家住郦山的女子。⑥与大骆妻:意思是把女儿嫁给大骆为妻。⑦重婚:再次联姻。⑧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⑨邑之秦:赐他秦地做封邑。⑩申侯之女子:申侯女儿的儿子。
秦仲立三年,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①。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②,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秦仲后③,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
①诛:讨伐。②昆弟:兄弟。③予:给,给与。
庄公居其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长男世父。世父曰:“戎杀我大父仲①,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②。”遂将击戎。让其弟襄公。襄公为太子。庄公立四十四年,卒,太子襄公代立③。襄公元年,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④。襄公二年,戎围犬丘,(世父)世父击之,为戎人所虏。岁余,复归世父。七年春,周幽王用褒姒废太子⑤,立褒姒子为适,数欺诸侯⑥,诸侯叛之。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⑦。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功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⑧。襄公于是始国⑨,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⑩,乃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三(11),祠上帝西畤(12)。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生文公。
①大父:祖父。②不敢:不应,不能。③代:接替,继任。④丰王:当是指占据丰地的西戎之地的西戎之王。⑤用:因。⑥数欺诸侯:具体所指幽王数举烽火,戏弄诸侯,取悦褒姒事。详见《周本纪》。⑦以兵:率兵。⑧封爵之:赐给他封地、授给他爵位。⑨国:指使秦成为诸侯国。⑩聘享:聘问献纳。诸侯之间通向修好为聘,诸侯向天子献纳方物为享。(11)骝驹:黑鬃赤身的小马。羝(dī,低)羊:公羊。(12)祠:祭祀。西畤:在西县所筑的祭天地之处。畤,祭处,祭祀天地五帝的祭坛。
文公元年,居西垂宫。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四年,至汧渭之会①。曰:“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②。十年,初为鄜畤③,用三牢④。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⑤,民多化者。十六年,文公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十九年,得陈宝⑥。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⑦。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⑧。四十八年,文公太子卒,赐谥为竫公。竫公之长子为太子,是文公孙也。五十年,文公卒。葬西山。竫公子立,是为宁公。
①会:会合处。②营邑:营造城邑。③鄜(fū,夫)畤:在鄜县所筑的祭天地之处。④三牢:指牛、羊、猪。牢,祭祀用的牺牲。⑤史:史官。⑥陈宝:传说中的一块异石。《索隐》引《汉书·郊祀志》云:“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来,若雄雉,其声殷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之,号曰陈宝。”又引苏林云:“质如石,似肝。”⑦三族:所指说法不一。《集解》引张晏曰:“父母、兄弟、妻子也。”又引如淳曰:“父族、母族、妻族也。”⑧“伐南山”二句:丰,丰水。特,公牛。这是一个传说。《正义》引《括地志》云:“大梓树在岐州陈仓县南十里仓山上。《录异传》云:‘秦文公时,雍南山有大梓树,文公伐之,辄有大风雨,树生合不断。时有一人病,夜往山中,闻有鬼语树神曰:“秦若使人被发,以朱丝绕树伐汝,汝得不困耶?”树神无言。明日,病人语闻,公如其言伐树,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有骑堕地复上,发解,牛畏之,入不出,胡置发头。汉、魏、晋因之。武都郡之怒特祠,是大梓牛神也。’”又《会注考证》云:“大梓、丰、大特,盖戎名。”
宁公二年,公徙居平阳。遣兵伐荡社①。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荡社。四年,鲁公子翚弑其君隐公。十二年,伐荡氏,取之。宁公生十岁立,立十二年卒,葬西山。生子三人,长男武公为太子。武公弟德公同母,鲁姬子生出子②。宁公卒,大庶长弗忌、威垒、三父废太子而立出子为君③。出子六年,三父等复共令人贼杀出子④。出子生五岁立,立六年卒。三父等乃复立故太子武公。
①荡社:《索隐》:“西戎之君号曰亳(bó,勃)王,盖成汤之胤(后裔)。其邑曰荡社。”②今据《会注考证》引林柏桐说以“鲁姬子生出子”为句。鲁姬子是宁公之妾。③威垒:《会注考证》引冈白驹曰:“大庶长、威垒,官名;弗忌、三父,人名。”《新证》云:“威垒,疑官名,冈伯驹之说是也。”今据以标点、翻译。④贼杀:刺杀,杀害。
武公元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居平阳封宫。三年,诛三父等而夷三族,以其杀出子也。郑高渠眯杀其君昭公。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①。十一年,初县杜、郑。灭小虢。
①县:置县,设立县。
十三年,齐人管至父、连称等杀其君襄公而立公孙无知。晋灭霍、魏、耿。齐雍廪杀无知、管至父等而立齐桓公。齐、晋为强国。
十九年,晋曲沃始为晋侯。齐桓公伯于鄄①。
二十年,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②,从死者六十六人。有子一人,名曰白。白不立,封平阳。立其弟德公。
①伯(bà,霸):同“霸”。②从死:殉葬。
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郑宫。以牺三百牢祠鄜畤。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①。梁伯、芮伯来朝。二年,初伏②,以狗御蛊③。德公生三十三岁而立,立二年卒。生子三人,长子宣公,中子成公,少子穆公。长子宣公立。
宣公元年,卫、燕伐周,出惠王④,立王子穨。三年,郑伯、虢叔杀子穨而入惠王⑤。四年作密畤与晋战河阳,胜之。十二年,宣公卒,生子九人,莫立⑥,立其弟成公。
成公元年,梁伯、芮伯来朝。齐桓公伐山戎,次于孤竹⑦。
成公立四年卒。子七人,莫立,立其弟缪公。
①“后子孙”句:这是占卜之辞,即占卜的结果。后世子孙可以到黄河边上去饮马,暗示秦国势力将日益强盛,国土将从雍扩展到黄河。②初伏:开始规定伏日,即把暑天分为三伏。《正义》:“六月三伏之节,起秦德公为之,故云初伏。伏者,隐伏避盛暑也。”③以狗御蛊(gǔ,古):杀狗以祛除热毒邪气。蛊,本指毒虫,这里指伤人的热毒邪气。《正义》:“蛊者,热毒邪气,为害伤人,故磔(zhé,折。分裂祭牲)狗以御之。”④出:使出京城,即赶出京城的意思。⑤入:使入京城,就是使返回京城的意思。⑥莫:没有人,没有哪一个。⑦次:临时驻扎和住宿。
缪公任好元年,自将伐茅津,胜之。四年,迎妇于晋①,晋太子申生姊也。其岁,齐桓公伐楚,至邵陵。
五年,晋献公灭虞、虢②,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马赂于虞故也③。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④。百里傒亡秦走宛⑤,楚鄙人执之⑥。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⑦。”楚人遂许与之。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缪公释其囚⑧,与语国事。谢曰:“臣亡国之臣,何足问!”缪公曰:“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⑨。”固问,语三日,缪公大说,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百里傒让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贤而世莫知。臣常游困于齐而乞食人⑩,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齐君无知,蹇叔止臣,臣得脱齐难€,遂之周。周王子穨好牛,臣以养牛干之。及穨欲用臣,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诛(13)。事虞君,蹇叔止臣。臣知虞君不用臣,臣诚私利禄爵,且留。再用其言(14),得脱;一不用,及虞君难:是以知其贤。”于是缪公使人厚币迎蹇叔(15),以为上大夫。
①迎(旧读yìng,映):迎亲。②晋献公灭虞、虢:公元前655年,晋向虞国借道伐虢,虞君不听大夫公之奇有劝阻,借道给晋,晋灭虢后,在回师经过虞国时,灭了虞国。事见《左传·僖公五年》及《晋世家》。③赂:赠送(财物)。④媵(yìng,映):古诸侯女儿出嫁时随嫁或陪嫁的人。⑤亡:逃亡。⑥鄙:边境。⑦羖(gǔ,古)羊:黑色的公羊。⑧释:放开,解除。囚:监禁,禁锢。⑨子: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多指男子。⑩常:通“尝”,曾经。游:外出求学,求官。€齐难:指雍禀匀无知、管至父等而立齐桓公事。干:求,指求取禄位。(13)得不诛:能不被杀掉。指在郑伯、虢叔杀王子颓而入惠王时幸免于难。(14)再:两次。(15)厚币:重币,厚礼。币,用作礼物的玉、马、皮、帛等。
秋,缪公自将伐晋,战于河曲。晋骊姬作乱①,太子申生死新城,重耳、夷吾出奔。
①骊姬作乱:指骊姬害死太子申生,迫使公子重耳、夷吾出走。事详《晋世家》及《左传·僖公四年》、《僖公五年》。
九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①。
①会:会盟,盟誓。
晋献公卒。立骊姬子奚齐,其臣里克杀奚齐。荀息立卓子,克又杀卓子及荀息。夷吾使人请秦,求入晋①。于是缪公许之,使百里傒将兵送夷吾。夷吾谓曰:“诚得立,请割晋之河西八城与秦。”及至,已立,而使丕郑谢秦②,背约不与河西城,而杀里克。丕郑闻之,恐,因与缪公谋曰:“晋人不欲夷吾,实欲重耳。今背秦约而杀里克,皆吕甥、郤芮之计也。愿君以利急召吕、郤,吕、郤至,则更入重耳便。”缪公许之,使人与丕郑归,召吕、郤吕、郤等疑丕郑有间③,乃言夷吾杀丕郑。丕郑子丕豹奔秦,说缪公曰:“晋君无道,百姓不亲,可伐也。”缪公曰:“百姓苟不便,何故能诛其大臣?能诛其大臣,此其调也④。”不听,而阴用豹⑤。
①求入晋:请求秦派兵送他回晋国即位。②谢:道歉。③间:离间,这里指诈谋。④调:协调。⑤阴用豹:暗中任用丕豹。这是说缪公不公开听丕豹之计,却暗中重用他,目的是使晋国放松警惕。
十二年,齐管仲、隰朋死。
晋旱,来请粟。丕豹说缪公勿与①,因其饥而伐之②。缪公问公孙支,支曰:“饥穰更事耳③,不可不与。”问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于是用百里傒、公孙支言,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④,自雍相望至绛。
①说:劝说,说服。②因:趁。饥:饥荒,年成不好。③穰:丰收。更事:交替出现的事。④漕:水运。
十四年,秦饥,请粟于晋。晋君谋之群臣。虢射曰:“因其饥伐之,可有大功。”晋君从之。十五年,兴兵将攻秦。缪公发兵,使丕豹将,自往击之。九月壬戌,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晋君弃其军①,与秦争利,还而马②。缪公与麾下驰追之③,不能得晋君,反为晋军所围。晋击缪公,缪公伤。于是岐下食善马者三百人驰冒晋军④,晋军解围,遂脱缪公而反生得晋君。初,缪公亡善马⑤,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⑥,吏逐得,欲法之⑦。缪公曰:“君子不以畜产害人⑧。吾闻食善马肉不饮酒,伤人。”乃皆赐酒而赦之。三百人者闻秦击晋,皆求从,从而见缪公窘,亦皆推锋争死⑨,以报食马之德。于是缪公虏晋君以归,令于国,“齐宿⑩,吾将以晋君祠上帝”。周天子闻之,曰“晋我同姓(11)”,为请晋君(12)。夷吾姊亦为缪公夫人,夫人闻之,乃衰绖跣(13),曰:“妾兄弟不能相救,以辱君命(14)。”缪公曰:“我得晋君以为功,今天子为请(15),夫人是忧(16)。”乃与晋君盟,许归之,更舍上舍(17),而馈之七牢(18)。十一月,归晋君夷吾,夷吾献其河西地,使太子圉为质于秦(19)。秦妻子圉以宗女(20)。是时秦地东至河。
①弃其军:指甩下部队独自向前冲。②还(xuán,旋):通“旋”。(zhì,志):马负重难行的样子。《索隐》:“,谓马重而陷之于泥。”③麾下:部下。④冒:不顾险恶。⑤亡:丢失。⑥野人:乡下人。食善马事见《吕氏春秋·爱士篇》。⑦法之:法办他们。⑧畜产:牲畜。⑨推:举。锋:指兵刃。争死:争着为缪公而献身。⑩齐(zhāi,斋)宿:斋戒独宿。齐,通“斋”。€同姓:周与晋同为姬姓。为(wèi,畏),因此。请晋君:为晋君请,替晋君求情。(13)衰(cuī,崔)绖(dié,迭):泛指丧服。衰,古代用粗麻布制成的毛边的丧服。绖,古代服丧期间结在头上或腰间的葛麻布带。跣(xiǎn,显):赤脚。(14)辱君命:意思是让您下命令是使您受屈辱了。(15)为请:等于说“为之而请”,替他求情。(16)是忧:等于说“忧是”,为这事忧虑。(17)更舍:改住。上舍:上等房舍。(18)馈(kuì,溃):赠送食物。七牢:牛、羊、猪各一头叫做一牢。七牢是指规格很高的饮食。 (19)为质:做抵押。(20)妻:嫁给。宗女:同宗族的女儿。
十八年,齐桓公卒。二十年,秦灭梁、芮。
二十二年,晋公子圉闻晋君病①,曰:“梁,我母家也,而秦灭之。我兄弟多,即君百岁后②,秦必留我,而晋轻,亦更立他子。”子圉乃亡归晋。二十三年,晋惠公卒,子圉立为君。秦怨圉亡去,乃迎晋公子重耳于楚,而妻以子圉妻。重耳初谢,后乃受。缪公益礼厚遇之③。二十四年春,秦使人靠晋大臣,欲入重耳。晋许之,于是使人送重耳。二月,重耳立为晋君,是为文公。文公使人杀子圉。子圉是为怀公。
①子圉(yǔ,语)的母亲是梁伯的女儿。②即:如果。百岁后:死的委婉说法。③遇:待。
其秋,周襄王弟带以翟伐王,王出居郑①。二十五年,周王使人告难于晋、秦②。秦缪公将兵助晋文公入襄王,杀王弟带。二十八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三十年,缪公助晋文公围郑。郑使人言缪公曰:“亡郑厚晋③,于晋而得矣,而秦未有利。晋之强,秦之忧也。”缪公乃罢兵归。晋亦罢。三十二年冬,晋文公卒。
①王出居郑:事详见《周本纪》。②人:指郑大夫烛之武。事详《左传·僖公三十年》。③厚晋:使晋厚,意思是加强了晋国的实力。
郑人有卖郑于秦曰①:“我主其城门,郑可袭也。”缪公问蹇叔、百里傒,对曰:“径数国千里而袭人②,希有得利者③。且人卖郑,庸知我国人不有以我情告郑者乎④?不可。”缪公曰:“子不知也,吾已决矣。”遂发兵,使百里傒子孟明视,蹇叔子西乞术及白乙丙将兵。行日,百里傒、蹇叔二人哭之。缪公闻,怒曰:“孤发兵而子沮哭吾军⑤,何也?”二老曰:“臣非敢沮君军。军行、臣子与往;臣老,迟还恐不相见,故哭耳。”二老退,谓其子曰:‘汝军即败,必于殽阨矣。”三十三年春,秦兵遂东,更晋地⑥,过周北门。周王孙满曰:“秦师无礼,不败何待⑦!”兵至滑,郑贩卖贾人弦高⑧,持十二牛将卖之周,见秦兵,恐死虏,因献其牛,曰:“闻大国将诛郑,郑君谨修守御备,使臣以牛十二劳军士。”秦三将军相谓曰:“将袭郑,郑今已觉之,往无及已⑨。”灭滑。滑,晋之边邑也。
①卖郑于秦者:《郑世家》记载是郑司城缯贺。而《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载是戌守郑国的秦大夫杞子。②径:经过,穿行。③希:同“稀”,少。④庸:何,怎么。⑤沮(jǔ,举):阻止。⑥更:经过。⑦“周王孙满曰”三句:《左传·僖公三十三年》云:“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指摘下头盔)而下,超乘(下车立即又跳上车)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杜预注云:“王城北门也。谓过天子门不卷甲束兵。超乘,示勇也。”⑧贾(gǔ,古)人:商人。⑨已:语气词,同“矣”。
当是时,晋文公丧尚未葬。太子襄公怒曰:“秦侮我孤,因丧破我滑①。”遂墨衰绖②,发兵遮秦兵于殽,击之,大破秦军,无一人得脱者。虏秦三将以归。文公夫人③,秦女也,为秦三囚将请曰:“缪公之怨此三人入于骨髓,愿令此三人归,令我君得自快烹之④。”晋君许之,归秦三将。三将至,缪公素服郊迎⑤,向三人哭曰:“孤以不用百里傒、蹇叔言以辱三子,三子何罪乎?子其悉心雪耻⑥,毋怠。”遂复三人官秩如故⑦,愈益厚之。
①我滑:据《史记》上文,滑乃晋边邑;据《左传》,滑乃晋的同姓与国。②墨衰绖:染黑丧服。此时襄公居丧,应穿丧服,但丧服是白色的,不利行军作战,所以染成黑色。③文公夫人:文嬴,晋文公在秦时缪公所妻之秦国宗女,晋襄公之嫡母。④快:痛快。⑤素服:穿白色丧服。⑥悉心:全心,尽心。⑦官秩:官爵与俸禄。
三十四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
缪公于是复使孟明视等将兵伐晋,战于彭衙。秦不利,引兵归。
戎王使由余于秦①。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②。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③。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④,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⑤,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⑥,以责督于下⑦,下罢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⑧,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⑨,此真圣人之治也。”于是缪公退而问内史廖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内史廖曰:“戎王处辟匿⑩,未闻中国之声(11)。君试遗其女乐(12),以辰其志(13);为由余请,以疏其间(14);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公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15),传器而食,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察,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戎王受而说之(16),终年不还(17)。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18),由余遂去降秦。缪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①使由余:“派由余出使。②能晋言:能说晋国话(晋方言)。③“使鬼”二句:这些宫室积蓄,如果是叫鬼神建造,就会使鬼神感到劳累。下二句仿此。④时:时常,常常。⑤身以先之:等于说“以身先之”,意思是亲自带头去实行。⑥阻:恃,凭仗。⑦责督:要求和监督。⑧罢极:疲惫。罢,通“疲”。极,也是疲的意思。怨望:怨恨。“怨”“望”同义。⑨所以治:治理的方法。⑩辟匿:指偏僻之地。(11)声:指音乐。(12)遗(wèi,畏):赠送。女乐:歌舞伎女。(13)夺其志:意思是改变他的心志。(14)疏其间:使他们的间隔加大。即使他们相互疏远的意思。(15)曲席:连席,座席相连接。(16)说(yuè,悦):同“悦”。(17)不还:《韩非子·十过》作“不迁”,下有“牛马半死”一句。译文参用《韩非子》。(18)间:暗中,秘密。要:通“邀”,邀请。
三十六年,缪公复益厚孟明等,使将兵伐晋,渡河焚船①,大败晋人,取王官及鄗,以报殽之役②。晋人皆城守不敢出③。于是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殽中尸④,为发丧,哭之三日。乃誓于军曰:“嗟士卒!听无,余誓告汝。古之人谋黄发番番⑤,则无所过:“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谋⑥,故作此誓,令后世以记余过。君子闻之,皆为垂涕⑦,曰:“嗟乎!秦缪公之与人周也⑧,卒得孟明之庆。”
①焚船:即破釜沉舟的意思,表示死战的决心。②报:报复,报仇。③城守:在城墙上守卫。④封:筑坟,给坟添土。⑤黄发番(pó,婆)番:指老年人。黄发,老年人的头发白了以后还会变黄,故用黄发借指年纪很老的人。番番,白发苍苍的样子。番,通“皤”⑥申思:反复思考。申,重复⑦垂涕:落泪。涕,眼泪⑧与:帮助。
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使召公过贺缪公以金鼓①。三十九年,缪公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②,为作歌《黄鸟》之诗③。君之曰:“秦缪公广地益国,东服强晋④,西霸戎夷,然不为诸侯盟主,亦宜哉。死而弃民,收其良臣而从死。且先王崩⑤,尚犹遗德垂法⑥,况夺之善人良臣百姓所哀者乎⑦?是以知秦不能复东征也。”缪公子四十人,其太子代立,是为康公。
①金鼓:古代军队中用以指挥发信号的用具。金,指金属制成的钲,鸣金表示止兵;鼓是战鼓,擂鼓表示进击。②哀:同情。③《黄鸟》之诗:“见《诗经·秦风》。④服强晋:使强大的晋国服从。⑤先王:指古有德之王。⑥遗德垂法:留下来的道德和法度。垂,流传,留下。⑦之:那。
康公元年。往岁缪公之卒,晋襄公亦卒;襄公之弟名雍,秦出也①,在秦。晋赵盾欲立之,使随会来迎雍,秦以兵送至令狐。晋立襄公子而反击秦师,秦师败,随会来奔。二年,秦伐晋,取武城,报令狐之役。四年,晋伐秦,取少梁。六年,秦伐晋,取羁马。战于河曲,大败晋军。晋人患随会在秦为乱②,乃使魏雠余详反③,合谋会,诈而得会,会遂归晋。康公立十二年卒,子共公立。
①秦出:指秦女所生。②患:忧虑,担心。③详(yáng,佯):通“佯”假装。
共公二年,晋赵穿弑其君灵公。三年,楚庄王强,北兵至雒,问周鼎①。共公立五年卒,子桓公立。
①问周鼎:指图谋夺取周王朝的政权。周鼎,相传禹收天下之金铸成九鼎,象征天下九州,后成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商汤迁之于商邑,周武王迁之于洛邑。
桓公三年,晋败我一将①。十年,楚庄王服郑,北败晋兵于河上,当是之时,楚霸,为会盟合诸侯。二十四年,晋厉公初立,与秦桓公夹河而盟。归而秦倍盟②,与翟合谋击晋。二十六年,晋率诸侯伐秦,秦军败走,追至泾而还。桓公立二十七年卒,子景公立。
①一将:据《晋世家》记载,这一年晋俘虏了秦将赤。②倍:同“背”,背弃。
景公四年,晋栾书弑其君厉公。十五年,救郑,败晋兵于栎。是时晋悼公为盟主。十八年,晋悼公强,数会诸侯,率以伐秦,败秦军。秦军走,晋兵追之。遂渡泾,至棫林而还。二十七年,景公如晋,与平公盟,已而背之。三十六年,楚公子围弑其君而自立,是为灵王。景公母弟后子鍼有宠,景公母弟富①,或谮之②,恐诛,乃奔晋,车重千乘③。晋平公曰:“后子富如此,何以自亡?”对曰:“秦公无道,畏诛,欲待其后世乃归④。”三十九年,楚灵王强,会诸侯于申,为盟主,杀齐庆封。景公立四十年卒,子哀公立。后子复来归秦。
①景公母弟富:《会注考证》云:“枫、三、南本无‘景公母弟’四字。”②谮(zèn,去声怎):说坏话诬陷别人。③车重:辎重,辎重车。④后世:后嗣,后代。
哀公八年,楚公子弃疾弑灵王而自立,是为平王。十一年,楚平王来求秦女为太子建妻。至国,女好而自娶之。十五年,楚平王欲诛建,建亡;伍子胥奔吴。晋公室卑而六卿强①,欲内相攻,是以久秦晋不相攻。三十一年,吴王阖闾与伍子胥伐楚,楚王亡奔随,吴遂入郢。楚大夫申包胥来告急②,七日不食,日夜哭泣。于是秦乃发五百乘救楚,败吴师。吴师归,楚昭王乃得复入郢。哀公立三十六年卒。太子夷公,夷公蚤死,不得立,立夷公子,是为惠公。
①公室:指诸侯家族。六卿:晋国有范氏、中行氏、智氏、赵氏、韩氏、魏氏六个家族,世代为卿,称六卿。②申包胥为求救兵,立倚秦庭墙哭七日七夜。事见《左传·定公四年》。
惠公元年,孔子行鲁相事。五年,晋卿中行、范氏反晋,晋使智氏、赵简子攻之,范、中行氏亡奔齐。惠公立十年卒,子悼公立。
悼公二年,齐臣田乞弑其君孺子,立其兄阳生,是为悼公。六年,吴败齐师。齐人弑悼公,立其子简公。九年,晋定公与吴王夫差盟,争长于黄池,卒先吴①。吴强,陵中国②。十二年,齐田常弑简公,立其弟平公,常相之。十三年,楚灭陈。秦悼公立十四年卒。子厉共公立。孔子以悼公十二年卒③。
①先吴:让吴占先了。②陵:欺压。③以:于,在。
厉共公二年,蜀人来赂。十六年,堑河旁①。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县频阳。晋取武成。二十四年,晋乱,杀智伯②,分其国与赵、韩、魏。二十五年,智开与邑人来奔。三十三年,伐义渠,虏其王。三十四年,日食。厉共公卒,子躁公立。
①堑:壕沟。这里是挖壕沟的意思。②杀智伯,韩、赵、魏三家分晋,列为诸侯,为战国的开始。事在公元前403年,《左传》记事至此为止。
躁公二年,南郑反。十三年,义渠来伐,至渭南。十四年,躁公卒,立其弟怀公。
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灵公,怀公孙也。
灵公六年,晋城少梁①,秦击之。十三年,城籍姑。灵公卒,子献公不得立,立灵公季父悼子,是为简公。简公,昭子之弟而怀公子也。
①城少梁:在少梁筑城。
简公六年,令吏初带剑①。堑洛。城重泉。十六年卒,子惠公立。
①带剑:《正义》:“春秋官吏各得带剑。”带剑是表示威仪。
惠公十二年,子出子生。十三年,伐蜀,取南郑。惠公卒,出子立。
出子二年,庶长改迎灵公之子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沈之渊旁。秦以往者数易君,君臣乖乱①,故晋复强,夺秦河西地。
①乖乱:混乱,不协调。
献公元年,止从死。二年,城栎阳。四年正月庚寅,孝公生。十一年,周太史儋见献公曰:“周故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七)十七岁而霸王出①。”十六年,桃冬花②。十八年,雨金栎阳③。二十一年,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天子贺以黼黻④。二十三年,与魏晋战少梁⑤,虏其将公孙痤。二十四年,献公卒,子孝公立,年已二十一岁矣。
①“周故与”三句:这是太史儋(dān,丹)所说的一段预言吉凶祸福的谶(chèn,趁)语,在《史记》中曾四次出现,不可信。详见《周本纪》烈王二年注。
②冬花:冬天开花。③雨金:天上落金,古人以为是吉兆。④黼黻(fǔ fú,斧福):古绣有花纹的礼服。黼,黑白相间如斧形的花纹。黻,黑青相间如形的花纹。⑤魏晋:即魏。秦献公九年(前376),韩、赵、魏三家全部瓜分晋地,废晋静公,晋亡。因魏国本是晋的一部分,所以称之为魏晋。
孝公元年,河山以东强国六①,与齐威、楚宣、魏惠、燕悼、韩哀、赵成侯并。淮泗之间,小国十余②。楚、魏与秦接界。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③,有上郡。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周室微,诸侯力政④,争相并。秦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⑤。孝公于是布惠,振孤寡⑥,招战士,明功赏。下令国中曰:“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⑦,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⑧,丑莫大焉⑨。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⑩,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于是乃出兵东围陕城,西斩戎之獂王。
①河山:黄河与殽山。②小国十余:指鲁、宋、卫、邾、腾、薛等国。③滨洛以北:沿洛水往北。④力政:以武力相征伐。政:通“征”。⑤夷翟(dí,狄)遇之:像对待夷狄一样对待秦国。翟,通“狄”。⑥振:同“赈”,救济。⑦未遑(huáng,皇):无暇顾及。遑,闲暇。⑧卑秦:轻视秦国。⑨丑:耻。⑩强秦:使秦强盛。尊官:提高他的官职。分土:指赐给封地。分,颁。
卫鞅闻是令下,西入秦,因景监求见孝公①。
①因:通过。景监:名叫景的宦官。监,宦官。
二年,天子致胙①。
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②,孝公善之③。甘龙、杜挚等弗然④,相与争之⑤。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⑥。乃拜鞅为左庶长。其事在《商君》语中⑦。
①致胙(zuò,作):送来祭肉。胙:祭肉。②劝:鼓励,勉励。③善:以为善,认为好。④弗然:不以为然。认为不对。⑤争之:为此而争辩。⑥便之:以之为便,认为它合适。⑦“其事”句:是说这件事记载于《商君列传》中。
七年,与魏惠王会杜平。八年,与魏战元里,有功。十年,卫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①。十二年,作为咸阳,筑冀阙②,秦徙都之。并诸小乡聚③,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为田开阡陌④。东地渡洛⑤。十四年,初为赋⑥。十九年,天子致伯。二十年,诸侯毕贺。秦使公子少官率师会诸侯逢泽,朝天子。
①降之:使安邑降服。②冀阙:也叫象魏、象阙,古代廷外公布法令的门阙。③乡聚:乡邑和村落。乡,一万二千户为乡。聚,村落。
④“为田”句:意思是说开辟农田,废除井田制度下的纵横交错的田埂。
⑤东地渡洛:东部地界过了洛水。⑥初为赋:开始制定新的赋税制度。
二十一年,齐败魏马陵。
二十二年,卫鞅击魏,虏魏公子卬。封鞅为列侯,号商君。
二十四年,与晋战雁门①,虏其将魏错。
孝公卒,子惠文君立。是岁,诛卫鞅。鞅之初为秦施法,法不行,太子犯禁。鞅曰:“法之不行,自于贵戚②。君必欲行法,先于太子。太子不可黥③,黥其傅师。”于是法大用,秦人治。及孝公卒,太子立,宗室多怨鞅,鞅亡,因以为反,而卒车裂以徇秦国④。
①晋:指魏。雁门:据《索隐》考证,“雁”恐为“岸”之误。②贵戚:与国君同姓的亲属。③黥:墨刑,以刀刻面涂墨。④车裂:也叫磔(zhé,折),古代酷刑之一,把犯人绑在几辆车上,拖裂肢体。徇:示众。
惠文君元年,楚、韩、赵、蜀人来朝。二年,天子贺。三年,王冠①。四年,天子致文武胙。齐、魏为王。
五年,阴晋人犀首为大良造。六年,魏纳阴晋,阴晋更名宁秦②。七年,公子卬与魏战,虏其将龙贾,斩首八万。八年,魏纳河西地。九年,渡河,取汾阴、皮氏。与魏王会应。围焦,降之。十年,张仪相秦。魏纳上郡十五县。十一年,县义渠。归魏焦、曲沃③。义渠君为臣。更名少梁曰夏阳。十二年,初腊④。十三年四月戊午,魏君为王⑤,韩亦为王⑥。使张仪伐取陕,出其人与魏。
①冠:古代贵族子弟年满二十岁行加冠仪式,表示已成年。②更名:改名。③归:归还。④初腊:初次举行腊祭。腊,古代阴历十二月举行的一种祭祀,本为中原地区的风俗,此时秦国开始效仿之,故云“初腊”。⑤魏君:《正义》以为指魏襄王。又梁玉绳以为“魏君”为“秦君”之误。(见《会注考证》引)⑥ 韩亦为王:指韩宣惠王。
十四年,更为元年①。二年,张仪与齐、楚大臣会啮桑。三年,韩、魏太子来朝。张仪相魏。五年,王游至北河。七年,乐池相秦。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秦使庶长疾与战修鱼,虏其将申差,败赵公子渴、韩太子奂,斩首八万二千。八年,张仪复相秦。九年,司马错伐蜀,灭之。伐取赵中都、西阳。十年,韩太子苍来质。伐取韩石章。伐败赵将泥。伐取义渠二十五城。十一年,里疾攻魏焦,降之。败韩岸门,斩首万,其将犀首走。公子通封于蜀。燕君让其臣子之②。十二年,王与梁王会临晋。庶长疾攻赵,虏赵将庄。张仪相楚。十三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丐,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楚围雍氏,秦使庶长疾助韩而东攻齐,到满助魏攻燕。十四年,伐楚,取召陵。丹、犁臣③,蜀相壮杀蜀侯来降④。
惠王卒,子武王立。韩、魏、齐、楚、越皆宾从⑤。
①元年:指后元元年(前324)。②让:指让位。事详《燕召公世家》。③丹、犁:戎族的两支,属西南夷。④“蜀相壮”句:《张仪列传》及《战国策·秦策》记载,司马错伐蜀后,蜀王改称蜀侯,以陈庄为蜀相。据此,这里“蜀相壮”即陈庄,“蜀侯”当是原蜀王或蜀王之子。(参用《会注考证》说)⑤越:《集解》引徐广曰:“一作赵。”宾从:归服。
武王元年,与魏惠王会临晋。诛蜀相壮。张仪、魏章皆东出之魏。伐义渠、丹、犁。二年,初置丞相,里疾、甘茂为左右丞相。张仪死于魏。三年,与韩襄王会临晋外。南公揭卒,里疾相韩。武王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①,窥周室,死不恨矣②。”其秋,使甘茂、庶长封伐宜阳。四年,拔宜阳,斩首六万。涉河,城武遂。魏太子来朝。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王与孟说举鼎,绝膑③。八月,武王死。族孟说④。武王取魏女为后,无子。立异母弟,是为昭襄王。昭襄母楚人,姓芈氏,号宣太后。武王死时,昭襄王为质于燕,燕人送归,得立。
①容车通三川:《战国策·秦策》无“容”字。又《会注考证》引安井衡曰:“车通三川者,欲容车之广,通三川之路也,不必须广。”据此,则“容车”指能容车通过的窄路。三川,三川郡,当时属韩国,境内有河、洛、伊三条河流,故名三川。东、西周在三川郡中,所以这里“三川”实际是指周都洛阳,所以下句说“窥周室”。②恨:遗憾。③膑:膝盖骨。④族:灭族,满门抄斩。
昭襄王元年,严君疾为相。甘茂出之魏。二年,慧星见。庶长壮与大臣、诸侯、公子为逆,皆诛,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①。悼武王后出归魏。三年,王冠。与楚王会黄棘、与楚上庸②。四年,取蒲阪。慧星见。五年,魏王来朝应亭,复与魏蒲阪。六年,蜀侯辉反③,司马错定蜀。庶长奂伐楚,斩首二万。泾阳君质于齐。日食,昼晦。七年,拔新城。里子卒。八年,使将军芈戎攻楚,取新市。齐使章子,魏使公孙喜,韩使暴鸢共攻楚方城,取唐眛。赵破中山,其君亡,竟死齐。魏公子劲、韩公子长为诸侯④。九年,孟尝君薛文来相秦。奂攻楚,取八城,杀其将景快。十年,楚怀王入朝秦,秦留之。薛文以金受免⑤。楼缓为丞相。十一年,齐、韩、魏、赵、宋、中山五国共攻秦⑥,至盐氏而还。秦与韩、魏河北及封陵以和。慧星见。楚怀王走之赵,赵不受,还之秦,即死,归葬。十二年,楼缓免,穰侯魏冉为相。予楚粟五万石。
①及:连及,牵连。良死:好死,善终。②与:给,这里是归还的意思。③蜀侯辉(huī,辉)反:《索隐》:“《华阳国志》曰:‘秦封王子辉为蜀侯祭,蜀侯祭,归胙于王,后母疾之,加毒以进,王大怒,使司马错赐辉剑。’此辉不同也。”④为诸侯:指受到魏、韩的分封。《索隐》:“别封之邑,比之诸侯,犹商君、赵长安君然。”⑤以金受免:《正义》以为“金受”是秦丞相之姓名。《会注考证》引方苞、张文虎说,以为“金受”或为“受金”之倒。又引梁玉绳曰:“考《孟尝君传》:秦昭王以为相。人或说昭王曰:“孟尝君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昭王乃止囚孟尝君。’疑金受是说昭王之人。”今姑从梁说。⑥中山:《正义》:“盖中山此时属赵,故云五国也。”一说:当为衍文。
十三年,向寿伐韩,取武始。左更白起攻新城。五大夫礼出亡奔魏。任鄙为汉中守。十四年,左更白起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公孙喜,拔五城。十五年,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复予之。攻楚,取宛。十六年,左更错取轵及邓。冉免。封公子市宛,公子悝邓,魏冉陶,为诸侯。十七年,城阳君入朝,及东周君来朝。秦以垣为蒲阪、皮氏①。王之宜阳。十八年,错攻垣、河雍②,决桥取之。十九年,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吕礼来自归③。齐破宋,宋王在魏,死温。任鄙卒。二十年,王之汉中,又之上郡、北河。二十一年,错攻魏河内。魏献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东赐爵,赦罪人迁之。泾阳君封宛。二十二年,蒙武伐齐。河东为九县,与楚王会宛。与赵王会中阳。二十三年,尉斯离与三晋、燕伐齐,破之济西。王与魏王会宜阳,与韩王会新城。二十四年,与楚王会鄢,又会穰。秦取魏安城,至大梁,燕、赵救之,秦军去。魏冉免相。二十五年,拔赵二城。与韩王会新城,与魏王会新明邑。二十六年,赦罪人迁之穰。侯冉复相。二十七年,错攻楚。赦罪人迁之南阳。白起攻赵,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赦罪人迁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④,楚王走。周君来。王与楚王会襄陵。白起为武安君。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三十一年,白起伐魏,取两城。楚人反我江南。三十二年,相穰侯攻魏,至大梁,破暴鸢,斩首四万,鸢走,魏入三县请和。三十三年,客卿胡(伤)[阳]攻魏卷、蔡阳、长社,取之。击芒卯华阳,破之,斩首十五万。魏入南阳以和。三十四年,秦与魏、韩上庸地为一郡,南阳免臣迁居之⑤。三十五年,佐韩、魏、楚伐燕⑥。初置南阳郡。三十六年,客卿灶攻齐,取刚、寿,予穰侯。三十八年,中更胡(伤)[阳]攻赵阏与,不能取。四十年,悼太子死魏,归葬芷阳。四十一年夏,攻魏,取邢丘、怀。四十二年,安国君为太子。十月,宣太后薨,葬芷阳郦山。九月,穰侯出之陶。四十三年,武安君白起攻韩,拔九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攻韩南(郡)[阳],取之。四十五年,五大夫贲攻韩,取十城。叶阳君悝出之国,未至而死。四十七年,秦攻韩上党,上党降赵,秦因攻赵,赵发兵击秦,相距。秦使武安君白起击,大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尽杀之。四十八年十月,韩献垣雍。秦军分为三军。武安君归。王龁将伐赵武安、皮牢,拔之。司马梗北定太原,尽有韩上党。正月,兵罢,复守上党。其十月,五大夫陵攻赵邯郸。四十九年正月,益发卒佐陵。陵战不善,免,王龁代将。其十月,将军张唐攻魏,为蔡尉捐弗守⑦,还斩之。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⑧,迁阴密。张唐攻郑⑨,拔之。十二月,益发卒军汾城旁。武安君白起有罪,死。龁攻邯郸,不拔,去,还奔汾军。二月余⑩,攻晋军(11),斩首六千,晋楚流死河二万人(12)。攻汾城,即从唐拔宁新中,宁新中更名安阳。初作河桥(13)。
①为:《索引》以为是“易”字之误。②攻垣:《正义》:“盖蒲阪、皮氏又归魏,魏复以为垣,今重攻取之也。”③归:投案自首。④取郢为南郡:夺取楚都郢,沦为秦的南郡。⑤“秦与魏、韩”句:此句语意不顺,疑有脱误。免臣,指被赦免罪过的臣民。⑥佐韩、魏、楚伐燕:梁玉绳据《战国策》以为此次伐燕的是齐、韩、魏三国,燕使太子请救于楚,楚王使景阳救之。《史记》记载有误。(见《会注考证》引)⑦捐:弃,丢失。⑧为士伍:意思是剥夺官爵,降为士兵。士伍,指士兵。古代军队以五人为伍。⑨郑:梁玉绳《史记志疑》:“疑是‘鄚’字之讹,赵地讹。”⑩二月余:指其后两个多月。(11)晋军:指魏军。(12)“晋、楚流死河”句:《会注考证》云:古钞本“河”下有“者”字。又引梁玉绳云:楚即救赵邯郸之楚军,因秦伐魏,楚军转而又去救魏。(13)河桥:即蒲津桥。
五十一年,将军摎攻韩,取阳城、负黍,斩首四万。攻赵,取二十余县,首虏九万①。西周君背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锐兵出伊阙攻秦,令秦毋得通阳城。于是秦使将军摎攻西周。西周君走来自归,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城,口三万②。秦王受献,归其君于周。五十二年,周民东亡,其器九鼎入秦。周初亡。
①首虏:所获敌人的首级。②口:指人口。
五十三年,天下来宾①。魏后,秦使摎伐魏,取吴城。韩王入朝,魏委国听令②。五十四年,王郊见上帝于雍③。五十六年秋,昭襄王卒,子孝文王立。尊唐八子为唐太后,而合其葬于先王。韩王衰绖入吊祠④,诸侯皆使其将相来吊祠,视丧事⑤。
①宾:服从,归顾。②委:托付。③郊:在国都南郊祭天。④吊祠:吊唁祭祀。⑤视:料理,治理。
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①,褒厚亲戚②,弛苑囿③。孝文王除丧④,十月己亥即位,三日辛丑卒,子庄襄王立。
①修:推举,论列。②褒厚:厚待,优待。③弛:废,毁。
④除丧:除去丧服,即服丧期满。
庄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①。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尽入其国。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②,奉其祭祀。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巩。秦界至大梁,初置三川郡。二年,使蒙骜攻赵,定太原。三年,蒙骜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赵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月日食。(四年)王龁攻上党。初置太原郡。魏将无忌率五国兵击秦,秦却于河外。蒙骜败,解而去。五月丙午,庄襄王卒,子政立,是为秦始皇帝。
①骨肉:指至亲。②阳人:即阳人聚。地名。
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号为始皇帝。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①,子胡亥立,是为二世皇帝。三年,诸侯并起叛秦,赵高杀二世,立子婴。子婴立月余,诸侯诛之,遂灭秦②。其语在《始皇本纪》中③。
①五十一年而崩:《会注考证》引张文虎曰:“疑本作‘年五十而崩’,衍‘一’字,又误倒耳。”译文依此。②遂灭秦:《索隐》:“秦自襄公至二世,凡六百一十七岁。”《秦始皇本纪》:“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岁。”《会注考证》引张文虎曰:“秦襄元年甲子至二世三年甲午,凡五百七十一年。《索隐》‘六’当作‘五’,‘一’‘七’二字当互易。”③“其语”句:是说详细情况记载于《秦始皇本纪》中。
太史公曰:秦之先为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终黎氏、运奄氏、菟裘氏、将梁氏、黄氏、江氏、修鱼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①。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②。
①终黎氏:《集解》引徐广曰:“《世本》作‘钟离’。”②赵氏:秦为嬴姓,以赵为氏。上古时,姓氏有别,姓为族号,氏为姓的分支。战国以后,人们以氏为姓,姓、氏逐渐合一。
秦始皇本纪第六
解惠全 白银亮 译注
【说明】
这篇本纪以编年记事的形式,记载了秦始皇及秦二世一生的主要活动和所发生的重大事件,条理清晰,内容丰富,真实地反映了秦王朝建立前后四十年间风云变幻的历史场面。
秦国,从襄公被封为诸侯以后,经过二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对山东六国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天下统一也已成为大势所趋。秦始皇顺时乘势,奋发努力,终于兼并六国,建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接着他又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实施了一系列重大措施,以健全和巩固新政权。然而,倏忽之间,这个空前强大的封建王朝就被农民起义的汹涌波涛冲毁了。应该说,秦始皇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壮大所做出的重大贡献,由他领导制定的一系列管理国家的法令、制度、方针、政策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在中国的历史上是永远不会磨灭的。可惜的是,由于他的骄横残暴,滥用民力,横征暴敛,严刑酷法,接着昏庸的秦二世又在这方面继承了他的衣钵,变本加厉,不仅使他的许多本来可能有利于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政策并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使广大人民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而且也加速了秦王朝的灭亡。
这篇本纪以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活动为中心,逐年叙写,简中有繁,概括与重笔相间,通篇读来,不仅给人以历史的原貌,还可以使人感到一切都是历史的必然,两代帝王的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眼前。写秦始皇,首先简要地历数了他在前代取得重大胜利的基础上,调兵遣将,乘胜进击,并吞六国的过程,中间穿插记叙了粉碎嫪毐(lào ǎi,烙蔼)吕不韦集团、李斯上书谏逐客、尉缭献计、荆轲行刺等事件。然后依次叙写他统一天下后的言行和事件,一方面列举了诸如议帝号、改历法服色、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统一法律、统一度量衡和文字、巡行刻石、南取陆梁地、北击匈奴、修筑长城、咸阳宫关于学古与师今的一场大辩论、焚书坑儒等等;另一方面又列举了秦始皇不惜巨资派人入海求仙、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和骊山陵墓、随意杀戮无辜等等。通过以上这些,不仅表现了秦始皇的政治、军事才能和礼贤下士、重用人才的作风,而且也表现了他的愚昧荒诞、暴虐凶残,为了自己生前死后的享受而不惜民力民财的骄奢淫逸。其中有许多典型的事例或通过叙写,或借用他人之口,补写始皇帝之性情,均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一个杰出君主同时又是凶狠暴君的秦始皇的形象就这样被生动形象地勾勒出来。写秦二世,则施以重墨,着意叙写了在秦始皇逝世之后,他与赵高合谋篡权的详细经过和他的极端残虐、极端腐朽,生动深刻地揭露出一个昏庸暴君和一个阴谋家的丑恶嘴脸。尤其是对赵高杀二世、子婴杀赵高的精雕细刻,曲折惊险,饱含着作者对二世和赵高的深深憎恶。
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总是越来越走向进步。司马迁以其朴素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把考察秦朝“成败兴坏之纪”的思想贯穿于《秦始皇本纪》全篇,不仅给人们展示了秦始皇这个大誉大毁集于一身的封建帝王的一生,而且一直在探寻着秦朝的统一及灭亡的原因,他在篇末的论赞中大段引述西汉政论家贾谊《过秦论》的内容,并称赞说:“善哉乎贾生之推言之也!”所谓“过秦”,就是批评秦的过失。《过秦论》是一篇气势磅礴、很有感染力的政论文,它把秦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这对我们认识秦朝的历史有一定参考意义。
【译文】
秦始皇帝,是秦国庄襄王的儿子。庄襄王曾以秦昭王的孙子的身份作为人质抵押在赵国,在那里看见吕不韦的妾,十分喜爱,就娶了她,生了始皇。秦始皇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前529)在邯郸出生的。出生后,起名叫政,姓赵。在他十三岁那年,庄襄王去世,政继承王位做了秦王。这时候,秦国的疆域已吞并了巴郡、蜀郡和汉中,跨过宛县占据了楚国的郢(yǐng,影)都,设置了南郡;往北收取了上郡以东,占据了河东、太原和上党郡;往东到荥阳,灭掉西周、东周两国,设置了三川郡。吕不韦为相国,封十万户,封号是文信侯。招揽宾客游士,想借此吞并天下。李斯为舍人。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秦王年纪小,刚刚登上位,把国事委托给大臣们。
晋阳发生叛乱,始皇元年(前246),将军蒙骜前去讨伐,平定了叛乱。二年(前245),麃公率兵攻打卷(quān,圈)邑,杀了三万人。三年(前244)蒙骜攻打韩国,夺取十三座城邑。王齮死了。将军蒙骜攻打魏国(chàng,畅)、有诡。这年发生严重饥荒。四年(前243),攻取了邑、有诡。三月,停止进军。秦国人质从赵国返国,赵国太子也从秦国回赵。十月庚寅日,蝗虫从东方飞来,遮天蔽日。全国瘟疫流行。老百姓献上一千石粮食,授给爵位一级。五年(前242),将军蒙骜攻打魏国,平定了酸枣、燕邑、虚邑、长平、雍丘、山阳城,全部攻下来,夺取了二十个城邑。开始设置东郡。这年冬天打雷了。六年(前241),韩国、魏国、赵国、卫国、楚国一起进攻秦国,攻占了寿陵邑。秦国派出军队,五国停止了进军。秦国攻下卫国,逼近东郡,卫君角率领他的宗族迁居到野王,凭借山势险阻,保住了魏国的河内。七年(前240),彗星先在东方出现,又在北方出现,五月,又在西方出现。将军蒙骜在攻打龙、孤、庆都时战死了,秦军回师进攻汲县。彗星又在西方连续出现了十六天。夏太后去世。
八年(前239),秦王弟长安君成(jiāo,骄)率领军队攻打赵国,在屯留造反了,结果他手下的军官都被杀死,那里的百姓被迁往临洮(táo,逃)。前来讨伐成的将军壁死了,屯留人士兵蒲鶮(hè,鹤)。又造反,结果战死,死后还遭到鞭戮尸体的酷刑。黄河的鱼大批涌上岸边,人们赶着马车到东方去找食物。
嫪毐(lào ǎi,涝矮)被封为长信侯,赐给他山阳的土地,让他居住在那里。宫室、车马、衣服、园林、打猎都听凭嫪毐的意愿。事情无论大小全由嫪毐决定。又把河西太原郡改为嫪毐的封国。
九年(前238),彗星又出现了,有时划过整个天空。进攻魏国的垣邑和蒲阳邑。四月,秦王留宿在雍地。己酉日,秦王举行表示已经成年的加冠礼,佩带宝剑。长信侯嫪毐作乱的事被发觉,他盗用秦王的大印和太后的印玺,发动京城部队和侍卫、官骑、戎狄族首领、家臣,企图攻打蕲(qí,其)年宫,发动叛乱。始皇得知后,命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兵攻击嫪毐。在咸阳作战中,杀死数百人,秦王都授给他们以爵位,连同参战的宦官,也授给爵位一级。嫪毐等人战败逃走。当即通令全国:如谁活捉到嫪毐,赐给赏钱一百万;杀掉他,赐给赏钱五十万。嫪毐等人全部被抓获。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都被判处枭(xiāo,消)刑,即斩下头颅悬挂在木竿上。对嫪毐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以示众,并灭了他的家族。至于他的家臣,罪轻的处以鬼薪之刑,即服为宗庙打柴三年的劳役。还有四千余家被剥夺了官爵,迁徙到蜀郡,住在房陵县。这个月虽属孟夏,但十分寒冷,有冻死的人。杨端和进攻衍氏邑。彗星出现在西方,不久又出现在北方,从北斗往南接连出现了八十天。
十年(前237),相国吕不韦因受嫪毐牵连而被罢官。桓齮为将军。齐国和赵国派来使臣摆酒祝贺。齐国人茅焦劝说秦王道:“秦国正以夺取天下为大事,而大王有流放太后的名声,恐怕诸侯听说了,因此而背弃秦国啊。”秦王于是把太后从雍地接回咸阳,仍让她住在甘泉宫。
秦国大规模地进行搜索,驱逐在秦国做官的别国人。李斯上书劝说,秦王才废止了逐客令。李斯借机劝说秦王,建议首先攻取韩国,以此来恐吓其它国家,于是秦王派李斯去降服韩国。韩王为此而担忧,就跟韩非谋划削弱秦国。大梁人尉缭来到秦国,劝说秦王道:“凭着秦国这样强大,诸侯就象郡县的首脑,我只担心山东各国合纵,联合起来进行出其不意的袭击,这就是从前智伯、夫差、湣(mǐn,敏)王所以灭亡的原因所在。希望大王不要吝惜财物,给各国权贵大臣送礼,利用他们打乱诸侯的计划,这样只不过损失三十万金,而诸侯就可以完全消灭了。”秦王听从了他的计谋,会见缭时以平等的礼节相待,衣服饮食也与尉缭一样。尉缭说:“秦王这个人,高鼻梁,大眼睛,老鹰的胸脯,豺狼的声音,缺乏仁德,而有虎狼之心,穷困的时候容易对人谦下,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吃人。我是个平民,然而他见到我总是那样谦下。如果秦王夺取天下的心愿得以实现,天下的人就都成为奴隶了。我不能跟他长久交往。”于是逃走,秦王发觉,坚决劝止,让他当秦国的最高军事长官,始终采用了他的计谋。李斯执掌国政。
十一年(前236),主将王翦、次将桓齮、末将杨端和三军并为一军去攻打邺邑,没有攻下,先夺取了九座城邑。王翦就另外去攻打阏(è,恶)与、橑(liáo,辽)杨,留下王橑继续攻打邺邑。
王翦统率军队十八天,让军中年俸禄不满百石的小官回家,十人中挑选二人留在军队。桓齮夺取了邺城,王翦又命令他率兵去攻打栎阳,自己攻打阏与,都攻了下来。十二年(前235),文信侯吕不韦死去,被其宾客偷偷安葬在洛阳北芒山。对于他的家臣参加哭吊的,如是晋国人,就赶出国境;如是秦国人,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官剥夺其爵位,迁到房陵;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未参与哭吊的,也迁到房陵,但不剥夺爵位。从此以后,掌管国事不遵循正道象嫪毐、吕不韦这样的,,就登记没收他的家人充作奴隶,不得做官,全部照此办理。秋天,免除迁居蜀郡的嫪毐家臣的赋税徭役。这时,全国大旱,从六月起,直到八月才下了雨。
十三年(前234),桓齮攻打赵国平阳邑,杀了赵将扈(hù,护)辄,斩首十万人。秦王到河南去。正月,彗星出现在东方。十月,桓齮攻打赵国。十四年(前233),在平阳攻击赵军,攻占了宜安,打败了赵国军队,杀死了赵国的将军。桓齮平定了平阳、武城。韩非出使到秦国,秦国采纳了李斯的计谋,扣留了韩非,韩非死在云阳。韩王请求向秦称臣。
十五年(前232),秦国大举出兵,一路到达邺县,一路到达太原,攻占了狼孟。这一年发生了地震。十六年(前231)九月,派军队去接收原韩国南阳一带土地,任命腾为代理南阳太守。开始命令男子登记年龄,以便征发兵卒、徭役。魏国向秦国献地。秦国设置丽邑。十七年(前230),内史腾去攻打韩国,擒获了韩王安,收缴了他的全部土地。把那个地方设置为郡。命名为颍川郡。又发生了地震。华阳太后去世。人民遭遇到大饥荒。
十八年(前229),秦大举兴兵攻赵,王翦统率上地的军队,攻占了井陉。杨端和率领河内的军队,羌瘣(huì,会)攻打赵国,杨端和包围了邯郸城。十九年(前228),王翦、羌瘣全部平定打下了赵国的东阳,俘获赵王。他们又想率兵攻打燕国,驻扎在中山。秦王到邯郸去,找到当初与秦王生在赵国时的母家有仇的那些人,把他们全部活埋了。秦王返回,经由太原、上郡回到都城。秦始皇的母太后去世。赵公子嘉率领他的宗族几百人到代地,自立为代王,向东与燕国的军队会合,驻扎在上谷郡。这年发生大饥荒。
二十年(前227),燕太子丹担心秦国军队打到燕国来,十分恐慌,派荆轲去刺杀秦王。秦王发现了,处荆轲以肢解之刑来示众,然后就派遣王翦、辛胜去攻打燕国。燕国、代国发兵迎击秦军,秦军在易水西边击溃了燕军。二十一年(前226),王贲(bēn,奔)去攻打楚国。秦王增派援兵到王翦军队中去,终于打败燕太子的军队,攻占了燕国的蓟城,拿到了燕太子丹的首级。燕王向东收取了辽东郡的地盘,在那里称王。王翦推说有病,告老还乡。新郑造反。昌平君被迁谪到郢城。这一年下了大雪,雪厚二尺五寸。
二十二年(前225),王贲去攻打魏国,引汴河的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墙塌坏,魏王假请求投降,秦军取得了魏国的全部土地。
二十三年(前224),秦王再次诏令征召王翦,强行起用他,派他去攻打楚国。攻占了陈县往南直到平舆县的土地,俘虏了楚王。秦王巡游来到郢都和陈县。楚将项燕拥立昌平君做了楚王,在淮河以南反秦。二十四年(前223),王翦、蒙武去攻打楚国,打败楚军,昌平君死,项燕于是也就自杀了。
二十五年(前222),大规模举兵,派王贲为将领,攻打燕国的辽东郡,俘获燕王姬喜。回来时又进攻代国,俘虏了代王赵嘉。王翦于是平定了楚国的长江以南一带,降服了越族的首领,设置了会稽郡。五月,秦国为庆祝灭掉五国而下令特许天下聚饮。
二十六年(前221),齐王田建和他的相国后胜派军队防守齐国西部边境,断绝和秦国的来往。秦王派将军王贲经由燕国往南进攻齐国,俘获了齐王田建。
秦国刚统一天下,命令丞相、御史说:“从前韩王交出土地献上印玺,请求做守卫边境的臣子,不久又背弃誓约,与赵国、魏国联合反叛秦国,所以派兵去讨伐他们,俘虏了韩国的国王。我认为这很好,因为这样或许就可以停止战争了。赵王派他的相国李牧来订立盟约,所以归还了他们抵押在这里的质子。不久他们就违背了盟约,在太原反抗我们,所以派兵去讨伐他们,俘获了赵国的国王。赵公子嘉竟然自立为代王,所以就派兵去灭了赵国。魏王起初已约定归服于秦,不久却与韩国、赵国合谋袭击秦国,秦国官兵前去讨伐,终于打败了他们。楚王献出青阳以西的地盘,不久也背弃誓约,袭击我南郡,所以派兵去讨伐,俘获了楚国的国王,终于平定了楚地。燕王昏乱糊涂,他的太子丹竟然暗中派荆轲来做刺客,秦国官兵前去讨伐,灭掉了他的国家。齐王采用后胜的计策,继绝了与秦国的使臣来往,想要作乱,秦国官兵前去讨伐,俘虏了齐国国王,平定了齐地。我凭着这个渺小之身,兴兵诛讨暴乱,靠的是祖宗的神灵,六国国王都依他们的罪过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天下安定了。现在如果不更改名号,就无法显扬我的功业,传给后代。请商议帝号。”丞相王绾(wǎn,碗)、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都说:“从前五帝的土地纵横各千里,外面还划分有侯服、夷服等地区,诸侯有的朝见,有的不朝见,天子不能控制,现在您兴正义之师,讨伐四方残贼之人,平定了天下,在全国设置郡县,法令归于一统,这是亘古不曾有,五帝也比不上的。我们恭谨地跟博士们商议说:‘古代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尊贵。’我们这些臣子冒死罪献上尊号,王称为‘泰皇’。发教令称为‘制书’,下命令称为‘诏书’,天子自称为‘朕’。秦王说:“去掉‘泰’字,留下‘皇’字,采用上古‘帝’的位号,称为‘皇帝’,其它就按你们议论的办。”于是下令说:“可以”。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又下令说:“我听说上古有号而没有谥,中古有号,死后根据生前品行事迹给个谥号。这样做,就是儿子议论父亲,臣子议论君主了,非常没有意义,我不取这种做法。从今以后,废除谥法。我就叫做始皇帝,后代就从我这儿开始,称二世、三世直到万世,永远相传,没有穷尽。”
秦始皇按照水、火、木、金、土五行相生相克、终始循环的原理进行推求,认为周朝占有火德的属性,秦朝要取代周朝,就必须取周朝的火德所抵不过的水德。现在是水德开始之年,为顺天意,要更改一年的开始。群臣朝见拜贺都在十月初一这一天。衣服、符节和旗帜的装饰,都崇尚黑色。因为水德属阴,而《易》卦中表示阴的符号阴爻(yáo,遥)叫做“元”,就把数目以十为终极改成以六为终极,所以符节和御史所戴的法冠都规定为六寸,车宽为六尺,六尺为一步,一辆车驾六医马。把黄河改名为“德水”,以此来表示水德的开始。刚毅严厉,一切事情都依法律决定,刻薄而不讲仁爱、恩惠、和善、情义,这样才符合五德中水主阴的命数。于是把法令搞得极为严酷,犯了法久久不能得到宽赦。
丞相王绾等进言说:“诸侯刚刚被打败,燕国、齐国、楚国地处偏远,不给它们设王,就无法镇抚那里。请封立各位皇子为王,希望皇上恩准。”始皇把这个建议下交给群臣商议,群臣都认为这样做有利。廷尉李斯发表意见说:“周文王、周武王分封子弟和同姓亲属很多,可是他们的后代逐渐疏远了,互相攻击,就像仇人一样,诸侯之间彼此征战,周天子也无法阻止。现在天下靠您的神灵之威获得统一,都划分成了郡县,对于皇子功臣,用公家的赋税重重赏赐,这样就很容易控制了。要让天下人没有邪异之心,这才是使天下安宁的好办法啊。设置诸侯没有好处。”始皇说:“以前,天下人都苦于连年战争无止无休,就是因为有那些诸侯王。现在我依仗祖宗的神灵,天下刚刚安定如果又设立诸侯国,这等于是又挑起战争想要求得安宁太平,岂不困难吗?廷尉说得对。”
于是把天下分为三十六郡。每郡都设置守、尉、监。改称人民所做“黔首”。下令全国特许聚饮以表示欢庆。收集天下的兵器,聚集到咸阳,熔化之后铸成大钟,十二个铜人,每个重达十二万斤,放置在宫廷里。统一法令和度量衡标准。统一车辆两轮间的宽度。书写使用统一的隶书。领土东到大海和朝鲜,西到临洮、羌中,南到北向户,往北据守黄河作为要寒。沿着阴山往东一直到达辽东郡。迁徙天下富豪人家十二万户到咸阳居住。诸如祖庙及章台宫、上林苑都在渭水南岸。秦国每灭掉一个诸侯,都按照该国宫室的样子,在咸阳北面的山坡上进行仿造,南边濒临渭水,从雍门往东直到泾、渭二水交会处,殿屋之间有天桥和环行长廊互相连接起来。从诸侯那里虏得的美人和钟鼓乐器之类,都放到那里面。
二十七年(前220),秦始皇去巡视陇西、北地,穿过鸡头山,路经回中。于是在渭水南面建造信宫。不久,又把信宫改名叫极庙,以象征处于天极的北极星。从极庙开通道路直达郦山,又修建了甘泉前殿。修造两旁筑墙的甬道,从咸阳一直连接到骊山。这一年,普遍赐给爵位一级。修筑供皇帝巡行用的通向全国各地的驰道。
二十八年(前219),始皇到东方去巡视郡县,登上邹县峄(yì,译)山。在山上立了石碑,又跟鲁地儒生们商议,想刻石以颂扬秦之德业,商议在泰山祭天、在梁父山祭地和遥祭名山大川的事情。于是登上泰山,树立石碑,筑起土坛,举行祭天盛典。下山时,突然风雨大作,始皇歇息在一颗树下,因此赐封那颗树为“五大夫”,接着在梁父山举行祭地典礼,在石碑上镌刻碑文。碑文是:
皇帝登基即位,创立昌明法度,臣下端正谨慎。就在二十六年(前222),天下归于一统,四方无不归顺。亲自巡视远方,登临这座泰山,东方一览极尽。随臣思念伟绩,推溯事业本源,敬赞功德无限。治世之道实施,诸种产业得宜,一切法则大振,大义清明美善,传于后代子孙,永世承继不变。皇帝圣明通达,既已平定天下,毫不懈怠国政。每日早起晚睡,建设长远利益,专心教化兴盛。训民皆以常道,远近通达平治,圣意人人尊奉。贵贱清楚分明,男女依礼有别,供职个个虔敬。光明通照内外,处处清净安泰,后世永续德政。教化所及无穷,定要遵从遗诏,重大告诫永世遵奉。
于是就沿着渤海岸往东走,途经黄县、腄县,攀上成山的顶峰,又登上之罘(fú,浮)山,树立石碑歌颂秦之功德,然后离去。
又往南走登上了琅邪山,十分高兴,在那里停留了三个月。于是迁来百姓三万户到琅邪台下居住,免除他们十二年的赋税徭役。修筑琅邪台。立石刻字,歌颂秦之功德,表明自己因如愿以偿而感到满意的心情。碑文说:
二十八年(前219),皇帝刚刚登基。端正一切法度,整治万物纲纪。彰明人事之宜,提倡子孝父慈。皇帝圣智仁义,宣明各种道理。亲临东土安抚,慰劳视察兵士。大事业已完毕,巡行滨海之地。皇帝伟大功绩,操劳根本大事。实行重农抑商,为使百姓富裕。普天之下同心,顺从皇帝意志。统一器物度量,统一书写文字。日月照耀之处,车船所到之地,无不遵奉王命,人人得志满意。顺应四时行事,自有大秦皇帝。整顿恶劣习俗,跋山涉水千里。怜惜黎民百姓,日夜不肯歇息。除疑惑定法律,无人不守法纪。地方长官分职,各级官署 治理,举措必求得当,无不公平整齐。皇帝如此圣明,亲自视察四方。无论尊卑贵贱,不越等级规章。奸邪一律不容,务求忠贞贤良。事情不分大小,竭力不倦争强。无论远处近处,只求严肃端庄。正直敦厚忠诚,事业才能久长。皇帝大恩大德,四方均得安抚。诛除祸乱灾害。为国谋利造福。劳役不误农时,百业繁荣富足。黎民安居乐业,不再用兵动武。六亲终得相保,盗寇从此尽除。欢欣接受教化,法规都能记住。天地四方之内,尽是皇帝之土。西边越过沙漠,南边到达北户。东边到达东海,北边越过大夏。人迹所到之处,无不称臣归服。功高盖过五帝,恩泽遍及马牛。无人不受其德,家家安宁和睦。
秦王兼有天下,建立名号称做皇帝,亲临东土安抚百姓,到达琅邪。列侯武成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kuí,逵)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jiū,究)随从着在海上一起议论皇帝的功德。都说:“古代的帝王,土地不超过千里,诸侯各守受封之土,朝见与否各异。互相攻伐侵犯,暴乱残杀不止,还要刻金镂石,立碑夸耀自己。古代五帝三王,知识教育不同,法令制度不明,借助鬼神之威,欺凌压迫远方,其实不称其名,所以不能久长。他们还未死,诸侯业已背叛,法令名存实亡。当今皇帝统一海内,全国设立郡县,天下安定太平。显明祖先宗庙,施行公道德政,皇帝尊号大成。群臣齐颂皇帝,功德刻于金石,树作典范永恒。”
刻石事情完毕,齐地人徐市等上书,说大海之中有三座神山,名叫蓬莱、方丈、瀛洲,有仙人居住在那里。希望能斋戒沐浴,带领童男童女前往求仙。于是就派徐市挑选童男童女几千人,到海中去寻找仙人。
始皇返回京城,路经彭城,斋戒祈祷,想要从泗水中打捞出那只落水的周鼎。派了一千人潜入水底寻找,没有找到。于是向西南渡过淮河,前往衡山、南郡。乘船顺江而下,来到湘山祠。遇上了大风,几乎不能渡河。皇上问博士说:“湘君是什么神?”博士回答说:“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埋葬在这里。”始皇非常生气,就派了三千服刑役的罪犯,把湘山上的树全部砍光,因为当地是红土,所以使山变成了赭红色。皇上从南郡经由武关回到京城。
二十九年(前218),始皇到东方去巡游。到达阳武县博浪沙时,遭到张良和一名力士的行刺,刺客误中副车,始皇受了惊吓,捉拿刺客没有捉到,就命令全国大规模搜捕了十天。
登上之罘山,刻石立碑,碑文是:
二十九年(前218),正值仲春时节,春日阳气上升。皇帝东来游览,巡行登上之罘,观赏大海汪洋。诸臣赞赏景物,追颂伟业初创。圣君始建治道,确定制度法规,彰明准则纪纲。对外教化诸侯,广施礼乐恩德,大义公理显扬。六国之君邪僻,贪利永无满足,虐杀不止疯狂。皇帝哀怜民众,发师前往征讨,武德奋扬大振。仗义讨伐守信,声威光烈遍传,海内无不归顺。彻底消除强暴,努力拯救万民,遍安四方远近。明法普遍施行,天下治理安定,永为法则无伦。伟大啊!天地神州赤县,圣意共同遵循。群臣歌颂功德,请求刻于石碑,表率千古永不陨。
在东观,又刻碑文说:
二十九年(前218),皇帝春日出游,巡行来到远方。幸临东海之滨,登上之罘高山,观赏初升朝阳。遥望广阔绚丽,众臣推原思念,圣道灿烂辉煌。圣法刚刚实行,对内清理陋习,对外诛灭暴强。军威远扬四海,震撼四面八方,终于禽灭六王。开拓一统天下,灭绝种种灾害,兵器永远收藏。皇帝修明圣德,经营治理天下,明视兼听不倦。树立申明大义,设置种种器物,全有等级标志。大臣安守职分,都知各自事务,诸事毕无猜疑。百姓移风易俗,远近同一法度,终身守法不移。贯常职务已定,后代遵循先业,永远承袭圣治。群臣颂扬大德,敬赞圣明伟业,请刻之罘永志。
不久,始皇前往琅邪,经由上党返回京城。
三十年(前217),没有什么事情。
三十一年(前216)十二月,因为一首民谣说“帝若学之(仙)腊嘉平”,始皇有求仙之志,所以把腊月改名为“嘉平”。赐给每个里(一百户)六石米,二只羊。始皇在咸阳穿便装出行,和四个武士一起,晚上在兰池遇见了强盗,情势危急,武士们打死了强盗,于是在关中大规模搜查了二十天。米价每石一千六百钱。
三十二年(前215),始皇前往碣石,派燕国人卢生访求方士羡门、高誓。在碣石山门刻石立碑。毁坏了城墙,挖通了堤防。所以碑文说:
皇帝兴师用兵,诛灭无道之君,要把反叛平息。武力消灭暴徒,依法平反良民,民心全都归服。论功行赏众臣,惠泽施及牛马,皇恩遍布全国。皇帝振奋神威,以德兼并诸侯,天下统一太平。拆除关东旧城,挖通河川堤防,夷平各处险阻。地势既已平坦,众民不服徭役,天下都得安抚。男子欣喜耕作,女子修治女红,事事井然有序。皇恩覆盖百业,合力勤勉耕田,无不乐业安居。群臣敬颂伟业,敬请镌刻此石,永留典范规矩。
于是派韩终、侯公、石生去寻找仙人不死之药。始皇巡视北部边界,经由上郡返回京城。燕国人卢生被派入海求仙回来了。为了鬼神的事,他奏上了宣扬符命占验的图录之书,上面写着“灭亡秦朝的是胡”。据说这个“胡”字是指胡亥,可是始皇没有理解,就派将军蒙恬率兵三十万去攻打北方的胡人,夺取了黄河以南的土地。
三十三年(前214),征发那些曾经逃亡的犯人,典押给富人做奴隶、主家又给娶了妻子的人,以及商贩,去夺取陆梁地区,设置桂林、象郡、南海等郡,把受贬谪的人派去防守。又在西北驱逐匈奴。从榆中沿黄河往东一直连接到阴山,划分成四十四个县。沿河修筑城墙,设置要塞。又派蒙恬渡过黄河去夺取高阙、阳山、北假一带地方,筑起堡垒以驱逐戎狄。迁移被贬谪的人,让他们充实新设置的县。发布禁令不准祭祀主稼穑的灵星。彗星出现在西方。三十四年(前213),贬谪执法不正的法官去修筑长城及戌守南越地区。
秦始皇在咸阳宫摆设酒宴,七十位博士上前献酒颂祝寿辞。仆射(yè,夜)周青臣走上前去颂扬说:“从前秦国土地不过千里,仰仗陛下神灵明圣,平定天下,驱逐蛮夷,凡是日月所照耀到的地方,没有不臣服的。把诸侯国改置为郡县,人人安居乐业,不必再担心战争,功业可以传之万代。您的威德,自古及今无人能比。”始皇十分高兴。博士齐人淳于越上前说:“我听说殷朝、周朝统治天下达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功臣,给自己当作辅佐。如今陛下拥有天下,而您的子弟却是平民百姓,一旦出现象齐国田常、晋国六卿之类谋杀君主的臣子,没有辅佐,靠谁来救援呢?凡事不师法古人而能长久的,还没有听说过。刚才周青臣又当面阿谀,以致加重陛下的过失,这不是忠臣。”始皇把他们的意见下交群臣议论。丞相李斯说:“五帝的制度不是一代重复一代,夏、商、周的制度也不是一代因袭一代,可是都凭着各自的制度治理好了,这并不是他们故意要彼此相反,而是由于时代变了,情况不同了。现在陛下开创了大业,建立起万世不朽之功,这本来就不是愚陋的儒生所能理解的。况且淳于越所说的是夏、商、周三代的事,哪里值得取法呢?从前诸侯并起纷争,才大量招揽游说之士。现在天下平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百姓在家就应该致力于农工生产,读书人就应该学习法令刑禁。现在儒生们不学习今天的却要效法古代的,以此来诽谤当世,惑乱民心。丞相李斯冒死罪进言:古代天下散乱,没有人能够统一,所以诸侯并起,说话都是称引古人为害当今,矫饰虚言挠乱名实,人们只欣赏自己私下所学的知识,指责朝廷所建立的制度。当今皇帝已统一天下,分辨是非黑白,一切决定于至尊皇帝一人。可是私学却一起非议法令,教化人们一听说有命令下达,就各根据自己所学加以议论,入朝就在心里指责,出朝就去街巷谈议,在君主面前夸耀自己以求取名利,追求奇异说法以抬高自己,在民众当中带头制造谤言。象这样却不禁止,在上面君主威势就会下降,在下面朋党的势力就会形成。臣以为禁止这些是合适的。我请求让史官把不是秦国的典籍全部焚毁。除博士官署所掌管的之外,天下敢有收藏《诗》、《书》、诸子百家著作的,全都送到地方官那里去一起烧掉。有敢在一块儿谈议《诗》、《书》的处以死刑示众,借古非今的满门抄斩。官吏如果知道而不举报,以同罪论处。命令下达三十天仍不烧书的,处以脸上刺字的黥刑,处以城旦之刑四年,发配边疆,白天防寇,夜晚筑城。所不取缔的,是医药、占卜、种植之类的书。如果有人想要学习法令,就以官吏为师。”秦始皇下诏说:“可以。”
三十五年(前212),开始修筑道路,经由九原一直修到云阳,挖掉山峰填平河谷,笔直贯通。这时始皇认为咸阳人口多,先王宫廷窄小,听说周文王建都在丰,武王建都在镐(hào,号),丰、镐两城之间,才是帝王的都城所在。于是就在渭水南上林苑内修建朝宫。先在阿房(ē páng,阴平鹅、旁)建前殿,东西长五百步,南北宽五十丈,宫中可以容纳一万人,下面可以树立五丈高的大旗。四周架有天桥可供驰走,从宫殿之下一直通到南山。在南山的顶峰修建门阙作为标志。又修造天桥,从阿房跨过渭水,与咸阳连接起来,以象征天上的北极星、阁道星跨过银河抵达营室星。阿房宫没有建成;计划等竣工之后,再选择一个好名字给它命名。因为是在阿房修筑此宫,所以人们就称它为阿房宫,爱过宫刑、徒刑的七十多万人,分别被派去修建阿房宫,有的去营建骊山。从北山开采来山石,从蜀地、荆地运来木料。关中总共建造宫殿三百座,关外建四百座。于是在东海边的朐(qú,渠)山上竖立大石,作为秦朝国境的东门。为此迁徙三万家到骊邑,五万家到云阳,都免除十年的赋税和徭役。
卢生劝说始皇道:“我们寻找灵芝、奇药和仙人,一直找不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伤害了它们。我们心想,皇帝要经常秘密出行以便驱逐恶鬼,恶鬼避开了,神仙真人才会来到。皇上住的地方如果让臣子们知道,就会妨害神仙。真人是入水不会沾湿,入火不会烧伤的,能够乘驾云气遨游,寿命和天地共久长。现在皇上治理天下,还没能做到清静恬淡。希望皇上所住的宫室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样,不死之药或许能够得到。”于是始皇说:“我羡慕神仙真人,我自己就叫‘真人’,不再称‘朕’了。”于是令咸阳四旁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起来;把帷帐、钟鼓和美人都安置在里边,全部按照所登记的位置不得移动。皇帝所到的地方,如有人说出去,就判死罪。有一次皇帝幸临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丞相的随从车马众多,很不赞成。宦官近臣里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丞相,丞相以后就减少了车马数目,始皇生气地说:“这是宫中有人泄露了我的话。”经过审问,没有人认罪,就下诏把当时跟随在旁的人抓起来,全部杀掉。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皇帝的行踪。处理事务,群臣接受命令,全在咸阳宫进行。
侯生、卢生一起商量说:“始皇为人,天性粗暴凶狠,自以为是,他出身诸侯,兼并天下,诸事称心,为所欲为,认为从古到今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专门任用治狱的官吏,狱吏们都受到亲近和宠幸。博士虽然也有七十人,但只不过是虚设充数的人员。丞相和各位大臣都只是接受已经决定的命令,依仗皇上办事。皇上喜欢用重刑、杀戮显示威严,官员们都怕获罪,都想保持住禄位,所以没有人敢真正竭诚尽忠。皇上听不到自己的过错,因而一天更比一天骄横。臣子们担心害怕,专事欺骗,屈从讨好。秦法规定,一个方士不能兼有两种方术,如果方术不能应验,就要处死。然而占侯星象云气以测吉凶的人多达三百,都是良土,然而由于害怕获罪,就得避讳奉承,不敢正直地说出皇帝的过错。天下的事无论大小都由皇上决定,皇上甚至用称来称量各种书写文件的竹简木简的重量,日夜都有定额,阅读达不到定额,就不能休息。他贪于权势到如此地步,咱们不能为他去找仙药。”于是就逃跑了。始皇听说二人逃跑,十分恼怒地说:“我先前查收了天下所有不适用的书都把它们烧掉。征召了大批文章博学之士和有各种技艺的方术之士,想用他们振兴太平,这些方士想要炼造仙丹寻找奇药。今天听说韩众逃跑了不再还报。徐市等人花费的钱以数万计算,最终也没找到奇药,只是他们非法谋利互相告发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对卢生等人我尊重他们,赏赐十分优厚,如今竟然诽谤我,企图以此加重我的无德。这些人在咸阳的,我派人去查问过,有的人竟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于是派御吏去一一审查,这些人辗转告发,一个供出一个,始皇亲自把他们从名籍上除名,一共四百六十多人,全部活埋在咸阳,让天下的人知道,以惩戒以后的人。征发更多的流放人员去戌守边疆。始皇的大儿子扶苏进谏说:“天下刚刚平定,远方百姓还没有归附,儒生们都诵读诗书,效法孔子,现在皇上一律用重法制裁他们,我担心天下将会不安定,希望皇上明察。”始皇听了很生气,就派扶苏到北方上郡去监督蒙恬的军队。
三十六年(前211),火星侵入心宿(xiù,秀),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有灾。有颗陨星坠落在东郡,落地后变为石块,老百姓有人在那块石头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土地分。”始皇听说了,就派御史前去挨家查问,没有人认罪,于是把居住在那块石头周围的人全部抓来杀了,焚毁了那块陨石。始皇不高兴,让博士作了一首《仙真人诗》,等到巡行天下时,走到一处就传令乐师弹奏唱歌。秋天,使者从关东走夜路经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手持玉璧拦住使者说:“替我送给滈(hào,皓)池君。”趁便说:“今年祖龙死。”使者问他缘由,那人忽然就不见了,放下那真玉璧离去。使者捧回玉璧向秦王陈述了所遇见的情况。始皇沉默了好一会,说:“山里鬼怪本来不过能预知一年的事。”当时已是秋季,始皇说今年的日子已不多,这话未必能应验。到退朝时他又说:“祖龙就是人的祖先。”故意把“祖”解释成祖先,祖先是已死去的人,因此“祖龙死”自然与他无关。始皇让御府察看那块玉璧,竟然是始皇二十八年出外巡视渡江时沉入水中的那块。于是始皇为此事进行占卜,占卜的结果是迁徙才吉利。迁移三万户人家到北河、榆中地区,每户授给爵位一级。
三十七年(前210)十月癸丑日,始皇外出巡游。左丞相李斯跟随着,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城。少子胡亥想去巡游,要求跟随着,皇上答应了他。十一月,走到云梦,在九疑山遥祭虞舜。然后乘船沿长江而下,观览籍柯,渡过海渚(zhǔ,煮),经过丹阳,到达钱塘。到浙江边上的时候,水波凶险,就向西走了一百二十里,从江面狭窄的地方渡过。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遥望南海。在那里刻石立碑,颂扬秦朝的功德。碑文是:
皇帝功业伟大,统一平定天下,德惠深厚久长。三十七年,亲自巡行天下,遍游观览远方。登临会稽山峰,考察民间习俗,百姓恭敬景仰。群臣齐颂功德,推原皇帝事迹,追溯英明高强。秦朝圣王登位,创制刑法名称,阐述旧有规章。建立公平法则,审慎区分职责,确立永久纲纪。六国之王专横,贪利傲慢凶狠,凭借人多逞强。暴虐横行无忌,倚仗武力骄横,屡动干戈打仗。暗中安置坐探,联合六国合纵,行为卑鄙猖狂。对内说谎狡诈,向外侵我边境,由此引起祸殃。仗义扬威诛讨,消灭凶暴叛逆,乱贼终于灭亡。圣德广博深厚,天地四海之内,恩泽覆盖无疆。皇帝统一天下,一人兼理万机,远近到处清明。执掌管理万物,考察验证事实,分别记录其名。贵贱都能相通,好坏当前陈述,无人隐瞒实情。治有过扬道义,有夫弃子而嫁,背夫不贞无情。以礼分别内外,禁止纵欲放荡,男女都应洁诚。丈夫在外淫乱,杀了没有罪过,男子须守规程。妻子弃夫逃嫁,子不认她为母,都要感化清正。治理荡涤恶俗,全民承受教化,天下沐浴新风。人人遵守规矩,和好安定互勉,无不顺从命令。百姓美善清洁,全都自愿守法,乐保天下太平。后人敬奉圣法,大治大安无边,车船不翻不倾。众臣颂扬功业,请求刻石作铭,传千古放光明。
始皇返回,途经吴地,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岸北上,到达琅邪。方士徐市等人入海寻找仙药,好几年也没找到,花费钱财很多,害怕遭受责罚,就欺骗说:“蓬莱仙药可以找到,但常被大鲨鱼困扰,所以无法到达,希望皇上派善于射箭的人一起去,遇到大鲨鱼就用装有机关可以连续发射的弓弩射它。”始皇作梦与海神交战,海神的形状好象人。请占梦的博士给圆梦,博士说:“水神本来是看不到的,它用大鱼蛟龙做侦探。现在皇上祭祀周到恭敬,却出现这种恶神,应当除掉它,然后真正的善神就可以找到了。”于是命令入海的人携带捕大鱼的工具,亲自带着有机关的弓弩去等侯大鱼出来以便射它。从琅邪向北直到荣成山,都不曾遇见。到达之罘的时候,遇见了大鱼,射死了一条。接着又沿海向西进发。
秦始皇到达平原津时生了病。始皇讨厌说“死”这个字,群臣没有敢说死的事情。皇帝病得更厉害了,就写了一封盖上御印的信给公子扶苏说:“回咸阳来参加丧事,在咸阳安葬。”信已封好了,存放在中东府令赵高兼掌印玺事务的办公处,没有交给使者。七月丙寅日,始皇在沙丘平台逝世。丞相李斯认为皇帝在外地逝世,恐怕皇子们和各地乘机制造变故,就对此事严守秘密,不发布丧事消息。棺材放置在既密闭又能通风的辒(wēn,温)凉车中,让过去受始皇宠幸的宦官做陪乘,每走到适当的地方,就献上饭食,百官象平常一样向皇上奏事。宦官就在辒凉车中降诏批签。只有胡亥、赵高和五六个曾受宠幸的宦官知道皇上死了。赵高过去曾经教胡亥写字和狱律法令等事,胡亥私下里很喜欢他。赵高与公子胡亥、丞相李斯秘密商量拆开始皇赐给公子扶苏的那封已封好的信。谎称李斯在沙丘接受了始皇遗诏,立皇子胡亥为太子。又写了一封信给公子扶苏、蒙恬,列举他们的罪状,赐命他们自杀。这些事都记载在《李斯列传》中,继续往前走,从井陉到达九原。正赶上是暑天,皇上的尸体在辒凉车中发出了臭味,就下令随从官员让他们往车里装一石有腥臭气的腌鱼,让人们分不清尸臭和鱼臭。
一路行进,从直道回到咸阳,发布治丧的公告。皇太子继承皇位,就是二世皇帝。九月,把始皇安葬在郦山。始皇当初刚刚登位,就挖通治理了郦山,到统一天下后,从全国各地送来七十多万徒役,凿地三重泉水那么深,灌注铜水,填塞缝隙,把外棺放进去,又修造宫观,设置百官位次,把珍奇器物、珍宝怪石等搬了进去,放得满满的。命令工匠制造由机关操纵的弓箭,如有人挖墓一走近就能射死他。用水银做成百川江河大海,用机器递相灌注输送,顶壁装有天文图象,下面置有地理图形。用娃娃鱼的油脂做成火炬,估计很久不会熄灭。二世说:“先帝后宫妃嫔没有子女的,放她们出去不合适。”就命令这些人全部殉葬,殉葬的人很多。下葬完毕,有人说是工匠制造了机械,墓中所藏宝物他们都知道,宝物多而贵重,这就难免会泄露出去。隆重的丧礼完毕,宝物都已藏好,就封闭了墓道的中间一道门,又把墓地最外面的一道门放下来,工匠们全部被封闭在里边,没有一个再出来的。墓上栽种草木,从外边看上去好像一座山。
二世皇帝元年(前209),二世二十一岁,赵高担任郎中令,执掌朝廷大权。二世下诏,增加始皇祠庙里用来祭祀的牲畜数量,增加山川各种祭祀的礼仪。命令大臣们讨论推尊始皇庙号的事。大臣们都叩头说:“古时候天子的祖庙为七庙,祭祀七代祖宗,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如今始皇庙是至高无上的,即使是万世以后也不能毁除,天下人都要贡献祭品赋税,增加祭祀用的牲畜,礼仪完全具备,不能有比这个再高的。先王庙有的在西雍,有的在咸阳。天子按礼仪应当单独捧着经多次酿制而且质醇的酎(zhoù,纣)酒祭祀始皇庙。从襄公以下的庙都毁除。所建共七庙。大臣们都依礼进献祭祀,推尊始皇庙为皇帝始祖庙。皇帝仍自称为‘朕’。”
二世跟赵高商议说:“我年纪轻,刚登位,百姓还不顺从。先帝巡视各郡县,以显示他的强有力,威势震服海内。现在我安然住在皇宫不出巡游,就让人看着我无能,没有办法统治天下。”春天,二世东行巡视郡县,李斯跟随着。到达碣石山,沿海南行到达会稽,在始皇所立的石碑上都刻上字,碑石旁都增刻上随从的大臣的名字,以使先帝的功业盛德更加明显。
皇帝说:“金石碑刻全是始皇帝建造的。现在我承袭了皇帝名号,可是金石碑刻上不称始皇帝,以后年代久远了,就好像是后代子孙建造的,以致不能称扬始皇帝的功业和盛德。”丞相臣李斯、臣冯去疾、御史大夫臣德冒死罪进言说:“我们请求把诏书全刻在石碑上,这样就明白了。为臣冒死罪请求。”制书批复说:“可以。”
接着到了辽东,然后返回。
这时候秦二世就按照赵高的建议,申明法令。他暗中与赵高谋划说:“大臣们都不服从,官吏还很有力,还有各位皇子一定要跟我争权,对这些我该怎么办呢?”赵高说:“这些话我本来就想说却没敢说。先帝在位时的大臣,都是接连多少代有名望的贵人,建功立业,世代相传,已经很久了。如今为臣赵高生来卑贱,幸蒙陛下抬举,让我身居高位,管理宫廷事务。大臣们并不满意,只在表面上服从,实际上心里不服。现在皇上出巡,何不借此机会查办郡县守尉中的有罪者,把他们杀掉,这样,在上可以使皇上的威严震天下,在下可以除掉皇上一向所不满意的人。现时不能师法文治而应取决于武力,希望陛下能顺应时势,切勿犹豫,那么大臣们就来不及谋算了。英明的君主收集举用那些被弃不用的人。让卑贱的显贵起来,让贫穷的富裕起来,让疏远的变得亲近,这样就能上下团结国家安定了。”二世说:“好!”于是就诛杀大臣和皇子们,制造罪名连带拘捕近侍小臣中郎、外郎、散郎,没有一个得以免罪,六个皇子被杀死在杜县。皇子将闾兄弟三人被囚禁在内宫,议定他们的罪状。秦二世派使者命令将闾说:“你们不尽臣道,当外死罪,官吏依法行刑来了。”将闾说:“宫廷的礼节,我从来不敢不听从掌管司仪的宾赞;朝廷的位次,我从来不敢有失礼节;奉命对答,我从来不敢说错话。怎么能说不尽臣道呢?希望能知道罪名再死。”使者说:“我不能参与谋议,只是奉命行事。”将闾仰天大声呼喊,呼喊了几次说:“天啊!我没有罪!”兄弟三人都流着眼泪拔剑自杀了。皇族为之震惊恐慌。大臣们进谏的被认为是诽谤,大官们为保住禄位而屈从讨好,百姓震惊恐惧。
四月,二世返回到咸阳,说:“先帝因为咸阳朝廷小,所以营建阿房宫,室堂还没有建成,赶上始皇去世,只得让修建的人停下来,调到郦山去修墓。郦山修墓的工作已全部完毕,现在放下阿房宫而不把它建成,就是表明先帝办事有失误。”又开始修建阿房宫。对外安抚四方的外族,遵循始皇的策略,征召了五万身强力壮的兵丁守卫咸阳。下令教习射箭,还要饲养供宫廷玩赏的狗马禽兽,兵丁狗马禽兽所需粮食很多,估计咸阳仓里的粮食不够用,就从下面各郡县征调运来粮食和饲料,让转运人员都自带干粮,咸阳四百里之内不准吃这些粮食。施法更加严酷。
七月,戌卒陈胜等在原生楚国之地造反,国号为“张楚”取张大楚国之意。陈胜自立为楚王,住在陈县,派遣将领们夺取土地。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山东各郡县,年轻人因为受尽秦朝官吏之苦,都杀掉了他们的郡守、郡尉、县令、县丞,起来造反,以响应陈胜,并在各地相继拥立侯王,取合起来向西进攻,旗号都是讨伐秦朝,人数多得数也数不清。掌管传达通报的谒者出使山东回来,把山东造反的情况报告了二世。二世很生气,就把谒者下交给主管官吏去处理。后边的使者回来,皇上问他,他回答说:“那不过是一群盗匪,郡守、郡尉正在追捕,现在全部抓获了,不值得担心。”皇上高兴了。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dām,担)为齐王,沛公在沛县起义。项梁在会稽郡起兵。
二年(前208)冬天,陈胜派遣的周章等将领向西到达戏水,兵力有几十万。二世大为吃惊,跟群臣商议说:“怎么办?”少府章邯说:“盗匪已经来了,人数多势力强,现在征发附近各县的军队是来不及了。郦山徒役很多,请赦免他们,授予他们兵器去迎击起义军。”于是二世大赦天下,派章邯领兵为将,打败了周章的军队,周章败逃,被杀死在曹阳。二世又增派长史司马欣、董翳(yì,义)去帮助章邯攻打起义军,在城父杀死了陈胜,在定陶打败了项梁,在临济杀死了魏咎。楚地起义军的名将已经被杀死,章邯就向北渡过黄河,到钜鹿攻打赵王赵歇等人。
赵高劝说二世道:“先帝登位治理天下时间很久,所以群臣不敢做非分之事,不敢进言异端邪说。现在陛下正年轻,刚登皇位,怎么能跟公卿在朝廷上议决大事呢?事情如果有错误,就让群臣看出了自己的弱点。天子称“朕”,朕既然有征兆的意思,本来就是不让别人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二世经常居住在深宫之内,只跟赵高一个人决定各种事情。从这以后公卿很少有机会朝见皇上,各地起义的人更多了,关中军队被征发到东边去攻打起义军的一直没有停止。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进谏说:“关东各路盗贼纷纷而起,朝廷派兵前去诛讨,杀死的人很多,然而还不能平息。盗贼多都是因为戌边、运输、劳作的事情太劳苦,赋税太重。我们请求暂停阿房宫的修建,减少戌边兵役和运输徭役。”二世说:“我听韩子说:‘尧、舜用柞木做椽子,不进行砍削加工,用芦苇茅草盖屋顶不修剪,吃饭用瓦碗,喝水用瓦罐,即使是看门人的供养,也不会比这再俭薄了。禹平凿龙门,疏通大夏,疏导黄河淤积停滞之水,引水入海,亲自拿着杵和锹,小腿上的毛都被磨光了,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再厉害了。’人们之所以看重享有天下,就是为了能纵欲而为,尽情享受,做君主重要的是修明法制,这样,臣下就不敢干坏事,就能统治天下了。虞、夏的君主,地位尊贵,做了天子,却身处穷苦境地,为百姓作出牺牲,这还有什么值得学习呢?天下被称为万乘(shèng,胜)之主,拥有万辆兵车,我身居万乘之高位,却没有万乘的实际,我要建造千乘之车驾,设立万乘之徒属,让实际跟我的名号相副。再说,先帝出身于诸侯,兼并了天下,天下已经平定,对外排除四方外族以安定边境,对内修建宫室来显示成功的得意,你们都看到了先帝功业已经就序。而现在我登位两年的时间,盗贼纷起,你们不能禁止,又想要终止先帝所要做的事情。这样做,对上不能报答先帝,其次也是不为我尽忠尽力,你们还凭什么身处高位呢?”于是把冯去疾、李斯、冯劫下交给狱吏,审讯追究三人的其他罪过。冯去疾、冯劫说:“将相不能受侮辱。”自杀了。李斯结果被囚受刑。
二世三年(前207),章邯等率兵包围了巨鹿,楚国上将军项羽率领楚兵前去援救巨鹿。冬天,赵高担任丞相,终于判决杀了李斯。夏天,章邯等作战多次败退,二世派人去谴责章邯,章邯害怕了,就派长史司马欣回京汇报情况,请求指示。赵高既不接见,也不信任。司马欣害怕了,赶紧逃离,赵高派人去追,没有追到。司马欣见到章邯说:“赵高在朝廷中掌权,将军您有功是被杀,无功也是被杀。”这时,项羽加紧进攻秦军,俘虏了王离,章邯等人就率兵投降了诸侯。八月己亥日,赵高想要谋反,恐怕群臣不听从他,就先设下计谋进行试验,带来一只鹿献给二世,说:“这是一匹马。”二世笑着说:“丞相错了,把鹿说成是马。”问左右大臣,左右大臣有的沉默,有的故意迎合赵高说是马,有的说是鹿,赵高就在暗中假借法律陷害那些说是鹿的人。以后,大臣们都畏惧赵高。
赵高以前多次说:“关东的盗贼成不了什么气侯。”后来项羽在钜鹿城下俘虏了王离等人并继续前进,章邯等人的军队多次败退,上书请求增援,燕国、赵国、齐国、楚国、韩国、魏国都自立为王,从函谷关往东,大抵全部背叛了秦朝官吏而响应诸侯,诸侯都率兵西进。沛公率领几万人屠灭了武关,派人来跟赵高秘密接触。赵高害怕二世发怒,诛杀加害自身,就谎称有病不去朝见皇上。二世梦见一只白虎咬了他车驾的骖(cān,参)马,他杀了那只白虎,但心中不乐,觉得奇怪,就去问解梦的人。解梦人卜得卦辞说:“泾水水神在作怪。”二世就在望夷宫斋戒,想要祭祀泾水水神,把四匹白马沉入泾水。二世派人以起义者日益逼近的事谴责赵高。赵高恐惧不安,就暗中跟他的女婿咸阳县令阎乐、他的弟弟赵成商量说:“皇上不听劝谏,如今事态危急,想要把罪祸推给咱们家族。我想另立天子,改立公子婴。子婴仁爱谦下,百姓都拥护他的话。”就让郎中令作内应,谎称有大盗,命令阎乐召集官吏发兵追捕,又劫持了阎乐的母亲,安置到赵高府中当人质。派阎乐带领官兵一千多人在望夷宫殿门前,捆绑上卫令仆射,喝问道:“盗贼从这里进去了,为什么不阻止?”卫令说:“皇宫周围警卫哨所都有卫兵防守,十分严密,盗贼怎么敢进入宫中?”阎乐就斩了卫令,带领官兵径直冲进去,一边走一边射箭,郎官宦官大为吃惊,有的逃跑,有的格斗,格斗的就被杀死,被杀死的有几十人。郎中令和阎乐一同冲进去,用箭射中了二世的帷帐。二世很生气,召唤左右的人,左右的人都慌乱了不敢动手。旁边有一个宦官服侍着二世不敢离开。二世进入内宫,对他说:“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竟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宦官说:”为臣不敢说,才得以保住性命,如果早说,我们这班人早就都被您杀了,怎能活到今天?”阎乐走上前去历数二世的罪状说:“你骄横放纵、肆意诛杀,不讲道理,天下的人都背叛了你,怎么办你自己考虑吧!”二世说:“我可以见丞相吗?”阎乐说:“不行。”二世说:“我希望得到一个郡做个王。”阎乐不答应。又说:“我希望做个万户侯。”还是不答应。二世又说:“我愿意和妻子儿女去做普通百姓,跟诸公子一样。”阎乐说:“我是奉丞相之命,为天下人来诛杀你,你即使说了再多的话,我也不敢替你回报。”于是指挥士兵上前。二世自杀。
阎乐回去禀报赵高,赵高就召来了所有的大臣和公子,把杀死二世的情况告诉了他们。赵高说:“秦国本来是个诸侯国,始皇统治了天下,所以称帝。现在六国又各自立了王,秦国地盘越来越小,竟然还凭着个空名称皇帝,这不合适。应象过去一样称王,才合适。”于是立二世兄长的儿子婴为秦王。按照平民的葬仪把二世埋葬在杜南宜春苑中。让子婴斋戒,到宗庙去拜祖先,接受国王印玺。斋戒五天后,子婴跟他的两个儿子商议说:“丞相赵高在望夷宫杀了二世,害怕大臣们杀他,就假装按照道义立我为王。我听说赵高竟与楚国约定,灭掉秦宗室后他在关中称王。现在让我斋戒,朝见宗庙,这是想趁着我在庙里把我杀掉。我推说生病不能前往,丞相一定会亲自来,他来了就杀掉他。”赵高派人去请子婴,前后去了好几趟,子婴却不走,赵高果然亲自去请。说:“国家大事,王为什么不去呢?”子婴于是在斋宫杀了赵高,杀死赵高家三族,在咸阳示众。子婴做秦王四十六天,楚将沛公打败秦军进入武关,接着就到了霸上,派人去招降子婴。子婴用丝带系上脖子,驾着白车白马,捧着天子的印玺符节,在轵道亭旁投降。沛公于是进入咸阳,封了宫室府库,回师驻扎在霸上。过了一个多月,各路诸侯的军队也到了,项羽是各路诸侯的盟主,杀了子婴和秦公子宗室所有的人。随后屠戮咸阳,焚烧宫室,俘虏宫女,没收秦宫的珍宝财物,跟各路诸侯一起分了。灭掉秦王朝之后,把原来秦国的地盘划成三份各自为王,就是雍王、塞王、翟王,号称三秦。项羽为西楚霸王,主持分割天下,赐封诸侯王,秦朝终于灭亡了。此后五年,天下统一于汉。
太史公说:秦朝的祖先伯益,在唐尧、虞舜的时候,曾经建立功勋,被封给土地,受赐姓嬴。到夏朝、商朝时衰落了。到周朝衰落的时候,秦国兴起,在西部边境建起城邑。从穆公即位以来,逐渐蚕食诸侯,最终成就了始皇。始皇自以为功业比五帝伟大,地盘比三王宽广,就认为跟五帝、三王相比是羞耻。贾生评论的话说得多好啊!他说:
秦朝兼并了诸侯,山东有三十多个郡,修筑渡口关隘,占据着险要地势,修治武器,守护着这些地方。然而陈涉凭着几百名散乱的戌卒,振臂大呼,不用弓箭矛戟等武器,光靠锄把和木棍,虽然没有给养,但只要看到有人家住的房屋就能吃上饭,纵横驰骋天下,所向无敌。秦朝险阻之地防守不住了,关卡桥梁封销不封了,长戟刺不了,强弩射不了。楚军很快深入境内,鸿门一战,竟然连篱笆一样的阻拦都没有遇到。于是山东大乱,诸侯纷纷起事,豪杰相继立王。秦王派章邯率兵东征,章邯得此机会,就凭着三军的众多兵力,在外面跟诸侯相约,做交易,图谋他的主上。大臣们不可信用,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了。子婴登位,最终也不曾觉悟,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仅仅得到中等的辅佐之臣,山东地区虽然混乱,秦国的地盘还是可以保全的,宗庙的祭祀也不会断绝。
秦国地势有高山阻隔,有大河环绕,形成坚固防御,是个四面都有险要关塞的国家。从穆公以来,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多个国君,经常在诸侯中称雄。难道代代贤明吗?这是地位形势造成的呀!再说天下各国曾经同心合力进攻秦国。在这种时候,贤人智士会聚,有良将指挥各国的军队,有贤相沟通彼此的计谋,然而被险阻困住不能前进,秦国就引诱诸侯进入秦国境内作战,为他们打开关塞,结果山东百万军队败逃崩溃。难道是因为勇气、力量和智慧不够吗?是地形不利,地势不便啊。秦国把小邑并为大城,在险要关塞驻军防守,把营垒筑得高高的而不轻易跟敌方作战,紧闭关门据守险塞,肩扛矛戟守卫在那里。诸侯们出身平民,是为了利益联合起来,并没德高望众而未居王位者的德行。他们的交往不亲密,他们的下属不亲附。名义上是说灭亡秦朝,实际上是为自己谋求私利。他们看见秦地险阻难以进犯,就必定退兵。如果他们能安定本土,让人民休养生息,等待秦的衰败,收纳弱小,扶助疲困,那么凭着能对大国发号施令的君主,就不用担心在天下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可是他们尊贵身为天子,富足拥有天下,自己却遭擒获,这是因为他们挽救败亡的策略错误啊。
秦王满足一己之功,不求教于人,一错到底而不改变。二世承袭父过,因循不改,残暴苛虐以致加重了祸患。子婴孤立无亲,自处危境,却又柔弱而没有辅佐,三位君主一生昏惑而不觉悟,秦朝灭亡,不也是应该的吗?在这个时候,世上并非没有深谋远虑懂得形势变化的人士,然而他们所以不敢竭诚尽忠,纠正主上之过,就是由于秦朝的风气多有忌讳的禁规,忠言还没说完而自己就被杀戮了。所以使得天下之士只能侧着耳朵听,重叠双脚站立,闭上嘴巴不敢说话。因此,三位君主迷失了路途,而忠臣不敢进谏言,智士不敢出主意,天下已经大乱,皇上还不知道,难道不可悲吗?先王知道壅塞不通就会伤害国家,所以设置公卿、大夫和士,来整治法律设立刑罚,天下因而得到治理。强盛的时候,禁止残暴诛讨叛乱,天下服从;衰弱的时候,五霸为天子征讨,诸侯也顺从;土地被割削的时候,在内能自守备,在外还有亲附,社稷得以保存。所以秦朝强盛的时候,繁法严刑,天下震惊;等到它衰弱的时候,百姓怨恨,天下背叛。周朝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合乎根本大道,因而传国一千多年不断绝。而秦朝则是本末皆失,所以不能长久。由此看来,安定和危亡的纲纪相距太远了!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过去的经验教训不忘记,就是以后做事的借鉴)。因此君子治理国家,考察于上古的历史,验证以当代的情况,还要通过人事加以检验,从而了解兴盛衰亡的规律,详知谋略和形势是否合宜,做到取舍有序,变化适时,所以历时长久,国家安定。
秦孝公占据了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防守,窥伺着周朝王室以图夺取政权,心怀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意图,有着囊括四海、并吞八方的雄心。那时候,商君辅佐他,对内建立法令制度,致力于农耕和纺织,修治防守和攻战的器械设备,对外实行连衡,挑起诸侯之间的争斗,于是秦国人仅以举手之劳就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土地。
孝公死后,惠王、武王继承原有的基业,遵循孝公留下来的策略,向南兼并了汉中,向西夺得了巴、蜀,向东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占据了险要的郡县。诸侯害怕了,举行盟会来商议削弱秦国,不吝惜珍奇的器物、贵重的财宝和肥美的土地,用来招请天下贤士,实行合纵,缔约结交,互相联合,结成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君子,个个明智忠信,宽仁爱人,尊重贤士,重用能人,他们结约合纵,拆散连横,聚合起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众多军队。这时候六国的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给他们谋划,有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些人为他们沟通各国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些人为他们统率军队。他们曾经凭着十倍于秦国的土地,用上百万的军队,去攻打函谷关进攻秦国。秦国敞开关门把敌人放进来打,九国的军队却退缩奔逃,不敢前进。秦国没有损失一枝箭、丢一个箭头的耗费,各国诸侯就已经疲困不堪了。因此合纵离散了,盟约解除了,争着割让地盘以侍奉秦国。这就使得秦国有充足的力量利用各国疲困的机会去制服他们,追逐败逃之敌,杀人上百万,尸体遍地;鲜血流成河,可以漂起盾牌。秦国乘着有利的形势,控制了天下,切割诸侯土地,使得强国请求归服,弱国入秦朝拜。王位传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时间很短,国家没有什么大事。
到了秦始皇,继承了六代先人留下来的功业,举起长鞭驾驭各国,吞并东周、西周,灭亡诸侯,登临皇帝之位,统一了整个天下,用刑罚残酷统治全国,声威震动四海。又向南夺取了百越的土地,改设成桂林、象郡。百越的君长低着头,系上脖颈,把性命交付给秦国官吏。于是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戌守边防,驱赶匈奴使它后退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马,六国之士不敢张弓报仇。于是废弃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焚毁了百家的书籍著作,对百姓实行愚民政策。拆毁名城,杀戮豪杰,收缴天下兵器,聚集到咸阳,销毁兵刃,熔化乐器,用它们做成十二尊铜人,以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然后据守华山当作城墙,凭借黄河当作壕沟,上据万丈高城,下临无底深沟,以此作为坚固的屏障。有优秀的将领、强劲的弓弩把守着险关要塞,有忠信的大臣,又有精锐的部队,摆开了锐利武器,谁人能奈我何?天下已经安定。秦始皇的心理,以为关中那样坚固,有如千里长的铜铸城墙,是子子孙孙作帝王的万世基业。
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慑着风俗各异的边远地区。陈涉不过是个破瓮做窗户、绳子捆门枢的贫寒人家子弟,是个为人耕田的雇农,被征服役的戌卒,才能赶不上中等人,没有仲尼、墨翟(dí,狄)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出身于士卒行伍,起事于田间村野,带着疲劳涣散的士兵,领着几百人的徒众,转过身来攻打秦朝。砍下树枝做武器,举起竹竿当旗帜,天下的人像云彩一样地聚集成群,像回声一样响应起义,背负干粮,象影不离身一样跟随着他,山东地区的豪杰俊士,于是同时起来诛灭了秦朝王族。
再说秦朝的天下并没有变小削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和函谷关的坚固,仍然象以前一样。陈涉的地位,比不上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各国的国君那么尊贵,锄把和木棍,比不上钩戟、长矛那样锋利;被流放守边的徒众,比不上九国的军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方略,也比不上先前六国的谋士。然而成功失败各不相同,功业成就完全相反。假使让山东各国跟陈涉比比长短大小,量量权势实力,就不能同日而语了。然而秦国凭着雍州那块小小的地盘,拥有千辆兵车的诸侯的权力,攻取了八州兼有了天下,使地位等级相同的六国诸侯都朝拜臣服,经历了一百多年。然而后来秦统一了天下,以天下为家,以殽山和函谷关为宫殿,谁想到一个普通人带头发难,就使得秦之宗庙被毁,国家灭亡,皇子皇孙死在他人手中,让天下人耻笑,这是因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不施行仁义,夺取天下跟守住天下的形势就不同啊!
秦统一天下,吞并诸侯,临朝称帝,供养四海,天下的士人顺服地慕风向往,为什么会象这样呢?回答是:近古以来没有统一天下的帝王已经很久了。周王室力量微弱,五霸相继死去以后,天子的命令不能通行天下,因此诸侯凭着武力相征伐,强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欺凌人少的,战事不止,军民疲惫。现在秦皇南面称帝统治了天下,这就是在上有了天子啊。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百姓就都希望能靠他安身活命,没有谁不诚心景仰皇上,在这个时候,应该保住威权,稳定功业,是安定,是危败,关键就在于此了。
秦王怀着贪婪卑鄙之心,只想施展他个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抛弃仁政王道,树立个人权威,禁除诗书古籍,实行严刑酷法,把诡诈权势放在前头,把仁德信义丢在后头,把残暴苛虐作为治理天下的前提。实行兼并,要重视诡诈和实力;安定国家,要重视顺时权变:这就是说夺天下和保天下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秦经历了战国到统一天下,它的路线没有改,他的政令没有变,这是它夺天下和保天下所用的方法没有不同。秦王孤身无辅却拥有天下,所以他的灭亡很快就来到了。假使秦王能够考虑古代的情况,顺着商、周的道路,来制定实行自己的政策,那么后代即使出现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倾覆危亡的祸患。所以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了国家,名号卓著,功业长久。
当今秦二世登上王位,普天之下没有人不伸长脖子盼着看一看他的政策。受冻的人穿上粗布短袄就觉得很好,挨饿的人吃上糟糠也觉得香甜。天下苦苦哀叫的百姓,正是新皇帝执正的凭借。这就是说劳苦人民容易接受仁政。如果二世有一般君主的德行,任用忠贞贤能的人,君臣一心,为天下的苦难而忧心,丧服期间就改正先帝的过失,割地分民,封赏功臣的后代,封国立君,对天下的贤士以礼相待,把牢狱里的犯人放出来,免去刑戮,废除没收犯罪者妻子儿女为官家奴婢之类的杂乱刑罚,让被判刑的人各自返回家乡。打开仓库,散发钱财,以赈济孤独穷困的士人;减轻赋税,减少劳役,帮助百姓解除急困;简化法律,减少刑罚,给犯罪人以把握以后的机会,使天下的人都能自新,改变节操,修养品行,各自谨慎对待自身;满足万民的愿望,以威信仁德对待天下人,天下人就归附了。如果天下到处都欢欢喜喜安居乐业,唯恐发生变乱,那么即使有奸诈不轨的人,而民众没有背叛主上之心,图谋不轨的臣子也就无法掩饰他的奸诈,暴乱的阴谋就可以被阻止了。二世不实行这种办法,却比始皇更加暴虐无道,重新修建阿房宫,使刑罚更加繁多,杀戮更加严酷,官吏办事苛刻狠毒,赏罚不得当,赋税搜刮没有限度,国家的事务太多,官吏们都治理不过来;百姓穷困已极,而君主却不加收容救济。于是奸险欺诈之事纷起,上下互相欺骗,蒙受罪罚的人很多,道路上遭到刑戮的人前后相望,连绵不断,天下的人都陷入了苦难。从君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人人心中自危,身处穷苦之境,到处都不得安静,所以容易动乱。因此陈涉不凭商汤、周武王那样的贤能,不借公侯那样的尊贵,在大泽乡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其原因就在于人民正处于危难之中。所以古代圣王能洞察开端与结局的变化,知道生存与灭亡的关键,因此统治人民的方法,就是要专心致力于使他们安定罢了。这样,天下即使出现叛逆的臣子,也必然没有人响应,得不到帮助力量了。所谓“处于安定状态的人民可以共同行仁义,处于危难之中的人民容易一起做坏事”,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尊贵到做了天子,富足到拥有天下,而自身却不能免于被杀戮,就是由于挽救倾覆局势的方法错了。这就是二世的错误。
襄公登位,在位十二年。开始建造西畤(zhì,痣)。葬在西垂。生了文公。
文公登位,住在西垂宫。在位五十年去世,葬在西垂。生了静公。
静公没有登位就死了。生了宪公。
宪公在位十二年。住在西新邑。死后葬在衙县。生了武公、德公、出子。
出子在位六年,住在西陵。庶长弗忌、威累和参父三人,率领刺客在鄙衍刺杀了出子,葬在衙县。武公登位。
武公在位二十年。住在平阳封宫。葬在宣阳聚东南。三个庶长受到应有的惩罚。德公继位。
德公在位二年。住在雍邑大郑宫。生了宣公、成公、缪公。葬在阳地。开始规定伏日,以抵御热毒邪气。
宣公在位十二年。住在阳宫。葬在阳地。开始记载闰月。
成公在位四年。住在雍邑的宫殿。葬在阳地。齐国攻打山戎、孤竹。
缪公在位三十九年。周天子为他称霸而致贺。葬在雍邑。缪公曾向宫殿的侍卫学习。生了康公。
康公在位十二年。住在雍邑高寝。葬在竘(qǔ,上声曲)社。生了共公。
共公在位五年。住在雍邑高寝。葬在康公南面。生了桓公。
桓公在位二十七年。住在雍邑太寝。葬在义里丘的北边。生了景公。
景公在位四十年。住在雍邑高寝。葬在丘里南边。生了毕公。
毕公在位三十六年。葬在车里北边。生了夷公。
夷公没有登位。死后葬在左宫,生了惠公。
惠公在位十年。葬在车里。生了悼公。;
悼公在位十五年。葬在僖公西面。在雍邑修筑城墙。生了刺龚公。
刺龚公在位二十四年。葬在入里。生了躁公、怀公。第十年,出现了彗星。
躁公在位十四年。住在受寝。葬在悼公南面。躁公元年,出现了慧星。
怀公从晋国回来。在位四年。葬在栎圉(yǔ,语)氏。生了灵公。大臣们包围怀公,怀公自杀。
肃灵公是昭子的儿子。住在泾阳。在位十年。葬在悼公西面,生了简公。
简公从晋国回来。在位十五年。葬在僖公西面。生了惠公。第七年,百官开始佩剑。
惠公在位十三年。葬在陵圉。生了出公。
出公在位二年。出公自杀。葬在雍邑。
献公在位二十三年。葬在嚣圉。生了孝公。
孝公在位二十四年。葬在弟圉。生了惠文王。孝公十三年开始建都咸阳。
惠文王在位二十七年。葬在公陵。生了悼武王。
悼武王在位四年。葬在永陵。
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葬在芷阳。生了孝文王。
孝文王在位一年。葬在寿陵。生了庄襄王。
庄襄王在位三年。葬在芷阳。生了始皇帝,吕不韦任相国。
献公登位第七年(前378),开始设立集市。第十年(前375),登记户口,五户相连共为一伍。
孝公登位第十六年(前346),这年桃树李树在冬天开了花。
惠文王十九岁登位。登位第二年(前336),开始实行用钱币。有个新生婴儿说:“秦国将称王。”
悼武王十九岁登位。登位第三年(前309),渭水变红了三天。
昭襄王十九岁登位。登位第四年(前304),开始开辟井田制下的田梗。
孝文王五十三岁登位。
庄襄王三十二岁登位。登位第二年(前248),夺取了太原地区。庄襄王元年(前249),宣布大赦,论列表彰先王功臣,施予恩惠,厚待骨肉至亲,对百姓施以惠泽。东周联合诸侯谋划攻秦,秦国派相国吕不韦征讨,东周全部纳入秦国。秦国不继绝东周的祭祀,把阳人聚一地赐给周君,让他供奉祖宗祭祀。
始皇在位三十七年,葬在郦邑。生了二世皇帝。始皇是十三岁登位的。
二世皇帝在位三年。葬在宜春苑。赵高任丞相,封安武侯。二世是十二岁登位的。
以上从秦襄王到秦二世,总共六百一十年。
汉孝明皇帝十七年(公元74)十月十五日,这一天是乙丑日,孝明皇帝向班固询问贾谊、司马迁论秦二世亡天下的得失,班固说:
周朝的命数已经过去,周属木德,汉为火德,木生火,就是说周为汉母,子不代母,所以汉朝的仁德还不能直接代替周朝。而秦朝正赶上了木德与火德之间的帝王之位。始皇嬴政残忍暴虐。然而他十三岁就当上了诸侯王,后来兼并了天下,放纵妄为,却又养育家族宗亲。三十七年间,四处用兵,他制法律政令,传留给后代帝王。这大概是由于获得了圣人的神威,河神授予了象征帝王受命的河图,凭借着主弓矢的狼星、狐星之气,和主斩杀的参星、伐星之气,帮助嬴政消除了天下诸侯,直到自称始皇帝。
秦始皇死后,胡亥极其愚蠢,郦山工程还没有完成,又重新营造阿房宫,以实现先王的计划。还说什么“对于据有天下的人来说,以为最可贵的,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臣们竟然要废弃先君想干的事情”,杀了李斯、冯去疾,任用赵高。二世的这个话叫人多么痛心啊!他长着人的脑袋,却发出牲畜一样的叫声。如果他不逞淫威,人们就不会讨伐他的罪恶;如果他的罪恶不深重,就不至于国灭身亡。直到帝位保不住了,残酷暴虐又加速了他的灭亡,虽然占据着地形有利的国度,还是不能长存。
子婴越序继承了王位,戴上垂着玉饰的王冠,佩上系着华美丝带的御玺,乘坐上帝王的黄屋车,带领百官,朝拜七庙。小人物登上本不属于他的高位,无不惶恐不安,心无主宰,每天苟且偷安。而子婴这个人却能谋虑长远,排除顾虑,跟他的儿子一起权衡策划,在一房室之内就近擒获赵高,终于杀死奸臣,为先君诛讨了逆贼。赵高死后,子婴还没来得及一一慰劳宾客亲属,饭没来得及咽下,酒没来得及沾唇,楚军已经屠灭了关中,真人天子已经飞临霸上,只得驾着白马白车,脖颈上系着丝带,手捧符节御玺,献给应该称帝的人。春秋时楚庄王侵郑,郑伯持祭祀用的礼器茅旌和鸾刀,使楚庄王退兵三十里。然而黄河开了口子不能再堵住,鱼腐烂了不能再复原。贾谊、司马迁说:“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仅仅得到中等的辅佐之臣,山东地区虽然混乱,秦国的地盘还是可以保全的,宗庙的祭祀也不会断绝。”秦朝的衰弱是积久而成,天下已经土崩瓦解,即使有周公旦的那样的才能,也无法施展他的良策,而贾谊、司马迁竟拿秦朝的灭亡来责备登位几天的子婴,实在是错误啊!民间相传,是秦始皇造成的罪恶,胡亥把它推到顶点,这话是说到理上了。贾谊、司马迁又指责子婴,说原来的秦国土地可以保住,它就是所谓的不通晓时势变化呀。纪季为保住宗庙,不得已把酅(xī,希)邑献给齐国,《春秋》不写出他的名字,是为了表彰他的贤德。我读《秦始皇本纪》,读到子婴车裂赵高时,未尝不感到他那样果断表现了他的干练,怜爱他的志气。子婴对待生死大义,已经是完美无缺了。
【原文】【注解】
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①,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②,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③。及生,名为政,姓赵氏。年十三岁,庄襄王死,政代立为秦王。当是之时,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④;东至荥阳,灭二周⑤,置三川郡。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李斯为舍人。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王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⑥。
①质子:被派到订约国作人质的国王的儿子或要人。质,抵押。庄襄王当时以昭王之孙的身份被抵押在赵国。②取:同“娶”。③以:在,于。④有:占有,据有。⑤二周:东周和西周,周末两个小国。详见《周本纪》。⑥委:托付,委托。
晋阳反,元年,将军蒙骜击定之。二年,麃公将卒攻卷,斩首三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王齮死。十月,将军蒙骜攻魏氏、有诡。岁大饥①。四年,拔、有诡②。三月,军罢。秦质子归自赵,赵太子出归国。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内粟千石③,拜爵一级④。五年,将军骜攻魏,定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城,皆拔之,取二十城。初置东郡。冬雷。六年,韩、魏、赵、卫、楚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罢。拔卫,迫东郡⑤,其君角率其支属徙居野王⑥,阻山以保魏之河内⑦。七年,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⑧,五月见西方。将军骜死。以攻龙、孤、庆都,还兵攻汲。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夏太后死。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将军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⑨。河鱼大上,轻车重马东就食⑩。
嫪毐封为长信侯。予之山阳地(11),令毐居之。宫室车马衣服苑囿驰猎恣毐(12)。事无大小皆决于毐(13)。又以河西太原郡更为毐国。(14)
①岁:年成。②拔:攻取,占领。③内(nà,纳):同“纳”,交纳。④拜爵:授予爵位。⑤迫:迫近,逼近。⑥支属:亲属。⑦阻:恃,依仗。⑧见:同“现”,出现。⑨“王弟”至“戮其尸”一段:原文意思不清,参考《会注考证》所引钱大昕说和梁玉绳引许周生说,此段原文或应作“王弟长安君成(jiāo,骄)将军击赵,反陈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将军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死,戮其尸。”“壁”,是前来讨伐成蛟的将军之名。“蒲鶮”是陈留地方一个士兵的名字。译文据此。⑩重:《集解》引徐广曰:“一无此‘重’字。”是。按八年事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和“晋阳反”段为一大段,今据文章单辟一段。(11)予:给予。(12)苑囿:畜养禽兽的地方。大曰苑,小曰囿。恣:听凭,任凭。(13)无:无论。(14)更:改。按此段与下两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
九年,彗星见,或竟天①。攻魏垣、蒲阳。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②,带剑③。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④,将欲攻蕲年宫为乱⑤。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战中⑥,亦拜爵一级。毐等败走。即令国中:有生得毐⑦,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尽得毐等。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⑧。车裂以徇⑨,灭其宗⑩。及其舍人(11),轻者为鬼薪(12)。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13)。(四)[是]月寒冻,有死者。杨端和攻衍氏。彗星见西方,又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14)。
①竟天:划过整个天空。竟,从头至尾。②冠(guàn,贯):古代贵族子弟到二十岁时举行加冠仪式,表示成年。实际上秦始皇当时已经二十二岁。③带剑:也是表示已经成年的一种仪式。带剑以显威仪。④矫:假托,盗用。御玺:皇帝的印。县:古代天子所管辖之地,在京都千里以内,即王畿。君公:首领。⑤蕲(qí,其)年宫:在雍。当时为始皇住处。⑥皆:《会注考证》引李笠曰:“‘者’下‘皆’字疑涉上句误衍。”译文从此说,删去“皆”字。⑦生得:活捉。⑧枭首:古代酷刑之一,割下犯人的头,悬挂在木竿上。⑨车裂:也叫车磔(zhé,折)。古代酷刑之一,把犯人绑在几辆车上,拖裂肢体。徇:示众。⑩宗:同祖,同族。(11)及:至于。(12)鬼薪:拾柴以供王家宗庙之用,即为王家宗庙服劳役,是秦代的徒刑之一,刑期三年。(13)家:安家,居住。(14)从斗以南:从北斗往南。斗,北斗星。
十年,相国吕不韦坐嫪毐免①。桓齮为将军。齐、赵来置酒。齐人茅焦说秦王曰②:“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③。”秦王及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④。
①坐:定罪,由……而获罪。免:免官。②说(shuì,税):游说,劝说。③倍:同“背”,违背,背叛。④甘泉宫:咸阳南宫。
大索①,逐客②。李斯上书说③,乃止逐客令。李斯因说秦王,请先取韩以恐他国,于是使斯下韩④。韩王患之,与韩非谋弱秦⑤。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曰:“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⑥,翕而出不意⑦,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⑧。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见尉缭亢礼⑨,衣服食饮与缭同。缭曰:“秦王为人,蜂准⑩,长目,挚鸟膺(11),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12),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13),然见我常身自下我(14)。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15),天下皆为虏矣(16)。不可与久游(17)。”乃亡去(18)。秦王觉,固止,以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而李斯用事(19)。
①索:搜索。②逐客:驱逐居留在秦国的客卿。③李斯上书:指李斯的《谏逐客书》,见《李斯列传》。④下:使降服,制服。⑤弱秦:削弱秦国。弱,使弱。⑥合从(zòng,纵):南北叫“纵”,“合纵”就是山东六国联合抗秦。从,同“纵”。⑦翕(xī,吸):收敛,集聚。⑧智伯:知瑶,又叫荀瑶,春秋末晋国执政的卿,势大而骄横,被韩、赵、魏三家所灭。事详《晋世家》。夫差:春秋末吴国君主,其父阖闾为越王勾践所伤而死。夫差誓报父仇,大败越国。后伐齐,又与晋争霸中原,越乘虚伐吴,吴终于为越王勾践所灭,夫差自杀。事详《越王勾践世家》。湣王:战国时齐国君主,曾与秦昭王争为帝,后在燕将乐毅率领诸侯之兵击齐时,被相国淖齿所杀。事详《齐太公世家》。⑨亢礼:行平等之礼。⑩蜂准:高鼻子。(11)挚:通“鸷”,猛禽。膺(yīng,英):胸。(12)约:穷困。出人下:意思是屈居人下。(13)布衣:庶人之服,借指平民。(14)身自下我:意思是亲自对我谦下。(15)诚使:如果。(16)虏:奴隶。(17)游:交往。(18)亡去:逃离。(19)用事:掌权。
十一年,王翦、桓齮、杨端和攻邺,取九城。王翦攻阏与、橑杨,皆并为一军。翦将十八日,军归斗食以下,什推二人从军。取邺安阳,桓齮将①。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窃葬②。其舍人临者③,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自今以来④,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⑤,视此⑥。秋,复嫪毐舍人迁蜀者。当是之时,天下大旱,六月至八月乃雨。
①以上一段记述错乱不明。《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盖是役也,王翦为主将,桓齮为次将,杨瑞和为末将,并军伐赵。攻邺未得,先取九城,王翦遂别攻阏与、橑阳,而留桓齮攻邺。齮即取邺,翦复令齮攻橑阳,己独攻阏与,皆取之。”又:安阳,当为栎阳之误。译文参用此说。斗食,指俸禄较低的官吏,年俸不满百石,所给俸秩以斗计算,所以叫斗食。什,同“十”。②窃葬:私葬,偷葬。《索隐》云:“不韦饮鸩死,其宾客数千人窃共葬于洛阳北芒山。”③临(lìn,吝):哭吊死者。④自今以来:从今以后。⑤籍,编入簿册,登记。⑥视此:比照这些。视,比。
十三年,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王之河南①。正月,彗星见东方。十月,桓齮攻赵。十四年,攻赵军于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②,留非③,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①之:往,到……去。②秦用李斯谋:韩王曾遣韩非使秦,秦王悦之,后因李斯毁之,秦王扣留韩非,终被李斯害死于秦。详见《老庄韩非列传》。③留:羁留,扣留。
十五年,大兴兵,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地动。十六年九月,发卒受地韩南阳假守腾①。初令男子书年②。魏献地于秦。秦置丽邑。十七年,内史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曰颍川。地动。华阳太后卒。民大饥。
①“发卒”句:《会注考证》引方苞曰:“发卒受韩南阳地,而使内史腾为假守也。”假,代理。②书年:报写年龄。这是为了便于征发兵卒,徭役。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①,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邯郸城。十九年,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引兵欲攻燕,屯中山。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坑之②。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始皇帝母太后崩。赵公子嘉率其宗数百人之代,自立为代王,东与燕合兵,军上谷③,大饥。
①将上地:统率上地的秦军。②坑:坑埋,活埋。③军:驻扎。
二十年,燕太子丹患秦兵至国①,恐,使荆轲刺秦王②。秦王觉之,体解轲以徇③,而使王翦、辛胜攻燕。燕、代发兵击秦军,秦军破燕易水之西。二十一年,王贲攻(蓟)[荆]。乃益发卒,诣王翦军④,遂破燕太子军,取燕蓟城,得太子丹之首。燕王东收辽东而王之⑤。王翦谢病老妇⑥。新郑反。昌平君徙于郢。大雨雪⑦,深二尺五寸。
①患:担心。②荆轲刺秦王:事详《刺客列传》。③体解:就是肢解,古代分解肢体的酷刑。④益:增加。诣:往,到。⑤王(wàng,旺)之:在那里称王。⑥谢病:推说有病。老妇:告老还乡。⑦雨雪:下雪。
二十二年,王贲攻魏,引河沟灌大梁,大梁城坏,其王请降,尽取其地。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①,使将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
二十五年,大兴兵,使王贲将,攻燕辽东,得燕王喜。还攻代,虏代王嘉。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②,置会稽郡。五月,天下大酺③。
二十六年,齐王建与其相后胜发兵守其西界,不通秦④。秦使将军王贲从燕南攻齐,得齐王建。
①强(qiǎng,抢)起之:勉强起用他。②降越君:使越君降服。越君,越族首领。楚威王已灭越国,其余族不称王,自称君。③酺(pú,蒲):命令特许的大聚饮。秦汉时,三人以上无故聚饮有禁,违者罚金四两。秦灭韩、赵、魏、燕、楚五国,下令特许聚饮,以示庆祝。④不通秦:不与秦国来往。
秦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异日韩王纳地效玺①,请为藩臣②,已而倍约③,与赵、魏合从畔秦④,故兴兵诛之⑤,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⑥。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⑦,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⑧,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⑨,六王咸伏其辜⑩,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11),传后世。其议帝号(12)。”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13),其外侯服夷服(14),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15),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16),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17),令为‘诏’(18),天子自称曰‘朕’(19)。”王曰:“去‘泰’,著‘皇’(20),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21)。”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22),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23)。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24),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25),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①异日:往日,先前。效:献。②藩臣:为朝廷守边的属臣。③已而:不久。④畔:通“叛”。⑤诛:讨伐。⑥庶几:也许,或许。息兵革:停止战争。兵革,本为兵器和甲胄,这里借指战争。⑦阴:暗中。贼:杀人者,即刺客。⑧眇眇:渺小,微小,自谦之词。眇,同“渺”。⑨宗庙:祖庙,这里指祖宗。⑩咸:都。伏:受到(应有的惩罚)。辜:罪。(11)称:称扬,显扬。(12)其:表示祈使,命令。(13)五帝:有几种说法。《史记》所指的是:黄帝、颛(zhuān,专)顼(xū,须)、帝喾(kù,酷)、尧、舜。(14)侯服、夷服:按照周制,天子所居京城以外直径一千里的地方为王畿,再往外分为九服,由近及远,每隔五百里为一服,依次是: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这里“侯服、夷服”指京城以外的远近地区。参与《夏本纪》、《周本纪》。(15)郡县:古代两级行政区划,周代县大于郡,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全国为三十六郡,郡下设县。(16)天皇、地皇、泰皇:即所谓“三皇”,传说中五帝以前的三个帝王。(17)制:帝王的命令。《集解》引蔡邕曰:“制书,帝者制度之命也,其文曰‘制’。(18)诏:诏书,皇帝颁发的文告命令。(19)朕:原为通用的第一人称代词,自秦始皇以后,成为皇帝或听政的太后专用的自称。(20)著(zhuó,灼):附着,这里有留下、保留的意思。(21)他:其他。如:按照。(22)毋:同“无”谥(shì,试):封建时代,皇帝和达官贵族死后,被追认的称号。(23)行(旧读xìng,性):品行,事迹。(24)无谓:没有意义。(25)以计数:由此计算。数,算。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②。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③,朝贺皆自十月朔④,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⑤,数以六为纪⑥,符、法冠皆六寸⑦,而舆六尺⑧,六尺为步⑨,乘六马⑩。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11),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12),然后合五德之数(13)。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①推:推求,推论,终始五德:战国时阴阳家以水、火、木、金、土五行相生相克、终而复始的原理来附会王朝的兴废更替,就是所谓“终始五德”。夏、商、周三个朝代始别为木德、金德、火德,则代周者当为水德。五德,指水、火、木、金、土的属性。传:次第。②从所不胜:取周德抵不过的属性,即水德。③改年始:也叫“改正(zhēng,征)朔”或“改正”,即更改一年的岁首,以此表示受命于天。周以建子之月(夏历十一月)为岁首,秦以建亥之月(夏历十月)为岁首。④朔:阴历每月初一。⑤旄旌:用旄牛尾或五色羽毛装饰的旗。节:符节,使者所持的凭证。上黑:崇尚黑色。上:同“尚”,崇尚。五行说以黑色象征水德。⑥数以六为纪:意思是数字的成数以六为极点。纪,极,终。按:数字一般是起于一,终于十,秦改为终于六,是因为秦属水德,水主阴,而《易》卦中的阴爻(yáo,遥。符号为“--”)叫作“六”,所以秦尊尚六。一说:按五行相生相克的序数,水克火序数为六。⑦法冠:御史所戴之冠。本为楚王之冠,秦灭楚,以此赐给御史,称法冠。后来汉使节、执法者也戴此冠。⑧舆:车。六尺:指两轮间的距离。⑨步:古以两举足以步,即今所谓两步,作为长度单位,秦代以六尺为一步。⑩乘六马:一辆车驾六匹马。(11)戾(lì,厉)深:严厉,狠毒。(12)刻削:刻薄。(13)合五德之数:这是说秦严法毋仁合于五行规律。秦以水德,水为阴,阴主杀。数,命数、规律。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①。请立诸子,唯上幸许②。”始皇下其议于群臣③,群臣皆以为便④,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⑤,相攻击如仇雠⑥,诸侯更相诛伐⑦,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⑧,甚足易制⑨。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⑩。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11),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12)。”
①填:同“镇”。镇压,安定。②唯:希望,敬词。幸:也是表示希望的敬词,可译为络予宠幸。③下:交下。议:建议。④便:有利,合适。⑤后属:后裔,后代。⑥仇雠(chóu,仇):仇敌。⑦更相:互相。⑧公:公家的。⑨足:可以,能够。⑩术:方法,手段。(11)树兵:意思是挑起战争。(12)是:对,正确。
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①。大酺。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②,金人十二,重各千石③,置廷宫中,一法度衡石丈尺④。车同轨⑤。书同文字⑥。地东至海暨朝鲜⑦,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⑧。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诸庙及章台、上林皆在渭南⑨。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⑩,作之咸阳北阪上(11),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12)。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13)。
①黔首:也称“黎首”,指百姓。黔,黑色。②销:熔化(金属)。鐻(jù,据):如钟一类的乐器,夹置在钟旁,像猛兽形,由木或铜制成。③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石。④衡:秤。又《史记新证》以为当以“一法”为句。⑤同轨:指车辆两轮之间的距离都相同。⑥书:书写。⑦暨(jì,既):和,同。⑧并:傍,沿着。⑨章台:秦故宫名,以宫内有章台而为名。上林:苑名。在今陕西、长安、周至、户县界。⑩写:描摹。放:通“仿”。(11)阪(bǎn,板):山坡。(12)复道:阁道,天桥,周阁:环行的长廊之类。一说是周围的楼阁之意。(13)充入:置入。放进去。
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焉作信宫渭南①,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②。自极庙道通郦山,作甘泉前殿③。筑甬道④,自咸阳属之。是岁,赐爵一级。治驰道⑤。
①焉:乃,于是。信宫:宫名,即长信宫。②天极:北极星。③甘泉:秦宫名。④甬道:两侧筑有墙的通道。皇帝在甬道中来往。外人看不见。⑤驰道:驰马所行之道,供皇帝巡行之用。秦驰道通达全国各重要地区,道路宽五十步,路中三丈宽的部分,种树为界。
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鱼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①。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刻所立石,其辞曰: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②。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③。亲巡远方黎民④,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⑤,本原事业⑥,祗诵功德⑦。治道运行⑧,诸产得宜⑨,皆有法式。大义休明⑩,垂于后世,顺承勿革。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11),建设长利,专隆教诲(12)。训经宣达(13),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昭隔内外(14),靡不清净(15),施于后嗣(16)。化及无穷(17),遵奉遗诏,永承重戒(18)。
①封禅:战国时期齐、鲁有些儒士认为五岳中泰山最高,帝王应到泰山祭祀,登泰山筑坛祭天叫“封”,在山南梁父山上辟基祭地叫“禅”。望祭:遥望而祭,古代帝王祭祀名山大川的一种仪式。②修饬(chì,斥):意思是行为端正,不逾规矩,饬,谨慎。③罔(wǎng,网):无。宾服:诸侯入贡朝见天子,也就是归顺、臣服的意思。④黎民:《史记志疑》以为二字为衍文。⑤从臣:随从臣子。迹:功业,事业。⑥本原:推究。⑦祗:恭敬。⑧治道:指治国之道。⑨诸产:指各种物产。⑩休明:美好显著。休,美善。(11)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夙,早。兴,起。(12)隆:尊崇。(13)经:经典,宣达:通达。(14)昭:光明。隔:《集解》引徐广曰:“一作‘融’。”融,流通,流传。(15)靡:无,无处。(16)施(yì,益):蔓延,延续。(17)穷:极,尽。(18)戒:命令,告诫。
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①。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曰:
维二十八年②,皇帝作始。端平法度③,万物之纪④。以明人事,合同父子⑤。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士,以省卒士。事已大毕,及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⑥。上农除末⑦。黔首是富⑧。普天之下,抟心揖志⑨。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⑩。匡饬异俗(11),陵水经地(12)。忧恤黔首(13),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14)。方伯分职(15),诸治经易(16)。举错必当(17),莫不如画(18)。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19),奸邪不容,皆务贞良(20)。细大尽力(21),莫敢怠荒。远迩辟隐(22),专务肃庄。端直敦忠(23),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24)。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25),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26),皇帝之土。西涉流沙(27),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28)。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29)。
①复:免除赋税或徭役。②维:在。③端平:端正。④纪:纲纪,准则。⑤合同:和睦。⑥本事:根本,指农业。⑦末:指工商业。⑧黔首是富:等于说“富黔首”让百姓富足。是,助词。⑨抟:同“专”,专一。揖:通“辑”,聚,会集。⑩维:系,是。(11)匡饬:扶正,整顿。(12)陵水经边:意思是跋山涉水。陵,经过。(13)忧恤:担心,忧虑。(14)所辟:意思是如何避免犯法。辟,同“避”。(15)方伯:本为一方诸侯之长。这里指地方长官。(16)治:指各级官署。经易:治理。“经”、“易”都是治的意思。(17)举错:举措。错,同“措”。(18)画:划一,整齐。(19)次行(háng,航):等级。(20)务:致力于。贞良:正直,善良。贞,正。(21)细大:小大。(22)辟(pì,僻)隐:幽僻,偏僻。辟,同“僻”。(23)敦忠:忠厚。(24)存定:安定,安抚。四极:指四方边远的地方。(25)六亲:历来说法不一,其中一说是指父、母、兄、弟、妻、子。这里泛指亲属。(26)六合:天、地、东、西、南、北为六合,这里指普天之下。(27)流沙:指西部沙漠地带。(28)臣:称臣,臣服。(29)宇:房屋。
维秦王兼有天下,立名为皇帝,乃抚东土,至于琅邪。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于海上①。曰:“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②。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③,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④,以欺远方,实不称名⑤,故不久长,其身未殁⑥,诸侯倍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休道行德⑦,尊号大成。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⑧,刻于金石,以为表经⑨。”
①与:参加,参预。②封域:疆界、领地。③三王:指三代之王,即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④假:借。⑤不称名:与其名不相符。⑥殁:死亡。⑦体:实行。⑧相与:共同。⑨表经:表率,典范。
既已,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①,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②,入海求仙人。
①斋戒:古人祭祀祷告之前要沐浴更衣,忌酒,吃素,不与妻妾同寝,整洁心身,以示虔诚,叫斋戒。②发:征发。
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①,欲出周鼎泗水②。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③?”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④,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⑤,赭其山⑥。上自南郡由武关归。
①祷祠:祭祷。祠,祭祀。②周鼎:相传夏禹收天下之金铸成九鼎,象征九州,后成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商汤迁之于商邑,周武王迁之于洛邑。《秦本纪》记载,秦昭襄王五十二岁,九鼎入秦。《正义》云:“秦始王取九鼎,其一入泗水,余八入于秦中。”③湘君:湘水之神。《史记》以为是尧女舜妻。(见下注)《索隐》以为是舜。④尧女,舜之妻:相传尧把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妃。后舜出外巡视,死在苍梧,二妃赶到,也死在江湘之间,葬在君山,即湘山。此地产斑竹,其斑相传即二妃之泪水所染,因名湘妃竹。⑤刑徒:被判刑而服劳役的人。⑥赭(zhě,者):红色,这里是使变红的意思,湘山之土为红土,树木砍光,山就变成红色的了。
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狼沙中,为盗所惊①。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登之罘,刻石。其辞曰: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②,阳和方起③。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④,原念休烈⑤,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⑥。外教诸侯,光施文惠⑦,明以义理。六国回辟⑧。贪戾无厌⑨,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燀旁达⑩,莫不宾服。烹灭强暴(11),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12),永为仪则(13)。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15)。
其东观曰:
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览省远方(16)。逮于海隅(17),遂登之罘,昭临朝阳(18)。观望广丽,从臣咸念,原道至明。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19),振动四极(20),禽灭六王。阐并天下(21),灾害绝息,永偃戎兵(22)。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23),昭设备器,咸有章旗(24)。职臣遵分(25),各知所行,事无嫌疑。黔首改化,远迩同度(26),临古绝尤(27)。常职既定,后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旋(28),遂之琅邪,道上党入(29)。
①“至阳武”二句:张良曾与力士在博浪沙椎击始皇,误中副车。参见《留侯世家》。②中春:即仲春,指阴历二月。③阳和:春天的温暖之气。④嘉观:赞赏景物。⑤原念:推究,思念。休烈:美善的功绩。裂,事业,功绩。⑥箸(zhù,著):同“著”显明。⑦光:通“广”。文:指礼乐制度。惠:恩德。⑧回辟:邪僻。回,不直。⑨戾(lì,利):通“利”。⑩燀(chǎn,产):光烈、炽盛。旁:普遍。(11)烹灭:诛灭。(12)经纬:治理。(13)仪则:标准,法则。(14)宇县:指天下。《集解》:“宇,宇宙;县:赤县。”(15)常式:永恒的榜样。(16)览省:视察。“省”,察看,检查。(17)逮:到达。(18)昭临:光临。这里有面对的意思。(19)旁畅:意思是遍及四方。畅,通,达。(20)振:同“震”。(21)阐:开拓。(22)偃:停止。戎兵:指战争。(23)作立:创立。作,兴起,开始。(24)章旗:以图文为等级标志的旗帜。章:标记,文彩。(25)分:本分,职分。(26)迩:近。(27)临古:到老。尤:罪过。(28)旋:不久。(29)道:取道。
三十年,无事。
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腊曰“嘉平”①。赐黔首里六石米②,二羊。始皇为微行咸阳③,与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盗兰池④,见窘⑤,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米石千六百⑥。
①腊:腊月,即阴历十二月。嘉平:腊月的别称。《集解》引《太原真人茅盈内纪》记载了茅盈曾祖父茅濛得仙的故事,其中一首民谣中有“帝若学之腊嘉平”一句,秦始皇亦有求仙之志,因此改腊为“嘉平”。②里:古代户籍管理的一级组织。秦汉时,以一百户为里,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村。这里的“里”是每个里的意思。③微行:帝王或高官不使人知其身分,便装出行。④兰池:秦始皇修建的护城河。旧址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⑤见:遭,被。窘:窘迫,处境困迫。⑥“米石”句:这是说米价。石,指每石。
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①。刻碣石门。坏城郭,决通堤防②,其辞曰: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③。武殄暴逆④,文复无罪⑤,庶心咸服⑥。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域⑦。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⑧。堕坏城郭⑨,决通川防,夷去险阻⑩。地势既定,黎庶无繇(11),天下咸抚。男乐其畴(12),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13),久并来田(14),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15)。
①羡门、高誓:二方士名。“高誓”即宋玉《高唐赋》中“有方之士,羡门高谿”的高谿。(依陈直《史记新证》说)②“坏城郭,决通堤防”七字,《会注考证》以为是衍文。③为逆:造反,作乱。④殄:灭绝。⑤文:指法令条文。复:免除,这里有平反的意思。⑥庶心:民心。庶,众庶,百姓。⑦肥:使肥,这里有施及的意思。⑧初一:刚刚统一。泰平:太平。⑨堕(huī,灰):同“隳”,毁。⑩夷去:铲平。夷,平。(11)黎庶:众庶,百姓。繇:同“徭”,徭役。(12)畴:已耕作的田地。(13)被:覆盖。(14)久:一作“分”,单人耕作。并:双人耕作。来(lài,赖),勤勉。后来写作“”。(15)仪矩:法度,准则。
因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始皇巡北边,从上郡入。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①,曰“亡秦者胡也②”。始皇及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
①录图书:《会注考证》引胡三省云:“录图书,如后世谶纬之书。”谶纬之书,指秦汉间宣扬符命占验的书。②胡:《集解》引郑玄曰:“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见图书,不知此为人名,反备北胡。”按:此说不足信。
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①,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戌②。西北斥逐匈奴③。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⑷。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⑤。徙谪,实之初县⑥。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⑦。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
①逋(bū,卜阴平)亡人:逃亡的人。赘婿:穷人之子典押给富人做奴隶,称“赘子”;过期不赎,主家给赘子娶妻,仍做奴隶,称赘婿。贾人:商贩。②适:同“谪”。指因罪被罚降职或流放的人。戌:防守。③斥逐:驱逐。④城:这里是修筑城墙的意思。⑤亭障:在边疆险要处修建的堡垒。⑥实:充实。初县:指新设置的县。⑦“禁不得”二句:姚范以为“明星”即“灵星”,“出”上脱一“星”字。(见《会注考证》引)按:灵星,又称天田星,主稼穑。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①。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②,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悦。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③。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④,卒有田常、六卿之臣⑤,无辅拂⑥,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⑦,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⑧,三代不相袭⑨,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⑩,厚招游学(11)。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12),士则学习法令辟禁(13)。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14),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15),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16),异取以为高(17),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18)。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19)。非博士官所职(20),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21)。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22)。以古非今者族(23)。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24)。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25)。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①为寿:饮酒时献祝寿辞。②他时:往日,以前。③枝辅:辅助。④匹夫:指平民,一般的人。⑤卒:突然。田常、六卿之臣:田常,春秋时齐国大臣,杀简公,拥立平公,自任相国,从此齐国之政尽归田氏。详见《田敬仲完世家》。六卿,指春秋后期晋国的范氏、中行氏、知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家。六卿互相争斗,晋君不能控制,最终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晋国。⑥辅拂(bì,必):辅佐,帮助,拂,同“弼”,与“辅”同义。⑦师古:效法古代。师,效法,学习。⑧相复:一代因袭一代。复,重复,因袭,与下句“袭”同义。⑨三代:指夏、商、周三代。⑩异时:从前。(11)厚:多,广。(12)力:努力,致力于。(13)辟禁:刑法,禁令。(14)非:以为非,非难,否定。(15)作:起,兴 起。(16)夸主:在君主面前夸耀自己。(17)异取(qū,趋):意思是追求奇异。取,同“趣”,趋向。《李斯列传》作“趣”。(18)党与:即朋党,党朋。(19)记:典籍。(20)职:主宰,掌管。(21)杂:共,全都。(22)偶语:相对私语。弃市: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表示与众共弃,叫弃市。(23)族:灭族,满门抄斩。(24)黥:古代刑罚之一,脸上刺字、涂墨。城旦:秦汉时刑罚名。白天守边防寇,晚上筑长城,刑期四年。(25)卜筮(shì,世):占卜。用龟甲称卜,用箸(shī,师)草为筮。种树:种植。
三十五年,除道①,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②,直通之。于是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③,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④。周驰为阁道⑤,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⑥。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⑦。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⑧。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⑨,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⑩。乃写蜀、荆地材皆至(11)。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①除道:修路。除,治。②堑:挖。堙(yìn,因):填塞。③阿房(ē páng,鹅阴平旁):秦宫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④建:立,树立。⑤阁道:“即“复道”,天桥。⑥表:标志。颠:同“巅”,顶。阙:古代宫殿门外的楼台,中间有夹道。⑦阁道:古星名,属奎宿。绝:模渡。汉:天河,银河。营室:古星名,即室宿。⑧令名:美名。令,美好。名之:给它命名。⑨隐宫:宫刑。古代酷刑之一。《正义》:“宫刑,一百日隐于荫室养之乃可,故曰隐宫。”⑩发:开。椁:《会注考证》引何焯曰:“椁字疑衍。”一说“石椁”是作椁的石材。椁,外棺。(11)写:输送。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①,类物有害之者②。方中③,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④,入火不濡⑤,陵云气⑥,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⑦。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⑧。”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⑨。行所幸⑩,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宫(11),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12)。中人或告丞相(13),丞相后损车骑(14)。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15)。当是时,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听事(16),群臣受决事,悉于咸阳宫。
①常:一直。②类:好像。③方中:各家解说不一。《史记选注》陈迩冬校注讲作”心里说,心里以为的意思”,译文姑从陈说。④濡:沾湿。⑤濡:焚烧。⑥陵:驾。⑦恬倓:指清静无为。“恬”“倓”都是安静的意思。⑧殆:或许,大概。⑨案:同“按”。署:签名,登记。⑩行:巡行,巡视。幸:封建时代称皇帝亲临为幸。(11)梁山宫:秦宫名,在今陕西乾县东。(12)善:以为善,赞许,喜欢。(13)中人:指皇宫中的宦官、近臣等。(14)损:减少。(15)案问:审问。(16)听事:处理政事。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①,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②,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③。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④。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⑤。秦法,不得兼方⑥,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⑦,皆良士,畏忌讳谀⑧,不敢端言其过⑨。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⑩,日夜有呈(11),不中呈不得休息(12)。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13),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14)。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15)。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16),或为訞言以乱黔首(17)。”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18),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19),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20)。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21),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
①自用:自以为是,凭自己的才力行事。②从(zòng,纵):同“纵”。③特:只是。备员:虚设充数的人员。④辨:通“办”,办理,办事。⑤慑伏:害怕,畏伏。谩欺:欺骗、蒙骗。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⑥兼方:具有两种以上的方技。⑦候星气:观测星象和云气以测吉凶。候,观察,占验。⑧畏忌:畏惧,害怕。“畏”“忌”同义。⑨端言:正言。⑩衡石量书:意思是称量表笺奏请等文件的重量。当时写字用竹木简,所以可按重量计算多少。衡,称。石,一百二十斤。一说,“衡石“就是秤,“衡”指秤杆,“石”指秤锤。(11)呈:通“程”,标准,规格,这里指定量、定额。(12)中:符合,这里是达到的意思。(13)文学:指文章博学之士。方术土:指研究天文、历算、医药、农业、技艺等的专门家和从事阴阳、神仙、卜筮、占梦、看相等方面活动的人。(14)练:同“炼”,熔炼。(15)奸(gān,甘)利:以非法手段谋利。奸,通“干”求。(16)廉问:察问。廉,察。(17)或:有人。訞:通“妖”。(18)传:传,辗转。相告:递相告发,即甲告乙,乙告丙……引:牵连,即供出别人。(19)自除:指秦始皇亲自削除诸生名籍。(20)惩后:警戒后来者。(21)绳:约束,制裁。
三十六年,荧惑守心①。有坠星下东郡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③,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④。始皇不乐,使博士为《仙真人诗》,及行所游天下,传令乐人歌弦之⑤。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⑥:“为吾遗滈池君⑦。“因言曰:“今年祖龙死⑧。”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⑨。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⑩。”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11)。”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于是始皇卜之,卦得游徙吉。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
①荧惑守心:指火星居于心宿。火星是一颗行星,古人认为它是妖星。心宿是一组恒星,为二十八宿之一,也叫商星,由天蝎座内三颗星组成,古人认为它们象征天王、太子、庶子。火星运行到心宿附近就叫做“荧惑守心”,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会有灾祸发生。②坠星:陨星。③逐:依次。④燔(fán凡)销:烧毁。燔,焚烧。⑤乐(yuè,悦)人:善歌舞的艺人。歌弦:鼓琴瑟以歌詠。⑥遮:拦住。⑦遗(wèi,喂):送给。滈(hào,皓)池君:水神名。因秦始皇自称以水德统一天下,所以用水神借指秦始皇。⑧祖龙:暗指秦始皇。祖,始。龙,帝王的象征。⑨奉,同“捧”。闻:使闻,报告。⑩“山鬼固”句:顾炎武曰:“山鬼固不知一岁事也,其时秋,岁将尽矣,今年不验则不验矣,山鬼岂知来年之事哉?”(《会注考证》引)(11)祖龙者人之先也:顾炎武曰:“祖龙者人之先也,谓祖乃亡者之辞,无与我也(与我无干)。”(《会注考证》引)。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爱慕请从,上许之。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①。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②。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③,黔首斋庄④。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⑤。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⑥,审别职任,以立恒常⑦。六王专倍⑧,贪戾慠猛,率众自强⑨。暴虐恣行⑩,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11),以事合从,行为辟方(12)。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13),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14),远近毕清。运理群物(15),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16),靡有隐情。饰省宣义(17),有子而嫁(18),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19),男女絜(20)诚。夫为寄豭(21),杀之无罪,男秉义程(22)。妻为逃嫁(23),子不得母(24),咸化廉清。大治濯俗(25),天下承风(26),蒙被休经(27)。皆遵度轨,和安敦勉(28),莫不顺令。黔首修絜(29),人乐同则(30),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31)。
①狭中:指江面狭窄处。②修长:长久。“修”“长”同义。③宣省:考察。④斋庄:恭敬。⑤追首:追朔。⑥平:公正,公平。这里是使公正的意思。⑦恒常:常规。⑧专倍:专横,背理。⑨强:以为强,这里有逞强的意思。⑩恣:放纵,无顾忌。(11)间使:负有伺隙行事使命的使者。(12)辟方:放纵,胡作非为。辟,同僻。方,通“放”。(13)悖:叛逆,叛乱。(14)听:治理。(15)运理:执掌管理。(16)善否(pǐ,匹):指好事坏事。否,恶,与“善”相对。(17)饰:通“饬,整治。省:通“眚”,过失,错误。(18)有子而嫁:《正义》:“谓夫死有子,弃子而嫁。”(19)淫泆(yì,逸):放荡。(20)絜:同“洁”。(21)寄豭(jiā,家):养母猪而无公猪的人家,借他人家的公猪以与交配,叫寄豭。借以比喻有妻室而在外搞男女关系的男人。豭,公猪。(22)秉:持,指遵守。义程:合理的规程。(23)为:如果。逃嫁:《正义》:“谓弃夫而逃嫁于人。”(24)母:以为母,认他为母。(25)濯:洗净,清洗。(26)承:接受。风:风化,风教。(27)蒙被:蒙受。(28)敦勉:勉励。(29)修絜:美善清洁。修,善。(30)则:规则,法令。(31)休铭:美好的铭文。
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方士徐市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①,故不得至,愿望请善射与俱②,见则以连驽射之③。”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④,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⑤。今上祷祠备谨⑥,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贲捕巨鱼具⑦,而自以连驽侯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
①大鲛:鲨鱼。苦:困扰。②俱:在一起,一起去。③连弩:一种装有机关可以连续发射的弩。④问占梦:请人释梦。⑤候:侦察敌情者。⑥备谨:周到恭敬。⑦贲(jì,记):携带。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①:“与丧会咸阳而葬②。”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③。棺载辒凉车中④,故幸宦者参乘⑤,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⑥。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⑦,赐死⑧。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①玺书:盖有皇帝印玺的信。②与丧:参加丧事。会:聚会。③发丧:宣布死亡的消息。④辒凉车:一种既密闭又通风可以躺卧的车,后来专指丧车。⑤参乘:陪乘的人。古代乘车,尊者居左,驭者居中,另有一人居右陪坐,叫参乘,或车右。⑥可:允许,许可。⑦数:一一列举。⑧赐死:赐令自杀。⑨会:适逢,正赶上。⑩鲍鱼:有腥臭味的腌鱼。
行从直道至咸阳①,发丧。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郦山。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②,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③,下铜而致椁④,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⑤。令匠作机驽矢⑥,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⑦,度不灭者久之。二世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⑧,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⑨,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树草木以象山⑩。
①直道:路名。北起九原,南至云阳,始皇三十五年蒙恬主持修筑。②穿:打通,凿穿。③三泉:三重泉,形容很深。④下铜:意思是用铜的熔液填塞空隙。⑤徙:迁徙,这里指搬进。臧:同“藏”。⑥机驽矢:有机关能自动发射的弓箭。⑦人鱼:鲵,即娃娃鱼,两栖动物,有四足,叫声似婴儿。一说“人鱼”即鲸鱼。膏:油脂。⑧从死:跟着死,即殉葬。⑨羡(yán,延):同“埏”,墓道。有内、中、外三道门。⑩树:种植。
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赵高为郎中令,任用事①。二世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②。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皆顿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庙③,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④。今始皇为极庙⑤,四海之内皆献贡职⑥,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⑦。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⑧。自襄公已下轶毁。所置凡七庙。群臣以礼进祠,以 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皇帝复自称‘朕’。”
①任用事:掌握大权。②寝庙:古代宗庙分两部分:后面停放牌位和先人遗物的地方叫“寝”,前面祭祀的地方叫“庙”。牺牲:古代祭祀用的牲畜。色纯为“牺”,体全为“牲”。③七庙:即祖庙。古制,天子的祖庙可祭祀七代祖宗。④轶(dié,迭)毁:更迭废除。轶,通“迭”。这里“轶毁”即指毁庙。古代宗法,亲过高祖,毁其庙,藏其神祖于太庙,叫毁庙。按:《会注考证》引卢文弨曰:“此句七字当移至下句“始皇为极庙”后。⑤始皇为极庙:至高无上的庙。上文二十七年秦始皇在渭南曾修极庙。⑥贡职:指贡品,赋税。⑦毋以加:意思是不能再有增加的了,也就是最高。⑧酌:《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曰:“酌”当作“酎”(zhòu,纣。)经多次酿制而成的醇酒。
二世与赵高谋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①。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②,即见弱③,毋以臣畜天下④。”春,二世东行郡县,李斯从。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从者名⑤,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⑥:
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
遂至辽东而还。
①集附:归附,服从。②晏然:安然不动的样子。③见弱:指显示自己软弱无能。④“毋以”句:没有办法统治天下。臣畜,奴役,统治。臣,奴隶。⑤著(zhuó,浊):附著,这里指增刻上。⑥章:使彰明,使明显。
于是二世乃遵用赵高,申法令。乃阴与赵高谋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①,为之奈何?”高曰:“臣固愿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贵人也②,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今高素小贱,陛下幸称举③,令在上位,管中事④。大臣鞅鞅⑤,特以貌从臣,其心实不服。今上出,不因此时案郡县守尉有罪者诛之,上以振威天下,下以除去上生平所不可者。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⑥,愿陛下遂从时毋疑,即群臣不及谋⑦。明主收举余民,贱者贵之⑧,贫者富之,远者近之,则上下集而国安矣。”二世曰:“善。”乃行诛大臣及诸公子,以罪过连逮少近官三郎⑨,无得立者,而六公子戮死于杜。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二世使使令将闾曰:“公子不臣⑩,罪当死,吏致法焉(11)。”将闾曰:“阙廷之礼,(12)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13),吾未尝敢失节也(14);受命应时,吾未尝敢失辞也(15)。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使者曰:“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将闾乃仰天大呼天者三,曰:“天乎!吾无罪!”昆弟三人皆流涕拔剑自杀。宗室振恐(16)。群臣谏者以为诽谤,大吏持禄取容,黔首振恐。
①诸公子:指秦始皇的其他儿子。②累世:接连多少代。③称举:举,举用。“称”“举”同义。④中事:指宫中之事。⑤鞅鞅:同“怏怏”,不满意的样子。⑥师文:指重视文治。⑦即:则。⑧贵之:使之贵,让他们尊贵。下 二句“富之”“近之”仿此。⑨少:小。近:指近侍之臣。三郎:指中郎、外郎、散郎。(据《索隐》)⑩不臣:意思是不尽臣道。(11)致法:意思是将法办你。致,送达。(12)阙廷:宫廷。阙,皇帝住处。宾赞:掌司仪的官员。(13)廊庙:指朝廷。“廊”本为殿四周的廓,“庙”本为太庙,因为都是帝王、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后因以指朝廷。(14)节:礼节。(15)失辞:失言,说错 了话。(16)宗室:皇族。
四月,二世还至咸阳,曰:“先帝为咸阳朝廷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①,会上崩,罢其作者,复土郦山②。郦山事大毕③,今释阿房宫弗就,则是章先帝举事过也。”复作阿房宫。外抚四夷,如始皇计。尽取其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④,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藁⑤,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用法益刻深⑥。
①室堂:房屋。古人房屋内部,前叫堂,堂后有墙隔开,中央叫室,两旁叫房。未就:没有竣工。②“罢其”二句:是说停止营建阿房宫,把建阿房宫的人力调到郦山去修秦始皇墓。复土,掘土挖出墓坑,下棺后再把土盖上筑成坟。这里指修坟墓。③大毕:全部完工。④材士:指身强力壮的人。⑤下调郡县:从下边各郡县征调。转输:运输。菽(shū,叔):豆类。刍:喂牲口的草。藁(gǎo,稿):同“槀”,谷类。⑥刻深:苛刻,严酷。
七月,戍卒陈胜等反故荆地,为“张楚”①。胜自立为楚王,居陈,遣诸将徇地②。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③,皆杀其守尉令丞反,以应陈涉,相立为侯王④,合从西乡⑤,名为伐秦,不可胜数也。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二世怒,下吏⑥。后使者至,上问,对曰:“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上悦。武臣自立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为齐王。沛公起沛。项梁举兵会稽郡。
①张楚:取张大楚国之意。见《陈涉世家》。②徇:带兵巡行占领地方。③山东:又称关东,指崤山、函谷关以东六国旧地。④相:递相,相继。⑤乡(xiàng,向):同“向”。⑥下吏:下交给主管官吏去办理。
二年冬,陈涉所遣周章等将西至戏,兵数十万。二世大惊,与群臣谋曰:“奈何?”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①。郦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二世乃大赦天下,使章邯将,击破周章军而走,遂杀章曹阳。二世益遣长史司马欣、董翳佐章邯击盗②,杀陈胜城父,破项梁定陶,灭魏咎临济。楚地盗名将已死,章邯乃北渡河,击赵王歇等于钜鹿。
①发近县:指征发附近各县的兵力。不及:赶不上,来不及。②益遣:增派。
赵高说二世曰:“先帝临制天下久,故群臣不敢为非,进邪说。今陛下富于春秋①,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②?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③。天子称朕,固不闻声④。”于是二世常居禁中⑤,与高决诸事。其后公卿希得朝见⑥,盗贼益多,而关中卒发东击盗者毋已。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斯、将军冯劫进谏曰:“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⑦,赋税大也。请且止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二世曰:“吾闻之韩子曰‘尧舜采椽不刮⑧,茅茨不翦⑨,饭土塯⑩,啜土形(11),虽监门之养(12),不觳于此(13)。禹凿龙门,通大夏,决河亭水(14),放之海,身自持筑臿(15),胫毋毛(16),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17)。’凡所为贵有天下者(18),得肆意极欲,主重明法,下不敢为非,以制御海内矣(19)。夫虞、夏之主,贵为天子,亲处穷苦之实,以徇百姓(20),尚何于法(21)?朕尊万乘(22),毋其实,吾欲造千乘之驾,万乘之属,充吾号名(23)。且先帝起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边竟(24),作宫室以章得意,而君观先帝功业有绪。
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罢先帝之所为,是上毋以报先帝(25),次不为朕尽忠力,何以在位?”下去疾、斯、劫吏,案责他罪。去疾、劫曰:“将相不辱。”自杀。斯卒囚,就五刑(26)。
①富于春秋:意思是年轻,来日方长。春秋,指年龄。②廷决事:在朝廷上决定大事。③示群臣短:让群臣看出自己的弱点。④“天子称朕”二句:天子所以自称为朕,本来就是不让群臣听到他的声音。“朕”有征兆之意。这是赵高故意曲解,把皇帝自称的“朕”讲作征兆,意思是说称“朕”的意思就是让臣下只感到皇帝的朕兆。⑤禁中:深宫里。⑥希:同“稀”,少。⑦戍:戍边。漕:水路运输。转:陆路运输。作:劳作。⑧采椽:柞木椽子。刮(kuò,阔):砍削加工。⑨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翦:同“剪”。⑩饭:吃饭。塯盛饭的瓦器。(11)啜(chuò,绰):喝。形:通“型”,瓦器。(12)监门:指守门人。(13)觳(què,确):俭薄。(14)亭水:指淤积停滞之水。亭,同“停”,停滞。(15)筑:捣土的杵。臿(chā,插):掘土的工具,锹之类。(16)胫:小腿。毋毛:指汗毛被磨光了。(17)臣虏:奴隶。烈:酷,厉害。(18)所为:等于说所以。贵有天下:以有天下为贵,看重据有天下做天子。(19)制御:控制,统治。(20)徇:同“殉”。(21)尚何于法:等于说“尚法于何”,意思是还有什么值得效法呢?(22)万乘(shèng,胜):万辆,本指万辆兵车。按周制,天子拥有万辆兵车,诸侯拥有千辆兵车,故以“万乘”借指天子,“千乘”借指诸候大国。(23)充:实。(24)攘:排除,排斥。竟:同“境”。(25)毋以:同“无以”,这里可译为不能。(26)五刑:五种刑罚。商、周时期指墨(刺面)、劓(割鼻)、剕(断足)、宫(破坏生殖机能)、大辟(死刑)。这里泛指刑罚。
三年,章邯等将其卒围钜鹿,楚上将军项羽将楚卒往救钜鹿。冬,赵高为丞相,竟案李斯杀之①。夏,章邯等战数却,二世使人让邯②,邯恐,使长史欣请事③。赵高弗见,又弗信。欣恐,亡去,高使人追捕不及。欣见邯曰:“赵高用事于中,将军有功亦诛,无功亦诛。”项羽急击秦军,虏王离,邯等遂以兵降诸侯。八月已亥,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④,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⑤。或言鹿(者),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⑥。后群臣皆畏高。
①竟:最终,终于。②让:责备,谴责。③请事:指报告情况,请求指示。④设验:意思是设下计谋进行试验。⑤阿顺:曲意顺从。⑥中:中伤。
高前数言“关东盗毋能为也①”,及项羽虏秦将王离等钜鹿下而前,章邯等军数却,上书请益助,燕、赵、齐、楚、韩、魏皆立为王,自关以东,大氐尽畔秦吏应诸侯②,诸侯咸率其众西乡。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使人私于高③,高恐二世怒,诛及其身,乃谢病不朝见。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④,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⑤。”二世乃斋于望夷宫⑥,欲祠泾,沈四白马。使使责让高以盗贼事。高惧,乃阴与其婿咸阳令阎乐、其弟赵成谋曰:“上不听谏,今事急,欲归祸于吾宗。吾欲易置上⑦,更立公子婴。子婴仁俭⑧,百姓皆载其言⑨。”使郎中令为内应,诈为有大贼,令乐召吏发卒,追劫乐母置高舍。遣乐将吏卒千余人至望夷宫殿门,缚卫令仆射,曰:“贼入此,何不止?”卫令曰:“周庐设卒甚谨⑩,安得贼敢入宫?”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11),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12)。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13)。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蚤告我(14)?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诛,安得至今?”阎乐前即二世数曰(15):“足下骄恣,诛杀无道,天下共畔足下(16),足下其自为计(17)。”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乐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18)。”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麾其兵进(19)。二世自杀。
①毋能为:不可能干成什么事。②大氐:大抵,大都。氐,同“抵”。③私:指秘密接触。④啮(niè,聂):咬。左骖马:驾在车左方外面的马。⑤为祟:作祟,作怪。⑥望夷宫:宫名。故址在今陕西泾阳县东南。⑦易置上:改立皇帝。⑧俭:谦卑。⑨载:同“戴”,拥护。⑩周庐:皇宫周围所设警卫庐舍。(11)格:格斗。(12)幄:形如宫室的帐幕。帏:只遮挡一面的帐子。(13)惶忧:慌乱。(14)蚤:通“早”。(15)即:就,走近。(16)足下:对同辈的敬称。按:此处不称陛下,而称“足下”,表示阎乐已不承认二世为皇帝。(17)自为计:自做打算。(18)比(旧读bì,必):并列,跟……一样。(19)麾:指挥。
阎乐归报赵高,赵高乃悉召诸大臣公子,告以诛二世之状。曰:“秦故王国①,始皇君天下②,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③。令子婴斋,当庙见④,受王玺。斋五日,子婴与其子二人谋曰:丞相高杀二世望夷宫,恐群臣诛之,乃详以义立我⑤。我闻赵高乃与楚约,灭秦宗室而王关中⑥。今使我斋见庙,此欲因庙中杀我。我称病不行,丞相必自来,来则杀之。”高使人请子婴数辈⑦,子婴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庙重事⑧,王奈何不行?”子婴遂刺杀高于斋宫,三族高家以徇咸阳⑨。子婴为秦王四十六日,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使人约降子婴⑩。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11)。沛公遂入咸阳,封宫室府库,还军霸上。居月余,诸侯兵至,项籍为从长(12),杀子婴及秦诸公子宗族。遂屠咸阳,烧其宫室,虏其子女,收其珍宝货财,诸侯共分之。灭秦之后,各分其地为三(13),名曰壅王、塞王、翟王,号曰三秦。项羽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诸侯(14),秦竟灭矣。后五年,天下定于汉。
①故:从前,本来。②君天下:为天下之君,即统治天下的意思。③以黔首葬:按照平民的葬仪埋葬。④庙见:到宗庙去拜祖先。⑤详:通“佯”,假装。⑥“赵高与楚约”二句:赵高遣使与刘邦约,欲分王关中。楚,指刘邦。事详《高祖本纪》。⑦数辈:几批。⑧宗庙重事:指国家大事。⑨三族:诛灭三族。⑩约降:招降。(11)轵道:亭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12)从(zòng,纵)长:合纵之长,指诸侯盟主。(13)其地:指原秦国之地。(14)主命:主持。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尝有勋于唐虞之际,受土赐姓①。及殷夏之间微微散②。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③。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④,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⑤!曰: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⑥,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⑦。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⑧,鉏櫌白梃⑨,望屋而食⑩,横行天下(11)。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12),长戟不刺,强驽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13)。于是山东大扰(14),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15),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16)。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材(17),仅得中佐(18),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①赐姓:指伯翳因善驯鸟兽,被舜任命为虞,后来又佐助禹治水有功,舜赐姓嬴。事详《秦本纪》。②微散:衰落。“微”“散”同义。③垂:同“陲”,边境。④羞与之侔(móu,牟):认为跟他们相比是羞耻。侔,齐,等同。⑤贾生:指贾谊。事迹见《屈原贾生列传》。⑥缮:修理,修整。津:渡口。⑦甲兵:铠甲和兵器,泛指武器。⑧戟:古兵器名,戈属。⑨鉏(chú,锄):除草翻土的农具。櫌(yōu,优):同“耰”。击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梃:棍棒。⑩望屋而食:望见房屋就可以吃饭。这是说起义部队虽无给养,但到处都得到人民的支持。(11)横行:纵横驰骋,指所向无敌。(12)阖:关闭。(13)曾:竟然。藩篱:篱笆。(14)扰:乱。(15)要:相约,来往。市:做买卖,这里指讲条件。(16)寤:同“悟”,觉悟。(17)藉使:假使。(18)中佐:指中等的辅佐之臣。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①,四塞之国也②。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③。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④,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⑤。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阨⑥,荷戟而守之⑦。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⑧。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⑨。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⑩,以待其敝(11),收 弱扶罢(12),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13),其救败非也(14)。
①被山:以山为被,就是有山阻隔的意思。带河:以河为带,就是有河环绕的意思。②四塞:四周都有关隘。③势居:地位。然:使然,使它这样。④延:引进,迎接。⑤逃北:败逃。坏:崩溃。⑥阨(ài,艾):阻塞,险要。⑦荷:扛。⑧素王:道德很高,天下景仰但未居王位的人。⑨利之:意思是为自己谋求利益。⑩息民:让民众休养生息。(11)敝:衰败。(12)罢(pí,疲):通“疲”。(13)为禽:被擒。禽,同“擒”。(14)救败:指挽救危败的策略。
秦王足已不问①,遂过而不变②。二世受之,因而不改③,暴虐以重祸④。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⑤,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土也⑥,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⑦,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⑧。故使天下之土,倾耳而听,重足而立⑨,拑口而不言⑩。是以三主失道(11),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12),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13)。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14)。故周五序得其道(15),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16)。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17),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18),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①足已:意思是以己之功为满足。问:指求教于人。②遂:顺,延续。③因:因循,沿袭。④重祸:加重祸患。⑤三主:指秦始皇、秦二世、公子婴。⑥知化:指懂得形势变化。⑦拂(bì,必)过:纠正错误。⑧未卒于口:意思是还没说完。⑨重足:两脚重叠,不敢移动。形容十分恐惧。⑩拑口:闭口。(11)失道:迷路。(12)雍蔽:壅塞,蒙蔽。雍,通“壅”。(13)五伯:即五霸。所指有二说:一,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缪公、宋襄公、楚庄王;二,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14)怨望:怨恨。“怨”“望”同义。(15)五序:指公、侯、伯、子、男的顺序。又现存《新书》作“王序”。(16)统:纲纪,根本。(17)参:参验,检验。(18)权势:谋略和形势。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①,有席卷天下②,包举宇内③,囊括四海人意④,并吞八荒之心⑤。当是时,高君佐之⑥,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⑦,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⑧。
①窥:窥伺,窥探。周室:周王室,这里指周王朝政权。②席卷:像用席子卷东西一样卷走。③包举:像用包裹包东西一样拿走。④囊括:像用口袋装东西一样装走。⑤八荒:八方荒远的地方,这里指天下。⑥商君:即商鞅。⑦连衡:即“连横”。斗诸侯:使诸侯争斗,即挑起诸侯之间的战争。⑧拱手而取:一拱手就取得了。形容毫不费力。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①因遗册②,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③,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④,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⑤,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⑥。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 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言,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⑦,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土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⑧。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⑨。秦无亡矢遗镞之费⑩,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11)。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12),国家无事。
①蒙:承受,继承。②册:同“策”,策略。③膏腴:肥沃。④弱秦:使秦弱,即削弱秦国。⑤爱:吝惜。⑥相与:互相联合。⑦约从:相约合纵。离衡:使连横离散。⑧叩关:指攻打函谷关。叩,敲。⑨逡巡:徘徊不前,欲进又止。九国:指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⑩镞(zú,族):箭头。(11)卤:通“橹”,大盾。(12)享国:帝王在位的年数。
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①,振长策而御宇内②,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③,执棰拊以鞭笞天下④,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⑤,委命下吏⑥。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⑦。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⑧,以愚黔首。堕名城⑨,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⑩,以为金人十 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11)因河为津(12),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外,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13),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14),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
①六世:指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②振:举起。长策:长鞭。御:驾驭,统治。③履:登上。至尊:指极尊之位,即帝位。④棰拊(fǔ,抚):指刑具。棰,棍棒。拊,刀柄。鞭笞(chī,吃):用鞭子抽打,这里是统治的意思。⑤俛(fǔ,府):同“俯”。⑥委命:把性命托付于人。⑦士:指六国之士。⑧百家之言:各学派的著作。言,言论。这里指书籍。⑨堕:同“隳(huī,灰)”,毁坏。⑩锋:指兵刃。鐻(jù,据):钟类乐器。(11)斩华:《新书》作“践华”,意思是登上华山,即据守华山。(12)因:借。津:这里指护城河,壕沟。(13)谁何:谁能奈何。一说:何,通“呵”,呵叱。(14)金城:金属铸的城墙。形容非常坚固。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①。陈涉、瓮牖绳枢之子②,甿隶之人③,而迁徙之徒④,才能不及中人⑤,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⑥,而倔起什伯之中⑦,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⑧,天下云集响应⑨,赢粮而景从⑩,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①殊俗:不同的风俗,这里指边远的地方。②瓮牖(yǒu,有)绳枢:用破瓮做窗户,用绳子做门枢。这是形容门窗非常的简陋。牖,窗户。枢,门户的转轴。③甿(méng,蒙)隶:雇农。甿:种田的人。④迁徙之徒:被征去服兵役的人。⑤中人:中等才能的人,即平常人。⑥蹑足:踏脚,插足。这里有出身于……的意思。⑦什伯:古代军队编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伯。又《新书》“什伯”作“阡陌”。⑧揭:举起。⑨云集:像云一样地聚集。响应:像回声一样地响应。响,同声。⑩赢:担负。景(yǐng,影)从:像影子一样地随从。景,同“影”。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①。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 、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櫌棘矜②,非锬于句戟长鎩也③;适戍之众④,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土也⑤。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⑥,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⑦。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⑧,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⑨,身死人手⑩,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不势异也(11)。
①自若:意思是依然如故。②棘矜(qín,勤):戟杆,等于说木棍。棘,通“戟”。矜,矛柄。③锬(xiān,先):同“铦”,锋利。勾戟:有钩的戟。长鎩(shā,杀):大矛。④适(zhé,谪)戍:因有罪而被贬去戍边。适,同“谪”。⑤乡时:先前。⑥絜(xié,协):衡量,比较。⑦同年而语:意思是同样看待。⑧招(qiáo,侨):举,攻取。八州:古时全国划分为九州,除秦国本土雍州外,还有八州。朝同列:使同列朝拜,意思是使六国诸侯臣服。同列,地位等级等同的,指六国诸侯。⑨一夫:指陈胜。作难:起义。⑩身死人手:指秦王子婴被项羽所杀。(11)攻:指秦历代之君兼并诸侯,处于进攻地位。守:指秦取得天下后要保持其统治地位,处于守护地位。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①,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②,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③,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④,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①南面:古代以坐北面南为尊位,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所以称居帝位为“南面”。②斐然:顺服的样子。斐,通“靡”。乡(xiàng,向)风:归顺。③力政:以武力征伐。政,通“征”。④既:当是“则”的意思。《会注考证》引李笠曰:“当依《新书》作‘即’。”元元:等于说“喁喁”,可怜爱的样子。冀:希望。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①,先诈力而后仁义②,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③,安定者贵顺权④,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⑤,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⑥,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①文书:诗书古籍。酷刑法:使刑法严酷。②先:把……放在前头。后:把……放在后头。③高:以为高,重视。④贵:以为贵,重视。顺权:顺时权 变。⑤离:经历。⑥借使:假使。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①。夫寒者利②,而饥者甘糟糠③,天下之嗷嗷④,新主之资也⑤。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庸主之行⑥,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⑦,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圉而免刑戮⑧,除去收帑汙秽之罪⑨,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⑩,轻赋少事(11),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12),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13),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14),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唯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15),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16),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17),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18)。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19),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20),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21)。是二世之过也。
①引领:伸长脖子。形容殷切盼望。②被(shù,竖)褐:粗布短衣,僮仆所穿。③糟糠:酒渣、糠皮,穷人用以充饥的粗劣食物。④嗷嗷:哀苦的叫声。⑤资:凭借。⑥乡(xiàng,向)使:假使。⑦缟(gǎo,搞)素:白色的衣服,丧服。⑧囹(líng,零)圉(yǔ,雨):也作“囹圄”,监狱。⑨收帑:同“收孥”,古代连坐之法,一人犯罪,则收其妻子儿女为官家奴婢。⑩振:同“赈”。(11)少事:指减少劳役。(12)约法:意思是简 化法律。约,简约,简要。(13)更节:改变节操。修行:修养品行。(14)塞:充塞,满足。(15)智:智谋。这里指奸智。(16)坏宗庙与民:《集解》引徐产曰:“一无此上五字。”译文据删。(17)纪:治理、管理。(18)遁:欺骗,欺蒙。(19)用:具备。汤、武:商汤、周武王。(20)牧民:治民。古代统治者视民为牛马,而自称牧民者为人牧。(21)正倾:挽救已经倾覆的局势。
襄公立,享国十二年,初为西畤。葬西垂。生文公。
文公立,居西垂宫,五十年死,葬西垂。生静公。
静公不享国而死。生宪公。
宪公享国十二年,居西新邑。死,葬衙。生武公、德公、出子。
出子享国六年,居西陵。庶长弗忌、威累、参父三人,率贼贼出子鄙衍①,葬衙。武公立。
武公享国二十年,居平阳封宫。葬宣阳聚东南。三庶长伏其罪。德公立。
德公享国二年。居雍大郑宫。生宣公、成公、缪公。葬阳。初伏②,以御蛊③。
宣公享国十二年。居阳宫。葬阳。初志闰月④。
成公享国四年,居雍之宫,葬阳。齐伐山戎、孤竹。
缪公享国三十九年。天子致霸⑤。葬雍。缪公学著人⑥。生康公。
康公享国十二年。居雍高寝。葬竘社。生共公。
共公享国五年,居雍高寝。葬康公南。生桓公。
桓公享国二十七年。居雍太寝。葬义里丘北。生景公。
景公享国四十年。居雍高寝,葬丘里南。生毕公。
毕公享国三十六年。葬车里北。生夷公。
夷公不享国。死,葬左宫。生惠公。
惠公享国十年。葬车里。生悼公。
悼公享国十五年。葬僖公西。城雍⑦。生剌龚公⑧。
剌龚公享国三十四年。葬入里。生躁公、怀公。其十年,彗星见。
躁公享国十四年。居受寝。葬悼公南。其元年,彗星见。
怀公从晋来。享国四年。葬栎圉氏。生灵公。诸臣围怀公,怀公自杀。
肃灵公,昭子子也。居泾阳。享国十年。葬悼公西。生简公。
简公从晋来。享国十五年。葬僖公西。生惠公。其七年,百姓初带剑⑨。
惠公享国十三年。葬陵圉。生出公。
出公享国二年。出公自杀,葬雍。
献公享国二十三年。葬嚣圉。生孝公。
孝公享国二十四年。葬弟圉。生惠文王。其十三年,始都咸阳。
惠文王享国二十七年。葬公陵。生悼武王。
悼武王享国四年,葬永陵。
昭襄王享国五十六年。葬茝阳。生孝文王。
孝文王享国一年。葬寿陵。生庄襄王。
庄襄王享国三年。葬茝阳。生始皇帝。吕不韦相。
①“率贼”句:前一个“贼”是杀人者,刺客;后一个“贼”是杀害。②初伏:指开始规定伏日,即把暑天分为三伏。③蛊(gǔ,古):本是毒虫,这里指伤人的热毒邪气。④志:记载。⑤天子致霸:指秦缪公称霸西戎时,周王致贺。⑥著人:守卫在宫殿门屏之间的侍卫。著,门屏之间。⑦城雍:在雍邑筑城。⑧剌龚公:《秦本纪》和《六国诸侯年表》作“历共公”。⑨百姓:百 官。
献公立七年,初行为市①。十年,为户籍相伍②。
孝公立十六年,时桃李冬华③。
惠文王生十九年而立。立二年,初行钱。有新生婴儿曰“秦且王”。
悼武王生十九年而立。立三年,渭水赤三日。
昭襄三生十九年而立。立四年,初为田开阡陌④。
孝文王生五十三年而立。
庄襄王生三十二年而立。立二年,取太原地。庄襄王元年,大赦,修先王功臣⑤,施德厚骨肉⑥,布惠于民。东周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不韦诛之,尽入其国。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
①市:集市。②伍:古代五家为伍。③华:同“花”。这里是开花的意思。④阡陌:田埂。南北方向叫“阡”,东西方向叫“陌”。这里“开阡陌”是废除井田制。参见《秦本纪》、《商君列传》。⑤修:论列,推举。⑥骨肉:喻指至亲。
始皇享国三十七年。葬郦邑。生二世皇帝。始皇生十三年而立。
二世皇帝享国三年。葬宜春。赵高为丞相安武侯。二世生十二年而立。
右秦襄公至二世①,六百一十岁②。
①右:等于说以上或前面。古书自右至左竖行书写,所以称以上或前面所记为“右”。②六百一十岁:《正义》:“《秦本纪》自襄公至二世,五百七十六年矣。年表自襄公至二世,五百六十一年。三说并不同,未知孰是。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曰①:周历已移②,仁不代母③。秦直其位④。吕政残虐⑤,然以诸侯十三⑥,并兼天下,极情纵欲,养育宗亲⑦。三十七年,兵无所不加,制作政令,施于后王。盖得圣人之威,河神授图⑧,据狼、狐,蹈参、伐⑨,佐政驱除,距之称始皇⑩。
①曰:指班固说。《索隐》:“此已下是汉孝明帝访班固评贾(贾谊)、马(司马迁)赞中论秦二世亡天下之得失,后人因取其说附之此末。”②历:历数,命数。③仁不代母:意思是按照五行相生的观点,周属木德,汉属火德,木生火,所以周为汉母,子不代母,就是说汉不能直接代替周。④秦直其位:意思是秦正赶上木德与火德之间的帝王之位。直,同“值”赶上,碰上。⑤吕政:即秦始皇嬴政。《索隐》:“吕政者,始皇名政,是吕不韦幸姬有娠,献庄襄王而生始皇,故云吕政。”⑥诸侯十三:指秦始皇十三岁作诸侯王。《会注考证》以为“十三”下可能有脱文。⑦宗亲:同宗的亲属。⑧河神授图:相传伏羲氏时,有龙马背负河图从黄河出现,古人以河出图为帝王圣者受命的吉兆。⑨“据狼狐”二句:狼、狐,二星名。古人认为星主弓矢。参、伐,二星名。古人认为二星主斩杀。⑩距:至,直到。
始皇既没,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①。云“凡所为贵有天下者,肆意极欲,大臣至欲罢先君所为”。诛斯、去疾,任用赵高。痛哉言乎!人头畜鸣②。不威不伐恶③,不笃不虚亡④。距之不得留,残虐以促期⑤,虽居形便之国,犹不得存。
①遂:实现。②畜鸣:象牲畜一样鸣叫。意思就是说出话来象牲畜。③威:威势,这里是逞威、暴虐的意思。④笃:重。这里指罪恶重。⑤促:缩减,缩短 。
子婴度次得嗣,冠玉冠,佩华绂①,车黄屋②,从百司,谒七庙。小人乘非位③,莫不怳忽失守④,偷安日日⑤,独能长念却虑⑥,父子作权⑦,近取于户牖之间,竟诛猾臣,为君讨贼。高死之后,宾婚未得尽相劳,餐未及下咽,酒未及濡唇⑧,楚兵已屠关中,真人翔霸上⑨,素车婴组⑩,奉其符玺,以归帝者。郑伯茅旌鸾刀,严王退舍(11)。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贾谊、司马迁曰:“向使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12),而以责一日之孤(13),误哉!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14),得其理矣。复责小子(15),云秦地可全,所谓不通时变者也。纪季以酅,《春秋》不名(16)。吾读《秦纪》(17),至于子婴车裂赵高,未尝不健其决(18),怜其志。婴死生之义备矣。
①绂(fú,伏):系印的丝带。②黄屋:帝王乘坐的车子,因为车盖用黄缯做里子,故名。③乘:登。非位:指不该得的位置。④怳忽:同“恍忽”。心神不定。⑤偷:苟且,得过且过。⑥却:除去,排除。⑦权:权衡。⑧濡(rú,儒):沾湿。⑨真人:帝王,指汉高祖。⑩婴:缠绕,指系在颈上。(11)“郑伯”二句:前597年,楚庄王进攻郑国。郑伯袒露上身,左手执茅旌,右手执鸾刀,迎接庄王,请求不要灭绝郑国。庄王退舍七里。事见《公羊传·宣公十二年》。茅旌、鸾刀,都是宗庙里祭祀用的礼器。严王,即庄王,这是为避汉明帝刘庄名讳,改“庄”为“严”。(12)陈:陈列,这里有显示施展的意思。(13)一日之孤:指子婴。(14)极:达到极点。(15)小子:指子婴。(16)“纪季”二句:纪,古国名。纪季:纪君的小弟弟。《春秋·庄公三年》:“纪季以酅(xī,希)入于齐(指做齐之附庸)。”《春秋》,儒家经典之一。编年体史书;不名,不记其名。纪季投降齐国,是为了保住宗庙,不得已而为之。(17)《秦纪》:即《秦始皇本纪》。(18)健其决:以其决为键,意思是认为他这样果断表现了他的干练。
项羽本纪第七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秦二世的残暴腐朽,给人民造成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大泽乡陈胜揭竿而起,各地纷纷响应,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烈火迅猛地燃遍全国。项羽,就是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中涌现出来的一位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他勇猛善战,叱咤风云,显赫一时,在击败秦军,推翻秦王朝的过程中建立了巨大的功绩;但在推翻秦朝统治以后,他目光短浅,策略错误,企图恢复春秋、战国时代的封建贵族政治,加之烧杀破坏,终于丧失民心,军败身亡。
《项羽本纪》就是通过秦末农民大起义和楚汉之争的宏阔历史场面,生动而又深刻地描述了项羽一生。他既是一个力拔山、气盖世、“近古以来未尝有”的英雄,又是一个性情暴戾、优柔寡断、只知用武不谙机谋的匹夫。司马迁巧妙地把项羽性格中矛盾的各个侧面,有机地统一于这一鸿篇巨制之中,虽然不乏深刻的挞伐,但更多的却是由衷的惋惜和同情。
《项羽本纪》以描绘项羽这一人物的形象、刻划这一人物的性格为主,同时也生动地叙写了战争。披卷读之,既可以闻见战场上的血腥,听到战马的嘶鸣和勇士们的猛吼,又可以看见项羽披甲持戟,嗔目而叱,大呼驰下,溃围,斩将,刈旗的神态与身影。《项羽本纪》正是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写人,在写人的过程中写战争,二者相得益彰。战争因人物而生动、壮观,人物因战争而更显生动、奇伟。
《项羽本纪》在刻划人物性格方面,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项羽少时的粗疏学浅,长大以后的勇力过人,只是略略几笔带过,直到消灭秦军主力、扭转战局的巨鹿大战,破釜沉舟,威震诸侯,也还只是从侧面用笔,通过写诸侯军的观望、恐惧、畏服,把一个铁骨铮铮的八尺大汉顶天立地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在进行粗线条的钩勒,有意地夸张了整体之后,司马迁便抓住了几个点睛处,工笔细描,刻意求精。鸿门宴场面的极力铺排,垓下之围悲剧气氛的纵笔渲染,乌江自刎时神态的精雕细刻,都写得活灵活现,有形有神,有言有情,形与神、言与情融合一体。
《项羽本纪》是《史记》传记中最精彩的一篇,达到了思想和艺术的高度统一。它犹如一幅逼真传神的英雄肖像画,色彩鲜明;又像一张秦汉之际的政治军事形势图,错综有序。通篇文章气势磅礴,情节起伏,场面壮阔,脉络清楚,疏密相间,语言生动,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篇不朽佳作。文中破釜沉舟、鸿门宴、四面楚歌、乌江自刎等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历代传诵。
【译文】
项籍是下相人,字羽。开始起事的时候,他二十四岁。项籍的叔父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项燕,就是被秦将王翦所杀害的那位楚国大将。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大将,被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项籍小的时候曾学习写字识字,没有学成就不学了;又学习剑术,也没有学成。项梁对他很生气。项籍却说:“写字,能够用来记姓名就行了;剑术,也只能敌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习能敌万人的本事。”于是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可是刚刚懂得了一点儿兵法的大意,又不肯学到底了。项梁曾经因罪案受牵连,被栎(yuè,悦)阳县逮捕入狱,他就请蕲(qí,齐)县狱掾(yuàn,愿)曹咎写了说情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事情才得以了结。后来项梁又杀了人,为了躲避仇人,他和项籍一起逃到吴中郡。吴中郡有才能的士大夫,本事都比不上项梁。每当吴中郡有大规模的徭役或大的丧葬事宜时,项梁经常做主办人,并暗中用兵法部署组织宾客和青年,借此来了解他们的才能。秦始皇游览会稽郡渡浙江时,项梁和项籍一块儿去观看。项籍说:“那个人,我可以取代他!”项梁急忙捂住他的嘴,说:“不要胡说,要满门抄斩的!”但项梁却因此而感到项籍很不一般。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大能举鼎,才气超过常人,即使是吴中当地的年轻人也都很惧怕他了。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涉等在大泽乡起义。当年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大江以西全都造反了,这也是上天要灭亡秦朝的时候啊。我听说,做事情占先一步就能控制别人,落后一步就要被人控制。我打算起兵反秦,让您和桓楚统领军队。”当时桓楚正逃亡在草泽之中。项梁说:“桓楚正在外逃亡,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项籍知道。”于是项梁出去嘱咐项羽持剑在外面等候,然后又进来跟郡守殷通一起坐下,说:“请让我把项籍叫进来,让他奉命去召桓楚。”郡守说:“好吧!”项梁就把项籍叫进来了。呆了不大一会儿,项梁给项籍使了个眼色,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拔出剑来斩下了郡守的头。项梁手里提着郡守的头,身上挂了郡守的官印。郡守的部下大为惊慌,一片混乱,项籍一连杀了有一百来人。整个郡府上下都吓得趴倒在地,没有一个人敢起来。项梁召集原先所熟悉的豪强官吏,向他们说明起事反秦的道理,于是就发动吴中之兵起事了。项梁派人去接收吴中郡下属各县,共得精兵八千人。又部署郡中豪杰,派他们分别做校尉、候、司马。其中有一个人没有被任用,自己来找项梁诉说,项梁说:“前些日子某家办丧事,我让你去做一件事,你没有办成,所以不能任用你。”众人听了都很敬服。于是项梁做了会稽郡守,项籍为副将,去巡行占领下属各县。
这时候,广陵人召平为陈王去巡行占领广陵,广陵没有归服。召平听说陈王兵败退走,秦兵又快要到了,就渡过长江假托陈王的命令,拜项梁为楚王的上柱国。召平说:“江东之地已经平定,赶快带兵西进攻秦。”项梁就带领八千人渡过长江向西进军。听说陈婴已经占据了东阳,项梁就派使者去东阳,想要同陈婴合兵西进。陈婴,原先是东阳县的令史,在县中一向诚实谨慎,人们称赞他是忠厚老实的人。东阳县的年轻人杀了县令,聚集起数千人,想推举出一位首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来请陈婴。陈婴推辞说自己没有能力,他们就强行让陈婴当了首领,县中追随的人有两万。那帮年轻人想索性立陈婴为王,为与其他军队相区别,用青巾裹头,以表示是新突起的一支义军。陈婴的母亲对陈婴说:“自从我做了你们陈家的媳妇,还从没听说你们陈家祖上有显贵之人,如今你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名声,恐怕不是吉祥的征兆。依我看,不如去归属谁,起事成功还可以封侯,起事失败也容易逃脱,因为那样你就不是为世所指名注目的人了。”陈婴听了母亲的话,没敢做王。他对军吏们说:“项氏世世代代做大将,在楚国是名门。现在我们要起义成大事,那就非得项家的人不可。我们依靠了名门大族,灭亡秦朝就确定无疑了。”于是军众听从了他的话,把军队归属于项梁。项梁渡过淮河向北进军,黥布、蒲将军也率部队归属于项梁。这样,项梁总共有了六七万人,驻扎在下邳(pī,批)。
这时候,秦嘉已经立景驹做了楚王,驻扎在彭城以东,想要阻挡项梁西进。项梁对将士们说:“陈王最先起义,仗打得不顺利,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现在秦嘉背叛了陈王而立景驹为楚王,这是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秦嘉的军队战败而逃,项梁率兵追击,直追到胡陵。秦嘉又回过头来与项梁交占,打了一天,秦嘉战死,部队投降。景驹逃跑到梁地,死在那里。项梁接收了秦嘉的部队,驻扎在胡陵,准备率军西进攻秦。秦将章邯率军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余樊君去迎战章邯。结果余樊君战死,朱鸡石战败,逃回胡陵。项梁于是率领部队进入薛县,杀了朱鸡石。在此之前,项梁曾派项羽另外去攻打襄城,襄城坚守,不肯投降。项籍攻下襄城之后,把那里的军民全部活埋了,然后回来向项梁报告。项梁听说陈王确实已死,就召集各路别将来薛县聚会,共议大事。这时,沛公也在沛县起兵,应召前往薛县参加了聚会。
居鄛(cháo,巢)人范增,七十岁了,一向家居不仕,喜好琢磨奇计,他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本来就应该。秦灭六国,楚国是最无罪的。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没有返回,楚国人至今还在同情他;所以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有,灭亡秦国的也一定是楚国’。如今陈胜起义,不立楚国的后代却自立为王,势运一定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事,楚国有那么多将士如众蜂飞起,争着归附您,就是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大将,一定能重新立楚国后代为王。”项梁认为范增的话有道理,就到民间寻找楚怀王的嫡孙熊心,这时熊心正在给人家牧羊,项梁找到他以后,就袭用他祖父的谥号立他为楚怀王,这是为了顺应楚国民众的愿望。陈婴做楚国的上柱国,封给他五个县,辅佐怀王建都盱台(xūyí,虚宜)。项梁自己号称武信君。
过了几个月,项梁率兵去攻打亢父(gāngfǔ,刚甫),又和齐将田荣、司马龙且(jū,居)的军队一起去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立即率兵返回齐国,赶走了齐王假。假逃亡到楚国。假的相田角逃亡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本来是齐国大将,留住在赵国不敢回齐国来。田荣立田儋(dān,担)的儿子田市为齐王。项梁击破东阿附近的秦军以后,就去追击秦的败军。他多次派使者催促齐国发兵,想与齐军合兵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田间,我才出兵。”项梁说:“田假是我们盟国的王,走投无路来追随我,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杀田角、田间来跟齐国做交易。齐国始终不肯发兵帮助楚军。项梁派沛公和项羽另外去攻打城阳,屠戮了这个县。又向西进,在濮阳以东打败了秦军,秦收拾败兵退入濮阳城。沛公、项羽就去打定陶。定陶没有打下,又离开定陶西进,沿路攻取城邑,直到雍丘,打败秦军,杀了李由。然后回过头来攻打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自东阿出发西进,等来到定陶时,已两次打败秦军,项羽等又杀了李由,因此更加轻视秦军,渐渐显露出骄傲的神态。宋义于是规谏项梁说:“打了胜仗,将领就骄傲,士卒就怠惰,这样的军队一定要吃败仗。如今士卒有点怠惰了,而秦兵在一天天地增加,我替您担心啊!”项梁不听,却派宋义出使齐国。宋义在路上遇见了齐国使者高陵君显,问道:“你是要去见武信君吧?”回答说:“是的。”宋义说:“依我看,武信君的军队必定要失败。您要是慢点儿走就可以免于身死,如果走快了就会赶上灾难。”秦朝果然发动了全部兵力来增援章邯,攻击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去攻打陈留,陈留坚守,攻不下来。沛公和项羽一块儿商量说:“现在项梁的军队被打败了,士卒都很恐惧。”就和吕臣的军队一起向东撤退。吕臣的军队驻扎在彭城东边,项羽的军队驻扎在彭城西边,沛公的军队驻扎在砀(dàng,荡)县。
章邯打败项梁军队以后,认为楚地的军队不值得忧虑了,于是渡过黄河北进攻赵,大败赵军。这时候,赵歇为王,陈余为大将。张耳为国相,都逃进了钜鹿城。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包围了钜鹿,自己的军队驻扎在钜鹿南边,筑起两边有墙的甬道给他们输送粮草。陈余作为赵国的大将,率领几万名士卒驻扎在钜鹿北边,这就是所谓的河北军。
楚军在定陶战败以后,怀王心里害怕,从盱台前往彭城,合并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统率。任命吕臣为司徒,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先前,宋义在路上遇见的那位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正在楚军中,他求见楚王说:“宋义曾猜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没过几天,就果然战败了。在军队没有打仗的时候,就能事先看出失败的征兆,这可以称得上是懂得用兵了。”楚怀王召见宋义,跟他商计军中大事,非常欣赏他,因而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任次将,范增任末将,去援救赵国,其他各路将领都隶属于宋义,号称卿子冠军。部队进发抵达安阳,停留四十六天不向前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包围在钜鹿城内,我们应该赶快率兵渡过黄河,楚军从外面攻打,赵军在里面接应,打垮秦军是确定无疑的。”宋义说:“我认为并非如此。能叮咬大牛的牛虻却损伤不了小小的虮虱。如今秦国攻打赵国,打胜了,士卒也会疲惫;我们就可以利用他们的疲惫;打不胜,我们就率领部队擂鼓西进,一定能歼灭秦军。所以,现在不如先让秦、赵两方相斗。若论披坚甲执锐兵,勇战前线,我宋义比不上您;若论坐于军帐,运筹决策,您比不上我宋义。”于是通令全军:“凶猛如虎,违逆如羊,贪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斩杀。”又派儿子宋襄去齐国为相,亲自送到无盐,置备酒筵,大会宾客。当时天气寒冷,下着大雨,士卒一个个又冷又饿。项羽对将士说:“我们大家是想齐心合力攻打秦军,他却久久停留不向前进。如今正赶上荒年,百姓贫困,将士们吃的是芋艿掺豆子,军中没有存粮,他竟然置备酒筵,大会宾客,不率领部队渡河去从赵国取得粮食,跟赵合力攻秦,却说‘利用秦军的疲惫’。凭着秦国那样强大去攻打刚刚建起的赵国,那形势必定是秦国攻占赵国。赵国被攻占,秦国就更加强大,到那时,还谈得上什么利用秦国的疲惫?再说,我们的军队刚刚打了败仗,怀王坐不安席,集中了境内全部兵卒粮饷交给上将军一个人,国家的安危,就在此一举了。可是上将军不体恤士卒,却派自己的儿子去齐国为相,谋取私利,这次不是国家真正的贤良之臣。”项羽早晨去参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军帐中,斩下了他的头,出来向军中发令说:“宋义和齐国同谋反楚,楚王密令我处死他。”这时候,将领们都畏服项羽,没有谁敢抗拒,都说:“首先把楚国扶立起来的,是项将军家。如今又是将军诛灭了叛乱之臣。”于是大家一起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去追赶宋义的儿子,追到齐国境内,把他杀了。项羽又派桓楚去向怀王报告。楚怀王无奈,让项羽作了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属项羽。
项羽诛杀了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扬诸侯。他首先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二万人渡过漳河,援救钜鹿。战争只有一些小的胜利,陈余又来请求增援。项羽就率领全部军队渡过漳河,把船只全部弄沉,把锅碗全部砸破,把军营全部烧毁,只带上三天的干粮,以此向士卒表示一定要决死战斗,毫无退还之心。部队抵达前线,就包围了王离,与秦军遭遇,交战多次,阻断了秦军所筑甬道,大败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拒不降楚,自焚而死。这时,楚军强大居诸侯之首,前来援救钜鹿的诸侯各军筑有十几座营垒,没有一个敢发兵出战。到楚军攻击秦军时,他们都只在营垒中观望。楚军战士无不一以当十,士兵们杀声震天,诸侯军人人战慄胆寒。项羽在打败秦军以后,召见诸侯将领,当他们进入军门时,一个个都跪着用膝盖向前走,没有谁敢抬头仰视。自此,项羽真正成了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都隶属于他。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河南,两军对阵,相持未战。由于秦军屡屡退却,秦二世派人来责问章邯。章邯害怕了,派长史司马欣回朝廷去请示公事。司马欣到了咸阳,被滞留在宫外的司马门呆了三天,赵高竟不接见,心有不信任之意。长史司马欣非常害怕,赶快奔回棘原军中,都没敢顺原路走,赵高果然派人追赶,没有追上。司马欣回到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在朝廷中独揽大权,下面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如今仗能打胜,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战功;打不胜,我们更免不了一死。希望您认真考虑这情况!”这时,陈馀也给章邯写了封信,说:“白起身为秦国大将,南征攻陷了楚都鄢郢,北征屠灭了马服君赵括的军队,打下的城池,夺取的土地,数也数不清,最后还是惨遭赐死。蒙恬也是秦国大将,北面赶跑了匈奴,在榆中开辟了几千里的土地,最终也被杀害于阳周。这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们战功太多,秦朝廷不可能每个人都予以封赏,所以就从法律上找藉口杀了他们。如今将军您做秦将已三年了,士卒伤亡损失以十万计,而各地诸侯一时并起,越来越多。那赵高一向阿庚奉承,时日已久,如今形势危急,他也害怕秦二世杀他,所以想从法律上找藉口,杀了将军来推卸罪责,让别人来代替将军以免去他自己的灾祸。将军您在外时间长久,朝廷里跟您有嫌隙的人就多,有功也是被杀,无功也是被杀。而且,上天要灭秦,不论是智者,还是愚者,谁都明了。现在将军您在内不能直言进谏,在外已成亡国之将,孤自一人支撑着却想维持长久,难道不可悲吗?将军您不如率兵掉转回头,与诸侯联合,订立和约一起攻秦,共分秦地,各自为王,南面称孤,这跟身受刑诛,妻儿被杀相比,哪个上算呢?”章邯犹疑不决,秘密派军候始成,到项羽那里去,想要订立和约。和约没有成功,项羽命令蒲将军日夜不停地率兵渡过三户津,在漳河之南驻扎下来,与秦军交战,再次击败秦军。项羽率领全部军兵在汙(yú,于)水攻击秦军,把秦军打得大败。
章邯又派人来求见项羽,想订和约。项羽召集军官们商议说:“部队粮草不多,我想答应他们来订约。”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和章邯约好日期在洹(huán,桓)水南岸的殷墟上会晤。订完了盟约,章邯见了项羽,禁不住流下眼泪,向项羽述说了赵高的种种劣行。项羽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项羽的军中。任命司马欣为上将军,统率秦军担当先头部队。
部队到了新安。诸侯军的官兵以前曾经被征徭役,驻守边塞,路过秦中时,秦中官兵很多人对待他们不像样子,等到秦军投降之后,诸侯军的官兵很多人就借着胜利的威势,象对待奴隶一样地使唤他们,随意侮辱。秦军官兵很多人私下议论:“章将军骗我们投降了诸侯军,如果能入关灭秦,倒是很好;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们退回关东,秦朝廷必定会把我们父母妻儿全部杀掉。”诸侯军将领们暗地访知秦军官兵的这些议论,就报告了项羽。项羽召集黥布、蒲将军商议道:“秦军官兵人数仍很多,他们内心里还不服,如果到了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就危险了,不如把他们杀掉,只带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yì,益)进入秦地。”于是楚军趁夜把秦军二十余万人击杀坑埋在新安城南。
项羽带兵西行,要去夺取平定秦地。到了函谷关,关内有士兵把守,没能进去。又听说沛公已经攻下了咸阳,项羽非常生气,就派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这样项羽才进了关,一直到戏水之西。当时,沛公的军队驻扎在霸上,没能跟项羽相见。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告诉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为相,珍奇宝物都占为己有了。”项羽大为愤怒,说:“明天准备酒食,好好犒劳士卒,给我把沛公的部队打垮!” 这时候,项羽有兵卒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有兵卒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项羽说:“沛公住在山东的时候,贪图财货,宠爱美女。现在进了关,财物什么都不取,美女也没亲近一个,看这势头他的志气可不小啊。我让人觇望他那边的云气,都呈现为龙虎之状,五色斑斓,这是天子的瑞气呀。希望您赶快进攻,不要错失良机!”
楚国的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一向跟留侯张良要好。张良这时正跟随沛公,项伯连夜驱马跑到沛公军中,私下会见了张良,把事情全都告诉了他,想叫张良跟他一起离开。项伯说:“不要跟沛公一块儿送死啊。”张良说:“我是为韩王来护送沛公的,沛公如今情况危急,我若逃走就太不仁不义了,不能不告诉他。”张良于是进入军帐,把项伯的话全部告诉了沛公。沛公大为吃惊,说:“该怎么办呢?”张良说:“是谁给您出的派兵守关这个主意?”沛公说:“是一个浅陋小人劝我说:‘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军进来,您就可以占据整个秦地称王了。’所以我听了他的话。”张良说:“估计您的兵力敌得过项王吗?”沛公沉默不语,过了一会说:“当然敌不过,那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前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是不敢背叛项王的。”沛公说:“您怎么跟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还是在秦朝的时候,我们就有交往,项伯杀了人,我使他免了死罪。如今情况危急,幸好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你们两人谁的年龄大?”张良说:“他比我大。”沛公说:“您替我请他进来,我要像对待兄长一样侍奉他。”张良出去请项伯。项伯进来与沛公相见。沛公捧着酒杯,向项伯献酒祝寿,又定下了儿女婚姻。沛公说:“我进驻函谷关以后,连秋毫那样细小的东西都没敢动,登记了官民的户口,查封了各类仓库,只等着项将军到来。我所以派将守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我们日夜盼着项将军到来,哪里敢谋反啊!希望您详细转告项将军,我是绝不敢忘恩负义的。”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可千万要早点来向项王道歉。”沛公说:“好吧。”于是项伯又乘夜离开,回到军营中,把沛公的话一一报告了项王。接着又说:“如果不是沛公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关呢?如今人家有大功反而要攻打人家,这是不符合道义的,不如就此好好对待他。”项王答应了。
第二天一清早,沛公带着一百多名侍从人马来见项王,到达鸿门,向项王培罪说:“我跟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却没想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朝,能够在这里又见到您。现在是有小人说了什么坏话,才使得将军和我之间产生了嫌隙。”项王说:“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这样!”项王当日就让沛公留下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也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侍着。范增好几次给项王递眼色,又好几次举起身上佩戴的玉块向他示意,项王只是沉默着,没有反应。范增起身出去,叫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心肠太软,你进去上前献酒祝寿,然后请求舞剑,趁机刺击沛公,把他杀死在坐席上。不然的话,你们这班人都将成为人家的俘虏啦。”项庄进来,上前献酒祝寿。祝酒完毕,对项王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娱乐的,就让我来舞剑吧。”项王说:“那好。”项庄就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常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办法刺击沛公。见此情景,张良走到军门,找来樊哙。樊哙问道:“今天的事情怎么样?”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正在舞剑,他一直在打沛公的主意呀!”樊哙说:“这么说太危险啦!让我进去,我要跟沛公同生死!”樊哙带着宝剑拿着盾牌就往军门里闯。交叉持戟的卫士想挡住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往前一撞,卫士们仆倒在地,樊哙于是闯进军门,挑开帷帐面朝西站定,睁圆眼睛怒视项王,头发根根竖起,两边眼角都要睁裂了。项王伸手握住宝剑,挺直身子,问:“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张良说:“是沛公的护卫樊哙。”项王说:“真是位壮士!赐他一杯酒!”手下的人给他递上来一大杯酒。樊哙拜谢,起身站着喝了。项王说:“赐他一只猪肘!”手下的人递过来一只整猪肘。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出剑来边切边吃。项王说:“好一位壮士!还能再喝吗?”樊哙说:“我连死都不在乎,一杯酒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那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之心,杀人无数,好象唯恐杀不完;给人加刑,好象唯恐用不尽,天下人都叛离了他。怀王曾经和诸将约定说‘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让他在关中为王。’如今沛公先击败秦军进入咸阳,连毫毛那么细小的财物都没敢动,封闭秦王宫室,把军队撤回到霸上,等待大王您的到来。特地派遣将士把守函谷关,为的是防备其他盗贼窜入和意外的变故。沛公如此劳苦功高,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您反而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杀害有功之人。这只能是走秦朝灭亡的老路,我私下认为大王您不会采取这种做法!”一番话说得项王无话回答,只是说:“坐!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上厕所,顺便把樊哙叫了出来。
沛公出来后,项王派都尉陈平来叫沛公。沛公对樊哙说:“现在我出来,没有来得及告辞,怎么办?”樊哙说:“干大事不必顾及小的礼节,讲大节无须躲避小的责备,如今人家好比是刀子砧板,而我们好比是鱼是肉,还告辞干什么!”于是一行人离开那里,让张良留下来向项王致歉。张良问:“大王来的时候带了什么礼物?”沛公说:“我拿来白璧一双,准备献给项王;玉斗一对,准备献给亚父。正赶上他们发怒,没敢献上。您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这个时候,项王部队驻扎在鸿门一带,沛公的部队驻扎在霸上,相距四十里。沛公扔下车马、侍从,脱身而走,他独自一人骑马,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手持剑盾,跟在后面徒步奔跑,从骊山而下,顺着芷阳抄小路而行。沛公临行前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超不过二十里。估计我们到了军营,您就进去。”沛公等一行离开鸿门,抄小路回到军营,张良进去致歉,说道:“沛公酒量不大,喝得多了点,不能跟大王告辞了。谨让臣下张良捧上白璧一双,恭敬地献给大王足下;玉斗一对,恭敬地献给大将军足下。”项王问道:“沛公在什么地方?”张良答道:“听说大王有意责怪他,他就脱身一个人走了,现在已经回到军营。”项王接过白璧,放在座位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出剑来撞碎了,说:“唉!项庄这班小子没法跟他们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了。我们这班人就要成为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即杀了曹无伤。
过了几天,项羽率兵西进,屠戮咸阳城,杀了秦降王子婴,烧了秦朝的宫室,大火三个月都不熄灭;劫掠了秦朝的财宝、妇女,往东走了。有人劝项王说:“关中这块地方,有山河为屏障,四方都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建都成就霸业。”但项王看到秦朝宫室都被火烧得残破不堪,又思念家乡想回去,就说:“富贵不回故乡,就象穿了锦绣衣裳而在黑夜中行走,别人谁知道呢?”那个劝项王的人说:“人说楚国人象是猕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真是这样。”项王听见这话,把那个人扔进锅里煮死了。
项王派人向怀王禀报破关入秦的情况。怀王说:“就按以前约定的那样办。”于是项王给怀王一个徒具虚名的尊贵称号叫义帝。项王打算自己称王,就先封手下诸将相为王,并对他们说:“天下发动起义之初,暂时立诸侯的后代为王,为的是讨伐秦朝。然而身披坚甲,手持利兵,带头起事,暴露山野,三年在外,灭掉秦朝,平定天下,都是靠各位将相和我项籍的力量啊。义帝虽说没有什么战功,但分给他土地让他做王,本来也是应该的。”诸将都说:“好。”于是就分封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担心沛公据有天下,然而鸿门之会已经和解了,又不乐意违背当初的约定,怕诸侯背叛,于是暗中谋划道:“巴、蜀两郡道路险阻,秦朝流放的人都居住在蜀地。”又说:“巴、蜀也算关中的地盘。”因此就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之地,建都南郑。又把关中分为三块,封秦朝三名降将为王以阻断汉王的东出之路。项王立章邯为雍王,统治咸阳以西的地区,建都废丘。长史司马欣,以前是栎阳狱掾,曾经对项梁有恩;都尉董翳,当初曾劝章邯投降楚军。因此,立司马欣为塞王,统治咸阳以东到黄河的地区,建都栎阳;立董翳为翟(dí,狄)王,统治上郡,建都高奴。改立魏王豹为西魏王,统治河东,建都平阳。瑕丘申阳,本是张耳宠幸的大臣,首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岸边迎接楚军,所以立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韩王成仍居旧都,建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屡有战功,因此立司马卬为殷王,统治河内,建都朝歌。改立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一向贤能,又跟随项羽入关,因此立张耳为常山王,统治赵地,建都襄国。当阳君黥布做楚将,战功在楚军中一直属第一,因此立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鄱(pó,婆)君吴芮(ruì,锐)率领百越将士协助诸侯,又跟随项羽入关,因此立吴芮为衡山王,建都邾(zhū,朱)县。义帝的柱国共(gōng,恭)敖率兵攻打南郡,战功多,因此立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改立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救赵,又随军入关,因此立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改立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随楚军一起救赵,接着又随军入关,因此立田都为齐王,建都临菑(zī,滋)。当初被秦朝灭亡的齐王建之孙田安,在项羽渡河救赵的时候,曾攻下济水之北的几座城池,率领他的军队投降了项羽,因此立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田荣多次有背于项梁,又不肯率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封。成安君陈余因与张耳抵牾抛弃将印而离去,也不跟随楚军入关,但他一向以贤能闻名,又对赵国有功,知道他在南皮,因此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番(pó,婆)君吴芮的部将梅鋗(xuān,宣)战功多,因此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九个郡,建都彭城。
汉元年(前206)四月,诸侯受封已毕,在大将军的旗帜下罢兵,分别前往各自的封国。项王出了函谷关,来到自己的封国,派人去让义帝迁都,说:“古时候帝王拥有的土地是纵横各千里,而且一定要居住在河流的上游。”让使者把义帝迁徙到长沙郴(chēn,琛)县去。使者催促义帝起程,左右群臣渐渐叛离了他,项王于是秘密派衡山王、临江王把义帝截杀于大江之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王不让他到封国去,带他一起到了彭城,废为侯,不久又杀了他。臧荼到了封国,就驱逐韩广去辽东,韩广不听从,臧荼在无终杀了他,把他的土地并为己有。
田荣听说项羽改封齐王市到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非常愤怒,不肯把齐王迁往胶东,就占据了齐地,起而反楚,迎头攻击田都。田都逃往楚国。齐王市害怕项王,偷偷向胶东逃去,奔赴封国。田荣发怒,就追赶他,把他杀死在即墨。田荣于是自立为齐王,又向西进攻并杀死济北王田安,全部统治了三齐之地。田荣把将军印授给彭越,让他在梁地反楚。陈余私下派张同、夏说(yuè,悦)劝齐王田荣说:“项羽主持天下事,不公道。现在把以前的诸侯王都封在坏地方,而把他自己的群臣诸将都封在好地方,驱逐了原来的君主赵王,让他往北徙居到代地,我认为这样是不合适的。听说大王您已起兵反楚,而且不听从项羽的不义之命,希望大王您接济我一部分兵力,让我去攻打常山,恢复赵王原有的地盘。我愿用我们的国土给你们齐国作屏障。”齐王答应了,就派兵赴赵。陈余发动三县全部兵力,跟齐军合力攻打常山,把常山王打得大败。张耳逃走去归附汉王。陈余从代地把原赵王歇接回赵国。赵王因此立陈余为代王。
这时候,汉王率军顺原路返回关中,平定了三秦,项羽听说汉王已经兼并了关中,将要东进,齐国,赵国又都背叛了自己,非常生气。于是用以前的吴县令郑昌为韩王,抵挡汉军。命令萧公角等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汉王派张良去夺取韩地,并送给项王一封信说:“汉王失去了做关中王的封职,所以想要得到关中,若能遵循以前的约定,就立即停下来,不改再向东进。”又把齐、梁二地的反叛书送给项王,说:“齐国想要跟赵国一起灭掉楚国。”楚军因此就放弃了西进的打算,向北去攻打齐国了。项王向九江王黥布征调部队。黥布推托有病,不肯亲自去,只派部将率领几千人前往。项王因此怨恨黥布。汉二年冬天,项羽向北到达城阳,田荣也带领部队来与项羽决战。田荣没有打胜,逃到平原,平原的百姓把他杀了。项羽于是北进,烧平了齐国的城市房屋,全部活埋了田荣手下投降的士兵,掳掠了齐国的老弱妇女。项羽夺取齐地直到北海,杀死了许多人,毁灭了许多地方。齐国人聚集起来,一起造项羽的反。这时候,田荣的弟弟田横收集了齐军逃散的士卒共有几万人,在城阳反击楚军。项王因此而停下来,但一连打了几仗都没打下。
这一年春天,汉王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兵马,共五十六万人,向东进兵讨伐楚国。项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命令诸将攻打齐国,他自己又率领精兵三万人向南从鲁县穿过胡陵。四月,汉军已全部进入彭城,掳掠那里的财宝、美人,每天摆酒席大会宾客。项王引兵西行奔向萧县,从早晨开始,一边攻打汉军,一边向东推进,打到彭城,已是中午时分,把汉军打得大败。汉军四处逃散,前后相随掉进穀水、泗水,楚军杀了汉兵卒十多万人。汉兵向南逃入山地,楚军又追击到灵壁东面的睢水边上。汉军后退,由于楚军的逼挤,很多人被伤杀,汉军士卒十余万人都掉进睢水,睢水因被堵塞都不向前流动了。楚军把汉王里外围了三层。正在这个时候,狂风从西北方向刮起,摧折树木,掀毁房舍,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白天变成了黑夜,向着楚军迎面扑来。楚军大乱,队阵崩溃,这样,汉王才得以带领几十名骑兵慌忙逃离战场。汉王原打算从沛县经过,接取家眷向西逃 ,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去抓汉王的家眷;但汉王家眷已经逃散,没有跟汉王见面。汉王在路上遇见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把他们带上车,一块儿西逃。楚军骑兵追赶汉王,汉王感到情况危急,就把孝惠帝、鲁元公主、推落车下,滕公夏侯婴每次都下车把他俩重新扶上车,这样推下扶上有好几次。滕公对汉王说:“虽然情况危急,马也不能赶得再快,可是怎么能把他们扔掉呢?”就这样,姐弟俩才得以脱险。汉王等人到处寻找太公、吕后,没有找见。审食其(yìjī,异基),跟随着太公、吕后抄小路走,也在寻找汉王,却偏偏碰上了楚军。楚军就带着他们回来,向项王报告。项王一直把他们留置在军中当作人质。
这时候,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带兵驻守下邑,汉王顺小路去投奔他,渐渐地收集汉军士卒。到荥阳时,各路败军都已会集在这里,萧何也把关中没有载入兵役名册的老弱人丁全部都带到荥阳,汉军重又大振。楚军从彭城出发,一路上经常借着胜利的威势追击败逃的汉兵。可是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邑之间与汉军打了一仗,汉军打败了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向西推进。
项王去援救彭城,追赶汉王到荥阳,这时田横也得以恢复了齐地,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失败的时候,诸侯又都归附楚而背叛了汉。汉王驻扎在荥阳,筑起两边有墙的甬道,和黄河南岸相连接,用以取得敖仓的粮食。汉三年(前204),项王多次侵夺汉王的甬道,汉王粮食匮乏,心里恐慌,请求讲和,条件是把荥阳以西的地盘划归汉王。
项王打算接受这个条件。历阳侯范增说:“汉军容易对付了,如果现在把它放走而不征服它,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项王和范增立即包围了荥阳。汉王很担心,就用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王。项王的使者来了,汉王让人准备了特别丰盛的酒筵,端过来刚要进献,一见使者又装作惊愕的样子说道:“我们以为是亚父的使者,没想到却是项王的使者。”把酒筵重又撤回,拿来粗劣的饭食给项王使者吃。使者回去向项王报告,项王竟真的怀疑范增和汉王有私情,渐渐地把他的权力剥夺了。范增非常气愤,说:“天下事大局已定,君王您自己看着办吧。希望您把这把老骨头赐还给我,让我回乡为民吧。”项王答应了他的请求。范增启程走了,还没走到彭城,由于背上毒疮发作而身亡。
汉将纪信给汉王出主意说:“形势危急,请让我假扮成大王去替您诓骗楚兵,您可以趁机逃走。”于是汉王趁夜从荥阳东门放出二千名身披铠甲的女子,楚兵立即从四面围打上去。纪信乘坐着天子所乘的黄屋车,车辕横木左方插着有毛羽装饰的旗帜,说:城中粮食已经吃光了,汉王投降。”楚军一起欢呼万岁。汉王这时也带着几十名骑兵从城的西门逃出,逃到成皋。项王见到纪信,问道:“汉王在哪儿?”纪信说:“汉王已经出城。”项王把纪信烧死了。
汉王派御史大夫周苛、枞(cōng,聪)公、魏豹等把守荥阳。周苛、枞公商议道:“魏豹是已经叛变过的国家的君王,难以和他一块守城。”就一起杀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活捉了周苛。项王对周苛说:“给我做将军吧,我任命你为上将军,封你为三万户侯。”周苛骂道:“你若不快快投降汉王,汉王就要俘虏你了,你不是汉王的对手。”项王发怒,煮死周苛,把枞公也一块儿杀了。
汉王逃出荥阳后,向南跑到宛县、叶(旧读shè,涉)县遇到九江王黥布,一边行进,一边收集士兵,重又进入成皋,守在那里。汉四年(前203),项王进兵包围城皋。汉王逃走,一个人带着滕公出了成皋北门,渡过黄河,逃向修武,去投奔张耳、韩信的部队。诸将也陆续逃出成皋,追随汉王。楚军因此拿下成皋,想要西进。汉王派兵在巩县抵抗,阻断了楚军西进的去路。
这时候,彭越渡过黄河,在东阿攻打楚军,杀了楚国将军薛公。项王于是亲自率兵东进攻打彭越。汉王得到淮阴侯的部队,想要渡黄河南进。郑忠劝阻汉王,汉王才停止南进,在黄河北岸修筑营垒驻扎下来。汉王派刘贾率兵去增援彭越,烧毁了楚军的粮草辎重。项王继续东进,打败了刘贾,赶跑了彭越。汉王这时就率领部队渡过黄河,又拿下了成皋,在西广武扎营,就近取食敖仓的粮食。项王东击彭越,打败了刘贾,已经平定了东方,现在又回过头来西进,在东广武与汉军隔着广武涧扎下营来,两军各自坚守,持续了好几个月。
就在这个时候,彭越几次往返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项王为此深感忧虑。他做了一张高腿案板,把汉王父亲太公搁置在上面,向汉王宣告说:“现在你如果不赶快投降,我就把太公煮死。”汉王说:“我和项羽作为臣子一块接受了怀王的命令,曾说‘相约结为兄弟’,这样说来,我的老子也就是你的老子,如果你一定要煮了你的老子,就希望你能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要杀太公。项伯说:“天下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再说要夺天下的人是不顾及家的,即使杀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增加祸患罢了。”项王听从了项伯的话。
楚、汉长久相持,胜负未决。年轻人厌倦了长期的军旅生活,老弱也因水陆运输而十分疲惫。项王对汉王说:“天下纷纷乱乱好几年,只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缘故。我希望跟汉王挑战,决一雌雄。再不要让百姓老老小小白白地受苦啦。”汉王笑着回绝说:“我宁愿斗智,不能斗力。”项王让勇士出营挑战,汉军有善于骑射的楼烦,楚兵挑战好几次,楼烦每次都把他们射死。项王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出营挑战。楼烦搭箭正要射,项王瞪大眼睛向他大吼一声,楼烦吓得眼睛不敢正视,两只手不敢放箭,转身逃回营垒,不敢再出来。汉王派人私下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项王。汉王大为吃惊。这 时项王就向汉王那边靠近,分别站在广武涧东西两边互相对话。汉王一桩一桩地列举了项王的罪状,项王很生气,要和汉王决一战。汉王不听,项王埋伏下的弓箭手射中了汉王。汉王受了伤,跑进成皋。
项王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攻克了河北,打败了齐、赵两国,而且正准备向楚军进攻,就派龙且前去迎击。淮阴侯与龙且交战,汉骑将灌婴也赶来了,把楚军打得大败,杀了龙且。韩信趁此机会自立为王。项王听到龙且军败的消息,心里害怕了,派盱台人武涉前去游说淮阴侯,劝他联楚背汉,与楚汉三分天下。淮阴侯不听。这时候,彭越又返回梁地,断绝了楚军的粮食。项王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说:“你们要谨慎地守住成皋,如果汉军挑战,千万不要和他们交战,只要别让他们东进就行。十五天之内,我一定杀死彭越,平定梁地,回来再跟将军们会合。”于是带兵向东进发,一路上攻打陈留、外黄。
外黄起先不归顺。过了几天终于投降了,项王很生气,命令男子十五岁以上的全部到城东去,要把他们活埋了。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十三岁,前去劝说项王,说道:“彭越凭强力威胁外黄,外黄人害怕,所以才姑且投降,为的是等待大王。如今大王来了,又要全部活埋他们,百姓哪儿还会有归附之心呢?从这往东,梁地十几个城邑的百姓都会很害怕,就没有人肯归附您了。”项王认为他的话对,就赦免了准备活埋的那些人。项王东进睢阳县,睢阳人听到这情况都争着归附项王。
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没出来。汉军就派人去辱骂他们,一连五六天,大司马曹咎忍不住气愤,派兵渡汜水。士卒刚渡过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缴获楚军的全部物资。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等都在汜水边上自刎了。大司马曹咎,就是原来的蕲县狱椽,长史司马欣就是以前的栎阳狱吏,两个人都曾经对项梁有恩德,所以项王信任他们。这时候,项王在睢阳,听说海春侯的军队被打败了,就带兵往回赶。汉军当时正把楚将钟离昧(mèi,妹)包围在荥阳东边,项王赶到,汉军害怕楚军,全部逃入附近的山地。
这时侯,汉军士卒气盛,粮草充足,项王士卒疲惫,粮食告绝。汉王派陆贾去劝说项王,要求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劝说项王,项王才跟汉王定约,平分天下,鸿沟以西的地方划归汉,鸿沟以东的地方划归楚。项王同意了这个条件之后,立即放回了汉王的家属。汉军官兵都呼喊万岁。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让他隐匿起来,不肯再跟他见面。说:“这个人是天下的善辩之士,他呆在哪国,就会使哪国倾覆,所以给他个称号叫平国君。”项王订约后,就带上队伍罢兵东归了。
汉王也想撤兵西归,张良、陈平劝他说:“汉已据天下的大半,诸侯又都归附于汉。而楚军已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亡楚之时。不如索性趁此机会把它消灭。如果现在放走项羽而不打他,这就是所谓的‘养虎给自己留下祸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汉五年(前202),汉王追赶项王到阳夏南边,让部队驻扎下来,并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好日期会合,共同攻打楚军。汉军到达固陵,而韩信、彭越的部队没有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把汉军打得大败。汉王又逃回营垒,掘深壕沟坚守。汉王问张良道:“诸侯不遵守约定,怎么办?”张良回答说:“楚军快被打垮了,韩信和彭越还没有得到分封的地盘,所以,他们不来是很自然的。君王如果能和他们共分天下,就可以让他们立刻前来。如果不能,形势就难以预料了。君王如果把从陈县以东到海滨一带地方都给韩信,把睢阳以北到穀城的地方给彭越;使他们各自为自己而战,楚军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好。”于是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你们跟汉王合力击楚,打败楚军之后,从陈县往东至海滨一带地方给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的地方给彭相国。”使者到达之后,韩信、彭越都说:“我们今天就带兵出发。”于是韩信从齐国起行,刘贾的部队从寿春和他同时进发,屠戮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叛离楚王,以舒县的兵力屠戮了六县,发动九江兵力,随同刘贾、彭越一起会师在垓下,逼向项王。
项王的部队在垓下修筑了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兵把他团团包围了好几层。深夜,听到汉军在四面唱着楚地的歌,项王大为吃惊,说:“难道汉已经完全取得了楚地?怎么楚国人这么多呢?”项王连夜起来,在帐中饮酒。有美人名虞,一直受宠跟在项王身边;有骏马名骓(zhuī,追),项王一直骑着。这时候,项王不禁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量能拔山啊,英雄气概举世无双,时运不济呀骓马不再往前闯!骓马不往前闯啊可怎么办,虞姬呀虞姬,怎么安排你呀才妥善?”项王唱了几遍,美人虞姬在一旁应和。项王眼泪一道道流下来,左右侍者也都跟着落泪,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来看他。
于是项王骑上马,部下壮士八百多人骑马跟在后面,趁夜突破重围,向南冲出,飞驰而逃。天快亮的时候,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去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部下壮士能跟上的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骗他说:“向左边走。”项王带人向左,陷进了大沼泽地中。因此,汉兵追上了他们。项王又带着骑兵向东,到达东城,这时就只剩下二十八人。汉军骑兵追赶上来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逃脱了,对他的骑兵说:“我带兵起义至今已经八年,亲自打了七十多仗,我所抵挡的敌人都被打垮,我所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来没有失败过,因而能够称霸,据有天下。可是如今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决不是作战的过错。今天肯定得决心战死了,我愿意给诸位打个痛痛快快的仗,一定胜它三回,给诸位冲破重围,斩杀汉将,砍倒军旗,让诸位知道的确是上天要灭亡我,决不是作战的过错。”于是把骑兵分成四队,面朝四个方向。汉军把他们包围起几层。项王对骑兵们说:“我来给你们拿下一员汉将!”命令四面骑士驱马飞奔而下,约定冲到山的东边,分作三处集合。于是项王高声呼喊着冲了下去,汉军像草木随风倒伏一样溃败了,项王杀掉了一名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汉军骑将,在后面追赶项王,项王瞪大眼睛呵叱他,赤泉侯连人带马都吓坏了,倒退了好几里。项王与他的骑兵在三处会合了 。汉军不知项王的去向,就把部队分为三路,再次包围上来。项王驱马冲了上去,又斩了一名汉军都尉,杀死有百八十人,聚拢骑兵,仅仅损失了两个人。项王问骑兵们道:“怎么样?”骑兵们都敬服地说:“正像大王说的那样。”
这时候,项王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正停船靠岸等在那里,对项王说:“江东虽然小,但土地纵横各有一千里,民众有几十万,也足够称王啦。希望大王快快渡江。现在只有我这儿有船,汉军到了,没法渡过去。”项王笑了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乌江干什么!再说我和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我让我做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于是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位忠厚长者,我骑着这匹马征战了五年,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掉它,把它送给您吧。”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追兵交战。光项籍一个人就杀掉汉军几百人。项王身上也有十几处负伤。项王回头看见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马童这时才跟项王打了个对脸儿,于是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说:“我听说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悬赏征求我的脑袋,我就把这份好处送你吧!”说完,自刎而死。王翳拿下项王的头,其他骑兵互相践踏争抢项王的躯体,由于相争而被杀死的有几十人。最后,郎中骑将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一个肢体。五人到一块把肢体拼合,正好都对。因此。把项羽的土地分成五块;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niè,聂)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全都投降了汉王,只有鲁县不降服。汉王率领天下之兵想要屠戮鲁城,但考虑到他们恪守礼义,为君主守节不惜一死,就拿着项王的头给鲁人看,鲁地父老这才投降。当初,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等他死后,鲁国又最后投降,所以,按照鲁公这一封号的礼仪把项王安葬在穀城。汉王给他发丧,哭了一通后才离去。
项氏宗族各旁枝,汉王都不加杀戮。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属于项氏,汉王赐姓刘。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舜的眼睛可能是两个瞳人儿。又听说项羽也是两个瞳人儿。项羽难道是舜的后代吗?不然他的发迹怎么那么突然啊!秦朝搞糟了它的政令,陈涉首先发难,各路豪杰蜂拥而起,你争我夺,数也数不清。然而项羽并非有些许权柄可以凭藉,他趁秦末大乱之势兴起于民间,只三年的时间,就率领原战国时的齐、赵、韩、魏、燕五国诸侯灭掉了秦朝,划分天下土地,封王封侯,政令全都由项羽发出,自号为“霸王”,他的势位虽然没能保持长久,但近古以来象这样的人还不曾有过。至于项羽舍弃关中之地,思念楚国建都彭城,放逐义帝,自立为王,而又埋怨诸侯背叛自己,想成大事可就难了。他自夸战功,竭力施展个人的聪明,却不肯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功业,要靠武力征伐诸侯治理天下,结果五年之间终于丢了国家,身死东城,仍不觉悟,也不自责,实在是太错误了。而他竟然拿“上天要灭亡我,不是用兵的过错”这句话来自我解脱,难道不荒谬吗?
【原文】【注解】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①,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②,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③。项梁尝有栎阳逮④,乃请靳狱椽曹咎书抵栎阳狱椽司马欣⑤,以故事得已⑥。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⑦。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⑨,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⑩,族矣(11)!”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12),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13)。
①季父:父之幼弟,即小叔父。“季”,兄弟中排行最小的。②去:放弃,丢下。③竟学:学到底。“竟”,终于,完毕。④逮:及,指有罪相连及。⑤请:求,要。书:信。抵:到达,这里是送达的意思。⑥以故:因此。已:止,了结。⑦皆出项梁下:意思是都不如项梁。⑧繇:同“徭”。⑨阴:暗中。部勒:部署,组织。宾客:“指客居吴中依附项梁的人。子弟:指吴中的年轻人。⑩妄言:胡乱说。(11)族:灭族,满门抄斩。(12)扛:两手对举。(13)虽:即使。惮:害怕。
秦二世元年七月①,陈涉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②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③。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④。”是时桓楚亡在泽中⑤。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⑥:“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⑦。门下大惊,扰乱⑧,籍所击杀数十百人⑨。一府中皆慴伏⑩,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11),谕以所为起大事(12),遂举吴中兵(13)。使人收下县(14),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15)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16),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17)。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18),徇下县(19)。
①秦二世元年:即公元前209年。②会稽守通:会稽郡郡守殷通。
③“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大约是当时成语。“先”,在前边;“后”,在后边。④将:带兵。⑤亡:逃亡,避匿。⑥眴:目动,眨巴眼,使眼色。⑦印绶:指印。“绶”,穿缚印纽的带子。⑧扰乱:乱,混乱。“扰”也是乱的意思。⑨数十百人:一百来人。⑩慴伏:因惧怕而屈服。“慴”,恐惧。“伏”,同“服”。(11)故:从前,原先。(12)谕:晓喻,告诉。所为:等于说所以。(13)举:发动。(14)下县:指会稽郡下属各县。(15)部署:安排,布置。(16)公:对对方的尊称,等于说您。主:主管。(17)伏:同“服”,敬服,佩服。(18)裨将:副将。(19)徇:带兵巡行占领地方。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①,未能下②。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③,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④。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⑤。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⑥,称为长者⑦。东阳少年杀其令⑧,相聚数千人,欲置长⑨,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⑩,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11),异军苍头特起(12)。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13)。今暴得大名(14),不祥。不如有所属(15),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16)。”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17)。我倚名族,亡秦必矣(18)。”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19),军下邳(20)。
①于是:在此时。②下:用兵力威服,降服。③矫:假托。
④以:率领。西:向西,西进。⑤使使:派使者。后一“使”字旧读去声,是使者的意思。与连和:跟陈婴联合在一起。⑥素:平素,一向。信谨:老实谨慎。⑦长者:忠厚老实的人。⑧其令:指东阳县县令。⑨置长:推举首领。“置”,设立。⑩谢:推辞。
(11)便:立即。(12)异军:与众不同的军队。苍头:指以青色包头巾裹头。又《集解》引如淳曰:“魏君兵卒之号也。《战国策》魏有苍头二十万。”特起:独起,就是独树一帜的意思。(13)先古:祖先。(14)暴:突然。大名:指称王之名。(15)有所属:有所归属,意思是去依附谁。
(16)“非世”句:意思是因为你不是世人所指说的人物。“指名”,指着称名。(17)其人:项氏的人,指项梁。(18)必:一定,必然。(19)凡:总共。(20)军:驻扎,扎营。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①。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②,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③,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④,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朱鸡石、馀樊君与战⑤。馀樊君死。朱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⑥,襄城坚守不下。已拔⑦,皆阬之⑧。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⑨,召诸别将会薛计事⑩。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①距:同“拒”。②先首事:最先领头起事。③倍:同“背”,背叛。④败走:战败而逃。“走”,跑。⑤别将:与主力军配合作战的部队将领。⑥别:另外。⑦拔:攻下。⑧阬(kēng,坑):同“坑”,活埋,坑埋。⑨定:确实。⑩会:会聚,集合。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①:“陈胜败固当②。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③,楚人怜之 至今,故楚南公曰④‘楚虽三户⑤,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⑥,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⑦,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⑧,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⑨。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①说:游说,劝说。②固:本来。当:应当,应该。③怀王入秦不反:楚怀王熊槐被秦昭王骗至武关会盟,结果被扣留,死在那里。“反”,同“返”。④南公:战国时一位善预言的老人,《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南公十三篇”,属阴阳家。⑤虽三户:意思是即使只剩三户人家。“三户”是极言其少。一说“三户”为地名。⑥蠭午:等于说蜂起。“蠭”,同“蜂”。“午”,纵横交错的样子。⑦然其言:以其言为然,认为他的话对。⑧心:熊心,楚怀王之孙名心。⑨“立以为”二句:立熊心为楚怀王,是为了顺从民众的心愿。“怀王”本是熊心祖父的谥号,立心为怀王,于理不当,但这是合于“楚人怜之至今”的心情的。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①,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②,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③,穷来从我④,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⑤。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⑥。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邕丘⑦,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①东阿下:东阿一带。“下”,表示属于某一范围。②数:屡次,多次。趣(cù促):同“促”,催促。③与国:互相联合的国家,即盟国。④穷:困窘,走投无路。⑤市于齐:跟齐国做交易。“市”,买。⑥屠:屠戮,毁灭。⑦略:夺取。
项梁起东阿,西,(北)[比]至定陶①,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②,秦兵日益③,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④。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⑤。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⑥。”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⑦:“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①比(旧读bì,庇):等到。②少(shāo稍):稍。此句“卒少惰”实际是说“将骄”,即说项梁骄傲了。这是一种委婉说法。③益:增加。④使宋义使于齐:派宋义出使到齐国去。⑤论:推断,预料。⑥疾行:快走。及:赶上。⑦相与:在一起。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余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栗①。陈余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比,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②,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①甬道:两旁筑墙的通道。输之粟:给王离、间涉输送粮食。②之:往,到……去。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①,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②,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③。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④。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⑤,我承其敝⑥;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⑦,必举秦矣⑧。故不如先斗秦、赵⑨。夫被坚执锐⑩,义不如公;坐而运策(11),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12),贪如狼,强不可使者(13),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14),饮酒高会(15)。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16),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17),士卒食芋菽(18),军无见粮(19),乃饮酒高会(20),不引兵渡河因赵食(21),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22),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23),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24),非社稷之臣(25)。”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26),即其帐中斩宋义头(27),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28)。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29)。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30)。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①征:征兆,兆头。②说:同“悦”。③卿子:当时对人的尊称。冠军:《汉书》颜师古注:“言其在诸军之上。”④“夫搏”句:“搏”,抓取,这里指叮咬。“虻”,牛虻。“虮”,虱卵。全句意思是能够叮咬大牛的牛虻并不能破牛身上小小的虱子,比喻钜鹿城虽小,但很坚固,秦兵不能马上攻破它。(参用王伯祥《史记选》说)又:《汉书》颜师古注:“言以手击牛之背,可以杀其上虻,而不可以破其内虱,喻今将兵方欲灭秦,不可尽力,与章邯即战,或未能禽,徒费力也。”《索隐》:“邹氏搏音附。今按:言虻之搏牛,本不拟破其上之虮虱,以言志在大不在小也。”⑤罢:通“疲”。⑥承:趁,利用。敝:疲惫。⑦鼓行而西:敲着鼓行进,向西攻秦。⑧举:攻取,占领。⑨斗秦、赵:使秦国和赵国互相争斗。⑩被:同“披”。坚:指坚甲。锐:指锐利的兵器。(11)运策:运用谋略。(12)很:同“狠”,不听从,执拗。(13)强:倔强。(14)身;亲自。(15)高会:大会宾客。(16)戮力:合力,并力。“戮”通“勠”。(17)岁饥:年荒,年成不好。(18)芋(yù,遇):芋头,这里指薯类。菽:豆类。(19)见:同“现”,现成的,原有的。(20)乃:却,竟然。(21)因赵食:依靠赵国的粮食来食用。“因”,凭借。(22)新造:刚刚建立的。(23)埽:同“扫”,尽,这里是全部集中的意思。专属(zhǔ主)于将军:都托付给你了。(24)徇:谋求。(25)社稷之臣:指名副其实的国家大臣。“社稷”,本为社稷坛,古代天子诸侯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后来代指国家。(26)朝:参见。(27)即:就在。(28)枝梧:本指架屋的小柱与斜柱,枝梧相抵,引由为抵抗、抗拒之意。(29)假:代理。(30)报命:复命,回朝报告。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①,救钜鹿。战少利②,陈余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③,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④。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⑤,莫敢纵兵⑥。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士,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⑦。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⑧,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①河:这里指漳河。②少利:胜利不多。③釜:锅。甑(zèng,憎):做饭用的一种瓦器。④冠诸侯:在诸侯军当中居第一。⑤壁:壁垒,营垒。⑥纵兵:出动军队。“纵”,放。⑦惴(zhuì,赘)恐:恐惧。⑧辕门:即营门。古时军营用两辆兵车竖起车辕相对为门,所以叫辕门。⑨膝行而前:跪着向前走。“膝行”,有膝盖行走。
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①。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②。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③,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④,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⑤,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⑥;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⑦。”陈馀亦遗章邯书曰⑧:“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⑨。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⑩,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11),而诸侯并起滋益多(12)。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13)。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14),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15)。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16),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17),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18);此孰与身伏鈇质(19),妻子为僇乎(20)?”章邯狐疑(21),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22),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①让:责备,责问。②请事:请示有关事情。③司马门:皇宫的外门,常有武官司马把守,所以叫司马门。④出故道:走来时所走的路。“故道”,原路。⑤用事:掌权,擅权。中:指朝廷。⑥疾:同“嫉”。⑦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⑧遗(wèi,畏):送给。⑨赐死:赐剑令自杀。⑩戎人:指当时的匈奴。(11)以十万数:拿十万来计算,言其极多。(12)滋益:更加,越发。(13)更代:替代,接替。(14)多内郤:朝廷中有怨仇的人多。“郤”,裂缝,裂痕。(15)无:无论。(16)孤特独立:就是孤立。“孤”“特”“独”三字同义。(17)从:同“纵”,合纵,指联合攻秦。(18)南面称孤:就是称王。“南面”,面朝南。古代天子、诸侯都南面听政,所以用南面表示称王。“孤”,古代帝王的自称。(19)孰与:表示……跟……相比怎么样的意思。身伏鈇(fǔ斧)质:即身遭刑戮。“伏”,趴。“鈇”同“斧”,斩人用的刑具。“质”,同“锧”,斩人时所垫的砧板。(20)为:被。僇:通“戮”。(21)狐疑:犹豫不决。(22)度:同“渡”。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①,章邯见项羽而流涕②,为言赵高③。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使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④。
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⑤,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⑥,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⑦,轻折辱秦吏卒⑧。秦吏卒多窃言曰⑨:“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⑩,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11),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12),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①盟:立誓约。②涕:泪。③为言:对项羽说。④前行:先锋,先头部队。⑤异时:从前。故:从前,这里可译为曾经。繇使屯戍:被派徭役去驻守边疆。⑥遇:待。无状:没有样子,不像样子,指无礼。⑦奴虏使之:像对待奴隶一样使役他们。“虏”,也是奴隶。⑧轻:轻易,随便。折辱:屈辱,侮辱。⑨窃言:私下说,偷偷说。⑩诈:欺骗。吾属:我们这班人,我们。(11)即:如果。(12)微闻:访察到。“微”,通“覹(weí,维),窥视,探察。
行略定春地①。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②,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③,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④,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①行:行将,将要。②旦日:明天。飨:用酒食款待,这里指犒劳。③幸:宠幸,宠爱。④气:预示吉凶之气。汉代方士多有望气之术,认为望某方云气即可测知吉凶。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①。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②,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③。”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④,不可不语⑤。”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⑥‘距关,毋内诸侯⑦,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⑧?”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⑨,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⑩?”张良曰:“秦时与臣游(11),项伯杀人,臣活之(12)。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13)?”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14)。”张良出,要项伯(15)。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16),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17),籍吏民(18),封府库(19),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20)。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21)。”项伯许诺 。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22)。”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而善遇之。”项王许诺。
①善:“亲善,跟……要好。②具:全部。③毋从俱死:不要跟着沛公一起死。又王念孙认为“从”当作“徒”,意思是白白地。④亡去:逃离。⑤语(yù,遇):告诉。⑥鲰(zōu,邹)生:浅薄愚陋的小人。“鲰”,小。⑦内:同“纳”。⑧当:挡住,抵挡。⑨固:固然,当然。⑩安:何,怎么。有故:有旧交。(11)游:交游,交往。(12)活之,使之活,使他免于死罪。(13)孰与君少长:跟你相比年纪谁大谁小。(14)兄事之:像对待兄长一样侍奉他。“事”,侍奉。(15)要:邀请。(16)卮(zhī支):酒器。为寿:古时献酒致祝颂词叫为寿。(17)秋毫:秋天动物身上新长出的细毛,比喻极细微的东西。(18)籍:登记。(19)府库:仓库。(20)非常:指意外变故。(21)倍德:就是忘恩负义的意思。“倍”,同“背”。(22)蚤:通“早”。谢项王:向项王陪罪。“谢”,谢罪,道歉。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①,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②,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③。项王、项伯东向坐④,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⑤,举所佩玉块以示之者三⑥,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⑦,若入前为寿⑧,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⑨,若属皆且为所虏⑩。”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11),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12)。”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13)。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14),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15),哙遂入,披帷西向立(16),嗔目视项王(17),头发上指,目眥尽裂(18)。项王按剑而跽曰(19):“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20)。”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21)。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22)。”则与一生彘肩。樊哙 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23)。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24),刑人如不恐胜(25),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26),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27),因招樊哙出。
①从百余骑:带领随从一百多人。骑:骑兵。②不自意:自己想不到。③即日:当天。④东向坐:面朝东坐。这是表示尊贵。⑤目:用眼色示意。⑥玦(jué,决):环形而有缺口的佩玉。三:这里是表示好几次。⑦忍:狠心。⑧若:汝,你。⑨不者:不然的话。“不”,同“否”。⑩若属:你们这班人。且:将。为所虏:被他俘虏。(11)翼蔽:遮蔽,掩护。“翼”,用翼遮盖,保护。(12)与之同命:跟沛公共生死。一说:“同命”,拼命。(13)拥:抱,持。(14)交戟:把戟交叉起来。(15)仆:倒下。(16)披:分开。(17)瞋(chèn,嗔)目:睁大眼睛。(18)眥(zì,字)眼眶:(19)跽:长跪,挺直上身跪起来。按:古人席地而坐,坐时臀部压在小腿上,挺直上身就显得身子长了,叫长跪,就是跽。(20)参乘,即“骖乘”,古代主将战车上居于右侧担任护卫的武士,又叫车右。(21)斗:古代盛酒器。《会注考证》引李笠说《汉书·樊哙 传》“与”下无“斗”字,“斗”盖衍字。(22)彘(zhì,秩)肩:猪腿。生:当是“全”之误。(23)啖(dàn,淡)吃。(24)举:尽。(25)刑人:给人用刑。胜:尽,极。(26)细说:指小人的谗言。(27)如厕:上厕所。“如”往。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①大礼不辞小让②。如今人方为刀俎③,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④?”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⑤,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⑥,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⑦,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⑧。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⑨,公乃入。”沛公已去,间到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⑩,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11);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12),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13)。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①大行:指干大事。细谨:小的礼节。“谨”,仪节,礼节。②大礼:指把握大节。辞:推辞,这里有避开,回避的意思。小让:小的责备。③俎:切肉的砧板。④何操:带了什么。“操”,持,拿。⑤会:正赶上,恰巧。⑥置:放下,丢下。⑦步走,徒步跑,指不骑马乘车。⑧道:取道,经过。间行:抄小道走。⑨度:估计。⑩不胜杯勺:意思是不能再喝。“不胜”,禁不起。“杯勺”,两种酒器,这里借指酒。(11)再拜:表示恭敬的礼节,这里就是恭敬的意思。(12)督过:责备。(13)竖子:等于说小子,奴才。《会注考证》:“竖子,斥项庄辈,而暗讥项羽也。”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是,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①,地肥饶,可都以霸②。”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③,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④,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⑤。
①阻:倚仗。四塞:四面要塞。②都:建都。以:而。③衣绣:穿锦绣衣服。④沐猴而冠:猕猴却戴上人的帽子。这是讥讽项羽徒具人形,不悟人事。⑤烹:放在锅里煮死。是古代一种酷刑。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①。怀王曰:“如约②。”乃尊怀王为义帝③。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④。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⑤,业已讲解⑥,又恶负约,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⑧:“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⑨。”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⑩。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11),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12),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余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13)。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①致命:报告。②如约:指按先前所说“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办。“如”,按照,遵循。③义帝:意思是假帝、名义上的帝,而不是真正的帝。④假立:暂时封立。诸侯后:指六国诸侯的后代,如韩成、田假、赵歇等。⑤疑:怀疑,疑心。一说:通懝(ài爱),恐。⑥讲解:和解。⑦恶:讨厌,不乐意。负约:背约。⑧阴谋:暗中谋划。⑨迁人:被流放的人。⑩距塞:遮断,堵住。(11)嬖臣:宠臣。(12)百越:种族名,为春秋越国的遗族。楚灭越,越民徙居五岭一带,又徙至福建、广东各地,随地立君,故称百越。(13)环封三县: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陈余。
汉之元年四月①,诸侯罢戏下②,各就国③。项王出之国④,使人徙义帝⑤,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⑥,必居上游⑦。”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⑧,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⑨。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①汉之元年:即公元前206年。刘邦在这一年二月称汉王。当时天下尚未统一,各国都有自己的纪元,因司马迁为汉臣,所以用汉之纪元。②戏下:大将军旗帜之下。“戏”,通“麾”,将帅的大旗。一说:“戏”指戏水,“戏下”即戏水之下。③就国:到自己的封国去。④出:指出函谷关。⑤徙义帝:此指让楚王心迁离彭城。⑥地方千里:土地纵横各千里。“方”指土地面积,“方千里”即纵横各千里,这里是说地盘不很大。⑦上游:河川的上流,这里是指内地山僻地区。⑧稍稍:渐渐地。⑨已:不久。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巿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巿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①。荣 与彭越将军印②,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③,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④,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⑤,愿大王资馀兵⑥,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扦蔽⑦。”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余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余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⑧,赵王因立陈余为代王。
①三齐:指齐、胶东、济北三国,其地均属战国齐地。②与:给。③为天下宰:指主持天下的事,即分封诸侯的事。“宰”,主宰。④丑地:坏地方,与下句“善地”相对。⑤不听不义:不听从不义之命。⑥资:助。⑦扦蔽:外卫,屏障。⑧反之赵:使他(赵王歇)返回赵国。“反”,同“返”。
是时,汉还定三秦①。项羽闻汉王皆已并 关中,且东,齐、赵叛之②,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③,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④:“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⑤,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⑥齐城郭。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⑦。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①三秦:指雍、塞、翟三国,其地均在秦国地区。汉元年八月,刘邦用韩信计,自汉中经原路回关中,袭破雍王章邯。二年,塞王欣、翟王翳皆降汉。②齐、赵叛之:指田荣杀田都、田市、田安,并王三齐,和陈余破常山王,迎 还赵王歇。③失职:指失去应该得到的封职,即未能封为关中王。④齐、梁:《会注考证》以为“齐、赵”之误。⑤称疾:托言有病。⑥烧夷:烧平。⑦系虏:俘虏。“系”,用绳索捆绑。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①,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②入殽、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③,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帀④。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⑤,扬沙石,窈冥昼晦⑥,逢迎楚军⑦。楚军大乱,坏散⑧,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⑨。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⑩,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 ,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11)。
①部:《集解》引徐广曰:“一作‘勒’。王伯祥《史记选》:“按《史记·高祖纪》及《汉书·高祖纪》、《项籍传》俱作劫,该是对的。部是部勒,劫却是强制,其为率领则同。其实‘劫’乃事实,‘部’则体面化。”五诸侯:其所指历来众说纷纭,颜师古以为是常山、河南、韩、魏、殷五国,今多以此说为近是。②相随:一个接着一个地。③多杀:好多人被杀。④三币(zā,咂):三层。“币”同“匝”,即环绕一周。⑤木:树。发:掀起。⑥窈(yǎo,杳)冥:昏暗的样子。昼晦:意思是白天如同夜晚。“晦”,天黑,晚上。⑦逢迎:迎着,指风沙迎面而吹。⑧坏散:崩溃。⑨遁去:逃离。⑩驱:赶马。(11)常置军中:经常扣留在军营中,为的是当做人质。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①,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②,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③,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①会:会合,会聚。②未傅:指未曾载入名册不符合兵役年龄的人。诣:往。③北:指败逃之敌。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 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①。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②,以取敖仓粟。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③,今释弗取④,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⑤。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⑥,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⑦:“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⑧。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⑨。”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⑩。
①与:归附。②属之河:意思是把荥阳和黄河南岸连接起来。“属”,连接。③易与:容易对付。④释:放,指放走汉军。⑤间:离间,指离间项王与范增的关系。⑥太牢具:指极丰盛的筵席。古代祭祀或宴会,牛、羊、豕三者齐备叫太牢。“具”,饭食,酒肴。⑦详:通“佯”假装。⑧恶食:粗劣的饭食。食(sì寺)项王使者:给项王使者吃。⑨赐骸骨:意思是乞身告老。古人把做官看作委身于君,年老要求退休叫做乞骸骨。归卒伍:意思是回乡为民。古时户籍以五户为伍,三百家为卒。“卒伍”,指乡里。⑩疽:毒疮。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①,王可以间出。”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②,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③,傅左纛④,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①为王:替您。诳楚:诓骗楚军。“诳”,同“诓”。为王:装扮成您(汉王)。②出:使……出,放出。③黄屋车,以黄缯为车盖里子的车,为天子所乘。④傅:附着,这里有插的意思。纛(dào盗):用毛羽做的类似旗子的装饰物,插于车衡之左。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①,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②。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③,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①反国之王:意思是反叛过的国家的王,魏豹最初被项羽封为西魏王,后降汉,又叛汉,汉二年八月,韩信破魏,虏豹,刘邦赦免了他。②生得:活捉。③趣(cù,促):赶快。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①。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②。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③。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④。
①壁:壁垒,营垒,这里是筑起壁垒的意思。②积聚:指粮草辎重。③走彭越:使彭越走,把彭越打跑了。④相守:各自守住营垒。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①,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②,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③,必欲烹而翁④,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①急下:赶快投降。②北面:古时君主见臣下,南面而坐,臣下北面朝见君主,故以北面指称臣。③翁:父亲,老子。④而:汝,你的。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①。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②,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③,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 为也④。”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⑤,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⑥。项王大怒,乃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数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⑦。汉王数之⑧,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⑨。汉王伤,走入成皋。
①罢转漕:由于水陆运输而疲惫。“转”,车运。“漕”,船运 。②匈匈:动乱,纷扰。③与:跟,向。④徒:白白地。为:语气词。⑤楼烦:北方种族名,其人善骑射,这里指善于骑射的士卒。⑥辄:每每就。⑦即:靠近,走近。间:当作“涧”。⑧数(shǔ,蜀):数说,列举罪状。按:《高祖本纪》载有刘邦所列项羽十条罪状,可参看。⑨伏弩:指埋伏的弓箭手。“弩”,一种带机关的弓。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①。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②,毋令得东而已③。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①武涉说淮阴侯的内容是劝说淮阴侯背汉联楚,三分天下。详见《淮阴侯列传》。②慎:千万。③毋令得东:不要让汉军得以东进。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①,欲阬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②,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③,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④。
①已:通“以”。②舍人:门客。③然其言:以其言为然,认为他的话对。“然”,正确,对。④争下:争着降服。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①。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②。
①货赂:财货。②险阻:指山高路险之地。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①。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②。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③,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①父母妻子:刘邦生母刘媪已死,此处“母”指刘邦庶母,“子”指庶子刘肥。(依赵翼《廿二史剳记》)②匿弗肯复见:意思是让侯公隐藏起来,汉王不肯再见到他。一说是侯公藏起来不愿再见汉王,表示不图封赏。③所居倾国:意思是因侯公口才好,他住在哪儿就会使人家的国家倾覆。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①,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②。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③。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④。即不能⑤,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⑥,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⑦。
①太半:大半。②深堑:挖深壕沟。③固:本来。宜:应该。④致:使至,招来。⑤即:如果。⑥傅:附着,靠近,这里是到的意思。⑦诣:往,到……去,这里有逼近的意思。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①!”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②,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③。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④!”歌数阕⑤,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①何楚人之多:怎么楚人这么多。②骓(zhuī锥):毛色苍白相杂的马。③逝:跑。④奈若何:把你怎么办。⑤阕:乐曲每终了一次叫一阕。“数阕”就是几遍。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①,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②。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③,田父绐曰“左”④。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⑥,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⑦,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⑧。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⑨,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⑩。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①直:同“值”,当,趁。②属:连接,这里指跟上。③田父(fǔ,甫):老农。④绐:欺骗。⑤卒:终于。⑥快战:痛快地打一仗。⑦刈(yì意):割,砍。⑧四向:面向四方。⑨披靡:原指草木随风倒伏,这里比喻军队溃败。⑩辟易:倒退的样子。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①,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②!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③。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④?”马童面之⑤,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⑥?,邑万户,吾为若德⑦。”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⑧。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①檥(yǐ倚):整船靠岸。②何渡为:还渡江干什么。③被:遭受。④故人:旧友。⑤面之:跟项王面对面。吕马童原在后面追赶项王,项王回过头来看见他,二人才正面相对。⑥购:悬赏征求。⑦为若德:意思是送给你点儿好处。“德”,恩德。⑧体:身体的部分,四肢加头合称五体。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①,乃持项王头视鲁②,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③,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①死节:为节操而死。②视:同“示”,给……看。③枝属:宗族。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①,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 其苗裔邪②?何兴之暴也③!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蠭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④起陇亩之中⑤,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⑥,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⑦,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⑧,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⑨,奋其私智而不师古⑩,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11),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12),过矣(13)。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14),岂不谬哉!
①周生:《正义》引孔文祥说以为是汉代儒者,姓周。盖:大概。重瞳子:两个瞳人儿。②苗裔:后代。③何兴之暴:怎么起来得这么突然。④尺寸:形容很少。埶:同“势”,权势,权柄。又:有人认为“尺寸”指尺寸之地,这句在“寸”字后断句,“乘执”属下句,是趁势的意思。⑤陇亩之中:田野之中,指民间。“陇”,同“垄”。⑥五诸侯:指战国时的齐、赵、韩、魏、燕五个诸侯国。⑦位 :指王位。不终:指没有维持下来。“终”,到最后。⑧背关:舍弃关中。“背”,弃。⑨矜:夸。功伐:功劳,“伐”与“功”同义。⑩奋:振,这里有极力施展的意思。师古:效法古人。(11)力征:以武力征伐。(12)寤:同“悟”。(13)过:错。(14)乃:竟然。引:拿过来,这里有找词儿的意思。
高祖本纪第八
解惠全 张德萍 译注
【说明】
《太史公自序》说:“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纪》。”这是司马迁创作本篇的基本宗旨。的确,在《高祖本纪》中,侧重叙写的是刘邦如何战胜项羽,最后建立汉帝国的过程,同时也充分肯定了这位开国之君在统一天下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这种作用,是司马迁运用鲜明、强烈的对比手法展示给读者的。比如记叙项羽、刘邦两支军队分兵入关中击秦时,对项羽军的行动是这样描述的:“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将皆附。”使读者看到的,只是单纯的军事方面的成功;而写刘邦军,除了写军事策略外,还写了刘邦的安民措施:“诸所达毋得掠卤(通‘虏’)”,于是“秦人憙,秦军解,因大破之。”一下子就把“沛公遂先诸侯至霸上”的重要因由突出出来了。
这种对比又是从许多侧面展开的。例如写刘邦、项羽对待各路诸侯的策略。项羽一听到有自立为王的消息,便“大怒”,便“发兵”;而当刘邦听到韩信自请立为“假王”时,开始头脑发热,打算攻打韩信,但一经张良提醒,立刻转变态度,“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在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形势下,在争取同盟者方面,又是刘邦高出一筹。本篇还特别记下了刘邦在平定天下后所说那段脍炙人口的话:“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这是用人方面的对比。项羽刚愎自专,而刘邦则虚怀若谷,知人善任。正是通过这样层层对比,逐层推进,从而揭示了楚汉之争的必然结局。
“不虚美”“不隐恶”,尊重历史的“实录”精神,是贯穿《史记》全书的基本原则。但本篇重在写刘邦的成功,因此,那些表现刘邦人品其它方面的内容,诸如狡诈、虚伪、损人利已等等,则通过“互见”在其它篇章之中着力表现了,而在本篇却未着力叙写。但如细读本篇,这些也有依稀流露,如在写高祖为亭长,一老父为其全家“看相”,老父告之“君相贵不可言”时,高祖听后非常感激,并说:“诚如父言,不敢忘德。”但司马迁紧接着横加一笔,“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仅此一笔意在不言中,却体现了作者的褒贬倾向。
《高祖本纪》在谋篇布局上也有特色。李景星说:“《项羽本纪》每事为一段,插入合来,犹好下手;《高纪》则将诸事纷纷抖碎,整中见乱,乱中见整,绝无痕迹。”(《史记论文》)这正是司马迁的高妙之处。
质朴而不尚雕琢,是《高祖本纪》的语言特色。《汉书·高祖纪》原以本篇为基础,略增史料,加以整齐文字写成的。将此两篇的语言风格稍加比较,除去《汉书》袭用本篇原文的地方,班固只略有改动者,虽较《史记》原文精练一些,却远不如《史记》生动自然。对比之下,一目了然。
【译文】
高祖是沛郡丰邑县中阳里人,姓刘,字季。他的父亲是太公,母亲是刘媪(ǎo,袄)。高祖未出生之前,刘媪曾经在大泽的岸边休息,梦中与神交合。当时雷鸣电闪,天昏地暗,太公正好前去看她,见到有蛟龙在她身上。不久,刘媪有了身孕,生下了高祖。
高祖这个人,高鼻子,一副龙的容貌,一脸漂亮的胡须,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他仁厚爱人,喜欢施舍,心胸豁达。他平素具有干大事业的气度,不干平常人家生产劳作的事。到了成年以后,他试着去做官,当了泗水亭这个地方的亭长,对官署中的官吏,没有不加捉弄的。他喜欢喝酒,好女色。常常到王媪、武负那里去赊酒喝,喝醉了躺倒就睡,武负、王媪看到他身上常有龙出现,觉得这个人很奇怪。高祖每次去买酒,留在店中畅饮,买酒的人就会增加,售出去的酒达到平常的几倍。等到看见了有龙出现的怪现象,到了年终,这两家就把记帐的简札折断,不再向高祖讨帐。
高祖曾经到咸阳去服徭役,有一次秦始皇出巡,充许人们随意观看,他看到了秦始皇,长叹一声说:“唉,大丈夫就应该象这样!”
单父(shàn fǔ,善甫)人吕公与沛县县令要好,为躲避仇人投奔到县令这里来作客,于是就在沛县安了家。沛中的豪杰、官吏们听说县令有贵客,都前往祝贺。萧何当时是县令的属官,掌管收贺礼事宜,他对那些送礼的宾客们说:“送礼不满千金的,让他坐到堂下。”高祖做亭长,平素就看不起这帮官吏,于是在进见的名帖上谎称“贺钱一万”,其实他一个钱也没带。名帖递进去了,吕公见了高祖大为吃惊,赶快起身,到门口去迎接他。吕公这个人,喜欢给人相面,看见高祖的相貌,就非常敬重他,把他领到堂上坐下。萧何说:“刘季一向满口说大话,很少做成什么事。”高祖就趁机戏弄那些宾客,干脆就坐到上座去,一点儿也不谦让。酒喝得尽兴了,吕公于是向高祖递眼色,让他一定留下来,高祖喝完了酒,就留在后面。吕公说:“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给人相面,经我给相面的人多了,没有谁能比得上你刘季的面相,希望你好自珍爱。我有一个亲生女儿,愿意许给你做你的洒扫妻妾。”酒宴散了,吕媪对吕公大为恼火,说:“你起初总是想让这个女儿出人头地,把他许配给个贵人。沛县县令跟你要好,想娶这个女儿你不同意,今天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地就把她许给刘季了呢?”吕公说:“这不是女人家所懂得的。”终于把女儿嫁给刘季了。吕公的女儿就是吕后,生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
高祖做亭长的时候,经常请假回家到田里去。有一次吕后和孩子正在田中除草,有一老汉从这里经过讨水喝,吕后让他喝了水,还拿饭给他吃。老汉给吕后相面说:“夫人真是天下的贵人。”吕后又让他给两个孩子相面,他见了孝惠帝,说:“夫人所以显贵,正是因为这个男孩子。”他又给鲁元相面,也同样是富贵面相。老汉走后,高祖正巧从旁边的房舍走来,吕后就把刚才那老人经过此地,给她们看相,说他们母子都是富贵之相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祖。高祖问这个人在哪,吕后说:“还走不远。”于是高祖就去追上了老汉,问他刚才的事,老汉说:“刚才我看贵夫人及子女的面相都很像您,您的面相简直是贵不可言。”高祖于是道谢说:“如果真的象老人家所说,我决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等到高祖显贵的时候,始终不知道老汉的去处。
高祖做亭长时,喜欢戴用竹皮编成的帽子,他让掌管捕盗的 差役到薛地去制做,经常戴着,到后来显贵了,仍旧经常戴着。人们所说的“刘氏冠”,指的就是这种帽子。
高祖以亭长的身份为沛县押送徒役去郦山,徒役们有很多在半路逃走了。高祖估计等到了郦山也就会都逃光了,所以走到丰西大泽中时,就停下来饮酒,趁着夜晚把所有的役徒都放了。高祖说:“你们都逃命去吧,从此我也要远远地走了!”徒役中有十多个壮士愿意跟随他一块走。高祖乘着酒意,夜里抄小路通过沼泽地,让一个在前边先走。走在前边的人回来报告说:“前边有条大蛇挡在路上,还是回去罢。”高祖已醉,说:“大丈夫走路,有什么可怕的!”于是赶到前面,拔剑去斩大蛇。大蛇被斩成两截,道路打开了,继续往前走了几里,醉得厉害了,就躺倒在地上,后边的人来到斩蛇的地方,看见有一老妇在暗夜中哭泣。有人问她为什么哭,老妇人说:“有人杀了我的孩子,我在哭他。”有人问:“你的孩子为什么被杀呢?”老妇说:“我的孩子是白帝之子,变化成蛇,挡在道路中间,如今被赤帝之子杀了,我就是为这个哭啊。”众人以为老妇人是在说谎,正要打她,老妇人却忽然不见了。后面的人赶上了高祖,高祖醒了。那些人把刚才的事告诉了高祖,高祖心中暗暗高兴,更加自负。那些追随他的人也渐渐地畏惧他了。
秦始皇帝曾说:“东南方有象征天子的一团云气”,于是巡游东方,想借此把它压下去。高祖怀疑自己带着这团云气,就逃到外边躲避起来,躲在芒山、砀山一带的深山湖泽之间。吕后和别人一起去找,常常能找到他。高祖奇怪地问她怎么能找到,吕后说:“你所在的地方,上空常有一团云气,顺着去找就常常能找到你。”高祖心里更加欢喜。沛县的年轻人中有人听说了这件事,因此许多人都愿意依附于他。
秦二世元年的秋天,陈胜等在蕲(qí奇)县起事,打到陈的时候,自称为王,定国号为“张楚”,取张大楚国之意,许多郡县都杀了他们的长官来响应陈涉。沛县县令非常惊恐,也想率领沛县的人响应陈涉。于是狱椽(yuàn,院)曹参、主吏萧何说:“您作为秦朝的官吏,现在想背叛秦朝,率领沛县的子弟起义,恐怕没有人会听从命令。希望您召回那些在外逃亡的人,大约可召集到几百人,用他们来胁迫众人,众人就不敢不听从命令了。”于是派樊哙去叫刘季。这时,刘季的追随者已经有几十人或者到一百人了。
樊哙跟着刘季一块儿回来了。沛令在樊哙走后后悔了,害怕刘季来了会发生什么变故,就关闭城门,据守城池,不让刘季进城,而且想要杀掉萧何、曹参。萧何、曹参害怕了,越过城池来依附刘季,以求得保护。于是刘季用帛写了封信射到城上去,向沛县的父老百姓宣告说:“天下百姓为秦政所苦已经很久了。现在父老们虽然为沛令守城,但是各地诸侯全都起来了,现在很快就要屠戮到沛县。如果现在沛县父老一起把沛令杀掉,从年轻人中选择可以拥立的人立他为首领,来响应各地诸侯,那么你们的家室就可得到保全。不然的话,全县老少都要遭屠杀,那时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于是沛县父老率领县中子弟一起杀掉了沛令,打开城门迎接刘季,想要让他当沛县县令。刘季说:“如今正当乱世,诸侯纷纷起事,如果安排将领人选不妥当,就将一败涂地。我并不敢顾惜自己的性命,只是怕自己能力小,不能保全父老兄弟。这是一件大事,希望大家一起推选出能胜任的人。”萧何、曹参等都是文官,都顾惜性命,害怕起事不成遭到满门抄斩之祸,极力地推让刘季。城中父老也都说:“平素听说刘季那么多奇异之事,必当显贵,而且占卜没有谁比得上你刘季最吉利。”刘季还是再三推让。众人没有敢当沛县县令的,就立刘季做了沛公。于是在沛县祭祀能定天下的黄帝和善制兵器的蚩尤,把牲血涂在旗鼓上,以祭旗祭鼓,旗帜都是红色的。这是由于被杀的那条蛇是白帝之子,而杀蛇那个人是赤帝之子,所以崇尚红色。那些年轻有为的官吏如萧何、曹参、樊哙等都为沛公去招收沛县中的年轻人,共招了二三千人,一起攻打胡陵、方与,然后退回驻守丰邑。
秦二世二年(前208)。陈涉手下大将周章率军攻打到戏水,被章邯打败又退回去了。燕、赵、齐、魏各国都自立为王。项梁、项羽在吴县起兵,秦朝泗川郡监名叫平的率兵包围了丰邑。两天之后,沛公率众出城与秦军交战,打败了秦军。沛公命雍齿守卫丰邑,自己率领部队到薛县去。泗川郡守壮在薛县被打败,逃到戚县,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抓获泗川郡守壮并杀了他。沛公把军队撤到亢父,一直到方与,没有发生战斗。陈王胜派魏国人周市(fú,伏)来夺取土地。周市派人告诉雍齿说:“丰邑,是过去魏国国都迁来的地方。现在魏地已经平定的有几十座城。你如果归降魏国,魏国就封你为侯驻守丰邑。如果不归降,我就要屠戮丰邑。”雍齿本来就不原意归属于沛公,等到魏国来招降了,立刻就反叛了沛公,为魏国守卫丰邑。沛公带兵攻打丰邑,没有攻下。沛公生病了,退兵回到沛县。沛公怨恨雍齿和丰邑的子弟背叛他,又听说东阳县的宁君、秦嘉立景驹做了代理王,驻守在留县,于是前去投奔他,想向他借兵去攻打丰邑。这时候秦朝将领章邯正在追击陈胜的军队,章邯的别将司马(rèn,仁)带兵向北平定楚地,屠戮了相县,到了砀县。东阳宁君、沛公领兵向西,和司马在萧县西交战,战势不利,就退回来收集兵卒聚集在留县,然后带兵攻打砀县,攻了三天就攻下来了。于是收集砀县的兵卒,共得到五六千人。攻打下邑,攻了下来。退兵驻扎在丰邑。听说项梁在薛县,就带着一百多随从骑兵前去见项梁。项梁又给沛公增加了五千人,五大夫级的将领十人。沛公回来后,又带兵去攻打丰邑。
沛公跟从项梁一个多月,项羽已经攻下襄城回来了。项梁把各路将领全部召到薛县。听说陈王确实是死了,因而立楚国后代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王,建都盱台(xū yí,需怡)。项梁号称武信君。呆了几个月,向北攻打亢父,援救东阿,击败了秦军。齐国军队回去了,只剩下楚军单独追击败逃之敌。另外让沛公、项羽去攻打咸阳,屠戮了城阳。军队驻扎在濮阳县东边和秦军交战,打败了秦军。
秦军重新振作,守住濮阳,在城周围引水坚守。楚守撤兵去攻打定陶,没有攻下。沛公和项羽向西夺取土地,到了雍兵城下,和秦军交战,大败秦军,斩杀李由。又返回攻打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两次打败秦军,露出骄傲的神色。宋义进谏,项梁不听。秦朝给章邯增派了军队,趁着黑夜袭击项梁军队。为了防止喧哗,让士兵口里都衔着一根横木棍,结果在定陶打败了项梁的军队,项梁战死。这时,沛公和项羽正在攻打陈留,听说项梁已死,就带兵和吕将军一起向东进军。吕臣的军队驻扎在彭城的东面,项羽的军队驻扎在彭城的西面,沛公的军队驻扎在砀县。
章邯打败了项梁的军队之后,就以为楚地的军队不值得担忧,于是渡过黄河,向北进攻赵国,大败赵军。正当这个时候,赵歇立为赵王,秦将王离在钜鹿城包围了赵歇的军队,这就是所谓的河北军。
秦二世三年(前207),楚怀王看到项梁军已被打败,害怕了,就把都城从盱台迁到彭城,把吕臣、项羽的军队合在一起由他亲自率领。任命沛公为砀郡太守,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部队。封项羽为长安侯,号称鲁公。吕臣担任司徒,他的父亲吕青担任令尹。
赵国几次请求援救,怀王就任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曾为末将,向北进兵救赵。命令沛公向西攻取土地,进军关中。和诸将相约,谁先进入函谷关平定关中,就让谁在关中做王。
这时候,秦军强大,常常乘着胜利的威势追击败逃之敌,诸将中没有人认为先入关是有利的事。只有项羽恨秦军打败了项梁的军队,很激愤,愿意和沛公一起西进入关。怀王手下的老将们都说:“项羽这个人敏捷勇猛,却又奸猾伤人。项羽曾经攻下襄城,那里的军民没有一个活下来,都被他活埋了。凡是他经过的地方,没有不被毁灭的。再说,多次进攻,先前陈王、项梁都被打败了,不如改派忠厚老实的人,实行仁义,率军西进,向秦地的父老兄弟讲明道理。秦地父老兄弟因为他们的君主暴虐而受苦已经很久了,现在如果真的能有位忠厚老实的人前去,不欺压百姓,才会使秦地降服。项羽只是敏捷勇猛,不能派他去。现在只有沛公一向忠厚老实,可以派他去。”怀王最终没有答应项羽,而派了沛公率领大军向西去夺取土地,一路收集陈胜、项梁的散兵。沛公取道砀县到达成阳,与杠里的秦军对垒相持,结果击败了秦军的两支部队。楚军又出兵攻击王离,把王离打得大败。
沛公率兵西进,在昌邑与彭越相遇。于是和他一起攻打秦军,战事不利。撤兵到栗县,正好遇到刚武侯,就把他的军队夺了过来,大约有四千人,并入了自己的军队。又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的军队合力攻打昌邑,没有攻下。沛公继续西进,经过高阳。郦食其(yì jī,义基)负责看管城门,他说:“各路经过此地的多了,我看只有沛公才是个德行高尚忠厚老实的人。”于是前去求见,游说沛公。沛公当时正叉开两腿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给他洗脚。郦食其见了并叩不拜,只是略微俯身作了个长揖,说:“如果您一定要诛灭没有德政的暴秦,就不应该坐着接见长者。”于是沛公站起身来,整理衣服,向他道歉,把他请到上坐 。郦食其劝说沛公袭击陈留,得到了秦军储存的粮食。沛公就封郦食其为广野君,任命他的弟弟郦商为将军,统率陈留的军队,与沛公一起攻打开封,没有攻下。继续向西,与秦将杨熊在白马打了一仗,又在曲遇东面打了一仗,大破秦军。杨熊逃到荥阳去了,秦二世派使者将他斩首示众。沛公又向南攻打颖阳,屠戮了颖阳。通过张良的关系,占领了韩国的轘(huán,环)辕险道。
这时候,赵国的别将司马卬正想渡过黄河,进入函谷关。沛公就向北进攻平阴,截断黄河渡口。又向南进军,与秦军在洛阳东面交战,战事不利,退回到阳城,聚集军中的骑兵,在南阳县东面和南阳太守吕齮(yǐ,倚)交战,打败了秦军,攻取了南阳郡,南阳郡守吕齮逃跑了,退守宛城。沛公率兵绕过宛城西进,张良进谏说:“您虽然想赶快入关,但目前秦兵数量仍旧很多,又凭借险要地势进行抵抗。如果现在不攻下宛城,那么宛城的敌人从背后攻击,前面又有强大的秦军,这是一条危险的道啊。”于是沛公连夜率兵从另一条道返回,更换旗帜,黎明时分,把宛城紧紧围住,围了好几圈。南阳郡守想要自刎。他的门客陈恢说:“现在自刎还太早。”于是越过城墙去见沛公,说:“我听说您和诸侯约定,先攻入咸阳的就让他在那里做王。现在您停下来攻打宛城。宛城是个大郡的都城,相连的城池有几十座,人民众多,积蓄充足,官民都认为投降肯定要被杀死,所以都决心据城坚守。现在您整天停在这里攻城,士兵伤亡必定很多;如果率军离去,宛城军队一定在后面追出;这样,您向西前进就会错过先进咸阳在那里称王的约定,后面又有宛城强大军队袭击的后患。替您着想,倒不如约定条件投降,封赏南阳太守,让他留下来守住南阳,您率领宛城的士兵一起西进。那些还没有降服的城邑,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定会争着打开城门等候您。您就可以通行无阻地西进,不必担心什么了。”沛公说:“好!”于是封宛城郡守为殷侯,封给陈恢一千户。于是沛公率兵继续西进,所经过的城邑没有不降服的。到了丹水,高武侯戚鳃、襄阳侯王陵也在西陵归降了。沛公又回转来攻打胡阳,遇到了鄱(pó,婆)君的别将梅鋗(xuān,宣),就跟他一起,降服了析县和郦县。沛公派遣魏国人宁昌出使秦地,宁昌还没有回来。这时,秦将章邯已经在赵地率军投降项羽了。
当初,项羽和宋义向北去救赵,等到项羽杀了宋义,代替他做了上将军,各路将领如黥布等都归属了项羽;打败了秦将王离的军队,降服了章邯,诸侯都归附了项羽。赵高杀了秦二世之后,派人来求见,想和沛公定约在关中分地称王,沛公以为其中有诈,就用了张良的计策,派郦生,陆贾去游说秦将,并用财利进行引诱,乘此机会前去偷袭武关,攻了下来。又在蓝田南面与秦军交战。增设疑兵旗帜,命令全军,所过之处,不得掳掠,秦地的人都很高兴,秦军瓦解,因此大败秦军。接着在蓝田的北面与秦军交战,又大败秦军。于是乘胜勇战,终于彻底打败了秦军。
汉元年(前206)十月,沛公的军队在各路诸侯中最先到达霸上。秦王子婴驾着白车白马,用丝绳系着脖子,封好皇帝的御玺和符节,在枳(zhǐ,纸)道旁投降。将领们有的说应该杀掉秦王。沛公说:“当初怀王派我攻关中,就是认为我能宽厚容人;再说人家已经投降了,又杀掉人家,这么做不吉利。”于是把秦王交给主管官吏,就向西进入城阳。沛公想留在秦宫中休息,樊哙、张良劝阻,这才下令把秦宫中的贵重宝器财物和库府都封好,然后退回来驻扎在霸上。沛公召来各县的父老和有才德有名望的人,对他们说:“父老们苦于秦朝的苛虐法令已经很久了,批评朝政得失的要灭族 ,相聚谈话的要处以死刑,我和诸侯们约定,谁首先进入关中就在这里做王,所以我应当当关中王。现在我和父老们约定,法律只有三条:杀人者处死刑,伤人者和抢劫者依法治罪。其余凡是秦朝的法律全部废除。所有官吏和百姓都象往常一样,安居乐业。总之,我到这里来,就是要为父老们除害,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侵害,请不要害怕!再说,我所以把军队撤回霸上,是想等着各路诸侯到来,共同制定一个规约。”随即派人和秦朝的官吏一起到各县镇乡村去巡视。向民众讲明情况。秦地的百姓都非常喜悦,争着送来牛羊酒食,慰劳士兵。沛公推让不肯接受,说:“仓库里的粮食不少,并不缺乏,不想让大家破费。”人们更加高兴,唯恐沛公不在关中做秦王。
有人游说沛公说:“秦地的富足是其它地区的十倍,地理形势又好。现在听说章邯投降项羽,项羽给他的封号是雍王,在关中称王。如今要是他来了,沛公您恐怕就不能拥有这个地方了。可以赶快派军队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军进来。并且逐步征集关中的兵卒,加强自己的实力,以便抵抗他们。”沛公认为他的话有道理,就依从了他的计策。十一月中旬,项羽果然率领诸侯军西进,想要进入函谷关。可是关门闭着。项羽听说沛公已经平定了关中,非常恼火,就派黥布等攻克了函谷关。十二月中旬,到达戏水。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听说项羽发怒,想要攻打沛公,就派人去对项羽说:“沛公要在关中称王,让秦王子婴做丞相,把秦宫所有的珍宝都据为己有。“曹无伤想借此求得项羽的封赏。亚父范增劝说项羽攻打沛公,项羽正在犒劳将士,准备次日和沛公会战。这时项羽的兵力有四十万,号称百万;沛公的兵力有十万,号称二十万,实力抵不过项羽。恰巧项伯要救张良,使他不至于与沛公一起送死,趁夜来沛公军营见张良,因而有机会让项伯向项羽说了一番道理,项羽这才作罢。次日沛公带了百余名随从骑兵驱马来到鸿门见项羽,向他道歉。项羽说:“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怎么会这样呢?”沛公因为是带着樊哙、张良去的,才得以脱身返回。回到军营,立即杀了曹无伤。
项羽于是向西行进,一路屠杀,焚烧了咸阳城内的秦王朝宫室,所经过的地方,没有不遭毁灭的。秦地的人们对项羽非常失望,但又害怕,不敢不服从他。
项羽派人回去向怀王报告并请示。怀王说:“按原来约定的办。”项羽怨恨怀王当初不肯让他和沛公一起西进入关,却派他到北边去救赵,结果没能率先入关,落在了别人之后。他说:“怀王,是我家叔父项梁拥立的,他没有什么功劳,凭什么能主持定约呢!平定天下的,本来就是各路将领和我项籍。”于是假意推尊怀王为义帝,实际上并不听从他的命令。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统治梁地、楚地的九个郡,建都彭城。又违背当初的约定,改立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之地,建都南郑。把关中分为三份,封给秦朝的三个降将:章邯为雍王,建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建都栎阳;董翳为翟王,建都高奴。又封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建都洛阳。封赵将司马印为殷王,建都朝歌。把赵王歇改封到代地为代王。封赵相张耳为常山王,建都襄国。封当阳君黠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封怀王的柱国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封番君吴芮(ruì,税)为衡山王,建都邾(zhū,朱)县。封燕将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把原燕王韩广改封到辽东为辽东王。韩广不听,从臧荼就率军去攻打,在无终把他杀了。项羽又封给成安君陈余河间周围的三个县,让他住在南皮县。封给梅鋗十万户。
四月,各路诸侯在项羽的大将军旗帜下罢兵,回各自的封国去。汉王也前往封国,项羽派了三万士兵随从前往,楚国和诸侯国中因为敬慕而跟随汉王的有几万人,他们从杜县往南进入蚀地的山谷中。军队过去以后,在陡壁上架起的栈道就全部烧掉,为的是防备诸侯或其他强盗偷袭,也是向项羽表示没有东进之意。到达南郑时,部将和士兵有许多人在中途逃跑回去了,士兵们都唱着歌,想东归回乡。韩信劝说汉王道:“项羽封有功的部将,却偏偏让您到南郑去,分明是流放您。部队中的军官、士兵大都是崤(xiáo,淆)山以东的人,他们日夜踮起脚跟东望,盼着回归故乡。如果趁着这种心气极高的时候利用他们,可以建大功。如果等到天下平定以后人们都安居乐业了,就再也用不上他们了。不如立即决策,率兵东进,与诸侯争权夺天下。”
项羽出了函谷关,派人让义帝迁都。并对义帝说:“古代帝王拥有纵横各千里的土地,而且一定要居住在江河的上游。”派使者把义帝迁徙到长沙郡的郴(chēn,琛)县,催促他赶快起程,群臣于是渐渐背叛了他,项羽就秘密命令衡山王、临江王去杀义帝,把义帝杀死在江南。项羽怨恨田荣,就封齐将田都为齐王。田荣很生气,就自立为齐王,杀掉田都,反叛楚王;又把将军印授给了彭越,让他在梁地反楚。楚派萧公角去攻打彭越,被彭越打得大败。陈余怨恨项羽不封自己为王,就派夏说(yuè,悦)去游说田荣,向他借兵攻打张耳。齐国给了陈余一些兵力,打败了常山王张耳,张耳逃走归附了汉王。陈余从代地把赵王歇接回赵国,重新立为赵王。赵王因此立陈余为代王。项羽大为恼怒,发兵向北攻打齐国。
八月,汉王采用韩信的计策,顺原路返回关中,袭击雍王章邯。章邯在陈仓迎击汉军,雍王的军队被打败,退兵逃走;在好畤(zhì,制)停下来再战,又被打败,逃到废丘。汉王于是平定了雍地。汉王向东挺进咸阳,率军在废丘包围雍王,并派遣将领们去夺取土地,平定了陇西、北地、上郡。派将军薛欧、王吸带兵出武关,借着王陵兵驻南阳,到沛县去接太公,吕后。楚王听说后,派兵在阳夏阻截,汉军不能前进。楚又封原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以抵拒汉军。
二年(前205),汉王向东夺取土地,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阳都归降了汉王。韩王昌不肯归降,汉王派韩信打败了他。于是把攻占的土地设置为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等郡;在关外设置了河南郡。改封韩国的太尉信为韩王。汉王下令各路将领,率领一万人或者献出一郡之地降汉的,封给他一万户。修筑河上郡的要塞。原先秦朝供帝王游玩打猎的园林,都允许人们去耕种。正月,俘虏了雍王的弟弟章平。大赦天下罪犯。
汉王出了武关到达陕县,抚慰关外的父老,回来后,张耳前来求见。汉王对他十分厚待。
二月,下令废除秦的社稷,改立汉的社稷。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黄河,魏王豹带兵跟随着。攻下河内,俘虏了殷王,设置了河内郡。又率军向南渡过平阴津,到达洛阳。新城县一位掌管教化的三老董公拦住了汉王,向他说了义帝被杀的情况。汉王听后,袒露左臂失声大哭。随即下令为义帝发丧,哭吊三天。派使者通告各诸侯说:“天下诸侯共同拥立义帝,称巨事奉。如今项羽在江南放逐并杀害了义帝,这是大逆不道。我亲自为义帝发丧,诸侯也都应该穿白戴素。我将发动关中全部军队,聚集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的士兵,向南沿长江、汉水而下,我希望与诸侯王一起去打楚国那个杀害义帝的罪人!”
这时候,项羽正在北方攻打齐国,田荣和他在城阳交战。田荣被打败,逃往平原,平原的民众杀了他。齐国各地也都归降楚国。楚军放火焚毁了齐国的城邑,掠走了齐人的子女,齐国人十分愤怒,又反叛楚国了。田荣的弟弟田横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齐王已在城阳举兵反楚。项羽虽然听说了汉王已经到东方来了,但因为已经与齐军连续作战多日,就想在打败齐军之后再去迎击汉军。汉王因此得以挟持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魏豹、殷王卬五诸侯的军队,攻入彭城。项羽闻讯,立即率兵离开齐国,从鲁县穿过胡陵到达萧县,跟汉军在彭城灵壁以东的睢水上激战,大败汉军,杀了许多汉兵,睢水因此被阻塞不能畅流。项羽又派人从沛县掳来了汉王的父母妻子、儿女,把他们扣留在军中做人质。当时,诸侯们见楚军强大,汉军被打败,又都背离了汉王而去帮助楚王。塞王司马欣逃入楚国。
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率兵驻扎在下邑。汉王去投奔他,逐渐聚集士卒,驻扎在砀县。然后率军向西,经过梁地,到达虞县。汉王派使者随何到九江王黥布那里去,说:“您如果能说服黥布发兵反楚,项羽一定会暂停留在那里攻击黥布。只要项羽军停留几个月,我就一定能取得天下。”随何前去游说九江王黥布。黥布果然反楚。楚派龙且前去攻打他。
汉王在彭城兵败向西撤退的时候,途中派人去寻找家室,家室都已逃走,没有找到他们。败退途中只找到了孝惠。六月,立孝惠为太子,大赦罪犯。让太子守卫栎阳,把在吴中的各诸侯的儿子也都集中到栎阳来守卫。接着,引水灌废丘,废丘降汉,章邯自杀。把废丘改名为槐里。于是命令掌管祭祀的祠官祭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要按时祭祀。又发动关内的士兵去防守边塞。
这时候,九江王黥布与龙且交战,没打胜,就跟随何一起抄小路而行来归附汉王。汉王又渐渐收集士兵,跟各路将领及吴中军队频频出动,因而队声威大振于荥阳,在京、索之间击败了楚军。
三年(前204),魏王豹请假回乡去探视父母的疾病,一到魏国,就毁绝了黄河的渡口,反汉助楚。汉王派郦食其去劝说魏豹,魏豹不听。汉王就派将军韩信前去攻打,把魏军打得大败,俘虏了魏豹,于是平定了魏地,设置了三个郡:河东郡:太原郡、上党郡。汉王随即命令张耳与韩信率兵进攻取井陉(xing,形),攻打赵国,杀了陈余和赵王歇。第二年,封张耳为赵王。
汉王的军队驻扎在荥阳南面,修筑了一条两旁筑墙的甬道,和黄河南岸相连接,以便取用敖仓的粮食。汉王跟项羽互相对峙,持续了一年多。项羽多次侵夺汉甬道,汉军粮食缺乏,项羽于是包围了汉王。汉王请求讲和,条件是把荥阳以西的地方划归汉王。项王不答应。汉王为此而忧虑,就用陈平的计策,给了陈平黄金四万斤,用以离间项羽和范增君巨之间的关系。项羽便对亚父范增产生了怀疑。范增当时是劝项羽务必攻下荥阳,当他遭到项羽猜疑后,非常愤怒,就托辞年老,希望项羽准许他乞身告退回乡为民,结果还没有到彭城就死了。
汉军粮草断绝,就趁夜把二千多名身披铠甲的女子放出东门,楚军从四面追赶围打。这时将军纪信乘坐着汉王的车驾,假扮成汉王的样子诳骗楚军。楚军一起高呼万岁,都到城东去观看,因此汉王才得以带着几十名随从骑兵从城西门出去逃走。出城之前汉王命令御使大夫周苛、魏豹、枞(cōng,聪)公守卫荥阳。那些不能随从汉王出城的将领和士兵,都留在城中,周苛、枞公商量说:“魏豹是已经反叛过的侯国之王,难以和他一起守城。”于是把魏豹杀了。
汉王逃出荥阳进入关中,收集士兵准备再次东进。袁生游说汉王说:“汉与楚在荥阳相持不下好几年,汉军常陷于水利的因境。希望汉王出武关,项羽一定率军南下,那时大王加高壁垒,不出战,让荥阳、成皋一带得以休息。派韩信等去安抚河北赵地,把燕国、齐国连结起来,那时大王再兵进荥阳也不晚。这样,楚军就要多方防备,力量分散,而汉军得到了休整,再跟楚军作战,打败楚军,就确定无疑了。”汉王听从了他的计策,出兵于宛县、叶县之间,与黥布一路行进,一路收集人马。
项羽听说汉王在宛县,果然率军南下。汉王加固壁垒,不跟他交战。这时候,彭越渡过睢水,和项声、薛公在下邳(pī,批)交战,彭越大败楚军。于是项羽就率军东进去攻打彭越。汉王同时也就率军北进,驻扎在成皋。项羽打跑了彭越,听说汉王又驻进了成皋,就率军向西,攻下了荥阳,杀死了周苛、枞公、并且俘虏了韩王信,接着包围了成皋。
汉王逃走,只和滕公共乘一车从成皋北面的玉门逃去,往北渡过黄河,驱马跑到夜晚,留宿在修武。他自称是使者,在第二天清晨,冲入张耳,韩信的军营,夺了他们的军权。又派张耳往北到赵地去大量收集兵卒,派韩信东进攻打齐国。汉王取得了韩信的军队,重新振作起来,率军南进临近了黄河,在小修武的南面犒劳部队,想要跟项羽再战,郎中郑忠劝阻汉王,让他加深壕沟,增高壁垒坚守,不要跟楚军作战。汉王听从了他的计谋,派卢绾、刘贾率兵二万人,骑兵数百名,渡过白马津,进入楚地,跟彭越 的军队一起在燕县西面再次打败了楚军, 接着又攻下了梁地的十多座城池。
淮阴侯韩信已受命东进,还没有渡过平原津。这时,汉王却 暗中派郦食其前去游说齐王田广,田广叛楚,与汉和好,共同进攻项羽。韩信见此,本想停止攻齐,蒯(kuǎi,快上声)通劝他还是要攻下齐国,于是听了蒯通的主意,袭击并打攻了齐军。齐王用大鼎把郦食其煮死,向东逃到高密。项羽听 说韩信已率河北军攻占了齐国、赵国,将要进攻楚国,就派龙且、周兰前去打韩信。韩信跟他们交战,骑将灌婴出击,大败楚军,杀了龙且。齐王田广奔往彭城。这时候,彭越带兵驻在梁地,往来袭击骚扰楚军,断绝楚军的粮食供给。
四年(前203),项羽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说:“你们谨慎地守住成皋。如果汉军挑战,千万不要应战,只要别让他们东进就可以了。我在十五天之内一定能平定梁地,回头再跟将军们会合。”便率兵去攻打陈留、外黄、睢阳,都攻下来了。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不出来,汉军派人辱骂他们,接连五六天,曹咎气愤之极,领兵横渡汜水。士兵刚刚渡这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缴获了楚国的全部金玉财物。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都在汜水上自刎了。项羽到达睢阳,听说海春侯被打败,就率军赶回来。汉军这时把钟离眛(mèi,妹)围困在荥阳东面,项羽到来,汉兵已全部跑到深山险阻地带去了。韩信攻下齐国后。派人去对汉王说:“齐国和楚国临界,我的权力太小,如果不立个代理之王,恐怕不能安定齐地。”汉王想去攻打韩信,留侯张良说:“不如趁此机会立他为齐王,让他自己为自己守住齐地。”于是汉王派张良带着王印到齐国封韩信为齐王。
项羽听说龙且的军队被打败,就害怕了,派盱台人武涉去游说韩信反汉。韩信没有同意。
楚汉两军相持很久,胜负未决,年轻人厌倦了长期的行军作战,老弱者由于运送粮饷疲备不堪。汉王和项羽隔着广武涧对话。项羽要跟汉王单独决一雌雄,汉王则一项一项地列举项羽的罪状说:“当初我和你项羽一同受怀王之命,说定了先入关中者在关中为王,你项羽违背了约定,让我在蜀汉为王,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你项羽假托怀王之命,杀了卿子冠军宋义,而自任上将军,这是你的第二条罪状,你项羽奉命援救了赵国,本应当回报怀王,而你项羽却擅自劫持诸侯的军队入关,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怀王当初约定入关后不准烧杀掳掠,你却焚毁秦朝宫室,挖了始皇帝坟墓,私自收取秦地的财物,这是你的第四条罪状。你硬是杀掉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这是你的第五条罪状。你采用欺诈手段在新安活埋了二十万秦兵,却封赏他们的降将,这是你的第六条罪状。你项羽把各诸侯的将领都封在好地方,却迁移赶走原来的诸侯王田市、赵歇、韩广等,使得他们的臣下为争王位而反叛,这是你的第七条罪状。你项羽把义帝赶出彭成,自己却在那里建都,又侵夺韩王的地盘,把梁、楚之地并在一起据为已有,这是你的第八条罪状。你项羽派人在江南秘密地杀了义帝,这是你的第九条罪状。你为人臣子却谋杀君主,杀害已经投降之人,你为政不公,不守信约,不容于天下,大逆不道,这是你的第十条罪状。如今我率领义兵和诸侯们来讨你这个残害人的罪人,只让那些受过刑的罪犯就可以掉你项羽,又何必劳累我来跟你挑战呢?”项羽十分恼怒,埋伏好的带机关的箭射中了汉王。汉王伤的是胸部,却按着脚说:“这个强盗射中了我的脚趾!”汉王因受箭伤而病倒了,张良硬是请他起来出去巡行,慰劳部队,以便稳定军心,不让楚军占胜利的威势压过汉军。汉王出去巡视军营,病情加重,立即赶回了成皋。
汉王病愈后,西行入关,来到栎阳,慰问当地父老,摆设酒席,杀了原塞王司马欣,把他的头悬挂在木杆上示众。汉王在栎阳停留了四天,又回到军中,部队驻扎在广武。这时候,关中的军队出关参战的也增多了。
这时候,彭越带兵驻在梁地,往来袭击骚扰楚军,断绝楚军的粮食供给。田横前往梁地依附他。项羽多次攻击彭越等人,齐王韩信又进兵攻打楚军,项羽害怕了,就跟汉王约定,平分天下,鸿沟以西的地方划归汉,鸿沟以东的地方划归楚。项羽送回了汉王的家属,汉军官兵都呼喊万岁,然后项羽回营别去。
项羽罢兵回东方了,汉王也想率军回西方。但汉王采用张良、陈平的计策,乘楚军兵疲粮尽,索性就消灭它,于是进兵追赶项羽,到阳夏南面让部队驻扎下来,和齐王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日期会合,共同攻击楚军。汉王到达固陵,韩信、彭越却没有来会合。楚军迎击汉军,把汉军打得大败。汉王又逃回营垒,深挖壕堑固守。又采用张良的计策派使者封给韩信、彭越土地,使他们各自为战,于是韩信、彭越都来会合了。黥布和刘贾进入楚地,围攻寿春,汉王却在固陵打了败仗,于是派人去召大司马周殷,让他出动九江军队击迎会武王黥布,行军途中屠戮了城父(fǔ,甫), 然后随刘贾、齐、梁诸侯的军队在垓下大会师。汉王封武王黥布为淮南王。
五年(前202),高祖和诸侯军共同进攻楚军,与项羽在垓下决战。 淮阴侯韩信率领三十万大军与楚军正面对阵,他的部将孔将军在左边,费将军在右边,汉王领兵随后,绛侯周勃、柴将军跟在汉王的后面,项羽的军队大约有十万。淮阴侯首先跟楚军交锋,不利,向后退却。孔将军、费将军从左右两边纵兵攻上去,楚军不利,淮阴侯乘势再次攻上去,大败楚军于垓下。项羽的士兵听到汉军唱起了楚地的歌,以为汉军已经完全占领了楚地,项羽战败逃走,楚军因此全部崩溃。汉王派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一直追到东成,杀了八万楚兵,终于攻占平定了楚地。只有鲁县人还为项羽坚守,不肯降服,因为怀王当初封项羽为鲁公。汉王就率领诸侯军北上,把项羽的头给鲁县的父老们看,鲁人这才投降。于是,汉王按照鲁公这一封号的礼仪,把项羽葬在穀城。然后回师定陶,驱马驰入齐王韩信的军营,夺了他的兵权。
正月,诸侯及将相们共同尊请汉王为皇帝。汉王说:“我听说皇帝的尊号,贤能的人才能据有,空言虚语,不是我所要的,我可承担不了皇帝的尊号。”大臣们都说:“大王从平民起事,诛伐暴逆,平定四海,有功的分赏土地封为王侯,如果大王不称皇帝尊号,人们对大王的封赏就都不会相信。我们这班人愿意以死相请求。”
汉王辞让再三,实在推辞不过了,才说:“既然诸位认为这样合适,那我就为了国家的便利吧。”甲午日,汉王在汜水北面登临皇帝之位。
皇帝提到义帝没有后代。因为齐王韩信熟悉楚地的风俗,就改封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封建成侯彭越为梁王,建都定陶。原韩王信仍旧为韩王,建都阳翟。改封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建都临湘。番君的部将梅鋗有功劳,曾经随汉军进入武关,所以皇帝感激番君。淮南王黥布、燕王臧荼、赵王张敖封号都不改变。
天下全都平定了,高祖定都在洛阳,诸侯都称臣归从于高祖。原临江王共驩(huān,欢)为项羽效忠,反叛汉朝,高祖派卢绾、刘贾去包围了他,没有攻下。过了几个月共驩才投降,在洛阳把他杀了。
五月,士兵都遣散回家了。各诸侯子弟留在关中的,免除赋税徭役十二年,回到封国去的免除赋税徭役六年,国家供养他们一年。
高祖在洛阳南宫摆设酒宴。高祖说:“列侯和各位将领,你们不能瞒我,都要说真心话。我之所以能取得天下,是因为什么呢?项羽之所以失去天下,又是因为什么呢?”高起、王陵回答说:“陛下傲慢而且好侮辱别人;项羽仁厚而且爱护别人。可是陛下派人攻打城池夺取土地,所攻下和降服的地方就分封给人们,跟天下人同享利益。而项羽却妒贤嫉能,有功的就忌妒人家,有才能的就怀疑人家,打了胜仗不给人家授功,夺得了土地不给人家好处,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高祖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比不上张子房;镇守国家,安抚百姓,供给粮饷,保证运粮道路不被阻断,我比不上萧何;统率百万大军,战则必胜,攻则必取,我比不上韩信。这三个人都是人中的俊杰,我却能够使用他们,这就是我能够取得天下的原因所在。项羽虽然有一位范增却不信用,这就是他被我擒获的原因。”
高祖打算长期定都落阳,齐人刘敬劝说,还有留侯张良也劝说高祖进入关中去定都,高祖当天就起驾入关,到关中去建都。六月,大赦天下。
十月,燕王臧荼造反,攻下了代地。高祖亲自率军前去讨代,禽获了燕王臧荼。当即封太尉卢绾为燕王。派丞相樊哙领兵去攻打代地。
这一年的秋天,利几造反,高祖又新自带兵去讨伐,利几败逃。利几原先是项羽的部将。项羽失败时,利几是陈县县令,没有跟随项羽,逃出归降了高祖。高祖把他封在颖川为侯。高祖到达洛阳后,召见全部在名册的列侯,利几心里害怕,所以就造反了。
六年(前201),高祖每五天朝拜太公一次,按照一般人家父子相见的礼节。 太公的家令劝说太公道:“天上不会有两个太阳,地上不应有两个君主。当今皇帝在家虽然是儿子,在天下却是万民之主,太公您在家虽然是父亲,对皇帝却是臣子。怎么能够叫万民之主拜见他的臣子呢!这样做,皇帝的威严就不能遍行天下了。”后来高祖再去朝见太公,太公就抱着扫帚,面对门口倒退着走。高祖大为吃惊,急忙下车搀扶太公。太公说:“皇帝是万民之主,怎么能因为我而乱了天下的规矩呢!”于是高祖就尊奉太公为太上皇,心里赞赏那个家令的话,赐给他五百斤黄金。
十二月,有人上书报告楚王韩信谋反作乱的事,高祖向左右大臣询问对策,大臣们都争着想去征讨。最后高祖采用了陈平的计策,假装去游览云梦泽,在陈县召见诸侯,楚王韩信来迎接,就趁机拘捕他。当天,大赦天下。田肯来祝贺,趁便劝说高祖道:“陛下抓住了韩信,又在关中建都。秦地是形势险要之地,周围有山河环绕,与关东有千里长的疆界被山河阻隔。如果关东拥有百万军队,那么秦地只需兵力二万就可以抵挡住。秦地地势这样有利,如果对诸侯用兵,就好象从高屋檐角的滴水器往下流水一样,居高临下,势不可挡。还有齐地,东有琅邪(yá,牙),即墨的富绕,南有泰山的险固,西有黄河的天险,北有渤海的地利。土地纵横各二千里,与诸侯的疆界被山水阻隔,超过千里,如果诸侯拥有百万军队,那么齐地只需二十万就可以抵挡住。所以说,齐地可以和秦地并称东秦和西秦。如果不是陛下的嫡亲子弟,就没有人可以派去做齐王。”高祖说:“好。”赏给他黄金五百斤。
十多天以后,封韩信为淮阴侯,把他原来的封地分为两个侯国。高祖说,将军刘贾屡次立功,就封他为荆王,统治淮水以东。又封他的弟弟刘交为楚王统治淮水以西。封皇子刘肥为齐王,统辖七十多座城,老百姓凡是能说齐国话的都属于齐国。高祖于是评定功绩,进行封赏,与各列侯剖开刻有封侯字样的符节,一半留在朝廷,一半交给受封者,以做凭证。让韩王信迁徙到太原郡。
七年(前200),匈奴在马邑攻打韩王信,韩王信就与匈奴在太原谋反。 他的部将在白土城的曼丘臣、王黄拥立前赵将赵利为王,也反叛朝廷。高祖亲自率兵前往讨伐。正赶上天气寒冷,士兵们冻掉手指的有十公之二三,于是赶到平城。匈奴军队包围了平城,七天之后才撤围离去。高祖让樊哙留下平定代地。封哥哥刘仲为代王。
二月,高祖从平城出发,经过赵国、洛阳,抵达长安。长安的长乐宫建成了,丞相萧何以下的官员们都迁到长安治事了。
八年,(前199),高祖又率军东进,在东垣一带追击韩王信的残余反寇。
丞相萧相何主持营建未央宫,未央宫建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回来,看到宫殿非常壮观,很生气,对萧何说:“天下动荡纷乱 。苦苦争战好几年,成败还不可确知,为什么要把宫殿修造得如此过分豪华壮美呢?”萧何说:“正因为天下还没有安定,才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建成宫殿。再说,天子以四海为家,宫殿不壮丽就无法树立天子的威严,而且也不能让后世超过呀。”高祖这才高兴了。
高祖到东垣去,经过柏人县,赵相贯高等人设下埋伏,想要谋杀高祖,高祖本想在柏人留宿,可是心里一动,想到“柏人”字音与“迫人”相同,就没有住在那里。代王刘仲弃国逃亡,到洛阳投案自首,高祖废掉了他的王位,改封为合阳侯。
九年(前198),赵相贯高等人企图谋杀高祖的事情被发觉,灭了他们的三族。废掉了赵王敖的王位,改封为宣平侯。这一年,把原来楚国的贵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和原来齐国贵族田氏等贵族迁到关中。
未央宫建成了。高祖大会诸侯、群臣,在未央宫前殿摆设酒宴。高祖捧着玉制酒杯,起身向太上皇献酒祝寿,说:“当初大人常以为我没有才能,无可依仗,不会经营产业,比不上刘仲勤苦努力。可是现在我的产业和刘仲相比,谁的多呢?”殿上群臣都呼喊万岁,大笑取乐。
十年(前197)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 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都到长乐宫朝见高祖。春天和夏天国家太平无事。
七月,太上皇在栎阳宫去世。楚王、梁王都来送葬。赦免栎阳的囚徒。把郦邑改名为新丰。
八月,赵相国陈豨(xī,希)在代地造反。皇上说:“陈豨曾经给我做事,很有信用。代地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封陈豨为列侯,以相国的身份镇守代地,如今他竟然和王黄等人劫掠代地!但是代地的官吏和百姓并没有罪,全都赦免他们。”九月,高祖亲自率军往东,前去讨伐陈豨。到达邯郸,皇上高兴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对付他了。”于是拿了许多黄金去引诱陈豨的部将,很多人都投降了。
十一年(前196),高祖在邯郸讨伐陈豨等人还没有完毕,陈豨的部将侯敞带领一万多人在各地往来游动作战,王黄驻扎在曲逆,张春渡过黄河攻打聊城。汉派将军郭蒙和齐国的将领去攻打他们,把他们打得大败。太尉周勃从太原攻入,平定了代地。到马邑时,马邑叛军不肯降服,周勃就摧毁了马邑。
陈豨的部将赵利坚守东垣,高祖去攻打,没有攻下。攻了一个多月,东垣的士兵在城上辱骂高祖,高祖大怒。等到东垣被攻下以后,下令把辱骂过自己的人找出来斩了,不曾辱骂自己的人就宽恕了他们。随后把赵国常山以北的地区划归代国,立皇子刘恒为代王,建都晋阳。
这年的春天,淮阴侯韩信在关中谋反,被夷灭三族。
夏天,梁王彭越谋反,废掉了他的王位,把他流放到蜀地;不久他又想谋反,被夷灭三族。高祖就立皇子刘恢为梁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
秋季七月,淮南王黥布造反,向东吞并了荆王刘贾的地盘,又北渡淮河,楚王刘交被迫逃到薛国。高祖亲自率军前去讨伐。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
十二年(前195)十月,高祖在会甀(zhuì,坠)击败了黥布的军队,黥布逃走,高祖派别将继续追击。
高祖回京途中,路过沛县时停留下来。在沛宫置备酒席,把老朋友和父老子弟都请来一起纵情畅饮。挑选沛中儿童一百二十人,教他们唱歌。酒喝得正痛快时,高祖自己弹击着筑(zhù,竹)琴,唱起自己编的歌:“大风刮起来啊云彩飞扬,声威遍海内啊回归故乡,怎能得到猛士啊守卫四方!”让儿童们跟着学唱。于是高祖起舞,情绪激动心中感伤,洒下行行热泪。高祖对沛县父老兄弟说:“远游的赤子总是思念着故乡。我虽然建都关中,但是将来死后我的魂魄还会喜欢和思念故乡。而且我开始是以沛公的身份起兵讨伐暴逆,终于取得天下,我把沛县作为我的汤沐邑,免除沛县百姓的赋税徭役,世世代代不必纳税服役。”沛县的父老兄弟及同宗婶子大娘亲戚朋友天天快活饮酒,尽情欢宴,叙谈往事,取笑作乐。过了十多天,高祖要走了,。沛县父老坚决要高祖多留几日。高祖说:“我的随从人众太多,父兄们供应不起。”于是离开沛县。这天,沛县城里全空了,百姓都赶到城西来敬献牛、酒等礼物。高祖又停下来,搭起帐篷,痛饮三天。沛县父兄都叩头请求说:“沛县有幸得以免除赋税徭役,丰邑却没有免除,希望陛下可怜他们。”高祖说:“丰邑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最不能忘,我只是因为当初丰邑人跟着雍齿反叛我而帮助魏王才这样的。”沛县父老父仍旧坚决请求,高祖才答应把丰邑的赋税徭役也免除掉,跟沛县一样。于是封沛侯刘濞为吴王。
汉将军在洮(táo,逃)水南北分别进击黥布。全部打败了叛军,追到鄱阳抓获了黥布,把他斩了。
樊哙另外带兵平定了代地,在当城杀了陈豨。
十一月,高祖从讨伐黥布的军中返回长安。十二月,高祖说:“秦始皇、楚隐王陈涉、魏安釐王、齐缗(mín,民)王、赵悼襄王等都没有后代,分别给予守墓人十户,给秦始皇二十户,给魏公子无忌五户。”代地的官吏、百姓,凡是被陈豨、赵利所劫持的,全部赦免。陈豨的降将说,陈豨造反时,燕王卢绾曾经派人到陈豨那里跟他密谋。高祖派辟阳侯审食其召卢绾进京,卢绾推说有病不来。辟阳侯回来后,详细报告说卢绾谋反,事有端绪。二月,高祖派樊哙、周勃带兵讨伐燕王卢绾。赦免了燕地参与造反的的官吏与百姓。立皇子刘建为燕王。
高祖讨伐黥布的时候,被飞箭射中,在回来的路上生了病。病得很厉害,吕后为他请来了一位好医生。医生进宫拜见,高祖问医生病情如何。医生说:“可以治好。”于是高祖骂他说:“就凭我一个平民,手提三尺之剑,最终取得天下,这不是由于天命吗?人的命运决定于上天,纵然你是扁鹊,又有什么用处呢!”说完并不让他治病,赏给他五十斤黄金打发走了。不久,吕后问高祖:“陛下百年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了,让谁来接替他做相国呢?”高祖说:“曹参可以。又问曹参以后的事,高祖说:“王陵可以。不过他略显迂愚刚直,陈平可以帮助他。陈平智慧有余,然而难以独自担当重任。周勃深沉厚道,缺少文才,但是安定刘氏天下的一定是周勃,可以让他担任太尉。”吕后再问以后的事,高祖说:“再以后的事,也就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了。”
卢绾带着几千骑兵在边境上等待机会,希望在高祖病愈以后,亲自到长安去请罪。
四月甲辰日,高祖在长乐宫逝世。过了四天还不发布丧事消息。吕后和审食其商量说:“那些将领先前和皇帝同登记在册的平民百姓,后来北面称臣,这些人就常常流露出不满意不服气的样子,现在 又要侍奉年轻的新皇帝了,如果不全部族灭他们,天下就安定不了。”有人听到了这个话,告诉了将军郦商。郦将军去见审食其,说:“我听说皇帝已驾崩四天了还不发布丧事消息,而且要杀掉所有的将领。如果真的这样做,天下可就危险了。陈平、灌婴率领十万大军镇守荥阳,樊哙、周勃率领二十万大军平定燕地和代地,如果他们听说皇帝驾崩了,诸将都将遭杀戮,必定把军队联合在一起,回过头来进攻关中。那时候大臣们在朝廷叛乱,诸侯们在外面造反,覆亡的日子就举足可待了。”审食其进宫把这告诉了吕后,于是就在丁未日发布高祖逝世的消息,大赦天下。
卢绾听说高祖驾崩的消息,就逃到匈奴去了。
丙寅日,在长陵安葬皇帝,下棺安葬完毕,太子来到太上皇庙。大臣们都说:“高祖起事于平民,平治乱世,使之归于正道,平定了天下,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功劳最高。”献上尊号称为高皇帝。太子继承皇帝之号,就是孝惠帝。又下令让各郡国诸侯都建高祖庙,每年按时祭祀。
到孝惠帝五年(前190),皇上想到高祖生前思念和喜欢沛县,就把沛宫定为高祖的原庙。高祖所教过唱歌的儿童一百二十人,都让他们在原庙奏乐唱歌,以后有了缺员,就随时加以补充。
高祖有八个儿子:庶出的长子是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孝惠皇帝,是吕后的儿子;三子是戚夫人的儿子赵隐王如意;四子代王刘恒,后来被立为孝文皇帝,是薄太后的儿子;五子梁王刘恢,吕太后当政时被改封为赵共王;六子淮阳王刘友,吕太后时被改封为赵幽王;七子是淮南厉王刘长;八子是燕王刘建。
太史公说:“夏朝的政治忠厚。忠厚的弊病是使得百姓粗野少礼,所以殷朝代之以恭敬。恭敬的弊病的是使得百姓相信鬼神,所以周朝代之以礼仪。礼仪的弊病是使百姓不诚恳。所以要救治不诚恳的弊病,就没有什么比得上忠厚。由此看来,夏、殷、周三代开国君主的治国之道好象是循着圆圈转,终而复始。至于周朝到秦朝之间,其弊病可以说就在于过分讲究礼仪了。秦朝的政治不但没有改变这种弊病,反而使刑法更加残酷,难道不是很错误吗?所以汉朝的兴起,虽然承继了前朝政治的弊端却有所改变,使老百姓不至于倦怠,这是符合循环终始的天道了。汉以十月为岁首,诸侯在每年的十月进京朝见皇帝。规定车服制度,皇帝乘坐的车驾,用黄缎子做车盖的衬里,车前横木的左上方要插用旄牛尾或野鸡尾做的装饰。高祖葬在长陵。
【原文】【注解】
高祖①,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②。其先③,刘媪尝息大泽之陂④,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⑤,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⑥,遂产高祖。
①高祖:刘邦死后,他的子孙和臣民因他是汉的第一代始祖,曾尊称之为高皇帝,一般习惯称他为高祖。《汉书·高帝纪上》张晏注:“礼谥法无高,以为功最高而为汉帝之太祖,故特起名焉。”②太公、媪(ǎo,袄):古代对于老年男子和老年女子的尊称,等于说老太爷、老太太。③其先:早先,起初。④陂(bei,卑):水边,岸边。⑤是时:此时。晦冥,昏暗。⑥已而:不久。有身:怀孕。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①,美须髯②,左股有七十二黑子③。仁而爱人,喜施④,意豁如也⑤。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⑥。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⑦。好酒及色⑧。常从王媪、武负贳酒⑨,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⑩,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13)。
①隆准:高鼻梁。准,鼻梁。龙颜:象龙一样的面貌。后代谀称皇帝的面貌为“龙颜”。②须髯:胡子。髯,两颊上的胡须。③股:大腿。黑子:黑痣。④施:施舍,布施。⑤豁如:豁达豪放的样子。⑥事:从事,参加。家人:平常人家。⑦廷:官署。侮:欺侮,捉弄。狎,亲近而不庄重,轻侮。侮,欺负、侮弄。⑧色:指女色。⑨贳(shì,世):租赁,赊欠。⑩酤(gū,沽):买酒。€雠(choú ,仇):售,卖出去。岁竟:年终。(13)折卷弃责(zhài,债):折断债据,不再讨债。《索引》:“然则古人用简札书,故可折。”责,同“债”。
高祖常繇咸阳①,纵观②,观秦皇帝③,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①常:通“尝”,曾经。繇:通“徭”,服徭役。②纵观:意思是任人随意观看。《会注考证》引杨慎曰:“当时车驾出则禁观者,此时则纵民观。”③秦皇帝:指秦始皇。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①,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②。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④,令诸大夫曰⑤:“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⑥。”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⑦,乃绐为谒曰“贺钱万”,⑧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迎之门。吕公者,好相人⑨,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⑩。酒阑(11),吕公因目固留高祖(12)。高祖竟酒(13),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14),臣有息女(15),愿为季箕帚妾(16)。”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17),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18)?”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19)。”卒与刘季(20)。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
①善:友善,跟……要好。②家沛:把家安在沛县。家,这里是安家的意思。③桀:同“杰”。重客:贵客。④主:主管,主持。进:指收入的钱财。⑤大夫:对宾客的尊称。《正义》:“大夫,客之贵者总称之。”⑥坐之堂下:等于说“使之坐于堂下”,让他坐在堂下。⑦素:平素,向来。易:轻视,瞧不起。⑧始:欺骗。谒:名帖。类似现在名片一类的东西。《索隐》:“谒谓以札书姓名,若今之通刺,而兼载钱谷也。”⑨好:喜好。相人:给人看相。相,看相,相面。⑩诎:同“屈”,谦让。(11)酒阑:酒快吃完了。阑,残尽。(12)目:用眼色示意。固:坚决。(13)竟酒:喝完了酒。竟,尽,完了。(14)自爱:自己珍重。(15)息女:亲生女儿。息,生。(16)箕帚妾:谦词;表面意思是干洒扫等事的婢妾,实际就是做妻子。(17)奇此女:使此女奇。意思是让这个女儿出人头地。(18)妄:随便。(19)儿女子:等于说妇孺之辈,有蔑视之意。(20)卒:最终。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①。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②,有一老父过请饮③,吕后因餔之④。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⑤,吕后具言客有过⑥,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⑦,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⑧,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⑨,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
①常:经常。告:告假,请假。之:往,到……去。②子:孩子,古代儿子和女儿都称子。居:在。耨:锄草。③老父:等于说老汉。请饮:要水喝。请,求,要。④餔(bǔ,哺):同“哺”,拿食物给人吃。⑤适:正巧。旁舍:邻居。⑥具:全都,原原本本地。⑦追及:追上。及,赶上。⑧乡者:刚才。乡,同“向”。⑨诚:果真,如果。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①,时时冠这②。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③。
①求盗:亭长手下专管追捕盗贼的差役。《集解》引应劭曰:“求盗者,旧时亭有两卒:其一为亭父,掌开闭扫除;一为求盗,掌逐捕盗贼。”②常冠:经常戴。冠,戴帽子。 ③刘氏冠:其形制《索隐》引应劭云:“一名‘长冠’。侧竹皮裹以纵前,高七寸,广三寸,如板。”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①,徒多道亡②。自度比至皆亡之③。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④。曰:“公等皆去⑤,吾亦从此逝矣⑥!”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⑦,夜径泽中⑧,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⑨,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⑩,有一老妪夜哭(11)。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12)?”妪曰:“吾子,白帝子也(13),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14),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15),欲告之(16),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17)。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①徒:壮丁,民伕。②道亡:半路逃跑。亡,逃。③度:估计,揣摸。比(旧读bì,必)至:等到到了(郦山)。④解纵:解放,放走。纵,放。⑤公等:你们这班人。公,对对方的尊称。⑥逝:走,离去。这里指逃亡。⑦被酒:带有几分酒意。被,加。⑧径:小路。这里是取道小路、抄小道的意思。⑨当径:横在小径当中。⑩所:处,处所。(11)老妪:老妇人。(12)见杀:被杀。见,被。(13)白帝:五天帝之一,西方之神。(14)为:被。赤帝:五天帝之一,南方之神。(15)诚:真实,诚实。(16)欲告之:想要打她。告,《索隐》:“《汉书》作‘苦’,谓欲困苦辱之。一本或作‘笞’。《说文》元:‘笞,击也。’”译文按“笞”译出。(17)觉:醒,睡醒。
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①”,于是因东游以厌之②。高祖即自疑,亡匿③,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④,常得之⑤。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⑦,多欲附者矣。
①气:预示吉凶之气。古代方士称可以通过观云气预知吉凶祸福。所谓“天子气”就是预示将有天子出现之气,这是迷信的说法。②厌(yā,压):压住,镇住。③亡匿:逃跑藏起来。④求:寻找。⑤得:找到。⑥从往:顺着云气的方向前往。⑦或:有人。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等起蕲①,至陈而王②,号为“张楚”③。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④。沛令恐,欲以沛应涉。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⑤,众不敢不听。”乃令樊哙召刘季。刘季之众已数十百人矣⑥。
①起:指起事,起义。②王:称王。③张楚:张大楚国。详见《陈涉世家》。④长吏:大官,高级官吏。⑤因:借,依。劫:劫迫、威胁。⑥数十百人:几十人或一百人。
于是樊哙从刘季来。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①,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②。刘季乃书帛射城上③,谓沛父老曰:“天下苦秦久矣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⑤。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⑥。”父老乃率子弟共杀沛令,开城门迎刘季,欲以为沛令。刘季曰:”天下方扰⑦,诸侯并起,今置将不善,一败涂地⑧。吾非敢自爱⑨,恐能薄⑩,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愿更相推择可者(11)。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12),后秦种族其家(13),尽让刘季。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14),当贵;而卜筮之(15),莫如刘季最吉(16)。”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17),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18),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19),杀者赤帝子(20),故上赤(21)。于是少年豪吏如萧、曹、樊哙等皆为收沛子弟二三千人,攻胡陵、方与,还守丰(22)。
①城守:凭借城墙防守。②逾:越过。保刘季:以刘季为保障,也就是依附刘季的意思。③书帛:在帛上书写,这里是指在帛上写信。④苦秦:等于说“苦于秦”,即为秦所苦的意思。⑤完:完整,保全。⑥无为:意思是什么也做不了。无,没有什么。⑦扰:乱。⑧一败涂地:意思是一旦失败,将使肝脑涂地。形容失败得很惨。⑨非敢自爱:意思是不敢吝惜自己的性命,爱,吝惜,舍不得。⑩能:才能,能力。薄:少、小。(11)更:更新。相:共,共同。推择:推举,推选。(12)不就:不能成功。就,成。(13)种族其家:灭家族,绝后代,意思就是满门抄斩。(14)平生:平时,平素。(15)卜筮(shī,式):占卜。卜,用龟壳进行占卜,根据龟壳被烧后的裂痕预测吉凶。筮,用蓍(shī,师)草进行占卜。(16)莫如:没有人比得上。莫,没有人,没有谁。(17)祠:祭祀。按:祭祀黄帝与下句祭祀蚩尤,《集解》引应劭曰:“《左传》黄帝战于阪泉,以定天下。蚩尤好五兵(兵器),故祠祭之求福祥也。”(18)衅鼓旗:把牲畜的血涂在鼓和旗上。衅是古代一种祭祀仪式,用牲畜的血涂在新制的器物上。(19)所杀蛇:被杀的蛇。(20)杀者:杀蛇的人。(21)上:同“尚”,崇尚。(22)“攻胡陵、方与”二句:据《汉书·高帝纪》及《秦楚之际月表》,二句所记当属秦二世二年十月之事。(参见《会注考证》)。
秦二世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①。项氏起吴②。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命雍齿守丰,引兵之薛。泗川守壮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③,杀之。沛公还军亢父,至方与,(周市来攻方与)未战。陈王使魏人周市略地④。周市使人谓雍齿日:丰,故梁徙也⑤。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⑥,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⑦。”雍齿雅不欲属沛公⑧,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⑨,在留,乃往从之⑩,欲请兵以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11),别将司马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12),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从骑百余往见之(13)。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14),五大夫将十人(15)。沛公还,引兵攻丰。
①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索隐》按:“《汉书·高纪》,二世二年八月,武臣自立为赵王,田儋自立为齐王,韩广自立为燕王,魏咎自立为魏王也。”②项氏:指项梁、项羽叔侄。③得:俘获。④略地:夺取土地。⑤“丰,故梁徙也”句:《集解》文颖曰:“梁惠王孙假为秦所灭,转东徙于丰,故曰‘丰,梁徙也。”徒,迁徒,这里指迁徙地。⑥下:投降。⑦且:将要。⑧雅:向来。⑨假王:代理的王。⑩从:追随,投奔。(11)从陈:追赶陈胜军。(12)西:向西,西进。(13)从骑:带着随从骑兵。从,使跟随;骑,骑兵。(14)益:增加。(15)五大夫将:五大夫级的将领。战国时楚、魏有五大夫,秦汉亦设此官。《集解》引苏村曰:“五大夫,第九爵也。以五大夫为将,凡十人也。”
从项梁月余,项羽已拔襄城还①。项梁尽召别将居薛。闻陈王定死,因立楚后怀王孙心为楚王②,治盱台③。项梁号武信君。居数月,北攻亢父,救东阿,破秦军。齐军归,楚独追北④,使沛公、项羽别攻城阳,屠之。军濮阳之东⑤,与秦军战,破之。
①拔:攻克,打下。②“因立”句:楚怀王之孙熊心被立为王,用其祖父的谥号仍称楚怀王,这是为了顺应楚人之心。参见《项羽本纪》。③治盱台:在盱台定都。治,设置治所,这里指定都。④追北:追击败逃的军队。北,败逃。⑤军:驻军,驻扎。
秦军复振,守濮阳,环水①。楚军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与项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与秦军战,大破之,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①环水:有二说。一说指在城周围挖壕引水以自守。一说指引黄河水绕城自守。《正义》按:“二说皆通。其濮阳县北临黄河,言秦军北阻黄河,南凿沟引黄河水环绕作壁垒为固,楚军乃去。”
项梁再破秦军,有骄色。宋义谏,不听。秦益章邯兵,夜衔枚击项梁①,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与项羽方攻陈留,闻项梁死,引兵与吕将军俱东②。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①枚:像筷子一样的东西,两头有绳子。古人作战,为防止喧哗,就命士兵把“枚”衔在嘴里,绳子结在脑后颈项上,叫做“衔枚”一般用在疾行军进行偷袭敌人的时候,②东:向东,东进。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①,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①不足:不值得。
秦二世三年,楚怀王见项梁军破,恐,徙盱台,都彭成,并吕臣、项羽军自将之①。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项羽为长安侯,号为鲁公。吕臣为司徒,其父吕青为令尹。
①并:合并。
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①。
①王之:让他为王,即让他统治关中。
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①。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②,愿与沛公西入关。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僄悍猾贼③。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遣类④,皆阬之,诸所过无不残灭⑥。且楚数进取⑦,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⑧,告谕秦父兄⑨。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⑩,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乃道砀至成阳(13),与杠里秦军夹壁(14),破(魏)[秦]二军。楚军出兵击王离,大破之。
①“诸将莫利”句:诸将没有谁认为先入关对自己有利。利,以为有利。
②奋:这里是气愤、愤激的意思。③僄悍:轻捷勇猛。猾贼:奸狡伤人。贼,伤害。④无遗类:一个没留下。⑤阬:坑埋,活埋。⑥诸所过:指项羽带兵经过的地方。残灭:杀光。⑦且:而且,再说。进取:进攻。⑧长者:忠厚老实的人。扶义:扶持仁义,等于说实行仁义。⑨告谕:通告,告诉。⑩侵暴:侵害,欺凌。“侵”“暴”同义。€宜:应该。下:使降服,攻下。散卒:散兵,残兵。(13)道:取道,经由。(14)夹壁:对垒。壁,营垒。
沛公引兵西,遇彭越昌邑,因与俱攻秦军,战不利。还至栗,遇刚武侯,夺其军,可四千余人①,并之。与魏将皇欣、魏申徒武蒲之军并攻昌邑,昌邑未拔。西过高阳。郦食其(谓)[为]监门,曰:“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②。”乃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③,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④,长揖⑤,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⑥,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⑦。延上坐⑧。食其说沛公袭陈留⑨,得秦积粟。乃以郦食其为广野君,郦商为将,将陈留兵,与偕攻开封⑩,开封未拔。西与秦将杨熊战白马,又战曲遇东,大破之。杨熊走之荥阳,二世使使者斩以徇(11)。南攻颍阳,屠之。因张良遂略韩地轘辕。
①可:将近,大约。②大人;德行高尚的人。③踞床:伸开腿坐在床上。是非常不礼貌的姿式。踞,伸开腿坐。④拜:行敬礼。古时为下跪叩头及打恭作揖的通称。⑤长揖:古时不分尊卑的一种相见礼。拱手高举,自上而下。⑥足下:对对方的敬称。⑦摄:整理。谢:道歉。⑧延:引入,请入。⑨说;劝说。⑩偕:一起。(11)使:派。使者:奉长官之命而去行事之人。徇:示众。
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①。南②,战雒阳军,军不利,还至阳城,收军中马骑,与南阳守齮战犨东,破之。略南阳郡,南阳守齮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过而西。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③。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兵从他道还,更旗帜,黎明,围宛城三帀④。南阳守欲自刭⑤。其舍人陈恢曰⑥:“死未晚也⑦。”乃逾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⑧。今足下近日止攻⑨,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⑩: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强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11),封其守(12),因使止守(13),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14)。”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鳃、襄侯王陵降西陵。还攻胡阳,遇番君别将梅鋗,与皆(15),降析、郦。遣魏人宁昌使秦,使者未来,是时章邯已以军降项羽于赵矣(16)。
①绝:横渡。津:渡口。②南:向南,南进。③距险:凭借险要地势来抵抗。距,同“拒”。④帀:周匝,环绕一围。⑤自刭(jing,径):自刎。⑥舍人:待从宾客及亲信左右的通称。⑦死未晚也:这里是省略了前提条件,意思是说等到走头无路的时候再寻死也还不算晚。⑧乘:防守,守卫。⑨尽日:整日。止攻:停止前进,留下来攻城。⑩随足下后:意思是跟在您后面追击。(11)莫若:没有什么办法比得上,什么都比不上。(12)封其守:封赏那里的郡守。(13)止守:留下来在那里防守。(14)累:牵累,牵挂。(15)与皆:和……一块,并军作战。皆,同“偕”。《会注考证》:“秘阁本,古钞本皆作‘偕’,与《汉书》合。”(16)降:使降,即攻下的意思。
初,项羽与宋义北救赵,及项羽杀宋义,代为上将军,诸将黥布皆属,破秦将王离军,降章邯,诸侯皆附。及赵高已杀二世,使人来,欲约分王关中,沛公以为诈,乃用张良计,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①,因袭攻武关,破之。又与秦军战于蓝田南,益张疑兵旗帜②,诸所过毋得掠卤③,秦人憙④,秦军解⑤,因大破之。又战其北,大破之。乘胜,遂破之。
①啖以利:等于说“啖之以利吃”,意思是用利益、金钱去收买诱惑。啖,吃,这里是使吃,即设诱的意思。②张:张开,指悬挂。③掠卤:抢掠。卤,通“虏”。④憙;同“喜”。⑤解(xiè,懈):同“懈”,懈怠。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①,系颈以组②,封皇帝玺符节③,降轵道旁④。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⑤,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⑥,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⑦,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⑧”,诽谤者族⑨,偶语者弃市⑩。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11):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12)。余悉除去秦法(13)。诸吏人皆案堵如故(14)。凡吾所以来(15),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16)!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 侯至而定约束耳(17)。”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18)。沛公不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19)。”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①素车白马:白车白马,是用于凶丧的车马。②组:丝带。③封:封闭,封起来。玺:即玉玺,天子之印。符节:古代朝廷用作信物的凭证,用以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符:用竹木或金属制成,上书文字,剖分为二,双方各持一半,使用时两半相合以验真假。一般做成虎形,也称虎符,用以征调兵将。节,以竹制成,用以证明身份,使臣持之。④轵道:亭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⑤属吏:交付给吏人。属,交付,托付。⑥止宫休舍:停留在宫中休息。⑦府库:仓库,藏财物的地方。⑧苛法:苛虐的法令。⑨诽谤:指批评朝政之得失。“诽”、“谤”都是指责别人过失,诽为背后指责,谤为公开指责。⑩偶语:相对私语。《集解》引臣瓒曰:“《始皇本纪》曰‘偶语经书者弃市’。”弃市:处死刑。古代处犯人死刑,多在街市上执行,表示与众共弃。《索引》:“按:《礼》云‘刑人于市,与众弃之’。”(11)法三章耳:意思是法律只有三个条目。即下两句所说对杀人、伤人及抢劫者判罪。这是相对秦法来说比较简约的法律。章,条目。(12)抵罪:当罪。《集解》引李斐:“伤人有曲直,盗臧有多少,罪名不可豫(预先)定,故凡言抵罪,耒知抵何罪也。”(13)悉除去秦法:全部废除秦朝的法律。悉,全部,都。(14)案堵如故:一切照常,和原先一样。案堵,同“安堵”,安居,安定。堵,墙。(15)凡:表示总括,有总起来说的意思。(16)无:同“毋”,不要。(17)定约束:制定规矩、制度。约束,规约。(18)飨:用酒食款待人。(19)费人:让别人花费。费,花费,破费。
或说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①,地形强。今闻章邯降项羽,项羽乃号为雍王,王关中。今则来②,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关,无内诸侯军③,稍征关中兵以自益④,距之。”沛公然其计⑤,从之。十一月中,项羽果率诸侯兵西,欲入关,关门闭。闻沛公已定关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关。十二月中,遂至戏。沛公左司马曹无伤闻项王怒,欲攻沛公,使人言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令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欲以求封⑥。亚父劝项羽击沛公。方飨士,旦日合战⑦。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⑧。会项伯欲活张良⑨,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⑩,项羽乃止。沛公从百余骑,驱之鸿门(11),见谢项羽(12)。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13)!”沛公以樊哙、张良故,得解归(14)。归,立诛曹无伤。
①十倍天下:是天下的十倍。②则:如果。③无内诸侯军:不要让诸侯军进来,内,同“纳”,进入。④稍:渐渐。征:征集。自益:指增加自己的兵力。⑤然其计:以其计为然。认为他的计策对。然,对,正确,这里是以为然的意思。⑥求封:指求项羽的封赏。⑦合战:交战,会战。⑧不敌:抵不过。⑨会:正赶上,恰好。活张良:使张良活命,即救张良的命。⑩以文谕项羽:意思是用言辞向项羽解释。文,言辞。谕,使明白,晓喻。《正义》:“《项羽本纪》云项伯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击之不义’。此以文谕之。”事详《项羽本纪》。(11)驱:赶马。(12)谢:谢罪,道歉。(13)生此:《项羽本纪》作“至此”。(14)解:解脱,逃脱。
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①。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①残破:毀坏。
项羽使人还报怀王①。怀王曰:“如约②。”项羽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③。乃曰:“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④,何以得主约⑤!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乃详尊怀王为义帝⑥,实不用其命。
①报:汇报请示。②如约:遵照以前的约定,即“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如,按照,遵照。③后天下约:意思是按照天下诸侯的约定自己落后面了,就是没能率先进入关中。④功伐:功劳。“功”,“伐”同义。⑤主约:主持盟约。⑥详:通“佯”,假装、谎称。
正月,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①,都彭城②。负约③,更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三分关中,立秦三将:章邯为雍王,都废丘;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董翳为翟王,都高奴。楚将瑕丘申阳为河南王,都洛阳。赵将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赵王歇徙王代。赵相张耳为常山王,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九江王,都六。怀王柱国共敖为临江王,都江陵。番君吴芮为衡山王,都邾。燕将臧荼为燕王,都蓟。故燕王韩广徙王辽东④。广不听,臧荼攻杀之无终。封成安君陈馀河间三县,居南皮。封梅鋗十万户。
①王梁、楚地九郡:在梁地、楚地九个小郡称王,就是统治九个郡的意思。②都:建都,定都。③负约:失约,背约。④徙:调职,改任。
四月,兵罢戏下①,诸侯各就国②。汉王之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③,从杜南入蚀中④。去辄烧绝栈道⑤,以备诸侯盗兵袭之,亦示项羽无东意。至南郑,诸将及士卒多道亡归,士卒皆歌思东归。韩信说汉王曰:“项羽王诸将之有功者,而王独居南郑。是迁也⑥。军吏士卒皆山东之人也,日夜跂而望归⑦,及其锋而用之⑧,可以有大功。天下已定⑨,人皆自宁⑩,不可复用。不如决策东乡(11),争权天下。”
①戏(huī,挥)下:大将军的旗帜之下。戏,将帅的大旗。一说:戏(xī,羲),指戏水,“戏下”即戏之水下。②就国:到自己的封国去。③慕从者:“因向慕而追随的人。④蚀:入江中的谷口,一说指子午谷,一说 指骆谷。⑤辄:便,就。栈道:又名“阁道”、“复道”、“栈阁”。在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木铺板而成的架空的通道。⑥迁:流放。⑦跂:踮起后脚跟。“跂而望归”形容思归心切。⑧锋:锐势,势头。⑨已定:指安定之后。⑩宁:安宁,安定,这里指安居乐业。(11)决策:决定策略或办法。东乡:向东进发。乡,同“向”。
项羽出关①,使人徙义帝②。曰:“古之帝者 地方千里③,必居上游④。”乃使使徒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⑤,群臣稍倍叛之⑥,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⑦,杀义帝江南。项羽怨田荣,立齐将田都为齐王。田荣怒,因自立为齐王,杀田都而反楚;予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楚令萧公角击彭越,彭越大破之。陈馀怨项羽之弗王己也,令夏说说田荣,请丘击张耳。齐予陈馀兵,击破常山王张耳,张耳亡归汉。迎赵王歇于代,复立为赵王,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项羽大怒,北击齐。
①出关:指出函谷关。②徙义帝:指让楚怀王心迁离彭城。③地方千里:土地纵横各千里。方,指土地面积,“方千里”即纵横各千里,这里是说地盘不很大。④上游:河川的上流,这里是指内地偏僻地区。⑤趣:同“促”,催促。⑥倍叛:即“背叛”。倍,通“背”。⑦阴:暗中,秘密地。
八月,汉王用韩信之计,从故道还,袭雍王章邯。邯迎击汉陈仓,雍兵败,还走;止战好畤,又复败,走废丘。汉王遂定雍地,东至咸阳,引兵围雍王废丘,而遣诸将略定陇西、北地、上郡。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楚闻之,发兵距之阳夏,不得前①,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距汉兵。
①前:向前,前进。
二年,汉王东略地,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韩王昌不听,使韩信击破之。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关外置河南郡。更立韩太尉信为韩王。诸将以万人若以一郡降者①,封万户。缮治河上塞②。诸故秦苑囿园池③,皆令人得田之④。正月,虏雍王弟章平,大赦罪人。
①若:或,或者。②缮治:修治。③苑囿园地:畜养禽兽、种植花草的地方,为帝王游玩和打猎的风景园林。④田之:在那里种田。田,这里是种田、耕种的意思。
汉王之出关至陕,抚关外父老①,还,张耳来见,汉王厚遇之②。
二月,令除秦社稷③,更立汉社稷。
三月,汉王从临晋渡,魏王豹将兵从。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南渡平阴津,至雒阳。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以义帝死故④。汉王闻之,袒而大哭⑤。遂为义帝发丧⑥,临三日⑦。发使者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⑧。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⑨。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⑩。”
①抚:安抚。②厚遇:厚待,重礼款待。③除:废除。社稷:土神和谷神,也指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地方,即社稷坛。古代帝王诸侯都要祭祀土神和谷神,因而用为国家的代称。④三老:《正义》引《百官表》云:“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三老掌教化。”这是秦代的制度。遮:阻遏,拦住。《正义》引乐产云:“横道自言曰遮。”⑤袒:袒露左臂。一种丧礼仪式。⑥发丧:人死公告于众。⑦临(lìn,吝):哭吊死者。⑧北面:做臣子。古代以坐北朝南为正位,皇帝坐正位,臣子面朝北,所以就用北面表示为臣。事:事奉。⑨缟素:指穿白色丧服。我国礼俗,为死者发丧时皆穿白戴孝。缟,白色的丝织物。素:没有染色的丝绸,也指白色。⑩楚之杀义帝者:指项羽。
是时项王北击齐,田荣与战城阳。田荣败,走平原,平原民杀之。齐皆降楚,楚因焚烧其城郭,系虏其子女①。齐人叛之。田荣弟横立荣子广为齐王,齐王反楚城阳、项羽虽闻汉东②,既已连齐兵③,欲遂破之而击汉。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④,遂入彭城。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⑤。当是时,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⑥。塞王欣亡入楚。
①系虏:俘掳。系,用绳索捆绑。②东:向东,东进。③既已:已经。连齐兵:指与齐兵连接作战《项羽本纪》记此事作“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④以故:因此。王诸侯:其所指历来说法不一,今多从颜师古说,指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魏豹、殷王卬。⑤质:这里指人质。⑥为楚:助楚。
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巴。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汉王乃西过梁地,至虞。使谒者随何之九江王布所①,曰:“公能令布举兵叛楚,项羽必留击之。得留数月,吾取天下必矣。”随何往说九江王布,布果背楚。楚使龙且往击之。
①谒者:官名,掌管宫中传达通报。这里或指使者。
汉王之败彭成而西,行使人求家室①,家室亦亡,不相得②。败后乃独得孝惠,六月,立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栎阳,诸侯子在关中者皆集栎阳为卫。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更名废丘为槐里。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时祀之。兴关内卒乘塞。
①家室:提家中父母妻儿。②不相得:没有找到他们。
是时九江王布与龙且战,不胜,与随何间行归汉。汉王稍收士卒,与诸将及关中卒益出,是以兵大振荥阳,破楚京、索间。
三年,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即绝河津,反为楚。汉王使郦生说豹,豹不听,汉王遣将军韩信击,大破之,虏豹。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汉王乃令张耳与韩信遂东下井陉击赵,斩陈馀、赵王歇。其明年,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军荥阳南,筑甬道属之河①,以取敖仓②。与项羽相距岁余。项羽数侵夺汉甬道③,汉军乏食,遂围汉王。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项王不听。汉王患之,乃用陈平之计,予陈平金四万斤,以间疏楚君臣④。于是项羽乃疑亚父。亚父是时劝项羽遂下荥阳,及其见疑⑤,乃怒,辞老⑥,愿赐骸骨归卒伍⑦,未至彭城而死。
①属之河:意思是把荥阳和黄河南岸连接起来。属,连接。②敖仓:秦朝所建粮仓名,在今河南省荥阳西北。③数:多次,屡次。④间疏:离间。楚君臣:指项羽和范增。陈平的离间计详见《项羽本纪》。⑤见疑:被怀疑。⑥辞老:托辞年老。辞,托辞,借口。⑦赐骸骨:意思即乞身告老。古人把做官看作委身于君,年老要求退休叫乞骸骨。归卒伍:意思是回乡为民。古时户籍以五户为伍,三百家为卒。卒伍,指乡里。
汉军绝食①,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②,被甲②,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③,诈为汉王,诳楚④,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⑤。令御史大夫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诸将卒不能从者,尽在城中。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⑥,难与守城。”因杀魏豹。
①绝食:断了粮食。②出:使……出,放出。②被:同“披”。
③王驾:汉王所乘的车子。驾:古时 帝王车乘的统称。④诳:骗。⑤遁:逃。⑥反国之王:意思是反叛过的侯国之王。魏豹最初被项羽封为魏王,后降汉,又叛汉。汉二年八月,韩信破魏,虏豹,刘邦曾赦免了他。
汉王之出荥阳入关,收兵欲复东。袁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愿君王出武关,项羽必引兵南走,王深壁①,令荥阳、城皋间且得休②。使韩信等辑河北赵地③,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④,未晚也。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 矣。”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与黥布行收兵。
①深壁:加深壁垒。壁,营壁。②且:暂日,暂时。③辑:联合,聚集。④连:连结。⑤行收兵:一边行军,一边收集兵卒。
项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汉王坚壁不与战①。是时彭越渡睢水,与项声、薛公战下邳,彭越大破楚军。项羽乃引兵东击彭越。汉王亦引兵北军成皋。项羽已破走彭越②,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跳③,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④,北渡河,驰宿修武。自称使者,晨驰入张耳、韩信壁,而夺之军⑤。乃使张耳北益收兵赵地,使韩信 东击齐。汉王得韩信军,则复振。引兵临河,南飨军小修武南,欲复战。郎中郑忠乃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⑥,勿与战。汉王听其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人楚地,与彭越复击破楚军燕郭西,遂复下梁地十余城。
①坚壁:坚守营垒。②破走彭越:击破赶跑了彭越。走,使走,赶跑。③跳:逃。④共车:同乘一车。⑤奇之军:夺了他们的军权。⑥高垒:加高壁垒。深堑:挖深壕沟。堑,护城河,壕沟。
淮阴已受命东,未渡平原。汉王使郦生往说齐王田广,广叛楚,与汉和,共击项羽。韩信用蒯通计①,遂袭破齐。齐王烹郦生②,东走高密。项羽闻韩信已举河北兵破齐、赵,且欲击楚,则使龙且、周兰往击之。韩信与战,骑将灌婴击,大破楚军,杀龙且。齐王广奔彭越。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③,绝其粮食。
①韩信用蒯通计:事详见《淮阴侯列传》。②烹:用鼎把人煮死,古代一种酷刑。③苦楚兵:使楚兵被苦,即骚扰楚兵。
四年,项羽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①。若汉挑战,慎勿与战②,无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乃行,击陈留、外黄、睢阳,下之。汉果数挑楚军③,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度兵汜水。士卒半渡④,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⑤。大司马咎、长史欣皆自刭汜水上。项羽至睢阳,闻海春侯破,乃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项羽至,尽走险阻⑥。
①谨守:慎守,严守。②慎:千万。③挑楚军:向楚军挑战。④关渡:正渡到河中央。⑤货赂:财货。赂,财物。⑥险阻:指山高路险地。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①,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汉王欲攻之,留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②。乃遣张良操印绶立韩信为齐王③。
①边:邻近,靠近。②自为守:自己为自己防守。③绶:用来拴印的丝带。
项羽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说韩信,韩信不听。
楚汉久相持未决①,于壮苦军旅②,老弱罢转饷③。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项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汉王数项羽曰④:“始与项羽俱受命怀王,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项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项羽矫杀卿子冠军而自尊⑤,罪二。项羽已救赵,当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二。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⑥,私收其财物,罪四。又强杀秦降王子婴,罪五。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王其将⑦,罪六。项羽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⑧,令臣下争叛逆,罪七。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予⑨,罪八。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罪九。夫为人臣而弑其主,杀已降,为政不平⑩,主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11),使刑余罪人击杀项羽(12),何苦乃与公挑战!”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13)。汉王伤匈(14),乃扪足曰(15):“虏中吾指(16)!”汉王病创卧(17),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18),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19),病甚,因驰入成皋。
①未决:未分胜负。②苦军旅:等于说“苦于军旅”。军旅,指战争、战事。③罢(pí,疲)转饷:等于说“苦于转饷”,由于运输军粮而疲惫。罢,通“疲”。转,车运。这里指运输。饷:粮草给养。④数:历数罪状。⑤矫:假托王命。自尊:使自己尊贵,即抬高自己的意思。⑥冢:坟冢,高大的坟墓。⑦王其将:封其将为王。其将:指章邯,司马欣。⑧故主:指田市,赵歇、韩广等。⑨多自予:多给自己。⑩平:公平,公正。(11)残贼:指残害人的人。(12)刑余罪人:指受过刑的罪犯。(13)弩: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的箭。(14)匈:同“胸”。 (15)扪:摸。(16)虏:对敌人的蔑称。指:指足趾。(17)病创卧:因箭伤而卧病。(18)强:免强。行劳:巡行慰问士兵,视察部队。(19)行军:即上文“行劳军”之意。
病愈,西入关,至栎阳,存问父老①,置酒,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巿②。留四日,复如军③,军广武。关中兵益出。
①存问:慰问。“存”“问”同义。②枭:悬头示众。③如:往,到……去。
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田横往从之①。项羽数击彭越等,齐王信又进击楚。项羽恐,乃与汉王约,中分天下,割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归汉王父母妻子②,军中皆呼万岁,乃归而别去。
①“当此时”到“田横往人从之”五句:《会注考证》引崔适曰:“彭越将兵至田横从之,三年重文也。宜删。”②父母妻子“母”指高祖庶母,“子”指祖高庶子刘肥,参见《项羽本纪》注。
项羽解而东归。汉王欲引而西归,用留侯、陈平计①,乃进兵追项羽,至阳夏南止军,与齐王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②。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用张良计③,于是韩信、彭越皆往。及刘贾入楚地④,围寿春,汉王败固陵,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之)武王,行屠城父,随(何)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立武王布为淮南王。
①留侯、陈平计:张良、陈平认为楚已兵疲粮尽,应该乘机消灭它,不能养虎遣患。详见《项羽本纪》。②期会:约定日期会合。③张良计:指封给韩信、彭越土地,使各自为战。详见《项羽本纪》。④“及刘贾”句:《会注考证》以为“及”上当有“黥布”二字,引《四书·高帝纪》:“汉遣人诱大司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迎黥布,布并行屠城父。”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①,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②,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③,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④,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鲁为楚坚守不下。汉王引诸侯兵北,示鲁父老项羽头⑤,鲁乃降。遂以鲁公号葬项羽穀城⑥。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壁,夺其军。
①当之:而对楚军,与楚军正面对阵。当,面对。②皇帝:指刘邦。③合:交战。④纵:指纵兵攻击楚军。⑤示:给……看。⑥以鲁公号:以鲁公的名号。
正月①,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②。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③,吾不敢当帝位④。”群臣皆曰:“大王起徽细⑤,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⑥。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⑦。臣等以死守之⑧。”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⑨,便国家。”甲午⑩,乃即皇帝位汜水之阳€。
①正月,当时用秦历,以建亥之月(阴历十月)为岁首,这里正月是汉五年的第四个月。②相与共:一块儿,共同。③非所守:求。④不敢当:承担不起。⑤徽细:徽贱、卑徽,指平民。⑥裂地:分地。⑦疑不信:指对裂地封侯疑而不信。⑧守:这里是坚持的意思。⑨便:便利,合道。⑩甲午:《集解》引徐广曰:“二月甲午”。€汜水之阳:汜水的北面。阳,水之北山之南叫“阳”。
皇帝曰义帝无后。齐王韩信飞楚风俗①,徙为楚王,都下邳。 立建成侯彭越为梁王,都定陶。故韩王信为韩王,都阳翟。徙衡山王吴芮日为长沙王,都临湘。番君之将梅鋗有功,从入武关,故德番君②。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
①习:熟悉,习惯。②德:感恩、感激。
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①。故临江王驩为项羽叛汉,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数月而降,杀之雒阳。
①臣属:称臣归从。
五月,兵皆罢归家①。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复之六岁,食之一岁③。
①罢:遣去,遣归。②复:免除赋税徭役。岁:年。③食:供养。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诸侯将无敢隐朕①,皆言其情②。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③,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④。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⑤,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⑥,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饷⑦,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①无敢:不能。隐朕:瞒我。②情:真情,这里指心里话。③慢:简慢无礼④同:同享、共享。⑤害:忌妒,嫉恨。⑥筹策:谋求,计谋。帷帐:军帐,幕府。⑦餽饷:粮饷。
高祖欲长都雒阳①,齐人刘敬说②,及留侯劝上入都关 中,高祖是日驾③,入都关中。六月,大赦天下。
①长:长时间,长久地。②刘敬说高祖入都关中事,详见《刘敬叔孙通列传》。③驾:驾车,这里指起驾。
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将击之,得燕王臧荼。 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使丞相哙将兵攻代。
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利几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①。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②,而利儿恐,故反。
①侯之:封给他以侯位。②通侯籍:一般诸侯的名册。通侯,即列侯。本叫“彻侯”,为避汉武帝刘彻讳而改为“通侯”。籍,名册。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日:“天无二日,土无二王①。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②!如此,则威重不行③。”后高祖朝,太公拥篲迎门却行④。高祖大掠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⑤,赐金五百斤。
①“天无”二句:语出《礼记·坊记》。②奈何:怎么。③威重:威望,威严④拥:抱、持。篲(huì,慧):扫帚。迎门:朝着门口 却行:倒退着走。“拥篲却行”是表示十分恭敬。⑤善:认为善,赞赏。
十二月,人有上变事告楚王信谋反①,上问左右,左 右争欲击之。用陈平计,乃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楚王信迎,即因执之②。是日,大赦天下。田肯贺,因说高祖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秦,形胜之国③,带河山之险④,县隔千里⑤,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⑥。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⑦。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⑧,西有浊河之限⑨,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县隔千里之外⑩,齐得十二焉。故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矣。”高祖曰:“善。”赐黄金五百斤。
①上变事:呈上作乱谋反的汇报。②执:捉拿,拘捕。③形胜:指形势险要。④带山河:以山河为带,即周围有山河环绕的意思。
⑤县(xuán,悬)隔千里:大意是有千里长的疆界,有山河与关东相隔。县隔,隔开,阻隔。县,同“悬”。《会注考证》引王先谦曰:“县隔千里,言河山之阻,千里而遥,非与诸侯县隔也。”⑥“持戟”二句:历来难解,其说不一。大意是说,秦地险要,如果关东拥有百万军队,那么秦地只需二万军士防守,就可以抵挡住。《集解》引苏林曰:“得百中之二焉。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百二,百分之二。下之“十二”,即十分之二。⑦居高屋之上建瓴(国líng,零)水也:意思是在高屋脊上把瓶水向下倾倒。喻指居高临下,不可阻遏的形势。建,倾覆,倾倒,瓴,一种盛水的瓶子。一说:瓴为檐角滴水之器(见陈直《史记新证》)。⑧固:险要。⑨限:险阻。⑩“县隔千里之外”:据上文“持戟百万”与“秦得百二焉”二句相连,此六字疑当在“持戟百万”之前。译文故倒。
后十余日,封韩信为淮阴侯,分其地为二国。高祖曰将军刘贾数有功,以为荆王,王淮东。弟交为楚王,王淮西。子肥为齐王,王七十余城,民能齐言者皆属齐①。乃论功②,与诸列侯部符行封③。徙韩王信太原。
①齐言:说齐国话,即说齐方言。②论功:评定功绩。③剖符行封:把刻有封侯的字样的符节剖为两半,朝廷留一半,把另一半交给受封者,以做凭证。
七年,匈奴攻韩王信马邑,信因与谋反太原。白土曼丘巨、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①,遂至平城。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令樊哙止定代地。立兄刘仲为代王。
①堕:掉落。什二三:十分之二三。
二月,高祖自平城过赵、雒阳,至长安。长乐宫成①,丞相已下徙治长安②。
①长乐宫:汉宫名,在今陕西长安县西北。汉初为朝会之所,后为太后所居,叫做东宫。②已:同“以”。
八年,高祖东击韩王信余反寇于东垣。
萧丞相营作未央宫①,立东阙②、北阙、前殿、武库、太仓③。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④,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⑤?”萧何曰:“天下方未定⑥,故可困遂就宫室⑦。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⑧。”高祖乃说⑨。
①营作:营建,建告。未央宫:汉宫名,在今陕西长安县故城西南角。②阙:皇宫前面两边的楼台,中间有道路。《说文》:“阙,门观也。”③太仓:京城粮仓④匈匈:纷乱的样子。⑤过度:超过限度。指过分豪华壮美。⑥方未定:还没有安定。方,正。⑦就:成,指建成。⑧加:增加,这里指超越。⑨说:同“悦”。
高祖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①,高祖心动②,因不留。代王刘仲弃国亡,自归雒阳③,废以为合阳侯。
①“赵相贯高等”句:赵王张敖为鲁元公主的丈夫。据《张耳陈馀列传》记载: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对赵王十分傲慢,贯高等欲杀高祖,被赵王阻止。现在高祖再次过赵,贯高等设下埋伏想杀掉高祖。②“高祖心动”二句:据《张耳陈馀列传》载:高祖过柏人县,本欲留宿,心动,听说县名“柏人”,曰:“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贯高等行刺计划未成。③归:投案自首。
九年,赵相贯高等事发觉,夷三族。废赵王敖为宣平侯。是岁,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
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①,起,为太上皇寿②,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③,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④。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⑤?”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①卮(zhī,支):古代酒器。②为太上皇寿:等于说“为太上皇为寿”。为寿,献酒致祝寿词。③无赖:没有才能,无可依仗。又《集解》引晋灼曰:“许慎曰:‘赖,利也’。无利入于家也。或曰江淮之间谓小儿多诈狡猾为‘无赖’。”④力:努力。⑤孰与:与……相比,哪一个……。
十年十月,淮南王黥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皆来朝长乐宫。春夏无事。
七月,太上皇崩栎卫宫①。楚王、梁王皆来送葬。赦栎阳囚。更命郦邑曰新丰②。
①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叫“崩”。②更命:改名。
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上曰:“豨尝为吾使,甚有信。代地吾所急也①,故封豨为列侯,以相国守代,今乃与王黄等劫掠代地②!代地吏民非有罪也,其赦代吏民。”九月,上自东往击之。至邯郸,上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也。”闻豨将皆故贾人也③,上曰:“吾知所以与之④。”乃多以金啖豨将,豨将多降者。
①急:以为急迫,就是认为重要的意思。②乃:竟:竟然。③贾人:商人。④与:对付。这里指对付的方法。
十一年,高祖在邯郸诛豨等未毕①,豨将侯敞将万余人游行②,王黄军曲逆,张春渡河击聊城。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马邑不下,即攻残之③。
①毕:结束,完毕。②游行:指流动不定地作战,略等于游击。③残:摧毁。
豨将赵利守东垣,高祖攻之,不下。月余,卒骂高祖,高祖怒。城降,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①。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①原:宽赦。
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夏,梁王彭越谋反,废迁蜀;复欲反,遂夷三族。立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
秋七月,淮南王黥布反,东并荆王刘贾地,北渡淮,楚王交走入薛。高祖自往击之。立子长为淮南王。
十二年,十月,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①,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②,高祖击筑③,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④。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⑤。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魂犹乐思沛⑥。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⑦,复其民⑧,世世无有所与⑨,”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⑩,道旧故为笑乐€。十余日,高祖欲去,沛父兄固请留高祖。高祖曰:“吾人众多,父兄不能给。”乃去。沛中空县皆之邑西献(13)。高祖复留止,张饮三日(14)。沛父兄皆顿首曰(15):“沛幸得复,丰未复,唯陛下哀怜之(16)。”高祖曰:“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17)。”沛父兄固请,乃并复丰,比沛(18)。于是拜沛侯刘濞为吴王。
①纵酒:纵情饮酒。②酣:酒喝得很畅快。③筑:古代乐器名,形状象琴琴。④儿:指男孩儿。和习:跟着唱,学习。⑤游子:离乡远游手的。悲:念,思念,眷恋。⑥万岁后,是死后的避讳的说法。乐思沛:喜欢和思念沛。⑦汤沐邑:周制,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以内的供住宿和斋戒沐浴的封邑。后来皇帝、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也称“汤沐邑”。⑧复:免除赋税徭役。⑨无有所与:意思是不必交纳赋税服徭役。与,参与。⑩诸母:对同宗族的叔母的通称。€道归故:谈起以往的旧事。给:供给,供应。(13)空县:意思是县中空无一人。献:指献中酒等礼品。(14)张:指张设帷帐。《会注考证》:“秘阁本张作“帐”。(15)顿首:叩头。(16)唯:希望。哀怜,怜悯。(17)特,只是。(18)比:并列,跟……一样。
汉将别击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斩布鄱阳。
樊哙别将兵定代,斩陈豨当城。
十一月,高祖白布军至长安。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隐五陈涉、魏安釐王、齐缗王、赵悼襄王皆绝无后①,予守冢各十家②,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无忌五家。”赦代地吏民为陈豨、赵利所劫掠者,皆赦之。陈豨降将言豨反时,燕王卢绾使人之豨所,与阴谋③。上使辟阳侯迎绾,绾称病。辟阳侯归,具言绾反有端矣④。二月,使樊哙、周勃将兵击燕王绾。赦燕吏民与反者。立皇子建为燕王。
①绝无后。断绝子孙,没有后代继承人。②守冢:守护坟墓的人。③阴谋:暗中谋划。④端:头绪。
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①,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入见,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②:“吾以布 衣提三尺剑取天下③,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④!”遂不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已而吕后问⑤:“陛下百岁后⑥,萧相国即死⑦,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⑧,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⑨,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⑩。”
①流矢:飞箭。②嫚骂:辱骂:嫚,轻慢,侮辱。③布衣:平民。因平民穿布制衣服,故以布衣借指平民。④虽:即使,纵然。⑤已而:不久。⑥百岁后:也是死的避讳说法,等于说百年之后。⑦即:如果,一旦。⑧少:稍徽。戆(zhuàng,壮):愚而刚直。⑨少文:缺少文才。⑩而:你。
卢绾与数千骑居塞下候伺①,幸上病愈自入谢②。
①候伺:窥伺,等待机会。②幸:希望。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①,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②,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③,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将军④。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⑤。”审食其人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①编户民:登记在户口簿上的平民。②怏怏:不满意、不服气的样子。③是:这些人。④语(yù,遇):告诉。⑤翘足而待:一举足的功夫就可等待到,形容很快、很容易。翘,举。
卢绾闻高祖崩,遂亡入匈奴。
丙寅,葬。己巳,立太子,至太上皇庙①。群臣皆曰:“高祖起徽细②,拨乱世反之正③,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太子袭号为皇帝,孝惠帝也。令郡国诸将各立高祖庙,以岁时祠④。
①“丙寅”至“至太上皇庙”:梁玉绳以为当作“五月丙寅,葬长陵,已下(指下棺安葬),太子至太上皇庙”。(参见《会注考证》引),译文据此。②高祖:《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此时群臣方议尊号,何得称高祖?《汉书》作‘帝’,是也。”③拨乱世反之正:治平乱世,使之回复正常。拨,治理。反之正,使之反于正。④以岁时祠:每年按时祭祀。
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①。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
①原庙:再立一庙。《集解》:“骃案:谓‘原’者,再也。先既已立庙,今又再立,故谓之原庙。”
高帝八男:长庶齐悼惠王肥;次孝惠,吕后子;次戚夫人子赵隐王如意;次代王恒,已立为孝文帝,薄太后子;次梁王恢,吕太后时徙为赵共王;次淮阳王友,吕太后时徙为赵幽王;次淮南厉王长;次燕王建。
①长庶:意思是长子为庶出的儿子,即非正妻所生。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①。忠之敝②,小人以野③,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④,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⑤。朝以十月⑥。车服黄屋左纛。葬长陵。
①忠:真诚。②敝:同“弊”,毛病,弊病。②小人:指老百姓。这是一种蔑称。野:粗鄙。④僿:(sài,塞):不城恳。⑤天统:等于说天道,自然的规律。统,一脉相承的系统。⑥“朝以十月”三句:此三句疑有脱误错简。《会注考证》:中井积德曰:‘车服’下宜有‘尚赤’等语,分明阙语令。又曰:‘葬长陵’是纪文之脱错在于此。梁玉绳曰‘葬长陵’三字错简,当在‘丙寅’句下。”以,在。黄屋,黄缎子做衬里的车盖。左纛(dào,盗),古代用旄牛尾或野鸡尾做的装饰物叫纛,因为是插在前衡木的左上方,所以叫左纛。长陵,汉高祖的陵墓,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吕太后本纪第九
解惠全 白晓红 译注
【说明】
吕后名雉,字娥姁(xū,虚),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女性野心家。这篇本纪成功地塑造了吕后这样一个残忍刻毒、权欲薰心的乱政后妃的形象,详细地记述了吕后篡权及其覆灭的过程:从吕后在刘邦死后培植吕氏势力、残害刘邦宠姬和诸子的罪恶行径,到周勃、陈平等元老大臣联合刘氏宗室诛灭诸吕的惊险斗争,到诛吕功臣们商议迎立刘恒即位的情况。王诸吕和诛诸吕是关系汉室存亡兴替的大事,作者紧紧扣住这个关键问题布局谋篇,充分体现了太史公作为一个史学家的卓越识见。
作者多处运用简洁的漫画笔法辛辣地讽剌了吕后处心积虑培植吕氏势力的种种表现:惠帝死后,“太后哭,泣不下”;丞相陈平请拜吕台(yí,怡)、吕产、吕禄为将,掌握南北军军权,诸吕入宫,居中用事,则“太后悦,其哭乃哀”。同样是哭,稍事勾勒,就产生了绝妙的讽剌效果。又如写吕后欲王吕氏而“风大臣”的欲盖弥彰、“取美人子名之”的弄巧成拙、废帝更立时的装腔作势,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或明或暗地流露出作者对弄权女主的无情鞭挞。
这篇本纪记事真实,刻画人物性格鲜明深刻:写吕后,象她残害戚姬、连杀三赵王等事件的本身就足以表现其残忍狠毒的性格了,而作者还往往用貌似悠闲的文字不动声色地加重表达自己对吕后的憎恶之情,从而也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惠帝得知“人彘”就是戚夫人后,有“此非人所为”的痛苦哀叹,借用吕后亲生儿子之口,骂得何等有力!又如吕后鸩杀赵王如意之前,以周昌抗旨和惠帝苦心相护来反衬吕后必置赵王于死地而后快的刻毒。再如赵王刘友被幽死前所唱的那首悲歌,更是对吕后人性灭绝的揭露与声讨。写诸元老大臣和刘氏宗室,也是多处着意刻画,如右丞相王陵敢于当面斥责吕后“今王吕氏,非约也”,又当面质问周勃、陈平:“诸君纵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地下?”一尊刚正不阿的汉室忠臣塑像活现眼前。又如在诛灭诸吕过程中,周勃、陈平的多谋机警,朱虚侯的勇武,齐哀王的果断,灌婴的沉稳等等,也都描绘得恰如其分。正是由于这些性格各异的人物的通力合作,加之人心所向,才使得他们虽屡处险境,却又总是绝处逢生,最终诛尽诸吕而大快人心。
纵观全篇,太史公似乎向人们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译文】
吕太后是高祖贫贱时的妻子,生了孝惠帝和鲁元太后。到高祖做汉王时,又娶了定陶人戚姬,非常宠爱她,生了赵隐王刘如意。孝惠帝为人仁惠柔弱,高祖认为不象自己,常想废掉他,改立戚姬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因为如意象自己。戚姬得到宠爱,常跟随高祖到关东,她日夜啼哭,想要让自己的儿子取代孝惠帝做太子。吕后年纪大,经常留在家中,很少见到高祖,和高祖越来越疏远。如意被立为赵王之后,好几次险些取代了太子的地位,靠着大臣们的极力诤谏,以及留侯张良的计策,太子才没有被废掉。
吕后为人刚强坚毅,辅佐高祖平定天下,诛杀韩信、黥(qíng,情)布、彭越等大臣也多有吕后之力。吕后有两个哥哥,都是高祖的部将。大哥周吕侯吕泽死于战争,他的儿子吕台被封为郦(lì,丽)侯,吕产被封为交侯;二哥吕释之被封为建成侯。
高祖十二年(前195)四月甲辰日,高祖逝于长乐宫,太子承袭帝号做了皇帝。当时高祖有八个儿子:长子刘肥是惠帝的异母兄,被封为齐王,其余都是惠帝的弟弟,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被封为赵王,薄夫人的儿子刘恒被封为代王,其他妃嫔的儿子,刘恢被封为梁王,刘友被封为淮阳王,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刘建被封为燕王。高祖的弟弟刘交被封为楚王,高祖兄的儿子刘濞(bì,闭)被封为吴王。非刘氏的功臣鄱(pó,婆)君吴芮(ruì,锐)的儿子吴臣被封为长沙王。
吕后最怨恨戚夫人和她的儿子赵王,就命令永巷令把戚夫人囚禁起来,同时派人召赵王进京。使者往返多次,赵国丞相建平侯周昌对使者说:“高皇帝把赵王托付给我,赵王年纪还小。我听说太后怨恨戚夫人,想把赵王召去一起杀掉,我不能让赵王前去。况且赵王又有病,不能接受诏命。”吕后非常恼怒,就派人去召周昌。周昌被召到长安,吕后又派人去召赵王。赵王动身赴京,还在半路上。惠帝仁慈,知道太后恼恨赵王,就亲自到霸上去迎接,跟他一起回到宫中,亲自保护,跟他同吃同睡。太后想要杀赵王,却得不到机会。孝惠元年(前194)十二月一天清晨,惠帝出去射箭。赵王年幼,不能早起。太后得知赵王独自在家,派人拿去毒酒让他喝下。等到惠帝回到宫中,赵王已经死了。于是就调淮阳王刘友去做赵王。这年夏天,下诏追封郦侯吕台的父亲吕泽为令武侯。太后随即派人砍断戚夫人的手脚,挖去眼睛,熏聋耳朵,灌了哑药,扔到猪圈里,叫她“人猪”。过了几天,太后叫惠帝去看人猪。惠帝看了,一问,才知道这就是戚夫人,于是大哭起来,从此就病倒了,一年多不能起来。惠帝派人请见太后说:“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我作为太后的儿子,再也不能治理天下了。”惠帝从此每天饮酒作乐,放纵无度,不问朝政,所以一直患病。
二年(前193),楚元王刘交、齐悼惠王刘肥都前来朝见。十月,有一天惠帝与齐王在太后面前宴饮,惠帝因为齐王是兄长,就按家人的礼节,请他坐上座。太后见此大怒,就叫人倒了两杯毒酒放在齐王面前,让齐王起来向他献酒祝寿。齐王站了起来,惠帝也站起来,端起酒杯要一起向太后祝酒。太后害怕了,急忙站起来倒掉了惠帝手里的酒。齐王觉得奇怪,因而没敢喝这杯酒,就装醉离开了席座。事后打听,才知道那是毒酒,齐王心里很害怕,认为不能从长安脱身了,非常焦虑。齐国的内史向齐王献策说:“太后只有惠帝和鲁元公主两个孩子。如今大王您拥有七十多座城,而公主只享食几座城的贡赋。大王如果能把一个郡的封地献给太后,来作公主的汤沐邑,供公主收取赋税,太后一定高兴,您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于是齐王就献上城阳郡,为了讨好太后,并违背常礼尊自己的异母妹鲁元公主为王太后。吕后很高兴,就接受了。于是在齐王在京的官邸摆设酒宴,欢饮一番,酒宴结束,就让齐王返回封地了。三年(前192),开始修筑长安城,四年(前191),完成了一半,五年(前190)、六年(前189)全部竣工。诸侯都来京聚会,十月入朝祝贺。
七年(前188)秋季八月戊寅日,惠帝逝世。发丧时,太后只是干哭,没有眼泪。留侯张良的儿子张辟强任侍中,只有十五岁,对丞相陈平说:“太后只有惠帝这一个儿子,如今去世了,太后只干哭而不悲通,您知道这里的原因吗?”陈平问:“是什么原因?”辟强说:“皇帝没有成年的儿子,太后顾忌的是你们这班老臣。如果您请求太后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两宫卫队南北二军,并请吕家的人都进入宫中,在朝廷里掌握重权,这样太后就会安心,你们这些老臣也就能够幸免于祸了。”丞相照张辟强的办法做了。太后很满意,才哭得哀痛起来。吕氏家族掌握朝廷大权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于是大赦天下。九月辛丑日,安葬惠帝。太子即位做了皇帝,到高祖庙举行典礼,向高祖禀告。少帝元年(前187),朝廷号令完全出自太后。
太后行使皇帝的职权之后,召集大臣商议,打算立诸吕为王。先问右丞相王陵。王陵说:“高帝曾杀白马,和大臣们立下誓约,‘不是刘氏子弟却称王的,天下共同诛讨他’。现在如果封吕氏为王,是违背誓约的。”太后很不高兴。又问右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周勃等人回答:“高帝平定天下,封刘氏子弟为王;如今太后代行天子之职,封吕氏诸兄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太后大喜,于是退朝。王陵责备陈平、周勃:“当初跟高帝歃(shà,厦)血盟誓时,你们难道不在吗?如今高帝去世,太后是临朝执政的女主,却要封吕氏子弟为王。你们竟然纵容她的私欲,迎合她的心愿,违背与高帝立下的誓约,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见高帝于黄泉之下呢?”陈平、周勃说:“如今在朝廷上当面反驳,据理诤谏,我们比不上您;而要保全大汉天下,安定刘氏后代,您又比不上我们。”王陵无话可答。十一月,太后想要罢免王陵,就拜他为皇帝的太傅,夺了他右丞相的实权。王陵于是就称病免职回乡了。吕后任命左丞相陈平做了右丞相,任命辟阳侯审食其(yìjī,异基)做了左丞相。但左丞相审食其不管应该做的事情,而只是监督宫中事务,就象郎中令一样。审食其原先做过太后的舍人,曾随太后落入项羽军中,所以很得宠信。常常决断大事,朝廷大臣处理政务都要通过他来决定。吕后又追尊郦侯吕台的父亲吕泽为悼武王,想由此开头来封诸吕为王。
四月,太后准备封诸吕为侯,就先封高祖的功臣郎中令冯无择为博城侯。鲁元公主去世,赐给她谥号为鲁元太后,封她的儿子张偃为鲁王。鲁王的父亲就是宣平侯张敖。封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章为朱虚侯。把吕禄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封齐国的丞相齐寿为平定侯。封少府阳成延为梧侯。接着就封吕种为沛侯,吕平为扶柳侯,张买为南宫侯。
太后又想封诸吕为王,先封惠帝后宫妃子所生的儿子刘强为淮阳王,刘不疑为常山王,刘山为襄阳侯,刘朝为轵(zhǐ,只)侯,刘武为壶关侯。太后暗示大臣们,大臣们就请求封郦侯吕台为吕王,太后同意了。建成侯吕释之去世,继承侯位的儿子因为有罪而被废除,就封他的弟弟吕禄为胡陵侯,做为继承建成侯的后代。二年(前186),常山王刘不疑去世,封他的弟弟襄阳侯刘山为常山王,改名刘义。十一月,吕王吕台去世,谥为肃王,他的儿子吕嘉接替为王。三年(前185),无可记之事。四年(前184),吕后封她的妹妹吕嬃(Xū,须)为临光侯,封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又封了诸侯王的丞相五人为侯。
宣平侯张敖的女儿做孝惠皇后时,没有儿子,假装怀孕,抱来后宫妃子生的孩子说成是自己所生,杀掉他的母亲,立他为太子。惠帝去世,太子立为皇帝。后来皇帝略微懂事时,偶然听说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自己并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就口出怨言,说:“皇后怎么能杀死我的母亲却把我说成是自己的儿子呢?我现在还小,等长大成人后我就造反。”太后听说这件事以后很担心,害怕他将来作乱,就把他囚禁在永巷宫中,声称皇帝得了重病,左右大臣谁也见不到他。太后说:“凡是拥有天下掌握万民命运的人,应该象上天覆盖大地、象大地容载万物一样抚育百姓,皇帝有欢悦爱护之心安抚百姓,百姓就会欢欣喜悦地侍奉皇帝,这样上下欢悦欣喜的感情相通,天下就能太平。如今皇帝病重,经久不愈,以致神志昏乱失常,不能继承帝位供奉宗庙祭祀了,因此不能把天下托付给他,应该找人代替他。”群臣都叩头说:“皇太后为天下百姓谋划,对安定宗庙社稷的思虑极为深远,我们恭敬地叩头听命。”于是废了皇帝的帝位,太后又在暗中杀了他。五月丙辰日,立常山王刘义为皇帝,改名叫刘弘。没有改称元年,是因为太后在行使着皇帝的职权。改封轵侯刘朝为常山王。设置太尉的官职,绛侯周勃当了太尉。五年(前183)八月,淮阳王刘强去世,封他的弟弟壶关侯刘武为淮阳王。六年(前182)十月,太后说吕王吕嘉行为骄横跋扈,废掉了他,封肃王吕台的弟弟吕产为吕王。夏天,大赦天下。封齐掉惠王的儿子刘兴居为东牟侯。
七年(前181)正月,太后召赵王刘友进京。刘友的王后是吕氏的女儿,刘友不喜欢她,而喜欢其他的姬妾,这个吕氏的女儿很嫉妒,恼怒之下离开了家,到吕后面前诽谤刘友,诬告刘友曾经说:“吕氏怎么能封王!太后百年之后,我一定收拾他们。”太后大怒,因此召赵王来京。赵王到京后,太后把他安置在官邸里却不接见,并派护卫队围守着,不给他饭吃。赵王的臣下有偷着给送饭的,就被抓起来问罪。赵王饿极了,就作了一首歌,唱道:
“诸吕朝中掌大权啊,刘氏江山实已危;
以势胁迫诸王侯啊,强行嫁女为我妃。
我妃嫉妒其无比啊,竟然谗言诬我罪;
谗女害人又乱国啊,不料皇上也蒙昧。
并非是我无忠臣啊,如今失国为哪般?
途中自尽弃荒野啊,曲直是非天能辨。
可惜悔之时已晚啊,宁愿及早入黄泉。
为王却将饥饿死啊,无声无息有谁怜!
吕氏天理已灭绝啊,祈望苍天报仇冤。”
丁丑日,赵王被囚禁饿死,按照平民的葬礼,把他埋在长安百姓坟墓的旁边。
己丑日,发生日食,白昼变得跟黑夜一样。太后非常嫌恶,心中闷闷不乐,对左右的人说:“这是因为我啊。”
二月,改封梁王刘恢为赵王。吕王吕产被改封为梁王,但梁王没有去封国,留在朝廷担任皇帝的太傅。封皇帝之子平昌侯刘太为吕王。把梁国改为吕国。原来的吕国改名为济川国。太后的妹妹吕嬃有个女儿嫁给营陵侯刘泽为妻,刘泽当时担任大将军。太后封诸吕为王,怕自己死后刘泽作乱,于是就封刘泽为琅邪王,想借此来稳住他的心。
梁王刘恢改封为赵王后,心里不高兴。太后就把吕产的女儿嫁给赵王做王后。王后的随从官员都是吕家的人,专揽大权,暗中监视赵王,赵王不能随意行动。赵王有个宠爱的姬妾,王后派人用毒酒毒死了她。赵王于是作诗四章,让乐工们歌唱。赵王内心悲痛,六月就自杀了。太后知道这件事后,认为赵王为了女人就连祭祀宗庙的礼仪都不要了,于是废除了他后代的王位继承权。
宣平侯张敖去世,封他的儿子张偃为鲁王,赐给张敖鲁元王的谥号。
秋天,太后派使者去告诉代王刘恒,想要改封他为赵王。代王辞谢了,表示愿意守卫边远的代国。
太傅吕产,丞相陈平等人向太后进言说,武信侯吕禄是上侯,在列侯中排在第一位,请求立他为赵王,太后同意,并追尊吕禄的父亲康侯为赵昭王。九月,燕灵王刘建去世,他有一个姬妾生的儿子,太后派人把他杀了,燕灵王绝了后代,封国被废除。八年(前180)十月,立吕肃王的儿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吕通的弟弟吕庄为东平侯。
三月中旬,吕后举行了除灾求福的祓(fú,福)祭,回来路过轵道亭时,看到一个东西象是一条黑狗,一下子撞到她的腋下,忽然又不见了。让人占卜,说是赵王刘如意在作祟,从此太后得了腋下疼痛的病。
吕后因为外孙鲁元王张偃年幼,又老早就死了父母,孤单势弱,就封了张敖前妾所生的两个儿子,封张侈为新都侯,张寿为乐昌侯,来辅佐鲁元王张偃。又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封吕荣为祝兹侯。宫中宦官担任令和丞的都封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
七月中旬,吕后病重,就任命赵王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北军;吕王吕产统领南军。吕后告诫吕禄、吕产说:“高帝平定天下后,曾和大臣们立下誓约,说:‘不是刘氏子弟却称王的,天下共同诛讨他。’现在吕家的人被封为王,大臣们心中不平。我如果死了,皇帝年轻,大臣们恐怕要作乱。你们一定要握住兵仅,保卫皇宫,千万不要为我送丧,不要被人所制服。”辛巳日,吕后去世,留下诏书,赐给每个诸侯王黄金千斤。将、相、列侯、郎、吏等都按位次赐给黄金。大赦天下。以吕王吕产为相国,以吕禄的女儿为皇后。
吕后安葬以后,用左丞相审食其做皇帝的太傅。
朱虚侯刘章有气概有勇力,东牟侯刘兴居是他的弟弟,二人都是齐哀王刘襄的弟弟,住在长安。当时,诸吕独揽大权,打算作乱,但他们畏惧高帝的老臣周勃、灌婴等人。未敢妄动。朱虚侯的妻子是吕禄的女儿,因此他私下里了解到诸吕的阴谋。他怕自己被杀,就暗中派人告诉他的哥哥齐王刘襄,想要让他发兵西进,诛杀诸吕自立为帝。朱虚侯自己准备在朝廷里联合大臣们作内应。齐王准备发兵,他的丞相不服从。八月丙午日,齐王准备派人诛杀丞相,丞相召(shào,邵)平于是造反,发动军队想要围攻齐王,齐王因此杀了丞相,接着发兵东进,诈夺了琅邪王刘泽的军队,然后把两支军队一并率领起来向西进发。此事在《齐悼惠王世家》中有记载。
齐王写信给各诸侯王说:“高帝平定天下后,分封子弟为王,悼惠王被封在齐国。悼惠王去世,孝惠帝派留侯张良立我为齐王。孝惠帝逝世,吕后执掌朝权,年事已高,听信诸吕,擅自废掉和改立皇帝,又接连杀了刘如意、刘友、刘恢三个赵王,废除了梁、赵、燕三个刘氏封国,用来封诸吕为王,还把齐国一分为四。虽有忠臣进言劝谏,可是吕后昏乱糊涂听不进去。如今吕后逝世,而皇帝还很年轻,不能治理天下,本应依靠大臣、诸侯。可是诸吕却随意自己提高官职,聚兵率卒,增加威势,胁迫列侯、忠臣,假传皇帝之命,向天下发号施令,刘氏宗庙因此濒临危境。我率兵入京就是去杀不该为王的人。”朝廷知道后,相国吕产等人就派颍阴侯灌婴率军迎击齐王。灌婴到了荥阳,和将士们商议说:“诸吕在关中握有兵权,图谋颠覆刘氏,自立为帝。如果我打败齐国回去报告,就是给吕氏增了实力。”于是把军队留驻在荥阳,派使者告知齐王及各国诸侯,要和他们联合起来,等待吕氏发动变乱,再共同诛灭他们。齐王得知灌婴的打算以后,就带兵返回齐国的西部边界,等待按照约定行事。
吕禄、吕产想要在关中发动叛乱,但在朝廷他们害怕绛侯、朱虚侯等人,在外面他们害怕齐、楚二国的军队,又担心灌婴背叛他们,所以想等到灌婴的军队与齐王交战后再起事,所以犹豫不决。当时,名义上是少帝弟弟的济川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以及吕后的外孙鲁元王张偃,都因年纪太小未去封国,住在长安。赵王吕禄、梁王吕产各自带兵分居南北二军,他们都是吕家的人,列侯群臣都感到不能自保性命。
太尉绛侯周勃不能进入军营主持军务。曲周侯郦商年老有病,他儿子郦寄和吕禄要好。绛侯就跟丞相陈平商议,派人挟持郦商,让他儿子郦寄前去骗吕禄,说:“高帝和吕后共同平定天下,刘氏被立为王的九人,吕氏被立为王的三人,都是大臣们商议过的,此事已通告诸侯,诸侯都认为这样合适。现在太后逝世,皇帝年轻,而您佩带着赵王的印,不赶快回去守卫封国,却担任上将军,率军留驻此地,让大臣诸侯们产生怀疑。您为什么不把将印归还给朝廷,把兵权交还给太尉呢?也请梁王归还相国印,和大臣们订立盟约,返回封国,这样齐国必然罢兵,大臣也能心里踏实,您也可以在千里封国高忱无忧地做您的王了,这是有利于子孙万代的好事呀。”吕禄果然相信了他的建议,准备交出将军印,把军队归还给太尉。派人把这事告知吕产和吕家的老人们,这些人有的认为可行,有的认为不行,意见不一,迟疑未决。吕禄信任郦寄,常和他一起出外游玩射猎。一次经过他姑姑吕嬃的府第,吕嬃大发雷霆,说:“你做为将军却放弃军队,我们吕家如今就要没有容身之地了。”接着把所有的珠玉宝器都抛撒到庭堂下面,说:“再也不替别人保存这些玩艺儿了。”
左丞相审食其被免职。
八月庚申日早晨,代理御史大夫职务的平阳侯曹窋(zhú,竹),会见相国吕产商议事情。郎中令贾寿从齐国出使回来,趁机责备吕产说:“大王早不到封国去,现在即使想走,还走得成吗?”接着就把灌婴与齐楚联合,准备诛灭诸吕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吕产,催促吕产赶快进宫。平阳侯曹窋大体听到了这些话,立即跑去告诉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太尉想进入守卫吕后所居长乐宫的北军,因为长乐宫原为吕后所居,是诸吕的活动中心,而且北军力量较强,所以没能进去。襄平侯纪通主管符节,太尉就让纪通拿着符节,假传皇帝诏令,要让太尉进入北军。太尉又派郦寄和典客刘揭先去劝说吕禄:“皇帝命太尉主管北军,让您回封国去,还是赶快交出将军印,及早离开,不然,大祸将要临头了。”吕禄认为郦寄不会欺骗他,就解下将军印交给典客,把兵权交给太尉。太尉拿着将印进入军门,向军中发令:“拥护吕氏的袒露右臂,拥护刘氏的袒露左臂。”军中将士都袒露左臂拥护刘氏。太尉还没到北军时,吕禄已经交出将军印离开了军营,太尉于是统率了北军。
然而南军还在吕氏手里。平阳侯曹窋听到吕产的阴谋,告诉了丞相陈平以后,陈平就召来朱虚侯刘章,让他协助太尉。太尉派朱虚侯监守军门,命令曹窋通知未央宫卫尉:“不准放相国吕产进入殿门。”吕产不知道吕禄已离开北军,就进入未央宫,准备作乱,但进不了殿门,在那里走来走去,徘徊不定。平阳侯担心不能取胜,就驱马跑去告诉太尉。太尉也担心不能战胜诸吕,没敢明言杀掉吕产,就派朱虚侯进宫,对他说:“赶快进宫保卫皇帝。”朱虚侯要求派兵,太尉给他一千多人。朱虚侯进入未央宫,就看见吕产已在宫中。到吃晚饭的时分,朱虚侯向吕产发起攻击,吕产逃走。这时狂风大作,吕产的随从官员一片混乱,无人再敢抵抗。朱虚侯率兵追赶吕产,追到郎中令官府的厕所中把他杀掉了。
朱虚侯刘章杀掉吕产后,皇帝派谒者手持符节前来慰劳。朱虚侯想夺过符节,谒者不肯。刘章就跟谒者同乘一辆车,凭借谒者手中的符节在宫中驱马奔跑,斩了长乐宫的卫尉吕更始。然后跑回北军向太尉报告。太尉起身向朱虚侯拜贺说:“我们所担心的就是这个吕产,因为他身为相国,又掌握着南军,现在已经把他杀了,刘氏天下就安定了。”随即派人分头把吕氏的男男女女全部抓来,不分老少,一律斩杀。辛酉日,将吕禄抓获斩首,用鞭杖竹板打死吕嬃。又派人杀了燕王吕通,并废掉了鲁王张偃。壬戌日,恢复了皇帝太傅审食其左丞相的职务。戊辰日,改封济川王刘太为梁王,立赵幽王的儿子刘遂为赵王。派朱虚侯把诛杀诸吕的事情通知齐王,让他收兵。灌婴也从荥阳收兵回京。
朝廷的大臣们聚在一起秘密商量,说:“少帝以及吕(梁)王刘太、淮阳王刘武、常山王刘朝,都不是孝惠皇帝真正的儿子。吕后用欺诈的手段,把别人的儿子抱来谎称是惠帝的儿子,杀掉他们的生母,养在后宫,让孝惠皇帝把他们认做自己的儿子,立为继承人,或者封为诸侯王,来加强吕氏的势力。如今已经把诸吕全部消灭了,却还留着吕氏所立的人,那么等到他们长大后掌了权,我们这班人就要被灭族了。不如现在挑选一位最贤明的诸侯王,立他为皇帝。”有人说:“齐悼惠王刘肥是高帝的长子,现在他的嫡子为齐王,从根儿上说,是高帝的嫡长孙,可以立为皇帝。”但大臣们都说:“吕氏就凭着他们是外戚而专权作恶,几乎毁了刘氏天下,害了功臣贤良。现在齐王外祖母家姓驷,驷钧是个恶人,如果立齐王为皇帝,那就又成了吕氏的天下。”大家考虑立淮南王刘长,又觉得他太年轻,外祖母家也很凶恶。最后大家说:“代王刘恒是现今高帝儿子中最大的了,为人仁孝宽厚。太后薄夫人娘家谨慎善良。再说,拥立最大的儿子本来就名正言顺,而且代王又以仁爱孝顺闻名天下,立他为帝合适。”于是就一起暗中派使者去召代王进京。代王派人推辞。使者再次前来,代王才带着随从人员乘坐六辆驿车进京。闰九月月末己酉日到达长安,住在代王的官邸。大臣们都前去拜见,把天子的玉玺奉上,一起尊立代王为天子。代王一再推辞,群臣坚决请求,最后才答应了。
车牟侯刘兴居说:“诛灭吕氏我没有功劳,请让我去清理皇宫。”就和太仆汝阴侯滕公夏侯婴一起入宫,到少帝面前说:“你不是刘氏的后代,不应立为皇帝。”接着回过头来挥手让少帝左右的卫士放下兵器离去。有几个人不肯,宦者令张泽说明情况,他们也把兵器放下了。滕公于是叫来车子,载着少帝出了皇宫。少帝问:“你们要带我到哪儿去?”滕公说:“出去找个地方住。”就让他住在少府。然后侍侯着天子乘坐的法驾,到代王官邸迎接代王,向他报告:“宫室已经仔细清理完毕。”代王当天晚上进入未央宫。有十名谒者持戟守卫端门,喝问:“天子还在,你是什么人要进去?”代王叫过太尉,让太尉去向他们说明,这十个谒者就都放下兵器离去了。代王于是进入内廷执掌朝政。当天夜里,主管部门的官员分头到梁王、淮阳王、常山王和少帝的住处把他们杀死。
代王被立为天子,在位二十三年去世,谥号是孝文皇帝。
太史公说:孝惠皇帝和吕后在位的时候,百姓得以脱离战国时期的苦难,君臣都想通过无为而治来休养生息,所以惠帝垂衣拱手,安闲无为,吕后以女主身份代行皇帝职权,施政不出门户,天下却也安然无事。刑罪很少使用,犯罪的人也很少。百姓专心从事农耕,衣食富足起来了。
【原文】【注解】
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①,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②,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③,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④,赖大臣争之⑤,及留侯策⑥,太子得毋废。
①微时:贫贱的时候。妃:配偶。②类:像。③希:同“稀”,少。④儿(jī,机):几乎,差点儿。⑤赖:靠,依靠。争:同“诤”,谏诤,规劝。⑥留侯策:张良的计策。吕后命其兄吕泽强要张良出谋划策保住太子,张良说:有四位老者,高祖招而不能致,若令太子卑辞安车以请,宜来。后来四位老者果真帮助太子保住了太子的地位。详见《留侯世家》。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①。吕后兄二人,皆为将。长兄周吕侯死事②,封其子吕台为郦侯,子产为交侯;次兄吕释之为建成侯。
①所诛大臣:指韩信、黥布、彭越等被杀。事见《淮阴侯列传》、《黥布列传》、《彭越列传》。②死事:死于战争。
高祖十二年四月甲辰,崩长乐宫①,太子袭号为帝。是时高祖八子:长男肥,孝惠兄也,异母,肥为齐王;余皆孝惠弟,戚姬子如意为赵王,薄夫人子恒为代王,诸姬子子恢为梁王,子友为淮阳王,子长为淮南王,子建为燕王。高祖弟交为楚王,兄子濞为吴王。非刘氏功臣番君吴芮子臣为长沙王。
①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叫崩。
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①,而召赵王。使者三反②,赵相建平侯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③,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④,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吕后大怒,乃使人召赵相。赵相征至长安⑤,乃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⑥。太后欲杀之,不得间⑦。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蚤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⑧。犁明⑨,孝惠还,赵王已死。于是乃徒淮阳王友为赵王。夏,诏赐郦侯父追谥为令武侯。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⑩,饮瘖药(11),使居厕中(12),命曰“人彘”(13)。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14):“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①永巷:即永巷令。陈直《新征》:“永巷为永巷令之省文。《汉书·百官公卿表》詹事属官,有永巷令长丞。”《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云:“永巷本后宫女使所居,群室排列如街巷而长连,故名永巷。亦有狱,以治后宫有罪者,以其在永巷也,故亦称永巷耳。”②反:同“返”。③属臣赵王:把赵王托付给我。属(zhǔ,嘱),托付,交给。④并:一并,一起。⑤征:召,特指君召臣。⑥自挟:亲自携同。⑦间:空隙,机会。⑧鸩(zhèn,振);毒酒。据传有一种叫作鸩的毒鸟,以其羽毛浸过的酒,人喝了立即会死。⑨犁:通“黎”,等到。王念孙《读书杂志》:“帝晨出射,则天将明矣。及既射而还,则在日出之后,不得言‘犁明孝惠还’也。‘犁明,孝惠还’,当作‘犁孝惠还’,‘明’字衍。言比及孝惠还,而赵王已死也。《汉书》作‘迟帝还’与‘犁孝惠还’同义。”⑩煇:通“熏”,用火烧灼。(11)饮(yìn,印):灌。瘖(yīn,阴)药:使人变哑的药。瘖,哑。(12)厕:猪圈。(13)彘(zhì,至):猪。(14)请:告诉。
二年,楚元王、齐悼惠王皆来朝。十月,孝惠与齐王燕饮太后前①,孝惠以为齐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礼②。太后怒,乃令酌两卮鸩③,置前,令齐王起为寿④。齐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⑤。齐王怪之,因不敢饮,详醉去⑥。问,知其鸩,齐王恐,自以为不得脱长安,忧。齐内史士说王曰:“太后独有孝惠与鲁元公主。今王有七十余城,而公主乃食数城⑦。王诚以一郡上太后,为公主汤沐邑⑧,太后必喜,王必无忧。”于是齐王乃上城阳之郡,尊公主为王太后⑨。吕后喜,许之。乃置酒齐邸⑩,乐饮,罢,归齐王。三年,方筑长安城,四年就半,五年六年城就。请侯来会。十月朝贺。
①燕饮:安闲快乐,不讲礼仪的宴饮。燕:安。②如:按照。③卮(zhī,支):酒器。④为寿:献酒祝寿。⑤泛(fěng,讽):翻,覆。⑥详:通“佯”,假装。⑦食:受、享,指享食封地的赋税物产。⑧汤沐邑:古代诸侯入京朝见天子,天子赐给他一小块领地,以供其斋戒沐浴的费用,称汤沐邑。后世用以指皇室收取赋税的私邑。⑨尊公主为王太后:齐王与鲁元公主为异母兄妹,不得以母礼事之,今尊公主为王太后,是为了取悦于吕后。⑩齐邸:齐王在京的官邸。按汉法,诸侯王可在京筑府舍,以供入朝时使用。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①。留侯子张辟强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②:“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③?”丞相曰:“何解?”辟强曰:“帝毋壮子④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⑤,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⑥,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祸矣。”丞相乃如辟强计⑦。太后说⑧,其哭乃哀。吕氏权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为帝,谒高庙⑨。元年,号令一出太后⑩。
①泣:眼泪。②丞相:据《汉书·陈平传》,这里指左丞相陈平。③解:解释,这里指道理、原因。④毋:同“无”。⑤南北军:西汉高祖时所建,用来保卫两宫的卫队。长乐宫在东,为北军;未央宫在西,为南军。(参用《会注考正》引俞正燮说)⑥用事:执政,当权。⑦如:顺从,依照。⑧说:同“悦”。⑨谒:禀告,这里指举行典礼,禀告即位登基。⑩一:一概,完全。
太后称制①,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②,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③,非约也。”太后不说。问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勃等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昆弟诸吕④,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陈平、绛侯曰⑤:“始与高帝啑血盟⑥,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从欲阿意背约⑦,何面目见高帝地下?”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⑧,臣不如君;夫全社稷⑨,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王陵无以应之。十一月,太后欲废王陵,乃拜为帝太傅,夺之相权。王陵遂病免归。乃以左丞相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事⑩,令监宫中,如郎中令。食其故得幸太后(11),常用事,公卿皆因而决事(12)。乃追尊郦侯父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13)。
①称制:代行天子之权。制:帝王的命令。②刑白马盟:杀白马盟誓立约,意思就是歃血而盟。古人会盟,微饮牲血,或含于口中,或涂于口旁,以表示诚意,叫歃血。刑,杀。王:称王,做王。③王吕氏:让吕氏做王。④昆弟:兄弟。⑤让:责备。⑥啑(shà,霎):同“歃”。⑦从:同“纵”,纵容。阿(ē,阴平俄):迎合。⑧面折:当面指责。折,驳斥,使屈服。廷争:在朝廷上诤谏。争,规劝。⑨社稷:本为土神和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立社稷坛,后来社稷就成了国家的代称。⑩不(11)治事:指不管左丞相职内的事。€故:从前。按:审食其(yìjī,异基)原先做过吕后的舍人,曾随吕后落入项羽军中。(12)皆因决事:都通过他来决断政务大事。(13)渐:开端。
四月,太后欲侯诸吕①,乃先封高祖之功臣郎中令无择为博城侯。鲁元公主薨②,赐谥为鲁元太后。子偃为鲁王。鲁王父,宣平侯张敖也。封齐悼惠王子章为朱虚侯,以吕禄女妻之。齐丞相寿为平定侯。少府延为梧侯。乃封吕种为沛侯,吕平为扶柳侯,张买为南宫侯。
①侯诸吕:封诸吕为侯。②薨(hōng,轰):古代王侯死叫薨。
太后欲王吕氏,先立孝惠后宫子强为淮阳王①,子不疑为常山王,子山为襄城侯,子朝为轵侯,子武为壶关侯。太后风大臣②,大臣请立郦侯吕台为吕王,太后许之。建成康侯释之卒,嗣子有罪③,废,立其弟吕禄为胡陵侯,续康侯后④。二年,常山王薨,以其弟襄城侯山为常山王,更名义。十一月,吕王台薨,谥为肃王,太子嘉代立为王。三年,无事。四年,封吕嬃为临光侯,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及诸侯丞相五人⑤。
①后宫子:指宫中一般妃嫔所生之子。后宫,宫中妃嫔住的地方,这里借指妃嫔。②风:通“讽”。用含蓄的话暗示。③嗣子:应该继承父位的儿子,一般指嫡长子。④续:接续,继承。⑤“及诸侯”句:《会注考证》于“及”下补“侯”字,又引梁玉绳曰:“《侯表》,是年四月丙申封侯者朱通、卫无择、王恬开、徐厉、周信及越六人,非五人也。六人中卫无择是卫尉,周信是河南守,非皆诸侯相也。此误。”
宣平侯女为孝惠皇后时,无子,详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①,杀其母,立所名子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为帝。帝壮,或闻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未壮,壮即为变。”太后闻而患之②,恐其为乱,乃幽之永巷中③,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见。太后曰:“凡有天下治为万民命者④,盖之如天,容之如地,上有欢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欢欣交通而天下治⑤。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惛乱⑥,不能继嗣奉宗庙祭祀,不可属天下,其代之⑦。”群臣皆顿首言:“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⑧,群臣顿首奉诏。”帝废位,太后幽杀之。五月丙辰,立常山王义为帝,更名曰弘。不称元年者,以太后制天下事也。以轵侯朝为常山王。置太尉官,绛侯勃为太尉。五年八月,淮阳王薨,以弟壶关侯武为淮阳王。六年十月,太后曰吕王嘉居处骄恣⑨,废之,以肃王台弟吕产为吕王。夏,赦天下。封齐悼惠王子兴居为东牟侯。
①美人:西汉时妃嫔的称号之一。名之:意思是说成是自己的儿子。名:命名,称说。②患:忧虑,担心。③幽:幽禁,囚禁。④有:取得,据有。治:指治具,治国的权力措施。又:此句《汉书·高后记》作“凡有天下治万民者”。⑤欢欣:即指上下欢悦欣喜之心。交通:相通。⑥失惑:精神失常。惑,迷惑之疾。惽乱:神志不清。⑦其:表示祈使,这里可译为应当。⑧齐民:平民。齐:齐等,平等。⑨居处:生活,这里指平素行为。骄恣:骄横放纵。
七年正月,太后召赵王友。友以诸吕女为后,弗爱,爱他姬,诸吕女妒,怒去,谗之于太后,诬以罪过,曰“吕氏安得王!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太后怒,以故召赵王。赵王至,置邸不见,令卫围守之,弗与食。其群臣或窃馈①,辄捕论之②。赵王饿,乃歌曰:“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受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③。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④!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⑤。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讬天报仇⑥。”丁丑,赵王幽死,以民礼葬之长安民冢次⑦。
①馈:送人食物。②论:论罪,这里指处死。③谗女:指赵王后吕氏女。乱国:指败坏赵国。曾:竟然。④自决:自杀。中野:即野中,野地里。举直:意思是主持公道。⑤于嗟:叹词。自财:自杀。财,通“裁”。⑥绝理:灭绝天理。⑦次:旁。
己丑,日食,昼晦①。太后恶之,心不乐,乃谓左右曰:“此为我也。”
①晦:昏暗,天黑。
二月,徙梁王恢为赵王。吕王产徙为梁王,梁王不之国,为帝太傅。立皇子平昌侯太为吕王。更名梁曰吕,吕曰济川。太后女弟吕嬃有女为营陵侯刘泽妻,泽为大将军。太后王诸吕,恐即崩后刘将军为害,乃以刘泽为琅邪王,以慰其心。
梁王恢之徙王赵,心怀不乐。太后以吕产女为赵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①,赵王不得自恣。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鸩杀之。王乃为歌诗四章,令乐人歌之。王悲,六月即自杀。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②,废其嗣③。
①微伺:暗中监视。②用:因为。弃宗庙礼:抛弃了宗庙祭祀的礼仪,指自杀这件事。③废其嗣:废除其后代的王位继承权。
宣平侯张敖卒,以子偃为鲁王,敖赐谥为鲁元王。
秋,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代王谢,愿守代边。
太傅产、丞相平等言,武信侯吕禄上侯①,位次第一②,请立为赵王。太后许之,追尊禄父康侯为赵昭王。九月,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无后,国除③。八年十月,立吕肃王子东平侯吕通为燕王,封通弟吕庄为东平侯。
①上侯:最尊贵的侯爵。②位次第一:《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高祖定侯位,萧何第一,曹参第二……《大事记》谓‘吕后二年定位时,萧曹皆死,必递迁第三之张敖为第一;敖既死,遂以禄补其处’,或当然耳,盖陈平阿意顺之。”③国除:封国被取消。
三月中,吕后祓①,还过轵道②,见物如苍犬,据高后掖③,忽弗复见。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④。高后遂病掖伤。
①祓(fú,福):祈求免除灾祸的祭祀。②轵道:古亭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北。③据:这里是冲撞的意思。掖:同“腋”。④为祟:作祟。崇,古人迷信,称鬼神作怪害人为祟。
高后为外孙鲁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元王偃。及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吕荣为祝兹侯。诸中宦者令丞皆为关内侯,食邑五百户①。
①食邑:天子封给诸侯的封地,用来收取赋税以供衣食之用。
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军北军①;吕王产居南军。吕太后诫产、禄曰:“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官,慎毋送丧②,毋为人所制。”辛巳,高后崩,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③,将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赐金④。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⑤。
①军北军:统领北军。军,居,统领。慎:千万,一定。③诸侯王:《集解》引蔡邕曰:“皇子封为王者,其实古诸侯也。加号称王,故谓之诸侯王。王子弟封为侯者,谓之诸侯。”④秩:等级,次序。⑤“以吕王产为相国”二句:《会注考证》引梁玉绳曰:“产为相国,当在七年七月。”又“禄女为后,当在四年少帝弘即位之时”。此处记于吕后死后,恐误。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
朱虚侯刘章有气力①,东牟侯兴居其弟也,皆齐哀王弟,居长安。当是时,诸吕用事擅权,欲为乱,畏高帝故大臣绛、灌等,未敢发。朱虚侯妇,吕禄女,阴知其谋。恐见诛②,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诛诸吕而立,朱虚侯欲从中与大臣为应③。齐王欲发兵,其相弗听。八月丙午,齐王欲使人诛相,相召平乃反,举兵欲围王,王因杀其相,遂发兵东,诈夺琅邪王兵,并将之而西④。语在《齐王》语中⑤。
①有气力:有气概,有勇力。②见诛:被杀。③为应:接应,做内应。④并:一并。⑤《齐王》语:指《齐悼王世家》。《史记》记事凡用“互见法”时,常用“语在××语中”或“语在××事中”提示。“××事”或“××语”,即指该人的“本纪”、“世家”或“列传”。
齐王乃遗诸侯王书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王齐。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为齐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①,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②,灭梁、赵、燕以王诸吕③,分齐为四④。忠臣进谏,上惑乱弗听⑤。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⑥,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⑦,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⑧,宗庙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王者。”汉闻之⑨,相国吕产等乃遣颍阴侯灌婴将兵击之。灌婴至荥阳,乃谋曰:“诸吕权兵关中⑩,欲危刘氏而自立。今我破齐还报,此益吕氏之资也。”乃留屯荥阳,使使谕齐王及诸侯,与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齐王闻之,乃还兵西界待约。
①春秋高:指年纪大了。②比:接连,连续。三赵王:指刘如意、刘友、刘恢。③吕后徙梁王刘恢为赵王,后杀之,封吕产为梁王;连杀三赵王后,封吕禄为赵王;杀燕王刘建之子而除其国,封吕通为燕王。刘氏三封国被吕氏所取代。④分齐为四:指在齐地,另建吕、琅邪、城阳三国,把原来的齐国一分为四。⑤惑乱:昏乱,糊涂。⑥春秋富:意思是指年纪小。⑦严:重,加重,加强。威:指威势。⑧矫制:假托帝命。矫,假传(命令)。⑨汉:这里指朝廷。⑩权兵:意思是掌握军权。
吕禄、吕产欲发乱关中,内惮绛侯、朱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①,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②,犹豫未决。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名为少帝弟,及鲁元王吕后外孙,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皆吕氏之人。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③。
①畔:通“叛”。②合:交战。自坚:意思是自保。
太尉绛侯勃不得入军中主兵。曲周侯郦商老病,其子寄与吕禄善。绛侯乃与丞相陈平谋,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寄往绐说吕禄曰①:“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诸侯皆以为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国守藩②,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足下何不归将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国,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吕禄信然其计③,欲归将印,以兵属太尉。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④,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吕禄信郦寄,时与出游猎⑤。过其姑吕嬃⑥,嬃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吕氏今无处矣⑦。”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
①给:欺骗。②藩:籓篱,指诸侯王的封国。③信然:相信。“然”,以为对,同意,相信。④或:有人,有的。便:合适。⑤时:时时,经常。⑥过:过访,拜访。⑦无处:指无容身之处。
左丞相食其免。
八月庚申旦①,平阳侯窋行御史大夫事,见相国产计事。郎中令贾寿使从齐来,因数产曰:“王不蚤之国,今虽欲行,尚可得邪?”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②。欲诛诸吕告产,乃趣产急入宫③。平阳侯颇闻其语④,乃驰告丞相、太尉。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襄平侯通尚符节⑤,乃令持节矫内太尉北军⑥。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说吕禄曰:“帝使太尉守北军⑦,欲足下之国,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吕禄以为郦兄不欺己⑧,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太尉将之入军门⑨,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⑩,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为刘氏。太尉行至(11),将军吕禄亦己解上将印去,太尉遂将北军。
①八月庚申:上文已有“八月丙午”(八月二十六日),八月不可能再有庚申日,此处当作“九月庚申”(九月十日)。《会注考证》引《通鉴考异》云:“此当作九月”,引张文虎曰:“庚申,九月十日也。”。②合从:这里指联合。从,同“纵”。③趣:同“促”,催促。④颇:很,这里有大体上,基本上的意思。⑤尚:掌,主持,掌握。符节:古代朝廷用作信物的凭证。符,用竹、木或金属制成,上书文字,剖分为二,各执一半,使用时二者相合为验。节,以竹制成,用以证明身分。⑥内(nà,那):同“纳”,接纳,使进入。⑦守:掌管。⑧兄(kuàng,况):郦寄的字。⑨将:持。⑩为:助,这里是拥护的意思。袒:裸露。此处指露臂。(11)行至:指还没到的时候。行,将。
然尚有南军。平阳侯闻之①,以吕产谋告丞相平,丞相平乃召朱虚侯佐太尉。太尉令朱虚侯监军门。令平阳侯告卫尉:“毋入相国产殿门②。”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殿门弗得入,裴回往来③。平阳侯恐弗胜,驰语太尉。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讼言诛之④,乃遣朱虚侯谓曰:“急入宫卫帝。”朱虚侯请卒⑤,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宫门,遂见产廷中。日餔时⑥,遂击产。产走。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⑦,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史厕中。
①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平阳侯闻之”二句“与上下文不接,且前已言平阳侯驰告丞相、太尉矣,其为重出无疑。”当删。②入:使入,让……进入。③裴回:同“徘徊”。④讼:公开。⑤请卒:请求给予兵卒。⑥日餔(bu,阴平不):傍晚。《说文》:“餔:申时食也。”意思是吃下午饭。(“申时”,等于现在下午三时至五时。)。⑦以故:因此。
朱虚侯已杀产,帝命谒者持节劳朱虚侯①。朱虚侯欲夺节信,谒者不肯,朱虚侯则从与载,因节信驰走②,斩长乐卫尉吕更始。还,驰入北军,报太尉。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③,无少长皆斩之。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④。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徙济川王王梁,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
①劳:慰劳。②因:凭。③分部:分班。④笞:古代用鞭子竹板拷打的一种刑罚。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①:“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之子②,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③。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或言“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适子为齐王④,推本言之,高帝适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⑤,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钧)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⑥,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于天下,便。”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辞谢。再反⑦,然后乘六乘传⑧。后九月晦日己酉⑨,至长安,舍代邸。大臣皆往谒,奉天子玺上代王,共尊为天子。代王数让,群臣固请,然后听。
①阴谋:秘密策划。②子之:以之为子。按:上文已说“孝惠后宫子”,又说“孝惠皇后无子,取美人子名之”,那么梁王、淮阳王、常山王都是孝惠之子,只不过不是张皇后之子。诸大臣所以这样说,是为了诛绝吕氏而制造的借口。(参用梁玉绳说)③吾属:我们这班人。无类:绝种。指被杀光。④适:同“嫡”。⑤外家:即外戚。⑥见子:现存的儿子。见,同“现”。⑦反:同“返”。⑧六乘传:六辆驿车。乘,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传,驿车。⑨后九月:闰九月。晦日:月末那天。
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吾无功,请得除宫①。”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不当立。”乃顾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②。有数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张泽谕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③。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④?”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驾⑤,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宫⑥。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⑦,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⑧。夜,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常山王及少帝于邸⑨。
①除宫:清理皇宫。这里指搜查清除吕氏残余。②顾:回头看。麾:同“挥”,意思是挥手示意。掊(fù,付)兵:放下兵器。掊:仆倒。③乘舆车:天子所乘坐的一般车驾。④将:带领。安之:到哪儿去。⑤法驾:天子举行典礼时所乘坐的车驾,也叫金根车。⑥即夕:当天晚上。⑦端门:正门。⑧听政:处理政事。⑨有司:主管官吏。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所以叫有司。
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谥为孝文皇帝。
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①,故惠帝垂拱②,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③。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④,衣食滋殖⑤。
①无为:古代道家学派的一种哲学思想。汉初“黄老之学”直接承继、发展了道家的“无为”思想。汉初统治者崇尚无为而治,为政清简,得以休养生息,奠定了汉世之盛。②垂拱:垂衣拱手,形容无所事事,不费力气,这里是颂扬无为而治。③晏然:安定的样子。晏,安。④稼穑:泛指农业生产。种植叫稼,收获叫穑。⑤滋殖:滋长,增加。
孝文本纪第十
解惠全 白晓红译注
【说明】
这篇本纪记载了汉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间的种种仁政,赞颂了他宽厚仁爱、谦让俭朴的品德,刻画出一个完美贤圣的封建君主的形象。
这篇本纪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记录了许多文帝的诏书,“且所行政事,又足以副之,非讬诸空言者比也。”(《史记评议》)以此直透核心,表现文帝的贤德。这些诏书一方面反映了文帝治天下的才能,一方面反映出文帝仁爱的内心世界和俭朴的思想品格。而后者更能感染打动读者。如废除连坐法和肉刑的两个诏令,就体现了文帝不株连无辜、不摧残肉体的人道精神。再如遣列侯之国、罢卫将军军等诏令,以及遗诏,都贯穿着文帝不劳苦百姓和节省财力的用心。诏令大多以“上曰”的形式出现,口吻真实,感情诚挚,说得入情入理,对于展现文帝“专务以德化民”的内心世界起了重要作用。
这篇本纪没有扣人心弦的紧张情节和场面,作者只是用舒缓的语调,按照年代顺序选择关键事件娓娓道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同时也饱含了作者对一代明君的追慕和向往之情。如一开始描写文帝即位和立太子的过程中,表现了他的周详慎重和谦让。又如写缇萦(tíyíng,提营)上书救父,写文帝取消修建露台的打算,以及对南越王、吴王刘濞等人的以德报怨,对匈奴的或战或和,既强硬又不失灵活等等,都表现了文帝的仁爱、宽厚和以国家、百姓的安宁为重。在这篇本纪的结尾,作者还巧妙地用景帝之诏,群臣之议,以“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表现了司马迁赞颂之情;本纪最后,作者满怀深情地发出了“廪廪向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的感叹。
汉文帝与其子景帝两代在旧史上并称为文景之治,他提倡农耕,免农田租税,减轻刑罚,从本质上说都是为了维护和巩固汉王朝的统治,但在经历了战国至秦末的长期战乱之后,这些对经济的恢复和政治的稳定都起了积极的作用。而他的仁厚、俭朴,截然不同于暴君,自然成为人们心目中理想的明君圣主,太史公对他的褒扬,也正是这种思想感情的反映。
【译文】
孝文皇帝刘恒,是高祖排行居中的儿子,即八个儿子中的第四个。高祖十一年(前196)春天,打败了陈豨(xī,希)叛军,平定了代地,刘恒被立为代王,建都中都。他是薄太后所生。在他做代王的第十七年,即吕后八年(前180)七月,吕后去世。九月,吕氏家族的吕产等企图作乱,危害刘氏天下,大臣们共同诛灭了诸吕,商议迎立代王为皇帝,详细情况记载在《吕太后本纪》中。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派人去迎接代王。代王就此事征求左右大臣和郎中令张武等人的意见。张武等人议论说:“朝廷大臣都是当初高帝时的大将,熟习兵事,多谋善诈,他们的用意恐怕不止于此,这样做只是畏惧高帝、吕太后的威势罢了。如今他们刚刚诛灭诸吕,血染京城,此时来人名义上说是迎接大王,其实不可轻信。希望大王假托有病,不要前往,以便观察他们会有什么变化。”中尉宋昌进言说:“众位大臣的议论都是错误的。当初秦朝政治混乱,诸侯豪杰纷纷起事,自以为能得天下的人数以万计,然而最终登上天子之位的是刘氏,天下豪杰已经不再存有做皇帝的希望,这是第一点。高帝封刘氏子弟为王,封地象犬牙一样彼此交错,互相制约,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宗族坚固,有如磐石,天下人都为刘氏的强大而折服,这是第二点。汉朝建立以后,废除了秦朝的苛虐政令,与民商定新的法令,对百姓施以恩德,人心安定,难以动摇,这是第三点。再者凭着吕后的威严,吕氏已有三人被立为王,把持朝政,独断专行,然而太尉凭朝廷一支符节进入吕氏把持的北军,只是一声呼唤,将士们就都袒露左臂,表示要辅佐刘氏而抛弃吕氏,最终消灭了诸吕。这是天意所授,而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现在即使大臣们想要作乱,百姓也不会听他们驱使,他们的党羽难道能够同心一致吗?如今京城内有朱虚侯、东牟侯这样的亲族,京城外有吴、楚、淮南、琅邪、齐、代这样强大的诸侯,谁都惧怕他们。现在高帝的儿子就只有淮南王和大王您了,而大王您又年长,贤圣仁孝闻名天下,所以大臣们是根据天下人的心愿要迎立大王做皇帝,大王您不必怀疑。”代王又禀报太后商议这件事,还是犹豫,没拿定主意。于是就烧灼龟甲进行占卜,龟甲上显现出一条大的横向裂纹,卜辞是:“大横预示着更替,我将做天王,象夏启那样,使父业光大发扬。”代王说:“我本来就是王了,还做什么王?”占卜的人说:“所谓天王就是天子。”于是代王就派太后的弟弟薄昭前往京城会见绛侯周勃。周勃等人原原本本地向薄昭说明了为什么要迎立代王。薄昭回来报告说:“全是真的,没什么可怀疑的。”代王于是笑着对宋昌说:“果然象你说的那样。”随即命宋昌担任随车的参乘,张武等六人也乘驿车随代王一同前往长安。走到高陵停了下来,派宋昌先驱车前去长安观察情况有无变化。
宋昌刚到渭桥,丞相以下的官员都来迎接。宋昌返回报告。代王驱车到了渭桥,群臣都来拜见称臣。代王也下车答拜群臣。太尉周勃上前说:“我希望单独向大王禀报。”宋昌说:“你要说的如果是公事,就请公开说;如果是私事,在王位的人不受理私事。”太尉于是跪下献上皇帝的玉玺和符节。代王辞谢说:“等到代邸再商议吧。”然后驱车进入代王官邸。群臣也跟着来了。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都上前行礼,拜了两拜,然后说:“皇子刘弘等人都不是孝惠皇帝的儿子,不应当继位事奉宗庙。我们恭敬地与阴安侯、顷王后、琅邪王以及宗室、大臣、列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商议,大家都说:‘大王如今是高帝的长子,最应该做高帝的继承人。’希望大王即天子之位。”代王说:“事奉高帝宗庙,这是大事。我没有才能,胜任不了事奉宗庙的大事。希望请叔父楚王考虑最合适的人,我是不敢当此重任的。”群臣都伏在地上,坚决请求。代王先是面向西坐在主人的位置谦让了几次,群臣扶他向南坐在君主的位置,他又谦让了两次。丞相陈平等人都说:“我们再三考虑,认为大王事奉高帝宗庙是最适宜的。即使让天下诸侯和百姓来考虑,也会认为适宜的。我们臣子是为宗庙社稷着想,绝不敢轻率疏忽。希望大王听从我们的意见,我们将感到荣幸。现在,我们恭敬地奉上天子的玉玺和符节。”代王说:“既然宗室、将相、诸王、列侯都认为没有人比我更适宜,那我就不敢推辞了。”于是,代王即位做了天子。
群臣按照礼仪依次陪侍皇帝。于是派太仆夏侯婴与东牟侯刘兴居去清理皇宫。然后用天子乘坐的法驾,来代邸迎接皇帝。皇帝当天晚上就进入未央宫。连夜任命宋昌为卫将军,统领两宫卫队南北军;任命张武为郎中令,负责巡视殿中。皇帝回到前殿坐朝,当夜下诏说:“近来诸吕把持朝政,独断专行,阴谋叛逆,企图危害刘氏天下,全靠众位将相、列侯、宗室和大臣诛灭了他们,使他们的罪恶全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我刚刚即位,下令大赦天下,赐给民家户主每人一级爵位,赐给无夫无子的女子每百户一头牛,十石酒,允许百姓聚会饮酒五天。
孝文皇帝元年(前179)十月庚戌日,改封原琅邪王刘泽为燕王。
辛亥日,文帝正式即位,在高祖庙举行典礼向高祖禀报。右丞相陈平改任左丞相,太尉周勃任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任太尉。诸吕所剥夺的原齐、楚两国的封地,全部归给齐王和楚王。
壬子日,文帝派车骑将军薄昭去代国迎接皇太后。文帝说:“吕产自任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自假托皇帝诏令,派遣将军灌婴带领军队攻打齐国,企图取代刘氏,而灌婴留驻在荥阳不发兵攻齐,并与诸侯共谋诛灭了吕氏。吕产图谋不轨,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划夺了吕产等人的兵权,朱虚侯刘章首先捕杀了吕产等人。太尉周勃亲自率领襄平侯纪通持节奉诏进入北军。典客刘揭亲自夺了赵王吕禄的将军印。为此,加封太尉周勃食邑一万户,赐黄金五千斤;加封丞相陈平、将军灌婴食邑各三千户,赐黄金二千斤;加封朱虚侯刘章、襄平侯纪通、东牟侯刘兴居食邑各二千户,赐黄金一千斤;封典客刘揭为阳信侯,赐黄金一千斤。”
十二月,文帝说:“法令是治理国家的准绳,是用来制止暴行,引导人们向善的工具。如今犯罪的人已经治罪,却还要使他们无罪的父母、妻子、儿女和兄弟因为他们而被定罪,甚至被收为奴婢。我认为这种做法很不可取,希望你们再议论议论吧。”主管官员都说:“百姓不能自治,所以制定法令来禁止他们做坏事。无罪的亲属连坐,和犯人一起收捕判罪,就是要使人们心有牵挂,感到犯法干系重大。这种做法由来已久,还是依原来的做法不加改变为宜。”文帝说:“我听说法令公正百姓就忠厚,判罪得当百姓就心服。再说治理百姓引导他们向善,要靠官吏。如果既不能引导百姓向善,又使用不公正的法令处罚他们,这样反倒是加害于民而使他们去干凶暴的事。又怎么能禁止犯罪呢?这样的法令,我看不出它有哪些适宜之处,请你们再仔细考虑考虑。”官员们都说:“陛下给百姓以大恩大惠,功德无量,这不是我们这些臣下所能想得到的。我们遵从诏书,废除拘执罪犯家属,收为奴婢等各种连坐的法令。”
正月,主管大臣进言说:“及早确立太子,是尊奉宗庙的一种保障。请皇帝确立太子。”皇帝说:“我的德薄,上帝神明还没有欣然享受我的祭品,天下的人民心里还没有满意。如今我既不能广泛求访贤圣有德的人把天下禅让给他,却说预先确立太子,这是加重我的无德。我将拿什么向天下人交待呢?还是缓一缓吧。”主管大臣又说:“预先确立太子,正是为了尊奉宗庙社稷,不忘天下。”皇帝说:“楚王是我的叔父,年岁大,经历见识过的道理多了,懂得国家的大体。吴王是我的兄长,贤惠仁慈,甚爱美德。淮南王是我的弟弟,能守其才德以辅佐我。有他们,难道还不是预先做了安排吗?诸侯王、宗室、兄弟和有功的大臣,很多都是有才能有德义的人,如果推举有德之人辅佐我这不能做到底的皇帝,这也将是国家的幸运,天下人的福分。现在不推举他们,却说一定要立太子,人们就会认为我忘掉了贤能有德的人,而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不是为天下人着想。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可取。”大臣们都坚决请求说:“古代殷、周立国,太平安定都达一千多年,古来享有天下的王朝没有比它们更长久的了,就是因为采取了立太子这个办法。确立继承人必须是自己的儿子,这是由来已久的。高帝亲自率领众将士最早平定天下,封建诸侯,成为本朝皇帝的太祖。诸侯王和列侯第一个接受封国的,也都是成为他们各自侯国的始祖。子孙继承,世世代代不断绝,这是普天之下的大原则,所以高帝设立了这种制度来安定天下人心。现在如果抛开应当立为太子的人,却从诸侯或宗室中另选他人,那就违背高帝的本意了。另议他人是不合适的。陛下的儿子启最大,纯厚仁爱,请立他为太子。”文帝这才同意了。于是赐给全国民众中应当继承父业的人每人一级爵位。封将军薄昭为轵(zhī,至)侯。
三月,主管大臣请求皇帝封立皇后。薄太后说:“皇帝的儿子都是同母所生,就立太子的母亲为皇后吧。”皇后姓窦。文帝因为立了皇后的缘故,赐给天下无妻、无夫、无父、无子的穷困人,以及年过八十的老人,不满九岁的孤儿每人若干布、帛、米、肉。文帝由代国来到京城,即位不久,就对天下施以德惠,安抚诸侯和四方边远的部族,使各方面的上上下下都融洽欢乐,于是慰问从代国随同来京的功臣。文帝说:“当朝廷大臣诛灭了诸吕迎接我入朝的时候,我犹疑不定,代国的大臣们也都劝阻我,只有中尉宋昌劝我入京,我才得以事奉宗庙。前已提拔宋昌为卫将军,现在再封他为壮武侯。另外随我进京的六个人,都任命为九卿。”
文帝说:“当年跟随高帝进入蜀郡和汉中的列侯六十八人,都加封食邑三百户;原先官禄在二千石以上曾跟随高帝的颖川郡守刘尊等十人,各赐封食邑六百户;淮阳郡郡守申徒嘉等十人,各赐封食邑五百户;卫尉定等十人,各赐封食邑四百户。封淮南王的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的舅父驷钧为清郭侯。”秋天,封原常山国的丞相蔡兼为樊侯。
有人劝说右丞相道:“您原先诛杀诸吕,迎立代王;如今又自夸功劳,受到最高的赏赐,居于尊贵的地位,灾祸就要落到您头上了。”于是右丞相周勃就推说有病而免职,由左丞相陈平一个人专任丞相。
文帝二年(前178)十月,丞相陈平去世,又用绛侯周勃为丞相。文帝说:“我听说古代诸侯建立国家的有一千多个,他们各守封地,按时入朝进贡,百姓不觉劳苦,上下欢欣,没有发生不遵守道德的事情。如今列侯大都住在长安,封邑离得又远,要靠官吏士卒供应运输给养,既浪费又辛苦,而这些列侯也无法教导和管理封地的百姓。命令列侯回到各自的封国去,在朝廷任职和诏令所准许留下的诸侯,要派太子回去。
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了日食。十二月十五日又发生了日食。文帝说:“我听说天生万民,为他们设置君主,来抚育治理他们。如果君主不贤德,施政不公平,那么上天就显示出灾异现象,告诫他治理得不好。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日食,上天的谴责在天象上表现出了灾异现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呢!我能够事奉宗庙,以这微小之躯依托于万民和诸侯之上,天下的治与乱,责任在我一个人,你们众位执掌国政的大臣好比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抚育众生,对上又牵累了日、月、星辰的光辉,以致发生日蚀,我的无德实在太严重了。接到诏令后,你们都要认真想想我的过失,以及你们知道的、见到的、想到的我做得不够的地方,恳请你们告诉我。还要推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的人,来补正我的疏漏。趁此机会,官吏们要整顿好各自所担任的职事,务必减少徭役和费用,以便利民众。我不能使惠德及于远方,所以忧虑不安,怕外族侵扰边境为非作歹,因此边疆的防务一直没停止。现在既然不能撤除边塞的军队,却还要命令军队增加兵力来保卫我吗?应该撤销卫将军统辖的军队。太仆掌管的现有马匹,只需留下一些够用就可以了,其余的都交给驿站使用。”
正月,文帝说:“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应当开辟皇帝亲自耕种的籍田,我要亲自带头耕作,来供给宗庙祭祀用的谷物。”
三月,主管大臣建议封皇子们为诸侯王。文帝说:“赵幽王刘友被囚禁而死,我非常怜惜他,他的长子刘遂已经被立为赵王。刘遂的弟弟辟强,以及齐悼惠王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东矣侯刘兴居有功,也可以封王。”于是封赵幽王的小儿子刘辟强为河间王,用齐国的重要大郡封朱虚侯为城阳王,封东牟侯为济北王,封皇子刘武为代王,刘参为太原王,刘揖为梁王。
文帝说:“古代治理天下,朝廷设置进善言的旌旗和批评朝政的木牌,用以打通治国的途径,招来进谏的人。现在法令中有诽谤朝廷妖言惑众的罪状,这就使大臣们不敢完全说真话,做皇帝的也无从了解自己的过失。这还怎么能招来远方的贤良之士呢?应当废除这样的条文。百姓中有人一起诅咒皇帝,约定互相隐瞒,后来又负约相互告发,官吏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如果再有其他不满的话,官吏又认为是诽谤朝廷。这些实际上只是小民愚昧无知而犯了死罪。上述做法我认为很不可取。从今以后,再有犯这类罪的,一律不加审理不予治罪。”
九月,首先把授兵权或调军队的铜虎符和使臣出使所持的竹使符发给各封国丞相和各郡郡守。
三年(前177)十月底丁酉日,发生日食。十一月,文帝说:“日前曾诏令列侯回各自的封国,有的找借口还没有走,丞相是我所敬重的,希望丞相为我率领列侯回封国。”于是绛侯周勃免去丞相职务,回自己的封国了。文帝任命太尉颍阴侯灌婴为丞相。取消了太尉这个官职,太尉所掌的兵权归属于丞相。四月,城阳王刘章去世。淮南王刘长和他的随从魏敬杀了辟阳侯审食其(yìjī,异基)。
五月,匈奴侵入北地郡,在河南地区进行抢掠。文帝初次幸临甘泉宫。六月,文帝说:“汉朝曾与匈奴结为兄弟,目的是不使它侵扰边境,为此给他们运去了大量的物资,馈赠十分丰厚。现在匈奴的右贤王离开他们本土,率众进驻早已归属汉朝的河南地区,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在边塞地区出入往来,捕杀汉官吏士卒,驱逐守卫边塞的蛮夷,使他们不能在原居住地居住,欺凌边防官吏,侵入内地抢劫,十分傲慢,不讲道理,破坏了先前的协约。为此可调发边防官吏骑兵八万五千人前往高奴,派丞相颍阴侯灌婴率兵反击匈奴。”匈奴退离边境。又征调中尉属下勇武的士卒归属于卫将军统领,驻守长安。
辛卯日,文帝从甘泉前往高奴,顺便来到太原,接见原代国的群臣,全都给以赏赐。根据功劳大小给以不同的奖赏,赐给百姓牛、酒,免除晋阳、中都两地百姓三年的赋税。文帝在太原逗留游玩了十多天。
济北王刘兴居得知文帝到了代地,想要前去反击匈奴,趁势起兵造反,打算袭击荥阳。于是文帝下令丞相灌婴撤回部队,派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率领十万部队前去讨伐叛军。任命祁侯缯贺为将军,驻扎在荥阳。七月辛亥日,文帝从太原回到长安。诏令有关大臣说:“济北王背德反上,连累了济北的官吏百姓,这是大逆不道。济北的官吏和民众,凡是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就自己停止反叛活动的,以及率部投降或献出城邑出降的,一律赦免,官爵复原。那些开始曾与刘兴居一起造反但后来投降了的人,也予以赦免。”八月,打垮了济北叛军,浮虏了济北王。文帝宣布郝免济北国中随济北王造反的官吏百姓。
六年(前174),主管大臣报告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的法律,不听从皇帝的诏令,宫室居所超过规定的限度,出入车马仪仗比拟天子,擅自制定法令,与棘蒲侯的太子陈奇图谋造反,派人出使闽越和匈奴,调用它们的军队,企图危害宗庙社稷。群臣议论此事,都说“刘长应当在街市上斩首示众。”文帝不忍心法办淮南王,免了他的死罪,废了他的王位,不准再做诸侯王。群臣请求把淮南王流放到蜀郡的严道和邛(qióng,琼)都一带,文帝同意了。刘长还没到达流放地,就病死在路上。文帝怜惜他,后来到十六年(前164)时,追尊淮南王刘长,谥号为厉王,并封他的三个儿子:刘安为淮南王,刘勃为衡山王,刘赐为庐江王。
十三年(前167)夏天,文帝说:“我听说,天道是祸从怨起、福由德兴。百官的过错,应当由我一人承担责任。如今秘祝官把过错都推到下面的大臣,其结果是显扬了我的无德,我很不赞成。应当取消这种做法。”
五月,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犯了罪,应该受刑,朝廷下诏让狱官逮捕他,把他押解到长安拘禁起来。太仓令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他被捕临行时,骂女儿们说:“生孩子不生儿子,遇到紧急情况,就没有用处了!”他的小女儿缇(tí,提)萦(yíng,营)伤心地哭了,就跟随父亲来到长安,向朝廷上书说:“我的父亲做官,齐国的人们都称赞他廉洁公平,现在因触犯法律而犯罪,应当受刑。我哀伤的是,受了死刑的人不能再活过来,受了肉刑的人肢体断了不能再接起来,虽想走改过自新之路,也没有办法了。我愿意被收入官府做奴婢,来抵父亲的应该受刑之罪,使他能够改过自新。”上书送到文帝那里,文帝怜悯缇萦的孝心,就下诏说:“听说在有虞氏的时候,只是在罪犯的衣帽上画上特别的图形或颜色,给罪犯穿上有特定标志的衣服,以此来羞辱他们,这样,民众就不犯法了。为什么能这样呢?因为当时政治清明到了极点。如今法令中有刺面、割鼻、断足三种肉刑,可是犯法的事仍然不能禁止,过失出在哪儿呢?不就是因为我道德不厚教化不明吗?我自己感到很渐愧,所以训导的方法不完善,愚昧的百姓就会走上犯罪。《诗经》上说,‘平易近人的官员,才是百姓的父母’。现在人犯了过错,还没施以教育就加给刑罚,那么有人想改过从善也没有机会了。我很怜悯他们。施用刑罚以致割断犯人的肢体,刻伤犯人的肌肤,终身不能长好,多么令人痛苦而又不合道德呀,作为百姓的父母,这样做,难道合乎天下父母心吗?应该废除肉刑。”
文帝说:“农业是天下的根本,没有什么比这事情更重要。现在农民辛勤地从事农业生产却还要交纳租税,使得务农和从事商业手工业没有区别,本末不分,这恐怕是由于鼓励农耕的方法还不完备。应当免除农田的租税。”
十四年(前166)冬天,匈奴谋划侵入边境进行劫掠,攻打朝那塞,杀死北地郡都尉孙卬。文帝于是派出三位将军率兵分别驻扎在陇西、北地、上郡,任命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驻扎在渭河以北地区,计有战车千辆,骑兵十万。文帝亲自慰劳军队,部署军队,申明训令,奖赏全军将士。文帝想要亲自率兵反击匈奴,群臣劝阻,一概不听。皇太后坚决阻拦文帝,文帝这才作罢。于是任命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率军攻打匈奴。匈奴逃跑了。
这年春天,文帝说:“我有幸得以执掌祭祀的牺牲、玉帛来祭祀上帝、宗庙,登上帝位,至今十四年了,历时已经很久,以我这样一个既不聪敏又不明智的人长久地治理天下,深为自愧。应当广泛增设祭祀的(shàn,扇)场和玉帛。从前先王远施恩惠而不求回报,遥祭山川却不为自己祈福,尊贤抑亲,先民后己,圣明到了极点。如今我听说掌管祭祀的祠官祈祷时,全都是为我一个人,而不为百姓祝福,我为此而感到非常渐愧。凭着我这样无德之人,却独自享受神灵的降福,而百姓却享受不到,这就加重了我的无德。现在命令祠官祭祀要向神献上敬意,不要为我一个人祈求什么。”
这时,北平侯张苍任丞相,刚刚明确了新的乐律和历法。鲁国人公孙臣上书陈说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终而复始以象征王朝兴替的五德终始学说,说现在正当土德,土德的验证是将有黄龙出现,应当更改历法、服色等制度。文帝把此事下交给丞相去研究。丞相张苍经过推算认为现今是水德,才明确把冬十月作为岁首,应该崇尚黑色,认为公孙臣的说法不对,请求文帝不要采纳。
十五年(前165),有黄龙出现在成纪县,文帝又召来鲁国的公孙臣,任命他为博士,让他重新说明当今应为土德的道理。于是文帝下诏说:“有奇物神龙出现在成纪,没有伤害到百姓,今年又是个好年成。我要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和诸神。礼官们商议这件事,不要因为怕我劳累而有什么隐讳。”主管大臣和礼官们都说:“古代天子每年夏天亲自到郊外祭祀上帝,所以叫做‘郊’(郊祀,郊祭)。”于是文帝第一次来到雍,郊祭五帝,在夏初四月向天帝致礼。赵国人新垣平凭着善于望云气而知凶吉来进见文帝,劝说文帝在渭城建五帝庙,并预言这将使周朝的传国宝鼎出现,还会有奇异的美玉出现。
十六年(前164),文帝亲自到渭阳五帝庙郊祭,仍在夏季向天帝致敬,并崇尚红色。 十七年(前163),文帝得到一个玉杯,这个玉杯实际是新垣平为欺骗文帝而派人献上的,玉杯上刻有“人主延寿”四个字。于是文帝下诏把这一年改为元年,下令天下民众尽情聚会饮酒。当年,新垣平欺诈的事情被发觉,夷灭了三族。
后元二年(前162),文帝说:“我不英明,不能施恩德于远方,因而使境外有些国家时常侵扰生事。边远地区的人民不能安定地生活,内地的百姓辛勤劳动也不得歇息,这两方面的过失,都是由于我的德不厚,不能惠及远方。最近连续几年,匈奴都来为害边境,杀我许多官吏和百姓,边境的官员和将领又不明白我的心意,以致加重我的无德。这样长久结下怨仇,兵祸不断,中外各国将怎么能各自安宁呢?现在我起早睡晚,操劳国事,为万民忧虑,惶惶不安,未曾有一天心里不想着这些事情,所以我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者,在路上礼帽车盖前后相望,车子的辙迹道道相连,为的就是让他们向单于说明我的意愿。现在单于已经回到从前友好相处的道路上来了,考虑国家的安定,为了万民的利益,亲自跟我相约完全抛弃细小的过失,一起走和平的大道,结为兄弟之好,以保全天下善良的百姓。和亲的协议已经确定,从今年就开始。”
后元六年(前159)冬天,匈奴三万人入侵上郡,三万人入侵云中郡。文帝任命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驻扎在飞狐口;任命原楚国丞相苏意为将军,驻扎在勾注山;命将军张武驻守北地郡;任命河内郡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驻军霸上;命祝兹侯徐悍驻扎在棘门:以防备匈奴。过了几个月,匈奴人退去,这些军队也撤回了。
这一年天下干旱,发生蝗灾。文帝施恩于民:诏令诸侯不要向朝廷进贡,解除民众开发山林湖泊的禁令,减少宫中各种服饰、车驾和狗马,裁减朝廷官吏的人数,打开粮仓救济贫苦百性,允许民间买卖爵位。
孝文帝从代国来到京城,即位二十三年,宫室、园林、狗马、服饰、车驾等等,什么都没有增加。但凡有对百姓不便的事情,就予以废止,以便利民众。文帝曾打算建造一座高台,召来工匠一计算,造价要值上百斤黄金。文帝说:“百斤黄金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的产业,我承受了先帝留下来的宫室,时常担心有辱于先帝,还建造高台干什么呢?”文帝平时穿的是质地粗厚的丝织衣服,对所宠爱的慎夫人,也不准她穿长得拖地的衣服,所用的帏帐不准绣彩色花纹,以此来表示俭朴,为天下人做出榜样。文帝规定,建造他的陵墓霸陵,一律用瓦器,不准用金银铜锡等金属做装饰,不修高大的坟;要节省,不要烦扰百性。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文帝却把尉佗的兄弟召来,使他们显贵,报之以德。尉佗于是取消了帝号,向汉朝称臣。汉与匈奴相约和亲,匈奴却背约入侵劫掠,而文帝只命令边塞戒备防守,不发兵深入匈奴境内,不乐意给百姓带来烦扰和劳苦。吴王刘濞谎称有病不来朝见,文帝就趁此机会赐给他木几和手杖,以表示关怀他年纪大,可以免去进京朝觐之礼。群臣中如袁盎(àng,去声昂)等人进言说事,虽然直率尖锐,而文帝总是宽容采纳。大臣中如张武等人接受别人贿赂的金钱,事情被发觉,文帝就从皇宫仓库中取出金钱赐给他们,用这种办法使他们内心羞愧,而不下交给执法官吏处理。文帝一心致力于用恩德感化臣民,因此天下富足,礼义兴盛。
后元七年六月己亥日,文帝在未央宫逝世。留下遗诏说:“我听说天下万物萌芽生长,最终没有不死的。死是世间的常理,事物的自然归宿,有什么值得过份悲哀呢!当今世人都喜欢活着而不乐意死,死了人还要厚葬,以致破尽家产;加重服丧以致损害身体。我认为很不可取。况且我生前没什么德行,没有给百姓什么帮助;现在死了,又让人们加重服丧长期哭吊,遭受严寒酷暑的折磨,使天下的父子为我悲哀,使天下的老幼心灵受到损害,减少饮食,中断对鬼神的祭祀,其结果是加重了我的无德,我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呢!我有幸得以保护宗庙,凭着我这渺小之身依托在天下诸侯之上,至今已二十多年。靠的是天地的神灵,社稷的福气,才使得国内安宁,没有战乱。我不聪敏,时常担心行为有过错,使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蒙受羞辱;岁月长久了,总是担心不能维持始终。如今没想到能侥幸享尽天年,将被供奉在高庙里享受祭祀,我如此不贤明,却能有这样的结果,我认为就很好,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现在诏令全国官吏和百姓,诏令到达后,哭吊三日就除去丧服。不要禁止娶妻、嫁女、祭祀、饮酒、吃肉。应当参加丧事、服丧哭祭的人,都不要赤脚。服丧的麻带宽度不要超过三寸,不要陈列车驾和兵器,不要动员民间男女到宫殿来哭祭。宫中应当哭祭的人,都在早上和晚上各哭十五声,行礼完毕就停止。不是早上和晚上哭祭的时间,不准擅自哭泣。下葬以后,按丧服制度应服丧九个月的大功只服十五日,应服丧五个月的小功只服十四日,应服丧三个月的缌麻只服七日,期满就脱去丧服。其他不在此令中的事宜,都参照此令办理。要把这道诏令通告天下,使天下人都明白地知道我的心意。葬我的霸陵周围山水要保留其原来的样子,不要有所改变。后宫夫人以下直至少使,全都让他们回娘家。”朝廷任命中尉周亚夫为车骑将军,典属国徐悍为将屯将军,郎中令张武为复土将军。征调京城附近各县现役士卒一万六千人,又征调内史所统辖的京城士卒一万五千人,去做安葬棺槨的挖土、填土等工作,归将军张武统领。
乙巳日,文帝葬在霸陵,群臣叩首至地,奉上谥号,尊称为孝文皇帝。
太子刘启在高庙即位。丁未日,承袭帝号为皇帝。
孝景皇帝元年(前156)十月,下诏给御史:“我听说古代帝王,有取天下之功的称为‘祖’,有治天下之德的称为‘宗’,制定礼仪音乐各有其根据。还听说歌是用来颂扬德行的,舞是用来显扬功绩的。在高庙献酒祭祀,演奏《武德》、《文始》、《五行》等歌舞。在孝惠庙献酒祭祀,演奏《文始》、《五行》等歌舞。孝文皇帝治理天下,开放了关卡桥梁,处处畅通无阻,边远地区也是一样;废除了诽谤有罪的法令,取消肉刑,赏赐老人,收养抚恤少无父母和老而无子的贫苦人,以此来养育天下众生;他杜绝各种嗜好,不受臣下进献的贡品,不求一己之私利;处治罪犯不株连家属,不诛罚无罪之人。废除宫刑,放出后宫美人,对使人断绝后代的事看得很重。我不聪敏,不能认识孝文皇帝的一切。这些都是古代帝王做不到的,而孝文皇帝亲自实行了。他的功德显赫,比得上天地;恩惠广施,遍及四海,没有哪个人不曾得到他的好处。他的光辉如同日月,而祭祀时所用的歌舞却不相称,对此我心中非常不安。应当为孝文皇帝庙制作《昭德》舞,以显扬他的美德。然后将祖宗的功德载入史册,流传万代,永远永远没有尽头,我认为这样做很好。此事交给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级的官员和礼官共同制定出礼仪,然后上报给我。”丞相申徒嘉等人说:“陛下始终想着孝亲之道,制作《昭德》之舞来显扬孝文皇帝的赫赫功德,这都是我们这些臣子由于愚钝而想不到的。我们恭敬地建议:世间取天下之功没有大过高皇帝的,治天下之德没有超过孝文皇帝的,高皇帝庙应当作为本朝帝王的太祖庙,孝文皇帝庙应当作为本朝帝王的太宗庙。后代天子应当世世祭祀太祖和太宗之庙。各郡各国诸侯也应当分别为孝文皇帝建立太宗之庙。每年朝廷祭祀时,诸侯王和列侯都要按时派使者来京陪侍天子祭祀,每年都要祭祀太祖、太宗。请把这些写入文献,向天下公布。”景帝下制说:“可以。”
太史公说:孔子曾说:“治理国家必须经过三十年才能实现仁政。善人治理国家经过一百年,也就可以克服残暴免除刑杀了。”这话千真万确。汉朝建立,到孝文皇帝经过四十多年,德政达到了极盛的地步。孝文帝已逐渐走向更改历法、服色和进行封禅了,可是由于他的谦让,至今尚未完成。啊,这难道不就是仁吗?
【原文】【注解】
孝文皇帝,高祖中子也①。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②。太后薄氏子。即位十七年,高后八年七月,高后崩③。九月,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事在《吕后》语中④。
①中子:排行居中的儿子。刘邦有八个儿子,刘恒居第四。②“都中都”的前一个“都”是定都、建都的意思。③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称崩。④吕后语:指《吕太后本纪》。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①,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②。今已诛诸吕,新啑血京师③,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④:“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⑤,然卒践天子之位者⑥,刘氏也,天下绝望⑦,一矣。高帝封王子弟⑧,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⑨,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苟政,约法令⑩,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11),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12),一呼士皆左袒(13),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14)?方今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15)。卜之龟(16),卦兆得大横(17)。占曰(18):“大横庚庚(19),余为天王,夏启以光(20)。”代王曰:“寡人固己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还报曰:“信矣,毋可疑者(21)。”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乃命宋昌参乘(22),张武等六人乘传诣长安(23)。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
①属意:用意。②特:只,仅。③啑(dié,迭)血京师:指吕后死后,陈平、周勃等诛灭诸吕之事。啑血,形容激战而血流遍地。啑,通“蹀”,踏。④进:指进言。⑤以万数:用万来计算。即数以万计的意思。⑥卒:最终。践:踏,登上。⑦绝望:指失去了做皇帝的希望。⑧封王子弟:封子弟为王。⑨盘石:巨大的石头。盘,同“磐”。⑩约法令:《高祖本纪》:高祖进入关中后,“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11)三王:指梁王吕产、赵王吕禄,燕王吕通。(12)节:符节。古代朝廷用做信物的凭证。北军:西汉时高祖所建保卫两宫的卫队之一。长乐宫在东,为北军;未央宫在西,为南军。(参用《会注考证》引俞正燮说)(13)左袒:袒露左臂。此事详见《吕太后本纪》。(14)宁:岂,难道。专一:同一,一致。(15)犹与:同“犹豫”。(16)卜之龟:用龟甲占卜这件事。古人用火烧灼龟甲,根据龟甲的纵横裂纹推测吉凶。(17)大横:指龟甲被烧灼后出现的大的横向裂纹。(18)占:本指占卜时视兆以判断吉凶,这里指卜辞。(19)庚庚:变更,更替。《索隐》:“庚庚犹‘更更’,言以诸侯更帝位也。”(20)夏启以光:象夏启那样发扬光大夏禹的帝业。夏启是夏禹之子。参见《夏本纪》。(21)毋:同“无”。(22)参乘:站在车右边陪乘,担任护卫。(23)传:驿车。诣:到……去。
昌至渭桥,丞相以下皆迎。宋昌还报。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拜。太尉勃进曰:“愿请间言①。”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②。代王谢曰③:“至代邸而议之④。”遂驰入代邸。群臣从至。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大将军陈武、御史大夫张苍、宗正刘郢、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典客刘揭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帝子,不当奉宗庙⑤。臣谨请(与)阴安侯列侯顷王后与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议曰⑥:‘大王高帝长子⑦,宜为高帝嗣。’愿大王即天子位。”代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佞⑧,不足以称宗庙⑨。愿请楚王计宜者⑩,寡人不敢当。”群臣皆伏固请。代王西乡让者三(11),南乡让者再。丞相平等皆曰:“臣伏计之(12),大王奉高帝宗庙最宜称,虽天下诸侯万民以为宜。臣等为宗庙社稷计(13),不敢忽。愿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14),寡人不敢辞。”遂即天子位。
①间言:指私下进言。②玺:皇帝的印。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用的凭证,双方各执一半,以验真假。③谢:推辞,辞谢。④代邸:代王在京城的官邸。⑤宗庙:古代帝王或诸侯供奉和祭祀祖宗的场所,后来也用作王室、国家的代称。⑥二千石:指年俸二千石的官员。汉代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的俸禄等级,都是年俸二千石。⑦高帝长子:高帝当时还活着的儿子有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刘恒居长。⑧不佞:没有才能。自谦之词。⑨称宗庙:意思是能胜任祭祀宗庙。称,相称,适合,配得上。⑩楚王:刘邦之弟刘交。在当时皇族中刘交辈份最高,所以刘恒要请他考虑。(11)“代王西乡(xiàng,向)”二句:《会注考证》引胡三省曰:“盖代王入代邸,而汉廷群臣继至,王以宾主礼接之,故西乡。群臣劝进,王凡三让;群臣遂扶王正南面之位,王又让者再。”译文参用此说。(12)伏计:伏地考虑。这是臣对君陈述自己意见时所用的敬词。“伏”,指身体前倾,面向下。可以不译。(13)社稷:本指土神和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立社稷坛,后来社稷就成了国家的代称。(14)莫宜寡人:等于说“莫宜于寡人”,没有人比我适宜。
群臣以礼次侍。乃使太仆婴与东牟侯兴居清宫①,奉天子法驾②,迎于代邸。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③。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④。还坐前殿。于是夜下诏书曰:“间者诸吕用事擅权⑤,谋为大逆,欲以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⑥。朕初即位,其赦天下⑦。赐民爵一级⑧,女子百户牛酒⑨,酺五日⑩。
①清宫:清理皇宫。这里指将吕氏的残余势力从宫室中清除出去。②法驾:天子举行典礼时所乘坐的车驾,也叫金银车。③未央宫:汉宫名。当时常作为群臣朝见皇帝的场所。④行:巡行,巡视。⑤间者:近来。用事:执政,当权。⑥伏:得到(应有的惩罚)。辜:罪。⑦其:表示祈使、命令。可以不译出。⑧赐民爵一级:《会注考证》引颜师古曰:“赐爵者,谓一家之长得之也。”⑨百户牛酒:《索隐》引《封禅书》云:“百户牛一头,酒十石。”又引乐产云:“妇人无夫或无子不沾爵,故赐之也。”⑩酺(pú,蒲):命令特许的大聚饮。秦汉时,三人以上无故相聚饮酒,要罚金四两。这里为庆祝皇帝登基,特许百姓聚饮五天。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戍,徒立故琅邪王泽为燕王①。
辛亥,皇帝即阼②,谒高庙③。右丞相平徒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①徒:调职,调往。这里是改封的意思。 ②即阼(zuò,作):即位,登位。阼,帝王即位或主持祭祀时所登的台阶。③谒:禀告,这里指举行典礼,禀告即位登基。高庙:汉高祖刘邦之庙。古代皇帝登基时,要到祖庙去举行典礼,行祭祀、朝拜之礼。
壬子,遣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皇帝曰:“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矫遣灌将军婴将兵击齐①,欲代刘氏,婴留荥阳弗击,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谋夺吕产等军。朱虚侯刘章首先捕吕产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刘揭身夺赵王吕禄印。益封太尉勃万户②,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灌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刘章、襄平侯通、东牟侯刘兴居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
①矫:假托君命,假传命令。 ②益:加。
十二月,上曰:“法者,治之正也①,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②。今犯法已论③,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④,及为收帑⑤,朕甚不取。其议之。”有司皆曰⑥:“民不能自治,故为法以禁之。相坐坐收⑦,所以累其心⑧,使重犯法⑨,所从来远矣。如故便⑩。”上曰:“朕闻法正则民悫(11),罪当则民从(12)。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13),吏也。其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反害于民为暴者也(14)。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孰计之(15)。”有司皆曰:“陛下加大惠,德甚盛,非臣等所及也。请奉诏书,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①正:通“证”,凭证、依据。 ②率:率领。这里是引导的意思。③论:判罪,论处。④同产:指同胞的兄弟姐妹。坐之:因之而定罪。坐,指定罪。⑤收帑(nú,奴):把罪犯的妻子儿女抓来,收为官府奴婢。帑,通“孥”,妻子儿女。⑥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故称有司。⑦相坐:即连坐。一人犯法,株连他人同时治罪。坐收:因犯罪而被逮捕。⑧累:牵累,牵制。⑨重:以为重大,感到严重。⑩便:便利,适宜。(11)悫(què,确):忠厚,谨慎。(12)罪:判罪,惩处。当:得当。(13)牧民:即统治人民。《逸周书·命训》中有“古之明王”“牧万民”的说法。(14)为暴:干凶恶残暴的事。(15)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
正月,有司言曰:“蚤建太子①,所以尊宗庙。请立太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②,天下人民未有嗛志③。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④,而曰豫建太子⑤,是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其安之⑥。”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上曰:“楚王,季父也⑦,春秋高⑧,阅天下之义理多矣⑨,明于国家之大体。吴王于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⑩。岂为不豫哉(11)!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臣,多贤及有德义者,若举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终,是社稷之灵,天下之福也。今不选举焉(12),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朕甚不取也。”有司皆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古之有天下者莫长焉,用此道也(13)。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高帝亲率士大夫(14),始平天下,建诸侯,为帝者太祖。诸侯王及列侯始受国者皆亦为其国祖。子孙继嗣,世世弗绝,天下之大义也,故高帝设之以抚海内。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15),非高帝之志也。更议不宜。子某最长(16),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乃许之。因赐天下民当代父后者爵各一级(17)。封将军薄昭为轵侯。
①蚤:通“早”。②歆享:祭祀时神灵享受祭品的香气。歆,《说文》:“神食气也。”③嗛(qiè,怯):通“慊”,满足。④禅:禅让。把帝位让给别人。⑤豫:同“预”,预先。⑥安:徐缓,慢。⑦季父:最小的叔父。⑧春秋高:指年纪大。⑨阅:经历。⑩秉:持。陪:辅佐。(11)“岂为”句:难道是不预先安排吗?(12)选举:挑选、举荐。焉:相当于“之”,指有德的人。(13)用:因,由于。此道:指早建太子的办法。(14)士大夫:将帅的下属。柯维骐《史记考要》:“《周礼》师帅皆中大夫,旅帅皆下大夫,卒长皆上士,两司马皆中士,两皆统于军将,故曰士大夫。”(15)释:放弃,抛弃。更:改变。(16)子某:指文帝的长子启,即后来的景帝。史官为了避讳,用“某”字代替“启”。《汉书·文帝记》作“启”。按:刘启本为文帝中子,因兄长皆死,此时他最长。(17)代父后者:意思是做父亲的继承人。
三月,有司请立皇后。薄太后曰:“诸侯皆同姓①,立太子母为皇后。”皇后姓窦氏②。上为立后故,赐天下鳏寡孤独穷困及年八十已上孤儿九岁已下布帛米肉各有数③。上从代来,初继位,施德惠天下,填抚诸侯四夷皆洽欢④,乃循从代来功臣⑤。上曰:“方大臣之诛诸吕迎朕,朕狐疑,皆止朕,唯中尉宋昌劝朕,朕以得保奉宗庙。已尊昌为卫将军,其封昌为壮武侯。诸从朕六人,官皆至九卿。”
①“诸侯皆同姓”二句:《索隐》:“谓帝之子为诸侯王,皆同姓。姓,生也,言皆同母生,故立太子母也。”②窦氏:本是文帝之妾,此时文帝正妻已死。③鳏寡孤独:老而无妻叫作“鳏”,老而无夫叫作“寡”,幼而无父叫作“孤”,老而无子叫作“独”。这里“鳏寡孤独”是泛指失去依靠,需要照顾的人。已:通“以”。④填抚:镇抚,安抚。填,通“镇”,安定。四夷:古代对中原地区以外四方少数民族的总称。⑤循:安抚,慰问。
上曰:“列侯从高帝入蜀、汉中者六十八人皆益封各三百户,故吏二千石以上从高帝颍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户,淮阳守申徒嘉等十人五百户,卫尉定等十人四百户。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秋,封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
人或说右丞相曰:“君本诛诸吕,迎代王,今又矜其功①,受上赏,处尊位,祸且及身②。”右丞相勃乃谢病免罢③,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①矜:自我夸耀。②且:将要。③谢病:称病辞职。
二年十月,丞相平卒,复以绛侯勃为丞相。上曰:“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岁),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遗德①。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②,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驯其民③。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①靡:无,没有。遗德:失德,不道德。《汉书·文帝纪》“遗”作“违”。②邑远:指列侯的封邑离长安远。③无由:无法,无从。驯:同“训”,教导。
十一月晦①,日有食之。十二月望②,日又食③。上曰:“朕闻之,天生蒸民④,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⑤,则天示之以灾,以诫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⑥,灾孰大焉!朕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讬于兆民君王之上⑦,天下治乱,在朕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⑧。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⑨,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⑩。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11),以匡朕之不逮(12)。因各饬其任职(13),务省繇费以便民。朕既不能远德(14),故然念外人之有非(15),是以设备未息(16)。今纵不能罢边屯戍(17),而又饬兵厚卫(18),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19),余皆以给传置(20)。”
①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②望:阴历每月的十五日。③日又食:据焦竑、张文虎考证,“日食”当作“月食”。(见《会注考证》引)又: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十二月望日又食”七字当是衍文。④蒸:通“烝”,众多。⑤布政:施政。⑥适(zhé,折):通“谪”,责备,谴责。见:同“现”,显现。⑦微眇:微小。眇,同“渺”。兆民:万民。⑧二三执政:等于说众位执政大臣。股肱(gōng,工):比喻左右的得力大臣。股,大腿。肱,上肢肘至肩的部分。⑨三光:指日、月、星。⑩匄(gài,盖):同“丐”,乞求,希望。€贤良方正:指德才兼备,公平正直的人。汉代选拔人才的“贤良方正”科目由此开始。(据《会注考证》引胡三省说)匡:辅助,补救。逮:及。(13)因:趁。饬(chì,赤):整治。(14)远德:使恩德施及远方。(15)(xiàn现)然:忧虑不安的样子。非:邪恶。这里指侵略。(16)设备:设防务。(17)罢:撤除,撤销。边屯戍:边塞的防守。这里指驻军。(18)厚卫:加强卫戍力量。(19)见马:现有的马匹。见同“现”。遗:留下。财:通“才”,仅仅。(20)传置:古代交通要道上设置的备有车马的驿站。
正月,上曰:“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①,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②。”
①籍(jiè,借)田:《汉书·文帝纪》作“借田”,皇帝亲自耕种的田。实际上只是春耕时象征性地参加耕作,以示重农。《集解》引韦昭曰:“籍,借也。借民力以治之,以奉宗庙,且以劝率天下,使务农也。”②粢盛:祭品。指盛在祭器内的谷物。粢,黍稷。盛,指盛于器中。
三月,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上曰:“赵幽王幽死①,朕甚怜之,已立其长子遂为赵王。遂弟辟强及齐悼惠王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②。”乃立赵幽王少子辟强为河间王,以齐剧郡立朱虚侯为城阳王③,立东牟侯为济北王,皇子武为代王,子参为太原王,子揖为梁王。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④,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⑤。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⑥,是使众臣不敢尽情⑦,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⑧,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⑨,朕甚不取。自今以来⑩,有犯此者勿听治€。”
①幽死:指被吕后囚禁而饿死。详见《吕太后本纪》。②王:使做王,立为王。③剧郡:指地位重要,情况复杂,治理困难的大郡。④进善之旌,诽谤之木:相传唐尧时在四通八达的路口树立旌旗和木牌,欲进善言者,立于旗下言之;有批评朝政者,写在木牌上。诽谤,批评,指责。⑤通治道:使治国的途径通畅。来谏者:使进谏的人前来。⑥妖言:迷惑人的邪说。这里指以妖言惑众。⑦情:真情,实情。⑧祝诅:祈祷鬼神,使降祸于所憎之人。约结:结盟,定约。谩,欺骗,指负约。⑨抵死:犯死罪。抵,触犯。⑩自今以来:从今以后。€听治:判决治罪。
九月,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①。
①郡国守相:郡守和封国的丞相。铜虎符:古代帝王授予臣下兵权和调发军队的信物。用铜铸成虎形,分为两半,调发军队时,经过验合,方能生效。竹使符:使臣到各地去所持的一种竹制的信物。
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上曰:“前日(计)〔诏〕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①。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绛侯勃免丞相就国,以太尉颍阴侯婴为丞相。罢太尉官,属丞相。四月,城阳王章薨。淮南王长与从者魏敬杀辟阳侯审食其②。
五月,匈奴入北地,居河南为寇③。帝初幸甘泉④。六月,帝曰:“汉与匈奴约为昆弟⑤,毋使害边境,所以输遗匈奴甚厚⑥。今右贤王离其国,将众居河南降地⑦,非常故⑧,往来近塞,捕杀吏卒,驱保塞蛮夷⑨,令不得居其故⑩,陵轹边吏(11),入盗,甚敖无道(12),非约也(13)。其发边吏骑八万五千诣高奴,遣丞相颍阴侯灌婴击匈奴。”匈奴去,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14)。
①辞:托辞,找借口。②杀辟阳侯审食(yì,异)其(jī,基):高祖九年(前198年),刘长的母亲被拘自杀,审食其未能向吕后强争,为此刘长怀恨,将他杀死。事见《淮南衡山列传》。③寇:抢劫掠夺。④幸:特指皇帝到某处去。甘泉:宫名。因位于甘泉山而得名。⑤约为昆弟:汉初高祖,吕后及文帝初即位时曾三度与匈奴和亲。见《匈奴列传》。昆弟,兄弟。⑥输:运送。遗(wèi,畏):送给。⑦河南降地:指今内蒙古境内黄河以南一带地区。最初为匈奴所占,后秦始皇派蒙恬率十万之众击之,悉收河南地。见《匈奴列传》。⑧常故:正常缘故,正当理由。⑨保塞蛮夷:保卫边塞的少数民族。⑩故:指故地。(11)陵轹(lì,力):侵犯,欺压。(12)敖:通“傲”,傲慢。(13)非约:指违背、破坏了先前的协约。(14)材官:勇武之卒。
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举功行赏,诸民里赐牛酒。复晋阳中都民三岁①。留游太原十余日。
①“复晋阳”句:复,免除赋税徭役。晋阳、中都、文帝为代王时旧都。《汉书·文帝纪》“岁”下有“租”字。
济北王兴居闻帝之代,欲往击胡①,乃反②,发兵欲袭荥阳。于是诏罢丞相兵③,遣棘蒲侯陈武为大将军,将十万往击之。祁侯贺为将军,军荥阳。七月辛亥,帝自太原至长安。乃诏有司曰:“济北王背德反上,诖误吏民④,为大逆。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乃以军地邑降者⑤,皆赦之,复官爵。与王兴居去来⑥,亦赦之。”八月,破济北军,虏其王。赦济北诸吏民与王反者。
①胡:指匈奴。②反:反叛,造反。③罢丞相兵:撤回丞相灌婴的部队。④诖(guà,挂)误:连累,使受害。⑤以军地邑降者:率领军队投降或献出城邑归降的人。⑥去来:《汉书·文帝纪》颜师古注:“虽始与兴居共反今弃之而来降者。”
六年,有司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毋度①,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遣人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欲以危宗庙社稷。群臣议,皆曰:“长当弃市②。”帝不忍致法于王③,赦其罪,废勿王④。群臣请处王蜀严道、邛都,帝许之。长未到处所,行病死,上怜之。后十六年,追尊淮南王长谥为厉王,立其子三人为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
①居处:住所。毋度:无度,超过了规定的限度。②弃市:古代在闹市执行死刑,将尸体暴露街头示众,叫作弃市。③致法:意思是依法惩处。④废:指废除其诸侯王之位。
十三年夏,上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①。百官之非,宜由朕躬②。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不取。其除之。”
①繇(yóu,由):由,从。②由:因为,由于。躬:自身。
五月,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①,诏狱逮徙系长安②。太仓公无男,有女五人。太仓公将行会逮,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有缓急非有益也③!”其少女缇萦自伤泣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⑤。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⑥,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⑦。妾愿没入为官婢⑧,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乃下诏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僇⑨,而民不犯。何则⑩?至治也(11)。今法有肉刑三(12),而奸不止(13),其咎安在(14)?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欤?吾甚自愧。故夫驯道不纯而愚民陷焉(15)。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16)。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17),刻肌肤,终身不息(18),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①刑:刑罚。这里指受肉刑。②狱:狱官。逮:逮捕。系:囚禁。③缓急:指紧急情况。这里“缓”字无义,只是个陪衬。④少女:小女儿。⑤妾:古代女子自称的谦词。⑥属:连接。指被割断的肢体再接起来。⑦其道无由:指无法走向改过自新的道路。⑧没入:指被收进官府。⑨画衣冠:以画有特别的图形或颜色的衣帽来象征各种刑罚。章服:指给罪犯穿上有特定标志的衣服。章,彩色。僇(lù,陆):侮辱,羞辱。按:相传上古有所谓象刑,即以特异服饰象征五刑,以示耻辱,而不用肉刑,未必可信。⑩何则:为什么呢?则,语气词。(11)至治:政治清明达到了顶点。至,到达极点的。(12)肉刑三:古代的三种肉刑,一般指黥(脸上刺字)、劓(割去鼻子)、刖(断足)。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是指劓、刖、宫(残害生殖机能)三种肉刑。(13)奸:指违法犯罪的人与事。(14)咎:过失,罪责。(15)驯道不纯:教导的方法不恰当。驯通“训”,教导。纯,善,好。陷焉:意思是陷入犯罪的境地。(16)这两句诗引自《诗经·大雅·泂酌》。恺(kǎi,凯)悌,指平易近人。(17)支:同“肢”。(18)息:生长。
上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①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毋以异②,其于劝农之道未备③。其除田之租税。”
①勤身:劳身。勤:辛劳。②“本末”句:本和末无法区分。本,指农业,末,指商业和手工业等。异,区别,区分。③备:完备,完善。
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寇,攻朝那塞,杀北地都尉卬。上乃遣三将军军陇西、北地、上郡①,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军渭北,车千乘②,骑卒十万。帝亲自劳军,勒兵申教令③,赐军吏卒。帝欲自将击匈奴,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帝④,帝乃止。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赤为内史,栾布为将军,击匈奴。匈奴遁走。
①三将军:指陇西将军隆虑侯周灶、北地将军宁侯魏遫、上郡将军昌侯卢卿。(据《会注考证》引齐召南说)②乘:古时一车四马叫“乘”,这里可译为辆。③勒:统率,约束,部署。申:申明。④固要(yāo,腰):坚决阻拦。要,拦截,遮留。
春①,上曰:“朕获执牺牲珪币以事上帝宗庙②,十四年于今,历日(县)〔绵〕长③,以不敏不明而久抚临天下④,朕甚自愧。其广增诸祀场珪币⑤。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⑥,右贤左戚⑦,先民后己,至明之极也。今吾闻祠官祝釐⑧,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⑨,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
①春:指十四年春天。汉承秦历,以建亥之月(夏历十月)为岁首,当年的春天在当年的冬天之后,即在第二个季度(夏历的正月,二月,三月)。②牺牲:古代祭祀用的牲畜。珪币:古代帝王、诸侯举行朝会、祭祀用的玉器和帛。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登基做了皇帝。③历:经历。绵长:长久。④抚临:安抚统治。⑤场:供祭祀用的场所。⑥望祀:遥望而祭。古代祭礼的一种。⑦右贤左戚:指用人注重贤才,不注重亲戚。古代以右为高,以左为下。⑧祠官:掌管祭祀的官员。祝釐(xī,西):祭祀上天,祈求降福。釐,通“禧”,吉祥,幸福。⑨不与焉:没有参与其中。即指享受不到。与,参与,参加。
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①。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②,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③,当改正朔服色制度④。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⑤,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
①明:明确。律历:乐律和历法。这里主要指历法。②终始传五德:战国时阴阳家以水、火、木、金、土五行相生相克、终而复始的道理来附会王朝的废兴更替,叫终始五德或五德终始。五德,即五行之德。传,次第。③土德应黄龙见:根据阴阳家的说法,与金木水火土五德相应的是白青黑红黄五色。公孙臣认为汉朝正值土德,相应的是黄色,所以这样推断。④正朔:指历法制度。正,一年的开始。朔,每月的初一。服色:指官府应用的颜色。古代每个朝代的车马、祭牲、服饰等都有自己所崇尚的颜色。⑤正十月:确定每年以十月为岁首。上黑:崇尚黑色。上,同“尚”。
十五年,黄龙见成纪,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于是上乃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①。朕亲郊祀上帝诸神②。礼官议,毋讳以劳朕③。”有司礼官皆曰:“古者天子夏躬亲礼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天子始幸雍,郊见五帝④,以孟夏四月答礼焉⑤。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⑥,因说上设立渭阳五庙⑦。欲出周鼎⑧,当有玉英见⑨。
①有年:有年景,即丰收的意思。年,收成,年景。②郊祀:在郊外祭祀天地,是古代祭祀的一种仪式。③以:因。劳朕:使我劳累。④五帝:具体所指不一,《五帝本纪》所记为黄帝、颛顼、帝喾、唐尧和虞舜。⑤以:在。孟夏:夏季的第一个月,即夏历四月。⑥望气:借望云气来附会人事,预言吉凶的一种迷信活动。⑦五庙:五帝庙。⑧欲:将要。出:出现,显露。周鼎:相传夏禹铸九鼎象征九州,后成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秦昭襄王时迁九鼎入秦,其一落入泗水。⑨玉英:美玉之精,即奇异的美玉。
十六年,上亲郊见渭阳五帝庙,亦以夏答礼而尚赤。
十七年,得玉杯,刻曰:“人主延寿”。①于是天子始更为元年②,令天下大酺。其岁,新垣平事觉③,夷三族④。
①“得玉杯”二句:《集解》引应劭曰:“辛垣平诈令人献之。”②更为元年:改元为元年。从这一年起,文帝的纪年改为后元,十七年(前163)即后元元年。③新垣平事觉:指新垣平诡称望气,让人诈献玉杯的事被发觉。④夷:诛灭。三族:所指说法不一,《秦本纪》《集解》引应劭说,以为是父母、兄弟、妻子。
后二年①,上曰:“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②。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③,封畿之内勤劳不处④,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间者累年⑤,匈奴并暴边境⑥,多杀吏民,边臣兵吏又不能谕吾内志⑦,以重吾不德也,夫久结难连兵⑧,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⑨,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⑩,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11),结轶于道(12),以谕朕意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13),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亲与朕俱弃细过(14),偕之大道(15),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16)。和亲已定(17),始于今年。”
①后二年:即后元二年(前162年)。②方外之国:指西汉王朝境外的国家。方,境,边境。或:有的。③四荒:四方荒远的地方。这里指边境地区。④封畿之内:京都一带地域。这里泛指内地。处:暂止,休息。⑤间者:近来。累年:连年。⑥暴:欺凌,侵害。⑦谕:了解,明。内志:心意。⑧结难连兵:结下怨仇,接连用兵。难,怨仇,仇敌。⑨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勤奋不懈。⑩怛惕:忧伤惶恐。(11)冠盖相望:即冠盖相望于道。冠盖,指官员的帽子和车上的篷盖。(12)结轶:意思是车迹相连。轶,通“辙”,车轮压出的痕迹。(13)反:同“返”。(14)细过:小过失。(15)偕之大道:一起走上大道。偕,一起,共同。(16)全:保全。元元:善良的。(17)和亲:与敌议和,结为姻亲。
后六年冬,匈奴三万人入上郡,三万人入云中。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军飞狐;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军句注;将军张武屯北地;河内守周亚夫为将军,居细柳;宗正刘礼为将军,居霸上;祝兹侯①军棘门:以备胡。数月,胡人去,亦罢。
①祝兹侯:《集解》引徐广曰:“《表》作松兹侯,姓徐,名悍。”
天下旱,蝗。帝加惠:令诸侯毋入贡,弛山泽①,减诸服御狗马②,损郎吏员③,发仓庾以振贫民④,民得卖爵⑤。
①驰山泽:指解除禁止民众开发山林湖泊的法令。弛,放松,解除。②服御狗马:供朝廷使用的服饰、车驾和狗马等玩好之物。③损:减少,裁减。郎吏:泛指朝廷官员。员:人数,名额。④发:打开。仓庾(yǔ,雨):泛指各种贮藏粮食的仓库。庾,本指露天的谷仓。振:同“赈”,救济。⑤民得卖爵:民间可以买卖爵位。这是汉文帝采用晁错用粟买爵和赎罪的建议而实行的制度。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①,有不便②,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③,召匠计之,直百金④。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⑤,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⑥,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⑦。治霸陵皆以瓦器⑧,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⑨,欲为省,毋烦民。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然上召贵尉佗兄弟⑩,以德报之,佗遂去帝称臣。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11)。吴王诈病不朝,就赐几杖(12)。群臣如袁盎等称说虽切(13),常假借用之(14)。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15),弗下吏(16)。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17),兴于礼义。
①苑囿:古代畜养禽兽、种植林木,以供皇帝贵族游玩打猎的园林风景区。②不便:指对百姓不便利的事情。③露台:高台。《集解》引徐广曰:“露,一作‘灵’,”④直:同“值”。⑤绨:一种质地粗厚的丝织品。⑥曳地:拖到地上。⑦先:走在前面。这里指做出榜样。⑧治:建造。霸陵:文帝的陵墓,在长安城东(今陕西西安市东北)。⑨坟:上古“坟”和“墓”有区别,坟高,墓平。后来“坟墓”连用,不再区别。⑩贵:使显贵。(11)恶:讨压,不乐意。(12)几:矮而小的桌子,用以放东西或倚靠。杖:手杖。文帝赐几杖是表示关怀吴王年纪大,不必定期进京朝见。(13)称说:“称”与“说”同义。这里指进言说事。切:诚恳,直率。(14)假借:宽容。(15)愧:使感到羞愧。(16)下吏:下交给有关官吏处理。(17)殷富:富足。
后七年六月已亥,帝崩于未央宫。遗诏曰:“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①。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②,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③,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无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临④,以离寒暑之数⑤,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余年矣。赖天地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⑥。朕既不敏,常畏过行⑦,以羞先帝之遗德;维年之久长,惧于不终⑧。今乃幸以天年⑨,得复供养于高庙,朕之不明与,嘉之⑩,其奚哀悲之有!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11)。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者。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践(12)。绖带无过三寸(13),毋布车及兵器(14),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声(15),礼毕罢。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已下(16),服大红十五日(17),小红十四日(18),纤七日(19),释服。佗不在令中者(20),皆以此令比率从事(21)。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归夫人以下至少使(22)。”令中尉亚夫为军骑将军,属国悍为将屯将军,郎中令武为复土将军,发近县见卒万六千人(23),发内史卒万五千人,藏郭穿复土属将军武(24)。
①奚:何。②咸:都。嘉:喜欢。③服:服表,居丧。④临:哭,哭吊。⑤离:通“罹”,遭受。数:气数,命运。这里指受折磨的遭遇。⑥兵革:指战争。⑦过行:错误的行为。⑧不终:意思是不能维持始终。⑨乃:竟然;天年:自然的寿数。⑩“朕之”二句:意思是说,我如此不贤明,竟得到这样的结果,我感到很好。与,句末语气词。按:“与”下加逗号,参用《会注考证》说。(11)释:去掉,除去。(12)无:同“毋”,不要。践:通“跣”,赤足。(13)绖(dié,叠)带:古代服丧时系的麻带。(14)布:铺开,陈列。(15)各十五举声:各哭十五声。(16)已下:指下葬以后。(17)大红(gōng,功):即大功,古代丧服五服之一,服期九个月。(18)小红(gōng,功):即小功,古代丧服五服之一,服期五个月。(19)纤:指缌麻,丧服五服中最轻的一种,服期三个月。(20)佗(tuō,拖):通“他”,其他。(21)比率(shuài,帅):比照,参照。率,类似。(22)归:使归,遣返。夫人以下至少使:《集解》引石劭曰:“夫人以下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凡七辈。”(23)见卒:现有的士卒。(24)藏郭:埋葬棺椁。郭,同“椁”,外棺。穿复土:指挖穴和填土。穿,挖,掘。
乙巳,群臣皆顿首上尊号曰孝文皇帝①。
太子即位于高庙。丁未,袭号曰皇帝。
①顿首:叩头。
孝景帝元年十月,制诏御史①:“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②,制礼乐各有由③。闻歌者,所以发德也;舞者,所以明功也。高庙酎④,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⑤。孝惠庙酎,奏《文始》、《五行》之舞。孝文皇帝临天下,通关梁⑥,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肉)〔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⑦。朕既不敏,不能识。此皆上古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德厚侔天地⑧,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焉。明象乎日月,而庙乐不称⑨,朕甚惧焉。其为孝文皇帝庙为《昭德》之舞⑩,以明休德(11)。然后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12),施于万世(13),永永无穷,朕甚嘉之。其与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礼官具为礼仪奏。”丞相臣嘉等言:“陛下永思孝道,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皆臣嘉等愚所不及。臣谨议: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14)。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岁献祖宗之庙(15)。请著之竹帛,宣布天下。”制曰:“可。”
①制诏:皇帝的命令。②祖、宗:古代帝王的世系中,一般称开国皇帝为“祖”,称第一个治理国家有功的皇帝为“宗”。(据《集解》引应劭说)③礼乐:仪礼和音乐。④高庙酎:在高祖庙献酒祭礼。酎,一种经多次酿制而成的醇酒,古代常用来祭祀。⑤《武德》:高祖所作的一种舞蹈。《文始》:虞舜时的一种舞蹈,本名“韶舞”,高祖更名为“文始”。《五行》:本为周代的一种舞蹈,秦始皇更名为“五行”。⑥通关梁:文帝十二年废除了禁止人们自由出入关隘的法令。⑦绝人之世:断人的后代。世,父子相继为一世。这里是后代的意思。⑧侔:相等。⑨庙乐:指祭祀时用的音乐。⑩《昭德》:景帝仿照高祖《武德》舞所编的一种舞蹈,用于文帝庙,以颂扬文帝的功德。见《汉书·礼乐志》。(11)休德:美德。休,美。(12)竹帛:古代书写用的竹简和素绢。这里指史册。(13)施(yì,义):延续,流传。(14)献:献祭。(15)岁:每年。
太史公曰:孔子言“必世然后仁①。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③,谦让未成于今④。呜呼,岂不仁哉!
①世:古代称三十年为世。按:此句和下面两句均见《论语·子路》。②残:残暴。杀:刑杀。③廪廪:渐近的样子。乡:同“向”,接近。正:一年的开始,这里指历法制度。服:指服色。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一种大典。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叫“封”,在泰山南面的梁父山辟场祭地叫“禅”。④今:指汉武帝刘彻时,即司马迁作《史记》之时。
孝景本纪第十一
解惠全 白晓红 译注
【说明】
这篇本纪以大事记的形式,简略地记录了汉景帝在位十六年间所发生的要事。
作者对景帝的功绩基本上是肯定的。本纪虽然记载简略,但从中仍可看出景帝在基本国策上对文帝的继承和发展。如“除禁锢”的宽松政策、“省列侯遣之国”等节俭措施,以及遗诏中“出宫人归其家”的善举等等。尤其对景帝果断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和鼓励农业生产、稳定局势等做了肯定的记录。《太史公自序》说:“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纪》。”这篇本纪基本上体现了这个这思想。
较之前篇,《孝文本纪》详载诏书德泽,而《孝景本纪》只书年月。这一详一略,说明二帝在作者心目中的份量相距颇大。实际上所谓“文景之治”的主要功绩应属于文帝,而且在对百姓的仁爱、对臣属的宽厚等方面,景帝也是远不及文帝的。这篇本纪行文省俭的另一个原因,恐怕还在于作者对景帝之子、当朝执政的武帝心存戒惧,唯恐言多语失,招致更大的祸患。
虽然这篇本纪未见直书景帝之过的文字,但从他篇中还是可以看到作者对景帝在用人方面的批判。如在《绛侯周勃世家》中记载了景帝意气用事,致使敢于直言诤谏、平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周亚夫受辱含冤绝食而死;在《袁盎晁错列传》中记载了颇有远见、为朝廷的利益出谋划策的晁错,最后却成了景帝退敌的牺牲品。作者没有因为景帝之功,而漏书其过,对他的不仁不义之举,还是给予了相当尖锐的批判。这篇本纪篇末的赞语只论及七国之乱一事,表面上指责晁错削夺诸侯封地操之过急,实际上暗刺景帝审时不明,谋划不周。
【译文】
孝景皇帝刘启,是孝文皇帝排行在中间的儿子。他的生母是窦太后。孝文皇帝在代国的时候,前一个王后有三个儿子,等到窦太后得宠,前一个王后去世,三个儿子也相继死亡,所以景帝得以继承帝位。
前元元年(前156)四月乙卯日,大赦天下。乙巳日赐给民众每户户主爵位一级。五月,下诏减去一半田租。为孝文皇帝修建太宗庙,诏令群臣不必为此上朝拜贺。这年,匈奴侵入代地,朝廷与匈奴定约和亲。
二年(前155)春天,封原相国萧何的孙子萧系为武陵侯。规定男子满二十岁开始著于名籍服徭役。四月壬午日,文帝的母亲薄太后去世。景帝的儿子广川王刘彭祖、长沙王刘发都回自己的封国去了。丞相申屠嘉去世。八月,任命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彗星出现在天空的东北方向。秋天,衡山一带下了冰雹,雹子最大的达直径五寸,最深的地方达二尺。火星逆向运行到北极星所处的星空。月亮从北极星星空穿过。木星在太微垣区域逆向运行。下诏设置南陵和内史、祋祤(duìxǔ,对许)三个县。
三年(前154)正月乙巳日,大赦天下。流星出现在西方。天火烧掉了洛阳的东宫大殿和城楼。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和胶东王刘雄渠反叛,起兵向西进发。景帝为安抚反叛的诸侯王而杀了晁错,派遣袁盎通告七国,但他们仍不罢兵,继续西进,包围了梁国。景帝于是派了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率军讨伐,平定了叛乱。六月乙亥日,下诏赦免被打散逃亡的叛军和楚元王的儿子刘艺等参与谋反的人。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立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为楚王。立皇子刘端为胶西王,刘胜为中山王,改封济北王刘志为淄川王,淮阳王刘余为鲁王,汝南王刘非为江都王。齐王刘将庐、燕王刘嘉都去世了。
四年(前153)夏天,立皇太子。立皇子刘彻为胶东王。六月甲戌日,大赦天下。闰九月,把易阳改名为阳陵。重新在水陆要道设置关卡,用凭证方得出入。冬天,改赵国为邯郸郡。
五年(前152)三月,修建阳陵和渭桥。五月,拨钱二十万,招募民众迁居阳陵。从西边来的大风暴侵袭江都一带,毁坏城墙十二丈。丁卯日,景帝封姐姐长公主的儿子陈为隆虑侯。改封广川王刘彭祖为赵王。
六年(前151)春天,封中尉卫绾为建陵侯,江都国丞相程嘉为建平侯,陇西郡太守公浑邪为平曲侯,赵国丞相苏嘉为江陵侯,前将军栾布为(shū,输)侯。梁王,楚王都去世了。闰九月,砍伐驰道两旁的树木,填平兰池。
七年(前150)冬天,废掉栗太子刘荣,封他为临江王。十一月最后一天,发生日食。春天,赦免和释放修建阳陵的囚犯和奴隶。丞相陶青被免职。二月乙巳日,任命太尉条侯周亚夫为丞相。四月乙巳日,立胶东王的母亲为皇后;丁巳日,立胶东王为太子。名叫彻。
中元元年(前149),封前御史大夫周苛的孙子周平为绳侯,前御史大夫周昌的孙子周左车为安阳侯。四月乙巳日,大赦天下,赐给民众每户户主爵位一级。废除不准商人、入赘女婿做官和不准犯过罪的官吏重新做官的法令。发生地震。衡山、原都地区下了冰雹,最大的达直径一尺八寸。
中元二年(前148)二月,匈奴侵入燕地,朝廷因而断绝与匈奴和亲。三月,下令召临江王刘荣来京问罪,刘荣畏罪,就在中尉郅(zhì,至)都的府第中自杀了。夏天,立皇子刘越为广川王,刘寄为胶东王。分封了四个列侯。九月甲戌日,发生日食。
中元三年(前147)冬天,废除诸侯国中御史中丞一职。春天,匈奴的两个王率领自己的部众前来归降,都被封为列侯。立皇子刘方乘为清河王。三月,彗星出现在天空的西北方。丞相周亚夫被免职,任命御史大夫桃侯刘舍为丞相。四月,发生地震。九月最后一天戊戌日,发生日食。在京城的东都门外驻扎军队。
中元四年(前146)三月,修建德阳宫。发生大蝗灾。秋天,赦免修建阳陵的囚犯。
中元五年(前145)夏,立皇子刘舜为常山王。分封了十个侯。六月丁巳日,大赦天下,赐给民众每户户主爵位一级。全国发生严重涝灾。将诸侯国的丞相改称为相。秋天,发生地震。
中元六年(前144)二月己卯日,景帝亲自到雍县,在效外祭祀五帝庙。三月,下冰雹。四月,梁孝王、城阳共王、汝南王都去世了。分别立梁孝王的儿子刘明为济川王,刘彭离为济东王,刘定为山阳王,刘不识为济阴王,把梁国一分为五。封了四个列侯。把廷尉这个官职改名为大理,将作少府改名为将作大匠,主爵中尉改名为都尉,长信詹事改名为长信少府,将行改名为大长秋,大行改名为行人,奉常改名为太常,典客改名为大行,治粟内史改名为大农。把主管京城仓库的大内定为二千石级的官员,设置左、右内官,隶属于大内。七月辛亥日,发生日食。八月,匈奴侵入上郡地区。
后元元年(前143)冬天,把中大夫令改名为卫尉。三月丁酉日,大赦天下,赐给民众每户户主爵位一级。赐给中二千石一级的官员和诸侯国的相以右庶长的爵位。四月,下令特许民众聚会饮酒。五月丙戌日,发生地震,早饭时又震。上庸县地震连续了二十二天,城墙被震毁。七月乙巳日,发生日食。丞相刘舍被免职。八月壬辰日,任命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封为建陵侯。
后元二年(前142)正月,一天之内连续地震三次。郅都将军率军回击匈奴。下令准许民众聚会饮酒五日。诏令内史和各郡不准用粮食喂马,违者将其马匹收归官府。规定罪犯和奴隶穿很粗糙的七(zōng,宗)布衣服。禁止用马舂米。因为这一年粮食歉收,诏令全国节约用粮,严禁不到收获时节就把口粮吃完。减少驻京的列侯,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国去。三月,匈奴侵入雁门郡。十月,把高祖陵墓长陵附近的官田租给农民耕种 。发生大旱灾。衡山国、河东郡和云中郡发生瘟疫。
后元三年(前141)十月,太阳和月亮连续五天呈现红色。十二月最后一天,打雷了。太阳变成紫色。五大行星倒转运行,在太微垣区域。月亮从太微垣星区穿过。正月甲寅日,皇太子刘彻举行加冠典礼。甲子日,孝景皇帝逝世。遗诏赐给诸侯王以下至平民应该继承父业的人每人爵位一级,全国每户一百钱。把后宫宫人遣散回家,并免除其终身的赋税。太子即位,这就是孝武皇帝。三月,封皇太后的弟弟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把景帝的灵柩安葬在阳陵。
太史公说:汉兴以来,孝文皇帝广施恩德,天下安宁。到了孝景时代,不再担心异姓诸侯王的反叛了,然而晁错建议大力削夺同姓诸侯王的封地,使得吴、楚七国一同起兵反叛,联合向西进攻朝延。这是由于诸侯势力太强大,而晁错又没有采取逐步削减的办法。等到主父偃提出准许诸侯王分封自己的子弟为侯的建议,才使诸侯王的势力弱下来,天下终于安定了。这样看来,国家安危的关键,难道不在于谋略吗?
【原文】【注解】
孝景皇帝者,孝文之中子也①。母窦太后。孝文在代时,前后有三男,及窦太后得幸,前后死,及三子更死②,故孝景得立。
①中子:排行居中的儿子。②更:相继地,接连地。
元年四月乙卯,赦天下。乙巳①,赐民爵一级。五月,除田半租②。为孝文立太宗庙③。令群臣无朝贺④,匈奴入代,与约和亲⑤。
①乙巳:据梁玉绳《史记志疑》考证此二字衍。 ②除田半租:减去一半田租。文帝时田租十五而税一,景帝再减收一半,即三十而税一。③太宗:文帝的庙号。古代帝王世系中,一般称开国皇帝为“祖”,称第一个治理天下有功绩的皇帝为“宗”。“太”是尊称。④无:同“毋”,不要。⑤和亲:指与匈奴议和,结为姻亲。
二年春,封故相国萧何孙系为武陵侯。男子二十而得傅①。四月壬午,孝文太后崩②。广川、长沙王皆之国。丞相申屠嘉卒。八月,以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彗星出东北。秋,衡山雨雹③,大者五寸,深者二尺④。荧惑逆行⑤,守北辰⑥。月出北辰间。岁星逆行天廷中⑦。置南陵及内史祋祤为县。
①“男子二十”句:指男子二十岁开始服兵役。傅,著。指著于名籍,给公家服徭役。得,应该,必须。又梁玉绳以为“得”字是衍文。按:《索隐》引颜师古云“旧法二十三而傅,今改也。”②孝文太后:文帝的母亲薄太后。崩:古代帝王或王后死叫崩。③雨雹:下雹子。④深者二尺:《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曰:“深下‘者’字衍。”⑤荧惑:火星的别名。因其隐现不定,令人迷惑,所以叫荧惑。⑥北辰:北极星。⑦岁星:木星。天廷:古代把星空分为三个区域,叫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天廷即太微垣。也写作“天庭”。
三年正月乙巳,赦天下。长星出西方①。天火燔雒阳东宫大殿城室②。吴王濞、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东王雄渠反③,发兵西乡。天子为诛晁错④,遣袁盎谕告,不止,遂西围梁。上乃遣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将兵诛之。六月乙亥,赦亡军及楚元王子蓺等与谋反者。封大将军窦婴为魏其侯。立楚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立皇子端为胶西王,子胜为中山王。徙济北王志为淄川王,淮阳王馀为鲁王,汝南王非为江都王。齐王将庐、燕王嘉皆薨。
①长星:彗星的一种。②天火:指由雷电或物体自燃引起的大火。燔(fán,凡):焚烧。雒阳:《索隐》:“《汉书》作淮阳。”此事指景帝三年淮阳王刘余的宫殿被大火焚毁。③吴王濞……反:以刘濞为首的同姓诸侯王进行武装叛乱,就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吴、楚七国之乱。这次叛乱的借口是“清君侧”诛晁错,因为晁错主张“削藩”,即削弱诸侯王的势力。④为诛晁错:为安抚反叛的诸侯王而杀了晁错。按:景帝实际是上了刘濞“清君侧”的当。
四年夏,立太子①。立皇子彻为胶东王。六月甲戌,赦天下。后九月,更以(弋)〔易〕阳为阳陵②。复置津关③,用传出入④。冬,以赵国为邯郸郡。
①太子:指栗太子刘荣,栗姬所生。②“更(gēng,耕)以”句:指景帝决定在易阳为自己修建陵墓,并将易阳更名为阳陵。更,改。③复置津关:津关,设在水陆要道的关卡。文帝十二年曾颁布通关梁的法令,允许人们自由出入关隘。景帝在平息了吴、楚七国之乱以后,恢复了凭证出入关隘的制度。④传:一种出入关隘的凭证。
五年三月,作阳陵、渭桥。五月,募徙阳陵,予钱二十万。江都大暴风从西方来,坏城十二丈。丁卯,封长公主子为隆虑侯①。徙广川王为赵王。
①长公主:指皇帝的姐姐刘嫖,窦太后所生。汉代称皇帝的女儿为公主,皇帝的姊妹为长公主,皇帝的姑姑为大长公主。
六年春,封中尉(赵)绾为建陵侯,江都丞相嘉为建平侯,陇西太守浑邪为平曲侯,赵丞相嘉为江陵侯,故将军布为鄃侯。梁楚二王皆薨。后九月,伐驰道树①,殖兰池②。
①驰道:秦代修建的供帝王行驶车马的道路。②殖:《集解》引徐广曰:“殖,一作‘填’。”按:应以“填”为是。兰池:池名。秦始皇时所建。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
七年冬,废栗太子为临江王①。十(二)〔一〕月晦②,日有食之。春,免徒隶作阳陵者③。丞相青免。二月乙巳,以太尉条侯周亚夫为丞相。四月乙巳,立胶东王太后为皇后④。丁巳,立胶东王为太子。名彻⑤。
①栗太子被废,因后宫争庞引起,事详见《外戚列传》。②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③徒隶:服劳役的犯人和奴隶。④胶东王太后:景帝之妃,刘彻的母亲,姓王。这时刘彻还是胶东王,所以称为胶东王太后。⑤名彻:《会注考证》引张文虎曰:“‘名彻’二字疑后人旁注误入。”
中元年,封故御史大夫周苛孙平为绳侯,故御史大夫周昌(子)〔孙〕左车为安阳侯。四月乙巳,赦天下,赐爵一级。除禁锢①。地动。衡山、原都雨雹,大者尺八寸。
①禁锢:这里是指限制不准做官的法令。西汉初年曾规定,商人,入赘女婿不准做官,犯罪的官吏不准重新做官。(参见《汉书·贡禹传》)
中二年二月,匈奴入燕,遂不和亲。三月,召临江王来,即死中尉府中①。夏,立皇子越为广川王,子寄为胶东王。封四侯②。九月甲戌,日食。
①“召临江王来”二句:临江王即被废掉的栗太子刘荣。因利用文帝庙外的空地扩建王宫,被人指控侵占宗庙罪,景帝召来京城,由掌管京城治安的中尉郅(zhì,至)都责讯。刘荣畏罪,即在中尉的府第中自杀。事详《史记·五宗世家》)②封四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楚国丞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赵国丞相建德、内史王悍因劝阻楚王刘戊、赵王刘遂不要反叛,结果被杀。所以景帝封张尚之子张当居、赵夷吾之子赵周、建德之子横、王悍之子王弃为侯。
中三年冬,罢诸侯御史中丞。春,匈奴王二人率其徒来降,皆封为列侯。立皇子方乘为清河王。三月,彗星出西北。丞相周亚夫(死)〔免〕,以御史大夫桃侯刘舍为丞相。四月,地动。九月戊戌晦,日食。军东都门外。
中四年三月,置德阳宫①。大蝗。秋,赦徒作阳陵者。
①德阳宫:《集解》引臣瓒曰:“是景帝庙也。帝自作之,讳不言庙,故言宫。《西京故事》云景帝庙为德阳宫。”
中五年夏,立皇子舜为常山王。封十侯①。六月丁巳,赦天下,赐爵一级。天下大潦②。更命诸侯丞相曰相。秋,地动。
①封十侯:据《惠景间侯者年表》载,这年夏天封五侯,不是十侯。②潦:同“涝”,雨多成灾。
中六年二月己卯,行幸雍①,郊见五帝②。三月,雨雹。四月,梁孝王、城阳共王、汝南王皆薨。立梁孝王子明为济川王,子彭离为济东王,子定为山阳王,子不识为济阴王。梁分为五。封四侯③。更命廷尉为大理,将作少府为将作大匠,主爵中尉为都尉,长信詹事为长信少府,将行为大长秋,大行为行人,奉常为太常,典客为大行,治粟内史为大农。以大内为二千石,置左右内官,属大内。七月辛亥,日食。八月,匈奴入上郡。
①幸:帝王到某处叫幸。②效见五帝:指到郊外祭祀五帝庙。郊,郊祀。在郊外祭祀天地,是古代祭礼之一。五帝,传说中的五帝,具体所指不一。《五帝本纪》是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③封四侯: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当作“封五王”。据《汉书·景帝纪》载:“梁王薨,分梁为五国,立孝王子五人皆为王”。
后元年冬,更命中大夫令为卫尉。三月丁酉,赦天下,赐爵一级,中二千石、诸侯相爵右庶长。四月,大酺①。五月丙戌,地动,其蚤食时复动②。上庸地动二十二日,坏城垣。七月乙巳,日食。丞相刘舍免。八月壬辰,以御史大夫绾为丞相,封为建陵侯③。
①酺:命令特许的大聚饮。秦汉时三人以上无故聚饮,罚金四两。②蚤:通“早”。③封为建陵侯:《会注考证》引卢文绍说,此五字衍。按:卫绾封为建陵侯事,在前元六年,上文已经叙及,此处当删。
后二年正月,地一日三动。郅将军击匈奴。酺五日。令内史郡不得食马粟①,没入县官②。令徒隶衣七布③。止马舂④。为岁不登⑤,禁天下食不造岁⑥。省列侯遣之国。三月,匈奴入雁门。十月⑧,租长陵田。大旱。衡山国、河东、云中郡民疫⑨。
①食(si,寺)马粟:即“食马以粟”,意思是用粮食喂马。食,给吃,喂。②县官:这里是朝廷、官府的代称。按:这句当是违者没入县官的意思。③七(zōng,宗)布:一种很粗糙的布。④止马舂:禁止以马舂粟。朝廷规定不许用马而用人力舂粮食,可以使贫民得到一些粮食。(参用《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说)⑤为:因为。岁,年成。不登:歉收。登,庄稼成熟。⑥食不造岁:意思是口粮吃不到收获时节。造,到。⑦省:减少。⑧十月:《会注考证》引陈仁锡语:“十月,七月误。”按:汉承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应记于正月之前,不当记于三月之后。⑨疫:瘟疫。这里指发生瘟疫。
后三年十月,日月皆(食)赤五日。十二月晦,①。日如紫。五星逆行守太微②。月贯天廷中。正月甲寅,皇太子冠③。甲子,孝景皇帝崩。遗诏赐诸侯王以下至民为父后爵一级④,天下户百钱。出宫人归其家⑤,复无所与⑥。太子即位,是为孝武皇帝⑦。三月,封皇太后弟蚡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置阳陵⑧。
①:《会注考证》引焦竑曰:“”即‘雷’字。”②五星:即金、木、水、火、土五个行星。太微:即太微垣。③冠:冠礼。这里指举行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时,结发戴冠,举行加冠典礼,表示已经成年。④民为父后:指百姓中继承父业的人。⑤出:使出,即放出。归:使归,即遣送回家。⑥复无所与:《会注考证》释此句为“复终身”。复,免除(赋税徭役)。与,使,用。⑦是为孝武皇帝:梁玉绳《史记志疑》曰:“史公本书称武帝曰‘今上’,曰‘今帝’,曰‘今天子’,曰‘今皇帝’,故凡言‘孝武’者,悉后人所妄改也。”⑧置阳陵:指把景帝的灵柩安葬在阳陵。
太史公曰: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①。至孝景,不复忧异姓②,而晁错刻削诸侯③,遂使七国俱起,合从而西乡④,以诸侯太盛,而错为之不以渐也⑤。及主父偃言之⑥,而诸侯以弱,卒以安。安危之机⑦,岂不以谋哉?
①怀安:指人民怀念帝王的德政而安居乐业。②“不复忧”句:不再担心异姓诸侯王的反叛。刘邦与项羽争天下时,先后封了九个异姓诸侯王。取得天下后,刘邦逐个铲除了异姓王,改封同姓王。到景帝时,仅存的一个异姓王长沙国吴氏因无后而国除,就再没有异姓王了。③刻削诸侯:指削藩政策。刻削:削减,削夺。④合从:本指战国时期六国联合进攻秦国,这里借指吴、楚七国联合起兵反叛朝廷。从,同“纵”。⑤以:用。渐:渐进,逐步进行。⑥主父偃言之:武帝元朔二年(前127),中大夫主父偃建议:允许诸侯分封自己的子弟为侯,目的是为使诸侯国的封地愈来愈小,以削弱诸侯的势力。汉武帝采纳了这一建议,对巩固中央集权起到了积极作用。事详《平津侯主父列传》。⑦机:关键。
孝武本纪第十二
解惠全 白晓红 译注
【说明】
这篇本纪是后人截取《史记·封禅书》并在开头补写六十字而成,以补所缺的《史记·今上本纪》。这段文字记载了汉武帝即位后四十余年间的祭祀天地山川鬼神的活动。
这篇本纪中以汉武帝为中心,围绕在他周围的是李少君、齐人少翁、栾大和公孙卿等方士。作者对这些方士以方术行骗的描述,极为生动曲折,从而深刻地讽刺了武帝希冀鬼神赐福、追求长生不老的荒诞和愚昧。这些方士或以魔术手法眩人眼目,或以动听言辞故弄玄虚;而武帝对方士却是深信不疑,或尊之礼之,或封之赏之,并且言听计从;而结局却是方术无一灵验。武帝屡屡受骗,却始终不能醒悟自拔,仍然执着地“羁靡弗绝,冀遇其真”。这些描述不仅嘲讽了方士的伪诈和武帝的愚昧,也揭示了方士行骗能够得逞于一时,正是武帝对鬼神方术的耽迷给他们创造了条件。
这篇本纪在讽刺手法的运用中,表现出一种冷隽的风格和犀利深刻的效果,体现了作者对汉武的滥祭淫祀的不满和卓越的讽刺艺术才能。作者有时是直书方士之伪。如李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齐人少翁“乃为帛书以饭牛,详弗如也……”,栾大“敢为大言,处之不疑”等。有时旁衬一笔,以倾慕暴贵、纷起效尤者的丑态暗刺武帝之愚。如“大见数月,佩六印,贵振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又如“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等。
这篇本纪在语言的运用上,也显示了作者独特的匠心。在描绘记叙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时,常用“盖”字、“云”字。如“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公孙卿“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栾大“其后治装行,东入海,求其师云”等等。作为虚词,“盖”和“云”都常常用来表示不能确定的语气,“盖”字还带有委婉的意味,“云”字带有据说如此的口气。钱钟书先生说得好:“‘云’之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说之非尔。”而且“语气皆含姑妄言而姑妄听之意,使通篇有惚恍迷茫之致。”(《管锥编》第一册第286页)
【译文】
孝武皇帝是孝景帝排行居中的儿子。他的母亲是王太后。孝景四年(前153),他以皇子身份做了胶东王。孝景七年(前150),栗太子刘荣被废,改封为临江王,而立胶东王为太子。景帝在位十六年逝世,太子即位,这就是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刚刚即位,就特别重视对鬼神的祭祀。
元年(前140),汉朝建立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天下安定,朝廷大臣们都希望天子举行祭祀泰山和梁父山的封禅大典,改换确定各种制度。而皇上也崇尚儒家的学说,就通过贤良方正的科目招纳贤士。赵绾(wǎn,晚)、王臧等人靠文章博学而做官,达到公卿的高位。他们想要建议天子按古制在城南建立宣明政教的明堂,作为朝会诸侯的地方。他们所草拟的天子出巡、封禅和改换历法服色制度的计划尚未完成,正赶上窦太后还在推崇信奉黄帝、老子的道家学说,不喜欢儒术,于是派人私下里察访赵绾等人所干的非法谋利之类的事情,传讯审查赵绾、王臧,赵绾、王臧自杀,他们所建议兴办的那些事情也就废止了。
此后六年,窦太后去世。第二年(前134),皇上征召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等人。
又过了一年,皇帝初次来到雍县,在祭祀五位天帝的五畤(zhī,至)举行郊祀仪式。以后经常是每隔三年郊祀一次。这时候皇上求得一位神君,供奉在上林苑中的蹄氏观。神君本来是长陵的一个女子,因为儿子夭折,悲哀而死,显灵于她的妯娌宛(yuān,冤)若身上。宛若在家里供奉她,百姓很多人都去祭祀。战国时的赵国公子平原君曾经前往祭祀,她的后代子孙因此而地位尊贵,声名显赫。到武帝即位后,就用隆重的礼仪安置在宫里供奉,能听见神君的说话声,但见不到她本人。
当时李少君也以祭灶致福、避谷不食、长生不老的方术进见皇上,受到皇上的敬重。李少君是由已故的深泽侯引荐来主管方术之事的。这时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和出身经历等,经常自称七十岁了,能驱使鬼物,使人长生不老。他靠方术遍游了诸侯各国。他没有妻子儿女。人们听说他能驱使鬼物,还能使人长生不老,就不断地赠送财物给他,因此他常常有多余的金钱、丝织品、衣服和食物。人们都因为他不经常产业却很富有,又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所以对他越发相信,争着去为他效力。李少君天生喜好方术,善于用巧言说中事情。他曾经到武安侯处宴饮,在座的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他就谈起从前跟老人的祖父一起游玩射猎的地方,这位老人小时候曾经跟着祖父,还能记得那些地方,这时满座宾客都惊讶不已。有一次,少君拜见皇上,皇上有一件古铜器,拿出来问少君。少君说:“这件铜器,齐桓公十年时陈列在柏寝台。”过后查验铜器上的铭文,果真是齐桓公时的器物。整个宫中都大为吃惊,以为少君就是神,已经有几百岁了。
李少君对皇上说道:“祭祀灶神就能招来鬼神,招来鬼神后朱砂就可以炼成黄金,黄金炼成了用它打造饮食器具,使用后就能延年益寿。寿命长了就可以见到东海里的蓬莱岛仙人,见到仙人后再举行封禅典礼就可以长生不死了,黄帝就是这样的。我曾经在海上游历,见到过安期生,他给我枣吃,那枣儿象瓜一样大。安期生是仙人,来往于蓬莱岛的山中;跟他投合的,他就出来相见,不投合的就躲起来不见。”于是天子开始亲自祭祀灶神,并派遣方术之士到东海访求安期生之类的仙人,同时干起用丹砂等各种药剂提炼黄金的事来了。
过了许久,李少君病死了。天子以为他是成仙而去并不是死了,就命令黄锤县的佐吏宽舒学习他的方术。访求蓬莱仙人安期生,没有人能找到,而燕、齐沿海一带许多荒唐迂腐的方士却有许多人仿效李少君,纷纷前来谈论神仙之类的事情了。
亳(bó,勃)县人薄谬忌把祭祀泰一神的方法上奏朝廷。他说:“天神中最尊贵的是泰一神,泰一的辅佐神叫五帝,就是五天帝。古时候天子于春秋两季在东南郊祭泰一神,用牛、羊、猪三牲祭祀达七天之久,筑祭坛,祭坛八面开有通道,供神鬼来往。”于是天子命令太祝在长安东南郊立泰一神祠,经常按照薄谬忌说的方法供奉和祭祀。那以后,有人上书说:“古时天子每三年一次,用牛、羊、猪三牲祭祀三一之神,即:天一神、地一神和泰一神。”天子准其奏;命太祝负责在薄谬忌所奏请建立的泰一神坛上祭祀,依照上书人所说的方式进行。后来又有人上书,说:“古时候天子经常在春秋两季举行除灾求福的解祠,用食其母的恶鸟枭鸟、食其父的恶兽破镜各一只祭黄帝;用羊祭冥羊神;用一匹青色雄马祭马行神;用牛祭泰一神、皋山山君和地长神;用干鱼祭武夷山神;用一头牛祭阴阳使者神。”天子也命祠官负责此事,按照上书人说的方式,在薄谬忌所奏请建立的泰一神坛旁边举行祭祀。
后来,天子的苑囿里有白鹿,就用白鹿皮制成货币,为了促使上天发出吉祥的征兆,又铸造了银锡合金的白金币。
第二年,天子到雍县举行郊祀,猎获了一头独角兽,样子象麅子。主管官员说:“陛下恭恭敬敬地举行郊祀,上帝为了报答对他的供奉,赐给这头独角兽,这大概就是麒麟。”于是把它进献给五帝之畤,每畤的祭品外加一头牛,举行焚柴祭天的燎(liào,料)祭。赐给诸侯白金币,向他们暗示这种吉祥的征兆是与天地之意相合的。
这时济北王以为天子将要举行封禅大典,就上书向天子献出泰山及其周围的城邑。天子接受了,另用其他县邑给他作为抵偿。常山王有罪,被放逐,天子把他的弟弟封在真定,以延续对祖先的祭祀,而把常山国改为郡。这样一来,五岳就都在天子直接管辖的郡县之内了。
第二年,齐人少翁以招引鬼神的方术来进见皇上。皇上有一个宠爱的王夫人死,据说少翁用方术在夜里使王夫人和灶神的形貌出现,天子隔着帷幕望见了。于是就封少翁为文成将军,给他的赏赐很多,以宾客之礼对待他。文成将军说道:“皇帝如果想要跟神交往,而宫室、被服等用具却不象神用的,神就不会降临。”于是就制造了画有各种云气的车子,按照五行相克的原则,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驾着不同颜色的车子以驱赶恶鬼。又营建甘泉宫,在宫中建起高台宫室,室内画着天、地和泰一等神,而且摆上祭祀用具,想借此招来天神。过了一年多,他的方术越发不灵验了,神仙总也不来。文成将军就在一块帛上写了一些字,让牛吞到肚里,自己装作不知道,说这头牛的肚子里有怪异。把牛杀了观看,发现有一块帛上写着字,上面的话很奇怪,天子怀疑这件事。有人认得文成的笔迹,拿出一问,果然是少翁假造的。于是杀了文成将军,并把这事隐瞒起来。
此后,又建造了柏梁台、铜柱和承露仙人掌之类。据说承露仙人掌中和着玉石粉末的露水,经常饮用可以长生不老。
文成死后的第二年,天子在鼎湖宫病得很重,巫医们什么法子都用了,却不见好转。于是游水发根说道:“上郡有个巫师,他生病时鬼神能附在他的身上。”皇上把巫师召来,供奉在甘泉宫。等到巫师有病的时候,派人去问附在巫师身上的神君。神君说道:“天子不必为病担忧,病一会儿就会好,您可以强撑着来跟我在甘泉宫相会。”于是天子的病见轻了,就亲自前往甘泉宫,果然完全好了。大赦天下,把神君安置在寿宫。神君中最尊贵的是太一神,他的辅佐神是大禁、司命之类的神仙,都跟随着他。人们看不到众神仙的模样,只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跟人的声音一样。神仙们时去时来,来的时候能听见沙沙的风声。他们住在室内的帷帐中,有时白天说话,但经常是在晚上。天子先举行除灾求福的祓(fú,服)祭,然后才进入宫内。以巫师为主人,让他关照神君的饮食。众神所说的话,由巫师传送下来。又把他们安置在寿宫、北宫,张挂羽旗,设置祭器,来礼敬神君。神君所说的话,皇上命人记录下来,管它叫做“画法”,意思是划一之法。其实,神君所说的话一般世俗人都知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天子暗暗高兴。这些事情都秘密的,世上无人知晓。
那以后的第三年,主管官员建议,纪元应该根据上天所降的吉祥征兆来命名,不应按一年、二年的顺序计算。开国的第一个纪元可以称为“建元”;第二个纪元因为有一种叫长星的彗星出现,可称为“元光”;第三个纪元,因为郊祀时得到了独角兽,可以称为“元狩”。
次年冬天,天子到雍城举行郊祀,提出:“如今上帝由我亲自祭祀了,可是地神后土我却没有祭拜,这样于礼不合。”主管官员跟太史令司马谈、祠官宽舒等人商议道:“祭天地要有犄角象蚕茧、板栗那样大小的幼牲。如今陛下要亲自祭祀后土,祭后土应该在大泽中的圆丘上筑五个祭坛,每个祭坛用黄牛犊一头作太牢祭品,祭过以后全部埋掉,陪从祭祀的人员都要穿黄色衣服。”于是天子就向东行,首次在汾阴丘上立了后土祠,是按宽舒等人的建议做的。皇上亲自望拜地神,跟祭祀上帝用的礼仪相同。祭礼结束后,天子就经由荥阳回长安。途经洛阳时,下诏说:“夏、商、周三代已经很久远了,难以保存下多少后代。可以划出三十里的地方赐封周王的后代为周子南君,让他在那儿供奉祖先的祭祀。”这年,天子开始巡视各郡县,逐渐地靠近泰山了。
这年春天,乐成侯上书推荐栾大。栾大是胶东王刘寄宫中管日常生活事务的宫人。从前曾经跟文成将军同师学习,后来做了胶东王掌管配制药品的尚方令。乐成侯的姐姐是胶东康王的王后,没有儿子。康王死了,其他姬妾的儿子被立为王。而康后有淫乱行为,同新王合不来,彼此用各种办法去加害对方。康后听说文成将军已死,想要自己去讨好皇上,就派栾大通过乐成侯求见皇上谈方术。天子杀死文成将军后,也后悔他死得早,惋惜没有让他把方术全部拿出来,等到见了栾大,天子非常高兴。栾大这个人长得高大英俊,说话很有策略,而且敢说大话,说什么大话也不犹豫。他吹嘘说:“我曾经在海中往来,见到过安期生、羡门高那些仙人。不过他们认为我地位低下,不信任我。又认为康王只是个诸侯罢了,不配把神仙方术传给他。我屡次向康王进言,康王又不任用我。我的老师说:‘黄金可以炼成,黄河决口可以堵塞,不死之药可以求得,神仙也可以招来’。我只怕象文成一样也遭杀身之祸,那么方士们就都要把嘴封上了,哪里还敢再谈方术呢!”皇上说:“文成只是误食马肝而死的。如果您对老师的方术真的有研究,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栾大说:“我的老师不是有求于人,而是人们有求于他。陛下如果一定要想要招来神仙,那就要让神仙的使者地位更尊贵,让他有自己的家眷,用客礼来对待他,不要瞧不起他,并让他佩带各种印信,才可以使他传话给神仙。神仙究竟肯来不肯来,尚在两可。总之,只有让神仙的使者极为尊贵,然后才有可能招来神仙。”这时皇上要他先使个小方术,检验一下效果,他就表演斗棋,那些棋子在棋盘上互相撞击。皇上不知道其实那只是用磁石棋子和带磁钢棒搞的骗人把戏。
当时皇上正在为黄河决口的事忧虑,而且炼黄金又没有成功,就封栾大为五利将军。过了一个多月,栾大又得到四枚金印,身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和天道将军等印信。皇上下诏出书给御史:“从前大禹能够疏通九江,开引四渎(dú,读)。近来,泛滥的河水溢出淹没陆地,筑堤的劳役连续不断。我治理天下二十八年了,上天如果要送方士给我,那就是大通将军了。《周易·乾卦》上说到“飞龙”,《渐卦》提到“鸿雁”,我想这或许是对我们君臣相得的赞许吧。应该以二千户的地方封地士将军栾大为乐通侯。”赐给他第一等的宅第和奴仆千人。把皇帝所用多余的车马和帷帐等器物分给栾大,摆满了他的新居。又把卫长公主嫁给他,送给他黄金万斤,把他所住的城邑改名为当利公主邑。天子亲临五利将军的府第。使者们前去慰问,所赐赠的物品在道路上络绎不绝。从皇帝的姑姑大长公主到将相以下的人,都在家里置备酒宴招待他,献赠礼物给他。接着天子又刻了一枚“天道将军”的玉印,派使者手持玉印,身着鸟羽制成的衣服,夜间站在白茅草上,五利将军也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站在白茅草上接受玉印,以此表示天子并不把爱印者当臣下看待。佩戴上“天道”之印,是要为天子引导天神降临的意思。于是五利时常夜间在家中祭祀,想求神仙降临下界。结果神仙没来,种种鬼却聚集来了,不过五利将军还是很能驱使诸鬼的。此后他就整理行装,东行去海上,据说是要去寻找他的老师。栾大被引见几个月的时间,就佩上了六枚大印,尊贵之名震惊天下,使得燕、齐沿海地区的方士们无不握住手腕,激动振奋,都说自己也有秘方,能通神仙。
这个夏季六月中旬,一个叫锦的汾阴巫师在魏脽(shuí,谁)后土祠旁为民众祭祀,看见地面隆起,呈现出弯钩的形状,扒开土来看,得到一只鼎。这只鼎跟其他所有的鼎大不相同,上面只有花纹,而没有铸刻文字。巫师觉得奇怪,就告诉了当地官吏。当地官吏报告给河东太守胜,胜又报告了朝廷。天子派使者来检验并查问巫师锦得鼎的详情,确认其中没有诈伪之后,就按礼仪举行祭祀,把鼎请到甘泉宫,天子随鼎而行,准备把它献给天帝。走到中山时,天气晴暖,有一片黄云覆盖。正好有一头麅子跑过,皇上亲自射死了它,就用来做了祭品。到长安以后,公卿大夫们都议论请求尊奉宝鼎。天子说:“近来黄河泛滥,一连几年收成不好,所以我才出巡郡县祭祀后土,祈求她为百姓滋育庄稼。今年五谷丰茂,还没有举行祭礼酬谢地神,这鼎为什么会出现呢?“主管官员都说:“听说从前太帝太昊(hào,浩)伏羲氏造了一只神鼎,表示一统,就是说天地万物都归统于神鼎。黄帝造了三只宝鼎,象征着天、地、人。夏禹收集了九州的铜,铸成九只宝鼎,都曾经用来烹煮牲畜祭祀上帝和鬼神。遇到圣主鼎就会出现,宝鼎就这样传下来经历了夏朝、商朝。到周末世德衰败,宋国祭祀土神的社坛也被毁灭,鼎就沦没隐伏而不再出现了。《诗经·周颂》说:‘从堂到阶来回走,从羊到牛已齐备,大鼎小鼎全查过;不哗不傲极恭敬,健康长寿又多福。’如今鼎已迎到甘泉宫,它外表光彩夺目,变化神奇莫测,这意味着我们国家必将获得无究无尽的吉祥。这跟行至中山时,上有黄白祥云覆盖,下逢麅子吉兽跑过,这些祥瑞征兆正好相合,还有在神坛下获得大弓和四箭,这全是您在太庙合祭远近祖先神主得到的回报。只有受天命做皇帝的人才能知道天意而与天德相合。这宝鼎应该进献祖先,珍藏在天帝宫廷,这样才符合种种吉祥之兆。”皇上下诏书说:“可以。”
去海上寻找蓬莱仙山的人说,蓬莱并不算远,可是总也不能到达,大概是因为看不到仙山的云气。皇上就派出善于望气的官员帮助观测云气。
这年秋天,皇上到了雍县,将要举行郊祀祭五帝。有人说:“五帝是泰一神的辅佐,应该立泰一神坛,并由皇上亲自举行郊祀。”皇上犹豫未决。齐人公孙卿说:“今年得到宝鼎,今冬辛巳日正是朔日初一,这天早晨又交冬至,这和黄帝得宝鼎的时间相同。”公孙卿有一部木简书,上面说:“黄帝得到宝鼎在宛朐(qú,渠)县,向鬼臾区询问此事。鬼臾区回答说:‘帝得宝鼎和占卜用的神策,这年己酉日是朔日,早晨又交冬至,符合天道历数,天道历数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于是黄帝观测太阳的运行来推算历法,以后大致每二十年就遇到朔日早晨交冬至,一共推算了二十次,共三百八十年,黄帝成仙,升天而去。”公孙卿想通过所忠把这件事奏给皇上,所忠见到他的书不正经,怀疑那是荒诞的伪书,因此推辞说:“宝鼎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还上奏干什么!”公孙卿又通过皇帝所宠信的人上奏了。皇上非常高兴,就把公孙卿召来细问。公孙卿回答说:“传这本书的是申功,他已经死了。”皇上问:“申功是什么人?”公孙卿说:“申功是齐人。他与安期生有交往,接受过黄帝的教诲,没留下其他书,只有这部关于鼎的书。书中说‘汉代的兴盛期,应该跟黄帝时的历日相同;汉代的圣君,将出在高祖皇帝的孙子或曾孙之中。宝鼎出现了,就能与神仙相通,应该举行封禅。自古以来,举行过封禅大典的有七十二个王,只有黄帝能登上泰山祭天。’申功说:‘汉代的皇帝也应该登上泰山祭天,上了泰山行祭天礼,然后就可以成仙升天了。黄帝时有上万个诸侯国,为祭祀神灵而建立的封国就占了七千。天下的名山有八座,其中三座在蛮夷境内,五座在中原地区。中原有华山、首山、太室山、泰山和东莱山,这五座山是黄帝常去游览的地方,在那里与神仙相会。黄帝一边作战一边学习仙道。他唯恐百姓反对他所学的仙道,就断然把诽谤鬼神的人杀掉。这样经过了一百多年,才能够与神仙相通了。黄帝当年在雍县郊祀上帝,住了三个月。鬼臾区别号叫大鸿,死后葬在雍县,鸿冢就是这么来的。那以后黄帝在明廷迎接过上万的神灵。明廷,就是现在的甘泉山。所谓寒门,就是现在的谷口。黄帝开采首山的铜矿,在荆山脚下铸鼎。鼎铸成后,有一条脖颈下悬着垂肉两腮长着胡须的龙从天上下来迎接黄帝。黄帝骑上龙背,群臣和后宫嫔妃跟着上去的有七十多人,龙才飞升离去。其余的小臣们上不去,全都抓住龙须不放,龙须被拉断,黄帝的弓也落了下来。百姓们抬头望着黄帝升上天去,就抱着他的弓和龙须大声哭喊,所以后世把那个地方称作鼎湖,把那张弓称作乌号。’“天子说:“啊!如果我真能象黄帝那样,那么我看离开妻子儿女只不过就象脱掉鞋子一样罢了。”就封公孙卿为郎官,让他往东到太室山去等侯神仙。
接着皇上去雍县郊祀,又到了陇西,西行登上了崆峒(kōngtóng,空同)山,然后回到甘泉宫。命祠官宽舒等人设置泰一神的祭坛。祭坛仿照薄谬忌所说的泰一坛建造,分作三层,五帝的祭坛环绕在泰一坛下,各自依照他们所属的方位,黄帝坛在西南方,修八条供鬼神往来的通道。泰一坛所有的祭品,与雍县五畤中的一畤相同,而外加甜酒、枣果和干肉之类,还杀一头犛(máo,毛)牛作为祭器中的牲牢。而五帝坛只进献牛羊等牲牢和甜酒,没有犛牛。祭坛下的四周,作为一一祭祀随从的众神和北斗星的地方。祭祀完毕,把用过的祭品全部烧掉。祭祀所用的牛是白色的,把鹿塞进牛的腹腔中,再把猪塞进鹿的腹腔中,然后放在水里浸泡。祭日神用牛,祭月神用羊或猪,都只用一头。祭泰一神的祝官穿紫色绣衣,祭五帝的祝官,其礼服颜色各按照五帝所属的颜色,祭日穿红衣,祭月穿白衣。
十一月辛巳朔日早晨交冬至,这天刚刚拂晓,天子就开始在郊外祭祀泰一神。早晨朝拜日神,傍晚祭祀月神,都是拱手肃拜;而祭拜泰一神则按照在雍县的郊祀礼仪进行。劝神进食的祝辞说:“上天开始把宝鼎神策赐给皇帝,让他的天下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终而复始,永无止息。皇帝在此恭敬拜见天神。”祭祀礼服用黄色。祭祀时坛上布满火炬,坛旁摆着烹煮器具。主管官员说“祠坛上方有光出现”。公卿大臣们说“皇帝最初在云阳宫郊祀,祭拜泰一神,司祭的官员捧着直径六寸的大璧瑄玉、毛纯膘肥的美牲献给神灵享用。当夜有美丽的光彩出现,到了白天,有黄色云气上升,与天相连”。太史公和祠官宽舒等说:“神灵降下美好景象,是保佑福禄的吉祥预兆,应该在这神光所照的地域建立泰畤坛,用来宣扬上天的神明瑞应。命令太祝主管此事,每年秋天和腊月间举行祭祀。每三年天子郊祀一次。”
这年秋天,为讨伐南越而祭告泰一神,用牡荆做幡旗竿,旗上画有日、月、北斗和腾空升起的龙,以象征天一三星,因为太一星在后,天一三星在前,所以把天一三星作为泰一神的先锋旗,命名为“灵旗”。在为兵事祭告时,由太史官手持灵旗指向被伐国的方向。当时,五利将军身为使者却不敢入海求仙,只到泰山去祭祀。皇上派人暗中跟随,查验他的行踪,得知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见到。五利将军胡说见到了他的老师,其实他的方术已经用尽,大多不能应验。皇上就杀了五利将军。
这年冬天,公孙卿在河南等侯神仙,说是在缑(kōu,抠)氏城上看到了仙人的脚印,还有个象山鸡一样的神物,往来于城上。天子亲自到缑氏城察看脚印。问公孙卿:“你该不是在仿效文成和五利欺骗我吧?“公孙卿说:“仙人并非有求于皇帝,而是皇帝有求于仙人。求仙人道,如果不把时间稍微放宽一些,神仙是不会来的。谈起求神这种事,好象是迂腐荒诞的,其实只要积年累月就可以招来神仙。”于是各郡国都修筑道路,修缮宫殿观台和名山的神祠,以期待天子到来。
这年,灭了南越之后,皇上有个宠臣李延年以优美的音乐来进见。皇上认为那音乐极美,就下交公卿大臣们商议,说:“民间祭祀还有鼓、舞和音乐,如今我举行郊祀却没有音乐,怎么相称呢?”公卿们说:“古时候祭祀天地都有音乐,这样天神和地神才会来享受祭祀。”有人说:“泰帝让女神素女奏五十弦的瑟,由于声音悲切,泰帝让她停下来,可是她不能自止,所以把她的瑟剖开改成了二十五弦。”于是,在为平定南越而酬祭泰一、后土神时,开始采用音乐歌舞,广召歌手,并以此开始制作二十五弦瑟和箜篌(kōnghóu,空侯)瑟。
第二年冬天,皇上提议说:“古代帝王先要收兵止武,然后才进行封禅。”于是就北上巡视朔方,带着十几万军队,回来时在桥山黄帝陵墓前祭祀,在须如遣散了军队。皇上说:“我听说黄帝并没死,而现在却有陵墓,是怎么回事呢?”有人回答说:“黄帝成仙升天后,众臣把他的衣服帽子埋在这里,所以有陵墓。”皇上到了甘泉宫后,为了要上泰山举行封禅,就先祭告泰一神。
自从得了宝鼎,皇上就跟公卿大臣及众儒生商议起封禅的事了。由于封禅大典很少举行,时间隔久了,已经失传,没有人了解它的礼仪,众儒生主张采用《尚书》、《周官》、《王制》中记载的天子射牛、望祀的仪式来进行。齐人丁公已经九十多岁,他说:“登泰山祭天的‘封’应该是不死的意思。秦始皇没能登上泰山行封礼。陛下如果一定要上去,就应该坚持;只要稍微登得高一些就没有风雨阻挡了,也就最终可以登上泰山行封礼了。”皇上于是命令儒生们反复练习射牛,草拟封禅的礼仪。几年后,要进行封禅了。天子听了公孙卿和方士的话,说是黄帝以前的帝王举行封禅,都招来了怪异之物而与神仙相通,就想仿效黄帝那时迎接仙人蓬莱士的做法,借此以超乎世俗,跟九皇比德,而且还在很程度上采用儒术加以修饰。儒生们因为既不能明辨封禅的具体事宜,又受《诗》、《书》等古文经籍的束缚,所以不敢尽情施展他们的学问。皇上把封禅用的祭器拿给儒生们看,儒生们有的说“跟古代的不同”,徐偃又说”太常祠官们行礼不如古代鲁国的好”,就在这时侯,周霸会聚群儒策划封禅事宜,皇上贬退了徐偃、周霸,把儒生们全部罢黜不用了。
三月,皇上到东方去,到了缑氏县,登上中岳的太室山祭祀。随从官员在山下听到好象有人喊“万岁”。问山上的人,说是没喊;问山下的人,也说没喊。于是皇上封给太室山三百户以供祭祀,命名叫崇高邑。往东登上泰山,山上的草木还没长出叶子,就叫人把石碑运上山,立在泰山顶峰。
接着皇上又东巡海上,行礼祭祀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和四时主八神。齐地人中上书谈神仙精灵和奇异方术的数以万计,但没有一个灵验。于是皇上增派船只,命令那些谈论海上神山的几千人去访求蓬莱仙人。公孙卿经常手持符节,先到各山等侯神仙,到东莱时,说夜间看见一个人,身高数丈,等靠近去,却不见了。据说看到了他的脚印很大,类似禽兽的脚印。群臣中有人说看见一位牵着狗的老人,说“我想要见天子”,一会儿又忽然不见了。皇上见到那大脚印时,还不相信,等到群臣中有人说起老人的事,才在很大程度上认为那老人就是仙人了。因此,留住在海上,给方士驿车,秘密派出了数以千计的使者去寻找仙人。
四月,返回到奉高。皇上想着儒生和方士们对封禅礼仪的说法各不相同,又缺乏古书记载,实在难以施行。天子又到了梁父山,行礼祭祀地神。乙卯日,命侍中官儒生头戴白鹿皮帽,身穿插笏(hù,户)官服,天子射牛,进行祭祀。在泰山下的东方筑坛祭天,依照郊祀泰一神的礼仪。祭天的坛宽一丈二,高九尺,坛下放有封禅的文书,文书的内容隐秘,夫人知晓。祭礼完毕,天子单独带着侍中奉车都尉霍子侯登上泰山,也举行了祭天仪式。这些事情都禁止泄露。第二天,顺着山北的道路下山。丙辰日,在泰山脚下东北方的肃然山辟场祭地,按照祭祀后土的礼仪。以上的封禅,天子都亲自拜见天神、地神,穿黄色礼服并全部用了音乐。用采自江淮一带的三棱灵茅作神垫,用代表五方的五色泥土混杂起来多多地加在祭坛上。还放出远方奇异的飞禽走兽和白毛野鸡等动物,大大增加礼仪的隆重气氛。但不用兕牛、旄牛、犀牛、大象之类的动物。天子及其随从都是到了泰山,然后离去的。举行封禅大典的那天晚上,天空仿佛有亮光出现,白天又有白云从祭坛中升起。
天子封禅归来,坐在明堂上,群臣相继上前祝寿。这时天子下诏令给御史:“我以渺小之身继承了皇帝的至尊之位,一直谨言慎行,唯恐不能胜任。我德行微薄,不懂礼乐。祭泰一神时,天上象是有瑞祥之光,我心中不安好象望见了什么,被这奇异景象所深深震憾,想要停止却不能,终于登上泰山筑坛祭天,到了梁父山,然后在肃然山辟场祭地。我要完善自己,勉力与士大夫们一起重新开始。赐给百姓每百户一头牛、十石酒,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孤儿寡妇,再另加赐布帛二匹。免除博县、奉高、蛇丘和历城等地的赋税,不用交纳今年租税和免除徭役。大赦天下,和乙卯年的大赦令一样。凡是我巡行所经过的地方,都不要再有驰刑再犯的轻罪徒。如果是在两年以前犯的罪,一律不再追究。”又下诏说:“古时天子每五年出巡一次,在泰山举行祭祀,诸侯们来朝拜都有住所。应该让诸侯在泰山下各自修建官邸。”
天子在泰山封禅完毕,并未遇上风雨灾害,方士们又说蓬莱等神山好象就要找到了。于是皇上很高兴,觉得或许自己能遇到,就又东行到海边眺望,希望能见到蓬莱神山。奉车都尉霍子侯突然生病,一天的功夫就死了。皇上这才离开,沿海而上,往北到达碣石。又从辽西开始巡行,经北方边境到达九原县。五月,回到甘泉宫。主管官员说,宝鼎出现那年的年号为“元鼎”,今年天子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年号应为“元封”。
这年秋天,有慧星出现在东井宿(xiù,秀)天区,光芒四射。十几天后,慧星又出现在三台宿天区,光芒四射。有个望气的人叫王朔的说:“我观测时,只见那星出现时形状象葫芦瓜,一会儿就又消失了。”主管官员说道:“陛下创建了汉家封禅礼制,上天大概是用象征吉祥的德星出现来报答您。”
第二年冬天,天子到雍县郊祀五帝,回来后又拜祭了泰一神。祝辞说:“德星光芒四射,象征美好吉祥。寿星相继出现,光辉遍照远方。信星明亮降福,皇帝敬拜诸神福泽无量。”
这年春天,公孙卿说在东莱山见到了仙人,那仙人好象是说了“想见天子”。天子于是到了缑氏城,任命公孙卿为中大夫。随即到了东莱,在那里留宿了几天,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巨大的人脚印。天子又派出数以千计的方士去寻找神仙奇物,采集灵芝仙药。这年天旱。这时候,天子已经没有出巡的正当名义了,就前往万里沙祈求降雨,路过泰山时又举行了祭祀。返回时到了瓠(hú,狐)子口,亲自来到堵塞黄河决口的现场,停留了两天,沉白马于河中,以祭河神,然后离去。派二位将军率领士兵堵塞决口,把黄河分成两条河渠,使它恢复了当初大禹治水后的面貌。
灭了南越之后,越人勇之向皇上进言说“越人有信鬼的习俗,而且他们祭祀时都能见到鬼,屡屡见效应。从前东瓯(ōu,欧)王敬鬼,高寿达一百六十岁。后世子孙怠慢了鬼,所以就衰微下来”。天子就命越地巫师建立越祠,只设台而没有祭坛,也祭祀天神上帝百鬼,是采有鸡卜的方法。皇上相信这些,越祠和鸡卜的方法从此就开始流行起来。
公孙卿说:“仙人是可以见到的,而皇上去求仙的时候总是太仓促,因此见不到。如今陛下可以修建一座台阁,就象缑氏城所建的一样,摆上干肉枣果之类的祭品,仙人应该是能够招来的。而且仙人喜欢住楼阁。”于是皇上命令在长安建造蜚廉观和桂观,在甘泉宫建造益延寿观,派公孙卿手持符节摆好祭品,等侯仙人。又建造了通天台,在台下摆设祭品,希望招来神仙之类。又在甘泉宫设置前殿,开始增建宫室。夏天,有灵芝草在宫殿内长了出来。天子因为堵塞了黄河决口,兴建了通天台,据说当时天上隐约出现了神光,就下诏书说:
甘泉宫殿房内生出了灵芝长有九株菌柄,特此大赦天下,免除女犯人不戴刑具的劳役。
第二年,征伐朝鲜。夏天,干旱。公孙卿说:“黄帝时举行完封礼,天就会干旱,这是为了使封坛的土晾干,要连旱三年。”皇上就下诏书说:“天旱,大概是为了使封坛的土干燥吧?应该让天下百姓尊祭主宰农业的灵星。”
第三年,皇上到雍县郊祀,然后打通去回中的道路到那里巡察。春天,到达鸣泽,再从西河返回。
转年冬天,皇上巡视南郡,到江陵后往东走。登上潜县的天柱山,举行祭祀,称这座山为南岳。乘船顺江而行,从寻阳穿过枞(cōng,匆)阳,又经过彭蠡(lí,离)泽,一路祭祀名山大川。然后北到琅邪郡,再沿海而上。四月是旬,到达奉高县,举行了封禅典礼。
当初,天子在泰山举行封禅典礼时,泰山脚下的东北方有古明的时堂旧址,旧址处路不好走,又不宽敞。皇上想要在奉高县旁修建明堂,但不知道明堂的形制尺度。济南人公(sù,肃)带献上黄帝时的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座殿堂,四面没有墙壁,用茅草盖顶,殿堂周围通水,环绕着宫墙修有天桥,殿上有楼,从西南方向伸入殿堂,命名为昆仑道,天子由此走进殿堂,在那里拜祭上帝。于是,皇上命令按照公带的图样在奉高的汶上建造明堂。等到第五年再来举行封禅时,就让泰一神和五帝的神位居于上座进行祭祀,让高皇帝的神主灵位对着他们。在下房祭祀后土神,用牛、羊、猪各二十头。天子从昆仑道进去,开始按郊祀的礼仪在明堂祭拜。祭拜完毕,在堂下烧掉祭品。然后,皇上又登上泰山,在山顶秘密举行祭祀。在泰山下祭祀五帝时,按照他们各自所属的方位,只有黄帝和赤帝并排,祭祀时由主管官员陪祭。在泰山上举火,山下也都举火呼应。
两年以后,十一月甲子日是朔日,早晨交冬至,推算历法的人认为以这一天为推历的起点是正统。天子亲临泰山,在这一天到明堂去祭祀上帝,因为距上一次封禅不到五年,所以没有举行封禅典礼。那祝辞说:“上天授予皇帝泰元神策,周而复始。皇帝在此虔诚地拜祭泰一神。”皇上又东到海上,考察那些到海上求仙的人和方士们,没有什么效验,但皇上还是增派使者继续前往,希望能遇上神仙。
十一月乙酉日,柏梁台失火遭灾。十二月甲午日初一这一天,皇上亲自到高里山祭祀后土神。又到了渤海,遥望而拜祭蓬莱之类的仙山,希望能到达仙人所居住的异境。
皇上回京后,由于柏梁台遭灾焚毁了,就改在甘泉宫临朝接受各郡国上报的计薄。公孙卿说:“黄帝建成青灵台,十二天后就被烧了,黄帝于是修建了明庭。明庭就是甘泉宫。”方士们很多人也说古代帝王有在甘泉建都的。后来天子又在甘泉宫接受诸侯朝见,并在甘泉建造诸侯的官邸。勇之说:“越地飞俗,火灾之后再盖起的房子,一定要比原先的大,以此制服火灾。”于是天子修造建章宫,规模极大,有千门万户。它的前殿比未央宫高。它的东面是凤阙,高二十多丈。它的西面是唐中苑,有几十里宽的虎圈。它的北面修了大水池,池中的渐台高二十多丈,池名叫做泰液池,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和壶梁四座山,仿照海中仙山,还有用石头雕成的龟鱼之类。它的南面有玉堂、壁门和鸟雕像之类。还建了神明台、井干楼,高达五十多丈,楼台之间有辇车道相互连接。
夏天,汉朝更改历法,以夏历正月作为一年的开始,官府服色崇尚黄色,把官印一律改为五个字,因而把当年定为太初元年。这年,往西去征伐大宛。蝗灾严重。丁夫人和洛阳虞初等人用方术祭祀,祈求鬼神降祸于匈奴、大宛。
第二年,主管官员说,雍县五畤祭祀时没有烹煮过的熟牲等祭品,没有芬芳香的气味。天子就命令祠官用牛犊做成熟牲祭品分别进献给五畤,所用牲牢的毛色,按照五行相克的原理配置。用木偶马代替壮马作祭品,至于祭祀各名山大川该用壮马的。全都用木偶马代替。皇帝出巡经过时举行祭祀,才用壮马。其他礼节照旧。
次年,天子东巡海上,考察神仙之类的事情,没有灵验的。有的方士说“黄帝时建造了五城十二楼,以便在执期那个地方迎侯神仙,命名为迎年。”皇上批准按他所说的建造五城十二楼,命各为明年。皇上亲自到那里行礼祭祀上帝,穿着黄色礼服。
公带说:“黄帝时虽然已在泰山筑坛祭天,然而风后,封钜、岐伯等人又要黄帝去东泰山筑坛祭天,去凡山辟场祭地,与符瑞相合了,才能长生不死。”天子就命令准备祭品,来到东泰山,见东泰山矮小,跟它的名声不相称,就命祠官祭祀,但不举行封禅。此后命公带在那里供奉祭祀和迎侯神灵。夏天,天子返回泰山,象以前那样举行五年一次的封禅典礼,另外增加了在石闾山辟场祭地的仪式。石闾在泰山脚下的南面,很多方士说这里是仙人住的地方,所以皇上亲自在这里祭祀地神。
此后五年,天子又到泰山行封禅礼,返回途中祭祀了常山。
当今天子所兴建的神祠,泰一祠和后土祠,每三年亲自郊祀一次;建立了汉家封禅制度,每五年举行一次封禅大典。亳人谬忌奏请修建的泰一祠和三一、冥羊、马行、赤星等五座神祠,由宽舒等祠官每年按时祭祀。加上后土祠,总共六座神祠,都由太祝统管。至于象八神中的各神,以及明年、凡山等其他有名的神祠,天子路过时就祭祀,离开后就算了。方士们所兴建神祠,各由他们自己负责祭祀,人死了,祭祀也就终止,祠官不再管祭祀。其他神祠全部依照原来的规定办。当今皇上举行封禅大典,十二年以后来回顾,所祭祀的神灵已遍及五岳、四渎。而方士们迎侯祭祀神仙,去海上寻访蓬莱仙山,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公孙卿之类等等侯神仙的方土,还是用巨大人脚印做托辞来辨解,也是没有效验。这时,天子对方士们的荒唐话越来越厌倦了,然而始终笼络着他们,不肯与他们绝断往来,总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真有方术的人。从此以后,方士们谈论祭神的更多,然而效验究竟怎样,就可以想见了。
太史公说:我跟随皇上出巡,祭祀天地众神和名山大川,参加过封禅大典。我也曾进寿宫陪侍皇帝祭祀,听神语,观察研究了方士和祠官们的言论,于是回来依次论述自古以来祭祀鬼神的活动,把这些活动的里外情形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后世君子,能够从这里观察到那些情形。至于有关祭祀时所用俎豆等礼器以及玉帛的详情,献祭酬神的礼仪,则有主管官员记录在案。
【原文】【注解】
孝武皇帝者①,孝景中子也②。母曰王太后。孝景四年,以皇子为胶东王。孝景七年,栗太子废为临江王,以胶东王为太子。孝景十六年崩,太子即位,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③。
①孝武皇帝:《集解》:“《太史公自序》云‘作《今上本纪》’,又其述事皆云‘今上’、‘今天子’,或有言‘孝武帝’者,悉后人所定也。张晏曰:‘《武纪》,褚先生补作也。褚先生名少孙、汉博士也。’”据考证,《今上本纪》已佚,本篇开头六十字为后人所补;其下至篇末,是后人取《史记·封禅书》补成。②中子:排行居中的儿子。③敬:尊敬,尊重。这里是注重、重视的意思。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①,天下乂安②,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③。而上乡儒术④,招贤良⑤,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⑥,欲议古立明堂城南⑦,以朝诸侯⑧。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⑨。会窦太后治黄老言⑩,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11),召案绾、臧、绾、臧自杀(12),诸所兴为者皆废。
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①六十余岁:汉高祖刘邦于公元前202年称帝,到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年)时,已有六十余年。②乂(yì,义)安:安定。“×”“安”同义。③荐(jìn,晋)绅:本指古代高级官吏的装束,后用以代称官吏。荐,通“搢”,“缙”,是插的意思。绅,腰间大带。《晋书·舆服志》:“所谓搢绅之士者,插笏(hù,互。用以记事的手板)而垂绅带也。”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为封,在泰山下的梁父山上辟场祭地为禅。秦汉以后,历代王朝都把封禅作为国家大典。改正:改换确定。④上:指皇上。乡:同“向”,向往,崇尚。儒术:儒家的学术。⑤贤良:汉代选拔人才的科目之一,又叫“贤良方正”、“贤良文学”,汉文帝时开始设立。⑥文学:指文章博学,为孔门四科之一。⑦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⑧朝诸侯:使诸侯朝,意思就是接受诸侯朝见。⑨草:草拟。巡狩:帝王离开国都,到各地巡视。服色:指服饰车马器物等所用的颜色。古代改朝换代,新王朝都要重新确定历法和服色,以表示“应天承位”。汉朝高祖及文、景二帝时都未改,所以这时候又提出来了。就:达到,实现。⑩黄老言:黄帝、老子之言,即道家学说。€微:暗暗地,悄悄地。指暗中察访。《会注考证》:“枫三本、馆本‘微’下有‘伺’字,与《封禅书》合,当依补。”奸利事:指用不正当手段谋利之类的事。召:传讯。案:审问,审查。
明年,上初至雍,郊见五畤①。后常三岁一郊。是时上求神君②,舍之上林中蹄氏观③。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见神于先后宛若④。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武帝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⑤。
①郊:古代祭礼的一种,即在郊外祭祀天地。五畤(zhì,至):古代祭祀五位天帝的五个处所。《正义》引孟康说:“畤者,神灵之所止。”地在今陕西省风翔县南。②神君:对神灵的敬称,这里指长陵女子。③上林:苑名。蹄氏观:庙宇名。在上林苑中。④见神:意思是显灵。先后:妯娌。《集解》引孟康曰:“兄弟妻相谓‘先生’。”宛若:孟康以为是妯娌的字。⑤云:语气词,有据说如此的口气。
是时而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①,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入以主方②。匿其年及所生长③,常自谓七十,能使物④,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⑤,常余金钱帛衣食。人皆以为不治产业而饶给⑥,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资好方⑦,善为巧发奇中⑧。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年九十余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⑨,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行,识其处,一坐尽惊。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⑩已而案其刻(11),果齐桓公器。一宫尽骇,以少君为神,数百岁人也。
①祠社:祭祀灶神。《索隐》引如淳曰:“祠灶可以致福。”谷道:不吃粮食而能生活的方术。却老方:使人长生不老的方术。②主方:主管方术之事。③所生长:生长的地方,指出身经历等。④使物:驱使鬼物。⑤更:相继地,交替地。馈遗(wèi,畏):赠送财物。⑥饶给:富足。给,足。⑦资:资质。指所谓天生的才能、性情。⑧巧发奇中:意思是用巧言说中事情。⑨大父:祖父。⑩柏寝:齐国台榭名。(11)已而:过后,不久。案:考察,查验。
少群言于上曰:“祠灶则致物①,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②,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③,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臣枣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⑤,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⑥,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⑦。
①致物:招引来鬼神。②丹砂:硃砂。③蓬莱:古代传说里的海中仙山,山上住着仙人。④食(sì,寺):给……吃。⑤合,融洽,投合。⑥方士:方术之士。指古代求仙、炼丹,自言能长生不死的人。⑦齐:同“剂”。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也,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①。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相效②,更言神事矣。
①黄锤:可能是县名。史:古代官府的佐吏。②海上燕齐:指古代燕、齐两国的沿海地区。相效:效仿李少君。
亳人薄诱忌奏祠泰一方①,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②。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东南郊,用太牢具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④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具祠神三一:天一,地一,泰一”⑤。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忌泰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⑥,祠黄帝用一枭破镜⑦;冥羊用羊⑧;祠马行用一青牡马⑨;泰一、皋山山君、地长用牛⑩;武夷君用干鱼(11),阴阳使者以一牛”。(12)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泰一坛旁。
①薄诱忌:《索隐》认为“薄”为“亳”的衍文,“诱”为“谬”之误写。应作“谬忌”。《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皆作‘亳人谬忌”。泰一:传说中最尊贵的神。也作“太一”。②佐:辅佐,这里指辅佐泰一的神。五帝:《正义》:“五帝,五天帝也。”③太牢:指祭祀时用的牛、羊、猪三牲。④八通之鬼道:指祭坛的八面都有通道,供神鬼来往。⑤天一、地一:都是神名。⑥解词:《封禅书》《索引》曰:“祠祭以解殃咎,求福祥也。”⑦枭:传说中食母的恶鸟。破镜:传说中食父的恶兽。⑧冥羊:神名。⑨马行:神名。牡马:公马。⑩皋山山君、地长:都是神名。(11)武夷君:武夷山神。(12)阴阳使者:神名。
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①,以发瑞应②,造白金焉③。
①以其皮为币:汉武帝时曾用白鹿皮制成货币。当时规定,鹿皮一尺见方,值黄金一斤(据《索隐》,又见《平准书》)。②瑞应:古代迷信,认为天降祥瑞以应人君之德,就叫“瑞应”。③白金:据《正义》引《平准书》解释,是指银锡合金。当时铸有龙、马、龟三种图形的白金币。
其明年,郊雍,获一角兽,若麃然①。有司曰②:“陛下肃祗郊祀③,上帝报享④,锡一角兽⑤,盖麟云⑥。”于是以荐五畤⑦,畤加一牛以燎⑧。赐诸侯白金,以风符应合于天地⑨。
①麃:兽名,鹿属。《索隐》引韦昭曰:“体若麕而一角。”②有司:管事的官吏。官吏各有专司,所以叫有司。③肃祗:恭敬。“肃”、“祗”同义。④报:报答。享:以食品供奉鬼神。⑤锡(cì,赐):赐予。⑥盖:大概。表示不肯定的语气。麟:麒麟。⑦荐:进献祭品。⑧燎(liào,料):古代祭礼的一种。焚柴祭天。⑨风:通“讽”,讽喻,暗示。符应:古代迷信,认为天降的祥瑞与人事相应,就叫“符应”。与上文“瑞应”意思相同。地:疑为“也”字之误。《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均作“也”。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且封禅①,乃上书献泰山及其旁邑。天子受之,更以他县偿之。常山王有罪,迁②,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郡。
①且:将要。②迁:放逐,流放。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①。上有所幸王夫人②,夫人卒,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③,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④,宫室被服不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⑤。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泰一诸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岁余,其方益衰⑥,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⑦详弗知也⑧,言此牛腹中有奇。杀而视之,得书,书言甚怪,天子疑之。有识其手书,问之人,果(为)〔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而隐之。
①少翁:《正义》:“《汉武帝故事》云少翁年二百岁,色如童子。”②幸:宠幸,宏爱。王夫人:《汉书》作“李夫人”。③拜:授给官职。④即:如果,假如。⑤以胜日驾车:意思是哪一天驾什么颜色的车,要符合五行相克的原则。古人以干支纪日,把十天干与五行相配属,依次为:甲乙属木,青色;丙丁属火,红色;戊己属土,黄色;庚辛属金,白色;壬癸属水,黑色。如果甲子日乘白车,丙寅日乘黑车……这就叫“以胜日驾车”。胜,克。辟:驱除。⑥衰:衰退,这里有不灵验的意思。⑦饭牛:喂牛。⑧详:通“佯。”假装。
其后则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①。
①又柏梁:台名。《索隐》引《三辅故事》云:“台高二十丈,用香柏为殿,香闻十里。”铜柱承露仙人掌:《索隐》引《三辅故事》曰:“建常宫承露盘高三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饮之。”汉武帝以为,经常饮用这种露水和着玉石粉末调成的“玉露”,就可以长生不老。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①,巫医无所不致,(至)不愈。游水发根乃言曰:“上郡有巫,病而鬼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②。神君言曰:“天子毋忧病。病少愈③,强与我会甘泉④。”于是病愈,遂幸甘泉⑤,病良已⑥。大赦天下,置寿宫神君⑦。神君最贵者(大夫)〔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音,与人言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也。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天子祓⑧,然后入。因巫为主人,关饮食⑨。所欲者言行下。又置寿宫、北宫,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⑩,命之曰“画法”(11)。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毋绝殊者(12),而天子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①鼎湖:《会注考证》引顾炎武云:“‘湖’当作‘胡’。鼎胡,宫名。”②神君:《集解》引韦昭云:“即病巫之神。”③少:一会儿。④强:勉强。⑤幸:特指皇帝到某处去。⑥良:确实,真的。已:停止。这里指痊愈。⑦置寿宫神君:《会注考证》引张文虎曰:“疑当作‘置神君寿宫”。寿宫,寿神之宫。⑧祓(fú,服):古代的一种除灾求福的仪式。⑨关:关照。⑩书:写,指记录下来。(11)画法:意思是划一之法(依《正义》)。(12)毋:同“无”。绝殊:特别。“绝”“殊”同义。
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①,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元”②,二元以长星曰“元光”,③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元狩”云④。
①元:开始。这里指纪年,也就是设立年号。天瑞:上天降下来的吉兆。古人迷信,把自然界出现的某些奇异现象附会天降的吉祥之兆。命:命名。②建元:这是我国古代第一个年号。建,建立,设置。汉武帝以前,帝王纪年只有年数,没有年号,用年号纪年由汉武帝始。③长星:彗星的一种。④狩:打猎。按:此处史文有错漏。《集解》引徐广曰:“案诸纪元光后有元朔,元朔后得元狩。”又《会注考证》引顾炎武曰:“是建元、元光之号,皆自后追为之,而武帝即位之初,亦但如文,景之元,尚未有年号也。”又《新证》以为并非追记。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毋祀①,则礼不答也②。”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等议③:“天地牲角茧栗④。今陛下亲祀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圜丘为五坛⑤,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⑥,而从祠衣上黄⑦。”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上⑧,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⑨,如上帝礼。礼毕,天子遂至荥阳而还。过雒阳,下诏曰:“三代邈绝⑩,远矣难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以奉先王祀焉。”是岁,天子始巡郡县,侵寻于泰山矣(11)。
①后土:地神或土神。②答:《尔雅·释言》:“答,然也。”这里“礼不答”是于礼不合意思。③太史公:指当时任太史令的司马谈(司马迁之父)。④天地牲角茧栗:意思是祭天地用的牛,其角如蚕茧或板栗一样大小。这是指祭祀用的幼牲。⑤圜:同“圆”。⑥瘗(yì,意):埋。⑦从祠:指陪祭者。上:同“尚”,崇尚。⑧脽(shuí,谁):丘。一说是地名。⑨望拜:远望而拜祭。⑩三代:指夏、商、周三代。邈(miǎo,渺):远。(11)侵:渐近,逐渐。寻:攀缘,这里有接近的意思。
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栾大,胶东宫人①,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②。而乐成侯姊为康王后,毋子。康王死,他姬子立为王。而康后有淫行,与王不相中(得)③,相危以法。康后闻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乃遣栾大因乐成侯求见言方。天子既诛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悦。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④。大言曰:“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顾以为臣贱⑤,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耳,不足予方。臣数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臣恐效文成,则方土皆掩口,恶敢言方哉⑥!”上曰:“文成食马肝死耳⑦。子诚能修其方⑧,我何爱乎⑨!”大曰:“臣师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上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⑩,令有亲属,以客礼待之,勿卑(11),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12)。致尊其使(13),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先验小方,斗旗(14),旗自相触击。
①宫人:官名。掌管君主日常生活事务。②尚方:官名。掌管配制药品(参用《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③中:符合;投合。④疑:犹豫。⑤顾:不过。⑥恶:何,怎么,哪里。⑦马肝:据说人吃了马肝会丧命。⑧诚:果真。⑨爱:吝惜。⑩贵:使……尊贵。(11)卑:以为卑,认为卑贱。(12)肯邪(yé,爷)不(fǒu,否)邪:意思是究竟肯不肯来,还在两可。邪,语气词,表示疑问。不,同“否”。(13)致尊:极尊。致,最,极其。(14)斗旗:《封禅书》、《汉书·郊祀志》“旗”均作“棋”,应据改。斗棋,方士用鸡血杂以羽毛等物磨擦钢棒,使生磁性,再以磁石做成棋子,钢棒就能使棋子互相触击,利用这种手段骗人。(参用《正义》引高诱注《淮南子》说)
是时上方优河决,而黄金不就①,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居月余,得四金印,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印。制诏御史②:“昔禹疏九江,决四渎③。间者河溢皋陆④,堤繇不息⑤。朕临天下二十有八年⑥,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⑦。《乾》称‘蜚龙’,‘鸿渐于般’⑧,意庶几与焉⑨。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⑩,僮千人。乘舆斥车马帷帐器物以充其家(11)。又以卫长公主妻之(12),赍金万斤(13),更名其邑曰当利公主。天子亲如五利之第(14)。使者存问所给(15),连属于道(16)。自大主将相以下(17),皆置酒其家,献遗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18),夜立白茅上(19),五利将军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弗臣也(20)。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21)。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22)。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其后治装行(23),东入海,求其师云。大见数月(24),佩六印,贵振天下(25),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26),能神仙矣。
①黄金不就:指炼黄金没有成功。②制诏:下诏令。③决:排除阻塞物,疏通水道。④间者:近来。皋陆:河边陆地。⑤堤繇:修筑堤防的劳役。繇,通“徭”。⑥临:从高处往低处看。引申为统治。⑦大通:即大通将军。⑧“《乾》称”二句:《乾》,指《周易·乾卦》。蜚,同“飞”。《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渐,进。般,通“泮”,指泮宫(周代学宫),为禁止射猎之所。(参用《周易古经今注》说)《周易·渐卦》:“六二,鸿渐于磐(同“般”),饮食衎衎(kàn,看。喜乐的样子),吉。”《会注考证》引方苞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言君之得臣也;鸿渐于磐,饮食衎衎,言臣之得君也。武帝以栾大为天所遗士,故引此。”⑨意:想,想来。庶几(jī,机):或许。与:赞许。⑩甲第:第一等的宅第。€乘舆:帝王的车驾,也指帝王所用的器物。斥:驱逐,这里指分出去。妻(旧读qì,气):以女嫁人。(13)赍(jī,机):送物给人。(14)如:往,到……去。(15)存问:看望,慰问。所:《封禅书》作“供”,当衣改。(16)连属:连接。(17)大主:即大长公主。汉文帝的女儿,武帝的姑姑。(18)衣(旧读yì,义)羽衣:穿着用鸟羽制成的衣服。(19)白茅:多年生野草。(20)弗臣:不以之为臣,不把栾大看作天子的臣下。(21)道:同“导”,引导。(22)下神:使神仙下凡。(23)治装行:整理行装。(24)见:被引见。(25)振:同“震”,震动。(26)搤(è,扼)捥:握住手腕。表示激动、振奋。搤,通“扼”。捥,同“腕”。禁方:秘方。
其夏六月中,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①,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②。鼎大异于众鼎,文缕毋款识③,怪之,言吏,吏告河东太守胜,胜以闻④。天子使使验问巫锦得鼎无奸诈,乃以礼祠,迎鼎至甘泉,从行,上荐之。至中山,晏温⑤,有黄云盖焉。有麃过,上自射之,因以祭云。至长安,公卿大地皆议请尊宝鼎。天子曰:“间者河溢,岁数不登⑥,故巡祭后土,祈为百姓育谷。今年丰庑未有报⑦,鼎曷为出哉⑧?”有司皆曰:“闻昔大帝兴神鼎一⑨,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⑩。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也(11)。禹收九牧之金(12),铸九鼎,皆尝鬺烹上帝鬼神(13)。遭圣则兴(14),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15),鼎乃沦伏而不见(16)。《颂》云(17)‘自堂徂基(18),自羊徂牛(19);鼐鼎及鼒(20);不虞不骜(21),胡考之休(22)’。今鼎至甘泉,光润龙变(23),承休无疆。合兹中山(24),有黄白云降盖,若兽为符(25),路弓乘矢(26),集获坛下,报祠大飨(27)。惟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28)。鼎宜见于祖祢(29),臧于帝廷,以合明应(30)。”制曰:“可。”
①魏脽:即前文所提的“汾阴脽丘”。因汾阴原属魏国,所以叫魏脽。营:指祠庙周围的地界。《会注考证》引颜师古说:“营,谓祠之兆域也。”②掊(póu,抔):用手扒土。③文:花纹。镂(lòu,漏):雕刻:款识(zhì,志):古代鼎彝器上铸刻的文字。④以闻:把这事报告给武帝。闻,使闻,等于说报告。⑤晏温:天气晴暖。⑥登:庄稼成熟。⑦丰庑(wú,无):丰茂。庑,通“芜”,草木茂盛的样子。报:祭名。农事结束后祭祀社稷(土神和谷神)以报德。《诗·周颂·良耜·序》:“良耜,秋报社稷也。”⑧曷为:为什么。⑨大(tài,太)帝:也作“泰帝”,指传说中的太昊(hào,浩)伏羲氏。兴:建。这里是制作的意思。⑩系:联属依附。(11)象:象征。(12)九牧:指九州。牧,原指牧守,是州的长官。金:指铜。(13)鬺(shāng,伤)烹:烹煮,特指烹煮牲畜以祭祀。(14)遭:遇到。兴:兴起,这里是出现的意思。(15)社:祭祀土神的地方。古代诸侯建国都要立社坛。(16)见:同“现”,出现。(17)《颂》:这里指《诗经·周颂·丝衣》。内容是描写周成王时举行绎祭(又祭,大祭次日举行的祭祀)的情形。(18)“自堂”句:是说紧张地往来做准备。堂:正屋。徂(cú),阳平粗),往,到。基,地基,墙基,这里指台阶。(19)“自羊”句:是说准备祭祀用的牲畜。(20)鼐(nài,奈):最大的鼎。鼒(zī,滋):小鼎。(21)虞:同“娱”。快乐,引申为喧哗。骜:通“傲”。傲慢。(22)胡考:长寿。休:福。(23)龙变:象龙一样地变化,指变化神奇莫测。(24)合:符合,与……相合。(25)符:符命。即所谓祥瑞征兆。(26)路弓:大弓。乘:古代一车四马为乘,因此以乘为四的代称。(27)大飨:古代一种祭礼,即大袷(xiá,匣)。古代帝王诸侯集远近祖先神主于太庙大合祭。(28)合德:指天人之德相合。古人迷信,认为天与人能互相感应。(29)祖祢(nǐ,你):祖先。祢,《公羊传·隐公元年》何休《解沽》曰:“生称父,死称考,入庙称祢。”(30)明:神明,神灵。应:瑞应。
入海求蓬莱者,言蓬莱不远,而不能至者,殆不见其气①。上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②。
①殆:大概,恐怕。②候:观测。
其秋,上幸雍,且郊。或曰“五帝,泰一之佐也,宜立泰一而上亲郊之”。上疑未定。齐人公孙卿曰:“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①,与黄帝时等。”卿有札书曰②:“黄帝得宝鼎宛(侯)〔朐〕,问于鬼臾区。区对曰:‘(黄)帝得宝鼎神策③,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④,终而复始。’于是黄帝迎日推策⑤,后率二十岁得朔旦冬至⑥,凡二十堆,三百八十年,黄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视其书不经⑦,疑其妄书,谢曰⑧:“宝鼎事已决矣,尚何以为!”卿因嬖人奏之⑨。上大说⑩,召问卿。对曰:“受此书申功,申功已死。”上曰:“申功何人也?”卿曰:“申功,齐人也。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无书,独有此鼎书(11)。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12)。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13)。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功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黄帝时万诸侯,而神灵之封居七千(14)。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15),五在中国(16)。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17),乃断斩非鬼神者。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18),谷口也。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19)。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号(20),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于是天子曰:“嗟乎(21)!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耳(22)。”乃拜卿为郎,东使侯神于太室。
①朔:朔日,即每月初一。旦:天明时,早晨。②札书:写在木筒上的文字。札,古代书写用的小木筒。③策:古代占卜用的蓍(shī,师)草。④纪:古以岁、日、月、星辰、历数为五纪。这里指历数,即推算节气之度。⑤迎日推策:指观测太阳的运行用蓍草推算历法,预知日月朔望节气等。迎,预测。⑥率:大致。⑦经:正常。⑧谢:辞谢,推辞。⑨嬖人:受宠幸的人。⑩说:同“悦”,高兴。€鼎书:关于宝鼎的书。当黄帝之时:指与黄帝时的历日相同,如年名、日名、冬至等节气的位置等。(13)且:或,或者。(14)神灵之封:指为祭祀神灵而建立的封国。居:占。(15)蛮夷:指中原地区以外的四方各少数民族。(16)中国:指中原地区。(17)非:以为非,反对。(18)寒门:《集解》引徐广曰:“寒,一作‘寒’。”(19)胡:兽颈下的垂肉。髯:两颊上的胡子。(20)号:大声哭喊。(21)嗟乎:叹词。(22)(xǐ,洗:同“屣”,鞋。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空桐,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泰一祠坛①,坛放薄忌泰一坛②,坛三垓③。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④,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⑤。泰一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⑥,杀一犛牛以为俎豆牢具⑦。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⑧。其下四方地,为餟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⑨。已祠,胙余皆燎之⑩。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泰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①具:准备,备办。②放:通“仿”,仿照。③垓:同“陔”,台阶的层次。④方:方位。⑤除:修,修筑。⑥醴:甜酒。脯:干肉。⑦犛牛:一种长毛牛。俎豆:祭祀时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⑧独有俎豆醴:是说只有牛羊等和甜酒,而没有犛牛。⑨餟:连续祭祀。按:《封禅书》作“醊”。⑩胙:祭祀用的肉。€洎(jì,记):浸泡。特:一头牲称“特”。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①,天子始拜泰一。朝朝日②,夕夕月③,则揖;而见泰一如雍礼。其赞飨曰④:“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⑤,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而衣上黄。其祠列火满坛,坛旁烹炊具。有司云“祠上云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见泰一云阳,有司奉瑄玉嘉牲荐飨⑥。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泰畤坛以明应⑦。令太祝领,(祀)〔狄〕及腊间祠⑧。三岁天子一郊见。”
①昧爽:拂晓。②朝(zhāo,招)朝(cháo,潮)日:早晨朝拜日神。③夕夕月:傍晚祭祀月神。夕月,古代帝王祭月称“夕月”。④赞飨:祀神时献祝辞以劝食。⑤朔:月复出。“朔”为每月初一,表示前月已死,新月复生。⑥瑄玉:祭祀所用的大璧,直径六寸。嘉牲:美牲。指毛色纯,年岁合乎要求,体美膘肥的。⑦光域:指神光所照的地域。⑧腊:夏历十二月。
其秋,为伐南越,告祷泰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①,以象天上三星②,为泰一锋③,名曰“灵旗”。为兵祷④,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而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微随验,实无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雠⑤。上乃诛五利。
①牡荆:一种灌木,用来作旗柄。《集解》引如淳曰:“荆之无子者。”幡:挑起来直着挂的长条形旗子。登:升。②天一:星名。《集解》引徐广说:“斗口三星曰天一。”③为泰一锋:太一一星在后,天一三星在前,所以说三星为太一之锋。锋,指最前面的旗子。因幡上画有象征三星的日月、北斗和升龙,所以称幡为太一锋。④兵:指兵事,这里指出兵伐南越之事。⑤雠:应验。
其冬①,公孙卿候神河南,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若雉,往来城上,天子亲幸缑氏城视迹。问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②?”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求之。其道非少宽假③,神不来。言神事,事如迂诞④,积以岁乃可致。”于是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以望幸矣。
①其冬:《会注考证》引正先谦说:“据《汉书·武纪》则元鼎六年也,当云‘明年冬’。”②得毋:莫非,该不是。③宽假:宽容。指时间上放宽一些。“宽”“假”同义。④迂诞:迂阔荒诞,指不切合实际,没有事实根据。
其年,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①,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之乐②,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③?”公卿曰:“古者祀天地皆有乐,而神祗可得而礼④。”或曰:“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⑤,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⑥。”于是塞南越⑦,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⑧,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⑨。
①下:下交。②鼓舞:合乐而舞。③称:相称,配得上。④神祗(qí,其):天神和地神。⑤素女:传说中的神女名,长于音乐。⑥破:剖分。⑦塞南越:指武帝因平定了南越而举行酬神祭祀。塞,也写作“赛”,酬神的祭祀。⑧歌儿:歌手。⑨箜篌:一种拨弦乐器,有竖式、卧式二种。
其来年冬,上议曰:“古者先振兵泽旅①,然后封禅。”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②,还祭黄帝冢桥山,泽兵须如。上曰:“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对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既至甘泉,为且用事泰山③,先类祠泰④。
①振兵泽(shì,释)旅:意思是停止用武。振,整顿。泽:通“释”,解散,遣散。②勒:统领。③用事:行事。多指行祭之事。④类:通“禷”,祭名,以特别事故祭祀天神。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①,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②。齐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者,合不死之名也③。秦皇帝不得上封④。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尝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⑤,而颇采儒术以文之⑥。群儒既以不能辩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敢骋⑦。上为封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事⑧,于是上绌偃、霸⑨,尽罢诸儒弗用。
①用:因为,由于。希:同“稀”。少,这里指封禅很少举行。旷绝:断绝。旷,阻隔。②《周官》:即《周礼》。《王制》:指《礼祀·王制》。射牛:古代帝王祭祀时,为表示“亲祭”,要亲自用箭射牛以备祭。③合:合当,应当。④上封:指登上泰山封禅。⑤高世:超乎世俗,高于一般人。九皇:传说中远古时的九个帝王。⑥颇:稍微。文:修饰。⑦古文:指古文经。汉武帝时使用隶书,用隶书书写的经书叫今文经,用春秋、战国文字书写的经书叫古文经。骋:尽情施展,不受拘束。⑧属:聚集,聚会。图:谋划,策划。⑨绌:通“黜”,废,贬退。
三月,遂东幸缑氏,礼登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云。问上①,上不言②;问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户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东上泰山,山之草木叶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颠③。
①上:指山上的人。②不言:指不曾呼喊。③上石:把石碑运上山。
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①。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②,然无验者。乃益发船③,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一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④,见其迹甚大⑤,类禽兽云。群臣有言见一老父牵狗⑥,言“吾欲见巨公⑦”,已忽不见⑧。上既见大迹,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则大以为仙人也⑨。宿留海上,与方士传车及间使求仙人以千数⑩。
①八神:《索隐》根据《汉书·郊祀志》解释为“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一说指八方之神。②疏(shù,数)给的奏议。③益:增加。④就:走近,靠近。⑤迹:脚印。⑥老父(fǔ,甫):对老年人的尊称。⑦巨公:《索隐》引《汉书音义》曰:“巨公谓武帝。”⑧已:不久。⑨大:很。⑩与:给予。传(zhuàn,撰)车:古代驿站供传递公文或传送消息用的车辆。间(jiàn,见):暗中,秘密。使:派出使者。
四月,还至奉高。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不经,难施行。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荐绅①,射牛行事。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泰一之礼。封广丈二尺②,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③,书秘。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④。明日,下阴道⑤。丙辰,禅泰山下址东北肃然山⑥,如祭后土礼。天子皆亲拜见,衣上黄而尽用乐焉。江淮间一茅三脊为神藉⑦。五色土益杂封⑧。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⑨,颇以加祠。兕旄牛犀象之属弗用⑩。皆至泰山然后去。封禅祠,其夜若有光,昼有白云起封中。
①皮弁:古冠名。用白鹿皮制作,为祝朝的常服。②封:指祭天的坛。③玉牒:古代帝王封禅所用的文书。④禁:指禁止泄露。⑤阴道:指山北的道路。古山之北、水之南为阴。⑥址:山脚。⑦一茅三脊:一种有三条脊棱的茅草。即菁茅,又叫灵茅。藉:草编的垫子。⑧五色土:代表东西南北中五方的五种颜色的土。⑨纵:放。白雉:白毛野鸡。⑩兕(sì,寺):兽名。古书中常拿兕和犀对举。《尔雅·释兽》认为兕似牛,犀似猪。一说兕就是雌犀。
天子从封禅还,坐明堂,群臣更上寿①。于是制诏御史:“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②,兢兢焉惧弗任③。维德菲薄④,不明于礼乐。修祀泰一,若有象景光⑤,如有望⑥,依依震于怪物⑦,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后禅肃然。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⑧,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复博、奉高、蛇丘、历城⑨,参出今年租税。其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过毋有复作⑩。事在二年前,皆勿听治(11)。”又下诏曰:“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狩,用事泰山,诸侯有朝宿地。其令诸侯各治邸泰山下。”
①寿:祝寿。②眇眇:微小。眇:同“渺”。③兢兢焉:小心戒慎的样子。④维:句首语气词。 菲薄:微薄。 ⑤景光:瑞祥之光。⑥:同“屑”,不安。⑦依依:茂盛的样子, 这里有大、深的意思。震:震慑,害怕。⑧嘉与:奖励,勉力。更始:重新开始。⑨复:免除赋税徭役。⑩复作:汉刑律名。驰刑再犯的轻罪徒。一说指按刑律服劳役的妇女,犯者不服刑具,刑期三月至一年。又《平准书》《会注考证》引方苞曰:“复,除也。徒当作者,得入栗以除之也。……景帝时独徒作者许除罪,至武帝,则一切当刑者皆可赎也。”(11)听治:治理,处理。“听”“治”同义。
天子既已封禅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土更言蓬莱诸神山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①,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②,北至碣石,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③。五月,返至甘泉。有司言宝鼎出为元鼎④,以今年为元封元年⑤。
①庶几:希望,或许可以。②并:同“傍”,沿着。 ③历:经过。④元鼎: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⑤元封:武帝的第六个年号。
其秋,有星茀于东井①。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②。望气王朔言:“候独见其星出如瓠③,食顷复入焉④。”有司言曰:“陛下建汉家封禅,开其报德星云⑤。”
①茀(bó,勃):通“孛”。光芒四射的样子。按:“孛”也指彗星。《晋书·天文志》:孛星,彗之属也。偏指日彗,芒气四出日孛。”东井:星宿名,有主星八颗,属双子座。②三能(tái,台):即“三台”,星名。分上台、中台、下台共六星,两两并列。能,通“台”。③候:观测。瓠(hù,户):葫芦瓜。 ④食顷:一会儿,不久,相当于一顿饭的工夫。⑤其:或许,可能。德星:象征吉祥有福的星星。这里大约是指前面出现的彗星。按:古人本以为彗星出现是不吉利的象征,这里先述彗星出现,后写方士声称见星如瓠,有司又称之“德星”来祝贺,讽刺之意甚明。又《索隐》:“案:《郊祀志》云‘填星(即镇星,土星的别名)出如瓠’,故颜师古以德星即镇星也。今按:此纪唯言德星,则德星,岁星(即木星)也。岁星所在有福,故曰德星也。”
其来年冬,郊雍五帝,还,拜祝祠泰一。赞飨曰:“德星昭衍①,厥维休祥②。寿星仍出③。渊耀光明④。信星昭见⑤,皇帝敬拜泰祝之飨。”
①昭:明亮。 衍:漫延。②厥:其,那。指“德星昭衍”。维:乃。表示确认。休祥:吉祥。③寿星:《索隐》云:“南极老人星也。见则天下理安,故言之也。”仍:接着。 ④渊:深,远。⑤信星:镇星,即土星。
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见天子”。①。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毋所见,见大人迹。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②,是岁旱。于是天子既出毋名,乃祷万里沙,过祠泰山。远至瓠子,自临塞决河③,留二日,沉祠而去④。使二卿将卒塞决河,河徒二渠,复禹之故迹焉。
①见天子:《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均作“欲见天子”。②芝:灵芝。古人把它看作瑞草。③自临塞决河:据《河渠书》记载,当时黄河决于瓠子口,武帝派兵万堵塞决口,令从臣将军以下的官员都负薪填决。武帝也亲临现场,并写了《瓠子歌》。④沉祠:把祭品(白马)沉于河中,以祭祀河神。
是时既灭南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昔东瓯王敬鬼,寿至百六十岁。后世谩怠①,故衰秏②”。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③。上信之,越祠鸡卜始用焉④。
①谩怠:指怠慢鬼神。谩,通“慢”,怠慢。②衰秏:衰老,衰微。秏,同“耗”。③以鸡卜:《正义》:“鸡卜法用鸡一,狗一,生,祝愿讫,即杀鸡狗煮熟,又祭,独取鸡两眼,骨上自有孔裂,似人物形则吉,不足则凶。今岭南犹此法也。”④用:采用。这里有流行、推广的意思。
公孙卿曰:“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①,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②,如缑氏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且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③,甘泉则作益延寿观④,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台。置祠具其下,将召来神仙之属。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⑤。夏,有芝生殿防内中⑥。天子为塞河,兴通天台,若有光云,乃下诏曰:“甘泉防生芝九茎⑦,赦天下,毋有复作。”
①遽:匆忙,仓促。②观:台阁。③蜚廉、桂观:二观名。④益延寿观:观名。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益”是衍文,《新证》以为不衍。⑤广:扩充。⑥防:《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皆作“房”,《会注考证》认为是因古字体相似而误将“房”写成“防”。下文中的“防”同此。⑦芝九茎:灵芝长有九株菌柄。
其明年,伐朝鲜。夏,旱。公孙卿曰:“黄帝时封则天旱,干封三年①。”上乃下诏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②。”
①干封:《正义》引颜师古曰:“三岁不雨,暴所封之土令干。”②灵星:《正义》以为是龙星,主农业。《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曰:“祠灵星,盖祈雨也。”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巡之。春,至鸣泽,从西河归。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潜之天柱山①,号曰南岳。浮江②,自寻阳出枞阳,过彭蠡,祀其名山川。北至琅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修封焉。
①登:登山。礼:祭祀。 ②浮江:指在长江上乘船。浮,乘船走水路。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奉堂高旁,未晓其制度①。济南人公带上黄帝时明堂图②。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③,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仓,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及五年修封,则祠泰一、五帝于明堂上坐④,令高皇帝祠坐对之⑤。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⑥。天子从昆仑道人,始拜明堂如郊礼。礼毕,燎堂下。而上又上泰山,有秘祠其颠。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而有司侍祠焉。泰山上举火,下悉应之。
①制:形制,样式。度:尺度。②公(sù,肃)带:人名。公是复姓。《通志·氏族略四》:“玉氏,黄帝时公带造合宫明堂。见《尸子》。后为玉氏。”此处公带或许是传说中公带的后代。③圜:围绕。复道:即天桥,楼阁间架空的通道。 ④上坐:尊贵的位置。坐,同“座”。⑤祠坐:指神主灵位。⑥太牢:祭礼时牛、羊、猪三牲齐备叫太牢。后来也专指牛。
其后二岁,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推历者以本统①。天子亲至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每修封禅②。其赞飨曰:“天增授皇帝泰元神策③,周而复始。皇帝敬拜泰一。”东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土求神者④,莫验,然益遣,冀遇之⑤。
①推历:推算历法。以本统:意思是认为以夏历十一月朔旦冬至为推历法的起点是正统。 ②每:《封禅书》作“毋”,当据改。按:封禅五年一修,这时还只两年,所以只祀明堂,不修封禅。③泰元:天的别称。王先谦以为泰元就是泰一。(见《会注考证》引)④考:考察。⑤冀:希望。
十一月乙酉,柏梁灾。十二月甲午朔,上亲禅高里,祠后土。临渤海,将以望祠蓬莱之属,冀至殊庭焉①。
①殊庭:异境。指仙人所居之处。
上还,以柏梁灾故,朝受计甘泉①。公孙卿曰:“黄帝就青灵台②,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庭。明庭,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诸候甘泉,甘泉作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③。”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④。前殿度高未央⑤。其东则凤阙⑥,高二十余丈。其西则唐中⑦,数十里虎圈⑧。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⑨,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⑩。乃立神明台、井干楼,度五十余丈,辇道相属焉(11)。
①受:接受,受理。计:指各郡国上报的计簿。②就:完成,建成。③胜服:克服,制服。④度:指规模。⑤未央:宫名。⑥凤阙:宫阙名。⑦唐中:宫苑名。⑧虎圈:养虎的地方。⑨渐台:台名。⑩玉堂:宫名。璧门:宫门名。大鸟:指神鸟雕像。(11)辇道:可乘辇往来的宫中道。
夏,汉改历,以正有为岁首①,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②,因为太初元年③。是岁,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④。
①以正月为岁首:改历前是用秦历,以建亥之月(夏历十月)为岁首。
②更印章以五字:把官印一律改为五字。《集释》引张晏曰:“汉据土德,土数五(在五行中排为第五),故用五为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足也。”③因:因而,于是。按《封禅书》无“因”字。为:定为,作为。④以方祠诅:用方术祭祀,祈求鬼神加祸于人。
其明年,有司言雍五畤无牢熟具①,芬芳不备②。乃命祠官进畤犊牢具,五色食所胜③,而以木禺马代驹焉。④独五帝用驹⑤,行亲郊用驹。及诸名山川用驹者,悉以木禺马代。行过,乃用驹。他礼如故。
①牢熟具:烹煮过的牲畜等祭品。具:饭食,酒肴。这里泛指祭品。②芬芳:指祭品的芳香气味。③五色食所胜:指所用牲牢的颜色按照五行相胜原理配置。《集解》引孟康曰:“若火胜金,则祠赤帝以白牡。”④木禺(oǔ,偶):木刻偶象。禺,通“偶”。⑤独五帝用驹:梁玉绳认为此句衍。(参见《会注考证》)
其明年,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未有验者。方士有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命曰迎年①”。上许作之如方,名曰明年②,上亲礼祠上帝,衣上黄焉。
①迎年:楼名。②明年:楼名。
公带曰:“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巨、岐伯令帝封东泰山,禅凡山,合符①,然后不死焉。”天子既令设祠具,至东泰山,东泰山卑小②,不称其声,乃令祠官礼之,而不封禅焉。其后令带奉祠候神物。夏,遂还泰山,修五年之礼如前,而加禅祠石闾。石闾者,在泰山下址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③,故上亲禅焉。
①合符:指与符瑞相合。②卑小:矮小,低矮。③闾:里巷,这里指居住处。
其后五年,复至泰山修封,还过祭常山。
今天子所兴祠,泰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薄忌泰一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①,五,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②。凡六祠③,皆太祝领之。至如八神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过则祀,去则已。方士所兴祠。各自主④,其人终则已⑤,祠官弗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渎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迹为解,无其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弗绝⑥,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弥众⑦,然其效可睹矣⑧。
①薄忌泰一:指根据毫无人廖忌所奏而建的泰一神祠。三一、冥羊、马行、赤星:都是神祠名。②宽舒之祠官:宽舒之类的祠官,即上文所说“祠官宽舒等”。③凡六祠:是上述五座神祠以外,加上后土祠,总共是六祠。④主:指主持祭祀典礼。⑤终:死。⑥羁縻(jīmí,机迷):笼络。“羁”“縻”都有束缚、牵制之义,引申为笼络。⑦弥:更加。⑧睹:这里是想见的意思。
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①。人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言,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②,具见其表里③。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至若俎豆珪币之详④,献酬之礼,则有司存焉⑤。
①从:跟随。②论次:论定次第,评议编次。③表里:指“用于事鬼神”之类事情的里外情形。④至若:至于。珪币:祭祀用的玉和帛。⑤存:保存,这里指记录在案。
吴太伯世家第一
赵季 译注
【说明】
《世家》为《史记》五体之一。司马迁从维护国家统一的立场出发,把各诸侯国看做辅佐中央政权的地方政治力量,希望他们能“忠信行道”,来维护中央集权的统一。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明了他创立《世家》体例的目的:“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幅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史记》中共有《世家》三十篇,其内容记载了自西周至西汉初各主要诸侯国的兴衰历史。《世家》之取名就是因为“王侯开国,子孙世袭”,也就是诸侯爵位封邑世代相传,故名《世家》。后人总结为“公侯传国则为世家”(《后汉书·班彪传》),“世家以纪侯国”(赵翼《廿二史札记》)。但司马迁并不局限于仅用《世家》记载开国传家的诸侯,例如陈涉身死国除而且无后,但因“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也确曾号为陈王,起了巨大的历史作用,所以司马迁为他写了《陈涉世家》。表明了司马迁为了真实反映历史现实,而灵活运用《世家》这一体例的现实主义精神。
《世家》的叙事方法,大体与《本纪》相同,即以编年之体记载列国诸侯之事。因此刘知几说:“司马迁之记诸国也,其编次之体与《本纪》不殊。盖欲抑彼诸侯,异乎天子,故假以他称,名为《世家》。”
关于《世家》一体是否为司马迁所创,以前学者有截然相反的看法。一种以为司马迁是“因袭前人”,如清代秦嘉谟说:“按《太史公书》宗《世本》,其创立篇目,如《本纪》,如《世家》,如《列传》,皆因《世本》”(《世本辑补·诸书论述》)。另一种认为司马迁是“凿空独创”,如宋代晁公武说:“《史记》一百三十篇,汉太史公续其父谈书,创为义例,起黄帝迄汉武获麟之岁,撰成十二《本纪》以叙帝王,十《表》以贯岁月,八《书》以纪政事,三二《世家》以叙公侯。”我们认为,司马迁所立《世家》一体,既非纯然“仿袭前人”,也不可能“凿空独创”,而是在前人史书体例的基础上,加以融汇贯通因革损益,创立了《世家》之体。正如梁启超所说:“其《世家》、《列传》,既综雅记,亦采琐语,则《左传》、《国语》之遗规也”,但“太史公首创纪传体,为史界不祧之祖”(《中国历史研究法》)。
《世家》一体,由于符合我国古代社会裂土封侯世袭不替的现实,所以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汉书》以下曾有些纪传体史著取消《世家》改为《列传》,遭到了一些学者的批评:“《传》者,传一人之生平也;王侯开国,子孙世袭,故称《世家》。今改作《传》,而其子孙嗣爵者,又不能不附其后,究非体矣。”(赵翼《廿二史札记》)所以《世家》一体,后代史书也屡屡采用,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就撰有《世家》十卷,而《宋史》亦有《世家》六卷。有的虽改名目,其体例依然,如《晋书》之《载记》、《辽史》之《外记》。正如清代王鸣盛所言:“考《世家》之名,《晋书》改称《载记》,要皆不过小小立异,大指总在司马氏牢笼中”(《十七史商榷》)。可见《世家》一体的重要影响。
本篇名为《吴太伯世家》,记载了吴国从开国祖先吴太伯远避荆蛮(约公元前十二世纪中叶)至吴王夫差亡国(前473),长达一千二百年的一部兴亡史。通过本篇,我们清晰地了解到吴国由弱而强、又由盛而衰的完整历程。篇中再现了吴楚、吴越以及吴与中原诸侯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也反映了吴国内部统治阶级之间的王室斗争和君臣龃龉。
在本篇中,司马迁用“皮里阳秋”的史笔,寓论断于叙事之中,歌颂了吴太伯、季札二人不慕权力避位让国的高风亮节,无疑是对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势喋血残杀的一种嘲讽和反拨。同时,通过描绘公子光弑王僚的历史场面,正面揭露和鞭挞了吴国王族成员之间同室操戈以谋王位的残忍行径。并且,通过对伍子胥尽忠报国反遭赐死的具体史实的生动描述,愤慨地批判了吴王夫差的昏暗不明,抒发了对专制社会中正直贤能之士“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人生悲剧无限的同情和不平。
本篇艺术上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太史公从历史现实的真实出发,塑造了几个栩栩如生性格丰富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不是平面的概念演绎,而是有血有肉瑕瑜互见的多重性格立体组合。例如公子光这个形象,一方面司马迁写出了他的深沉有大志及精明干练:他善于择人,擢用了孙武、子胥这样的贤臣良将;他用人不疑,信任尊重敌国的亡臣如子胥、伯嚭等人。一方面又写出了他的阴鸷残忍,为了夺取王位不惜牺牲专诸去杀死自己的骨肉弟兄。又如夫差的形象,一方面写出他誓报国仇家恨的执着精神和西破强楚、南降於越、北威齐晋、称霸中原的巨大业绩,一方面又写出他好大喜功、拒谏饰非、暴戾寡恩的怪僻个性。二者都是很成功的艺术形象。
本篇艺术上的第二个特点是史笔的成功运用。中国史传叙事以简洁为上。本来有关吴国的史实,在《左传》及《国语·吴语·越语》中记载很多,有些言论连篇累牍。作为断代史这样写或还可以,但《史记》作为通史必然不能容纳这么庞杂的内容。因此,司马迁以“博采”为基础,而以“善择”为主导,选取那些最生动最能反映吴国基本历史面貌的言论和事实,经过去粗取精的理解消化和艺术再创造,变为言约意赅的简洁叙述和传神对话,使全篇叙述不蔓不枝线索清晰,人物语言如从口出无不毕肖。譬如黄池之会晋吴争长一节,司马迁不但删去《国语》中吴王以甲兵三万围困晋军之事,而且高度压缩了吴王、晋公的对话。《国语》中吴王原话为:“天子有命,周室卑约,贡献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无姬姓之振也,徒遽来告。孤日夜相继,匍匐就君。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忧,亿负晋众庶,不式诸戎、狄、秦、楚;将不长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国。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进则不敢,退则不可。今会日薄矣,恐事之不及,以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为使者之无远也,孤用亲听命于藩篱之外。”而司马迁却抓住要害,一言以蔽之,改为“于周室我为长!”言既简练而又得其神髓,可见出太史公运用语言的高度能力。
【译文】
吴太伯与其弟仲雍,均为周太王之子,王季历之兄。季历十分贤能,又有一个具有圣德的儿子昌,太王想立季历以便传位给昌,因此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荆蛮,象当地蛮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以示不再继位,把继承权让给季历。季历果然继位,就是王季,昌后来也成为文王。太伯逃至荆蛮后,自称“句(gōu,勾)吴”。荆蛮人认为他很有节义,追随附顺他的有一千余户,尊立他为吴太伯。
太伯死,无子,其弟仲雍继位;就是吴仲雍。仲雍死,其子季简继位。季简死,其子叔达继位。叔达死,其子周章继位。那时正值武王战胜殷纣,寻找太伯、仲雍的后代,找到了周章。周章已经是吴君,就此仍封于吴。又把周章之弟虞仲封在周北边的夏都故址,就是虞仲,位列诸侯。
周章死,其子熊遂继位。熊遂死,其子柯相继位。柯相死,其子强鸠夷继位。强鸠夷死,其子余桥疑吾继位。余桥疑吾死,其子柯卢继位。柯卢死,其子周繇继位。周繇死,其子屈羽继位。屈羽死,其子夷吾继位。夷吾死,其子禽处继位。禽处死,其子转继位。转死,其子颇高继位。颇高死,其子句卑继位。这时晋献公灭掉了周北虞公,为的是开拓晋国版图、征伐虢国。句卑死,其子去齐继位。去齐死,其子寿梦继位。寿梦继位后吴国方始日益强大,自称为王。
从太伯创建吴国算起,到第五代时武王胜殷朝,封其后代为二国:其一为虞国,在中原地区,其一为吴国,在夷蛮地带。到第十二代时晋国灭掉了中原地区的虞国。又过了两代,夷蛮地带的吴国兴盛起来。总计从太伯至寿梦共传十九代人。
王寿梦二年(前584),楚国流亡在外的大夫申公巫臣怨恨楚国大将子反,逃到晋国,由晋出使吴国,教给吴国用兵之术和车战之法,让他儿子做吴国的行人之官,吴国从此开始与中原各国交往。吴国开始派兵征伐楚国。十六年(前570),楚共王征伐吴国,直至衡山。
二十五年(前561),王寿梦死。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叫诸樊,次子叫余祭(zhài,寨),三子叫余昧,四子叫季札。季札贤能,寿梦生前也曾想让他继位,但季札避让不答应,于是让长子诸樊继位,总理诸种事务,代理执掌国政。
王诸樊元年(前560),诸樊服丧期满,要把君位让于季札。季札推辞说:“曹宣公死后,各国诸侯和曹国人都认为新立的曹君不义,想要立子臧为曹君,子臧离开曹国,以成全曹君继续在位。君子评论子臧说他‘能遵守节义’。您作为长子本是合理的继位人,谁敢干犯您呢!当国君不是我应有之节。我虽无能,也愿学习子臧那样的义举。”吴国人坚持要立季札,他反而抛弃了家室财产去当农民,吴人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秋天,吴又征伐楚国,楚打败了吴军。四年(前557),晋平公方始继位。
十三年(前548),王诸樊死去。留下遗命把君位传给其弟余祭,目的是想按次序以兄传弟,一定要把国位最后传至季札为止,来满足先王寿梦的遗愿。而且因为兄弟们都赞赏季札让国的高风亮节,大家都想把国君之位让给别人,这样就能依次渐渐传到季札身上了。季札被封在延陵,因此号为延陵季子。
王余祭三年(前545),齐国相庆封获罪于齐,从齐逃到吴国来。吴王把朱方县赏赐给他作为奉邑,把公主嫁给庆封,庆封结果比原先在齐国还富有。
四年(前544),吴王派季札到鲁国聘问,季札要求欣赏一下周朝廷的音乐。鲁国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和《召(shào,绍)南》,季札听后说:“美啊,从音乐中听出周朝王业基础已打好,但还未获得最后成功。曲中洋溢着虽辛劳但无怨言的情绪。”乐工又演唱《邶(pèi,佩)风》,《鄘(yōng,拥)风》、《卫风》。季札说“美啊,深沉哪,虽遭坎坷而其精神不陷于困顿颓唐,我听说卫康叔,卫武公的德行就是如此,这是《卫风》的歌曲吧?”乐工又演唱《王风》。季札说:“美啊,其情虽忧伤而不惧葸,这是周室东迁后的歌曲吧?”又演唱《郑风》。季札说:“歌声细琐反映出其国政令苛细,人民难以忍受,这个国家恐怕要率先灭亡吧?”又演唱《齐风》。季札说:“美啊,曲调弘大深远,真有大国之风。堪为东海一方表率,这是姜太公的遗风吧!国家的前途无可限量!”又演唱《豳(bīn,宾)风》。季札说:“美啊,曲调宽弘坦荡,欢快而不过分,这是周公东征的歌曲吧?”又演唱《秦风》。季札说:“这就叫做夏声。既然歌曲曲调能演进为夏声,国家也必会日益强大,大到极点,能达到周王朝创业的程度了吧?”又演唱《魏风》。季札说:“美啊,曲调弘阔,博大而又宽和,朴实平易,行此政教再辅以道德,就能使国君成为明主了。”又演唱《唐风》。季札说:“思虑深远啊,这是陶唐氏的流风遗韵吧?不然,怎能如此忧思深远呢?如非具有美德之人的后代,怎能达到这种水平!”又演唱《陈风》。季札说:“国无良君,又怎么能长久不亡呢?”对于《郐(kuài,快)风》以下的地方乐调,季札没有加以评论。又演唱《小雅》。季札说:“美啊,满怀忧思,而无叛离之意,怨悱之情忍而不发,这是周德衰微时的乐曲吧?但还有先王遗民之情啊。”又演唱《大雅》。季札说:“乐曲宽缓啊,多么和谐安乐,旋律曲折优美但基调仍刚直有力,这是周文王美德的象征吧?”又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音乐的极致了。曲调刚直有力却无倨傲不逊之意,旋律婉曲优美却无过分曲折之憾,节奏紧密时却无迫促窘急之嫌,节奏舒缓时却无分离割断之弊,变化丰富而不淫靡,回还反复而不令人厌倦,表现悲哀恰到好处不显得愁苦,表现欢乐时恰到好处不流于放纵,其音如圣人之才,广用智慧而永不匮乏,如圣人之德宽弘而不侈大,如圣人之理民,施惠而不显耗费,征取而不陷贪婪,音乐暂时休止时却不陷于停滞,音乐流畅前进时却不虚浮无根。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尺寸整齐,旋律遵循法度,象征着所有圣德之人的共同风度啊。”季札看到乐工表演的《象箾(xiāo,消)》、《南籥(yuè,月)》之舞,说“很美啊,但仍有微憾。”看到舞《大武》,说:“很美啊,周朝的盛德就如此吧?”看到舞《韶濩(hù,户)》,说:“真象征了圣人的弘大之德,尚有自愧之心,可见达到圣人标准之难啊。”看到舞《大夏》,说:“很美啊,为民辛劳而不以有德于民而自居,除了大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舞《招(sháo,勺)箾》,说:“美德的巅峰啊,太伟大了,如上天覆盖万物,如大地无不承载,再好的德行,也不会比这乐舞所象征的舜的美德更高了。观乐可以停止了,如还有别的音乐,我不敢再欣赏了。”
季札离开鲁国,就出使到齐国。劝说晏平仲说:“你快些交出你的封邑和官职。没有这二样东西,你才能免于祸患。齐国的政权快要易手了,易手之前,国家祸乱不会平息。”因此晏子通过陈桓子交出了封邑与官职,所以在栾、高二氏相攻杀的祸难中得以身免。
季札离开齐国,出使郑国。见到子产,如见故人。对子产说:“郑国掌握政权的人奢纵欺人,大难将临,政权定落于你身上。你执政时,要小心地以礼治国,否则郑国将要衰败!”离开郑国后,季札到了卫国。非常欣赏蘧瑗(qúyuàn,渠院)、史狗、史䲡(qiū,秋)、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说:“卫国君子很多,因此国家无患。”
从卫国到了晋国,季札要住在宿(qì,戚)邑,听到鼓钟作乐之声,说:“奇怪!我听说有才无德,祸必加身。这孙文子正是为此得罪国君,小心翼翼尚恐不够,还可以玩乐吗?孙文子在这里,就如燕巢于帷幕之上那样危险。而且国君尚在棺中停殡未葬,难到可以作乐吗?”于是离开了。孙文子听说后,一辈子不再听音乐。
季札到晋国,欣赏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说:“晋国政权将要落到这三家吧。”临离开晋国时,对叔向说:“你要勉力而行啊!晋国国君奢纵而良臣又多,大夫很富,政权将落于韩、赵、魏三家。你为人刚直,定要慎思如何免于祸患。”
季札刚出使时,北行时造访徐国国君。徐君喜欢季札的宝剑,但嘴里没敢说,季札心里也明白徐君之意,但因还要到中原各国去出使,所以没献宝剑给徐君。出使回来又经徐国,徐君已死,季札解下宝剑,挂在徐君坟墓树木之上才离开。随从人员说:“徐君已死,那宝剑还给谁呀!”季子说:“不对,当初我内心已答应了他,怎能因为徐君之死我就违背我自己的心愿呢!”
七年(前541),楚公子围杀死楚王夹敖而自立为王,就是灵王。十年(前538),楚灵王与诸侯盟会,以征伐吴国朱方县,为了诛惩齐庆封。吴国也攻楚国,占领楚国三个城邑后离开。十一年(前537),楚征伐吴,到雩娄。十二年(前536),楚又来伐吴,在乾溪驻军数日,最后败走。
十七年(前531),王余祭死去,其弟余昧继位。王余昧二年(前529),楚公子弃疾杀死楚灵王,自己代立为君。
四年(前527),王余昧死,想传位于其弟季札。季札避让,逃离开去。于是吴人说:“先王有令,兄死弟继位,一定传国给季子。季子现在逃脱君位,那王余昧成为兄弟中最后一个当国君的人。现在他死了,其子应代其为王。”于是立起余昧的儿子僚为吴王。
王僚二年(前525),公子光率兵征伐楚国,打了败仗,把吴先王之舟也丢掉了。公子光害怕因此获罪,就偷袭楚军,又夺回了王舟才回军。
五年(前522),楚国流亡之臣伍子胥逃来吴国,公子光待以客礼。公子光是王诸樊的儿子。他一直认为,“我父亲兄弟四人,应该传国传到季子。现在季子不当国君,我父亲是最先当国君的。既然不传国于季子,我应当继承我父亲当国君。”他在暗中结纳贤士,想以之袭击王僚。
八年(前519),吴王派公子光征伐楚国,大败楚军,把原楚太子建之母从居巢接回吴国。借势北伐,打败陈、蔡的军队。九年(前518),公子光又征伐楚国,攻克楚国的居巢、钟离二城。当初,楚国边城卑梁氏有少女与吴边城女子争抢采摘桑叶,两个女子的家人气愤之下互相攻杀,两国边邑的官长听说后,一怒之下互相进攻,吴国边邑被灭掉。吴国闻之大怒,所以讨伐楚国,攻取居巢、钟离二城而还。
伍子胥刚逃至吴国时,向吴王僚陈说伐楚的益处。公子光说:“子胥的父、兄被楚王所杀,他劝您伐楚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对吴国并无好处。”伍子胥这才明白公子光别有目的,子胥寻找到一位名叫专诸的勇士,介绍给公子光。光十分高兴,才把子胥当做宾客对待。子胥退居郊野耕作度日,来等待专诸大事成功。
十二年(前515)冬,楚平王死去。十三年(前514)春,吴王想借楚国有国丧而攻伐它,派公子盖(gě,葛)余、烛庸带兵包围楚国的六(lù,陆)、灊(qián,前)二邑,派季札出使晋国,来观察诸侯的动静。谁知楚国派奇兵绝其后路,吴兵被阻不能回国。这时吴公子光说:“此时机不可失。”告诉专诸说:“不寻找就不能得到。我是真正的国王后代,应当立为国君,我正是要追求这个。季子虽然回来,也不会反对我的。”专诸说:“杀死王僚的条件已经具备,国内只有他的老母幼子,而他两个弟弟率兵攻楚,被阻绝了归路。现在吴王境外被楚国所困扰,国内没有刚直忠诚之臣,他拿我们没什么办法。”公子光说:“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祸福与共。”四月丙子日,公子光把甲士埋伏于地下室之中,然后请王僚来宴饮。王僚派兵列于道旁,从王宫到公子光之家,直至光家的大门、台阶、屋门、坐席旁,布满王僚的亲兵,人人手执利剑。王僚来到后,公子光假装脚疼,藏进了地下室,派专诸将匕首藏于烤全鱼的腹中,伪装上菜。专诸将鱼送至王僚前时,从鱼腹中取出匕首刺向王僚,左右卫士急用剑刺入专诸胸膛,但王僚已被杀死。公子光果真代立为吴王,就是吴王阖庐。阖庐任命专诸之子为卿。
季札回到吴国,说:“只要对先君的祭祀不废止,人民不至于没有国君,社稷之神得到奉祀,那就是我的国君。我敢怨责谁呢? 我只有哀悼死者,事奉生者,来对待天命安排。祸乱不是自己制造,就应听从新立之君,这是先人的原则啊。”于是季札到王僚的墓上,回报了自己完成外交任务的经过,痛哭王僚一番,之后回到朝廷中自己的位置等待新君之命。吴国公子盖余,烛庸带兵在楚军围困之中,听说公子光杀死王僚自立为王,就带领军队投降了楚国,楚王把他们封在舒地。
吴王阖庐元年(前514),任命伍子胥担任行人之官并参政议国事。楚王杀死了伯州犁,其孙伯嚭(pǐ,痞)逃亡到吴国,吴王任命他为大夫。
三年(前512),吴王阖庐与伍子胥、伯嚭领兵征伐楚国,攻取舒邑,杀了吴国逃亡的公子盖余、烛庸。阖庐计划顺势进攻楚国首都郢(yǐng,影),将军孙武说:“军民征战已很劳顿,现在不能攻打郢都,要等待时机成熟。”四年(前511),吴又伐楚,攻下六邑与灊邑。五年(前510),吴伐越,打败越军。六年(前509),楚国派子常囊瓦征伐吴国,吴君迎头痛击,在豫章大败楚军,攻下楚国居巢才班师回吴。
九年(前506),吴王阖庐询问伍子胥和孙武说:“当初你们说不能攻打郢都,现在情况如何?”二人回答说:“楚国大将子常贪婪,唐国、蔡国都恨他。大王您如一定大举伐楚,必须联合唐、蔡二国才能成功。”阖庐听从他们,出动全部军队,与唐国蔡国一道西进伐楚,来到汉水边上。楚国也发兵抵拒,双方隔水列阵。吴王阖庐之弟夫概欲战,阖庐不许。夫慨说:“大王已把军队委托于我,作战要抓住有利时机才是上策,还等什么!”于是带领其部五千人突袭楚军,楚军大败奔逃。吴王纵兵追击。及至郢都,一共交战五次,楚兵五次被打败。楚昭王逃出郢都,跑到郧县。郧公之弟想杀死昭王,昭王又与郧公逃到随国。吴兵进入郢都。伍子胥、伯嚭从墓中挖出楚平王尸体加以鞭打,来报杀父之仇。
十年(前505)春,越王听说吴王兵驻郢都,国内空虚,举兵伐吴。吴国派另一支军队抗击越兵。楚国向秦国告急,秦国派兵救楚击吴,吴军败北。阖庐之弟夫概看到秦兵越兵同时打败吴兵,吴王又留在楚国不归,夫概就跑回吴国自立为吴王。阖庐闻知后,就领兵回吴,攻打夫概。夫概兵败逃往楚国。楚昭王才得以于九月返回郢都,而把夫概封在堂溪,就是堂溪氏。十一年(前504),吴王命太子夫差伐楚,攻取番邑。楚王恐惧,把国都从郢迁到鄀(ruò,若)。
十五年(前500),孔子摄行鲁国相事。
十九年(前496)夏,吴兵伐越,越王句践带兵在檇(zùi,醉)李抗击。越兵派遣敢死队挑战,三次冲向吴阵,高呼口号,自杀于阵前。吴兵只顾观看这种奇怪放松防备,越兵趁势攻击,在姑苏大败吴兵。吴王脚拇指被越军击伤,军队退却七里。吴王此时伤重而死。临死前吴王阖庐命立太子夫差为王,对夫差说“你能忘记句践杀死了你的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过了三年,吴终于报复了越国。
吴王夫差元年(前495),任命大夫伯嚭为太宰。吴国坚持军事训练,一直有报复越国之志。二年(前494),吴王出动全部精兵伐越,在夫椒大败越军,终于报了姑苏失败之仇。越王勾践只得带五千甲兵躲进会稽山,派出大夫文种通过吴国太宰伯嚭请求媾和,愿以越国作为吴国的奴仆之国。吴王想允许,伍子胥劝谏说:“从前有过氏杀了斟灌氏又征伐斟寻氏,灭掉夏后帝相。帝相的妻子后缗(mín,民)正在怀孕,逃到有仍国生下少康。少康当了有仍国的牧正之官。有过氏又想杀死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国,有虞氏怀念夏之恩德,于是把两个女儿嫁给少康并封给他纶邑,当时少康只有方圆十里的土地,只有五百部下。但以后少康收聚夏之遗民,整顿官职制度。派人打入有过氏内部,终于消灭了有过氏,恢复了夏禹的业绩,祭祀时以夏祖配享天帝,夏代过去的全部故物都收复如初。现在吴国不如当年有过氏那么强大,而勾践的实力大于当年的少康。现在不借此时机彻底消灭越国力量,反而又要宽恕他们,不是为以后找麻烦吗!而且句践为人能坚韧吃苦,现在不消灭他,将来后悔不及。”吴王不听子胥之计,而听从太宰嚭之言,终与越国停战,两国订立和平盟约后,吴国撤军回国。
七年(前489),吴王夫差听说齐景公死后大臣争夺权力,新立之君幼小无势,于是兴兵北伐齐国。伍子胥劝谏说:“越王勾践吃饭不设两样以上的菜肴,穿衣不用两种以上的颜色,吊唁死者,慰问病者,这是想到利用民众伐吴报仇啊。勾践不死,必为吴国大患。现在越国是我国的心腹大患,您却不注重,反而把力量用于齐国,岂非大错特错!”吴王不听,北伐齐国,在艾陵大破齐兵。兵至缯(zēng,增)邑,召见鲁哀公并索取百牢。季康子派子贡列举周礼来劝说太宰嚭,吴王才停止。于是吴王留下来略取齐、鲁两国南疆土地。九年(前487),为驺国讨伐鲁国,至鲁,与鲁定盟后离开。十年(前486),趁势伐齐而归。十一年(前485),又一次北伐齐国。
越王勾践带领越国群臣朝拜吴王,献上丰厚贡礼,吴王大喜。只有伍子胥心中害怕,说:“这是要丢掉吴国啊。”于是劝谏吴王说:“越国近在腹心之地,现在我国虽能战胜齐国,好比石头田地,没有用处。而且《盘庚之诰》说,乱妄之人只有消灭干净,商王朝才能兴旺。”吴王不听,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子胥把自己的儿子委托给齐国鲍氏,回报吴王。吴王闻说,大怒,赐给子胥属镂之剑令其自杀。子胥临死时说:“你们在我坟上种上梓树,让他们生长到可以制器的时候吴国就要灭亡了。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放在吴都东门上,让我看到越国怎样灭掉吴国。”
齐国大夫鲍氏杀死齐悼公。吴王闻说,在军门外痛苦三日,乃从海上运兵攻齐。齐人打败吴军,吴王才领兵回国。
十三年(前483),吴王召集鲁、卫二国国君在橐(tuó,驼)皋盟会。
十四年(前482)春,吴王北上与诸侯盟会于黄池,想称霸中原保全周室。六月丙子,越王勾践伐吴。乙酉,越兵五千人与吴兵交战。丙戌,俘获吴国太子友。丁亥,越军进入吴国。吴人向夫差报告失败的消息,吴王害怕会盟的诸侯听到这个消息,有人泄露消息,吴王怒斩七人于帐前。七月辛丑,吴王与晋定公争夺盟主之位。吴王说:“在周室宗族中我的祖先排行最大。”晋定公说:“在姬姓诸国中只有我晋国当过霸主。”晋国大夫赵鞅发怒,要攻吴王,这才让晋定公当了盟主。吴王盟会已毕,与晋定公分手,想伐宋国。太宰嚭说:“你能打败宋国,但你不能留下来占有它。”于是领兵归国。吴国没有了太子,国内空虚,吴王在外很久,士卒疲惫,于是就派使者带上厚礼与越国媾和。
十五年(前481),齐大夫田常杀死齐简公。
十八年(前478),越国更加强大。越王勾践率兵伐吴,大败吴兵于笠泽。楚国灭了陈国。
二十年(前476),越王勾践再次伐吴。二十一年(前475),越兵围困吴国。二十三年(前473)十一月丁卯,越国打败吴国。越王勾践想把吴王夫差流放甬东,给他万户人家,让他住在那里。吴王说:“我老了,不能再侍奉越王。我后悔不听子胥之言,让自己陷到这个地步。”于是自杀而死。越王灭掉吴国,杀死了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主上,然后引兵归国。
太史公说:孔子说过“太伯可以说是道德的巅峰,三次把天下让给别人,人民都不知用什么言辞来称赞他才好。”我读《春秋》古文,才知道中原的虞国和荆蛮的句吴是兄弟啊。延陵季子的仁爱心怀,向慕道义终生不止,能够见微知著辨别清浊。啊,又是多么见多识广、博学多知的君子啊!
【原文】【注解】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①,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②,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③,文身断发④,示不可用⑤,以避季历⑥。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⑦。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①圣:道德智慧臻于极致。②及:至。本句说:太王想让季历继承自己之位,季历再传子昌。③荆蛮:上古中原人泛称荆地之民为“荆蜜”。④文:同“纹”。纹身断发,是古代吴越地区少数民族的习惯,即身上刺上花纹,头发剪短不束冠。⑤本句意为:表示不可再被任用。古代中原人的习惯道德认为,身体发肤是受之于父母的,不敢毁伤。太伯、仲雍断发纹身,破坏了这种习惯,自然不会再被立为国君。⑥本句说:把继位权避让给季历。⑦句吴:又作“勾吴”。“句”字无义,是当地语言的发声词。据《史记索隐》,句吴是太伯为当地所命之名。
太伯卒①,无子,弟仲雍立,是为吴仲雍。仲雍卒,子季简立。季简卒,子叔达立。叔达卒,子周章立。是时周武王克殷②,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③,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虚,是为虞仲,列为诸侯④。
①卒:死。古代天子死为崩,诸侯死为薨,大夫死为卒。但司马迁使用并不严格。②克:战胜。武王克殷,约在前1066年。此从范文澜《中国通史》。③君吴:做吴国国君。④诸侯:古代统称中央政权分封的各国国君。
周章卒,子熊遂立。熊遂卒,子柯相立。柯相卒,子强鸠夷立。强鸠夷卒,子余桥疑吾立。余桥疑吾卒,子柯卢立。柯卢卒,子周繇立。周繇卒,子屈羽立。屈羽卒,子夷吾立。夷吾卒,子禽处立。禽处卒,子转立。转卒,子颇高立。颇高卒,子句卑立。是时晋献公灭周北虞公,①以开晋伐虢也②。句卑卒,子去齐立。去齐卒,子寿梦立。寿梦立而吴始益大,称王。
①前655年,晋献公向虞国借道伐虢,灭虢后,返师灭虞。事详见《晋世家》及《左传·僖公二年、五年》。②开晋:拓展晋国疆土。
自太伯作吴①,五世而武王克殷②,封其后为二:其一虞,在中国③;其一吴,在夷蛮④。十二世而晋灭中国之虞。中国之虞灭二世⑤,而夷蛮之吴兴。大凡从太伯至寿梦十九世⑥。
①作:创立。②世:代。③中国:上古指中原黄河流域一带,为华夏族聚居之地。④夷蛮:古代泛指中原以外的少数民族地区。⑤二世:共七十一年,即自前655年至前585年。⑥大凡:共计。
王寿梦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将子反而奔晋①,自晋使吴②,教吴用兵乘车,令其子为吴行人③,吴于是始通于中国。吴伐楚。十六年,楚共王伐吴,至衡山④。
①亡:逃亡。奔:逃跑。此处司马迁将事件次序前后误倒。应为申公巫臣先奔晋,后怨恨子反。其事件经过如下:郑穆公之女嫁陈国大夫,称夏姬。夏姬淫荡善迷人,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与之通奸。夏姬之子夏徵舒杀陈灵公而自立。前598年,楚庄王伐陈杀死夏徵舒,并想娶夏姬,楚将子反也想娶夏姬。楚大夫申公巫臣用大道理劝阻了二人,并暗令夏姬回郑国娘家。前589年,申公巫臣借出使齐国之机,到郑国携带夏姬逃亡到晋国。前582年,楚子重、子反怨申公巫臣,杀巫臣之族而分其室。巫臣怒,从晋国给二人写信说:“你们作为臣子邪恶贪婪,滥杀无辜,我定让你们疲于奔命而死!”事详《左传·成公二年、七年》。②使:出使。前582年,申公巫臣出使吴国。吴王寿梦极为欣赏,两国建立外交关系。巫臣带了三十辆兵车至吴,留给吴十五辆,还留下射手和御手。教给吴国用车战之法,战阵知识,让吴国叛楚。③其子:即狐庸。④前570年,楚子重挑选精锐伐吴,攻克吴地鸠兹,至衡山。又命将邓廖带车士三百人、步兵三千人侵吴。吴人中间阻击,生浮邓廖,楚仅车士八十人、步兵三百人生还。事详《左传·襄公三年》。
二十五年,王寿梦卒。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昧,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于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①。
①摄:总持。当国:执政。
王诸樊元年,诸樊已除丧①,让位季札。季札谢曰②:“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③,君子曰‘能守节矣’。君义嗣④,谁敢干君⑤!有国⑥,非吾节也。札虽不材,愿附于子臧之义⑦。”吴人固立季札⑧,季札弃其室而耕⑨,乃舍之。秋,吴伐楚,楚败我师⑩。四年,晋平公初立。
①除丧:除去丧服,指服丧期已满。丧期为一年。②谢:辞绝。③成:成全。曹宣公阵亡后,公子负刍杀太子而自立。二年后,诸侯伐曹,俘虏曹成公负刍,欲立子臧(负刍庶兄),子臧说:“过去典册曾说:‘圣人通达于节义,其次能保守节义,最下者丧失节义。’我做国君不合节义。我虽非圣人,岂敢不守节义!”于是离开曹国,逃到宋国。诸侯无法,放回曹成公负刍。事详《左转·成公十三年、十五年、十六年》。④义嗣:附合礼义的继承人。因诸樊是嫡长子,继承君位合于礼制。⑤干:触犯。⑥有国:据有国家。意指当国君。⑦附于:合于。⑧固:坚持。⑨室:家室财产。⑩此事不见于《楚世家》。据《左转·襄公十三年》载:“吴侵楚,养由基奔命,子庚以师继之。养叔曰:‘吴乘我丧,谓我不能师也,必易我而不戒。子为三覆以待我,我请诱之。’子庚从之。战于庸浦,大败吴师,获公子党。”
十三年,王诸樊卒。有命授弟余祭①,欲传以次②,必致国于季札而止,以称先王寿梦之意,且嘉季札之义,兄弟皆欲致国,令以渐至焉。季札封于延陵,故号曰延陵季子。
①本句意为:诸樊留下遗命把王位传给其弟余祭。②传以次:按兄弟排行次序传国。
王余祭三年,齐相庆封有罪,自齐来奔吴①。吴予庆封朱方之县,以为奉邑②,以女妻之,富在于齐。
①齐左相封杀右相崔抒,齐人乘庆封出猎袭破其家,庆封不能归,奔鲁,又奔吴。参见《齐太公世家》。②奉邑:以收取租税作为俸禄的封地。奉,同“俸”。
四年,吴使季札聘于鲁①,请观周乐②。为歌《周南》、《召南》③。曰:“美哉,始基之矣④,犹未也⑤。然勤而不怨⑥。”歌《邶》、《鄘》、《卫》⑦。曰:“美哉,渊乎⑧,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⑨,是其《卫风》乎?”歌《王》⑩。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 ⑾”歌《郑》⑿。曰:“其细已甚(13),民不堪也(14),是其先亡乎?”歌《齐》(15)。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16)。表东海者(17),其太公乎?国未可量也。”歌《豳》(18)。曰:“美哉,荡荡乎(19),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20) ”歌《秦》(21)。曰:“此之谓夏声(22)。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歌《魏》(23)。曰:“美哉,沨沨乎(24),大而宽(25),俭而易(26),行以德辅,此则盟主也(27)。”歌《唐》(28)。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风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歌《陈》(29)。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30),无讥焉(31)。歌《小雅》(32)。曰:“美哉,思而不贰(33),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也(34)。”歌《大雅》。曰:“广哉(35),熙熙乎(36),曲而有直体(37),其文王之德乎?”歌《颂》(38)。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诎(39),近而不逼(40),远而不携(41),迁而不淫(42),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43),用而不匮(44),广而不宣(45),施而不费,取而不贪(46),处而不底(47)。行而不流(48)。五声和(49),八风平(50),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见舞《象箾》、《南籥》者(51),曰:“美哉,犹有感(52)。”见舞《大武》(53),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護》者(54),曰“圣人之弘也(55),犹有惭德(56),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57),曰:“美哉,勤而不德(58)!非禹其谁能及之?见舞《招箾》(59),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焘也(60),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无以加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
①聘:诸侯之间派使节问候。②周乐:周王朝的音乐。鲁国因为是周公的封地,曾得到周成王颁赐的天子礼乐。参见《鲁周公世家》。③《周南》:从周南地区采集来的民歌乐调。《召南》:从召南地区采集来的地方乐调。④基:奠定基础。基之:指为周王朝的王业奠定基础。⑤未:指王业还未成功。⑥勤:辛劳。怨:怨恨。季札在听了音乐之后,对每一种音乐及其歌辞都要进行评论,而且要把它们与社会历史现象联系起来。⑦《邶》、《鄘》、《卫》:指自邶、鄘、卫三国采集的乐歌。⑧渊:深厚。⑨本句意为:卫康叔曾经历管蔡之乱,虽忧伤国家动乱,但仍协助王室监理商朝遗民。卫武公曾经历幽王褒姒之难,虽忧伤国家动乱,但仍带兵帮助王室平定戎人。他们的德行就象这歌曲声调一样,忧伤而不困顿。⑩《王》:从王地采集的地方乐调。€(11)本句意为这是周王室东迁洛邑以后的乐歌吧?(12)《郑》:从郑国采集的地方乐调。(13)细:细琐。(14)本句意为:《郑风》音乐细琐,反映了郑国政令苛细,人民难以忍受。(15)《齐》:从齐国采集的地方乐调。(16)泱泱:深远弘大。(17)表:做表率。(18)《豳》从豳地采集的地方乐调。(19)荡荡:宽弘坦荡。(20)周公之东:指周公东征,讨伐管蔡之乱。(21)《秦》:从秦国采集的地方乐调。(22)夏声:西方之声。即西周旧都之声。秦原为戎狄,现在变其音乐为夏声,是文化进步的表现,故下句说“能夏则大”。(23)《魏》:从魏国采集的乐歌。(24)沨沨:弘大声。(25)宽:宽和。(26)俭:简朴。(27)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作“明”,是。(28)《唐》:从唐国采集的地方乐调。(29)《陈》:从陈国采集的地方乐调。(30)《郐》:从郐国采集的地方乐调。(31)讥:评论。(32)《小雅》:雅乐是周王朝的正统音乐。《大雅》产生于西周,作者大都是贵族。在雅乐的演变发展中,逐渐掺杂进了地方乐调成分,称作《小雅》,其中有产生于东迁之后的作品。(33)贰:背叛。(34)先王:指周朝初期文、武、成、康等王。(35)广:音乐宽缓。(36)熙熙:和谐安乐。(37)曲而有直体:旋律虽然抑扬顿挫高下有致,基调却刚劲有力。(38)《颂》:宗庙祭祀乐歌。(39)诎:曲折。(40)近:指节奏紧密。逼:迫促。(41)远:指节奏疏缓。携:分离。(42)迁:变化。(43)荒:放纵。以上八句是通过对《颂》乐的直接描述来表达作者对它赞美之情。(44)以下四句用比喻的方式来说《颂》乐之渊深博大。用而不匮,指《颂》乐如圣人之才,智慧虽用而不匮乏。(45)本句意为:《颂》乐如圣人之德,宽弘而不侈大。(46)施而不费,取而不贪:指《颂》乐如同圣人之理民,施惠于民而不显耗费,征取于民而不过分贪婪。(47)处:音乐暂时休止。底:停滞,(48)流:虚浮无根。(49)五声:古代音乐的五个基本音阶:宫、商、角、徵、羽。(50)八风:八方之风。一说,八风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参看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左传中》。(51)《象箾》、《南籥(yuè,月)》:皆为乐舞名,相传二者都是歌颂周文王的。箾即箫,籥是一种管乐器,形状似笛。(52)感:同“憾”。(53)《大武》:武王之乐舞,相传是周公所作。(54)《韶護》:亦作《韶濩(hù,户》、《大濩》,相传为商汤之乐舞。(55)弘:弘大。(56)惭德:行事有缺点而内心自愧。指汤曾伐桀并将其流放,在当时是以下伐上,所以这样说。(56)《大夏》:相传为禹之乐舞名。(57)不德:不自以为有德于民。(58)《招(sháo ,勺)(59)》:又作《韶箫》、《大韶》,舜之乐舞名。(60)焘:覆盖。
去鲁,遂使齐。说晏平仲曰:“子速纳邑与政①。无邑无政,乃免于难。齐国之政将有所归;未得所归,难未息也。”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是以免于栾、高之难②。
①纳:交出。邑:封邑。政:政事职务。②栾、高之难:齐景公十四年,齐国大夫栾施、高强互相进攻。详见《左传·昭公八年》。
去齐,使于郑。见子产,如旧交①。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②,难将至矣③,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以礼。不然,郑国将败。”去郑,适卫。说蘧瑗、史狗、史䲡、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曰④:“卫多君子,未有患也。”
①《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二人友情甚笃,“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紵衣焉”。②此处指郑国大夫伯有。侈:奢华放纵,盛气凌人。史载“郑伯有耆(嗜)酒,为窟室,而夜饮酒,击钟焉。朝(官员早朝)至未已”。又载“郑伯有使公孙黑如楚,辞曰:‘楚、郑方恶(外交关系恶化),而使余往,是杀余也。’伯有曰:‘世行也(你家世世代代都是办理外交事务的)。’子皙(公孙黑)曰:‘可则往,难则已,何世之有?’伯有将强使之。”详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三十年》。③此难果然发生于次年。《左传·襄 公三十年》。秋七月,伯有“又将使子皙如楚,归而饮酒。庚子,子皙以驷氏之甲伐而焚之(烧毁伯有的窟室)。伯有奔雍梁,醒而后知之,遂奔许”。“癸丑,晨,(伯有)自墓门之渎入,因马师颉介(穿上铠甲)于襄库,以伐旧北门。驷带率国人以伐之。……伯有死于羊肆”。④说:同“悦”。
自卫如晋,将舍于宿①,闻钟声②,曰:“异哉!吾闻之,辩而不德③,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④,犹惧不足,而又可以畔乎⑤?夫子之在此,犹燕之巢于幕也⑥。君在殡而可以乐乎⑦?”遂去之。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
①宿:通“戚”,地名,是卫国大夫孙文子的封邑。②《卫康叔世家》载此事详:过宿,孙林父为击磬,曰:“不乐,音大悲,使卫乱乃此矣。”③辩:通“办”,指有才干智略,据《史记会注考证》。④夫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此处指孙文子。孙文子曾攻击卫献公,献公逃到齐国。孙文子立卫殇公。后来孙文子又要求晋国扣押殇公,再立献公。参见《卫康叔世家》。季札认为孙文子的行为是“辩而不德”,而且得罪于国君。⑤畔:通“般”(pán,盘)”,怡乐。⑥燕巢于幕:比喻处境十分危险。⑦殡:停柩待葬。古人死后装殓入棺。并不立即埋葬。而是停放于堂之西阶,过一段时间再行下葬。
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曰:“晋国其萃于三家乎①!”将去,谓叔向曰:“吾子勉之②!君侈而多良③。大夫皆富,政将在三家。吾子直,必思自免于难。”
①萃:集中。三家:指晋国赵、韩、魏三大夫之家族。②吾子:对对方的敬爱之称。郑玄《仪礼·士冠礼注》:“吾子,相亲之辞。吾,我也。子,男子之美称。”一般只用于男子之间。③良:此处指良大夫。
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①。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②,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③。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④”
①过:造访。②上国:先秦时四夷之地称中原诸国为上国。③冢树:坟上所植的树木。冢,原指高大的坟墓,后泛指坟墓。④倍:通“背”,违背。
七年①,楚公子围弑其王夹敖而代立②,是为灵王。十年,楚灵王会诸侯而以伐吴之朱方③,以诛齐庆封。吴亦攻楚④,取三邑而去。十一年,楚伐吴,至雩娄⑤。十二年,楚复来伐,次于乾溪⑥,楚师败走⑦。
①七年:误。按此年当为“吴王余昧三年”。《十二诸侯年表》:“吴余祭四年,守门阍杀余祭。”但《年表》于此年下继续以余祭五年之名纪年,直至十七年。至下年则记为“吴余昧元年”,共四年,显误。以下本段中十年、十一年、十二年亦应分别为六年、七年、八年等。②弑:古称子杀父母、臣杀君为弑。③楚灵王会诸侯、伐吴朱方及诛庆封事,可参见《楚世家》及《左转·昭公四年》,记载甚详。④事在其年冬天。《左转·昭公四年》载:“冬,吴伐楚,入棘、栎、麻,以报朱方之役。”⑤至雩娄:误。实际上此次楚已推进到雩娄以东数百里处的坻箕山。后楚军因失利,退军后命一队伍屯守雩娄。《楚世家》未载此事,此段史实,详见《左传·昭公五年》记载。⑥次:古时行军驻留某处两夜以上称为“次”。⑦《左传·昭公六年》详载其事前因后果如下:“徐仪楚聘于楚,楚子执之,逃归。惧其叛也,使泄伐徐。吴人救之。令尹子荡帅师伐吴,师于豫章,而次于乾溪。吴人败其师于房钟,获宫廐尹弃疾。子荡归罪于泄而杀之。”
十七年①,王余祭卒②,弟余昧立。王余昧二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代立焉。
四年③,王余昧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让,逃去。于是吴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则王余昧后立。今卒,其子当代。”乃立王余昧之子僚为王。
①十七年:误,参见上段注①。②《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此事:“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使守舟。吴子余祭观舟,阍以刀杀之。” ③四年:误。王余昧在位十七年。司马迁把王余祭在位四年、王余昧在位十七年颠倒,故有此一连串年代错误。
王僚二年,公子光伐楚,败而亡王舟。光惧,袭楚,复得王舟而还①。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来奔②,公子光客之。公子光者,王诸樊之子也。常以为“吾父兄弟四人,当传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国③,光父先立。即不传季子,光当立”。阴纳贤士,欲以袭王僚。
①事详《左传·昭公十七年》:“(吴楚)战于长岸,子鱼先死,楚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其乘舟余皇。使随人与后至者守之,环而堑之,及泉,盈其隧炭,阵以待命。吴公子光请于其众,曰:‘丧先王之乘舟,岂唯光之罪,众亦有焉。请借取之以救死。’众许之。使长鬣者三人潜伏于舟侧,曰:‘我呼余皇,则对。师夜从之。’三呼,皆迭对。楚人从而杀之。楚师乱,吴人大败之,取余皇以归。”②其事详见《楚世家》及《伍子胥列传》。③即:今。
八年,吴使公子光伐楚①,败楚师,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归②。因北伐,败陈、蔡之师③。九年,公子光伐楚④,拔居巢、钟离。初,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⑤,二女家怒相灭,两国边邑长闻之,怒而相攻,灭吴之边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两都而去⑥。
①《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详载吴王僚及公子光共同率军伐楚,此处司马迁略言之。②居巢:应为“郹”。详见《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楚太子建之母在郹,召吴人而启之。冬十月甲申,吴太子诸樊(此处误,当为公子光),取楚夫人与其宝器以归。”③参见《陈杞世家》:“公子光伐陈,取胡、沈而去。”《管蔡世家》无载。④此事乃因楚国攻伐引起。《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载:“楚子为舟师以略吴疆。……吴人踵楚,而边人不备,遂灭巢及钟离而还。”⑤争桑:抢采桑叶。⑥两都:指上文所说之钟离、居巢。
伍子胥之初奔吴,说吴王僚以伐楚之利①。公子光曰:“胥之父兄为戮于楚②,欲自报其仇耳。未见其利。”于是伍员知光有他志③。乃求勇士专诸,见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子胥退而耕于野,以待专诸之事。
①说:劝说。②为戮:被杀。③他志:别的志向。此处指想夺吴国王位。
十二年冬①,楚平王卒。十三年春②,吴欲因楚丧而伐之,使公子盖余、烛庸以兵围楚之六、灊。使季札于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发兵绝吴兵后,吴兵不得还。于是吴公子光曰:“此时不可失也。”告专诸曰:“不索何获③!我真王嗣④,当立,吾欲求之。季子虽至,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公子将兵攻楚⑤,楚绝其路。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⑥,是无奈我何。”光曰:“我身,子之身也。”四月丙子⑦,光伏甲士于窟室⑧,而谒王僚饮。王僚使兵陈于道,自王宫至光之家,门阶户席⑨,皆王僚之亲也,人夹持铍⑩。公子光详为足疾(11),入于窟室,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以进食(12)。手匕首刺王僚,铍交于匈(13),遂弑王僚。公子光竟代立为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乃以专诸子为卿。
①应为“十一年冬”,参见《左传》及《十二诸侯年表》。 ②十三年:应为“十二年”。《十二诸侯年表》:“吴僚十二年,公子光使专诸杀僚,自立。”③不索何获:是当时中原的一句成语,意为:不寻找就不会得到。④嗣:后代。⑤两公子:指盖余、烛庸,均为王僚同母弟。⑥骨鲠:正直刚强。⑦丙子:即丙子日。古代以天干、地支相配纪日。⑧窟室:地下室。⑨门阶户席:门,古代指院门。阶,堂前台阶。户,古代堂没有门,是敞开的。堂后面是室,户是室的门。席,古人没有椅子,地上铺席而坐。这是指从院门直到内室的位置。⑩铍(pī,披):两面有刃的兵器。 (11)详:通“佯”。 (12)炙鱼:即烤全鱼。据《左传·昭公二十七年》载,当时往席上端食品的人要裸体在门外换上衣服,以示没有暗藏武器,才能进门。进门以后不能站立,只能膝行前进,执铍的士兵用兵刃在两旁触逼着他,才能把食品献到王僚手中。所以要在鱼中藏匕首才不会被发现。(13)匈:同“胸”。此指两旁士兵同时用铍刺入专诸胸膛。
季子至,曰:“苟先君无废祀①,民人无废主②,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复命③,哭僚墓,复位而待④。吴公子烛庸、盖余二人将兵遇围于楚者,闻公子光弑王僚自立,乃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
①废祀:断绝祭祀。本句意为:公子光也是吴先君寿梦的后代,他做国君也不会废绝对祖先的祭祀,政权并没有易姓。言外之意是不反对公子光做国君。②废主:丧失君主。③复命:出使他国回来后向国君报告任务完成情况。这里是说季札是王僚派去晋国的,因此他到王僚坟上去向王僚复命。④指回到朝廷上自己的位置,等待新国君公子光的命令。
王阖庐元年,举伍子胥为行人而于谋国事。楚诛伯州犁,其孙伯嚭亡奔吴,吴以为大夫。
三年,吴王阖庐与子胥、伯嚭将兵伐楚,拔舒,杀吴亡将二公子①。光谋欲入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四年,伐楚,取六与灊②。五年,伐越,败之③。六年,楚使子常囊瓦伐吴。迎而击之,大败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而还。
①二公子:即盖余、烛庸。②取此二地用的是伍子胥提出的疲劳战术。《左传·昭公三十年》:“吴子问于伍员曰:‘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恶人之有余之功也。今余将自有之矣。伐楚何如?’对曰:‘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敞。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阖庐从之,楚于是乎始病。”《左传·昭公三十一年》:“秋,吴人侵楚,伐夷,侵灊、六。楚沈尹戌帅师救灊,吴师还。楚师迁灊于南岡而还。吴师围弦,左司马戌、右司马稽帅师救弦,及豫章,吴师还。始用子胥之谋也。”③此为吴、越首次交兵,当越候允常之世。参见《越王句践世家》及《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九年,吴王阖庐请伍子胥、孙武曰:“始子之言郢未可入,今果如何?”二子对曰:“楚将子常贪①,而唐、蔡皆怨之②。王必欲大伐,必得唐、蔡乃可。”阖庐从之,悉兴师,与唐、蔡西伐楚,至于汉水。楚亦发兵拒吴,夹水陈③。吴王阖庐弟夫概欲战,阖庐弗许。夫概曰:“王已属臣兵④,兵以利为上,尚何待焉?”遂以其部五千人袭冒楚⑤,楚兵大败,走。于是吴王遂纵兵追之。比至郢,五战,楚五败⑥。楚昭王亡出郢,奔郧。郧公弟欲弑昭王,昭王与郧公奔随。而吴兵遂入郢。子胥、伯嚭鞭平王之尸以报父仇。
①子常贪婪至极,《国语·楚语下》载:“斗且廷见令尹子常,子常与之语,问蓄货聚马。归以语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见令尹,令尹问蓄聚积实,如饿豺狼焉,殆必亡者也。’” ②唐、蔡怨楚之原因详见《左传·定公三年》:“蔡昭候为两佩与两裘以如楚,献一佩一裘于昭王。昭王服之,以享蔡侯。蔡侯亦服其一。子常欲之,弗与,三年止之。唐成公如楚,有两肃爽马,子常欲之,弗与,亦三年止之。唐人或相与谋,请代先从者,许之。饮先从者酒,醉之,窃马而献之子常。子常归唐侯。”蔡侯事类似,参见《管蔡世家》。 ③据《左传·定公四年》载,楚本可兵分两路破吴军,但因内部矛盾未果实行:“左司马戌谓子常曰:‘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还塞大遂、直辕、冥阨。子济汉而伐之,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史皇谓子常曰:‘楚人恶子而好司马,若司马毁吴舟于淮,塞城口而入,是独克吴也。子必速战,不然,不免。’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④属:同“嘱”,委托,托付。⑤冒:干犯,此处指进攻敌人。⑥《左传·定公四年》记载此次战役中夫概智勇双全极详:“十一月庚午,二师陈于柏举。阖庐之弟夫概王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弗许。夫概王曰:‘所谓“臣义而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今日我死,楚可入也。’以其属五千先击之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吴从楚师,及清发,将击之。夫概王曰:‘困兽忧斗,况人乎?若不知免而致死,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败诸雍筮。五战,及郢。”⑦吴军入郢,楚昭王奔郧等事,其详可参见《楚世家》。
十年春,越闻吴王之在郢,国空,乃伐吴。吴使别兵击越。楚告急秦①,秦遣兵救楚击吴②,吴师败。阖庐弟夫概见秦越交败吴③,吴王留楚不去,夫概亡归吴而自立为吴王。阖庐闻之,乃引兵归,攻夫概。夫概败奔楚。楚昭王乃得以九月复入郢,而封夫概于堂溪,为堂溪氏。十一年,吴王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④。楚恐而去郢徒鄀。
①上年楚昭王逃离郢都,使申包胥去秦求援,七日不食哭于秦廷,秦终于发兵。参见《秦本纪》、《楚世家》及《伍子胥列传》。 ②秦发五百乘救楚,六月,败吴师于稷。参见《左传·定公五年》。 ③交:俱。④据《左传·定公六年》载:“四月己丑,吴太子终纍楚舟师,获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楚国大惕,惧亡。”与司马迁说异。
十五年,孔子相鲁。
十九年夏,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之檇李。越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吴师观之①,越因伐吴②,败之姑苏③,伤吴王阖庐指④,军却七里。吴王病伤而死。阖庐使立太子夫差,谓曰:“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对曰:“不敢⑤!”三年,乃报越。
①吴军对越人这种自杀式挑战很奇怪,所以看楞了神,疏于防备。②《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此战极详:“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檇李。句践患吴之整也(阵容严整),使死士再禽焉(两次派越勇士冲吴阵并擒拿吴军前排战士),不动(吴阵不乱)。使罪人三行(越第三次派出犯人前进到吴军前),属剑于颈(罪人按剑于自己颈上),而辞曰:‘二君有治(治军之事,指打仗)臣奸旗鼓(干犯军令)。不敏于君之行前(行阵之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师属之目(吴军注视这场面),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灵姑浮以戈击阖庐,阖庐伤将指(脚大拇趾),取其一屦。还,卒于陉,去檇李七里。”③一说“姑苏”二字为衍文,檇李为越地,距吴都姑苏二百里许,而吴军只退却七里。④《越王句践世家》载“射伤吴王阖庐”,系司马迁误记,实际是用戈击伤。⑤《左传·定公十四年》:“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三年乃报越。”较合理。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为太宰。习战射,常以报越为志。二年,吴王悉精兵以伐越①,败之夫椒,报姑苏也。越王句践乃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而行成②,请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昔有过氏杀斟灌以伐斟寻③,灭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缗方娠,逃于有仍而生少康④。少康为有仍牧正。有过又欲杀少康,少康奔有虞⑤。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纶,有田一成⑥,有众一旅⑦。后遂收夏众⑧,抚其官职⑨。使人诱之⑩,遂灭有过氏,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11)。今吴不如有过之强,而句践大于少康。今不因此而灭之,又将宽之,不亦难乎!且句践为人能辛苦,今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听太宰相(12),卒许越平。与盟而罢兵去(13)。
①越王闻夫差日夜练兵欲伐越,决定先发制人兴兵伐吴,大夫范蠡谏,不听。夫差闻之方才发兵击越。参见《越王句践世家》。②因:通过。行成:诸侯国之间请求媾和。详细过程参见《越王句践世家》。文种贿赂伯嚭,又向夫差游说成功。③相传夏代分封,以国为姓(参见《夏本纪》),有过氏、斟灌氏、斟寻氏既是古国名,又是指某姓之人。有过氏,即寒浞之子浇(áo,熬)之封国。相传夏启之孙夏后相亡国后,依附二斟,浇灭二斟国而杀其君,夏后相亦被灭亡。④有仍氏:古国名,乃后缗之娘家。⑤有虞氏:古国名,为舜之后代。⑥成:方圆十里。⑦旅:五百人为一旅。⑧收:聚集。⑨抚:治理。⑩据《左传·哀公元年》载伍子胥之语为“使女艾谍浇”,即派女艾为间谍打入浇的国家内部。(11)旧物:过去的事物。指夏失国前的典章制度国土等。(12)卒:终于。平:两国讲和。(13)盟:举行歃血仪式,订立盟约。据《国语·吴语》载,由于越人的巧妙言辞,最后连歃血仪式也未举行就撤兵了。本段所写的史实,与《国语》中的《吴语》、《越语上》略有出入。《国语》记载的过程更曲折详尽,可参看。
七年,吴王夫差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①,新君弱②,乃兴师北伐齐。子胥谏曰:“越王句践食不重味③,衣不重采④,吊死问疾⑤,且欲有所用其众。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遂北伐齐,败齐师于艾陵。至缯,召鲁哀公而征百牢⑥。季康子使子贡以周礼说太宰嚭,乃得止⑦。因留略地于齐鲁之南。九年,为驺伐鲁⑧,至,与鲁盟乃去⑨。七年,因伐齐而归。十一年,复北伐齐⑩。
①其详情参见《齐太公世家》。②新君:指齐国新立之君晏孺子,名荼。③重味:二种以上菜肴。④重采:二种以上的颜色。⑤越王句践卧薪尝胆发奋图强的事迹可参见《越王句践世家》。⑥牢:古代祭祀或宴会所用的牲畜,牛羊猪各一只为一牢。按《周礼》规定,宴会用牢之数,天子为十二牢,上公九牢,候伯七牢,子、男五牢。夫差为子爵,理应只供五牢。⑦据《左传·哀公七年》,夫差征要百牢,鲁大夫子服景伯与之应对,夫差不听,鲁人不得已,只好供给百牢。伯嚭又召见季康子,季康子认为不合礼教,命子贡辞绝。司马迁把这二事合为一事,当另有所据。⑧驺:通“邹”,又作“邾”。⑨此事《左传·哀公八年》记载极详:夫差将伐鲁之前,先询问二名大夫伐鲁利害,二人意见相反。吴遂伐鲁,克东阳,战于夷。后讲和定盟而还。不具引。⑩(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本段中年代事迹多有与《左传》、《国语》不合者,不具引。略举如下:一、夫差七年无伐齐事。二、败齐于艾陵当在夫差十二年。三、会鲁于缯当在夫差八年。四、伐齐而归当在夫差十一年。。五、复北伐齐当在夫差十二年。按:司马迁或当另有所据,不然则为误记。
越王句践率其众以朝吴,厚献遗之,吴王喜①。唯子胥惧,曰:“是弃吴也。”谏曰:“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齐,犹石田,无所用。且《盘庚之诰》有颠越勿遗②,商之以兴。”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属其子于齐鲍氏,还报吴王。吴王闻之,大怒,赐子胥属镂之剑以死③。将死,曰:“树吾墓上以梓④,令可为器⑤。抉吾眼置之吴东门⑥,以观越之灭吴也。”
①参见《伍子胥列传》。越人亦贿赂伯嚭以迷惑吴王。②《盘庚之诰》:即《尚书》中的《盘庚篇》。是商王盘庚告戒臣民的讲话记录。颠越无遗:意指不要放过坏人。颠,狂。越,超出法度。无遗,消灭干净没有漏网的。③属镂:剑之名。④树:种植。梓:一种落叶乔木,生长较快,古代多用来制器。⑤意指梓树成材可以制器时,吴国就要灭亡了。⑥抉:挖。
齐鲍氏弑齐悼公①。吴王闻之,哭于军 门外三日,乃从海上攻齐②。齐人败吴,吴王乃引兵归。
十三年,吴召鲁、卫之君会于橐皋。
①参见《齐太公世家》及《田敬仲完世家》,后者说:“鲍牧与齐悼公有隙(矛盾),弑悼公。”据《左传·哀公八年》,齐悼公已杀死了鲍牧。其中显有牴牾。《宴子春秋·谏上》有“田氏杀阳生(悼公名)”,较合当时齐国形势。②《左传·哀公十年》“徐承帅舟师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③吴王与鲁、卫会,非同时事。夏会鲁哀公于橐皋,秋会卫出公于郧。详见《左传·哀公十二年》。
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①。六月(戊)〔丙〕子,越王句践伐吴②。乙酉,越五千人与吴战③。丙戌,虏吴太子友。丁亥,入吴。吴人告败于王夫差,夫差恶其闻也。或泄其语,吴王怒,斩七人于幕下。七月辛丑,吴王与晋定公争长④。吴王曰:“于周室我为长⑤。”晋定公曰:“于姬姓我为伯⑥。”赵鞅怒,将伐吴,乃长晋定公⑦。吴王已盟,与晋别,欲伐宋。太宰嚭曰:“可胜而不能居也。”乃引兵归国。国亡太子,内空,王居外久,士皆罢敞⑧,于是乃使厚币以与越平。
①全:保。②《越王句践世家》载此次伐吴,越国共出动军队四万九千人。③此句应为“吴五千人与越战”。《左传·哀公十三年》详载战斗过程:“六月丙子,越子伐吴,为二遂(兵分两路),畴无余、讴阳自南方,先及郊。吴大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寿于姚自泓上观之。弥庸见姑蔑之旗。曰:‘吾父之旗也(其父被越人俘虏,故越人张其旗),不可以见仇而弗杀也。’大子曰:‘战而不克,将亡国,请待之。’弥庸不可,属(集合)众五千,王子地助之。乙酉,战,弥庸获畴无余,地获讴阳。越子至,王子地守。丙戌,复战,大败吴师,获大子友、王孙弥庸、寿于姚。丁亥,入吴。”④长:诸侯盟会时举行歃血仪式,第一个歃血的为长,即盟主。⑤周室祖先,在吴太伯一代兄弟四人,吴国祖先太伯是长子,晋国祖先季历是四子。因此夫差说应该吴为盟主。⑥伯(bà,坝):通“霸”,即诸侯盟主。晋自文公、襄公、悼公、平公都曾称霸。姬姓国中,只有晋国称过霸。春秋时其他称过霸的国家都不是姬姓,如秦穆公嬴姓、齐恒公姜姓、楚庄王熊姓等。⑦司马迁在《秦本纪》、《晋世家》及《赵世家》中,均说:“卒长吴。”与《左传·哀公十三年》、《国语·吴语》同。此处当是故存异说。《吴语》记黄池之会极详,可参看。⑧罢:通“疲”。
十五年,齐田常杀简公。
十八年,越益强。越王句践率兵(使)〔复〕伐败吴师于笠泽①。楚灭陈。
二十年,越王句践复伐吴。二十一年,遂围吴。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败吴②。越王句践欲迁吴王夫差于甬东,予百家居之。吴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刭死。越王灭吴,诛太宰嚭,以为不忠,而归。
①《左传·哀公十七年》记笠泽之战如下:“三月,越子伐吴。吴子御之笠泽,夹水而陈。越子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进,吴师分以御之。越子以三军潜涉,当吴中军而鼓之,吴师大乱,遂败之。”②吴败后,曾向越王请求媾和,句践欲许,范蠡谏,终于未答应吴国的请求。参见《越王句践世家》及《国语·吴语、越语》。
太史公曰:“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①”。余读《春秋》古文②,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③。呜呼,又时其闳览博物君子也④!
①无得:不能够。这里指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对太伯的颂赞。语出《论语·泰伯第八》。②《春秋》:东周时代鲁国的一部编年史书。③清浊:喻指善恶、治乱、贤愚等对立的范畴。本句尤指季札能通过观乐来知道国家的治乱兴衰。④闳览:见多识广。博物:博学多知。
齐太公世家第二
赵季 译注
【说明】
《齐太公世家》记载了姜姓齐国自西周初太公建国起,至公元前379年齐康公身死国灭,总计近千年的历史。
姜姓齐国,是春秋时代我国中原的一个重要诸侯国。在地理上有着良好的自然条件,“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自开国以来又十分注重发展经济,太公时期就“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管仲相齐后,又“连五家之兵,设轻重鱼盐之利”,为齐国发展打下了良好的物质基础。在政治文化上,既不象鲁国一样死死拘束于彻底的宗法制,又不象秦、楚早期那样“以夷狄自置”。而是顺应“其民阔达多匿知”的原有文化,有条件地推行宗法制和集权制的结合,“因其俗,简其礼”,为政简而不苛,平易近民。所以到齐桓公时,齐国终成为大国争霸斗争中的第一个霸主,一个名符其实的泱泱大国。
自桓公去世,齐国渐趋衰落。一方面由于姜姓公室旧贵族日益腐败,另一方面由于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日益激烈,尤其经过崔杼、庆封之乱,大伤元气,终于被新兴的贵族集团田氏所替代。
本篇在艺术上的第一个特点是取材有法、详略得当。司马迁抓住最能代表齐国历史发展线索的几个时期,清晰地反映了它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前半叶主要介绍了太公时期和桓公时期,中后叶则主要记叙了崔庆之乱与田氏代齐的详尽过程。这几部分作者运用浓墨重彩,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斑烂多姿的历史画面。其余部分则仅仅记其大概,明其脉络,避免冲淡重点部分的思想意义,真正作到了“略小取大,举重明轻”。
本篇的第二个艺术特点是塑造了生动复杂立体的人物形象。作者从生活中的历史现实出发,把握历史人物的复杂心理,加以真实再现,使人感到可亲可信。例如对于齐桓公,作者一方面极力写其机智果断,从谏如流,重义守信的明君风度,但也写了他晚年骄傲固执,好大喜功的思想变化。既写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宏伟业绩,也写他好内多宠,以致死后虫出于户的性格弱点,给人留下深深的历史回味。即是反面人物崔杼,作者也写了他两次不杀晏婴的微妙心理,表现出人物的复杂个性。
【译文】
太公望吕尚,是东海边之人。其先祖曾做四岳之官,辅佐夏禹治理水土有大功。舜、禹时被封在吕,有的被封在申,姓姜。夏、商两代,申、吕有的封给旁支子孙,也有的后代沦为平民,吕尚就是其远代后裔。吕尚本姓姜,因为以其封地之名为姓,所以叫作吕尚。
吕尚曾经穷困,年老时,借钓鱼的机会求见周西伯。西伯在出外狩猎之前,占卜一卦,卦辞说:“所得猎物非龙非螭,非虎非熊;所得乃是成就霸王之业的辅臣。”西伯于是出猎,果然在渭河北岸遇到太公,与太公谈论后西伯大喜,说:“自从我国先君太公就说:‘定有圣人来周,周会因此兴旺。’说的就是您吧?我们太公盼望您已经很久了。”因此称吕尚为“太公望”,二人一同乘车而归,尊为太师。
有人说,太公博学多闻,曾为商纣做事。商纣无道,太公就离开了。四处游说列国诸侯,未得知遇之君,最终西行归依周西伯。有人说,吕尚乃一处士,隐居海滨。周西伯被囚禁在羑(yǒu,有)里时,西伯之臣散宜生、闳(hóng,宏)夭久闻吕尚之名而召请他。吕尚也认为“听说西伯贤德,又一贯尊重关心老年人,何不前往?”此三人为了营救西伯,寻找美女奇宝,献给纣王,以赎取西伯。西伯因此得以被释,返回周国。虽然吕尚归周的传说各异,但大旨都认为他是文王武王之师。
周西伯昌从羑里脱身归国后,暗中和吕尚策划如何推行德政以推翻商纣政权,其中很多是用兵的权谋和奇计,所以后代谈论用兵之道和周朝的隐秘权术的都尊法太公的基本策略。周西伯为正清平,尤其在明断虞、芮(ruì,瑞)二国的国土争讼后,被诗人称道为膺受天命的文王。西伯又讨伐了崇国、密须和犬夷,大规模建设丰邑。天下三分之二的诸侯都归心向周,多半是太公谋划筹策的结果。
文王死后,武王即位。九年,武王想继续完成文王的大业,东征商纣察看诸侯是否云集响应。军队出师之际,被尊称为“师尚父”的吕尚左手拄持黄钺(yuè,月),右手握秉白旄誓师,说:“苍兕(sì,似)苍兕,统领众兵,集结船只,迟者斩首。”于是兵至盟津。各国诸侯不召自来有八百之多。诸侯都说:“可以征伐商纣了。”武王说:“还不行。”班师而还,与太公同写了《太誓》。
又过二年,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囚禁了箕子。武王又将征伐商纣,占卜一卦,龟兆显示不吉利,风雨突至。群臣恐惧,只有太公强劝武王进军,武王于是出兵。十一年正月甲子日,在牧野誓师,进伐商纣。商纣军队彻底崩溃。商纣回身逃跑,登上鹿台,于是被追杀。第二天,武王立于社坛之上,群臣手捧明水,卫康叔封铺好彩席,师尚父牵来祭祀之牲,史佚(yì,义)按照策书祈祷,向神祇禀告讨伐罪恶商纣之事。散发商纣积聚在鹿台的钱币,发放商纣屯积在钜桥的粮食,用以赈济贫民。培筑加高比干之墓,释放被囚禁的箕子。把象征天下最高权力的九鼎迁往周国,修治周朝政务,与天下之人共同开始创造新时代。上述诸事多半是采用师尚父的谋议。
此时武王已平定商纣,成为天下之王,就把齐国营丘封赏给师尚父。师尚父东去自己的封国,边行边住,速度很慢。客舍中的人说他:“我听说时机难得而易失。这位客人睡得这样安逸,恐怕不是去封国就任的吧。”太公听了此言,连夜穿衣上路,黎明就到达齐国。正遇莱侯带兵来攻,想与太公争夺营丘。营丘毗邻莱国。莱人是夷族,趁商纣之乱而周朝刚刚安定,无力平定远方,因此和太公争夺国土。
太公到齐国后,修明政事,顺其风俗,简化礼仪,开放工商之业,发展渔业盐业优势,因而人民多归附齐国,齐成为大国。到周成王年幼即位之时,管蔡叛乱,淮夷也背叛周朝,成王派召(shào,绍)康公命令太公说:“东至大海,西至黄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此间五等诸侯,各地官守,如有罪愆,命你讨伐。”齐因此可以征讨各国,形成大国、定都营丘。
太公死时一百余岁,其子丁公吕伋(jí,及)继位。丁公死,其子乙公得继位。乙公死,其子癸公慈母继位。癸公死,其子哀公不辰继位。
哀公时,纪侯向周王诬陷哀公,周王用大鼎煮死哀公,而立其弟静为齐君,就是胡公。胡公迁都于薄姑,此时正当周夷王在位。
哀公同母少弟山怨恨胡公,就与自己党徒带领营丘人袭击杀死胡公自立为齐君,就是献公。献公元年,全部驱逐胡公诸子,借机把首都从薄姑迁到临淄。
九年,献公死,其子武公寿继位。武公九年,周厉王逃亡,住在彘(zhì,志)邑。十年(前841),周王室大乱,大臣们主持国政,号称“共和”。二十四年(前827),周宣王即位。
二十六年(前825),武公死,其子厉公无忌继位。厉公残暴肆虐,所以胡公之子又返回齐国,齐人想立胡公之子为君,就一同攻杀厉公。胡公之子也战死。齐人于是立厉公之子赤为齐君,就是文公,斩掉七十多个攻杀厉公的人。
文公十二年(前804)死,其子成公脱继位。成公九年(前795)死,其子庄公购继位。
庄公二十四年(前771),犬戎杀死幽王,周王室东迁都到洛邑。秦国开始列位于诸侯。五十六年(前739),晋人杀死他们国君晋昭侯。
六十四年(前731),庄公死,其子釐(xī,西)公禄甫继位。
釐公九年(前722),鲁隐公即位。十九年(前712),鲁桓公杀其兄隐公而自立为鲁君。
二十五年(前706),北戎攻伐齐国。郑国派太子忽来援救齐国,齐侯想把女儿嫁给他。忽说:“郑国小齐国大,我配不上。”就谢绝了。
三十二年(前699),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名叫公孙无知,釐公宠爱他,给他的级别车服生活待遇和太子一样。
三十三年(前698),釐公死,太子诸儿立,就是襄公。
襄公元年(前697),襄公原来还是太子时,曾与无知争斗,即位以后,降低无知的俸禄车马服饰的等级,无知心中怨恨。
四年(前694),鲁桓公和夫人来到齐国。齐襄公过去曾与鲁夫人私通。鲁夫人是襄公的妹妹,在齐釐公时嫁给鲁桓公做夫人,此次与鲁桓公来齐国又与襄公通奸。鲁桓公发现此事,怒责夫人,夫人告诉了齐襄公。齐襄公宴请鲁桓公,把桓公灌醉,派大力士彭生把鲁桓公抱上车,接着折断桓公的肋骨杀死桓公,桓公被抬出车时已死掉了。鲁国人为此责备齐国,齐襄公杀死彭生以向鲁国谢罪赎过。
八年(前690),齐国征伐纪国,纪国被迫迁都。
十二年(前686),当初,襄公派连称、管至父驻守葵丘,约定七月瓜熟时前去,第二年瓜熟时派人去替换他们。他们前去驻守一年,瓜熟时期已过襄公仍不派人去替换。有人为他们要求派人,襄公不答应。所以二人生气,通过公孙无知策划叛乱。连称有一堂妹在襄公宫内,不被宠幸,就让她侦伺襄公,对她说:“事成以后让你给无知当夫人。”冬十二月,襄公到姑棼(fén,焚)游玩,又到沛丘打猎。见一大猪,侍从说“是彭生”,襄公大怒,用箭射去,大猪如人站立而叫。襄公害怕,从车上摔下伤了脚,鞋子也掉了。回去后把管鞋的名叫“茀(fú,拂)”的人鞭打三百下。茀出宫。无知、连称、管至父等人闻知襄公受伤,就带领徒众来攻袭襄公宫。正遇管鞋的茀,茀说:“先不要进去以免惊动宫中,惊动宫中后就不易再攻进去了。”无知不信此言,茀让他验看自己的伤痕,才被相信。他们等在宫外,让茀先进去探听。茀先入后,马上把襄公藏在屋门后。过了好久,无知等害怕,就进宫去。茀反而和宫中之人以及襄公的亲信之臣反攻无知等人,未能得胜,全被杀死。无知进宫,找不到襄公。有人见屋门下露着人脚,开门一看,门后正是襄公,就杀死襄公,无知自立为齐君。
桓公元年(前685)春,齐君无知到雍林游玩。雍林有人曾怨恨无知,等到无知去游玩时,雍林人偷袭杀死无知,向齐国大夫宣告说:“无知杀死襄公自立为君,我已将他处死。请大夫们改立其他公子中该即位的,我唯命是听。”
当初,襄公将鲁桓公灌醉杀死,与鲁夫人通奸,还屡屡杀罚不当,沉迷女色,多次欺侮大臣,他的诸弟害怕祸患牵连,因此次弟纠逃亡鲁国,他母亲是鲁国之女。管仲、召忽辅佐他。次弟小白逃亡莒国,鲍叔辅佐他。小白母亲是卫国之女,很得齐釐公宠幸。小白从小与大夫高傒(xī,西)交好。雍林人杀死无知后,商议立君之事,高氏、国氏抢先暗中从莒国召回小白。鲁国闻知无知已死,也派兵护送公子纠返齐,并命管仲另带军队遏阻莒国通道,管仲射中小白衣带钩。小白假装死了,管仲派人飞报鲁国。鲁国护送公子纠的部队速度就放慢了,六天才至齐国,而小白已先入齐国,高傒立其为君,就是桓公。
桓公当时被射中衣带勾之后,装死以迷惑管仲,然后藏在温车中飞速行进,也因为有高氏国氏二大家族为内应,所以能够先入齐国即位,派兵抵御鲁军。秋天,齐兵与鲁兵在乾时作战,鲁兵败逃,齐兵又切断鲁兵的退路。齐国写信给鲁国说:“子纠是我兄弟,不忍亲手杀他,请鲁国将他杀死。召忽、管仲是我仇敌,我要求活着交给我,让我把他们剁成肉酱才甘心。不然,齐兵要围攻鲁国。”鲁人害怕,就在笙渎杀死子纠。召忽自杀而死,管仲要求囚禁。桓公即位时,派兵攻鲁,本欲杀死管仲。鲍叔牙说:“我有幸跟从您,您终于成为国君。您的尊贵地位,我已无法再帮助您提高。您如果只想治理齐国,有高傒和我也就够了。您如果想成就霸王之业,没有管夷吾不行。夷吾所居之国,其国必强,不能失去这个人才。”于是桓公听从此言。就假装召回管仲以报仇雪恨,实际是想任他为政。管仲心里明白,所以要求返齐。鲍叔牙迎接管仲,一到齐国境内的堂阜就给管仲除去桎梏,让他斋戒沐浴而见桓公。桓公赏以厚礼任管仲为大夫,主持政务。
桓公得到管仲后,与鲍叔、隰(xí,席)朋、高傒共同修治齐国政事,组织基层五家连兵之制,开发商业流通、渔业盐业优势,用以给赡贫民,奖励贤能之士,齐国人人欢欣。
二年(前684),齐国伐灭郯(tán,谭)国,郯国国君逃亡莒国。当初,齐桓公逃亡国外时,曾经过郯国,郯国对桓公无礼,所以讨伐它。
五年(前681),征伐鲁国,鲁军眼看失败。鲁庄公请求献出遂邑来媾和,桓公允诺,与鲁人在柯地盟会。将要盟誓之际,鲁国的曹沫(huì,惠)在祭坛上用匕首劫持齐桓公,说:“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桓公答应。然后曹沫扔掉匕首,回到面向北方的臣子之位。桓公后悔,想不归还鲁国被占领土并杀死曹沫。管仲说:“如果被劫持时答应了人家的要求,然后又背弃诺言杀死人家,是满足于一件小小的快意之事,而在诸侯中却失去了信义,也就失去了天下人的支持,不能这样做。”桓公于是就把曹沫三次战败所丢的全部领土归还给鲁国。诸侯闻知,都认为齐国守信而愿意归附。七年(前679),诸侯与齐恒公在甄地盟会,齐桓公从此成为天下诸侯的霸主。
十四年(前672),陈厉公子陈完,号敬仲,逃亡来到齐国。齐桓公想任命他为卿,他谦让不肯;于是让他做工正之官。这就是田成子田尝的祖先。
二十三年(前663),山戎侵伐燕国,燕向齐国告急。齐桓公派兵救燕,接着讨伐山戎,到达孤竹后才班师。燕庄王又送桓公进入齐国境内。桓公说:“除了天子,诸侯之间相送不出自己国境,我不能对燕无礼。”于是把燕君所至的齐国领土用沟分开送给燕国,让燕君重修召公之政,向周王室进贡,就象周成王、康王时代一样。诸侯闻知后,都服从齐国。
二十七年(前659),鲁湣(mǐn,闵)公之母叫哀姜,是齐桓公的妹妹。哀姜与鲁公子庆父私通,庆父杀死湣公,哀姜想立庆父为国君,鲁人改立起釐公。桓公把哀姜召回齐国,杀了哀姜。
二十八年(前658),卫文公被狄人侵伐,向齐国告急。齐国率领诸侯在楚丘筑成城池,安置卫君在那里。
二十九年(前657),恒公与夫人蔡姬乘船游玩。蔡姬熟悉水性,摇晃船只颠簸桓公。桓公害怕,命她停止,她仍不停,下船之后,桓公恼怒,把蔡姬送回娘家,但又不断绝婚姻关系。蔡侯也十分生气,就又把蔡姬另嫁给别人。桓公听说后更加生气,兴兵伐蔡。
三十年(前656)春,齐桓公率领诸侯讨伐蔡国,蔡国大败。接着伐楚。楚成王兴兵来问:“为什么进入我的国土?”管仲回答说:“过去召康公命令我国先君太公:‘五等诸侯,各地守官,你有权征伐,以辅佐周室。’赐给我先君有权征伐的疆界,东至大海,西至黄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楚国应该进贡的包茅没有进献,天子祭祀用品不全,因此来督责。昭王南征不归死在南方,因此前来问罪。”楚王说:“贡品没有进献,确实如此,是我之罪过,今后不敢不奉上。至于昭王一去不归,并未在我楚国领土,请您到汉水边上去问罪。”齐军进扎于陉地。夏,楚王命屈完领兵抗齐,齐军退驻召陵。桓公向屈完炫耀兵多将广。屈完说:“您合于正义才能胜利;如果不然,楚国就以方城山为城墙,以长江、汉江为护城河,您怎么能推进呢?”齐桓公就与屈完订立协约而回。途径陈国,陈国大夫袁涛塗欺骗桓公,让齐军走东线难行之路,被齐国发觉。秋天,齐国讨伐陈国。这一年,晋国君杀死其太子申生。
三十五年(前651)夏,桓公与诸侯在葵丘盟会。周襄王派宰孔赏赐给桓公祭祀文王武王的福肉、丹彩装饰的弓箭、天子乘用的车乘,而且特许桓公不要下拜谢恩。桓公本想答应,管仲说:“不可”。桓公于是下拜接受赏物。秋天,再次与诸侯在葵丘盟会,齐桓公愈发面有骄傲之色。周王派宰孔参加盟会。诸侯见桓公如此也使有些人离心。晋君病重,上路迟了,正逢宰孔。宰孔说:“齐桓公骄傲了,尽管不去也没什么关系。”晋君听从此言未去盟会。此年,晋献公死,里克杀死献公少子奚齐和卓子,秦穆公因为自己夫人是晋公子夷吾的姐姐,所以武力护送夷吾返晋为君。桓公也讨伐晋国内之乱,到达高梁地方,派隰朋立起夷吾为晋国君,然后撤军。
此时周朝王室衰微,天下只有齐、楚、晋四国强盛。晋国刚刚参加盟会,晋献公便死去,国内大乱。秦穆公处地偏远,不参加中原诸侯的会盟。楚成王刚刚将荆蛮之地占为己有,认为自己是夷狄之邦。只有齐国能够召集中原诸侯盟会,齐桓公又充分宣示出其盛德,所以各国诸侯无不宾服而来会。因此桓公宣称:“寡人南征至召陵,望到了熊耳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国;西征大夏,远涉流沙;包缠马蹄,挂牢战车登上太行险道,直达卑耳山而还。诸侯无人违抗寡人。寡人召集兵车盟会三次,乘车盟会六次,九次会合诸侯,匡正天下于一统。过去三代开国天子,与此有何不同!我想要封祭泰山,禅祭梁父。”管仲力谏,桓公不听;管仲于是介绍封禅之礼要等远方各种奇珍异物具备才能举行,桓公才作罢。
三十八年(前648),周襄王之弟带与戎人、翟(dí,狄)人合谋侵周,齐国派管仲到周去为双方讲和。周天子想用上卿之礼接待管仲,管仲叩头而拜说:“我是陪臣,怎么敢受此礼遇!”谦让再三,才接受以下卿之礼拜见天子。三十九年(前647),周襄王之弟王子带逃亡到齐国。齐国派仲孙请求周襄王,替带谢罪。周襄王很生气,不答应。
四十一年(前645),秦穆公俘获晋惠公,又释放他归国。此年,管仲、隰朋都去世。管仲病重之后,齐桓公问他:“你死后群臣之中谁可做相国?”管仲说:“知臣莫如君。”桓公说:“易牙这人怎么样?”回答说:“他杀死自己的儿子来迎合国君,不合人情,不能任用。”桓公问:“开方这人怎么样?”回答说:“他抛弃双亲来迎合国君,不合人情,不可接近。”桓公说:“竖刀(diāo,貂)这人怎么样?”回答说:“阉割自己来迎合国君,不合人情,不可亲信。”管仲死后,桓公不听管仲之言,还是亲近任用这三人,三人专权。
四十二年(前644),戎人伐周,周向齐国告急,齐国命各诸侯分别派兵戍卫周王室。此年,晋公子重耳来齐国,齐桓公把本族之女嫁给重耳为妻。
四十三年(前643)。当初,齐桓公有三位夫人:名叫王姬、徐姬、蔡姬,都没生儿子。桓公好色,有很多宠幸的妾,其中地位等同于夫人的就有六个:长(zǎng,掌)卫姬,生的无诡;少卫姬,生的惠公元;郑姬,生的孝公昭;葛嬴,生的孝公潘;密姬,生的懿公商人;宋华子,生的公子雍。齐桓公和管仲曾把孝公昭托付给宋襄公,立为太子。易牙受到桓公长卫姬的宠幸,又通过宦者竖刀
送给桓公厚礼,所以也受到桓公宠幸,桓公答应易牙立无诡为太子。管仲死后,五位公子都要求立为太子。冬十月乙亥日,齐桓公死。易牙进宫,与竖刀借助宫内宠臣杀死诸大夫,立公子无诡为齐君。太子昭逃亡到宋国。
桓公病时,五公子各自结党要求立为太子。桓公死后,就互相攻战,以致宫中无人,也没人敢去把桓公装尸入棺。桓公尸体丢在床上六十七天,尸体爬满蛆虫以至爬出门外。十二月乙亥日,无诡即位,才装棺并向各国报丧。辛巳日夜,才穿衣入敛,停柩于堂。
桓公有子十余人,总计前后五人曾登君位:无诡即位三月死去,没有谥(shì,示)号;接着是孝公;接着是昭公;再接下去是懿公;最后是惠公。孝公元年(前642)三月,宋襄公率领诸侯军队送齐太子昭归国并伐齐。齐人害怕,杀死其君无诡。齐人将要立太子昭为齐君时,其余四公子的徒众又攻打太子,太子逃到宋国,宋国与齐国四公子的军队作战。五月,宋军打败四公子立太子昭为君,就是齐孝公。宋国因为曾受桓公与管仲之托照顾太子,所以前来征伐。因为战乱,到八月才顾上埋葬齐桓公。
六年(前637)春,齐国伐宋,因为宋国不参加在齐国的盟会。夏,宋襄公死。七年(前636),晋文公即位。
十年(前633),孝公死,孝公之弟潘让公子开方杀死孝公之子而立潘为君,就是昭公。昭公是桓公的儿子,其母名叫葛嬴。
昭公元年(前632),晋文公在城濮大败楚军,召集诸侯在践土盟会,朝见周天子,天子让晋做诸侯的霸主。六年(前627),狄人侵齐。晋文公死。秦兵在殽地兵败。十二年(前621),秦穆公死。
十九年(前614)五月,昭公死,其子舍立为齐君。舍之母不被昭公宠爱,齐国人都不怕他。昭公之弟商人因为桓公死后未能争立为君,暗中结交贤士,抚恤存爱百姓,百姓拥戴。昭公死后,其子舍继位,孤独软弱,商人就与众人于十月在昭公坟前杀死其君舍,商人自立为君,就是懿公。懿公,是桓公之子,他的母亲名叫密姬。
懿公四年(前609)春,当初,懿公还是公子的时候,与丙戎的父亲一同打猎,互相争夺猎物,懿公未争到,即位以后,懿公斩断丙戎父亲的脚,却让丙戎为自己驾车。庸职的妻子漂亮,懿公抢入宫中,却让庸职骖(cān,参)乘。五月,懿公在申池游玩,丙戎和庸职洗澡,互相开玩笑。庸职说丙戎是“砍脚人的儿子,丙戎说庸职是“被人夺妻的丈夫”。两人都为这些话感到耻辱,共同怨恨懿公。两个人谋划与懿公共同到竹林中游玩,二人在车上把懿公杀死,把尸体抛在竹林中逃跑。
懿公即位后,骄横,人民不归附。齐国人废黜懿公子之子而从卫国迎接公子元回齐,立为国君,就是惠公。惠公,是桓公之子。他的母亲是卫国之女,名叫少卫姬,因躲避齐国内乱,所以逃往卫国。
惠公二年(前607),长翟来齐,王子城父攻杀长翟,把他埋在北门。晋国大夫赵穿杀死国君晋灵公。
十年(前599),惠公死,其子顷公无野继位。当初,崔杼曾得到惠公宠幸,等到惠公死后,高氏、国氏怕受他胁迫,把崔杼驱逐出国,崔杼逃到卫国。
顷公元年(前598),楚庄王强盛起来,征伐陈国;二年(前597),围攻郑国,郑伯投降,后又让郑伯复国。
六年(前593)春,晋国派郤克出使齐国,齐顷公让其母坐在帷幕中观看。郤克上阶,夫人笑话他。郤克说:“此辱不报,誓不再渡黄河!”回国后,请求晋君伐齐,晋君不答应。齐国使者至晋,郤克在河内捉住齐国使者四人,全部杀死。八年(前591),晋国伐齐,齐国让公子强到晋国做人质,晋军才离去。十年(前589)春,齐国征伐鲁国、卫国。鲁、卫二国大夫到晋国请兵,都是通过郤克。晋国派郤克率领战车八百乘,做中军之将,士燮率领上军,栾书率领下军,来救鲁、卫,讨伐齐国。六月壬申日,晋军与齐军在靡笄(jī,鸡)山下交兵。癸西日,在鞍地排列成阵。逄(páng,庞)丑父做齐顷公的车右武士。顷公说:“冲上去,击破晋军后聚餐。”齐国射伤郤克,血流到脚。郤克想退回营垒,他战车的驭手说:“我从进入战斗后,已两次负伤,我不敢说疼痛,害怕使士卒恐惧,愿您忍痛继续战斗。”郤克又投入战斗。战斗进行中,齐军危急,逄丑父怕齐顷公被活捉,就互相交换了位置,顷公成为车右武士,战车绊在树上抛锚。晋国小将韩厥拜伏在齐顷公战车之前,说:“我们晋君派我来救援鲁、卫。”这样嘲笑顷公。丑父装成顷公,让装成车右武士的顷公下车取水来喝,顷公借此得以逃脱,跑回齐军阵中。晋国的郤克要杀丑父、丑父说:“我替国君死而被杀,以后为人臣子的就不会有忠于君主的人了。”郤克就放了他,丑父于是能逃归齐军。晋军追赶齐军直到马陵。齐顷公请求用宝器谢罪,郤克不答应,一定要得到耻笑郤克的萧桐叔子,还命令齐国把田垅一律改成东西方向。齐人回答说:“萧桐叔子,是齐顷公的母亲。齐君的母亲就犹如晋君的母亲一样地位,您怎么处置她?而且您是以正义之师伐齐,却以暴虐无礼来结束,怎么可以呢?”于是郤克答应了他们,只让齐国归还侵占的鲁、卫二国的领土。
十一年(前588),晋开始设置六卿,用以封赏鞍地战争中的有功人员。齐顷公朝见晋君,想用朝见天子的礼节拜见晋景公,晋景公不敢承受,齐君乃回国。回国后顷公开放自己游猎的园林,减轻赋税,赈济孤寡吊问残疾,拿出国家积蓄来解救人民,人民也十分高兴。齐顷公还给诸侯厚礼。直到顷公去世,百姓归附,诸侯没有侵犯齐国的。
十七年(前582),顷公死,其子灵公环继位。
灵公九年(前573),晋大夫栾书杀其国君晋厉公。十年(前572),晋悼公伐齐,齐让公子光到晋国做人质。十九年(前563),立公子光为太子,让高厚辅佐他,派他到钟离参加诸侯盟会。二十七年(前555),晋国派中行献子伐齐。齐军战败,灵公跑进临淄城。晏婴劝阻灵公,灵公不听。晏子说:“我们国君太没有勇气了。”晋兵合围临淄,齐人守内城不敢出击,晋军把外城内烧光后离去。
二十八年(前554),当初,灵公娶鲁国之女,生下儿子光,立为太子。后又娶仲姬、戎姬。戎姬受宠,仲姬生儿子名叫牙,托付给戎姬抚养。戎姬请求立牙为太子,灵公答应了。仲姬说:“不行。光立为太子,已经名列诸侯,现在无故废黜他,您必定会后悔。”灵公说:“废立全在于我。”于是把太子光迁往东部,让高厚辅佐牙为太子。灵公患病,崔杼迎接原来的太子光立为国君,就是庄公。庄公杀死戎姬。五月壬辰日,灵公死,庄公即位,在句窦丘捉住太子牙杀死。八月,崔杼杀死高厚。晋国闻知齐国内乱,伐齐,到达高唐。
庄公三年(前551),晋国大夫栾盈逃亡到齐国,庄公待以隆重客礼。晏婴、田文子谏阻,庄公不听。四年(前550),齐庄公派栾盈秘密进入曲沃做齐国内应,齐国大兵随后,上太行山,进入孟门关口。栾盈败露,齐军还师,攻取朝歌城。
六年(前548),当初,棠公之妻美丽,棠公死后,崔杼娶了她。庄公又与她通奸,多次去崔杼家,还把崔杼的冠赏给别人。庄公的侍从说:“不能这样。”崔杼十分恼怒,借庄公伐晋之机,想与晋国合谋袭击庄公但未得机会。庄公曾经鞭打宦官贾举,贾举又被任为内侍,替崔杼寻找庄公的漏隙来报复仇怨。五月,莒国国君朝见齐君,齐庄公在甲戌日宴请莒君。崔杼谎称有病不去上朝。乙亥日,庄公探望崔杼病情,接着追嬉崔杼妻子。崔妻入室,与崔杼同把屋门关上不出来,庄公在前堂抱柱唱歌。这时宦官贾举把庄公的侍从拦在外面而自己进入院子,把院门从里边关上。崔杼的徒众手执兵器一拥而上。庄公登上高高的庭台请求和解,众人不答应,庄公又请求盟誓定约,众人也不答应,庄公最后请求让他到自己的祖庙里去自杀,众人仍不允许。大家说:“国君之臣崔杼病重,不能听你吩咐。这里离宫廷很近,我们只管捉拿淫乱之徒,没接到其他命令。”庄公跳墙想逃,被人射中大腿,反坠墙里,于是被杀。晏婴站在崔杼院门之外,说:“国君为社稷而死则臣子应为他殉死,国君为社稷而逃亡则臣子应随他流亡。国君为自己私利而死而逃,除了他的宠幸私臣,别人不会为此殉死逃亡的。”晏子等打开大门进入院内,把庄公之尸枕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尸而哭,起来后三次顿足以示哀痛然后走出院子。别人对崔杼说:“一定杀死晏婴!”崔杼说:“他深得众望,放过他我们会争取民心。”
丁丑日,崔杼立起庄公异母弟杵臼为君,就是景公。景公母亲,是鲁国大夫叔孙宣伯之女。景公即位后,让崔杼当右相,庆封当左相。二位国相怕国内动乱不稳,就与国人盟誓说:“谁不跟从崔庆谁就别活!”晏子仰天长叹说:“我做不到,我只跟从忠君利国的人!”不肯参加盟誓。庆封想杀晏子,崔杼说:“他是忠臣,放过他。”齐太史记载在简策上“崔杼杀庄公”,崔杼把太史杀死。太史之弟又一次记载上,崔杼又杀了他。太史的小弟又记载上,崔杼放过了他。
景公元年(前547),当初,崔杼生有儿子成、强,其母死去,崔杼又娶了东郭氏之女,生下明。东郭氏女让她前夫之子无咎、她自己的弟弟东郭偃做崔氏家族的相。成犯了罪过,无咎和东郭偃两位家相立即严治成,把明立为太子。成请求到崔邑告老还乡,崔杼答应,二相不肯,说:“崔邑是崔氏宗庙所在之地,成不许去。”成、强恼怒,告知庆封。庆封与崔杼有矛盾,希望崔氏败落。成、强在崔杼家中杀死无咎、偃,家人都奔逃。崔杼大怒,但没有家人,只好让一个宦官为他驾车,去见庆封。庆封说:“让我为您杀掉成、强。”于是派崔杼的仇人卢蒲嫳(piè,去声,撇)攻打崔氏,杀死成、强,全部消灭崔氏一族,崔杼之妻自杀。崔杼无家可归,也自杀。庆封当上相国,大权在握。
三年(前545)十月,庆封外出打猎。当初,庆封杀死崔杼以后,愈发骄横,酗酒游猎,不理政务。其子庆舍执政,内部已有矛盾。田文子对田桓子说:“动乱将起。”田、鲍、高、栾四家族联合谋划消灭庆氏。庆舍派出甲兵围护庆封的宫室,四家族的徒众共同击破庆氏之家。庆封归来,不能进家,逃亡到鲁国。齐人责备鲁国,庆封又逃到吴国。吴国把朱方之地赏给庆封,庆封与族人居此,比在齐国时还富有。此年秋,齐人移葬庄公,而把崔杼尸体示众于市以泄民愤。
九年(前539),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晏婴私下对叔向说:“齐国政权最终将归田氏。田氏虽无大的功德,但能借公事施私恩,有恩德于民,人民拥戴。”十二年(前536),景公到晋国,会见晋平公,想共同伐燕。十八年(前530),景公又到晋国,会见晋昭公。二十六年(前522),景公在鲁国郊外打猎,接着进入鲁国都,同晏婴一起咨询鲁国的礼制。三十一年(前517),鲁昭公躲避季氏叛乱,逃亡到齐国。景公想封给昭公千社人家连同土地,子家劝阻昭公不要接受,昭公就要求齐国伐鲁,攻取郓邑,让昭公居住。
三十二年(前516),天空出现慧星。景公坐在柏寝台上叹息说:“堂皇的亭台,终归谁手呢?”群臣忧然泪下。晏子反而笑起来,景公很恼怒。晏子说:“我笑群臣过于谄谀了。”景公说:“慧星出现在东北天空,正是对着齐国的地域位置,寡人为此而担忧。”晏子说:“您筑高台凿深池,多收租税唯恐得的少,滥施刑罚唯恐不严苛,最凶的茀(bèi,倍)星将出现,您怕什么慧星呢?”景公说:“可以用祭祷禳除慧星吗?”晏子说:“如果祝祷可以使神明降临,那么祈禳也可以使它离去。但百姓愁苦怨恨的成千上万,而您让一个人去祈禳,怎么能胜过众口怨声呢?”当时景公好大造宫室,多养狗马,奢侈无度,税重刑酷,所以晏子借机谏止齐景公。
四十二年(前506),吴王阖闾攻伐楚国,攻入楚都郢。
四十七年(前501),鲁国大夫阳虎攻打鲁君,失败,逃亡齐国,请求齐国伐鲁。鲍子谏止景公,景公乃把阳虎囚禁。阳虎逃脱,逃到晋国。
四十八年(前500),景公与鲁定公在夹谷盟会修好。犁(chú,锄)说:“孔丘深通礼仪但怯懦不刚,请允许让莱人表演歌舞,借机捉住鲁君,可以让鲁满足我们的要求。”景公担心孔子做鲁相,害怕鲁国成就霸业,所以听从犁之计。盟会时,齐国献上莱人乐舞,孔子登阶上台,命有关人员捉住莱人斩首,用礼仪责备景公。景公心亏,就归还了侵占的鲁国领土以谢罪,然后离去。此年,婴晏死。
五十五年(前493),晋国大夫范氏、中行氏反叛其国君,晋君攻二氏吃紧,二氏来齐借粮。田乞想在齐国叛乱,想和晋国叛臣结党,劝景公说:“范氏、中行氏多次对齐国有恩,不可不救。”景公派田乞去救援并供给他们粮食。
五十八年(前490)夏,景公夫人燕姬的嫡子死去。景公的宠妾芮姬生有儿子荼,荼年幼,其母出生微贱,荼又行为不端,诸位大夫担心荼成为太子,都说愿意在诸公子中选择年长贤德者做太子。景公因年老,讨厌提立太子事,又宠爱荼的母亲,想立荼当太子,又不愿亲自主动提出,就对大夫们说:“及时行乐吧,还怕国家没有君主吗?”秋天,景公病重,命令国惠子、高昭子立幼子荼立为太子,驱逐其他公子,迁居到莱地。景公死,太子荼为国君,就是晏孺子。冬天,齐景公还未埋葬,其他公子害怕被杀,都逃亡国外。荼的异母兄寿、驹、黔逃到卫国,公子驵(chǔ,楚)、阳生逃到鲁国。莱人为此唱道:“景公葬礼不能参加,国家军事不让谋划。众公子的追随者呀,你们最终去何方。”
晏孺子元年(前489)春,田乞伪装忠于高氏、国氏,每次二氏上朝,田乞为他们骖乘,进言说:“您得到君王信任,群大夫都人人自危,想图谋叛乱。”又对群大夫说:“高昭子太可怕了,趁他还没开始行动迫害我们,我们抢先搞掉他。”大夫们都听从他。六月,田乞、鲍牧与众大夫带兵进入宫中,攻打高昭子。昭子听说,与国惠子共救国君。国君兵败,田乞的徒众追击,国惠子逃到莒国,田乞回来又杀死高昭子。晏圉逃到鲁国。八月,齐大夫秉意兹逃往鲁国。田乞击败高、国二相,就派人到鲁国迎回公子阳生。阳生到齐后,暗藏在田乞家中。十月戊子日,田乞邀请各位大夫说:“尝儿的母亲今天在家将操持菲薄的祭礼,敬请光临饮酒。”会餐饮酒时,田乞事先把阳生装在大口袋里,放在座席中央,然后打开口袋放出阳生,说:“这就是齐国之君!”众大夫就地拜见。接着要与众大夫盟誓而立阳生为君,此时鲍牧已醉,田乞就欺骗大家说:“我和鲍牧谋划一致立阳生为君。”鲍牧恼怒说:“您忘记了景公立荼为君的遗命了吗?”众大夫面面相觑想反悔,阳生上前,叩头而拜说:“对于我可立则立,否则作罢。”鲍牧也怕惹起祸乱,就又说:“都是景公的儿子,有什么不可的。”就与众盟誓,立阳生为齐君,就是悼公。悼公进入宫中,派人流放晏孺子去骀,于途中设帐幕将晏孺子杀死在里面,驱逐了孺子之母芮子。芮子本来微贱而孺子又幼小,所以无权势,国人轻视他们。
悼公元年(前488),齐国伐鲁,攻取(huān,欢)、阐二地。当初,阳生逃亡在鲁,季康子把妹妹嫁给他。阳生归国即位后,便派人迎接妻子。其妻季姬与季鲂(fāng,方)侯私通,向家人说出真情,鲁人不敢把季姬给齐国,所以齐国伐鲁,终于把季姬接到齐。季姬受悼公宠爱,齐国就又把侵占的鲁国土地归还。
鲍子与悼公有矛盾,关系不睦。四年(前485),吴国、鲁国伐齐国南方。鲍子杀死悼公,向吴国报丧。吴王夫差按礼仪在军门外哭吊三日,将要从海路进军讨伐齐国。齐军战胜吴军,吴军撤退。晋国赵鞅伐齐,到达赖地后撤军。齐人一致立起悼公之子壬为齐君,就是简公。
简公四年(前481)春,当初,齐简公和其父悼公同在鲁国时,宠幸大夫监止。简公即位后,让监止执政。田成子怕他加害,在上朝时总戒备地回头看他。简公的御手田鞅向简公进言说:“田、监不能并存,你要选择其中一个。”简公不听。监止有次晚朝,田逆杀人,监止正遇上,就把田逆逮捕进宫。田氏宗族这时正非常团结,就让被囚禁的田逆伪装病重,借机由家人探监送酒给看守,看守醉后被杀掉,田逆逃脱。监止与田氏在田氏宗祠盟誓将此事和解。当初,田豹想给监止做家臣,让大夫公孙向监止荐举,正逢田豹服丧就作罢了。以后终于做了监止家臣,而且受到监止的宠任。监止对田豹说:“我要把田氏全部驱逐而让你当田氏之长,可以吗?”田豹回答说:“我只不过是田氏族中的疏远旁支、而且田氏族中不服从您的不过几个人,何必全都驱逐呢!”接着田豹告知田氏。田逆说:“他正得君主宠任,你田常如不先下手,必遭其祸。”田逆就住在国君宫中以便接应。
夏五月壬申日,田常兄弟乘四辆车见简公。监止正在帏帐之中,出来迎接他们,他们一进去就把宫门关闭。宦官们抵抗田氏,田逆杀死宦官。简公正与妻妾在檀台上饮酒,田常把他带至寝宫。简公拿起戈要反击,太史子余说:“田尝不是要谋害您,而是要为您除害。”田尝出宫住进武库,听说简公还在发怒,就想逃到国外,并说:“哪儿没有国君!”田逆拔剑说:“犹豫迟疑,是坏事的祸根。这儿的人谁不是田氏成员?你如怯懦出逃不顾大家,我要不杀死你,祖宗不饶。”田尝才留下。监止跑回家,聚集徒众进攻宫城大小各门,都未成功,就出逃而走。田氏之众追赶。丰丘有人抓住监止并报告,田氏在郭门把监止杀死。田常要杀大陆子方,田逆为他求情被赦免。以简公的名义在路上截车,驰出雍门。田豹曾给他车,不要,说:“田逆为我说情,田豹给我车辆,人家会以为我与田氏有私交。我是监止的家臣而与仇家有私交,有何面目逃亡去见鲁、卫的士人呢?”
庚辰日,田常在俆(shū,舒)州逮捕简公。简公说:“我要是早听田鞅之言,不会落到今天地步。”甲午日,田常在俆州杀死简公。田常立简公之弟鳌(áo,熬)为齐君,就是平公。平公即位后,田常为相国,专擅齐国大权,划割齐国安平以东广大国土为田氏封疆范围。
平公八年(前473),越国灭掉吴国。二十五年(前456)平公死去,其子宣公积继位。
宣公五十一年(前405)死,其子康公贷继位。田会在廪丘叛乱。
康公二年(前403),韩、赵、魏开始成为诸侯。十九年(前386),田常曾孙田和开始成为诸侯,把康公流放到海滨。
二十六年(前379),康公死,吕氏祭祀断绝。田氏终于占有齐国,到齐威王时,在天下称强。
太史公说:我到齐国,看到齐地西起泰山,东连琅邪(yá,牙),北至大海,其间沃土两千里,其人民心胸阔达而又深沉多智,这是他们天性如此。由于太公的圣明,树好立国根基,由于桓公的盛德,施行善政,以此召集诸侯会盟,成为霸主,不是顺理成章吗?广盛博大呀,确是大国风貌啊!
【原文】【注解】
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①。其先祖尝为四岳②,佐禹平水土甚有功③。虞夏之际封于吕④,或封于申⑤,姓姜氏⑥。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⑦,或为庶人⑧,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从其封姓⑨,故曰吕尚。
①东海:此处泛指江苏、山东一带沿海,非今之东海。上:岸边。②四岳:传说尧、舜时代掌管四时、主持方岳巡守的官长。③佐:辅佐。平:治理。④虞夏之际:即舜、禹执政时期。封:帝王将一方土地赐予臣下或宗室。⑤或:有的。⑥姓姜氏:严格地按上古说法,应为“姜性吕氏”。因为上古时人有姓有氏。姓是一种标志家族系统的族号,起于母系社会。氏是姓的分支,即一族分为若干支散居各地,每支的称号为氏。先秦时氏、姓分别,秦汉以后混而为一。此处司马迁就把姓、氏二词混用。此处说“姓姜氏”,应为“姓姜”;下文说“从其封姓,故曰吕尚”,应为“从其封地为氏,故曰吕尚”。⑦枝庶:“枝”同“支”。支庶,宗族中一本旁出的各支派。⑧庶人:平民。⑨本句意为:按照所封赐之地的地名吕,取为氏号。
吕尚盖尝穷困①,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②。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彲③,非虎非罴④;所获霸王之辅⑤。”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⑥,与语大说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⑧,周以兴。’子真是邪⑨?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
①盖:句中语气词,无义。②传说吕尚曾在渭水之滨的兹泉垂钓,等待和西伯昌(即周文王)知遇。奸:通“干”,有所求取而请见。③彲(chī,吃):通“螭”,无角之龙。④罴:棕熊。俗称“马熊”或“人熊”。⑤霸王之辅:能够帮助实现在天下称王称霸愿望的人才。⑥阳:河的北岸。⑦说:同“悦”。⑧适:到。⑨邪(yé,爷):疑问词,相当于今之“吗”。
或曰,太公博闻,尝事纣。纣无道,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西归周西伯。或曰,吕尚处士①,隐海滨。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盍往焉②”。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国③。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④,然要之为文武师。
①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做官的士人。②盍(hé,何):何不。③反:同“返”。④所以事周:为周服务的原因。
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①,其事多兵权与奇计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③。周西伯政平④,及断虞芮之讼⑤,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⑥。伐崇密须、犬夷⑦,大作丰邑⑧。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
①倾:推翻。②兵权:用兵的计谋。③阴权:隐秘灵活的措施方法。宗:尊法。本谋:基本策略。④政平:政治清平。⑤断虞芮之讼:虞国在今山西平陆,芮国在今陕西大荔,二国之君为土地疆界相争,久而不决,到周国请西伯评判。二君进入周境后,见到耕田者在田界上互相谦让,行人走路互相礼让,男女分道而行,老人受到尊重。二国之君非尝惭愧,也不去见西伯,自动把所争之地让出,作为闲田。详见《周本纪》、《诗经·大雅·绵》毛传。⑥诗人:《诗经》中诗歌的作者。称西伯受命文王:把西伯称作膺受天命的文王。如《诗经·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诗经·大雅·皇矣》载有天帝对文王的敕命。⑦犬夷:古代部族名,西周时活动在今陕西一带。⑧作:建设。
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①。师行,师尚父左杖黄钺②,右把白旄以誓③,曰:“苍兕苍兕④,总尔众庶⑤,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与太公作此《太誓》⑥。
①集否:能否云集响应。②黄钺(yuè,月):以黄金为饰的一种长兵器,状如大斧、崤代为帝王所专用,或特赐给专主征伐的重臣。③白旄:竿顶以旄牛尾为饰的旗帜。④苍兕:水中猛兽之名,善于奔突,能覆舟船。借此名为主管船只的军官官职名。⑤总:统领。⑥《太誓》:周武王伐纣,兵至盟津所发出的誓师令。也写作《泰誓》,已佚失。《古文尚书》中的《泰誓》是后人伪作。
居二年,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①,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于牧野②,伐商纣。纣师败绩③。纣反走,登鹿台④,遂追斩纣。明日,武王立于社⑤,群公奉明水⑥,卫康叔封布采席⑦,师尚父牵牲⑧,史佚策祝⑨,以告神讨纣之罪。散鹿台之钱,发钜桥之粟⑩,以振贫民⑾。封比干墓⑿,释箕子囚。迁九鼎⒀,修周政,与天下更始⒁。师尚父谋居多。
①龟兆:将占卜用的龟甲烧灼以后,根据其裂纹形状决定吉凶,叫作龟兆。②其誓师令即《牧誓》,今存于《尚书》中。《周本纪》亦征引,可参看。③败绩:军队完全崩溃。④鹿台:纣所建之台,传说其广三里,高千尺。在今河南淇县。纣曾暴增赋税,将钱存放此处。⑤社:祭地神之所。⑥明水:洁净之水,祭神所用。⑦采:同“彩”。⑧牵牲:古代新朝驱除旧朝后,要重新立社,并杀牲取血来涂抹新社。吕尚掌管牵此牲畜。⑨策祝:史官将祈祷之辞写于竹简之上。⑩钜桥:商代之粮仓,在今河北省曲周县东北。€(11)振:同“赈”。(12)封:培土。⒀九鼎:传说夏禹平定水土划分九州之后,铸九个大鼎象征九州,后成为天下最高权力的象征。⒁更始:除旧布新,重新开始。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①,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②:“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③。”太公闻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国④。莱侯来伐⑤,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⑥,是以与太公争国。
①王:做天下之王。②逆旅:客栈。③殆:大概。④犁:通“黎”。⑤莱:东方少数部族的一个小国,在今山东黄县一带。⑥集:安定。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①,淮夷畔周②,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③,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
①作乱:制造叛乱。事详见《周本纪》及《管蔡世家》。②畔:通“叛”。③五侯九伯:泛指各国诸侯。五侯,指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九伯,指九州各地长官。伯是掌管一方的长官。
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子丁公吕伋立。丁立卒,子乙公得立。乙公卒,子癸公慈母立、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
哀公时,纪侯谮之周①,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静②,是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而当周夷王之时。
①谮:说坏话诬陷别人。②周烹哀公:烹,是将人放入鼎内用开水煮死的酷刑。据《公羊传·庄公四年》何休注,是周懿王烹死齐哀公。
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乃与其党率营丘人袭攻杀胡公而自立,是为献公。献公元年,尽逐胡公子,因徙薄姑都,治临菑。
九年,献公卒,子武公寿立。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①,居彘。十年,王室乱,大臣行政,号曰“共和”②。二十四年,周宣王初立。
①奔:逃亡。周厉王因国人暴动,仓皇逃亡。②周厉王出奔后,周公、召公共同执政,称作“共和行政”。时在公元前841年,共14年。
二十六年,武公卒,子厉公无忌立。厉公暴虐,故胡公子复入齐,齐人欲立之,乃与攻杀厉公。胡公子亦战死。齐人乃立厉公子赤为君,是为文公,而诛杀厉公者七十人。
文公十二年卒,子成公脱立。成公九年卒,子庄公购立。
庄公二十四年,犬戎杀幽王,周东徙洛。秦始列为诸侯。五十六年,晋弑其君昭侯。
六十四年,庄公卒,子釐公禄甫立。
釐公九年,鲁隐公初立。十九年,鲁桓公弑其兄隐公而自立为君。
二十五年,北戎伐齐①。郑使太子忽来救齐,齐欲妻之。忽曰:“郑小齐大,非我敌②”。遂辞之③。
①北戎:又名山戎,戎族的一支,春秋时活动于今河北北部。②敌:相当。③事详见《郑世家》、《左传·桓公六年》。
三十二年,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曰公孙无知,釐公爱之,令其秩服奉养比太子①。
①秩服:俸禄等级和车马服饰、奉养:生活待遇。此:按照。
三十三年,釐公卒,太子诸儿立,是为襄公。
襄公元年,始为太子时,尝与无知斗,及立,绌无知秩服①,无知怨。
四年,鲁桓公与夫人如齐。齐襄公故尝私通鲁夫人。鲁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时嫁为鲁桓公妇,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鲁桓公知之,怒夫人,夫人以告齐襄公。齐襄公与鲁公饮,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鲁君车,因拉杀鲁桓公②,桓公下车则死矣。鲁人以为让③,而齐襄公杀彭生以谢鲁④。
①绌:通“黜”,减少。②拉杀:折断肋骨致死。③让:责备。④谢:道歉赎过。
八年,伐纪,纪迁去其邑。
十二年,初,襄公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①,及瓜而代②。往戍一岁,卒瓜时而公弗为发代③。或为请代,公弗许。故此二人怒,因公孙无知谋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无宠,使之间襄公④,曰:“事成以女为无知夫人”⑤。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遂猎沛丘。见彘⑥,从者曰“彭生”。公怒,射之,彘人立而啼。管惧坠车伤足,失屦⑦。反而鞭主屦者茀三百。茀出宫。而无知、连称、管至父等闻公伤,乃遂率其众袭宫。逢主屦茀,茀曰:“且无人惊宫,惊宫未易入也。”无知弗信,茀示之创⑧,乃信之。待宫外,令茀先入。茀先入,即匿襄公户间。良久,无知等恐,遂入宫。茀反与宫中及公之幸臣攻无知等,不胜,皆死。无知入宫,求公不得⑨。或见人足于户间,发视,乃襄公,遂弑之,而无知自立为齐君。
①瓜时:指七月。因七月瓜熟,故称。②及瓜:到第二年七月。代:派别人去管代二人。③卒:尽。弗:不。④间:侦伺。⑤女:同“汝”,你。⑥彘:大猪。⑦屦(jù,巨):用葛、麻等制成的鞋。⑧创:伤口。⑨求:寻找。
桓公元年春,齐君无知游于雍林①。雍林人尝有怨无知,及其往游,雍林人袭杀无知,告齐大夫曰:“无知弑襄公自立,臣谨行诛。唯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唯命是听。”
①雍林:据《左传·庄公八年、九年》,雍林又作“雍廪”,是人名,其职为渠丘大夫、芩处司马迁误以雍林为地名。
初,襄公之醉杀鲁桓公,通其夫人,杀诛数不当①,淫于妇人,数欺大臣,群弟恐祸及,故次弟纠奔鲁。其母鲁女也。管仲、召忽傅之②。次弟小白奔莒,鲍叔傅之。小白母,卫女也,有宠于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杀无知,议立君,高、国先阴招小白于莒。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③,射中小白带勾。小白详死④,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为桓公。
①杀诛:杀人及罚罪,泛指执行刑法。数:屡次。②傅:辅佐。③遮:阻遏。④详:通“佯”。
桓公之中勾,详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①,亦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距鲁②。秋,与鲁战于乾时,鲁兵败走,齐兵掩绝鲁归道。齐遗鲁书曰:“子纠兄弟,弗忍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雠也③,请得而甘心醢之④。不然,将围鲁。”鲁人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召忽自杀,管仲请囚。桓公之立,发兵攻鲁,心欲杀管仲。鲍叔牙曰:“臣幸得从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无以增君。君将治齐,即高傒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⑤,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于是桓公从之。乃详为召管仲欲甘心,实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请往。鲍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⑥,斋祓而见桓公⑦。桓公厚礼以为大夫,任政。
①温车:一种密闭的卧车。桓公佯死,为保密故乘温车。又作“辒车”。②距:通“拒”,抵御。③雠:仇敌。④醢(hǎi,海):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⑤霸王:指霸王之业,即称霸天下,做各诸侯国的盟主。⑥桎:木制拘束脚的刑具,作用同于现在的脚镣。梏:木制拘束手的刑具,作用同于现在的手铐。⑦斋祓:古人在大典礼前要戒酒荤,沐浴别居,虔诚庄敬,叫做“斋”。进行除灾求福之祀叫做“祓”。
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傒修齐国政,连五家之兵①,设轻重鱼盐之利②,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
①连五家之兵:管仲所制定的一种军事制度。据《国语·齐语》记载,这种制度是:五家为轨,十轨为里,四里为连,十连为乡。战时每家出一战士,每乡两千战士,五乡战士为一军,计万人。全国设三军。就最基层而言,称作“连五家之兵”。②轻重鱼盐之利:轻重,是指通过国家对商业流通、产品物价的控制,加强耕战,富国强兵。鲁盐,齐国滨海,有渔业及煮盐业,管仲对此加以控制管理,齐国大富。
二年,伐灭郯,郯子奔莒。初,桓公亡时,过郯,郯无礼,故伐之。
①郯:据《左传·庄公十年》应作“谭”,郯国至鲁昭公十七年仍存。参见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及陈直《史记新证》。
五年,伐鲁,鲁将师败。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①,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②。鲁将盟,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曹沫去匕首,北面就臣位③。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沫。管仲曰:“夫劫许之而倍信杀之④,愈一小快耳⑤,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沫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七年,诸侯会桓公于甄⑥,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①平:媾和。②盟:诸侯间签定协约的一种仪式,杀牲取血抹于参加人之口边,以示信义。③北面:古代君臣同在的场合,应该国君面向南,以示威重;臣下面向北,以示恭敬。④倍:通“背”。⑤愈:通“愉”,高兴。快:满足。⑥会:亦称盟会。是春秋时代诸侯间聚会议事的外交活动。大型盟会的盟主有的在实际上被各诸侯承认为霸主。齐桓公在甄地之盟时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位霸主。
十四年,陈厉公子完,号敬仲,来奔齐。齐桓公欲以为卿,让;于是以为工正。田成子常之祖也。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
二十七年,鲁湣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鲁公子庆父,庆父弑湣公,哀姜欲立庆父,鲁人更立釐公。桓公召哀姜,杀之①。
①详情参见《鲁周公世家》。
二十八年,卫文公有狄乱,告急于齐。齐率诸侯城楚丘而立卫君。
二十九年,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①。蔡亦怒,嫁其女。桓公闻而怒,兴师往伐。
①弗绝:未断绝婚姻关系。
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遂伐楚。楚成王兴师问曰:“何故涉吾地?”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若实征之①,以夹辅周室②。’赐我先君履③,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楚贡包茅不入④,王祭不具,是以来责。昭王南征不复⑤,是以来问。”楚王曰:“贡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⑥!昭王之出不复,君其问之水滨⑦。”齐师进次于陉⑧。夏,楚王使屈完将兵陉齐⑨,齐师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众。屈完曰:“君以道则可;若不⑩,则楚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沟,君安能进乎?”乃与屈完盟而去。过陈、陈袁涛塗诈齐⑾令出东方,觉。秋,齐伐陈。是岁,晋杀太子申生。
①若:你。②夹辅:辅佐。③履:(可以征伐的)疆界。④包茅:楚国特产植物,进贡周王室,王室祭祀时用以过滤供酒中的杂质。⑤昭王南征不复:据三家注引《帝王世纪》,周昭王南征楚,将渡汉水,当地人把用胶粘连的船供给昭王,渡至江中,胶溶船散,昭王落水而亡。⑥共:通“供”,供给。⑦本句深意意为:当时汉水一带非楚之国土,周昭王死于汉水,楚国没有责任。⑧次:军队驻扎某地超过两天。⑨扞(hàn,汗):同“捍”,抵御。⑩不:同“否”。€(11)陈国怕齐国大兵过陈境扰民,所以骗齐兵由东道沿海回齐。但东道难行,是以齐怨陈。
三十五年夏,会诸侯于葵丘。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②、大路③,命无拜。桓公欲许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赐。秋,复会诸侯于蔡丘,益有骄色。周使宰孔会。诸侯颇有叛者。晋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齐侯骄矣,弟无行④。”从之。是岁,晋献公卒,里克杀奚齐、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为晋君⑤。桓公于是讨晋乱,至高梁,使隰朋立晋君,还。
①文武胙:周天子祭祀周文王周武王的供品之肉。古人认为,祭祀完毕后的胙肉,食用之人会得到福佑。把文武胙赐给齐桓公,是周天子对桓公的特殊嘉奖。②彤弓矢:以丹彩塗饰的弓箭。③大路:也写作“大辂”,天子所乘之车。赐予特别有功的诸侯,随同此车还有一套配套的龙旗等。参见《国语·齐语》。④弟:通“第”,尽管。⑤以夫人:因为夫人的缘故。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是夷吾的姐姐。
是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①,不与中国会盟②。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③,夷狄自置④。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⑤。于是桓公称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⑥,乘车之会六⑦,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⑧,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⑨,禅梁父⑩。”管仲固谏,不听,乃说桓公以远方珍怪物至乃得封⑾,桓公乃止。
①辟:同“僻”。②中国:此指中原地区。③荆蛮:上古中原人对南方部族的统称。④夷狄自置:以非华夏族的部族自居。⑤宾:服从。⑥兵车之会三:为军事行动而召集的三次盟会:公元前681年,平宋乱;公元前656年,伐蔡、楚;公元前654年,伐郑。⑦乘车之会六:为非军事的外交活动而召集的六次盟会:公元前680年,会于鄄;公元前679年,会于鄄;公元前678年,盟于幽;公元前655年,会于首止;公元前652年,盟于洮;公元前651年,即本年,会于葵丘。⑧三代:指夏、商、周三朝的开国之王禹、汤、文王。⑨封泰山:在泰山上筑土为坛,报天之功。⑩禅梁父:在梁父山上辟场为祭,报地之德。封禅是帝王才能举行的祭天地大典,齐桓公不是天子,他要行封禅是越礼,所以管仲谏止。⑾管仲所说封禅需要的远方珍宝奇怪之物有“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江淮之间,一茅三脊(三条主叶脉)”、“东海比目之鱼”、“西海比翼之鸟”等。详见《封禅书》。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带与戎、翟合谋伐周①,齐使管仲平戎于周②。周欲以上卿礼管仲③,管仲顿首曰:“臣陪臣④,安敢!”三让,乃受下卿礼以见。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带来奔齐。齐使仲孙请王⑤,为带谢。襄王怒,弗听。
①襄王父周惠王宠爱襄王异母弟王子带。襄王即位后,王子带召诸戎伐京师。参见《周本纪》及《左传·僖公十一年》。②管仲在周王室与诸戎之间斡旋媾和,获得成功。③上卿:齐国为次国,有三卿。二卿由天子任命,为上卿;一卿为国君任命,为下卿。管仲是桓公任命,是下卿。④陪臣:诸侯的臣对天子自称“陪臣”。⑤请:请求。
四十一年,秦穆公虏晋惠公,复归之。是岁,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①?”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③?”对曰:“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④,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
①相(xiàng,向):做国相。②据《管子·小称》,易牙为桓公掌管烹饪,桓公想吃蒸婴儿,易牙就把自己的儿子蒸了献给桓公。③开方:本是卫国公子,齐、卫很近,但他事桓公十五年,却未回家看望母亲。④宫:阉割生殖器。
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于齐,齐令诸侯各发卒戍周。是岁,晋公子重耳来,桓公妻之。
四十三年。初,齐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无子。桓公好内①,多内宠,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无诡;少卫姬,生惠公元;郑姬,生孝公昭;葛赢,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桓公与管仲属孝公于宋襄公②,以为太子。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宦者竖刀以厚献于桓公③,亦有宠,桓公许之立无诡。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易牙入,与竖刀因内宠杀群吏,而立公子无诡为君。太子昭奔宋。
①内:女色。②属:同“嘱”,托付。③因:通过。
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①。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②。辛巳夜,敛殡③。
①棺:将尸体装棺。②赴:同“讣”,报丧给各国。③敛:同“殓”,给尸体穿衣装棺。殡:停柩待葬。《礼记·王制》载: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为等同盟之国来人吊丧。榨柩停放于堂前西阶。
桓公十有余子,要其后立者五人①:无诡立三月死,无谥②;次孝公;次昭公;次懿公;次惠公。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诸侯兵送齐太子昭而伐齐。齐人恐,杀其君无诡。齐人将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与齐人四公子战。五月,宋败齐四公子师而立太子昭,是为齐孝公。宋以桓公与管仲属之太子,故来征之。以乱故,八月乃葬齐桓公。
①要:总计。②谥:古代帝王、诸侯死后依其一生所行事迹给予的称号。如下文的“昭(昭德有劳曰昭)”、“孝(慈惠爱亲曰孝)”等、但往往多溢美之辞,并不真实。
六年春,齐伐宋,以其不同盟于齐也①。夏,宋襄公卒。七年,晋文公立。
①《集解》引服虔曰:“鲁僖公十九年(齐孝公二年),诸侯盟于齐,以无忘桓公之德。宋襄公欲行霸道,不与盟,故伐之。”
十年,孝公卒,孝公弟潘因卫公子开方杀孝公子而立潘,是为昭公。昭公,桓公子也,其母曰葛赢。
昭公元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而会诸侯践土,朝周,天子使晋称伯①。六年,翟侵齐。晋文公卒。秦兵败于殽。十二年,秦穆公卒。
①伯:通“霸”,诸侯的盟主。
十九年五月①,昭公卒,子舍立为齐君。舍之母无宠于昭公,国人莫畏。昭公之弟商人以桓公死争立而不得,阴交贤士,附爱百姓,百姓说。及昭公卒,子舍立,孤弱,即与众十月即墓上弑齐君舍,而商人自立,是为懿公。懿公,桓公子也,其母曰密姬。
①十九年:应从《十二诸侯年表》为“二十年”。
懿公四年春,初,懿公为公子时,与丙戎之父猎,争获不胜①,及即位,断丙戎父足,而使丙戎仆。②庸职之妻好,公内之宫③,使庸职骖乘。五月,懿公游于申池,二人浴,戏。职曰:“断足子!”戎曰:“夺妻者!”二人俱病此言,乃怨。谋与公游竹中,二人弑懿公车上,弃竹中而亡去。
①获:猎获物。②仆:驾车的驭手。古代驾车有驭手一人,骖乘一人。驭手在车左,骖乘在车右。③内:同“纳”。
懿公之立,骄,民不附。齐人废其子而迎公子元于卫,立之,是为惠公。惠公,桓公子也。其母卫女,曰少卫姬,避齐乱,故在卫。
惠公二年,长翟来①,王子城父攻杀之,埋之于北门。晋赵穿弑其君灵公。
①长翟:即“长狄”。
十年,惠公卒,子顷公无野立。初,崔杼有宠于惠公,惠公卒,高、国畏其逼也,逐之,崔杼奔卫。
顷公元年,楚庄王强,伐陈;二年,围郑,郑伯降,已复国郑伯。
六年春,晋使郤克于齐,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①。郤克上,夫人笑之②。郤克曰:“不是报,不复涉河!”归,请伐齐,晋侯弗许。齐使至晋,郤克执齐使者四人河内,杀之。八年,晋伐齐,齐以公子强质晋,晋兵去。十年春,齐伐鲁、卫。鲁、卫大夫如晋请师,皆因郤克。晋使郤克以车八百乘为中军将,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以救鲁、卫,伐齐。六月壬申,与齐侯兵合靡笄下。癸酉,陈于鞌③。逄丑父为齐顷公右④。顷公曰:“驰之,破晋军会食⑤。”射伤郤克,流血至履。克欲还入壁⑥,其御曰⑦:“我始入,再伤,不敢言疾,恐惧士卒,愿子忍之。”遂复战。战,齐急,丑父恐齐侯得,乃易处,顷公为右,车絓于木而止⑧。晋小将韩厥伏齐侯车前,曰:“寡君使臣救鲁、卫。”戏之。丑父使顷公下取饮,因得亡,脱去,入其军。晋郤克欲杀丑父。丑父曰:“代君死而见僇⑨,后人臣无忠其君者矣。”克舍之,丑父遂得亡归齐。于是晋军追齐至马陵。齐侯请以宝器谢,不听;必得笑克者萧桐叔子,令齐东亩⑩。对曰:“叔子,齐君母。齐君母亦犹晋君母,子安置之?且子以义伐而以暴为后,其可乎?”于是乃许,令反鲁、卫之侵地。
①夫人:指齐顷公之母萧桐叔子。②郤(xì,戏)克是残疾人,所以萧桐叔子笑。郤克之残,《晋世家》说驼背,《谷梁传·成公元年》说瞎一目,《左传·宣公十七年》杜预注说跛足。无定说。③陈:同“阵”,列阵。④右:即车右,古代战车上位于御手右边的武士。⑤会食:聚餐。⑥壁:营垒。⑦御:战车的驭手。⑧絓(guà,挂):阻碍。⑨僇:通“戮”。⑩东亩:使田垅成为东西方向。晋国在齐国之西,若齐地田垅为东西方向,则晋国战车得以方便驰入齐国。
十一年,晋初置六卿,赏鞌之功。齐顷公朝晋,欲尊王晋景公①,晋景公不敢受,乃归。归而顷公驰苑囿②,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③,民亦大说。厚礼诸侯。竟顷公卒,百姓附,诸侯不犯。
①尊王:用朝见天子的礼节进见。②苑囿:古代封闭起来,供君王打猎游玩的山林。③虚:使空虚,即拿出。
十七年,顷公卒,子灵公环立。
灵公九年,晋栾书弑其君厉公。十年,晋悼公伐齐①,齐令公子光质晋。十九年,立子乐为太子,高厚傅之,令会诸侯盟于钟离。二十七年,晋使中行献子伐齐②。齐师败,灵公走入临菑。晏婴止灵公,灵公弗从。曰:“君亦无勇矣!”晋兵遂围临菑,临菑城守不敢出,晋焚郭中而去③。
①晋、宋、鲁、卫等国伐宋,齐未参加联军,晋国于攻克宋之彭城后,转而伐齐。②齐侵鲁国北境,故晋、鲁数国伐齐。郭:外城。内城为城,外城为郭,城郭之间为郭中。此战《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极详,可参看。
二十八年,初,灵公娶鲁女,生子光,以为太子。仲姬、戎姬。戎姬嬖①,仲姬生子牙,属之戎姬。戎姬请以为太子,公许之。仲姬曰:“不可。光之立,列于诸侯矣,今无故废之,君必悔之。”公曰:“在我耳。”遂东太子光②,使高厚傅牙为太子。灵公疾,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是为庄公。庄公杀戎姬。五月壬辰,灵公卒,庄公即位,执太子牙于句窦之丘,杀之。八月,崔杼杀高厚。晋闻齐乱,伐齐,至高唐。
①嬖:受宠。②东:迁太子于齐国东部。
庄公三年,晋大夫栾盈奔齐,庄公厚客待之,晏婴、田文子谏,公弗听。四年,齐庄公使栾盈间人晋曲沃为内应①,以兵随之,上太行,入孟门。栾盈败②,齐兵还,取朝歌。
①间入:秘密进入。据《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载,齐庄公用送媵妾于晋侯的车,将栾盈混入其中送至曲沃。②栾盈之败可参看《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六年,初,棠公妻好,棠公死,崔杼取之。庄公通之,数如崔氏,以崔杼之冠赐人。侍者曰:“不可。”崔杼怒,因其伐晋,欲与晋合谋袭齐而不得间①。庄公尝笞宦者贾举,贾举复侍,为崔杼间公以报怨。五月,莒子朝齐,齐以甲戌飨之。崔杼称病不视事。乙亥,公问崔杼病,遂从崔杼妻。崔杼妻入室,与崔杼自闭户不出,公拥柱而歌。宦者贾举遮公从官而入,闭门,崔杼之徒持兵从中起。公登台而请解,不许;请盟,不许;请自杀于庙②,不许。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听命。近于公宫。陪臣争趣有淫者③,不知二命④。”公逾墙,射中公股,公反坠,遂弑之。晏婴立崔杼门外,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⑤!”门开而入,枕公尸而哭⑥,三踊而出⑦。人谓崔杼:“必杀之。”崔杼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①间:空子、机会。②这是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的缓兵之计。③争趣(qū,趋):竞相追赶。一说,又作“扞掫(zōu,邹),”巡夜打更之意,亦通。④二命:除崔杼命令外的其他命令。如解围、盟约、自杀于庙等。⑤任之:指为齐庄公殉死献身。⑥把庄公的尸体枕在自己大腿上,抚尸而哭。详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⑦踊:哭丧时必须顿足跳跃以示哀痛之情的一种仪节。《礼记·丧大记》说“凡凭尸(抚尸而哭),兴必踊(起身时必须顿足跳跃)”。
丁丑,崔杼立庄公异母弟杵臼,是为景公。景公母,鲁叔孙宣伯女也。景公立,以崔杼为右相,庆封为左相。二相恐乱起,乃与国人盟曰:“不与崔庆者死!”晏子仰天曰:“婴所不获①,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从!”不肯盟。庆封欲杀晏子,崔杼曰:“忠臣也,舍之。”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
①获:能。
景公元年①,初,崔杼生子成及强,其母死,取东郭女,生明。东郭女使其前夫子无咎与其弟偃相崔氏。成有罪,二相急治之,立明为太子。成请老于崔(杼)②,崔杼许之,二相弗听,曰:“崔,宗邑③,不可。”成、强怒,告庆封。庆封与崔杼有郤④,欲其败也。成、强杀无咎、偃于崔杼家,家皆奔亡。崔杼怒,无人,使一宦者御,见庆封。庆封曰:“请为子诛之。”使崔杼仇卢蒲嫳攻崔氏,杀成、强,尽灭崔氏,崔杼妇自杀。崔杼毋归,亦自杀。庆封为相国,专权。
①应从《十二诸侯年表》及《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改,作“二年”。②老:不再出仕。③宗邑:宗庙所在的封邑。④郤:通“隙”,嫌隙矛盾。
三年十月,庆封出猎。初,庆封已杀崔杼,益骄,嗜酒好猎,不听政令①。庆舍用政,已有内郤。田文子谓桓子曰:“乱将作。”田、鲍、高、栾氏相与谋庆氏。庆舍发甲围庆封宫②,四家徒共击破之。庆封还,不得入,奔鲁。齐人让鲁,封奔吴。吴与之朱方,聚其族而居之,富于在齐。其秋,齐人徙葬庄公,僇崔杼尸于市以说众③。
①听:处理。②为了保卫庆封之家。③僇:通“戮”,指陈尸示众。
九年,景公使晏婴之晋,与叔向私语曰:“齐政卒归田氏。田氏虽无大德,以公权私①,有德于民,民爱之。”十二年,景公如晋,见平公,欲与伐燕。十八年,公复如晋,见昭公。二十六年,猎鲁郊,因入鲁,与晏婴俱问鲁礼。三十一年,鲁昭公辟季氏难②,奔齐。齐欲以千社封之③,子家止昭公,昭公乃请齐伐鲁,取郓以居昭公。
①权:变。以公权私,指田氏借公事行私德,用小斗收租税,用大斗发贷粮,参见《田敬仲完世家》。②辟:同“避”。③社:二十五家为一社。
三十二年,慧星见①。景公坐柏寝②,叹曰:“堂堂!谁有此乎③?”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谀甚。”景公曰:“慧星出东北,当齐分野④,寡人以为忧。”晏子曰:“君高台深池,赋敛如弗得,刑罚恐弗胜,茀星将出⑤,慧星何惧乎?”公曰:“可禳否⑥?”晏子曰:“使神可祝而来,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万数,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胜众口乎?”是时景公好治宫室,聚狗马,奢侈,厚赋重刑,故晏子以此谏之。
①见:同“现”。古人认为慧星出现是不吉之兆。③柏寝:齐景公新建之台,在今山东广饶县境。③景公恐怕灾祸将至,自己不能长久享乐,所以叹息堂皇的柏寝台不知落入谁手。④分野:古代天文学把天上十二星次之域与地上州、国位置对应,相对某星次的地面位置叫分野。⑤茀(bèi,倍)星:又作“孛星”,其出为客星相侵,不吉。如《天官书》载:“朝鲜之拔,星茀于河戌;兵征大宛,星茀招摇。”⑥禳:除邪消灾的祭祀。
四十二年,吴王阖闾伐楚,入郢。
四十七年,鲁阳虎攻其君,不胜,奔齐,请齐伐鲁。鲍子谏景公①,乃囚阳虎。阳虎得亡,奔晋。
①鲍子谏辞大意是:鲁国上下还算和睦,又无天灾,伐鲁难以取胜。阳虎亲富不亲仁,纵容他必害齐国。详见《左传·定公九年》。
四十八年,与鲁定公好会夹谷。犁曰:“孔丘知礼而怯,请令莱人为乐,因执鲁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鲁①,惧其霸,故从犁之计。方会,进莱乐,孔子历阶上,使有司执莱人斩之,以礼让景公②。景公惭,乃归鲁侵地以谢,而罢去。是岁,晏婴卒。
①害:担心。②让:责备。
五十五年,范、中行反其君于晋,晋攻之急,来请粟。田乞欲为乱,树党于逆臣,说景公曰:“范、中行数有德于齐,不可不救。”乃使乞救而输之粟。
五十八年夏,景公夫人燕姬適子死①。景公宠妾芮姬生子荼,荼少,其母贱,无行,诸大夫恐其为嗣,乃言愿择诸子长贤者为太子。景公老,恶言嗣事,又爱荼母,欲立之,惮发之口,乃谓诸大夫曰:“为乐耳,国何患无君乎?”秋,景公病,命国惠子、高昭子立少子荼为太子,逐群公子,迁之莱。景公卒,太子荼立,是为晏孺子。冬,未葬,而群公子畏诛,皆出亡。荼诸异母兄公子寿、驹、黔奔卫,公子驵、阳生奔鲁。莱人歌之曰:“景公死乎弗与埋,三军事乎弗与谋②,师乎师乎③,胡党之乎④?”
①適:通“嫡”、菡子:正妻所生之子。②此二句意为:景公葬礼五公子未能参加,国家军事五公子未能参与策划。是讽刺晏孺子及高、国迫害群公子。③师:众,指五公子的追随者。④党:处所。本句意为:五公子逃亡了,他们的追随者到何处去呢?。
晏孺子元年春,田乞伪事高、国者,每朝,乞骖乘,言曰:“子得君,大夫皆自危,欲谋作乱。”又谓诸大夫曰:“高昭子可畏,及未发,先之。”大夫从之。六月,田乞、鲍牧乃与大夫以兵入公宫,攻高昭子。昭子闻之,与国惠子救公。公师败,田乞之徒追之,国惠子奔莒,遂反杀高昭子。晏圉奔鲁。八月,齐秉意兹①。田乞败二相,乃使人之鲁召公子阳生。阳生至齐,私匿田乞家。十月戊子,田乞请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②,幸来会饮。”会饮,田乞盛阳生橐中③,置座中央,发橐出阳生,曰:“此乃齐君矣。”大夫皆伏谒④。将与大夫盟而立之,鲍牧醉,乞诬大夫曰:“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鲍牧怒曰:“子忘景公之命乎⑤?”诸大夫相视欲悔,阳生前,顿首曰:“可则立之,否则已。”鲍牧恐祸起,乃复曰:“皆景公子也,何为不可!”乃与盟,立阳生,是为悼公。悼公入宫,使人迁晏孺子于骀,杀之幕下⑥,而逐孺子母芮子。芮子故贱而孺子少⑦,故无权,国人轻之。
①齐秉意兹:据《左传·哀公六年》,应为“齐秉意兹奔鲁”。②常之母:田尝菽的母亲,即田乞的妻子。鱼菽之祭:比较菲薄的祭祀,无三牲珍鲜之供,只有齐国土产的鱼、豆等。古代家中祭事由主妇备办,所以说“常之母有鱼菽之祭”。③橐(tuó,驼):无底的口袋。④伏谒:古人席地而坐,就地伏身拜见叫伏谒。⑤景公之命:指景公临终命立少子荼。⑥幕:帐幕。据《左传·哀公六年》载,流放晏孺子并未到达目的地骀,在半路上设置帐幕,将其杀死在幕中。⑦故:本来。
悼公元年,齐伐鲁,取、阐。初,阳生亡在鲁,季康子以其妹妻之。及归即位,使迎之。季姬与季鲂侯通,言其情,鲁弗敢与,故齐伐鲁,竟迎季姬。季姬嬖,齐复归鲁侵地。
鲍子与悼公有郤,不善。四年,吴、鲁伐齐南方,鲍子弑悼公,赴于吴。吴王夫差哭于军门外三日①,将从海入讨齐。齐人败之,吴师乃去。晋赵鞅伐齐,至赖而去。齐人共立悼公子壬,是为简公。
①诸侯间哭吊死者的礼节。
简公四年春,初,简公与父阳生俱在鲁地,监止有宠焉。及即位,使为政①。田成子惮之,骤顾于朝②。御鞅言简公曰:“田、监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弗听。子我夕③,田逆杀人,逢之,遂捕以入。田氏方睦,使囚病而遗守囚者酒④,醉而杀守者,得亡。子我盟诸田于陈宗⑤。初,田豹欲为子我臣,使公孙言豹,豹有丧而止。后卒以为臣,幸于子我。子我谓曰:“吾尽逐田氏而立女,可乎?”对曰:“我远田氏矣⑥。且其违者不过数人,何尽逐焉!”遂告田氏。子行曰:“彼得君,弗先,必祸子。”子行舍于公宫。
①为政:主持政务。②在上朝时屡屡回头看监止(子我)。表示田成子(常)对监止的戒备之心很重。③夕:古代早朝叫朝,晚朝叫夕。④囚:指田逆。囚徒病了,看守就会放松警惕,家属借控监之机,送酒给看守喝。⑤陈宗:田氏族长之家。田氏即陈氏,田、陈音近而通。⑥远田氏:是田氏疏远的旁支。言外之意是:“我不能成为田氏的宗长。”这是婉言辞绝子我。
夏五月壬申,成子兄弟四乘如公。子我在幄,出迎之,遂入,闭门。宦者御之,子行杀宦者。公与妇人饮酒于檀台①,成子迁诸寝②。公执戈将击之,太史子余曰:“非不利也,将除害也③。”成子出舍于库④,闻公犹怒,将出⑤,曰:“何所无君!”子行拔剑曰:“需⑥,事之贼也⑦。谁非田宗⑧?所不杀子者有如田宗⑨。”乃止。子我归,属徒攻闱与大门⑩,皆弗胜,乃出。田氏追之。丰丘人执子我以告,杀之郭关⑾。成子将杀大陆子方,田逆请而免之。以公命取车于道,出雍门⑿。田豹与之车,弗受,曰:“逆为余请,豹与余车,余有私焉。事子我而有私于其雠,何以见鲁、卫之士。”
①檀台:台名,其址在今山东淄博市东北。②寝:寝宫,君主的正式居所。③言外意为:不需要抵抗,并非要谋害国君。④库:古代收藏武器兵车的处所。⑤出:逃亡国外。⑥需:迟疑犹豫。⑦事之贼也:指害事。⑧本意是:我们这些起事的人,都是田氏族人。言外意是:你逃亡了我们大伙儿怎么办呢?⑨这句是发誓的话,其意为:(你自己逃亡,抛下大家不管,)我如不杀死你,田氏祖宗会看见(而惩罚)我的。⑩属:聚结集合。闱:宫中小门。⑾郭关:齐郭门。⑿雍门:齐都临淄城北门。
庚辰,田常执简公于俆州。公曰:“余蚤从御鞅言①,不及此。”甲午,田常弑简公于俆州。田常乃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相之,专齐之政,割齐安平以东为田氏封邑②。
①蚤:通“早”。②封邑:国君赐给卿大夫的封地。
平公八年,越灭吴。二十五年卒,子宣公积立。
宣公五十一年卒,子康公贷立。田会反廪丘。
康公二年,韩、魏、赵始列为诸侯。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①。
①据《田敬仲完世家》,迁康公于海滨事在康公十四年。
二十六年,康公卒,吕氏遂绝其祀①。田氏卒有齐国,为齐威王,强于天下。
①绝其祀:祭祀灭绝。喻指政权结束。
太史公曰: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①,北被于海②,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③,其天性也。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④,固大国之风也!
①属:连接。②被:到。③知:同“智”。匿智:深沉多智。④洋洋:盛大的样子。
鲁周公世家第三
赵季 译注
【说明】
本篇内容主要是详细地记述了西周开国重臣周公的生平事迹,并择要记载了鲁国经历三十四代君主、历时一千余年的历史发展过程。
周公是我国政治史、文化史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他帮助周武王开创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基业,从而也把我国的第一个文明社会形式推向了巅峰,为我国民族融合、政治统一作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他所制定的“礼乐行政”,对我国民族文化传统的形成,也具有开山的意义,至今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之中,仍涓涓流淌着西周时代那种重伦理、轻逸乐、好俭朴、乐献身的君子风度和集体精神。司马迁对周公不但有一种深厚的景仰之情,而且把周公作为“立德立功立言”的楷模来学习仿效,要为中国文化发展作出贡献。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激动地回忆了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可见,周公的榜样力量是激励司马迁完成《史记》创作的重要因素之一。
但是,历史唯物主义地来看,周、孔所创立的儒家文化也有其消极的一面:泯灭个性,过于保守,强调等级,以及由此带来的繁缛的礼仪……凡此种种,要批判地对待。另外,司马迁对周公的极度褒扬之中,也表现出司马迁思想的局限,古人今人多有指出,兹不赘述。下面谈谈本篇在艺术上的特点。
在本篇中,作者正是饱含着激情来塑造周公形象的。作者用四分之一的篇幅,详尽赅赡地叙述了周公的一生:幼年时代的笃仁纯孝,平定管蔡分裂叛乱时的坚定果断,牺牲个人时的义无反顾,代理国政时的忍辱负重……作者用与主人公性格相一致的深沉有力的语言娓娓道来,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胸怀博大、深沉果断,为国家利益辛劳毕生、鞠躬尽瘁的高岸君子形象,感人至深。
另外,在本篇中作者“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在客观提供的史料基础上,通过对鲁国历史盛衰的考察和记述,生动地再现了隐桓之事、庆父之乱、襄仲杀嫡立庶、三桓攻伐公室的真实历史画面,反映出统治阶级内部复杂激烈的矛盾斗争,也揭示了鲁国由盛而衰的必然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特地采用对比的手法,来揭露那些腐朽没落的统治者的丑恶本质。一是用周公的品德与鲁国后世无道君臣进行强烈对比,二是用鲁国的所谓“洙泗礼义之邦”的高雅招牌与鲁国后期统治者的淫乱、凶残、猥琐进行对比:从而尖锐深刻地揭露了某些统治者斤斤于揖让之节的表面形式、而行事则极尽其荒淫之欲诛杀之能的极度虚伪行径,表现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判断能力和高度现实主义精神。
【译文】
周公旦,是周武王之弟。从文王还在世时,旦作为儿子非常孝顺,忠厚仁爱,胜过其他兄弟。到武王即位,旦经常佐助辅弼武王,处理很多政务。武王九年,亲自东征至盟津,周公随军辅助。十一年,讨伐殷纣,军至牧野,周公佐助武王,发布了动员战斗的《牧誓》。周军攻破殷都,进入殷王宫。杀殷纣以后,周公手持大钺,召公手持小钺,左右夹辅武王,举行衅社之礼,向上天与殷民昭佈纣之罪状。把箕子从临禁中释放出来。封纣子武庚禄父,命管叔、蔡叔辅助他,以承续殷之祭祀。遍封功臣、同姓及亲戚。封周公于少昊故墟曲阜,就是鲁公。但不让周公去自己的封国,而是留在朝延辅佐武王。
武王战胜殷纣的次年,天下统一之业尚未成功,武王患病,身体不安,群臣恐惧,太公和召公就想虔敬地占卜以明吉凶。周公说:“不可以令我们先王忧虑悲伤。”周公于是以自身为质,设立三个祭坛,周公向北站立,捧璧持圭,向太王、王季、文王之灵祈祷。命史官作册文祝告说:“你们的长孙周王发。辛劳成疾。如果三位先王欠上天一个儿子,请以旦代替周王发。旦灵巧能干,多才多艺,能事奉鬼神。周王发不如旦多才多艺,不会事奉鬼神。但周王发受命于天庭,要普济天下,而且能使你们的子孙在人世安定地生活,四方人民无不敬畏他。他能使天赐宝运长守不失,我们的先王也能永享奉祀。现在我通过占卜的大龟听命于先王,你们若能答应我的要求,我将圭璧献上,听从您的吩咐。你们若不答应,我就把圭璧收藏起来。”周公命史官作册文向太王、王季、文王祝告要用己身代替武王发之后,就到三王祭坛前占卜。卜人都说吉利,翻开兆书一看 ,果然是吉。周公十分高兴,又开锁察看藏于柜中的占兆书,也是吉象。周公即进宫祝贺武王说:“您没有灾祸,我刚接受三位先王之命,让您只需考虑周室天下的长远之计,别无他虑。此所谓上天为天子考虑周到啊。”周公把册文收进金丝缠束的柜中密封,告诫守柜者不许泄露。第二天,武王霍然痊愈。
后来武王去世,成王幼小,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怕天下人听说武王死而背叛朝廷,就登位替成王代为处理政务,主持国家大权。管叔和他的诸弟在国中散布流言说:“周公将对成王不利。”周公就告诉太公望、召公奭(shì,式)说:“我之所以不避嫌疑代理国政,是怕天下人背叛周室,没法向我们的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交代。三位先王为天下之业忧劳甚久,现在才刚成功。武王早逝,成王年幼,只是为了完成稳定周朝之大业,我才这样做。”于是终究辅佐成王,而命其子伯禽代自己到鲁国受封。周公告诫伯禽说:“我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在全天下人中我的地位不算低了。但我却洗一次头要三次握起头发,吃一顿饭三次吐出正在咀嚼的食物,起来接待贤士,这样还怕失掉天下贤人。你到鲁国之后,千万不要因有国土而骄慢于人。”
管叔、蔡叔、武庚等人果然率领淮夷造反。周公乃奉成王之命,举兵东征,写了《大诰》。于是诛斩管叔,杀掉武庚,流放蔡叔。收伏殷之遗民,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让他奉行殷之祭祀。平定淮夷及东部其他地区,二年时间全部完成。诸侯都宗顺周王朝。天降福瑞,唐叔得到二茎共生一穗的粟禾,献给成王,成王命唐叔到东部周公军队驻地赠给周公,写了《馈禾》。周公接受后,感激赞颂天子之命,写了《嘉禾》。东方安定后,周公回报成王,作诗赠给成王,其诗名为《鸱鸮》(chī xiāo,吃消)。成王也未敢责备周公。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日,成王在镐(hào,浩)京朝拜武王庙,然后步行至丰京朝拜文王庙,命太保召公先行到洛邑勘察地形。三月,周公去洛邑营造成周京城,并进行占卜,得象大吉,于是就以洛邑为国都。
成王长大,能够处理国事了。于是周公就把政权还给成王,成王临朝听政。过去周公代替成王治天下时,面向南方,背对扆(yǐ,椅)壁,接受诸侯朝拜。七年之后,还政于成王,周公面向北站在臣子之位上,仍谨慎恭敬如履薄冰。
当初,成王幼小时,有病了,周公就剪下自己的指甲沉入河中,向神祝告说:“王年幼没有主张,冒犯神命的是旦。”也把那祝告册文藏于秘府,成王病果然痊愈。到成王临朝后,有人说周公坏话,周公逃亡到楚国。成王打开秘府,发现周公当年的祈祷册文,感动得泪流满面,即迎回周公。
周公归国后,怕成王年轻,为政荒淫放荡,就写了亡到楚国。成王打开秘府,发现周公当年的祈祷册文,感动得泪流满面,即迎回周公。
周公归国后,怕成王年轻,为政荒淫放荡,就写了《多士》、《毋逸》。《毋逸》说:“做父母者,经历长久时期创业成功,其子孙骄奢淫佚忘记了祖先的困苦,毁败了家业,做儿子的能不谨慎吗?因此过去殷王中宗,庄重恭敬地畏惧天命,治民时严以律己,竞竞业业不敢荒废事业自图逸乐,所以中宗拥有国家七十五年之久。殷之高宗,久在民间劳碌,与小民共同生活,他即位后居丧,三年不言语,一旦说话就得到臣民拥戴,不敢荒淫逸乐,使殷国家安定,小民大臣均无怨言,所以高宗拥有国家五十五年。殷王祖甲,觉得自己并非长子,为王不宜,因此长时间逃避于民间,深知人民需要,他安定国家、施惠于民,不悔慢鳏寡孤独之人,所以祖甲拥有国家三十三年。”《多士》说:“自汤至帝乙,殷代诸王无不遵循礼制去祭祀,勉力向德,都能上配天命。后来到殷纣时,大为荒淫逸乐,不顾天意民心,万民都认为他该杀。”“周文王每天日头偏西还顾不上吃饭,拥有国家五十年。”周公写了这些用来告诫成王。
成王居于丰京,当时天下虽已安定,但周朝的官职制度尚未安排得当,于是周公写了《周官》,划定百官职责。写了《立政》,以利百姓,百姓欢悦。
周公在丰京患病,临终时说:“一定要把我埋葬在成周,以表明我不敢离开成王。”周公死后,成王也谦让,最后把周公葬于毕邑,伴随文王,来表示成王不敢以周公为臣。周公去世那年秋后,庄稼尚未收割,一场暴风雷霆,禾稼倒伏,大树连根拔起。王都的人十分害怕。成王和众大夫穿好朝服打开金縢之书,看到周公愿以己身代武王去死的册文。太公、召公和成王于是问史官和有关人员,他们说:“确有此事,但过去周公命令我们不许说出去。”成王手执册文而泣,说:“今后不要在笃行占卜了!过去周公为王室辛劳,但我年幼不理解。现在上天发威来彰明周公之德,现在我应设祭迎其神,亦合于我们国家之礼。”成王于是举行郊天之礼,果真天下雨,风向反转,倒伏之禾全部立起。太公、召公命国人,凡倒下的大树都扶起培实土基。当年大丰收。于是成王特淮鲁国可以行郊祭天和庙祭文王之礼。鲁国所以有周天子一样的礼乐,是因为褒奖周公的德行啊。
周公死时,其子伯禽早在以前接受封国,就是鲁公。鲁公伯禽当初受封至鲁,三年以后才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说:“为何如此迟晚?”伯禽说:“变其风俗,改其礼仪,要等服丧三年除服之后才能看到效果,因此迟了。”太公受封于齐国,五个月后就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说:“为何如此迅速?”太公说:“我简化其君臣之间的仪节,一切从其风俗去做。”等后来太公听说伯禽汇报政情很迟,叹息说:“唉!鲁国后代将要为齐国之臣了,为政不简约易行,人民就不会亲近;政令平易近民,人民必然归附。”
伯禽即位之后,有管、蔡等造反之事,淮夷、徐戎也一起兴兵造反。于是伯禽率军至肸(bì,必)邑讨伐之,写了《肸誓》,说:“准备你们的战甲头盔,必须良好。不许毁坏牛栏马圈。马牛走失,奴隶逃跑,军士不得擅离职守去追捕,他人之马牛奴隶跑到自己处要归还。不许劫略侵扰,不许入户盗窃。鲁国西、南、北三方近郊远郊之人,备办粮草桢幹,不许缺少。甲戌日我军修筑工事征伐徐戎,不许届时不至,否则处以极刑。”发布《肸誓》后,就讨平徐戎,安定了鲁国。
鲁公伯禽死后,其子考公酋继位。考公四年死,其弟熙继位,就是炀公。炀公修建了茅阙们。六年炀公死,其子幽公宰继位。幽公十四年,其弟(bì,必)杀幽公自立为君,就是魏公。魏公五十年死,其子厉公擢继位。厉公三十七年死,鲁人立其弟具为君,就是献公。献公三十二年死,其子真公濞(pì,僻)继位。
真公十四年(前841),周厉王为政无道,出逃于彘(zhì,至)邑,周公、召公共同执政。二十九年(前827),周宣王即位。
三十年(前826),真公死,其弟敖继位,就是武公。
武公九年(前817)春,武公和长子括、少子戏,西行朝拜周宣王。宣王喜欢戏,想立戏为鲁国太子。周之大夫樊仲山甫劝谏宣王说:“废弃长子而立少子,不符合于礼制;不符合礼制,必然触犯先王之命;触犯先王之命必被诛杀:所以发令不可违背礼制。命令难以实行,政令就没有权威;命令被实行而又违背礼制,人民将不服从主上。而下级服务于上级,年轻者服务于年长者,这才符合礼制。现在天子您立诸侯之继承人,而立其少子,是教给人民违犯礼制。如果鲁国遵从您的命令,诸侯也仿效而行,先王之命必然阻塞难行;如果鲁国不遵从您废长立少的命令,您必要诛伐鲁国,您就等于自己诛伐先王之命。那时您诛伐鲁国是错误,不诛伐也是错误,请您慎重考虑。”宣王不听,终于立戏为鲁太子。夏天,武公回鲁国后去世,戏继位,就是懿公。
懿公九年(前807),懿公之兄括的儿子伯御和鲁国人攻杀懿公,立起伯御为鲁相 。伯御在位十一年,周宣王伐鲁,杀死其君伯御,而询问鲁国公子中谁能启发训导诸侯,让他做鲁国嗣君。樊穆仲说:“鲁懿公之弟称,庄重恭谨敬事神灵,敬重长者;处理事务执行法规时,必定咨询先王遗训和正确经验,不干犯先王遗训,不抵触正确经验。”宣王说:“好,这样就能训导治理其民众了。”于是在夷宫立称为鲁君,就是孝公。此后,诸侯多有违抗王命的。孝公二十五年(前771),诸侯背叛周室,犬戎人杀死幽王。秦开始列为诸侯。
二十七年(前769),孝公死,其子弗湟继位,就是惠公。
惠公三十年(前739),晋人杀其君昭侯。四十五年(前724),晋人又杀其君孝侯。
四十六年(前723),惠公死,长庶子息代理政务,执掌君权,就是隐公。当初,惠公正妻无子,其贱妾声子生儿子息。息长大后,惠公为息娶宋国女。宋女来到鲁国,惠公看她美丽就夺为自己的妻子。生下儿子允。惠公将宋女升为正妻,立允为太子。到惠公死时,因为允太幼小,鲁人共同让息代理国政,不叫作即位。
隐公五年(前781),在棠地观看捕鱼。八年(前715),与郑国交换天子所赐之封邑太山的枋(beng,崩)和许田,君子讥贬这件事。
十一年(前712)冬,公子挥向隐公献媚说:“百姓认为您当国君于民有利,您就不要代理而正式做国君吧。我请求您杀掉子允,您让我当国相。”隐公说:“先君有命在前。我是因为允幼小,所以代理国政。现在允已长大,我正营造菟(tù,兔)裘这个地方准备养老,再把国政交给子允。”公子挥害怕子允听到自己的话而杀他,反而向子允说隐公的坏话诬陷说:“隐公想正式做国君,除掉你,你要考虑此事。请允许我为你杀死隐公。”子允答应了。十一月,隐公将要祭祀钟巫之神,在社圃斋戒,住在(wěi,伪)氏家中。公子挥派人在氏家杀死隐公,而立子允为鲁君,就是桓公。
桓公元年(前711),郑国用玉璧换取天子赐给鲁的封邑许田。二年(前710),鲁君命把宋国赂送的鼎放入太庙,君子讥贬此事。
三年(前709),派公子挥到齐国接娶齐女为桓公夫人。六年(前706),夫人生下一子,其生日与桓公相同,所以起名叫“同”。同长大,为太子。
十六年(前696),桓公与诸侯在曹国盟会,讨伐郑国,支持郑厉公回国执政。
十八年(前694)春,桓公准备外出,与夫人一同去齐国。申(xū,需)谏止,桓公不听,于是去了齐国。齐襄公与桓公夫人私通。桓公知道了怒责夫人,夫人把桓公责骂之事告诉了齐侯。夏四月丙子日,齐襄公宴请桓公,桓公酒醉后,齐襄公命公子彭生抱住桓公,又命彭生折断桓公肋骨,桓公死于车中。鲁人告于齐人说:“我们国君畏敬您的威严,不敢安居,到齐国修两国友睦之礼。礼成而人未归,罪责无法追究,只要求得到彭生以在诸侯面前洗掉丑闻。”齐人杀死彭生以向鲁解释。鲁国人立太子同为君,就是庄公。庄公之母桓公夫人于是留在齐国,不敢归鲁。
庄公五年(前689)冬,伐卫,武力支持卫惠公回国执政。
八年(前686)冬,齐公子纠逃亡来鲁国。九年(前685),鲁国想武力护送子纠返齐国为君,但落后于齐桓公,齐桓公发兵攻鲁,鲁国危急,只能杀了子纠,其臣召忽从死。齐人告知鲁国要生得管仲。鲁人施伯说:“齐想得到管仲,并非想杀他,而是将要任用他,他被任用后必为鲁之大患。不如杀死管仲,把他尸体给齐国。”庄公不听,把管仲押解到齐。齐人用管仲为相。
十三年(前681),鲁庄公和大夫曹沫(huì,会)在柯地与齐桓公盟会,曹沫武力劫持齐桓公,索要鲁被齐侵占的土地,盟誓后释放桓公。桓公想毁约,管仲谏止,终于归还给鲁国被侵之地。十五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于诸侯。二十三年(前671),庄公到齐国去观看社祭。
三十二年(前662),当初,庄公修筑一台正好俯临党氏之家,庄公见其孟女,十分喜爱,答应立她为夫人,割破胳膊订下盟誓。孟女生子斑。斑长大后,喜爱梁氏之女,前去她家看她。一个名叫荦的养马人从墙外戏弄梁氏女。斑大怒,鞭打荦。庄公听说此事,说:“荦很有膂力,应杀掉他,这人不能打完后就放了。”斑未来得及杀荦。正适庄公有病。庄公有三个弟弟,长名庆父,次曰叔牙,幼名季友。庄公娶齐女为夫人名哀姜。哀姜无子,哀姜之妹名叔姜,生子名开。庄公正夫人无子,因喜爱孟女,想立其子斑为太子。庄公病,向其弟叔牙问谁可继承君位。叔牙说:“父死子继,兄死弟及,这是鲁国常规。现有庆父,可为嗣君,您担忧什么?”庄公嫌恶叔牙想立庆父,无人时又问季友。季友说:“我昌死也要立斑为君。”庄公曰:“刚才叔牙想立庆父,怎么办?”季友就以庄公名义命令叔牙在针巫氏家中待命,派针季强迫叔牙喝毒酒,向叔牙说:“你喝了这个,可以不杀你的后人;不然,你死了,你的后人也将被杀。”叔牙于是饮毒酒而死,鲁国立叔牙之子为叔孙氏。八月癸亥日,庄公死,季友终于立子斑为君,合于庄公遗命。子斑有丧在身,住于党氏家。
当初庆父与哀姜私通,庆父想立哀姜妹之子开。结果庄公死后季友立斑为君,十月己未日,庆父派圉人荦在党氏家杀死鲁公子斑。季友逃到陈国。庆父终立庄公子开,就是名湣公。
湣公二年(前660),庆父与哀姜私通愈益严重。哀姜与庆父商量想杀死湣公而立庆父为鲁君。庆父派卜(yǐ,椅)在武闱杀死湣公。季友闻知后,与湣公弟申从陈至邾,要求鲁人接纳申为鲁君。鲁人想杀庆父,庆父害怕,逃到莒。于是季友拥戴子申回到鲁国,立为国君,就是釐(xī,西)公。釐公也是庄公少子。哀姜害怕,逃到邾。季友送礼给莒人索要庆父,庆父被送回,季友派人杀庆父,庆父要求允许他流亡国外,季友不答应,派大夫奚斯哭着去告诉庆父。庆父听到奚斯的哭声,心中明白只好自杀而死。齐桓公听到哀姜与庆父淫乱危害鲁国,就从邾国把哀姜召回杀死,把她尸体送归鲁国,陈尸示众。鲁釐公求情后埋葬了哀姜。
季友母亲乃陈国之女,所以季友逃亡时去陈国,陈国帮助护送季友和子申。季友临降生时,桓公令人为之占卜,卜人说:“这是一个男孩,其名叫作‘友’,将来位于两社之间,定将成为公室重臣。季友死后,鲁国将衰。”到降生时,其掌中有纹路为‘友’字,就以友命名,取号叫成季。其后人就是季氏,庆父的后人为孟氏。
釐公元年(前659),把汶阳与(bì,必)邑封赐季友。季友为鲁相。
九年(前651),晋大夫里克杀死其君奚齐、卓子。齐桓公率领鲁釐公讨伐晋国之乱,到达高梁而返,立晋惠公为君。十七年(前643),齐桓公死。二十四年(前636),晋文公即位。
三十三年(前627),釐公死,其子兴继位,就是文公。
文公元年(前626),楚国太子商臣杀其父成王,自立为君。三年(前624),文公朝会晋襄公。
十一年(前616)十月甲午日,鲁人在咸大败狄人,俘虏长狄乔如,鲁大夫富父终甥用戈刺乔如之喉,杀死了他,把乔如的首级埋于子驹门,并以乔如二字为宣伯命名。
当初,宋武公之时,鄋(sōu,搜)瞒伐宋,司徒皇父帅师抵抗,在长丘击败狄人,俘获长狄缘斯。晋国灭掉路国时,俘获乔如之弟棼(fēn,焚)如。齐惠公二年(前607),鄋瞒伐齐,齐王子城父俘获其弟荣如,埋其首级于北门。卫人俘获其弟简如。鄋瞒因此终于灭亡。
十五年(前621),季文子到晋国出使。
十八年(前609)二月,鲁文公死。文公有两个妃子:长妃齐女是哀姜,生儿子恶和视;次妃是敬嬴(yíng,赢),甚受宠爱,生子俀(wēi,危)。俀暗中笼络襄仲,襄仲想立俀为君,叔仲说不行。襄仲请求齐惠公,齐惠公刚即位,想拉拢鲁国,就答应了。冬十月,襄仲杀死恶与视而立俀为鲁君,就是宣公。哀姜回齐国,号哭而过闹市,说:“天哪!襄仲大逆不道,杀嫡立庶!”市上人都跟着哭泣,鲁国人都称她为“哀姜”。从此公国室衰微,而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桓之族强盛起来。
宣公俀十二年(前597),楚庄王强大,围攻郑国。郑伯投降,后庄王又恢复郑封国的地位。
十八年(前591),宣公死,其子成公黑肱继位,就是成公。季文子说:“使我国杀嫡立庶失去诸侯支持的人,是襄仲。”襄仲立起宣公后,襄仲之子公孙归父备受宣公宠爱。宣公想除掉三桓,与晋国商量讨伐三桓。适值宣公死去,季文子怨恨公孙归父,归父逃到齐国。
成公二年(前589)春,齐国讨伐鲁国占据隆邑。夏季,成公与晋国大夫郤(xì,细)克联军在鞌(ān,安)地大败齐顷公的军队,齐国归还占我之地。四年(前587),成公之晋国,晋景公不尊重成公。成公想背叛晋国与楚联盟,有人谏止,才作罢。十年(前581),成公至晋国。晋景公死,晋人留下成公送葬,鲁人讳言此事,十五年(前576)鲁第一次与吴国来往,与吴王寿梦在钟离盟会。
十六年(前575),宣伯请求晋国,想让晋人杀掉季文子。因为季文子是节义之人,晋人没有答应宣伯的请求。
十八年(前573),成公死,其子午继位,就是襄公。这时襄公才三岁。
襄公元年(前572),晋人立悼公为君。去年冬季,晋大夫栾书杀其君厉公。四年(前569),襄公到晋国朝会。
五年(前568),季文子死。其家中无穿丝绸之妾,马棚中没有吃谷子的马,府中无金玉之器,就这样俭朴地做了三代国君的相。君子说:“季文子真是廉洁忠正啊!”
九年(前564),鲁国与晋国共同伐郑。晋悼公在卫国为襄公举行冠礼,季武子随从,辅助举行冠礼仪式。
十一年(前562),三桓氏分别掌握鲁国三军。
十二年(前561),朝会晋国。十六年(前557),晋平公即位。二十一年(前552),朝会晋平公。
二十二年(前551),孔丘降生。
二十五年(前548),齐国大夫崔杼杀其君庄公,立庄公弟景公为齐君。
二十九年(前544),吴国的延陵季子出使鲁国,观周乐,能全部解说其意,鲁人十分敬重他。
三十一年(前542)六月,襄公死。其年九月,太子死。鲁人立襄公夫人妹齐归之子裯为鲁君,就是昭公。
昭公时年十九岁,还是幼稚顽皮。穆叔不想立他,说:“太子死,有他同母之弟可立为君,如无同母弟,才立庶子中的长子。年龄相同的就要择其才能,才能也相同则占卜以决定。现在裯不是嫡子,而且居丧时并不悲伤,反有喜色,若真的立了他,必为季氏之忧。”季武子不听,终于立裯为君。等到襄公下葬时,裯已因顽皮穿坏了三件丧服。君子说:“这人不得善终。”
昭公三年(前539),朝拜晋国到达黄河边,晋平公婉言拒绝,让昭公返回,鲁人以为耻辱。四年(前538),楚灵王要诸侯到申地盟会,昭公称病不去。七年(前535),季武子死。八年(前534),楚灵王建成章华台,召见昭公。昭公前往祝贺,灵王赐给昭公宝器;后又反悔, 又骗取回来。十二年(前530),昭公朝会晋国至黄河,晋平公又辞谢,昭公返回。十三年(前529),楚公子弃疾杀死其君灵王,自立为楚王。十五年(前527),昭公朝会晋国,晋人留下他给晋昭公送葬,鲁人以为耻辱。二十年(前522),齐景公与晏子在边境巡狩,顺便到鲁国询问礼制。二十一年(前521),昭公朝会晋国至黄河,晋国辞谢,昭公返回。
二十五年(前517)春,有鸲(qú,渠)鹆(yù,浴)鸟来鲁国巢居。师己说:“文公和成公有童谣说:‘鸲鹆来巢到鲁国,国君出居到乾侯。鸲鹆住进来,国君去野外。’”
季氏与郈(hòu,后)氏斗鸡,季氏给鸡装上护甲,郈氏给鸡爪套上金属套。季平子一怒之下侵犯郈氏,郈氏也愤恨季平子。臧昭伯之弟臧会曾造伪诬陷臧氏,后藏在季氏家中,臧昭伯因此拘禁季氏家人。季平子大怒,把臧氏家臣囚禁。臧氏与郈氏向昭公告难。昭公九月戊戌日攻伐季氏,进入其家。平子登台请求说:“您因听信谗言而不能细察我之过错大小,就来诛伐我,请允许我迁居到沂上。”昭公不答应。季平子又请求把自己囚禁于鄪邑,仍不答应。平子又请求带五乘车流亡国外,昭公还不答应。子家驹说:“您答应了吧。季氏掌握政权时间甚久,徒党极多,他们将合谋对付您。”昭公不听。郈氏说:“一定杀死季平子。”叔孙氏家臣戾对其徒众说:“季氏被灭亡或仍存在,哪样对我们有利?”大家都回答:“没有了季氏叔孙氏也不能存在。”戾说:“对,马上救援季氏。”于是他们击败昭公军队。孟懿子听到叔孙氏战胜,也杀死郈昭伯。郈昭伯正作为昭公使节派往孟氏,所以孟氏抓住了他。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共同讨伐昭公,昭公于是逃亡。己亥日,昭公至齐国。齐景公说:“我给你两万五千户人及土地来接待你。”子家说:“怎么能放弃周公之业而做齐国臣子?”昭公作罢。子家说:“齐景公不讲信用,不如早去晋国。”昭公不从。叔孙见昭公回国,就去见季平子,平子叩头至地表示惶愧。开始他们想迎回昭公,孟孙、季孙后又反悔,于是作罢。
二十六年(前516)春,齐伐鲁,占领郓邑让鲁昭公居住。夏季,齐景公想武力护送昭公回国,命部下不得接受鲁国的礼物。鲁大夫申丰、汝贾许诺给齐大夫高龁(hé,何)、子将粟谷八万斗。子将就向齐侯说:“鲁群臣不服从鲁君,有奇怪现象。宋元公为鲁昭公到晋国求援,想支持昭公回国,死于途中。叔孙昭子请求让鲁君回国,无病而死。不知是上天抛弃鲁君,还是他得罪了鬼神?请您再等等看吧。”齐景公听从了他的话。
二十八年(前514),昭公到晋国,要求支持他回国为君。季平子贿赂晋国的六卿,六卿接受了季氏礼物,就去谏止晋君,晋君也就不再坚持,只让昭公居住在乾侯。二十九年(前513),昭公至郓邑。齐景公派人给昭公送信,信中称昭公为“主君”。昭公以之为耻辱,一怒之下又去了乾侯。三十一年(前511),晋人想支持昭公回鲁,召见季平子。季平子身着布衣赤脚而行,通过六卿谢罪。六卿替季平子说话,说:“晋国虽支持昭公,但鲁人不愿意。”晋君也就作罢。三十二年(前510),昭公死在乾侯。鲁人一同立起昭公之弟宋为君,就是定公。
定公即位时,赵简子问史墨说:“季氏会灭亡吗?”史墨回答说:“不会。季友为鲁国立过大功,受封于鄪是国之上卿,至季文子、季武子时,累世增其功业。鲁文公死,东门逐杀嫡立庶,鲁国君丧失其权。权力掌在季氏手中,至今已历四代国君了。人民不知道他们的国君,这样的国君怎么能掌握国家!因此做国君的一定要慎守礼器爵号,不能给予别人。
定公五年(前505),季平子死。阳虎因私愤囚禁季桓子,季桓子与他订立盟约,才被释放。七年(前503),齐国伐鲁,占领郓邑,阳虎住在那里作为自己的奉邑,在那里处理政务。八年(前502),阳虎想把三桓之家嫡子全部杀掉,改立起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庶子代替嫡子;阳虎派车接季桓子要杀掉他,季桓子用计脱身。三桓共攻阳虎,阳虎跑到阳关驻扎。九年(前501),鲁军讨伐阳虎,阳虎逃亡到齐,后又逃至晋国赵氏处。
十年(前500),定公与齐景公在夹谷相会,孔子主持礼仪。齐人想袭击定公,孔子按礼仪登阶而上,诛责齐国秦淫乐的乐人,齐侯害怕,未敢袭害定公,而且归还侵占的鲁国土地来谢罪。十二年(前498),派仲由拆毁三桓家族的城墙,没收他们的铠甲武器。孟氏不肯拆毁其城,定公派兵攻伐,不能战胜而作罢。季桓子接受齐国的美女乐工,孔子离开鲁国。
十五年(前495),定公死,其子将继位,就是哀公。
哀公五年(前490),齐景公死。六年(前489),齐大夫田乞杀其君孺子。
七年(前488),吴王夫差强盛,伐齐,到缯地,向鲁国素要牛、羊、猪各一百 头。季康子派子贡说服吴王和吴太宰嚭(pǐ,痞),用礼制折服他们。吴王说:“我们是纹身的蛮夷之人,不值得用礼制来要求。”于是停止索要。
八年(前487),吴国为邹国攻伐鲁,至城下,与鲁订盟约而离去,齐伐鲁,占领三邑。十年(前485),鲁伐齐国南部边境。十一年(前484),齐国又伐鲁。季氏任用冉有甚有成效,因此思念孔子,孔子就自卫国归返鲁国。
十四年(前481),齐国大夫田常在俆(shū,舒)州杀死齐君简公。孔子要求哀公出兵征伐田常,哀公不从。十五年(前480),派子服景伯为使节,子贡为副手,去至齐国。齐归还侵鲁之地。田常初为齐国相,想要亲睦诸侯,所以如此。
十六年(前479),孔子逝世。
二十二年(前473),越王句(gōu,勾)践灭掉吴王夫差。
二十七年(前468)春,季康子死。夏,哀公忧虑三桓之强,想借诸侯之力威胁之,三桓也怕哀公发难,因此君臣之间矛盾很深。哀公去陵阪(bǎn,板)游玩,路遇孟武伯,哀公说:“请问你,我能善终吗?”孟武伯回答说:“不知道。”哀公想借越国力量攻伐三桓。八月,哀公去陉氏家。三桓攻哀公,哀公逃亡至卫国,又离卫至邹,终于去至越国。鲁人又迎哀公回国,死于有山氏之家。其子宁继位,就是悼公。
悼公时代,三桓强盛,鲁国君反如小侯,比三桓之家还要卑弱。
十三年(前454),韩、赵、魏三晋灭掉智伯,瓜分其地为三家所有。
三十七年(前429),悼公死,其子嘉继位,就是元公。元公二十一年(前408)死,其子显继位,就是穆公。穆公三十三年(前376)死,其子奋继位,就是共 公 。共公二十二年(前353)死,其子屯继位,就是康公。康公九年(前344)死,其子匽(yǎn,掩)继位,就是景公。景公二十九年(前315)死,其子叔继位,就是平公。此时六国皆自称为王。
平公十二年(前303),秦惠王死。二十年(前296),平公死,其子贾继位,就是文公。文公元年(前295),楚怀王死于秦国。二十三年(前273),文公死,其子雠继位,就是顷公。
顷公二年(前271),秦攻克楚国郢都,楚顷王向东迁都于陈。十九年(前254),楚伐鲁,战区徐州。二十四年(前249),楚考烈王伐灭鲁国。顷公逃亡,迁居到都外小邑,成为平民,鲁国祭祀灭绝。顷公在柯邑死去。
鲁国自周公至顷公,总计三十四代。
太史公说:我听说孔子曾说“鲁国的道德真是衰微至极了!洙水泗水之间人们争辩计较不已。”看看庆父、叔牙和闵公即位之时,鲁国多么混乱不堪!隐公桓公交替之事;襄仲杀嫡立庶;孟孙、叔孙、季孙三家本是臣子,却亲身攻打昭公,以致昭公逃亡。他们虽一直遵循礼仪揖让之节,但实际行事又多么与此违背啊!
【原文】【注解】
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①,异于群子。及武王即位,旦常辅翼武王②,用事居多③。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④。破殷,入商宫。已杀纣,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 ,以夹武王⑥,衅社⑦,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释箕子之囚⑧。封纣子武庚禄父,使管叔、蔡叔傅之⑨,以继殷祀⑩。遍封功臣同姓戚者⑾。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⑿,是为鲁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①笃仁:忠厚诚实仁爱。 ②辅翼:佐助辅弼。③用事:处理政务。④《牧誓》:周武王伐纣时,在牧野战役前发布的战斗动员令。誓词中的内容包括揭露殷纣的罪行和对自己部队战斗鼓励及作战要求。《牧誓》被收在《尚书》中。司马迁在《周本纪》中载录了全文,对其中的古僻词语进行了改写,可参看。 ⑤把:手持。 钺:古代用于斫杀的金属兵器,其状如大斧,有穿孔可装柄。⑥夹:在左右辅助。⑦衅社:衅,杀牲血祭,社,地神。⑧箕子之因:殷纣淫乱暴虐,比干强谏,纣剖其心,箕子害怕装疯为奴,被纣囚禁。 ⑨傅:辅助。但这种辅助又有教育及监视的意思。 ⑩中国古代以子孙不断、祭祀不绝为光荣。作为有道之君王往往不灭绝敌方子孙祭祀,所以让武庚禄父继承对殷祖先的岁时香火祭祀。 (11)戚:亲戚。 (12)虚:同“墟”,区域。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①,武王有疾,不豫②,群臣惧,太公、召公乃穆卜③。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④”周公于是乃自以为质⑤,设三坛,周公北面立⑥,戴璧秉圭⑦,告于太王、王季、文王。史策祝曰⑧:“惟尔元孙王发⑨,勤劳阻疾⑩。若尔三王是有负子之责于天(11),以旦代王发之身。旦巧能,多才多艺,能事鬼神。乃王发不如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12),敷佑四方(13),用能定汝子孙于下地(14),四方之民罔不敬畏(15)。无坠天之降葆命(16),我先王亦永有所依归(17)。今我其即命于元龟(18),尔之许我,我以其璧与圭归(19),以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圭(20)。”周公已令史策告太王、王季、文王,欲代武王发,于是乃即三王而卜。卜人皆曰吉,发书视之(21),信吉。周公喜,开籥(22),乃见书遇吉。周公入贺武王曰:“王其无害,旦新受命三王,维长终是图(23)。兹道能念予一人(24)。”周公藏其策金縢匮中(25),诫守者勿敢言。明日,武王有(26)。
①未集:尚未成功。本句指天下统一之业尚未完全成功。 ②不豫:不安,不舒服。后代从这个典故引申,称天子有病为“不豫”。 ③穆卜:恭敬地占卜。此处的占卜是用火灼烧龟板,通过龟板上出现的纹路来预测吉凶。 ④戚:忧愁悲伤。先王:此处指周室祖先太王、王季、文王。 ⑤质:人质。此处指周公以自己身体为保证物来请求先王让武王恢复健康,由自己来代替武王去死。 ⑥北面:面朝北方,古代臣见君,要脸向北面以示尊敬。 ⑦戴:捧着。璧:一种圆环状的玉制礼器,其边宽为内孔直径的两倍。秉:手持。圭(guī,归):古代一种长条形的玉制礼器,上端为三角形,下端正方。古代祭神时以璧为尊神的主要礼品,而以圭为陪献品。 ⑧策祝:将祈祷之辞写于简策之上而祝告于神。 ⑨元孙:长孙。本来武王发是文王之次子,但此时长子伯邑考已死,故称长孙。又因为武王虽是文王之子,但这里是向几代祖先祈祷,所以概括地称“孙”。⑩阻:遭到困厄。 (11)负子之责:责,同“债”。即欠子之债。全句意指:如果上天要求你们牺牲一个子孙,让他死去以便到天上事奉鬼神,即你们欠上天一个子孙,那么让我代替武王发去吧。 (12)指武王受天命于天帝之庭。 (13)敷:普遍。佑:佑护。四方:指天下。 (14)用:因而。定:安定。下地:指人间。 (15)罔:无。 (16)无:勿。坠:丧失。天之降葆命:上天所降给的宝贵天命,指周部族取得天下的时运。葆,通“宝”。 (17)本句意为:如果我能代武王发去死,武王发必能使国运长久相传不绝,那么先王就会永远在周王室的宗庙里受到祭祀。有所依归:有地方能存身。 (18)即命:听命。元龟:大龟。 (19)归:通“馈”,奉送。 (20)屏:藏而不给。 (21)发书:翻开占兆书。 (22)籥(yuè,月):本为古代一种管状乐器,但古代的锁也是管状的,所以称锁为“籥”。(23)维:通“唯”。全句意为:现在您只要考虑周室天下的长远之计就可以了,不必再为自己的病担心。(24)念:考虑。予一人:古代天子自称“予一人”,此处指武王发。 (25)金縢匮:金丝缠束的柜子。縢:缠束。匮,同“柜”。 (26)有瘳:(chōu,抽):病体痊愈。
其后武王既崩①,成王少,在强葆之中②。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③,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④。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摄行政者⑤,恐天下畔周,无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忧劳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终,成王少,将以成周⑥,我所以为之若此。”于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于鲁。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⑦,一饭三吐哺⑧,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⑨。”
①崩:古代称天子之死为“崩”。②强葆:同“襁褓”。③畔:通“叛”。④践阼:登上帝位。阼,堂前两台阶中东面一个。宾主相见,客人走西面台阶,叫作“阶”,主人走东面台阶,叫做“阼”。天子主持祭祀时登阼,所以“阼”也指帝位。但周公并未即位,而只是代理天子之事,此处太史公是简略言之。摄:代理。行政:处理政务。当国:主持国家大权。 ⑤弗辟:不避让。辟,同“避”。 ⑥成周:完成周王朝稳定之大业。 ⑦沐:古代洗发为“沐”,洗身为“浴”。 ⑧哺:口中所含的食物。 ⑨以国骄人:认为自己是有封国的国君而看不起别人。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①。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②。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收殷余民,以封康叔于卫,封微子于宋,以奉封殷祀。宁淮夷东上④,二年而毕定。诸侯咸服宗周⑤。
①淮夷:此少数部族,西周时居住在今淮河下游。 ②《大诰》:《尚书》篇名。周公东征之际对各国诸侯及官员所做的讲话。 ③放:流放。 ④宁:平定。 ⑤咸:都。 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
天降祉福①,唐叔得禾②,异母同颖,献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④,作《馈禾》⑤。周公既受命禾⑥,嘉天子命,作《馈禾》⑦。东土以集,周公归报成王,乃为诗贻王,命之曰《鸱鸮》⑧。王亦未敢训周公⑨。
①祉:福。 ②禾:粟谷之茎。③母:草木能结果实者为母,不结果实者为牡,结果实不饱满为童。颖:禾穗。 ④馈:古代赠送食物叫作“馈”。于东土:当时周公东征未归,尚在东方。 ⑤《馈禾》:已亡佚。 ⑥命禾:天子所赐之禾。 ⑦《嘉禾》:已亡佚。 ⑧《鸱鸮》:后被收在《诗经·豳(bīn,宾)风》中。是周公用象征的手法,写鸱鸮建巢之事,来隐喻自己的心迹。 ⑨训:责备。据《毛诗》及孔颖达《毛诗正义》,周公摄政,管蔡流言,成王怀疑周公将篡位,因此周公东征之后,写《鸱鸮》诗说明管蔡不能不诛,成王亦虽然不悦,但未敢责备周公。
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①,至丰②,使太保召公先之洛相土③。其三月,周公往营成周洛邑,卜居焉,曰吉,遂国之④。
①朝:朝拜。此处指成王到武王之庙朝拜,祈告营造成周洛邑之事。周:此指镐(hào,浩)京,武王之庙在此。 ②丰:文王之庙所在地丰邑。至丰:去到文王庙祈告。③相土:堪察地形。 ④国:建都。
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之代成王治①,南面倍依以朝诸侯②。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③。
①治:处理政务,管理国家。 ②南面:面向南边。倍:背向着。依:通“扆”(yǐ,椅):古代堂之后壁即室之前壁,壁上西边是牖(yǒu,有),东边是户(门),户牖(窗)之间为扆。古代天子接受朝拜,就背对扆,脸向南。③匔(gōng,工)匔;谨慎恭敬的样子。
初,成王少时,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①,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②。”亦藏其策于府③。成王病有廖。及成王事,人或谮周公④,周公奔楚⑤。成王发府,见周公祷书,乃泣,反周公⑥。
①揃(jiǎn,剪):剪断。蚤:通“爪”,指甲。沈:沉入水中。 ②奸(gān,甘):冒犯。 ③府:储藏文书之处。 ④谮(zèn,去声“怎”):说坏话诬陷别人。 ⑤奔:逃亡。 反:同“返”。
周公归,恐成王壮,治有所淫佚①,乃作《多士》②,作《毋逸》③。《毋逸》称:“为人父母,为业至长久,子孙骄奢忘之,以亡其家,为人子可不慎乎!故昔在殷王中宗,严恭敬畏天命④,自度治民⑤,震惧不敢荒宁⑥,故中宗飨国七十五年⑦。其在高宗,久劳于外,为与小人⑧,作其继位⑨,乃有亮⑩,三年不言,言乃欢⑾,不敢荒宁,密靖殷国⑿,至于小大无怨,故高宗飨国五十五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13),久为小人于外,知小人之依(14),能保施小民(15),不悔鳏寡,故祖甲飨国三十三年。”《多士》称曰:“自汤至于帝乙,无不率祀明德(16),帝无不配天者(17)。在今后嗣王纣,诞淫厥佚(18),不顾天及民之从也。其民皆可诛。”(周多士)“文王日中昃不暇食(19),飨国五十年。”作此以诫成王。
①淫佚:荒淫放荡。 ②《多士》:今存于《尚书》中,是周公代替成王向殷遗民中的奴隶主阶级发表的诰令。《多士》并非告诫周成王之作,此句及后边的“《多士》称曰”一句当是衍文。 ③《毋逸》:今存《尚书》中,作《无逸》。是周公告诫成王的讲话。 ④严:同“俨”,庄重的样子。恭:恭敬的意思。 ⑤自度:以法度自律。⑥震惧:小心谨慎常怀恐惧之心(害怕治理不好国家)。荒宁:荒废事业,自图逸乐。 ⑦飨:通“享”,享有。飨国:拥有国家。 ⑧小人:地位低下的劳动者。 ⑨作:始。 ⑩亮:指帝王居丧。 (11)言乃欢:指他一旦说话就很贤明,臣民非常喜悦。(12)密:安。靖:定。(13)不义惟王:以自己做天子为不义。惟,为、是。《集解》引马融的话说:“祖甲有兄祖庚,而祖甲贤,武丁(祖甲之父)欲立之,祖甲以王废长立少不义,逃亡民间,故曰‘不义惟王’。”(14)小人之依:小民所依靠的,指仁政。(15)保:安。施:惠。 (16)率:遵循(礼制)。明:勉。 (17)配天:指其德形能与上天的要求相符合。 (18)诞:大。厥:其。 (19)昃(zè,仄):太阳偏西。
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①,于是周公作《周官》②,官别其宜③。作《立政》④,便百姓。百姓说⑤。
①官政:官职制度。未次序:还未安排得系统、合理。 ②《周官》:已亡佚。今存《伪尚书》中之《周官》乃假托周公之作。 ③官别其宜:划分出每种官职合理的职责范围。 ④《立政》:今存《尚书》中。主要向成王讲述天下安定以后,用人和理政方针。 ⑤百姓:西周时对贵族阶级的总称。说:“同“悦”。
周公在丰,病,将没①,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②,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③。
①没:同“殁”,死。 ②周文王墓也在毕,所以说陪从文王。 ③予小子:天子自己的谦称,此处是成王口气。
周公卒后,秋未获①,暴风雷(雨),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②。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縢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二公及王乃问史百执事,史百执事曰:“信有,昔周公命我勿敢言。”成王执书以泣,曰:“自今后其无穆卜乎!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③,我国家礼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尽起。二公命国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④。岁则大孰⑤。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⑥。鲁有天子礼乐者⑦,以褒周公之德也⑧。
①获:收割庄稼。 ②周国:周王都,此处指周都之人。 ③朕小子:成王自己的谦称。 ④筑:培土并坚实。⑤孰:同“熟”,丰收。 ⑥郊、祭文王:祭祀天帝的仪式在郊外举行,故称“郊”。只有天子才能祭天。这里周成王允许鲁国进行郊祭,是一种特殊的奖赏和荣誉。祭文王:指庙祭文王。鲁国得以庙祭文王,也是一种天子赐予的特殊荣誉。 ⑦本句意为:鲁国国君可以使用天子所使用的礼仪和乐舞。天子之礼乐,据《礼记· 明堂位》称:“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 ⑧:褒:嘉奖。
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为鲁公。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①。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②,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①报政:汇报施政效果。 ②革:变革。
伯禽即位之后,有管、祭等反也,淮夷、徐戎亦并兴反①。于是伯禽率师伐之于肸,作《肸誓》②,曰:“陈尔甲胄③,无敢不善。无敢伤牿④。马牛其风⑤,臣妾逋逃⑥,勿敢越逐⑦,敬复之⑧,无敢寇攘⑨,逾墙恒⑩。鲁人三郊三隧⑾,歭而刍茭、糗粮、桢幹⑿,无敢不逮(13)。我甲戌筑而征徐戎,无敢不及(14),有大刑(15)。”作此《肸誓》,遂平徐戎,定鲁。
①徐戎:古东夷部族之一,西周时居住在今淮河中下游,曾联合淮夷等抗周。又称“徐夷”。兴反:造反。 ②《肸誓》:今存于《尚书》中,作《费(bì,必)誓》。③胄:头盔。 ④牿:关牛马的圈栏。无敢伤牿:深意是保护好牛马以备作战时使用。⑤风:走失。 ⑥臣妾:男女奴隶。逋逃:逃跑。 ⑦越:远离。逐:追赶。 ⑧复:归还。 ⑨寇攘:劫掠侵扰。 ⑩逾墙恒:跳墙,指偷窃物品。 (11)三郊三隧:古以城外为郊,郊外为隧。三郊三隧,此指鲁国西、南、北三方的近郊远郊之人。因东方面临徐戎,需要防守敌人。所以只向三郊三隧之人征发军用物资。 (12)歭:准备,备办。刍茭:牲口吃的草。糗粮:干粮。桢幹:筑土墙之工具,夹土之板叫“幹”,支持幹之木桩叫“桢”。 (13)逮:达到,此处指达到要求的物资数量。 (14)及:到来 。 (15)大刑:指死刑。
鲁公伯禽卒,子考公酋立。考公四年卒,立弟熙,是谓炀公。炀公筑茅阙门①。六年卒,子幽公宰立。幽公十四年,幽公弟杀幽公而自立,是为魏公。魏公五十年卒,子厉公擢立。厉公三十七年卒,鲁人立其弟具,是为献公。献公三十二年卒②,子真公濞立。
①茅阙门:简称“茅门”,实际应为“雉门”。《说文·隹部》:“雉古文作。”或省为“弟”,与茅形近,而误为“茅”。诸侯有三门:库门、雉门、路门。外朝在雉门之外。因雉门两旁有高台,称作“阙”,故又名“茅阙门”。 ②本段所记之鲁国各君谥号及年代,因在我国历史记载正式纪年以前,故与他书多分歧,今择其要一并录于下:考公酋,《世本》作“考公就”、“考公遒”。炀公熙六年卒,《汉书· 律历志》作“六十年”。幽公宰,《世本》作“幽公圉”。魏公,《世本》作“微公弗”。献公三十二年卒,《汉书· 律历志》作“五十年”。
真公十四年,周厉王无道,出奔彘①,共和行政②。二十九年,周宣王即位。
三十年,真公卒,弟敖立,是为武公。
①奔:逃亡。 ②共和行政:周厉王因国人暴动逃亡后,周公与召公共同执政,史称“ 共和行政”。
武公九年春,武公与长子括,少子戏,西朝周宣王。宣王爱戏,欲立戏为鲁太子。周之樊仲山父谏宣王曰:“废长立少,不顺;不顺,必犯王命①,犯王命,必诛之②:故出令不可不顺也。令之不行,政之不立③;行而不顺,民将弃上④。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今天子诸侯⑤,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鲁从之,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⑥;若弗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也。诛之亦失,不诛亦失,王其图之。”宣王弗听,卒立戏为鲁太子。夏,武公归而卒,戏立,是为懿公。
①犯王命:干犯了周先王制定的嫡长子继承制。 ②诛:诛灭。 ③政之不立:政令不能具有权威。 ④弃上:不服从其统治者。 ⑤建:立。 ⑥壅:阻塞不能通行。
懿公九年,懿公兄括之子伯御与鲁人攻弑懿公,而立伯御为君。伯御即位十一年,周宣王伐鲁,杀其君伯御,而问鲁公子能道顺诸侯者①,以为鲁后②。樊穆仲曰:“鲁懿公弟称,肃恭明神③,敬事耆老④;赋事行刑,必问于遗训而咨于固实⑤,不干所问⑥,不犯所(知)〔咨〕⑦。宣王曰:“然,能训治其民矣。”乃立称于夷宫⑧,是为孝公。自是后,诸侯多畔王命。
①道:同“导”,启发。顺:通“训”,教戒。 ②鲁后:鲁国君位的继承人。 ③明神:敬神。 ④耆老:此处泛指老人。 ⑤遗训:此处指先王之遗训。咨:询问。固实:固,通“故”。故实即已往实践中的典型事例及其相应处理方法。 ⑥干:干犯。⑦犯:抵触。 ⑧夷宫:《集解》引韦昭注:“夷宫者,宣王祖父夷王之庙。古者爵命(任命爵位)必于祖庙。”
孝公二十五年,诸侯畔周,大戎杀幽王。秦始列为诸侯②。
①周幽王二十一年(前771),申侯引犬戎人宗周攻杀幽王。 ②幽王死后,平王继位,秦襄公护送平王东迁洛邑有功,被平王封为诸侯。二十七年,孝公卒,子弗湟立,是为惠公。
惠公三十年,晋人弑其君昭侯。四十五年,晋人又弑其君孝侯。
四十六年,惠公卒,长庶子息摄当国①,行君事,是为隐公。初,惠公適夫人无子②,公贱妾声子生子息。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③,以允为太子。及惠公卒,为允少故,鲁人共令息摄政,不言即位。
①长庶子:古人称正妻所生为“嫡子”,妾所生为“庶子”。息虽为庶子,但在众嫡庶中年龄最大,称“长庶子”。因为他不是嫡子,所以按嫡长子继承制他不能为君,只能代理。 ②適:通“嫡”,正妻为嫡。 ③登:高升。
隐公五年,观渔于棠①。八年,与郑易天子之太山之邑祊及许田②,君子讥之③。
①渔:渔人捕鱼。这句是指让捕鱼之人陈设取鱼之备,观其取鱼以为戏乐。此举不合君礼。事详见《左传·隐公五年》。《谷梁传》亦谓“礼,尊不亲小事,卑不尸大功。鱼,卑者之事也。公观之,非正也”。 ②易:交换。事详《左传· 隐公八年》:“郑伯请释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祊易许田。三月,郑伯使宛来归祊,不祀泰山也。”因郑桓公是周宣王的同母弟,所以赐给郑国祊(bēng,崩)邑,令其在天子祭泰山时,郑国助祭。又因周成王营建洛邑王城时,想迁都于洛邑,所以赐给周公洛邑附近的许田,以便鲁君朝见周王时住宿。后周天子泰山之祀废弃,故祊邑对郑国无用,又因祊远离郑国(祊在今山东费县附近),而许田(在今河南许昌附近)又远离鲁国,所以郑庄公想用郑之祊换鲁之许田。但天子所赐之邑不能随便交换,所以想出一个借口,说让鲁祭祀泰山,而郑祭祀周公(许田有周公庙)。此事至鲁桓公元年才交换完毕。 ③君子讥之:指作史者评论此事时讥贬鲁郑二国擅自交换天子赐邑。
十一年冬,公子挥谄谓隐公曰①:“百姓便君②,君其遂立③。吾请为君杀子允,君以我为相。”隐公曰:“有先君命。吾为允少,故摄代。今允长矣,吾方营菟裘之地而老焉④,以授子允政。”挥惧子允闻而反诛之,乃反谮隐公于子允曰⑤:“隐公欲遂立,去子,子其图之。请为子杀隐公。”子允许诺。十一月,隐公祭钟巫⑥,齐于社圃⑦,馆于氏⑧。挥使人弑隐公于氏,而立子允为君,是为桓公。
①谄:巴结献媚。 ②便君:以您当国君为合宜。 ③遂:终。隐公本为代理,公子挥功他最终还是自立为君,不再让位于太子允。 ④营:建造房屋。老:养老。 ⑤谮:说坏话诬陷。 ⑥钟巫:神名。鲁隐公祭钟巫的原因是,当鲁隐公还是公子时,在狐壤地方与郑国作战被俘。郑人把隐公囚禁在郑国大夫尹氏处。隐公买通尹氏,向尹氏家中所立钟巫之神的牌位祈祷,后与尹氏归鲁国,隐公就在鲁国也立起钟巫的神牌,经常祭祀,认为它有灵验。 ⑦齐:同“斋”,即斋戒,古人在祭祀前要整洁身心。《礼记·祭统》说:“及时将祭,君子乃斋。……及其将斋也防其邪物(指邪念),讫(禁绝)其嗜欲,耳不听乐。”社圃:园名。 ⑧馆:住宿。
桓公元年,郑以璧易天子之许田①。二年,以宋之赂鼎入于太庙②,君子讥之。
①隐公八年时,郑已将祊邑给鲁国。本年郑国因为祊邑比许田小,故又加赠玉璧来补偿。交换祊邑与许田之事正式完成。可参见《春秋》及《左传》桓公元年记载。②宋之赂鼎:鼎名“郜(gào,告)大鼎”。原为郜国所铸,宋灭郜,占有此鼎。鲁桓公二年时,宋国太宰华督杀其君殇公,立宋庄公,用郜大鼎贿赂鲁桓公,又给齐、陈、郑三国礼物,争取支持。鲁桓公将此鼎放入太庙,鲁大夫臧哀伯谏止,公不听。其事经过及臧哀伯谏辞详见《左传· 桓公二年》。
三年,使挥迎妇于齐为夫人。六年,夫人生子,与桓公同日,故名曰同,同长,为太子。
十六年,会与曹,伐郑,入厉公①。
①郑厉公于桓公十五年被大夫祭(zhài,寨)仲所逼,出奔。本年春天,鲁桓公与宋公、蔡侯、卫侯在曹盟会,夏四月伐郑。想支持郑厉公归国执政,但未成功。
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夫人如齐。申谏止①,公不听,遂如齐。齐襄公通桓公夫人②。公怒夫人③,夫人以告齐侯④。夏四月丙子,齐襄公飨公⑤,公醉,使公子彭生抱鲁桓公,因命彭生摺其胁⑥,公死于车。鲁人告于齐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宁居,来修好礼。礼成而不反,无所归咎 ,请得彭生以除丑于诸侯。”齐人杀彭生以说鲁⑦。立太子同,是为庄公,庄公母夫人因留齐⑧,不敢归鲁。
①申谏辞为:“女有家(夫),男有室(妻),无相渎(轻慢)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见《左传· 桓公十八年》。 ②鲁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齐襄公之妹,二人通奸。 ③怒:谴责。④据《公羊传· 庄公元年》,文姜向齐襄公说:“鲁君说太子同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齐侯的儿子。”齐襄公听了大怒。⑤飨:用酒食招待。 ⑥摺(lā,拉)其胁:摺,折断。胁:肋骨。⑦说鲁:向鲁国解释。 ⑧因:于是。
庄公五年冬,伐卫,内卫惠公①。
①内:同“纳”,用武力支持某人归国为君。卫惠公因谗毁其兄卫太子伋,致被国人不容,出奔于齐。此次被诸侯武力支持回国。可参见《卫康叔世家》。
八年,齐公子纠来奔①。九年,鲁欲内子纠于齐,后桓公,桓公发兵击鲁,鲁急,杀子纠。召忽死。齐告鲁生致管仲②。鲁人施伯曰:“齐欲得管仲,非杀之也,将用之,用之则为鲁患。不如杀,以其尸与之。”庄公不听,遂囚管仲与齐③。齐人相管仲。
①齐襄公被杀后国内大乱,襄公之子子纠母是鲁国之女,因此来避难并寻求援助。本段史实详见《齐太公世家》。 ②生致:得到活的。齐桓公抢在公子纠之前进入齐国,成为齐君。又听鲍叔牙建议,想任用管仲为齐相,故欲生致管仲。参见《齐太公世家》及《管晏列传》。 ③与:给。
十三年,鲁庄公与曹沫会齐桓公会于柯,曹沫劫齐桓公①,求鲁侵地,已盟而释桓公。桓公欲背约,管仲谏,卒归鲁侵地。十五年,齐桓公始霸。二十三年,庄公如齐观社②。
①劫:劫持。事详见《刺客列传》。 ②观社:参观祭祀社神之活动。按齐国祭社,聚男女以游观,本身不合于周礼。鲁庄公去观看别国诸侯祭社,也不合于周礼。因此曹沫(huì,会)曾谏止,“公不听,遂如齐”事详见《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国语·鲁语上》。
三十二年,初,庄公筑台临党氏①,见孟女,说而爱之,许立为夫人,割臂以盟。孟女生子斑。斑长,说梁氏女,往观。圉人荦自墙外与梁氏女戏。斑怒,鞭荦。庄公闻之,曰:“荦有力焉,遂杀之,是未可鞭而置也②。”斑未得杀。会庄公有疾,庄公有三弟,长曰庆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庄公娶齐女为夫人曰哀姜。哀姜无子。哀姜娣曰叔姜③,生子开。庄公无適嗣④,爱孟女,欲立其子斑。庄公病,而问嗣于弟叔牙。叔牙曰:“一继一及⑤,鲁之常也。庆父在,可为嗣,君何忧?”庄公患叔牙欲立庆父,退而问季友。季友曰:“请以死立斑也。”庄公曰:“曩者叔牙欲立庆父⑥,奈何?”季友以庄公命命牙待命于针巫氏,使针季劫饮叔牙以鸩⑦,曰:“饮此则有后奉祀⑧;不然,死且无后。”牙逐饮鸩而死,鲁立其子为叔孙氏。八月癸亥,庄公卒,季友竟立子斑为君,如庄公命。侍丧,舍于党氏。
①临:毗临。 ②置:赦免。 ③娣:妹。 ④適嗣:正妻之子。 ⑤继:父死子为君。及:兄死弟为君。 ⑥曩者:不久前。 ⑦鸩:毒酒。鸩相传是一种有毒的鸟,其羽毛泡成的毒酒也叫作“鸩”。 ⑧言外之意是不杀你的后人。
先时庆父与哀姜私通,欲立哀姜娣子开。及庄公卒而季友立斑,十月己未,庆父使圉人荦杀鲁公子斑于党氏。季友奔陈。庆父竟立庄公子开,是为湣公。
湣公二年,庆父与哀姜通益甚。哀姜与庆父谋杀湣公而立庆父。庆父使卜袭杀湣公于武闱。季友闻之,自陈与湣公弟申如邾,请鲁求内之①。鲁人欲诛庆父,庆父恐,奔莒 。于是季友奉子申入②,立之,是为釐公。釐公亦庄公少子。哀姜恐,奔邾。季友以赂如莒求庆父③,庆父归,使人杀庆父,庆父请奔,弗听,乃使大夫奚斯行哭而往。庆父闻奚斯音,乃自杀。齐桓公闻哀姜与庆父乱以危鲁,乃召之邾而杀之,以其尸归,戮之鲁④。鲁釐公请而葬之。
①请鲁:请求鲁国人。 ②:奉:跟随。 ③求庆父:要求把庆父引渡回鲁国。④戮:陈尸示众。
季友母陈女,故亡在陈①,陈故佐送季友及子申②。季友之将生也,父鲁桓公使人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间于两社③,为公室辅④。季友亡,则鲁不昌。”及生,有文在掌曰:“友”,遂以名之,号为成季。其后为季氏,庆父后为孟氏也。
①亡:逃亡。 ②佐送:帮助护送(季友和子申回鲁国)。 ③位于两社之间,意指成为执政大臣。古诸侯库门之内、雉门之外为外朝,左右有周社、亳(bó,博)社。诸臣多于外朝处理政事。 ④公室:即国君之家族。辅:辅佐之臣。
釐公元年,以汶阳、鄪封季友。季友为相。
九年,晋里克杀其君奚齐、卓子。齐桓公率釐公讨晋乱,至高梁而还,立晋惠公。十七年,齐桓公卒。二十四年,晋文公即位。
三十三年,釐公卒,子兴立,是为文公。
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三年,文公朝晋襄公①。
①据《左传》载,文公二年时晋国因为文公不朝晋,来鲁讨伐,文公去晋。晋君派阳处父与文公盟而辱文公。本年,晋人又认为去年做法太过火,所以重新进行盟约仪式。参见《〉左传· 文公二年、三年》。
十一年十月甲午,鲁败翟于咸①,获长翟乔如,富父终甥舂其喉②,以戈杀之,埋其首于子驹之门③,以命宣伯④。
①翟:通“狄”,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名。 ②舂:通“冲”,直刺。 ③子驹之门:鲁国都北郭有三门,最西称子驹门。 ④此指用“乔如”来给叔孙得臣之子(宣伯)命名。按此次战胜翟人、追获长翟乔如,主要是鲁大夫叔孙得臣的功劳,当战斗时,得臣是主帅,富父终甥是车右(战车上位于右面保护主帅之人)的副手。详见《左传·文公十一年》。得臣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乔如”是为了纪念此战的胜利和自己的功绩。
初,宋武公之世,鄋瞒伐宋①,司徒皇父帅师御之,以败翟于长丘,获长翟缘斯。晋之灭路,获乔如弟棼如。齐惠公二年,鄋瞒伐齐,齐王子城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北门。卫人获其季弟简如。鄋瞒由是遂亡。
①鄋瞒:北方狄族一部落名。亦称“长狄(翟)”。相传其为防风氏之后代,夏商时称为汪芒氏,周代称为长狄氏。
十五年,季文子使于晋。
十八年二月,文公卒。文公有二妃:长妃齐女为哀姜,生子恶及视;次妃敬嬴,嬖爱①,生子俀。俀私事襄仲②,襄仲欲立之,叔仲曰不可。襄仲请齐惠公,惠公新立,欲亲鲁,许之。冬十月,襄仲杀子恶及视而立俀,是为宣公。哀姜归齐,哭而过市,曰:“天乎!襄仲为不道③,杀適立庶!”市人皆哭,鲁人谓之“哀姜”。鲁由此公室卑⑤,三桓强⑥。
①嬖(bì,必),爱:宠幸。 ②私事:事,本意为事奉。此处私事指暗中笼络。③不道:即无道。④恶、视为正妃所生,是嫡子:俀(wēi,危)是次妃所生,是庶子。所以说“杀適(嫡)立庶。” ⑤卑:衰微。 ⑥三桓:鲁桓公三个儿子形成的仲孙氏(庆父之后)、叔孙氏(叔牙之后)和季孙氏(季友之后)三个贵族家族。
宣公俀十二年,楚庄王强,围郑。郑伯降,复国之。
十八年,宣公卒,子成公黑肱立,是为成公。季文子曰:“使我杀適立庶失大援者,襄仲。”襄仲立宣公,公孙归父有宠。宣公欲去三桓①,与晋谋伐三桓。会宣公卒,季文子怨之②,归父奔齐。
①去:除掉。 ②怨之:怨恨襄仲之子公孙归父。
成公二年春,齐伐取我隆①。夏,公与晋与郤克败齐顷公于鞌②,齐复归我侵地。四年,成公如晋,晋景公不敬鲁。鲁欲背晋合于楚,或谏③,乃不④。十年,成公如晋。晋景公卒,因留成公送葬,鲁讳之⑤。十五年,始与吴王寿作梦会钟离。
①其详载于《左传·成公二年》。 ②指“齐晋鞌(ān,安)之战”,详参见《齐太公世家》。 ③谏者乃季文子。据《左传·成公四年》:“秋,公至自晋,欲求成于楚而叛晋。季文子曰:‘不可。晋虽无道,未可叛也。国大、臣睦,而迩于我,诸侯听焉(服从晋国),未可以贰(背叛)。《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岂)肯字(爱)我乎?’公乃止。” ④不:同“否”。 ⑤此指《春秋》记事之笔法。鲁成公送葬是一种屈辱,所以《春秋》讳言此事,并连正常的“葬晋景公”都不记载。
十六年,宣伯告晋,欲诛季文子,文子有义,晋人弗许①。
①此事详载于《左传·成公十六年》。宣伯与成公母穆姜私通,穆姜按宣伯之意强迫成公除掉孟献子、季文子及其家族。成公不同意,宣伯又向晋国大夫郤(vì,细)犨(chōu,抽)说二人坏话。当时季文子随成公与晋军在一起,宣伯想让晋人杀季文子,自己在国内杀孟献子。晋人囚禁季文子,晋大夫范文子说:“季孙(季文子)于鲁,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可不谓忠乎?信谗慝而弃忠良,若诸侯何(怎么向诸侯交代)?”晋人终于释放季文子。
十八年,成共卒,子午立,是为襄公。是时襄公三岁也。
襄公元年,晋立悼公。往年冬,晋栾书弑其君厉公。四年,襄公朝晋。
五年,季文子卒。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以相三君①。君子曰:“季文子廉忠矣②。”
①三君:指鲁宣公、成公、襄公。 ②见《左传·襄公五年》所引君子之评论。
九年,与晋伐郑。晋悼公冠襄公于卫①,季武子从②,相行礼。
①冠:冠礼。古代童子长到成年须进行的一种礼仪。天子、诸侯十二而冠,襄公本年十二岁,应行冠礼。 ②据《左传·襄公九年》季武子说:“君冠(国君实行冠礼),必以裸(guàn,灌,以香酒酹地)享(通“飨”)之礼行之,以金石之乐节之,以先君之祧(庙)处之。今寡君在行(道途之中),未可具也,请及兄弟之国而假备(借用诸设备)焉。”晋侯答应,到了卫国,借卫成公之庙及其钟磬而举行襄公冠礼。
十一年,三桓氏分为三军①。
①此前鲁有二军,季武子想专权于鲁国,故增设一军,而由仲孙、叔孙、季孙三氏分别掌握。
十二年,朝晋。十六年,晋平公即位。二十一年,朝晋平公。
二十二年,孔丘生。
二十五年,齐崔杼弑其君庄公,立其弟景公。
二十九年,吴延陵季子使鲁,问周乐,尽知其意,鲁人敬焉①。
①参见《吴太伯世家》中季札观乐事。
三十一年六月,襄公卒。其九月,太子卒。鲁人立齐归之子裯为君,是为昭公。
昭公年十九,犹有童心①。穆叔不欲立,曰:“太子死,有母弟可立,不即立长。年均择贤②,义钧则卜之③。今裯非適嗣④,且又居丧意不在戚而有喜色⑤,若果立,必为季氏忧。”季武子弗听,卒立之。比及葬⑥,三易衰⑦。君子曰:“是不终也⑧。”
①指昭公幼稚不庄重。 ②钧:通“均”,相等。 ③义钧:贤能相等。④裯为襄公妾所生,为庶子。 ⑤戚:悲伤。 ⑥襄公六月辛已死,十月癸酉葬,殡停约四个月。⑦衰(chī,崔):同“缞”,丧服。四个月穿坏了三件丧服,说明昭公顽皮止极。⑧不终:不得善终。
昭公三年①,朝晋至河,晋平公谢还之,鲁耻焉。四年,楚灵王会诸侯于申,昭公称病不往。七年,季武子卒。八年,楚灵王就章华台,召昭公。昭公往贺,赐昭公宝器;已而悔,复诈取之②。十二年,朝晋至河,晋平公谢还之。十三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代立。十五年,朝晋,晋留之葬晋昭公,鲁耻之。二十年,齐景公与晏子狩竟③,因入鲁问礼。二十一年,朝晋至河,晋谢还之。
①据《十二诸侯年表》及《左传》,应为“二年”。 ②据《左传· 昭公七年》载,楚王赠昭公大屈之弓,又后悔,楚大夫见昭公,说:“以前齐、晋、越三国都想要此弓,楚王不给。现在您拿回去,要好好把守宝弓,防备三国起兵夺宝。”昭公害怕,把弓又还给楚王。 ③竟:同“境”。
二十五年春,鸲鹆来巢①。师己曰:“文、成之世童谣曰②:‘鸲鹆来巢,公在乾侯。鸲鹆入处,公在外野。’”
①鸲(qú,渠)鹆(yù,浴):即八哥鸟。据《集解》引《周礼》、《公羊传》之语,当时认为鸲鹆一般不到济水以北,而且穴居。现鸲鹆到了北方的鲁国而且巢居,是一种反常的自然现象。②童谣详见《左传· 昭公二十五年》。
季氏与劶氏斗鸡,季氏芥鸡羽①,劶氏金距②。季平子怒而侵劶氏,劶昭伯亦怒平子。臧昭伯之弟会伪谗臧之氏③,匿季氏④,葬昭伯囚季氏人。季平子怒,囚臧氏老⑤。臧、劶氏以难告昭公。昭公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平子登台请曰:“君以谗不察臣罪,诛之,请迁沂上。”弗许。请囚于鄪,弗许。请以五乘亡,弗许。子家驹曰:“君其许之。政自季氏久矣,为徒者众,众将和谋。”弗听。劶氏曰:“必杀之。”叔孙氏之臣戾谓其众曰:“无季氏与有,孰利?”皆曰:“无季氏是无叔孙氏。”戾曰:“然,救季氏!”遂败公师。孟懿子闻叔孙氏胜,亦杀劶昭伯。劶昭伯为公使,故孟氏得之。三家共伐公,公遂奔。己亥,公至于齐。齐景公曰:“请致千社待君⑥。”子家曰:“弃周公之业而臣于齐,可乎?”乃止。子家曰:“齐景公无信,不如早之晋。”弗从。叔孙见公还,见平子,平子顿首⑦。初欲迎昭公,孟孙、季孙后悔,乃止。
①芥:通“介”,护甲。 ②金距:在鸡爪上装金属套。距,鸡爪。 ③伪谗:造伪诬陷。 ④匿季氏:藏于季氏之家。 ⑤老:大夫之家臣。 ⑥社:古以二十五家为一社。 ⑦顿首:叩地而拜。形容季平子由于把国君赶走而觉不安。
二十六年春,齐伐鲁,取郓而居昭公焉。夏,齐景公将内公,令无受鲁赂。申丰、汝贾许齐臣高龁、子将粟五千庾①。子将言于齐侯曰:“群臣不能事鲁君,有异焉②。宋元公为鲁如晋,求内之,道卒。叔孙昭子求内其君,无病而死。不知天弃鲁乎?抑鲁君有罪于鬼神也?愿君且待。”齐景公从之。
①庾(yǔ,雨):古代容量单位,十六斗为一庾。②有异:有许多怪现象。
二十八年,昭公如晋,求入①。季平子私于晋六卿②,六卿受季氏赂,谏晋君,晋君乃止,居昭公乾侯。二十九年,昭公如郓。齐景公使人赐昭公书,自谓“主君”③。昭公耻之,怒而去乾侯④。三十一年,晋欲内昭公,召季平子。平子布衣跣行⑤,因六卿谢罪。六卿为言曰:“晋欲内昭公,众不从。”晋人止。三十二年,昭公卒于乾侯。鲁人共立昭公弟宋为君,是为定公。
①人:流亡在外的国君归国为君。 ②私:贿赂。 ③“自”字应据《六国年表》及《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删。此乃齐景公称鲁昭公为“主君”。“主君”是对大夫的称谓,齐侯把昭公视同一个大夫,因此昭公以为耻。 ④去:至。《六国年表》作“之”,去往之意。⑤跣:赤脚。⑥因:通过。
定公立,赵简子问史墨曰:“季氏亡乎?”史墨对曰:“不亡。季友有大功于鲁,受鄪为上卿 ,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①。鲁文公卒,东门遂杀適立庶,鲁君于是失国政。政在季氏,于今四君矣②。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是以为君慎器与名③,不可以假人④。”
①世:累世。 ②四君:指鲁宣公、成公、襄公、昭公。 ③器:车辆服饰等,代表着人的地位等级。名:指爵号。 ④假:给予。
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阳虎私怒①,囚季桓子,与盟,乃舍之。七年,齐伐我,取郓,以为鲁阳虎邑以从政②。八年,阳虎欲尽杀三桓適,而更立其所善庶子以代之③;载季桓子将杀之④,桓子诈而得脱。三桓共攻阳虎⑤,阳虎居阳关。九年,鲁伐阳虎⑥,阳虎奔齐,已而奔晋赵氏。
①私怒:因私愤而发怒。②据《左传·定公七年》,春,齐国归还鲁国的郓和阳关二邑,阳虎占为自己的奉邑,在那里处理政务。夏,齐又伐鲁。③更:改。所善:关系密切的。 ④其事详载于《左传·定公八年》。阳虎想借在蒲园晏请季桓子之机杀之。林楚驾车载桓子,桓子说服林楚同人孟孙氏家避难。 ⑤事详见《左传·定公八年》。 ⑥详见《左传·定公九年》。
十年,定公与齐景公会于夹谷,孔子行相事①。齐欲袭鲁君②,孔子以礼历阶③,诛齐淫乐④,齐侯惧,乃止,归鲁侵地而谢过⑤。十二年,使仲由毁三桓城,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城⑥,伐之,不克而止。季桓子受齐女乐,孔子去。
①行相事:做盟会的司仪。 ②据《齐太公世家》,齐景公怕孔子做鲁国相,鲁国称霸,因此用犁(chú,除)之计,想在盟会之时让莱夷之人奏乐,借机俘获鲁君。 ③历阶:拾级而上。 ④诛:斩。此指斩奏淫乐之夷人。⑤谢过:谢罪。 ⑥堕(hui,灰):毁。
十五年,定公卒,子将立,是为哀公。
哀公五年,齐景公卒。六年,齐田乞弑其君孺子。
七年,吴王夫差强,伐齐,至缯,征百牢于鲁①。季康子使子贡说吴王及太宰嚭,以礼屈之。吴王曰:“我文身②,不足责礼。”乃止。
①百牢:牛、羊、猪各一百头。 ②文身:即“纹身”。纹身断发是古代吴越的蛮夷之俗,吴王强调这一点,为自己的越礼行为辩解。
八年,吴为邹伐鲁,至城下,盟而去。齐伐我,取三邑。十年,伐齐南边。十一年,齐伐鲁。季氏用冉有有功①,思孔子,孔子自卫归鲁。
①功:成效。
十四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于俆州。孔子请伐之,哀公不听。十五年,使子服景伯、子贡为介①,适齐,齐归我侵地。田常初相,欲亲诸侯。
①介:副手。
十六年,孔子卒。
二十二年,越王句践灭吴王夫差。
二十七年春,季康子卒。夏,哀公患三桓,将欲因诸侯以劫之,三桓亦患公作难①,故君臣多间②。公游于陵阪,遇孟武伯于街,曰:“请问余及死乎?”对曰:“不知也。”公欲以越伐三桓。八月,哀公如陉氏。三桓攻公,公奔于卫,去如邹,遂如越。国人迎哀公复归,卒于有山氏③。子宁立,是为悼公。
①作难:发难。 ②间:仇隙。 ③有山氏:即陉氏。
悼公之时,三桓胜①,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
①胜:兴盛。
十三年,三晋灭智伯,分其地有之。
三十七年,悼公卒,子嘉立,是为元公。元公二十一年卒,子显立,是为穆公。穆公三十三年卒①,子奋立,是为共公。共公二十二年卒②,子屯立,是为康公。康公九年卒,子匽立,是为景公。景公二十九年卒,子叔立,是为平公,是时六国皆称王。
①《六国年表》作“三十二年”,与《汉书·律历志》合,当是。②当以《六国年表》作“二十三年”。
平公十二年,秦惠王卒。二十(二)年,平公卒,子贾立,是为文公。文公(七)〔元〕年,楚怀王死于秦。二十三年,文公卒,子雠立,是为顷公。
顷公二年,秦拔楚之郢,楚顷王东徙于陈。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二十四年,楚考烈王伐灭鲁。顷公亡,迁于下邑①,为家人②,鲁绝祀③。顷公卒于柯。
①下邑:都城以外为小邑。 ②家人:平民。 ③绝祀:祭祀灭绝。此处指亡国。
鲁起周公至顷公,凡三十四世。
太史公曰:余闻孔子称曰:“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龂龂如也”①。观庆父及叔牙、闵公之际,何其乱也?隐、桓之事;襄仲杀適立庶;三家北面为臣,亲攻昭公,昭公以奔。至其揖让之礼则从矣②,而行事何其戾也③?
①龂(yǎn,掩)龂:争辩的样子。 ②从:遵守。 ③戾:背反。
燕召公世家第四
赵叔 译注
【说明】
这篇传记本着“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太史公自序》)的宗旨,记叙了西周开国功臣召(shào,绍)公奭(shì,世)所受封的燕国的八百余年的历史。文中通过民众爱戴燕召公,并突出记叙他听讼甘棠之下,后人思召公之政而作《甘棠》诗歌颂他的典型事例,高度赞扬了燕召公仁德爱民的思想和行为,并把这归结为弱小的燕国国运长久的重要原因,充分体现了作者主张德治的政治理想。
这篇传记在材料取舍上是颇具匠心的。在诸多史料中,作者主要选取了这样两个方面的史实:燕王哙违背历史规律,盲目追求帝尧禅让的美名,把国家让给权臣子之,以致给百姓带来灾难,造成国破身亡;燕昭王谦恭下士,召来乐毅等四方贤材,与百姓同甘共苦,富国强兵,收复失地。作者对以上两个方面的史实,浓墨重笔,对比着进行生动的描述,褒贬锋芒,犀利而鲜明。
在记述燕国衰世之秋时,作者又着重列举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史实:燕惠王挟持私怨,迫走名将乐毅;燕王喜不听苦谏,袭击盟邦赵国,后又误用骄将剧辛;燕太子丹谋刺秦王等。通过记述这些史实,阐明了燕国衰亡在军事和外交上的原因。
为了突出主旨,要言不繁,对另有传记详载的乐毅破齐奔赵及荆轲刺秦王等事的始末,篇中不再复述,只是提纲挈领,进行简笔勾勒,做到轮廓清楚,使读者可观大略。
这篇传记在人物描写上也很有特色。作者往往抓住人物具有代表性的语言和行动,三言两语,生动鲜明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比如:苏代为齐使燕的一番对话,透露着他十足的狡狯;鹿毛寿劝说让国的一段说辞,隐藏着他的叵测居心,而昏庸无能的燕王哙则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神态堪称唯妙唯肖。再如:郭隗劝燕昭王招引贤士,理直气壮地大言“先从隗始”,于是燕昭王“改筑宫而师事之”;将渠劝燕王喜不去伐赵,以至“引燕王绶止之”,哭泣陈词,而“王蹴之以足”,这些场面也使读者如闻如见。
【译文】
召公奭和周王族同姓,姓姬。周武王灭掉商纣王以后,把召公封在北燕。
在周成王的时候,召公位居三公:自陕地以西,由召公主管;自陕地以东,由周公主管。当时成王还很幼小,周公代他主持朝政,执掌国家大权,俨然同天子一样。召公怀疑周公的作为,周公就写了《君奭》一文进行表白。召公仍然对周公很不满。周公于是称扬殷商时的有关史实说:“商汤时有伊尹,功德感通了上天;在太戊时,就有像伊陟、臣扈那样的人,功德感通了上帝,并有巫咸治理朝政;在祖乙时,就有像巫贤那样的人;在武丁时,就有像甘般那样的人:这些大臣都有辅佐君王主持施政的功业,殷朝得到了治理和安定。”召公听了这番话,这才高兴起来。
召公治理西部一带,很受广大民众的拥戴。召公到乡村城镇去巡察,附近有一棵棠梨树,他就在树下判断官司,处理政事。从侯爵、伯爵到平民都得到了适当的安置,没有失业的。召公去世后,民众思念他的政绩,怀念着那棵棠梨树,不舍得砍伐,并且歌咏着它,作了名为《甘常》的诗篇。
从召公以后,经过九代传到惠侯。燕惠侯在位正值周厉王逃跑到彘(zhì,至),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执政的时候。
惠侯去世,他儿子釐侯即位。这一年,周宣王刚刚即位。釐侯二十一年(前806),郑桓公方始被封于郑。三十六年(前791),釐侯去世,他儿子顷侯即位。
顷侯二十年(前771),周幽王淫乱,被犬戎所杀。秦国这时开始被列为诸侯。
二十四年(前767),顷侯去世,他儿子哀侯即位。哀侯二年(前765)去世,他儿子郑侯即位。郑侯三十六年(前729)去世,他儿子缪侯即位。
缪侯七年(前722年),正是鲁隐公元年。缪侯十八年(前711)去世,他儿子宣侯即位。宣侯十三年(前698)去世,他儿子桓侯即位。桓侯七年(前691)去世,他儿子庄公即位。
庄公十二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十六年(前675),庄公和宋国、卫国一起攻打周惠王,惠王逃奔到温,他们拥立惠王的弟弟颓(tuí颓)做周王。十七年(前674),郑国拘捕了燕仲父,并把惠王接回到京城。二十七年(前664),山戎侵犯燕国,齐桓公去救援燕国,于是率兵北上讨伐山戎,然后回国。燕庄公欢送齐桓公出了国境,齐桓公就把燕庄公所到的地方割让给了燕国,让燕庄公和诸侯一道向天子进贡,像周成王时的燕召公那样尽职;又让燕庄公重新修明燕召公时候实行的法度。三十三年(前658),庄公去世,他儿子襄公即位。
襄公二十六年(前632),晋文公召集诸侯在践上盟会,并成为各国的盟主。三十一年(前267),秦国军队在殽(xiáo淆)山被晋军打败。三十七年(前621),秦穆公去世。四十年(前618),襄公去世,桓公即位。
桓公十六年(前602)去世,宣公即位。宣公十五年(前587)去世,昭公即位。昭公十三年(前574)去世,武公即位。这一年,晋国诛灭了三郤(xì细)大夫。
武公十九年(前555)去世,文公即位。文公六年(前549)去世,懿公即位。懿公元年(前548),齐国崔杼(zhù柱)杀死了他的国君庄公。四年(前545)懿公去世,他儿子惠公即位。
惠公元年(前544),齐国高止逃亡,前来投奔燕国。六年(前539),惠公有许多宠爱的小臣,他打算废黜大夫们任用宠臣宋,大夫们一起诛杀了宠臣宋。惠公害怕了,逃奔到齐国。他到齐国的第四年,齐国派高偃去到晋国,请求联合讨伐燕国,送燕惠公回国为君。晋平公答应了,和齐国一起讨伐燕国,把燕惠公送回了燕国。惠公刚到燕国就死去了。燕国人拥立了悼公。
悼公七年(前529)去世,共公即位。共公五年(前524)去世,平公即位。这时候晋国的君权衰弱了,范、中行、智、赵、韩、魏等六个家族的力量开始强大起来。平公十八年(前506),吴王阖闾(hé lǘ,合驴)攻破楚国,进入郢都。十九年(前505),平公去世,简公即位。简公十二年(前493)去世,献公即位。晋国赵鞅把范氏、中行氏围困在朝歌。献公十二年(前481),齐国田常杀死了他的国君简公。十四年(前479),孔子去世。二十八年(前465),献公去世,孝公即位。
孝公十二年(前453),韩、魏、赵三家灭掉了智伯,瓜分了他的封地,这三家逐渐强大起来。
十五年(前450),孝公去世,成公即位。成公十六年(前434)去世,湣公即位。湣公三十一年(前403)去世,釐公即位。这一年,韩、赵、魏三国被列为诸侯。
釐公三十年(前373),燕国在林营征伐并打败了齐国。釐公去世,桓公即位。桓公十一年(前362)去世,文公即位。这一年,秦献公去世,秦国更加强大了。
文公十九年(前343),齐威王去世。二十八年(前334),苏秦初次来燕国拜见,对文公进行游说。文公赠给他车辆、马匹、黄金和绢帛,让他到赵国去,赵肃侯重用了他。苏秦于是与六国结成抗秦联盟,他成了联盟的领导者。这时候,秦惠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做妻子。
二十九年(前333),文公去世,太子即位,这就是易王。
易王刚刚即位,齐宣王就趁着给文公办丧事的机会攻打燕国,夺取了十座城池;苏秦到齐国游说,说服齐王把十座城池又归还了燕国。十年(前323),燕国国君才正式称王。苏秦和燕文公的夫人通奸,害怕被杀掉,于是就游说易王派他出使齐国去搞反间,借以扰乱齐国。易王十二年(前321)去世,他儿子燕王哙即位。
燕王哙即位以后,齐国人杀掉了苏秦。苏秦在燕国的时候,和国相子之结成了儿女亲家,苏秦的弟弟苏代也和子之交往密切。等到苏秦死后,齐宣王又任用了苏代。燕王哙三年(前318),燕国联合楚国及韩、赵、魏三国去攻打秦国,没有取胜就回国了。当时子之做燕国的国相,位尊权重,主决国家大事。苏代做为齐国的使臣出使到燕国,燕王问他说:“齐王这个人怎么样?”苏代回答说:“肯定不能称霸。”燕王问:“为什么呢?”回答说:“不信任他的大臣。”苏代是想用这些话刺激燕王,使他尊重子之。于是燕王十分信任子之。子之因此赠给苏代一百镒黄金,任凭他使用。
鹿毛寿对燕王说:“您不如把国家让给国相子之。人们之所以称道尧为君贤圣,是因为他把天下让给了许由,许由没有接受,因此尧有了让天下的美名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如果现在您把国家让给子之,子之一定不敢接受,这就表明您和尧有同样的高尚品德。”燕王于是把国家托付给了子之,子之的地位就更其尊贵起来。有人对燕王说:“大禹举荐了伯益,却任用启的臣子当官吏。等到大禹年老时,又认为启不足以担当治理天下的重任,把君位传给了伯益。不久,启就和他的同党攻打伯益,夺走了君位。天下人都说大禹名义上是把天下传给了伯益,而实际上接着又让启自己夺了回去。现在大王说是把国家托付给了子之,但官吏却没有一个不是太子的臣子,这正是名义上把国家托付给子之,实际上还是由太子执政啊。”燕王于是把俸禄三百石以上的官吏的印信收起来,交给了子之。子之就面向南坐在君位上,行使国王的权力;燕王哙年老不再处理政务,反而成为了臣子,国家一切政务都由子之裁决。
子之当国三年,燕国大乱,百官人人恐惧。将军市被和太子平谋划,准备攻打子之。齐国众将对齐湣王说:“趁这个机会出兵奔赴燕国,一定能把燕国打垮。”齐王于是派人对燕太子平说:“我听说太子主持正义,将要废私立公,整顿君臣的伦理,明确父子的地位。我的国家很小,不足以做为您的辅翼。即使这样,我们也愿意听从太子的差遣。”太子平于是邀集同党聚合徒众,将军市被包围了王宫,攻打子之,没有攻克。将军市被和百官又翻过头来攻打太子平。结果将军市被战死,被陈尸示众。这样,国内造成了几个月的祸乱。死去了好几万人,民众非常恐惧,百官离心离德。孟轲对齐王说:“现在去讨伐燕国,这正是周文王、武王伐纣那样的好时机,千万不能失掉啊。”齐王于是命令章子率领五都的军队,并且偕同北方边境的士卒,一起讨伐燕国。燕国的士兵不迎战,城门也不关闭,燕君哙死,齐军大胜。燕子之死后两年,燕国人共同拥立太子平,这就是燕昭王。
燕昭王是在燕国被攻破之后即位的,他以自身的谦恭和丰厚的礼物来招揽贤才。他对郭隗说:“齐国趁我们的国内混乱没有防备,攻破了燕国,我深知燕国国家小、力量弱,不足以报仇。可是如果得到贤士一起来治理国家,雪洗先王的耻辱,这是我的愿望啊。先生看到有这样合适的人才,我会亲自侍奉他的。”郭隗说:“假若大王一定要招致贤士,那就先从我郭隗开始。至于那些比我更贤能的人,难道还会以千里为远而不来吗?”昭王于是给郭隗改建了华美的住宅,并像对待老师那样用最高层次的待士礼节服侍他。这时乐毅从魏国到来,邹衍从齐国到来,剧辛从赵国到来,贤士们争着奔赴燕国。燕王吊祭死者,慰问孤儿,和臣下们同甘共苦。
二十八年(前284),燕国殷实富足了,士兵都乐于出击,不惧怕战事。燕王于是任命乐毅为上将军,和秦、楚以及赵、魏、韩等国共同谋划,发兵征讨齐国。齐军战败,齐湣王逃到外地。燕军单独追击败逃的齐军,攻入齐都临淄,夺取了齐国所有的宝物,焚烧了齐国的宗庙宫室。齐国城池没有被攻下的,只有聊、莒和即墨三处,其余都隶属于燕国,达六年之久。
昭王三十三年(前279)去世,他儿子惠王即位。
惠王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和乐毅有嫌隙;等到即位以后,他不信任乐毅,让骑劫代替乐毅做将军。乐毅逃跑到赵国。齐国田单凭借即墨一城的兵力,打败了燕国军队,骑劫战死,燕军后退到本国,齐国又全部收复了其原有的城池。齐湣王在莒死去,于是齐国人拥立他的儿子为襄王。
惠王七年(前272)去世,韩、魏、楚三国联合攻打燕国。燕武成王即位。
武成王七年(前265),齐国田单征伐燕国,攻占了中阳。十三年(前259),秦国在长平打败了赵国四十多万军队。十四年(前258),武成王去世,他儿子孝王即位。
考王元年(前257),秦国围围邯郸的军队解除包围,离开了赵国。孝王三年(前255)去世,他儿子燕王喜即位。
燕王喜四年(前251),秦昭王去世。燕王派国相栗腹和赵国订立友好盟约,送上五百镒黄金给赵王置酒祝寿。栗腹回国报告燕王说:“赵王国内年轻力壮的人都战死在长平了,他们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可以进攻赵国。”燕王叫来昌国君乐间询问这事情。乐间回答说:“赵国是个四面受敌、经常抗战的国家,他的百姓熟悉军事,不可以进攻。”燕王说:“我们是以五个人攻打他们一个人。”乐间仍然回答说:“不可以。”燕王很生气,这时群臣都认为可以进攻。燕国终于派出两路军队,兵车二千辆,栗腹率领一路攻打鄗(hào浩),卿秦率领一路攻打代。只有大夫将渠对燕王说:“和人家互通关卡,制订了盟约,拿出五百镒黄金给人家的君王祝酒,使者回来一报告就反过来进攻人家,这不吉祥,作战不会成功。”燕王听不进去,自己率领侧翼部队随军出发。净渠拉住燕王腰间系印的带子阻止他说:“大王一定不要亲自前去,去了是不会成功的!”燕王用脚把他踢开了。将渠哭着说:“我不是为了自己,为的是大王啊!”燕军到达宋子,赵国派廉颇率兵,在鄗打败了栗腹。乐乘也在代打败了卿秦。乐间逃奔到赵国。廉颇追赶燕国,追出五百多里,包围了燕国的都城。燕国人请求议和,赵国人不答应,一定要让将渠出面主持议和。燕国便任命将渠为国相,前去主持议和。赵国听了将渠的调处,解除了对燕国的包围。
燕王喜六年(前249),秦国灭掉东周,设置了三川郡。七年(前248),秦国攻占了赵国榆林等三十七城,设置了太原郡。九年(前246),秦王赢政开始即位。十年(前245),赵国派廉颇率兵攻打魏国的繁阳,占领了它。这时,赵孝成王去世,悼襄王即位。悼襄王派乐乘接替廉颇统兵,廉颇不听命令,攻打乐乘,乐乘逃跑了,廉颇也逃奔到魏都大梁。十二年(前243),赵国派李牧进攻燕国,夺取了武遂和方城。剧辛从前住在赵国时,和庞煖(xuān,宣)很要好,后来逃跑到燕国。燕王看到赵国屡次被秦兵围困,而且廉颇又离开了赵国,这时正让庞煖领兵作战,就想要趁赵国疲惫的机会去进攻它。燕王这时询问剧辛,剧辛说:“庞煖很容易对付。”燕王就派剧辛领兵攻打赵国,赵国派庞煖迎战,俘获了燕军两万人,杀掉了剧辛。这时秦国攻取了魏国的二十座城池,设置了东郡。十九年(前236),秦国攻取了赵国的邺等九座城池。赵悼襄王去世。二十三年(前232),燕太子丹被送到秦国去做人质,这时逃回燕国。二十五年(前230),秦国俘虏了韩王安,灭掉了韩国,设置了颍川郡。二十七年(前228),秦国俘虏了赵王迁,灭掉了赵国。赵国公子嘉自立为代王。
燕国君臣看到秦国即将灭掉六国,秦军已经到达易水,祸患将要降临燕国了。燕太子丹暗地里供养着二十名壮士,这时他派荆轲把督亢(gāng冈)地图献给秦王,乘机突然向秦王行刺。秦王发觉了,杀死了荆轲,派将军王翦进攻燕国。二十九年(前226),秦军攻取了燕国都城蓟,燕王逃走了,后来迁居辽东,杀掉了太子丹,把他的头献给了秦国。三十年(前225),秦国灭掉了魏国。
三十三年(前222),秦军攻取了辽东,俘虏了燕王喜,终于灭掉了燕国。这一年,秦将王贲也俘虏了代王嘉。
太史公说:召公奭可以称得上有仁德的人了!那棵棠梨树,尚且被民众思念,何况召公本人呢?燕国迫近蛮貉等域外部族,疆土又和齐、晋等国交错着,艰难地生存在强国之间,最为弱小,有许多次几乎被灭掉。然而国家延续了八、九百年之久,在姬姓的封国中只有它最后灭亡,这难道不是召公的功业吗?
【原文】【注解】
召公奭与周同姓,姓姬氏。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①。
①北燕:即燕国。因其南尚有姞姓的燕国,故史书又分别称“北燕”、“南燕”以为区别。
其在成王时,召公为三公①: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②,召公疑之,作《君奭》③。君奭不说周公④。周公乃称“汤时有伊尹,假于皇天⑤;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⑥;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在武丁时,则有若甘般:率维兹有陈⑦,保乂有殷⑧。”于是召公乃说。
①三公:周代称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当时召公为太保。 ②当国:执政,主持国事。 祚:同“阼”,王位前的台阶。践祚,登上皇位。这里指以天子的身份处理国事。 ③《君奭》:《尚书》篇名,相传为周公所作。 ④说:同“悦”。 ⑤假(gé,格):通“格”,感通。 ⑥王家:王室。指朝廷。⑦率:句首语气词。 维:语助词。 兹:此。指以上大臣们。 陈:布陈。指调理国事,实施政令。 ⑧保乂(yì,义):治理,安定。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①。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事其下②,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③,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哥咏之④,作《甘棠》之诗⑤。
①兆民:民众。在古代,对天子而言称作“兆民”,对诸侯而言称作“万民”。这里指周天子的民众。 ②决狱:断案。 政事:处理政事。 ③侯伯:这里泛指有爵位的贵族。 庶人:泛指无官爵的平民。 ④哥:通“歌”。 ⑤《甘棠》:《诗经·国风·召南》中的一篇。
自召公已下九世至惠侯①。燕惠侯当周厉王奔彘,共和之时②。
惠侯卒,子釐侯立。是岁,周宣王初即位③。釐侯二十一年,郑桓公初封于郑。三十六年,釐侯卒,子顷侯立。
顷侯二十年,周幽王淫乱,为犬戎所弑④。秦始列为诸侯⑤。
二十四年,顷侯卒,子哀侯立。哀侯二年卒,子郑侯立。郑侯三十六年卒,子缪侯立。
①已:通“以”。 ②共和:公元前841年,都城内奴隶和自由民大暴动,周厉王逃跑到彘(zhì至),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执政,称作“共和”,共十四年。 ③据《十二诸侯年表》及《卫世家》,周宣王即位在燕釐侯即位的前一年,与此不同。 ④弑:古代把臣子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叫做“弑”。幽王淫乱被犬戎攻杀的事,详见《周本纪》。 ⑤前此秦仅为大夫,并未列为诸侯。公元前771年,西戎伐周,秦襄公救周有功,又将兵护送周平王东迁,到这时才被封为诸侯。详见《秦本纪》。
缪侯七年,而鲁隐公元年也。十八年卒,子宣侯立。宣侯十三年卒,子桓侯立。桓侯七年卒,子庄公立①。
庄公十二年,齐桓公始霸。十六年,与宋、卫共伐周惠王,惠王出奔温,立惠王弟为周王②。十七年,郑执燕仲父而内惠王于周③。二十七年,山戎来侵我,齐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还。燕君送齐桓公出境,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④,使燕共贡天子,如成周时职⑤;使燕复修召公之法。三十三年卒,子襄公立。
襄公二十六年,晋文公为践土之会,称伯⑥。三十一年,秦师败于殽.三十七年,秦穆公卒。四十年,襄公卒,桓公立。
①燕君自此始称为“公”。“公”是古代五等爵位的第一等。 ②:同“颓”。 公元前675年,周惠王强占大臣的花园和住宅,引起叛乱,并召致燕、卫等国伐周,惠王出逃。详见《周本纪》及《左传·庄公十九年》。 ③执:捉拿,拘捕。内:同“纳”,接纳。 ④《括地志》记载,燕君送齐桓公所至的地点在今河北沧州东北,后人在那里筑了燕留城。 ⑤成周:周成王时,周公营建东都洛邑,称为成周。“成周时”即指此时。 职:指做臣子的向君王进贡的职份。 ⑥伯:通“霸”。
桓公十六年卒,宣公立。宣公十五年卒,昭公立。昭公十三年卒,武公立。是岁晋灭三郤大夫①。
武公十九年卒,文公立。文公六年卒,懿公立。懿公元年,齐崔杼弑其君庄公。四年卒,子惠公立。
惠公元年,齐高止来奔②。六年,惠公多宠姬③,公欲去诸大夫而立宠姬宋④,大夫共诛姬宋,惠公惧,奔齐⑤。四年⑥,齐高偃如晋,请共伐燕,入其君。晋平公许,与齐伐燕,入惠公。惠公至燕而死。燕立悼公。
悼公七年卒,共公立⑦。共公五年卒,平公立。晋公室卑⑧,六卿始强大⑨。平公十八年,吴王阖闾破楚入郢。十九年卒,简公立。简公十二年卒,献公立。晋赵鞅围范、中行于朝歌⑩。献公十二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十四年,孔子卒。二十八年,献公卒,孝公立。
①郤:姓。 公元前573年,晋厉公命人袭杀大夫郤锜、郤犨、郤至、紧接着又被大夫栾书、中行偃所囚杀。详见《晋世家》及《左传·成公十七年》。 ②齐大夫高止因为好兴事,并以其事为己功,被放逐出国,投奔到燕。详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③姬:当作“臣”。《十二诸侯年表》:公欲杀公卿而立幸臣,公卿诛幸臣,公恐,出奔齐。”《左传·昭公三年》:“公多嬖宠,欲去诸大夫而立其宠人。冬,燕大夫比以杀公之外嬖。公惧,奔齐。”注云:“外嬖谓宠臣。”下文两“姬”字亦应作“臣”。 ④宋:当为宠臣为首者之名。 ⑤“奔齐”之事,《左传》作“简公”。简公较惠公晚五代,与《史记》所载不同。 ⑥齐、晋伐燕,事在惠公九年,此云“四年”,当是惠公出奔的第四年。 ⑦共:通“恭”。 ⑧公室:诸侯的家族,也用以指诸侯的政权。 ⑨六卿:这里指晋国的范、中行、智、赵、韩、魏六大家族。因他们世代都为晋卿,称作“六卿”。 ⑩范、中行:指晋大夫范吉射和中行寅。赵鞅围朝歌的事,《十二诸侯年表》作“燕简公十二年”,前于此二年,《左传》作“鲁哀公元年”。
孝公十二年,韩、魏、赵灭知伯①,分其地,三晋强②。
十五年,孝公卒,成公立。成公十六年卒,湣公立。湣公三十一年卒,釐公立。是岁,三晋列为诸侯。
釐公三十年,伐败齐于林营。釐公卒,桓公立。桓公十一年卒,文公立。是岁,秦献公卒。秦益强。
文公十九年,齐威王卒。二十八年,苏秦始来见,说文公③。文公予车马金帛以至赵,赵肃侯用之。因约六国,为从长④。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
二十九年,文公卒,太子立,是为易王。
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我,取十城;苏秦说齐,使复归燕十城⑤。十年,燕君为王⑥。苏秦与燕文公夫人私通,惧诛,乃说王使齐为反间⑦,欲以乱齐。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哙立。
①知:同“智”。 《索隐》云:“按《纪年》,智伯灭在成公二年也”。 ②三晋:公元403年,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三家各立为国,史称“三晋”。 ③说:劝说说服,此指劝说君王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 公元前334年,苏秦首次到燕国,劝说燕君亲善赵国,形成“合纵”,被采纳。详见《苏秦列传》及《战国策·燕策》。 ④从:同“纵”,即合纵。战国时六国结成的抗秦联盟。 长:首领,领导人。 苏秦接连游说燕、赵、韩、魏、齐、楚各国君主,结成六国联盟的事,详见《苏秦列传》。 ⑤公元前333年,齐国趁燕国的丧事攻取了燕国十城。苏秦劝说齐王,指出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归还十城可以交好秦、燕两国。于是齐王归还了燕国城池。详见《苏秦列传》及《战国策·燕策》。 ⑥燕君为王:文公太子即位十年,才正式称王。前文所说的“易王”,是写史者对燕君的追谥。 ⑦反间:深入敌方内部,使其落入我方圈套而取胜。 燕王听信了苏秦的假话,果真放他出使齐国。详见《苏秦列传》。
燕哙既立,齐人杀苏秦。苏秦之在燕,与其相子之为婚①,而苏代与子之交②。及苏秦死,而齐宣王复用苏代。燕哙三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子之相燕,贵重③,主断④。苏代为齐使于燕,燕王问曰:“齐王奚如⑤?”对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对曰:“不信其臣。”苏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于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遗苏代百金⑥,而听其所使。
①为婚:结为亲家。 ②交:结交,友好。 ③贵重:位尊任重。 ④主断:主持并决断国家大事。 ⑤奚:何。奚如,怎么样。 ⑥遗(wèi谓):给予,赠送。 金:古代黄金计量单位。秦以前以一镒(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金。
鹿毛寿谓燕王:“不如以国让相子之。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①,许由不受,有让天下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于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②。”燕王因属国于子之③,子之大重④。或曰:“禹荐益,已而以启人为吏⑤。及老,而以启人为不足任乎天下⑥,传之于益。已而启与交党攻益⑦,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已而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于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也⑧。”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⑨。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⑩,国事皆决于子之。
①传说尧让君位给许由,许由不接受,逃到箕山下,农耕而食。 ②行(xìng,杏):品行,品德。 ③属(zhǔ嘱):委托,交付。 ④大重:极其尊贵。 ⑤已而:不久。 人:臣。 启人:启的亲信臣子。 ⑥句中的“人”字是衍文。《战国策·燕策》及《韩非子》中,此句均无“人”字 。 ⑦交党:同党,同伙的人。 ⑧用事:执政,当权。 ⑨印:印信,为官的凭证。 三百石:指官吏俸禄的数量。 效:呈献,交给。 ⑩顾:反而,却。
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①。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谋,将攻子之。诸将谓齐湣王曰②:“因而赴之③,破燕必矣。”齐王因令人谓燕太子平曰:“寡人闻太子之义④,将废私而立公,饬君臣之义⑤,明父子之位。寡人之国小,不足以为先后⑥。虽然,则唯太子所以令之。”太子因要党聚众⑦,将军市被 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市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市被死,以殉⑧。因搆难数月⑨,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⑩,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11)。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二年,而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燕昭王(12)。
①百姓:百官。 恫恐:恐惧。 ②齐湣王:《孟子》、《战国策·燕策》均作“齐宣王”,当以“齐宣王”为是。考辨详见《史记会注考证》。 ③赴:奔赴,这里指驱兵去进攻。 ④寡人:古代君主自谦的称谓。 ⑤饬:整顿,修治。 ⑥先后:即“左右”。辅翼的意思。 ⑦要:通“邀”,招集。 ⑧徇:示众。 ⑨搆:同“构”。搆难,造成祸乱。⑩五都:战国时齐国设置的五个政区。 (11)北地:齐国北部边境地带。 (12)这里关于燕昭王的记载,与《六国年表》及《赵世家》有矛盾之处。或说燕昭王为公子职;或说燕昭王名平,字职,说见陈直《史记新证》。
燕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①。谓郭隗曰:“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诚得贤士以共国②,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郭隗曰:“王必欲致士③,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④,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⑤。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⑥。燕王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
①卑身:使自身卑下,即待人非常谦恭的意思。 币:币帛。古人用束帛作为馈赠和祭祀的礼物,后来泛指车、马、玉、帛等各种礼物。厚币,即丰厚的礼物。关于燕昭王广招贤士的事,详见《战国策·燕策》。 ②共国:共同治理国家。 ③致:招致,引来。 ④况:若,至于。 ⑤宫:宫室,这里指华美的住宅。 师事之:用对待“士”的最高层次礼节来对待他。战国时期,贤明的君主尊重“士”阶层形成风气,他们与“士”的关系,大体分为“师、友、臣”三种类型。即如《战国策·燕策》所云:“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 ⑥趋:奔赴。
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轶轻战①,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独追北②,入至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不下者,独唯聊、莒、即墨③,其余皆属燕,六岁。
昭王三十三年卒,子惠王立。
惠王为太子时,与乐毅有隙④;及即位,疑毅⑤,使骑劫代将。乐毅亡走赵。齐田单以即墨击败燕军⑥,骑劫死,燕兵引归,齐悉复得其故城。湣王死于莒,乃立其子为襄王。
惠王七年卒。韩、魏、楚共伐燕⑦。燕武成王立。
①轶:突,袭击。乐轶,乐于出击。 轻战:轻视作战,实指不怕打仗。②北:败逃。追北,追击败逃的敌人。 ③《乐毅列传》、《田单列传》、《战国策·燕策》及《齐策》均无“聊”字,梁玉绳以为“聊字衍”,是正确的。 ④隙:裂痕。借指嫌隙、嫌怨。 ⑤《战国策·燕策》记载,惠王怀疑乐毅,是因为受了齐人的反间。 ⑥田单在即墨纵火牛击败燕军,详见《田单列传》。 ⑦《战国策·燕策》作:“齐、韩、魏共伐燕。”
武成王七年,齐田单伐我,拔中阳①。十三年,秦败赵于长平四十余万。十四年,武成王卒,子孝王立。
孝王元年,秦围邯郸者解去②。三年卒,子今王喜立。
①拔:攻取,占领。 中阳:据梁玉绳《史记志疑》考证:“中阳”当作“中人”。 ②解:指解除包围。
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燕王命相栗腹约欢赵①,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还报燕王曰:“赵王壮者皆死长平②,其孤未壮,可伐也。”王召昌国君乐间问之。对曰:“赵四战之国③,其民习兵,不可伐。”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对曰:“不可。”燕王怒,群臣皆以为可。卒起二军,车二千乘④,栗腹将而攻鄗,卿秦攻代。唯独大夫将渠谓燕王曰:“与人通关约交⑤,以五百金饮人之王,使者报而反攻之,不祥,兵无成功。”燕王不听,自将偏军随之⑥。将渠引燕王绶止之曰⑦:“王必无自住,往无成功。”王蹴之以足。将渠泣曰:“臣非以自为,为王也!”燕军至宋子,赵使廉颇将,击破栗腹于鄗。〔乐乘〕破卿秦(乐乘)于代。乐间奔赵。廉颇逐之五百余里,围其国⑧。燕人请和,赵人不许,必令将渠处和⑨。燕相将渠以处和⑩。赵听将渠,解燕国。
①约:订立盟约。 欢:合作友好的意思。约欢,订立友好盟约。 ②王:《战国策·燕策》作“民”,《赵世家》作“氏”。作“民”文意畅达;作“氏”、“王”,亦通。 ③四战之国:意指四境皆邻强敌,但能拒战的国家。 盖赵东邻燕国,西接秦境,南错韩、魏,北连胡,故云“四战”。 ④乘:古代称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为一乘。 ⑤通关约交:互通关卡,制定盟约。 ⑥偏军:在侧翼配合主力军作战的部队。 ⑦绶:用来系印的绸带。 ⑧国:国都,都城。 ⑨处和:参与并主持议和。 ⑩相:这里是任命为国相的意思。
六年,秦灭东(西)周,置三川郡。七年,秦拔赵榆次三十七城,秦置大原郡①。九年,秦王政初即位。十年,赵使廉颇将攻繁阳,拔之。赵孝成王卒,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不听,攻乐乘,乐乘走,廉颇奔大梁。十二年,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剧辛故居赵②,与庞煖善,已而亡走燕。燕见赵数困于秦,而廉颇去,令庞煖将也,欲因赵獘攻之③。问剧辛,辛曰:“庞煖易与耳④。”燕使剧辛将击赵,赵使庞煖击之,取燕军二万,杀剧辛。秦拔魏二十城,置东郡。十九年,秦拔赵之邺九城。赵悼襄王卒。二十三年,太子丹质于秦,亡归燕。二十五年,秦虏灭韩王安,置颍川郡。二十七年,秦虏赵王迁,灭赵。赵公子嘉自立为代王。
①大原郡:即“太原郡”。秦置太原郡应在燕王喜八年,见《秦本纪》及《六国年表》。 ②故:从前,过去。 ③獘:通“弊”。困顿,疲惫。 ④易与:容易对付。 ⑤虏灭:指俘虏韩王,灭掉韩国。《六国年表》:“秦虏王安,秦灭韩。”
燕见秦且灭六国,秦兵临易水,祸且至燕。太子丹阴养壮士二十人①,使荆轲献督亢地图于秦,因袭刺秦王②。秦王觉,杀轲,使将军王翦击燕。二十九年,秦攻拔我蓟,燕王亡,徙居辽东,斩丹以献秦。三十年,秦灭魏。
三十三年,秦拔辽东,虏燕王喜,卒灭燕。是岁,秦将王贲亦虏代王嘉。
①阴:暗中,暗地里。 ②袭刺:乘其不备而刺杀。荆轲刺秦王事,详见《刺客列传》及《战国策·燕策》。
太史公曰: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燕(北)〔外〕迫蛮貉①,内措齐,晋②,崎岖强国之间③,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④,于姬姓独后亡⑤,岂非召公之烈邪⑥!
①蛮貉:又作“蛮貊”。古代对我国东北部少数民族的蔑称。 迫:迫近,逼近。 ②措:通:“错”。交错、夹杂。 ③崎岖:道路险阻不平。这里用来比喻处境困难艰险。 ④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社稷便成为国家的代称。 血食:指享受祭祀。古代杀牲取血用来祭祀,称为“血食”。 ⑤关于燕国“于姬姓独后亡”,《史记会注考证》引了两种说法。其一:梁玉绳曰:“姬姓之国,卫最后绝,燕先灭矣。何云后亡?”其二:中井积德曰:“燕独后亡者,以其在边陲最远也。且以此颂召公,则将置周公于何地也?太史公之论未得当。”泷川资言只认为这两种说法“失于凿”(即不确凿),并未说明原因。按:燕、卫都是姬姓国。公元前222年,秦灭燕;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废卫君为庶人,看来卫之亡后于燕。但是,在公元前353年,卫君就由公自贬为侯,公元前320年,又自贬为君,仅仅有濮阳一县之地。至公元前242年,秦国将濮阳并为东郡,而把卫君徙往野王。这时的卫君,已在秦国掌握之中,卫国已经名存实亡了。因而《史记》关于燕国“于姬姓独后亡”的说法,是符合实际的。⑥烈:事业,功绩。
管蔡世家第五
赵季 译注
【说明】
司马迁在本书《太史公自序》一篇中介绍了本篇的主要内容和作者意图。他说:“管蔡相武庚,将宁旧商;及旦摄政,二叔不飨;杀鲜放度,周公为盟;太妊十子,周以宗强。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本篇主要叙述周武王之弟管叔、蔡叔事迹及蔡、曹二国的兴灭历程,兼及武王兄弟的概括介绍。
西周立国,实行以血缘关系维系统治的宗法制度,即把王室宗族分封为诸侯国,作为辅弼国王统治的政治力量。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即位,周公旦摄政,引起了管叔、蔡叔的怀疑不满。他们利用自己封地内殷族余民的力量叛周,后被武力平息。在本篇里,司马迁既从维护统一的立场出发,批评了管叔蔡叔的分裂行为,又委婉辩证地指出了二人叛国的真实思想根源:“疑周公之为不利于成王。”司马迁没有象那些极端的卫道者一样,把管蔡之乱完全归咎于管蔡个人品质的顽劣,表现出太史公尊重史实、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和具有真知灼见的高度史识。
其次,本篇通过对曹、蔡两国几度兴亡的简练叙述,生动地再现出这两个小国在激烈兼并形势下的窘迫处境,以及两国统治阶级内部弑杀无已的尖锐斗争。从一个特定的侧面反映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剧烈动荡和破国亡家相继的残酷现实。
另外,本篇不拘成法,体圆用神,笔有繁简,表明了司马迁对历史编纂体例的灵活运用。本篇名为“世家”,原应记载流传数世的诸侯。太史公却把伯邑考、成叔武、霍叔处、冉季载、管叔鲜等无后或其后人不明的都连带介绍。一是因为这些人与蔡叔度、曹叔振铎均为武王兄弟;二来这些人又不同于武王的其他两个弟弟周公旦、卫康叔那样传国久远。从有利于记叙史实的角度看,把这些有一定联系(兄弟关系)而又史实不多、影响不大的人物论列在一起,以免失考,体现了太史公在结构设计上的匠心:以介绍十兄弟起,以管蔡之乱承,然后分述蔡曹两国以结。篇中照应十兄弟的下落。全篇脉络清晰、井然有序。
【译文】
管叔鲜和蔡叔度,都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武王一母同胞的兄弟共有十人。他们的母亲名叫太姒,是文王的正妻。她的长子是伯邑考,以下依次是武王发、管叔鲜、周公旦、蔡叔振、曹叔振铎、成叔武、霍叔处、康叔封,最小的是冉季载。十兄弟中只有武王发和周公旦德重才高,是辅助文王的左膀右臂,所以文王不立伯邑考,而立次子发为太子。文王死后,太子发即位,就是武王。这以前伯邑考已经死了。
武王战胜商朝的纣王、平定天下以后,大封功臣和兄弟。于是把管地分封给叔鲜,把蔡地分封给叔度;并让二人做纣子武庚禄父的相,一起治理殷族遗民。把鲁地分封给叔旦,同时让叔旦做周王朝的相,故称周公。叔振铎封于曹 地,叔武封于成地,叔处封于霍地。当时康叔和冉季载年龄幼小,未受分封。
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继位,周公旦掌握国家大权。管叔和蔡叔怀疑周公的作为不利于成王,于是扶持武庚一起叛乱。周公旦按成王旨意征伐叛军,诛斩武庚,杀死管叔而流放蔡叔,流放时只给了蔡叔十乘车和刑徒七十人为随从。又把南朝遗民分为二部:宋地一部分封给微子启,以接续殷人香火;卫地一部,命康叔做卫国国君,就是卫康叔。又把冉地分封给季载。冉季、康叔品行美善,因此周公举报康叔为周王的司寇,冉季做司空。二人辅佐成王治理国家,美名传于天下。
蔡叔度流放后死去。其子名胡,胡一改其父旧行,尊德向善。周公听说后,举荐他做鲁国的卿士,鲁国大治。周公向成王建议,又把胡封在蔡地,以行蔡叔的岁时祭祀之礼,就是蔡仲,其余五叔各回封国,没有在周朝廷做官的。
蔡仲死,其子蔡伯荒继位。蔡伯荒死,其子宫侯继位。宫侯死,其子厉侯继位。厉侯死,其子武侯继位。武侯时,周厉王丢了王位,逃到彘地,周公、召公共同执政,有许多诸侯背叛周室。
武侯死,其子夷侯继位。夷侯十一年(前827),周宣王即位。二十八年(前810),夷侯死,其子釐(xī,西)侯所事继位。
釐侯三十九年(前771),周幽王被犬戎杀死,周室衰落东迁。秦国开始被列为诸侯。
四十八年(前762),釐侯死,其子共侯兴继位。共侯二年(前760)死,其子戴侯继位。戴侯十年(前750)死,其子宣侯措父继位。
宣侯二十八年(前722),鲁隐公即君位。三十五年(前715),宣侯死,其子桓侯封人继位。桓侯三年(前712年),鲁国人杀了鲁隐公。二十年(前695),桓侯死,其弟哀侯献舞继位。
哀侯十一年(前684),先前,哀侯从陈国娶的夫人,这一年,息侯也从陈国娶了夫人,息夫人出嫁路过蔡国,哀侯表现极不尊重。息侯怒,请求楚文王:“你带兵来征伐我国,我向蔡国求救,蔡兵必来援救,楚国借机攻打蔡国,必获胜利。”楚文王照计而行,把蔡哀侯俘获带回楚国。哀侯被扣留在楚九年,死于楚国。共在位二十年,蔡人拥立哀侯之子肸(xī,西)为国君,就是缪(mù,木)侯。
缪侯把妹妹嫁给齐桓公做夫人。十八年(前657),齐桓公和夫人蔡女乘船游玩,夫人使劲晃船,桓公制止她,她还是晃个不停。桓公大怒,把她送回娘家却并不断绝关系。蔡侯也很生气,把其妹嫁了别人。齐桓公一怒之下讨伐蔡国;蔡国大败,缪侯被俘,齐国向南进军至楚国邵陵。后来诸侯替蔡侯向齐桓公道歉,齐桓公才放蔡侯回国。二十九年(前646),缪侯死,其子庄侯甲午继位。
庄侯三年(前643),齐桓公死。十四年(前632),晋文公在城濮大败楚军。二十年(前626),楚国太子商臣杀其父成王,代立为君。二十五年(前621),秦穆公死。三十三年(前613),楚庄王即位。三十四年(前612),庄侯死,其子文侯继位。
文侯十四年(前598),楚庄王讨伐陈国,杀夏徵舒。十五年(前597),楚围郑国,郑君投降,楚国又释放郑君。二十年(前592),文侯死,其子景侯固继位。
景侯元年(前591),楚庄王死。四十九年(前543),景侯给太子般从楚国娶来媳妇,景侯又与儿媳通奸,太子杀死景侯,自立为君,就是灵侯。
灵侯二年(前541),楚公子围杀国君郏(jiá,阳平“家”)敖自立为楚王,就是灵王。九年(前534),陈国司徒招杀死陈哀公。楚国派公子弃疾占领陈国,陈国灭亡。十二年(前531),楚灵王借口蔡灵侯杀父,诱骗蔡灵侯到申地,预先埋伏甲兵,用酒宴招待灵侯。灵侯醉后被楚人杀死,跟随灵侯的七十名士兵也遭刑受害。楚灵王又命公子弃疾围住蔡国。十一月,楚灭掉蔡国,任命弃疾做蔡公。
楚灭蔡三年后,楚国公子弃疾杀了楚灵王,代其为君,就是平王。平王找到蔡景侯的小儿子庐,立为蔡国国君,就是平侯。这一年,楚国也恢复了陈国。楚平王刚即位,打算亲近诸侯,所以让陈、蔡国君的后人继君位。
平侯九年(前522)死,蔡灵侯的孙子东国打跑平侯之子,自立为国君,就是悼侯。悼侯的父亲是隐太子友。友本是灵侯太子,平侯继位后杀了隐太子友。因此平侯一死,隐太子的儿子东国就攻打平侯的儿子,自立为君。悼侯三年(前519)死,其弟昭侯申继位。
昭侯十年(前509)时去朝见楚昭王,带着两件漂亮皮衣,一件献给昭王,一件自己穿。楚国令尹子常想要蔡昭侯那一件,昭侯不给。子常就向楚昭王说昭侯的坏话,把昭侯扣留在楚国达三年之久。后来蔡昭侯知其中原因,就把自己那件皮衣献给子常,子常接受皮衣后,才向楚王建议把昭侯放回国。蔡侯回国后赶到晋国,请求晋国帮助蔡国攻楚。
十三年(前506)春,昭侯和卫灵侯都在邵陵盟会。蔡侯私下要求周大夫苌弘把蔡国在盟会上的位次排在卫国前面。卫则派史䲡(qiū,秋)陈说卫康叔德高功大,于是卫国排位先于蔡国。夏天,蔡国按晋国意愿灭掉沈国,楚王大怒,发兵攻蔡。蔡昭侯派其子去吴国做人质,请吴国发兵共伐楚国。冬天,蔡侯与吴王阖闾攻破楚国,进入楚都城郢。因蔡侯痛恨子常,子常心中害怕,逃到郑国。十四年(前505),吴国撤军,楚昭王光复楚国。十六年(前503),楚国令尹计划攻蔡报仇,在向民众鼓动时泣不成声,蔡昭侯听说后十分恐惧。二十六年(前493),孔子到蔡国。楚昭王讨伐蔡国,蔡侯恐慌,向吴国告急。吴王认为蔡国都城距吴国太远,要求蔡侯将其国都迁得离吴国近一些,以便于出兵相救;蔡昭侯也不与大夫商量,暗中答应了。于是吴国出兵救蔡,并把蔡国都城迁到州来。二十八年(前491),昭侯要去朝见吴王,蔡国大夫们怕他再次迁都,就指使一个名叫“利”的盗贼杀死昭侯,然后又杀掉利以推诿杀君之罪,于是拥立昭侯之子朔为国君,就是成侯。
成侯四年(前487),宋国灭掉曹国。十年(前481),齐国的田常杀死国君齐简公。十三年(前478),楚国灭掉陈国。十九年(前472),成侯死,其子声侯产继位。声侯十五年(前457)死,其子元侯继位。元侯六年(前451)死,其子侯齐继位。
侯齐四年(前447),楚惠王灭掉蔡国,蔡侯齐出逃,蔡国从此祭祀断绝,国家灭亡,比陈国晚灭亡三十三年。
伯邑考的后人不知分封何处。武王发的后人是周王,有《本纪》记载。管叔鲜叛乱被杀,没有后代。周公旦的后人是鲁国君主,有《世家》记载。蔡叔度的后人是蔡国君主,有《世家》记载。曹叔振铎的后人是曹国君主,有《世家》记载。成叔武的后人不知下落。霍叔处的后人分封于霍地,后被晋献公灭掉。康叔封的后人是卫国君主,有《世家》记载。冉季载的后代下落不明。
太史公说:管叔、蔡叔造反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但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天下的人都怀疑周公,全仗成叔、冉季等同母兄弟十人的辅助,才使天下诸侯共尊周室,所以把他们的事迹附记在《世家》内。
曹叔振铎是周武王之弟,武王战胜商纣后,就把曹地分封给叔振铎。
叔振铎死,其子太伯脾继位。太伯死,其子仲君平即位。仲君平死,其子宪伯侯继位。宪伯侯死,其子孝伯云继位。孝伯云死,其子夷伯喜继位。
夷伯二十三年(前842),周厉王逃往彘地。
夷伯三十年(前835)死,其弟幽伯强继位。幽伯九年(前826),其弟苏杀死幽伯,自立为国君,就是戴伯。戴伯元年(前825),周宣王已即位三年。戴伯三十年(前796)死,其子惠伯兕(sì,寺)继位。
惠伯二十五年(前771),周幽王被犬戎杀死,王室东迁,越发衰微,诸侯纷纷背叛王室。秦国在这一年开始被列为诸侯。
惠伯三十六年(前760)死,其子石甫继位,其弟武杀掉石甫代立为君,就是缪公。缪公三年(前757)死,其子桓公终生继位。
桓公三十五年(前722),鲁隐公继位为君。四十五年(前712),鲁人杀死隐公。四十六年(前711),宋国的华父督杀死宋殇公和大夫孔父。五十五年(前702),楚桓公死,其子庄公夕姑继位。
庄公二十三时(前679),齐桓公开始做诸盟主,称霸天下。
三十一年(前671),庄公死,其子釐公夷继位。釐公九年(前662)死,其了昭公班继位。昭公六年(前656),齐桓公战胜蔡国,顺势进军至楚国邵陵。九年(前653),昭公死,其子共公襄继位。
共公十六年(前637),原先时,晋公子重耳逃亡时经过曹国,曹共公对待他很不礼貌,甚至想看重耳那长得连在一块的肋骨。曹大夫釐负羁劝止,共公不听,釐负羁只得暗中对重耳表示友好。二十一年(前632),晋文公重耳讨伐曹国,把曹共公掳回晋国,却命令军队不得骚扰釐负羁一族所居之地。有人劝晋文公:“当年齐桓公大会诸侯,连异姓国家都帮助他们重新复国;现在您却囚禁曹君,消灭同姓国家。这样做,以后怎能号令诸侯?”晋文公才又把曹共公释放。
二十五年(前628),晋文公死。三十五年(前618),曹共公死,其子文公寿继位。文公二十三年(前595)死,其子宣公强继位。宣公十七年(前578)死,其弟成公负刍(chú,除)继位。
成公三年(前575),晋厉公攻伐曹国,俘获曹成公带回晋国,第二年又放归。五年(前573),晋国大夫栾书、中行偃指使程滑杀死晋厉公。二十三年(前555),成公死,其子武公胜继位。武公二十六年(前529),楚公子弃疾杀死楚灵王,代立为君。二十七年(前528),武公死,其子平公须继位。平公四年(前524)死,其子悼公午继位。这一年,宋、卫、陈、郑四国都发生了火灾。
悼公八年(前516),宋景公即位。九年(前515),曹悼公去宋国朝会,被宋囚禁;曹国大臣拥立悼公之弟野为君,就是声公。悼公最终死在宋国,后来归葬于曹。
声公五年(前510),曹平公之弟通杀声公自立,就是隐公。隐公四年(前506),曹声公之弟露又杀隐公自立,就是靖公。靖公四年(前502)死,其子伯阳继位。
伯阳三年(前499),曹国都城里有一人做梦,梦见许多君子站在社宫那里商议灭掉曹国;曹叔振铎制止了他们,让他们等待公孙强,众君子答应了叔振铎的要求。做梦者天亮后找遍了曹国,也没有公孙强这个人。做梦者就告戒他的儿子:“我死以后,你听说公孙强执掌政事,一定离开曹国,免遭祸事。”等到伯阳即位后,喜好射猎。六年(前496),曹国有个农夫公孙强也喜好射猎,猎得白雁献给伯阳,大谈射猎之道,借此商问政事。伯阳高兴之极,非常宠幸公孙强,命他做司城来处理政务。做梦者之子听说后,逃离了曹国。
公孙强向曹伯陈说称霸诸侯的主张。十四年(前488),曹伯听从公孙强的主意,背叛晋国,进犯宋国。宋景公攻曹,晋国不救。十五年(前487),宋灭掉曹,抓曹伯阳和公孙强回宋杀掉,曹国就灭亡了。
太史公说:我通过探究曹共公不听信贤人釐负羁却宠幸后宫美女三百人高乘轩车的事,得知共公不树德政。至于曹叔振铎托梦于人,岂不是想延长曹国命运吗?无奈公孙强却不好好治理国家,曹叔振铎的祭祀香烟终于灭绝了。
【原文】【注解】
管叔鲜、蔡叔度者,周文王子而武王弟也。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①。其长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处,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载。冉季载最少。同母昆弟十人②,唯发、旦贤,左右辅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发为太子③。及文王崩而发立④,是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⑤。
①正妃:古代王侯之妻称“妃”,正妃即王侯之正妻。 ②昆弟:兄弟。 ③舍:放弃。 古代王位采取嫡长子继承制,文王本应立伯邑考为太子,但因次子发贤能,故文王放弃长子而立次子为太子。 ④崩:古代帝王死称“崩”。 立:帝王或诸侯即位称“立”。 ⑤卒:死。《礼记·曲礼》说:“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但《史记》中并不严格区分,天子也死也称“卒”或“死”,如“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厉王死于彘”。
武王已克殷纣,平天下,封功臣昆弟①。于是封叔鲜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纣子武庚禄父②,治殷遗民③。封叔旦于鲁而相周,为周公。封叔振铎于曹,封叔武于成,封叔处于霍。康叔封、冉季载皆少,未得封。
①封:古代帝王以土地、爵位赐人。 ②相:辅佐。 ③治:统治。 遗民:亡国之民。
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专王室①。管叔、蔡叔疑周公之为不利于成王②,乃挟武庚以作乱③。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诛武庚④,杀管叔,而放蔡叔⑤,迁之⑥,与车十乘⑦,徒七十人从⑧。而分殷余民为二:其一封微子启于宋,以续殷祀⑨;其一封康叔为卫君⑩,是为卫康叔。封季载于冉。冉季、康叔皆有驯行(11),于是周公举康叔为周司寇,冉季为周司空,以佐成王治(12),皆有令名于天下⒀。
①专:专权。 王室:古代中央政权,即朝廷。此指周王朝。 ②为:行为。 本句意为,管蔡二叔怀疑周公专权的做法是想篡夺成王的王位。 ③挟:胁迫。 作乱:制造叛乱。 ④承:秉奉。 本句说的是周公东征,平定管蔡叛乱之事,详见《周本纪》和《鲁周公世家》。 ⑤放:流放。 ⑥迁:放逐。 ⑦与:给。 乘:四匹马拉一辆车为一乘。 ⑧徒:犯罪服劳役之人。 从:跟随。 ⑨祀:祭祀。古人重视子孙传世长久,祭祀香火不绝。此指周公虽诛武庚,仍以殷王族的支系微子封于宋,使殷族祭祀不至于断绝。 ⑩君:诸侯国的君主。 (11)驯行:善行。 (12)佐:辅助。 ⒀令名:美好的声誉。
蔡叔度既迁而死。其子曰胡,胡乃改行①,率德驯善②。周公闻之,而举胡以为鲁卿士③,鲁国治④。于是周公言于成王,复封胡于蔡,以奉蔡叔之祀,是为蔡仲。余五叔皆就国⑤,无为天子吏者。
①行:行为。 ②率:遵循。 驯:顺服。 ③举:选用。 ④治:社会安定太平。 ⑤余五叔:《索隐》认为五叔指管、蔡、成、曹、霍、误。按管叔已诛,蔡叔流放而死,不能就国。而且原文“是为蔡仲。余五叔皆就国”,已把蔡仲列于五叔之外。五叔似指曹、成、霍、康、冉。冉季虽不以叔名,此处连带概言之。此时五人先后分就封地,皆回各国。至于康叔为司寇、冉季为司空,是成王长大后、周公已归政时的事。见《卫康叔世家》“成王长,用事,举康叔为周司寇。” 就国:归国。
蔡仲卒,子蔡伯荒立。蔡伯荒卒,子宫侯立。宫侯卒,子厉侯立。厉侯卒,子武侯立。武侯之时,周厉王失国,奔彘,共和行政①,诸侯多叛周。
①共和行政:公无前841年,周厉王因平民暴动逃离首都,周公、召公共同执政,号称“共和执政”。
武侯卒,子夷侯立。夷侯十一年,周宣王即位。二十八年,夷侯卒,子釐侯所事立。
釐侯三十九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①,周室卑而东徙②。秦始得列为诸侯③。
四十八年,釐侯卒,子共侯兴立。共侯二年卒,子戴侯立。戴侯十年卒,子宣侯措父立。
①周幽王宠幸褒姒而废太子及申后,申后父申侯联合缯国、犬戎攻幽王,杀死在骊山下。 ②周室:周王朝的中央政权。卑:衰微。 东徙:周平王时,将首都由镐京(今陕西西安附近)迁往洛邑(今河南洛阳)。 ③本句指,秦国原来列为诸侯,周平王东迁,秦襄公护送有功,周平王封襄公为诸侯。
宣侯二十八年,鲁隐公初立①。三十五年,宣侯卒,子桓侯封人立。桓侯三年,鲁弑其君隐公②。二十年,桓侯卒,弟哀侯献舞立。
哀侯十一年,初③,哀侯娶陈④,息侯亦娶陈。息夫人将归⑤,过蔡,蔡侯不敬⑥。息侯怒,请楚文王⑦:“来伐我,我求救于蔡,蔡必来,楚因击之,可以有功⑧。”楚文王从之,虏蔡哀侯以归。哀侯留九岁⑨,死于楚。凡立二十年卒⑩。蔡人立其子肸,是为缪侯。
①前722年,鲁隐公以庶子身份摄政,详见《鲁周公世家》。古史《春秋》从这一年开始记事。 ②弑:古代称子杀父母或臣杀君为“弑”。前712年,鲁公子翚杀隐公,详见《鲁周公世家》。 ③初;当初,原先。指“哀侯娶陈”之事发生在以前,并非在本年。 ④娶陈:娶陈国女为妇。 ⑤归:出嫁。 ⑥不敬:指不礼貌的行为。事见《左传·庄公十年》:息夫人出嫁经过蔡国,蔡侯说:“这是我的小姨子啊!”让息夫人停下相见,行为轻佻。 ⑦请:要求。 ⑧功:成效。 ⑨遛:滞留。 ⑩凡:总共。
缪侯以其女弟为齐桓公夫人①。十八年,齐桓公与蔡女戏船中②,夫人荡舟③,桓公止之,不止,公怒,归蔡女而不绝也④。蔡侯怒,嫁其弟⑤。齐桓公怒,伐蔡;蔡溃⑥,遂虏缪侯,南至楚邵陵。已而诸侯为蔡谢齐⑦,齐侯归蔡侯。二十九年,缪侯卒,子庄侯甲午立。
①女弟:妹妹。 ②戏:游玩。 ③荡:摇晃。 ④归:使归。此处指齐桓公把蔡女轰回娘家。 绝:断绝(婚姻关系)。 ⑤弟:即前文所说的蔡侯之女弟。 ⑥溃:败散。 ⑦谢:道歉。
庄侯三年,齐桓公卒。十四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二十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五年,秦穆公卒。三十三年,楚庄王即位。三十四年,庄侯卒,子文侯申立。
文侯十四年,楚庄土伐陈,杀夏徵舒。十五年,楚围郑,郑降楚,楚复之①。二十年,文侯卒,子景侯固立。
①(shì,士):通“释”,释放。
景侯元年,楚庄王卒。四十九年,景侯为太子般娶妇于楚,而景侯通焉①。太子弑景侯而自立,是为灵侯。
灵侯二年,楚公子围弑其王郏敖而自立,为灵王。九年,陈司徒招弑其君哀公。楚使公子弃疾灭陈而有之。十二年,楚灵王以灵侯弑其父,诱蔡灵侯于申,伏甲饮之②,醉而杀之③,刑其士卒七十人④。令公子弃疾围蔡⑤。十一月,灭蔡⑥,使弃疾为蔡公⑦。
①通:通奸。 此二句是追述景侯四十九年以前的事。两年以前,郑大夫子产评论蔡景侯:“做国君却与儿媳妇通奸,没有做父亲的样子,必遭其子之殃。”详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②伏甲饮之:埋伏下武士后,让蔡侯饮酒。 蔡侯去申地以前,蔡国大夫曾劝阻说:“楚王贪婪而不守信用,只恨我蔡国不服。现在给我们重礼而且甜言蜜语,这是引诱我们。不如别去申地。”蔡侯不听,终于遇害。详见《左传·昭公十一年》。 ③醉而杀之:并非当时杀死。据《左传·昭公十一年》载:三月丙申“醉而执之”,“夏四月丁巳,杀之”。 ④刑:用肉刑或杀害。 ⑤据《左传·昭公十一年》,四月公子弃疾帅师围蔡。 ⑥灭蔡:《春秋·昭公十一年》载,冬十一月丁酉,楚师灭蔡,俘获隐太子友至楚,杀之并用做祭祀的贡品。司马迁则认为隐太子友被蔡平侯所杀。当是根据不同的记载或传说。参见下文注释。 ⑦蔡公:《正义》说:“蔡之大夫也。”其意指蔡公并非蔡国君。楚灭蔡以后,把蔡国当成自己的领地。楚自称王,蔡公就是大夫,属楚王管辖。
楚灭蔡三岁①,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代立,为平王。平王乃求蔡景侯少子庐②,立之,是为平侯。是年,楚亦复立陈。楚平王初立,欲亲诸侯,故复立陈、蔡后③。
①三岁:即前529年。蔡灵侯十二年(前531)楚灭蔡,前530年蔡无国君,弃疾为蔡公,司马迁以此年为蔡平侯元年(前529),司马迁作平侯二年。平侯共在位八年死,司马迁作“平侯九年卒”。 ②求:寻找。 蔡景侯少子庐:一说为景侯曾孙、灵侯孙、隐太子友之子。参见《集解》引《世本》。司马迁采用异说。 ③后:后代。
平侯九年卒①,灵侯般之孙东国攻平侯子而自立②,是为悼侯。悼侯父曰隐太子友。隐太子友者,灵侯之太子,平侯立而杀隐太子③,故平侯卒而隐太子之子东国攻平侯子而代立,是为悼侯。悼侯三年卒,弟昭侯申立。
①平侯在位其实只有八年(前529前522)。 ②《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与司马迁说法不同。《左传》为:楚臣费无极向东国索取贿赂,并向蔡国人说:“平侯之子朱现为蔡国君,但不听楚国命令,楚王将立东国为蔡君。你们如不主动按楚王意思去做,楚国一定要攻伐蔡国。”蔡人恐惧,于是驱逐平侯子朱,立东国为君。朱向楚王诉说此事,楚王本想讨伐蔡国,又因费无极作梗,东国遂立。司马迁当是采取异说。 ③《左传·昭公十一年、二十一年》两次说隐太子是被楚灵王所杀。司马迁当别有所据。
昭侯十年,朝楚昭王,持美裘二,献其一于昭王而自衣其一。楚相子常欲之,不与。子常谗蔡侯,留之楚三年。蔡侯知之,乃献其裘于子常;子常受之,乃言归蔡侯。蔡侯归而之晋,请与晋伐楚①。
①《左传·定公三年》载此事更详,现录于下:蔡昭侯为两佩与两裘以如楚,献一佩一裘于昭王。昭王服之,以享蔡侯。蔡侯亦服其一。子常欲之,弗与,三年止之。……蔡人闻之,固请,而献佩与子常。子常朝,见蔡侯之徒,命有司曰:“蔡君之久也,官不共也。明日礼不毕,将死。”蔡侯归,及汉,执玉而沉,曰:“余所有及汉而南者,有若大川!”蔡侯如晋,以其子元与其大夫之子为质焉,而请伐楚。
十三年春,与卫灵公会邵陵①。蔡侯私于周苌弘以求长于卫②;卫使史䲡言康叔之功德③,乃长卫。夏,为晋灭沈④,楚怒,攻蔡。蔡昭侯使其子为质于吴⑤,以共伐楚。冬,与吴王阖闾遂破楚入郢⑥。楚怨子常,子常恐,奔郑。十四年,吴去而楚昭王复国。十六年,楚令尹为其民泣以谋蔡⑦,蔡昭侯惧⑧。二十六年,孔子如蔡⑨。楚昭王伐蔡⑩,蔡恐,告急于吴。吴为蔡远,约迁以自近,易以相救;昭侯私许,不与大夫计(11)。吴人来救蔡,因迁蔡于州来(12)。二十八年,昭侯将朝于吴,大夫恐其复迁,乃令贼利杀昭侯⒀;已而诛贼利以解过⒁,而立昭侯子朔,是为成侯。
①会:盟会,是许多诸侯的联席会议,有一国为盟主,需要进行在神前的歃(shà,煞)血仪式:即杀牲取血,塗口旁或含口中,以示信用。歃血次序以先为尊。 ②长于卫:指歃盟次序在卫侯之前。蔡国因自己的祖先蔡叔是卫侯祖先康叔的哥哥,所以要求次序在前。 ③史䲡:《左传》作“祝佗”。二人皆字子鱼,疑司马迁误。祝佗之言大意为:“先王都尚德不尚年,康叔虽比蔡叔小,但康叔做过周司寇,蔡叔未做过朝官,而且蔡叔曾参预叛乱谋犯王室。而且晋文公践土之盟也是先卫后蔡。”详见《左传·定公四年》。 ④邵陵之会,沈国未参加,晋国命蔡国讨伐。四月,蔡大夫公孙姓带兵灭沈,把沈国国君嘉俘获至蔡国杀掉。事详见《左传·定公四年》。 ⑤其子:名乾。《左传·定公四年》载:“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蔡侯因之,以其子乾与其大夫之子为质于吴。” ⑥《左传·定公四年》载:“冬,蔡侯、吴子、唐侯共伐楚。……五战,及郢。” ⑦令尹:指当时楚国令尹子西。 ⑧此事《十二诸侯年表》作十七年,言“子西为民泣,民亦泣,蔡昭侯恐”。 ⑨孔子在蔡事迹,可参见《孔子世家》。其最重要者为,陈、蔡二国大夫率领徒役围孔子于郊外,孔子断粮。 ⑩应为昭侯二十五年事,参见《十二诸侯年表》。《左传·哀公元年》曾详载此事:春,楚国为报吴、蔡以前破国之仇,率陈、随、许三国围蔡。楚军距蔡都一里筑起堡垒,墙一丈厚两丈高。围攻九昼夜,蔡人男女列队出降。楚人命蔡迁于长江以北、汝河以南,蔡人权且答应。⑾此为楚军撤兵后之事。《左传·哀公元年》:“蔡于是乎请迁于吴。”杜预注:“楚既还,吴人更叛楚就吴。为明年蔡迁州来传。” ⑿此事详见《左传·哀公二年》:“吴洩庸如蔡纳聘,而稍纳师。师毕人,众知之。蔡侯告大夫,杀公子驷以说。哭而迁墓。冬,蔡迁于州来。”杨伯峻注:“蔡侯欲迁于吴,故与吴谋,因聘而纳吴师。诸大夫不欲迁者,蔡侯杀公子驷以向吴解说,于是无人敢阻止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618页) ⒀《孔子世家》说:“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变迁,公孙翩射杀昭公。”《左传·哀公四年》也记载此事:“春,蔡昭公将如吴。诸大夫恐其又迁也,承公孙翩而射之,入于家人而卒。以两矢门之,众莫敢进。文之锴(kǎi,凯)后至,曰:‘如墙而进,而杀二人。’锴执宫而先,翩射之,中肘;锴遂杀之。放逐公孙辰而杀公孙姓、公孙盱(xū,须)。”所以(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三十五引梁玉绳说:“此‘利’字误;《索隐》以利为贼名,妄。”此处当为司马迁笔误。 ⒁解过:赎错,此处指推诿杀君之罪。
成侯四年,宋灭曹。十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十三年,楚灭陈。十九年,成侯卒,子声侯产立。声侯十五年卒,子元侯立。元侯六年卒,子侯齐立。
侯齐四年,楚惠王灭蔡,蔡侯齐亡①,蔡遂绝祀②。后陈灭三十三年。
①亡:逃亡。 ②绝祀:宗庙祭祀断绝,象征亡国。
伯邑考,其后不知所封。武王发,其后为周,有本纪言①。管叔鲜作乱诛死,无后。周公旦,其后为鲁,有世家言②。蔡叔度,其后为蔡,有世家言③。曹叔振铎,其后为曹,有世家言④。成叔武,其后无所见⑤。霍叔处,其后晋献公时灭霍⑥。康叔封,其后为卫,有世家言⑦。冉季载,其后世无所见⑧。
①本纪:指《周本纪》。 ②世家:指《鲁周公世家》。 ③世家:即指本篇。 ④世家:即指本篇。 ⑤叔武封于成,又作“郕”。《春秋》隐公五年,卫师入郕。隐公十年,齐人郑人入郕。庄公八年,(鲁)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文公十二年,郕伯来奔。皆有传。但不知其国君名字、谥号及年代世系。 ⑥前661年,晋献公灭霍。参见《十二诸侯年表》及《晋世家》。 ⑦世家:指《卫康叔世家》。 ⑧《国语·周语》中富辰在周襄王十七年(前636)曾提到冉季之国灭亡由于郑姬。可见前此其国已亡。
太史公曰:管蔡作乱,无足载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赖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属十人为辅拂①,是以诸侯卒宗周②,故附之世家言。
①拂:通“弼”,辅佐。 ②卒宗周:终于以周王朝为宗主。
曹叔振铎者,周武王弟也。武王已克殷纣,封叔振铎于曹。
叔振铎卒,子太伯脾立。太伯卒,子仲君平立。仲君平卒,子宫伯侯立。宫伯侯卒,子孝伯云立。孝伯云卒,子夷伯喜立。
夷伯二十三年,周厉王奔于彘。
三十年卒,弟幽伯强立,幽伯九年,弟苏杀幽伯代立,是为载伯。戴伯元年,周宣王已立三岁。三十年,载伯卒,子惠伯兕立。
惠伯二十五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因东徙,益卑,诸侯畔之①。秦始列为诸侯。
三十六年,惠伯卒,子石甫立,其弟武杀之代立,是为缪公。缪公三年卒,子桓公终生立。
①畔:通“叛”。
桓公三十五年,鲁隐公立。四十五年,鲁弑其君隐公。四十六年①,宋华父督弑其君殇公,及孔父。五十五年,桓公卒,子庄公夕姑立。
庄公二十三年,齐桓公始霸②。
①四十六年:应为“四十七年”,参见《十二诸侯年表》。 ②霸:通“伯”,做诸侯的盟主。
三十一年,庄公卒,子釐公夷立。釐公九年卒,子昭公班立。昭公六年,齐桓公败蔡,遂至楚召陵。九年,昭公卒,子共公襄立。
共公十六年,初,晋公子重耳其亡过曹①,曹君无礼,欲观其骈胁②。釐负羁谏③,不听,私善于重耳④。二十一年,晋文公重耳伐曹,虏共公以归,令军毋入釐负羁之宗族闾⑤。或说晋文公曰⑥:“昔齐桓公会诸侯,复异姓⑦;今君囚曹君,灭同姓⑧,何以令于诸侯?”晋乃复归共公。
①事在共公十五年。《十二诸侯年表》列此事于十六年,亦误。详见杨伯峻考证(《春秋左传注》第407页)。 ②骈胁:肋骨长得连成一块。 ③谏:劝止。 《国语·晋语四》详载其谏辞如下:负羁言于曹伯曰:“夫晋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礼焉?”曹伯曰:“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谁不过此!亡者皆无礼者也,余焉能尽礼焉!”对曰:“臣闻之:爱亲明贤,政之干也。礼宾矜穷,礼之宗也。礼以纪政,国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国君无亲,以国为亲。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晋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实建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废亲。今君弃之,不爱亲也。晋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从之,可谓贤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贤也。谓晋公子之亡,不可不怜也。比之宾客,不可不礼也。失此二者,是不礼宾、不怜穷也。守天下之聚,将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阙。玉帛酒食,犹粪土也,受粪土以毁三常,失位而阙聚,是之不难,无乃不可乎?君其图之。”公弗听。 ④善:友好。事详载《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如下:(重耳)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釐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返其国,返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乃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⑤宗族闾:同族人聚居的里巷。 ⑥说:劝说。 ⑦指齐桓公于前659、658两年中,,率诸侯把遭狄人破灭的卫国、邢国恢复起来。齐国是姜姓,卫邢二国是姬姓。详见《左传·僖公元年、二年》。 ⑧晋曹二国均为姬姓,灭曹即是灭国姓之国。
二十五年,晋文公卒。三十五年,共公卒,子文公寿立。文公二十三年卒,子宣公强立。宣公十七年卒,弟成公负刍立①。
①负刍杀宣公太子自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认为负刍是宣公庶子,近是。《左传·成公十三年》详载其事如下:曹宣公卒于师。曹人使公子负刍守,使公子欣时逆曹伯之丧。秋,负刍杀其太子而自立也。诸侯乃请讨之。晋人以其役之劳,请俟他年。冬,葬曹宣公。既葬,子臧(公子欣时之字)将亡,国人皆将从之。成公乃惧,告罪,且请焉。乃反,而致其邑。
成公三年①,晋厉公伐曹,虏成公以归②,已复释之③。五年,晋栾书、中行偃使程滑弑其君厉公。二十三年,成公卒,子武公胜立。武公二十六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代立。二十七年,武公卒,子平公(顷)〔须〕立。平公四年卒,子悼公午立。是岁,宋、卫、陈、郑皆火。
①成公三年:应为“成公二年”。参见《十二诸侯年表》。 ②《左传·成公十五年》详载其事如下:春,会于戚,讨曹成公也。执而归诸京师。……诸侯将见子臧于王而立之。子臧辞曰:“《前志》有之曰:‘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为君非吾节也。虽不能圣,敢失守乎?”遂逃,奔宋。 ③曹成公被释放在成公三年。详见《左传·成公十六年》:曹人请于晋曰:“自我先君宣公即世,国人曰:‘若之何?忧犹未弭。’而又讨我寡君,以亡曹国社稷之镇公子,是大泯曹也。先君无乃有罪手?若有罪,则君列诸会矣。君唯不遗德、刑,以伯诸侯,岂独遗诸敝邑?敢私布之。”……曹人复请于晋。晋侯谓子臧:“反,吾归而君。”子臧反,曹伯归。子臧尽致其邑与卿而不出。
悼公八年,宋景公立。九年,悼公朝于宋,宋囚之;曹立其弟野,是为声公①。悼公死于宋,归葬。
声公五年,平公弟通弑声公代立,是为隐公②。隐公四年,声公弟露弑隐公代立,是为靖公。靖公四年卒,子伯阳立。
①声公:《十二诸侯年表》作“襄公”,恐非。《集解》引除广曰:“一作‘声’”。 ②《世本》及《春秋》作悼伯卒,弟露立,谥靖公,无声公、隐公记载。《索隐》认为是二书失载,司马迁不误。近是。
伯阳三年,国人有梦众君子立于社宫①,谋欲亡曹;曹叔振铎止之,请待公孙强,许之。旦,求之曹,无此人。梦者戒其子曰:“我亡,尔闻公孙强为政②,必去曹,无离曹祸③。”及伯阳即位,好田弋之事④。六年,曹野人公孙强亦好田弋⑤,获白雁而献之,且言田弋之说,因访政事⑥。伯阳大说之⑦,有宠,使为司城听政⑧。梦者之子乃亡去。
①社宫:诸侯祭祀地神之处。 ②为政:主持政事。 ③离:通“罹”,遭到。 ④田弋:射猎。 ⑤野人:农夫。 ⑥访:商问。 ⑦说:同“悦”。 ⑧听政:处理政事。
公孙强言霸说于曹伯①。十四年,曹伯从之,乃背晋干宋②。宋景公伐之,晋人不救。十五年,宋灭曹,执曹伯阳及公孙强以归而杀之③。曹遂绝其祀。
①霸说:成就霸业的主张。 ②背晋干宋:背叛晋国,干犯宋国。 ③《左传·哀公八年》载此事曲折如下:春,宋公伐曹将还,褚师子肥殿。曹人诟之,不行。师待之。公闻之,怒,命反之,遂灭曹,执曹伯阳及司城强以归杀之。
太史公曰:余寻曹共公之不用僖负羁①,乃乘轩者三百人②,知唯德之不建。及振铎之梦,岂不欲引曹之祀者哉③?如公孙强不修厥政④,叔铎之祀忽诸⑤。
①寻:探究。 ②乘轩者三百人:据《晋世家》载“美女乘轩者三百人”,可知这里指美女乘轩,极言曹共公之奢侈荒淫生活。轩,供大夫以上所乘坐的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 ③引:延长。 ④如:奈,无奈的简说法。厥:其。 ⑤忽:灭绝。
陈杞世家第六
赵季 译注
【说明】
本篇的主要内容,是叙述陈国历史发展的兴亡过程,同时简要记载了杞国的世系源流,篇末兼及概括简介了十一位尧舜之际著名历史人物后裔的下落。
在本篇中,太史公首先充分表现了中国史家强调对历史进行道德评价的鲜明特征。汉代著名史家荀悦曾指出:“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汉纪·高祖第一》)但他基本上还只是注意树立正面道德楷模,以为后人法式。实际上中国史家总是从正反两个方面对历史进行道德评价和教育,即所谓“彰善瘅恶,以树风声”。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总结中国史学经验时就明确提出了这一点:“今更广三科,以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史通·书事》)并特别强调“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同上),对于“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既有关时政,故不可缺书”(《史通·人物》)。司马迁正是如此。本篇并未巨细不遗、平铺直叙地记载陈国史实,而是选择最能反映陈国君臣道德品质的典型事例来叙写,以达到“其恶可以戒后”的目的。
荒淫无道,是中国古代专制社会君主极权政治的必然现象,也是导致统治阶级内讧、国家丧乱的主要原因之一。司马迁在本篇着重写了陈厉公好淫而丧生,陈灵公荒淫而失国,孔宁、仪行父因淫乱而逃亡他国,通过这些事例,太史公对统治阶级的腐朽堕落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鞭挞。
在本篇中,还体现了太史公善于剪裁、重点突出的史家手法。例如“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滕、薛、驺,夏商周之间封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于传云”。太史公大胆删削了与历史发展关系不大的小国事迹,避免了蓁芜不弃的缺点,从而使文章的主旨更加鲜明。
值得指出的是,由于时代发展的局限,司马迁于强调人事之际,还不能完全抛弃某种程度的天命迷信思想,所以在引用古代文献如《左传》时,对其中的一些占卜预言未加批判地移录进来,带有一定的神秘主义色彩,降低了作品的思想性,需要我们批判地去对待。
【译文】
陈胡公满,是虞帝舜的后代。当初舜还是一个平民时,尧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了他,住在妫汭,他的后代就借此地名当姓氏,姓了妫氏。舜死后,把天下传给禹,舜的儿子商均是一个诸侯。夏代时,舜后人的侯位时断时续。周武王战胜殷纣以后,又寻找舜的后人,找到妫满,把他封在陈国,来供奉帝舜的岁时祭祀,就是胡公。
胡公死,其子申公犀侯继位。申公死,其弟相公皋羊继位。相公死,又立起申公之子突为君,就是孝公。孝公死,其子慎公圉戎继位。慎公时正当周厉王之朝。慎公死,其子幽公宁继位。
幽公二十年(前841),周厉王逃到彘地。
二十三年(前832),幽公死,其子釐公孝继位。釐公六年(前828),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前796),釐公死,其子武公灵继位。武公十五年(前781)死,其子夷公说继位。这年,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前778)死,其弟平公燮继位。平公七年(前771),周幽王被犬戎杀死,周王朝首都东迁洛邑。秦国开始成为诸侯。
二十三年(前755),平公死,其子文公圉继位。
文公元年(前754),娶了蔡国之女为妇,生下儿子佗。十年(前745),文公死,其长子桓公鲍继位。
桓公二十三年(前722),鲁隐公即位。二十六年(前719),卫人杀死卫君州吁。三十三年(前712),鲁人杀死鲁隐公。
三十八年(前707)正月甲戍己丑,桓公鲍死。其弟佗之母是蔡国之女,因此蔡人为佗杀死五父和桓公太子免而立佗为国君,就是厉公。桓公病后国内大乱,国民离散,所以两次发来讣告。
厉公二年(前705),生下儿子敬仲完。正值周太史经过陈国,陈厉公让他用《周易》为儿子算卦,得到的卦象是《观卦》变《否(pǐ,痞)卦》,周太史说:“这叫做能看到国家的荣光,利于做天子之宾。他大概会取代陈国而自己据有国家吧?不是在陈国,大概是在别的国家吧?这事不会发生在他本人之世,大概是发生在他子孙之时吧?如发生在别国,一定是在姜姓国家。因为姜姓是太岳的后代。事物不能在两个方面都充分发展,大概要等到陈国衰亡,他的后代就要昌盛了吧?”
陈厉公娶蔡国之女为妻,蔡女与蔡国一个人通奸,陈厉公也屡次去蔡国乱搞女人。七年(前200),被厉公所杀的桓公太子免的三个弟弟,大的叫跃,二的叫林,小的叫杵臼,一同让蔡人用美女引诱厉公,然后三人与蔡人一起杀掉厉公,而立跃为国君,就是利公。利公是桓公的儿子。利公即位后五个月就死了,二弟林继位,就是庄公。庄公七年(前693)死,小弟弟杵臼继位,就是宣公。
宣公三年(前690),楚武王死,楚国开始强大。十七年(前676),周惠王娶陈君之女为王后。
二十一年(前672),宣公后来有宠爱之姬生一子名款,宣公想立他为太子,就杀掉了原来的太子御寇。御寇一直喜欢厉公之子完,完害怕祸连自己,就逃到齐国。齐桓公想让陈完做卿,陈完说:“我作为寄居在外之臣,有幸能不做劳苦之役,就是您给我的恩惠了,我不敢担任高官。”桓公就让他做工正之官。齐懿仲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陈完,先算一卦,卦辞说:“夫妻好比雄雌凤凰双双飞翔,鸣叫应和响亮清脆。妫姓的后人,将在姜姓之国蕃育昌盛。五代以后就将发达,地位与正卿并驾齐驱。八代以后,无人能与之相比。”
三十七年(前656),齐桓公讨伐蔡国,蔡国战败;齐兵趁势侵入楚国境内,向南直至召(shào,邵)陵,军队返齐时经过陈国。陈国大夫辕涛涂嫌齐军过境骚扰,就骗齐桓公说由东路沿海返齐更好。齐桓公明白真相后大怒,把辕涛涂抓了起来。此年,晋献公逼死自己的太子申生。
四十五年(前648),宣公死,其子款继位,就是穆公。穆公五年(前643),齐桓公死。十六年(前632),晋文公在城濮大败楚军。此年,陈穆公死,其子共公朔继位。陈共公六年(前626),楚国太子商臣杀死父亲楚成王,自立为君,就是楚穆王。十一年(前621),秦穆公死。十八年(前614),陈共公死,其子灵公平国继位。
陈灵公元年(前613),楚庄王即位。六年(前608),楚国征伐陈国。十年(前604),陈国与楚国媾和。
十四年(前600),陈灵公和陈国大夫孔宁、仪行父都与夏姬通奸,而且贴身穿着夏姬的衣服在朝中嬉笑。大夫泄冶劝谏说:“国君和大臣如此淫乱,让人民如何效法?”陈灵公把此话告诉孔宁、仪行父二人,二人要求杀死泄冶,陈灵公也不禁止他们,于是二人果然杀死了泄治。十五年(前599),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在夏姬家饮酒取乐。陈灵公对二人开玩笑说:“夏徵舒长得像你们。”二人反唇相讥说:“他长得也像您。”夏徵舒听了十分生气。灵公喝完酒出来,夏徵舒藏在马棚门口用箭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吓得逃到楚国,灵公太子午也逃往晋国。夏徵舒自立为陈侯。夏徵舒过去是陈国大夫。夏姬是御叔之妻、夏徵舒之母。
陈成公元年(前598)冬天,楚庄王以夏徵舒杀死陈灵公为由,带诸侯之兵讨伐陈国。并且对陈国人说:“别害怕,我只是诛杀夏徵舒而已。”可是杀了夏徵舒之后,借势就把陈国吞并,作为楚国的一个县而占有了,楚国群臣都为此向楚庄王祝贺。这时申叔时从齐国出使回来,独独不表示祝贺。楚庄王问他为什么这样,申叔时回答说:“俗语说得好,有人牵牛抄近路,踩坏别人庄稼地,田地主人追过来,把牛抢来归自己。抄近路踩人田确实有罪,可是因此就把他的牛夺来,不也太过分了吗?现在大王以夏徵舒杀君为不义,因此征集诸侯军队,讨伐夏徵舒以申张正义,可是事毕之后却占有陈国,贪图人家土地,那么今后还怎么号令天下!所以我不祝贺。”楚庄王听后说:“讲得好!”于是从晋国接回陈灵公的太子妫午,立为陈君,象过去一样治理陈国,就是陈成公。孔子在读历史时看到楚国恢复陈国主权一段,说:“楚庄王真可谓贤德。轻视千乘之国而看重一句有益之言。”
八年(前591),楚庄王死。二十九年(前570),陈国背叛与楚国的盟约。三十年(前569),楚共王征伐陈国。此年,陈成公死,其子哀公弱继位。楚王因陈国有丧事,罢兵回国。
哀公三年(前566),楚兵包围陈国,后来又饶了陈国。二十八年(前541),楚国公子围杀死楚王郏(jiá,阳平“家”)敖自立为楚王,就是楚灵王。
三十四年(前535),原先时,陈哀公从郑国娶妻,长姬生下悼太子师,少姬生下儿子偃。哀公又有两名宠幸的妾,长妾生子名叫留,少妾生子名叫胜。哀公最宠爱留,把他托付给自己的弟弟司徒招来照顾。哀公病了以后,三月,招杀死了悼太子,把留立为太子。哀公很生气,想杀掉招,招发兵包围哀公,哀公自缢而死。最后招还是把留立为国君。四月,陈国派使节去楚国报告丧信。楚灵王闻说陈国内乱,就杀掉陈国使者,派公子弃疾举兵征伐陈国,陈君留逃往郑国。九月,楚兵围陈。十一月,灭掉陈国。命楚公子弃疾做陈公。
招杀死悼太子时,悼太子的儿子吴逃到晋国。晋平公问太史赵说:“陈国这次算最终灭亡了吧?”太史赵回答说:“陈国是颛(zhuān,专)頊(xū,虚)的后代。等陈氏在齐国得到政权之后,陈国本国才最终灭亡。陈国祖先从幕到瞽(gǔ,古)叟,都未违背天命。加之舜的完美道德,一直到遂,世世恪守其道。等到胡公之世,周天子赐姓,命他供祀舜帝。而且具有大功德之人,应享受百代的祭祀。虞舜享祀的百代之数尚且未满,大概将会在齐国继续享祀吧?”
楚灵王灭陈后第五年,楚国公子弃疾杀死灵王自立为楚王,就是平王。平王刚刚即位,想友睦以得诸侯之心,就找到过去陈国悼太子师的儿子吴,立他为陈侯,就是陈惠公。惠公即位后,上溯到哀公死的那年来接续陈国纪年作为元年,空空借了五年。
十年(前524),陈国发生火灾。十五年(前519),吴王僚命公子光伐陈国,攻取胡、沈而归。二十八年(前506),吴王阖庐与伍子胥打败楚国攻进郢都。此年,陈惠公死,其子怀公柳继位。
怀公元年(前505),吴王攻破楚国后,驻扎郢都,召见陈怀公。怀公想要前去,陈国大夫说:“吴王最近志得意满,可是楚王虽然逃走,但与陈国是旧交,不能背叛陈、楚之交。”怀公就以身体有病为借口推辞了会见。四年(前502),吴王又召见怀公,怀公害怕,只得前往吴国。吴王生气上次陈怀公不来,扣留了他,终于死在吴国。陈国于是立怀公之子越为君,就是湣(mǐn,敏)公。
湣公六年(前496),孔子至陈国。吴王夫差征伐陈国,攻取三城而归。十三年(前489),吴国又来征伐陈国,陈国向楚国告急求救,楚昭王带兵来援救,驻军城父,吴军撤兵。此年,楚昭王死在城父。当时孔子仍在陈国。十五年(前487),宋国灭掉曹国。十六年(前486),吴王夫差北伐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兵,又派人召见陈侯。陈湣公害怕,前往吴国。楚国因此征伐陈国。二十一年(前481),齐国大夫田常杀死齐简公。二十三年(前479),楚国的白公胜杀死令尹子西、子綦,袭击楚惠王。楚国叶公击败白公,白公自杀。
二十四年(前478),楚惠王复国,举兵北伐,杀死陈湣公,于是灭掉陈国占为楚有。此年,孔子去世。
杞国东楼公,是夏代大禹的后代子孙。商朝时其封国时断时续。周武王战胜殷纣之后,寻找禹的后代。找到东楼公,封他在杞,以供奉夏后氏的祭祀。
东楼公生子西楼公,西楼公生子题公,题公生子谋娶公。谋娶公正值周厉王时代。谋娶公生子武公。武公即位后四十七年死,其子靖公二十三年死,其子共公继位。共公八年死,其子德公继位。德公十八年死,其弟桓公姑容继位。桓公十七年(前567)死,其子孝公丐继位。孝公十七年(前550)死,其子文公益姑继位。文公十四年(前536)死,其弟平公郁继位。平公十八年(前518)死,其子悼公成继位。悼公十二年(前506)死,其子隐公乞继位。七月,隐公之弟遂杀隐公自立为君,就是釐(xī,西)公。釐公十九年(前487)死,其子釐公维继位。湣公十五年,楚惠王灭掉陈国。十六年,湣公之弟阏(è,厄)路杀湣公自立为君,就是哀公。哀公即位十年死,湣公之子敕(chì,赤)继位,就是出公。出公十二年死,其子简公春继位。即位一年,即楚惠王之四十四年(前454),楚灭掉杞国。比陈国晚灭亡三十四年。
舜的后代,周武王封于陈,到楚惠王时被灭掉,有《世家》记载。禹的后代,周武王封于杞,楚惠王灭掉它,有《世家》记载。契(xiè,谢)的后代是殷商王族,有《本纪》记载。殷朝灭亡后,周朝封其后代于宋,齐湣王灭掉宋,有《世家》记载。后稷的后代是周朝王族,秦昭王灭掉周,有《本纪》记载。皋陶(yáo,姚)的后代,有的被封在英、六之地,楚穆王灭掉它们,没有谱牒记载。伯夷的后代,在周武王时又被封于齐,叫做太公望,陈氏灭了它,有《世家》记载。垂、益、夔(kuí,奎)、龙,他们的后代不知封于何地,没有听说过他们。以上十一个人,都是尧、舜时著名的功德之臣;其中五人的后代都当过帝王,其余的则是著名诸侯。滕、薛、驺,是夏、商、周三代时所封之国,很小,不足挂齿,就不论列了。
周武王时,封侯封伯的还有一千多人。等到周幽王周厉王以后,诸侯以力相攻互相吞并。江、黄、胡、沈之类的小国,数不胜数,因此就不采录于史传之中。
太史公曰:舜的道德可谓达到极点了!让位给夏,而以后经历夏商周三代仍享受祭祀。楚国灭掉陈国之后,田常又取得了齐国政权,终于还是一个封国,百代不绝,后代子孙著盛,被封赐土地的人很多。至于禹,在周时其后代就是杞国之君,很弱小,不值得一说。楚惠王灭掉杞以后,禹的后代越王勾践就振兴起来。
【原文】【注解】
陈胡公满者,虞帝舜之后也。昔舜为庶人时①,尧妻之二女,居于妫汭,其后因为氏姓,姓妫氏。舜已崩②,传禹天下,而舜子商均为封国。夏后之时,或失或续。至于周武王克殷纣,乃复求舜后,得妫满,封之于陈,以奉帝舜祀,是为胡公。
①庶人:指不做官的平民。②崩:古代天子之死称“崩”。③封国:天子所裂土颁封的诸侯国。
胡公卒,子申公犀侯立。申公卒,弟相公皋羊立。相公卒,立申公子突,是为孝公。孝公卒,子慎公圉戎立。慎公当周厉王时。慎公卒,子幽公宁立。
幽公十二年①,周厉王奔于彘②。
①十二年:应为“十四年”。参见《十二诸侯年表》。②奔:逃亡。
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釐公六年①,周宣王即位。三十六年,釐公卒,子武公灵立。武公十五年卒,子夷公说立。是岁,周幽王即位。夷公三年卒,弟平公燮立。平公七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②,周东徙③。秦始列为诸侯。
①釐公六年:应为“釐公四年”。可参见《十二诸侯年表》。②周幽王宠褒姒(sì,似)而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申后之父申侯联合缯(zēng,增)国,犬戎攻幽王,杀于骊山下。③周东徙:周平王时,将周朝首都由陕西镐(hào,浩)京迁往河南洛邑。
二十三年,平公卒,子文公圉立。
文公元年,娶蔡女①,生子佗。十年,文公卒,长子桓公鲍立。
①文公未娶蔡女,佗亦非蔡女所生,司马迁误,说详后。
桓公二十三年,鲁隐公初立。二十六年,卫杀其君州吁①。三十三年,鲁弑其君隐公。
三十八年正月甲戍己丑,桓公鲍卒。桓公弟佗,其母蔡女,故蔡人为佗杀五父及桓公太子免而立佗,是为厉公②。桓公病而乱作,国人分散,故再赴③。
①实际上是卫国大夫石碏(cuò,错)与陈侯合作,派人在陈国境内杀死州吁,详情参见《卫康叔世家》。②据《左传·桓公五年》:“陈乱,文公子佗杀太子免而代之。”并非蔡人杀免。又《春秋·桓公六年》:“蔡人杀陈佗。”实际上,桓公先生太子免,又娶蔡女生子名跃。陈佗先杀太子免而自立,蔡人又为跃杀佗,立跃,是为厉公。《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厉公,蔡出也,故蔡人杀五父而立之。”五父即陈佗,显非陈厉公。司马迁误记。③赴:同“讣”,报丧。此段文引自《庄传·桓公五年》,因为陈人两次向鲁国通报陈桓公之死,所以造成其死日记为二天(甲戍、己丑)。
厉公二年,生子敬仲完。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以《周易》筮之①,卦得《观》之《否》②:“是为观国之光③,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④?不在此,其在异国⑤?非此其身⑥,在其子孙⑦。若在异国,必姜姓⑧。姜姓,太岳之后⑨。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⑩?”
①《周易》:西周时的一部占筮算卦之书,其中也反映了时人的思想及部分史实。全书分为六十四卦,每卦八爻,共计有卦辞六十四条,爻辞三百八十四条。占卜时,根据所得的卦、爻辞来预言吉凶。筮:用一种特殊的草棍来当占卜的工具。筮法是:取筮草五十根,先取出一根为太极。然后将四十九根分为左右两份以象两仪,然后再将右边一份中取出一根棍置于左手,然后以四为组分数左、右两份,将其余数记下刨出;以余下筮草再按上法分左右以四来数,将余数再刨出;剩余筮草再按上方数一遍,将余数刨出。最后剩余筮草数目必为四的六、七、八、九倍。六为老阴、七为少阳、八为少阴、九为老阳。此为六爻之第一爻。如此法行六遍,即得出六爻,卦象确定,是为“本卦”。六爻中有老阳则须变为阴,有老阴则须变为阳,又得一卦,是为“之卦”。②《观》之《否pǐ,痞)》:即筮得之本卦为《观》(),之卦为《否》(),因为本卦的第四爻(由下向上分别为初爻、二爻、三爻、四爻、五爻、上爻)是老阴,故要变为阳。按照筮法规定,一爻变,以本卦的变爻的爻辞预言事物。阴爻又称为“六”,阳爻又称为“九”。故此卦要用《观》卦的“六四”爻辞来预言。③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观》卦六四的爻辞。意思是:能看到国家的强盛,利于成为君主的上宾。④本句意为:他可能要代替陈国而做诸侯吧。因为《观》卦是巽(风)上坤(土)下,《否》卦是乾(天)上坤下,据《左传·桓公五年》说:风为天于土上代表山,占有山里出产的各种宝物,上面照耀着天光,下面占据着土地,是当国君的象征。⑤风在上土在下,则表示要顺风远行,所以说要在异国为君。⑥此其身:这个人之身。指敬仲完本人。⑦二句说敬仲完本人并不能成为国君,而是他的后代。因此《否》卦乾(君)上坤(臣)下,所以敬仲完还只能是以臣朝君,做君主之宾,而《观》卦则说明从远处见到国之强盛,故说其子孙能成君主。⑧姜姓:此处指姜姓国。⑨因为只有山岳才能配天,所以说敬仲完的子孙将在姜姓国成为国君。⑩本句意思是:陈国衰亡后,敬仲完的子孙才会在异国昌盛起来。
厉公娶蔡女,蔡女与蔡人乱①,厉公数如蔡淫②。七年,厉公所杀桓公太子免之三弟,长曰跃,中曰林,少曰杵臼,共令蔡人诱厉公以好女,与蔡人共杀厉公而立跃③,是为利公④。利公者,桓公子也。利公立五月卒,立中弟林,是为庄公。庄公七年卒,少弟杵臼立,是为宣公。
①乱:不正当的男女关系。②数:屡次。③与蔡人共杀厉公:误。应是蔡人杀佗,而且是七年以前的事。《谷梁传·桓公六年》:“陈侯(佗)喜猎,淫猎于蔡,与蔡人争禽,蔡人不知其是陈君也而杀之。”又《公羊传·桓公六年》:“(陈佗)淫于蔡,蔡人杀之。”被杀原因有歧说,但陈佗死于鲁桓公六年(即陈厉公跃元年,前706)则《左》、《公》、《谷》均同,《史记》显误。④是为利公:据考,史无利公,参见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厉公名跃,于前706年立,七年而死。
宣公三年,楚武王卒,楚始强。十七年,周惠王娶陈女为后①。
二十一年,宣公后有嬖姬生子款②,欲立之,乃杀其太子御寇。御寇素爱厉公子完,完惧祸及己,乃奔齐。齐桓公欲使陈完为卿,完曰:“羁旅之臣③,幸得免负檐④,君之惠也,不敢当高位。”桓公使为工正。齐懿仲欲妻陈敬仲,卜之,占曰⑤:“是谓凤皇于飞⑥,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⑦。五世其昌,并于正卿⑧。八世之后,莫之与京⑨。”
①《左传·庄公十八年》:“虢公、晋侯、郑伯使原庄公逆王后于陈。陈妫归于京师,实惠后。”②嬖:宠爱。③羁旅:寄居作客。④负檐:劳苦。背东西为负,扛东西为担。檐,通“担(擔)”。⑤占:指占卜之辞。⑥凤皇:同“凤凰”,传说为百鸟之王,雄之凤,雌为凰。凤皇于飞,是《诗经·大雅·卷阿》里的一句。意为凤凰在飞舞,于字无义。⑦育:子孙蕃育。姜:指齐国,为姜姓国。⑧并:并列。⑨京:大。
三十七年,齐桓公伐蔡,蔡败;南侵楚,至召陵,还过陈。陈大夫辕涛涂恶其过陈,诈齐令出东道。东道恶,桓公怒,执陈辕涛涂①。是岁,晋献公杀其太子申生。
①《左传·僖公四年》详载此事:“陈辕涛涂谓郑申侯曰:`师出于陈、郑之间,国必甚病。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申侯曰:`善。'涛涂以告齐侯,许之。申侯见曰:`师老矣(军队作战太久了),若出于东方而遇敌,惧不可用也。若出于陈、郑之间,共其资粮扉屦,其可也。'齐侯说(悦),与之虎牢。执辕涛涂。”辕涛涂本为了陈、郑二国利益,反被郑申侯出卖,所以明年他报复郑申侯,以至于郑申侯被杀。详见《左传·僖公五年、七年》。
四十五年,宣公卒,子款立,是为穆公。穆公五年,齐桓公卒。十六年,晋文公败楚师于城濮。是岁,穆公卒,子共公朔立。共公六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是为穆王。十一年,秦穆公卒。十八年,共公卒,子灵公平国立。
灵公元年,楚庄王即位。六年,楚伐陈①。十年,陈及楚平②。
①《左传·宣公元年》:“秋,楚子侵陈,遂侵宋。晋赵盾帅师救陈、宋。”《十二诸侯年表》说是因为陈、宋背楚服晋,所以楚伐之。②平:媾和。《左传·宣公五年》:“陈及楚平。晋荀林父救郑、伐陈。”
十四年,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①,衷其衣以戏于朝②。泄冶谏曰:“君臣淫乱,民何效焉③?”灵公以告二子,二子请杀泄冶,公弗禁,遂杀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子饮于夏氏④,公戏二子曰:“徵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徵舒怒。灵公罢酒出,徵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⑤。孔宁、仪行父皆奔楚,灵公太子午奔晋。徵舒自立为陈侯。徵舒,故陈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
①通:通奸。衷:贴身穿。③效:仿效。④二子:指孔宁、仪行父。⑤厩:马棚。
成公元年冬,楚庄王为夏徵舒杀灵公,率诸侯伐陈。谓陈曰:“无惊,吾诛徵舒而已。”已诛徵舒,因县陈而有之①,群臣毕贺。申叔时使于齐来还,独不贺。庄王问其故②,对曰:“鄙语有之③,牵牛径人田④,田主夺之牛。径则有罪矣,夺之牛,不亦甚乎?今王以徵舒为贼弑君⑤,故征兵诸侯,以义伐之,已而取之,以利其地⑥,则后何以令于天下!是以不贺。”庄王曰:“善。”乃迎陈灵公太子午于晋而立之,复君陈如故⑦,是为成公。孔子读史记至楚复陈⑧,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⑨。”
①县陈:把陈作为(楚国的)一个县。有:占有。②《左传·宣公十一年》载楚庄王之问:“夏徵舒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诸侯讨而戮之,诸侯、献公皆庆寡人,女独不庆寡人,何故?”③鄙语:俗语。④径人田:从人田中走过以抄近路。⑤贼:杀害。⑥利:贪。⑦君陈:为陈国之君。⑧史记:古代把历史文献统称“史记”。⑨乘:四匹马驾一辆车为一乘。千乘之国:有一千乘车的国家,指国家不小。
(二十)八年,楚庄王卒。二十九年,陈倍楚盟①。三十年,楚共王伐陈②。是岁,成公卒,子哀公弱立。楚以陈丧,罢兵去。
①倍:同“背”,背叛。陈倍楚盟,指陈国参加鸡泽之盟事。《左传·襄公三年》:“楚子辛为令尹,侵欲于小国,陈成公使袁侨如会(以晋侯为盟主的鸡泽之会)求成。晋侯使和组父告于诸侯。秋,叔孙豹及诸侯之大夫及陈袁侨盟,陈请服也。”②此前后楚数次伐陈,皆因陈叛楚之故。陈成公二十九年,“楚司马公子何忌侵陈。”三十年“三月,陈成公卒。楚人将伐陈,闻丧乃止。陈人不听命。臧武仲闻之,曰:`陈不服于楚,必亡。大国行礼焉(指闻丧罢兵),而不服;在大犹有咎,而况小乎?'夏,楚彭名侵陈,陈无礼故也。”“冬,楚人使顿(陈附近的小国)间陈而伐之,故陈人围顿。”见《左传·襄公三年、四年》。
哀公三年,楚围陈,复释之①。二十八年,楚公子围弑其君郏敖自立,为灵王。
①《春秋·襄公七年》:“楚公子贞帅师围陈。十有二月,(鲁襄)公会晋侯、宋公、陈侯、卫侯、曹伯、莒子、邾子于。”“陈侯逃归。”《左传·襄公七年》:“楚子襄围陈,(诸侯)会于以救之。”“陈人患楚。庆虎庆寅(陈大夫)谓楚人曰:`吾使公子黄(陈哀公弟)往而执之。'楚人从之。二庆使告陈侯于会,曰:`楚人执公子黄矣。君若不来,群臣不忍社稷宗庙,惧有二图。'陈侯逃归。”
三十四年①初,哀公娶郑②,长姬生悼太子师,少姬生偃。二嬖妾,长妾生留,少妾生胜。留有宠哀公,哀公属之其弟司徒招③。哀公病,三月,招杀悼太子,立留为太子。哀公怒,欲诛招,招发兵围守哀公,哀公自经杀④。招卒立留为陈君。四月,陈使使赴楚。楚灵王闻陈乱,乃杀陈使者,使公子弃疾发兵伐陈,陈君留奔郑。九月,楚围陈。十一月,灭陈,使弃疾为陈公⑤。
①三十四年:应为“三十五年”。据《十二诸侯年表》及《左传·昭公八年》。②娶郑:娶郑侯女为妻。③属:同“嘱”,托付。④自经:自缢。⑤《左传·昭公八年》详载此年陈事:“陈哀公元妃郑姬生悼太子偃师,二妃生公子留,下妃生公子胜。二妃嬖,留有宠,属诸司徒招与公子过(二人均为哀公之弟)。哀公有废疾(重病),三月甲申,公子招、公子过杀悼太子偃师而立公子留。夏四月辛亥,哀公缢。干徵师赴于楚,且告有立君。公子胜愬(sù,诉,告诉)之于楚。楚人执而杀之。”“陈公子招归罪于公子过而杀之。九月,楚公子弃疾帅师奉孙吴(吴为偃师之子)围陈,宋戴恶会之。冬十一月壬午,灭陈。舆嬖袁克杀马毁玉以葬。楚人将杀之,请置之,既又请私(解小便)。私于幄,加绖(dié,迭,丧带)于颡(sǎng,嗓,额头)而逃。使穿封戍为陈公。”
招之杀悼太子也,太子之子名吴,出奔晋。晋平公问太史赵曰:“陈遂亡乎①?”对曰:“陈,颛顼之族。陈氏得政于齐,乃卒亡。自幕至于瞽叟,无违命②。舜重之以明德③。至于遂,世世守之。及胡公,周赐之姓,使祀虞帝。且盛德之后,必百世祀。虞之世未也④,其在齐乎?”
①遂:终,竟。②违命:违天命。违天命则会被废绝。③重之以明德:加之以完美的德性。④本句意为:虞舜应享的百代之祭祀还未数满,因此陈不会亡。
楚灵王灭陈五岁,楚公子弃疾弑灵王代立,是为平王。平王初立,欲得和诸侯,乃求故陈悼太子师之子吴,立为陈侯,是为惠公。惠公立,探续哀公卒时年而为元①,空籍五岁矣②。
①本句意为:陈国五年无君,现惠公立,其纪年要上溯到哀公死之年,而以次年为惠公元年。②籍:通“借(藉)”。
十年,陈火。十五年,吴王僚使公子光伐陈,取胡、沈而去。二十八年,吴王阖闾与子胥败楚入郢。是年,惠公卒,子怀公柳立。
怀公元年,吴破楚,在郢,召陈侯。陈侯欲往,大夫曰:“吴新得意;楚王虽亡,与陈有故①,不可倍。”怀公乃以疾谢吴②。四年,吴复招怀公。怀公恐,如吴。吴怒其前不往,留之,因卒吴。陈乃立怀公之子越,是为湣公。
①故:旧交。②谢:推辞。《左传·哀公元年》追记此事甚详:“吴之入楚也,使召陈怀公。陈怀公朝国人而问焉,曰:`欲与楚者右,欲与吴者左。陈人从田,无田从党。'逢滑当公而进,曰:`臣闻,国之兴也以福,其亡也以祸。今吴未有福,楚未有祸,楚未可弃,吴未可从。而晋,盟主也;若以晋辞吴,若何?'公曰:`国胜君亡,非祸而何?'对曰:`国之有是多矣,何必不复?小国犹复,况大国乎?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楚虽无德,亦不艾杀其民。吴日敝于兵,暴骨如莽,而未见德焉。天其或者正训楚也,祸之适吴,其何日之有?'陈侯从之。”
湣公六年,孔子适陈。吴王夫差伐陈①,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吴复来伐陈②,陈告急楚,楚昭王来救,军于城父,吴师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时孔子在陈。十五年,宋灭曹。十六年,吴王夫差伐齐,败之艾陵,使人召陈侯。陈侯恐,如吴。楚伐陈。二十一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二十三年,楚之白公胜杀令尹子西、子綦,袭惠王。叶公攻败白公,白公自杀。
①事在陈湣公八年。据《左传·哀公元年》:“及夫差克越,乃修先君之怨(指阖庐入郢召陈侯,陈侯谢之不去一事)。秋八月,吴侵陈,修旧怨也。”②《左传·哀公六年》载:“吴伐陈,复修旧怨也。楚子曰:`吾先君与陈有盟,不可以不救。'乃救陈,师于城父。”
二十四年,楚惠王复国,以兵北伐,杀陈湣公,遂灭陈而有之①。是岁,孔子卒。
①《左传·哀公十七年》载其事:“楚白公之乱,陈人恃其聚而攻楚。楚既宁,将取陈麦。……王卜之,武城尹吉。使卒师取陈麦。陈人御之,败,遂围陈。秋七月己卯,楚公孙朝率师灭陈。”
杞东楼公者,夏后禹之后苗裔也①。殷时或封或绝②。周武王克殷纣,求禹之后,得东楼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
①苗裔:子孙后代。②或封或绝:有时受封,有时绝祀。
东楼公生西楼公,西楼公生题公,题公生谋娶公。谋娶公当周厉王时①。谋娶公生武公。武公立四十七年卒,子靖公立。靖公二十三年卒,子共公立。共公八年卒,子德公立。德公十八年卒,弟桓公姑容立。桓公十七年卒②,子孝公丐立。孝公十七年卒,弟文公益姑立。文公十四年卒,弟平公郁立。平公十八年卒,子悼公成立。悼公十二年卒,子隐公乞立。七月,隐公弟遂弑隐公自立,是为釐公。釐公十九年卒,子湣公维立。湣公十五年③,楚惠王灭陈。十六年,湣公弟阏路弑湣公代立,是为哀公。哀公立十年卒,湣公子敕立,是为出公。出公十二年卒,子简公春立。立一年,楚惠王之四十四年,灭杞。杞后陈亡三十四年④。
杞小微,其事不足称述。
①本段杞国纪年,多有讹误,或为司马迁之误记,或为《史记》流传抄写中之脱讹。今据《左传》及(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将其可考者简注于下。周武王克殷至周厉王逃彘,计二百余年,而杞东楼会至谋娶公仅传四代,显然有误。②桓公十七年:即鲁襄公六年。《春秋·襄公六年》:“六年春王三月,杞伯姑容卒。”是年为公元前567年。有此可推出以下几点:一、桓公在位七十年,而非十七年。据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世本》,桓公姑容是杞成公之弟,而非杞德公之弟。又据《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杞成公卒”,即公元前637年。桓公以弟继成公立,至公元前567年死去,在位七十年。二、本篇纪年漏脱杞成公一代,据《左传》杞成公曾取鲁女。确有其人。三、德公应为惠公。据《世本》惠公在位十八年,生成公及桓公。与《左传》合。四、即使如此,纪年仍有脱漏。由襄公六年(前前567)向上推:桓公七十年、成公十八年、惠公十八年、共公八年、靖公二十三年、武公四十七年:合计184年。即武公立于公元前751年。其父谋娶公当周厉王时,即以厉王末年(前841)算,谋娶公在位九十年,显然误。③十五年:应为“九年”。据《春秋》哀公八年(前487)杞釐公死,湣公立。哀公十七年楚灭陈,正当湣公九年。④自“楚惠王灭陈”至杞国灭王之纪年有误。按本篇计陈灭后湣公在位七年(湣公九年陈灭、湣公十六年被杀)、哀公十年、出公十二年、简公一年:合计三十年。与“后陈灭三十四年”不合。
舜之后,周武王封之陈,至楚惠王灭之,有世家言①。禹之后,周武王封之杞,楚惠王灭之,有世家言②。契之后为殷,殷有本纪言③。殷破,周封其后于宋,齐湣王灭之,有世家言④。后稷之后为周,秦昭王灭之,有本纪言⑤。皋陶之后,或封英、六,楚穆王灭之,无谱⑥。伯夷之后⑦,至周武王复封于齐,曰太公望,陈氏灭之,有世家言⑧。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时封为秦,项羽灭之,有本纪言⑨。垂、益、夔、龙,其后不知所封,不见也。右十一人者,皆唐虞之际名有功德臣也;其五人之后皆至帝王⑩。余乃为显诸侯。滕、薛、驺,夏、殷、周之间也,小,不足齿列,弗论也。
①世家:即本篇《陈杞世家》。②世家:即本篇《陈杞世家》。③本纪:即《殷本纪》。④世家:即《宋微子世家》。⑤本纪:即《周本纪》。⑥谱:中国古代记载一姓一族氏族来源、世代系统及谥法名号的史书。⑦伯夷:此为尧舜时之伯夷,非商周时之伯夷。⑧世家:即《齐太公世家》。⑨本纪:即《秦本纪》及《秦始皇本纪》。⑩五人:指舜、禹、契、后稷、伯翳。
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①。江、黄、胡、沈之属,不可胜数,故弗采著于传(上)〔云〕。
①并:吞并。
太史公曰:舜之德可谓至矣!禅位于夏,而后世血食者历三代①。及楚灭陈,而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②。百世不绝,苗裔兹兹③,有土者不乏焉④。至禹,于周则杞,微甚,不足数也。楚惠王灭杞,其后越王句践兴⑤。
①血食:享受后代子孙的祭祀。因古代祭祀要杀牲取血,故名血食。三代:指夏、商、周三朝。②建国:天子所封之国。③兹兹:兹,本意为草多貌,引申为蕃盛的意思。④有土者:得到封地的人。⑤因为越王句践是禹的旁系后代,故与杞联系而言。
卫康叔世家第七
王连升 译注
【说明】
本篇记述了卫国从建立到灭亡的整个历史。卫是周初姬姓封国,其封地在今河南北部即殷墟一带。先建都朝歌,后迁楚丘,再迁帝丘。
初封时,周公担心康叔年少,对付不了这一带复杂的形势,乃作《康诰》等谆谆教导之。殷朝遗民以后再无造反之迹,而卫国从西周末年起,中经整个春秋时期,贵族内部争权斗争迭起,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屡屡发生,又加上齐、晋等大国的直接干预,卫国变得更加不稳和脆弱。一入战国,先受制于赵,再受制于魏,地位一降再降,最终灭亡于秦。
本篇振撼人心的是宣公杀害太子伋和太子异母弟子寿争死相让之事。宣公为人父、为人君,竟厚颜无耻地夺子之妻据为己有,反倒心恶太子,直至对太子下狠毒手。可见,古代君王全权在握时,就会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以至丧心病狂。太子伋面对亲生父亲的一系列恶行劣迹,毫无违逆之心、抗争之意,竟至自投罗网,束手就擒,成为刀下鬼。由此又可见,封建社会的忠孝意识能致人于愚昧混沌之中。而太子伋异母弟子寿在劝告、阻止太子伋无济于事后,竟以死相让,这种壮烈行为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充满父子相杀、兄弟相灭的腥风血雨的夜空。
【译文】
卫国康叔名封,是周武王的同母弟,他们还有一个名冉季的弟弟,年龄最小。
周武王打败殷纣后,又把殷纣的遗民封给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让他与诸侯同位,以便使其得以奉祀先祖,世代相传。因武庚还未完全顺从,武王担心武庚有叛逆之心,便派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监视并辅佐武庚禄父,用以安抚百姓。武王逝世后,成王年幼,尚在襁褓之中。周公旦便代替成王主掌国事。管叔、蔡叔怀疑周公旦,就与武庚禄父发动叛乱,要攻打成周。周公旦托成王之命组织军队讨伐殷国,杀死武庚禄父和管叔,放逐了蔡叔,并把武庚殷的遗民封给康叔,立他为卫国君主,居住在黄河、淇水之间,即商朝的旧都殷墟。
周公旦担忧康叔年轻,难以维持统治,于是反复告诫康叔:“你一定找到殷朝有才德、有威望、有经验的人,向他们了解殷朝兴衰成败的历史,并务必关心爱护自己的百姓。”又告诫康叔纣灭亡的原因在于他饮酒无度,一味作乐,沉溺于女色之中,所以纣王时的混乱正从这里开始。周公旦还按照匠人制作木器必用规矩的道理,撰写了《梓材》,作为治国者用以效法的准则。所以称之为《康诰》、《酒诰》、《梓材》,并以之教导康叔。康叔使用这些准则治理封国,安定敦睦他的人民,人民非常高兴。
成王成人后,亲自主掌政权,任命康叔为周朝的司寇,把许多宝器祭器赐给他,用以表彰康叔的德行。
康叔逝世后,儿子康伯立为国君。康伯逝世后,儿子考伯立为国君。考伯逝世后,儿子嗣伯立为国君。嗣伯逝世后,儿子(jié,洁)伯立为国君。伯逝世后,儿子靖伯立为国君。靖伯逝世后,儿子贞伯立为国君。贞伯逝世后,儿子顷侯立为国君。
因顷侯用厚礼贿赂周夷王,夷王便又命卫国君称侯爵。顷侯在立为国君十二年时逝世,儿子釐侯立为国君。
釐侯十三年(前841),周厉王逃亡到彘地,由召公、周公共同掌管政权,号为“共和”行政。釐侯二十八年(前827),周宣王立为天子。
四十二年(前813),釐侯逝世,太子共伯余立为国君。共伯之弟和曾被釐侯宠爱,釐侯给了和很多财物,和便用这些财物收买武士,在釐侯的墓地袭击共伯余,共伯被迫逃到釐侯墓道自杀。卫人把共伯埋葬在釐侯墓旁,称之为共伯,立和为卫国国君,这就是武公。
武公即位后,重新整饬康叔的政务,百姓和乐安定。四十二年(前771),犬戎杀死周幽王,武公亲自指挥部将辅佐周天子平定犬戎的侵袭,建立了战功,周平王命武公称公。五十五年(前758),武公逝世,儿子庄公扬立为国君。
庄公即位第五年(前753),娶齐国女为夫人,齐女貌美但无子。庄公便又娶陈国女为夫人,陈女生了个儿子,夭折了。陈女的妹妹亦被庄公宠幸,生了个儿子取名完。完的母亲去世后,庄公让夫人齐女抚养完,并立完为太子。庄公还有个宠妾,生了个儿子名州吁。庄公十八年(前740),州吁长大成人,喜好军事,庄公便派他做军队的将领。卫国的上卿石碏(què,却)好心进谏庄公说:“妾生的儿子喜好军事,您便让他做将领,祸乱将从此兴起。”庄公不听,二十三年(前735),庄公逝世,太子完立为国君,这就是桓公。
桓公二年(前733),弟州吁骄奢淫逸,桓公罢黜了他,州吁逃到国外。十三年(前722),郑伯之弟段攻击哥哥,未能取胜,也逃走,州吁请求与他结为友好。十六年(前719),州吁聚集卫国逃亡的人袭击并杀死桓公,州吁自己立为卫国国君。因郑伯之弟段要讨伐郑国,州吁请求宋、陈、蔡共同支持段,三国都答应了这一请求。州吁刚刚即位,因喜好军事、杀死桓公,卫人都厌恶他。石碏因桓公母亲家在陈国,佯装与州吁友善,卫国军队行至郑国国都的郊野,石碏与陈侯共谋计策,派右宰丑向州吁进献食品,借机在濮击杀州吁,而从邢(xíng,刑)地把桓公弟晋迎回卫国立为国君,这就是宣公。
宣公七年(前712),鲁人杀害了自己的国君隐公。九年(前710),宋督杀死自己的国君殇公和大夫孔父。十年(前709),晋国曲沃庄伯也杀死了自己的国君哀侯。
十八年(前701),当初,宣公所宠爱的夫人夷姜生了儿子取名伋,伋被立为太子。宣公派右公子教导他。右公子为太子娶齐国美女,美女还未与伋拜堂成婚,被宣公所见,宣公见齐国女长得漂亮,很喜欢,就自娶此女,而为太子另娶了其他女子。宣公得到齐女后,齐女生了儿子子寿、子朔,宣公派左公子教导他们。太子伋母亲去世后,宣公正夫人与子朔共同在宣公面前中伤诬陷太子伋。宣公原本就因自己抢夺太子之妻而讨厌太子,早想把他废掉。等到听说太子的坏话后,怒气冲天,就派太子伋出使齐国,并暗中命令大盗在边境线上拦截击杀伋。宣公给太子白旄(máo,毛)使节,告诫边境线上的大盗一见手持白旄使节的人就把他杀掉。太子伋将要启程前往齐国,子朔的哥哥子寿,即太子的异母弟,深知子朔憎恨太子与君王欲除掉太子之事,就对太子说:“边界上的大盗只要见到太子你手持白旄使节,就会杀死你,太子千万不要去!”太子说:“违背父辈之命保全自己,这绝对不行。”于是毫不犹豫地前往齐国。子寿见太子不听劝告,只好偷取他的白旄使节先于太子驾车赶到边界。大盗见事先的约定应验了,就杀死了他。子寿被杀后,太子伋又赶到,对大盗说:“应当杀死的是我呀!”大盗于是又杀死太子伋,回报了宣公。宣公就立子朔为太子。十九年(前709),宣公逝世,太子朔立为国君,这就是惠公。
左右两公子对子朔立为国君愤愤不平。惠公四年(前696),左右公子因怨恨惠公中伤并谋杀太子伋而自立之事,便发起动乱,攻打惠公,立太子伋的弟弟黔牟为国君,惠公逃奔到齐国。
卫君黔牟八年(前689)时,齐襄公受周天子之命率领各诸侯国共同讨伐卫国,送卫惠公回国,诛杀了左右公子。卫君黔牟逃奔到周,惠公又重登君位。惠公在初立国君后三年(前696)逃亡,八年(前688)后又回归卫国,前后通共十三年。
二十五年(前675),惠公对周接纳安置黔牟心怀不满,与燕国共同伐周。周惠王逃奔到温,卫、燕共立惠王弟为王。二十九年(前671),郑国又护送惠王回周。三十一年(前669),卫惠公逝世,儿子懿(yì,意)公赤立为国君。
懿公登位后,喜欢养鹤,挥霍淫乐。九年(前660)时,翟攻伐卫国,卫懿公率军抵御,有些士兵背叛了他。大臣们说:“君王喜好鹤,就派鹤去抗击翟人吧!”于是,翟人侵入卫国,杀死懿公。
懿公立为国君,百姓大臣心都不服。从懿公父亲惠公朔攻讦谋杀太子伋自立为国君到懿公,百姓、大臣常想推翻他们,最后,终于灭了惠公的后代而改立黔牟的弟弟昭伯顽的儿子申为国君,他就是卫戴公。
戴公申于其元年(前660)逝世。齐桓公因卫国多次动乱,便率领诸侯讨伐翟,替卫在楚丘修筑城堡,立戴公弟毁为卫国国君,他就是文公。文公因卫动乱逃奔到齐国,齐人送他回国。
当初,翟人杀死懿公,卫人怜悯他,想再立被宣公谋害的太子伋的后代,但伋的儿子已去世,代替伋死的子寿又无子。太子伋有两个同母弟:一个叫黔牟,黔牟曾代替惠公做了八年国君,后又被惠公赶出卫国,另一个叫昭伯。昭伯、黔牟都早已去世,所以卫人又立了昭伯的儿子申为戴公,戴公逝世后,卫人又立他的弟弟毁为文公。
文公即位伊始,就减轻百姓的赋税,明断犯人的罪行,劳心劳力,和百姓同甘共苦,以此以来赢得民心。
十六年(前644),晋公子重耳路过卫国,文公没有礼遇重耳。十七年(前643),齐桓公逝世。二十五年(前635)时,文公逝世,儿子成公郑立为国君。
成公三年(前632)时,晋国为了救宋想向卫借路,成公不答应。晋便改道渡南河救宋。晋国征兵于卫,卫大夫想同意,而成公却拒绝了。大夫元咺(xuǎn,选)攻打成公,成公逃到了楚国。晋文公重耳为了报以前路过卫国而文公无礼和卫不援救宋国之仇,讨伐了卫国,并把卫国一部分土地分送给宋国。卫成公不得不逃亡到陈。两年后,成公到周天子处请求帮助回国,与晋文公相会。晋派人想用毒酒害死成公,成公贿赂了周王室主持毒杀的人,让他少放些毒药,才免于一死。不久,周王替成公请求晋文公,成公终于被送回卫国,杀死了元咺,卫君瑕奔逃。七年(前628)时,晋文公逝世。十二年(前623)时,成公朝见晋襄公。十四年(前621)时,秦穆公逝世。二十六年(前609)时,齐邴(bǐng,丙)歜(chù,触)杀死他的国君懿公。三十五年(前600)时,成公逝世,儿子穆公遬(sù,速)立为国君。
穆公二年(前598)时,楚庄王攻打陈国,杀死夏征舒。三年(前597)时,楚庄王围攻郑国,郑侯投降。楚庄王又释放了他。十一年(前589),孙良夫为援救鲁国而讨伐齐国,又收复被侵夺的领土。穆公逝世后,儿子定公臧立为国君。定公十二年(前577)逝世,儿子献公衎(kàn,看)立为国君。
十三年(前576)时,献公让乐师曹教宫中妾弹琴,妾弹得很差,曹笞打了她,以示惩罚。妾以献公宠爱,就在献公面前说曹的坏话,故意中伤曹,献公也笞打曹三百下。十八年(前571)时,献公告请孙文子、宁惠子进宴,两人如期前往待命。天晚了,献公还未去召请他们,却到园林去射大雁。两人只好跟从献公到了园林,献公未脱射服就与他们谈话,对献公的这种无礼行为,两人非常生气,便到宿邑去了。孙文子的儿子多次陪侍献公饮酒,献公让乐师曹唱《诗·小雅》中《巧言》篇的最后一章。乐师曹本来就痛恨献公以前曾笞打他三百下,于是就演唱了这章诗,想以此激怒孙文子,来报复卫献公。文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卫大夫蘧(qú,渠)伯玉,蘧伯玉说:“我不知道。”于是孙文子赶走了献公。献公逃亡到了齐国,齐国把他安置在聚邑。孙文子、宁惠子共同立定公弟秋为卫国国君,这就是殇公。
殇公秋即位后,把宿封给孙文子林父。十二年(前547)时,宁喜与孙林父因争宠而至相攻讦,殇公让宁喜攻打孙林父。林父逃奔到晋国,又请求晋国护送卫献公回国。当时,献公在齐国。齐景公听到这个消息,和卫献公一起到晋国请求帮助返回卫国。晋国便去讨伐卫国,诱使卫与晋结盟。卫殇公前去会见晋平公,平公逮捕了殇公与宁喜,紧接着就送卫献公回国。献公在外逃亡十二年重又返回故国。
献公后元元年(前546),诛杀宁喜。
三年(前544),吴国延陵季子出使路过卫国,见到蘧伯玉和史䲡说:“卫国君子很多,所以这个国家不会有患难。”他又路过宿地,孙林父为他击磬(qìng,庆)说:“不高兴,乐音很悲伤,使卫国动乱的就是这里呀!”同年,献公逝世,儿子襄公恶立为国君。
襄公六年(前538),楚灵王会见各诸侯,襄公托辞有病不去赴会。
九年(前535),襄公逝世。当初,襄公有个小妾,很受宠爱,有孕后曾梦见有人对她说:“我是康叔,一定让你的儿子享有卫国,你的儿子应取名‘元’。”妾醒后十分惊讶,询问孔成子。成子说:“康叔是卫国的始祖。”等到妾生下孩子,果真是个男孩,就把此梦告诉襄公。襄公说:“这是上天安排的!”于是给男孩取名元,恰好襄公夫人未生儿子,便立元为嫡子,这就是灵公。
五年(前530),灵公朝见晋昭公。六年(前529),楚公子弃疾杀死灵王自立为国君,称平王。十一年(前524),卫发生了火灾。
三十八年(前498),孔子来到卫国,卫给他同在鲁国时一样多的俸禄。后来,孔子与卫国国君发生矛盾,便离去了。不久,又周游到卫国。
三十九年(前497),太子蒯(kuài,“快”,上声)聩(kuì溃)和灵公夫人南子有仇,想杀掉南子。蒯聩与他的家臣戏阳遬商议,等朝会时,让戏阳遬杀死夫人。事到临头,戏阳后悔,没有动手。蒯聩多次使眼色示意他,被夫人察觉,夫人十分恐惧,大呼道:“太子想杀我!”灵公大怒,太子蒯聩逃奔到宋国,不久又逃到晋国赵氏那里。
四十二年(前494)春天,灵公郊游,让子郢(yǐng,影)驾车。郢是灵公的小儿子,字子南。灵公怨恨太子逃亡,就对郢说:“我将要立你为太子。”郢回答道:“郢不够格,不能辱没国家,您再想别的办法吧!”夏天,灵公逝世,夫人让子郢为太子,说:“这是灵公的命令!”郢答道:“逃亡太子蒯聩的儿子辄在,我不敢担当此重任。”于是卫人就立辄为国君,这就是出公。
六月乙酉这一天,赵简子想送蒯聩回国,就让阳虎派十多个人装扮成卫国人,身穿丧服,假装从卫国来晋国迎接太子,简子为蒯聩送行。卫人听到消息,组织军队攻击蒯聩。蒯聩不能回卫,只好跑到宿地自保,卫人也停止了进攻。
出公辄四年(前489),齐田乞杀死自己的国君孺子。八年(前485),齐鲍子杀死自己的国君悼公。
孔子从陈国来到卫国。九年(前484),孔文子向孔仲尼请教军事,仲尼不予回答。之后,鲁侯派人迎接仲尼,仲尼返回鲁国。
十二年(前481)年初,孔圉(yǔ,语)文子娶了太子蒯聩的姐姐为妻,生了悝(kuī,亏)。孔文子的仆人浑良夫英俊漂亮,孔文子去世后,浑良夫与悝的母亲私通。太子在宿地,悝母便让浑良夫到太子那里。太子对良夫说:“假使你能协助我回国,我将以赐你大夫所乘的车报答你,还赦免你三种死罪。穿紫衣、袒裘服、带宝剑,都不在死罪之中。”二人订立了盟约,太子还允许悝母做良夫的妻子。闰十二月,良夫和太子回到国都,暂住孔氏的外園。晚上,两个人身着妇人衣服,头蒙围巾,乘车而来,由宦者罗驾车。孔氏的家臣栾宁盘问他们姓名,他们自称是姻戚家的侍妾,于是顺利地进入孔氏家,直抵伯姬住所。饭毕,悝母手持戈先到孔悝住所,太子与五人身穿甲胄,载着公猪随后而行。伯姬把悝逼到墙角里,强迫他订立同盟,并劫持悝登上台,逼他召集群臣。栾宁正要饮酒,烤肉还未熟,就听到一片乱糟糟的响声,派人告诉了仲由。召护驾着乘车,边饮酒边吃烤肉,护奉着出公辄逃奔到鲁国。
仲由闻讯后赶到,将进孔宅,遇刚刚逃出孔家的子羔。子羔说:“门已经关闭。”子路说:“我暂且去看看。”子羔说:“来不及了,你不要跟着悝去受难。”子路说:“享受悝的俸禄,不能看他受难不救。”于是子羔逃走了。子路要进去,来到门前,公孙敢关紧大门说:“不要再进去了!”子路说:“你是公孙吧!拿着别人的利禄却躲避别人的危难。我不能这样,享受人家的俸禄,一定拯救人家的危难。”这时有使者出来,子路才趁机进去。子路说:“太子怎么用得着孔悝做帮手?即使杀死他,也一定有人接替他进攻太子。”又说:“太子缺乏勇气,如果放火烧台,必然会释放孔叔。”太子听了,十分害怕,让石乞、盂黡(yǎn,眼)下台阻挡子路,二人用戈击子路,割掉子路的帽缨。子路说:“君子死,帽子不能掉到地上。”说着,系好帽缨死去。孔子听到卫国动乱的消息后说:“唉!柴将会回来的吧?可由,却死去了。”孔悝终于立太子蒯聩为国君,这就是庄公。
庄公蒯聩是出公的父亲,逃亡在外时,怨恨大夫们不迎立他为国君。元年即位后,庄公想把大臣们尽数杀死,说:“我在外久了,你们也曾经听说了吗?”大臣们想作乱,庄公才不得不罢休。
二年(前479),鲁国孔丘去世。
三年(前478),庄公登上城墙,看见戎州。说:“戎虏干吗要建城邑?”戎州人对他的话十分忧虑。十月间,戎州人告诉赵简子,简子包围卫国。十一月,庄公逃奔,卫人立公子斑师做国君。齐国讨伐卫国,俘虏了斑师,改立公子起为国君。
卫君起元年(前477)时,卫石曼尃(fū,夫)赶走起,起逃亡到齐国。卫出公辄又从齐返回卫国做国君。当初,出公即位十二年(前481)后逃亡,在外四年才得返回。出公后元元年(前476),赏赐了跟随他逃亡的人们。前后当政二十一年(前456)死去,出公叔父黔赶走出公儿子而自立为国君,这就是悼公。
悼公五年(前451)逝世,儿子敬公弗立为国君。十九年(前432),敬公逝世,儿子昭公纠立为国君。这时,三晋强盛起来,卫君如同小诸侯,附属于赵国。
昭公六年(前426),公子亹(wěi,伟)杀死昭公自立为国君,这就是怀公。怀公十一年(前415),公子杀死怀公自立为国君,这就是慎公。慎公的父亲是公子适。适的父亲是敬公。四十二年(前373),慎公逝世,儿子声公训立为国君。十一年(前362),声公逝世,儿子成侯遬立为国君。
成侯十一年(前351),公孙鞅进入秦国。十六年(前346),卫被贬称为侯。
二十九年(前333),成侯逝世,儿子平侯立为国君。平侯于八年(前325)逝世,儿子嗣君立为国君。
嗣君于五年(前320)时又被贬称为君,仅有濮阳一地。
四十二年(前283),嗣君逝世,儿子怀君立为国君。三十一年(前252),怀君朝拜魏国,魏囚禁并杀害了怀君。魏改立嗣君弟,这就是元君。元君是魏国的女婿,所以魏国立了他。元君十四年(前239)时,秦攻下魏国东部领土,秦国开始在这一带设置东郡。又把卫君迁徙到野王县,而把濮阳合并到东郡。二十五年(前228)元君去世,儿子君角立为君。
君角九年(前221)时,秦兼并天下,嬴政立为始皇帝。二十一年(前210),秦二世废掉卫君,君角成为普通平民,卫国世系彻底断绝。
太史公说:我阅读世家的记载,读到卫宣公太子因妻被杀,弟弟子寿与太子互相推让,争着去死,这与晋太子申生不敢声明骊姬的过错相同,都害怕伤害父亲的情面。然而,终于死去了,这是多么悲哀呀!有的父子互相残杀,有的兄弟互相毁灭,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文】【注解】
卫康叔名封,周武王同母少弟也。其次尚有冉季,冉季最少。
武王已克殷纣①,复以殷余民封纣子武庚禄父,比诸侯②,以奉其先祀勿绝。为武庚未集③,恐其有贼心,武王乃令其弟管叔、蔡叔傅相武庚禄父④,以和其民。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代成王治,当国⑤。管叔、蔡叔疑周公,乃与武庚禄父作乱,欲攻成周⑥。周公旦以成王命兴师伐殷,杀武庚禄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
周公旦惧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曰⑦:“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而务爱民。”告以纣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妇人是用,故纣之乱自此始。为《梓材》⑧,示君子可法则⑨。故谓之《康诰》、《酒法》、《梓材》以命之⑩。康叔之国,既以此命⑾,能和集其民,民大说⑿。
成王长,用事(13),举康叔为周司寇,赐卫宝祭器(14),以章有德(15)。
①克:战胜。②比:类同。③集:犹“辑”,顺。④傅相:辅佐。⑤当国:掌握国家政权。⑥成周:即东都洛邑。武庚叛乱时,洛邑还未营为东都,此处误以宗周镐京为成周。⑦申:一再,重复。⑧《梓材》:与下句的《康诰》、《酒诰》皆《尚书》篇名,为周公对康叔的诰词。《梓材》意在“告康叔以为政之道,亦如梓人之治材也”。梓,匠人也。⑨示:给人看。⑩诰:古代一种训诫、勉励的文告。€(11)命:教导。(12)说:通“悦”。(13)用事:当权。(14)宝祭器:宝器和祭器。《左传·定公四年》曰:“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即车辆、各种旗帜和钟。(15)章:表彰。
康叔卒,子康伯代立。康伯卒,子考伯立①。考伯卒,子嗣伯立。嗣伯卒,子伯立②。伯卒,子靖伯立。靖伯卒,子贞伯立③。贞伯卒,子顷侯立。
顷侯厚赂周夷王,夷王命卫为侯。顷侯立十二年卒,子釐侯立。
釐侯十三年,周厉王出奔于彘,共和行政焉④。二十八年,周宣王立。
①考伯:《三代世表》作“孝伯”。②伯:《三代世表》作“伯”。③贞伯:《世本》作“箕伯”。④共和行政:公元前841年,“国人”起义,周厉王逃奔到彘,由召公、周公共同行政,号为“共和行政”,共十四年。一说由共伯和摄行王事,号共和元年。周厉王死后,始归政于周宣王。这是中国历史上有确切纪年的开始。
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①;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②。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③,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
武公即位,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四十二年,犬戌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为公④。五十五年,卒,子庄公扬立。
庄公五年,取齐女为夫人⑤,好而无子。又取陈女为夫人⑥,生子,蚤死⑦。陈女女弟亦幸于庄公⑧。而生子完。完母死⑨,庄公令夫人齐女子之,立为太子。庄公有宠妾,生子州吁。十八年,州吁长,好兵,庄公使将。石碏谏庄公曰:“庶子好兵⑩,使将,乱自此起。”不听。二十三年,庄公卒,太子完立,是为桓公。
桓公二年,弟州吁骄奢,桓公绌之(11),州吁出奔。十三年,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而州吁求与之友。十六年,州吁收聚卫亡人以袭杀桓公,州吁自立为卫君。为郑伯弟段欲伐郑,请宋、陈、蔡与俱,三国皆许州吁。州吁新立,好兵,弑桓公(12),卫人皆不爱。石碏乃因桓公母家于陈,详为善州吁(13)。至郑郊,石碏与陈侯共谋,使右宰丑进食,因杀州吁于濮,而迎桓公弟晋于邢而立之,是为宣公。
①多予之赂:多给他财物。下文“和以其赂”之“赂”也是财物的意思。前文“顷侯厚赂周夷王”之“赂”则是赠送财物的意思,有贿赂的意味。下文中“赂士”之“赂”也是赠送财物的意思,但含有收买的意味。②共伯入釐侯羡(yán,延)自杀:苏辙《古史》曰:《诗序》言共伯早死,初无篡夺之文。且武公贤者,卫人谓‘睿圣武公’,故梁玉绳认为不可能有武公杀兄代立之事,恐司马迁误闻。羡,墓道。③谥:古代帝王及官僚死后,统治阶级所给予的表示褒贬的称号。④周平王命武公为公:平王东迁后,诸侯皆称公,从未有天子命诸侯为公者,而是武公入为天子卿士。⑤取:通“娶”。⑥又取女为夫人:《诗·邶风·燕燕》《疏》曰:《礼》,诸侯不再娶,且庄姜仍在。《左传》惟言又娶于陈,不言为夫人,世家云:“又娶陈女为夫人,非也。”详见《左传·隐公三年》。⑦蚤:通“早”。⑧女弟:妹妹。⑨完母死:《左传》只说陈女弟戴妫生桓公,未言其母死。详见《左传·隐公三年》。⑩庶子:旧称妾所生的儿子。€(11)绌:通“黜”。废,贬退。(12)弑:古时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13)详:通“佯”。假装。
宣公七年,鲁弑其君隐公。九年,宋督弑其君殇公,及孔父。十年,晋曲沃庄伯弑其君哀侯①。
十八年,初,宣公爱夫人夷姜,夷姜生子伋,以为太子,而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为太子取齐女,未入室,而宣公见所欲为太子妇者好,说而自取之,更为太子取他女。宣公得齐女,生子寿、子朔,令左公子傅之。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与朔共谗恶太子伋②。宣公自以其夺太子妻也,心恶太子③,欲废之。及闻其恶④,大怒,乃使太子伋于齐而令盗遮界上杀之,与太子白旄⑤,而告界盗见持白旄者杀之。且行,子朔之兄寿,太子异母弟也,知朔之恶太子而君欲杀之,乃谓太子曰:“界盗见太子白旄,即杀太子,太子可毋行。”太子曰:“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寿见太子不止,乃盗其白旄而先驰至界。界盗见其验⑥,即杀之。寿已死,而太子伋又至,谓盗曰:“所当杀乃我也。”盗并杀太子伋,以报宣公。宣公乃以子朔为太子。十九年,宣公卒,太子朔立,是为惠公。
左右公子不平朔之立也⑦,惠公四年,左右公子怨惠公之谗杀前太子伋而代立,乃作乱,攻惠公,立太子伋之弟黔牟为君,惠公奔齐。
卫君黔牟立八年,齐襄公率诸侯奉王命共伐卫⑧,纳卫惠公,诛左右公子。卫君黔牟奔于周,惠公复立。惠公立三年出亡,亡八年复入,与前通年凡十三年矣。
二十五年,惠公怨周之容舍黔牟⑨,与燕伐周。周惠王奔温,卫、燕立惠王弟为王。二十九年⑩,郑复纳惠王。三十一年,惠公卒,子懿公赤立。
懿公即位,好鹤,淫乐奢侈。九年,翟伐卫(11),卫懿公欲发兵,兵或畔(12)。大臣言曰(13):“君好鹤,鹤可令击翟。”翟于是遂入,杀懿公。
懿公之立也,百姓大臣皆不服。自懿公父惠公朔之谗杀太子伋代立至于懿公,常欲败之(14),卒灭惠公之后而更立黔牟之弟昭伯顽之子申为君,是为戴公。
戴公申元年卒。齐桓公以卫数乱,乃率诸侯伐翟,为卫筑楚丘(15),立戴公弟毁为卫君,是为文公。文公以乱故奔齐,齐人入之。
初,翟杀懿公也,卫人怜之,思复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后,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寿又无子。太子伋同母弟二人:其一曰黔牟,黔牟尝代惠公为君,八年复去;其二曰昭伯。昭伯、黔牟皆已前死,故立昭伯子申为戴公。戴公卒,复立其弟毁为文公。
①晋曲沃庄伯弑其君哀侯:此时庄伯已死八年,庄伯当作武公,即庄伯之子称。详见《晋世家》。②恶:中伤。③恶:厌恶、憎恨。④恶:不好,坏(处)。⑤白旄:指用白色牦牛尾作装饰的使节(古代卿大夫聘于诸侯时所持的符信。)《左传》作“旌”。⑥验:证据,凭证。⑦左右公子:据上文“右公子傅之”“左公子傅之”之“左右公子”,据《左传·桓公十六年》载;左公子名洩,右公子名职。《左传》杜预注谓,左右公子为“左右媵(yìng,硬)之子”,即随嫁或陪嫁女子的儿子。⑧奉王命: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春秋》作者侯纳惠公乃逆王命也。”⑨容舍:容许居留。⑩二十九年:《十二诸侯年表》作“二十七年”。€(11)翟:通“狄”,部族名。(12)畔:通“叛”。(13)大臣言曰:《左传·闵公二年》言国人以鹤诮卫懿公,非大臣言之。(14)败:摧残。(15)为卫筑楚丘:《十二诸侯年表》及《左传》皆曰筑楚丘城在卫文公二年。
文公初立,轻赋平罪①,身自劳,与百姓同苦,以收卫民。
十六年②,晋公子重耳过,无礼。十七年,齐桓公卒。二十五年,文公卒,子成公郑立。
成公三年,晋欲假道于卫救宋③,成公不许。晋更从南河度④,救宋。征师于卫,卫大夫欲许,成公不肯。大夫元咺攻成公,成公出奔。晋文公重耳伐卫,分其地予宋,讨前过无礼及不救宋患也⑤。卫成公遂出奔陈。二岁,如周求入,与晋文公会。晋使人鸩卫成公⑥,成公私于周主鸩⑦,令薄,得不死。已而周为请晋文公,卒入之卫,而诛元咺,卫君瑕出奔⑧。七年,晋文公卒。十二年,成公朝晋襄公。十四年,秦穆公卒。二十六年,齐邴歜弑其君懿公。三十五年,成公卒⑨,子穆公遬立。
穆公二年,楚庄王伐陈,杀夏征舒。三年,楚庄王围郑,郑降,复释之。十一年,孙良夫救鲁伐齐,复得侵地。穆公卒,子定公臧立。定公十二年卒,子献公臧立。
①轻赋平罪:减轻赋税,公平断狱。②十六年:《十二诸侯年表》作“二十三年”。③晋欲假道于卫救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言假道伐曹,非为救宋也。此误。④度:通“渡”。⑤讨前过无礼及不救宋患也:应是讨前过无礼及不肯假道,非为不救宋也。⑥鸩(zhèn,镇):以毒酒害人。⑦周主鸩:《左传·僖公三十年》言“晋侯使医衍鸩卫侯。宁俞贷医,使薄其鸩,不死。”非成公私之。“周”当作“晋”。⑧卫君瑕出奔:《左传·僖公十三年》经云:“卫杀其大夫元咺及公子瑕。”此言“奔”,恐误。⑨成公卒:鲁僖公三十一年,卫成公徙都帝丘。迁都大事而未书。
献公十三年,公令师曹教宫妾鼓琴,妾不善,曹笞之①。妾以幸恶曹于公,公亦笞曹三百。十八年,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②,皆往。日旰不召③,而去射鸿于囿④。二子从之,公不释射服与之言。二子怒,如宿⑤。孙文子子数侍公饮⑥,使师曹歌《巧言》之卒章⑦。师曹又怒公之尝笞三百,乃歌之,欲以怒孙文子,报卫献公。文子语蘧伯玉,伯玉曰:“臣不知也。”遂攻出献公。献公奔齐,齐置卫献公于聚邑⑧。孙文子、宁惠子共立定公弟秋为卫君,是为殇公。
殇公秋立,封孙文子林父于宿⑨。十二年,宁喜与孙林父争宠相恶,殇公使宁喜攻孙林父。林父奔晋,复求入故卫献公⑩。献公在齐,齐景公闻之,与卫献公如晋求入。晋为伐卫,诱与盟。卫殇公会晋平公,平公执殇公与宁喜而复入卫献公。献公亡在外十二年而入。
献公后元年,诛宁喜。
三年,吴延陵季子使过卫,见蘧伯玉、史䲡曰:“卫多君子,其国无故。”过宿,孙林父为击磬(11),曰:“不乐,音大悲,使卫乱乃此矣。”是年,献公卒,子襄公恶立。
①笞:指用竹板或荆条打(脊背或臀腿)。②戒:告请。③旰:天色晚,晚上。④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园林。⑤如宿:“宿”亦作“戚”,二字古通用。孙文子采邑。据《左传·襄公十四年》载:“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可知这里应指孙文子如宿,非宁子亦往。此似有误。⑥数:屡次。⑦《巧言》:《诗·小雅》篇名,其卒章曰:“彼何人斯?居河之糜。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公欲以比文子居河上而为乱。卒章,末章。⑧聚邑:《左传·襄公十四年》云:“以寄卫侯”。此误“”为“聚”。⑨封孙文子林父于宿:“宿”早为孙文子封邑,此说始封,误。⑩复求入故卫献公:《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宁喜欲复献公,故伐孙氏,弑殇公,孙林父以戚如晋。此言宁、孙争宠云云,恐误。€(11)磬(qìng,庆):古代石制乐器。用美石或玉雕成,悬挂于架上,以物击之而鸣。
襄公六年,楚灵王会诸侯,襄公称病不往。
九年,襄公卒。初,襄公有贱妾,幸之,有身,梦有人谓曰①:“我康叔也,令若子必有卫,名而子曰‘元’。”妾怪之,问孔成子。成子曰:“康叔者,卫祖也。”及生子,男也,以告襄公。襄公曰:“天所置也。”名之曰元。襄公夫人无子,于是乃立元为嗣,是为灵公。
灵公五年,朝晋昭公。六年,楚公子弃疾弑灵王自立,为平王。十一年,火②。
三十八年,孔子来,禄之如鲁。后有隙,孔子去。后复来。
①梦有人谓曰:《左传·昭公七年》载孔成子、史朝梦康叔,与此处所说不同。②火: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载,因大风,火灾遍及宋、卫、陈、郑。
三十九年,太子蒯聩与灵公夫人南子有恶,欲杀南子。蒯聩与其徒戏阳遬谋,朝,使杀夫人。戏阳后悔,不果。蒯聩数目之,夫人觉之,惧,呼曰:“太子欲杀我!”灵公怒,太子蒯聩奔宋,已而之晋赵氏。
四十二年春,灵公游于郊,令子郢仆①。郢,灵公少子也,字子南。灵公怨太子出奔,谓郢曰:“我将立若为后。”郢对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君更图之。”夏,灵公卒,夫人命子郢为太子,曰:“此灵公命也。”郢曰:“亡人太子蒯聩之子辄在也,不敢当。”于是卫乃以辄为君,是为出公。
六月乙酉,赵简子欲入蒯聩,乃令阳虎诈命卫十余人衰绖归②,简子送蒯聩。卫人闻之,发兵击蒯聩。蒯聩不得入,入宿而保,卫人亦罢兵③。出公辄四年,齐田乞弑其君孺子。八年,齐鲍子弑其君悼公。
孔子自陈入卫④。九年,孔文子问兵于仲尼,仲尼不对。其后鲁迎仲尼,仲尼反鲁⑤。
十二年,初,孔圉文子取太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浑良夫美好⑥ ,孔文子卒,良夫通于悝母。太子在宿,悝母使良夫于太子。太子与良夫言曰:“苟能入我国,报子以乘轩⑦,免子三死⑧,毋所与⑨。”与之盟,许以悝母为妻。闰月,良夫与太子入,舍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宦者罗御,如孔氏。孔氏之老栾宁问之⑩,称姻妾以告(11)€。遂入,适伯姬氏。既食,悝母杖戈而先,太子与五人介,舆猳从之(12)。伯姬劫悝于厕(13),强盟之,遂劫以登台。栾宁将饮酒,炙未熟(14),闻乱,使告仲由。召护驾乘车,行爵食炙,奉出公辄奔鲁。
仲由将入,遇子羔将出,曰:“门已闭矣。”子路曰:“吾姑至矣。”子羔曰:“不及,莫践其难。”子路曰:“食焉不辟其难(15)。”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门,公孙敢阖门,曰:“毋入为也!”子路曰:“是公孙也?求利而逃其难。由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有使者出,子路乃得入。曰:“太子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且曰:“太子无勇。若燔台,必舍孔叔(16)。”太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割缨(17)。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孔子闻卫乱,曰:“嗟乎!柴也其来乎?由也其死矣。”孔悝竟立太子蒯聩,是为庄公。
①仆:驾车。②衰(cuī,崔)绖(dié,迭)归:穿着丧服归来。衰,通“缞”。丧服,用麻布制成,披在胸前。绖,用麻布做成的丧带,系在腰间或头上。③此段记述与《左传》所载颇有出入。《左传·哀公二年》云:“六月乙酉,晋赵鞅纳卫大子于戚。宵迷,阳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使大子絻,八人衰绖,伪自卫逆者。告于门,哭而入,遂居之。”不唯“十余人”与“八人”不符,亦且无卫人发兵击太子事。④孔子自陈入卫:此说在卫出公八年,据《孔子世家》,时孔子自楚入卫已五年矣。⑤反:通“返”。⑥:旧称童仆。⑦轩:古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⑧三死:即三种死罪。指良夫曾着紫衣、袒裘、食不释剑。盖紫衣,乃君服;袒裘、食不释剑,均不敬。按:此段和下段所记史实,见于《左传·哀公十五年》,而良夫紫衣、袒裘、不释剑而食之事则见于《左传·哀公十七年》。⑨与:在其中。⑩老:家臣称老。€(11)姻妾:指有婚姻关系的亲戚家的侍妾。(12)舆(yú,于):车。此为动词,载着。猳(jiā,加):公猪。(13)厕:通“侧”。(14)炙(zhī,至):烤肉。(15)辟:躲避,避免。(16)燔(fán,凡):焚烧。舍(shě,捨):放弃,这里是释放的意思。(17)缨:系在颔下的帽带。
庄公蒯聩者,出公父也,居外,怨大夫莫迎立。元年即位,欲尽诛大臣,曰:“寡人居外久矣,子亦尝闻之乎?”群臣欲作乱①,乃止。
二年,鲁孔丘卒。
三年,庄公上城,见戎州。曰:“戎虏何为是?”戎州病之②。十月,戎州告赵简子,简子围卫。十一月,庄公出奔,卫人立公子斑师为卫君。齐伐卫,虏斑师,更立公子起为卫君。
卫君起元年,卫石曼尃逐其君起③,起奔齐。卫出公辄自齐复归立。初,出公立十二年亡,亡在外四年复入。出公后元年,赏从亡者。立二十一年卒,出公季父黔攻出公子而自立,是为悼公④。
①群臣欲作乱:据《左传·哀公十五年》所载,此段事实当是:卫庄公害故政,欲尽去之,并将此事先告诉了司徒瞒成,瞒成归而告褚师比,二人伐公不果,明年,二子出奔宋。②病:担忧、患苦。③石曼尃:卫大夫,《左传·哀公十七年》作“石圃”,“曼”字系衍文。④是为悼公:据《左传·哀公二十六年》载,悼公乃卫人立之,无攻出公子之事。
悼公五年卒,子敬公弗立①。敬公十九年卒,子昭公纠立。是时三晋强,卫如小侯,属之。
昭公六年,公子亹弑之代立,是为怀公②。怀公十一年,公子弑怀公而代立,是为慎公。慎公父,公子适;适父,敬公也。慎公四十二年卒,子声公训立。声公十一年卒,子成侯遬立③。
成侯十一年④,公孙鞅入秦。十六年,卫更贬号曰侯。
二十九年,成侯卒,子平侯立。平侯八年卒,子嗣君立。嗣君五年,更贬号曰君,独有濮阳。
四十二年卒,子怀君立。怀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杀怀君。魏更立嗣君弟,是为元君。元君为魏婿,故魏立之。元君十四年⑤,秦拔魏东地,秦初置东郡,更徙卫野王县,而并濮阳为东郡。二十五年,元君卒,子君角立。
君角九年,秦并天下,立为始皇帝。二十一年,二世废君角为庶人,卫绝祀。
①子敬公弗立:《集解》引《世本》作“敬公费”。②是为怀公:《六国年表》作“悼公”。③子成侯遬立:《世本》作“成侯不逝”。前穆公已名遬,此不可再名遬。④成侯十一年:据《秦本纪》载,卫鞅入秦在秦孝公元年,当卫成侯十五年。此与《六国年表》皆误。⑤元君十四年:元君在位共二十五年,《六国年表》误作二十三年。秦拔魏东地,置东郡在秦王政五年,当元君二十四年,此“元君”下脱“二”字。
太史公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
宋微子世家第八
王连升 译注
【说明】
商朝末年,商纣王荒淫无道,庶兄微子启、箕子和王子比干谏而不听,微子逃走、箕子佯狂为奴。王子比干以强谏故,被剖腹而死。孔子称他们为“殷之三仁”。 周武王灭商后,访微子与箕子,并找到了他们。本篇所记即周武王问箕子洪范九等、微子建宋及宋国的兴衰史。
箕子在回答武王询问时说道:天子如果英明、谦恭、通达、能深谋远虑、政务清明,那么,雨、晴、暖、寒、风五种自然现象便会都具备,并按一定规律发生,庄稼就会茂盛,人民就会富裕,国家就会安定。否则,天子如果急躁、糊涂、狂妄、贪图享乐,那么,雨、晴、 暖、寒、风五种自然现象就要违反常规发生,或一种现象过多,或一种现象极缺,年成就歉收,人民就贫困,国家就动乱。在君主有无上权力的封建专制时代,这种天人感应、天责思想无疑对君主是个约束,有积极意义。它可以限制君主恶行的无限膨胀,引导君主积善成德、施行仁政、广布恩惠,监督君主检查过失、改正错误。这种天责思想在以后的政治生活中常常起作用。例如,宋湣公九年,宋国洪水成灾,湣公就曾自责说,这是因为他不能侍奉鬼神,造成政治不修明的缘故。汉成帝时,水灾,火灾、日蚀、地震、陨星坠落等等连续发生,成帝便认为“天著变异,以显朕郵,朕甚惧焉”,并多次发布诏令,让群臣、公卿“陈朕过失、无有所讳”。汉哀帝时,发生水灾、地动后,哀帝也自责道:“ 朕之不德,民反蒙辜,朕甚惧焉。”并“赐死者棺钱,人三千”,“民无出今年租赋”等等。当然,这种天责思想的效用也极有限,在那些无法无天、昏庸无道的君主在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殷纣就上不畏天、下不畏民、不采纳长者老者的意见,一味沉溺于酒宴之中,只知迷恋女色。步纣王后尘、被诸侯称为“桀宋”的宋君偃竟用牛皮袋盛着血悬挂起来射击,称为“射天”。他们共同的一点是无所畏惧、为所欲为、残害直言相谏的忠良,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读过该篇,掩卷之后仍使人不能忘怀的悲愤来自于比干的惨死。比干认为君主有过,臣应用死直言规劝,才能免使百姓受害。但纣王丧尽天良地杀死比干,挖出心验证圣人是否“心有七窍”。比干死得何其惨痛、悲壮!他的死绝非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的死更加暴露了纣王的残忍,使人们认清纣王的真正面目。在浩浩荡荡的历史进程中,这样无畏的忠良屡见不鲜。他们用生命、用鲜血在漫长黑暗的专制主义道路上树起一座座鲜亮闪烁的路标,指示人们推翻暴君统治、迈上新的里程。
宋襄公为了保全仁义,在战斗中坐失一个又一个良机,终于落得大败而归、身受重伤而死的结局。这种蠢猪式的仁义成为后人的笑柄,确是空前绝后的。
【译文】
微子开是殷朝帝乙的长子,帝纣的同母兄。商纣即位后,统治黑暗,不务国政,淫佚奢侈,微子多次进谏,纣都不听。等到祖伊因周西伯昌修行德政,灭亡(qí,齐)国后,担忧灾祸降落殷朝,便又来奉告纣王。纣王却说:“我生有命,难道不是在天吗?这能把我怎么样呢?”于是微子估计纣王至死也不能清醒,打算一死了之,或离开纣王,自己又无法决断,便去询问太师、少师说:“殷朝已经没有清明的政治,不能很好地治理四方。我们的祖先在上世贡献了才力,取得了成功,纣王在当今竟一味沉溺于酒宴之中,唯妇人之言是从,扰乱败坏汤王的德政。殷朝上下大大小小都热哀于草野盗窃、犯上作乱,而朝廷大臣也互相仿效,违法乱纪,使得人人有罪,自然他们的爵禄也就无法继续下去。朝廷既乱,百姓便各起于四方,互为仇敌,天下失去了协和的局面。现在,殷朝丧失国典,如同乘船渡河找不到渡口。殷朝的灭亡,指日可待了。”微子继续说:“太师,太师,我将何去何从呢?我们的殷朝还能保住吗?你们无意告诫我,我如陷于不义,那么怎么办呢?”太师顺着说道:“王子啊,天帝降临灾祸灭亡殷朝,殷纣上不畏天、下天畏民,又不采纳长者老者的意见。今天,殷朝臣民竟违背和诬秽神祇(qí,齐)意旨。现在,假使真能救治殷朝,国家治理好了,即使自己死了,国家还得不到治理,那就不如远走他乡。”于是,微子离开了殷朝。
箕子是纣的亲属。纣王最初制作象牙箸时,箕子就悲叹道:“他现在制作象牙箸,将来就一定还要制作玉杯;制作玉杯,就一定想把远方的稀世珍宝占为已有。车马宫室的奢侈豪华也必将从这里开始,国家肯定无法振兴了。”由于纣王淫佚无度,箕子进谏,纣王仍不听。有人说:“可以离开了。”箕子说:“作人臣的向君主进谏,君主置之不理,便离他而去,这是张扬君主的恶行,哗众取宠于百姓,我不忍心这样做。”于是箕子披头散发、假装疯癫做了奴隶。并隐居弹琴聊以自慰,所以人们传颂他的曲子为《箕子操》。
王子比干也是纣王的亲属,看到箕子进谏,君主不听,去做了奴隶,就说:“君主有罪过,而不能用死直言规劝,百姓将受害,那百姓有什么罪呢!”于是,就直言进谏纣王。纣王大怒道:“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个窍,真是这样吗?”于是,纣王杀死比干,挖出他的心来验证。
微子说:“父子是骨肉情,臣主是义理连。所以父亲如果有过错,儿子屡次劝不听,就应随之而号哭;人臣如果屡次规劝,君主不听,那么从义上讲,人臣应该远离君主了。于是,太师、少师就劝告微子离去,微子便远行了。
周武王讨伐纣王,战胜殷朝,微子便手持自己的祭器来到军门。他露出右臂,两手绑在背后,左边让人牵着羊,右边让人拿着茅,跪在地上前行求告武王。于是武王就释放了微子,恢复了他原来的爵位。
武王封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让他来继承殷朝的祭祀,并派管叔、蔡叔辅佐他。
武王灭亡殷朝后,便去访问箕子。
武王说:“唉!上天默默地安定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我却不知道上天定民的常理次序。”
箕子回答说:“早先鲧堵塞大水,扰乱了上天五行的规律,上帝就怒气冲冲,天道大法九类常理因此败坏。鲧被杀死,禹就接续而兴起。上天赐给禹天道大法九种,常理因而有了顺序。
“这九种大法,一叫五行,二叫五事,三叫八政,四叫五纪,五叫皇极,六叫三德,七叫稽疑,八叫庶征,九叫任用五福,而让人畏使用六极。
“五行,一是水,二是火,三是木,四是金,五是土。水的自然常性是滋润万物而行下,火的常性是炎热旺盛而上升,木可弯曲变直,金可销熔变形,土可耕种收获。滋润下物产生水鹵有咸味,火光上升烧焦物体作苦味,木成曲直作酸味,金销熔变形有辣味,土地种收百谷有甜味。
“五事:一是仪容,二是言语,三是观察,四是听闻,五是思维。仪容应严肃恭敬,言语应使人心悦诚服,观察要明察秋毫,听闻要明辩是非,思维要通达周密。仪容恭敬,百姓就严肃;言语使人信服,国家就能治理;观察能明察秋毫,就不会受骗;听闻聪慧,臣民就会进其谋画;思维通达,事情就成功。
“八政:一是粮食,二是财贷,三是祭祀,四是营建,五是教化,六是除奸,七是宾赞,八是军事。
“五纪:一是年,二是月,三是日,四是星辰,五是历法。
“至高无上的准则:天子应建立准则,聚集这种幸福,布施给自己的臣民,臣民们就拥护天子制定的准则,天子也可以要求臣民遵守这些准则。凡是臣民都不允许结党营私,人们不结成私党,就会把天子建立的准则当作至高无上的。凡是臣民,都要为天子谋虑,为天子办事,要求自己遵守天子制定的原则。你要这样考虑,虽然臣民的作为有时与你的原则不协凋,但只要未达到犯罪程度,天子就要容忍他。假如有人谦恭地说:“我喜欢你的原则,你就赐给他幸福。如此,人们便会完全遵守你的原则。不要虐待那些无依无靠的人,却畏惧高贵显赫的人。对有能力有作为的人,你应善于任用他们,国家便会繁荣昌盛。凡是那些被任用的,都应使他们有爵位有俸禄。假如你不能使官吏对国家做出贡献,这些人就要走上犯罪道路。对于那些不喜欢你建立的原则的人,你虽然赏赐给他幸福,他对你的国家也没有好处。你不要偏颇不公平,应遵循先王的法则办事。你不要有个人的好恶,沿着先王的道路前进。你不要为非作歹,要遵循先王的正路行事。你不要偏私,不要结交朋党,那么,圣王的道路就会宽广。不结党,不偏私,圣王的道路就会清明可辨。你不要违反王道,不要冒犯原则,圣王的道路就正直。你要会集那些按原则办事的人,那么,臣民们就都能归向你的原则。所以说,天子宣布的至高无上的原则,就应当经常遵守,就是天子的教导也要符合上帝的意旨。凡是臣民,也应把天子宣布的法则当作至高无上的,按照这个原则行事,就是亲附天子了。所以说,天子应当象做百姓的父母一样,来做天下臣民的君主。
“三德:一是端正人的曲直,二是刚能取胜,三是柔能取胜。要想使天下平安,就要端正人的曲直,对那些强硬不友好的人,就应用刚硬态度战胜他们,对那些友好的人就应用柔和态度对待他们,对乱臣贼子,就必须强硬,对高明君子,就必须柔和。只有国君才能授人爵位赏有俸禄,只有国君才能主持刑罚,只有国君才能享有美食。臣子无权授人爵位赏人俸禄,无权主持刑罚,无权享有美食。臣子如果也能授人爵位赏人俸禄,也能主持刑罚,也能享有美食,就会给你的王室带来危害,给你的国家带来灾祸。人们就会因此行为不合王道,百姓就会因此犯上作乱。
“解决疑难的办法是选择擅长卜筮的人,任用他们分别用龟甲或蓍草占卜。命令他们进行卜筮,卜筮的征兆有的象下雨,有的象雨后初晴,有的象云气连绵,有的象雾气蒙蒙,还有兆相交错,有的明正,有的象隐晦,卦象共七种。前五种用龟甲占卜,后两种用蓍草占卜,对复杂多变的卦象加以推演研究。任用这些卜筮之人,如果三个人占卜就信从两个人的话。你如果遇到重大的疑难问题,就首先独自深思熟虑,然后与卿士商量,与百姓商量,最后用卜筮来决断。你自己同意,龟卜同意,草占同意,卿士同意,百姓同意,这就叫大同,那么你本人就健康强壮,子孙也将大吉大利。你自己同意,龟卜同意,草占同意,卿士不同意,百姓不同意,这就是吉。卿士同意,龟卜同意,草占同意,你不同意,卿士不同意,这也是吉。百姓同意,龟卜同意,草占同意,你不同意,卿士不同意,这还是吉。你同意,龟卜同意,草占不同意,卿士不同意,百姓不同意,在境内办事就会吉,在境外办事就有凶险。龟卜、草占与人们的意见都违背,静守就会吉利,行动就会有凶险。
“各种征兆:或是雨,或是晴,或是暖,或是寒,或是风,这五种自然现象都应按时发生。如果五种自然现象都具备,并能按一定规律出现,庄稼就茂盛。如果一种现象过多发生,就会歉收。如果一种现象缺乏了,同样也要歉收。关于美好的征兆:天子谦恭,天就按时下雨;天子政务清明,阳光就会充足;天子英明,温暖就会按时到来;天子深谋远虑,寒冷就会应时而生;天子通达,风就会按时刮过。各种凶恶的征兆:天子狂妄,雨水就会过多;天子僭越差错,天就会干旱;天子贪图享乐,天气就会过分炎热;天子暴虐急躁,天就会过分寒冷;天子昏暗不明,大风就刮个不止,天子决策有了过失,就影响一整年,卿士管理有了过失,就影响一整月,官吏办事有了过失,就影响一整天。年、月、日都没有异常,各种庄稼就会生长茂盛,政治就会清明,贤能的人就会得到提拔,国家就会平安稳定。相反,年、月、日出现了异常,庄稼就长不好,政治就昏暗,贤能的人就受压抑,国家就会动乱,百姓象星辰,有的星辰喜好风,有的星辰喜好雨。日月按规律运行,便产生了冬夏。月亮如果顺从星辰,那么有时就会多风,有时就会多雨。
“五种幸福:一是长寿,二是富有,三是平安,四是有美德,五是善终。六种灾祸:一是早死,二是多病,三是多愁,四是贫穷,五是丑陋,六是懦弱。”
武王听完箕子的一番陈述,就把朝鲜封给箕子,未让他作臣民。
后来,箕子朝拜周王,经过故都殷墟,感伤于宫室毁坏坍塌、禾苗丛生,箕子十分悲痛,想大哭一场,但不行;想小声哭泣,又感到近于女人的性格,于是触景生情吟出《麦秀》诗,诗中说:“麦芒尖尖啊,禾苗绿油油。那个小子啊,不和我友好!”所谓小子,就是纣王。殷的百姓看到这首诗,都为之泣下。
武王驾崩后,成王还年少,周公旦代理行政掌握国家政权。管叔、蔡叔怀疑周公旦,就与武庚作乱,想攻打成王、周公。周公借用成王的命令诛杀武庚、管叔,放逐了蔡叔,又让微子开管理殷地,以继续殷先祖的事业,并作《微子之命》告诫他,国名为宋。微子本来就仁义贤能,代替武庚后,殷的百姓十分拥戴他。
微子开去世后,立他的弟弟衍为国君,这就是微种。微种去世后,儿子宋公稽即位。宋公稽去世后,儿子丁公申即位。丁公申去世后,儿子湣公共即位。湣公共去世后,弟弟炀公熙即位。炀公即位后,湣公有儿子鲋祀杀死炀公夺取君位,并宣布说:“我应当即位。”这就是厉公。厉公去世后,儿子釐公举即位。
釐公十七年(前841),周厉王逃跑到彘。
二十八年(前831),釐公去世后,儿子惠公即位。惠公四年(前827),周宣王即位。三十年(前801),惠公去世,子哀公即位。哀公于元年(前800)去世,子戴公即位。
戴公二十九年(前771),周幽王被犬戎所杀,秦国开始被列为诸侯。
三十四年(前766),戴公去世,儿子武公司空即位。武公的女儿做了鲁惠公的夫人,生下了鲁桓公。十八年(前748),武公去世,儿子宣公力即位。
宣公的太子名与夷。十九年(前729),宣公生病了,把君位让给弟弟和说:“父亲死了,儿子继位,哥哥死了,弟弟继位,是天下普遍的道义。我要立和为国君。”和多次谦让,最后才接受。宣公去世后,弟弟和即位,这就穆公。
穆公于九年(前720)病重,对大司马孔父说:“先君宣公舍弃太子与夷而把君位让给我。我永生不能忘怀。我死后,一定立与夷为国君。”孔父却说:“大臣们都希望立公子冯(píng, 凭)!”穆公说:“不要立冯,我绝不能辜负宣公。”于是穆公派冯出使郑国并居住在那里。八月庚辰日,穆公去世,哥哥宣公的儿子与夷即位,这就是殇公。君子听到这种情况后说:“宋宣公可以算是知人善任了,立自己的弟弟为国君保全了道义,然而自己的儿子也还是终于享有了国家。”
殇公元年(前719),卫公子州吁杀死自己的国君完,自己立为君主,想得到诸侯的支持,便派人告诉宋国君说:“冯在郑国,一定是后患,你可以和我共同讨伐他。”宋答应了,和卫共同攻打郑国,军队打到东门便返回了。第二年(前718),郑国讨伐宋国,还报“东门役”的仇恨。那以后,诸侯多次来进犯宋国。
九年(前711)的一天,大司马孔父嘉的美貌夫了外出,路遇太宰华督,华督看中嘉的夫人,竟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华督贪图孔父妻,就让人在国中扬言说:“殇公即位十年,竟打了十一次大仗,百姓苦不堪言,这都是孔父的罪过,我要杀死孔父以安定人民。”当年,鲁人杀死自己的国君隐公。十年(前710),华督杀死孔父,夺了他的妻子。殇公很生气,于是华督又杀死殇公,从郑国迎回穆公儿子冯并立他为君王,这就是庄公。
庄公元年(前710),华督作宰相。九年(前702),逮捕了郑国的祭(zhài,债)仲,要挟他立突做郑国国君。祭仲答应了,终于立突为国君。十九年(前692),庄公去世,儿子湣公捷即位。
湣公七年(前685),齐桓公即位。九年(前683),宋国洪水成灾,鲁国派臧文仲到宋国慰问,湣公自责说:“因为我不能事奉鬼神,政治不清明,所以发生了大水。”臧文仲认为这话很对。这话实际是公子子鱼教导湣公的。
十年(前682)夏天,宋国讨伐鲁国,在乘丘作战,鲁国活捉了宋国南宫万。宋人请求释放万,南宫万回归宋国。十一年(前681)秋天,湣公与南宫万出猎时作博戏,南宫万与湣公争道,湣公很生气,侮辱了他,说:“最初我很敬重你,今天,你只不过是鲁国的一个俘虏。”南宫万勇武有力,痛恨湣公这样说,于是抓起棋盘把湣公杀死在蒙泽。大夫仇牧听说这件事,带着武器来到公门。南宫万迎击仇牧,仇牧门齿碰到扉上死了。南宫万又杀死太宰华督,就改立公子游作国君。各位公子逃奔到萧邑,公子御说逃奔到亳(bó,伯)。南宫万的弟弟南宫牛带领军队包围了亳。冬天,萧邑大夫和宋都逃来的公子们联合击杀了南宫牛,并杀死新立的国君公子游,而立湣公弟弟御说,这就是桓公。南宫万逃奔到陈国。宋国派人贿赂了陈。陈国人巧使美人计用醇酒灌醉了南宫万,用皮革把他裹上,送回宋国。宋国人对南宫万施以醢(hǎi,海)刑。
桓公二年(前680),诸侯讨伐宋国,到了宋都郊外就离开了。三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二十三年(前659),卫国把公子毁从齐国迎回,并立他为国君,这就是卫文公。文公的妹妹是宋桓公的夫人。这一年,秦穆公即位。三十年(前652),宋桓公病重,太子兹甫谦让自己的庶兄目夷继承君位。桓公虽然认为太子之意合乎道义,但最终未同意。三十一年(前651)春,桓公去世,太子兹甫即位,这就是宋襄公。襄公让自己的哥哥目夷做宰相。桓公还未安葬,齐桓公就在葵丘会见各国诸侯,襄公前去赴会。
襄公七年(前644),宋地陨星坠落如雨,和雨一块降下,六只鶂(yì,亿)退着飞行,因为风太大了。
八年(前643),齐桓公去世,宋国想与各诸侯结盟相会。十二年(前639)春天,宋襄公要在鹿上结盟,向楚国提出请求,楚人答应了他。公子目夷进谏说:“小国争当盟首,是灾祸。”襄公听不进目夷的劝告。秋天,各诸侯在盂与宋公聚会结盟。目夷说:“灾祸难道在此吗?国君的欲望太过分了,怎么受得了呢!”果然,楚拘捕了宋襄公以讨伐宋国。冬天,诸侯再次在毫相会,楚释放了宋公。子鱼说:“灾祸还没有结束呢。”十三年(前638)夏天,宋国讨伐郑国。子鱼说:“灾祸就在这里了。”秋天,楚国为援救郑国而讨伐宋国。襄公要出战。子鱼进谏说:“天抛弃商很久了,不可以战。”冬天,十一月,襄公在泓水与楚成王作战。楚军渡河未完时,目夷就劝说:“彼众我寡,要趁他们渡河时攻打他们。”襄公不听目夷的意见。等到楚军渡完河还未排列成阵势时,目夷又建议:“可以攻打了。”襄公却说:“等他们排好阵势再打。”楚军阵势排好,宋军才出战。结果宋军大败,襄公大腿受伤。宋国人都怨恨襄公。襄公辩解说:“君子不能乘人之危,不能攻打未列好阵势的军队。”子鱼说:“打仗胜了就是功劳,说些空洞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呢!真的按襄公说的做,就当奴隶服侍别有算了,何必还打仗呢?”
楚成王救郑成功,郑国热情款待他。成王离开时,娶了郑君两个女儿回楚。叔瞻说:“成王不懂礼节,难道能寿终正寝吗?讲究礼节内外无别,从这里就知道他绝对不能成就霸业了。”
这一年,晋公子重耳路过宋国,襄公因为被楚国打伤,想得到晋援助,于是厚礼重耳,赠送给重耳八十匹马。
十四年(前637)夏天,襄公终于死于泓水之战时的腿伤,儿子成公王臣即位。
成公元年(前636),晋文公即位。三年(前634),宋国背弃楚国盟约与晋友好,因为宋曾对文公有过恩德。四年(前633),楚成王讨伐宋国,宋国向晋国告急。五年(前632)晋文公救援宋国,楚军退去。九年(前628),晋文公去世。十一年(前625),楚太子商臣杀死自己的父亲成王即位。十六年(前620),秦穆公去世。
十七年(前619),成公去世。成公的弟弟御杀死太子和大司马公孙固,自己立为国君。宋人杀死国君御,拥立成公小儿子杵臼,这就是昭公。
昭公四年(前616),宋在长丘打败长翟缘斯。七年(前613),楚庄王即位。
九年(前611),昭公昏庸无道,百姓不归附他。昭公的弟弟鲍革很贤惠,又能礼遇下士。先前,襄公夫人想与公子鲍私通,未能如愿,于是就帮助鲍对国人布施恩惠。公子鲍收于华元的推荐作了右师。昭公出猎时,夫人王姬让卫伯杀死昭公杵臼,弟弟鲍革即位,这就是文公。
文公元年(前610),晋国率领诸侯讨伐宋国,谴责宋杀死了国君。但听说文公已被立为国君,就退兵了。二年(前609),昭公儿子靠文公的同母弟弟须和武公、缪公、戴公、庄公、桓公后代的支持作乱,文公便诛杀了他们,赶走武公、缪公后代。
四年(前607)春天,楚让郑讨伐宋国。宋国派华元作统帅,郑国打败了宋国,囚禁了华元。华元在作战初曾杀羊犒劳士兵,他的车夫没有吃到羊羹,所以十分怨恨,便驾着车跑到郑军中,所以宋军失败,华元被囚。宋国用一百辆兵车、四百匹毛色漂亮的马赎回华元。这些东西还未完全送到楚国,华元就逃了回来。
十四年(前597),楚庄王包围了郑国。郑伯投降了楚国,楚国又解围而去。
十六年(前595),楚国使者路过宋国,宋国因有前仇,就逮捕了楚国使者。九月,楚庄王包围宋都。十七年(前594),楚国包围宋都达五月之久,城内告急,无粮可吃,华元便在一天夜里暗中会见楚国将领子反。子反告诉庄王。庄王问:“城中怎么样?”子反回答:“城内人劈开人骨作柴烧,交换幼子果腹。”庄王说:“这话是真的呀!我军也只有两天的口粮了。”楚国由于讲求信义,就退兵了。
二十二年(前589),文公去世,儿子共公瑕立为国君。宋国第一次实行厚葬。君子讥笑华元没有尽到为臣的职责。
共公十年(前579),华元与楚将重友好,又与晋将栾书友好,因此与晋楚都结了盟。十三年(前576),共公去世。华元做右师,鱼石做左师。司马唐山杀死太子肥,又打算杀死华元,华元要逃亡到晋国,鱼石阴止了他,到了黄河又折回来,杀死了唐山。于是,立共公小儿子成,这就是平公。
平公三年(前573),楚共王攻下宋国的彭城,把彭城封给宋国左师鱼石。四年(前572),诸侯共同杀死鱼石,而把彭城归还给宋国。三十五年(前541),楚公子围杀死自己的国君即位,这就是灵王。四十四年(前532),平公去世,儿子元公佐即位。
元公三年(前529),楚公子弃疾杀君即位,做了平王。八年(前524),宋国发生火灾。十年(前522),元公不讲信用,用欺骗手段杀死许多公子。大夫华氏、向氏作乱。楚平王太子建逃奔到宋国,看见华氏等人互相攻伐作战,便离开宋国跑到郑国。十五年(前517),因为鲁昭公在外居住躲避季氏,元公便替他四处求情回鲁国,半路上元公去世,儿子景公头曼(wàn,万)即位。
景公十六(前501),鲁国阳虎逃奔到宋国,后又离开。二十五年(前492),孔子路过宋国,宋国司马桓魋(tūi,推)讨厌孔子,想杀死他,孔子换上平民服逃出宋国。三十年(前487),曹背叛宋国,宋国讨伐曹国,晋国未去救援,于是宋国君灭亡了曹国,占据了曹国。三十六年(前481),齐国田常杀死国君简公。
三十七年(前480),楚惠王灭亡了陈国,火星侵占了心宿星区。心宿区是宋国的天区,景公十分担忧。司星子韦说:“可以把灾祸移到相国身上。”景公说:“不行,相国象是我的手足。”子韦又说:“可以移到百姓身上。”景公说:“也不行,国君靠的就是百姓。”子韦又说:“可以移到年成上。”景公说:“更不行,年成歉收,百姓贫困,我做谁的国君!”子韦说:“天虽高远却能听到下界细微的声音,您有这三句国君应该说的话,火星应该移动了。”于是仔细观测火星,火星果然移动了三度。
六十四年(前453),景公去世。宋公子特杀死太子即位,这就是昭公。昭公是元公的曾孙。昭公的父亲是公孙纠,纠的父亲是公子褍(duān,端)秦,褍秦就是元公的小儿子。景公杀死昭公的父亲公孙纠,所以昭公怨恨太子,便杀死他,自己即位。
昭公四十七年(前404)去世,儿子悼公购由立为国君。悼公八年(前396)去世,儿子休公田即位。休公田二十三年(前373)去世,儿子辟公辟兵即位。辟公三年(前370)去世,儿子剔成即位。剔成四十一年(前329),剔成的弟弟偃袭击剔成,剔成失败逃到齐国,偃自立宋国国君。
君偃十一年(前318),自己号为王。东面打败齐国,攻下五座城;南面打败楚国,侵占三百里地;西面打败魏国,和齐魏结成怨家。君偃用牛皮袋盛着血,悬挂起来用箭射它,称为“射天”。君偃只知沉缅于酒色之中。凡是规劝提意见的大臣,君偃一律射死。于是诸侯们都称他为“桀宋”。“宋君偃又步纣王后尘,为所欲为,不可不杀。”诸侯要求齐国讨伐宋国。王偃即位四十七年(前282),齐湣王与魏、楚讨伐宋国,杀死王偃,灭亡了宋国,瓜分了宋地。
太史公说:孔子说过“微子走了,箕子成为奴隶,比干进谏被杀,殷朝有三位仁者。”《春秋》讥讽宋国的动乱从宣公废掉太子让自己的弟弟即位开始,国家不安定达十代之多。襄公时,修行仁义,想做盟主。他的大夫正考父称赞他,所以追述契、汤、高宗时代殷朝兴盛的原因,写了《商颂》。宋襄公在泓水吃了败仗之后,有的君子认为他值得赞扬,感叹当时中原地区的国家缺少礼义,所以表彰他,因为宋襄公具有礼让精神。
【原文】【注解】
微子开者①,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纣之庶兄也②。纣即立,不明,淫乱于政,微子数谏,纣不听。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灭国,惧祸至,以告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为!”于是微子度纣终不可谏,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于太师、少师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陈于上,纣沈湎于酒,妇人是用,乱败汤德于下。殷既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皆有罪辜,乃无维获,小民乃并兴,相为敌仇。今殷其典丧!若涉水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曰:“太师、少师,我其发出往?吾家保于丧?今女无故告予,颠跻③,如之何其?”太师若曰④:“王子,天笃下灾亡殷国,乃毋畏畏,不用老长。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⑤。今诚得治国,国治身死不恨。为死,终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①微子开:《尚书·微子之命》云命微子启代殷后。今此名开,是避讳汉景帝的名。 ②庶兄:《吕氏春秋》云生微子时母犹为妾,及为妻而生纣。故微子为纣同母庶兄也。 ③颠跻:《集解》曰:“跻犹坠也。恐颠坠于非义,当如之何也。” ④若:顺。 ⑤神祇(qì,齐):天曰神,地曰祇。
箕子者,纣亲戚也。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①,吾不忍为也。”乃被发详狂而为奴②。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③。
王子比干者,亦纣之亲戚也。见箕子谏不听而为奴,则曰:“君有过而不以死争④,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乃遂杀王子比干,刳视其心⑤。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则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于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⑥,遂行。
①说:通“悦 ②被:通“披”; 详:通“佯”。 ③《箕子操》:《风俗通义》曰:“其道闭寒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操者,言遇灾遇害,困厄穷迫,虽怨恨失意,犹守礼义,不惧不慑,乐道而不改其操也。” ④争:通“诤”,直言相劝。 ⑤刳(kū,枯):剖开而挖空。 ⑥太师、少师:《集解》曰:“太师,三公,箕子也。少师,孤卿,比干也。”《集解》又云:“时比干已死,而云少师者似误。”
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①,肉袒面缚②,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于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
武王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
①造:往,到。 ②肉袒面缚:《索隐》云肉袒者,袒而露肉也。面缚者,缚手于背而面向前也。
武王既克殷,访问箕子。
武子曰:“于乎!维天阴定下民,相和其居,我不知其常伦所序。”
箕子对曰:“在昔鲧堙鸿水①,汩陈其五行②,帝乃震怒,不从鸿范九等,常伦所③。鲧则殛死④,禹乃嗣兴。天乃锡禹鸿范九等,常伦所序。
“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纪;五曰皇极;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征;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润下作咸,炎下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治,明作智,聪作谋,睿作圣。
“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⑤。
“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⑥,用傅锡其庶民⑦,维时其庶民于女极⑧,锡女保极。凡厥庶民,毋有淫朋,人毋有比德,维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⑨,女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离于咎⑩,则受之。而安而色,曰予所好德,女则锡之福。时人斯其维皇之极。毋侮鳏寡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11),而国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穀。女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毋好,女虽锡之福,其作女用咎。毋偏毋颇,遵王之义。毋有作好,遵王之道。毋有作恶,遵王之路。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党毋偏,王道平平(12)。毋反毋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王极之傅言,是夷是训(13),于帝其顺。凡厥庶民,极之傅言,是顺是行,以近天子之光(14)。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不友刚克(15),内友柔克(16),沈渐刚克(17),高明柔克。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18)。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辟,民用僭忒(19)。
“稽疑(20):择建立卜筮人(21)。乃命卜筮,曰雨,曰济(22),曰涕(23),曰雾,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之用二,衍忒(24)。立时人为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女则有大疑,谋及女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女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25),而身其康强,而子孙其逢吉(26)。女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女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女则逆,卿士逆,吉(27)。女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28)。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29)。
“庶征:曰雨,曰阳,曰奥,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序,庶草繁庑(30)。一极备,凶。一极亡(31),凶。曰休征(32):曰肃,时雨若;曰治,时晹若;曰知,时奥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33):曰狂,常雨若;曰僭(34),常晹若;曰舒,常奥若;日急,常寒若;曰雾,常风若。王眚维岁(35),卿士维月,师尹维日。岁月日时毋易,百谷用成,治用明,畯民用章(36),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治用昏不明,畯民用微,家用不宁。庶民维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37),五曰考终命(38)。六极(39):一曰凶短折(40),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
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41),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僮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①鸿:通“洪”。 ②汩(gū,骨):扰乱。 ③(dù,妒):败坏。 ④殛(jí,极):诛戮。 ⑤历数:推算岁时节候。 ⑥时:通“是”。 ⑦傅:通“敷”,布。 锡:赐也。 ⑧女:通“汝”,你。 ⑨有:通“又”。 猷(yóu,犹):谋划。 ⑩离:通“罹”,遭受。 咎:罪责。 (11)羞:进。 (12)平(biàn,辨)平:当作“■”,清明可辨貌。(13)夷:通“彝”,一定的法则。 (14)近:益,增加。 (15)支:顺。 (16)内:《索隐》曰内当为燮,和。 (17)沈:通“沉”。 渐:通“潜”。 沉、潜,均有在下的意思,当指劳动人民。 (18)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集解》曰:“辟,君也。玉食。美食。不言王者,关诸侯也。”“作福,专爵赏也。作威,专刑罚也。玉食,珍美也。” (19)僭忒:逾越常规,心怀恶念。 (20)稽:通“乩”,旧时迷信者求神降示的一种方法。能为人决疑治病,预示吉凶。(21)卜筮:《集解》云:”龟曰卜,蓍曰筮。 (22)济:通“霁”,兆象雨止。 (23)涕:《尚书》作“■”,兆象气络绎不绝。 (24)衍忒:推演变化。 (25)大同:《集解》曰:“大同于吉”。(26)子孙其逢吉:《集解》曰:“动不违众,故后世遇吉也。” (27)吉:《集解》曰:“此三者皆从多,故为吉。” (28)作内吉,作外凶:《集解》曰:“此逆者多,以故举事于境内则吉,境外则凶。” (29)用静吉,用作凶:《集解》云:“安以守常则吉,动则凶。”“龟筮皆与人谋相违,人虽三从,犹不可以举事。” (30)奥(yù,郁):通“燠”,暖。 庑:通“芜”,草盛。(31):通“无”。 (32)休:旧指美善。 (33)咎:灾祸。 (34)僭:差失。 (35)眚(shěng,省):过失。 (36)畯:通“俊”。 (37)攸:所。 (38)考:老。 (39)极:惩罚的意思。 (40)凶短折:《集解》云:“未龀日凶,未冠曰短,未婚曰折。” (41)渐渐:麦芒之状。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当国①。管、蔡疑之,乃与武庚作乱,欲袭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微子故能仁贤,乃代武庚,殷之佘民甚戴爱之。
微子开卒,立其弟衍,是为微仲②。微仲卒,子宋公稽立。宋公稽卒,子丁公申立。丁公申卒,子湣公共立。湣公共卒,弟炀公熙立。炀公即位,湣公子鲋祀杀炀公而自立,曰“我当立”,是为厉公。厉公卒,子釐公举立。
釐公十七年,周厉王出奔彘。
二十八年,釐公卒,子惠公立。惠公四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年,惠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元年卒,子戴公立。
戴公二十九年,周幽王为犬左戎所杀,秦始列为诸侯。
三十四年,戴公卒,子武公司空立。武公生女为鲁惠公夫人,生鲁桓公。十八年,武公卒,子宣公力立。
①当国:掌握国家政权。 ②微种:一说微仲乃微子末之子。
宣公有太子与妻。十九年,宣公病,让其弟和,曰:“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通义也。我其立和。”和亦三让而受之。宣公卒,弟和立,是为穆公。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孔父谓曰:“先君宣公舍太子与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与夷也。”孔父曰:“群臣皆愿立公子冯。”穆公曰:“毋立冯,吾不可以负宣公。”于是穆公使冯出居于郑。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与妻立,是为殇公。君子闻之,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其弟以成义,然卒其子复享之。”
殇公元年,卫公子州吁杀其君完自立,欲得诸侯,使告于宋曰:“冯在郑,必为乱,可与我伐之①。”宋许之,与伐郑,至东门而还。二年,郑伐宋,以报东门之役。其后诸侯数来侵伐。
九年,大司马孔父嘉好,出,道遇太宰督,督说,目而观之。督利孔父妻②,乃使人宣言国中曰:“殇公即位十年耳③,而十一战④,民苦不堪,皆孔父为之,我且杀孔父以宁民。”是岁 ⑤,鲁弑其君隐公。十年,华督攻孔父,取其妻⑥。殇公怒,遂弑殇公,而迎穆公子冯于郑而立之,是为庄公。
①冯在郑,必为乱,可与我伐之:据《左传·隐公四年》载,宋公子冯欲与宋殇公争君位,当宋殇公即位后,公子冯便出奔郑国。“郑人欲纳之,及卫州吁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于是州吁便以除掉公子冯为由派使者劝告宋国与自己共同讨伐郑国。 ②利:贪图。 ③殇公:为谥号,死后称之,此处“殇”字当省。 ④十一战:《集解》曰:“一战,伐郑,围其东门;二战,取其禾;三战,取邾田;四战,邾郑宋,入其郛;五战,伐郑,围长葛;六战,郑以王命伐宋;七战,鲁败宋师于菅;八战,宋、卫人郑;九战,伐戴;十战,郑入宋;十一战,郑伯以虢师大败宋。 ⑤是岁:鲁隐公被杀在宋殇公八年,不当在此年。 ⑥取:通“娶”。
庄公元年,华督为相。九年①,执郑之祭仲,要以立突为郑君。祭仲许,竟立突。十九年,庄公卒②,子湣公捷立。
湣公七年,齐桓公即位。九年,宋水,鲁使臧文仲往吊水③。湣公自罪曰:“寡人以不能事鬼神,政不修,故水。”臧文仲善此言。此言乃公子子鱼教湣公也④。
十年夏,宋伐鲁⑤,战于乘丘,鲁生虏宋南宫万。宋人请万,万归宋。十一年秋,湣公与南宫万猎,因博争行⑥,湣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鲁虏也。”万有力,病此言⑦,遂以局杀湣公于蒙泽⑧。大夫仇牧闻之,以兵造公门,万博牧,牧齿著门阖死⑨。因杀太宰华督,乃更立公子游为君。诸公子奔萧,公子御说奔毫。万弟南宫牛将兵围毫。冬,萧及宋之诸公子共击杀南宫牛,弑宋新君游而立湣公弟御说,是为桓公。宋万奔陈。宋人请以赂陈。陈人使妇人饮之醇酒,以革裹之,归宋。宋人醢万也⑩。
①九年:执郑之祭仲当在宋庄公十年。九年误。 ②十九年:庄公十八卒,无十九年。 ③吊:慰问遭遇不幸。 ④公子子鱼:据《左传·庄公十一年》,子鱼当为子鱼之父御说。子鱼至僖公八年始见《左传》,距此尚三十佘年矣。 ⑤十年:宋伐鲁当在宋湣公八年。十年误。 ⑥博:通“簙”,古代一种博戏。 ⑦病:痛恨。 ⑧局:棋盘。 ⑨阖:《集解》曰:“阖,门扇。” ⑩醢(hǎi,海):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
桓公二年,诸侯伐宋,至郊而去。三年,齐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迎卫公子毁于齐,立之,是为卫文公。文公女弟为桓公夫人①。秦穆公即位。三十年,桓公病,太子兹甫让其庶兄目夷为嗣②。桓公义太子意,竟不听。三十一年春,桓公卒,太子兹甫立,是为襄公。以其庶兄目夷为相。未葬,而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襄公往会。
襄公七年,宋地陨星如雨,与雨偕下;六鶂退蜚③,风疾也。
八年,齐桓公卒,宋欲为盟会。十二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秋,诸侯会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于是楚执宋襄公以伐宋。冬,会于毫,以释宋公。子鱼曰:“祸犹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郑。子鱼曰:“祸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郑。襄公将战,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④,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己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⑤!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
楚成王已救郑,郑享之⑥;去而取郑二姬以归。叔瞻曰:“成王无礼,其不没乎?为礼卒于无别,有以知其不遂霸也。
是年,晋公子重耳过宋,襄公以伤于楚,欲得晋援,厚礼重耳,以马二十乘。
十四年夏⑦,襄公病伤于泓而竟卒,子成公王臣立。
①女弟:妹妹。 ②目夷:字子鱼。 ③蜚:通“飞”。 ④陈:通“阵”。 ⑤何常言与:《集解》一云“尚何言与”。 ⑥享:通“飨”。 ⑦十四年:当作“二十四年”。
成公元年,晋文公即位。三年,倍楚盟亲晋①,以有德于文公也。四年,楚成王伐宋,宋告急于晋。五年,晋文公救宋,楚兵去。九年,晋文公卒。十一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十六年,秦穆公卒。
十七年,成公卒。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大司马公孙固而自立为君。宋人共杀君御而立成公少子杵臼,是为昭公。
昭公四年,宋败长翟缘斯于长丘。七年,楚庄王即位。
九年,昭公无道,国人不附。昭公弟鲍革贤而下士②。先,襄公夫人欲通于公子鲍,不可,乃助之施于国,因大夫华元为右师。昭公出猎,夫人王姬使卫伯攻杀公杵臼。弟鲍革立,是为文公。
①倍:通“背”。背弃。 ②鲍革:“革”字为衍文,即公子鲍。
文公元年,晋率诸侯伐宋,责以弑君。闻文公定立,乃去,二年,昭公子因文公母弟须与武、缪、戴、庄、桓之族为乱,文公尽诛之,出武、缪之族①。
四年春,楚命郑伐宋。宋使华元将,郑败宋,囚华元。华元之将战,杀羊以食士,其御羊羹不及,故怨,驰入郑军,故宋师败,得囚华元。宋以兵车百乘文马四百匹赎华元。未尽入,华元亡归宋。
十四年,楚庄王围郑。郑伯降楚,楚复释之。
十六年,楚使过宋,宋有前仇,执楚使②。九月,楚庄王围宋。十七年,楚以围宋五月不解③,宋城中急,无食,华元乃夜私见楚将子反。子反告庄王。王问:“城中何如?”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庄王曰:“诚哉言!我军亦有二日粮。”以信故,遂罢兵去。
二十二年,文公卒,子共公瑕立。始厚葬。君子讥华元不臣矣。
共公十年,华元善楚将子重,又善晋将栾书,两盟晋楚。十三年,共公卒。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司马唐山攻杀太子肥,欲杀华元,华元奔晋,鱼石止之,至河乃还,诛唐山。乃立共公少子成,是为平公。
①出武、穆之族:《左传·文公十八年》载此事为:“宋武氏之族道昭公子,将奉司城须以作乱。十二月,宋公杀母弟须及昭公子,使戴、庄、桓之族攻武氏于司马子伯之馆,遂出武、穆之族。”此将戴、庄、桓三族亦为作乱者,误也。 ②执楚使:据《左传·宣公十四年》当作“杀楚使者。”《楚世家》、《十二诸侯年表》亦“杀楚使者。” ③围宋五月:据《左传·宣公十五年》所载当作“围宋九月。”
平公三年,楚共王拔宋之彭城,以封宋左师鱼石。四年,诸侯共诛鱼石,而归彭城于宋。三十五年,楚公子围弑其君自立,为灵王。四十四年,平公卒,子元公佐立。
元公三年,楚公子弃疾弑灵王,自立为平王。八年,宋火。十年,元公毋信,诈杀诸公子,大夫华、向氏作乱。楚平王太子建来奔,见诸华氏相攻乱,建去如郑。十五年,元公为鲁昭公避季氏居外,为之求入鲁,行道卒,子景公头曼立。
景公十六年,鲁阳虎来奔,已复去。二十五年,孔子过宋①,宋司马桓魋恶之,欲杀孔子,孔子微服去②。三十年,曹倍宋,又倍晋,宋伐曹,晋不救,遂灭曹有之。三十六年,齐田常弑简公。
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③。心,宋之分野也④。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于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于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于是候之⑤,果徙三度。
六十四年⑥,景公卒。宋公子特攻杀太子而自立⑦,是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孙公孙纠,纠父公子褍秦,褍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杀昭公父纠,故昭公怨杀太子而自立。
①二十五:孔子过宋在二十二年,此处误。 ②微服:旧时帝王、官吏为了隐藏自己的身分而改装平民的服装。 ③荧惑:即火星。守:甲星侵占乙星通常所在的天区。 心宿:二十八宿之一。 ④分野:我国古代的一种迷信说法,将天空星宿分为十二次,配属于各国,用以占卜吉凶。 ⑤候:观察。 ⑥六十四年:《表》记景公卒于前451年,在位共六十六年,实误。 ⑦公子特:“特”当作“得”。
昭公四十七年卒,予悼公购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袭剔成,剔成败奔齐,偃自立为宋君。
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①,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②,命曰“射天”。淫于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于是诸侯皆曰“桀宋”。“宋其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告齐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③。齐湣王与魏、楚伐宋④,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他。
①取五城:《战国策·宋策》载“齐拔宋五城”,此处误为宋取五城。以下载“南败楚”事亦有误。 ②县:通“悬”。 ③王偃立四十七年:《六国年表》言前286年齐灭宋,君偃在位应为四十三年。 ④齐湣王与魏、楚伐宋:此说仅见于此,《六国年表》及各《世家》皆言齐湣王灭宋,未言魏、楚参与。
太史公曰: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之时,修行仁之,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①,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①正考父:正考父曾佐戴、武、宣诸公,在襄公以前百佘年,此处言“正考父美之”云云,实误。
晋世家第九
王连升 译注
【说明】
西周初年,周成王封自己的弟弟叔虞于唐,称为唐叔虞。唐曾是尧的都城。据《毛诗谱》说,叔虞的儿子燮父因尧墟以南有晋水,改称晋侯。本篇所记从成工削桐叶为珪以封叔虞起至晋静公二年(前376)魏、韩、赵三家分晋止,大约有六个半世纪的历史。晋国的内乱始自晋穆侯。晋穆侯娶齐女姜氏为夫人,生一太子,取名曰“仇”。晋国大夫师服认为,太子名曰仇,少子名曰成师,这是嫡庶名字的颠倒,预示着晋国将要发生内乱。果然,穆侯死后,弟殇叔自立为君,太子仇出奔,内乱开始。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其根本原因在于君子所言:“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何待!”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古代君主传位的两种方式。为了巩固地位,古代各朝君王一般都是趁自己健在时,就确定太子作为继承人。这样,争夺太子位便成为争夺君位的“序幕”。晋献公宠爱年轻貌美的骊姬,爱屋及乌,献公便想废掉原立太子申生,而立骊姬子奚齐。这本来正中骊姬下怀,但骊姬却装模作样哭哭啼啼表示不同意,还以自杀威胁献公,暗中却耍花枪,让太子申生去祭母,把祭祀的福肉献给献公,骊姬趁机放进毒药,以达到中伤申生、立奚齐为太子的目的。为了私欲,骊姬之流可谓极尽狠毒用心、卑劣手段而毫无顾忌。面对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阴谋,申生先是仓皇逃回封地,尔后考虑父亲年老、失去骊姬将“寝不稳,食无味”,最终只好背负恶名、自杀身亡,结束了这场争夺战,而成为至高无上的权位争战舞台上可怜的殉葬品。读者们对他也只能发一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叹息而已。
晋文公从年轻时就好学不倦,十七岁曾结交五个贤士,在国外逃亡十九年,经历过各种艰难险阻,积累了丰富的治国治民经验,终于在62岁时返回晋国荣登君主宝座。在执政期间,他修明政务、施惠百姓、奖惩分明、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政策,成为世代公认的圣贤君王、春秋五霸之一。但他也曾犯有两个错误。
逃亡途中,他爱恋在齐国娶的妻子,贪图安乐,竟忘记重任,放弃理想,不再奋发向前。他的妻子与随从用计灌醉他,抱他上车,离开齐国。醒后,他知中计,想杀死随从——自己的舅父。这是他的错误之一。返回晋国后,他奖赏与他同舟共济的有功之臣时,忘记了介子推,引起介子推及其随从的不满。这是他的错误之二。但晋文公终归不愧为贤君,他知错必改,有错必纠,当认识到随从用计使他离开齐国是正确的作法时,他终于没有杀死舅父而与随从们一起前行了。当他认识到未及时给介子推行赏之错时,便派人到处寻找介子推。当听说介子推已进入绵上山时,他便下令把整座山做为“介推田”封给介子推,改绵上山为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这些做法都争得了民心,巩固了他的地位。
封建帝王都会犯错误,这是勿庸置疑的事实,但犯了错误能诚心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知错、认错、改错却只有明君、圣王才能做到。所以汉代政治家王符在《潜夫论·明暗》篇中说:“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因此,“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就成为一句箴言流传了下来。这句箴言大可以治国安邦,小可修身养性。
【译文】
晋国的唐叔虞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的弟弟。当初,周武王与叔虞母亲交会时,母梦见上天对周武王说:“我让你生个儿子,名叫虞,我把唐赐给他。”等到武王夫人生下婴儿后一看,手掌心上果然写着“虞”字,所以就给儿子取名为虞。
周武王逝世后,周成王继位,唐发生内乱,周公灭了唐。一天,周成王和叔虞作游戏,成王把一片桐树叶削成珪状送给叔虞,说:“用这个分封你。”史佚于是请求选择一个吉日封叔虞为诸侯。周成王说:“我和他开玩笑呢!”史佚说:“天子无戏言。只要说了,史官就应如实记载下来,按礼节完成它,并奏乐章歌咏它。”于是周成王把唐封给叔虞。唐在黄河、汾河的东边,方圆一百里,所以叫唐叔虞,姓姬,字子于。
唐叔的儿子燮就是晋侯。晋侯的儿子宁族就是武侯。武侯的儿子服人就是成侯。成侯的儿子福就是厉侯。厉侯的儿子宜臼就是靖侯。靖侯以后,可以推算年代。从唐叔到靖侯五代,没有年代记载。
靖侯十七年(前842),周厉王残暴狂虐,国人动乱,厉王逃到彘,大臣主持政务,所以叫“共和”。
十八年(前841),靖侯逝世,儿子釐侯司徒继位。釐侯十四年(前827),周宣王刚刚即位。十八年(前823),釐侯逝世,儿子献侯籍即位。献侯于十一年(前812)逝世,儿子穆侯费王即位。
穆侯即位的第四年(前808),娶了齐女姜氏作夫人。七年(前805),穆侯讨伐条地。夫人生下太子仇。十年(前802),讨伐千亩,建立了功劳。穆侯又得了小儿子,取名成师。晋人师服说:“君王给孩子取的名,真奇怪呀!太子叫仇,仇是仇恨的意思。小儿子却叫成师,成师是大名号,是成就他的意思。名字是自己命名的,然而,事物却自有规定。现在,嫡长子与庶子取的名字正相返,这以后晋难道能不乱吗?”
二十七年(前785),穆侯去世,弟弟殇叔自己立为君王,太子仇被迫逃亡。殇叔三年(前782),周宣王逝世。四年(前781),穆侯的太子仇率领自己的党徒袭击殇叔自立为国君,这就是文侯。
文侯十年(前771),周幽王昏庸无道,犬戎杀死幽王,周王室东迁。秦襄公开始被列为诸侯。
三十五年(前746),文侯仇逝世,儿子昭侯伯即位。
昭侯于元年(前745)把曲沃封给文侯弟弟成师。曲沃城比翼城大。翼城是晋君的都城。成师被封在曲沃,称为桓叔。靖侯的庶孙栾宾辅佐桓叔。当时桓叔已58岁,崇尚德行,晋国百姓都归附他。君子说:“晋国的动乱就在曲沃了。末大于本并且深得民心,不乱还等什么!”
七年(前739),晋国大臣潘父杀死国君昭侯,要迎接曲沃桓叔。桓叔也想去晋都,但晋人发兵攻打桓叔。桓叔失败,又回到曲沃。晋人共同立昭侯的儿子平为国君,这就是孝侯。孝侯杀了潘父。
孝侯八年(前732),曲沃桓叔逝世,儿子鱓(shàn,善)代替桓叔,这就是曲沃庄伯。孝侯十五年(前725),曲沃庄伯在翼杀死国君晋孝侯。晋人攻打曲沃庄伯,庄伯再回到曲沃。晋人又立孝侯儿子郄(xì,戏)为国君,这就是鄂侯。
鄂侯二年(前722),鲁隐公刚即位。
鄂侯于六年(前718)逝世。曲沃庄伯听说晋鄂侯去世,便兴兵讨伐晋都。周平王派虢公率领军队讨伐曲沃庄伯,庄伯逃回曲沃防守。晋人共同立鄂侯儿子光为国君,这就是哀侯。
哀侯二年(前716),曲沃庄伯逝世,儿子称接替庄伯即位,这就是曲沃武公。哀侯六年(前712),鲁国人杀死自己的国君隐公。哀侯八年(前710),晋国侵伐陉廷。陉廷人和曲沃武公共同策划,九年(前709),到达汾河畔讨伐晋国,俘虏了哀侯。晋人就立哀侯的儿子小子为国君,这就是小子侯。
小子元年(前709),曲沃武公指使韩万杀死了被俘的晋哀侯。曲沃越发强大,晋国对它无可奈何。
晋小子四年(前706),曲沃武公骗来晋小子杀死了他。周桓王派虢仲讨伐曲沃武公,武公逃回曲沃,晋哀侯的弟弟缗被立为晋侯。
晋侯缗四年(前703),宋逮捕了郑国的祭(zhài,债)仲,强迫他立突为郑国国君。晋侯十九年(前688),齐人管至父杀死自己的国君齐襄公。
晋侯二十八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曲沃武公讨伐晋侯缗,灭亡了晋,把晋国的宝器全部用来贿赂了周釐王,釐王任命曲沃武公为晋国君,并列为诸侯,于是武公把整个晋国土地全部吞并,据为己有。
曲沃武公已经即位三十七年了,才改号叫晋武公。晋武公开始迁到晋国都城,加上以前在曲沃的即位,总共三十八年。
武公称是先君晋穆侯的曾孙、曲沃桓叔的孙子。桓叔是首先被封于曲沃的。武公是庄伯的儿子。从桓叔最初封于曲沃到武公灭亡晋国,共六十七年,最终代替晋国成为诸侯。武公代替晋君两年去世,与在曲沃的年份合在一起,总共即位三十九年去世。他的儿子献公诡诸即位。
献公元年(前676),周惠王的弟弟颓攻击惠王,惠王逃跑,住在郑国的栎邑。
五年(前672),晋献公讨伐骊戎,得到骊姬及骊姬妹妹,对她们十分宠爱。
八年(前670),晋大夫士■(wěi,委)劝说献公:“晋国原有很多公子,不杀死他们就要发生动乱。”于是献公派人要把所有公子杀死,同时修筑聚城当作都城,改名叫绛,开始定都定绛。九年(前669),晋国的许多公子已经逃奔到虢,虢因此再一次讨伐晋国,未能取胜。十年(前668),晋想讨伐虢,士■说:“姑且等它自己发生内乱!”
十二年(前666),骊姬生下奚齐。献公打算废掉太子,就说:“曲沃是我们先祖宗庙所在之地,而蒲靠近秦,屈靠近翟,如果不让公子们在那些地方镇守,我将忧心忡忡。”于是,献公让太子申生去驻守曲沃,公子重耳去驻守蒲,公子夷吾去驻守屈。献公与骊姬儿子奚齐就驻守在绛。晋国人因此知道太子将不能即位了。太子申生的母亲是齐桓公的女儿,叫齐姜,早就去世。申生同母的妹妹是秦穆公夫人。重耳的母亲的翟人狐氏女子。夷吾的母亲是重耳母亲的妹妹。献公共有八个儿子,太子申生、重耳、夷吾都很有贤能,品德高尚。等有了骊姬,献公就疏远了这三个儿子。
十六年(前662),晋献公建立二军。献公统帅上军,太子申生统帅下军,赵夙驾战车,毕万担任护右,相继讨伐灭亡了霍、魏、耿。等全军回到晋后,献公给太子在曲沃筑城,把耿赐予赵夙,把魏赐予毕万,让他们成为大夫。士■说:“太子已经不能立为国君了。分给都城,爵位是卿,预先把太子的禄位提高到极点,又怎么能即位呢!太子不如逃走,免得大祸临头。太子仿效吴太伯,不也可以吗?这样,还能落得个好名声。”太子没有听从。掌卜的大夫郭偃说:“毕万的后代一定有大发展。万,是个满数;魏又是个高大的名字。把魏赏赐给毕万,是上天保佑毕万呢。天子有兆民,诸侯有万民,今天给它大名,又随从满数,它必定会有众多的人。”当初,毕万在晋国占卜自己的官运,遇到《屯(zhūn,谆)卦》演成《比卦》。辛廖占卜说:“这是吉利,屯预示坚固,比预示深入,没有比这更吉利的了。他的后代一定繁荣昌盛。”
十七年(前661),晋侯让太子申生讨伐东山。里克进谏献公说:“太子是奉献祭祀宗庙、社稷的祭品、早晚检查国君膳食的人,所以叫冢子。国君要出行,太子就应留守,有人代为留守,太子就跟从,随从叫抚军,留守叫监国,这是古代的制度。军队的统帅必定专心谋划;发布号令,是国君与正卿的专职,这不是太子的事情。军队的统帅在于服从将军的命令,太子请命于国君,则没有威严;如独断专行,又会不孝。所以国君的继位嫡子不可以统帅军队。国君以太子为军队统帅是错命官职,统帅没有威严,又怎样用他呢?”献公说:“我有几个儿子,不知道立谁为太子。”里克没有回答就退了出来,去见太子。太子问:“我将要被废掉吧?”里克说:“太子努力吧,让您统帅下军,怕的应该是不能完成任务,为什么废掉您呢?况且您怕的是不孝,不应怕不能即位。自己注意修身养性,不去责难别人,就可以免除灾难。”太子统率军队,献公让他穿上左右异色的偏衣,佩戴上金■。里克推说有病,没有跟从太子。太子去讨伐东山。
十九年(前659),献公说:“当初我们的先君庄伯、武公平息晋国动乱时,虢国常常帮助晋国讨伐我们,又藏匿了晋国逃跑的公子,如果果真作乱,不去讨伐,将给子孙留下后患。”于是,献公就让荀息驾着屈产的驷马向虞借路。虞同意借路,晋就去讨伐虢,攻下下阳后回国了。
献公私下对骊姬说:“我想废掉太子,让奚齐代替他。”骊姬听后哭着说:“太子已经立好,诸侯们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太子多次统帅军队,百姓都归附他,为什么因为我就废掉嫡长子而立庶子,你一定这样做,我就自杀了。”骊姬假装赞扬太子,但暗中却让人中伤太子,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二十一年(前657),骊姬对太子说:“君王曾梦见齐姜,太子应立即去曲沃祭祀母亲,回来后把胙肉献给君王。”于是太子赶到曲沃去祭祀母亲,回晋都后,把胙肉奉送给献公。献公当时出去打猎了,太子便把胙肉放在宫中。骊姬派人在胙肉上放了毒药。过了两天,献公打猎回宫,厨师把胙肉献给献公,献公正想享用,骊姬从旁阻止说:“胙肉来自远方,应尝尝它。”厨师把胙肉倒在地上,地面突起;厨师把胙肉扔给狗,狗吃后立即死了;厨师把胙肉给宦臣吃,宦臣也死了。骊姬哭着说:“太子怎么这么残忍呢!连自己的父亲都想杀死去接替其位,何况其他人呢?况且您已经年老了,还能在世几天呢,太子竟迫不及待地想杀死您!”骊姬接着又对献公说:“太子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和奚齐的缘故。我们母子宁愿躲到别国,或早早自杀,不要白白让我母子俩被太子残害。当初您想废掉他,我还反对您;到了今天,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了。”太子听到这事后,逃到新城,献公非常生气,就杀死了太子的老师杜原款。有人对太子说:“把毒药放到胙肉里的就是骊姬,太子为什么不自己去说清楚呢?”太子说:“我父亲年老了,没有骊姬将睡不稳、食无味。假使我说明白,父亲将对骊姬很生气。这不行。”有人又对太子说:“那你赶快逃到别的国家去吧。”太子说:“带着这个罪名逃跑,谁能接纳我呢?我自杀算了。”十二月戊申日,申生便在新城自杀身亡。
这时重耳、夷吾来朝见国君。有人告诉骊姬说:“这两位公子恨你诬陷杀死了太子。”骊姬十分害怕,因此又向献公造谣说:“申生把毒药放到胙肉中,两位公子事先都知道。”重耳、夷吾听到骊姬的谣言,也很害怕,于是重耳跑到蒲,夷吾跑到屈,戒备森严地亲自保护着自己的城市。当初,献公让士■给两位公子修筑蒲、屈城墙,现在还未修筑成功。夷吾把这事报告了献公,献公对士■很生气。士■谢罪说:“边城寇贼少,何必非要修城墙呢?”士■退下后作歌道:“狐皮袄的毛散乱了,一个国家有三个主,我将服从谁呢!”士■终于修好城。等到申生死后,两位公子也就各自回去防守着自己的城池了。
二十二年(前656),献公对两位公子不辞而别十分不满,认为他们果真有阴谋,就派军队讨伐蒲城。蒲城有个叫勃鞮(dī,低)的宦者让重耳赶快自杀。重耳爬墙逃走,勃鞮追赶,割下重耳的衣袖。重耳得以逃跑,到了翟。献公又派人讨伐屈,屈城人全力防守未被攻下。
这年,晋国又向虞借路讨伐虢。虞国大夫宫之奇劝谏虞君说:“不能把路借给晋国,否则晋国会灭亡虞国。”虞君说:“晋国与我同姓,它不应该攻打我国。”宫之奇说:“太伯、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逃走,因而未能继承王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是文王的卿士,他们的功勋都在王室中有记载,收藏在掌管盟约的官员手中。定要将虢国灭掉,又怎么会爱惜虞国?况且,晋亲近虞国能胜过亲近桓叔、庄伯家族吗?桓叔、庄伯家族有何罪过,晋君竟然全部杀死了他们。虞国与虢国关系,就如同唇与齿的关系,唇亡齿寒。”虞君不听宫之奇的劝告,便答应了晋国。宫之奇带着整个家族离开了虞国。这年冬天,晋国灭亡了虢国,虢公丑逃到周京。晋军返回时,袭击灭亡了虞国,俘虏了虞公及他的大夫井伯、百里奚作为献公女儿秦穆姬的陪嫁人,并派人办理虞国的祭祀。荀息把献公过去送给虞君的屈产的名马又献给了献公,献公笑道:“马还是我的马,可惜也老了!”
二十三年(前655),献公派贾华等人攻打屈城,屈城的百姓都逃跑了。夷吾打算逃奔到翟。冀芮说:“不行,重耳已经在那里了,今天你如果也去,晋国肯定会调军攻打翟,翟害怕晋,灾祸就要危及你了。你不如逃到梁国,梁国靠近秦国,秦国强大,我们国君去世后,你就可以请求秦送你回国了。”于是,夷吾跑到了梁国。二十五年(前653),晋国攻打翟国,翟国为重耳的缘故,也从■桑攻打晋国,结果晋国退了兵。
就在这个时期,晋国强大了起来,西占有河西,与秦国接壤,北到翟国,东到河内。
骊姬的妹妹生下悼子。
二十六年(前652)夏天,齐桓公在葵丘与诸侯举行盛大盟会。晋献公因病去的晚,还没到达葵丘,就遇见周朝的宰孔。宰孔说:“齐桓公越发骄横了,不尽力修行德政而想方设法向远方侵略,诸侯们不满意。您还是不去的好,齐桓公不能对晋国怎么样。”加之献公有病,就返回晋国了。不久,献公病重,就对荀息说:“我让奚齐继承王位,可是他还年幼,大臣们都不服,恐怕要起乱子,你能立他吗?”荀息说:“能。”献公说:“拿什么做凭证?”荀息回答说:“假使您死后再生还,活着的我仍然不感到惭愧,这就是凭证。”于是,献公把奚齐托付给荀息。荀息做国相,主持国家政务。秋季九月时,献公逝世。里克、邳郑想接回重耳,利用三位公子的党徒作乱,便对荀息说:“三个怨家将要起来,外有秦、内有晋国百姓帮助他们,你打算怎么办?”荀息说:“我不能违背对先君的承诺。”十月,里克在守丧的地方杀死奚齐,当时,献公还未被安葬。荀息打算一死了之,有人建议不如立奚齐的弟弟悼子并辅佐他。荀息便立了悼子安葬了献公。十一月,里克在朝堂上杀死了悼子,荀息为此也自杀了。君子说:“《诗经》所说的‘白珪有了斑点,还可以磨亮,话要是说错,就不能挽救了。’这就是说的荀息呀!荀息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当初,献公将要讨伐骊戎时,龟卜说过“谗言为害”。等到打败了骊戎,得到了骊姬,献公十分宠爱她,竟因此搞乱了晋国。
里克等人已杀死了奚齐、悼子,派人到翟国迎接公子重耳,打算拥立他。重耳辞谢道:“违背父亲的命令逃出晋国,父亲逝世后又不能按儿子的礼仪侍候丧事,我怎么敢回国即位,请大夫还是改立别人吧。”派去的人回来报告里克,里克让人到梁国去迎接夷吾。夷吾想回晋,吕省、郤芮说:“国内还有公子可以即位却到国外来找,难以让人相信。估计不去秦国,以便借强国的威力回晋国,恐怕很危险。”于是,夷吾让郤芮用厚礼贿赂秦国,并约定:“假使我能回到晋国,愿把晋国河西奉献给秦国。”夷吾还给里克一封信说:“假使我真能即位,愿把汾阳之城封给您。”秦缪公就派军队护送夷吾回晋国了。齐桓公听说晋国内乱,也率领诸侯到达晋国。秦军和夷吾这时也到达了晋国,齐国就让(xí,席)朋会同秦国一起把夷吾送回晋国,立他为晋君,这就是惠公。齐桓公到了晋国的高梁就返回齐国了。
惠公夷吾于元年(前650),派邳郑向秦君道歉说:“当初我把河西地许给您,今有幸回国立为国君。大臣说:‘土地是先君留下来的,你逃亡在外,凭什么擅自许给秦国呢?’我力争也无用,所以向秦道歉。”同时,夷吾也不把汾阳城封给里克,反而夺了他的大权。四月,周襄王派周公忌父与齐、秦大夫相会共同拜访晋惠公。惠公因重耳逃亡在外,怕里克发动政变,便赐里克死,并对他说:“没有你里克我不能即位。虽然如此,你也杀死了两位国君和一位大夫,作你的国君不也太难了吗?”里克回答说:“不废掉前边的,你怎么能兴起呢?想杀死我,难道还找不到借口吗?你竟说这种话!我遵命就是了。”说完,里克就伏剑自杀了。而邳郑却由于去秦国道歉没回来,才免于此难。
晋君重新按礼仪改葬太子申生。秋季,狐突到了曲沃,遇到申生的鬼魂,申生让他一起乘车并告诉他说:“夷吾无礼,我要向天帝请求,将把整个晋送给秦国,秦国将祭祀我。”狐突回答说:“我听说神是不享用不是自己宗族祭祀的,如此,您的祭祀不是断绝了吗?您仔细考虑考虑吧!”申生说:“好吧,我要再一次向天帝请求。十天后,在新城西边将有巫者显现我。”狐突答应了申生,申生就不见了。等到狐突按期前往新城西,果然见到了申生,申生告诉他说:“天帝已答应惩罚罪人了,他将在韩原大败。”于是儿童唱起了歌谣:“恭太子改葬了,以后十四年,晋国不会繁荣昌盛了,昌盛是他兄长。”
邳郑出使秦国,听说里克被杀,就对秦缪公说:“吕省、郤称、冀芮确实不愿意以河西贿赂秦国。如果能够贿赂他们一些财物,与他们商量,赶走晋君,送重耳回晋,事情就一定成功。”秦缪公答应了他,派人和邳郑一起归报晋国,用厚财贿赂了三人。三人说:“财多话甜,一定是邳郑向秦国出卖了我们。”于是三人杀死了邳郑及里克、邳郑的党徒七舆大夫。邳郑的儿子豹逃到秦,要求秦攻打晋国,缪公没有听从。
惠公即位后,违背了给秦土地及封里克的约定,又杀死了七舆大夫,晋国人都不顺服。二年(前649),周派召公过拜访晋惠公,惠公礼节傲慢,召公讥笑了他。
四年(前647),晋国发生饥荒,向秦乞求购买粮食。缪公问百里奚,百里奚说:“天灾流行,各国都可能发生,救灾助邻是国家的道义。应该帮助晋国。”邳郑的儿子豹却说:“攻打晋国。”缪公说:“晋君确实有罪,晋国百姓有什么罪!”秦国终于卖给晋粮食,自雍源源不断运到绛。
五年(前646),秦又发生饥荒,请求买晋国粮食。晋君与大臣们商量这件事,庆郑说:“君王凭借秦国力量才即位,后来我们又违背给秦地的约定。晋国发生饥荒,秦国卖给了我们粮食,今天,秦国饥荒,请求买晋国的粮食,我们给他们,还有什么疑问的呢?何必还商量呢?”虢射说:“去年上天把晋国赐给了秦国,秦国竟不知道夺取晋国反而卖给了我们粮食。今天,上天把秦国赐给了晋国,晋难道应该违背天意吗?应该攻打秦国。”惠公便采纳了虢射的计谋,未给秦国粮食,反而派军攻打秦国。秦国非常生气,也派军攻打晋国。
六年(前645)的春天,秦缪公率领军队讨伐晋国。晋惠公对庆郑说:“秦军深入到我国境内,该怎么办呢?”庆郑说:“秦国护送您回国,您却违背约定不给秦地;晋国闹饥荒时,秦国立即运来粮食援助我们,秦国闹饥荒,晋国不仅不给予援助,反而想借机攻打人家,今天秦军深入国境不也应该吗?”晋国对驾车和担任护卫的人进行了占卜,二者都是庆郑吉。惠公说:“庆郑不驯服。”就改让步阳驾车,家仆徒做护卫进军秦。九月壬戌日,秦缪公、晋惠公在韩原交战。惠公的重马深陷在泥里跑不动了,秦军赶来,惠公十分窘迫,叫庆郑驾车。庆郑说:“不照占卜的去做,不也应该失败吗?”说完,庆郑就走了。惠公改让梁繇靡驾车,虢射担任护卫迎击秦缪公。缪公的勇武士兵打败了晋军,晋军败退,让秦缪公跑走了,秦军反而俘获了晋君带回秦国。秦国将要杀死他祭祀上帝。晋君的姐姐是缪公夫人,她身穿丧服哭泣不止。缪公说:“俘获了晋侯应该庆贺高兴啊,现在你竟悲痛起来。况且我听说箕子看到唐叔刚刚被分封时说过‘他的后代一定繁荣昌盛’,晋怎么能灭亡呢?”于是,秦缪公就和晋侯在王城结盟并允许他返回晋国。晋侯也派吕省等人回报国人说:“我虽然能回晋,但也没有脸面见社稷,选个吉日让子圉即位吧!”晋人听到这话都伤心地哭了。秦缪公问吕省:“晋国人和睦吗?”吕省回答说:“不和睦。老百性怕失去国君出现内乱、牺牲父母,不怕子圉即位,都说:‘一定报此仇,宁可侍奉戎、狄。’可是那些贵族们却很爱护自己的国君,知道有罪,他们正等待秦送回国君的命令,他们说:‘一定报答秦国对晋国的恩惠’。因为这两种情况,所以晋国不和睦。”于是秦缪公改换晋惠公的住处,馈赠晋惠公七牢牺牲。十一月,秦送回晋公。晋侯返回晋国后,杀了庆郑,重新修整政务。与大臣们商议说:“重耳在外,诸侯大多认为他有利而接待他。”晋君想派人到狄杀死重耳。重耳听到风声,跑到齐国去了。
八年(前643),晋惠公让太子圉到秦当人质。当初,惠公逃到梁国时,梁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惠公,生下一男一女。梁伯为他们占卜,男孩是做臣的,女孩是做妾的,所以男孩取名为圉,女孩取名为妾。
十年(前641),秦国灭亡了梁国。梁伯喜好大兴土木、修筑城池沟堑,百姓疲惫不堪怨声载道,多次互相惊吓道“秦军来了”,百姓过分恐惧,秦终于灭亡了梁。
十三年(前638),晋惠公生病了,他有几个儿子。太子圉说:“我母亲家在梁国,今天梁被秦国灭亡,我在国外被秦轻视,在国内又无援助。我的父亲病重卧床不起,我担心晋国大夫看不起我,请改立其他公子为太子。”于是太子圉与妻子商量一起逃回去。秦国的女子说:“您是一国的太子,在此受辱。秦国让我服侍您,为的是稳住您的心。您逃跑吧,我不拖累你,也不敢声张出去。”太子圉于是跑回晋国。十四年(前637)九月,晋惠公去世,太子圉即位,这就是怀公。
太子圉逃走,秦国十分生气,就找公子重耳,想送他回去。太子圉即位后,担忧秦国来攻打,于是下令晋国跟从重耳逃亡在外的人必须按期归晋,逾期未归者杀死整个家族。狐突的儿子毛和偃都跟从重耳在秦国,狐突不肯叫他们回来。怀公很不高兴,囚禁了狐突。狐突说:“我的儿子侍奉重耳也已经很多年了,今天您下令叫回他,这是让他们反对自己的君主,我用什么教育他们呢?”怀公终于杀死狐突。秦缪公将派军队护送重耳回晋国,派人先通知栾枝、郤穀(hú,壶)的党徒作内应,在高梁杀死怀公,送回了重耳。重耳即位,这就是文公。
晋文公重耳是晋献公的儿子。从小就喜好结交士人,十七岁时就有五个品德高尚、才能出众的朋友:赵衰;狐偃咎犯,这是文公的舅父;贾佗;先轸;魏武子。从献公做太子时,重耳就已是成人了。献公即位时,重耳二十一岁。献公十三年(前664),因为骊姬的缘故,重耳就住在了蒲城防守秦国。献公于二十一年(前656)时,杀死了太子申生,骊姬进谗言,重耳害怕,与献公不辞而别就跑回蒲城据守。献公二十二年(前655),献公让宦者履鞮赶快杀死重耳。重耳爬墙逃跑,宦者追赶,砍掉重耳的袖子。重耳就逃到狄。狄是重耳母亲的祖国。当时重耳四十三岁。从那以后,他的五位朋友,还有不知名的几十位朋友,与他一起到了狄。
狄讨伐咎如,俘获两位女子,把年长的女子嫁给重耳,生下伯鯈(tiáo,条)、叔刘;把年少的女子嫁给赵衰,生下了盾。重耳在狄住了五年,晋献公就逝世了,里克已杀死奚齐、悼子,让人迎接重耳,想拥立重耳。重耳怕被杀,因此坚决辞谢,不敢回晋。后来,晋国又迎接重耳的弟弟夷吾并拥立了他,这就是惠公。惠公七年(前644)时,因害怕重耻,就让宦者履鞮带着勇士去谋杀重耳。重耳知道情况后,就与赵衰等人商量说:“我当初逃到狄,不是因为它可以给我帮助,而是因为路途近容易达到,所以暂且在此歇脚。歇脚久了,就希望迁到大国去。齐桓公喜好善行,有志称霸,体恤诸侯。现在听说管仲、朋去世,齐也想寻找贤能的人辅佐,为何不前往呢?”于是,重耳又踏上了去齐国的路途。离开狄时,重耳对妻子说:“等我二十五年不回来,你就改嫁。”妻子笑着回答:“等到二十五年,我坟上的柏都长大了。虽然如此,我还是等着你的。”重耳在狄共居住十二年才离开。
重耳经过卫国,卫文公很不礼貌。辞走,经过五鹿时,饿了,向村民讨饭,村民把土放在容器中献给他。重耳很不高兴,赵衰说:“土象征着拥有土地,你应该行礼接受它。”
重耳到了齐国,齐桓公厚礼招待他,并把同家族的一个少女嫁给重耳,陪送二十辆驷马车,重耳在此感到很满足。重耳在齐住了两年,桓公去世,正赶上竖刀(diāo,刁)等人发起内乱,齐孝公即位,诸侯的军队多次来侵犯。重耳在齐总共住了五年。重耳爱恋在齐国娶的妻子,没有离开齐国的意思。赵衰、咎犯有一天就在一棵桑树下商量离齐之事。重耳妻子的侍女在桑树上听到他们的密谈,回屋后偷偷告诉了主人。主人竟把侍女杀死,劝告重耳赶快走。重耳说:“人生来就是寻求安逸享乐的,何必管其他事,我一定死在齐,不能走。”妻子说:“您是一国的公子,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您的这些随从把您当作他们的生命。您不赶快回国,报答劳苦的臣子,却贪恋女色,我为你感到羞耻。况且,现在你不去追求,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她就和赵衰等人用计灌醉了重耳,用车载着他离开了齐国。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重耳才醒来,一弄清事情的真相,他就大怒,拿起戈来要杀咎犯。咎犯说:“杀死我成就您,是我的心愿。”重耳说:“事情要是不成功,我就吃舅父的肉。”咎犯说:“事情不能成功,我的肉又腥又臊,怎么值得吃!”于是重耳平息了怒气,继续前行。
重耳路过曹国,曹共公无礼,想偷看重耳的骈胁。曹国大夫釐负羁说:“晋公子贤明能干,与我们又是同姓,穷困中路过我国,为什么无礼?”共公不听劝告。负羁就私下给重耳食物,并把一块璧玉放在食物下面。重耳接受了食物,把璧玉还给负羁。
重耳离开曹国,来到宋国,宋襄公刚刚被楚军打败,在泓水负伤,听到重耳贤明,就按国礼接待了重耳。宋国司马公孙固与咎犯友好,说:“宋国是小国,又刚吃败仗,不足以帮助你们回国,还是到大国去吧。”重耳一行人于是又离开宋国。
重耳路过郑国,郑文公无礼。郑大夫叔瞻劝告国君说:“晋公子贤明,他的随从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又与我们同姓。郑国从厉王分出,晋国从武王分出。”郑国国君说:“从诸侯国中逃出的公子经过我国的太多了,怎么可以完全按礼仪去接待呢!”叔瞻说:“您若不以礼相待,就不如杀掉他,免得成为咱们的后患。”郑国君没有听从。
重耳离开郑国到了楚国,楚成王用对待诸侯的礼节招待他,重耳辞谢不敢接受。赵衰说:“你不外逃亡已达十余年之多,小国都轻视你,何况大国呢?今天,楚是大国坚持厚待你,你不要辞让,这是上天在让你兴起。”重耳于是按诸侯的礼节会见了楚成王。成王很好地接待了重耳,重耳十分谦恭。成王说:“您将来回国后,用什么来报答我?”重耳说:“珍禽异兽、珠玉绸绢,君王都富富有余,不知道用什么礼物报答。”成王说:“虽然如此,到底应该用些什么来报答我呢?”重耳说:“假使不得已,万一在平原、湖沼地带与您兵戎相遇,请为王退避三舍。”楚国大将子玉生气地说:“君王对待晋公子太好了,今天重耳出言不逊,请杀了他。”成王说:“晋公子品行高尚,但在外遇难很久了,随从都是国家的贤才,这是上天安置的,怎么可以杀了呢?况且他的话又该怎样去说呢?”重耳在楚住了几个月,晋国太子圉从秦国逃跑了,秦国怨恨他,听说重耳住在楚国,就要把重耳邀请到秦国。成王说:“楚国太远了,要经过好几个国家才能到达晋国。秦国、晋国交界,秦国国君很贤明,您好好去吧!”成王赠送很多礼物给重耳。
重耳到了秦国,秦缪公把同宗的五个女子嫁给重耳,原公子圉的妻子也在其中。重耳不打算接受公子圉妻,司空季子说:“他的国家都将去攻打了,何况他的妻子呢!而且,您接受此女为的是与秦国结成姻亲以便返回晋国,您竟拘泥于小礼节,忘了大的羞耻!”重耳于是接受了公子圉妻。秦缪公十分高兴,亲自与重耳宴饮。赵衰吟了《黍苗》诗。秦缪公说:“知道你想尽快返回晋国。”赵衰与重耳离开了座位,再次拜谢说:“我们这些孤立无援的臣子仰仗您,就如同百谷盼望知时节的好雨。”当时是晋惠公十四年(前637)秋季。惠公于九月逝世,子圉即位。十一月,晋安葬了惠公。十二月,晋国大夫栾枝、郤穀等人听说重耳在秦国,都暗中来劝重耳、赵衰等人回晋国,作内应的人很多。于是秦缪公就派军队护送重耳回晋国。晋君听说秦军来了,也派出军队抵拒。可是民众都暗中知道了公子重耳要回来。只有惠公的旧大臣吕甥、郤芮之流不愿让重耳即位。重耳在外逃亡十九年最终返回晋国,这时已六十二岁了,晋人大多都归向他。
文公元年(前636)春天,秦国护送重耳到达黄河岸边。咎犯说:“我跟随您周游天下,过错也太多了。我自己都知道,何况您呢?我请求从这时离去吧。”重耳说:“如果我回到晋后,有不与您同心的,请河伯作证!”于是,重耳就把璧玉扔到黄河中,与子犯明誓。那时介子推也是随从,正在船中,就笑道:“确实上天在支持公子兴起,可子犯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并以此向君王索取,太耻辱了。我不愿和他同列。”说完就隐蔽起来渡过黄河。秦军包围了令狐,晋军驻扎在庐柳。二月辛丑日,咎犯与秦晋大夫在郇(xún,旬)结盟。壬寅日,重耳进入晋军中。丙午日,重耳到达曲沃。丁未日,重耳到武宫朝拜,即位做了晋国国君,这就是文公。大臣们都前往曲沃。怀公圉逃到高梁。戊申日,重耳派人杀死了怀公。
怀公旧大臣吕省、郤芮本来就不归附文公,恐怕被杀,就和自己的党徒阴谋放火烧掉文公居住的宫殿,杀死文公。文公对此毫无察觉。而早先曾经想杀死文公的宦者履鞮却知道这个阴谋,想把这个阴谋告诉文公,以便解脱早先的罪过,便要求谒见文公。文公拒绝见他,派人谴责他说:“蒲城的事,你砍掉了我的衣袖。后来,我跟着狄君去狩猎,你替惠公追踪杀我。惠公与你约定三天到达,而你竟一天就赶到,何其快也?你仔细想想吧。”宦者说:“我是受过宫刑的人,不敢用二心侍奉国君,背叛主人,所以得罪了您。您已经回国,难道就汉有蒲、翟这种事了吗?况且,管仲射中齐桓公的带钩,桓公仍靠着管仲得以称霸。今天我这个罪人想告诉您一件要事,您却不见,灾祸又将降临到您头上了。”于是文公接见了他,他便把吕甥、郤芮等人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公。文公想召见吕、郤,但吕、郤等党徒众多,文公担心刚刚回国,国人可能出卖自己,就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改装到了王城会见了秦缪公,国人全然不知道他的行动。三月己丑日,吕、郤等人果真造反,烧毁了文公居住的宫殿,却未找到文公。文公的卫兵与他们交战,吕、郤等想率军逃跑,秦缪公引诱吕、郤等人,在黄河畔杀死他们,晋国恢复平静,文公得以返回晋。夏季,文公从秦国接回夫人,秦国所给文公的妻子终于成为夫人。秦国还送了三千人做卫士,以便防备晋国内乱。
文公修明政务,对百姓布施恩惠,赏赐随从逃亡的人员和各位有功之臣,功大的封给城邑,功小的授与爵位。文公还未来得及赏赐完毕,周襄王因弟弟王子带发难逃到郑国居住,于是来向晋国告急。晋国刚刚安定,想派军队去,又担心国内发生动乱,因此,文公赏赐随从的逃亡者还未轮到隐藏起来的介子推。介子推也不要求俸禄,俸禄也没轮到他。介子推说:“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国君还健在。惠公、怀公没有亲信,国内外都唾弃他们;上天还没让晋国灭亡,必定要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除了国君还有谁呢?上天确实在助您兴起,可是有两、三个人以为是自己的功劳,不也很荒谬吗?偷了别人的财物,还说可以是盗贼,何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功的人呢?臣下遮盖罪过,主上赏赐奸佞,上下互相欺骗,我难以与他们相处了!”介了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请求赏赐呢,死了怨谁?”介子推说:“我怨恨那些人,再去仿效他们的行为,罪过就更大了。况且我已经说出了怨言,绝不吃他的俸禄。”母亲说:“也让文公知道一下你的情况,怎么样?”介子推回答说:“话是每人身上的花饰,身体都想隐藏起来了,何必再使用花饰呢?装上花饰是为了显露自己。”介子推的母亲说:“能象你说的这样做吗?那我和你一起隐藏起来吧。”母子俩至死没有再露面。
介子推的随从们很怜悯他,就在宫门口挂上一张牌子,上面写道:“龙想上天,需五条蛇辅佐。龙已深入云霄,四条蛇各自进了自己的殿堂,只有一条蛇独自悲怨,最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去处。”文公出宫时,看见了这几句话,说:“这是介子推。我正为王室之事担忧,还没能考虑他的功劳。”于是,文公派人去叫介子推,但介子推已逃走。文公就打听介子推的住所,听说他进了绵上山。于是,文公把整座绵上山封给介子推,作为他的封地称之为介推田,又起名叫介山,“以此来记载我的罪过,而且表彰能人。”
随从文公逃亡的无能之辈壶叔说:“您三次赏赐功臣都没有轮到我,请问我有什么罪过。”文公回报说:“用仁义教导我,用道德、恩惠规劝我,这应受到上等赏赐。用行动辅佐我,终于使我获得成功,这应受到次等赏赐。承担弓箭的危难,给我立下汗马功劳,这应受到再次等赏赐。假如只是用劳力侍奉我,而没有弥补我的错误,这也应受到再次等赏赐。这三次赏赐完了,就会轮到你。”晋国人听到文公的话,皆大欢喜。
二年(前635)的春天,秦国军队驻扎在黄河边,将要护送周王回京。赵衰说:“要想成为霸主,不如护送周王回京、尊敬周王。周、晋同一个姓,晋国不抢先护送周王回京,而落在秦国后边,就无法在天下发号施令。今天尊敬周王是晋称霸的资本。”三月甲辰日,晋国就派兵到了阳樊,包围了温,护送周襄王到了周都。四月,晋杀死了襄王的弟弟王子带。周襄王把河内、阳樊地赐给了晋国。
四年(前633),楚成王和诸侯包围了宋国,宋国公孙固赶到晋国请求援助。先轸说:“报答恩人决定霸主,就在于今天了。”狐偃说:“楚国刚刚占有曹国,而且初次与卫国通婚,假如攻打曹国、卫国,楚国一定救援,那么宋国就得到解脱了。”于是晋国编制了三军,赵衰推荐郤穀统帅中军,郤臻辅佐他;派狐偃统帅上军,狐毛协助他,赵衰被命为卿;栾枝统帅下军,先轸协助他;荀林父驾车,魏犨(chōu,抽)做护卫:三军去讨伐曹、卫。冬季十二月时,晋军首先攻下太行山以东,把原邑封给赵衰。
五年(前632)的春季,晋文公想讨伐曹国,向卫国借路,卫国人不答应。晋军只好迂回从南渡过黄河攻打曹国,讨伐卫国。正月,晋军攻下五鹿。二月,晋侯、齐侯在敛盂结盟。卫侯请求与晋结盟,晋人不答应。卫侯想与楚国结盟,国人反对,结果赶出卫侯讨好晋国。卫侯住在襄牛,公子买在卫国防守,楚国救援卫国,未能取胜。晋侯包围了曹国。三月丙午日,晋军侵入曹都,列举了曹君的罪状,因为曹君不听釐负羁的话,却用乘坐华丽的车子的三百个美女。文公下令军队不许进入釐负羁同宗族的家内,以报答他的恩德。楚包围宋国,宋又向晋国求援。文公想救援宋国就应攻打楚国,因为楚国曾对文公有恩,文公便不想攻打楚国;想放弃对宋国的救援,可宋国又曾经对晋国有恩,文公为此举棋不定。先轸劝说:“抓住曹伯,把曹、卫的土地分给宋国,楚为此肯定着急,那楚国势必要放弃宋国了。”于是文公听取了先轸的意见,楚成王真的率军离开了宋国。
楚国大将子玉说:“成王对晋国太好了,今天文公知道楚国与曹国、卫国关系密切却故意攻打它们,这是轻视君王。”成王说:“晋侯在外逃亡十九年,受困的时间太久了,终于返回晋国。他因尝尽了艰难险阻,就能正确对待百姓,上天为他开路,他不可阻挡。”子玉仍请兵说:“不敢一定建功立业,只求堵塞中伤诽谤的言论。”楚王很生气,只给他很少的军队。于是子玉让宛春告诉晋国:“请求恢复卫侯地位,保存曹国,我也放弃宋国。”咎犯说:“子玉无礼了,我的国君只得到一份,他们的臣子却得到两份,不能答应。”先轸说:“安定人心叫做礼。楚国一句话安定了三个国家,您一句话灭亡了它们,我们才是无礼了。不答应楚国,这就是放弃宋国。不如私下里答应恢复曹国、卫国以便引诱楚国,扣留宛春来激怒楚国,视战争胜负的情况再来计谋。”晋侯就把宛春囚禁在卫国,并私下答应恢复曹国、卫国。曹卫两国派使者通知与楚国断交。楚将得臣很生气,攻打晋军,晋军后退,军官问道:“为什么退兵?”文公说:“过去在楚国时已立约说交战时退避三舍,可以违约吗?”楚军也想撤退,得臣不同意。四月戊辰日,宋公、齐将、秦将与晋侯驻扎在城濮。己巳日,他们与楚军交战,楚军失败,得臣带着残兵败将逃走。甲午日,晋军返回衡雍,在践土为周襄王修筑王宫。
当初,郑国曾援助楚国,现在楚国失败,郑国很害怕,派人请求与晋侯结盟。于是,晋侯与郑伯结盟。
五月丁未日,晋文公把楚国俘虏奉献给周王,共有一百辆披甲的驷马车、一千多名步兵。天子让王子虎宣布晋侯为霸主,赏赐给晋侯黄金装饰的大车,一副红色弓,百支红色箭,十副黑色弓,千支黑色箭,一卣(yǒu,有)香酒,还有玉勺和三百名勇士。晋侯多次辞谢,最后才行礼接受了。周王写了《晋文侯命》:“王说:您用道义使诸侯和睦,大显文王、武王的功业。文王、武王能够谨慎地修养美好的德行,感动了上天,在人民中间传播,因此,上天把帝王的事业赐给文王、武王,恩泽流传到子孙后代。长辈关怀我,让我继承祖先的事业,永远保存王位。”于是晋文公称霸,癸亥日,王子虎在王宫与诸侯结盟。
晋国焚烧了楚军阵地,熊熊大火几天不熄灭,文公叹息。左右大臣们说:“战胜了楚国,您还发愁,为什么?”文公说:“我听说打了胜仗而能心情安定的,只有圣人,我因此恐惧。况且子玉还在,怎么可以高兴呢?”子玉大败而回,楚成王怨他不听自己的话,只顾与晋交战,于是责备子玉,子玉自杀身亡。晋文公说:“我在外部打击楚,楚在内部诛杀大将,内外呼应。”于是文公才面露喜色。
六月,晋人又恢复卫侯地位。壬午日,晋侯渡过黄河向北边回国。晋文公论功行赏,狐偃属头功。有人说:“城濮的战争,是先轸的计谋。”文公说:“城濮的战争,狐偃劝我不要失去信用。先轸说:‘打仗以战胜为重。’我听了先轸的话取胜了。然而这只是有利于一时的说法,狐偃说的是千秋万代的功业,怎么能使一时的利益超过万代的功业呢?因此,狐偃应得首功。”
冬季,晋侯在温会见诸侯,想率领诸侯朝拜周王。晋侯担心力量达不到,恐怕诸侯中有背叛的人,就派人告诉周襄王到河阳打猎。壬申日,晋侯便率领诸侯到践土朝拜襄王。孔子读史书中记载文公处,说:“诸侯无权召呼周王。‘周王在河阳打猎’。这种记载,《春秋》隐瞒了。”
丁丑日,诸侯包围了许。曹伯大臣中有人劝告晋侯说:“齐桓公会合诸侯国,为保存异姓国家,今天您会合诸侯,却灭亡同姓国家。曹国的叔振铎的后代,晋国是唐叔的后代。会合诸侯国却消灭史弟国。不合礼仪。”晋侯高兴了,恢复了曹伯地位。
于是晋国开始建立三行(háng,杭)军制。荀林父统率中行军,先穀统帅右行军,先蔑统帅左行军。
七年(前630),晋文公、秦缪公共同包围郑国,原因是在文公逃亡路过郑国时郑国对文公不礼貌,以及在城濮之战中郑国援助了楚国。晋国包围郑国,想得到叔瞻。叔瞻听说后自杀了。郑国人带叔瞻尸体告诉晋君。晋君却说:“一定得到郑君才甘心。”郑国害怕了,就暗中派使者对秦缪公说:“灭亡了郑国,增强了晋国,晋有所收获,秦国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您为什么不放弃郑国,与郑结为友好?”秦伯同意了,撤走了军队,晋国也随后撤了军。
九年(前628)的冬季,晋文公逝世,儿子襄公欢即位。当年郑伯也逝世。
郑国有人向秦国出卖自己的国家,秦缪公率军去偷袭郑国。十二月,秦军路过晋都郊处。襄公元年(前627)的春季,秦军路过周都,无礼,王孙满讥讽秦国。秦军开到滑,郑国大商人弦高将要去周京做买卖,路遇秦军,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秦军大吃一惊赶快回国,消灭了滑离去。
晋国的先轸说:“秦伯不听蹇叔的计谋,违反了民意,可以攻打它。”栾枝说:“还没有报答秦对先君的恩惠就攻打它,不行。”先轸说:“秦国欺侮刚刚失去父亲的我君,讨伐我同姓国,有什么恩惠需要报答?”于是晋国就攻打了秦国。襄公穿着黑色的丧服从戎。四月,晋在殽打败了秦军,俘虏了秦国的三员大将孟明视、西乞秫、白乙丙后回到晋国。于是晋襄公穿着黑色丧服埋葬了文公。文公的夫人是秦国的女子,对襄公说:“秦国想得到这三员大将杀死他们。”襄公同意了,便送回了三员大将。先轸听说后,对襄公说:“祸患将要产生了。”先轸就去追赶三员大将。三员大将为渡黄河,已经到了船上,看到先轸便磕头道谢,终于一去不返。
三年以后,秦国果然派孟明讨伐晋国,为在殽的失败复仇,攻下晋国汪地后撤兵。四年(前624),秦缪公派大军攻打晋国,渡过黄河,拿下王宫,在殽山修筑了阵亡将士的坟墓才离去。晋国十分慌恐,不敢再出来,只好坚守城池。五年(前623),晋国攻打秦国,拿下了新城,为王官失败报了仇。
六年(前622),赵衰成子、栾贞子、咎季、子犯、霍伯都死去。赵盾代替赵衰主持政务。
七年(前621)八月,襄公逝世。太子夷皋还年幼。晋人因为多次遇难,相立年纪长些的君王。赵盾说:“立襄公弟弟雍。雍温和善良年纪大,先君又喜受他,而且他亲近秦国,秦本来是友好邻国。立善良的人国家就稳固,侍奉年长的人国家就顺利,侍奉先君喜欢的人就孝顺,与旧日的朋友结交就安定。”贾季说:“雍不如他弟弟乐。辰嬴被两位国君宠爱,立她的儿子,百姓一定安心。”赵盾说:“辰嬴卑贱,地位在九个妃妾的下边,他的儿子能有什么威望。况且她被两位国君宠爱,这是淫乱。乐作为先君的儿子,不能投靠大国而出居小国,这是孤立。母亲淫乱,儿子孤立,没有威严;陈国既小又远离晋国,得不到援助,怎么可以为君呢?”于是晋国派士公到秦迎接公子雍。贾季也派人到陈国召回公子乐。赵盾废掉贾季,因为贾季杀死了阳处父。十月,晋国埋葬了襄公。十一月,贾季逃到了翟。当年,秦缪公也逝世了。
灵公元年(前620)四月,秦康公说:“先前文公回到晋国没有卫士,所以发生了吕、郤的祸患。”于是,秦送给公子雍很多卫士。太子的母亲缪嬴日夜怀抱太子到朝廷号叫哭泣说:“先君有什么罪?他的继承人有什么罪?你们丢弃嫡子却到外边找君主,打算把太子放在什么位置上?”缪嬴出了朝廷,就抱着太子跑到赵盾的住所,磕头说:“先君把这个孩子嘱托给您,曾说过‘这孩子成了材,我就是受了您的赐予,不成材,我就怨恨你’。现在先君去世了,话还响在耳边,您却废掉他,怎么行?”赵盾和各位大臣都害怕缪嬴,又怕被逼迫,于是背弃了迎接的雍,而立了太子夷皋,这就是灵公。同时派军队抵御秦国护送公子雍的军队。赵盾为将军,率军攻打秦,在令狐打败秦军。先蔑、随会逃到秦。秋季,齐、宋、卫、郑、曹、许国的国君都拜会了赵盾,并在扈结盟,这是因为灵公刚刚即位的缘故。
四年(前617),晋国攻打秦国,夺取了少梁,秦也夺走了晋国的殽。六年(前615),秦康公讨伐晋国,夺取了羁马。晋侯很生气,派赵盾、赵穿、郤缺攻打秦国,在河曲展开大战,赵穿立了大功。七年(前614),晋国的六卿担心在秦国的随会常常造成晋国内乱,于是假让魏寿余反对晋国投降秦国。秦国让随会到魏,因而捉住随会带回晋国。
八年(前613),周顷王逝世,由于公卿争权夺利,所以没有发讣告。晋国派赵盾率八百辆战车平息了周朝的动乱拥立了匡王。这一年,楚庄王刚即位。十年(前609),齐人杀死自己的国君懿公。
十四年(前607),灵公长成人了,非常奢侈,搜刮民脂民膏用彩画装饰宫墙。从高台上弹人,以观赏人们避开弹丸而取乐。厨师没把熊掌煮烂,灵公就发怒,竟杀死厨师,让妇女抬着厨师的尸体扔出去,路过朝廷。赵盾、随会前去多次劝告,灵公根本不听;后来,他们又看见死人的手,于是又前去劝告。随会先去劝,灵公不听。灵公也担心他们,竟让(chú,除)麑(ní,尼)刺杀赵盾。赵盾内室的门敞开着,鉏麑看见赵盾的住处极其简朴,便退出来叹息道:“杀死忠臣,违背君王的命令,这罪都是一样的。”说完,头撞树身亡。
当初,赵盾常在首山打猎,曾看到桑树下有个饿极了的人。这个人叫示(qí,其)眯明。赵盾给了他一些食物,他只吃了一半。赵盾问他为什么不吃完,示眯明回答:“我已经为人臣隶三年了,不知母亲是否还在人间,愿把剩下的一半留给母亲。”赵盾认为他很孝敬,又给他一些饭、肉。不久,示眯明做了晋君的厨师。但赵盾不知道示眯明做晋君厨师一事。九月,晋灵公宴请赵盾,埋伏好士兵准备杀死他,示眯明知道后,恐怕赵盾酒醉起不来身,于是上前劝说赵盾:“君王赏赐您酒,只喝三杯就可以了。”想让赵盾赶在前面离开免于遭难。赵盾已经离去了,灵公埋伏的士兵还未集合好就先放出一条叫敖的恶狗。示眯明替赵盾徒手杀死了狗。赵盾说:“抛弃人,使用狗,虽然凶猛有什么用呢!”可是,赵盾并不知道示眯明是在暗中保护他呢。一会儿,灵公指挥埋伏的士兵追赶赵盾,示眯明反击灵公的士兵,士兵不能前进,赵盾终于逃脱。赵盾问示眯明为什么救自己,示眯明说:“我就是桑树下那个饿汉。”赵盾询部他的姓名,他没有告诉。示眯明因此隐遁而去。
赵盾于是得以逃脱,但还没有越出晋国国境。乙丑日,赵盾的弟弟赵穿将军在桃园杀死灵公迎回了赵盾。赵盾一向尊贵,很得民心。灵公年纪不大,又奢移,百姓不归向他,所以杀死他比较容易。赵盾又恢复了先前的地位。晋国的太史董狐写道:“赵盾杀死了自己的国君。”在朝廷上传给大家看。赵盾说:“杀国君的是赵穿,我没罪。”太史说:“你是正卿,你逃跑了但没有逃出晋国国境,你回来也没有杀死作乱的人,不是你是谁呢?”后来孔子听到这件事说:“董狐是古代优秀的史官,据法直书面毫不隐瞒。宣子是优秀的大夫,为遵守法制甘愿承受坏名声,可惜呀,如果赵盾逃出国境,也就免除罪名了。”
赵盾让赵穿从周京迎来襄公的弟弟黑臀,让他即位,这就是成公。
成公是文公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是周王室女子。壬申日,成公去武宫朝拜祖宗。
成公于元年(前606),赐给赵氏为公族大夫。晋国讨伐郑国,因为郑国背叛了晋国。三年(前604),郑伯刚刚即位,郑国归附晋国却背弃了楚国。楚王生气了,讨伐郑国,晋国前往援救。
六年(前601),晋国攻打秦国,俘虏了秦国将军赤。
七年(前600),晋成公与楚庄王争压霸权,在扈邑会见诸侯。陈国畏惧楚国,未去赴会。晋国派中行桓了讨伐陈国,因而救援郑国,与楚国交战,打败了楚军。那一年,成公逝世,儿子景公据即位。
景公元年(前599)的春季,陈国大夫夏征舒杀死了自己的国君灵公。二年(前598),楚庄王讨伐陈国,杀死了征舒。
三年(前597),楚庄王包围郑国,郑国向晋国求救。晋国派荀林父统帅中军,随会统帅上军,赵朔统帅下军,郤克、栾书、先穀、韩厥、巩朔辅佐他们。六月,晋军赶到黄河。听说楚国已降服郑国,郑伯脱去上衣露出胳膊与楚国结盟,楚军就回去了,荀林父想班师回晋。先穀说:“总算是来救郑国的,不到达不可以,否则将帅将要离心离德。”晋军终于渡过黄河。楚国已经降服郑国,想在黄河饮马扬名就离开郑国。楚晋两军大战,郑国刚刚归附楚国,惧怕楚国,反而帮助楚军进攻晋军。晋军大败,退到黄河边,士兵争船渡河,船中有很多被砍掉的手指。楚国俘虏了晋军大将智。晋军返回晋国后,林父说:“我是大将,晋军失败我应该被杀,请求死罪。”晋景公想答应他。随会说:“过去文公与楚国在城濮作战,楚成王回到楚国后杀死了大将子玉,文公才高兴。今天,楚国已经打败了我军,我们又杀死自己的将军,这是帮助楚国杀死楚国的仇人。”晋景公听了这番话才罢手。
四年(前596),先穀因为首先建议而使晋军在黄河畔吃了败仗,害怕被杀,于是逃亡到翟,与翟国商量讨伐晋国。晋国发觉后就杀死了先穀整个家族。先穀是先轸的儿子。
五年(前595),晋国讨伐郑国,因为它援助楚国。当时楚庄王很强大,结果在黄河边挫败了晋军。
六年(前594),楚国讨伐宋国,宋国便向晋国求援,晋国想去援救。伯宗献计说:“楚国,上天正兴发它,不能阻挡。”于是晋国派解扬谎称救援宋国。郑国人抓住解扬把他交给了楚国,楚国赏赐了他很多财物,让他说反话,以使宋国赶快败下阵来。解扬假装许诺,终于将晋君的话告诉了宋国。楚国想杀死他,有人观谏,楚国便放回了解扬。
七年(前593),晋国派随会灭亡了赤狄。
八年(前592),晋国派郤克出使齐国。齐顷公的母亲从楼上观看而发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郤克驼背,而鲁国使者跛足,卫国使者一只眼瞎,这样,齐君也派同样的残疾人去引导宾客。郤克很生气,回到黄河畔发誓说:“不报复齐国,河伯来见证!”郤克返回晋国,向晋君请求攻打齐国。晋景公询问进攻的原因后,说:“你有怨气,怎么能够烦扰国家呢?”晋君没有听。魏文子因年迈请求辞职,推荐了郤克,郤克执掌国家政权。
九年(前591),楚庄王逝世。晋国讨伐齐国,齐国派太子强到晋国做人质,晋军才停止进攻。
十一年(前589)的春季,齐国讨伐鲁国,夺取了隆。鲁国向卫国告急。卫国和鲁国都通过郤克赂晋国求救。晋国就派郤克、栾书、韩厥用八百辆战车和鲁国、卫国共同讨伐齐国。夏天,晋国与齐顷公在鞍交战,顷公受伤被困,于是便与他的护右交换了座位,下车去找水喝,从而逃脱而去。齐军大败而逃,晋国追赶败兵一直达到齐都。顷公献上宝器求和,晋国不同意。郤克说:“一定要得到萧桐姪子作人质。”齐国使者说:“萧桐姪子是顷公的母亲,顷公的母亲如同晋君的母亲,怎么一定要得到她呢?你们太不讲信义了,请求再一次交战。”结果晋才答应与齐讲和而离去。
楚申公巫臣偷娶了夏姬逃到晋国,晋君拜巫臣做邢邑大夫。
十二年(前588)的冬季,齐顷公到了晋国,想尊称晋景公做王,景公辞谢不敢当。晋国开始设置六军,韩厥、巩朔、赵穿、荀骓、赵括、赵旃(zhān,毡)都任大臣。智也从楚国返回晋国。
十三年(前587),鲁成公朝拜晋君,晋君很不礼貌,鲁君生气地走了,背叛了晋国。晋国讨伐了郑国,攻下了汜。
十四年(前586),梁山发生山崩。晋君询部伯宗,伯宗认为不值得大惊小怪。
十六年(前584),楚国大将子反怨恨巫臣,杀死了巫臣整个家族。巫臣十分气恼,给子反一封信说:“一定让你疲于奔命!”于是巫臣请求出使吴国,让自己的儿子作吴国的行人,教吴国士兵乘车打仗。吴、晋两国开始有交往,约定讨伐楚国。
十七年(前583),晋国杀死了赵同、赵括,并灭亡了他们的家族。韩厥说:“怎么能忘记赵衰、赵盾的功劳呢?怎么能断绝他们的香火呢?”于是,晋君又让赵氏庶子赵武作为赵氏后代,又封给他城池。
十九年(前581)的夏季,景公病重,立太子寿曼做国君,这就是厉公。一个月后,景公逝世。
厉公元年(前580),因为刚刚即位,想与诸侯求和,便与秦桓公隔着黄河订立盟约。回国后秦国就违背盟约,和翟商量攻打晋国。三年(前578),晋国派吕相谴责秦国,借机和诸侯讨伐秦国。兵至泾水,在麻隧打败秦军,俘虏了秦国大将成差。
五年(前576),郤锜(qí,其)、郤犨(chōu,抽)、郤至中伤伯宗,晋君杀死他。伯宗是因为喜好直言劝谏才召来这个灾祸,百姓因此不再信任厉公。
六年(前575)的春季,郑国背叛了晋国与楚国结盟,晋君十分生气。栾书说:“不可以在我们这一代失去诸侯。”于是,晋国派军队攻打郑国。厉公亲自统帅军队,五月渡过黄河。听说楚军来援救,范文子请求厉公撤兵。郤至说:“派军讨伐逆贼,遇到了强敌就躲避,就无法对诸侯发号施令。”于是,晋国与楚国交战。癸巳日,晋军射中楚共王的眼睛,楚军在鄢陵失败。子反聚集残兵,安抚好楚军,想再一次与晋交战,晋国很担心。共王召唤子反,子反的侍者竖阳谷向他敬酒,子反喝醉了,不能去拜见共王。共王很生气,责备子反,子反自杀。共王于是带兵返回楚国。晋国因此威振诸侯,想号令天下,求得霸权。
厉公有很多宠姬,回国后,想免除所有大臣的职务,任用宠姬的兄弟。有个宠姬的哥哥叫胥童,曾与郤至有矛盾,再加上栾书又怨恨郤至不使用自己的计谋竟打败了楚军,就派人暗中向楚国道歉。楚国派人欺骗厉公说:“鄢陵一战,实际是郤至召来楚国参与的,郤至想作乱,迎接子周到晋国即位。恰好盟国没有准备好,所以事情未成功。”厉公把引话告诉给栾书,栾书说:“大概有这种情况,希望您试着派人到周京暗地考察一下。”厉公果然派郤至到周京。栾书又让公子周会见郤至,郤至却不知道自己已被出卖。厉公验证这件事,认为确实了,于是很痛恨郤至,想杀死他。八年(前573),厉公去打猎,与宠姬饮酒,郤至杀猪奉献给厉公,被宦者夺去,郤至射死了宦者。厉公很生气说:“季子欺侮我!”打算杀掉三郤,还未动手。郤锜想先下手为强,进攻厉公,说:“我虽然也许会死,国君也会遭难。”郤至说:“忠诚,不能反对君主;智慧,不能伤害百姓;勇猛,不能挑起乱子。失去这三种美德,谁肯帮助我?我死了算了。”十二月壬午日,厉公让胥童带领八百名士兵袭击攻杀三郤。胥童借机在朝廷上劫持了栾书、中行偃,说:“不杀死这两个人,灾祸一定落到国君您头上。”厉公说:“一个早上就杀死了三位卿士,我不忍心再多杀人了。”胥童回答说:“别人可将忍心杀死你。”厉公不听,向栾书道歉说明只是惩治郤氏的罪过:“大夫都恢复职位。”两人磕头说:“很幸运,很幸运!”厉公让胥童担任大臣。闰月乙卯日,厉公到匠骊氏家去游玩,栾书、中行偃派他们的党羽袭击逮捕了厉公,囚禁起来,杀死了胥童,并派人从周京迎来了公子周,立他为君王,这就是晋悼公。
悼公元年(前572),正月庚申日,栾书、中行偃杀死了厉公,只用一辆车陪葬了他。厉公是在被囚禁了六天后死去的,死去十天后的庚午日,智迎接公子周来晋,到了绛,杀鸡和大夫结盟拥立公子周,这就是悼公。辛巳日,到武宫朝拜。二月乙酉日,公子周即位。
悼公周的祖父捷是晋襄公的儿子,没能继位,号称桓叔,桓叔最受怜爱。桓叔生下惠伯谈,谈生下悼公周。周即位时已十四岁。悼公说:“祖父、父亲都未能继位而到周避难,客死在周。我认为自己已经疏远了,从未盼望当晋君。今天,大夫们不忘文公、襄公的意愿而施惠,拥立桓叔的后代,全仰仗祖宗和大夫们的威灵,得以继承晋国的祭祀,难道敢不兢兢业业吗?大夫们也应该辅佐我!”于是驱逐了不忠于国君的七个大臣,修整旧的功业,向百姓布施恩惠,抚恤文公回晋时各位功臣的后代。秋天,讨伐郑国。郑军大败,于是又到了陈国。
三年(前570),晋国会见诸侯。悼公向大臣们询问可以任用的人,祁傒推荐解狐。解狐是祁傒的仇人。悼公又问还有谁,祁傒又推荐自己的儿子祁午。君子说:“祁傒可以算作不偏私了。在外举荐不避仇人,在内荐不避儿子。”正在会见诸侯时,悼公的弟弟杨干乱了军阵,魏绛杀死了他的驾车人。悼公很生气,有人劝谏悼公,悼公终于认识到绛很有贤德,任用他主持政务,派他与戎讲和,戎终于非常亲近晋国。十一年(前562),悼公说:“从我任用魏绛以来,九次会合诸侯,与戎翟和解了,这全是魏子的功劳。”悼公赐给他乐队,他三次辞让才接受下来。冬天,秦国攻取了晋国的栎。
十四年(前559),晋国派六卿率领诸侯们讨伐秦国,渡过泾河,把秦军打得大败,直到棫林才离去。
十五年(前558),悼公向师旷询问治国的道理。师旷说:“只有仁义是根本。”冬季,悼公逝世,儿子平公彪即位。
平公元年(前557),晋国讨伐齐国,齐灵公与晋国在靡下交战。齐军被打败逃跑。晏婴说:“你本来就没有勇气,为何不停止打仗?”齐军于是离去了。晋国穷追不舍,包围了临菑,烧光了外城内的房屋,杀光了外城内的军民。晋军东到胶水,南到沂水,齐军坚守着城市,晋国就退兵返回了。
六年(前552),鲁襄公朝拜晋君。晋栾逞犯了罪,逃到齐国。八年(前550),齐庄公暗中派栾逞到曲沃,又派军跟随他。齐军上了太行山,栾逞从曲沃内造反,袭击了绛。绛毫无警戒,平公想自杀,范献子阻止了平公,派自己的家兵袭击栾逞,栾逞被打败逃到了曲沃。曲沃人攻打栾逞,栾逞被杀死,曲沃人还消灭了栾逞的族党。栾逞的栾书的孙子。他进入绛时,与魏氏商量过。齐庄公听说栾逞失败,就返回了,攻取了晋国的朝歌离去,为的是报复临菑一战之仇。
十年(前548),齐国的崔抒杀死自己的国君庄公。晋国趁齐国动乱,高唐打败齐军离去,为的是报复太行一战之仇。
十四年(前544),吴国延陵季子出使来到晋国,曾与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谈话,事后说:“晋国的政权,终于要落在这三家手中。”
十九年(前539),齐国派晏婴到晋国,晏婴与叔向谈话。叔向说:“晋国处于末世了。平公向百姓征收重税修建池台楼阁却不务政事,政务落在私家门下,难道可以持久吗?”晏子表示同意。
二十二年(前536),晋国讨伐燕国。二十六年(前532),平公逝世,儿子昭公夷即位。
昭公于六年(前526)逝世。晋国六卿强大,公室却弱小了。儿子顷公去疾即位。
顷公六年(前520),周景王逝世,各公子们争夺王位。晋国的六卿平息了周王室的乱子,拥立敬王。
九年(前517),鲁季氏驱逐了自己的国君昭公,昭公住在乾侯。十一年(前515),卫国、宋国派使者请求晋国送鲁君回国。季平子私下贿赂了范献子,献子接受贿赂后,就对晋君说:“季氏没有罪。”最终没有送鲁君回国。
十二年(前514),晋国公族祁傒的孙子,叔向的儿子,在晋君面前互相诋毁。六卿想削弱国君的力量,便依照刑法杀死了他们全部家族,并把他们的封邑划分为十个县,各自让自己的儿子去做大夫。晋君力量更加弱小,六卿都强大起来。
十四年(前512),顷公逝世,儿子定公午即位。
定公十一年(前501),鲁国的阳虎逃到晋国,赵鞅简子留宿了他。十二年(前500),孔子做了鲁国的宰相。
十五年(前497),赵鞅与邯郸大夫午约定,要将卫贡五面家迁徙到晋阳,邯郸父兄不答应,赵鞅便认为午不诚实,想杀死午,午和中行寅、范吉射(yì,义)亲自攻打赵鞅,赵鞅逃到晋阳防守。定公包围了晋阳。荀栎、韩不信、魏侈与范去射、中行寅有仇,就调军队攻打范去射、中行寅。范去射、中行寅反叛,晋军攻打他们,打败了范去射、中行寅。范去射、中行寅逃到朝歌,据城自保。韩不信、魏侈替赵鞅向晋君道歉,于是晋君赦免了赵鞅,恢复了他的地位。二十二年(前490),晋国打败了范吉射、中行氏,这两个人逃到齐国。
三十年(前482),定公与吴王夫差在黄池相会,争当首领,赵鞅当时从行,终于让吴王做了首领。
三十一年(前481),齐国田常杀死了自己的国君简公,立简公的弟弟骜做平公。三十三年(前479),孔子去世。
三十七年(前475),定公逝世,儿子出公凿即位。
出公十七年(前458),知伯与赵鞅、韩不信、魏侈共同瓜分子范吉射、中行寅的领地归入自己的采邑。出公很生生,求告齐国、鲁国,想借机讨伐四卿,四卿很慌恐,于是反击攻打出公。出公逃亡齐国,半路上死去。所以知伯就立昭公曾孙骄做了晋君,这就是哀公。
哀公的祖父雍,是晋昭公的小儿子,号叫戴子。戴子生下了忌。忌与知伯关系密切,但早死,所以知伯想吞并晋国,没敢动,就立了忌的儿子骄做晋君。当时,晋国的政务全部由知伯决定,晋哀公不能控制朝政。于是,知伯占有了范吉射,中行寅的领地,在六卿中最强大。
哀公四年(前453),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同杀死了知伯,全部吞并了他的土地。十八年(前439),哀公逝世,儿子幽公柳即位。
幽公当政时,晋君由于衰弱而畏惧卿大夫,反而朝拜韩、赵、魏的君王。晋君只占有绛、曲沃,余下的都并入三晋。
十五年(前423),魏文侯初即位。十八年(前420),幽公奸淫妇女,夜间私自出城,强盗杀死了他。魏文侯派兵诛灭晋国的内乱,立幽公儿子止,这就是烈公。
烈公十九年(前401),周威烈王赐封赵国、韩国、魏国,都命他们为诸侯。
二十七年(前393),烈公逝世,儿子孝公颀即位。孝公九年(前384),魏武侯刚刚即位,袭击了邯郸,未能取胜就离去了。十七年(前376),孝公逝世,儿子静公俱酒即位。这一年是齐威王元年(前377)。
静公二年(前376),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亡晋国后把晋地分割为三份。静公成为平民,晋国断绝祭祀。
太史公说:晋文公是古代所说的贤明的君主,逃亡在外十九年,极为贫困,到即位时施行赏赐,还忘记了介子推,何况骄奢的君主呢?灵公被杀后,成公、景公极为严厉,到了厉公更加苛刻,大夫惧怕诛杀,祸乱发生。掉公以后晋国一天天衰弱下去,六卿专掌政权。所以国君驾驭自己的臣民,本来就不容易啊!
【原文】【注解】
晋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天谓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
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①,曰:“以此封若②。”史佚因请择日立叔虞。成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
唐叔子燮,是为晋侯③。晋侯子宁族,是为武侯。武侯之子服人,是为成侯。成侯子福,是为厉侯。厉侯之子宜臼,是为靖侯。靖侯已来,年纪可推。自唐叔至靖侯五世④,无其年数。
靖侯十七年,周厉王迷惑暴虐,国人作乱,厉王出奔于彘,大臣行政,故曰“共和”⑤。
十八年,靖侯卒,子釐侯司徒立。釐侯十四年,周宣王初立。十八年,釐侯卒,子献侯籍立。献侯十一年卒,子穆侯费王立。
①珪:古玉器名,长条形,上端作三角状。古代贵族朝聘、祭祀、丧葬所用的礼器,分封时的信物。 ②若:你。 ③晋侯:叔虞本封唐侯,其子燮父以尧墟南有晋水,故改国号为晋。 ④靖侯:当作厉侯。 ⑤共和:公无前841年“国人”起义,周厉王逃奔到彘,由召公,周公共同行政,号为“共和行政”,共十四年。一说由共伯和摄行王事,号共和元年。周厉王死后,始归政于周宣王,这是中国历史上有确切纪年的开始。
穆侯四年,取齐女姜氏为夫人①。七年,伐条。生太子仇。十年,伐千亩,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师。晋人师服曰:“异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雠也。少子曰成师,成师大号,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适庶名反逆②,此后晋其能毋乱乎?”
二十七年,穆侯卒,弟殇叔自立,太子仇出奔。殇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袭殇叔而立,是为文侯。
文侯十年,周幽王无道,犬戎杀幽王,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三十五年,文侯仇卒,子昭侯伯立。
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曲沃邑大于翼。翼,晋君都邑也。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桓叔是时年五十八矣,好德,晋国之众皆附焉。君子曰:“晋之乱其在曲沃矣。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何待!”
七年,晋大臣潘父弑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桓叔欲入晋,晋人发兵攻桓叔。桓叔败,还归曲沃。晋人共立昭侯子平为君,是为孝侯。诛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卒,子鱓代桓叔,是为曲沃庄伯。孝侯十五年,曲沃庄伯弑其君晋孝侯于翼。晋人攻曲沃庄伯,庄伯复入曲沃。晋人复立孝侯于郄为君,是为鄂侯。
①取:通“娶”。 ②适:通“嫡”。此处指嫡子,即宗法社会中正妻所生的长子。按规定,君王的嫡子应被立为太子。 庶:旁支。与“嫡”相对。此处指庶子,旧称妾所生的儿子为庶子。
鄂侯二年,鲁隐公初立。
鄂侯六年卒。曲沃庄伯闻晋鄂侯卒,乃兴兵伐晋。周平王使虢公将兵伐曲沃庄伯,庄伯走保曲沃。晋人共立鄂侯子光,是为哀侯①。
哀侯二年,曲沃庄伯卒,子称代庄伯立,是为曲沃武公。哀侯六年,鲁弑其君隐公。哀侯八年,晋侵陉廷。陉廷与曲沃武公谋,九年,伐晋于汾旁,虏哀侯。晋人乃立哀侯子小子为君,是为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韩万杀所虏晋哀侯。曲沃益强,晋无如之何。
晋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诱召晋小子杀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入于曲沃,乃立晋哀侯弟缗为晋侯。
晋侯缗四年,宋执郑祭仲而立突为郑君。晋侯十九年,齐人管至父弑其君襄公。
晋侯二十八年,齐桓公始霸②。曲沃武公伐晋侯缗,灭之,尽以其宝器赂献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于是尽并晋地而有之。
曲沃武公已即位三十七年矣,更号曰晋武公。晋武公始都晋国③,前即位曲活,通年三十八年。
①哀侯:据《左传·隐公五年》所载,此段有数误:此时鄂侯未卒,下云“曲沃庄伯闻鄂侯卒,乃兴兵伐晋”亦误。庄伯伐晋,与鄂侯卒否无关。周平王当作周桓王。哀侯之立实出自于周桓王之命,非晋人立之。 ②齐桓公始霸:齐桓公称霸当在晋侯二十六年。 ③晋武公始都晋国:据《汉书·地理志》等记载:叔虞封唐,燮父改晋,至曾孙成侯南徙曲沃,成侯曾孙之孙穆侯徙于绛,昭侯以下徙翼,武公并晋后又徙绛,景公迁新田,以上晋多次迁都,《史记》均未记,而说武公始都晋,献公始都绛,乃司马迁疏误了。
武公称者,先晋穆侯曾孙也,曲沃桓叔孙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庄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灭晋也,凡六十七岁,而卒代晋为诸侯。武公代晋二岁,卒。与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子献公诡诸立。
献公元年,周惠王弟颓攻惠王,惠王出奔,居郑之栎邑。
五年,伐骊戎①,得骊姬,骊姬弟②,俱爱幸之。
八年,士■说公曰③:“故晋之群公子多,不诛,乱且起。”乃使尽杀诸公子,而城聚都之,命曰绛,始都绛。九年,晋群公子既亡奔虢,虢以其故再伐晋,弗克。十年,晋欲伐虢,士■曰:“且待其乱。”
十二年,骊姬生奚齐。献公有意废太子,乃曰:“曲沃吾先祖宗庙所在,而蒲边秦,屈边翟,不使诸子居之,我惧焉。”于是使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献公与骊姬子奚齐居绛。晋国以此知太子不立也④。太子申生,其母齐桓公女也,曰齐姜,早死。申生同母女弟为秦穆公夫人。重耳母,翟之狐氏女也。夷吾母,重耳母女弟也。献公子八人,而太子申生、重耳、夷吾皆有贤行。及得骊姬,乃远此三子。
十六年,晋献公作二军。公将上军,太子申生将下军,赵夙御戎⑤,毕万为右⑥,伐灭霍,灭魏,灭狄。还,为太子城曲沃,赐赵夙耿,赐毕万魏,以为大夫。士■曰:“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⑦,而位以卿,先为之极⑧,又安得立!不如逃之,无使罪至。为吴太伯⑨,不亦可乎,犹有令名⑩。”太子不从。卜偃曰:“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11),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开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盈数,其必有众。”初,毕万卜仕于晋国,遇《屯》之《比》(12)。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人,吉孰大焉。其后必蕃昌(13)。”
①骊戎:部族名,西戎别居在骊山的一支。 ②弟:古代也称妹为弟。 ③说(shuì,税):劝说。 ④晋国以此知太子不立也:据《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载:“骊姬嬖,欲立其子,赂处嬖梁五与东关嬖五,使言于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与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无主。宗邑无主,则民不威;疆场无主,则启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国之患也。若使太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与屈,则可以威民而惧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晋侯说之。”由此可见,太子申生、重耳、夷吾被赶出京城,皆骊姬所为也。此事标志骊姬开始专权,晋国内乱为不可避免也。 ⑤戎:戎车。 ⑥右:马车上防备车子倾倒或受阻的力士,位置在驾车者之右。 ⑦都城:邑有先君之主曰都。 ⑧极:言其禄位到了极点。 ⑨吴太伯:吴太伯为周太王之子,王季历之史,季历贤,又有圣子昌。当吴太伯知周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便与其弟仲雍奔荆蛮,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孔子曾高度评价太伯“可谓至德矣”。详见《吴太伯世家》。 ⑩令名:好名声。 (11)魏:通“巍”。高大也。 (12)《屯(zhūn,谆)》之《比》:《集解》曰:“《震》下《坎》上《屯》,《坤》下《坎》上《比》。《屯》初九变之《比》。” (13)蕃:茂盛。
十七年,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里克谏献公曰:“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①,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②。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③,守曰监国④,古之制也。夫率师,专行谋也;誓军旅,君与国政之所图也⑤:非太子之事也。师在制命而已⑥,禀命则不威⑦,专命则不孝⑧,故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⑨。君失其官,率师不威,将安用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谁立。”里克不对而退,见太子。太子曰:“吾其废乎?”里克曰:“太子勉之!教以军旅,不共是惧⑩,何故废乎?且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太子帅师,公衣之偏衣(11),佩之金■(12)。里克谢病,不从太子。太子遂伐东山。
十九年,献公曰:“始吾先君庄伯、武公之诛晋乱,而虢常助晋伐我,又匿晋亡公子,果为乱。弗诛,后遗子孙忧。”乃使荀息以屈产之乘假道于虞。虞假道,遂伐虢,取其下阳以归。
①冢祀:古代帝王、诸侯在宗庙举行的大祭祀。 社稷: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的土神和谷神。一般指国家。 粢(zī,资):谷类的总称。 ②冢子:古代宗法制度称嫡长子为冢子。 ③抚军:协助国君安抚军士。 ④监国:代替国君兼管国政。 ⑤国政:国家政权,此指掌握国家政权的正卿。 ⑥命:《集解》曰:“命,将军所制。” ⑦禀命:承命,请命。 ⑧专命:旧谓无所承命而独断独行。 ⑨嗣适:继承君位的嫡子。 ⑩共:通“恭”。 (11)偏衣:左右不同颜色的衣服。偏,半也;意为献公分身一半予太子。 (12)金■:军队统帅的标志。据杨伯峻《左传注》载:“■,古代佩身之物,形如环缺,多以玉为之,而金■则以青铜为之。”
献公私谓骊姬曰:“吾欲废太子,以奚齐代之。”骊姬泣曰:“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而数将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贱妾之故废适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骊姬详誉太子①,而阴令人谮恶太子②,而欲立其子。
二十一年,骊姬谓太子曰:“君梦见齐姜,太子速祭曲沃,归釐于君③。”太子于是祭其母齐姜于曲沃,上其荐胙于献公④。献公时出猎,置胙于宫中。骊姬使人置毒药胙中。居二日,献公从猎来还,宰人上胙献公。献公欲飨之⑤。骊姬从旁止之,曰:“胙所从来远,宜试之。”祭地,地坟⑥;与犬,犬死;与小臣,小臣死。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谓献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过以妾及奚齐之故。妾愿子母辟亡他国⑦,若早自杀⑧,毋徒使母子为太子所鱼肉也。始君欲废之,妾犹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太子闻之,奔新城。献公怒,乃诛其傅杜原款。或谓太子曰:“为此药者乃骊姬也,太子何不自辞明之?”太子曰:“吾君志矣,非骊姬,寝不安,食不甘。即辞之,君且怒之。不可。”或谓太子曰:“可奔他国。”太子曰:“被此恶名以出⑨,人谁内我⑩?我自杀耳。”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杀于新城。
此时重耳、夷吾来朝。人或告骊姬曰:“二公子怨骊姬谮杀太子。”骊姬恐,因谮二公子:“申生之药胙,二公子知之。”二子闻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备守。初,献公使士■为二公子筑蒲、屈城,弗就。夷吾以告公,公怒士■。士■谢曰:“边城少寇,安用之?”退而歌曰:“狐裘蒙茸(11),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卒就城。及申生死,二子亦归保其城。
二十二年,献公怒二子不辞而去,果有谋矣,乃使兵伐蒲。蒲人之宦者勃鞮命重耳促自杀。重耳踰垣,宦者追斩其衣袪(12)。重耳遂奔翟。使人伐屈,屈城守不可下。
①详:通“佯”。假装。 ②谮:进谗言。 ③釐:通“禧”。 ④上:进献。荐:献,进。胙肉:祭过神的福食。 ⑤飨:通“享”。享用。 ⑥坟(fèn,奋):高起。 ⑦辟:通“避”。 ⑧若:或者。 ⑨被:通“披”。 ⑩内:通“纳”。 (11)蒙茸:散乱貌。 (12)袪(qū,区):袖口。
是岁也,晋复假道于虞以伐虢。虞之大夫宫之厅奇谏虞君曰:“晋不可假道也,是且灭虞。”虞君曰:“晋我同姓,不宜伐我。”宫之奇曰:“太伯、虞仲①,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为文王卿士,其记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之亲能亲于桓、庄之族乎?桓、庄之族何罪,尽灭之。虞之与虢,唇之与齿,唇亡则齿寒。”虞公不听、遂许晋。宫之奇以其族去虞。其冬,晋灭虢,虢公丑奔周。还,袭灭虞,虏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②,而修虞祀。荀息牵曩所遗虞屈产之乘马奉之献公,献公笑曰:“马则吾马,齿亦老矣③!”
二十三年,献公遂发贾华等伐屈,屈溃。夷吾将奔翟。冀芮曰:“不可,重耳已在矣,今往,晋必移兵伐翟,翟畏晋,祸且及。不如走梁,梁近于秦,秦强,吾君百岁后可以求入焉。”遂奔梁。二十五年,晋伐翟,翟以重耳故,亦击晋于■桑,晋兵解而去。当此时,晋强,西有河西,与秦接境,北边翟,东到河内。骊姬弟生悼子④。
①虞仲: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太伯之弟当为仲雍,又称吴仲,误为虞仲。虞仲乃仲雍之曾孙。 ②媵(yìng,映):陪嫁。 ③马则吾马,齿亦老矣:《集解》曰:“以马齿戏喻荀息之年老也。” ④悼子:《左传·僖公九年》作卓子。《秦本纪》、《十二诸侯年表》、《齐世家》皆作“卓”,“悼”字误。
二十六年夏,齐桓公大会诸侯于葵丘。晋献公病,行后,未至,逢周之宰孔。宰孔曰:“齐桓公益骄,不务德而务远略,诸侯弗平。君弟毋会①,毋如晋何。”献公亦病,复还归。病甚,乃谓荀息曰:“吾以奚齐为后,年少,诸大臣不服,恐乱起,子能立之乎?”荀息曰:“能。”献公曰:“何以为验?”对曰:“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惭,为之验。”于是遂属奚齐于荀息②。荀息为相,主国政。秋九月,献公卒。里克、邳郑欲内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乱③,谓荀息曰:“三怨将起,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负先君言。”十月,里克杀奚齐于丧次,献公未葬也。荀息将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齐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献公。十一月,里克弑悼子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诗所谓‘白珪之玷④,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其荀息之谓乎!不负言。”初,献公将伐骊戎,卜曰“齿牙为祸”。及破骊戎,获骊姬,爱之,竟以乱晋。
里克等已杀奚齐、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于翟,欲立之。重耳谢曰:“负父之命出奔,父死不得修人子之礼侍丧,重耳何敢入!大夫其更立他子。”还报里克,里克使迎夷吾于梁。夷吾欲往,吕省、郤芮曰:“内犹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难信。计非之秦,辅强国之威以入,恐危。”乃使郤芮厚赂秦⑤,约曰:“即得入,请以晋河西之地与秦。”及遗里克书曰⑥:“诚得立,请遂封子于汾阳之邑。”秦缪公乃发兵送夷吾于晋。齐桓公闻晋内乱,亦率诸侯如晋。秦兵与夷吾亦至晋,齐乃使隰朋会秦俱入夷吾,立为晋君,是为惠公。齐桓公至晋之高梁而还归。
①弟:通“第”。但,只。 ②属:通“嘱”。托付。 ③三公子:指申生、重耳、夷吾。 ④《诗》所谓“白珪之玷”:引诗出自《诗·大雅·抑》。珪:玉。 玷:玉的斑点。 ⑤乃使郤芮厚赂秦:《左传·僖公九年》作“晋郤芮使夷吾重赂秦以求之”。 ⑥遗(wèi,未):送给。
惠公夷吾元年,使邳郑谢秦曰:“始夷吾以河西地许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许秦者?’寡人争之弗能得,故谢秦。”亦不与里克汾阳邑,而夺之权。四月,周襄王使周公忌父会齐、秦大夫共礼晋惠公。惠公以重耳在外,畏里克为变,赐里克死。谓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①。虽然,子亦杀二君一大夫②,为子君者不亦难乎?”里克对曰:“不有所废,君何以兴?欲诛之,其无辞乎?乃言为此!臣闻命矣。”遂伏剑而死。于是邳郑使谢秦未还,故不及难。
晋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秋,狐突之下国③,遇申生,申生与载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将以晋与秦,秦将祀余。”狐突对曰:“臣闻神不食非其宗,君其祀毋乃绝乎?君其图之。”申生曰:“诺,吾将复请帝。后十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见我焉。”许之,遂不见。及期而往,复见,申生告之曰:“帝许罚有罪矣,毙于韩④。”儿乃谣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
邳郑使秦,闻里克诛,乃说秦缪公曰:“吕省、郤称、冀芮实为不从。若重赂与谋,出晋君,入重耳,事必就。”秦缪公许之,使人与归报晋,厚赂三子。三子曰:“币厚言甘,此必邳郑卖我于秦。”遂杀邳郑及里克、邳郑之党七舆大夫⑤。邳郑子豹奔秦,言伐晋,缪公弗听。
惠公之立,倍秦地及里克⑥,诛七舆大夫,国人不附。二年,周使召公过礼晋惠公,惠公礼倨,召公讥之。
①微:无。 ②二君一大夫:《集解》曰:“奚齐、悼子、荀息也。” ③下国:即新城,指曲沃。《集解》曰:“曲沃有宗庙,故谓之国;在绛下,故曰下国也。” ④毙:失败。 ⑤七舆大夫:指申生所统率的下军的大夫们,当时申生有副车七乘,每车有一大夫主管,故称七舆大夫。 ⑥倍:通“背”。
四年,晋饥,乞籴于晋①。缪公问百里奚,百里奚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国之道也。与之。”邳郑子豹曰:“伐之。”缪公曰:“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卒与粟,自雍属绛②。
五年,秦饥,请籴于晋。晋君谋之,庆郑曰:“以秦得立,已而倍其地约。晋饥而秦贷我,今秦饥请籴,与之何疑?而谋之!”虢射曰:“往年天以晋赐秦,秦弗知取而贷我。今天以秦赐晋,晋其可以逆天乎?遂伐之。”惠公用虢射谋,不与秦粟,而发兵且伐秦。秦大怒,亦发兵伐晋。
六年春,秦缪公将兵伐晋。晋惠公谓庆郑曰:“秦师深矣,奈何?”郑曰:“秦内君,君倍其赂;晋饥秦输粟!秦饥而晋倍之,乃欲因其饥伐之:其深不亦宜乎!”晋卜御右,庆郑皆吉。公曰:“郑不孙③。”乃更令步阳御戎,家仆徒为右,进兵。九月壬戍,秦缪公、晋惠公合战韩原。惠公马■不行④,秦兵至,公窘,召庆郑为御。郑曰:“不用卜,败不亦当乎!”遂去。更令梁繇靡御,虢射为右,辂秦缪公⑤。缪公壮士冒败晋军,晋军败,遂失秦缪公,反获晋公以归。秦将以祀上帝。晋君姊为缪公夫人,衰绖涕泣⑥。公曰:“得晋侯将以为乐,今乃如此。且吾闻箕子见唐叔之初封,曰‘其后必当大矣’,晋庸可灭乎⑦!”乃与晋侯盟王城而许之归。晋侯亦使吕省等报国人曰:“孤虽得归,毋面目见社稷,卜日立子圉。”晋人闻之,皆哭。秦缪公问吕省:“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惧失君亡亲,不惮立子圉,曰‘必报雠,宁事戎狄。’其君子则爱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此二故,不和。”于是秦缪公更舍晋惠公,餽之七牢⑧。十一月,归晋侯。晋侯至国,诛庆郑,修政都。谋曰:“重耳在外,诸侯多利内之。”欲使人杀重耳于狄。重耳闻之,如齐。
①籴:买进粮食。 ②属:接连。 ③孙:通“逊”。恭顺。 ④■:马难起步貌。 ⑤辂(yà亚):通“迓”。迎上前去。 ⑥衰(cuī,崔)绖(dié迭):丧服。 ⑦庸:岂,难道。 ⑧牢:祭祀牺牲名。一牛一羊一豕为太牢。
八年,使太子圉质秦。初,惠公亡在梁,梁伯以其女妻之,生一男一女。梁伯卜之,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故名男为圉,女为妾。
十年,秦灭梁。梁伯好土功,治城沟,民力罢怨①,其众数相惊,曰“秦寇至”,民恐惑,秦竟灭之。
十三年,晋惠公病,内有数子。太子圉曰:“吾母家在梁,梁今秦灭之,我外轻于秦而内无援于国。君即不起,病大夫轻②,更立他公子。”乃谋与其妻俱亡归。秦女曰:“子一国太子,辱在此。秦使婢子侍,以固子之心。子亡矣,我不从子,亦不敢言。子圉遂亡归晋。十四年九月,惠公卒,太子圉立,是为怀公。
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内之。子圉之立,畏秦之伐也,乃令国中诸从重耳亡者与期,期尽不到者尽灭其家。狐突之子毛及偃从重耳在秦,弗肯召。怀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数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怀公卒杀狐突。秦缪公乃发兵送内重耳,使人告栾、郤之党为内应,杀怀公于高梁,入重耳。重耳立,是为文公。
①罢:通“疲”。 ②病:忧虑。
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①:日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自献公为太子时,重耳固已成人矣。献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献公十三年,以骊姬故,重耳备蒲城守秦。献公二十一年,献公杀太子申生,骊姬谗之,恐,不辞献公而守蒲城。献公二十二年,献公使宦者履鞮趣杀重耳②。重耳踰垣,宦者逐斩其衣袪。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国也。是时重耳年四十三。从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数十人,至狄。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长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刘;以少女妻赵衰,生盾。居狄五岁而晋献公卒,里克已杀奚齐、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不敢入。已而晋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与壮士欲杀重耳。重耳闻之,乃谋赵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为可用与③,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愿徙之大国。夫齐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诸侯。今闻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贤佐,盍往乎?”于是遂行。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④,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①有贤士五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昭公十三年》、《吕氏春秋·介立》注,与此所列五人有异。此五人有先轸,先轸未跟从流亡,故史迁误。 ②趣(cù,促):赶快。 ③与:《索隐》云:“诸本或为‘兴’。兴,起也。” ④犁:比及。
过卫,卫文公不礼。去。过五鹿,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至齐,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齐二岁而桓公卒,会刀等为内乱,齐孝公之立,诸侯兵数至。留齐凡五岁。重耳爱齐女,毋去心。赵衰、咎犯乃于桑下谋行。齐女侍者在桑上闻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杀侍者,劝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齐女曰:“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①,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乃与赵衰等谋醉重耳,载以行。行远而觉,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咎犯曰:“杀臣成子,偃之愿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①疾:赶快。 反:通“返”。
过曹,曹共公不礼,欲观重耳骈胁①。曹大夫釐负羁曰:“晋公子贤,又同姓,穷来过我,奈何不礼!”共公不从其谋。负羁乃私遗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还其璧。
去,过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伤于泓,闻重耳贤,乃以国礼礼于重耳。宋司马公孙固善于咎犯,曰:“宋小国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国。”乃去。
①骈胁:一种生理畸形,肋骨紧密相连。
过郑,郑文公弗礼。郑叔瞻谏其君曰:“晋公子贤,而其从者皆国相,且又同姓。郑之出自厉王,而晋之出自武王。”郑君曰:“诸侯亡公子过此者众,安可尽礼!”叔瞻曰:“君不礼,不如杀之,且后为国患。”郑君不听。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诸侯礼待之①,重耳谢不敢当。赵衰曰:“子亡在外十余年,小国轻子,况大国乎?今楚大国而固遇子②,子其毋让,此天开子也。”遂以客礼见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重耳曰:“羽毛齿角玉帛,君王所余,未知所以报。”王曰:“虽然,何以报不穀③?”重耳曰:“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避王三舍④。”楚将子玉怒曰:“王遇晋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逊,请杀之。”成王曰:“晋公子贤而困于外久,从者皆国器⑤,此天所置,庸可杀乎?且言何以易之!”居楚数月,而晋太子圉亡秦,秦怨之;闻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远,更数国乃至晋。秦晋接境,秦君贤,子其勉行!”厚送重耳。
①適:官爵相同的人。 ②遇:接待。 ③不穀:国君自称。 ④三舍:古代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三舍,九十里。 ⑤国器:旧时谓可使主持国政的人才。
重耳至秦,缪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故子圉妻与往。重耳不欲受,司空季子曰:“其国且伐,况其故妻乎!且受以结秦亲而求入,子乃拘小礼,忘大丑乎!”遂受。缪公大欢,与重耳饮。赵衰歌《黍苗》诗①。缪公曰:“知子欲急反国矣。”赵衰与重耳下,再拜曰:“孤臣之仰君,如百谷之望时雨。”是时晋惠公十四年秋。惠公以九月卒,子圉立。十一月,葬惠公。十二月,晋国大夫栾、郤等闻重耳在秦,皆阴来劝重耳、赵衰等反国,为内应甚众。于是秦缪公乃发兵与重耳归晋。晋闻秦兵来,亦发兵拒之。然皆阴知公子重耳入也。唯惠公之故贵臣吕、郤之属不欲立重耳。重耳出亡凡十九岁而得入,时年六十二矣,晋人多附焉。
①《黍苗》:《集解》云:“《诗》云:‘■’(péng,蓬),■黍苗,阴雨膏之。”喻重耳君臣需要帮助回国。《黍》为《诗·小雅》篇名。
文公元年春,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从君周旋天下,过亦多矣。臣犹知之,况于君乎?请从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国,所不与子犯共者,河伯视之!”乃投璧河中,以与子犯谋。是时介子推从,在船中,乃笑曰:“天实开公子,而子犯以为己功而要市于君①,固足羞也。吾不忍与同位。”乃自隐渡河。秦兵围令孤,晋军于庐柳。二月辛丑,咎犯与秦晋大夫盟于郇。壬寅,重耳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②,即位为晋君,是为文公。群臣皆往。怀公圉奔高梁。戊申,使人杀怀公。
怀公故大臣吕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诛,乃欲与徒谋烧公宫,杀文公。文公不知。始尝欲杀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谋,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见文公。文公不见,使人让曰:“蒲城之事,女斩予袪。其后我从狄君猎,女为惠公来求杀我。惠公与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宦者曰:“臣刀锯之余③,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于君。君已反国,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钩,桓公以霸④。今刑余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见,祸又且及矣。”于是见之,遂以吕、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吕、郤,吕、郤等党多,文公恐初入国,国人卖己,乃为微行⑤,会秦缪公于王城,国人莫知。三月己,吕、郤等果反,焚公宫,不得文公。文公之卫徒与战,吕、郤等引兵欲奔,秦缪公诱吕、郤等,杀之河上,晋国复而文公得归。夏,迎夫人于秦,秦所与文公妻者卒为夫人。秦送三千人为卫,以备晋乱。
①要(yāo,腰)市:求取。 ②武宫:《集解》曰:“文公之祖武公庙也。” ③刀锯之余:刀锯,古代的刑具。受过宫刑的人称刀锯之余或刀锯余人。 ④管仲射钩,桓公以霸:管仲为齐国大夫。雍林人杀死齐君无知后,齐人商议立新君。这时,公子纠在鲁,管种辅佐他;公子小白在莒,鲍叔辅佐他。小白年轻时就与齐大夫高傒友好,所以,高傒、国氏便暗中到莒告知小白立即返齐。鲁人也护送公子纠返齐,并派管仲率军截击小白,管仲射中小白衣带上的钩。小白佯装死去,管仲派人到鲁回报,鲁不慌不忙地护送公子纠,结果,六天后才到达齐国。其时,小白早已到齐,由高傒立为国君,称桓公。桓公为报射钩之仇发兵拒鲁,鲁军大败。桓公要求公子纠自杀,并召回管仲,拟处以醢(hǎi,海)刑。但鲍叔牙认为桓公欲称霸,非管仲不可。在鲍叔牙的劝说下,桓公任用了管仲,果然称霸。详见《齐太公世家》。 ⑤微行:旧时帝王或高官隐藏自己身份改装出行。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赏从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尽行赏,周襄王以弟带难出居郑地,来告急晋。晋初定,欲发兵,恐他乱起,是以赏从亡未至隐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推曰:“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昌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①,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②?”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禄”。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此乎?与女皆隐。”至死不复见③。
①蒙:欺骗。 ②怼:怨恨。 ③见:通“现”。
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①。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见,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②”。
从亡贱臣壶叔曰:“君三行赏,赏不及臣,敢请罪。”文公报曰:“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赏。辅我以行,卒以成王,此受次赏。矢石之难,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此受次赏。三赏之后,故且及子。”晋人闻之,皆说③。
①龙欲上天,五蛇为辅:《索隐》云:“龙喻重耳。五蛇即五臣,狐偃、赵衰、魏武子、司空季子及子推也。” ②旌:表彰。 ③说:通“悦”。
二年春,秦军河上,将入王。赵衰曰:“求霸莫如入王尊周。周晋同姓,晋不先入王,后秦入之,毋以令于天下。方令尊王,晋之资也。”三月早辰,晋乃发兵至阳樊,围温,入襄王于周。四月,杀王弟带。周襄王赐晋河内阳樊之地。
四年,楚成王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定霸,于今在矣。”狐偃曰:“楚新得曹而初婚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宋免矣。”于是晋作三军。赵衰举郤犨将中军,郤臻佐之,使狐偃将上军,狐毛佐之,命赵衰为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为右;往伐。冬十二月,晋兵先下山东,而以原封赵衰。
五年春,晋文公欲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还自河南度,侵曹,伐卫。正月,取五鹿。二月,晋侯、齐侯盟于敛盂。卫侯请盟晋,晋人不许。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说晋。卫侯居襄牛,公子买守卫。楚救卫,不卒①。晋侯围曹。三月丙午,晋师入曹,数之②,以其不用釐负羁言,而用美女乘轩者三百人也。令军毋人僖负羁宗家以报德。楚围宋,宋复告急晋。文公欲救则攻楚,为楚尝有德,不欲伐也;欲释宋,宋又尝有德于晋:患之。先轸曰:“执曹伯,分曹、卫地以与宋,楚急曹、卫,其势宜释宋。”于是文公从之,而楚成王乃引兵归。
①卒:《集解》云一作“胜”。 ②数之:历数罪状。
楚将子玉曰:“王遇晋到厚,今知楚急曹、卫而故伐之,是轻王。”王曰:“晋侯亡在外十九年,困日久矣,果得反国,险厄尽知之,能用其民,天之所开,不可当。”子玉请曰:“非敢必有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也①。”楚王怒,少与之兵。于是子玉使宛春告晋:“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咎犯曰:“子玉无礼矣,君取一,臣取二②,勿许。”先轸曰:“定人之谓礼。楚一言定三国,子一言而亡之,我则毋礼。不许楚,是弃宋也。不如私许曹、卫以诱之,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晋侯乃囚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楚得臣怒,击晋师,晋师退。军吏曰:“为何退?”文公曰:“昔在楚,约退三舍,可倍乎!”楚师欲去,得臣不肯。四月戊辰,宋公、齐将、秦将与晋侯次城濮。己巳,与楚兵合战,楚兵败,得臣收余兵去。甲午,晋师还至衡雍,作王宫于践土。
①间执:堵塞。 谗慝(tè,特):邪恶之人。 ②君取一,臣取二:《集解》云:“君,文公也。臣,子玉也。一谓释宋围,二谓复曹、卫。”
初,郑助楚,楚败,惧,使人请盟晋侯。晋侯与郑伯盟。
五月丁未,献楚俘于周,驷介百乘①,徒兵千②。天子使王子虎命晋侯为伯,赐大辂③,彤弓矢百,玈弓矢千④,秬鬯一卣⑤,珪瓒⑥,虎贲三百人⑦。晋侯三辞,然后稽首受之。周作《晋文侯命》⑧:“王若曰:父义和⑨,丕显文、武,能慎明德,昭登于上⑩,布闻在下(11),维时上帝集厥命于文、武(12)。恤朕身,继予一人永其在位。”于是晋文公称伯(13)。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
晋焚楚军(14),火数日不息,文公叹。左右曰:“胜楚而君犹忧,何?”文公曰:“吾闻能战胜安者唯圣人,是以惧。且子玉犹在,庸可喜乎!”子玉之败而归,楚成王怒其不用其言,贪与晋战,让责子玉,子玉自杀。晋文公曰:“我击其处,楚诛其内,内处相应。”于是乃喜。
六月,晋人复入卫侯。壬午,晋侯度河北归国。行赏,狐偃为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轸之谋。”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说我毋失信。先轸曰‘军事胜为右’,吾用之以胜。然此一时之说,偃言万世之功,奈何以一时之利而加万世功乎(15)?是以先之。”
冬,晋侯令诸侯于温,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16),乃使人言周襄王狩于河阳。壬申,遂率诸侯朝王于践土。孔子读史记至文公(17),曰:“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春秋》讳之也(18)。”
①驷介:披甲的驷马。 ②徒兵:步兵。 ③大辂:金辂。用黄金装饰的大车。 ④玈(lǔ,鲁):黑色。 ⑤秬鬯(chàng,唱):祭祀时降神所用的以郁金草和黑黍酿造的酒。 卣(yǒu,有):酒器。 ⑥珪瓒:以珪为柄的瓒,祭祀时盛灌酒的勺子。 ⑦虎贲:勇士。 ⑧《晋王侯命》:《索隐》云:“《尚书·文侯之命》是平王命晋文侯仇之语;今此文乃襄王命文公重耳之事。”有误。 ⑨父:《集解》云:“同姓,故称曰父。”;义和:用道义使诸侯合睦。 ⑩昭:明亮。上:天。 (11)布:流传。 下:人民。 (12)时:通“是”。 (13)伯:通“霸”。 (14)晋焚楚军:《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无此语。此处有误。 (15)加:超过。 (16)畔:通“叛”。 (17)史记:泛指史书,实指《春秋》。 (18)《春秋》:儒家经典之一。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而成。文字简短,寓有褒贬之意,后世称为“春秋笔法”。
丁丑,诸侯围许。曹伯臣或说晋侯曰:“齐桓公合诸侯而国异姓,今君为会而灭同姓。曹,叔振铎之后;晋,唐叔之后。合诸侯而灭兄弟,非礼。”晋侯说,复曹伯。
于是晋始作三行①。荀林父将中行,先穀将右行,先蔑将左行。
七年,晋文公、秦缪公共围郑,以其无礼于文公亡过时,及城濮时郑助楚也。围郑,欲得叔瞻。叔瞻闻之,自杀。郑持叔瞻告晋。晋曰:“必得郑君而甘心焉。”郑恐,乃间令使谓秦缪公曰②:“亡郑厚晋,于晋得矣,而秦未为利。君何不解郑,得为东道交③?”秦伯说,罢兵。晋亦罢兵。
①晋始作三行:据《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侯作三行以御狄。”行为步卒。春秋时各国都用战车作战,晋文公为了抵御狄族,在上、中、下三军之外,增设三支步兵,即右行、中行、左行,称为“三行”,以回避周王六军的名称。从此,三行便成为晋国军制的名称。 ②间:乘空隙。 ③东道交:东方路上的朋友。郑国在秦国的东方,所以这样说。
九年冬,晋文公卒,子襄公欢立。是岁郑伯亦卒。
郑人或卖其国于秦,秦缪公发兵往袭郑。
十二月,秦兵过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师过周,无礼,王孙满讥之。兵至滑,郑贾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十二牛劳秦师。秦师惊而还,灭滑而去。
晋先轸曰:“秦伯不用蹇叔,反其众心,此可击。”栾枝曰:“未报先君施于秦①,击之,不可。”先轸曰:“秦侮吾孤②,伐吾同姓,何德之报?”遂击之。襄公墨衰绖。四月,败秦师于殽,虏秦三将孟明视、西乞秫、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文公夫人秦女,谓襄公曰:“秦欲得其三将戮之。”公许,遣之。先轸闻之,谓襄公曰:“患生矣。”轸乃追秦将。秦将渡河,已在船中,顿首谢,卒不反。
后三年,秦果使孟明伐晋,报殽之败,取晋汪以归。四年,秦缪公大兴兵伐我,度河,取王官,封殽尸而去③。晋恐,不敢出,遂城守。五年,晋伐秦,取新城,报王官役也。
六年,赵衰成子、栾贞子、咎季子犯、霍伯皆卒。赵盾代赵衰执政。
①施:给予。此指给予恩惠。 ②孤:襄公初丧父,故称孤。 ③封:堆土筑坟。
七年八月,襄公卒。太子夷皋少。晋人以难故①,欲立长君。赵盾曰:“立襄公弟雍。好善而长,先君爱之;且近于秦,秦故好也。立善则固,事长则顺,奉爱则孝,结旧好则安。”贾季曰:“不如其弟乐。辰嬴嬖于二君②,立其子,民必安之。”赵盾曰:“辰嬴贱,班在九人下③,其子何震之有!且为二君嬖,淫也。为先君子,不能求大而出在小国,僻也。母淫子僻,无威;陈小而远,无援;将何可乎!”使士会如秦迎公子雍。贾季亦使人召公子乐于陈。赵盾废贾季,以其杀阳处父。十月,葬襄公。十一月,贾季奔翟。是岁,秦缪公亦卒。
灵公元年四月,秦康公曰:“昔文公之入也无卫,故有吕、郤之患。”乃多与公子雍卫。太子母缪嬴日夜抱太子以号泣于朝,曰:“先君何罪?其嗣亦何罪?舍适而外求君,将安置此?”出朝,则抱以适赵盾所,顿首曰:“先君奉此子而属之子④,曰‘此于材,吾受其赐,不材,吾怨子’。今君卒,言犹在耳,而弃之,若何?”赵盾与诸大夫皆患缪嬴,且畏诛,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为灵公。发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⑤。赵盾为将,往山秦,败之令狐。先蔑、随会亡奔秦。秋,齐、宋、卫、郑、曹、许君皆会赵盾,盟于扈,以灵公初立故也。
四年,伐秦,取少梁。秦亦取晋之殽。六年,秦康公伐晋,取羁马。晋侯怒,使赵盾、赵穿、郤缺击秦,大战河曲,赵穿最有功。七年,晋六卿患随会亡在秦,常为晋乱,乃详令魏寿余反晋降秦。秦使随会之魏,因执会以归晋。
八年,周顷王崩,公卿争权,故不赴⑥。晋使赵盾以车八百乘平周乱而立匡王。是年,楚庄王初即位。十二年,齐人弑其君懿公。
①难:《集解》曰:“晋国数有患难。” ②嬖:宠幸。 ③班:位次。 ④奉:通“捧”。 属:通“嘱”。托付。 ⑤距:通“拒”。抗拒。 ⑥赴:报丧。
十四年,灵公壮,侈,厚敛以彫墙①。从台上弹人,观其避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②,灵公怒,杀宰夫,使妇人持其尸出弃之,过朝。赵盾、随会前数谏,不听;已又见死人手,二人前谏。随会先谏,不听。灵公患之,使麑刺赵盾。盾闺门开③,居处节,麑退,叹曰:“杀忠臣,弃君命,罪一也。”遂触树而死。
初,盾常田首山④,见桑下有饿人。饿人,示眯明也。盾与之食,食其半。问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愿遗母。”盾义之,益与之饭肉。已而为晋宰夫,赵盾弗复知也。九月,晋灵公饮赵盾酒,伏甲将攻盾。公宰示眯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进曰:“君赐臣,觞三行可以罢。”欲以去赵盾,令先,毋及难。盾既去,灵公伏士未会,先纵啮狗名敖⑤。明为盾搏杀狗。盾曰:“弃人用狗,虽猛何为。”然不知明之为阴德也。已而灵公纵伏士出逐赵盾,示眯明反击灵公之伏士,伏士不能进,而竟脱盾。盾问其故,曰:“我桑下饿人。”问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①彫:用彩画装饰。 ②胹(ér,儿):煮。 ③闺:内室。 ④田:通“畋”。打猎。 ⑤敖:大狗。《集解》曰:“犬四尺曰敖。”
盾遂奔,未出晋境。乙丑,盾昆弟将军赵穿袭杀灵公于桃园而迎赵盾。赵盾素贵,得民和;灵公少,侈,民不附,故为弑易。盾复位。晋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视于朝。盾曰:“弑者赵穿,我无罪。”太史曰:“子为正卿,而亡不出境,反不诛国乱,非子而谁?”孔子闻之,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宣子,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出疆乃免。”
赵盾使赵穿迎襄公弟黑臀于周而立之,是为成公。
成公者,文公少子,其母周女也。壬申,朝于武宫。
成公元年,赐赵氏为公族①。伐郑,郑倍晋故也。三年,郑伯初立,附晋而弃楚。楚怒,伐郑,晋往救之。
六年,伐秦,虎秦将赤。
七年,成公与楚庄王争强,会诸侯于扈。陈畏楚,不会。晋使中行桓子伐陈,因救郑,与楚战,败楚师。是年,成公卒,子景公据立。
①赐赵氏为公族:骊姬作乱时,在神前诅咒,不许收容公子,晋国从此无公族。晋成公即位,把卿的嫡长子赐为公族。此赐赵氏为公族即其一。 公族,公族大夫。即国君同族的大夫。
景公元年春,陈大夫夏征舒弑其君灵公。二年,楚庄王伐陈,诛征舒。
三年,楚庄王围郑,郑告急晋。晋使荀林父将中军,随会将上军,赵朔将下军,郤克、栾书、先穀、韩厥、巩朔佐之。六月,至河。闻楚已服郑,郑伯肉袒与盟而去,荀林父欲还。先穀曰:“凡来救郑,不至不可,将率离心①。”卒度河。楚已服郑,欲饮马于河为名而去。楚与晋军大战。郑新附楚,畏之,反助楚攻晋。晋军败,走河,争度,船中人指甚众②。楚虏我将智。归而林父曰:“臣为督将,军败当诛,请死。”景公欲许之。随会曰:“昔文公之与楚战城濮,成王归杀子玉,而文公乃喜。今楚已败我师,诛其将,是助楚杀仇也。”乃止。
四年,先穀以首计而败晋军河上,恐诛,乃奔翟,与翟谋伐晋。晋觉,乃族穀。穀,先轸子也。
五年,伐郑,为助楚故也。是时楚庄王强,以挫晋兵河上也。
六年,楚伐宋,宋来告急晋,晋欲救之,伯宗谋曰:“楚,天方开之,不可当。”乃使解扬绐为救宋③。郑人执与楚,楚厚赐,使反其言,令宋急下。解扬绐许之,卒致晋君言。楚欲杀之,或谏,乃归解扬。
①率:通“帅”。 ②人指甚众: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载:“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 ③绐(dài,代):欺骗,谎言。
七年,晋使随会灭赤狄。
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偻①,而鲁使蹇②,卫使眇③,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至国,请君,欲伐齐。景公问知其故,曰:“子之怨,安足以烦国!”弗听。魏文子请老休④,辟郤克⑤,克执政。
九年,楚庄王卒。晋伐齐,齐使太子强为质于晋⑥,晋兵罢。
十一年春,齐伐鲁,取隆。鲁告急卫,卫与鲁皆因郤克告急于晋。晋乃使郤克、栾书、韩厥以兵车八百乘与鲁、卫共伐齐。夏,与顷公战于鞍,伤困顷公。顷公乃与其右易位,下取饮,以得脱去。齐师败走,晋追北至齐。顷公献宝器以求平⑦,不听。郤克曰:“必得萧桐姪子为质。”齐使曰:“萧桐姪子,顷公母;顷公母犹晋君母,奈何必得之?不义,请复战。”晋乃许与平而去。
楚申公巫臣盗夏姬以奔晋,晋以巫臣为邢大夫。
①偻:曲背。 ②蹇:跛足。 ③眇:眼瞎。 ④魏文子请老休:依《左传·宣公十七年》记载,请老休者乃范武子士会。魏文子系魏颉,在悼公时,景公时尚无此人。 ⑤辟:推荐。 ⑥太子强:当为公子强。 ⑦平:讲和。
十二年冬,齐顷公如晋,欲上尊晋景公为王,景公让不敢。晋始作六军,韩厥、巩朔、赵穿、荀雅、赵括、赵旃皆为卿①。智自楚归。
十三年,鲁成公朝晋,晋弗敬,鲁怒去,倍晋。晋伐郑,取汜。
十四年,梁山崩。问伯宗,伯宗以为不足怪也。
十六年,楚将子反怨巫臣,灭其族。巫臣怒,遗子反书曰:“必令子罢于奔命!”乃请使吴,令其子为吴行人,教吴乘车用兵。吴晋始通,约伐楚。
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韩厥曰:“赵衰、赵盾之功岂可忘乎?奈何绝祀!”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复与之邑。
十九年夏,景公病,立其太子寿曼为君,是为厉公。后月余,景公卒。
①赵穿:《左传·成公三年》作韩穿。
厉公元年,初立,欲和诸侯,与秦桓公夹河而盟。归而秦倍盟,与翟谋伐晋。三年,使吕相让秦,因与诸侯伐秦。至泾,败秦于麻隧,虏其将成差。
五年,三郤谗伯宗,杀之。伯宗以好直谏得此祸,国人以是不附厉公。
六年春,郑倍晋与楚盟,晋怒。栾书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乃发兵。厉公自将,五月度河。闻楚兵来救,范文子请公欲还。郤至曰:“发兵诛逆,见强辟之,无以令诸侯。”遂与战。癸巳,射中楚共王目,楚兵败于鄢陵。子反收余兵,拊循欲复战①,晋患之。共王召子反,其待者阳穀进酒,子反醉,不能见。王怒,让子反,子反死。王遂引兵归。晋由此成诸侯,欲以令天下求霸。
①拊循:安抚,抚慰。
厉公多外嬖姬,归,欲尽去群大夫而立诸姬兄弟。宠姬兄曰胥童,尝与郤至有怨,及栾书又怨郤至不用其计而遂改楚,乃使人间谢楚。楚来诈厉公曰:“鄢陵之战,实至召楚,欲作乱,内子周立之。会与国不具,是以事不成。”厉公告栾书。栾书曰:“其殆有矣!愿公试使人之周微考之①。”果使郤至于周。栾书又使公子周见郤至,郤至不知见卖也。厉公验之,信然,遂怨郤至,欲杀之。八年,厉公猎,与姬饮,郤至杀豕奉进,宦者夺之。郤至射杀宦者。公怒,曰:“季子欺予!”将诛三郤,未发也。郤锜欲攻公,曰:“我虽死,公亦病矣。”郤至曰:“信不反君,智不害民,勇不作乱。失此三者,谁与我?我死耳!”十二月壬午,公令胥童以兵八百人袭攻杀三郤。胥童因以动栾书、中行偃于朝,曰:“不杀二子,患必及公。”公曰:“一旦杀三卿,寡人不忍益也。”对曰:“人将忍君。”公弗听,谢栾书等以诛郤氏罪:“大夫复位。”二子顿首曰:“幸甚幸甚!”公使胥童为卿。闰月乙卯,厉公游匠骊氏,栾书、中行偃以其党袭捕厉公,囚之,杀胥童,而使人迎公子周于周立之,是为悼公。
悼公元年正月庚申,栾书、中行偃弑厉公,葬之以一乘车。厉公囚六日死,死十日庚午,智迎公子周来,至绛,刑鸡与大夫盟而立之②,是为悼公。辛巳,朝武宫。二月乙酉,即位。
①微考:暗地观察。 ②刑:杀。
悼公周者,其大父捷,晋襄公少子也,不得立,号为桓叔,桓叔最爱。桓叔生惠伯谈,谈生悼公周。周之立,年十四矣。悼公曰:“大父、父皆不得立而辟难于周①,客死焉。寡人自以疏远,毋幾为君②。今大夫不忘文、襄之意而惠立桓叔之后,赖宗庙大夫之灵,得奉晋祀,岂敢不战战乎?大夫其亦佐寡人!”于是逐不臣者七人,修旧功,施德惠,收文公入时功臣后。秋,伐郑。郑师败,遂至陈。
三年,晋会诸侯。悼公问群臣可用者,祁傒举解狐。解狐,傒之仇。复问,举其子祁午。君子曰:“祁傒可谓不党矣③!外举不隐仇,内举不隐子。”方会诸侯,悼公弟杨干乱行④,魏绛戮其仆⑤。悼公怒,或谏公,公卒贤绛,任之政,使和戎,戎大亲附。十一年,悼公曰:“自吾用魏绛,九合诸侯,和戎、翟,魏子之力也。”赐之乐,三让乃受之。冬,秦取我栎。
十四年,晋使六卿率诸侯伐秦,度泾,大败秦军,至棫林而去。
十五年,悼公问治国于师旷。师旷曰:“惟仁义为本。”冬悼公卒,子平公彪立。
①辟:通“避”。 ②幾:通“冀”。盼望。 ③党:偏私。 ④行:阵势。 ⑤仆:驾车者。
平公元年,伐齐,齐灵公与战靡下,齐师败走。晏婴曰:“君亦毋勇,何不止战?”遂去。晋追,遂围临菑,尽烧屠其郭中。东至胶,南至沂,齐皆城守,晋乃引兵归。
六年,鲁襄公朝晋。晋栾逞有罪,奔齐。八年,齐庄公微遣栾逞于曲沃,以兵随之①。齐兵上太行,栾逞从曲沃中反,袭入绛。绛不戒,平公欲自杀,范献子止公,以其徒击逞。逞败走曲沃。曲沃攻逞,逞死,遂灭栾氏宗。逞者,栾书孙也。其入绛,与魏氏谋。齐庄公闻逞败,乃还,取晋之朝歌去,以报临菑之役也。
十年,齐崔杼弑其君庄公。晋因齐乱,伐败齐于高唐去,报太行之役也。
十四年,吴延陵季子来使,与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语,曰:“晋国之政,卒归此三家矣。”
十九年,齐使晏婴如晋,与叔向语。叔向曰:“晋,季世也②。公厚赋为台池而不恤政,政在私门,其可久乎!”晏子然之。
二十二年,伐燕。二十六年,平公卒,子昭公夷立。
①以兵随之:依《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所载,齐遣栾逞与齐伐晋上太行,判若两事,此恐误为一边。 ②季世:末世,衰微的时代。
昭公六年卒。六卿强①,公室卑。子顷公去疾立。
顷公六年,周景王崩,王子争立。晋六卿平王室乱,立敬王。
九年,鲁季氏逐其君昭公,昭公居乾侯。十一年,卫、宋使使请晋纳鲁君。季平子私赂范献子,献子受之,乃谓晋君曰:“季氏无罪。”不果入鲁君②。
十二年,晋之宗家祁傒孙,叔向子,相恶于君③。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尽灭其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晋益弱,六卿皆大。
十四年,顷公卒,子定公午立。
定公十一年,鲁阳虎奔晋,赵鞅简子舍子。十二年,孔子相鲁。
十五年,赵鞅使邯郸大夫午,不信④,欲杀午,午与中行寅、范吉射亲攻赵鞅,鞅走保晋阳。定公围晋阳。荀栎、韩不信、魏侈与范、中行为仇,乃移兵伐范、中行。范、中行反,晋君击之,败范、中行。范、中行走朝歌,保之。韩、魏为赵鞅谢晋君,乃赦赵鞅,复位。二十二年,晋败范、中行氏,二子奔齐。
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会黄池,争长,赵鞅时从,卒长吴。
三十一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而立简公弟骜为平公。三十三年,孔子卒。
三十七年,定公卒,子出公凿立。
①六卿强:六卿,晋国的六家大夫,即韩、赵、魏、范、中行及智氏。此时六卿始强。 ②果:成为事实。 ③恶:中伤。 ④不信:据《左传·定公十三年》载,赵鞅要求邯郸午把卫国进贡的五百家还给他,把他们迁移到晋阳去。邯郸午答应了,回去告诉了他的父老兄长。父老兄长都不同意,邯郸午没能按赵鞅的要求去做,故曰不信。
出公十七年,知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齐,道死①。故知伯乃立昭公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②。
哀公大父雍,晋昭公少子也,号为戴子。戴子生忌。忌善知伯,蚤死③,故知伯欲尽并晋,未敢,乃立忌子骄为君。当是时,晋国政皆决知伯,晋哀公不得有所制。知伯遂有范、中行地,最强。
哀公四年,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杀知伯,尽并其地。
①道死:据《竹书纪年》所载,出公在位二十三年,奔齐后六年始死,与此处所说不同。 ②哀公:《赵世家》作懿公。 ③蚤:通“早”。
十八年,哀公卒,子幽公柳立。
幽公之时,晋畏,反朝韩、赵、魏之君。独有绛、曲沃,余皆入三晋。
十五年,魏文侯初立。十八年,幽公淫妇人,夜窃出邑中,盗杀幽公。魏文侯以兵诛晋乱,立幽公子止,是为烈公。
烈公十九年,周威烈王赐赵、韩、魏皆命为诸侯。
二十七年,烈公卒,子孝公颀立。孝公九年,魏武侯初立,袭邯郸,不胜而去。十七年,孝公卒,子静公俱酒立。是岁,齐威王元年也。
静公二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后而三分其地。静公迁为家人①,晋绝不祀。
①家人:平民。
太史公曰:晋文公,古所谓明君也,亡居外十九年,至困约①,及即位而行赏,尚忘介子推,况骄主乎?灵公既弑,其后成、景致严②,至厉大刻,大夫惧诛,祸作。悼公以后日衰,六卿专权。故君道之御其臣下,固不易哉!
①约:贫困。 ②致:极。
楚世家第十
安砚方 译注
【说明】
根据司马迁的说法,楚国是黄帝之子昌意之后。楚人的祖先之一重黎曾为帝喾的火正,因有功,被命为祝融。以后其弟吴回继之。吴回第六子季连,芈(mǐ,米)姓,是楚人的直接祖先。季连的后裔熊绎被周成王封于楚蛮,给予子男之田的爵位,定都在丹阳,是周初重要的异姓诸侯,与周之同姓诸侯鲁、卫、晋、齐等共事周成王。周夷王时,周王室衰微,而楚国却有发展,其首领熊渠借口为蛮夷,不用中国之号谥,便称自己的儿子为王。进入春秋之后,各诸侯国的统治者依然称“公”之时,熊通不顾周王的反对,亦自称武王,即楚武王,楚国的叛逆性格比较突出。春秋末年孔子修《春秋》,不容忍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春秋左传》中将楚王皆贬称“子”。
楚国的发展也并非一帆风顺。春秋时,与吴、越关系紧张,曾一度被吴国打败,进入战国后,虽有吴起相楚悼王的改革(见《吴起列传》),但由于旧贵族势力强大,不久即夭折。楚国的发展道路是很曲折的,最终为秦国所灭。《楚世家》记述了楚国从兴盛到灭亡的完整历史。从文化方面讲,楚国产生了象屈原、宋玉那样的大文学家,也产生了象老子、庄子那样博大精深的思想家,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从政治方面讲,楚国对人们有启发、有借鉴的也比较多。楚庄王的改革就是其中之一。
“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还“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即使如此,伍举也入谏了。庄王居然左手怀抱郑国美女,右手怀抱越国美女,置座于歌妓舞女之中。伍举说:“有一只鸟,三年不飞不鸣,是什么鸟?”庄王答:“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但庄王仍旧习不改,淫乐更甚。于是苏从又冒死进谏,他视“杀身以明君”为自己的夙愿,终使庄王受到教育,幡然悔悟,竟“罢淫乐,听政”,实行一系列改革政策,杀死几百罪 人,擢升数百贤人,任用良臣伍举、苏从,“国人大悦”。
楚庄王听取忠良的正面进谏而使国家强盛了,楚平王却轻信谣言,疏远骨肉、残害忠良。可见,在集权专制的封建时代,尽管君主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其左右也能发挥作用。而在无健全法律、无强大机构制约君主权力的封建社会,左右发挥作用的好坏、正误便完全决于君主及其左右人的个人品质、德行的好坏了。贤明的君主能勤奋听政、结交贤才、集思广益、兼听兼信、实行改革,国家政治自然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封建社会因此而出现过盛世。反之,昏庸的君主无视政事、寻欢作乐、暴虐无道、偏听偏信,国家政治自然昏暗,百姓遭殃。认真清除封建时代这种腐朽思想和专制行为,仍然是思想文化战线上不忽视的一个工作。
晋国的叔向曾分析楚共王太子子比有五难:一没有贤才辅佐,二没有主要力量支持,三没有长远谋划,四没有人民拥护,五没有崇高品德,因此不能享有国家。果如叔向言,子比为王才十余日。相反,晋文公是贤君,具备好的德行,“从善如流、施惠不倦”,“好学不倦”,能结交贤才作为心腹、左膀右臂,爱到国内外力量的支持,百姓相从而归附他。这样,他不仅享有国家,且在治国中也获得突出的成功,终于称霸于诸侯。叔向所言的五难,从反面给历代统治者治国安邦献出了计策,对今人来讲,也具有主启迪意义。
【译文】
楚国的祖先出自颛顼帝高阳。高阳是黄帝的孙子,昌意的儿子。高阳生下了称,称生下了卷章,卷章生下了重黎。重黎成为帝喾(kù,酷)高辛氏的火正,很有功绩,能使光照天下,帝喾赐予他祝融的称号。共工氏发动内乱,帝喾让重黎诛杀作乱者但未杀尽。帝喾就在庚寅那一天杀死了重黎,让他的弟弟吴回接替重黎,也去任火正之职,仍称之为祝融。
吴回生下陆终。陆终有六个儿子,都是母亲腹裂而生。长子叫昆吾,次子叫参胡,三子叫彭祖,四子叫会人,五子叫曹姓,六子叫季连,季连姓芈,是楚国王族的祖先。昆吾在夏商时曾经做侯伯,桀时被汤灭亡。彭祖在殷朝时曾经做侯伯,殷朝末年,彭祖被灭。季连生下了附沮,附沮生下了穴熊。他的后代中途衰落。有的在中原,有的在蛮夷,史书未能记载下他们的世系。
周文王的时候,季连的后代有一支叫鬻熊。鬻熊如同儿子般侍奉文王,早死。他的儿子叫熊丽。熊丽生下了熊狂,熊狂生下了熊绎。
熊绎处在周成王时代,成王要举用文王、武王功臣的后代,于是把熊绎封到楚蛮,封给他子男爵位的田地,姓芈,住在丹阳。楚子熊绎和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共同侍奉成王。
熊绎生下了熊艾,熊艾生下了熊(dàn,但),熊生下了熊胜。熊胜让弟弟熊杨作继承者。熊杨生下了熊渠。
熊渠有三个儿子。在周夷王的时候,周王室衰落,有的诸侯不肯朝觐(jìn,近)天子,诸侯间互相攻伐。熊渠很得长江、汉水一带民众的拥戴,就出兵攻打庸、杨粤,一直打到鄂地。熊渠说:“我在蛮夷地区,不必和中原各国的名称谥号一样。”于是他就封自己的长子熊康作句(gōu,勾)亶(dàn,但)王,二儿子熊红作鄂王,小儿子熊执疵做越章王,都在长江沿岸楚蛮地区。等到周厉王时,由于厉王暴躁狂虐,熊渠担心他来攻打楚国,也就去掉了自己的王号。
熊渠的继承者是长子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逝世后,次子熊挚红即位。挚红死,他的弟弟杀了他即位,这就是熊延。熊延生下了熊勇。
熊勇(前841),周人挑起内乱,攻打厉王,厉王逃到彘。熊勇于十年(前837),逝世,弟弟熊严继承王位。
熊严于十年(前828),逝世。熊延有四个儿子,长子叫伯霜,二子叫仲雪,次子叫叔堪,小儿子叫季徇。熊严逝世。长子伯霜即位,这是熊霜。
熊霜元年(前827),周宣王刚即位。熊霜于六年(前822)逝世,三个弟弟争着即位。仲雪死了,叔堪逃亡,到濮避难,小弟弟季徇即位,这是熊徇。熊徇十六年(前806),郑桓公刚刚被封到郑。二十二年(前800),熊徇逝世,儿子熊咢即位。熊咢于九年(前791)逝世,儿子熊仪即位,这就是若敖。
若敖二十年(前771),周幽王被犬戎所杀,周都向东迁移,秦襄公开始成为诸侯。
二十七年(前764),若敖逝世,儿子熊坎即位,这就是霄敖。霄敖于六年(前758)逝世,儿子熊眴(xùn,殉)即位,这是蚡(fén,坟)冒。蚡冒十三年(前745),晋国开始动乱,因为曲沃的缘故。蚡冒于十七年(前741)逝世。蚡冒的弟弟熊通杀死蚡冒的儿子即位,这就是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前724),晋国曲沃庄伯杀死了宗主国国君晋孝侯。十九年(前722),郑伯的弟弟段挑起内乱。二十一年(前720),郑国侵占天子的田地。二十三年(前718),卫国人杀死了自己的国君桓公。二十九年(前712),鲁国人杀死了自己的国君隐公。三十一年(前710),宋国的太宰华督杀死了自己的国君殇公。
三十五年(前706),楚国讨伐随国。随国君说:“我没有罪过。”楚王说:“我处在蛮夷地区。今天诸侯们都背叛王室互相侵伐,互相攻杀。我有军队,想凭此参与中原的政事,请求周王室尊奉我的名号。”随国人替他到周王室请求尊号,周王室不答应,随国人回来向楚国报告。三十七年(前704),楚熊通大怒说:“我的祖先鬻熊是文王的老师,很早死去。周成王提拔我的先公,竟只赐予子男爵位的田地,让他住在楚地,蛮夷部族都顺服,可是周王不加封爵位,我只好自称尊号了!”于是他自称武王,和随国人订立盟约后才撤军。从此便开始垦殖濮地并占有它。
五十一年(前690),周王召见随侯,责备他让楚国君称王。楚武王很生气,认为是随侯背叛了自己,便攻打随国。武王在行军路上病死,楚国才停止进军。武王的儿子文王熊赀即位,楚国开始迁都到郢。
文王二年(前688),楚国攻伐申国经过邓,邓人说:“楚王很容易捕获。”邓侯没有答应。六年,楚国讨伐蔡国,俘虏了蔡哀侯后回国,不久又释放了他。楚国强盛起来,欺凌长江、汉水流域的小国,小国都很畏惧楚国。十一年(前679),齐桓公开始称霸,楚国也开始强大。
十二年(前678),楚国讨伐邓国,灭亡了邓国。十三年(前677),文王逝世,儿子熊艰即位,这是庄敖。庄敖于五年(前672),想杀死自己的弟弟熊恽,熊恽逃到随国,与随人袭击杀死了庄敖即位,这就是成王。
成王恽于元年(前671),刚刚即位就向百姓布施恩惠道德,在诸侯中恢复旧时的友好关系。派人向天子进贡,天子赏赐给他祭祀的肉。说:“镇抚你们南方夷越地区的动乱,不要侵犯中原。”于是楚国扩地到方圆千里。
十六年(前656),齐桓公派军侵犯楚国,一直到陉山。楚成王让将军屈完率军抵御,与桓公结盟。桓公责备楚成王没有向周王室交纳贡品,楚成王答应了他,他才撤军离楚。
十八年(前654),成王率军向北讨伐许国,许国国君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请罪,楚成王才释放了他。二十二年(前650),楚国讨伐黄国。二十六年(前646),楚国灭亡了英国。
三十二年(前639),宋襄公想与诸侯结盟相会,叫楚国参加。楚王生气地说:“叫我去,我将以友好的态度前往,趁机袭击侮辱他。”于是,楚王出兵到了盂,逮捕侮辱了宋公,不久又让他回国。三十四年(前638),郑文公南下朝拜楚王。楚成王向北攻打宋国,在泓水打败宋军,射伤了宋襄公,襄公不久便因伤而死。
三十五年(前637)晋公子重耳经过楚国,成王按招待诸侯客的礼节款待了重耳,并赠送重耳很多礼物,又把他护送到秦国。
三十九年(前633),鲁僖公向楚国请求出兵讨伐齐国,楚国派申侯率军攻打齐国,夺下谷邑,把齐桓公的儿子雍安置在谷地。齐桓公的七个儿子都逃到楚国,楚国全部拜他们为上大夫。楚国灭亡了夔,因为夔不祭祀祝融、鬻熊的缘故。
夏天,楚国攻打宋国,宋国向晋国告急,晋国救援宋国,楚成王只好作罢回归楚国。将军子玉请求继续作战,成王说:“重耳在外逃亡多年,终于能够回到晋国,是上天在兴发他,不能阻挡。”子玉坚决请战,于是楚成王只给他很少的军队就离去了。晋国果然在城濮打败子玉。楚成王很生气,杀死了子玉。
四十六年(前626),起初,成王打算确立商臣为太子,告诉了令尹子上。子上说:“国君你还年轻, 又有很多庞爱的妻妾,如果确立了再废弃,国家将会发生乱子,楚国立的太子常常在年少的。况且商臣毒蜂眼豺狼音,是很残忍的人,不宜立他为太子。”楚王不听,终于立了商臣。后来楚王又想立儿子职,而废弃太子商臣。商臣听到一点儿风声可是还没有证实,便告诉自己的老师潘崇说:“怎么才能得到确实的情况呢?”潘崇说:“款待成王宠爱的江芈姬,但不要尊敬她。”商臣听从了他的计谋。江芈生气地说:“君王想杀掉你立职为太子是应该的。”商臣告诉潘崇说:“确实了。”潘崇问:“您能侍奉职吗?”商臣回答:“不能!”“能逃跑吗?”商臣又回答:“不能。”“能杀死君王吗?”商臣回答道:“能。”冬季十月,商臣让宫里的卫兵包围了成王,成王请求吃过熊掌后再死,商臣不答应,丁未这一天,成王上吊自杀。商臣即位,这就是穆王。
穆王即位后,把自己的太子宫赐予潘崇,让他作太师,主持国家事务。穆王三年(前623),灭亡了江国。四年(前622),灭亡了六国、蓼国。六、蓼国君是皋陶的后裔。八年(前618),楚讨伐陈国。十二年(前614),穆王逝世。儿子庄王侣即位。
庄王即位三年,从未向国内发布过任何政令,日日夜夜寻欢作乐,还向国内下了道诏令:“有敢进谏的格杀勿论!”伍举入宫进谏。庄王左手怀抱郑姬,右手怀抱越女,坐在歌舞乐人中间。伍举说:“希望向您进献一个隐语。”接着又说:“有一只鸟落在土山上,三年不飞不鸣,这是什么鸟呢?”庄王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下去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过了几个月,庄王更加淫佚放纵。苏从大夫就入宫进谏。楚庄王说:“你没有听到我的诏令吗?”苏从回答说:“舍身而使您贤明,这是我的夙愿。”楚王于是就停止淫佚作乐,开始处理政务,杀死了几百个罪人,擢升了几百个有功之臣,任用伍举、苏从管理政务,举国上下十分拥护。当年楚国灭亡庸国。六年(前608),楚国讨伐宋国,得到五百辆战车。
八年(前606),楚国讨伐陆浑戎,到达洛,在周都郊外阅兵。周定王派王孙满犒劳楚王。楚王向王孙满询问鼎的大小轻重,王孙满加答说:“统治国家在于道德不在于宝鼎。”庄王说:“你不要倚仗九鼎!楚国只要销毁刀剑上的刃尖便可以铸成九鼎。”王孙满说:“ 啊呀!君王忘记这些了吗?过去虞夏昌盛时,边远的国家都来朝贡,让九州的长官进贡金属,铸成九鼎,其上绘了许多山川物体,各种怪异之物都具备,好让百姓知道怪异为害情况。桀道德败坏,鼎便被迁到殷朝,殷延续了六百年。殷纣王残暴狂虐,鼎又被迁到周朝。如果天子道德美好,鼎虽然很小却重得移不动;如果天子道德败坏,鼎即使再重也容易移动。过去,周成王把九鼎安置在郏鄏(jiá rǔ,夹辱),占卜说可以传世三十代,立国七百年,这是上天的意旨。如今周王室虽然衰微,但上天的意旨难以改变。问鼎轻重,确实不可以啊。”楚王这才撤军回国。
九年(前605),楚庄王让若敖氏做宰相。有人在庄王面前中伤他,他怕被杀,反而攻击庄王,庄王杀死了若敖氏整个家族。十三年(前603),楚国灭亡了舒国。
十六年(前598),楚国讨伐陈国,杀了夏征舒。因为征舒杀死了自己的国君,所以楚国杀死了他。攻下陈国后,楚国就把它划作自己的县。群臣都庆贺胜利,只有申叔时刚从齐国出使归来不庆贺。庄王问他为什么,申叔时回答说:“俗语说,牵着牛笔直地走到人家田里,田的主人抢走了牛。牵牛走入人家田里确实不对,但抢走牛不也太过分了吗?当然,庄王您是因为陈国动乱才率领诸侯们攻伐它,明明是有理攻伐它,但贪婪地把它划归为自己的一个县,这怎么能在天下发布命令呢!”庄王于是又恢复了陈国后代的地位。
十七年(前597),春天,楚庄王包围了郑国,三个月攻下它。从皇门进入郑都,郑伯脱去上衣露出胳膊牵着羊迎接庄王说:“我不为上天所保佑,不能侍奉您,您因此发怒,来到我国,这是我的罪过。我怎敢不唯命是听!您把我遗弃到南海吧,或者把我当奴隶赏赐给诸侯,我也唯命是听。假若您不忘记周厉王、宣王、郑桓公、武公,不断绝他们国家的祭祀,让我侍奉您,这是我的心愿,我也不敢有如此的奢望。只是大胆地向您表白一下。”楚国的大臣们都说:“君王不要答应他。”庄王说:“郑国君能这样谦卑,就一定能任用自己的百姓,怎么可以断绝他的祭祀呢!”说完,庄王亲自举起军旗,左右的人指挥军队,率军退后三十里驻扎下来,于是答应与郑国国君讲和。郑大夫潘尫(wāng,汪)来订立盟约,子良到楚国当人质。夏季六月,晋国救助郑国,与楚国大战,在黄河畔楚国大败晋军,楚国一直打到衡雍才回国。
二十年(前594),楚国包围了宋都,因为宋国杀死了楚国使者。楚国包围宋都达五个月之久,都城内粮食吃尽,人们互换亲子骨肉而食,劈开人骨当些烧。 宋国的华元出城向楚军讲明实情。庄王说:“这是君子啊!”于是撤军离去。
二十三年(前591),庄王逝世,儿子共王审即位。
共王十六年(前575),晋国讨伐郑国。郑国向楚国求救,共王救援郑国。楚军与晋军在鄢陵交战,晋军打败楚军,射中共王的眼晴。共王传呼将军子反。子反贪杯、随从阳谷向子反劝酒,子反竟喝得酩酊大醉。共王生气了,射死子反,撤军回国。
三十一年(前560),共王逝世,儿子康王招即位。康王即位十五年(前545)逝世,儿子员即位,这是郏敖。
康王有宠爱的弟弟公子围、子比、子皙、弃疾。郏敖于三年(前542),让自己的叔父、康王弟弟公子围做令尹,主管军事。四年(前541),公子围出使郑国,途中听说楚王生病就返回楚国。十二月己酉这一天,公子围进宫询问楚王病情,竟用帽带勒死楚王,又杀死楚王的儿子莫和平夏,派使者到郑国报丧。伍举问使者道:“谁将即位?”使者回答:“寡大夫公子围。”伍举更正说:“共王的儿子公子围是长者。”子比逃到晋国,公子围即位,这是灵王。
灵王三年(前538)六月,楚国派使者通知晋国,想与诸侯相会。诸侯都到楚国的申邑聚会。伍举说:“从前夏启有钧台宴飨,商汤有景亳诰命,周武王有盟津誓师,成王有岐阳会猎,康王有丰宫朝觐,穆王有涂山相会,齐桓公有召陵会师,晋文公有践土结盟,您打算使用哪种礼仪?”灵王说:“使用齐桓公的。”当时郑国的子产在场,而晋、宋、鲁、卫都未参与申之会。灵王与诸侯订立盟约后,面露骄色。伍举说:“桀因有仍相会,有缗背叛他。纣王因黎山相会,东夷背叛他。幽王因太室盟约,戎、翟背叛他。您要慎重思虑结局呀!”
七月,楚国率诸侯军讨伐吴国,包围了朱方。八月,攻下朱方,囚禁了庆封,杀尽庆封家族。楚国拿庆封示众说:“大家不要仿效齐国庆封杀死自己的国君,欺凌自己的幼君。挟制各位大夫与自己盟誓。”庆封反唇相讥说:“不要学习楚共王的庶出之子公子围杀死自己的国君——哥哥的儿子员却代替员即位!”于是灵王派人立即杀死了庆封。
七年(前534),灵王建成了章华台,下令安置逃亡者在里面服役。
八年(前533),楚王派公子弃疾率军灭亡了陈国。十年(前531),楚王召来蔡侯,灌醉后杀死了他。让弃疾平定蔡国,令他作陈、蔡的地方官。
十一年(前530),楚王讨伐徐国以恫吓吴国。灵王驻扎在乾谿等待伐徐的消息。灵王说:“齐、晋、鲁、卫,他们受封时都接受了宝器,只有我国没有。今天我派使者到周把鼎要来作为分封的宝器,周王室会给我吗?”析父回答说:“他会给君王的!过去我们的先王熊绎远在偏僻的荆山,乘坐简陋的车子,身穿破衣烂衫,居住在草莽地区,跋山涉水侍奉天子,曾把桃木弓、棘枝箭进贡给周王室。齐国君是周王的舅父;晋和鲁、卫国君是周王同母弟弟。因此,他们都有宝器,唯独楚国没有。周王室今天和那四个国家都侍奉您,将对您唯命是从,怎么敢吝惜鼎呢?”灵王说:“过去,我们远祖伯父昆吾住在原来的许国,今天郑国人贪婪地占据那块田地,不给我,现在我去要回,他们将给我吗?”析父回答说:“周王室不吝惜鼎,郑国怎么敢吝惜田呢?”灵王又说:“过去诸侯们都认为我国地处偏远而畏惧晋国,今天我扩大加固陈、蔡、不羹的城池,那里都备有一千辆战车的兵力,诸侯们怕我吗?”析父回答说:“很怕呀!”灵王高兴地说:“析父善谈往古的事啊!”
十二年(前529)的春天,楚灵王在乾谿作乐,舍不得离去。百姓们苦于徭役。当初,灵王在申与诸侯会师时,曾侮辱了越国大夫常寿过,杀死了蔡国大夫观起。观起的儿子观从逃到吴国,他劝吴王讨伐楚国,挑拨越国大夫常寿过与越国的关系,要他挑起内乱,做吴国的间谍。派人假借公子弃疾的命令从晋国召回公子比,到了蔡国,想与吴国、越国军队袭击蔡国。让公子比会见弃疾,并在邓与弃疾结盟。于是,入宫杀死灵王的太子禄,拥立子比为楚王,任命公子子皙做令尹、弃疾做司马。先清除了王宫,观从又率领军队到乾谿,向楚国官兵宣布说:“楚国已经拥立新王了。先返回国都的,恢复他们的爵、封邑、田地、房屋。后返回的一律流放。”楚国官兵一听都逃的逃、散的散,纷纷离开灵王返回国都。
灵王听到太子禄被杀的消息,竟失神跌倒在车下,说:“人们爱自己的儿子也都如此吗?”侍者说:“还要超过您。”灵王说:“我杀别人的儿子也太多了,能不落到这步田地吗?”右尹说:“请您到国都郊外听从国人的处置吧。”灵王说:“众人的怒气不可冒犯。”右尹说:“暂且到大县避一避,再向诸侯们请兵吧。”灵王说:“诸侯们将都要背叛我的。”右尹又说:“暂且逃到诸侯国听听大国国君的意见。”灵王说:“大福不能再次降临,只不过是自取侮辱罢了。”于是灵王想乘船进入鄢城。右尹估计灵王决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担心与灵王一块被杀,也离开灵王逃跑了。
灵王于是独自在山中徘徊,村民们没有敢收容灵王的。半路,灵王遇见过去在宫里的涓人,对他说:“你替我找口饭吃吧,我已经饿了三天了。”涓人说:“新王刚刚下达诏令,有敢给您送饭并与您一起逃亡的诛灭三族,何况我也无处寻食。”灵王便头枕涓人大腿睡下。涓人用土块来代替,抽出自己的腿逃走了。灵王醒后找不见涓人,饿得竟不能坐起。芋地地方官申无宇的儿子申亥说:“我的父亲曾经两次触犯王法,灵王都赦免了他,恩德没有比这更大的了!”于是他到处寻找灵王,终于在釐泽找到饿昏的灵王,事奉灵王一直到自己的家中。夏季五月癸丑这一天,灵王在申亥家逝世,申亥让两个女子殉葬,并安葬了灵王。
这时楚国虽然已经拥立公子比为楚王,却怕灵王再一次返回,又未曾听到灵王死去的消息,所以观从对新王子比说:“不杀死弃疾,即使拥有整个国家也还要遭受灾难。”楚王说:“我不忍心杀他。”观从说:“别人可忍心杀你啊。”新王不听从,观从就离去了。弃疾回到国都后,都城的人每每夜里都很惊恐,说:“灵王进城了。”乙卯日那天夜间,弃疾让撑船的人在长江岸边奔走呼号说:“灵王来了!”都城的人们更加惊惧。弃疾又让曼成然告诉新王子比和令尹子皙说:“灵王到了!都城的人将要杀死你们,司马将要来到了!您尽早想个办法吧,不要自取侮辱。众人的怒气就像洪水与大火,那是无法解救的。”新王和子皙就自杀了。丙辰日,弃疾即位做了楚王,改名为熊居,这是平王。
平王靠诈骗的方法杀死两个君王自己即位,恐怕都城的人们和诸侯背叛自己,就对百姓布施恩惠。归还陈、蔡两国的地盘,并让两国原来国君的后代即位,如过去一样,归还了侵占郑国的土地。对国内百姓抚恤安慰,修明政务。吴国因楚国动乱,抓获楚国五位将帅回国。平王对观从说:“满足你的欲望。”观从想作卜尹,平王答应了他。
当初,共王有五个宠爱的儿子,没有嫡长子可立,就遥祭山川群神,请求神灵决断继承人,让他主持国务。共王暗中与巴姬在祖庙里埋了块玉璧,叫五位公子斋戒后进入祖庙。康王跨璧而过,灵王的手肘放在玉璧上,子比、子皙都远离玉璧。平王年幼,别人抱着他跪在璧玉上行礼,正好压在璧玉的襻(pàn,盼)上。因此,康王因为年长即位了,君位传到他的儿子便丧失;公子围做了灵王,结果被杀;子比只做了十几天君王,子皙未能即位,又都被杀。这四个公子都继绝后代了,唯独弃疾最后继位,就是平王,终于继续了楚国的祭祀,这和神灵所预示的完全符合。
当初,子比从晋国回国,韩宣子问叔向说:“子比能成功吗?”叔向答道:“不能成功。”宣子说:“楚国人和子比都厌恶楚王,要求立新君,如同生意人牟取高利一样,怎么能不成功呢?”叔向答道:“谁跟子比相好,谁跟子比共仇恨呢?夺取王位有五难:有宠爱的但无贤才,是一难;有贤才却无国内支持力量的响应,是二难;有支持力量却无长远谋划是三难;有长远谋划却无人民拥护,是四难;有人民拥护却无德行,是五难。子比在晋国十三年了,没听说晋国楚国跟随他的人有学识渊博的,可以说他没有贤才了;家族尽失,亲人背叛,可以说他没有支持力量了;没有可乘之机却轻举妄动,可以说他没有长远的谋划;一辈子羁旅在外,可以说他没有人民的拥护了;逃亡在外,国内人却没有爱戴他的迹象,可以说他没有德行了。灵王暴虐,无所顾忌,可以说是自取灭亡,子比五难具备,竟敢杀死国君,谁能帮助他呢?享有楚国的,可能是弃疾吧?弃疾统治陈地、蔡地,方城山为外属。在他统治的区域没有任何邪恶民生,盗贼隐遁,不敢妄动,他决不因个人的欲望去违背民心,因此百姓毫无怨言。祖先神灵保若他,人民信任他。芈氏发生内乱,排行在末位的一定继位,这是楚国的常例。子比的官职,不过是右尹;论他的贵宠,无非是个庶子;与神灵的意旨,却又差得很远;百姓不怀念他,他将凭什么即位呢?”宣子说:“齐桓公、晋文公不也是这样的吗?”叔向回答:“齐桓公是卫姬的儿子,被釐公所宠爱。有鲍叔牙、宾须无、隰(xí,席)朋的辅佐,有莒国、卫国作外援,有高氏、国氏作内应。他听从正确意见象流水一样,对百姓不倦怠地布施恩惠。他享有君位,不也应该吗?过去我们文公是狐季姬的儿子,被献公宠爱。他好学不倦。年仅十七岁,就结交五位贤才,有先大夫子全、子犯做心腹,有魏犨(chōu,抽)、贾佗作左膀右臂,有齐国、宋国、秦国、楚国作外援,有栾、郤、狐、先作内应。文公逃亡十九年,返国的志向十分坚定。因惠公、怀公丧失民心,百姓都互相跟随心向文公,这样,文公享有国家,不也应该吗?子比没有什么可给予百姓的,又得不到外援,离开晋国时,晋国人不护送;返回楚国,楚国人不迎接。凭什么享有国家呢!”子比当王果然没有长久,最终即位的是弃疾,正如叔向所预言的一样。
平王二年(前527),委派费无忌到秦国灵太子建娶妻。这个女子貌美过人,还没到达楚都时,无忌先一步赶回,怂恿平王:“秦国女子倾国倾城貌,您可自己留下,再为太子另寻一位。”平王听从了无忌的劝说,终于自己娶了秦女,生下熊珍。又为太子娶了另一位女子。当时伍奢是太子的太傅,无忌是少傅。无忌不被太子宠爱,常常中伤诽谤太子建。太子建当时十五岁了,他的母亲是蔡国女子,也不被平王宠幸,平王渐渐地更加疏远太子建了。
六年(前523),平王让太子建住在城父,戍守边界。无忌又日夜在平王面前中伤太子建说:“就因我把秦国女子送到您的后宫,太子便十分怨恨我,亦不可能对您没有怨气,您也要略加防备啊。况且太子住在城父,专揽兵权,对外结交诸侯,而且时时想打进国都。”平王便把太傅伍奢叫来责备一番。伍奢心知这是无忌造谣的结果,就说:“君王您为什么因为一个小人而疏远亲生骨肉呢?”无忌说:“今天不制服伍奢,后悔就晚了。”于是平王就囚禁了伍奢。让司马奋扬召太子建回来,想杀死太子。太子听到风声,逃到了宋国。
无忌说:“伍奢有两个儿子,不杀死他们将成为楚国的祸害。为什么不以免除他们父亲的死罪为条件把他们召来,这样他们必定回楚。”于是,平王派使者对伍奢说:“能把你的两个儿子召回,你就可以活命,否则必处死。”伍奢说:“伍尚为人正直憨厚,敢为节义而死,慈爱孝悌忠义,听说回楚可以免除父亲的死罪,必然回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伍胥为人聪慧而有谋略,勇猛而喜功,知道回来必死无疑,便肯定不会回来。可是,成为楚国未来忧患的必定是这个儿子。”于是,平王派人去叫他们,说:“你们回楚国,我就赦免你们父亲的死罪。”伍尚对伍胥说:“听到父亲可以免死却不回去,那是不孝;父亲被杀,作儿子的如不想方设法报仇,那是无谋划;估计能力去成就大事,那才是智慧。你快走吧,我将回楚国一死了之。”伍尚就回楚国了。伍胥拿起弓箭,走出房间去见使者,说:“父亲有罪,为什么叫儿子回去呢?”说完,将拉弓射击使者,使者掉头就跑,伍胥便逃到了吴国。伍奢听到这个消息后说:“伍胥跑了,楚国危险了。”楚国就杀死了伍奢和伍尚。
十年(前519),楚国太子建的母亲住在居巢,暗中与吴国有来往。吴国派公子光讨伐楚国,打败陈国、蔡国军队,带走太子建的母亲,楚国很害怕,加固了郢都。先前,吴国的边城卑梁和楚国的边城钟离有两个小孩争夺桑树,两家因此发生争吵互相攻打,钟离人杀死了卑梁人。卑梁大夫很生气,派城里的守军攻打钟离。楚王听到后也很生气,派军占据了卑梁。吴王听到后大怒,也派出军队,让公子光借太子建母亲家在楚国为由而攻打楚国,一举攻下了钟离、居巢。楚国十分畏惧,便又加固了郢都。
十三年(前516),平王逝世。将军子常说:“太子珍还年幼,况且他的母亲就是以前太子建应当娶的。”想立令尹子西为王。子西是平王庶出的弟弟,但很仁义。子西说:“国家有固定的法则,改立其他王就要动乱,谈论这件事就要招来杀身之祸。”于是楚国拥立太子珍,这是昭王。
昭王元年(515),楚国众人不喜欢费无忌,因为他的中伤使太子建逃亡,并杀死了伍奢父子和郤(xì,戏)宛。郤宛的同宗伯氏的儿子嚭(pī,批)和子胥都逃到了吴国,吴军多次侵伐楚国,楚国人更加怨恨无忌了。楚国令尹子常杀死了无忌取得众人的欢心,众人才高兴。
四年(前512),吴国的三位公子逃到楚国,楚国赐封给他们土地用以抵御吴国。五年(前511),吴国讨伐并攻下了楚国的六、潛。七年(前509),楚国派子常讨伐吴国,吴国在豫章把楚国打得大败。
十年(前506)的冬季,吴王阖闾、伍子胥、伯嚭和唐国、蔡国共同讨伐楚国,楚国大败,吴军于是进入郢都,掘开平王墓污辱平王尸体,因为伍子胥的缘故。吴军侵来,楚国派子常率军迎击,两军隔着汉水摆开阵势。吴国打败子常军,子常逃到郑国。楚军溃散,吴军乘胜追逐楚军,五次交锋后,吴军兵临郢都。己卯日,昭王逃跑。庚辰日,吴军开进郢城。
昭王逃到云梦。云梦人不知道是昭王,射伤了昭王。昭王又逃到郧(yún,云)国。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杀死了我们的父亲,今天我杀死他的儿子,不也可以吗?”郧公阻止怀,可是又担心怀杀昭王,就和昭王逃到随国。吴王听说昭王赴随,立即进击随国,对随人说:“被封到长江、汉水之间的周王室的子孙们,都被楚国消灭了。”随君想杀死昭王。昭王的随从子綦(qí,其)就把昭王隐藏到非常秘密的地方,然后自称是昭王,对随人说:“把我送给吴王吧。”随人便问卜把昭王交给吴国这件事,不吉利,于是,向吴王推辞说:“昭王逃跑了,已经不在随国了。”吴王强求派人到随国搜索昭王,随人不同意,吴人只好停止进击离开随国。
昭王逃出郢都时,曾派申鲍胥向秦国请求救援。秦国派了五百辆战车救助楚国,楚国也聚集残余士兵,和秦军共同反击吴国。十一年(前505),六月,在稷打败吴军。恰好吴王的弟弟夫概见到吴王的士兵伤残败退,于是逃回吴国,自立为王。阖闾听到这个情况,立即率军撤离楚国,回国去攻打夫概。夫概失败,逃到楚国,楚国把他封到堂谿,号为堂谿氏。
楚昭王灭亡了唐国。九月,昭王回到了郢都。十二年(前504),吴国又攻打楚国,攻下了番。楚王很害怕,离开郢城,并把都城迁到北边的鄀。
十六年(前500),孔子做了鲁国宰相。二十年(前496),楚国灭亡了顿国、胡国。二十一年(前495),吴王阖闾讨伐越国。越王句践射伤吴王,于是吴王死去。吴国因此怨恨越国不再向西攻打楚国了。
二十七年(前489)的春天,吴国攻打陈国,楚昭王救助陈国,驻军在城父。十月,昭王病倒在军中。天空有红色云霞象鸟一样,围绕太阳飞翔。昭王向周太史询问吉凶,太史说:“这对楚王有害,可是能够把灾祸移到将相身上。”将相听到这句话,就请求向神祷告,自己代替昭王,昭王说:“将相如同我的手足,今天把灾祸移到手足上,难道能够免除我的病吗?”昭王不同意。占卜病因,认为是黄河在作祟。大夫们请求祭祷河神。昭王说:“自从我们先王受封后,遥祭的大川不过是长江、汉水,黄河神我们不曾得罪过。”昭王没有答应大夫们的请求。孔子在陈国,听到这些话,说:“楚昭王通晓大义啊。他没有失去国家,太应该了!”
昭王病重,就把各位公子大夫召来说:“我不才,使楚军一再受辱,今天竟能够寿终正寝,是我的幸运。”昭王推让自己的大弟公子申做楚王,公子申不答应。又推让二弟公子结,结也不答应。于是又推让三弟公子闾,三弟曾推辞五次,最后,才答应做楚王。楚军将要与吴军交战,庚寅这一天,昭王在军中逝世。子闾说:“昭王病重时,放弃自己的儿子即位,却推让大臣们做王,我所以答应昭王,是用来宽慰昭王的心意的,当今昭王逝世,我怎么敢忘记君王的一片好心呢?”于是与子西、子綦商量,秘密派出军队堵塞道路,迎接越女的儿子章,拥立他为王,这是惠王。然后停止进军,返回国内,安葬了昭王。
惠王二年(前487),子西把平王太子建的儿子胜从吴国叫来,授他为巢县大夫,号曰白公。白公喜好军事而且能礼遇士人,想为父亲报仇。六年(前483),白公向令尹子西请求出兵讨伐郑国。当初,白公的父亲太子建逃到郑国,郑国杀死了他,白公只好逃到吴国,子西又叫他来,所以白公仇视郑国,才想讨伐郑国。子西答应了,但没给他派军。八年(前481),晋国讨伐郑国,郑国向楚国告急,楚国派子西救助郑国,子西救郑后接受郑的贿赂离开了郑国。白公胜很生气,立即就和敢死的勇士石乞等人在朝堂上袭击杀死了令尹子西、子綦,趁机劫持了惠王,把他囚禁在高府,想杀死他。惠王的随从屈固背着惠王逃到昭王夫人的宫殿。白公自己登位作了楚王。一个月后,恰巧叶公来救助楚国,楚惠王手下人和叶公一起攻击白公,杀死了他。惠王才恢复王位。当年,楚国灭亡了陈国,将其划归为楚国一个县。
十三年(前476),吴王夫差强大起来,欺辱齐国、晋国,讨伐楚国。十六年(前473),越国灭亡了吴国。四十二年(前447),楚国灭亡了蔡国。四十四年(前445),楚国灭亡了杞国。与秦国讲和。这时越国已灭亡了吴国,可是不能统治长江、淮北地域。楚国向东部侵占,把地盘扩展到泗水一带。
五十七年(前432),惠王逝世,儿子简王中即位。
简王元年(前431),向北攻打灭亡了莒国。八年(前424),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开始成为诸侯。
二十四年(前408),简王逝世。儿子声王当即位。声王六年(前402),强盗杀死了声王,儿子悼王熊疑即位。悼王二年(前400),三晋来讨伐楚国,打到乘丘就返回了。四年(前398),楚国讨伐周朝。郑国杀死了子阳。九年(前393),楚国讨伐了韩国,夺下了负黍。十一年(前391),三晋来讨伐楚国,在大梁、榆关打败了我国。楚国给秦国送了厚礼,与秦讲和了。二十一年(前381),悼王逝世,儿子肃王臧即位。
肃王四年(前377),蜀国讨伐楚国,攻下兹方。于是楚国修建扞关口抵抗蜀军。十年(前371),魏国攻下我国鲁阳。十一年(前370),肃王逝世,肃王无子,便立弟弟熊良夫为王,这就是宣王。
宣王六年(前364),周天子祝贺秦献公。秦开始又强大起来,可是三晋更加强大,魏惠王、齐威王尤其强盛。三十年(前340),秦国把商地封给卫鞅, 向南进犯楚国。当年,宣王逝世,儿子威王熊商即位。
威王六年(前334),周显王把祭祀文王、武王的福肉送给秦惠王。
七年(前333),齐国孟尝君的父亲田婴欺骗楚国,楚成王讨伐齐国,在徐州打败齐军,而且要挟齐国一定驱逐田婴。田婴害怕了,张丑欺骗楚王说:“楚王之所以在徐州战胜了,是因为齐王没任用田盼子。盼子为齐国立了功,百姓们也服从他。田婴无能而任用申纪。申纪这个人,大臣们都不拥护他,百姓也不服从他,所以楚王您才战胜了齐军。今天楚王要驱逐婴子, 婴子被赶走,齐王就一定重用盼子。那么齐王就又要整顿军队再来与楚王您交战了,这对您绝对没有好处。”楚王便不再提出驱逐田婴的要求。
十一年(前329),威王逝世,儿子怀王熊槐即位。魏国听说楚国有国丧,就讨伐楚国,夺取了陉山。
怀王元年(前328),张仪开始作秦惠王的国相。四年(前325),秦惠王刚称王。
六年(前323),楚国派柱国将军昭阳率军攻打魏国,在襄陵打败魏国,夺取魏国八个城邑。楚国又调军攻打齐国,齐王十分担心,陈轸恰好替秦国出使齐国,齐王说:“怎么对付楚国?”陈轸说:“君王不要担忧,请您允许我让他撤军。”于是陈轸立即到楚军中去会见昭阳,说:“我想听听楚国的军功法,打败敌军杀死敌将的有功之臣,将赏赐什么?”昭阳说:“授予上柱国将军的官职,封给上等爵位,让他手执珪玉。”陈轸说:“楚国还有比这个更尊贵的赏赐吗?”昭阳说:“令尹。”陈轸说:“今天您已经做了令尹,这是楚国最高的官位。我请您允许我打个比方。有人赠给自己的舍人们一杯酒,舍人们说:‘几个人喝这杯酒,不够喝的,请大家在地上画一条蛇,谁先画成就赏给谁这杯酒。’一个人说:‘我先画好了。’举起酒杯站起身又说:‘我能给蛇添上足。’等到他为蛇画好足时,后于他画好蛇的人夺过他的酒一饮而尽,说:‘蛇本无足,今天你替它添上足,这就不是蛇了。’今天您身为楚相,来攻打魏国,已打败魏军杀死魏将,没有比这再大的功劳了,可是官职爵禄不可能再增加;假使打不胜,您将要殉职丢爵,给楚国造成不好的声誉,这就是画蛇添足。您不如率军返楚对齐施恩施德,这就是永处高位的策略啊!”昭阳说:“好吧!”于是率军离开齐国。
燕、韩国国君开始称王。秦国派张仪与楚、齐、魏相会,在啮桑订立盟约。
十一年(前318),苏秦与山东六国约定合纵共同攻打秦国,楚怀王为纵长。大军打到函谷关,秦国出兵迎击,六国军都先后撤军,其中齐军在最后。十二年(前317),齐湣王战胜赵、魏联军,秦国也战胜韩军,与齐国争当首领。
十六年(前313),秦国想讨伐齐国,可是楚国正和齐国合纵亲善,秦惠王担心这种情况,就扬言免掉张仪相国职,让张仪去会见楚王,对楚王说:“我国君王最喜欢的无过于楚王您,即使我特别希望做看门小厮的主人,也无过于大王;我国君王最憎恨的无过于齐王,即使我最憎恨的也无过于齐王。可是大王您却与他关系密切,所以我国君王不能侍奉您,这让我也不能为您做看门小厮了。如果楚王能为我关闭关口与齐国断交,那么今天您就派使都跟从我去秦领取秦曾夺取的楚国方圆六百里的商於地,如此,就会削弱齐国势力了。这样,您便可以北方削弱齐国,西方对秦有恩德,并增加商於六百里土地的财富,这真可谓一箭三雕了。”怀王十分高兴,于是把国相的玉玺赠给张仪,每天为他摆开酒宴,宣称“我又得到我的商於了。”大臣们都祝贺,唯独陈轸表示伤痛。怀王说:“为什么?”陈轸回答说:“秦国所以看重您君王,那是因为您与齐王友好亲善。今天还未得到商於之地就先断绝齐交,是孤立楚国的作法。秦国又如何要看重孤立无援的我国呢,一定要轻视楚国的。如果秦国先交出商於,尔后我们再与齐断交,那么,秦国的计谋就无效了。如果我们先与齐断交,尔后再去索取商於,那我们一定要被张仪所欺骗。您如果被张仪所欺骗,一定怨恨他。怨恨他,就等于西边兴起了秦国的忧患,北边断绝了齐国的友好。西边有秦的忧患,北边又与齐断交,那么,韩、魏两国的军队一定来攻打。所以我在伤痛。”楚王不听陈轸的意见,于是派一位将军到秦国去接受商於了。
张仪回到秦国,假装醉酒摔倒在车下,声称生病,三个月未露面,楚国也不能得到商於之地。楚王说:“莫非张仪认为我与齐的断交还不够彻底吗?”于是又派勇士宋遗到北边去辱骂齐王。齐王很生气,折断楚国的符节与秦国友好了。秦齐联合完毕,张仪才上朝,对楚国将军说:“你怎么还没接受土地呢?从某处到某处,方圆有六里呢。”楚国将军说:“我受命来接受的是六百里,没听说六里。”立即返楚向怀王汇报。怀王十分生气,将要派军讨伐秦国。陈轸又说:“伐秦不是上策。不如趁机用一座名城贿赂秦国,联合秦国讨伐齐国,这就能把从秦国丢失掉的,又从齐国补偿过来了,如此,我国还可保全。当今,您已与齐国断交,又兴师追究秦国欺骗之罪,这就等于我们让秦齐友好引来天下的大军,我国一定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啊。”楚王仍不听从陈轸的建议,于是又与秦国断交,派军向西边攻打秦国。秦国也派军迎击楚军。
十七年(前312)的春天,楚军在丹阳与秦军交战,秦军把我军打得大败,斩杀八万名士兵,俘虏楚国大将军屈匄(gài,盖),偏将军逢(páng,旁)侯丑等七十多人,又夺取了汉中的各郡县。楚怀王十分愤怒,就动用国内全部兵力又一次袭击秦国。两军在蓝田交战,楚军又大败。韩国、魏国听到楚国受困,就都南下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楚国听到消息后,就率军撤出秦国。
十八年(前311),秦国派出使者又与楚约定亲善,并把汉中的一半地盘分给楚以求和解。楚王说:“愿意得到张仪,不想得到土地。”张仪听到楚王的话,请求赴楚。秦王说:“楚王正想抓住你才心满意足呢,怎么办?”张仪说:“我与楚王的大臣靳尚友好,靳尚又很受楚王宠幸的夫人郑袖的信任,楚王对郑袖百依百顺,况且我以前出使楚国时违背了割商於于楚的约定,今天秦楚交战有了仇恨,我不亲自去向楚国道歉就不能消除仇恨。再说大王您健在,楚国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果真楚国杀死我,只要对秦国有利,也正是臣子的愿望。”张仪于是出使楚国了。
张仪到达楚都后,怀王不见他,并囚禁了张仪,要杀死他。张仪暗中贿赂靳尚,靳尚替他向怀王请求说:“您拘捕张仪,秦王一定生气。天下诸侯看到楚国失去了秦国的友好,必定轻视您。”靳尚又对楚王夫人郑袖说:“秦王非常喜欢张仪,可是楚王想杀死他,现在秦王将要用上庸的六个县贿赂楚国,把美人送给楚王,把宫中善于歌舞的美女送给大王当侍女。楚王看重地盘,秦女也必定得到楚王的宠爱,那么夫人一定受排斥了。夫人不如在楚王面前说句好话释放张仪算了。”郑袖终于在楚王面前替张仪说了情释放了张仪。张仪放出后,怀王很客气地款待张仪,张仪又借机劝说楚王背叛合纵盟约,与秦国联合亲善,相约两国结为婚姻。张仪离开楚国后,屈原刚从齐国出使归来,进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死张仪?”怀王这才后悔,派人去追赶张仪,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年,秦惠王逝世。
二十六年(前309),齐湣王想做合纵首领,憎恶楚国与秦国的联合,就派使者给楚王一封信道:“我担心楚王不曾考虑尊贵的称号。今天秦惠王死了,武王即位,张仪逃到魏国,武王任用樗里疾、公孙衍,可是楚国还是服从秦国。樗里疾与韩国友好,公孙衍与魏国亲善,楚国一定服事秦国,韩国、魏国就害怕,一定会借这两个人的力量与秦国联合,那么燕国、赵国也服事秦国。四国争服事秦国,那么楚国就成了秦国的一个郡县了。楚王为何不知我协力收服韩、魏、燕、赵,和他们合纵一起尊崇周王室,以便按兵养民,号令天下?天下没有人敢不乐意听从您的,您也将功成名就了。那时,楚王率领诸侯共同讨秦国,一定能打败 秦国。楚王您便可以夺下武关、蜀、汉地区,占有吴国、越国的财富,专享长江、东海的利益,韩国、魏国割给您上党,西部逼近函谷关,那么楚国将比现在强大百万倍。况且大王您被张仪欺诈,丧失汉中地,大军在蓝田受挫,天下人没有不替您怀愤怒的。今天您竟想先服事秦国!望您仔细考虑吧。”
楚王正想与秦国联合,见到齐王的书信,犹豫不决,交给群臣们议论。有的说与秦联合,有的说听从齐国的意见。昭雎说:“君王虽然从东边的越国得到地盘,但不足以雪耻。您不如与齐国、韩国深交以抬高樗里疾的权位,这样,您才能得到韩国、齐国的支持要回地盘。秦国在宜阳打败韩国,可是韩国还服事秦国,是因为先祖墓在平阳,秦国的武遂距平阳只有七十里,因此韩国尤其畏惧秦国。否则,秦国攻打三川,赵国攻打上党,楚国攻打黄河外,韩一定灭亡。楚国救助韩国,也不能让韩免遭灾难,可是名义上保存韩国的确是楚国。韩国已从秦国夺得武遂,凭借黄河、西山屏障,它所要报答恩德的都不如楚国厚,我认为韩国一定要急切服事楚王。齐国所以信任韩国,是因为韩公子昧是齐国国相。韩国已从秦国夺得武遂,大王再好好亲善它,使它凭借齐国、韩国的力量抬高樗里疾的地位,樗里疾得到齐国、韩国的支持,他的主人就不敢抛弃他了。今天楚国又可以帮助他,樗里疾一定向秦王说情,把侵占楚国的土地归还楚国。”于是怀王答应了他,终于不与秦联合,而联合齐国并与韩国友好。
二十四年(前305),楚国背叛齐国联合秦国。秦昭王刚即位,就用厚礼贿赂楚国。楚国去秦国迎娶女子。二十五年(前304),怀王赴秦与秦昭王订立盟约,在黄棘定约。秦王把楚国上庸归还给楚国。二十六年(前303),齐国、韩国、魏国因为楚国违背了合纵亲善而与秦国联合,三国联合讨伐楚国。楚国让太子到秦国当人质请求救助。秦国就派客卿通率军救助楚国,三国才率军离去了。
二十七年(前302),秦国一位大夫私下与楚太子殴斗,楚太子杀死了他逃回楚国。二十八年(前301),秦国就和齐国、韩国、魏国共同攻打楚国,杀死楚国大将唐昧,攻下了楚国重丘离去。二十九年(前300),秦又攻打楚国,把楚军打得大败,杀死两万楚兵,杀死楚国将军景缺。怀王惊恐,就派太子到齐国做人质求得和解。三十年(前209),秦国又攻打楚国,夺取了八座城市。秦昭王给楚王一封国书说:“当初我和您结拜为弟兄,在黄棘盟约,太子作人质,关系十分融洽。太子杀死我的要臣,竟不道歉就逃走了,我确实愤怒之至,便派军侵占您的边境。今天听说您让太子到齐国做人质求得和解。我国和楚国监近接壤,本来就结成了婚姻,互相亲善友好很长时间了。当今秦楚关系恶化,就无法号令诸侯。我希望和您在武关相会并盟约,订立盟约后再分离,这是我的愿望。我冒昧地告诉您这个想法。”楚怀王看到秦王的信,很担心。想赴会,又担心受骗;想不去,又担心秦王发怒。昭雎说:“君王不要前去,应派军队加固边境的防守啊。秦国乃是虎狼之国,不能相信,他有吞并诸侯的野心。”怀王的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往,说:“为什么断绝与秦王的友好?”于是怀王去会见秦昭王。楚王一到,秦兵就关闭了武关,于是劫持怀王到咸阳,秦王在章台会见怀王,对待怀王就象对待附属国的臣子一般,不用平等的礼节。楚怀王大怒,后悔没听昭雎的劝告。秦王扣留的楚王,要挟楚国割让巫、黔中的郡县给秦国。楚王想只订盟约,秦王想先得到地盘。楚王生气说:“秦国欺诈我,又强迫要挟我割让地盘!”没有再答应奏王。秦王因此扣留了楚王。
楚国大臣十分担心,互相商议说:“我们的君王留在秦不能回来,秦王要挟我们割地,太子又在齐国做人质,如果齐国、秦国联合谋划,那么楚国就要灭亡了。”于是想拥立在国内的怀王的儿子。昭雎:“君王与太子都在诸侯国受困,今天又违背君王的命令另立庶子,那是不合适的。”于是蒙骗齐国,派使者到齐国报丧。齐湣王对国相说:“不如扣留太子以便求取楚国的淮北。”国相说:“不行,郢中如果立了君王,我们就空留人质并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不义的事了。”有人说:“不对。郢中如果立了君王,正好借机和新王做个交易说:‘您给我们下东国,我们就替您杀死太子,否则,将和秦、韩、魏三国联合拥立太子。’这样,下东国一定就到手了。”齐王终于采用国相的计策送回了楚国太子。太子横回楚后,被立为君王,这就是顷襄王。于是楚人通告秦国说:“依赖社稷的神灵,我国有君王了。”
顷襄王横元年(前298),秦国要挟怀王却得不到地盘,楚国立了君王对付秦国,秦昭王很生气,派军出武关攻打楚国,把楚军打得大败,杀死楚国五万士兵,夺取了析邑等十五座城离开楚国。二年(前297),楚怀王逃跑了,秦国发觉后,封锁了通往楚国的道路,怀王害怕,就从小路到赵国借路回楚。赵主父在代,他的儿子惠王刚刚即位,代行赵王的职事,胆子小,不敢收容楚王。楚王想跑到魏国,秦兵追上了他,楚王只好和秦国使者又回到秦国。这时,怀王生了病。顷襄王三年(前296),怀王在秦国去世。秦国把他的灵柩送回楚国。楚国人都哀怜怀王,象悲掉自己的父母兄弟一样。诸侯们从此看到秦王不正直。秦楚断交了。
六年(前293),秦国派白起攻打韩国,在伊阙获大胜,杀死韩国二十四万士兵。秦王写给楚王一封国书说:“楚国背叛了秦国,秦国将率领诸侯军攻打楚国,决一雌雄。希望您重整军队,以便痛快地打一场。”楚国顷襄王很担心,便打算再跟秦国讲和。七年(前292),楚国到秦国迎接新妇,秦楚又讲和了。
十一年(前288),齐王秦王各自称帝,一个月后,又把帝改为王。
十四年(前285),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在宛友好相会,议和结亲。十五年(前284),楚国和秦国、韩国、赵国、魏国共同攻打齐国,夺取了淮北。十六年(前283),楚王与秦昭王在鄢友好相会。那年秋季,又和秦王在穰相全。
十八年(前281),楚国有一位喜好用微弓细绳射中北归大雁的人,顷襄王听说后,把他叫来询问射中的经验。他回答说:“我喜好射小雁、小鸟,这是小箭的作用,怎么值得向大王说呢?况且凭着楚国广袤的土地,凭借大王的贤明,所射中的绝非仅仅是这些小雁、小鸟。过去三王射取道德的尊号,五霸射取好战之国。所以,秦、魏、燕、赵是小雁;齐、鲁、韩、卫是小野鸭;邹、费、郯、邳是小鸟。其余的就不值得去射了。看见这六双小鸟,您怎么射中呢?您为何不用圣人作弓,以勇士作箭,看准时机张弓去射取呢?那么,这六双小鸟,您就可以用口袋装回宫了。这种乐趣绝非一朝一夕的欢乐,这种所获也绝非野鸭小雁一类猎物。您早晨张开弓箭去射击魏国大梁南部,射伤他的右臂直接牵动韩国,那么中原地区的通路就断绝了,上蔡各郡县就不攻自破了。返身再射击圉的东面,砍断了魏国的左臂,再向外射击定陶,那么魏国东部就放弃了,大宋、方与两个郡县就攻下了。况且魏国被砍断左膀右臂,就会倾倒坠落了;正面攻击郯国,就能夺取并占有大梁。您在兰台收拢弓箭,在西河饮马,安定了魏国的大梁,这是第一次射箭的欢乐。如果您对于射箭确实喜好不厌倦,那就拿出宝弓,换上石制箭头和新绳,去东海射击有钩喙的大鸟,转身回来重新修筑长城作为防线,早晨射取东莒,晚上射取次丘,夜里夺取即墨,转身占据午道,那么就能得到长城的东边,太山的北边也就攻下了。西边与赵国接境,北边达到燕,这样,楚、赵、燕三国就象鸟张开翅膀,不用盟约就形成了合纵。您到北边可以游观燕国的辽东,到南国边可以登山遥望越国的会稽,这就是再次射箭的欢乐。至于泗上的十二国诸侯,左手牵引,右手拍打,就可以在一个早上占有它们。现在秦国打败韩国,实际成了长久的忧患,因为秦国夺取韩国许多城都不能据守;秦国讨伐魏国没有功效,打击赵国反而又担忧,那么秦魏的勇气力量用尽了,原来楚国失去的汉中、析、郦便可以复得归为己有了。楚王您拿出宝弓,换上石制箭头和新绳,涉足(méng,盟)要塞,等待秦国疲倦,就可以得到山东、河内,使楚国完整。这样,就能慰劳百姓,休养士兵,您就可以面向南称王了。所以说,秦国是只大鸟,背靠大陆居住,面向东方屹立,左面靠近赵国的西南,右面紧挨楚国的鄢郢,正面对着韩国、魏国,妄想独吞中原,它的位置处于优势,地势又有利,展翅翱翔,方圆三千里,可见秦国不可能单独缚住而一夜射得了。”此人想以此激怒襄王,因此用这些话回答楚王。襄王果然又叫来和他详谈,于是他就说:“先王被秦国欺骗,客死在外国,怨恨没有比这再大的了。现在,因为一个普通人有怨恨,还有用一个国家作为报复对象的,这就是白公、吴子胥。当今,楚国方圆五千里,拥有百万大军,本来足以驰骋于千里原野,却坐而待毙,我以为大王不会这样做。”于是,顷襄王派使者出使诸侯国,重新约定合纵,以便讨伐秦国。秦听到这个消息,派军来攻打楚国。
楚国想和齐国、韩国联合讨伐秦国,借机图谋周朝。周王赧派武公对楚国宰相昭子说:“三国使用武力来分割周都郊野以便于运输,并向南运送宝器尊崇楚王,我认为不对。杀诸侯共同尊奉的君王,让世代相传的君王作臣民,大国一定不亲近它。凭借人多威胁力单势薄的周室,小国一定不顺服它。大国不亲近,小国不顺服,既不可以获得威名,又不可以获得实利。威名实利都不能获得,就不应该动用武力去伤害百姓。如果有图谋周朝的名声,就无法向诸侯发布号令。”昭子说:“图谋周朝是无中生有。即使如此,周朝为什么不能图谋呢?”武公回答道:“不拥有五倍于敌的军力不发起攻击,不拥有十倍于守敌的力量不能围城。一个周朝相当于二十个晋国,您是知道的。韩国曾经动用二十万兵力包围晋国城邑,但最后遭受耻辱,精兵锐卒战死,普通士兵受伤,晋城也未被攻占。您未拥有百倍于韩的兵力却图谋周朝,这是天下人都明了的。您与两周结下了怨仇,伤害了礼仪之邦邹鲁人的心,与齐国绝交,在天下失掉声誉,你这样做很危险了。您危害两周是增强韩国的实力(三川为韩国所有),方城以外一定会被韩所侵夺。怎么能知道这种结局呢?西周的地盘,截长补短,方圆不过一百里。西周名誉上是天下诸侯共同尊奉的君主,实际上全部占有它的土地也不足以使国家强大,全部占有它的百姓也不足以增强军力。即使不攻打它,名誉上还是杀害君主。可是好事的的君主,喜功的臣子,发号施令使用兵力,未曾不始终把矛头指向周朝的。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看见祭器在周,想占有祭器却利令智昏忘记杀害君主的罪名。今天,韩国要把祭器搬到楚国,我担心天下人因为祭器仇恨楚国。我请给您打个比方。虎肉腥臊,它的爪牙有利于防身,人们还逮捕它呢。假如让大泽中的麋鹿披上老虎皮,人们逮捕它一定万倍于虎了。占有楚国土地,足以使国家强大;谴责楚国的名声,足以使君主尊贵。今天,您将要诛杀天下诸侯共同尊奉的君王,占有三代传下来的宝器,独吞九鼎,傲视所有的君王,这不是贪婪是什么?《周书》说的‘要想在政治上起家,不要道先倡乱’,所以祭器如南移到楚国,大军就会接踵而至。”于是楚国放弃了原有的计划。
十九年(前280),秦国讨伐楚国,楚军大败,割让上庸、汉北地给秦国。二十年(前279),秦国大将白起攻占了楚国的西陵。二十一年(前278),秦国大将白起又攻占了楚国的郢,烧毁了先王墓夷陵。楚襄王的军队溃散了,不能再战,退到东北部保守在陈城。二十二年(前277),秦国又攻下了楚国的巫郡、黔中郡。
二十三年(前276),襄王聚集东部的士兵,共有十多万,又向西攻取秦国攻下的长江畔的十五座城池划为郡县,抵拒秦国。二十七年(前272),楚派三万人帮助三晋攻打燕国。楚又和秦国讲和,让太子到秦国做人质。楚国让左徒到秦国侍奉太子。
三十六年(前263),顷襄王生病了,太子逃回楚国,秋天,顷襄王逝世,太子熊元即位,这是考烈王。考烈王任用左徒为令尹,把吴封给他,号称春申君。
考烈王元年(前262),把州给了秦以求与秦讲和。这时楚国更加衰弱。
六年(前257),秦国包围了邯郸,赵国向楚国告急,楚国派遗将军景阳救助赵国。七年(前256),楚国打到新中。秦军离去。十二年(前251),秦昭王逝世,楚王让春申君到秦国吊唁。十六年(前247),秦庄襄王逝世,秦王赵政即位。二十二年(前241),楚国与诸侯国共同讨伐秦国,形势不利而撤军了。楚国向东迁都到寿春,叫郢。
二十五年(前238),考烈王逝世,儿子幽王悍即位。李园杀死了春申君。幽王三年(前235),秦国、魏国讨伐楚国。秦国宰相吕不韦逝世。九年(前229),秦国灭亡了韩国。十年(前228),幽王逝世,同母弟犹即位,这是哀王。哀王即位两个多月,哀王的哥哥负刍的党徒袭击杀死了哀王,拥立负刍做楚王。当年,秦国俘获了赵王迁。
王负刍元年(前227),燕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二年(前226),秦国派将军讨伐楚国,大败楚军,夺去了十多座城池。三年(前225),秦国灭亡了魏国。四年(前224)秦国大将军王翦在蕲(qí,其)打败楚军,杀死将军项燕。
五年(前223),秦国大将王翦、蒙武攻进楚都,俘虏了楚王负刍,灭亡了楚国,在楚地设置三个郡县。
太史公说:当楚灵王在申会合诸侯,杀死齐庆封,修筑章华台,要索取周王室九鼎的时候,他志向高远,把天下都看得很小;等到在申亥家饿死时,却被天下人所耻笑。操守、品行都未得到,实在可悲!人们对权势,能不谨慎吗?弃疾以制造内乱而即位,宠幸秦国女子,也太过分了,几乎再度使国家灭亡!
【原文】【注解】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①,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②。其长一曰昆吾③;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④,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⑤。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死⑥。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
①融:明。 ②坼(chè,彻):分裂,裂开。 ③长一:据梁玉绳说《史记志疑》云:“长”与“一”不宜连文。 ④中微:中途衰落。 ⑤纪:通“记”。 ⑥蚤:通“早”。
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旭。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熊绎生熊艾,熊艾生熊,熊生熊胜。熊胜以弟熊场为后。熊杨生熊渠。
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①,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②。”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③。
①微:衰落。 ②谥:古代帝王及官僚死后,统治阶级所给予的表示褒贬的称号。 ③去:除掉。
后为熊毋康,毋康蚤死。熊渠卒,子熊执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①,曰熊延②。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乱,攻厉王,厉王出奔彘。熊勇十年,卒,弟熊严为后。
熊严十年,卒。有子四人,长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是为熊霜。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于濮;而少弟季徇立,是为熊徇。熊徇十六年,郑桓公初封于郑。二十二年,熊徇卒,熊徇卒,子熊咢立。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
①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既云红卒,则非弑矣。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敖。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蚡冒十三年,晋始乱,以曲沃之故①。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
武王十七年,晋之曲沃庄伯弑主国晋孝侯②。十九年,郑伯弟段作乱。二十一年,郑侵天子之田。二十三年,卫弑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鲁弑其君隐公。三十一年,宋太宰华督弑其君殇公。
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③,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④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⑤,而王为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随侯,数以立楚为王⑥。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⑦。子文王熊赀立,始都郢。
①曲沃:东周初年,晋昭侯封桓公叔于此,从此引起内乱。详见《晋世家》。 ②主:掌管、主持。 ③敝甲:破旧的铠甲,指军队。谦词。 ④观:参与、观察。 ⑤率:顺服。 ⑥数:列举罪状。 ⑦罢:停止。
文王二年,伐申过邓,邓人曰“楚王易取①”,邓侯不许也。六年,伐蔡,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楚强,陵江汉间小国②,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邓,灭之。十三年,卒,子熊艰立,是为庄敖。庄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庄敖代立,是为成王。
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③,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与桓公盟。桓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④,楚许之,乃去。
①楚王易取:《左传·庄公六年》载: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止而享之。骓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邓侯弗许云云,事载颇详。太史公于《楚世家》取《左传》而变其辞。“楚王易取”,即指三甥请杀楚子。 ②陵:欺侮。 ③胙:祭祀用的肉。 ④周之赋:向周交纳的贡品。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许,许君肉袒谢①,乃释之。二十二年,伐黄。二十六年,灭英②。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遂行,至盂,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三十四年,郑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败之泓,射伤宋襄公,襄公遂病创死。
三十五年,晋公子重耳过楚,成王以诸侯客礼飨③,而厚送之于秦。
三十九年,鲁僖公来请兵以伐齐,楚使申侯将兵伐齐,取谷,置齐桓公子雍焉。齐桓公子七子皆奔楚,楚尽以为上大夫。灭夔,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
①肉袒:去上衣,露肢体。谢:道歉,表示服顺。 ②二十六年,灭英:当作二十四年黄。③飨:用酒食款待人。
夏,代宋,宋告急于晋,晋救宋,成王罢归。将军子玉请战,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反国①,天子所开,不可当。”子玉固请,乃与之少师而去。晋果败子玉于城濮。成王怒,诛子玉②。
四十六年,初,成王将以商臣为太子,语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齿未也③,而又多内宏,绌乃乱也④。楚国之举常在少者⑤。且商臣蜂目而豺声,忍人也⑥,不可立也。”王不听,立之。后又欲立子职而绌太子商臣。商臣闻而未审也⑦,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实?”崇曰:“飨王之宠姬江芈而勿敬也。”商臣从之。江芈怒曰:“宜乎王之欲杀若而立职也。”商臣告潘崇曰:“信矣⑧。”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亡去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⑨?”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宫卫兵围成王。成王请食熊蟠而死,不听。丁未,成王自绞杀。商臣代立,是为穆王。
①反:通“返”。 ②诛子玉:此与《晋世家》载“子玉自杀”而死不同,实乃均奉成王之命耳。详见《晋世家》可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③齿未:指年岁尚少。 ④绌:通“黜”。废弃。 ⑤举:立。 ⑥忍:《集解》曰“言忍为不义”。 ⑦审:详查,细究。 ⑧信:确实。 ⑨能行大事乎:《集解》云:“谓弑君。”
穆王立,为其太子宫予潘崇,使为太师,掌国事。穆王三年,灭江。四年,灭六、蓼。六、蓼,皋陶之后。八年,伐陈。十二年,卒。子庄王侣立。
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伍举入谏①。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伍举曰:“愿有进隐②。”曰:“有鸟在于阜③,三年不蜚不鸣④,是何鸟也?”庄王曰:“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居数月,淫益甚。大夫苏从乃入谏。王曰:“若不闻令乎?”对曰:“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说⑤。是岁灭庸。六年,伐宋,获五百乘。
①伍举:伍举在康、灵之世,事庄王者乃其父伍参,此与《伍子胥列传》同误。 ②隐:《集解》曰“‘隐’谓隐藏其意。” ③阜(fù,副):土山。 ④蜚:通“飞”。 ⑤说:通“悦”。
八年,伐陆浑戎,观兵于周郊①。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②。楚王问鼎小大轻重③,对曰:“在德不在鼎。”庄王曰:“子无阻九鼎④!楚国折钩之喙⑤,足以为九鼎。”王孙满曰:“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⑥。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⑦。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⑧,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楚王乃归。
九年,相若敖氏。人或谗之王,恐诛,反攻王,王击灭若敖氏之族。十三年,灭舒。
①观兵:检阅军队。 ②劳:犒劳。 ③鼎:即九鼎,古代传国的重宝。 ④阻:倚仗。 ⑤钩:剑一类的兵器。喙(huì,会):指刀剑上的刃尖。 ⑥神奸:鬼神怪异之物。 ⑦载祀:《集解》曰:“载祀者,犹言年也。” ⑧休明:美好清明。
十六年,伐陈,杀夏征舒。征舒弑其君,故诛之也。已破陈,即县之。群臣皆贺,申叔时使齐来,不贺。王问,对曰:“鄙语曰①,牵牛径人田②,田主取其牛。径者则不直矣,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陈之乱而率诸侯伐之,以义伐之而今贪其县,亦何以复令于天下!”庄王乃复国陈后。
十七年春,楚庄王围郑,三月克之,入自皇门,郑伯肉袒牵羊以逆③,曰:“孤不天④,不能事君,君用怀怒,以及敝邑⑤,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宾之南海⑥,若以臣妾赐诸侯,亦惟命是听。若君不忘厉、宣、桓、武,不绝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⑦。”楚群臣曰:“王勿许。”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绝乎!”庄王自手旗,左右麾军⑧,引兵去三十里而舍,遂许之平⑨。潘尫入盟,子良出质。夏六月,晋救郑,与楚战,大败晋师河上,遂王衡雍而归。
①鄙语:俗语。 ②径:笔直走。 ③逆:迎。 ④不天:不为天所保佑。 ⑤敝邑:称自己国家的谦词。 ⑥宾:通“摈”。遗矣,排斥。 ⑦布:展开,铺开,引申为表白。 ⑧麾:通“挥”。指挥。 ⑨平:议和。
二十年,围宋,以杀楚使也。围宋五月①,城中食尽,易子而食②,析骨而炊③。宋华元出告以情。庄王曰:“君子哉!”遂罢兵去。
二十三年,庄王卒,子共王审立。
①五月: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五月乃九之误。 ②易:交换。 ③析:劈柴。
共王十六年,晋伐郑。郑告急,共王救郑。与晋兵战鄢陵,晋败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将军子反。子反嗜酒,从者阳谷进酒醉。王怒,射杀子反①,遂罢兵归。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员立是为郏敖。
康王宠弟公子围、子比、子晳、弃疾。郏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围为令尹,主兵事。四年,围使郑,道闻王疾而还。十二月己酉,围入问王疾,绞而弑之②,遂杀其子莫及平夏。使使赴于郑③。伍举问曰:“谁为后④?”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曰:“共王之子围为长。”子比奔晋,而围立,是为灵王。
①射杀子反:据《晋世家》载:王怒,让子反,子反死。 ②绞:《集解》曰:“以冠缨绞之。③赴:通“讣”。为楚王之死讣告郑国。 ④《左传·昭公元年》载:“伍举问应为后之辞焉”,意即伍举问使者关于继位人的措辞该如何说。
灵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晋,欲会诸侯。诸侯皆会楚于申。伍举曰:“昔夏启有钧台之飨;商汤有景亳之命,周武王有盟律之誓,成王有岐阳之蒐①,康王有丰宫之朝,穆王有涂山之会,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君其何用?”灵王曰:“用桓公②。”时郑子产在焉。于是晋、宋、鲁、卫不往③。灵王已盟,有骄色。伍举曰:“桀为有仍之会,有缗叛之。纣为黎山之会,东夷叛之。幽王为太室之盟,戎、翟叛之,君其慎终④!”
①蒐(sōu,搜):打猎。 ②此指用齐桓公召陵之礼。详见《齐太公世家》。 ③晋、宋、鲁、卫不往:据《左传·昭公四年》云,申之会,不往者鲁、卫、曹、邾四国也,此改曹、邾为晋、宋妄也。 ④慎终:谨慎仔细地考虑结果。
七月,楚以诸侯兵伐吴,围朱方。八月,克之,囚庆封,灭其族。以封徇①,曰:“无效齐庆封弑其君而弱其孤②,以盟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员而代之立!”于是灵王使(弃)疾杀之③。
七年,就章华台,下令内亡人实之④。
①徇:对众宣示。 ②弱:欺凌。 ③疾:赶快。 ④内:通“纳”。收容。
八年,使公子弃疾将兵灭陈。十年,召蔡侯,醉而杀之。使弃疾定蔡,因为陈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吴,灵王次于乾谿以待之①。王曰:“齐、晋、鲁、卫,其封皆受宝器,我独不②。今吾使使周求鼎以为分③,其予我乎?”析父对曰:“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④,荜露蓝蒌以处草莽⑤,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⑥。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⑦;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周公与四国服事君王,将惟命是从,岂敢受鼎?”灵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⑧,今郑人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对曰:“周不受鼎,郑安敢爱田?”灵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吾大城陈、蔡、不羹⑨,赋皆千乘⑩,诸侯畏我乎?”对曰:“畏哉!”灵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①次:驻扎。 ②不:通“否”。 ③分:指分器。古代帝王分赐诸侯世代保存的宗庙宝器。 ④辟:通“僻”。偏僻。 ⑤荜(bì,毕)露:简陋的车子;蓝蒌:通“褴褛”。衣服破烂不堪。 ⑥桃弧棘矢:桃木制的弓,棘枝制的箭。共:通“供”。 ⑦母弟:同母所生的弟弟。 ⑧昆武曾居许地故曰旧许是宅。 ⑨大城:扩大加固城池。 ⑩赋:兵。古代以田赋出兵,所以谓兵为赋。
十二年春,楚灵王乐乾谿,不能去也。国人苦役。初,灵王会兵于申,僇越大夫常寿过①,杀蔡大夫观起,起子从亡在吴,乃劝吴王伐楚,为间越大夫常寿过而作乱②,为吴间③。使矫公子弃疾命召公子比于晋④,至蔡,与吴、越兵欲袭蔡。令公子比见弃疾,与盟于邓。遂人杀灵王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皙为令尹,弃疾为司马。先除王宫⑤,观从从师于乾谿,令楚众曰:“国有王矣。先归,复爵邑田室⑥。后者迁之。”楚众皆溃,去灵王而归。
①僇:侮辱。 ②间:离间。 ③间:间谍。 ④矫:假借。 ⑤除王宫:指驱除灵王的亲信。除:清除。 ⑥爵邑:爵位,封地。
灵王闻太子禄之死也,自投车下①,而曰:“人之爱子亦如是乎?”侍者曰:“甚是。”王曰:“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右尹曰:“请待于郊以听国人。”王曰:“众怒不可犯。”曰:“且入大县而乞师于诸侯②。”王曰:“皆叛矣。”又曰:“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王曰:“大福不再,只取辱耳。”于是王乘舟将欲入鄢。右尹度王不用其计,惧俱死,亦去王亡。
①投:跌倒。 ②大县:《左传·昭公十三年》作“大都”,义同。指大的都邑。
灵王于是独仿偟山中,野人莫敢入王。王行遇其故鋗人①,谓曰:“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饷王从王者②,罪及三族,且又无所得食。”王因枕其股而卧。鋗人又以土之代,逃去。王觉而弗见,遂饥弗能起。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③:“吾父再犯王命④,王弗诛,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饥于釐泽,奉之以归。夏五月癸丑,王死申亥家,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
①鋗人:同“涓人”。《集解》曰:“今之中涓也。”主管清洁打扫的人员。 ②饷:用食物款待。 ③芋尹:有两解:一指芋邑的大夫;一指管理芋园的官。 ④再犯:两次触犯。
是时楚国虽已立比为王,畏灵王复来,又不闻灵王死,故观从渭初王比曰①:“不杀弃疾,虽得国犹受祸。”王曰:“余不忍。”从曰:“人将忍王。”王不听,乃去。弃疾归。国人每夜惊,曰:“灵王入矣!”乙卯夜,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曰:“灵王至矣!”国人愈惊。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皙曰:“王至矣!国人将杀君,司马将至矣!君蚤自图,无取辱焉。众怒如水火,不可救也。”初王及子皙遂自杀。丙辰,弃疾即位为王,改名熊居,是为平王。
①初王:子比在位时间很短,死后没给谥号,故曰:“初王”。
平王以诈弑两王而自立,恐国人及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归郑之侵地。存恤国中①,修政教。吴以楚乱故,获五率以归②。平王谓观从:“恣尔所欲③。”欲为卜尹,王许之。
初,共王有宠子五人,无適立④,乃望祭群神⑤,请神决之,使主社稷⑥,而阴与巴姬埋璧于室内⑦,召五公子斋而入。康王跨之,灵王肘加之,子比、子皙皆远之。平王幼,抱其上而拜,压纽⑧。故康王以长立,至其子失之;围为灵王,及身而弑;子比为王十余日,子皙不得立,又俱诛。四子皆绝无后。唯独弃疾后立,为平王,竟续楚祀,如其神符。
①存恤:慰问救济。 ②率:通“帅”。 ③恣:听任,任凭。 ④適:通“嫡”。 ⑤望:古代祭祀山川的专名。 ⑥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旧时因用作国家的代称。⑦室:太室,指祖庙。 ⑧纽:装在器物上以备提携悬系的襻儿。
初,子比自晋归,韩宣子问叔向曰:“子比其济乎①?”对曰:“不就②。”宣子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③,何为不就?”对曰:“无与同好,谁与同恶?取国有五难:有宠无人,一也;有人无主④,二也;有主无谋,三也;有谋而无民,四也;有民而无德,五也。子比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通者,可谓无人矣;族尽亲叛,可谓无主矣;无衅而动⑤,可谓无谋矣;为羁终世⑥,可谓无民矣;亡无爱征,可谓无德矣。王虐而不忌,子比涉五难以弑君⑦,谁能济之⑧!有楚国者,其弃疾乎?君陈、蔡,方城外属焉⑨。苛慝不作⑩,盗贼伏隐,私欲不违(11),民无怨心。先神命之,国民信之。芈姓有乱,必季实立(12),楚之常也。子比之官,则右尹也;数其贵宠,则庶子也;以神所命,则又远之;民无怀焉,将何以立?宣子曰:“齐桓、晋文不亦是乎?”对曰:“齐桓,卫姬之子也,有宠于釐公。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以为辅,有莒、卫以为外主,有高、国以为内主。从善如流(13),施惠不倦。有国,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宠于献公。好学不倦。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余、子犯以为腹心,有魏犨、贾佗以为股肱,有齐、宋、秦、楚以为外主,有栾、郤、狐、先以为内主。亡十九年,守志弥笃(14)。惠、怀弃民,民从而与之(15)。故文公有国,不亦宜乎?子比无施于民(16),无援于外,去晋,晋不送;归楚,楚不迎。何以有国!”子比果不终焉,卒立者弃疾,如叔向言也。
①济:成功。 ②就:成。 ③市贾:商人。 ④主:依靠力量。 ⑤衅:间隙,可乘之机。⑥羁:作客在外。 ⑦涉:经历。 ⑧济:帮助。 ⑨君:统治。 ⑩慝(tè,特):邪恶。 (11)私欲不违:《集解》曰:“不以私欲违民心。” (12)季:排行最小的。 (13)从善如流:听从好的像流水一样。 (14)弥:更加。 (15)民从而与之:《正义》曰:“以惠、怀弃民,故民相从而归心于文公。” (16)施:给予。
平王二年,使费无忌如秦为太子建取妇①。妇好,来,未至,无忌先归,说平王曰②:“秦女好,可自娶,为太子更求。”平王听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为太子娶。是时伍奢为太子太傅,无忌为少傅。无忌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建。建时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无宠于王,王稍益疏外建也③。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守边。无忌又日夜谗太子建于王曰:“自无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无望于王,王少自备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④,外交诸侯,且欲人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责之。伍奢知无忌谗,乃曰:“王奈何以小臣疏骨肉?”无忌曰:“今不制,后悔也。”于是王遂囚伍奢。(而召其二子而告以免父死)乃令司马奋扬召太子建,欲诛之。太子闻之,亡奔宋。
①取:通“娶”。 ②说(shuì,税):劝说。 ③稍:逐渐; 益:更加。 外:疏远。 ④擅:专,独揽。
无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杀者为楚国患。盍以免其父召之,必至。”于是王使使谓奢:“能致二子则生,不能将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为人,廉,死节,慈孝而仁,闻召而免父,必至,不顾其死。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①,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于是王使人召之,曰:“来,吾免尔父。”伍尚谓伍胥曰:“闻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报,无谋也;度能任事②,知也③。子其行矣,我其归死。”伍尚遂归。伍胥弯弓属矢④,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将射,使者还走,遂出奔吴。伍奢闻之,曰:“胥亡,楚国危哉。”楚人遂杀伍奢及尚。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开吴⑤。吴使公子光伐楚,遂败陈、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⑥。初,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钟离小童争桑,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钟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钟离、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将军子常曰:“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当娶也。”欲立令尹子西。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义。子西曰:“国有常法,更立则乱,言之则致诛。”乃立太子珍,是为昭王。
①矜:崇尚。 ②度(duó,夺):估计、图谋。任:担当,承担。 ③知:通“智”。 ④属:佩、系。 ⑤开:暗通。 ⑥城:此作动词,修筑加固。
昭王元年,楚众不说费无忌①,以其谗亡太子建,杀伍奢子父与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吴,吴兵数侵楚②,楚人怨无忌甚。楚令尹子常诛无忌以说众,众乃喜。
四年,吴三公子奔楚③,楚封之以扞吴④。五年,吴伐取楚之六、灊。七年,楚使子常伐吴,吴大败楚于豫章。
十年冬,吴王阖闾、伍子胥、伯嚭与唐、蔡俱伐楚,楚大败,吴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以伍子胥故也。吴兵之来,楚使子常以兵迎之⑤,夹汉水阵。吴伐败子常,子常亡奔郑。楚兵走,吴乘胜逐之,五战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吴人入郢。
①说:同“悦”。 ②数:屡次。 ③三公子:《索隐》曰:“昭三十年,二公子奔楚,公子掩余奔徐,公子烛庸奔钟离。此言三公子,非也。” ④嚭:通“捍”。抵御。 ⑤迎:迎击。
昭王亡也至云梦。云梦不知其王也,射伤王。王走郧。郧公之弟怀曰:“平王杀吾父,今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止之,然恐其弑昭王,乃与王出奔随。吴王闻昭王往,即进击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封于江汉之间者,楚尽灭之。”欲杀昭王。王从臣子綦乃深匿王,自以为王,谓随人曰:“以我予吴。”随人卜予吴,不吉,乃谢吴王曰①:“昭王亡,不在随。”吴请入自索之,随不听,吴亦罢去。
①谢:推辞。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鲍胥请救于秦,秦以东五百乘救楚,楚亦收余散兵,与秦击吴。十一年六月,败吴于稷。公吴王弟夫概见吴王兵伤败,乃亡归,自立为王。阖闾闻之,引兵去楚,归击夫概。夫概败,奔楚,楚封之堂谿,号为堂谿氏。
楚昭王灭唐。九月,归入郢。二十年,吴复伐楚,取番。楚恐,去郢,北徙都鄀。
十六年,孔子相鲁。二十年,楚灭顿,灭胡。二十一年,吴王阖闾伐越。越王句践射伤吴王,遂死。吴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
二十七年春,吴伐陈,楚昭王救之,军城父。十月,昭王病于军中,有赤云如鸟,夹日而蜚。昭王问周太史①,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将相。”将相闻是言,乃请自以身祷于神。昭王曰:“将相,孤之股肱也②,今移祸,庸去是身乎!”弗听。卜而河为祟,大夫请祷河。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过江、汉,而河非所获罪也。”止不许。孔子在陈,闻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③。其不失国,宜哉!”
①此时昭王军城父,距周室近,故至王城问周太史。 ②股肱:喻君王左右得力的臣子。 ③通:通晓。
昭王病甚,乃召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国之师,今乃得以天寿终①,孤之幸也。”让其弟公子申为王,不可。又让次弟公子结,亦不可。乃又让次弟公子闾②,五让,乃后许为王。将战,庚寅,昭王卒于军中。子闾曰:“王病甚,舍其子让群臣,臣所以许王,以广王意也③。今君王卒,臣岂敢忘君王之意乎!”乃与子西、子綦谋,伏师闭涂④,迎越女之子章立之,是为惠王。然后罢兵归,葬昭王。
①天寿:天年,自然的寿数。 ②据《左传,哀公六年》注云:三公子皆昭王兄,此弟误。③广:宽慰。 ④伏师:秘密行军。涂:通“途”。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天吴,以为巢大夫,号曰白公。白公好兵而下士,欲报仇。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初,白公父建亡在郑,郑杀之,白公亡走吴,子西复召之,故以此怨郑,欲伐之。子西许而未为发兵。八年,晋伐郑,郑先急楚,楚使子西救郑,受赂而去。白公胜怒,乃遂与勇力死士石乞等袭杀令尹子西、子綦于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①,欲弑之。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王夫人宫。白公自立为王。月余,会叶公来救楚,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杀之。惠王乃复位。是岁也,灭陈而县之。
十三年,吴王夫差强,陵齐、晋,来伐楚。十六年,越灭吴。四十二年,楚蔡。四十四年,楚灭杞。与秦平。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②;楚东侵,广地至泗上。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简王中立。
①高府:楚王别宫。一说楚府库名。 ②正:长,统治、管辖。
简王元年,北伐灭莒。八年,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始列为诸侯①。
二十四年,简王卒,子声王当立。声王六年,盗杀声王,子悼王熊疑立。悼王二年,三晋来伐楚,至乘丘而还。四年楚伐周②。郑杀子阳。九年,伐韩,取负黍。十一年,三晋伐楚,败我大梁、榆关。楚厚赂秦,与之平。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
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十年,魏取我鲁阳。十一年,肃王卒,无子,立其弟熊良夫,是为宣王。
①《史记志疑》引《疏证》曰:“楚简王八年三家皆初立,未列为诸侯也。《周本纪》威烈王二十三年,命韩、赵、魏为诸侯,是年为楚声王五年,盖后二十二年。” ②楚伐周: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大事记》曰以“郑”为“周”,字之误也。《年表》亦云“败郑师,围郑。郑人杀子阳。”
宣王六年,周天子贺秦献公。秦始复强,而三晋益大,魏惠王、齐威王尤强。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
威王六年,周显王致文武胙于秦惠王。
七年,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楚威王伐齐,败之于徐州,而令齐必逐田婴。田婴恐,张丑伪谓楚王曰:“王所以战胜于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盼子者,有功于国,而百姓为之用。婴子弗善而用申纪。申纪者,大臣不附,百姓不为用,故王胜之也。今王逐婴子,婴王逐,盼子必用矣。复搏其士卒以与王遇①,必不便于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怀王熊槐立。魏闻楚丧,伐楚,取我陉山。②
①搏:通“抚”。安抚、慰勉。 ②取: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取”当作“败”。
怀王元年,张仪始相秦惠王。四年,秦惠王初称王。
六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原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①。”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②,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③,此持满之术也④。”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①执珪:楚爵功臣,赐以珪,谓之执珪。一说,战国时,楚国设置的最高爵位名。 ②遗:赠送。卮:古代酒器。 ③德:施恩惠。 ④持满:谓处在盛满的地位。
燕、韩君初称王。秦使张仪与楚、齐、魏相会,盟啮桑。
十一年,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①,楚怀王为从长②。至函谷关,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十二年,齐缗王伐败赵、魏军,秦亦伐败韩,与齐争长。
十六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③,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后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④。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西取故秦所分楚商于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于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于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⑤,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臣故吊。”楚王弗听,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
①苏秦: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是时苏秦已死四年,约六国以伐秦者李兑也,此误。从:通“纵”。 ②从长:六国合从之长。 ③从亲:合纵亲善。 ④门阑:门框。 ⑤责:责求,索取。
张仪至秦,详醉坠车①,称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仪以吾绝齐为尚薄邪?”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秦齐交合,张仪乃起朝,谓楚将军曰:“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楚将军曰:“臣之所以见命者六百里②,不闻六里。”即以归报怀王。怀王大怒,兴师将伐秦。陈轸又曰:“伐秦非计也。不如因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取偿于齐也,吾国尚可全。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楚王不听,遂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
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③,战于蓝田,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因,乃南袭楚,至于邓。楚闻,乃引兵归。
①详:通“佯”。 ②见命:受命。 ③悉:全部。
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愿得张仪,不愿得地。”张仪闻之,请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奈何?”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于之约,今秦楚大战,有恶①,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仪遂使楚。
至,怀王不见,因而囚张仪,欲杀之。仪私于靳尚,靳尚为请怀王曰:“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无秦,必轻王矣。”又谓夫人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王②,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③。楚王重地,秦女必贵,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郑袖卒言张仪于王而出之。仪出,怀王因善遇仪,仪因说楚王以叛从约而与秦合亲,约婚姻。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何不诛张仪?”怀王悔,使人追仪,弗及。是岁,秦惠王卒。
二十年,齐缗王欲为从长,恶楚之与秦合,乃使使遗楚王书曰:“寡人患楚之不察于尊名也。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张仪走魏④,樗里疾、公孙衍用,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韩,而公孙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韩、魏恐,必因二人求合于秦,则燕、赵亦宜事秦。四国争事秦,则楚为郡县矣。王何不与寡人并力收韩、魏、燕、赵,与为从而尊周室,以案兵息民⑤,令于天下?莫敢不乐听,则王名成矣。王卒诸侯并伐,破秦必矣。王取武关、蜀、汉之地,私吴、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⑥,韩、魏割上党,西薄函谷⑦,则楚之强百万也。且王欺于张仪,亡地汉中,兵挫蓝田⑧,天下莫不代王怀怒。今乃欲先事秦!愿大王孰计之。”
①恶:仇恨。 ②聘:古代出嫁、娶妇皆曰聘。 ③媵(yìng,硬):随嫁,也指随嫁的人。 ④张仪走魏: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当秦昭王时,仪死已久,走魏作“死魏”。 ⑤案:通“按”。按住,停止。 ⑥私:私自享有。 ⑦薄:迫近。 ⑧挫:拆伤,挫败。
楚王业已欲和于秦,见齐王书,犹豫不决,下其议群臣①。群臣或言和秦,或曰听齐。昭睢曰:“王虽东取地于越,不足以刷耻;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耻于诸侯。王不如深善齐、韩以重樗疾②,如是则王得韩、齐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韩宜阳,而韩犹复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阳,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赵攻上党,楚攻河外,韩必亡。楚之救韩,不能使韩不亡,然存韩者楚民。韩已得武遂于秦,以河山为塞,所报德莫楚厚,臣以为其事王必疾③。齐之所信于韩者,以韩公子昧为齐相也。韩已得武遂于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齐、韩重樗里疾,疾得齐、韩之重,其主弗敢弃疾也。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疾必言秦,复与楚之侵地矣。”于是怀王许之,竟不合秦,而合齐以善韩。
①下:交下。 ②重:重视。 ③疾:急切,迅速。
二十四年,倍齐而合秦①,秦昭王初立,乃厚赂于楚。楚往迎妇。二十五年,怀王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秦复与楚上庸。二十六年,齐、韩、魏为楚负其从亲而合于秦,三国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质于秦而请救。秦乃遗客卿通将兵救楚②,三国引兵去。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楚太子杀之而亡归。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怀王恐,乃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平。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而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③。”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昭睢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昭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号为秦王。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胡章台,如蕃臣④,不与亢礼⑤。楚怀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⑥。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不复许秦。秦因留之。
①倍:通“背”。 ②客卿:指在本国作官的他国人。 ③执事:古时指侍从左右供使令的人。④蕃臣:蕃通“番”。蕃臣指附属国的大臣。 ⑤亢礼:同“抗礼”。谓以彼此平等之礼相待。⑥要:要挟。
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乃欲立怀王子在国者。昭睢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诈赴于齐①,齐缗王谓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或曰:“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②‘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东国必可得矣。”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太子横至,立为王,则为顷襄王。乃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
①诈赴于齐:指诈言怀王薨。 ②市:作交易。
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二年,楚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怀王恐,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①。赵王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②。秦楚绝。
①间道:小道。 ②直:正直。
六年,秦使白起伐韩于伊阙,大胜,斩首二十四万。秦乃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①,得一乐战。”楚顷襄患之,乃谋复与秦平。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
①饬(chì,斥):整顿。
十一年,齐秦各自称为帝;月余,复归帝为王。
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结和亲。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其秋,复与秦王会穰。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①,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小臣之好射鶀雁②,罗③,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因大王之贤,所弋非直此也④。昔者三王以弋道德⑤,王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鶀雁也;齐、鲁、韩、魏者,青首也⑥;驺、费、郯、邳者,罗也。外其余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⑦,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⑧,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⑨。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还射圉之东⑩,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且魏断二臂,颠越矣(11);膺击郯国(12),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缴兰台(13),饮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14),则出宝弓,■新缴(15),射噣鸟于东海,还盖长城以为防(16),朝射东莒,夕发浿丘,夜加即墨,顾据午道(17),则长城之东收而太山之北举矣。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18),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左萦而右拂之(19),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20),则秦魏之勇力屈矣(21),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王出宝弓,■新缴,涉塞,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22),膺击韩魏,垂头中国(23),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24),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于是顷襄王遗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
①缴(zhuó,酌):系在箭上的生丝绳,射鸟用。 ②鶀雁:小雁。 ③罗:小鸟,野鸟。 ④弋:取。直:特,但。 ⑤三王:一说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⑥青首:头有青毛的小野鸭。 ⑦鸟六双:《索隐》曰:以此喻下文秦赵等十二国,故云六双。 ⑧昔:通“夕”。 ⑨凫:泛指野鸭。 ⑩还:饶。 (11)颠:颠覆,引申为灭亡。 (12)膺:胸脯,此指正面。 (13)綪:屈曲,此指收拢。 (14)戈:用绳系在箭上射。 (15)■:射鸟用的石制箭头。 (16)盖:覆盖。 (17)顾:反转。 (18):同“翅”。 (19)萦:缠绕。拂:击。 (20)病:担忧、患苦。 (21)屈(jué,决):竭、穷尽。 (22)傅:通“附”。附着。 (23)垂头:《索隐》曰“垂头犹申颈也。言欲吞山东。” (24)万乘:万辆兵车,指大国。
楚欲与齐、韩连和伐秦,因欲图周①。周王赧使武公谓楚相昭子曰:“三国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输,而南器以尊楚②,臣以为不然。夫弑共主③,臣世君④,大国不亲;以从胁寡,小国不附。大国不亲,小国不附,不可以致名实。名实不得,不足以伤民⑤。夫有图周之声,非所以为号也。”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虽然,周何故不可图也?”对曰:“军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围。夫一周为二十晋,公之所知也。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于晋之城下,税士死,中士伤,而晋不拔。公之无百韩以图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结于两周以塞驺鲁之心,交绝于齐,声失天下,其为事危矣。夫危两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为韩弱矣。所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⑥。虽无攻之,名为弑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发号用兵,未尝不以周为终始。是何也?见祭器在焉,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今韩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仇楚也。臣请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犹攻之也。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于虎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⑦,足以尊主。今子将以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⑧,吞三翮六翼⑨,以高世主,非贪而河?《周书》曰‘欲起无先’,故器南则兵至矣。”于是楚计辍不行⑩。
①图:图谋。 ②南器:指向南迁移宝器。器,鼎之类。 ③共主:诸侯共同尊奉的君主。这是周自谓也。 ④世君:世代相传的君主。 ⑤伤民:伤害百姓,具体言之为起兵也。 ⑥劲:强。 ⑦诎:谴责。 ⑧居:占有。传器:《索隐》曰:“谓九鼎也。” ⑨三翮(hé,核)六翼:《索隐》曰:“三翮六翼亦谓九鼎也。” ⑩辍:停止。
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以北保于陈城。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二十七年,使三万人助三晋伐燕。复与秦平,而入太子为质于秦。楚使左徒侍太子于秦。
三十六年,顷襄王病,太子亡归。秋,顷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号春申君。
考烈王元年,纳州于秦以平。是时楚益弱。
六年,秦国邯郸,赵告急楚,楚遗将军景阳救赵。七年,至新中。秦兵去。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吊祠于秦。十六年,秦庄襄王卒,秦王赵政立。二十二年,与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东徙都寿春,命曰郢。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李园杀春申君①。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吕不韦卒。九年,秦灭韩。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犹代立,是为哀王。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是岁,秦虏赵王迁。
①李园杀春申君:考烈王无子,春申君为此担忧。赵人李园将其妹献给春申君,其妹怀孕后,李园与她谋划说服春申君,将她献给考烈王。不久,她果然生下个儿子,这就是幽王。考烈王死后,李园怕春申君泄露真情而更加骄横,便杀死春申君以灭口。详见《春申君列传》。
王负刍元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①。二年,秦使将军伐楚,大破楚军,亡十余城。三年,秦灭魏。四年,秦将王翦破我军于蕲,而杀将军项燕。
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楚)郡云。
①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荆轲,卫国人。受燕太子丹的委托,携带夹有匕首的燕国督亢地图及秦国大将、秦王的仇人樊於期的头作为礼物,赴秦宫献给秦王。献礼时,荆轲向秦王展示地图,图穷匕首见。荆轲拿起匕首刺杀秦王不中,被杀。详见《刺客列传》。次年,秦国攻破燕国,燕太子丹被父亲燕王喜所杀。
太史公曰:“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诛齐庆封,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弃疾以乱立,嬖淫秦女①,甚乎哉,几再亡国②!”
①嬖:宠爱,宠幸。 ②几:几乎。
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安砚方 译
【说明】
关于越国的历史,《吴越春秋》记载说,当年大禹巡行天下,回到大越,登上茅山朝见四方诸侯,封有功,爵有德,死后就葬在这里。至少康时,担心大禹后代香火断绝,便封其庶子于越,号曰:“无余”。贺循《会稽记》说:“少康,其少子号曰于越,越国之称始此。”越国建立后,一直保持着比较落后的生活习俗,很少与中原地区发生联系。直至传到允常时,才与吴国发生了矛盾,并相互攻伐。此时,已是春秋末年了。允常死后,吴王阖庐兴兵伐越,越王句践用敢死之士在阵前自杀的战术,败吴于檇(zuì,醉)李,阖庐被射伤。阖庐死后,吴王夫差败越王勾践于夫椒,并把他围困在会稽山上,句践始有会稽之耻。
越王句践在会稽之困中被吴王赦免回国后,便卧薪尝胆、亲自耕作,委屈求全、礼贤下士,赈浏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同甘共苦。作为没有任何制衡、约束的具有最高权力的一国国君,虽说是在受辱后做出的这些举动也是十分难得的。加之,勾践在艰苦奋斗、发奋图强时能虚心征求、听取谋臣们的意见,终于战胜了吴国、扩大了地盘、称霸于诸侯。而卧薪尝胆的精神就成为传统文化的精华流传下来。戏剧家曹禺先生在我国遭受天灾人祸的一九六二年,把卧薪尝胆的句践搬上戏剧舞台,确实起到鼓舞人心、团结全民共度难关的作用。
范蠡是越王勾践的重要谋臣,辅佐句践成就霸业,故太史公以范蠡传附之。在越国最困难的时刻,他事奉越王勤奋不懈、为越王运筹谋划二十余年,终于辅佐越王报仇雪恨、荣登霸主权位。越王表示要与范蠡平分越国。但范蠡目光敏锐、深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只宜与之共患难,不宜与之同享乐,终于离开越国、隐姓埋名、吃苦耐劳、辛勤生产、三次搬迁、三次成为豪门富户。相比之下,大夫文种的遭遇就悲惨多了,竟被越王安上“作乱”罪名,赐剑而亡。范蠡可谓贤能之人。做官,能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终使国富民强;理家,能辛苦劳作、惨淡经营终使家产累积数十万,被人们称颂。象范蠡这样能上能下,先官后民、在中国历史上也可谓屈指可数。
范蠡的二子在楚杀人,其父极力营救一段叙写,颇曲折有致。最终未获成功,反而由长子载着弟弟尸首回到家中。家人见此都抱头痛哭,唯范蠡坦然一笑,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文中记叙范蠡的分析判断亦合乎事理。遗憾的是,范蠡智慧超人,不应听之任之,坐而待毙。而“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的庄生也不必与儿辈过于计较,而应大度、宽容些,因为这终归是人命关天、死而不能复生的大事。不过,杀人者抵罪也理所当然。总之,范蠡救子之事确实富有哲理性、戏剧性。因而,也有人认为此节“必好事者为之,非实也”。
【译文】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少康帝的儿子被封在会稽,恭敬地供奉继承着夏禹的祭祀。他们身上刺有花纹,剪短头发,除去草丛,修筑了城邑。二十多代后,传到了允常。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儿子勾践即位,这就是越王。
越王勾践元年(前496),吴王阖庐听说允常逝世,就举兵讨伐越国。越王勾践派遣敢死的勇士向吴军挑战,勇士们排成三行,冲入吴军阵地,大呼着自刎身亡。吴兵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袭击了吴军,在檇李大败吴军,射伤吴王阖庐。阖庐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能忘记越国。”
三年(前496),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操练士兵,将报复越国一箭之仇,便打算先发制人,在吴未发兵前去攻打吴。范蠡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攻战是背德,争先打是事情中最下等的。阴谋去做背德的事,喜爱使用凶器,亲身参与下等事,定会遭到天帝的反对,这样做绝对不利。”越王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于是举兵进军吴国。吴王听到消息后,动用全国精锐部队迎击越军,在夫椒大败越军。越王只聚拢起五千名残兵败将退守会稽。吴王乘胜追击包围了会稽。
越王对范蠡说:“因为没听您的劝告才落到这个地步,那该怎么办呢?”范蠡回答说:“能够完全保住功业的人,必定效法天道的盈而不溢;能够平定倾覆的人,一定懂得人道是崇尚谦卑的;能够节制事理的人,就会遵循地道而因地制宜。现在,您对吴王要谦卑有礼派人给吴王送去优厚的礼物,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亲自前往事奉他,把自身也抵押给吴国。”勾践说:“好吧!”于是派大夫种去向吴求和,种跪在地上边向前行边叩头说:“君王的亡国臣民句践让我大胆的告诉您的办事人员:勾践请您允许他做您的奴仆,允许他的妻子做您的侍妾。”吴王将要答应种。子胥对吴王说:“天帝把越国赏赐给吴国,不要答应他。”种回越后,将情况告诉了句践。句践想杀死妻子儿女,焚烧宝器,亲赴疆场拼一死战。种阻止句践说:“吴国的太宰嚭(pī,坯)十分贪婪,我们可以用重财诱惑他,请您允许我暗中去吴通融他。”于是勾践便让种给太宰嚭献上美女珠宝玉器。嚭欣然接受,于是就把大夫种引见给吴王。种叩头说:“希望大王能赦免句践的罪过,我们越国将把世传的宝器全部送给您。万一不能侥幸得到赦免,勾践将把妻子儿女全部杀死,烧毁宝器,率领他的五千名士兵与您决一死战,您也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太宰嚭借机劝说吴王:“越王已经服服贴贴地当了臣子,如果赦免了他,将对我国有利。”吴王又要答应种。子胥又进谏说:“今天不灭亡越国,必定后悔莫及。句践是贤明的君主,大夫种、范蠡都是贤能的大臣,如果句践能够返回越国,必将作乱。”吴王不听子胥的谏言,终于赦免了越王,撤军回国。
勾践被困在会稽时,曾喟(kuì,溃)然叹息说:“我将在此了结一生吗?”种说:“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围困在羑(yǒu,有)里,晋国重耳逃到翟,齐国小白逃到莒,他们都终于称王称霸天下。由此观之,我们今日的处境何尝不可能成为福分呢?”
吴王赦免了越王,勾践回国后,深思熟虑,苦心经营,把苦胆挂到座位上,坐卧即能仰头尝尝苦胆,饮食也尝尝苦胆。还说:“你忘记会稽的耻辱了吗?”他亲身耕作,夫人亲手织布,吃饭从未有荤菜。从不穿有两层华丽的衣服,对贤人彬彬有礼,能委屈求全,招待宾客热情城恳,能救济穷人,悼慰死者,与百姓共同劳作。越王想让范蠡管理国家政务,范蠡回答说:“用兵打仗之事,种不如我;镇定安抚国家,让百姓亲近归附,我不如种。”于是把国家政务委托给大夫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求和,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吴国才让范蠡回国。
勾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始终抚慰自己的士兵百姓,想以此报仇吴国。大夫逢(páng,旁)同进谏说:“国家刚刚流亡,今天才又殷实富裕,如果我们整顿军备,吴国一定惧怕,它惧怕,灾难必然降临。再说,凶猛的大鸟袭击目标时,一定先隐藏起来。现在,吴军压在齐、晋国境上,对楚、越有深仇大恨,在天下虽名声显赫,实际危害周王室。吴缺乏道德而功劳不少,一定骄横狂妄。真为越国着想的话,那越国不如结交齐国,亲近楚国,归附晋国,厚待吴国。吴国志向高远,对待战争一定很轻视,这样我国可以联络三国的势力,让三国攻打吴国,越国便趁它的疲惫可以攻克它了。”勾践说:“好。”
过了两年,吴王将要讨伐齐国。子胥进谏说:“不行。我听说句践吃从不炒两样好菜,与百姓同甘共苦。此人不死,一定成为我国的忧患。吴国有了越国,那是心腹之患,而齐对吴来说,只象一块疥癣。希望君王放弃攻齐,先伐越国。”吴王不听,就出兵攻打齐国,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氏回吴。吴王责备子胥,子胥说:“您不要太高兴!”吴王很生气,子胥想自杀,吴王听到制止了他。越国大夫种说:“我观察吴王当政太骄横了,请您允许我试探一下,向他借粮,来揣度一下吴王对越国的态度。”种向吴王请求借粮。吴王想借予,子胥建议不借,吴王还是借给越了,越王暗中十分喜悦。子胥说:“君王不听我的劝谏,再过三年吴国将成为一片废墟!”太宰嚭听到这话后,就多次与子胥争论对付越国的计策,借机诽谤子胥说:“伍员表面忠厚,实际很残忍,他连自己的父兄都不顾惜,怎么能顾惜君王呢?君王上次想攻打齐国,伍员强劲地进谏,后来您作战有功,他反而因此怨恨您。您不防备他,他一定作乱。”嚭还和逢共同谋划,在君王面前再三再四诽谤子胥。君王开始也不听信谗言,于是就派子胥出使齐国,听说子胥把儿子委托给鲍氏,君王才大怒,说:“伍员果真欺骗我!”子胥出使齐回国后,吴王就派人赐给子胥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子胥大笑道:“我辅佐你的父亲称霸,又拥立你为王,你当初想与我平分吴国,我没接受,事隔不久,今天你反而因谗言杀害我。唉,唉,你一个人绝对不能独自立国!”子胥告诉使者说:“一定取出我的眼睛挂在吴国都城东门上,以便我能亲眼看到越军进入都城”于是吴王重用嚭执掌国政。
过了三年,勾践召见范蠡说:“吴王已杀死了胥,阿谀奉承的人很多,可以攻打吴了吗?”范蠡回答说:“不行。”
到第二年春天,吴王到北部的黄池去会合诸侯,吴国的精锐部队全部跟随吴王赴会了,唯独老弱残兵和太子留守吴都。勾践又问范蠡是否可以进攻吴国。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出熟悉水战的士兵两千人,训练有素的士兵四万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地位较高的近卫军六千人,各类管理技术军官一千人,攻打吴国。吴军大败,越军还杀死吴国的太子。吴国使者赶快向吴王告急,吴王正在黄池会合诸侯,怕天下人听到这种惨败消息,就坚守秘密。吴王已经在黄池与诸侯订立盟约,就派人带上厚礼请求与越国求和。越王估计自己也不能灭亡吴国,就与吴国讲和了。
这以后四年,越国又攻打吴国。吴国军民疲惫不堪,精锐士兵都在与齐、晋之战中死亡。所以越国大败了吴军,因而包围吴都三年,吴军失败,越国就又把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吴王派公孙雄脱去上衣露出胳膊跪着向前行,请求与越王讲和说:“孤立无助的臣子夫差冒昧地表露自己的心愿,从前我曾在会稽得罪您,我不敢违背您的命令,如能够与您讲和,就撤军回国了。今天您投玉足前来惩罚孤臣,我对您将唯命是听,但我私下的心意是希望象会稽山对您那样赦免我夫差的罪过吧!”勾践不忍心,想答应吴王。范蠡说:“会稽的事,是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要。今天是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了,越国难道可以违背天命吗?再说君王早上朝晚罢朝,不是因为吴国吗?谋划伐吴已二十二年了,一旦放弃,行吗?且上天赐予您却不要,那反而要受到处罚。‘用斧头砍伐木材做斧柄,斧柄的样子就在身边。’忘记会稽的苦难了吗?”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建议,但我不忍心他的使者。”范蠡就鸣鼓进军,说:“君王已经把政务委托给我了,吴国使者赶快离去,否则将要对不起你了。”吴国使者伤心地哭着走了。勾践怜悯他,就派人对吴王说:“我安置您到甬东!统治一百家。”吴王推辞说:“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说完便自杀身亡,自尽时遮住自己的面孔说:“我没脸面见到子胥!”越王安葬了吴王,杀死了太宰嚭。
勾践平定了吴国后,就出兵向北渡过黄河,在徐州与齐、晋诸侯会合,向周王室进献贡品。周元王派人赏赐祭祀肉给句践,称他为“伯”。句践离开徐州,渡过淮河南下,把淮河流域送给楚国,把吴国侵占宋国的土地归还给宋国。把泗水以东方圆百里的土地给了鲁国。当时,越军在长江、淮河以东畅行无阻,诸侯们都来庆贺,越王号称霸王。
范蠡于是离开了越王,从齐国给大夫种发来一封信。信中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是长颈鸟嘴,只可以与之共患难,不可以与之共享乐,你为何不离去?”种看过信后,声称有病不再上朝。有人中伤种将要作乱,越王就赏赐给种一把剑说:“你教给我攻伐吴国的七条计策,我只采用三条就打败了吴国,那四条还在你那里,你替我去到先王面前尝试一下那四条吧!”种于是自杀身亡。
勾践逝世,儿子王要鼫(shí,石)与即位。王鼫与逝世,儿子王不寿即位。王不寿逝世,儿子王翁即位。王翁逝世,儿子王翳即位。王翳逝世,儿子王之侯即位,王之侯逝世,儿子王无强即位。
无强时,越国发兵向北攻打齐国,向西攻打楚国,与中原各国争胜。在楚威王的时候,越国攻打齐国,齐威王派人劝说越王说:“越国不攻打楚国,从大处说不能称王,从小处说不能称霸。估计越国不攻楚国的原因,是因为得不到韩、魏两国的支持。韩、魏本来就不攻打楚国。韩国如攻打楚国,它的军队就会覆灭,将领就会被杀,那么叶、阳翟就危险;魏国如攻打楚国也如此,军队覆灭、将领被杀,陈、上蔡都不安定。所以韩、魏事奉越国,就不至于军队覆灭、将领被杀,汗马之劳也就不会显现,您为什么重视得到韩、魏的支持呢?”越王说:“我所要求韩魏的,并非是与楚军短兵相接、你死我活地斗,何况攻城围邑呢?我希望魏军聚集在大梁城下,齐军在南阳、莒练兵,聚结在常、郯边界,那么方城以外的楚军不再南下,淮、泗之间的楚军不再向东,商、於、析、郦、宗胡等地即中原通路西部地区的楚军不足以防备秦国,江南、泗上的楚军不足以抵御越国了。那么,齐、秦、韩、魏四国就可以在楚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韩、魏无须作战就能扩大疆土,无须耕种就能收获。z现在,韩魏不这样做,却在黄河、华山之间互相攻伐,而为齐国和秦国所利用。所期待的韩魏如此失策,怎么能依靠他们称王呢!”齐国使者说:“越国没有灭亡太侥幸了!我不看重他们使用智谋,因为那智谋就好象眼睛一样,虽然能见到毫毛却见不到自己的睫毛。今天君王知道韩魏失策了,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这就是刚才比方的‘能见到毫毛却看不到自己睫毛的眼睛’之论了。君王所期望于韩魏的,并非是要他们的汗马功劳,也并非是与韩、魏联军联合,而是分散楚军的兵力。现在,楚军兵力已分散了,何必有求于韩魏呢?”越王说:“怎么办?”使者说:“楚国三个大夫已分率所有军队,向北包围了曲沃、於中,直到无假关,战线总长为三千七百里,景翠的军队聚结到北部的鲁国、齐国、南阳,兵力还有超过这种分散的吗?况且君王所要求的是使晋、楚争斗;晋、楚不斗,越国不出兵,这就只知两个五却不知十了。这时不攻打楚国,我因此判断越王从大处说不想称王,从小处说不想称霸。再说,雠(chóu,仇)、庞、长沙是楚国盛产粮食的地区,竟泽陵是楚国盛产木材的地区。越国出兵打通无假关,这四个地方将不能再向郢都进献粮、材了。我听说过,图谋称王却不能称王,尽管如此,还可以称霸。然而不能称霸的,王道也就彻底丧失了。所以恳望您转而攻打楚国。”
于是越国就放弃齐国攻打楚国。楚威王发兵迎击越军,大败越军,杀死无强,把原来吴国一直到浙江的土地全部攻下,北边在徐州大败齐军。越国因此分崩离析,各族子弟们竞争权位,有的称王,有的称君,居住在长江南部的沿海,服服贴贴地向楚国朝贡。
七代后,君位传到闽君摇,他辅佐诸侯推翻了秦朝。汉高帝又恢复摇做了越王,继续越国的奉祀。东越、闽君都是越国的后代。
范蠡事奉越王勾践,辛苦惨淡、勤奋不懈,与勾践运筹谋划二十多年,终于灭亡了吴国,洗雪了会稽的耻辱。越军向北进军淮河,兵临齐、晋边境,号令中原各国,尊崇周室,勾践称霸,范蠡做了上将军。回国后,范蠡以为盛名之下,难以长久,况且句践的为人,可与之同患难,难与之同安乐,写信辞别勾践说:“我听说,君王忧愁臣子就劳苦,君主受辱臣子就该死。过去您在会稽受辱,我之所以未死,是为了报仇雪恨。当今既已雪耻,臣请求您给予我君主在会稽受辱的死罪。”勾践说:“我将和你平分越国。否则,就要加罪于你。”范蠡说:“君主可执行您的命令,臣子仍依从自己的意趣。”于是他打点包装了细软珠宝,与随从从海上乘船离去,始终未再返回越国,勾践为表彰范蠡把会稽山作为他的封邑。
范蠡乘船飘海到了齐国,更名改姓,自称“鸱(chī,吃)夷子皮”,在海边耕作,吃苦耐劳,努力生产,父子合力治理产业。住了不久,积累财产达几十万。齐人听说他贤能,让他做了国相。范蠡叹息道:“住在家里就积累千金财产,做官就达到卿相高位,这是平民百姓能达到的最高地位了。长久享受尊贵的名号,不吉祥。”于是归还了相印,全部发散了自己的家产,送给知音好友同乡邻里,携带着贵重财宝,秘密离去,到陶地住下来。他认为这里是天下的中心,交易买卖的道路通畅,经营生意可以发财致富。于是自称陶朱公。又约定好父子都要耕种畜牧,买进卖出时都等待时机,以获得十分之一的利润。过了不久,家资又积累到万万。天下人都称道陶朱公。
朱公住在陶地,生了小儿子。小儿子成人时,朱公的二儿子杀了人,被楚国拘捕。朱公说:“杀人者抵命,这是常理。可是我听说家有千金的儿子不会被杀在闹市中。”于是告诫小儿子探望二儿子。便打点好一千镒黄金,装在褐色器具中,用一辆牛车载运。将要派小儿子出发办事时,朱公的长子坚决请求去,朱公不同意。长子说:“家里的长子叫家督,现在弟弟犯了罪,父亲不派长子去,却派小弟弟,这说明我是不肖之子。”长子说完想自杀。他的母亲又替他说:“现在派小儿子去,未必能救二儿子命,却先丧失了大儿子,怎么办?”朱公不得已就派了长子,写了一封信要大儿子送给旧日的好友庄生,并对长子说:“到楚国后,要把千金送到庄生家,一切听从他去办理,千万不要与他发生争执。”长子走时,也私自携带子几百镒黄金。
长子到达楚国,看见庄生家靠近楚都外城,披开野草才能到达庄生家门,庄生居住条件十分贫穷。可是长子还是打开信,向庄生进献了千金,完全照父亲所嘱做的。庄生说:“你可以赶快离去了,千万不要留在此地!等弟弟释放后,不要问原因。”长子已经离去,不再探望庄生,但私自留在了楚国,把自己携带的黄金送给了楚国主事的达官贵人。
庄生虽然住在穷乡陋巷,可是由于廉洁正直在楚国很闻名,从楚王以下无不尊奉他为老师。朱公献上黄金,他并非有心收下,只是想事成之后再归还给朱公以示讲信用。所以黄金送来后,他对妻子说:“这是朱公的钱财,以后再如数归还朱公,但哪一天归还却不得而知,这就如同自己哪一天生病也不能事先告知别人一样,千万不要动用。”但朱公长子不知庄生的意思,以为财产送给庄生不会起什么作用。
庄生乘便入宫会见楚王,说:“某星宿移到某处,这将对楚国有危害。”楚王平时十分信任庄生,就问:“现在怎么办?”庄生说:“只有实行仁义道德才可以免除灾害。”楚王说:“您不用多说了,我将照办。”楚王就派使者查封贮藏三钱的仓库。楚国达官贵人吃惊地告诉朱公长子说:“楚王将要实行大赦。”长子问:“怎么见得呢?”贵人说:“每当楚王大赦时,常常先查封贮藏三钱的仓库。昨晚楚王已派使者查封了。”朱公长子认为既然大赦,弟弟自然可以释放了,一千镒黄金等于虚掷庄生处,没有发挥作用,于是又去见庄生。庄生惊奇地问:“你没离开吗?”长子说:“始终没离开。当初我为弟弟一事来,今天楚国正商议大赦,弟弟自然得到释放,所以我特意来向您告辞。”庄生知道他的意思是想拿回黄金,说:“你自己到房间里去取黄金吧。”大儿子便入室取走黄金离开庄生,私自庆幸黄金失而复得。
庄生被小儿辈出卖深感羞耻,就又入宫会见楚王说:“我上次所说的某星宿的事,您说想用做好事来回报它。现在,我在外面听路人都说陶地富翁朱公的儿子杀人后被楚囚禁,他家派人拿出很多金钱贿赂楚王左右的人,所以君王并非体恤楚国人而实行大赦,却是因为朱公儿子才大赦的。”楚王大怒道:“我虽然无德,怎么会因为朱公的儿子布施恩惠呢!”就下令先杀掉朱公儿子,第二天才下达赦免的诏令。朱公长子竟然携带弟弟尸体回家了。
回到家后,母亲和乡邻们都十分悲痛,只有朱公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长子一定救不了弟弟!他不是不爱自己的弟弟,只是有所不能忍心放弃的。他年幼就与我生活在一起,经受过各种辛苦,知道为生的艰难,所以把钱财看得很重,不敢轻易花钱。至于小弟弟呢,一生下来就看到我十分富有,乘坐上等车,驱驾千里马,到郊外去打猎,哪里知道钱财从何处来,所以把钱财看得极轻,弃之也毫不吝惜。原来我打算让小儿子去,本来因为他舍得弃财,但长子不能弃财,所以终于害了自己的弟弟,这很合乎事理,不值得悲痛。我本来日日夜夜盼的就是二儿子的尸首送回来。”
范蠡曾经三次搬家,驰名天下,他不是随意离开某处,他住在哪儿就在哪儿成名。最后老死在陶地,所以世人相传叫他陶朱公。
太史公说:夏禹的功劳很大,疏导了九条大河,安定了九州大地,一直到今天,整个九州都平安无事。到了他的后裔句践,辛苦劳作,深谋远思,终于灭亡了强大的吴国,向北进军中原,尊奉周室,号称霸王。能说句不贤能吗!这大概也有夏禹的遗风吧。范蠡三次搬家都留下荣耀的名声,并永垂后世。臣子君主能做到这样,想不显赫可能吗?
【原文】【注解】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①,披草莱而邑焉②。后二十余世③,至于允常。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④,三行⑤,至吴陈⑥,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败于嚭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①文身:在身上刺画花纹。断发:剪短头发。 ②披:开辟。莱:野草。③二十余世:《吴越春秋》作十世。 ④据《左传·定公十四年》载:“吴伐越,越子句践御之,陈于嚭李。句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可见,死士之往禽与罪人之战两事也,此混并之。死士:勇战之士。 ⑤三行:排成三行。 ⑥陈:通“阵”。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①,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②。吴王追而围之。
①勒:约束,统帅。②保栖:守卫居住。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①,定倾者与人②,节事者以地③。卑辞厚礼以遗之④,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⑤,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⑥: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⑦。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⑧。”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⑨。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⑩。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11)。”嚭因说吴王曰(12):“越以服为臣(13),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14),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①持满:谓处在盛满的地全。与天:天与。得到天的保佑。②定倾:平定危难。与人:得到人的帮助。 ③以地:得到地利。《国语·越语》“以”作“与”,义同。 ④遗:赠送。⑤行成:求和。 ⑥下执事:指待从左右供使令的人。 ⑦触战:拼一死战。 ⑧间行:潜行,从小路走。 ⑨间献:暗中进献。 ⑩见:推荐,介绍。 (11)有当:有相当的代价。(12)说:劝说。 (13)以:通“已”。 (14)反:通“返”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①,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②,齐小白奔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里,置胆于坐③,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④,厚遇宾客,振贫吊死⑤,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⑥,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⑦,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⑧。
①系:拘囚。 ②翟:通“狄”。 ③坐:通“座”。座位。 ④折节:屈已下人。 ⑤振:救济。 ⑥填(zhèn,镇)抚:镇定安抚。 ⑦属:通“嘱”。委托。 ⑧《国语》、《韩子》、《越绝书》、《吴越春秋》皆言句践与范蠡亲身入臣于吴,三年遣归。与此不同。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①,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②,缮饰备利③,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④。今天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憋⑤,可克也。”句践曰:“善。”
①拊循:安抚,抚慰。 ②殷给:富足。 ③备利:指备战。 ④必匿其形: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⑤承:通“乘”。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也①。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②,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③,其父兄不顾④,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五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⑤。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⑥,若初欲分吴国半与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⑦!”于是吴任嚭政。
①疥(xiǎn,显):犹“疥癣”,此病于体外,不比“腹心之疾”,喻小毛病,小祸患。 ②数(shuò,朔):屡次。 ③忍人:残忍之人。 ④其父兄不顾:其父伍奢,其兄伍尚为楚平王杀害。详见《楚世家》。 ⑤属镂:剑名。⑥若:你。 ⑦《国语·吴语》载:子胥“遂自杀。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皮制的口袋),而投之于江。”
居三年①,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②,要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也,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③,教士四万人④,君子六千人⑤,诸御千人⑥,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表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⑦。
①居三年:《疏证》曰:“当作‘居二年’”。 ②导谀:谄谀之人。 ③习流:熟习水流,即熟练的水兵。 ④教士:受过训练的土兵。 ⑤君子:君王亲近有恩的禁卫军。 ⑥诸御:在军中有职掌的军官。 ⑦平:讲和。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①,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吴王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②,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唯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④,君忘会稽之厄乎⑤?”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⑥,使者去,不者且得罪⑦。”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入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⑧。”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①罢:通“疲”。 ②布:陈述。 ③蚤朝晏罢:意谓越王操劳国事,奋发图强。蚤:通“早”。晏,晚。 ④伐柯者其则不远:《诗经·豳(bīn,宾)风·伐柯》中有“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句。意思是说,用斧头去砍伐木头作斧柄,它的法则不要远求。用在此处的言外之意,即启发越王,不应失去良机灭吴,其理易知。柯,斧柄。则,法则、道理。 ⑤厄:灾难。 ⑥执事:《集解》曰:“执事,蠡自谓也。” ⑦不:通“否”。 ⑧君:统治。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①,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遣大夫种书曰:“蜚虫尽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①胙:祭祀用的肉。②蜚:通“飞”。
句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子王之侯位。王之侯卒,子王无强立。
王无强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强,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①:“越不伐楚,大不王②,”小不伯③。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④,为不得晋也⑤。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于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⑥。所重于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于晋者,不至顿刃接兵⑦,而况于攻城围邑乎?愿魏以聚大梁之下,愿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⑧。则齐、秦、韩、魏得志于楚也,是二晋不战而分地,不耕而获之。不此之为,而顿刃于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奈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⑨。王所待于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于晋?”越王曰:“奈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⑩,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11)?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12)。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13)。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14)。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①齐威王: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楚威不与齐威同时,当作“齐宣王。” ②王:称王。 ③伯:通“霸”。称霸。④图:谋算。 ⑤晋,此时晋已分为韩、魏、赵三国,此处的晋指代韩、魏两国。⑥效:《集解》云:“效犹见也。” ⑦顿刃:指作战。 ⑧待:抵御、防备。 ⑨目论:《索隐》曰:“言越王知晋之失,不自觉越之过,犹人眼能见毫毛而自不见其睫,故谓之目论也。”后亦称浅见为“目论”。 ⑩张:铺开。 (11)分:分散。 (12)不上贡事于郢:不向楚国进贡,即不服从楚国,不属于楚国的意思。 (13)敝:坏,此指不成功。 (14)王道:君主以仁义治天下的政策。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强,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宾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①。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②。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①服:服从。朝:朝见。 ②佐:帮助。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①,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于淮以临齐、晋②,号令中国③,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④。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天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⑤:“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趾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于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⑥。
①戮力:并力,尽力。 ②临:靠近,此指进逼。 ③号令:发号施令。 ④上将军: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战国时也有因军功卓著之将领号上将军者。 ⑤辞:辞别、告别。此指辞职。 ⑥据梁玉绳《史记志疑》云:蠡已去起,何奉邑之有?《国语》云环会稽三百里以为范蠡地,不言奉邑也。表,表彰。奉邑,供给俸禄的封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①,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②,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③,止于陶,以为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④,废居⑤,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⑥。天下称陶朱公⑦。
①鸱夷子皮:子胥自杀,吴王用鸱夷装了他的尸体,投之于江。范蠡自以为罪同子胥,故用“鸱夷子皮”自谓。 ②乡党:同制以五百家为常,一万二千万百家为乡,后用以泛指乡里。 ③间(jiàn,渐)行:潜行,从小路走。 ④约要:约束,约定。 ⑤废居:指商人见货物价贱则买进,价贵则卖出,以求厚利。废,出卖。居,停蓄。 ⑥赀:通“资”。巨万:《集解》曰:“万万也。” ⑦称:称道,称赞。
朱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朱公中男杀人①,囚于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②。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③。”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④,置褐器中⑤,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朱公长男固请欲行,朱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⑥,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少弟,是吾不肖⑦。”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遗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奈何?”朱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固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⑧,慎无与争事⑨。”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⑩。
①中男:次子。 ②职:常,常理。 ③市:闹市之中。 ④溢:通“镒”。古时金二十两之称。 ⑤褐器:褐色器具。 ⑥家督:旧时长子管理家事,故称长子为“家督”。 ⑦不肖:此处意指不孝之子。 ⑧听:任凭,听任。 ⑨慎:千万。 ⑩赍(jī,基):携带。
至楚,庄生家负郭①,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方。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②,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③。
庄生虽居穷阎④,然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朱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后复归之以为信耳⑤。故金至,谓其妇曰:“此朱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⑥,后复归,勿动,”而朱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⑦。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⑧。言“某星宿某⑨,此则害于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奈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⑩。楚贵人惊告朱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朱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11),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①负郭:靠近城郭。 ②过:访,探望。 ③献遗:赠送。用事者:执政者,当权者。 ④阎:巷门,亦即指里巷。 ⑤信:讲信用。 ⑥病不宿诫:自己哪一天生病不能预先告知别人。 ⑦殊:很。短长:过或不及。意谓效果无法预料。 ⑧间时:适当时机。 ⑨某星宿某:天上某星的位置移到了某处。 ⑩封三钱之府:封闭储存钱币(金、银、铜)的仓库。 (11)事弟:弟弟的事情。
庄生羞为儿子所卖①,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朱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②,乃以朱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奈何以朱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朱公子③,明日遂下赦令。朱公长男竟持弟丧归。
至,基母及邑人尽哀之,唯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④,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⑤,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当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故范蠡三徙⑥,成名于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朱公⑦。
①儿子:小儿辈,此指范蠡长男。 ②恤:体恤,怜悯。 ③论:定罪。 ④见:知道,觉得。 ⑤坚:好车。良:善马。 ⑥三徙:自越徙于齐,又自齐徙于陶。 ⑦世传:世人相传。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①,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②。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①渐:疏导2。②艾(yi,亿)安:同“乂安”,谓太平无事,艾,通“乂”,治理。
郑世家第十二
安砚方 译注
【说明】
公元前806年,周宣王封其弟友于郑(今陕西华县东),是为郑桓公。周幽王时,身为周王室司徒的郑桓公,看到西周行将灭亡,就在太史伯的建议下,将财产、部族、宗族连同商人迁移到东虢(guó,国)和郐之间(今河南嵩山以东地区)。两年后,犬戎杀死周幽王,并杀郑桓公。继位的郑武公攻灭郐和东虢,建立郑国,都新郑。郑武公以和郑庄公相继为周平王卿士,且能控制内部卿大夫的势力,在春秋初年的历史上,郑国甚为活跃。但以后由于内乱叠起,国势逐渐衰弱,于公元前375年为韩国所灭。《郑世家》向人们介绍了这个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的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子产对于郑国的生存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子产知识渊博,以礼治政,仁义爱人,善于辞令。他在为郑国卿之时,使郑国免于失败。当子驷弑杀公并“欲自立为君”时,公子子孔又派尉止去杀子驷而“欲自立”,这时,子产说:“子驷为不可,诛之,今之效之,是乱无时息也。”从而制止了即将发生的无休止的内乱,安定了郑国。郑君“封子产以六邑”,子产反复谦让,只“受其三邑”。在郑“执政者侈”的环境中,子产的行为能可贵的。因此,当诸公子争宠相杀,又欲杀子产时,有的公子不得不进谏说:“子产仁人,郑所以存者子产也,勿杀!”可见,是子产保存了郑国。子产多次随从郑出使晋、楚大国,并郑君会见各国诸侯,搞好外交,使郑国在复杂的环境中得以顺利发展。子产曾谓韩宣子曰:“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当郑国发生火灾,郑君“欲禳之”时,子产建议:“不如修德。”因而当子产去世后,“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的言行赢得了百姓由衷的崇敬。
《左传》还记载了子产最著名的主张,即“不毁乡校”。“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建议子产“毁乡校”,但子产说:“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恶以防凶。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允许人们随意议论“执政之善否”,这对统治者来说,就已经十分不易了,而子产身居卿相之高位,居然主动提出这种主张,并保留乡校;从人们的议论中,择善行之,择恶改之,这对统治者来说,就是更上一层楼了。而子产决心实施这一措施,并深刻认识到,只有行于忠善才能最终减少怨恨。向人们施展权威固能防止怨恨,制止议论,但这却如同“防川”,终有一天“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让自己把人们的议论当作苦口良药,从而调整政策,修正错误。在两千多年前,就能具有这样的高明见解,实为凤毛麟角。子产的主张、论断、见解也可算作我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可惜,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子产的记载甚少,这的确是个缺憾。
郑国在不长的历史中还产生了具有爱国行为的商人弦高。“秦谬公使三将将兵欲袭郑,至滑,逢郑贾人弦高”,弦高急中生智,拿出自己做生意用的十二头牛慰劳秦军,秦谬公竟误以为郑国早已获得秦军偷袭的消息而作好迎战的充分准备,便急率军回国。弦高的爱国行为使郑国免遭一场灭顶之灾。
【译文】
郑桓公友是周厉王的小儿子,周宣王的弟弟。宣王即位二十二年,友才被封到郑地。封了三十三年,百姓都喜爱他。幽王任命他为司徒。他使周朝百姓和睦相处,百姓都十分高兴,黄河、洛水流域的人们都思念他。在他做司徒一年的时候,因为幽王宠爱褒姒,朝迁政事废弃不顾,问题积重难返,有些诸侯背叛了幽王,于是桓公询问太史伯说:“王室灾难深重,我怎么才能死里逃生呢?”太史伯回答说:“只有洛水东、黄河南可以安居。”桓公问:“为什么?”太史伯回答说:“那一带邻近虢国、郐国、虢国、郐国的国君既贪婪又喜好占小便宜,百姓不顺从他们。现在,您是司徒,百姓都热爱您,您如真的请求住在那一带,虢国、郐国国君看到您正当权,会很容易地分给您土地。您如真的住在那一带,虢国、郐国的百姓都是您的百姓了。”桓公:“我想到南边的长江流域住,怎么样?”太史回答说:“过去祝融替高辛氏掌管火,功劳甚大,但他的后代在周朝也没有兴盛起来,楚国就是他的后代。周王室衰弱,楚国一定兴盛。楚国如果兴盛,对郑国绝对没有好处。”桓公说;“我想住在西方,怎么样?”太史伯回答说:“那里的百姓既贪婪又好利,难以久居。”桓公说:“周王室衰弱,哪国将兴盛呢?”太史伯回答说:“齐、秦、晋、楚吧?齐国,姓姜,是伯夷的后代,伯夷曾辅助尧掌管仪制度。秦国,姓嬴,是伯翳的后代,伯翳曾辅助舜使很多部落顺服。至于楚国祖先,也都曾为天下人建立了功业。周武王战胜纣王后,成王把唐封给叔虞,那里山川险阻,凭这些有德的后代与衰弱的周室并存,晋国也一定能兴盛了。”桓公说:“好吧。”于是急速向幽王请示,把他的百姓迁移到洛水东部,虢、郐国国君果然向他贡献出十座城邑,他终于建立了郑国。
二年(前771),犬戎在骊山下杀死了幽王,也杀死了桓公。郑人拥立桓公的儿子掘突,这是武公。
武公于十年(前761),娶了申侯的女儿做夫人,叫武姜。武姜生下太子寤生,生时是难产,等到生下后,夫人不喜欢寤生。后来武姜又生下小儿子叔段,生段时是顺产,夫人十分喜爱叔段。二十七年(前744),武公生病了,夫人向武公请求,想立段为太子,武公未答应。当年,武公逝世了,寤生即位,这是庄公。
庄公于元年(前743),把他的弟弟叔段封到京城,号称太叔。祭(zhài,债)仲说:“京城大于国都,不可以封给弟弟。”庄公说:“武姜想这样,我不敢反对。”叔段到了京,整顿军备,与他的母亲武姜阴谋袭击郑都。二十二年(前722),叔段果然袭击了郑都,武姜做内应。庄公派军攻打叔段,段逃跑公又攻打京城,京城的人们都背叛了叔段,叔段面对无奈逃跑到鄢。鄢邑的百姓溃逃了。叔段不得已逃亡到共国。于是庄公把他的母亲武姜迁徙到城颍,发誓说:“不到黄泉,不与她见面。”过了一年多,庄公又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很想念母亲。颍谷的考叔向庄公献礼,庄公赐给她食物。考叔说:“我有老母,请您把食物赐给我的母亲吧。”庄公说:“我很思念我的母亲,但又厌恶违背誓言,怎么办呢?”考叔说:“控条地道到有泉水处,你们母子就可见面了。”于是庄公依照他的办法,终于见到母亲。
二十四年(前720),宋缪公逝世,公子冯(píng,凭)逃到郑国。郑国侵夺周室田地,攫取了田里的庄稼。二十五年(前719),卫国州吁杀死了自己的国君桓公即位,与宋国联合讨伐郑国,因为郑国接纳了公子冯的缘故。二十七年(前717),郑君才朝拜周桓王,桓王对郑攫取庄稼一事很生气,没有按礼仪对待他。二十九年(前715),庄公生气周桓王没有礼遇自己,故意用祊(bēng,崩)与鲁国交换了靠近许国的鲁国的田地。三十三年(前711)宋国杀死了孔父。三十七年(前707),庄公不朝拜周桓王,桓王率领陈、蔡、虢、卫国讨伐郑国。庄公和祭仲、高渠弥出兵迎击,大败桓王的军队,祝聸射中了桓王的手臂。祝聸请求继续追击桓王,郑庄公阻止他说:“侵犯长者尚且要遭到责难,何况欺辱天子呢?”于是祝聸才停止追击。庄公深夜派祭仲询问桓王的箭伤。
三十八年(前706),北戎讨伐齐国,齐国派使者向郑国求援,郑国派太子忽领军救援齐国。齐(xī,西)公想把女儿嫁给太子忽。忽辞谢说:“我国是个小国,不宜和齐大国相匹配。”当时,祭仲与太子在一起,规劝太子答应娶亲,说:“我们郑国国君有很多宠爱的姬妾,太子得不到太国的援助将不能即位,三位公子都可以成为国君。”祭仲所说的三位公子,有太子忽,及他的弟弟突,小弟弟子亹(wěi,伟)。
四十三年(前701),郑庄公逝世。当初,祭仲很受庄公宠信,庄公让他作上卿,庄公让祭仲为自己迎娶了邓国美女,生下了太子忽,所以祭仲立忽为君,这就是昭公。
庄公又曾娶宋国的雍氏女子,生下厉公突。雍氏女子很受国君宠爱。宋庄公听说祭仲拥立忽,就派人把祭仲骗来逮捕了他,威胁他说:“不立突为君,将处死你。”宋国君也逮捕了突求取贿赂。祭仲答应了宋国,并与宋国君盟誓。他准备带着突回国,拥立突为国君。昭公忽听说祭仲因宋国的要挟拥立自己的弟弟突为国君,九月丁亥日,忽逃到了卫国。己亥日,突来到郑都即位,这是厉公。
厉公四年(前697),祭仲专权。厉公提心此事,暗中让祭仲的女婿纠杀死祭仲。雍纠的妻子是祭仲的女儿,她知道此事后,问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一位更亲。”母亲说:“父亲只有一个,丈夫却可以有很多选择的!”祭仲女就把此事告诉了祭仲,祭仲反而杀死了雍纠,并暴尸于闹市上。厉公对祭仲无可奈何,对雍纠却很生气,说:“与妇人商量,死本来就活该了,”夏季,厉公被赶到边界的栎邑居住。祭仲迎来了昭公忽,六月乙亥日,忽又回到郑都即位了。
秋季,郑厉公依靠邑的人杀死了栎邑大夫单伯,于是就定居在栎邑。诸侯们听说厉公逃跑了,就讨伐郑国,但没有战胜郑国就离去了。宋国赠给厉公很多军队,让他在栎邑坚守防备,郑国因此也不再讨伐邑。
昭公二年(前695),从昭公做太子时,父亲庄公就想拜高渠弥为上卿,太子忽厌恶高渠弥,庄公不听忽的意见,终于让渠弥做了卿。等到昭公即位,渠弥担心昭公杀害自己,冬季十月辛卯日,渠弥与昭公出外打猎,在郊野射杀了昭公。祭仲与渠弥不敢接纳厉公,便改立昭公的弟弟子亹做国君,就称子亹,他没有谥号。
子亹元年(前694)七月,齐襄公在首止会合诸侯,郑子亹赴会,高渠弥辅佐,跟从子亹前往,祭仲借口有病没去。祭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齐襄公做公子时,子亹曾经与他相斗过,双方结仇,等到诸侯相会时,祭仲请求子亹不要去。子亹说:“齐国强大,厉公又住在栎,假使我不去,齐就会率领诸侯攻打我,并让厉公回到国都。我不如前往,去了为什么一定受辱呢,而且,又为何一定落到象你所设想的那步田地呢!”子亹终于前往了。祭仲担心齐国会杀死子亹及随从,所以声称有病。子亹到了首止,也未向齐侯道歉,齐侯十分生气,就设下伏兵杀死了子亹。高渠弥逃回了郑国,与祭仲商议,把子亹的弟弟公子婴从陈国叫来拥立成国君,这是郑子。这一年,齐襄公让公子彭生趁鲁公酒醉摧折其肋骨杀死了鲁桓公。
郑子八年(前686),齐国管至父等人作乱,杀死了自己的国君襄公。十二年(前682),宋国人万长杀死了自己的国君湣公。这年,郑国祭仲去世了。
十四年(前680),从前随郑厉公突逃亡在栎邑的人派人诱骗动持了大夫甫假,要挟甫帮助厉公回国都复位。甫假说:“赦免我,我替你杀死郑子让你回到国都。”厉公与他订立盟约后,才释放了他。六月甲子日,甫假杀死了郑子和他的两个儿子,并迎来厉公突,突从栎又回来即位。当初,在郑都南门城内有一条蛇与城外一条蛇争斗,城内的蛇死去。过了六年,厉公果然又回来了。厉公回到郑都后就责备自己的伯父原说:“我失去了国家到都外居住,伯父却无意接纳我,也太过分了。”原说:“事奉国君不能有二心,这是做人臣的本分。我知道罪过了。”说完竟自杀身亡。厉公于是又对甫假说:“你事奉国君有二心。”于是杀死了他。临死甫假后悔地说:“对郑子的大德不去报答而有此下场,实在是应该啊!”
厉公突复位后元年(679),齐桓公开始称霸。
五年(前675),燕国、卫国与周惠王的弟弟颓一起讨伐周惠王,惠王逃到温,弟弟颓即位为周王。六年(前674),惠王向郑国告急,厉公率军攻打周王子颓,未打胜,于是厉公与周惠王一起撤回郑国,惠王住在栎。七年(前673)的春天,郑厉公与虢叔共同袭击杀死了王子颓,护送惠王到周都。
秋季,厉公逝世,儿子文公踕(jié,洁)即位。厉公刚刚即位四年,就逃到栎居住,在栎住了十七年,又回到郑都,在位七年,与逃亡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二十八年。
文公十七年(前656),齐桓公率军打败了蔡国,于是攻打楚国,一直打到召陵。
二十四年(前649),文公有一个名叫燕姞(jí,吉)的贱妾,梦到天帝给她一株兰草说:“我是伯鯈(yóu,由)。我是你的祖先。用这株兰草做你的儿子,兰草有浓烈醇正的香气。”燕姞把此梦告诉文公,文公便与她同房了。并赠送她兰草作为凭证。于是燕姞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兰。
三十六年(前637),晋公子重耳路过郑国,郑文公没有礼待他。文公的弟弟叔詹说:“重耳是贤人,又与咱们同姓,受穷困经过您处,您不能对他无礼。”文公说:“诸侯中逃亡的公子路过此处的有很多,怎么都能按礼招待他们呢!”叔詹说:“您如果不礼待他,就杀死他,不杀,他假使返回国内,就是郑国的忧患了。”文公不听从叔詹的意见。
三十七年(前636)的春天,晋公子重耳返回晋国,即位了,这就是晋文公。秋季,郑国攻入滑国,滑国唯郑命是听,不久,滑国又亲附卫国,于是郑国又攻打滑国。周襄王让伯服替滑国说情,郑文公怨恨惠王曾逃到栎,是文公的父亲厉公护送惠王回朝复位的,但惠王却没有赏赐厉公爵位俸禄,又怨恨襄王亲附卫国,滑国,所以文公不听从襄王为滑国的说情反而囚禁了伯服。襄王十分生气,联合翟人攻打郑国,没有获胜。冬季,翟人攻打周襄王,襄王逃到郑国,郑文公让襄王住在池(fàn,泛)。三十八年(前635),晋文公把周襄王送回成周。
四十一年(632),郑国帮助楚国攻击晋国。因晋文公当年路过郑,郑对他无礼,所以郑国背叛晋国帮助楚国。四十三年(前630),晋文公与秦缪公共同包围郑都,讨伐郑君帮助楚国攻打晋国,以及文公路过郑君的无礼罪行。当初,郑文公有三位夫人,五个宠爱的儿子,都因罪早死。郑文公厌恶子瑕,赶走了各位公子。子兰逃到晋国,跟从晋文公包围郑都。当时子兰事奉晋文公很恭敬,晋文公十分宠幸他。他在晋暗中活动,借机要求回郑做太子。晋国这时想得到叔詹并杀死他。郑文公很害怕,不敢对叔詹说,叔詹听到这个情况,告诉郑君说:“我曾对您说,要杀死重耳,您却不听从我的意见,晋国终于成为我国的忧患了。可是晋国之所以包围郑都就是因为我,我死了而能赦免郑国,这是我的心愿。”于是叔詹自杀了。郑人把叔詹尸首送给晋国。晋文公说:“一定想见一下郑君,污辱他后再离去。”郑人担心这件事,就派人私下对秦国说:“打败了郑国对晋国有好处,并非对秦国有利。”秦军听后才撤军。晋文公送子兰到郑国做太子,借机通报了郑国。郑国大夫石癸说:“我听说姓姞的女儿是后稷的元配,她的后裔应当有兴发的,子兰的母亲就是他的后裔。况且夫人的儿子都已不在世了,剩下的儿子没有比得上兰贤能的。现在晋国包围郑都很急迫,晋国替子兰请求回郑,没有比这个条件更好的了!”于是郑国答应了晋国,与晋国订立盟约,终于立子兰为太子,晋军才撤走。
四十五年(前628),郑文公逝世了,子兰即位,这是缪公。
缪公元年(前627)的春天,秦缪公派三位将军率军想攻打郑国,到了滑国,遇上郑国商人弦高,弦高诈称奉郑君之命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劳,所以秦军没再继续进军就回国了,晋军在崤打败秦军。当初,郑文公逝世后,郑国都城的卫戍官缯贺把郑国的内情出卖给秦国,所以秦军才来攻打郑国。三年(前625),郑国派军跟从晋国攻打秦国,在汪打败秦军。
楚国太子商臣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成王即位。二十一年(前607),楚国与宋国华元攻打郑国。华元宰羊犒劳士兵,却未给自己的驾车者羊斟肉食,羊斟恼怒把车赶到郑国,郑国囚禁了华元,宋国用重金赎回华元而华元早已逃走。晋国让赵穿率军攻打郑国。
二十二年(前606),郑缪公逝世,儿子夷即位,这是灵公。
灵公元年(前605)的春天,楚国献给灵公鼋。子家、子公将要朝拜灵公,子公的食指颤动了一下,对子家说:“我的手指曾动过,一定要吃珍异食物了。”等到入宫后,见到灵公进食鼋汤,子公笑道:“果然如此。”灵公问子公为何笑,子公把以上情况告诉了灵公。灵公叫他过去,却唯独没把汤给他喝,子公很生气,手指在汤里沾了一下尝了尝就出了宫。灵公很生气,想杀死子公。子公与子家商义先下手。夏季,他们杀死了灵公。郑人想立灵公的弟弟去疾,去疾谦让说:“一定让贤能的人即位,而我去疾无才能;一定按长少顺序即位,那么公子坚比我年长。”坚是灵公的弟弟,去疾的哥哥。于是就立了子坚为君,这是襄公。
襄公即位后,将要把缪氏家族斩尽杀绝。缪氏是杀死灵公的子公的家族。去疾说:“一定要杀死缪氏家族,我也将要离开郑国了。”襄公这才停止。并任命缪氏都为大夫。
襄公元年(前604),楚国生气郑国接受了宋国贿赂释放了华元,攻打郑国。郑国背叛楚国,与晋国亲近。五年(前600),楚国又攻打郑国,晋国来救助郑国。六年(前599),子家去世,郑都的人们又赶出了子家家族,因为他杀死了灵公。
七年(前598),郑国与晋国在鄢陵结盟。八年(前597),楚庄王因为郑国与晋国结盟,来讨伐郑国,包围郑都三个月,郑国献出国都投降了楚国。楚王从皇门入了城,郑襄公脱去上衣露出胳膊手牵着羊迎接楚王说:“我不能在边城事奉您,让您生气地来到我国国都,这是我的罪过。我不敢唯命是听。你把我流放到江南,把郑赐给诸侯,我也唯命是听。如果君王没有忘记周厉王、周宣王、郑桓公、郑武公,可怜他们,不忍心断绝他们的祭礼,您就给我不毛之地,使我又能够事奉你,这是我的愿望,可是我不是敢有所希望。我只不过冒昧地表露我的真心,对您将唯命是听。”庄王为些让军队退却三十里后驻扎下来。楚国大臣们说:“我们千里迢迢人郢来到这里,官兵们也长久地劳苦了。现在已经打下的国家又放弃,为什么?”庄王说:“我们之所以讨伐,是讨伐不驯服的国君。今天人家已经服服贴贴了,还有什么要求的呢?”楚军终于撤去。晋国听说楚国攻打郑国,派军救援。晋军出发时,晋国意见不统一,犹不决所以来迟了,等到到了黄河,楚军已经离去。晋国将帅有的想渡河追击,有的想班师回国,但终于渡过黄河。庄王听说后,反转身攻击晋军。郑国反而帮助楚国,在黄河上把晋军打得大败。十年(前595),晋国又来攻打郑国,因为它反对晋却亲近楚国。
十一年前(594),楚庄王讨伐宋国,宋国向晋国告急。晋景公想派军救助宋国,伯宗进谏晋君说:“上天正兴助楚国,不能攻打楚。”晋国于是找到一位壮士是霍国人解扬,字子虎。晋国让解扬欺骗楚国,让宋国不要投降,解扬路过郑国,郑国和楚国关系亲密,就逮捕解扬献给楚国。楚王赏赐给解扬一份厚礼并与他立约,让他说反话,叫宋国赶快投降,楚王多次要挟解扬,解扬才勉强答应。于是楚王让解扬登上观望敌军的巢车,让他向宋军喊话。但解扬竟违背与楚人的相约,传达了晋君给他的命令,大声喊:“晋国正聚集全国的军队来援救宋国,宋国虽然形势紧迫,但千不要投降楚国,晋军马上就要赶到了!”楚王一听非常生气,将要杀死解扬。解扬说:“国君以制定命令为本分,臣民以执行命令为讲信用。我接受我国国君的命令出国办事,宁死也不以让君命受损。”庄王说:“那么,你已经答应了我,尔后又背叛,你的信用在哪儿呢?”解扬说:“我所以答应您,就是想用来完成我国国君的命令。”解扬将要受刑时,回头对楚军说:“做人臣的不要忘记竭尽忠诚尔后去死!”楚王的弟弟们都进谏楚王赦免解扬,于是楚王赦免了他,让他回晋国。晋国授予他上卿。
十八年(前587),襄公逝世,儿子悼公(mì,秘)即位。
悼公元年(前586),许灵公到楚国中伤郑国,悼公便让弟弟(gǔn,滚)去楚自我申辩。申辩不成功,楚国囚禁了。于是郑悼公来晋讲和两国言归于好。与楚国子反有交情,子反说情把放回郑国。
二年(前585),楚国攻打郑国,晋军来救助。当年,悼公逝世,郑国立悼公的弟弟,这是成公。
成公三年(前582),楚共王说:“对郑成以来说,我是有恩德的。”便派人来郑与成公订立盟约。成公暗中与楚国结盟了。秋季,成公朝拜晋国,晋说:“郑国暗中与楚讲和了”,逮捕了成公。并派栾书攻打郑国。四年(前581)的春季,郑国担心晋国来包围,公子如便立成公的哥哥(xū,需)做国君。当年四月,晋国听说郑国又立了新君,就让成公回国了。郑人听说成公回国,又杀死了迎接成公。晋军撤去。
十年(前575),郑国背叛了与晋国的盟约,与楚国结了盟。晋厉公很生气,派军攻打郑国。楚共王救助了郑国。晋楚在鄢陵交战,楚军失败了,晋军射伤楚共王的眼睛,双方才停战离去。十三年(前572),晋悼公攻打郑国,驻军在洧(wěi,伟)上。郑军据城守卫,晋军也离去了。
十四年(前571),成公逝世,儿子挥即位,这是釐公。
釐公五年(前566),郑国国相子驷朝拜釐公,釐公没有礼遇他。子驷十分生气,让厨师用毒药杀死了釐公,向诸侯们报丧说“釐公患了急证病故。”立釐公儿子嘉,嘉当年五岁,这是简公。
简公元年(前565),公子们商议想杀死国相子驷,子驷发觉了,反而把公子们全部杀死了。二年(前564),晋国讨伐郑国,郑国与晋国结为盟好,晋国才离去。冬季,郑国又与楚国订立盟约。子驷被杀,所以又亲近晋又亲近楚。三年(前563),宰相子驷想自己立为国君,公子子孔派尉止杀死了宰相子驷代替了他。子孔又想自立为国君。子产说:“子驷自立是不行的,所以你杀了他,今天你又仿效他,这样,内乱就没有平息的那一天了。”于是子孔听从了子产的意见,仍然只做了郑简公的国相。
四年(前562),晋国生气郑国与楚国订立盟约,攻打郑国,郑国又与晋国结盟。楚共王救援郑国,打败了晋军。简公想和晋国讲和,楚国又囚禁了郑国使者。
十二年(前554),简公对国相子孔专揽大权很愤慨,杀死了子孔,让子产做上卿。十九年(前547),简公到晋,给卫君说情让他回国,并把六个邑封给子产。子产辞让,只接受了三个邑。二十二年(544),吴国派延陵季子到郑国,延陵季子与子产一见如故,对子产说:“郑国执政的人多邪行,灾难将要降临,大权将落到你手中。你如果当政,一定按仪治国;否则,郑国将惨败。”子产厚遇了季子。二十三年(前543),各位公子竞争宠爱互相残杀,又想杀死子产。有的公子进谏说:“子产是仁爱之人,郑之所以能生存就是因为子产,千万不要杀死他!”公子们才罢手。
二十五年(前541),郑国派子产到晋国,询问平公的病情。平公问:“我占卜后说是实沈、台骀作崇,史官不了解他们的来历,冒昧地请问他们是什么神?”子产回答说:“高辛氏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阏伯,二子叫实沈,两人住在大森林里,互相不容,每天拿着干戈互相征伐,尧帝不喜欢他们,于是让伯迁到商丘住,主持祭祀辰星,商人因此沿袭下来,所以辰星称为商星,尧帝让实沈到大夏住,主持祭祀参(shēn,身)星,唐人因此沿袭下来,服侍夏朝、商朝,唐的末世君主叫唐叔虞。当武王夫人邑姜正怀大叔时,曾梦见天帝对夫人说:“我让你的儿子叫虞,就把唐封给他,委托他祭祀参星,在那里繁育后代。”等到大叔生出后,手掌心的纹理象“虞”字,于是用虞命名了。等到周成王灭亡了唐后,就把唐封给了大叔。所以参星是晋国的星宿。从这了解到,实沈是参星神。过去金天氏有个叫昧的后裔,做水官长,生了允格、台骀。台骀能继承前辈的官职,很好地疏通了汾水、洮水,给大泽修筑堤防,住在太原。颛(zhuān,专)顼(xū,须)帝因此嘉奖了他,把汾水封给他。沈、姒、蓐、黄国实际掌管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统治了汾水流域,灭亡了这一带的国家。从这里看,台骀是汾水、洮水神。可是,这两位神灵都不会危害您的身体,对于山河神,在发生水旱灾时应祭祀,对于日月星辰神,在雪霜风雨不按时令来到时应祭祀;您有病,那是饮食哀乐女色所造成的。”平公及叔向到子产这番议论后称赞说:“对,您真不愧为知识渊博的君子!”送给子产丰厚的礼物。
二十七年(前539)的夏天,郑简公去朝拜晋君。冬季,郑国怕楚灵王强大,又朝拜楚国,子产都跟从了。二十八年(538),郑君生病,派子产会见诸侯,与楚灵王在申订立盟约,楚王杀死了齐国庆封。
三十六年(前530),简分逝世了,儿子定公宁即位。秋季,定公朝拜了晋昭公。
定公元年(前529),楚国公子弃疾杀死了国君灵王自立为君,这是平王。平王想在诸侯中做仁义道德之事,把灵王侵占郑国的土地都还给了郑国。
四年(前526),晋昭公逝世了,晋国的六卿强盛起来,国家力量减弱了。子产对韩宣子说:“执掌政权一定凭仁义道德,不要忘记政权巩固的原因。”
六年(前524),郑国发生火灾,定公想祭祷消灾。子产说:“不如修行德政。”
八年(前522),楚国太子建逃到郑国。十年(前520),太子建与晋国商议袭击郑国。郑国杀死了太子建,太子建的儿子逃到吴国。
十一年(前519),定公到了晋国。晋与郑商议,杀死周王室 作乱的臣子,送敬王回周。
十三年(前517),定公逝世了,儿子献公虿(chài,去声,柴)即位。献公十三年(前510)逝世,儿子声公胜即位。正在这时候,晋国六卿强盛了,侵夺郑国领土,郑于是衰落了。
声公五年(前496),郑国相子产逝世,郑人都哭泣,悲悼他如同悲悼自己的亲人。子产是郑成公的小儿子。为人仁慈关怀别人,事奉君王忠诚老实。孔子曾经路过郑国,与子产亲如兄弟。听到子产死去,孔子悲哭道:“子产的仁爱,真是古代的遗风啊!”
八年(前493),晋国的范氏、中行氏反叛晋国,晋向郑国告急,郑国救助他们。晋国因而攻打郑国,在铁把郑军打得大败。
十四年(前487),宋景公亡了曹国。二十年(前481),齐国田常杀死了自己的国君简公,田常做了齐国国相。二十二年(前479),楚惠王灭亡了陈国。孔子逝世了。
三十六年(前465),晋国知伯讨伐郑国,攻取了九个城邑。
三十七年(前464),声公逝世了,儿子哀公即位。哀公八年(前455),郑人杀死了哀公立了声公的弟弟丑为国君,这是共公。共公三年(452),三晋消灭了知伯。三十一年(前424),共公逝世了,儿子幽公即位。幽公元年(前423),韩武子讨伐郑国,杀死了幽公。郑人立了幽公的弟弟为国君,这是公。
公十五年(前408),韩景侯讨伐郑国,攻取了雍丘。郑国修筑了京城。
十六年(前407),郑国讨伐韩国,在负黍打败了韩军。二十年(前403),韩、赵、魏成为诸侯国。二十三年(前400),郑国包围了韩国的阳翟。
二十五年(前398),郑君杀死了国相阳。二十七年(前396),子阳的党羽一起杀死了公骀,立了幽公的弟弟乙为国君,这是郑君。
郑君乙即位两年,被郑国占领的负黍的人反叛,使负黍回归韩国。十一年(前385),韩国讨伐郑国,夺下了阳城。
二十一年(前375),韩哀侯灭亡了郑国,吞并了郑国。
太史公说:有句俗话说:“用权势和利害使关系密切的,权势利害终止了,关系就疏远了。”这句话说得是甫瑕。甫瑕虽然靠劫持杀死了郑子接纳厉公回国,但厉公终于背叛了他并杀死了,与晋国的里克有什么区别呢?象荀息那样坚守节操,即使死了也不能保住奚齐。所以说,变乱的产生,原因也是很多的呀!
【原文】【注解】
郑桓公友者,周厉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①。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郑。封三十三岁,百姓皆便爱之。幽王以为司徒。和集周民②,周民皆说③,河洛之间,人便思之。为司徒一岁,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畔之④。于是桓公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⑤?”太史伯对曰:“独洛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对曰:“地近虢、郐,虢、郐之君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⑥,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对曰:“昔祝融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于周未有兴者,楚后也。周衰,楚必兴。兴,非郑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对曰:“其民贪而好利,难久居。”公曰:“周衰,何国兴者?”对曰:“齐、秦、晋、楚乎?夫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⑦。秦,嬴姓,伯翳之后也,伯翳佐舜怀柔百物⑧。及楚之先,皆尝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纣后,成王封叔虞于唐,其地阻险,以此有德与周衰并,亦必兴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⑨,东徙民洛东,而虢、郐果献十邑,竟国之⑩。
二岁,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并杀桓公。郑人共立其子掘突,是为武公。
①庶弟:《集解》云:“《年表》云母弟。” ②和集:同“和辑”;和协安抚。 ③说:通“悦”。 ④畔:通“叛”。 ⑤逃死:死里逃生。⑥用事:当权。 ⑦典礼:制度和礼仪。 ⑧怀柔:旧指统治者用政治手段笼络人心,使之归服。 ⑨卒:通“猝”。急速,突然。 ⑩据《国语》等载,桓公死幽王之难,其子武公与平王东徙,卒定下邑之地以为国,河南新郑是也。然则桓公始谋,非身得也。武公始国,非桓公也。武灭虢、郐、非王徙之而献邑也。十邑中八邑各为其国,非虢、郐之地,无由献之也。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①,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爱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请公,欲立段为太子,公弗听。是岁,武公卒,寤生立,是为庄公。
庄公元年,封弟段于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国②,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③,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于是庄公迁母武姜于城颖,誓言曰:“不至黄泉④,毋相见也。”居岁余,已悔思母。颖谷之考叔有献于公,公赐食。考叔曰:“臣在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⑤,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遂从之,见母。
①寤生:逆生。寤通“忤”。武姜生太子脚先出母体,难产,故名之曰寤生。 ②国:国都。 ③缮:修补。 ④黄泉:指人死后伏葬的地穴。下句“穿地至黄泉”的黄泉则是指地下的泉水。 ⑤恶:厌恶。
二十四年,宋缪公卒,公子冯奔郑。郑侵周地,取禾。二十五年,卫州吁弑君桓公自立,与宋伐郑,以冯故也。二十七年,始朝周桓王。桓王怒其取禾,弗礼也。二十九年,庄公怒周弗礼,与鲁易祊、许田①。三十三年,宋杀孔父。三十七年,庄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陈、蔡、虢、卫伐郑。庄公与祭仲、高渠弥发兵自救,王师大败。祝聸射中王臂。祝聸请从之②,郑伯止之,曰:“犯长且难之,况敢陵天子乎?”乃止,夜令祭仲问王疾。
①与鲁祊(bēng,崩)、许田:《索隐》曰:“许田,近许之田,鲁朝宿之邑。祊者,郑所受助祭太山之汤沐邑。郑以天子不能巡宋,故以祊易许田,各从其近。”详见《鲁周公世家》注。 ②从:追逐。
三十八年,北戎伐齐①,齐使求救,郑遣太子忽将兵救齐。齐釐公欲妻之②,忽谢曰:“我小国,非齐敌也③。”时祭仲与俱,劝使取之④,曰:“君多内宠,太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所谓三公子者,太子忽,其弟突,次弟子亹也。
四十三年,郑庄公卒。初,祭仲甚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公使娶邓女⑤,生太子忽,故祭仲立之,是为昭安。
庄公又娶宋雍氏女,生厉公突。雍氏有宠于宋。宋庄公闻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诱召祭仲而执之⑥,曰:“不立突,将死。”亦执以求赂焉。祭仲许宋,与宋盟。以突归,立之。昭公忽闻祭仲以宋是要弟突⑦,九月(辛)[丁]亥,忽出奔卫。己亥,突至郑,立,是为厉公。
①北戎:部族名,即山戎。 ②釐:通“僖”。 ③敌:匹敌。 ④取:通“娶”。 ⑤娶:迎娶。 ⑥执:逮捕。 ⑦要:要挟。
厉公四年,祭仲专国政①。厉公患之,阴使其婿雍纠欲杀祭仲②。纠妻,祭仲女也,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母曰:“父一而已,人尽夫也。”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杀雍纠,戮之于市。厉公无奈祭仲何,怒纠曰:“谋及妇人,死固宜哉!”夏,厉公出成居邑栎。祭仲迎昭公忽,六月乙亥,复入郑,即位。
秋,郑厉公突因栎人杀其大夫单伯,遂居之。诸侯闻厉公出奔,伐郑,弗克而去。宋颇予厉公兵,自守于栎,郑以故亦不伐栎。
①专:专擅。 ②阴:暗中。
昭公二年,自昭公为太子时,父庄公欲以高渠弥为卿,太子忽恶子,庄公弗听,卒用渠弥为卿。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已,冬十月辛卯,渠弥与昭公出猬,射杀昭公于野。祭仲与渠弥不敢入厉公,乃更立昭公引子亹为君,是为子亹也,无谥号①。
子亹元年七月,齐襄公会诸侯于首止,郑子亹往会,高渠弥相②,从,祭仲称疾不行。所以然者,子亹自齐襄公为公子之时,尝会斗,相仇,乃会诸侯,祭仲请子亹无行。子亹曰:“齐强,而厉公居栎,即不往,是率诸侯伐我,内厉公③。我不如往,往何遽必辱④,且又何至是!”卒行。于是祭仲恐齐并杀之,故称疾。子亹至,不谢齐侯,齐侯怒,遂伏甲而杀子亹。高渠弥亡归,归与祭仲谋,召子亹弟公子地陈而立之,是为郑子。是岁,齐襄公使彭生醉拉杀鲁桓公。
①谥:古代帝王及官僚死后,按生前的事迹,由统治阶级所给予的表示褒贬的称号。 ②相:辅佐。 ③内:通“纳”。 ④遽:“讵”。岂,何。
郑子八年,齐人管至父等乱,弑其君襄公。二十年,宋人长弑其君湣公。郑祭仲死。
十四年,故郑亡厉公突在栎者使人诱劫郑大夫甫假,要以求入。假曰:“舍我,我为君杀郑子而入君。”厉公与盟,乃舍之。六月甲子,假杀郑子及其二子而迎厉公突,突自栎复入即位。初,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居六年,厉公果复入。入而让其伯父原曰:“我亡国外居,伯父无意入我,亦甚矣。”原曰:“事君无二心,人臣之职也①。原知罪矣。”遂自杀。厉公于是谓甫假曰::“子之事君有二心矣。”遂诛之。假曰:“重德不报②,诚然哉?”
①职:本分,职分。 ②重德:大德,厚德。
厉公突后元年,齐桓公始霸。
五年,燕、卫与击惠王弟颓伐王①,王出奔温,立弟颓为王。六年,惠王告急郑,厉公发兵击周王子颓,弗胜,于是与周惠王归,王居于栎。七年春,郑厉公与虢叔袭杀王子颓而入惠王于周。
秋,厉公卒,子文公踕立。厉公初立四岁,亡居栎,居栎十七岁,复入,立七岁,与亡凡二十八年。
①据《左传·庄公十九年》载:初,王姚得宠于庄王,生子颓。子颓有宠,国当他的老师。惠王即位后,夺取了国的圃作为自己的圃,夺了近于王宫的边伯的房产,又夺了子禽祝跪与詹父的田地,还没收了膳夫石速的俸禄。所以国、边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借着苏氏反对王室而作乱。秋天,五大夫奉子颓之命讨伐惠王,未取胜,逃到温。苏子又奉子颓之命逃到卫国。卫师、燕师共同讨伐周朝。冬,立子颓。
文公十七年,齐桓公以后蔡,遂伐楚,召陵。
二十四年,文公之贱妾曰燕姞,梦天与之兰,曰:“余为伯鯈。余,尔祖也。以是为而子①,兰有国香②。”以梦告文公,文公幸之③,而予之草兰为符④。遂生子,名曰兰。
三十六年,晋公子重耳过,文公弗礼。文公弟叔詹曰:“重耳贤,且又同姓,穷而过君,不可无礼。”文公曰:“诸侯亡公子过者多矣,安能尽礼之!”詹曰:“君如弗礼,遂杀之;弗杀使即反国⑤,为郑忧矣。”文公弗听。
三十七年春,晋公子重耳反国,立,是为文公。秋,郑入滑,滑听命,已而反与卫⑥,于是郑伐滑。周襄王使伯犕请滑。郑文公怨惠王之亡在栎,而文公父厉公入之,而惠王不赐厉公爵禄,又怨襄王之与卫滑,故不听襄王请而囚伯服。王怒,与翟人伐郑,弗克。冬,翟攻伐襄王,襄王出奔郑,郑文公居王于氾。三十八年,晋文公入襄王成国。
①而:通“尔”,你。 ②国香:极为浓烈的香气。后称兰花为国香。 ③幸:宠爱。 ④符:凭证。 ⑤反:通“返”。⑥与:亲附。
四十一年,助楚击晋。自晋文公之过无,故背晋助楚。四十三年,晋文公与秦穆公共围郑,讨其助楚攻晋者,及文公过时之无礼也。初,郑文公有三人,宠子五人,皆以罪蚤死①。公怒,溉逐群公子②。子兰奔晋,从晋文公围郑。时兰事晋文公甚谨,爱幸之,乃和于晋,以求入郑为太子。晋于是欲得叔詹为僇③。郑文公恐,不敢谓叔詹言。詹闻,言于郑君曰:“臣谓君,君不听臣,晋卒为患。然晋所以围郑,以詹,詹死而赦郑国,詹之愿也。”乃自杀④。郑人以詹尸与晋。晋文公曰:“必欲一见郑君,辱之而去。”郑人患之,乃使人私于秦曰:“破郑益晋,非秦之利也。”秦兵罢。晋文公欲入兰为太子,以靠郑。郑大夫石癸曰:“吾闻姞姓乃后稷之元妃⑤,其后当有兴者。子兰母,其后也。且夫人子尽已死,余庶子无如兰贤。今围急,晋以为请,利孰大焉!”遂许晋,与盟,而卒立子兰为太子,晋兵乃罢去。
四十五年,文公卒,子兰立,是为缪公。
①据《左传·宣公三年》载,五子中二人以罪见杀,一人早卒,一人为楚酖死,其一子瑕见存,文公恶之,则非五人俱有宠也,亦非皆以罪早死也。蚤:通“早”。 ②溉:《集解》曰:“溉,一作‘瑕’。”由此可见,瑕即子瑕,“溉”当属上。 ③僇:通“戮”,杀。 ④自杀:据《晋世家》载:叔詹未尝自杀。 ⑤元妃:君主或诸侯的“元配”。
缪公元年春,秦缪公使三将将兵欲袭郑,至滑,逢郑贾人弦高诈以十二牛劳军;故秦兵不至而还,晋败之于崤。初,往年郑文公之卒也,郑司城缯贺以郑情卖之,秦兵故来。三年,郑发兵从晋伐秦,败秦兵于汪①。
往年楚太子商臣弑其成王代立。二十一年,与宋华元伐郑。华元杀羊食士②,不与其御羊斟,怒以弛郑,郑囚华元。宋赎华元,元亦亡去。晋使赵穿以兵伐郑③。
二十二年,郑缪公卒,子夷立,是为灵公。
①败秦兵于汪:据梁玉绳《史记志疑》载,晋败秦彭衙,取秦汪邑,两事也,此误合为一。 ②食(sì,四)士:犒劳士兵。 ③赵穿:当作赵盾。
灵公元年春;楚献鼋于灵公①。子家、子公将朝灵公,子公之食指动,谓子家曰:“佗日指动②,必食异物。”及人,见灵公进羹,子公笑曰:“果然!”灵公问笑故,具告灵公③。灵公召之与子家谋先。夏,弑灵公。郑人欲立灵公弟去疾,去疾让曰:“必以贤,由去疾不肖;必以顺,则公子坚长。”坚者,灵公庶弟,去疾之兄也。于是乃立子坚,是为襄公。
①鼋:俗名脚鱼,又名团鱼。 ②佗(tuō,托):同“他”。 ③具:通“俱”,都,完全。 ④《左传·宣公四年》曰“染指于鼎”。
襄公立,将尽去缪氏。缪氏者,杀灵公子公之族家也。去疾曰:“必去缪氏,我将去之。”乃止。皆以为大夫。
襄公元年,楚怒郑受宋赂纵华元①,伐郑。郑背楚,与晋亲。五年,楚复伐郑,晋来救之。六年,子家卒,国人复逐族,以弑灵之也。
七年,郑与晋盟鄢陵。八年,楚庄王以郑与晋盟,来伐,围郑三月,郑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门②,郑襄公肉袒羊以迎③,曰:“孤不能事边邑,使君王怀怒以及弊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君王迁之江南,及以赐诸侯,亦惟命是听。若君王不忘厉、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绝社稷,锡不毛之地④,使复得改事君王,孤之愿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⑤,惟命是听。”庄王为却三十里而后舍。楚群臣曰:“自郢至此,士大夫亦久劳矣。今得国舍之,何如?”庄王曰:“所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乎?”卒去。晋闻楚之伐郑,发兵救郑。来持两端⑥,故迟,比至河,楚兵已去。晋将率或欲渡⑦,或欲还,卒渡河。庄王闻还击晋。郑反助楚,大破晋军于河上。十年,晋来伐郑,以反晋而亲楚也。
①纵:释放。 ②皇门:郑国城门。 ③:通“牵”。④锡:赐。 ⑤布:陈述。 ⑥持两端:犹豫不决。 ⑦率:通“帅”。
十一年,楚庄王伐宋,宋告急于晋。晋景公欲发兵救宋,伯宗谏晋君曰:“天方开楚①,未可伐也。”乃求壮士得霍人解扬,字子虎,诓楚6②,令宋毋楚。过郑,郑与楚亲,乃执解扬而献楚。楚王厚赐与约,使反言,令宋趣降③,三要乃许。于是登解扬楼车④,令呼宋。遂负楚约而致晋君命曰⑤:“晋方悉国兵以救宋,宋虽急,慎毋降楚。晋兵今至矣!”楚庄王大怒,将杀之。解扬曰:“君能命为义⑥,臣能承命为信⑦。爱吾君命以出,有死无陨⑧。”庄王曰:“若之许我,已而背之,其信安在?”解扬曰:“所以许王,欲以成吾君命也。”将死,顾谓楚军曰:“为人臣无忘尽忠得死者!”楚王诸弟皆谏王赦之,于是赦解扬使归。
十八年,襄公卒,子悼公立。
悼公元年,公恶郑于楚,悼公使弟于楚自讼。论不直⑨,楚囚。于是郑悼公来与晋平,遂亲。私于楚子反,子反言归于郑。
二年,楚伐郑,晋兵来救。是岁,悼公卒,立其弟,是为成公。
①开:开拓,扩大。 ②诓:骗。 ③趣(cù,促):赶快。 ④楼车:古代兵车之一种,即没有望楼用以了望敌人的战车。又称“巢车”,状高如鸟巢,用以瞭望敌人。 ⑤致:传达,表达。 ⑥制命:制定与发布命令。⑦承命:接受并贯彻命令。 ⑧陨:坠落。 ⑨直:伸。
成公三年;楚共王曰“郑成公孤有德焉”,使人来与盟。成公私与盟。秋,成公朝晋,晋曰“郑私平于楚”①,执之。使栾书伐郑。四年春,郑患晋围,公子如乃立成公庶兄为君。其四月,晋闻郑立君,乃归成公。郑人闻成公归,亦杀君,迎成公。晋兵去。
十年,背晋盟,盟于楚。晋厉公怒,发兵伐郑。楚共王救郑。晋楚战鄢陵,楚兵败,晋射伤楚共王目,俱罢而去。十三年,晋悼公伐郑,兵于洧上。郑城守,晋亦去。
十四年,成公卒,子恽立。是为釐公。
①平:讲和。
釐公五年,郑相子驷朝釐公,釐公不礼。子驷怒,使厨人药杀釐公①,赴诸侯曰“釐公暴病卒”②。立釐公子嘉,嘉时年五岁,是为简公。
简公元年,诸公子谋欲诛相子驷,子驷觉之,反尽诛朱子。二年,晋伐郑,郑与盟,晋去。冬,又与楚盟。子驷畏诛,故两亲晋、楚。三年,相子驷欲立为君,公子子孔使尉止杀相子驷而伐之。子孔又欲自立。子产曰:“子驷为不可,诛之,今又效之,是乱无时息也。”于是子孔从之而相郑简公。
四年,晋怒郑与楚盟,伐郑,郑与盟。楚共王救郑。败晋兵。简公欲与晋平,楚又囚郑使者。
十二年,简公怒相子孔专国权,诛之,而以子产为卿。十九年,简公如晋请卫君还,而封子产以六邑。子产让,受其三邑。二十二年,吴使延陵季子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者侈③,难将至,政将及子。子为政,必以礼;不然,郑将败。”子产厚遇季子④。二十三年,诸公子争宠相杀,又欲杀子产。公子或谏曰:“子产仁人,郑所以存者子产也,勿杀!”及止。
①使厨人药杀釐公:《年表》云:“子驷使贼夜杀釐公。” ②赴:报丧。 ③侈:邪行。 ④厚遇:厚待。
二十五年,郑使子产于晋,问平公疾。平公曰:“卜而曰实沈、台骀为崇,史官莫知,敢问?”对曰:“高辛氏有二子,长曰阏伯,季曰实沈,居旷林,不相能也①,日操于戈以相征伐。后帝弗臧②,迁阏伯于商丘,主辰③,唐人是因④,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⑤,唐人是因,服事夏、商⑥,其季世曰唐叔虞⑦。当武王邑姜方娠大叔,梦帝谓已:‘余命而子曰虞,乃与之唐,属之参而蕃育其子孙⑧。’及生有文在其掌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国大叔焉⑨。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味,为玄冥师⑩,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11),宣汾、洮(12),障大泽(13),以处太原。帝用之,国之汾川。沈、姒、蓐、黄实守祀。今晋主汾川而灭之。由是观之,则台骀,汾、洮神也。然是二者不害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之灾之(14);日月辰之神,则雪霜雨不时之;若君疾,饮食哀乐女色所生也。”平公乃叔向曰:“善,博物君子也!”厚为之礼于子产。
①能;亲善。 ②臧:善。 ③主:主持祭祀;辰:指心宿,二十八宿之一。 ④因:沿袭。 ⑤参(shēn,身):参宿,二十八宿之一。⑥服事:诸侯定期进贡,各依服数以事天下。 ⑦季世:末世。⑧属:通“嘱”。托付;蕃:繁殖。 ⑨国:古代侯王的封地,此为动词。 ⑩师:长也。 (11)业:继承。 (12)宣:发泄,疏通。 (13)障:修筑堤防。 (14):古代禳灾之祭。
二十七年夏,郑简公朝晋。冬,畏楚灵王之强,又朝楚,子产从。二十八年,郑君病,使子产会诸侯①,与楚灵王盟于申,诛齐庄封。
三十六年,简公卒,子定公宁立。秋,定公朝晋昭公。
定公元年,楚公子弃疾弑君灵王而自立,为平王。欲行德诸侯,归灵王所侵郑地于郑。
四年,晋昭公卒,其六卿强,公室卑。子产谓韩宣子曰:“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
六年,郑火,公欲禳之②。子产曰:“不如修德。”
八年,楚太子建来奔。十年,太子建与晋谋袭郑。郑杀建,建子胜奔吴。
十一年,定公如晋。晋与郑谋,诛周乱臣,入敬王于周。
十三年,定公卒,子献公虿立。以十三年卒,子声公胜立。当是时,晋六卿强,侵六郑,郑遂弱。
①据《春秋·昭公四年》载,郑伯会于申,无病使子产事。 ②禳:祭祷消灾。
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①!”
八年,晋范、中行氏反晋,告急于郑,郑救之。晋伐郑,败郑军于铁。
十四年,宋景公灭曹。二十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而常相于齐,二十二年,楚惠王灭陈。孔子卒。
三十六年,晋知伯伐郑,取九邑。
三十七年,声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八年,郑人弑公而立声公弟丑,是为共公。共公三年,三晋灭知伯。三十一年,共公,子幽公已立。幽公元年,韩武子伐郑,杀幽公。郑人立幽公弟骀,是为公。
①《集解》曰:“子产见受,有古人遗也。”
公十五年,韩景侯伐郑,取雍丘。郑城京。
十六年,郑伐韩,败韩兵于负黍。二十年,韩、赵、魏列为诸侯。二十三年,郑围韩之阳翟。
二十五年,郑君杀其相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共弑公骀而立幽公弟乙为君,是为郑君。
郑君乙立二年,郑负黍反,复归韩。十一年,韩伐郑,取阳城。
二十一年,韩哀侯灭郑,并其国。
太史公曰:语有之,“以权利合者①,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守节如荀息,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
①合:融洽。
赵世家第十三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在《史记》三十世家中《赵世家》是颇具特色的一篇。全文洋洋万言,如长江大河,波澜起伏,精彩片断时有所见。其叙事之生动,人物之逼真,章法之多变,剪裁之精妙,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件大事,其一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二是关于赵氏孤儿的故事。
赵武灵王是战国时期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根据赵国的国情,大胆提出了胡服骑射的主张。实行这一主张,就要改变传统习俗,因而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反对,阻力重重,举步维艰。但武灵王对旧的习惯势力毫不妥协,他力排众议,接连与贵族及大臣进行激烈的论辩,终于使反对者理屈辞穷,不得不同意他的主张。司马迁对武灵王力排众议的记述是颇为详尽的,因为在反复论辩中,这位改革家的远见卓识及其勇气和魄力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当然,作者也记述了胡服骑射使赵国迅速强大的功效。我们从历史上已经看到,胡服骑射之功绝不仅仅局限在赵国,这一移风易俗的措施对中国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是多方面的。司马迁虽然还来不及完全看到这些影响,但他却以敏锐的眼光看到了武灵王的革新措施及不寻常,因而给以充分的肯定。这也正是这位伟大史学家的卓越之处。
赵氏孤儿的故事由于戏曲和小说的传播,早已为人熟知。但最早记述这一故事的正是这篇《赵世家》。司马迁通过这个故事歌颂了正义,鞭笞了邪恶,并揭示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真理。故事情节曲折,惊心动魄;人物形象鲜明,栩栩如生。程婴的忍辱负重,公孙杵臼的慷慨牺牲,屠岸贾的奸邪残暴,无不跃然纸上。但这个故事从唐代以来就不断地受到批评,学者们纷纷指责它并非信史,有人还作了很细致的考证。如果仅从史学角度而论,这种批评不无道理。但《史记》不仅仅是一部史书,也是一部文学杰作。故事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和重要情节可能是作者虚构,或者是出自民间的传闻。以虚构或传闻为史实固然不合史法,但从文学角度而言,恰是很好的创作。如从根本精神来说,这个故事也并不违背历史的真实。元代作家纪君祥据此创作的《赵氏孤儿》杂剧,被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誉为“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试想,如果没有司马迁关于赵氏孤儿的记述,纪君祥怎么可能创作出这部杰出的杂剧来呢!
篇中有几处梦卜的记述。梦卜就是据梦境预卜后事,这种迷信思想应予批判。不过史书中记梦卜等迷信活动并不始于司马迁,《左传》里就有不少这类记载,司马迁还不可能完全摆脱这种影响,这是时代的局限。
【译文】
赵氏的先人和秦人是同一个祖先。传到中衍,他给殷帝太戊赶车。他的后代蜚廉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取名恶来,侍奉纣王,后被周人杀死,他的后代就是秦人。恶来的弟弟名叫季胜,他的后代就是赵人。
季胜生了孟增。孟增受到周成王的宠信,这就是宅皋狼。皋狼生了衡父,衡父生了造父。造父得宠于周穆王。造父选取了骏马八匹,与在桃林得到的盗骊、骅骝、绿耳等名马献给穆王。穆王让造父赶车,到西方去巡视,会见了西王母,快乐得把回去都忘了。不久,徐偃王发动叛乱,穆王乘坐马车,日行千里,攻打徐偃王,把他彻底打败。于是把赵城赐给造父,从此就成为赵氏。
从造父往下经六代传到了奄父,奄父字公仲,周宣王的时候讨伐戎人,他给宣王赶车。在千亩之战中,奄父曾使宣王脱险。奄父生了叔带。叔带的时候,周幽王荒淫无道,他就离开周王朝到了晋国,侍奉晋文侯,开始在晋国建立赵氏家族。
从叔带往下,赵氏宗族越来越兴旺,又过五代传到了赵夙。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晋国征讨霍、魏、耿三国,赵夙为将军征讨霍国。霍公求逃到了齐国。这一年晋国大旱,占卜的结果说:“霍太山的山神作怪。”于是派赵夙到齐国召回霍国国君,恢复了他的地位,让他主持霍太山的祭祀,晋国才又得到丰收。晋献公把耿地赐给赵夙。
赵夙生共孟这一年,正当鲁闵公元年(前661)。共孟生赵衰(cuī,崔),赵衰字子余。
赵衰为侍奉晋献公还是侍奉几位公子进行占卜,结果都不吉利。占卜到侍奉公子重耳时,结果吉利,他就去侍奉重耳。重耳由于骊姬之乱逃亡到翟,赵衰做随从。翟人讨伐廧咎(gāo,高)如,得到两个女子。翟君把年少的女子给重耳为妻,年长的女子给赵衰为妻,生了赵盾。当初,重耳在晋国的时候,赵衰的元配妻子已生了赵同、赵括、赵婴齐。赵衰跟随重耳在外逃亡,共计十九年,才得以返回晋国。重耳做了晋文公,赵衰做原大夫,住在原城,主持国家政事。晋文公所以能返回并且成为霸主,大多是赵衰的计策,这些事记在《晋世家》里。
赵衰回到晋国以后,在晋国的原配妻子坚决要求把他在翟娶的妻子迎接回来,并且让翟妻的儿子赵盾做正宗继承人,而让自己的三个儿子居下位侍奉他。晋襄公六年(前662),赵衰去世,他的谥号是成季。
赵盾接替成季主持国政两年之后,晋襄公去世,太子夷皋年纪小。赵盾由于国家多难,想立襄公的弟弟雍为国君。雍当时在秦国,就派使臣去迎接他。太子的母亲日夜啼哭,叩头对赵盾说:“先君有什么罪过,为什么要抛弃他的嫡子而另找国君呢?”赵盾为此事忧虑,恐怕她的宗亲和大夫们来袭击杀死自己,于是就立了太子,这就是晋灵公,并派兵去拦截到秦国迎接襄公弟弟的一行人。灵公即位之后,赵盾更加独揽晋国的政事。
灵公即位十四年,赵来越骄纵。赵盾多次进谏,灵公不听。一次吃熊掌,没有煮熟,就把膳食官杀了,让人把他的尸体抬出去,正好被赵盾看见。灵公因此害怕,想要杀害赵盾。赵盾平素待人宽厚慈爱,他曾经送食物给一个饿倒在桑树之下的人,这个人回身掩护救了赵盾,赵盾才得以逃走。他还没有逃出国境,赵穿就杀死了灵公,立襄公的弟弟黑臀为君,这就是晋成公。赵盾又回来主持国政。君子讥讽赵盾“身为正卿,逃亡没有出国境,返回来也不诛讨逆贼”,所以史官记载说“赵盾杀了他的国君”。晋景公的时候赵盾去世,他的谥号是宣孟,其子赵朔承袭爵位。
晋景公三年(前597),赵朔率领晋国的下军援救郑国,与楚庄王在黄河边交战。赵朔娶了晋成公的姐姐为夫人。
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要诛杀赵氏家族。当初,赵盾在世的时候,曾梦见叔带抱着他的腰痛哭,非常悲伤;之后又大笑,还拍着手唱歌。赵盾为此进行占卜,龟甲上烧出的裂纹中断,可后边又好了。赵国一位名叫援的史官判断说:“这个梦很凶,不是应验在您的身上,而是在您儿子身上,可也是由于您的过错。到您孙子那一代,赵氏家族将更加衰落。”屠岸贾这个人,起初受灵公的宠信,到景公的时候他就做了司寇,将要发难,就先惩治杀灵公的逆贼以便牵连出赵盾,同时遍告所有的将领说:“赵盾虽然不知情,但仍然是逆贼之首。做臣子的杀害了国君,他的子孙却还在朝为官,这还怎么能惩治罪人呢?请各位诛杀他们。”韩厥说:“灵公遇害的时候,赵盾在外地,我们的先君认为他无罪,所以没有杀他。如今各位将要诛杀他的后人,这不是先君的意愿而是随意滥杀,随意滥杀就是作乱。为臣的有大事却不让国君知道,这是目无君主。”屠岸贾不听。韩厥就告知赵朔赶快逃跑。赵朔不肯逃跑,他说:“您一定能不使赵氏的香火断绝,我死了也就没有遗恨了。”韩厥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谎称有病不出门。屠岸贾不请示国君就擅自和将领们在下宫攻袭赵氏,杀死了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且灭绝了他们的家族。
赵朔的妻子是成公的姐姐,有赵朔留下的身孕,她逃到景公宫里躲藏起来。赵朔的一位门客名叫公孙杵臼,杵臼对赵朔的朋友程婴说:“你为什么不死?”程婴说:“赵朔的妻子有身孕,如果有幸是男孩,我就奉养他;如果是女孩,我再慢慢去死。”过了不久,赵朔的妻子分娩,生下男孩。屠岸贾听到后,到宫中去搜查。大人把婴儿放在裤子里,祷告说:“赵氏宗族要是灭绝,你就大哭;如果不会灭绝,你就不要出声。”搜查到这里的时候,婴儿竟然没有声音。脱险以后,程婴对公孙杵臼说:“今天一次搜查没有找到,以后一定要再来搜查,怎么办呢?”公孙杵臼说:“扶立遗孤和死哪件事更难?”程婴说:“死很容易,扶立遗孤很难啊。”公孙杵臼说:“赵氏的先君待您不薄,您就勉为其难吧;我去做那件容易的,让我先死吧!”于是两人设法得到别人家的婴儿背着,给他包上漂亮的小花被,藏到深山里。程婴从山里出来,假意对将军们说:“我程婴没出息,不能扶养赵氏孤儿,谁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藏在哪里。”将军们都很高兴,答应了他,就派兵跟随程婴去攻打公孙杵臼。杵臼假意说:“程婴,你这个小人哪!当初下宫之难你不能去死,跟我商量隐藏赵氏孤儿,如今你却出卖了我。即使你不能抚养,怎能忍心出卖他呢!”他抱着婴儿大叫道:“天哪!天哪!赵氏孤儿有什么罪?请你们让他活下来,只杀我杵臼可以吧。”将军们不答应,立刻杀了杵臼和孤儿。将军们以为赵氏孤儿确实已经死了,都很高兴。然而真的赵氏孤儿却仍然活着,程婴终于和他一起隐藏到深山里。
过了十五年,晋景公生病,进行占卜,占卜的结果说是大业的子孙后代不顺利,因而做怪。景公问韩厥,韩厥知道赵氏孤儿还在世,便说:“大业的后代子孙中如今已在晋国断绝香火的,不就是赵氏吗?从中衍传下的后代都是姓嬴的了。中衍人面鸟嘴,来到人世辅佐殷帝太戊,到他的后代辅佐的几位周天子,都有美好的德行。再往下到厉王、幽王时昏庸无道,叔带就离开周王朝来到晋国,侍奉先君文侯,一直到成公,他们世代都建立了功业,从未断绝过香火。如今只有君主您灭了赵氏宗族,晋国人都为他们悲哀,所以在占卜时就显示出来了。希望您考虑考虑吧!”景公问道:“赵氏还有后代子孙吗?”韩厥就把实情完全告诉了景公。于是景公就与韩厥商量立赵氏孤儿,先把他找来藏在宫中。将军们进宫问候景公的病情,景公依靠韩厥的众多随从迫使将军们同赵氏孤儿见面。赵氏孤儿名叫赵武。将军们不得已,只好说:“当初下宫那次事变,是屠岸贾策动的,他假传君命,并且向群臣发令,不然的话,谁敢发动变乱呢!如果不是您有病,我们这些大臣本来就要请赵氏的后代了。如今您有这个命令,正是群臣的心愿啊!”当时就让赵武、程婴一一拜谢各位将军,将军们又反过来与程婴、赵武攻打屠岸贾,诛灭了他的家族。景公重又把原属赵氏的封地赐给赵武。
到赵武行了冠礼,已是成人了,程婴就拜别了各位大夫,然后对赵武说:“当初下宫的事变,人人都能死难。我并非不能去死,我是想扶立赵氏的后代。如今赵武已经承袭祖业,长大成人,恢复了原来的爵位,我要到地下去报告给赵宣和公孙杵臼。”赵武啼哭叩头,坚持请求说:“我宁愿使自己筋骨受苦也要报答您一直到死,难道您忍心离开我去死吗?”程婴说:“不行。他认为我能完成大事,所以在我以前死去;如今我不去复命,就会以为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于是就自杀了。赵武为程婴守孝三年,给他安排了祭祀用的土地,春秋祭祀,世代不绝。
赵氏恢复爵位十一年后,晋厉公杀了三位郤(xī,西)氏大夫。栾书害怕牵连到自己,于是就杀了晋君厉公,改立襄公的曾孙周,这就是晋悼公。晋国从此以后大夫的势力逐渐强盛。
赵武接续赵氏宗族后二十七年,晋平公即位。平公十二年(前546),赵武做了正卿。十三年,吴国的延陵季子使晋国,他说:“晋国的政权最后要落到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后代的手里。”赵武死后,谥号是文子。
文子生了景叔。景叔的时候,齐景公派晏婴出使晋国,晏婴和晋国的叔向谈话。晏婴说:“齐国的政权以后最终要落到田氏手里。”叔向也说:“晋国的政权将会落到六卿的手里。六卿很放肆,可是我们国君却不知忧虑。”
赵景叔去世,他生子赵鞅,这就是赵简子。
赵简子在位期间,晋顷公九年(前517),简子会合诸侯在周境内驻守。第二年,送周敬王回周朝,因为他在外躲避他的弟弟子朝。
晋顷公十二年,六卿依照法令诛杀了国君的宗族祁氏和羊舌氏,把他们的领地分为十个县,六卿分别让自家的族人去做大夫。晋国公室从此更加削弱。
再过十三年,鲁国的乱臣阳虎逃到晋国来,赵简子接受了贿赂,对他给以厚待。
赵简子生了病,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害怕了。医生扁鹊看过后走出来,董安于询问病情,扁鹊说:“血脉平和,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也有过这种情况,过了七天才醒过来。醒来的那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了上帝住的地方很快乐。我所以停留的时间久,是由于我正好在受教。上帝告诉我:‘晋国将要大乱,五世不得安宁;他们的后代将称霸,没有年老就死去,称霸者的儿子将要让你们晋国男女混杂。’公孙支写下来并把它藏好,秦国的预言这时就传出来了。献公时的混乱,文公时的称霸,襄公时在殽山大败秦军,回去就纵容淫乱,这些都是您知道的。如今你们君主的病与秦穆公一样,不出三天病一定会好转,好转之后一定有话要讲。”
过了两天半,简子醒过来了。他对大夫们说:“我到了上帝那里非常快乐,和百神在钧天游览。听到了宠伟的乐曲多次演奏,还看到了万舞,不像是夏、商、周三代的音乐,那乐声非常动人。有一头熊要来抓我,上帝让我射它,熊被射中了,死了。又有一只罴过来,我又射它,罴被射中,也死了。上帝非常高兴,赐给我两个竹箱,都配有小箱。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又托付给我一只翟犬,对我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上帝还告诉我:‘晋国将逐渐衰落,再传七代就要灭亡,嬴姓的人将在范魁的西边大败周人,可是你们却不能占有那里。现在我追念虞舜的功勋,到时候我将把舜的后代之女孟姚嫁给你的第七代孙子。’”董安于听了这番话就把它写下来妥为保存。他把扁鹊说的话报告给简子,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亩。
有一天,简子外出,有人拦路,驱赶他也不离开,随从们很生气,要杀他。拦路人说:“我有事要拜见主君。”随从把他的话禀告简子,简子召见他,一见面就说:“嘻!我曾经清楚地看见过你呀。”拦路人说:“让左右侍从退下,我有事禀告。”简子让人们退下。拦路人说:“您生病的时候,我正在上帝身边。” 简子说:“对,有这件事。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拦路人说:“上帝让您射熊和罴,都被您射死了。”简子说:“对,将会怎么样呢?”拦路人说:“晋国将有大难,您是为首的。上帝让您灭掉两位上卿,熊和罴就是他们的祖先。”简子说:“上帝赐给我两个竹箱,并且都有相配的小箱,这是什么意思?”拦路人说:“您的儿子将在翟攻克两国,他们都是子姓。”简子说:“我看到一个小孩在上帝身边,上帝给我一只翟犬,并说:‘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把这只犬送给他’。把翟犬送给小孩是什么意思?”拦路人说:“小孩就是您的儿子,翟犬是代国的祖先。您的儿子将来必定占有代国。到您的后代,将有政令的变革,并且要穿胡人的服装,在翟吞并两国。”简子问他的姓并且要聘他做官。拦路人说:“我是乡野之人,只是来传达上帝的旨意罢了。”说完就不见了。简子把这些话记载下来保存在秘府里。
另一天,姑布子卿拜见简子,简子把儿子们都叫来让他看相。子卿说:“没有能做将军的人。”简子说:“赵氏要完了吗?”子卿说:“我曾在路上看到一个孩子,大概是您的儿子吧!”简子又叫来儿子毋恤。毋恤一到,子卿就站起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呀!”简子说:“这孩子的母亲卑贱,是从翟来的婢女,怎么说他尊贵呢?”子卿说:“上天赐给的,即使卑贱也定能显贵。”从此以后简子常把儿子们都叫来谈话,毋恤表现最好。简子有一次告诉儿子们说:“我把宝符藏在常山之上,谁先找到了就赏给他。”儿子们赶快跑到常山上去找,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毋恤回来后说:“已经找到宝符了。”简子说:“你说吧。”毋恤说:“从常山上往下看到代国,代国可以夺取过来。”简子这才知道毋恤果然是贤才。于是废了太子伯鲁,把毋恤立为太子。
过了两年,晋定公十四年(前498),范氏、中行氏作乱。第二年春天,简子对邯郸大夫赵午说:“把卫国的五百户士民还给我,我要把他们安置到晋阳。”赵午答应了,回去后他的父兄却不同意,就违背了诺言。赵鞅逮捕了赵午,把他囚禁在晋阳。通告邯郸人说:“我私自诛杀赵午,各位想立谁?”于是杀了赵午。赵午之子赵稷和家臣涉宾凭借邯郸反叛。晋国国君派籍秦包围邯郸。荀寅、范吉射和赵午友好,不肯帮助籍秦反而策划叛乱,董安于知道这一情况。十月,范氏和中行氏讨伐赵鞅,赵鞅逃到晋阳,晋人包围晋阳。范吉射、荀寅的仇人魏襄等谋划驱逐荀寅,让梁婴父取代他;驱逐范吉射,让范皋绎取代他。荀栎对晋君说:“先君对大有令,领头叛乱的要处死。如今三位大臣都领头作乱,可是单单驱逐赵鞅,这是施用刑罚不公平,请把他们全都驱逐了。”十一月,荀栎、韩不佞、魏哆奉国君的命令讨伐范氏、中行氏,没有取胜。范氏、中行氏反过来讨伐定公,定公还击,范氏、中行氏失败逃跑。丁未这天,两个人逃到朝歌。韩不佞、魏哆为赵鞅求情。十二月辛未这天,赵鞅进入绛城,在定公宫中盟誓。第二年,知伯文子对赵鞅说:“范氏、中行氏虽然确实发动了叛乱,但这是董安于挑起的,这就是董安于参与了策划。晋国有法,开始作乱的要处死。那两个人已经受到处治,而唯独董安于还在。”赵鞅为此事忧虑。董安于说:“我死了,赵氏可以安定,晋国也能安宁,我死得太晚了。”于是就自杀了。赵鞅把这件事告诉了知伯,此后赵氏才得安宁。
孔子听说赵简子不请示晋君就逮捕邯郸大夫赵午,以致退守晋阳,所以在《春秋》中记载说:“赵鞅凭借晋阳叛乱”。
赵简子有个家臣名叫周舍,喜欢直言进谏。周舍死后,简子每当上朝处理政事的时候,常常不高兴,大夫们请罪。简子说:“你们没有罪。我听说一千张羊皮也不如一只狐的腋下皮毛。大夫们上朝,只听到恭敬顺从的应答声,听不到周舍那样的争辩之声了,我为此而忧虑。”简子因此能使赵地的人顺从,并使晋人也归向他。
晋定公十八年,赵简子在朝歌包围了范吉射和中行寅,中行寅逃奔邯郸。第二年,卫灵公去世。赵简子和阳虎把卫太子蒯聩送到卫国,卫国不接纳,卫太子只好住到戚城。
晋定公二十一年,赵简子攻入邯郸,中行寅(文子)逃到柏人。简子又包围了柏人,中行寅、范吉射(昭子)于是又奔到齐国。赵氏终于占有了邯郸、柏人。范氏、中行氏其余的领地都归入晋国。赵简子名为晋国上卿,实际上独揽晋国政权,他的封地等同于诸侯。
晋定公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在黄池的诸侯盟会上争做盟主,赵简子跟随晋定公,终于让吴王为盟主。定公在位三十七年去世,简子免除了守丧三年之礼,一周年就结束了。这一年,越王句践灭了吴国。
晋出公十一年(前464),知伯讨伐郑国。赵简子生病,派太子毋恤率兵包围郑国。知伯喝醉了,用酒强灌毋恤并打他。随从毋恤的群臣要求把知伯处死。毋恤说:“主君所以让我做太子,是因为我能忍辱。”但是他也怨恨知伯。知伯回去后,就对简子讲了,让他废毋恤,简子不听。毋恤从此更加怨恨知柏。
晋出公十七年,赵简子去世,太子毋恤继位,这就是赵襄子。
赵襄子元年(前457),越国包围吴国。襄子减少了守孝期间规定的饮食,派家臣楚隆去慰问吴王。
襄子的姐姐从前是代王夫人。简子安葬以后,还没有除丧服,就到北边登上夏屋山,请来代王,让厨师拿着铜勺请代王和他的随从进餐,斟酒时,暗中让名叫各的膳食用铜勺打死代王和随从宫员,于是就发兵平定代地。他的姐姐听说这件事后,哭泣着呼天,磨尖簪子自杀了。代地人同情她,把她自杀的地方叫做摩笄(jī,机)之山。襄子把代地封给伯鲁的儿子赵周,让他做代君。伯鲁是襄子的哥哥,原来的太子。太子早已去世,所以封他的儿子。
襄子即位四年,知伯和赵、韩、魏三家把范氏、中行氏原有的领地全都瓜分了。晋出公大怒,通告齐国、鲁国,想依靠他们讨伐四卿。四卿害怕,于是就一起攻打晋出公。出公逃奔齐国,半路上死了。短伯就让昭公的曾孙骄即位,这就是晋懿公。知伯越来越骄横。他要求韩、魏两家割让领地,韩、魏给了他。要求赵氏割地,赵氏不给,因为在包围郑国时知伯侮辱过他。知伯恼怒,就率领韩、魏两家进攻赵氏。赵襄子害怕,就逃奔到晋阳退守。
原过跟随襄子,落在后边,到了王泽,看见三个人,从腰带以上可以看见,从腰带以下就看不见了。三人给了原过一根两节的竹棍,中间不通。对他说:“替我们把这竹棍送给赵毋恤。”原过到了以后,把情况告诉襄子。襄子斋戒三天,亲自把竹棍剖开,里边有朱红的字写道:“赵毋恤,我们是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三月丙戌日,我们将让你反过来灭掉知氏。你也要为我们的百邑立庙,我们将把林胡的土地赐给你。到你的后代,将有一位勇健的国王,皮肤红黑,龙脸鸟嘴,鬓眉相连,髭髯络腮,宽胸大腹,下体修长,上体壮大,左衣襟,披甲乘马。全部占有黄河中游一带,直至休溷地区的各部貉人,往南进攻晋国的其他城邑,往北灭掉黑姑。”襄子再拜,接受了三位神人的旨令。
三国攻打晋阳,一年多以后,引来汾水灌城,城墙没有淹没的只剩下三版高了。城里的人都把锅挂起来做饭,互换子女吃掉。群臣都有了外心,礼节越来越怠慢,唯有高共不敢失礼。襄子害怕,于是半夜派丞相张孟同暗中结交韩、魏。韩、魏与赵合谋,三月丙戌这天,三国反过来灭了知氏,共同瓜分了他的土地。于是襄子进行封赏,高共是上等。张孟同说:“晋阳有难期间,只有高共没功劳。”襄子说:“当晋阳危急之时,群臣都很怠慢,只有高共不敢有失臣下的礼节,因此他要受上赏。”这时赵在北方占有代地,南边并吞了知氏,比韩、魏强大。于是在百邑给三神立庙祭祀,派原过主持霍泰山神庙的祭祀。
后来襄子娶空同氏为妻,生了五个儿子。襄子由于伯鲁未能继位,不肯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并且一定要传位给伯鲁的儿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了,就选定代成君的儿子赵浣立为太子。襄子在位三十三年去世,赵浣即位,这就是献侯。
献侯年纪不大就即位了,首府在中牟。
襄子的弟弟桓子驱逐了献侯,在代地自立为侯,一年后去世。赵国人认为桓子即位不是襄子的意愿,就共同杀了他的儿子,又迎回献侯即位。
献侯十年,中山国武公开始即位。十三年,在平邑筑城。十五年,献侯去世,他的儿子烈侯赵籍即位。
烈侯元年(前408),魏文侯攻打中山国,派太子魏击驻守。六年(前403),魏、韩、赵都立为诸侯,赵籍追尊献子为献侯。
烈侯爱好音乐,对相国公仲连说:“寡人有喜爱的人,能让他尊贵起来吗?”公仲说:“使他富有还可以,让他尊贵就不好办了。”烈侯说:“好吧。郑国的歌手枪和石两个人,我要赐给他们田地,每人一万亩。”公仲说:“是”。但并没有给。过了一个月,烈候从代地回来,询问给歌手赐田的事,公仲说:“正在找,还没找到合适的。”过了不久,烈侯又问,公仲始终不给,于是就说有病不上朝。番吾君从代地来,对公仲说:“国君其实喜欢善政,只是不知道怎样实行。现在您任赵的相国,至今已有四年,也曾推荐过人才吗?”公仲说:“没有。”番吾君说:“牛畜、荀欣、徐越都可以推荐。”公仲就推荐了这三个人。到上朝的时候,烈侯又问:“歌手的田地怎么样了?”公仲说:“正派人挑选最好的田。”牛畜侍奉烈侯时对他讲仁义的道理,用王道约束他,烈侯态度宽和。第二天,荀欣陪侍,建议精选起用贤才,任命官吏要使用能干的人。第三天,除越陪侍,建议节约财物,俭省用度,考察评估官吏们的功绩德行。他们所讲的道理没有不充分的,国君很高兴。烈侯派人去对相国说:“给歌手赐田的事暂时停止。”任命牛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赐给相国衣服两套。
九年,烈侯去世,他的弟弟武公即位。武公在位十三年去世,赵国又让烈侯太子赵章即位,这就是赵敬侯。这一年,魏文侯去世。
敬侯元年(前386),武公的儿子赵朝作乱,失败后逃奔魏国。赵国开始以邯郸为都城。
敬侯二年,在灵丘打败齐军。三年,在廪丘救授魏国,大败齐军。四年,赵军在兔台被魏军打败。赵修筑刚平城以便进攻卫国。五年,齐、魏两国帮助卫国攻赵,夺取了刚平。六年,向楚国借兵伐魏,夺取了棘蒲。八年,攻下了魏国的黄城。九年,进攻齐国。齐国进攻燕国,赵军援救燕国。十年,赵国与中山国在房子县交战。
敬侯十一年(前376),魏、韩、赵共同灭亡晋国,瓜分了它的土地。赵国攻打中山国,又在中人地区交战。十二年,敬侯去世,他的儿子成侯赵种即位。
成侯元年(前374),公子赵胜与成侯争夺君位,发动叛乱。二年六月,下雪。三年,太戊午任相国。征讨卫国,夺取了乡邑七十三处。魏国在蔺打败赵军。四年,与秦军在高安交战,打败了它。五年,在鄄城攻伐齐军。魏军在怀地打败赵军。赵军攻打郑国,打败了它,把占领的郑地给了韩国,韩国把长子县给了赵国。六年,中山国修筑长城。赵军进攻魏国,在湪泽打败了它,围困了魏惠王。七年,进攻齐国,打到了齐长城。同韩国联合进攻西周国。八年,和韩国一起把西周分为两部分。九年,与齐国在阿城之下交战。十年,进攻卫国,夺取甄城。十一年,秦国进攻魏国,赵军到石阿去援救。十二年,秦军进攻魏国的少梁,赵军前去援救。十三年,秦献公派名叫国的庶长领兵进攻魏国的少梁,俘虏了魏国太子和公孙痤。魏军在浍水一带打败赵军,夺取了皮牢。成侯与韩昭侯在上党相遇。十四年,赵与韩一起攻秦。十五年,赵国帮助魏国攻齐。
十六年,赵国与韩国、魏国瓜分晋国。把端氏县封给晋君。
十七年,成侯与魏惠王在葛孽相遇。十九年,赵国与齐国、宋国在平陆盟会,与燕国在西阿盟会。二十年,魏国进献上等木料做的檐椽,于是就用这些木椽修建了檀台。二十一年,魏军包围了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攻下了邯郸,齐军也在桂陵打败了魏军。二十四年,魏国把邯郸归还给赵国,赵国与魏国在漳水之滨盟誓。秦军进攻赵国的蔺城。二十五年,成侯去世。公子緤与太子肃侯争夺君位,赵緤失败,逃奔韩国。
肃侯元年(前349),夺取了晋君的端氏县,把晋君迁到屯留安置。二年,与魏惠王在阴晋相遇。三年,公子赵范袭击邯郸,没有取胜就死了。四年,朝拜周天子。六年,进攻齐国,夺取了高唐。七年,公子赵刻进攻魏国的首垣。十一年,秦孝公派商鞅征伐魏国,俘虏了魏国将军公子赵卬。赵国进攻魏国。十二年,秦孝公去世,商鞅也死了。十五年,开始兴建寿陵。魏惠王去世。
十六年,肃侯游览大陵,经过鹿门,宰相太戊午牵住马头说:“正当农事繁忙的时候,一天不耕作,一百天没有饭吃。”肃侯听了立即下车认错。
十七年,围困魏国的黄城,没有攻克。修筑长城。
十八年,齐、魏征伐赵国,赵国决黄河之水淹灌敌军,敌军撤离。二十二年,张仪任秦国宰相。赵疵与秦军交战,失败,秦军在河西杀死赵疵,夺取了赵国的蔺和离石两地。二十三年,韩举与齐军、魏军作战,战死在桑丘。
二十四年,肃侯去世。秦、楚、燕、齐、魏派出精兵各一万人同来参加葬礼。肃侯的儿子武灵王即位。
武灵王元年(前325),阳文君赵豹任宰相。梁襄王和太子嗣、韩宣王和太子仓到信宫来朝贺。武灵王年少,还不能处理政事,设有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官三人。到处理朝政的时候,首先问候先王的贵臣肥义,并给他增加品级和俸禄;国中八十以上的德高老人,每月都给他们送礼。
武灵王三年,修筑鄗城。四年,与韩王在区鼠会见。五年,娶韩国宗亲之女为夫人。
八年,韩国进攻秦国,没有取胜就撤离了。五国互相称王,只有赵国不称王,赵君说:“没有实际,怎能处在这个名分上呢!”下令赵国人都称他为“君”。
九年,与韩、魏一起进攻秦国,秦国打败了三国军队,斩杀了八万人。齐国在观泽打败赵军。十年,秦军夺取赵国的中都和西阳。齐国打败燕国,燕国宰相子之做了国君,国君反而称臣。十一年,武灵王把燕国公子职从韩国召来,立他为燕王,派乐池把他送燕国。十三年,秦军攻下赵他的蔺城,俘虏了将军赵庄。楚王、魏王来赵国,至邯郸。十四年,赵何进攻魏国。
十六年,秦惠王去世。武灵王游览大陵。有一天,武灵王梦见一位少女弹琴并唱了一首诗:“美人光彩艳丽啊,容貌好像苕花。命运啊,命运啊,竟然无人知我嬴娃!”另一天,武灵王饮酒很高兴,屡次谈起他所做的梦,想像着梦中少女的美貌。吴广听说后,通过夫人把他的女儿娃嬴送入宫中。这就是孟姚。孟姚特别受武灵王的宠爱,她就是惠后。
十七年,武灵王到九门,修筑野台,以便瞭望齐国和中山国的边境。
十八年,秦武王和孟说举龙纹赤鼎,折断膝盖骨死去。赵王派代相赵固到燕国接来秦公子稷,送他回国,立为秦王,这就是秦昭王。
武灵王十九年春天正月,在信宫举行盛大朝会。召见肥义同他议论天下大事,谈了五天才结束。武灵王到北边巡视中山国的地界,到了房子县,又去代地,北到无穷,西到黄河,登上黄华山顶。然后召见楼缓商议说:“我们先王趁着世事的变化,做了南边领地的君长,连接了漳水、滏(fǔ,府)水的险阻,修筑长城,又夺取了蔺城、郭狼,在荏地打败了林胡人,可是功业尚未完成。如今中山国在我们腹心,北面是燕国,东面是东胡,西面是林胡、楼烦、秦国、韩国的边界,然而没有强大兵力的救援,这样下去国家要灭亡,怎么办呢?要取得高出世人的功名,必定要受到背离习俗的牵累。我要穿起胡人服装。”楼缓说:“很好。”可是群臣都不愿意。
当时肥义在旁侍奉,武灵王说:“简子、襄子二位主君的功业,就在于考虑到了胡、翟之利。做臣子的,受宠时应有明孝悌、知长幼、顺从明理的德操,通达时应建立既可利民又能益君的功业,这两方面是臣子的本份。如今我想继承襄主的事业,开拓胡人、翟人所住之地,可是找遍世间也见不到这样的贤臣。为了削弱敌人,用力少而能取得更多的功效,可以不耗尽百姓的力气,就能继续两位先主的勋业。凡是有高出世上功业的人,就要承受背弃习俗的牵累;有独特智谋的人,就要听任傲慢民众的埋怨。如今我要穿胡人服装骑马射箭,并用这个教练百姓,可是世人一定要议论我,怎么办呢?”肥义说:“我听说做事犹疑就不会成功,行动犹豫就不会成名。您既然考虑决定承受背弃风俗的责难,那末就无需顾虑天下的议论了。追求最高道德的人不附和世俗,成就大功的人不找凡夫俗子商议。从前舜用舞蹈感化三苗,禹到裸国脱去上衣,他们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愉悦心志,而是必须用这种方法宣扬德政并取得成功。愚蠢的人事情成功了他还不明白,聪明人在事情尚无迹象的时候就能看清,那末您还犹疑什么呢!”武灵王说:“穿胡服我不犹疑,我恐怕天下之人要嘲笑我。无知的人快乐,也就是聪明人的悲哀;蠢人讥笑的事,贤人却能看得清。世上有顺从我的人,穿胡服的功效是不可估量的。即便驱使世人都来笑我,胡地和中山国我也一定要占有。”于是就穿起了胡服。
武灵王派王緤转告公子成说:“寡人穿上胡服,将要这样上朝,也希望叔父穿上它。家事要听从双亲,国事要听从国君,这是古今公认的行为准则。子女不能反对双亲,臣子不能违背君主,这是兄弟们通用的道理。如今我制定政令,改变服装,可是叔父您要不穿,我恐怕天下人要议论。治国有常规,利民是根本;处理政事有常法,有令就行最为重要。宣传德政要先从平民谈起,而推行政令就要先让贵族信从。如今穿胡服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愉悦心志;事情要达到一定的目的,功业才能完成。事情完成了,功业建立了,然后才算是妥善。如今我恐怕叔父违背了处理政事的原则,因此来帮助叔父考虑。况且我听说过,做有利于国家的事,行为不会偏邪;依靠贵戚的人,名不会受损害。所以我愿仰仗叔父的忠义,来成就胡服的功效。我派王緤来拜见叔父,请您穿上胡服。”公子成再拜叩头说:“我来已听说了大王穿胡服的事,我没有才能,卧病在床,不能奔走效力多多进言。大王命令我,我斗胆回答,是为了尽我的愚忠。我听说中国是聪明智慧的人居住的地方,是万物财用聚集的地方,是圣贤进行教化的地方,是仁义可以施行的地方,是远方之人愿来观览的地方,是蛮夷乐于效法的地方。如今大王抛弃了这些而穿起远方的服装,变更古来的教化,改易古时的正道,违反众人的心意,背弃学者之教,远离中国风俗,所以我希望大王仔细考虑此事。”使者回去如实禀报。武灵王说:“我本来知道叔父有病,我要亲自去请求他。”
武灵王于是前往公子成家中,亲自请求他,说:“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的,礼是为了便于行事的。圣人观察乡俗而顺俗制宜,根据实际情况制定礼仪,这是为了利民富国。剪掉头发,身上刺花纹,臂膀上绘画,衣襟开在左边,这是瓯越百姓的习俗。染黑牙齿,额上刺花。戴鱼皮帽子,穿粗针大线的衣服,这是大吴国的习俗。所以礼制服装各地不同,而为了便利却是一致的。地方不同使用会有变化,事情不同礼制也会更改。因此圣人认为如果可以利国,方法不必一致;如果可以便于行事,礼制不必相同。儒者同一师承而习俗有别,中原礼仪相同而教化互异,何况是为了荒远地区的方便呢?所以进退取舍的变化,聪明人也不能一致;远方和近处的服饰,圣贤也不能使它相同。穷乡僻壤风俗多异,学识浅陋却多诡辩。不了解的事不去怀疑,与自己的意见不同而不去非议的人,才会公正地博采众见以求尽善。如今叔父所说的是世俗之见,我所说的是为了制止世俗之见。我国东有黄河、薄洛津,和齐国、中山国共有,可是没有舟船的设施。从常山直到代地、上党,东边是燕国、东胡的国境,西边有楼烦、秦国、韩国的边界,如今没有骑射的装备。所以我认为如果没有舟船的设施,住在河两岸的百姓,将用什么守住黄河、薄洛之水呢?改变服装、练习骑射,就是为了防守同燕、三胡、秦、韩相邻的边界。况且从前简主不在晋阳以及上党设要塞,襄主并吞戎地、攻取代国以便排斥各地胡人,这是愚人和智者都能明白的。从前中山国仗恃齐国的强大兵力,侵犯践踏我国土地,虏掠我国百姓,引水围困鄗城,如果不是社稷神灵保佑,鄗城几乎失守。先王以此为耻,可是这个仇还没有报。如今有了骑射的装备,近可以使上党的地势更为有利,远可以报中山国之仇。可是叔父却顺从中原的习俗,违背简主、襄主的遗志,厌恶变服的名声而忘掉了鄗城被困的耻辱,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公子成再拜叩头说:“我很愚蠢,没能理解大王的深意,竟敢乱说世俗的见解,这是我的罪过。如今大王要继承简主、襄主的遗志,顺从先王的意愿,我怎敢不听从王命呢!”公子成再拜叩头。武灵王于是赐给他胡服。第二天,穿上胡服上朝。这时武灵王才开始发布改穿胡服的命令。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都来劝阻武灵王不要穿胡服,依照原来的办法更适宜。武灵王说:“先王习俗不同,哪种古法可以仿效?帝王们不互相因袭,哪种礼制可以遵循?伏羲神农注重教化,不行诛罚;黄帝、尧、舜使用刑罚,但不残暴。到了夏、商、周三王,随时代不同来制定法度,根据实际情况规定礼制。法规政令都顺应实际需要,衣服器械都便于使用。所以礼不必只用一种方式,而便利国家也不必效法古代。圣人的兴起并不互相因袭却能统一天下,夏、殷的衰败并未变礼制也终于灭亡。那么,违背古制未可厚非,遵循旧礼并不不值得称道。如果说服装奇特的人心志浮荡,那么邹、鲁一带就不会有奇特行为的人了;习俗怪异的地方百姓都轻率,那么吴、越一带也就不会有出众的人才了。况且圣人认为,只要有利于身体就可以叫做衣服,只要便于行事就可以称为礼法。规定进退的礼节,衣服的制度,是为了使平民百姓有统一的遵循,不是为了评论贤人的。所以平民总是和流俗相伴,贤人却是同变革一道。所以谚语说:‘按照书本赶车的人不会摸透马的性情,用古法来约束今世的人不通晓事物的变化。’遵循古法的功效,不可能高出世俗;交法古代的学说,不可能治理今世。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啊!”终于推行胡服并招募士兵练习骑射。
二十年,武灵王巡察中山国地势,到达宁葭;往西巡察胡人地势,到达榆中。林胡王进献马匹。回来后,派楼缓出使秦国,仇液到韩国,王贲去楚国,富丁去魏国,赵爵去齐国。让代相赵固掌管胡地,招募胡地士兵。
二十一年,进攻中山国。赵袑率领右军,许钧率领左军,公子章率领中军,武灵王统率三军,牛翦率领战车和骑兵,赵希一并率领胡与代的士兵。赵希与诸军通过隘口,到曲阳会师,攻占了丹丘、华阳、鸱上关塞。武灵王率军夺取了鄗城、石邑、封龙、东垣。中山国献出四城求和,武灵王应允,收兵停战。二十三年,又进攻中山国。二十五年,惠后去世。派周袑穿胡服辅佐教导王子赵何。二十六年,再次进攻中山国,夺取的土地北至燕、代一带,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在东宫举行盛大朝会,武灵王传位,立王子赵何为王。新王到祖庙行参拜祖先之礼以后,出来上朝。大夫全都是大臣,肥义任相国,并且是新王的师傅。这就是惠文王。惠文王是惠后吴娃的儿子。武灵王自称为主父。
主父想让儿子自主治国,自己就穿上胡服率领士大夫到西北巡视胡地,并想从云中、九原直向南方袭击秦国,于是他亲自乔装成使者进入秦国。秦昭王没有觉察,过后惊怪他的状貌特别魁伟,不像人臣的气度,立即派人追赶,可是主父早已飞马奔出了秦国的关口。仔细询问,才知道是主父。秦人非常惊恐。主父所以要进入秦国,是想亲自察看地形,并趁机观察秦王的为人。
惠文王二年(前297),主父巡视新占领的土地,于是经过代地,往西在西河与楼烦王相会,并招收了他的士兵。
三年,灭中山国,把它的国王迁到肤施县。开始建灵寿城。北方的土地才开始属于赵国,通往代地的道路大为通畅。归来之后,论功行赏,实行大赦,设酒宴聚会欢饮五天,封长子赵章为代地的安阳君。赵章平素放纵,弟弟被立为国王他心中不服。主父又派田不礼辅佐赵章。
李兑对肥义说:“公子章正当壮年并且心志骄狂,党徒众多,野心很大,恐怕会有私心吧!田不礼的为人,残忍并且傲慢。这两个人互相投合,一定会有阴谋作乱的事情发生,一旦挺身作乱就希图徼幸成功。小人有了野心,就会考虑轻率,谋事浅薄,只看到利益而不顾祸害,同伙互相怂恿,就会一起闯入祸乱之门。据我看,这种事一定不会很久了。您负有重任并握有大权,动乱会从您那里开始,灾祸会在您那里集中,您必定最先受害。仁人博爱万物,智者防患于未然,不仁不智,怎能治理国家?您何不声称有病不出家门,把政事移交给公子成呢?不要成为怨恨汇集的地方,不要做祸乱发生的阶梯。”肥义说:“不行。当初主父把新王托付给我的时候说:‘不要变更你的法度,不要改变你的心,坚持一心,直到你去世。’我再拜接受王命并且记载下来。如今惧怕田不礼作乱而忘记我记载的王命,什么罪过比变节更大呢!上朝接受了庄严的王命,退朝后就不全心全意,什么错误比负心更严重!变节负心之臣,刑罚是不宽容的。谚语说‘死者如果复生,生者不应在他面前感到惭愧’。我已经有言在先,我要完全实现我的诺言,怎能只是保全我的身体!况且坚贞之臣当灾难临头时节操就会显现,忠良之臣遇到牵累时行事必须鲜明。您已对我赐教并给我忠告。尽管如此,我已有言在先,始终不敢违背。”李兑说:“好吧,您勉力而行吧!我能看到您只有今年了。”说完就痛哭流涕而去。李兑几次去见公子成,以便防范田不礼作乱。
另一天,肥义对信期说:“公子章和田不礼非常令人忧虑。他们对我说得好听而实际上很坏,他们为人不孝不忠。我听说,奸臣在朝廷是国家的祸害;谗臣在宫中是君主的蛀虫。这种人贪婪并且野心很大,宫内得到君主宠爱就到外边行凶胡为。假传王命傲慢无礼,一旦擅自发出命令,也是不难做到的,祸害将要危及国家。如今我为此忧虑,夜里忘记睡觉,饥饿忘记吃饭。对盗贼的出没不可不防。从今以后,如果有人请见国王一定要同我见面,我要先用自身抵挡他,没有变故君王才能进来。”信期说:“好极了,我能听到这样的话!”
四年,群臣前来朝拜,安阳君也来朝拜。主父让新王主持朝拜,他自己从旁暗中观察群臣和王室宗亲的礼仪。看到他的长子赵章颓丧的样子,反倒向北称臣,屈身在弟弟面前,心里很怜悯他,那时就想把赵国一分为二,让赵章做代国之王,这个打算没有决定就中止了。
主父和惠文王到沙丘游览,分住两处宫室。公子章就利用他的党徒和田不礼作乱,诈传主父命令召见惠文王。肥义首先进去,被杀死了。高信就与惠文王一起作战。公子成和李兑从国都赶到,就调集四邑的军队前来抵御这场变乱,杀死了公子章和田不礼,消灭了他们的党徒,安定了王室。任命公子成为宰相,封号是安平君,任命李兑为司寇。公子章被打败的时候,逃到了主父那里,主父开收留了他,公子成和李兑因而包围了主父的宫室。公子章死后,公子成和李兑商量说:“由于赵章的缘故包围了主父,即使撤兵,我们这些人也要灭族啊!”于是就继续包围主父宫室。命令宫中的人“最后出来的人灭族”,宫里的人全出来了。主父想出宫但出不来,又得不到食物,只好去掏雏雀充饥,三个多月以后饿死在沙丘宫。主父之死已确定无疑,这才向诸侯发出讣告。
当时惠文王年少,公子成、李兑专政,两人害怕被杀,所以围困主父。主父起初是把长子赵章立为太子,后来得到吴娃,非常宠爱她,为此不出吴娃之宫好几年,生下儿子赵何后,变废了太子章而立赵何为王。吴娃死后,对赵何的爱也随之松弛,重又怜惜原来的太子,想让两个儿子并立为王,犹豫不决,所以变乱发生,以至父子一同死去,被天下人嘲笑,怎不令人痛惜呢!
惠文王五年(前294),赵国把鄚、易两地给了燕国。八年,修筑南行唐城。九年,赵梁领兵,与齐国联合进攻韩国,直到鲁关之下。到了十年,秦国自称为西帝。十一年,董叔和魏氏征讨宋国,在魏国得到河阳。秦国夺取梗阳。十二年,赵梁领兵进攻齐国。十三年,韩徐为统帅,进攻齐国。公主去世。十四年,燕国宰相乐毅统率赵、秦、韩、魏、燕五国联军进攻齐国,夺取了灵丘。赵王与秦王在中阳相会。十五年,燕昭王来会见赵王。赵国与韩、魏、秦联合攻齐,齐王败逃,燕军孤军深入,攻下临淄城。
十六年,秦国又同赵国几次进攻齐国,齐国人非常忧虑。苏厉为齐国写信给赵王,信中说:
我听说古代的贤君,他的德行并非遍布于海内各地,教化也并非普及到所有的百姓,四时祭祀的供品也不是经常让祖先享用。可是甘露普降,下雨及时,五谷丰收,百姓不生疫病,众人都对此赞颂,然而贤主却要深思。
如今您的贤德和功力,并非经常施之于秦国;积蓄的怨恨和怒气,也并非平素就对齐国特别深。秦赵两国联合,强使韩国出兵,秦国真是爱赵国吗?它确实恨齐国吗?事情如果过分,贤主就应该认真观察。秦国并非爱赵并且恨齐,而是想要灭亡韩国并且吞并东、西二周,故意以齐国为诱饵吸引天下。唯恐事情不能成功,所以才出兵胁迫魏国和赵国。又恐怕天下各国惧怕它,所以派出人质以便得到信任。还恐怕天下各国很快要反对它,所以在韩国征兵以示威胁。表面上说是对盟国有好处,实际上是要征讨空虚的韩国,我认为秦国的计谋一定是从这方面考虑的。事情本来就有形势不同而祸患是一样的,楚国长期受到攻代而中山国却灭亡了,如今齐国长期被攻伐而韩国必定该灭亡了。攻破齐国,大王您和六国共分其利。灭亡了韩国,秦国就单独占有它。占领二周,往西可以得到天子祭祀用的礼器,秦国独吞私占。授给田地要计算功利,大王您得到的利益同秦国比谁多?
游说之士议论说:“韩国失去三川,魏国失去晋地,市朝还没有什么变化灾祸就要来到了。”燕国全部占领齐国北部土地之后,离沙丘、钜鹿就少了三百里,韩国的上党离邯郸一百里,燕国、秦国共谋夺取赵国的河山,经小路三百里就可串通。秦国的上郡靠近挺关,到达榆中有一千五百里,秦国如果依托三郡进攻赵国的上党,羊肠坂以西,句(gōu,勾)注山以南就不再为大王您所有了。越过句注山,截断常山并驻守在那里,仅三百里路就可直达燕国,代马胡犬从此不再东入赵国,昆山之玉也不能运至赵国,这三种宝物也就不再为大王所有了。大王长期攻代齐国,跟随强秦进攻韩国,祸患必定会达到这种地步。希望您多加考虑。
况且齐国所以被攻伐,就是由于它侍奉了大王;各国军队集结在一起,就是为了加祸于大王。燕、秦两国的盟约一订立,出兵的日子就不远了。五国想把赵国土地一分为三,齐国背弃了五国盟约而为解除赵国之祸牺牲自己,向西进兵抑制强秦,使秦国废除帝号请求屈服,把高平、根柔还给魏国,把(xíng,刑)分、先俞还给赵国。齐国侍奉大王,应该说是最上等的交情了,如今却让齐国服罪,我担心以后侍奉大王的国家不敢那么坚决了。希望大王仔细考虑。
如今大王不与各国进攻齐国,天下各国必定认为大王主持正义,齐国将捧着江山社稷更尽心的侍奉大王,天下各国一定都会敬重大王的正义。大王可以带领各国同秦国友好,如果秦国强暴,大王就带领各国抑制它,这样,一世的名誉荣耀都被大王掌握了。
于是赵国就停止进兵,谢绝秦国,不再进攻齐国。
惠文王与燕王相会。廉颇领兵,进攻齐国的昔阳,把它攻下了。
惠文王十七年,乐毅率领赵国军队攻打魏国的伯阳。秦国怨恨赵国不同它一起进攻齐国,就征伐赵国,攻下赵国的两座城。十八年,秦国攻下赵国的石城。赵王再次到卫地的东阳,决黄河水,征伐魏国。大水成灾,漳水泛滥。魏冉来赵国任宰相。十九年,秦军夺取了赵国的两座城。赵国把伯阳还给魏国。赵奢领兵,攻打齐国的麦丘,把它攻取了。
二十年,廉颇领兵,进攻齐国。赵王与秦昭王在西河之外相会。
二十一年,赵国把漳水的水道改在武平的西边。二十二年,瘟疫大规模流行。立公子丹为太子。
二十三年,楼昌领兵,进攻魏国的几邑,未能夺取。十二月,廉颇领兵,再攻几邑,占领了它。二十四年,廉颇领兵,进攻魏国的房子,攻克了,就筑起城墙才回去。又进攻安阳,把它夺取了。二十五年,燕周领兵,进攻昌城、高唐,都攻克了。赵国和魏国一起攻秦,秦国大将白起在华阳打败赵军,俘虏一名赵将。二十六年,夺回被东胡胁迫叛离的代地。
二十七年,又把漳水改道在武平以南。封赵豹为平阳君。黄河泛滥,大水成灾。
二十八年,蔺相如征代齐国,打到平邑。停止修建北边九门县的大城。燕国将领成安君和公孙操杀死了他们的国王。二十九年,秦与韩相助攻赵,包围了阏与。赵国派赵奢领兵,袭击秦军,在阏与城下大败秦军,赵王赐给他马服君的封号。
三十三年,惠文王去世,太子丹即位,这就是孝成王。
孝成王元年(前265),秦国进攻赵国,攻下了三座城。赵王刚刚即位,太后掌权,秦国加紧进攻。赵国向齐国求救,齐王说:“一定要让长安君来作人质,才能出兵。”太后不肯,大臣极力进谏。太后明确地对左右说:“有再来谈让长安君去作人质的,老妇一定要唾他的脸。”左师触龙说希望拜见太后,太后怒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进宫后,慢慢地走着小碎步坐下,自己告罪说:“老臣我脚有毛病,简直不能快跑,没来拜见您有很久了。我私下里宽恕自己,可是又恐怕太后的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所以很想看望太后。”太后说:“老妇我依仗车辇行动。”触龙说:“您的饮食没有减少吧?”太后说:“就靠喝粥罢了。”触龙说:“老臣我近来很不想吃饭,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多少增加了点食欲,身体也舒适一些了。”太后说:“老妇我办不到。”太后不平和的脸色稍有缓和。左师公触龙说:“我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没什么出息,可是我已经衰老,心里很疼爱他,希望他能补上黑衣卫士的空缺来保卫王宫,我冒着死罪向您禀告。”太后说:“好吧!年纪多大了?”回答说:“十五岁了。虽然还不大,但愿在我还没入土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您。”太后说:“你们男人也疼爱小儿子吗?”回答说:“超过妇人。”太后笑着说:“妇人爱得更厉害。”触龙说:“老臣私下里认为您老疼爱燕后胜过爱长安君。”太后说:“您错了,比爱长安君差得多了。”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子女,就应该为他们考虑得周到长远。您老送燕后远嫁的时候,握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想到她要去那么远,也是很可怜她呀。走了以后,并非不想念她,可是祭祀的时候却祷告说‘千万不要让她回来’,难道不是为她的长远打算,希望她子子孙孙都能继承王位吗?”太后说:“是啊。”左师公说:“从现在上推到三代以前,直到赵国每位君主的子孙被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在位的吗?”太后说:“没有了。”触龙说:“不只是赵国,各国诸侯子孙后代的继承人还有在位的吗?”太后说:“老妇没听说过。”触龙说:“这是由于离得近的灾祸落到自己身上,离得远的灾祸就落到子孙头上。难道君主的子孙被封侯的就全不好吗?是由于他们的地位尊贵但没有功勋,俸禄优厚但没有劳绩,而拥有的贵重的宝物又太多了。如今您老让长安君的地位尊贵了,又封给他肥沃的土地,给他许多贵重的宝物,可是不趁现在让他为国立功,一旦您辞别了人世,长安君凭借什么在赵国立身?老臣以为您为长安君打算得短浅,所以认为疼爱他不如疼爱燕后。”太后说:“好吧,任凭您派他到哪里去吧!”于是为长安君准备了一百辆车,到齐去做人质,齐国这才出兵。
子义听到这件事,说:“君主的儿子,也是骨肉这亲,尚且不能依仗没有功勋的尊位,没有劳绩的奉禄,来保住金玉之类的重宝,何况是我们的这样的人呢?”
齐国的安平君田单率领赵国军队进攻燕国的中阳,把它攻克了。又进攻韩国的注人,也攻克了。二年,惠文后去世。田单任宰相。
四年,孝成王做梦穿着左右两色的衣服,乘飞龙上天,没到天上就坠落下来,看见金玉堆积如山。第二天,孝成王召见名叫敢的筮史官来占卜,他说:“梦见穿左右两色衣服,象征残缺。乘飞龙上天没有到天上就坠落下来,象征有气势但没有实力。看见金玉堆积如山,象征忧患。”
过了三天,韩国上党的守将冯亭派使者到赵国,他说:“韩国不能守住上党,就要并入秦国。那里的官吏百姓都愿意归属赵国,不愿归属秦国。上党有城邑十七个,愿再拜归入赵国,大王怎样向官吏百姓施恩,请您裁决。”孝成王大喜,召见平阳君赵豹告诉他说:“冯亭进献十七城吗,接受它怎么样?”赵豹回答说:“圣人把无缘无故的利益看做是大祸害。”孝成王说:“人们都被我的恩德感召,怎么说是无故呢?”赵豹回答说:“秦国蚕食韩国的土地,从当中断绝,不让两边相通,本来自以为会安安稳稳地得到上党的土地了。韩国所以不归顺秦国,是想要嫁祸于赵国。秦国付出了辛劳而赵国却白白得利,即使强国大国也不能随意从小国弱国那里得利,小国弱国反倒能从强国大国那里得利吗?这怎能说不是无故之利呢!况且秦国利用牛田的水道运粮蚕食韩国,用最好的战车奋力作战,分割韩国的土地,它的政令已经施行,不能和它为敌,一定不要接受。”孝成王说:“如今出动百万大军进攻,一年半载也得不到一座城。现在人家把十七座城邑当礼物送给我国,这可是大利呀!”
赵豹出去后,孝成王召见平原君和赵禹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回答说:“出动百万大军进攻,过一年也得不到一座城,如今白白地得到十七座城邑,这么大的便宜,不能丢掉。”孝成王说:“好。”于是派赵胜去接受土地。赵胜告诉冯亭说:“我是敝国使者赵胜,敝国君主派我传达命令,封赐太守万户的城邑三座,封赐各县县令千户的城邑三座,全都世代为侯,官吏百姓全部晋爵三级,官吏百姓能平安相处,都赏赐黄金六斤。”冯亭流下眼泪不见使者,他说:“我不能处于三不义的境地:为君主守卫国土,不能拼死固守,这是一不义;韩王把上党归属秦国,我不听君主的命令,这是二不义;出卖君主的土地而得到封赏,这是三不义。”赵国于是发兵占领上党。廉颇领兵进驻长平。
七月,廉颇被免职,赵括接替他领兵。秦军包围赵括,赵括率军投降,四十多万士兵都被坑杀。孝成王后悔不听赵豹的意见,因此才有少长平之祸。
孝成王回到王都,不答应秦国的要求,秦军围困邯郸。武垣令傅豹和王容、苏射率领燕国民众反归燕地。赵国把灵丘封给楚国宰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到楚国请救兵。回国后,楚军前来救援,魏国公子无忌也来救援,秦国才解除了对邯郸的包围。
十年,燕军进攻昌壮,五月攻克了。赵国将军乐乘、庆舍进攻秦国信梁的军队,把他打败了。赵国太子去世。秦国进攻西周国,把它攻下了。徒父祺领兵出境。十一年,建元氏城,设上原县。武阳君郑安平去世,收回他的封地。十二年,邯郸的草料库被烧毁。十四年,平原君赵胜去世。
十五年,把尉文封给相国廉颇,封号信平君。燕王派丞相栗腹同赵国交好,送五百斤黄金为赵王祝酒。栗腹回国后向燕王报告说:“赵国的壮丁都死在长平,他们的遗孤还没长大,可以进攻它。”燕王召见昌国君乐闲问他。乐闲回答说:“赵国是四百受敌的国家,它的百姓都受过军事训练,不能进攻它。”燕王说:“我们以多攻少,两个打一个,可以吗?”回答道:“不可以。”燕王说:“那我就用五个去打一个,可以吗?”回道道:“不可以。”燕王大怒。群臣都认为可以。燕国终于出动两支军队,两千辆战车,栗腹率军进攻鄗城,卿秦率军进攻代地。廉颇为赵国大将,打败并杀死栗腹,俘虏了卿秦、乐闲。
十六年,廉颇围困燕国都城。把乐乘封为武襄君。十七年,代理宰相大将武襄君进攻燕国,包围了它的国都。十八年,延陵钧率领军队跟随相国信平君廉颇帮助魏国进攻燕国。秦军攻下了赵国榆次地区的三十七座城。十九年,赵国和燕国交换国土:赵国把龙兑、汾门、临乐给燕国;燕国把葛城、武阳、平舒给赵国。
二十年(前246),秦王政开始即位。秦军攻下赵国的晋阳。
二十一年,孝成王去世。廉颇领兵,进攻繁阳,把它占领了。赵王派乐乘接替廉颇,廉颇攻打乐乘,乐乘逃跑,廉颇逃亡到魏国。孝成王之子赵偃即位,这就是悼襄王。
悼襄王元年(前244),盛礼交好魏国。想修通到魏国平邑和中牟的道路,没有成功。
二年,李牧领兵,进攻燕国,攻下了武遂、方城。秦国召见春平君,借故把他扣留了。泄钧为他对文信侯说:“春平君这个人,赵王特别喜爱他而郎中们却忌妒他,所以他们互相商议说:‘春平君到秦国,秦国一定扣留他。’于是他们一起商量把春平君送到秦国。如今您扣留他,就断绝和赵国的关系,中了那些郎中的奸计。您不如送回春平君扣留平都。春平君的言行受赵王的信任,赵王一定会割让许多土地赎回平都。”文信侯说:“好。”于是送走了春平君。赵国在韩皋筑城。
三年,庞煖领兵,进攻燕国,俘虏了燕将剧辛。四年,庞煖统率赵、楚、魏、燕四国的精兵,进攻秦国的蕞,没有攻克。移兵进攻齐国,夺取了饶安。五年,傅抵领兵,驻扎平邑;庆舍率领东阳及河外的军队,守卫黄河的桥梁。六年,把饶阳封给长安君。魏国把邺送给赵国。
九年,赵国进攻燕国,夺取了貍阳城。还没有收兵,秦国就来攻邺,攻下了。悼襄王去世,他的儿子幽缪王赵迁即位。
幽缪王赵迁元年(前235),在柏人筑城。二年,秦军进攻武城,扈辄(zhé,哲)率领军队救援,军队被打败,扈辄战死。
三年,秦军进攻赤丽、宜安,李牧领兵与秦军在肥城之下交战,打退了秦军。赵王封李牧为武安君。四年,秦军进攻番吾,李牧同秦军作战,把它打退了。
五年,代地发生大地震,从乐徐以西,北至平阴,楼台、房屋、墙垣大半毁坏,地面裂开东西宽一百三十步的裂沟。六年,发生大饥荒,百姓中传出民谣说:“赵人大哭,秦人大笑。如果不相信,请看田里长不长苗。”
七年,秦军进攻赵国,赵国大将李牧和将军司马尚领兵,反击秦军。李牧被杀,司马尚被免职,赵怱和齐国将军颜聚接替他们的职务。赵怱兵败,颜聚逃跑。因此赵王迁投降。
八年十月,邯郸归属秦国。
太史公说:我听冯王孙说:“赵王迁,他的母亲是歌女,受悼襄王宠爱。悼襄王废了嫡子赵嘉而立赵迁为太子。赵迁平素行为不正,听信谗言,所以诛杀了赵国良将李牧,重用郭开。”难道不是很荒唐的吗!秦国俘虏赵迁之后,赵国逃亡的大夫们共同扶立赵嘉为王,在代地称王六年。秦国进兵打败了赵嘉,终于灭了赵国,把它改为郡。
【原文】【注解】
赵氏之先,与秦共祖。至中衍,为帝大戊御①。其后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恶来,事纣②,为周所杀,其后为秦。恶来弟曰季胜,其后为赵。
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③。是为宅皋狼④。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缪王⑤。造父取骥之乘匹⑥,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⑦,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⑧,见西王母⑨,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⑩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
自造父以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时代戎(11),为御。及千亩战,奄父脱宣王(12)。奄父生叔带。叔带之时,周幽王无道,去周如晋(13),事晋文侯,始建赵氏于晋国。
①御:驾驭车马,或驾驭车马的人。 ②事:侍奉。 ③幸:宠爱,受宠爱。 ④宅皋狼:据《索隐》,皋狼是地名,孟增得宠,周成王让他住在皋狼,孟增就以宅皋狼为号。 ⑤周缪王:即周穆王。缪,通“穆”。 ⑥骥:良马。 乘匹:八匹。周代,四马拉一车为乘,因而乘常做四的代称;匹,成双。乘匹就是四的双倍。 ⑦资骊、骅骝、绿耳:都是良马的名字,是所谓穆王八骏中的三骏。 ⑧巡狩:古代帝王外出视察称为巡狩。 ⑨西王母:古代神话人物。 ⑩缪王使造父御……大破之:这几句中记载的周穆王西巡见西王母事,是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出于《穆天子传》。穆王乘千里马败徐偃王事,据《韩非子》等书记载,败徐偃王灭徐国的是楚文王。而楚文王上距周穆王三百年左右,所以此事也带有传说的性质。这两年事卷四《周本纪》中都不载,卷五《秦本纪》所记与本篇略同。 (11)戎:古代泛指西部的少数民族。这里指晋国南部的姜戎。 (12)脱:逃脱,脱险。 (13)如:到……去。
自叔带以下,赵宗益兴,五世而(生)〔至〕赵夙。
赵夙,晋献公之十六年代霍.魏、耿①,而赵夙为将伐霍。霍公求奔齐。晋大旱,卜元,曰“霍太山为崇②”。使赵夙召霍君于齐,复之,以奉霍太山之祀,晋复穰③。晋献公赐赵夙耿。
夙生共孟,当鲁闵公之元年也。共孟生赵衰,字子余。
赵衰卜事晋献公及诸公子,莫吉;卜事公子重耳,吉,即事重耳。重耳以骊姬之乱亡奔翟④,赵衰从。翟伐廧咎如⑤,得二女,翟以其少女妻重耳,长女妻赵衰而生盾。初,重耳在晋时,赵衰妻亦生赵同、赵括、赵婴齐⑥。赵衰从重耳出亡,凡十九年,得反国。重耳为晋文公,赵衰为原大夫,居原,任国政。文公所以反国及霸,多赵衰计策,语在晋事中。
赵衰既反晋,晋之妻固要迎翟妻⑦,而以其子盾为適嗣⑧,晋妻三子皆下事之。晋襄公之六年,而赵衰卒,谥为成季。
①霍、魏、耿:都是诸侯国的国名。 ②崇:鬼神给人灾祸。 ③穰:丰收。 ④骊姬之乱:晋献公宠姬骊姬,为使自己亲生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用阴谋手段逼使太子申生自杀,并怂恿献公追杀公子重耳和夷吾。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左传·僖公四年》、《国语·晋语》也有详细记述。 翟:古代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通“狄”。 ⑤廧咎如:春秋时赤狄的一个部落。 ⑥此处所记与《左传》不同。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载,重耳反晋后,把女儿嫁给赵衰,生赵同等三子。 ⑦要:要求。 ⑧適(dí,敌):同“谪”。
赵盾代成季任国政二年而晋襄公卒,太子夷皋年少。盾为国多难,欲立襄公弟雍。雍时在秦,使使迎之。太子母日夜啼泣,顿首谓赵盾曰:“先君何罪,释其適子而更求君①?”赵盾患之,恐其宗与大夫袭诛之,逎遂立大子,是为灵公,发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②。灵公既立,赵盾益专国政。
灵公立十四年,益骄。赵盾骤谏,③,灵公弗听。及食熊蹯④,胹不熟⑤,杀宰人⑥,持其尸出,赵盾见之。灵公由此惧,欲杀盾。盾素仁爱人,尝所食桑下饿人反杆救盾⑦,盾以得亡。未出境,而赵穿弑灵公而立襄公弟墨臀⑧,是为成公。赵盾复反,任国政。君子讥盾“为正卿,亡不出境,反不讨贼”,故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晋景公时而赵盾卒,谥为宣孟,子朔嗣。
①释:放弃,抛弃。 ②距:通“拒”。阻拦。 ③骤:屡次。 ④熊蹯:熊掌。 ⑤胹(ér,而):煮。 ⑥宰人:掌管膳食的官。 ⑦扞:遮挡,保护。本句所记之事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 ⑧弑:古代臣杀君或子杀父母称为弑。
赵朔,晋景公之三年,朔为晋将下军救郑①,与楚庄王战河上②。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初,赵盾在时,梦见叔带持要而哭③,甚悲;已而笑,拊手且歌④。盾卜之,兆绝而后好⑤。赵史援占之⑥,曰:“此梦甚恶,非君之身,乃君之子,然亦君之咎。至孙,赵将世益衰。”屠岸贾者,始有宠于灵公,及至于景公而贾为司寇,将作难⑦,乃治灵公之贼以致赵盾⑧,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以臣弑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罪?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诸君将诛其后,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而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⑨。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⑩,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①下军:春秋时,各大国都设三军,名称不一。晋国设上、中、下三军。 ②与楚庄王战河上:这是春秋时晋楚两国的一次大战,即著名的邲之战,楚胜,晋败。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楚世家》。详见《左传·宣公十二年》。 ③要:同“腰”。 ④拊(fǔ,府):拍。 ⑤兆:古人占卜,先在龟甲或兽骨上钻孔,然后烧灼出裂纹以判断吉凶。这种裂纹称为兆。 ⑥史援:史官名援。 ⑦作难:发难,起事。 ⑧致:涉及,牵连。 ⑨趣:急速,赶快。通“促”。 ⑩下宫:祖庙,后宫。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①,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②,祝曰:“赵宗灭乎,若号③;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④,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⑤,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①免身:分娩。 ②绔:同“噣”。裤子。 ③若:你。下“若”字同。 ④文葆:绣花的襁褓。文:同“纹”;葆,通“褓”。 ⑤良:确实。
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崇①。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②,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③。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至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④。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⑤,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⑥,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及赵武冠⑦,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盘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⑧,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①大业:赵氏的先祖,卷五《秦本纪》《正义》云,大业即皋陶。参见该篇。 ②噣(zhòu,宙):鸟嘴。赵氏始祖是以鸟为图腾的部落,所以传说祖先人面鸟嘴。 ③龟策:龟指占卜用的龟甲;策指另一种占卜方法所用的蓍(shī,失)草。 ④因:凭借,依靠。 ⑤矫:假讬,诈称。 ⑥微:如果不是。 ⑦冠:古代男子二十岁行成人礼,束发戴帽。 ⑧齐衰(cuī,崔):古丧服的一种,粗麻布缝制,下边缝齐,故称齐衰。仅次于最重的丧服斩衰。
赵氏复位十一年,而晋厉公杀其大夫三郤①。栾书畏及,乃遂弑君厉公,更立襄公曾孙周,是为悼公。晋由此大夫稍强。
赵武续赵宗二十七年,晋平公立。平公十二年,而赵武为正卿。十三年,吴延陵季子使于晋,曰:“晋国之政卒归于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之后矣。”赵武死,谥为文子。
文子生景叔。景叔之时,齐景公使晏婴于晋,晏婴与晋叔向语。婴曰:“齐之政后卒归田氏。”叔向亦曰:“晋国之政将归六卿②。六卿侈矣③,而吾君不能恤也④。
赵景叔卒,生赵鞅,是为简子。
①三郤(xì,戏):三位郤氏大夫。杀三郤事见卷三十九《晋世家》。 ②六卿:春秋时,晋国的范、中行、知、赵、魏、韩六大家族世代为卿,故称六卿。 ③侈:放纵,放肆。 ④恤:忧虑。
赵简子在位,晋顷公之九年,简子将合诸侯戍于周。其明年,入周敬王于周,辟弟子朝之故也①。
晋顷公之十二年,六卿以法诛公族祁氏、羊舌氏②,分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令其族为之大夫。晋公室由此益弱。
后十三年,鲁贼臣阳虎来奔③,赵简子受赂,厚遇之。
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医扁鹊视之,出,董安于问。扁鹊曰:“血脉治也④,而何怪⑤!在昔秦缪公尝如此⑥,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帝告我:“晋国将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⑦。”公孙支书而藏之,秦谶于是出矣⑧。献公之乱⑨,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⑩,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疾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11),间必有言也。”
①辟:同“避”。 周敬王之弟子朝在都城自立为王,敬王不能入都,只好在外躲避。详见卷四《周本纪》。 ②公族:诸侯国国君的同族。 ③阳虎来奔:阳虎是鲁国季孙氏家臣,阴谋作乱失败,逃奔晋国。事见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阳虎,《论语》作阳货。 ④治:平和。 ⑤而:你。 ⑥秦缪公:即穆公。 ⑦男女无别:指男女之间不顾男女有别的礼教。 ⑧谶:古迷信认为将要应验的预言或图文。 ⑨献公之乱:即晋献公宠骊姬所引起的晋国的长期动乱。 ⑩秦晋殽之战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战役,见卷五《秦纪》、卷三十九《晋世家》。关于“归纵溪”事,《左传》、《晋世家》均不见记载。 (11)间:病愈或好转。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①,广乐九奏万舞②,不类三代之乐③,其声动人心。有一熊欲来援我④,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又有一罴来⑤,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⑥,皆有副⑦。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⑧,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⑨,而亦不能有也。今余思虞舜之勋,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七世之孙⑩。’”董安于受言而书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①钧天:天之中央。 ②广乐:盛大宏伟的音乐。 九奏:多次演奏。 万舞:周代一种规模盛大的舞蹈的名称。 ③三代:指复、商、周。 ④援:抓。 ⑤罴:熊的一种,俗称人熊。 ⑥笥(sì,四):装衣物或饭食的竹器。 ⑦副:辅助的。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皇霸篇》注认为,“副”指笥中之策的副本。 ⑧属:托付。 ⑨嬴姓:指赵氏,赵氏的祖先为嬴姓。 周人:指卫人,卫人的祖先康叔为周武王同母弟。 本句指的是后来赵成侯三年代卫,夺取七十三座乡邑之事。 ⑩胄女:指虞舜后代的女儿,即后文之姓嬴。胄,古代帝王或贵族的后代。 七世孙:即后文之武灵王。按,简子至武灵王共十世,这里说七世,有误。
他日,简子出,有人当道,辟之不去①,从者怒,将刃之。当道者曰:“吾欲有谒于主君。”从者以闻。简子召之,曰:“②,吾有所见子晰也③。”当道者曰:“屏左右④,愿有谒。”简子屏人。当道者曰:“主君之疾,臣在帝侧。”简子曰:“然,有之。子之见我,我何为?”当道者曰:“帝令主君射熊与罴,皆死。”简子曰:“是,且何也?”当道者曰:“晋国且有大难,主君首之。帝令主君灭二卿,夫熊与罴其皆祖也⑤。”简子曰:“帝赐我二笥皆有副,何也?”当道者曰:“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⑥,皆子姓也。”简子曰:“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夫儿何谓以赐翟犬?”当道者曰:“儿,主君之子也。翟犬者,代之先也⑦。主君之子且必有代。及主君之后嗣,且有革政而胡服⑧,并二国于翟⑨。”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⑩。当道者曰:“臣野人,致帝命耳。”遂不见。简子书藏之府。
①辟:排除,引申为驱赶。 ②:通“嘻”。表示惊喜的叹词。 ③子晣(zhé,折):《索隐》认为子晰是人名。晣。晣,或作“晰”。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诠》曰:“晰,明也,谓梦中明见子耳。《索隐》以子晰为当道人名,非。”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皇霸》注云,顾炎武、钱大昕等对“子晰”的解释与《史诠》同。 ④屏:退避。 ⑤以上两句指的是简子灭范氏和中行氏二卿,熊与罴是二卿祖先部落的图腾。 ⑥这句指后来赵襄子灭代和知氏。 ⑦翟犬者,代之先也:代属北狄,其始祖以犬为国腾,所以说狄犬是代的祖先。 ⑧革政而胡服:指后来的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的政策。 ⑨二国:指中山国和胡地。 ⑩延:聘请。
异日,姑布子卿见简子,简子遍召诸子相之。子卿曰:“无为将军者①。”简子曰:“赵氏其灭乎?”子卿曰:“吾尝见一子于路,殆君之子也。”简子召子毋恤②。毋恤至,则子卿起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奚道贵哉?”子卿曰:“天所授,虽贱必贵。”自是之后,简子尽召诸子与语,毋恤最贤。简子乃告诸子曰:“吾藏宝符于常山上③,先得者赏。”诸子驰之常山上,求,无所得。毋恤还,曰:“已得符矣。”简子曰:“奏之。”毋恤曰:“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简子于是知毋恤果贤,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恤为太子。
①无为将军者:秦秋时诸侯国的军队都由正卿统率,所以卿也常被称为将军。“无为将军者”也就是没有能做正卿的人,即简子的地位无人继承,所以下面简子才说“赵氏其灭乎”。 ②毋恤:又作“无恤”。 ③宝符:古代朝廷用作信物的凭证,也指代表天命的符节。
后二年,晋定公之十四年,范、中行作乱。明年春,简子谓邯郸大夫午曰:“归我卫士五百家①,吾将置之晋阳。”午许诺,归而其父兄不听,倍言②。赵鞅捕午,囚之晋阳。乃告邯郸人曰:“我私有诛午也,诸君欲谁立?”遂杀午。赵稷、涉宾以邯郸反。晋君使籍秦围邯郸。荀寅、范吉射与午善③,不肯助秦而谋作乱,董安于知之。十月,范、中行氏代赵鞅④,鞅奔晋阳,晋人围之。范吉射、荀寅仇人魏襄等谋逐荀寅,以梁婴父代之;逐吉射,以范皋绎代之。荀栎言于晋侯曰:“君命大臣,始乱者死。今三臣始乱而独逐鞅,用刑不均,请皆逐之。”十一月,荀栎、韩不佞、魏哆奉公命以伐范、中行氏,不克。范、中行氏反伐公,公击之,范、中行败走。丁未,二子奔朝歌⑤。韩、魏以赵氏为请。十二月辛未,赵鞅入绛,盟于公宫。其明年,知伯文子谓赵鞅曰:“范、中行虽信为乱,安于发之⑥,是安于与谋也。晋国有法,始乱者死。夫二子已伏罪而安于独在。”赵鞅患之。安于曰:“臣死,赵氏定,晋国宁,吾死晚矣。”遂自杀。赵氏以告知伯,然后赵氏宁。
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畔⑦。”
①卫士五百家:赵鞅曾包围卫国,卫人进献给赵鞅五百户士民,原来被安置在邯郸。 ②倍:通“背”,违背。 ③荀寅、范吉射与午善:据《左传·定公十三年》载,荀寅、范吉射与赵午三人有姻亲关系。 ④中行氏:即荀氏。荀寅祖父荀偃任中军统帅,晋国中军后改称中行,荀氏因而又称中行氏。 ⑤二子:指范吉射和荀寅。 ⑥发:挑起。 ⑦畔:通“叛”。
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周舍死,简子每听朝,常不悦,大夫请罪。简子曰:“大夫无罪。吾闻千羊之皮不如一孤之腋。请大夫朝,徒闻唯唯①,不闻周舍鄂鄂②,是以忧也。”简子由此能附赵邑而怀晋人③。
晋定公十八年,赵简子围范、中行于朝歌,中行文子奔邯郸。明年,卫灵公卒。简子与阳虎送卫太子蒯聩于卫,卫不内④,居戚。
晋定公二十一年,简子拔邯郸,中行文子奔柏人。简子又围柏人,中行文子、范昭子遂奔齐。赵竟有邯郸、柏人。范、中行余邑入于晋。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⑤。
①唯唯:恭顺的应答声。 ②鄂鄂:直言争辩的样子。鄂,通“谔”。 ③附:归附,顺从。怀:安抚。 ④内:同“纳”。收容,接纳。关于阳虎送卫太子,卫不纳事,详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 ⑤奉邑:领地。 侔:等同。
晋定公三十年,定公与吴王夫差争长于黄池①,赵简子从晋定公,卒长吴②。定公三十七年卒,而简子除三年之丧③,期而已④。是岁,越王句践灭吴。
晋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郑。赵简子疾,使太子毋恤将而围郑。知伯醉,以酒灌击毋恤。毋恤群臣请死之。毋恤曰:“君所以置毋恤,为能忍訽⑤。”然亦愠知伯。知伯归,因谓简子,使废毋恤,简子不听。毋恤由此怨知伯。
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⑥,太子毋恤代立,是为襄子。
①争长:争为诸侯之长,即盟主。 ②卒长吴:终于以吴王为长。按,此处所记与卷五《秦本纪》、卷三十九《晋世家》及《国语》等相同,但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及《左传》所记是以晋定公为长。 ③三年之丧:守丧三年。古礼规定,君主去世,臣应守丧三年。 ④期(jī,机):一周年或一周月。这里指一周年。 ⑤訽(gòu,够)同“诟”。耻辱。 ⑥晋出公十七年,简子卒:据《左传·哀公二十年》记事,赵简子于此年已不在世,鲁哀公二十年当晋定公三十七年。本文所记简子卒年有误。
赵襄子元年,赵围吴①。襄子降丧食②,使楚隆问吴王。
襄子姊前为王夫人。简子既葬,未除服,北登夏屋,请代王。使厨人操铜枓以食代王及从者③,行斟,阴令宰人各以枓击代王及从宫,遂兴兵平代地。其姊闻之,泣而呼天,摩笄自杀④。代人怜之,所死地名之为摩笄之山。遂以代封伯鲁子周为代成君。伯鲁者,襄子兄,故太子。太子早死,故封其子。
襄子立四年,知伯与赵、韩、魏尽分其范、中行故地。晋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共攻出公。出公奔齐,道死。知伯乃立昭公曾孙骄,是为晋懿公⑤。知伯益骄。请地韩、魏、韩、魏与之。请地赵、赵不与,以其围郑之辱。知伯怒,遂率韩、魏攻赵。赵襄子惧,乃奔保晋阳。
①越围吴:上文晋定公三十七年内已有越灭吴之记事,这里又说越围吴,有误。又,赵襄子元年为公元前457年,越灭吴为公元前473年,此处记年、记事均误。 ②丧食:古代礼制服丧期间规定的饮食。 ③枓(zhǔ,主):有长柄的勺子。 ④摩:通“磨”。 笄(jī,机):古人盘发或别帽子用的簪子。 ⑤懿公:或作哀公。
原过从,后,至于王泽,见三人,自带以上可见,自带以下不可见。与原过竹二节,莫通。曰:“为我以是遗赵毋恤①。”原过既至,以告襄子。襄子齐三日②,亲自剖竹,有朱书曰:“赵毋恤,余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将使女反灭知氏。女亦立我百邑③,余将赐女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④,赤黑,龙面而鸟噣,鬓麋髭髯⑤,大膺大胸,修下而冯⑥,左袵界乘⑦,奄有河宗⑧,至于休溷诸貉,南伐晋别,北灭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三国攻晋阳,岁余,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⑨。城中悬釜而炊⑩,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礼益慢,唯高共不敢失礼。襄子惧,乃夜使相张孟同私于韩、魏。韩、魏与合谋,以三月丙戌,三国反灭知氏,共分其地。于是襄子行赏,高共为上。张孟同曰:“晋阳之难,唯共无功。”襄子曰:“方晋阳急,群臣皆懈,唯共不敢失人臣礼,是以先之。”于是赵北有代,南并知氏,强于韩、魏。遂祠三神于百邑,使原过主霍泰山祠祀。
其后娶空同氏,生五子。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不肯立子,且必欲传位与伯鲁子代成君。成君先死,乃取代成君子浣立为太子。襄子立三十三年卒,浣立,是为献侯。
①遗:送给。 ②齐:同“斋”。斋戒。 ③百邑:王利器《风俗通义校注·皇霸》认为是地名。 ④伉:勇健。 ⑤麇(méi,眉):通“眉”。 ⑥修下而冯(píng,平):修,长;下,下体;冯,高大。《风俗通义·皇霸》作“修下而冯上”。 ⑦左袵:衣襟左开。袵,同“衽”。界乘:披甲骑马。界,同“介”,铠甲。 ⑧奄:覆盖,包括。 河宗:黄河中游一带。 ⑨三版:版,古代筑城用的夹板。一版高八尺,或云高二尺。三版即三块版那么高。 ⑩釜:锅。
献侯少即位,治中牟①。
襄子弟桓子逐献侯,自立于代,一年卒。国人曰桓子立非襄子意,乃共杀其子而复迎立献侯。
十年,中山武公初立。十三年,城平邑。十五年,献侯卒,子烈侯籍立。
①治:王都或地方官署所在地。
烈侯元年,魏文侯伐中山,使太子击守之。六年,魏、韩、赵皆相立为诸侯,追尊献子为献侯。
烈侯好音,谓相国公仲连曰:“寡人有爱,可以贵之乎?”公仲曰:“富之可,贵之则否。”烈侯曰:“然。夫郑歌者枪、石二人,吾赐之田,人万亩。”公仲曰:“诺。”不与。居一月,烈侯从代来,问歌者田。公仲曰:“求,未有可者。”有顷,烈侯复问。公仲终不与,乃称疾不朝。番吾君自代来,谓公仲曰:“君实好善,而未知所持①。今公仲相赵,于今四年,亦有进士乎②?”公仲曰:“未也。”番吾君曰:“牛畜、荀欣、徐越皆可。”公仲乃进三人。及朝,烈侯复问:“歌者田何如?”公仲曰:“方使择其善者。”牛畜侍烈侯以仁义,约以王道,烈侯逌然③。明日,荀欣侍,以选练举贤④,任官使能。明日,徐越侍,以节财俭用,察度功德。所与无不充⑤,君说⑥。烈侯使使谓相国曰:“歌者之田且止。”官牛畜为师,荀欣为中尉,徐越为内史,赐相国衣二袭⑦。
九年,烈侯卒,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卒,赵复立烈侯太子章,是为敬侯。是岁,魏文侯卒。
①持:执行,实行。 ②进:推荐。 ③逌(yóu,由)然:宽舒、悠闲的样子。 ④练:干练。 ⑤所与:指上面所提的建议。 ⑥说:同“悦”。 ⑦袭:古代称衣服一套为一袭。
敬侯元年,武公子朝作乱,不克,出奔魏。赵始都邯郸。魏败我兔台。筑刚平以侵卫。五年,齐、魏为卫攻赵,取我刚平。六年,借兵于楚伐魏,取棘薄。八年,拔魏黄城。九年,伐齐。齐伐燕,赵救燕①。十年,与中山战于房子。
十一年,魏、韩、赵共灭晋,分其地。伐中山,又战于中人。十二年,敬侯卒,子成侯种立。
①齐伐燕,赵救燕:请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应在侯七年。
成侯元年,公子胜与成侯争立,为乱。二年六月,雨雪①。三年,太戊午为相②。伐卫,取乡邑七十三。魏败我蔺。四年,与秦战高安,败之。五年,伐齐于鄄。魏败我怀。攻郑,败之,以与韩,韩与我长子③。六年,中山筑长城。伐魏,败湪泽,围魏惠王。七年,侵齐,至长城④。与韩攻周⑤。八年,与韩分周以为两⑥。九年,与齐战阿下。十年,攻卫,取甄。十一年,秦攻魏,赵救之石阿。十二年,秦攻魏少梁,赵救之。十三年,秦献公使庶长国伐魏少梁,虏其太子、痤。魏败我浍,取皮牢。成侯与韩昭侯遇上党。十四年,与韩攻秦。十五年,助魏攻齐。
十六年,与韩、魏分晋,封晋君以端氏。
十七年,成侯与魏惠王遇葛孽。十九年,与齐、宋会平陆,与燕会阿。二十年,魏献荣椽⑦,因以为檀台。二十一年,魏围我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⑧。二十四年,魏归我邯郸,与魏盟漳水上。秦攻我蔺。二十五年,成侯卒。公子緤与太子肃侯争立,緤败,亡奔韩。
①雨(yù,玉)雪:下雪。 ②戊:一作“成”。 ③长子:地名。 ④长城:战国时各国大都筑有长城。这里指的是齐长城。 ⑤周:这是春秋末周考王封其弟在洛阳以西建立的一个小诸侯国。 ⑥分周以为两:据卷四《周本纪》载,西周国(即周国)惠公即位后,封其少子于巩,称为东周惠公。与本篇所记不同。 ⑦荣椽:荣,古建筑中的飞檐。荣椽即可用作飞檐的木椽。 ⑧齐败魏于桂陵:孙膑用围魏救赵之计大败魏军于桂陵,是古代著名的战例。详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
肃侯元年,夺晋君端氏,徙处屯留。二年,与魏惠王遇于阴晋。三年,公子范袭邯郸,不胜而死。四年,朝天子。六年,攻齐,拔高唐。七年,公子刻攻魏首垣。十一年,秦孝公使商君伐魏①,虏其将公子卬。赵伐魏。十二年,秦孝公卒,商君死。十五年,起寿陵。魏惠王卒。
十六年,肃侯游大陵,出于鹿门,大戊午扣马曰②:“耕事方急,一日不作③,百日不食。”肃侯下车谢④。
十七年,围魏黄,不克。筑长城。
十八年,齐、魏伐我,我决河水灌之,兵去。二十二年,张仪相秦。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我蔺、离石。二十三年,韩举与齐、魏战,死于桑丘。
二十四年,肃侯卒。秦、楚、燕、齐、魏出锐师各万人来会葬。子武灵王立。
①商君:即商鞅。 ②扣马:牵马。 ③作:耕作。 ④谢:谢罪,认错。
武灵王元年,阳文君赵豹相。梁襄王与太子嗣,韩宣王与太子仓来朝信宫。武灵王少,未能听政,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及听政,先问先王贵臣肥义,加其秩①;国三老年八十②,月致其礼。
三年,城鄗。四年,与韩会于区鼠。五年,娶韩女为夫人。
八年,韩击秦,不胜而去。五国相王③,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九年,与韩、魏共击秦,秦败我,斩首八万级。秦败我观泽。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阳。齐破燕。燕相子之为君,君反为臣。十一年,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④。十三年,秦拔我蔺,虏将军赵庄。楚、魏王来,过邯郸。十四年,赵何攻魏。
①秩:俸禄或品级。 ②三老:古三老朋多种不同的含义,这里似指曾任要职的退休老臣或指德高望重的老人。 ③五国相王:五国互尊为王。五国,似应指战国七强中除秦、楚之外的五国。 ④王召公子职……使乐池送之《集解》云:“按《燕世家》,子之死后,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燕昭王,无赵送公子职为燕王之事,当是赵闻燕乱,遥立职为燕王,虽使乐池送之,竟不能就。”
十六年,秦惠王卒。王游大陵。他日,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①,颜若苕之荣②。命乎命乎,曾无我嬴!”异日,王饮酒乐,数言所梦,想见其太。吴广闻之,因夫人而内其女娃嬴。孟姚也。孟姚甚有宠于王,是为惠后。
十七年,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
十八年,秦武王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③。赵王使伐相赵固迎公子稷于燕,送归,立为秦王,是为昭王。
①荧荧:光彩艳丽。 ②苕:落叶藤本植物,花色橙红。又名凌霄、紫葳。 ③膑:膝盖骨。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王北略中山之地①,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召楼缓谋曰:“我先王因世之变,以长南藩之地②,属阻漳、滏之险③,立长城,又取蔺、郭狼,败林人于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④,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之救,是亡社稷,奈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⑤。吾欲胡服。”楼缓曰:“善。”群臣皆不欲。
①略:巡视。 ②藩:属国,属地。 ③属:连接。 ④胡:这里指东胡,后为鲜卑。 ⑤遗俗:背离习俗。 累:牵累,牵制。
于是肥义侍①,王曰:“简、襄主之烈②,计胡、翟之利。为人臣者,宠有孝弟长幼顺明之节,通有补民益主之业③,此两者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主之迹④,开于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⑤。为敌弱,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毋尽百姓之劳,而序往古之勋⑥。夫有高世之功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任骜民之怨⑦。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奈何?”肥义曰:“臣闻疑事无功,疑行无名。王既定负遗俗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者舜舞有苗⑧,禹袒裸国⑨,非以养欲而乐志也,务以论德而约功也⑩。愚者成事(11),智者睹未形,则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乐(12),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察焉。世有顺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
①于是:当时。 ②烈:功业。 ③通:显贵,得志。 ④迹:业迹,事迹。 ⑤卒世:尽世,全世上。 ⑥序:次序,引申为接续。 ⑦骜:通“傲”。 ⑧舜舞有苗:传说舜反对用武力征服三苗,经过三年德化,后来又拿着兵器跳舞,三苗终于归服。见《韩非子·五蠹》。有苗,即三苗,古代南方的部族。 ⑨禹袒裸国:传说夏禹曾脱光上衣进入裸国。见《吕氏春秋·贵因》、《淮南子·原道训》。裸国,古代传说中的一个小国,其人不穿衣服。 ⑩约功:即邀功,求取功业。 (11):同“暗”,不明白。 (12)狂夫:愚钝的人。
使王緤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将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兄弟之通义也①。今寡人作教服而叔不服②,吾恐天下议之也。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③,令行为上。明德先论于贱,而行政先信于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止而功有所出④,事成功立,然后善也。今寡人恐叔之逆从政之经,以辅叔之议。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⑤,故愿慕公叔之义⑥,以成胡服之功。使緤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稽首曰:“固闻王之胡服也。臣不佞⑦,寝疾,未能趋走以滋进也⑧。王命之,臣敢对,因竭其愚忠。曰: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⑨,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⑩,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11)。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学者(12),离中国,故臣愿王图之也。”使者以报。王曰:“吾固闻叔之疾也,我将自往请之。”
①兄弟: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应依《战国策》作为“先王”。 ②教:教令,命令。 ③经:常用的方法、原则。 ④此:至,即达到目的。 ⑤因:凭借。 ⑥慕:仰仗。 ⑦不佞:不才。古人自谦之词。 ⑧滋进:滋,多;进,进言。 ⑨徇智:聪敏。 ⑩异敏:奇巧。 (11)蛮夷:古代泛指中原以外的各少数民族。 义行:即“仪型”(仪刑、仪形),效法,楷模。 (12)怫(bèi,倍):通“悖”。背离,违背。
王遂往之公子成家,因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国也。夫翦发文身①,错臂左衽②,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③,却冠秫绌④,大吴之国也。故礼服同,其便一也。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俗异,中国同礼而教离,况于山谷之便乎⑤?故去就之变,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曲学多辩⑥。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焉而众求尽善也。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无舟楫之用⑦。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而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故寡人无舟楫之用,夹水居之民,将何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⑧。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⑨,而襄主并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⑩,侵暴吾地,系累吾民(11),引水围鄗,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王丑之(12),而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备,近可以便上党之形(13),而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地。”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义,敢道世俗之闻,臣之罪也。今王将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命乎!”再拜稽首。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也。
①翦:同“剪”。 文身:在身上刺花纹。文,同“纹”。 ②错:涂饰。 ③雕题:在额头上刺花纹。题,额。 ④却冠:鱼皮帽。《集解》引徐广曰,一本作“鲑冠”;《战国策·赵策二》作“鳀冠”。鲑和鳀都是鱼名。 秫:同“鈢”,长针。 绌:缝制。 ⑤山谷:指山野偏僻之地。 ⑥曲学:偏颇浅陋的学说。 ⑦楫:船浆。 ⑧三胡:指林胡、楼烦、东胡。 ⑨塞:设置要塞。 ⑩负:依仗。 (11)系累:拘捕。 (12)丑:耻辱。 (13)形:地势。
赵文、赵造、周袑、赵俊皆谏止王毋胡服,如故法便。王曰:“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虙戏、神农教而不诛①,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②,随时制法,因事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也不必一道,而便国不必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③。且服奇者志淫④,则是邹、鲁无奇行也。俗辟者民易⑤,则是吴、越无秀士也⑥。且圣人利身谓之服,便事谓之礼。夫进退之节,衣服之制者,所以齐常民也⑦,非所以论贤者也。故齐民与俗流⑧,贤者与变俱。故谚曰:‘以书御者不尽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达事之变。’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⑨。”遂胡服招骑射。
①虙戏:即伏羲。 ②三王:说法不一,一般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③多:赞许。 ④淫:浮荡,放纵。 ⑤辟:同“僻”。不正,偏邪,引申为奇异。 剔:轻率,简慢。 ⑥秀士:出众之士。 ⑦齐:齐一,整齐。 ⑧齐民:平民。 ⑨及:到达,这里引申为达理。明理。
二十年,三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①。
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翦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赵与之陉②,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王军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和,王许之,罢兵。二十三年,攻中山。十二五年,惠后卒。使周袑胡服傅王子何③。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传国④,立王子何以为王。王庙见礼毕⑤,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是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武灵王自号为主父。
①致:招募。 ②陉:山脉中断的地方,山隘。 ③傅:教导、辅佐帝王或王子。 ④传国:帝王传王位。 ⑤庙见:古代新君即位首先要参拜祖庙,称为“庙见”。
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①,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②,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③,封长子章为代安阳君。章素侈④,心不服其弟所立。主父又使田不礼相章也。
①审问:仔细查问。 ②行:巡行。 ③酺:(pú,仆):聚会饮酒。 ④侈(chǐ,尺):放纵。
李兑谓肥义曰:“公子章强壮而志骄①,党众而欲大,殆有私乎?田不礼之为人也,忍杀而骄②。二人相得③,必有谋阴贼起,一出身侥幸④。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徒见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⑤,俱入祸门。以吾观之,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势大,乱之所始,祸之所集也,子必先患。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不仁不智,何以为国?子奚不称疾毋出,传政于公子成?毋为怨府,毋为祸梯。”肥义曰:“不可。昔者主父以王属义也,曰:‘毋变而度,毋异而虑,坚守一心,以殁而世。’义再拜受命而籍之⑥。今畏不礼之难而忘吾籍,变孰大焉⑦。进受严命,退而不全,负孰甚焉⑧。变负之臣,不容于刑。谚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吾言已在前矣,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且夫贞臣也难至而节见,忠臣也累至而行明⑨。子则有赐而忠我矣,虽然,吾有语在前者也,终不敢失。”李兑曰:“诺,子勉之矣!吾见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兑数见公子成,以备田不礼之事。
①强壮:这里指壮年。 ②忍杀:残忍。 ③相得:互相投合。 ④出身:起而做某种事情。这里指挺身做乱。 ⑤相推:互相怂恿。 ⑥籍:记录在册。 ⑦变:变节。 ⑧负:负心。 ⑨累:牵累,牵连。
异日肥义谓信期曰:“公子与田不礼甚可忧也。其于义也声善而实恶,此为人也不子不臣①。吾闻之也,奸臣在朝,国之残也②;谗臣在中,主之蠹也③。此人贪而欲大,内得主而外为暴。矫令为慢④,以擅一旦之命,不难为也,祸且逮国⑤。今吾忧之,夜而忘寐,饥而忘食。盗贼出入不可不备。自今以来,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先以身当之⑥,无故而王乃入。”信期曰:“善哉,吾得闻此也!”
四年,朝君臣,安阳君亦来朝。主父令王听朝,而自从旁观窥群臣宗室之礼。见其长子章傫然也⑦,反北面为臣,诎于其弟⑧,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章于代,未决而辍。
①不子不臣:不孝不忠。 ②残:祸害。 ③蠹:蛀虫。 ④矫令:假讬君令。 慢:无礼。 ⑤逮:及。 ⑥当:抵挡。 ⑦傫(lěi,垒)然:颓丧的样子。 ⑧诎(qū,屈):屈服。
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即以其徒与田不礼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高信即与王战。公子成与李兑自国①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难②,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贼而定王室。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公子章之败,往走主父,主父开之③,成、兑因围主父宫。公子章死,公子成、李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吾属夷矣④。”乃遂围主父。令宫中人“后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⑤,三月余而饿死沙丘宫。主父定死,乃发丧赴诸侯⑥。
是时王少,成、兑专政,畏诛,故围主父,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爱弛,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以至父子俱死,为天下笑,岂不痛乎!
①国:指国都。 ②距难:抵御变乱。距:通“拒”。 ③开之:开门接纳他。 ④夷:灭族。 ⑤爵:同“雀”。 鷇:(kòu,叩):待哺的幼雀。 ⑥赴:报丧。同“讣”。
(主父死惠文王立立)五年,与燕鄚、易。八年,城南行唐。九年,赵梁将,与齐合军攻韩,至鲁关下。及十年,秦自置为西帝①。十一年,董叔与魏氏伐宋,得河阳于魏。秦取梗阳。十二年,赵梁将攻齐。十三年,韩徐为将,攻齐。公主死。十四年,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②,取灵丘。与秦会中阳,十五年,燕昭王来见。赵与韩、魏、秦共击齐,齐王败走,燕独深入,取监菑③。
①自置:自立,自称。 ②乐毅率五国军队代齐事,见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及卷八十《乐毅列传》。 ③临菑:即临淄。
十六年,秦复与赵数击齐,齐人患之,苏厉为齐遗赵王书曰①:
臣闻古之贤君,其德行非布于海内也,教顺非洽于民人也②,祭祀时享非数常于鬼神也③。甘露降④,时雨至,年谷丰孰⑤,民不疾疫,众人善之,然而贤主图之。
令足下之贤行功力,非数加于秦也;怨毒积怒⑥,非素深于齐也。秦赵与国⑦,以强征兵于韩,秦诚爱赵乎?其实憎齐乎?物之甚者,贤主察之。秦非爱赵而憎齐也,欲亡韩而吞二周,故以齐餤天下⑧。恐事之不合,故出兵以劫魏、赵⑨。恐天下畏己也,故出质以为信。恐天下亟反也⑩,故征兵于韩以威之。声以德与国,实而伐空韩,臣以秦计为必出于此。夫物固有势异而患同者,楚久伐而中山亡(11),今齐久伐而韩必亡。破齐,王与六国分其利也。亡韩,秦独擅之。收二周,西取祭器(12),秦独私之。赋田计功(13),王之获利孰与秦多?
①苏厉这封书信,《战国策·赵策一》作“苏秦为齐上书说赵王”,内容及文字互有同异。 ②教顺:教训,教化。顺,通“训”。 洽:普遍。 ③时享:四时的供品。 常:通“尝”,品尝。 ④甘露:甘美的雨露。古代迷信认为,天降甘露是一种太平景象。 ⑤孰:同“熟”。 ⑥怨毒:怨恨。 ⑦与国:盟国。 ⑧餤:同“啖”。吃。引申为诱饵。 ⑨劫:胁迫。 ⑩亟:急速。 (11)楚久伐而中山亡:中山国原来依仗齐、魏与赵抗衡,齐、魏连年兴兵伐楚,无力顾及中山,中山终于被赵灭亡。 (12)祭器:指周王朝宗庙的祭器。取周之祭器即灭亡周朝。 (13)赋田:授给田地。
说土之计曰①:“韩亡三川,魏亡晋国②,市朝未变而祸已及矣③。”燕尽齐之北地,去沙丘、钜鹿敛三百里④,韩之上党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⑤。秦之上郡近挺关,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已⑥。逾句注,斩常山而守之⑦,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⑧,昆山之玉不出⑨,此三宝者亦非王有已。王久伐齐,从强秦攻韩,其祸必至于此。愿王孰虑之。
①说:游说。 ②晋国:指原属晋国的土地。 ③市朝:市,集市;朝,朝廷,或指官吏聚集之处。市朝未变,喻时间很短。 ④敛:减少。 ⑤间:小路。 ⑥已:语气词,用法同“矣”。 ⑦斩:截断。 ⑧代马:代地多良马。 胡犬:《正义》引郭璞云:“胡地野犬似狐而小。”东下:指东至赵国。代、胡都在赵的西北。 ⑨昆山:昆仑山的简称。
且齐之所以伐者,以事王也;天下属行①,以谋王也。燕秦之约成而兵出有日矣。五国三分王之地②,齐倍五国之约而殉王之患③,西兵以禁强秦,秦废帝请服,反高平、根柔于魏,反分、先俞于赵,齐之事王,宜为上佼④,而今乃抵罪,臣恐天下后事王者之不敢自必也。愿王孰计之也。
今王毋与天下攻齐,天下必以王为义。齐抱社稷而厚事王,天下必尽重王义。王以天下善秦,秦暴,王以天下禁之,是一世之名制于王也⑤。
于是赵乃辍,谢秦不击齐。
王与燕王遇。廉颇将,攻齐昔阳,取之。
①属行:集结军队。 ②五国:指秦、燕、韩、魏、齐。 ③殉:为某种目的而牺牲自身。 ④上佼:上等交情。佼,通“交”。 ⑤宠:荣耀。
十七年,乐毅将赵师攻魏伯阳。而秦怨赵下与己击齐,伐赵,拔我两城。十八年,秦拔我石城。王再之卫东阳,决河水,伐魏氏。大潦①,漳水出。魏冉来相赵。十九年,秦(败)〔取〕我二城。赵与魏伯阳。赵奢将,攻齐麦丘,取之。
二十年,廉颇将,攻齐。王与秦昭王遇西河外。
二十一年,赵徙漳水武平西②。二十二年,大疫。置公子丹为太子。
二十三年,楼昌将,攻魏儿,不能取。十二月,廉颇将,攻几,取之。二十四年,廉颇将,攻魏房子,拔之,因城而还。又攻安阳,取之。二十五年,燕周将,攻昌城、高唐,取之。与魏共击秦。秦将白起破我华阳,得一将军。二十六年,取东胡欧代地③。
二十七年,徙漳水武平南。封赵豹为平阳君。河水出,大潦。
二十八年,蔺相如伐齐,至平邑。罢城北九门大城。燕将成安君公孙操弑其王。二十九年,秦、韩相攻④,而围阏与。赵使赵奢将,击秦,大破秦军阏与下,赐号为马服君。
三十三年,惠文王卒,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
①潦(lào,涝):通“涝”。雨大成灾。 ②徙漳水:使漳水改道。 ③东胡欧(qū,屈)代地:指东胡强制、驱使代地百姓叛离赵国而领的土地。欧,通“驱”。 ④相攻:相助进攻。
孝成王元年,秦伐我,拔三城。赵王新立,太后用事①,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曰:“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②。入,徐趋而坐,自谢曰:“老病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耳。”曰:“食得毋哀乎?”曰:“恃粥耳。”曰:“老臣间者殊不欲食,乃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③,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不和之色少解。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④,不肖,而臣衰,窃怜爱之,愿得补黑衣之缺以卫王宫⑤,昧死以闻⑥。”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未及填沟壑而讬之⑦。”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⑧。”太后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则祝之曰:‘必勿使反’,岂非计长久,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主之子孙为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⑨?”曰:“老妇不闻也。”曰:“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侯则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⑩。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11),多与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12)。长安君何以自讬于赵?老臣以媪长安君之计短也,故以为爱之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13)。”于是为长安君约东百乘(14),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持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于予乎?”
①用事:掌权。因孝成王年幼,故由太后执政。 ②胥:通“须”。等待。 ③嗜食:食欲。 ④息:子孙,儿子。 ⑤黑衣:指王宫卫士。当时王宫卫士穿黑衣,故称。 ⑥昧死:冒死。 ⑦填沟壑:指死后尸体埋入地下。 ⑧燕后:赵太后之女,嫁给燕王为后。 贤于:胜过。 ⑨诸侯有在者乎:这句是承上省略,原应为“诸侯之子孙为侯者,其继有在者乎”。 ⑩重器:贵重的宝物。 (11)膏腴:肥沃。 (12)山陵崩:古喻天子或国君死亡的委婉语。 (13)恣:放纵,任凭。 (14)约:准备,备办。
齐安平君田单将赵师而攻燕中阳,拔之。又攻韩注人,拔之。二年,惠文后卒。田单为相。
四年,王梦衣偏裻之衣①,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见金玉之积如山。明日,王召筮史敢占之②,曰:“梦衣偏裻之衣者,残也。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者,有气而无实也。见金玉之积如山者,忧也。”
后三日,韩氏上党守冯亭使者至,曰:“韩不能守上党,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欲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赵,财王所以赐吏民③。”王大喜,召平阳君豹告之曰:“冯亭入城市邑十七,受之何如?”对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怀吾德,何谓无故乎?”对曰:“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小弱顾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可谓非无故之利哉!且夫秦以牛田之水通粮蚕食④,上乘倍战者⑤,裂上国之地,其政行,不可与为难,必勿受也。”王曰:“今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也。今以城市邑十七币吾国⑥,此大利也。”
①偏裻(dū,督)之衣:以后背中缝为界,左右两色合成的衣服。裻,衣服的后背缝。 ②筮史:负责占卜的史官。 敢:筮史之名。 ③财:通“裁”。裁决。 ④这一句有不同的解释。一种解释是:秦国靠牛田的水道运粮来蚕食韩国。“牛田”解为地名。另一种解释是:秦国用牛耕田,从水道粮去蚕食韩国。此解认为,据《集解》,句中无“之”字,《战国策·赵策一》此句正无“之”字。 ⑤上乘:上等战车。 倍战:奋力作战。 ⑥币:礼物。此处用为动词。
赵豹出,王召平原君与赵禹而告之。对曰:“发百万之军而攻,逾岁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王曰:“善。”乃令赵胜受地,告冯亭曰:“敝国使者臣胜,敝国君使胜致命,以万户都三封太守①。千户都三封县令,皆世世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吏民能相安,皆赐之六金。”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处三不义也:为主守地,不能死固②,不义一矣;入之秦,不听主令,不二矣;卖主地而食之,不义三矣。”赵遂发兵取上党。廉颇将军军长平③。
七(年)〔月〕,廉颇免而赵括代将。秦人围赵括,赵括以军降,卒四十余皆坑之④。王悔不听赵豹之计,故有长平之祸焉。
王还,不听秦,秦围邯鄣。武垣令傅豹、王容、苏射率燕众反燕地。赵以灵丘封楚相春申君。
八年,平原君如楚请救。还,楚来救,及魏公子无忌亦来救⑤,秦围邯郸乃解。
①万户都三:万户人口的城邑三座。 ②死固:拼死固守。 ③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此句之上应有“六年”二字。 ④坑:坑杀,活理。据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长平之战中,赵括被秦军射死,之后赵军投降被坑杀。详见该传。 ⑤魏公子无忌:即信陵君,其救赵事详见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
十年,燕攻昌壮,五月拔之。赵将乐乘、庆舍攻秦信梁军,破之。太子死。而秦攻西周,拔之。徒父祺出①。十一年,城元氏,县上原。武阳君郑安平死,收其地。十二年,邯郸烧②。十四年,平原君赵胜死。
十五年,以尉文封相国廉颇为信平君。燕王令丞相栗腹约③,以五百金为赵王酒,还归,报燕王曰:“赵氏壮者皆死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召昌国君乐閒而问之。对曰:“赵,四战之国也④,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王曰:“吾以众代寡,二而伐一,可乎?”对曰:“不可。”王曰:“吾即以五而伐一,可乎?”对曰:“不可。”燕王大怒。群臣皆以为可。燕卒起二军,车二千乘,栗腹将而攻鄗,卿秦将而攻代,廉颇为赵将,破杀栗腹,虏卿秦、乐閒。
①出:指出兵国境之外。《正义》“赵见秦拔西周,故令徙父祺将兵出境也。” ②:积存草料的地方。 ③约(huān,欢):交好。,通“欢”。 ④四战:四面受敌。
十六年,廉颇围燕。以乐乘为武襄君。十七年,假相大将武襄君攻燕①,围国。十八年,延陵钧率师从相国信平君助魏攻燕。秦拔我榆次三十七城。十九年,赵与燕易土②。以龙兑、汾门、临乐与燕;燕以葛、武阳、平舒与赵。
二十年,秦王政初立。秦拔我晋阳。
二十一年,孝成王卒。廉颇将,攻繁阳,取之。使乐乘代之,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子偃立,是为悼襄王。
①假相:代理相国。 ②易土:交换领土。
悼襄王元年,大备魏①。欲通平邑、中牟之道,不成。
二年,李牧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秦召春平君,因而留之。泄钧为之谓文信侯曰②:“春平君者,赵王甚爱之而郎中妒之,故相与谋曰:‘春平君入秦,秦必留之。’故相与谋而内之秦也。今君留之,是绝赵而郎中之计中也。君不知遣春平君而留平都③。春平君者言行信于王,王必厚割赵而赎平都。”文信侯曰:“善。”因遣之。城韩皋。
三年,宠煖将,攻燕,禽兵将剧辛④。四年,庞煖将赵、楚、魏、燕之锐师,攻秦蕞,不拔;移攻齐,取饶安。五年,傅抵将,居平邑;庆舍将东阳河外师,守河梁。六年,封长安君以饶。魏与赵邺。
九年,赵攻燕,取貍阳城。兵未罢,秦攻邺,拔之。悼襄王卒,子幽缪王迁立。
①大备魏:举行隆重的礼仪与魏国修好。 ②文信侯:即秦相吕不韦。 ③平都:《战国策·赵策四》作“平都侯”。 ④禽:同“擒”。
幽缪王迁元年,城柏人。二年,秦攻武城,扈辄率师救之,军败。死焉。
三年,秦攻赤丽、宜安,李牧率师与战肥下,却之。封牧为武安君。四年,秦攻番吾,李牧与之战,却之。
五年,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太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①。六年,大饥,民讹言曰②。:“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③。”
七年,秦人攻赵,赵大将李牧、将军司马尚将,击之。李牧诛,司马尚免④,赵怱及齐将颜聚代之。赵怱军破,颜聚亡去。以王迁降。
八年十月,邯郸为秦。
①坼(chè,彻):裂开。 ②讹言:谣言。这里所说的“谣言”,指古代民间流传的评议时事的民谣。 ③毛:指地上的草或田中的禾苗。 ④李牧诛,司马尚免:秦国用反间计,赵王迁听信谗言,致使李牧被杀,司马尚被免职。见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传》。
太史公曰:吾闻冯王孙曰:“赵王迁,其母倡也①,嬖于悼襄王②。悼襄王废適嘉而立迁③。迁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屈不缪哉!秦既虏迁,赵之亡大夫共立嘉为王,王代六岁,秦进兵破嘉,遂灭赵以为郡。
①倡:歌女。 ②嬖:宠爱。 ③適:通“嫡”。
魏世家第十四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记述战国时期魏国的世系及其兴衰。文中多简短记事,但在魏文侯、魏惠王和安釐(xī,西)王三代记事颇详。因为魏之兴在文侯之世,魏之衰从惠王开始,而安釐王的失策加速了魏的灭亡。由于作者紧紧抓住了魏国历史转折的关键,所以全文篇幅虽长,但纲目清晰,有条不紊,平而不淡,时有波澜。
魏文侯是战国初期颇有声望的国君。他礼敬贤人,以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师;重用贤士,文臣有李克、西门豹,武将有军事家吴起。文侯支持李克实行政治改革,使魏国成为战国初期最强的国家。作者没有具体记述文侯的政绩,但引述了秦国人对魏文侯的看法:“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借敌国的看法来评价人物,这种评价更有客观性,胜过作者的主观评价。对李克的改革也没有具体记述,而是记载了他的两段谈话,中心是选相的五条标准。这两段谈话已充分显示了这位政治家品格与才干。通过记言来表现人物是司马迁写人的主要手法之一。
魏惠王,又称梁惠王,文中主要通过记事表现其为人。他在位三十六年,前十八年靠文侯打下的基础,与诸侯交战互有胜负;后十八年则连连败绩。一次是伐赵,被齐国派田忌、孙膑用计大败于桂陵;再一次是伐韩,又被田忌、孙膑大败于马陵;另一次是被商鞅率秦军打败,尽失河西之地。这几次大败使魏国兵力耗尽,国力空虚。惠王到晚年似乎有所觉悟,想广招贤士以挽回败局,但为时已晚。孟子的一席话给惠王作了总结:“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尖锐地指出魏惠王的失败是只顾争利,不施仁义的结果。引用名人的话来评价人物,比作者直接评价更具有权威性。
对安釐王的记述篇幅较长,将近全文的三分之一。主要内容不在记事,而是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安釐王的严重失策。首先是通过苏代对安釐王的批评指出了“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的道理。其次是通过秦国大臣中旗对形势的分析指出,魏如能与韩联合起来,其力量是不可轻视的。最后记述了无忌反对魏王伐韩的谈话,这段谈话长约千言,对亲秦之害、存韩之利的分析极为精辟。三段谈话虽然出自不同人之口,但连系起来恰似一篇完整的谈话,层层深入地揭示了问题的要害。作者对这些史料的选择与安排是颇具匠心的。
篇末的论赞,后人多所指摘,也有人把它看作是太史公愤激之极的反语。如果我们把这里所说的“天”理解为大势所趋,形势发展的必然,是否更贴近太史公的本意呢!
【译文】
魏氏的祖先是毕公高的后代。毕公高和周天子同姓。武王伐纣之后,高被封在毕,于是就以毕为姓。他的后代中断了封爵,变成了平民,有的在中原,有的流落到夷狄。他的后代子孙有个叫毕万的,侍奉晋献公。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赵夙驾车,毕万为车右护卫,去征讨霍、耿、魏,把它们都灭了。献公把耿封给赵夙,把魏封给毕万,二人都成了大夫。主管占卜的卜偃说:“毕万的后代一定很兴旺。‘万’是满数;‘魏’是高大的名称。用这样的名称开始封赏,这是上天对他的赞助。天子所统治的叫做兆民,诸侯所统治的叫做万民。如今封他的名称是大,后边又跟着满数,他一定会拥有民众。”当初,毕万占卜侍奉晋君的吉凶,得到屯(zhūn,阴平“准”)卦变为比卦。辛廖推断说:“吉利。屯卦象征坚固,比卦象征进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吉利的呢?将来必定繁盛兴旺。”
毕万受封后十一年,晋献公去世,他的四个儿子互相争夺君位,晋国内乱。而毕万的子孙越来越多,随他们的国名称为魏氏。毕万生了武子。魏武子以魏氏诸子的身份侍奉晋公子重耳。晋献公二十一年的时候,魏武子跟随重耳外出流亡,十九年之后回国,重耳即位为晋文公,让魏武子承袭魏氏后代的封爵,升到了大夫的地位,他的官府设在魏邑。魏武子生了悼子。
魏悼子把官府迁到了霍邑。他生了魏绛。
魏绛侍奉晋悼公。悼公三年(前570),同诸侯盟会。悼公的弟弟杨干搞乱队列,魏绛杀了杨干的仆人羞辱他。悼公怒冲冲地说:“会合诸侯是以此为荣的,如今却侮辱我的弟弟!”将要诛杀魏绛。有人劝说悼公,悼公才作罢。后来终于任用魏绛执政,派他去同戎、狄修好,戎、狄从此亲近依附晋国。悼公十一年,悼公说:“自从我任用了魏绛,八年之中,九次会合诸侯,戎、狄同我们合睦,这全靠您的努力呀!”赐给魏绛乐器和乐队,魏降三次辞让,然后才接受了。魏绛把官府迁到安邑。魏绛去世后,谥号是昭子。他生了魏赢,魏赢生了魏献子。
魏献子侍奉晋昭公。昭公去世后,晋国的六卿强盛起来,公室衰微下去。
晋顷公十二年(前514),韩宣子告老,魏献子主持国政。晋国宗族祁氏和羊舌氏互相诽谤,六卿把他们诛杀了,收回他们的全部封地分为十个县,六卿分别派他们的儿子去十县为大夫。魏献子与赵简子、中行文子、范献子同任晋国的卿。
此后十四年,孔子在鲁国代理宰相。再过四年,赵简子由于晋阳之乱,同韩氏、魏氏一起攻打范氏和中行氏。魏献子生了魏侈,魏侈同赵鞅一起攻打范氏和中行氏。
魏侈的孙子是魏桓子,他和韩康子、赵襄子一起讨伐除灭了知伯,并瓜分了他的领地。
桓子的孙子是文侯魏斯。魏文侯元年(前424),正是秦灵公元年。魏文侯和韩武子、赵桓子、周威烈王同时。
文侯六年,在少梁筑城。十三年,派子击去围攻繁和庞两地,迁出那里的百姓。十六年,进攻秦国,在临晋、元里筑城。
文侯十七年,攻灭中山国,派子击在那里驻守,让赵仓唐辅佐他。子击在朝歌遇到了文侯的老师田子方,他退车让路,下车拜见。田子方却不还礼。子击就问他说:“是富贵的人对人傲慢呢还是贫贱的人对人傲慢呢?”田子方说:“也就是贫贱的人对人傲慢罢了。诸侯如果对人傲慢就会失去他的封国,大夫如果对人傲慢就会失去他的家。贫贱的人,如果行为不相投合,意见不被采纳,就离开这里到楚、越去,好像脱掉草鞋一样,怎么能和富贵者相同呢!”子击很不高兴地离开了。向西进攻秦国,到郑国就回来了,在雒阴、合阳筑城。
文侯二十二年(前403),魏国、赵国、韩国被承认为诸侯。
文侯二十四年,秦军攻伐魏国,打到了阳狐。
文侯二十五年,子击生子(ymg,英)。
文侯师从子夏学经书,以客礼对待段干木,经过他的乡里,没有一次不凭轼敬礼的。秦国曾想进攻魏国。有人说:“魏君对贤人特别敬重,魏国人都称赞他的仁德,上下和谐同心,不能对他有什么企图。”文侯因此得到诸侯的赞誊。
任命西门豹为邺郡郡守,因而河内号称清平安定。
魏文侯对李克说:“先生曾经教导寡人说:‘家贫就想得贤妻,国乱就想得贤相’。如今要安排宰相,不是成子就是翟璜,这两个人您看怎么样?”李克回答说:“我听说,卑贱的人不替尊贵的人谋划,疏远的人不替亲近的人谋划。我的职责在宫门以外,不敢承担这个使命。”文侯说:“先生面对此事就不要推辞了。”李克说:“这是您不注意考察的缘故。平时看他亲近哪些人,富有时看他结交哪些人,显贵时看他推举哪些人,不得志时看他不做哪些事,贫苦时看他不要哪些东西,有这五条就足能决定谁当宰相了,何需等我李克呢!”文侯说:“先生回家吧,我的宰相已经决定了。”李克快步走出去,到翟璜家中拜访。翟璜说:“今天听说君主召见先生去选择宰相,结果是谁当宰相呢?”李克说:“魏成子当宰相了。”翟璜气得变了脸色,他说:“就凭耳目的所见所闻,我哪一点比魏成子差?西河的守将是我推荐的。君主对内地最忧虑的是邺郡,我推荐了西门豹。君主计划要攻伐中山国,我推荐了乐羊。中山攻灭以后,派不出人去镇守,我推荐了先生。君主的儿子没有师傅,我推荐了屈侯鲋(fù,付)。我哪一点比魏成子差!”李克说:“您向您的君主推荐我的目的,难道是为了结党营私来谋求做大官吗?君主询问安排宰相‘不是成子就是翟璜,两个人怎么样?’我回答说:‘这是您不注意考察的缘故。平时看他亲近哪些人,显贵时看他推举哪些人,不得志时看他不做哪些事,贫苦时看他不要哪些东西。有这五条就足能决定了,何需我李克呢?’因此就知道魏成子要做宰相了。您怎么能跟魏成子相比呢?魏成子有千钟俸禄,十分之九用在外边,十分之一用在家里,因此从东方聘来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个人,君主把他们都奉为老师。您所推荐的那五个人,君主都任他们为臣。您怎么能跟魏成子相比呢?”翟璜迟疑徘徊后再拜说:“我翟璜是个浅薄的人,说话很不得当,我愿终身做您的弟子。”
文侯二十六年,虢山崩塌,堵塞了黄河。
文侯三十二年,魏军攻伐郑国。在酸枣筑城。在注城打败秦军。三十五年,齐军攻占了魏国的襄陵。三十六年,秦军侵入魏国的阴晋。
文侯三十八年,魏军攻秦,在武下被打败,魏俘虏了秦将识。这一年,文侯去世,子击即位,这就是武侯。
魏武侯元年(前386),赵敬侯刚刚即位,公子朔作乱,没有成功,逃到了魏国,与魏军一起袭击邯郸,魏军失败后撤离。
武侯二年,在安邑、王垣筑城。
武侯七年,魏军进攻齐国,打到了桑丘。九年,狄人在浍水打败魏军。魏侯派吴起进攻齐国,打到了灵丘。齐威王刚刚即位。
武侯十一年(前376),魏与韩、赵三国瓜分了晋国领土,消灭了它的后代。
武侯十三年,秦献公迁都栎阳。十五年,魏军在北蔺打败赵军。
武侯十六年,魏军进攻楚国,占领了鲁阳,武侯去世,子即位,这就是惠王。
惠王元年(前370)。当初,武侯去世的时候,子和公中缓争做太子。公孙颀(jí,齐)从宋国到赵国,又从赵国到韩国,对韩懿侯说:“魏与公中缓争做太子,您也听说这件事了吧?如今魏得到了王错的辅佐,拥有上党,来就算半个国家了。趁这个机会除掉他,打败魏国是一定的,不可失去这个机会。”懿侯很高兴,就跟赵成侯合兵一起攻魏国,在浊泽交战,魏国大败,魏君被围困。赵侯对韩侯说:“除掉魏君,让公中缓即位,割地后我们退兵,对我们有利。”韩侯说:“不能这样。杀死魏君,人们必定指责我们残暴,割地退兵,人们必定指责我们贪婪。不如把魏国分成两半,魏国分为两国,不会比宋国、卫国还强,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魏国的祸患了。”赵侯不听。韩侯不高兴,带领部分军队连夜离去。魏惠王所以没有死,魏国没有被分裂的原因,就在于韩、赵两家的意见不和,如果听从一家的意见,魏国就一定被分裂了。所以说“君主死了没有嫡子继承,这个国家就可能被攻破”。
惠王二年,魏军在马陵打败韩军,在怀邑打败赵军。三年,齐军在观城打败魏军。五年,魏王与韩侯在宅阳相会。筑武堵城。魏军被秦军打败。六年攻占了宋国的仪台。九年,在浍水进攻并打败了韩军。魏军在少梁与秦军交战,秦军俘虏了魏将公孙痤,并夺取了庞城。秦献公去世,他的儿子孝公即位。
惠王十年,魏军攻占了赵国的皮牢。彗星出现。十二年,白天陨星坠落,有声响。
惠王十四年,魏王与赵侯在鄗邑相会。十五年,鲁国、卫国、宋国和郑国的君主来朝见魏惠王。十六年,魏惠王与秦孝公在杜平相会。侵占了宋国的黄池,宋国又把它夺回去了。
惠王十七年,魏军与秦军在元里交战,秦军攻占魏国的少梁。魏军包围赵国的邯郸。十八年,魏军攻下邯郸。赵国向齐国请救兵,齐国派田忌、孙膑救赵,在桂陵打败了魏军。
惠王十九年,诸侯联合包围魏国的襄陵。修筑长城,固阳成为要塞。
惠王二十年,魏国把邯郸归还赵国,魏王与赵侯在漳水之滨会盟。二十一年,与秦君在彤相会。赵成侯去世。二十八年,齐威王去世。中山君任魏国宰相。
惠王三十年,魏军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告急。齐宣王用孙子的计策,进击魏国援救赵国。魏国于是大量发兵,派庞涓率领,让太子申做上将军。魏军经过外黄的时候,外黄徐子对太子申说:“我有百战百胜的方法。”太子说:“可以让我听听吗?”徐子说:“本来就想要呈献给您的。”他接着说:“太子亲自领兵攻齐,即使大胜并占领莒地,富也不过就是拥有魏国,贵也不过就是做魏王。如果不能战胜齐国,那就会万世子孙也不能得到魏国了。这就是我的百战百胜的方法。”太子申说:“好吧,我一定听从您的意见回国去。”徐子说:“太子虽然想回去,已经不可能了。那些劝太子打仗,想从中得利的人太多了。太子虽然想回去,恐怕不可能了。”太子于是想回去,他的驾车人却说:“将军领兵刚出来就回去,和打败仗是一样的。”太子申果然同齐军作战,在马陵战败。齐军俘虏了魏太子申,杀死了将军庞涓,魏军终于大败。
惠王三十一年,秦、赵、齐一起进攻魏国,秦将商鞅诈骗并俘虏了魏国将军公子卬,然后又袭击夺取了他的军队,打败了魏军。秦国任用商鞅,东边的领土到了黄河,而齐国、赵国又屡次打败魏国,安邑又靠近秦国,于是魏国就把都城迁到大梁。公子赫被立为太子。
惠王三十三年,秦孝公去世,商鞅从秦国逃出来投奔魏国,魏人恼怒,不收留他。三十五年,魏王与齐宣王在平阳南边相会。
惠王屡次遭受军事上的失败,就用谦恭的礼节和优厚的礼物来招纳贤人,邹衍、淳于髡(kūn,昆)、孟轲都来到魏国。梁(魏)惠王说:“寡人没有才能,军队三次在国外受挫折,太子被俘,上将战死,国内因而空虚,以致使祖先的宗庙社稷受到羞辱,寡人非常惭愧。老先生屈尊亲临敝国朝廷,将用什么方法使我国得利呢?”孟轲说:“君主不可以像这样谈论利益。君主想得利,那么大夫也想得利;大夫想得利,那么百姓也想得利,上上下下都来争利,国家就危险了。作为一国君主,讲仁义就行了,为什么要讲利呢?”
惠王三十六年,再次与齐王在甄邑相会。这一年,惠王去世,他的儿子襄王即位。
襄王元年(前334),魏王与诸侯在徐州相会,是为了互相称王。襄王追尊他的父亲惠王为王。
襄王五年,秦军在雕阴打败魏国龙贾率领的军队四万五千人,并围困魏国的焦城和曲沃。魏国把河西之地割给秦国。
襄王六年,魏王与秦王在应城相会。秦军夺取魏国的汾阴、皮氏和焦城。魏军征讨楚国,在陉山打败了楚军。七年,魏国把上郡全部给了秦国。秦军占领了魏国的蒲阳。八年,秦国把焦城、曲沃归还魏国。
襄王十二年,楚军在襄陵打败魏军。各诸侯国的执政大臣与秦相张仪在啮(niè,聂)桑相会。十三年,张仪任魏国宰相。魏国有女子变成男子。秦军攻取了魏国的曲沃、平周。
襄王十六,襄王去世,他的儿子哀王即位。张仪又回到秦国。
哀王元年(前318),五国联合攻秦,没有胜利就撤兵了。
哀王二年,齐军在观津打败魏军。五年,秦国派樗(chū,出)里子攻取魏国的曲沃,并在岸门赶跑了犀首公孙衍。六年,秦国派人来魏国立魏公子政为太子。魏王与秦王在临晋相会。七年,魏军进攻齐国。同秦军一起征讨燕国。
哀王八年,魏军进攻卫国,攻克两座城邑。卫国国君非常忧虑,魏大夫如耳去见卫君,他说:“让我去使魏国收兵,并免去成陵君,可以吗?”卫君说:“先生果真能做到,我愿意世世代代以卫国侍奉先生。”如耳见了成陵君说道:“从前魏军攻赵,断绝羊肠坂,攻克阏与,准备割裂赵国,把它分为两半,可是赵国所以没有灭亡,是因为魏国是合纵的盟主。如今卫国已濒临灭亡,将向西方请求侍奉秦国。与其由秦国来解救卫国,不如由魏国来宽释卫国,这样,卫国一定会永远感激魏国的恩德。”成陵君说:“是的。”如耳又去见魏王说:“臣曾去进见卫君。卫国本来是周王室的分支,它虽号称小国,但宝器非常多。如今国家濒临危难,可是宝器还不献出来,原因是他们心里认为进攻卫国或宽释卫国都不由大王做主,所以宝器即使献出来也一定不会到大王手里。臣私下里猜测,最先建议宽释卫国的人,一定是接受了卫国贿赂的人。”如耳出去后,成陵君进来,照如耳所说的话拜见魏王。魏王听了他的意见,撤回了魏军,同时也免去了成陵君的职位,终身不再见他。
哀王九年,魏王与秦王在临晋相会。张仪、魏章都归附魏国。魏国宰相田需去世,楚国唯恐张仪、犀首或薛公做魏相。楚国宰相昭鱼对苏代说:“田需死了,我恐怕张仪、犀首、薛公三人中有一人要做魏相了。”苏代说:“那么做宰相的是谁对您才有利呢?”昭鱼说:“我想让魏国太子亲自做宰相。”苏代说:“请允许我为您北上,一定会让他做宰相。”昭鱼说:“怎么办?”苏代回答说:“您来做梁王,请让我向梁王游说。”昭鱼说:“你怎么说?”苏代回答说:“我从楚国来,昭鱼非常担忧,他说:‘田需去世了,我恐怕张仪、犀首、薛公三人中有一人要做魏相了。’我说:‘梁王是一位贤君,一定不会让张仪做宰相。张仪做了宰相,一定会偏向秦国,不助魏国。犀首做了宰相,也一定偏向韩国,不助魏国。薛公做了宰相,也一定偏向齐国,不助魏国。梁王是一位贤君,一定会知道这样对魏国不利。’魏王会说:‘那么寡人应该让谁做宰相呢?’我说:‘不如让太子亲自做宰相。太子亲自做宰相,这三个人都会认为太子不是长期任宰相,都将尽力让他们原来的国家侍奉魏国,想借此得到丞相的地位。以魏国的强大,再加上三个大国的辅助,魏国一定会安定的。所以说不如让太子亲自做宰相。’”于是北上见到魏王,把这些话告诉他。魏国太子果然做了宰相。
哀王十年,张仪去世。十一年,魏王与秦武王在应城相会。十二年,魏太子到秦国朝拜。秦军来进攻魏国的皮氏,没有攻克就撤兵了。十四年,秦国把秦武王王后送回魏国。十六年,秦军攻下魏国的蒲反、阳晋和封陵。十七年,魏王与秦王在临晋相会。秦国把蒲反还给魏国。十八年,魏国与秦国联合攻楚。二十一年,魏军与齐军、韩军联合在函谷关打败秦军。
哀王二十三年,秦国又把河外之地以及封陵还给魏国,同魏国讲和。哀王去世,他的儿子昭王即位。
昭王元年(前295),秦军攻占魏国襄城。二年,魏军与秦军交战,魏军失利。三年,魏国帮助韩国进攻秦国,秦将白起在伊阙打败二十四万韩魏军。六年,魏国把河东四百里土地让给秦国。芒卯因善用诡诈之计被魏国重用。七年,秦军攻下魏国大小城邑六十一处。八年,秦昭王亲自称西帝,齐湣王自称东帝,过了一个多月,都重新称王收回了帝号。九年,秦军攻克魏国新垣、曲阳两城。
昭王十年,齐国灭了宋国,宋王死在魏国的温邑。十二年,魏国与秦、赵、韩、燕共同攻伐齐国,在济西把齐军打败,齐湣王出外逃亡。燕军单独进入临淄。魏王与秦王在西周国相会。
昭王十三年,秦军攻下魏国的安城。军队到了大梁,又撤离了。十八年,秦军攻陷楚国的郢都,楚王迁都到陈城。
昭王十九年,昭王去世,他的儿子安釐(xī,西)王即位。
安釐王元年(前276),秦军攻下魏国两座城。二年,又攻下魏国两座城,陈兵大梁城下,韩国派兵来援救,把温邑让给秦国求和。三年,秦军攻下魏国四座城,斩杀四万人。四年,秦军打败魏军和韩军、赵军、杀死十五万人,赶跑了魏将芒卯。魏将段干子请求把南阳让给秦国求和。苏代对魏王说:“想升官的是段干子,想得到土地的是秦国。如今大王让想得土地的人控制官印,让想升官的人控制土地,魏国的土地不送光了就不会终结。况且用土地侍奉秦国,就好像抱着干柴去救火,柴不烧完,火是不会灭的。”魏王说:“那是当然了,尽管如此,可是事情已经开始实行,不能更改了。”苏代回答说:“大王没见过玩博戏的人所以特别看重枭子的缘故,是由于有利就可以吃掉对方的子,无利就停下来。如今大王说‘事情已经开始实行,不能更改了’,大王使用智谋怎么还不如博戏时的用枭呢?”
安釐王九年,秦军攻下魏国怀邑,十年,在魏国作人质的秦国太子死了。十一年,秦军攻下魏国的郪丘。
秦昭王对左右侍臣说:“现在的韩、魏和他们初起时比,哪个阶段强?”回答说:“不如初起时强。”秦王说:“现在的如耳、魏齐和从前的孟尝君、芒卯相比,谁更贤能?”回答说:“如耳、魏齐不如孟尝君和芒卯。”秦王说:“靠孟尝君和芒卯的贤能,率领韩、魏的强兵来进攻秦国,还未能把寡人怎么样呢。如今由无能的如耳、魏齐率领疲弱的韩、魏军队来攻打秦国,他们不可能把寡人怎么样也是很明显的了。”左右侍臣都说:“太对了。”中旗倚着琴却回答说:“大王对天下形势的估计错了。当初晋国六卿掌权的时候,智氏最强,灭了范氏和中行氏,又率领韩、魏的军队在晋阳围攻赵襄子,决开晋水淹灌晋阳城,只剩下三版高没有淹没。知伯巡察水势,魏桓子驾车,韩康子在车右陪侍。知伯说:‘我起初不知道水也可以灭亡别人的国家,如今才知道了。’既然晋水可以淹灌晋阳,汾水自然也可以淹灌魏都安邑,绛水也可以淹灌韩都平阳。于是魏桓子用臂肘碰一碰韩康子,韩康子也用脚碰一碰魏桓子,两人在车上用肘和脚暗中示意,结果知氏的领土被瓜分,知伯身死国亡,被天下人嘲笑。如今秦兵虽然较强,但不会超过知氏;韩、魏虽然较弱,但还是要胜过当初在晋阳城下的时候。现在正是他们用肘和脚暗中互相联合的时候,希望大王不要把形势看得太简单了!”于是秦王有些惊恐。
齐、楚两国联合起来攻魏,魏国派人到秦国求救,使臣络绎不绝,可是秦国的救兵却不来。魏国有个叫唐睢(jū,居)的人,九十多岁了,对魏王说:“老臣请求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一定让秦国的军队在我离秦之前出发。”魏王再拜,就准备好车辆派他前去。唐睢到秦国,入宫拜见秦王。秦王说:“老人家疲惫不堪地远路来到秦国,太辛苦了!魏国来求救已是多次了,寡人知道魏国的危急了。”唐睢回答说:“大王既然已经知道魏国的危急却不发救兵,我私下以为是出谋划策之臣无能。魏国是有万辆战车的大国,之所以向西侍奉秦国,称为东方藩属,接受秦国赐给的衣冠,春秋两季都向秦国送祭品,是由于秦国的强大足以成为盟国。如今齐、楚的军队已经在魏都的郊外会合,可是秦国还不发救兵,也就是依仗魏国还不太危急吧。假如到了特别危急的时候,它就要割地来加入合纵集团,大王您还去救什么呢?一定要等到危急了才去救它,这是失去东边一个作为藩属的魏围,而增强了齐和楚两个敌国,那么大王您有什么利益呢?”于是秦昭王马上就发兵援救魏国,魏国才恢复了安定。
赵国派人对魏王说:“为我杀了范痤,我们愿意献出七十里土地。”魏王说:“好。”于是派官吏去逮捕范痤,包围了他的家但还没有杀他。范痤因而上了屋顶骑在屋脊上,对使臣说:“与其用死范痤去作交易,不如用活范痤去作交易。如果把我范痤杀死了,赵国却不给大王土地,那么大王将怎么办呢?所以不如与赵国先把割让的土地划定了,然后再杀我。”魏王说:“很好。”范痤于是给信陵君上书说:“范痤是过去魏国免职的宰相,赵国用割地为条件要求杀我,而魏王竟听从了,如果强秦沿用赵国的办法对待您,那么您将怎么办?”信陵君向赵王进谏之后范痤被释放了。
魏王因为秦国曾经援救的缘故,想要亲近秦国,攻伐韩国,以便收回原来的土地。信陵君无忌对魏王说:
秦人和狄戎的习俗相同,有虎狼一样的心肠,贪婪凶狠,好利而不讲信用,不懂得礼义德行。如果有利,连亲戚兄弟也不顾,好像禽兽一样,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曾施厚恩,积大德。所以太后本是秦王的母亲,却由于忧愁而死去,穰(ráng,阳平“让”)侯是秦王的舅父,功劳没有比他大的,可是竟然把他驱逐了;秦王两个弟弟没有罪过,却一再被削夺封地。这是对亲戚尚且如此,何况对仇敌之国呢?如今大王与秦国共同攻伐韩国就会更加接近秦国的祸害,臣特别感到迷惑不解。大王不懂此理就是不明,君臣没有来向您奏闻此理就是不忠。
如今韩国靠一个女人辅佐一个幼弱的君主,国内有大乱,外边要与秦魏的强兵交战,大王以为它还会不亡吗?韩国灭亡后,秦国将要占有原来郑国的土地,与大梁相邻,大王以为能安宁吗?大王想得到原来的土地,就要依靠和强秦的亲近,大王以为这会有利吗?
秦国不是一个安分的国家,韩国灭亡后必将另起事端,另起事端必定要找容易的和有利的目标,找容易的和有利的目标必定不去找楚国和赵国。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越大山跨黄河,穿过韩国的上党去进攻强大的赵国,这是重复阏与那一仗的失败,秦国一定不会这样的。如果取道河内,背向邺城和朝歌,横渡漳水、滏水,与赵军决战于邯郸郊外,这就会遇到知伯那样的灾祸,秦国又不敢这样做。进攻楚国,要取道涉谷,行军三千里,去攻打冥阨关塞,走的路太远,攻打的地方太难,秦国也不会这样做的。如果取道河外,背向大梁,右边是上蔡、召陵,与楚军在陈城郊外决战,秦国又不敢。所以说秦国一定不会进攻楚国和赵国,更不会进攻卫国和齐国了。
韩国灭亡之后,秦国出兵的时候,除去魏国就没有可进攻的了。秦国本来已占有怀邑、茅邑、邢丘,如在垝津筑城逼近河内,河内的共城、汲邑必定危险;秦国据有郑国故地,得到垣雍城,决开荧泽,水淹大梁,大梁必定失陷。大王的使臣去秦已成过失,而又在秦国毁谤安陵氏,秦国早就想诛灭它了。秦国的叶阳、昆阳与魏国的舞阳相邻,听任使臣毁谤安陵氏,听任安陵氏被灭亡,秦军就会绕过舞阳北边,从东边逼近许国故地,这样南方一定危急,这对魏国无害吗?
憎恶韩国、不喜爱安陵氏是可以的,可是不担心秦国不爱南方那就错了。从前,秦国在河西晋国故地,离大梁有千里之远,有黄河及高山阻挡,有周与韩把它隔开。自从林乡一战到现在,秦国七次进攻魏国,五次攻入囿中,边境城邑都被攻陷,文台被毁,垂都被烧,林木被砍伐,麋鹿被猎尽,国都接着被围。秦军又长驱到大梁以北,东边打到陶、卫两城的郊外,北边打到平监。丧失给秦国的,有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几十个,名都几百个。秦国还在河西晋国故地,离大梁一千里的时候,祸患就已经如此了。又何况让秦国灭了韩国,据有郑国故地,没有黄河大山阻拦它,没有周和韩间隔它,离大梁只有一百里,大祸必定由此开始的。
从前,合纵汉有成功,是由于楚、魏互相猜疑,而韩国又不可能参加盟约。如今韩国遭受战祸已有三年,秦国使它屈从同它媾和,韩国知道要亡了可是不肯听从,反而送人质到赵国,表示愿做天下诸侯的先锋与秦国死战。楚国、赵国必定集结军队,他们都知道秦国的贪欲是无穷的,除非把天下各诸侯国完全灭亡,使海内之民都臣服于秦国,它是绝不会罢休的。因此臣愿意用合纵的主张报效大王,大王应尽快接受楚国和赵国的盟约,挟持韩国的人质来保全韩国,然后再索取个地,韩国一定会送还。这样做军民不受劳苦就可得回旧地,其功效要超过与秦国一起去进攻韩国,而且没有与强秦为邻的祸害。
保存韩国、安定魏国而有利于天下,这也是上天赐给大王的良机。开通共城、宁邑到韩国上党的道路,让这条路经过安成,进出的商贾都要纳税,这就等于魏国又把韩国的上党做为抵押。如果有了这些税收就足能使国家富足。韩国必定要感激魏国、爱戴魏国、尊崇魏国、尊崇魏国、惧怕魏国,韩国一定不敢反叛魏国,这样,韩国就成为魏国的郡县了。魏国得到韩国作为郡县,卫、大梁、河外必然能安定。如果不保存韩国,东西二周、安陵必定危险,楚国、赵国大败之后,卫国、齐国就很害怕,天下诸侯都向西奔赴秦国去朝拜称臣的日子没多久了。
安釐王二十年,秦军围困邯郸,信陵君无忌假传王命夺得将军晋鄙的军队去救援赵国,赵国得到保全,无忌也因此留在赵国。二十六年,秦昭王去世。
安釐王三十年,无忌返回魏国,率领五国军队进攻秦国,在河外打败秦军,赶跑了秦将蒙骜。那时魏国太子增在秦国作人质,秦王发怒,要囚禁魏太子增。有人替太子增对秦王说:“公孙喜本来对魏相说过:‘请用魏军快速攻秦,秦王一怒,必定要囚禁太子增。这又会使魏王发怒,再攻打秦国,秦国必定要伤害太子增。’现在大王要囚禁太子增,这是公孙喜的计谋得逞了。所以不如厚待太子增而与魏国交好,让齐国、韩国去猜疑魏国。”秦王这才取消了囚禁太子增的打算。
安釐王三十一年(前246),秦王政开始即位。
安釐王三十四年,安釐王去世,太子增即位,这就是景湣王。信陵君无忌去世。
景湣王元年(前242),秦军攻下魏国二十座城,设置为秦国的东郡。二年,秦军攻下魏国的朝歌。卫国迁到野王。三年,秦军攻下魏国的汲邑。五年,秦军攻下魏国的垣地、蒲阳、衍邑。十五年,景湣王去世,他的儿子魏王假即位。
魏王假元年(前227),燕国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被秦王发觉了。
魏王假三年(前225),秦军水淹大梁,俘虏了魏王假,终于灭了魏国,设置为郡县。
太史公说:我曾到过大梁的旧城址,那里的人说:“秦军攻破大梁,是引鸿沟之水淹灌大梁,经过三个月城被毁坏,魏王请求投降,于是灭亡了魏国。”议论的人都说,由于魏王不重用信陵君的缘故,国家削弱以至于灭亡。我认为不是这样。天意正是让秦国平定海内,它的功业尚未成,魏国即使得到像阿衡一样的贤臣辅佐,又有什么用呢?
【原文】【注解】
魏之先,毕公高之后,毕公高与周同隆①。武王之伐纣,而高封于毕,于是为毕姓。其后绝封②,为庶人,或在中国③,或在夷狄④。其苗裔曰毕万⑤,事晋献公。
献公之十六年,赵夙为御,毕万为右⑥,以伐霍、耿、魏,灭之。以耿封赵夙,以魏封毕万,为大夫。卜偃曰:“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⑦;魏,大名也⑧。以是始赏,天开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初,毕万卜事晋,遇《屯》之《比》⑨。辛廖占之,曰:“吉。屯固比入⑩,吉孰大焉,其必蕃昌。”
①这句是指毕公高与周天子同出一祖,故同姓。《索隐》认为,按《左传》的说法,毕公是周文王之子。 ②绝封: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封爵被中断。 ③中国:指中原地区的各诸侯国。 ④夷狄:古代称东部的少数民族为夷,称北部的少数民族为狄。这里是泛指外族所居之地。 ⑤苗裔:后代,子孙。 ⑥右:指车右。古代战车上乘三人,御者在中,尊者在左,护卫者在右。 ⑦满数:古代计数以万为满数。 ⑧魏:通“巍”,所以下文云“大名地”。名,名称,名词。 ⑨《屯》之《比》:《屯》封变为《比》卦。古代的占筮方法中的一种方式,先求出本卦,然后改变其中一爻,即变为另一卦,称为“变卦”,或称“之卦”。《屯》卦的卦画是,把最下面的阳爻(—)变为阴爻(--),即变为《比》卦。 ⑩屯固比入:“屯”的义是草木萌生之艰难。草木长成后则坚实牢固,所以说“屯固”;“比”有顺从、亲近、依附等义,所以说“比入”。
毕万封十一年,晋献公卒,四子争更立①,晋乱。而毕万之世弥大②,从其国名为魏氏。生武子。魏武子以魏诸子事晋公子重耳③。晋献公之二十一年,武子从重耳出亡④。十九年反,重耳立为晋文公,而令魏武子袭魏氏之后封,列为大夫,治于魏。生悼子。
魏悼子徙治霍。生魏绛。
魏绛事晋悼公。悼公三年,会诸侯。悼公弟杨干乱行⑤。魏绛僇辱杨干⑥。悼公怒曰:“合诸侯以为荣,今辱吾弟!”将诛魏绛。或说悼公,悼公止。卒任魏绛政,使和戎、翟⑦,戎、翟亲附。悼公之十一年,曰:“自吾用魏绛,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戎、翟和,子之力也。”赐之乐,三让⑧,然后受之。徙治安邑⑨。魏绛卒,谥为昭子。生魏赢。赢生魏献子。
①四子:指晋献公的四个儿子奚齐、悼子(或称卓子)、夷吾和重耳。四子争立事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 ②世:后代。弥:更加。 ③诸子:儿子们,子弟们。 ④重耳出亡事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或《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⑤乱行:搞乱了军队的行列。 ⑥僇辱:侮辱,羞辱。“僇”通“戮”。这一句《左传·襄公三年》和《晋世家》的记载都是“魏绛戮其仆”。当时魏绛任军司马,杀杨干的仆从等于羞辱杨于。 ⑦翟:通“狄”。 ⑧三让:古代帝王登位、大臣受封赏都要行三让之礼以示谦逊。 ⑨治:王都、诸侯府第或地方官署所在地。
献子事晋昭公。昭公卒而六卿强,公室卑①。
晋顷公之十二年,韩宣子老②,魏献子为国政。晋宗室祁氏、羊舌氏相恶,六卿诛之,尽取其邑为十县,六卿各令其子为之大夫。献子与赵简子、中行文子、范献子并为晋卿。
其后十四岁而孔子相鲁。后四岁,赵简子以晋阳之乱也③,而与韩、魏共攻范、中行氏。魏献子生魏侈。魏侈与赵鞅共攻范、中行氏④。
魏侈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①公室:春秋战国时诸侯家族或诸侯国的政权称为“公室”。 ②老:告老,退休。 ③晋阳之乱:晋定公十五年(前497),中行寅、范吉射攻赵鞅,赵鞅退保晋阳,晋军包围晋阳。后来晋定公又派人攻中行氏和范氏,最后中行寅、范吉射败逃。其事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和卷三十九《晋世家》。 ④赵鞅:即赵简子。
桓子之孙曰文侯者①。魏文侯元年,秦灵公之元年也。与韩武子、赵桓子、周威王同时。
六年,城少梁。十三年,使子击围繁,庞,出其民②。十六年,伐秦,筑临晋、元里。
十七年,伐中山,使子击守之,赵仓唐傅之③。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于朝歌,引车避,下谒④。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然⑤,奈何其同之哉!”子击不怿而去⑥。西攻秦,至郑而还,筑雒阴、合阳。
二十二年,魏、赵、韩列为诸侯。
二十四年,秦伐我,至阳狐。
二十五年,子击生子。
①文侯都:《集解》《索隐》据《世本》认为“都”应为“斯”。卷十五《六国表》亦作“斯”。 ②出:迁出。 ③傅:辅佐。 ④拜见。 ⑤:同“屣”,鞋。 ⑥怿:高兴。
文侯受子夏经艺①,客段干木,过其闾②,未尝不轼也③。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④,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
任西门豹守邺,而河内称治⑤。
①经艺:六经又称六艺,“经艺”即指经书。又,解说经书之学也称“经艺”。 ②闾:里巷的大门,也指里巷。 ③轼:这里是指在车上扶轼表示敬意。轼,车前的横木。 ④贤人是礼:礼敬贤人。 ⑤河内:春秋战国时期称黄河以北地区为河内。
魏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孝寡人曰‘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①,二子何如?”李克对曰:“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②,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李克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③,富视其所与④,达视其所举⑤,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寡人之相定矣。”李克趋而出,过翟璜之家。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⑥,果谁为之?”李克曰:“魏成子为相矣。”翟璜忿然作色曰:“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子?西河之守⑦,臣之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谋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以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臣何以负于魏成子!”李克曰:“且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⑧?君问而置相‘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克对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是以知魏成子之为相也。且子安得与魏成子比乎?魏成子以食禄千钟⑨,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之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子比也⑩?”翟璜逡巡再拜曰(11):“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①成,即魏成子;璜,即翟璜。 ②阙门:古代宫殿前两边建有楼观,两楼观之间即为阙,或称阙门。也代指宫殿。 ③居:平时。 ④与:交往。 ⑤达:得志,显贵。 ⑥卜:选择。 ⑦西河:指黄河以西的地区,相当于今陕西省东部。 ⑧比周:结党营私。比,勾结;周,亲密。 ⑨千钟:指俸禄很多。钟,古容量单位,十釜为一钟,一釜为六斗四升。 ⑩恶:怎么,哪里。 (11)逡巡:犹疑徘徊。
二十六年,虢山崩,壅河①。
三十二年,伐郑。城酸枣。败秦于注。三十五年,齐伐取我襄陵。三十六年,秦侵我阴晋。
三十八年,伐秦,败我武下,得其将识。是岁,文侯卒,子击立,是为武侯。
魏武侯元年,赵敬侯初立,公子朔为乱②,不胜,奔魏,与魏袭邯郸,魏败而去。
二年,城安邑、王垣。
七年,伐齐,至桑丘。九年,翟败我于浍。使吴起伐齐,至灵丘,齐威王初立。
十一年,与韩、赵三分晋地,灭其后。
十三年,秦献公县栎阳。十五年,败赵北蔺。
十六年,伐楚,取鲁阳。武侯卒,子立,是为惠王。
①壅:堵塞。 ②公子朔:卷十五《六国年表》、卷四十三《赵世家》均作“公子朝”。
惠王元年,初,武侯卒也,子与公中缓争为太子。公孙颀自宋入赵,自赵入韩,谓韩懿侯曰:“魏与公中缓争为太子,君亦闻之乎?今魏得王错,挟上党①,固半国也。因而除之,破魏必矣,不可失也。”懿侯说②,乃与赵成侯合军并兵以伐魏,战于浊泽,魏氏大败,魏君围③。赵谓韩曰:“除魏君,立公中缓,割地而退,我且利。”韩曰:“不可。杀魏君,人必曰暴;割地而退,人必曰贪。不如两分之。魏分为两,不强于宋、卫,则我终无魏之患矣。”赵不听。韩不说,以其少卒夜去。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国不分者,二家谋不和也。若从一家之谋,则魏必分矣。故曰“君终无適子④,其国可破也”。
①挟:拥有。 ②说:同“悦”。 ③围:这里是被围的意思。 ④適:同“嫡”。
二年,魏败韩于马陵,败赵于怀。三年,齐败我观。五年,与韩会宅阳。城武堵。为秦所败。六年,伐取宋仪台。九年,伐败韩于浍。与秦战少梁,虏我将公孙痤,取庞。秦献公卒,子孝公立。
十年,伐取赵皮牢。彗星见①。十二年,星昼坠,有声。
十四年,与赵会鄗。十五年,鲁、卫、宋、郑君来朝②。十六年,与秦孝公会(社)[杜]平。侵宋黄池,宋复取之。
十七年,与秦战元里,秦取我少梁。围赵邯郸。十八年,拔邯郸。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③。
十九年,诸侯围我襄陵。筑长城,塞固阳。
二十年,归赵邯郸,与盟漳水上。二十一年,与秦会彤。赵成侯卒。二十八年,齐威王卒。中山君相魏④。
①见:同“现”。 ②郑:即韩。韩哀侯灭郑后,迁都于新郑,所以韩也称郑。 ③田忌、孙膑用围魏救赵之计解救了赵国,并在桂陵大败魏军,这是古代著名战例之一。详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和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 ④中山君:魏文侯攻灭中山国,命其子为中山君。《索隐》又说其弟为中山君。本句所说的中山君为何人,不详。
三十年,魏伐赵,赵告急齐①。齐宣王用孙子计,救赵击魏。魏遂大兴师,使庞涓将,而令太子申为上将军。过外黄,外黄徐子谓太子曰:“臣有百战百胜之术。”太子曰:“可得闻乎?”客曰:“固愿效之②。”曰:“太子自将攻齐,大胜并莒,则富不过有魏,贵不益为王③。若战不胜齐,则万世无魏矣。此臣之百战百胜之术也。”太子曰:“诺,请必从公之言而还矣。”客曰:“太子虽欲还,不得矣。彼劝太子战攻,欲啜汁者众④。太子虽欲还,恐不得矣。”太子因欲还,其御曰⑤:“将出而还,与北同⑥。”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⑦。齐虏魏太子申,杀将军涓,军遂大破。
①魏伐赵,赵告急齐:这两句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作“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正义》认为《世家》之文有误。 ②效:呈献,进献。 ③益:增加,超过。 ④啜汁:饮残汤剩饭,比喻趁机得利。啜,尝,饮;汁,汤。 ⑤御:驾驭车马的人。 ⑥北:败,败逃。 ⑦败于马陵:孙膑用计大败魏军于马陵,魏将庞涓自杀。其事详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参见《田敬仲完世家》。
三十一年,秦、赵、齐共伐我,秦将商君诈我将军公子卬而袭夺其军①,破之。秦用商君,东地至河,而齐、赵数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以公子赫为太子。
三十三年,秦孝公卒,商君亡秦归魏②,魏怒,不入③。三十五年,与齐宣王会平阿南。
惠王数被于军旅④,卑礼厚币以招贤者⑤。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⑥。梁惠王曰:“寡人不佞⑦,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⑧,寡人甚丑之⑨。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⑩,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11),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12)!”
三十六年,复与齐王会甄。是岁,惠王卒,子襄王立。
①商君:即商鞅。商鞅诈骗魏公子卬并袭夺魏军事,详见卷六十八《商君列传》。 ②亡秦:从秦国逃出。归:归顺,投靠。 ③入:接纳,收留。 ④被:遭受。 ⑤币:礼物。 ⑥梁:魏国迁都大梁后又称梁国。 ⑦不佞:无能,不才,古人自谦之词。佞,才能。 ⑧宗庙:古代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先之处。社稷(jì,计):帝王祭祀土神和谷神的祭坛。社,土神;稷,谷神。宗庙社稷是国家政权的象征,因而常代指国家。 ⑨丑:惭愧,羞耻。 ⑩辱:屈尊。幸:亲临。“辱幸”是对人表示尊敬之词。 (11)庶人:平民。 (12)为:表疑问的语气助词。以上梁惠王与孟子的谈话与《孟子》书中所记略有出入,参见《孟子·梁惠王上》。
襄王元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追尊父惠王为王①。
五年,秦败我龙贾军四万五千于雕阴,围我焦、曲沃。予秦河西之地。
六年,与秦会应。秦取我汾阴、皮氏、焦。魏伐楚,败之陉山。七年,魏尽入上郡于秦。秦降我蒲阳。八年,秦归我焦、曲沃。
十二年,楚败我襄陵。诸侯执政与秦相张仪会啮桑。十三年,张仪相魏。魏有女子化为丈夫。秦取我曲沃、平周。
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②。张仪复归秦。
①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惠王生前已自称王,死后无需追尊。 ②关于惠王、襄王、哀王世系,《集解》引荀勖(xù,旭)据《竹书纪年》认为,惠王三十六年改元,改元后(按:史书通称后元)十七年年惠王卒。又据《世本》说惠王生襄王而无哀王。《索隐》也引《世本》说襄王生昭王,无哀王。但《索隐》又认为《魏世家》本文“纪事甚明,盖无足疑”。而是《世本》和《竹书纪年》都把哀王一代遗漏了。
哀王元年,五国共攻秦①,不胜而去。
二年,齐败我观津。五年,秦使樗里子伐取我曲沃,走犀首岸门②。六年,秦(求)[来]立公子政为太子。与秦会临晋。七年,攻齐。与秦伐燕。
八年,伐卫,拔列城二。卫君患之。如耳见卫君曰:“请罢魏兵,免成陵君可乎③?”卫君曰:“先生果能,孤请世世以卫事先生。”如耳见成陵君曰:“昔者魏伐赵,断羊肠④,拔阏与,约斩赵⑤,赵分而为二,所以不亡者,魏为从主也⑥。今卫已迫亡,将西请事于秦。与其以秦卫⑦不如以魏卫,卫之德魏必终无穷。”成陵君曰:“诺。”如耳见魏王曰:“臣有谒于卫。卫故周室之别也⑧,其称小国,多宝器。今国迫于难而宝器不出者,其心以为攻卫卫不以王为主,故宝器虽出必不入于王也。臣窃料之,先言卫者必受卫者也⑨。”如耳出,成陵君入,以其言见魏王。魏王听其说,罢其兵,免成陵君,终身不见。
①五国:指韩、魏、楚、赵、燕。五国攻秦事,参见卷五《秦本纪》。 ②走:赶走。犀首:官名。当时公孙衍任此官。 ③成陵君:魏国大臣。 ④羊肠:地名,指太行山之羊肠坂。 ⑤约:准备。斩:分割。 ⑥从主:合纵盟约的盟主。从,同“纵”。旧读阴平。 ⑦(shì,式):通“释”,解救。 ⑧别:分支。 ⑨受卫:指接受卫国的贿赂。
九年,与秦王会临晋。张仪、魏章皆归于魏。魏相田需死,楚害张仪、犀首、薛公①。楚相昭鱼谓苏代曰:“田需死,吾恐张仪、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然相者欲谁而君便之?”昭鱼曰:“吾欲太子之自相也。”代曰:“请为君北,必相之。”昭鱼曰:“奈何?”对曰:“君其为梁王,代请说君②。”昭鱼曰:“奈何?”对曰:“代也从楚来,昭鱼甚忧,曰:‘田需死,吾恐张仪、犀首、薛公有一人相魏者也。’代曰:‘梁王,长主也③,必不相张仪。张仪相,必右秦而左魏④。犀首相,必右韩而左魏。薛公相,必右齐而左魏。梁王,长主也,必不便也。’王曰:‘然则寡人孰相?’代曰:‘莫若太子之自相。太子之自相,是三人者皆以太子为非常相也,皆将务以其国事魏,欲得丞相玺也⑤。以魏之强,而三万乘之国辅之⑥,魏必安矣。故曰莫若太子之自相也。’”遂北见梁王,以此告之。太子果相魏。
①害:怕。薛公:即孟尝君田文。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魏武侯时的宰相也叫田文,魏襄王时魏文子为相,二人都与孟尝君同名。《战国策》就误把文子当作了薛公,并把孟尝君奔魏说成相魏。《史记》沿袭了《战国策》的错误。当时孟尝君正任齐相,他奔魏的事发生在魏昭王十一、二年间。 ②说:游说。 ③长主:贤君。 ④右秦左魏:偏向秦国,看轻魏国。古人以右为尊、为上,左则反之。故称所重者为右,所轻者为左。 ⑤得丞相玺:即得到丞相的职位。玺:印章。 ⑥三万乘之国:三个大国。春秋战国时期,拥有一万辆战车的诸侯国为大国。乘,辆。
十年,张仪死。十一年,与秦武王会应。十二年,太子朝于秦。秦来伐我皮氏,未拔而解。十四年,秦来归武王后①。十六年,秦拔我蒲反、阳晋、封陵。十七年,与秦会临晋。秦予我蒲反。十八年,与秦伐楚。二十一年,与齐、韩共败秦军函谷。
二十三年,秦复予我河外及封陵为和②。哀王卒,子昭王立。
①秦武王娶魏女为后,武王在位四年死,武王后无子,所以秦国把她送回魏国。 ②河外:战国时各国所称河外,因其所在位置不同而不尽相同。魏国所称河外是指黄河以西和以南地区。
昭王元年,秦拔我襄城。二年,与秦战,我不利。三年,佐韩攻秦,秦将白起败我军伊阙二十四万①。六年,予秦河东地方四百里。芒卯以诈重②。七年,秦拔我城大小六十一。八年,秦昭王为西帝,齐湣王为东帝,月余,皆复称王归帝③。九年,秦拔我新垣、曲阳之城。
十年,齐灭宋,宋王死我温④。十二年,与秦、赵、韩、燕共伐齐,败之济西,湣王出亡⑤。燕独入临菑。与秦王会西周⑥。
十三年,秦拔我安城,兵到大梁,去。十八年,秦拔郢,楚王徙陈⑦。
十九年,昭王卒,子安釐王立。
①我军:指韩、魏两国军队。 ②诈:智诈,即善用诡诈之计。重:被重用。 ③归帝:收回帝号。秦、齐称帝,不久又收回帝号事,详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 ④宋王:名偃,为暴君,人称“桀宋”,齐国因而征讨他。详见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及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 ⑤齐湣王曾趁燕国内乱侵伐燕国,燕昭王即位后立志复仇。二十余年后,燕国力渐强,遂以乐毅为统帅,与秦、楚、韩、赵、魏联合伐齐,齐国几乎灭亡。是战国史上的著名事件。文中遗漏了楚国。详见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及卷八十《乐毅列传》。 ⑥西周:战国时的一个小诸侯国,在洛阳以西。 ⑦前278年,秦将白起率军攻破楚国都郢,楚顷襄王逃至陈城,楚国从此一蹶不振。详见卷四十《楚世家》。
安釐王元年,秦拔我两城。二年,又拔我二城。军大梁下,韩来救,予秦温以和。三年,秦拔我四城,斩首四。四年,秦破我及韩、赵,杀十五万人,走我将芒卯。魏将段干子请予秦南阳以和。苏代谓魏王曰①:“欲玺者段干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制玺②,使欲玺者制地,魏氏地不尽则不知已。且夫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③,薪不尽,火不灭。”王曰:“是则然也。虽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对曰:“王独不见夫博之所以贵枭者④,便则食⑤,不便则止矣。今王曰‘事始已行,不可更’是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枭也?”
九年,秦拔我怀。十年,秦太子外质于魏死。十一年,秦拔我郪丘。
①苏代:《战国策·魏策三》作孙臣。 ②制:控制。 ③薪:柴。 ④博:博戏,古代一种下棋的游戏。枭:博戏时掷骰子得上采为枭。或云骰子上刻有枭形。博戏的方法已失传,大约是用五个骰子和若干棋子,掷一次骰子,走一棋子,掷得枭采就可以吃对方的棋子。 ⑤食:指吃对方的棋子。
秦昭王谓左右曰:“今时韩、魏与始孰强?”对曰:“不如始强。”王曰:“今时如耳、魏齐与孟尝、芒卯孰贤?”对曰:“不如。”王曰:“以孟尝、芒卯之贤,率强韩、魏以攻秦,犹无奈寡人何也。今以无能之如耳、魏齐而率弱韩、魏以伐秦,其无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皆曰:“甚然。”中旗冯琴而对曰①:“王之料天下过矣②。当晋六卿之时,知氏最强,灭范、中行,又率韩、魏之兵以围赵襄子于晋阳,决晋水以灌晋阳之城,不湛者三版③。知伯行水④,魏桓子御,韩康子为参乘⑤。知伯曰:‘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也,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魏桓子肘韩康子⑥,韩康子履魏桓子⑦,肘足接于车上⑧,而知氏地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今秦兵虽强,不能过知氏;韩、魏虽弱,尚贤其在晋阳之下也⑨。此方其用肘足之时也,愿王之勿易也!”于是秦王恐。
①中旗:或曰官名,或曰人名。冯:同“凭”。 ②过:错。 ③湛(jiān,坚):浸,淹没。版:古代筑墙用的木版,一版高八尺,或曰高二尺。 ④行水:巡视水情。行,巡察。 ⑤参乘:车上陪乘的人。古代乘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参乘在右。 ⑥肘:用肘碰。 ⑦履:用脚踩。 ⑧这一句表示韩康子和魏桓子通过肘足相碰已是心照不宣。 ⑨贤:胜过。
齐、楚相约而攻魏,魏使人求救于秦,冠盖相望也①,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睢者,年九十余矣,谓魏王曰:“老臣请西说秦王,令兵先臣出。”魏王再拜,遂约车而遣之②。唐睢到,入见秦王。秦王曰:“丈人芒然乃远至此③,甚苦矣!夫魏之来求救数矣,寡人知魏之急已④。”唐睢对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发者,臣窃以为用策之臣无任矣⑤。夫魏,一万乘之国也,然所以西面而事秦,称东藩⑥,受冠带⑦,祠春秋者⑧,以秦之强足以为与也⑨。今齐、楚之兵已合于魏郊矣,而秦救不发,亦将赖其未急也。使之大急,彼且割地是约从,王尚何救焉?必待其急而救之,是失一东藩之魏而强二敌之齐、楚,则王何利焉?”于是秦昭王遽为发兵救魏⑩。魏氏复定。
①冠盖相望:指使者或官吏在路上往来不断。冠,这里专指官吏的礼帽;盖,古代车上伞状的车篷。 ②约:备办。 ③丈人:对老人的尊称。芒然:疲倦的样子。 ④已:同“矣”。 ⑤无任:不胜任,无能。 ⑥藩:属国。 ⑦冠带:衣帽。带,衣带,代指衣服。 ⑧祠春秋:指春秋两季向秦国致送祭祀用品。祠,祭祀。 ⑨与:盟国。 ⑩遽:急速。
赵使人谓魏王曰:“为我杀范痤,吾请献七十里之地。”魏王曰:“诺。”使吏捕之,围而未杀。痤因上屋骑危①,谓使者曰:“与其以死痤市②,不如以生痤市。有如痤死③,赵不予王地,则王将奈何?故不若与先定割地,然后杀痤。”魏王曰:“善。”痤因上书信陵君:“痤,故魏之免相也,赵以地杀痤而魏王听之,有如强秦亦将袭赵之欲④,则君且奈何?”信陵君言于王而出之⑤。
①危:屋脊。 ②市:买卖,交易。 ③有如:假如。 ④袭:因袭,沿用。 ⑤出:释放。
魏王以秦救之故,欲亲秦而伐韩,以求故地。无忌谓魏王曰①:
秦与戎翟同欲,有虎狼之心,贪戾好利无信②,不识礼义德行。苟有利焉,不顾亲戚兄弟,若禽兽耳,此天下之所识也,非有所施厚积德也③。故太后母也,而以忧死④;穰侯舅也,功莫大焉,而竟逐之⑤;两弟无罪⑥,而再夺之国⑦。此于亲戚若此,而况于仇雠之国乎⑧?今王与秦共伐韩而益近秦患,臣甚惑之。而王不识则不明,群臣莫以闻则不忠。
今韩氏以一女子奉一弱主⑨,内有大乱,外交强秦魏之兵,王以为不亡乎?韩亡,秦有郑地,与大梁邺⑩,王以为安乎?王欲得故地,今负强秦之亲(11),王以为利乎?
①无忌:即信陵君。按:无忌,《战国策·魏策三》作朱己,《荀子·强国篇》杨倞注引《史记》作朱忌,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整理小组注云:“疑当以朱己为是。”以下大段文字与《战国策》所载基本相同,可参阅。 ②戾:(lì,力):凶狠,残暴。 ③施厚:厚施恩惠。 ④这两句指的是,秦昭王生母宣太后,因昭王听从范睢建议而被废黜,不久就忧伤而死。见卷七十九《范睢蔡泽列传》 ⑤以上三句指的是,穰侯魏冉曾为秦国屡立战功,因他是宣太后之弟,所以昭王听从范睢建议,把他逐出秦国。 ⑥两弟:指秦昭王同母弟泾阳君和高陵君。 ⑦夺:削去。 ⑧仇雠:仇敌。 ⑨这句指的是,当时韩桓惠王年幼,其母后代行执政。 ⑩邺:在此句中不可解。《战国策·魏策三》、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均作“邻”,《索隐》也认为作“邻”字为宜。 (11)负:依仗。
秦非无事之国也①,韩亡之后必将更事②,更事必就易与利,就易与利必不伐楚与赵矣。是何也?夫越山踰河,绝韩上党而攻强赵③,是复阏与之事④,秦必不为也。若道河内⑤,倍邺、朝歌⑥,绝漳、滏水,与赵兵决于邯郸之郊,是知伯之祸也,秦又不敢。伐楚,道涉谷,行三千里,而攻冥阨之塞,所行甚远,所攻甚难,秦又不为也。若道河外,倍大梁,右(蔡左)[上蔡]、召陵,与楚兵决于陈郊,秦又不敢。故曰秦必不伐楚与赵矣,又不攻卫与齐矣。
夫韩亡之后,兵出之日,非魏无攻已。秦固有怀、茅、邢丘,城垝津以临河内⑦,河内共、汲必危;有郑地,得垣雍,决荧泽水灌大梁,大梁必亡。王之使者出过而恶安陵氏于秦⑧,秦之欲诛之人矣。秦叶阳、昆阳与舞阳邻⑨,听使者之恶之,随安陵氏而亡之,绕舞阳之北,以东临许⑩,南国必危(11),国无害(已)[乎]?
①无事:不生事端。 ②更事:再生事端。 ③绝:越过,穿过。 ④阏与之事:前270年,秦攻韩,包围阏与,赵国派赵奢率军救韩,大败秦军。见卷四十三《赵世家》。 ⑤道:取道。 ⑥倍:通“背”。 ⑦城:筑城。或认为“城”上缺“安”字,应为地名“安城”。 ⑧出:指出访秦国。过:过失。恶:诽谤,中伤。 ⑨舞阳:当时为魏地。 ⑩许:指春秋时许国故地。 (11)南国:许在魏国之南,故称南国。
夫憎韩不爱安陵氏可也,夫不患秦之不爱南国非也。异日者,秦在河西晋,国去梁千里,有河山以阑之①,有周、韩以间之②。从林乡军以至于今,秦七攻魏,五入囿中③,边城尽拔,文台堕④,垂都焚,林木伐,麋鹿尽,而国继以围⑤。又长驱梁北,东至陶卫之郊,北至平监⑥。所亡于秦者,山南山北,河外河内,大县数十,名都数百⑦。秦乃在河西晋,去梁千里,而祸若是矣。又况于使秦无韩,有郑地,无河山而阑之,无周、韩而间之,去大梁百里,祸必由此矣。
①阑:阻挡。 ②间:隔开。 ③囿中:《索隐》和《正义》都解作地名,即圃田泽。 ④堕(huī,灰):同“隳”,毁坏。 ⑤国:国者。 ⑥平:或作“乎”。 ⑦以上两句《战国策》作“大县数百,名都数十。”
异日者,从之不成也,楚、魏疑而韩不可得也。今韩受兵三年,秦桡之以讲①,识亡不听②,投质于赵③,请为天下雁行顿刃④,楚赵必集兵,皆识秦之欲无穷也,非尽亡天下之国而臣海内,必不休矣。是故臣愿以从事王,王速受楚赵之约,(赵)[而]挟韩之质以存韩,而求故地,韩必效之⑤。此士民不劳而故地得,其功多于与秦共伐韩,而又与强秦邻之祸也。
夫存韩安魏而利天下,此亦王之天时已。通韩上党于共、宁,使道安成,出入赋之⑥,是魏重质韩以其上党也⑦。今有其赋,足以富国。韩必德魏爱魏重魏畏魏,韩必不敢反魏,是韩则魏之县也。魏得韩以为县,卫、大梁、河外必安矣。今不存韩,二周、安陵必危,楚、赵大破,卫、齐甚畏,天下西乡而驰秦入朝而为臣不久矣⑧。
①桡:屈从。讲,讲和,媾和。 ②这句是说韩国知道要灭亡了可是不肯听从秦国。 ③投质:送人质。 ④雁行:像大雁那样成行成列地前进。顿刃:把兵器用坏,比喻死战。“顿”通“钝”。 ⑤效:致送。 ⑥出入:指商贾的出入。赋:收税。 ⑦质:抵押。 ⑧乡:同“向”。
二十年,秦围邯郸,信陵君无忌矫夺将军晋鄙兵以救赵①,赵得全。无忌因留赵。二十六年,秦昭王卒。
三十年,无忌归魏,率五国兵攻秦,败之河外,走蒙骜。魏太子增质于秦,秦怒,欲囚魏太子增。或为增谓秦王曰:“公孙喜固谓魏相曰‘请以魏疾击秦,秦王怒,必囚增。魏王又怒,击秦,秦必伤’。今王囚增,是喜之计中也。故不若贵增而合魏,以疑之于齐、韩。”秦乃止增。
三十一年,秦王政初立。
三十四年,安釐王卒,太子增立,是为景湣王。信陵君无忌卒。
①矫:假托,诈称。这里指假传王命。信陵君救赵事详见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
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城,以为秦东郡。二年,秦拔我朝歌。卫徙野王。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阳、衍。十五年,景湣王卒,子王假立。
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之①。
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以为郡县。
①荆轲刺秦王事详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太史公史:吾适故大梁之墟①,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②,曷益乎③?
①墟:故城,废址。 ②阿衡:即伊尹,商代的贤臣。 ③曷:何。
韩世家第十五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韩国是战国时期力量最弱的国家。它东邻魏国,西邻秦国,两个邻国都比它强大得多。韩国两面受敌,常被侵伐,一篇《韩世家》,最常见的字句是“秦拔我××”、“秦伐我”、“魏败我”、“魏攻我”等等。加以韩国的经济条件较差,人口较少,因而国力难于兴盛。客观条件固然是韩国弱小的重要原因,但主观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从三家分晋直到韩国灭亡,将近二百年间,韩国基本上未曾出现过一位较有作为的国君。就这一点来说,韩国的历史比起其他六国来就有些逊色了。不过,韩国却曾出现过两位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其一是申不害,他在昭侯时为相,实行政治改革,结果使韩国“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前后达十五年之久。这可以算是韩国历史上最有光彩的一页了。可惜的是本篇中关于申不害的记载比较简略,在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中所附的申不害传中也同样简略,致使我们无从了解申不害政绩的详情。尽管如此,司马迁还是对这位政治家给以明确的肯定。
韩国的另一位杰出的人物是韩非,本篇中仅有几句话的记载。从《老子韩非列传》中我们知道,这位韩国公子曾向当权者提出不少改革建议,但都未被采纳。韩国如果能重用韩非,历史也可能是另外一种面貌吧!
在篇末的论赞中,作者把韩国所以能“终为诸侯十余世”,归功于当被韩厥能使赵氏香火不灭,积下了“阴德”。这种说法表明这位伟大史学家的唯物史观是不彻底的。
【译文】
韩国的祖先和周天子同姓,姓姬氏。以后他的后代待奉晋国,被封在韩原,称为韩武子。韩武子之后再传三代有了韩厥,他随封地的名称为韩为氏。
韩厥在晋景公三年(前597)的时候,晋国司寇屠岸贾将要作乱,说是诛杀灵公的贼臣赵盾。赵盾早已经死了,就要杀他的儿子赵朔。韩厥阻止屠岸贾,屠岸贾不听。韩厥就去告诉赵朔,让他逃走。赵朔说:“您一定能不使赵氏的后代断绝,我死后也就没有遗恨了。”韩厥答应了他。等到屠岸贾诛灭赵氏的时候,韩厥称病不出家门。程婴、公孙臼把赵氏孤儿赵武藏了起来,韩厥是知道这件事的。
晋景公十一年(前589),韩厥和郤克率领八百辆战车的兵力征讨齐国,在鞍打败了齐顷公,俘虏了逢丑父。从这时候起,晋国设置了六卿,韩厥位居一卿,号为献子。
晋景公十七年,景公生病,占卜的结果说是大业的后代子孙不顺心的人在作怪。韩厥就赞扬赵衰(cuī,崔)的功劳,并说他如今已没有人接续香火,以此来感动景公。景公问道:“他还有后代吗?”韩厥当时就谈到了赵武,景公因而把赵氏原有的田邑重新给他,让他接续赵氏的香火。
晋悼公七年(前566),韩献子告老。献子去世后,他的儿子宣子继承爵位。宣子迁徙到州邑。
晋平公十四年(前544),吴国的季札到晋国出使,他说:“晋国的政权最终要属于韩、魏、赵三家。”晋顷公十二年(前514)韩宣子和赵、魏两家一起瓜分子祁氏、羊舌氏的十个县。晋定公十五年(前497)韩宣子和赵简子攻打范氏、中行氏。宣子去世,他的儿子贞子继承爵位。贞子迁居到平阳。
韩贞子去世,他的儿子简子继位。韩简子去世,他的儿子庄子继位。韩庄子去世,他的儿子康子继位。韩康子和赵襄子、魏桓子一起打败了知伯,瓜分了他的领地,他们三家的领地更大了,超过了诸侯。
韩康子去世后,他的儿子武子继位。武子二年,进攻郑国,杀死了他们的国君郑幽会。十六年,韩武子去世,他的儿子景侯即位。
韩景侯虔元年(前408),进攻郑国,占领雍丘。二年,郑军在负黍打败了赵军。
景侯六年(前403)韩与赵、魏一起被承认为诸侯国。
景侯九年,郑国包围韩国的阳翟。景侯去世。他的儿子列侯韩取即位。
列侯三年(前397),聂政刺杀了韩国宰相侠累。九年,秦国进攻韩国的宜阳,占领了六邑。十三年,列侯去世,他的儿子文侯即位。这一年魏文侯去世。
韩文侯二年(前385),韩国进攻郑国,占领阳城。进攻宋国,打到彭城,俘虏了宋国国君。七年,进攻齐国,打到桑丘。郑国反叛晋国。九年,韩国进攻齐国,打到了灵丘。十年,韩文侯去世,他的儿子哀侯即位。
韩哀侯元年(前376),韩与赵、魏三家瓜分了晋国。二年,韩国灭了郑国,于是把都城迁到了新郑。
哀侯六年,韩严杀死了他的国君哀侯,哀侯的儿子懿侯即位。
懿侯二年(前369),魏军在马陵打败韩军。五年,韩侯与魏惠王在宅阳相会。九年,魏军在浍水打败了韩军。十二年,懿侯去世,他的儿子昭侯即位。
韩昭侯元年(前358),秦军在西山打败韩军。二年,宋国夺取了韩国的黄池。魏国夺取了朱邑。六年,韩军征讨东周国,攻占了陵观、邢丘。
昭侯八年,申不害任韩国宰相,运用君主驾驭群臣的权术,实行法家的治国之道,国内得到安定,各诸侯国不敢前来侵犯。
昭侯十年,韩姬杀死了他的国君悼公。十一年,昭侯到秦国去。二十二年,申不害去世。二十四年,秦军攻下了韩国的宜阳。
昭侯二十五年,发生旱灾,修建高大的城门。屈宜臼说:“昭侯出不了这座门。为什么呢?因为不合时宜。我所说的时,不是指的时间,人本来就有顺利或不顺利的时候。昭侯曾经顺利过,可是并没有修建高门。去年秦国攻下了他们的宜阳,今年发生旱灾,昭修不在这个时候救济民众的急难,反而是更加奢侈,这就叫做衰败的时候却做奢侈的事情。”二十六年,高门修成了,昭侯也去世了,果然没能出这座门。他的儿子宣惠王即位。
宣惠王五年(前328),张仪任秦国宰相。八年,魏军打败了韩国将军韩举。十一年,把君号改称为王。与赵王在区鼠相会。十四年,秦军进攻并在鄢陵打败韩军。
宣惠王十六年,秦军在脩鱼打败韩军,在浊泽俘虏了韩国将领和申差。韩国着急了,相国公仲对韩王说:“盟国是不可靠的。如今秦国想征伐楚国已经很久了,大王不如通过张仪向秦王求和,送给它一座名城,并准备好盔甲武器,和秦军一起向南征伐楚国,这是用一失换二得的计策。”韩王说:“好。”于是为公仲的行动作好警戒,他要西行与秦国讲和。楚王听说后非常惊恐,召见陈轸(zhēn,枕)把情况告诉他。陈轸说:“秦国想攻伐楚国已经很久了,现在又得到韩国的一座名城,并且还准备好了盔甲武器,秦韩合兵攻伐楚国,这是秦国祈祷祭祀梦寐以求的,如今已经得到了,楚国一定要受到侵伐。大王听我的意见,先在全国加强警戒,发兵声言援救韩国,让战车布满道路,然后派出使臣,多给他配备车辆,带上厚礼,让韩国相信大王是在救他们。即使韩王不听我们的意见,韩国也一定会感激大王的恩德,一定不会列队前来攻楚,这样秦韩就不和了,即使军队到了,也不会成为楚国的大患。如果韩国听从我们的意见,停止向秦求和,秦国必定大怒,因而对韩国的怨恨加深;韩国到南方结交楚国,必定慢待秦国,慢待秦国,应酬秦国时必定下很尊重:这就是利用秦韩军队之间的矛盾来免除楚国的祸患。”楚王说:“很好!”于是在全国加强警戒,发兵声言去救援韩国,让战车布满道路,然后派出使臣,给他配备很多车辆,让他带着厚礼到韩国。楚使对韩王说:“敝国虽小,已经把军队全派出来了。希望贵国能随心所欲地同秦国作战,敝国君将让楚军为韩国死战。”韩王听了之后非常高兴,就停止了公仲到秦国议和的行动。公仲说:“不能这样,以实力侵犯我们的是秦国,用虚名来救我们的是楚国。大王想依靠楚国的虚名,而轻易和强敌秦国绝交,大王必定要被天下大加嘲笑。况且楚韩并非兄弟之国,又不是早有盟约共谋伐秦的。我们已有了联秦攻楚的迹象,楚国才声言发兵救韩,这一定是陈轸的计谋。况且大王已经派人把我们的打算通报秦国了,现在又决定不去,这是欺编秦国。轻易欺骗强秦,而听信楚国的谋臣,恐怕大王必定要后悔的。”韩王不听劝告,终于和秦国断交。秦国因而大怒,增加兵力进攻韩国,两国大战,而楚国救兵一直没到韩国来。十九年,秦军大败韩军于岸门。韩国只好派太子仓去作人质来向秦国求和。
宣惠五二十一年,韩国同秦国一起攻楚,打败了楚将屈丐,在丹阳斩杀了八楚军。这一年,宣惠王去世,太子仓即位,这就是襄王。
襄王四年(前308),和秦武王在临晋会见。这年秋天,秦国派甘茂进攻韩国的宜阳。五年,秦攻下宜阳,斩杀韩军六万。秦武王去世。六年,秦国又把武遂还给韩国。九年,秦国再度攻取了韩国的武遂。十年,韩国太子婴朝见秦王后回国。十一年,秦军攻韩,占领了穰(ráng,阳平“让”)邑。韩国和秦国进攻楚国,打败了楚将唐昧。
襄王十二年,太子婴去世。公子咎和公子虮虱争做太子。当时虮虱在楚国做人质。苏对韩咎说:“虮虱流记在楚国,楚王特别想把他送回国。现在十几万楚军驻在方城山北边,您为什么不让楚国在雍氏城的旁边建起一座万户的城邑,这样,韩王必定派兵去救雍氏,您一定做统帅。您就可以利用韩楚两国的军队拥戴虮虱,把他接回韩国,将来他完全听从您是一定的,他一定会把楚韩边境封给您的。”韩咎听从了他的计谋。
楚军包围雍氏,韩国向秦国求救。秦国没有发兵,派公孙昧来到韩国。公仲对公孙昧说:“您认为秦国将会援救韩国吗?”公孙昧回答说:“秦王是这样说的:‘我们要取道南郑、蓝田,出兵到楚国等待您的军队。’恐怕是不能会合了。”公仲说:“您以为真会是这样吗?”公孙昧回答说:“秦王一定仿效张仪原来的计谋。当初楚威王进攻魏国的时候,张仪对秦王说:‘秦国和楚国进攻魏国,魏国失败就会倒向楚国,韩国本来就是它的盟国,这样,秦国就孤立了。我们不如出兵来迷惑他们,让魏国和楚国大战,秦军就可以占领西河以外的土地后再回来。’现在看秦王的样子表面上是同韩国结盟,其实是暗中同楚国交好。您等待秦军的到来,必定会轻率地同楚军打仗。楚国暗中已经得知秦军不会为韩国效力,一定很容易同您相对抗。您这一仗如果胜了楚国,秦国就会和您共同凌驾楚国之上,然后到三川一带扬威而回。您这一仗如果不能战胜楚国,楚国阻塞三川据守,您就不能得救了。我私下里为您担忧。秦人司马庚三度往返于郢(yǐng,影)都,秦相甘茂和楚相昭鱼在商於(wū,巫)相会,表面上扬言说要收回攻韩楚军的印信,其实双方好像是有什么密约。”公仲惊恐地说:“那么该怎么办呢?”公孙昧说:“您一定要先从韩国自身考虑,然后考虑秦国是否来救援,先想好自救的方法,然后再考虑怎样应付张仪那种计谋。您不如尽快让韩国同齐楚两国联合,齐楚必定会把国事托付给您。您所厌恶的只是张仪那种欺诈的计谋,其实还是不能无视秦国呀!”于是楚国解除了对雍氏的围困。
苏代又对秦太后的弟弟芈(mǐ,米)戎说:“公叔伯婴唯恐秦国把虮虱送回韩国,您为什么不为韩国到楚国去请求放回质子虮虱呢?楚国如果不答应把质子放回韩国,那么公叔伯婴就知道秦楚两国并不重视虮虱的事,一定会使韩国与秦楚联合。秦楚就能依靠韩国使魏国受窘,魏国不敢同齐国联合,这样,齐国就孤立了。然后您再替秦国请求楚国把质子虮虱送到秦国,楚国不答应,就会同韩国结怨。韩国就要依靠齐国和魏国的力量去围困楚国,楚国必家会尊重您。您依靠秦国和楚国的尊重向韩国施以恩德,公叔伯婴一定会拿整个国家来侍奉您。”于是虮虱终于未能回到韩国。韩国立公子咎为太子。齐王、魏王到韩国来。
襄王十四年,韩国与齐、魏两国一起进攻秦国,到了函谷关就在那里驻军。十六年,秦国把河外之地和武遂还给韩国。襄王去世,太子咎即位,这就是釐(xī,西)王。
釐王三年(前293),派公孙喜率领周和魏的军队攻秦。秦国大败韩军二十四万,在伊阙俘虏了公孙喜。五年,秦军攻下韩国的宛城。六年,韩国把武遂地带的二百里土地给了秦国。十年,秦军在夏山打败韩军。十二年,韩釐王与秦昭王在西周国相会,并帮助秦国进攻齐国。齐国战败,齐湣(mǐ,敏)王外出逃亡。十四年,韩王与秦王在两周国之间相会。二十一年,派暴(yuān,冤)救援魏国,被秦军打败,暴逃到开封。
釐王二十三年,赵、魏两国进攻韩国的华阳。韩国向秦国告急,秦国不来援救。韩国相国对陈筮(shì,士)说:“事态急迫,您虽有病,还是希望您连夜到秦国去。”陈筮到秦先会见穰侯魏冉。穰侯说:“事情紧迫了吧?所以才派你来。”陈筮说:“还不很急呀。”穰侯发怒道:“如果这样,你的君主还能派你做使臣吗?你们的使臣来来往往,都是来向我们告急的,你来了却说不急,为什么?”陈筮说:“韩国如果真的危急,就要改变政策去追随其他国家,因为还没到危急的时候,所以我又来了。”穰侯说:“你不必去见秦王了,现在我立即发兵救援韩国。”过了八天,秦军赶到,在华阳山下打败赵军和魏军。这一年,釐王去世,他的儿子桓惠王即位。
桓惠王元年(前272),韩军进攻燕国。九年,秦军攻占了韩国的陉城,并在汾水旁筑城。十年,秦军在太行山进击韩军,韩国的上党郡守献出上党郡投降赵国。十四年,秦国守取赵国的上党。在长平杀死了马服君之子赵括率领的军卒四十万人。十七年,秦军攻占韩国的阳城、负黍。二十二年,秦昭王去世。二十四年,秦军攻占韩国的城皋、荥阳。二十六年,秦军全部攻占了韩国的上党地区。二十九年,秦军攻下韩国的十三座城。
三十四年,桓惠王去世,他的儿子韩王安即位。
韩王安五年(前234),秦国进攻韩国,韩国形势危急,派韩非出使秦国,秦国把韩非留下,后来就把他杀了。
九年,秦军俘虏了韩王安,韩国领土全部归属秦国,设置为颍川郡。韩国终于灭亡。
太史公说:韩厥感动了晋景公,让赵氏孤儿赵武继承了赵氏的爵位,因而成全了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大义,这是天下少有的阴德。韩氏在晋国,并没看到有什么大功,然而,终于能和赵氏、魏氏一样,做诸侯十几代之久,这是很应该的呀!
【原文】【注解】
韩之先与周同姓①,姓姬氏。其后苗裔事晋②,得封于韩原,曰韩武子。武子后三世有韩厥,从封姓为韩氏。
韩厥,晋景公之三年,晋司寇屠岸贾将作乱,诛灵公之贼赵盾③。赵盾已死矣,欲诛其子赵朔。韩厥止贾,贾不听。厥告赵朔令亡④。朔曰:“子必能不绝赵祀⑤,死不恨矣。”韩厥许之。及贾诛赵氏,厥称疾不出。程婴、公孙杵臼之藏赵孤赵武也,厥知之⑥。
①韩之先:据《索隐》,周武王分封其子之一为韩侯,后来国被灭,下面说的韩武子就是他的后代。 ②苗裔:后代子孙。 ③灵公子贼赵盾:晋灵公暴虐,被赵穿杀死。因赵盾身为正卿,没有声讨弑君之贼,所以史官记载说:“赵盾弑其君”。事祥见卷四十三《赵世家》。 ④亡:逃走。 ⑤绝赵祀:断绝赵氏祖先的祭祀,也就是断绝后代。 ⑥关于屠岸贾诛灭赵氏以及公孙杵臼和程婴救出并藏匿赵氏孤儿事,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
景公十一年,厥与郤克将兵八百乘伐齐①,败齐顷公于鞍②,获逢丑父。于是晋作六卿,而韩厥在一卿之位,号为献子。
晋景公十七年,病,卜大业之不遂者为祟③。韩厥称赵成季之功④,今后无祀,以感景公。景公问曰:“尚有世乎⑤?”厥于是言赵武,而复与故赵氏田邑⑥,续赵氏祀。
晋悼公(十)[七]年,韩献子老⑦。献子卒,子宣子代。宣子徙居州⑧。
①乘: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春秋时,一乘战车的兵力是,车上甲士三人,车下步卒七十二人。 ②败齐顷公于鞍:这是春秋时期的著名战役之一,《左传·成公二年》对此有生动详细的记述。“鞍”,《左传》作“鞌”。 ③大业:赵人和秦人的远祖。 ④赵成季:即赵衰(cuī,崔),晋文公的大臣。“成季”是其谥号。 ⑤世:后代。 ⑥田邑:封地。 ⑦老:告老,退休。 ⑧徙居:这里指其官邸驻地迁徒。 州:地名,即州邑。
晋平公十四年,吴季札使晋,曰:“晋国之政卒归于韩、魏、赵矣。”晋顷公十二年,韩宣子与赵、魏共分祁氏、羊舌氏十县①。晋定公十五年,宣子与赵简子侵伐范、中行氏②。宣子卒,子贞子代立。贞子徙居平阳。
贞子卒,子简子代。简子卒,子庄子代。庄子卒,子康子代。康子与赵襄子、魏桓子共败知伯③,分其他,地益大,大于诸侯。
康子卒,子武子代。武子二年,伐郑,杀其君幽公。十六年,武子卒,子景侯立。
景侯虔元年,伐郑,取雍丘。二年,郑败我负黍。
①祁氏、羊舌氏:都是晋君的宗族。 ②范、中行氏:晋国六卿中的两家。 ③知伯:晋国六卿之一。
六年,与赵、魏俱得列为诸侯①。
九年,郑围我阳翟。景侯卒,子列侯取立。
列侯三年,聂政杀韩相侠累②。九年,秦伐我宜阳,取六邑。十三年,列侯卒,子文侯立。是岁魏文侯卒。
文侯二年,伐郑,取阳城。伐宋,到彭城,执宋君。七年,伐齐,至桑丘。郑反晋。九年,伐齐,至灵丘。十年,文侯卒,子哀侯立。
哀侯元年,与赵、魏分晋国。二年,灭郑,因徙都郑。
①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韩、赵、魏为诸侯,史学家多以此为战国时代之始。 ②聂政杀侠累:其事详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六年,韩严弑其君哀侯,而子懿侯立。
懿侯二年,魏败我马陵。五年,与魏惠王会宅阳。九年,魏败我浍。十二年,懿侯卒,子昭侯立。
昭侯元年,秦败我西山。二年,宋取我黄池。魏取朱。六年,伐东周①,取陵观、邢丘。
八年,申不害相韩,修术行道②,国内以治,诸侯不来侵伐。
十年,韩姬弑君悼公③。十一年,昭侯如秦④。二十二年,申不害死。二十四年,秦来拔我宜阳。
①东周:此指战国时的一个小诸侯国,其地在今河南巩县,因位于周王都洛阳以东,故名。 ②修术行道:申不害是法家政治家,这里的“术”是指他倡导的君主驾驭群臣的手段和方法,“道”即法家的治国之道。 ③悼公:韩国世系中没有悼公,这里不知所指。 ④如:到……去。
二十五年,旱,作高门。屈宜臼曰:“昭侯不出此门。何也?不时。吾所谓时者,非时日也,人固有利不利时。昭侯尝利矣,不作高门。往年秦拔宜阳,今年旱,昭侯不以此时恤民之急①,而顾益奢②,此谓‘时绌举赢’③。”二十六年,高门成,昭侯卒,果不出此门。子宣惠王立。
①恤:怜悯,救济。 ②顾:反而,却。 ③时绌举赢:衰敝不足的时候做奢侈的事情。绌,不足;赢,有余。
宣惠王五年,张仪相秦。八年,魏败我韩举。十一年,君号为王。与赵会区鼠。十四年,秦伐败我鄢。
十六年,秦败我脩鱼,虏得韩将、申差于浊泽。韩氏急,公仲谓韩王曰:“与国非可恃也①。今秦之欲伐楚矣,王不如因张仪为和于秦,赂以一名都,具甲②,与之南伐楚,此以一易二之计也③。”韩王曰:“善。”乃警公仲之行④,将西购于秦⑤。楚王闻之大恐,召陈轸告之。陈轸曰:“秦之欲伐楚久矣,今又得韩之名都一而具甲,秦韩并兵而伐楚,此秦所祷祀而求也。今已得之矣,楚国必伐矣。王听臣为之警四境之内⑥,起师言救韩,命战车满道路,发信臣⑦,多其车,重其币⑧,使信王之救已也。纵韩不能听我,韩必满王也,必不为雁行以来⑨,是秦韩不和也,兵虽至,楚不大病也。为能听我绝和于秦,秦必大怒,以厚怨韩。韩之南交楚,必轻秦;轻秦,其应秦必不敬:是因秦、韩之兵而免楚国之患也。”楚王曰:“善。”乃警四境之内,兴师言救韩。命战车满道 路,发信臣,多其车,重其币。谓韩王曰:“不穀国虽小⑩,已悉发之矣。愿大国遂肆志于秦(11),不穀将以楚殉韩。”韩王闻之大说(12),乃止公仲之行。公仲曰:“不可。夫以实伐我者秦也,以虚名救我者楚也。王恃楚之虚名,而轻绝强秦之敌,王必为天下大笑。且楚韩非兄弟之国也,又非素约而谋伐秦也。已有伐形(13),因发兵言救韩,此必陈轸之谋也。且王已使人报于秦矣,今不行,是欺秦也。夫轻欺强秦而信楚之谋臣,恐王必悔之。”韩王不听,遂绝于秦。秦因大怒,益甲伐韩(14)。大战,楚救不至韩。十九年,大破我岸门。太子仓质于秦以和。
二十一年,与秦共攻楚,败楚将屈丐,斩首八万于丹阳。是岁,宣惠王卒,太子仓立,是为襄王。
①与国:友好国家,盟国。 ②具甲:准备盔甲武器。 ③以一易二:一,指送给秦国一座名城;二,指秦国不再伐韩并且又与韩国联合伐楚。 ④警:警戒,戒备。 ⑤购:通“媾”,讲和。 ⑥四境之内:即国内。四境,四方边境。 ⑦发:派出。信臣:使臣。 ⑧币:礼物。 ⑨雁行:像大雁那样排列成行。比喻军队列队进行。 ⑩不穀: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词。穀,善。 (11)肆志:随心所欲。肆,放纵。 (12)说:同“悦”。 (13)已有伐形:指韩国已有了联秦伐楚的迹象。 (14)益甲:增加兵力。甲,这里代指军队。
襄王四年,与秦武王会临晋。其秋,秦使甘茂攻我宜阳,五年,秦拔我宜阳,斩首六万。秦武五卒。六年,秦复与我武遂。九年,秦复取我武遂。十年,太子婴朝秦而归。十一年,秦伐我,取穰。与秦伐楚,败楚将唐昧。
十二年,太子婴死。公子咎、公子虮虱争为太子。时虮虱质于楚。苏代谓韩咎曰:“虮虱亡在楚,楚王欲内之甚①。今楚兵十余万在方城之外,公何不令楚王筑万室之都雍氏之旁,韩必起兵以救之,公必将矣②。公因以韩楚之兵奉虮虱而内之,其听公必矣,必以楚韩封公也。”韩咎从其计。
①内(nà,纳):同“纳”。这里是使进入的意思。 ②将:领兵。
楚国雍氏,韩求救于秦。秦未为发,使公孙昧入韩。公仲曰:“子以秦为且救韩乎?”对曰:“秦王之言曰‘请道南郑、蓝田①,出兵于楚以待公’,殆不合矣。“公仲曰:“子以为果乎?”对曰:“秦王必祖张仪之故智②。楚威王攻梁也,张仪谓秦王曰:“与楚攻魏,魏折而入于楚③,韩固其与国也,是秦孤也。不如出兵以到之④,魏楚大战,秦取西河之外以归。’今其状阳言与韩⑤,其实阴善楚。公待秦而到,必轻与楚战。楚阴得秦之不用也⑥,必易与公相支也⑦。公战而胜楚,遂与公乘楚⑧,施三川而归⑨。公战不胜楚,楚塞三川守之⑩,公不能救也。窃为公患之。司马康三反于郢,甘茂与昭鱼遇于商于,其言收玺(11),实类有约也。”公仲恐,曰:”然则奈何?”曰:“公必先韩而后秦,先身而后张仪(12)。公不如亟以国合于齐楚,齐楚必委国于公。公之所恶者张仪也,其实犹不无秦也(13)。”于是楚解雍氏围。
①道:经过,取道。 ②祖:效。故智:过去用过的计谋。 ③折:挫折,失败。 ④到:欺骗,迷惑。 ⑤阳言:表面上假说。 ⑥不用:不为所用,即不为其效力。 ⑦相支:相持,相对抗。 ⑧乘:凌驾。 ⑨施:显示。这里指显示威风。 ⑩塞:阻塞。 (11)玺:印信,秦以前尊卑通用。这里指将军带兵的印信。 (12)张仪:这里指的是张仪之“故智”,不是指张仪人。下文“公之所恶者张仪也”,同。 (13)无秦:无视秦国。
苏代又谓秦太后弟芈戎曰:“公叔伯婴恐秦楚之内虮虱也,公何不为韩求质子于楚①?楚王听人质子于韩②,则公叔伯婴知秦楚之不以虮虱为事,必以韩合于秦楚。秦楚挟韩以窘魏,魏氏不敢合于齐,是齐孤也。公又为秦求质子于楚,楚不听,怨结于韩。韩挟齐魏以围楚,楚必重公。公挟秦楚之重以积德于韩,公叔伯婴必以国持公。”于是虮虱竟不得归韩。韩立咎为太子。齐、魏王来。
十四年,与齐、魏王共击秦,至函谷而军焉③。十六年,秦与我河外及武遂。襄王卒,太子咎立,是为釐王。
①芈(mǐ,米)戎原是楚国贵族,所以苏代建议他“为韩求质子于楚”。 ②这一句《正义》认为应是“楚王不听人质子于韩”,原文脱“不”字。据上下文意,《正义》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③军:驻军,驻扎。
釐王三年,使公孙喜率周、魏攻秦①。秦败我二十四万,虏喜伊阙。五年,秦拔我宛。六年,与秦武遂地二百里。十年,秦败我师于夏山。十二年,与秦昭王会西周而佐秦攻齐②,齐败,湣王出亡。十四年,与秦会两周间③。二十一年,使暴救魏,为秦所败,走开封。
二十三年,赵、魏攻我华阳。韩告急于秦,秦不救。韩相国谓陈筮曰:“事急,愿公虽病,为一宿之行。”陈筮见穰侯。穰侯曰:“事急乎?故使公来。”陈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是可以为公之主使乎?夫冠盖相望④,告敝邑甚急,公来言未急,何也?”陈筮曰:“彼韩急则将变而佗从⑤,以未急,故复来耳。”穰侯曰:“公无见王,请今发兵救韩。”八日而至,败赵、魏于华阳之下。是岁,釐王卒,子桓惠王立。
①周:卷五《秦本纪》和卷十五《六国年表》作“韩”。 ②西周:战国时的一个小诸侯国,在洛阳的西边。 ③两周:指小诸侯国西周和东周。 ④冠盖相望:指使者或官吏在路上往来不断。冠,这里专指官吏的礼帽;盖,古代车上伞状的车篷。 ⑤佗:通“他”。
桓惠王元年,伐燕。九年,秦拔我陉,城汾旁①。十年,秦击我于太行,我上党郡守以上党郡降赵②。十四年,秦拔赵上党,杀马服子卒四十余万于长平③。十七年,秦拔我阳城,负黍。二十二年,秦昭王卒。二十四年,秦拔我城皋、荥阳。二十六年,秦悉拔我上党。二十九年,秦拔我十三城。
三十四年,桓惠王卒,子王安立。
①城:筑城。 ②韩国上党郡守降赵事,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 ③秦杀赵卒四十万事,详见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马服子,即赵括。
王安五年,秦攻韩,韩急,使韩非使秦,秦留非,因杀之①。
九年,秦虏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川郡。韩遂亡。
①韩非使秦及被杀事,详见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
太使公曰:韩厥之感晋景公,绍赵孤之子武①,以成程婴、公孙杵臼之义,此天下之阴德也②。韩氏之功,于晋未睹其大者也。然也赵、魏终为绪侯十余世,宜乎哉!
①绍:承继,接续。 ②阴德:暗中施德于人。
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公元前386年,齐国世卿田和取代了姜姓国君,成为齐国的新主,从此齐国就由姜姓国变为田姓国。田氏先祖最早来到齐国的是田完(即陈完),他的谥号是敬仲,因名本篇为《田敬仲完世家》,简称《田完世家》。史书又常称此后的齐国为田齐,所以也称本篇为《田齐世家》。
齐国在春秋时就是个强国,春秋后期渐趋衰落,但根基并未动摇,所以田氏代齐之后,很快又成了战国时代的强国。本篇前半主要记述田氏代齐的过程,以简短记事为主。后半则使用以人物代记事的方法,既突出了人物,又完成了记事任务,一举两得。
齐威王是本篇中较为突出的人物,作者选择了几个重要事例表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一是严明赏罚。对即墨大夫的重赏,对阿大夫的烹杀,一举震慑了全国,官吏们不敢再文过饰非,使齐国大治。二是重用贤才。文中记述了一段齐威王与梁惠王的谈话,梁惠王以有十枚照夜珠自诩,而齐威王却把自己的贤臣良将视如珍宝,鲜明的对比,突出了齐威王对人才的重视。三是善于听取臣下意见。威王和邹忌议论鼓琴与治国,同大臣讨论是否救赵等,都表现了他的这个特点。
齐宣王是齐国的又一位重要人物。这里突出了他的两件大事,一是任用田忌、孙膑,大败魏军于马陵,使齐国威震一时;二是“喜文学游说之士”。这第二件事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盛举。齐宣王对文学游说之士“皆赐列第,为上大夫”,让他们“不治而议论”,使稷下先后集中了学士“数百千人”,临淄成了战国时期的文化中心,对百家争鸣起了促进作用。齐宣王对文化史的这一贡献是应该肯定的。
齐湣王是本篇记述的另一个重点。他曾有过一番作为,放弃东帝的称号,征讨宋国的暴君等,都提高了齐国的威望。但他骄傲轻敌,燕相乐毅率五国军队来攻,齐国几乎灭亡。这次惨败使齐国一蹶不振,虽有襄王五年时的田单复齐,但齐国的衰亡已无法挽回了。
本篇还涉及到一些有名的历史人物,邹忌是着墨较多的一个。他通过鼓琴与齐威王论治国之道,淳于髡(kūn,昆)讽以微言,他能应答如响,都显示出他具有辅国的大才。但他当权后却使用不光彩的手段陷害田忌,又表现了他的权势欲。其他人物虽着墨不多,也都各具特色。
篇末,太史公认为,田氏代齐“非必事势之渐然”,而似乎是在遵循着当初占卜的预兆。既否定历史发展的趋势,又宣扬迷信,古今不少学者对此予以批评是完全应该的。
【译文】
陈完是陈厉公陈他(tuō,托)的儿子。完初生的时候,周太史正好路过陈国,陈厉公请他给陈完卜卦,卜得的卦是《观卦》变为《否(pǐ,匹)卦》,太史说:“卦辞的意思是:观看国家的风俗民情,利于做君王的上宾。这是说他将取得陈国君位拥有国家吧?也许是不在陈国而在他国吧?或者是不应验在他人身上,而应验在他的子孙身上。如果是在他国,必定是姜姓国。姜姓是帝尧时四岳的后代。事物不可能是两个同时强大,陈国衰落后,他这一支将要昌盛起来吧!”
厉公是陈文公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是蔡国女子。文公去世后,厉公的哥哥陈鲍即位,这就是桓公。桓公和弟弟陈他不同母。趁桓公生病的时候,蔡国人替陈他杀死了公陈鲍和太子陈免,立陈他为君,这就是厉公。厉公即位以后,娶蔡国之女为妻。这个蔡女和蔡国人通奸,常常回蔡国去,厉公也经常去蔡国。桓公的小儿子陈林怨恨厉公杀死了他的父兄,就让蔡国人诱骗厉公并把他杀了。陈林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庄公。所以陈完不能立为国君,只是陈国大夫。厉公的被杀,是由于为淫乱而出国,所以《春秋》里说“蔡人杀陈他”,这就是指责他的罪恶。
庄公去世后,弟弟杵臼即位,这就是陈宣公。宣公二十一年(前672),杀死了太子御寇。御寇和陈完相友爱,恐怕灾祸牵连到自己,所以陈完逃奔齐国。齐桓公想要任他为卿,他推辞说:“我这个寄居在外的小臣有幸能够免除种种负担,已经是您给我的恩惠了,不敢再担当这么高的职位。”齐桓公让他任管理百工的工正。齐懿仲想把女儿嫁给陈完为妻,为此事进行占卜,占卜的结果说:“这叫做凤凰飞翔,和谐的鸣声锵锵。有妫(guī,归)氏的后代,将在姜氏那里成长。五代之后就要昌盛,和正卿的地位一样。八代之后,地位之高没人比得上。”他终于把女儿嫁给陈完为妻。陈完逃到齐国的时候,齐桓公已在位十四年了。
陈完去世后,谥号是敬仲。敬仲生了稺(zhì,志)孟夷。敬仲到齐国之后,把陈氏改为田氏。
田稺孟夷生了湣孟庄,田湣孟庄生了文子须无。田文子侍奉齐庄公。
晋国大夫栾逞在晋国作乱,逃奔到齐国来,齐庄公给他优厚的待遇。晏婴和田文子劝谏,庄公不听。
田文子去世,他生的儿子是桓子无宇。田桓子无宇有力气,侍奉齐庄公,很受宠信。
无宇去世,他生的儿子是武子开和釐(xī,西)子乞。釐子田乞侍奉齐景公,是大夫,他向百姓征收赋税时用小斗收进,赐给百姓粮食时用大斗,暗中向百姓施以恩德,而齐景公也不加禁止。因此田氏得到齐国的民心,他们家族越来越强大,百姓心向田氏。晏子多次向景公进谏,景公不听。不久晏子到晋国出使,他与叔向私下里说:“齐国的政权最终要归到田氏的手里呀。”
晏婴去世后,范氏和中行氏在晋国反叛。晋国加紧追击他们,范氏和中行氏向齐国请求借粮,田乞想作乱,要在诸侯中结党,于是对齐景公说:“范氏和中行氏多次对齐国有恩德,齐国不能不救他们。”齐国就派田乞去救援,并且给他们送去了粮食。
齐景公的太子死了,景公有个宠姬叫芮子,芮子生的儿子叫荼。景公生病时,让他的宰相国惠子和高昭子立儿子荼为太子。景公去世后,高、国两位宰相立荼为国君,这就是晏孺子。可是田乞不高兴,想立景公的另一个儿子阳生。阳生平时和田乞关系很好。晏孺子即位后,阳生逃奔鲁国。田乞假装侍奉高昭子和国惠了,每次上朝都替参乘在车上陪侍。并且说:“起初各位大夫都不想立孺子。孺子即位后,您两位任宰相,大夫们人人自危,图谋作乱。”田乞又骗大夫们说:“高昭子很可怕呀,趁他还没动手我们先干吧!”大夫们都依从他。田乞、鲍牧和大夫们领兵进入宫廷,攻击高昭子。昭子听说后,与国惠子去救国君。国君的军队失败了。田乞的部下去追国惠子,惠子逃到莒(jǔ,举),于是又返回去杀高昭子。晏婴的儿子晏圉(yǔ,雨)逃奔鲁国。
田乞派人到鲁国,迎回阳生。阳生回到齐国,藏在田乞家中。田乞邀请大夫们说:“田常的母亲有祭祀后留下的酒食,请各位赏光来聚会饮酒。”大夫们都来田氏家饮酒。田乞把阳生装在口袋里,放在中央的座位上,饮宴中,田乞打开口袋,放出阳生,他说:“这才是齐国的国君呀。”大夫们都俯身拜见。即将订盟拥立阳生,田乞编谎话说:“我是与鲍牧合谋一起拥立阳生的。”鲍牧怒冲冲地说:“大夫们忘记景公的遗命了吗?”大夫们想反悔,阳生就叩头说:“看我可以就立我,不可以就算了。”鲍牧恐怕灾祸落到自己身上,就重新说:“都是景公的儿子,怎么不可以呢!”终于在田乞家中立阳生为国君,这就是悼公。于是派人把晏孺子迁到骀,并且杀死了孺子荼。悼公即位后,田乞任宰相,独揽齐国政权。
四年之后,田乞去世,他的儿子田常接替了职位,这就是田成子。
鲍牧和齐悼公不和,杀死了悼公。齐国人共同拥立悼公的儿子壬,这就是简公。成子田党与监止一起任左右相,辅佐简公。田常心中忌妒监止,因为监止受简公宠信,他的权力不能除去。于是田常就重新使用他父亲釐子的措施,用大斗把粮食借出,用小斗收回。齐国人唱歌颂扬他说:“老太太采芑(qǐ,起)菜呀,送给田成子!”齐国大夫上朝,御鞅向简公进谏说:“田常、监止不可两立,请君主来选择吧!”简公不听。
子我是监止的同族,平时与田氏不和。田氏的远房同族田豹侍奉子我而受宠。子我说:“我想把田氏的直系子孙都杀光,让你来接续田氏宗族。”田豹说:“我只是田氏的远房啊。”子我不听。不久田豹对田氏说:“子我将要诛灭田氏,如果田氏不先下手,灾祸就要来了。”子我住在简公的宫里,田常兄弟四人也乘车到了宫中,想杀了我。子我闭门。简公正与宠妃在檀台饮酒作乐,就想攻打田常。太史子余说:“田常不敢作乱,他是要为国除害。”简公才停止了。田常出宫后,听说简公发努,恐怕自己要被杀,想出外逃亡。田子行说:“迟疑不决,是事业的大敌。”田常于是攻击了我。子我率领他的部下进攻田氏,不能取胜,只能外出逃亡。田氏的部下追赶并杀死了子我和监止。
简公出逃,田氏的部下追到徐州把简公捉住了。简公说:“早听御鞅的话,也不会受到这样的灾难。”田氏的部下恐怕简公恢复君位后会杀他们,就把简公杀了。简公即位四年被杀。于是田常让简公的弟弟骜即位,这就是平公。平公即位后,任田常为宰相。
田常杀了简公以后,害怕各国诸侯联合诛杀自己,就把侵占鲁国、卫国的土地全部归还。西边同晋国、韩氏、魏氏、赵氏订约,南方与吴国、越国互通使臣,建立功德,施行赏赐,亲近百姓,因此齐国重又安定。
田常对齐平公说:“施行恩德是人们所希望的,由您来施行;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请让臣去执行。”这样做了五年,齐国的政权都归田常把持了。于是田常把鲍氏、晏氏、监止和公族中较强盛的全部诛杀了,并分割齐国从安平以东到琅邪的土地,作为自己的封地。他的封地比齐平公享有的邻地还要大。
田常挑选身高七尺以上的齐国女子做后宫姬妾,姬妾达一百多人,并且让宾客侍从随便出入后宫,不加禁止。到田常去世的时候,姬妾生下七十多个儿子。
田常去世后,他的儿子襄子田盘接替他的职位,任齐国宰相。田常的谥号是成子。
田襄子做齐宣公宰相后,晋国韩、赵、魏三家杀死知伯,瓜分了他的领地。襄子也让他的兄弟和本族人都去做齐国大小城邑的大夫,与三晋互通使臣,几乎已经拥有齐国。
襄子去世后,他的儿子庄子田白继承父位。田庄子辅佐齐宣公。宣公四十三年(前413),齐国进攻晋国,攻毁黄城,围困阳狐。第二年,进攻鲁城、葛邑和安陵。再一年,夺取鲁国一城。
田庄子去世后,他的儿子太公田和继承父位。田太公辅佐齐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前408),齐国夺取鲁国的郕(chég,成)城。第二年,齐宣公与郑国人在西城相会。齐国攻伐卫国,攻占了(guàn,贯)丘。宣公五十一年(前405),齐宣公去世,田会在廪丘反叛。
齐宣公去世后,他的儿子康公贷即位。贷即位十四年,沉溺于酒色,不理政事。太公田和就把他迁到海滨,只给一座城做食邑,以便供给对其祖先的祭祀。第二年,鲁军在平陆打败齐军。
再过三年,齐太公田和与魏文侯在浊泽相会,请求成为诸侯。魏文侯就派使臣报告周天子和各国诸侯,请求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准许这一请求。齐康公十九年(前386),田和正式成为齐侯,列名于周朝正室,开始纪元年。
齐侯太公田和在位二年去世,他的儿子桓公田午即位。桓公午五年(前380),秦国、魏国进攻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救。齐桓公田午召集大臣商议说:“早去救它好,还是晚去救它好?”驺(zōu,邹)忌说:“不如不救。”段干朋说:“如果不救,韩国失败就要并入魏国,不如去救它。”田臣思说:“您的计谋错了!秦、魏进攻韩国,楚、赵一定去救它,这是上天把燕国送给齐国。”桓公说:“好极了!”于是暗中告诉韩国使者一定去援救,并把它送走。韩国自以为得到了齐国的救兵,因而与秦、魏交战。楚赵两国知道以后,果然发兵救援。齐国趁机出兵袭击燕国,占领了桑丘。
桓公六年,援救卫国。桓公去世,他的儿子威王因齐即位。这一年,原来的齐康公去世,断绝了后代,封地都归田氏所有。
齐威王元年(前378),三晋趁齐国有丧事来进攻灵丘。三年,韩、赵、魏灭晋后并瓜分了它的土地。六年,鲁国进攻齐国,攻入阳关。晋国进攻齐国,打到博陵。七年,卫国进攻齐国,夺取薛陵。九年,赵国进攻齐国,占领甄(juàn,倦)城。
威王开始即位以来,不理国事,把政事交给卿大夫办理,九年之间,各国诸侯都来讨伐,齐国人不得太平。于是威王召见即墨大夫对他说:“自从您治理即墨,毁谤您的言论每天都有。可是我派人到即墨视察,田野得到开发,百姓生活富足,官府没有积压公事,齐国的东方因而得到安。这是由于您不会逢迎我的左右以求得赞扬啊!”于是,封给他一万户食邑,又召见阿城大夫对他说:“自从你治理阿城,赞扬你的话每天都能听到。可是我派人到阿城视察,田野荒废,百姓贫苦。从前赵军进攻甄城,你未能援救。卫国夺取薛陵,你也不知道。这是你用财物贿赂我的左右来求得赞扬吧!”当天就烹杀了阿城大夫,并把左右曾经吹捧过他的人也都一起烹杀了。于是发兵往西边进攻赵、卫,在浊泽打败魏军并围困了魏惠王。魏惠王请求献出观城来讲和。赵国人归还了齐国的长城。于是齐国全国震惊,人人都不敢文过饰非,努力表现出他们的忠诚。齐国得到很好的治理。诸侯听到以后,不敢对齐国用兵有二十多年。
驺忌子由于善弹琴而进见齐威王,威王很喜欢他,并让他住在宫中的右室。没多久,威王正在弹琴,驺忌子推门就进来说:“琴弹得好极了!”威王突然不高兴,离开琴手按宝剑说:“先生只看到我的样子,还没有认真观察,怎么能知道弹得好呢?”驺忌子说:“大弦缓慢并且温和,这是象征国君;小弦高亢明快并且清亮,象征宰相;手指勾弦用力,放开舒缓,象征政令;发出的琴声和谐,大小配合美妙,曲折不正之声而不相干扰,象征四时:我由此能知道您弹得好。”威王说:“你很善于谈论音乐。”驺忌子说:“何止是谈论音乐,治理国家和安抚人民都在其中啊!”威王又突然不高兴说:“如果谈论五音的调理,我相信没有比得上您的。如果是治理国家和安抚人民,又怎么能在琴弦之中呢?”驺忌子说:“大弦缓慢并且温和,象征国君;小弦高亢明快并且清亮,象征宰相;勾弦用力但放开舒缓,象征政令;弹出的琴声和谐,大小配合美妙,曲折不正之声不相干扰,象征四时。回环往复而不乱,是由于政治昌明;连贯而轻快,是由于保了将亡之国:所以说琴音调谐就能保天下太平。治理国家和安抚人民,没有比五音的道理更相像的了。”威王说:“好极了。”
驺忌子进见威王才三个月就接受了相印。淳于髡见了他说:“您真会说话呀!我有些浅薄的相法,愿在您面前陈述。”驺忌子说:“恭敬地接受教诲。”淳于髡说:“侍奉国君能周到无误,你的身名就都能兴盛;如果稍有不周或失误,身名都要毁灭。”驺忌了说:“恭敬地接受指教,我要把您的话谨记在心。”淳于髡说:“用猪油涂抹棘木车轴,是为了使它润滑,然而,如果轴孔是方形的就无法转动。”驺书子说:“谨受指教,我要小心地在国君左右侍奉。”淳于髡说:“拿胶粘用久了的弓干,是为了粘合在一起,然而胶不可能把缝隙完全合起来。”驺忌子说:“谨受指教,我要使自己依附于万民。”淳于髡说:“狐皮袄即使破了,也不能用黄狗皮去补。”驺忌子说:“谨受指教,我要小心地挑选君子,不让小人混杂在其中。”淳于髡说:“大车如果不较正,就不能正常载重;琴瑟不把弦调好,就不能使五音和谐。”驺忌子说:“谨受指教,我要认真制订法律并监督奸猾的官吏。”淳于髡说完后,快步走出,到门外对他的仆人说:“这个人,我对他说了五条隐语,他回答我就像回声的响应一样,这个人不久必定要受封啊!”过了整一年,威王把下邳封给驺忌子,封号是成侯。
威王二十三年,齐王与赵王在平陆相会。二十四年,齐王与魏王在郊外一起打猎。魏王问道:“大王也有宝物吗?”威王说:“没有。”魏王说:“像寡人的国家这样小,也还有能照亮前后各十二辆车的直径一寸的夜明珠十颗,齐国这样的万乘之国怎么能没有宝物呢?”威王说:“寡人当作宝物的与大王不同。我有个大臣叫檀子的,派他镇南城,楚国人就不敢向东方侵犯掠夺,泗水之滨的十二诸侯都来朝拜。我有个大臣叫盼子的,派他镇守高唐,赵国人就不敢到东边的黄河里捕鱼。我有个官吏叫黔夫的,派他镇守徐州,燕国人就到北门祭祀,赵国人就到西门来祭祀,以求神灵保佑不受攻伐,搬家去追随他的有七千多家。我有个大臣叫种首的,派他戒备盗贼,结果就道不拾遗。这些都将光照千里,岂只是十二辆车呢!”魏惠王心中惭愧,败兴离去。
威王二十六年,魏惠王包围邯郸,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威王召集大臣商议说:“救赵好还是不救赵好?”驺忌子说:“不如不救。”段干朋说:“不救就是不义,并且对我们不利。”威王说:“为什么呢?”段干朋回答说:“魏国并吞邯郸,这对齐国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救赵,军队驻在赵国郊外,这就使赵国不被攻伐而魏军也会完好无损。所以不如向南进攻魏国的襄陵使魏军疲惫,邯郸即使被攻下,我们也可以利用魏国的疲惫使它受挫。”威王听了他的计谋。
后来成侯驺忌与田忌关系不好,公孙阅对成侯驺忌说:“您为什么不考虑伐魏?那样,田忌一定领兵。如果战胜有功,那是您的计谋正确;如果打不胜,田忌不是向前死战就是向后败北,他的命就在您的手里了。”于是成侯向威王建议,派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郸被攻克,齐国趁机起兵进攻魏军,在桂陵大败魏军。于是齐国成为诸侯中最强的国家,自称为王,来号令天下。
威王三十二年,威王杀了他的大夫牟辛。
威王三十五年,公孙阅又对成侯驺忌说:“您为什么不让人拿黄金十斤到街上去占卜,说‘我是田忌的人。我们三战三胜,声威满天下。想要做大事,是吉利还是不吉利?’”问卜的人走了以后,就派人逮捕为他占卜的先生,在威王那里验证问卜之辞,田忌听说之后,就率领他的部下袭击临淄,捕捉成侯,没有取胜就逃跑了。
威王三十六年,齐威王去世,他的儿子宣王辟彊即位。
宣王元年(前342),秦国任用商鞅。周天子把霸主的称号送给秦孝公。
宣王二年,魏国进攻赵国。赵国与韩国友好,一起攻打魏国,赵国不利,在南梁战败。宣王召回田忌恢复他原来的职位。韩国向齐国求救。宣王召集大臣商议说:“早去救援好还是晚去救援好?”驺忌子说:“不如不救。”田忌说:“如果不救,韩国就要失败而并入魏国,不如早去援救它。”孙膑说:“如果韩、魏的军队尚未疲惫就去援救,那就是我们代替韩国受魏军的攻击,回过头来反倒听从韩国的指挥。况且魏国已有攻破韩国的打算,韩国就要亡国,必定要到东边来向齐国告求救兵。我们趁机与韩国结下亲密的关系,又可晚一些去利用魏军的疲惫,这样就能有更大的利益并得到受人尊敬的名声。”宣王说:“很好。”于是暗中告诉韩国使者并把他送走。韩国由于依仗齐国救援,结果五战都失败了,只好向东把国家托付给齐国。齐国趁势出兵,派田忌、田婴为统帅,孙膑为军师,进击魏国以救援韩、赵,并在马陵大败魏军,杀死魏将庞涓,俘虏了魏太子申。此后,三晋的君主都由田婴引见,在博望朝拜齐王,盟誓之后离去。
宣王七年,齐王与魏王在平阿以南相会。第二年,又在甄城相会。魏惠王去世。再一年,齐宣王与魏襄王在徐州相会,诸侯互相称王。宣王十年,楚军包围齐国的徐州。十一年,齐国与魏国攻伐赵国,赵国决黄河水淹齐国、魏国的军队,齐、魏退兵。十八年,秦惠王称王。
宣王喜爱博学和能言善辩的士人,像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一流的七十六人,都赐给府第,封为上大夫,让他们不处理政事而专门议论学术。因此齐国的稷下学士又多起来了,将近数百以至上千人。
宣王十九年,齐宣王去世,他的儿子湣王田地即位。
湣王元年(前323),秦国派张仪与各国执政大臣在啮(niè,聂)桑相会。三年,湣王把田婴封在薛。四年,湣王从秦国迎娶他的夫人。七年,齐国与宋国攻打魏国,在观泽把魏军打败。
湣王十二年,齐国攻打魏国。楚国围攻韩国的雍氏,秦国打败楚将屈丐。苏代对楚国大臣田轸说:“臣有事愿拜见您,这件事非常完满,会使楚国对您有利,成功了是福,不成功也是福。今天我站在门口,有人说到魏王曾对韩冯(píng,平)、张仪说:‘煮枣将要失陷,齐军又来进犯,您二位来救寡人就可以不败;不来救寡人,寡人就无能为力了。’这只是婉转之辞。秦、韩的军队不向东救魏,十几天之后,魏国就要转变策略,韩国追随秦国,秦国驱逐张仪,拱手侍奉齐、楚,这样,您的事就成功了。”田轸说:“怎么才能使秦、韩军队不向东进呢?”苏代回答说:“韩冯救魏的言辞,一定不会对韩王说‘我是为了魏国’,必定说‘我将用秦、韩的兵力向东打退齐、宋,我趁势聚合三国的军队,利用屈丐战败后的疲备,向南要求楚国割地,韩国失去的旧地一定能全部收回。’张仪救魏的言辞,一定不会对秦王说‘我是为了魏国’,必定说‘我将用秦、韩的兵力向东抵挡齐、宋,我将聚合三国的军队,趁屈丐战败后的疲惫,向南要楚国割地,名义上是为保存将亡的国家,实际上是攻伐三川之后返回来,这是王者的事业。’您让楚王给韩国土地,让秦国控制两国议和,您对秦王说‘请让楚国给韩国土地,而大王可以在三川一带施逞威风,韩国的军队没有动用就从楚国得到了土地。’韩冯向东发兵的言辞会怎样对秦国说呢?他说‘秦国不用兵就得到了三川,进攻楚国、韩国、使魏国受到困窘,魏国便不敢向东联齐,这样就孤立了齐国’。张仪向东发兵的言辞会怎样说呢?他说‘秦国、韩国想得到土地却按兵不动,声威震动了魏国,魏国不想失去和齐、楚的关系也就有所凭借了。’魏国转就对秦国、韩国的态度,争着侍奉齐国和楚国,楚国正想得到魏国侍奉而又不想给韩国土地,您让秦国、韩国不用兵就能得到土地,这是对两国有大恩德啊。秦韩两国国王受韩冯、张仪的威胁,向东发兵以便使魏国顺服,您可以常常持胜券去责问秦、韩,这样就使秦、韩两国喜欢您而厌恶张仪用的本钱太多了。”
湣王十三年,秦惠王去世。二十三年,齐军和秦军在重丘击败楚军。二十四年,秦国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二十五年,把泾阳君送回秦国。孟尝君薛文到秦国,立即任秦国宰相,不久又逃离秦国。二十六年,齐国与韩国、魏国一起进攻秦国,到函谷关驻扎军队。二十八年,秦把河外之地给韩国以求和,三国军队撤去。二十九年,赵国人杀了他们的主父。齐国帮助赵国灭了中山国。
湣王三十六年,齐湣王自称东帝,秦昭王自称西帝。苏代从燕国来到齐国,在章华东门拜见齐王。齐王说:“嘿,好啊,您来了!秦国派魏冉送来了帝号,您认为怎么样?”苏代回答说:“大王对臣的提问太仓卒了,而祸患的生产常常是不明显的。希望大王接受帝号,但不要马上就准备称帝。秦国称帝后,如果天下安定,大王再称帝,也不算晚。况且在争称帝名时表示谦让,也没什么关系。如果秦国称帝后,天下都憎恶他,大王也就不要称帝,以此收拢天下人心,这是很大的本钱。况且天下并立两帝,大王认为天下是尊崇齐国呢,还是尊崇秦国呢?”湣王说:“尊崇秦国。”苏代说:“如果放弃帝号,天下是敬爱齐国呢,还是敬爱秦国呢?”湣王说:“敬爱齐国而憎恨秦国。”苏代说:“东西两帝订立盟约进攻赵国有利,还是讨伐宋国的暴君有利?”湣王说:“讨伐宋国的暴君有利。”苏代说:“盟约是均等的,可是与秦国一起称帝,天下只尊崇秦国而轻视齐国,放弃了帝号,天下就会敬爱齐国而憎恨秦国,进攻赵国不如讨伐宋国的暴君有利,所以希望大王明确地放弃帝号以收拢天下人心,背弃盟约,抛开秦国,不与秦国争高低,大王要利用这个时机攻下宋国。占有宋国,魏国的阳地也就危急了;占有济水以西,赵国的阿地以东一带就危急了;占有淮水以北,楚国的东部就危急了;占有陶、平陆,魏都大梁的城门就被堵塞了。放弃帝号而用讨伐宋国暴君的事代替,这样,国家地位提高,名声受人尊崇,燕国、楚国会因形势所迫而归服,天下各国都不敢不听从齐国,这是像商汤和周武王那样的义举呀。名义上敬重秦国的称帝,然后让天下人都憎恨它,这就是所谓由卑下变为尊贵的办法。希望大王认真地考虑。”于是齐国放弃帝号,重新称王,秦国也放弃了帝位。
湣王三十八年,齐国讨伐宋国。秦昭王发怒说:“我爱宋国和爱新城、阳晋是一样的。齐国的韩聂和我是朋友,可是却进攻我所爱的地方,为什么呢?”苏代为齐国对秦王说:“韩聂进攻宋国,就是为了大王。齐国强大,再有宋国的辅助,楚、很必然恐慌,恐慌就一定向西侍奉秦国,这样,大王不用一兵,不伤一卒,不用费事就会使魏国割让安邑,这就是韩聂告求于大王的。”秦王说:“我担心齐国很难看透,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横,这怎么解释呢?”苏代回答说:“天下各国的情况能让齐国都知道吗?齐国进攻宋国,它知道侍奉秦国应该有万乘之国的力量辅助自己,不向西侍奉秦国,宋国也就不会安定。中原那些白发的游说之士都绞尽脑汁想离间齐、秦的联合,那些驾车纷纷向西奔驰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去谈论和齐国交好的;那些驾车纷纷向东奔驰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去谈论同秦国交好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都不想让齐、秦联合。为什么三晋与楚那么聪明而齐、秦那么愚蠢呢?三晋与楚联合一定要商议进攻齐、秦,齐、秦联合一定要谋划进攻三晋及楚。请大王根据这种情况决定行事吧!”秦王说:“好吧!”于是齐国就去讨伐宋国,宋王出逃,死在温城。齐国在南方占据了楚国的淮水以北土地,在西边侵入了三晋,还打算吞并周室,立为天子。泗水一带的诸侯如邹、鲁等国的国君都向齐国称臣,各国诸侯都很恐惧。
湣王三十九年,秦国来进攻齐国,攻下城邑九座。
湣王四十年,燕、秦、楚及三晋合谋,各用派出精兵来进攻齐国,在济水以西打败齐军。齐王的军队溃散退却。燕将乐毅于是攻入齐都临淄,全部掠取了齐国收藏的珍宝礼器。湣王出逃到卫国,卫国国君打开王宫让他居住,向他称臣并供给他用具。湣王却很傲慢,卫国人就去侵扰他。湣王只得离开卫国,跑到邹国、鲁国,表现出傲慢的神气,邹、鲁的国君都不收留他,于是又跑到莒。这时楚国派淖(nào,闹)齿领兵救援齐国,因而就辅佐齐湣王,结果淖齿竟把湣杀了,并与燕国一起瓜分了侵占齐国的土地和掠夺的宝器。
湣王遇害之后,他的儿子法章更名改姓去莒太史敫的家中当佣人。太史敫的女儿感到法章的相貌不凡,认为他不是平常之人,怜爱他因而时常愉着送他一些衣食,并且和他私通了。淖齿离开莒城之后,莒城里的人和齐国逃亡的大臣聚在一起寻找湣王的儿子,想要立他为齐王。法章先是害怕他们要杀害自己,过了很久,才敢自己声言“我就是湣王的儿子”。于是莒人共同让法章即位,这就是襄王。由于拥有莒城而向齐国各地布告:“新王已经在莒即位了。”
襄王即位后,立太史氏的女儿为王后,称为君王后,生了儿子名建。太史敫说:“女儿不经媒人而私自嫁人,不能算我的后代,她玷污了我们的家风。”他就终身不与君王后见面。君王后贤惠,并不因为父亲不见她的缘故就失掉了做子女的礼节。
襄王在莒住了五年,田单依靠即墨军民打败了燕军,到莒迎接襄王,回到临淄。齐国原有的土地全部重新归属齐国。齐王封田单为安平君。
襄王十四年(前270),秦军进攻齐国的刚寿。十九年,襄王去世,他的儿子田建即位。
齐王建即位六年,秦国进攻赵国,齐、楚去救它。秦国盘算说:“齐、楚援救赵国,如果他们关系亲近,我们就退兵;如果他们不亲近,我们就进攻它。”赵国没有粮食,请求齐国支援粟米,齐国不答应。周子说:“不如答应它以便使秦兵撤退,不答应它秦兵就不会撤退,这样就使秦国的计谋得逞,而齐、楚的计谋失败了。况且赵国对于齐、楚来说,就是屏障啊,好像牙齿外面有嘴唇一样,嘴唇没有了,牙齿就会受寒。今天赵国灭亡,明天祸患就该到齐国、楚国了。而且救赵的事,应该像捧着漏水的瓮去浇烧焦的锅一样。救赵、是高尚的义举;使秦兵退却,可以显扬威名。仗义解救将亡的国家,扬威退却强秦的军队,不尽力去做这件事而专注于吝惜粮食,为国家出谋划策的人错了。”齐王不听劝谏。秦军在长平打败了赵国的四十多军队,接着就包围了邯郸。
齐王建十六年(前249),秦国灭亡周室。齐国君王后去世。二十三年,秦国设置东郡。二十八年,齐王到秦国朝拜,秦王政在咸阳设酒宴款待。三十五年,秦国灭亡韩国。三十七年,秦国灭亡赵国。三十八年,燕国派荆轲刺杀秦王,秦王发觉了,杀死了荆轲。第二年,秦军攻破燕都,燕王逃跑到辽东。再一年,秦国灭亡魏国,秦军驻扎在历下。四十二年,秦国灭亡楚国。第二年,俘虏了代王嘉,杀死燕王喜,灭亡燕国。
齐王建四十四年(前221),秦国进攻齐国。齐王听从宰相后胜的计谋,不交战就率军投降秦国。秦国俘虏了齐王建,把他迁到共城。终于灭亡齐国改为一郡。天下由秦统一,秦王政建立称号叫做皇帝。起初,君王后有贤德,侍奉秦国比较谨慎,与诸侯相交有信用,齐国又处在东部海滨,秦国日夜进攻三晋、燕、楚,这五国面对秦国的进攻只有分别谋求自救,因此齐王建在位四十多年没有遭受战祸。君王后一去世,后胜做了齐国宰相,他接受了秦国间谍的许多金钱,派很多宾客到秦国,秦国又给他们很多钱,宾客们都回来进行反间活动,劝说齐王放弃合纵而归向秦国,秦国因此能灭亡五国。五国灭亡后,秦军终于攻入临淄,百姓没人敢反抗。齐王建于是投降,被迁到共城。所以齐国人抱怨王建不早与诸侯合纵攻秦,听信奸臣及宾客的话以致亡国,人们编了歌唱道:“松树呢,还是柏树呢?让王建住到共城的不是宾客吗?”意思是痛恨王建使用宾客不注意审察。
太史公说:大概孔子晚年喜欢读《易经》。《易经》作为一学问,从有形无形的物象中预知未来,道理很深奥,如果不是博古通今明智达理的人,谁能专注于它呢!所以周太史为田敬仲完卜卦,能占卜到十代以后;到田完逃奔齐国,懿仲为他卜卦也是如此。田乞和田常所以接连杀害两们国君,独揽齐国政权,不一定是事情的形势逐渐发展到了这样地步,大概像是要遵循或符合占卜的预兆吧!
【原文】【注解】
陈完者,陈厉公他之子也①。完生,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卜完,卦得《观》之《否》②:“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③。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而在异国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姜姓,四岳之后④。物莫能两大,陈衰,此昌乎?”
厉公者,陈文公少子也,其母蔡女。文公卒,厉公兄鲍立,是为桓公。桓公与他异母。及桓公病,蔡人为他杀桓公鲍及太子免而立他,为厉公⑤。厉公既立,娶蔡女。蔡女淫于蔡人,数归,厉公亦数如蔡。桓公之少子林怨厉公杀其父与兄,乃令蔡人诱厉公而杀之。林自立,是为庄公。故陈完不得立,为陈大夫。厉公之杀,以淫出国,故《春秋》曰“蔡人杀陈他”,罪之也⑥。
①陈厉公他:《索隐》及请梁玉绳《史记志疑》都认为厉公名跃,是陈桓公之子,与《陈杞世家》中的利公跃实为一人。陈他,又名五父,在位不满一年,所以没有谥号。参见《左传》桓公五年、六年、十二年及庄公二十二年经传原文以及杜预注、孔颖达疏。 ②《观》之《否(pǐ,匹)):《观》卦变为《否》卦。古代占卜方法中的一种方式是,先求出本卦,然后改变其中的一爻,即变为另一卦,称为“变卦”,或称“之卦”。这里的《观》卦即为卦,其卦画是。把自下往上数第四爻的阴爻(--)变为阳爻(一),即变为《否》卦。 ③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是《观·六四》的爻辞。光,风俗、风情;利用,利于;宾于王,做君王的上宾。 ④四岳:相传尧时分管四方诸侯的官称为四岳。《齐太公世家》说,吕尚的先祖曾为四岳,因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吕,赐姓姜。 ⑤及桓公病……为厉公:据《左传·桓公五年》载,陈桓公死后,其弟陈他杀桓公太子免而代之,不是蔡人杀太子免。 ⑥厉公之杀……罪之也:据前注,厉公名跃,与陈他并非一人,《春秋》所说的“蔡人杀陈他”,是指责陈他杀太子免夺取君位,不是指责厉公跃。
庄公卒,立弟杵臼,是为宣公。宣公〔二〕十一年,杀其太子御寇。御寇与完相爱,恐祸及己,完故奔齐。齐桓公欲使为卿,辞曰:“羁旅之臣幸得免负担①,君之惠也,不敢当高位。”桓公使为工正。齐懿仲欲妻完②,卜之,占曰:“是谓凤凰于蜚③,和鸣锵锵④。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⑤。”卒妻完。完之奔齐,齐桓公立十四年矣。
完卒,谥为敬仲。仲生稺孟夷。敬仲之如齐,以陈字为田氏⑥。
①羁旅:寄居作客。 ②齐懿仲: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懿仲是陈国大夫,不是齐人。 ③蜚:同“飞”。 ④锵锵:这里是指凤凰的鸣声。 ⑤京:大,高。 ⑥以陈字为田氏:《索隐》说:“陈田二字声相近,遂以为田氏。”《正义》说:“敬仲既奔齐,不欲称本国故号,故改陈字为田氏。”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陈氏改为田氏是春秋以后的事,不是陈完奔齐之后立即改为田氏。
田稺孟夷生湣孟庄,田湣孟庄生文子须无。田文子事齐庄公。
晋之大夫栾逞作乱于晋,来奔齐,齐庄公厚客之。晏婴与田文子谏,庄公弗听。
文子卒,生桓子无宇。田桓子无宇有力,事齐庄公,甚有宠。
无宇卒,生武子开与釐子乞。田釐子乞事齐景公为大夫,其收赋税于民以小斗受之,其(粟)〔禀〕予民以大斗①,行阴德于民②,而景公弗禁。由此田氏得齐众心,宗族益强,民思田氏。晏子数谏景公,景公弗听。已而使于晋,与叔向私语曰:“齐国之政其卒归于田氏矣。”
晏婴卒后,范、中行氏反晋。晋攻之急,范、中行请粟于齐。田乞欲为乱,树党于诸侯,乃说景公曰:“范、中行数有德于齐,齐不可不救。”齐使田乞救之而输之粟。
①禀(lǐn,凛):官方赐给粮食。 ②阴德:暗中施恩。
景公太子死,后有宠姬曰芮子,生子荼。景公病,命其相国惠子与高昭子以子荼为太子。景公卒,两相高、国立荼,是为晏孺子。而田乞不说①,欲立景公他子阳生。阳生素与乞欢。晏孺子之立也,阳生奔鲁。田乞伪事高昭子、国惠子者,每朝代参乘②,言曰:“始诸大夫不欲立孺子。孺子既立,君相之,大夫皆自危,谋作乱。”又始大夫曰③:“高昭子可畏也,及未发生之。”诸大夫从之。田乞、鲍牧与大夫以兵入公室④,攻高昭子。昭子闻之,与国惠子救公。公师败。田乞之众追国惠子,惠子奔莒,遂反杀高昭子。晏(孺子)〔圉〕奔鲁⑤。
①说:同“悦”。 ②参乘:此指在车上右边护卫或陪侍的人。 ③绐(dài,代):欺骗。④公室:春秋战国时诸侯的家族或其政权称为公室。这里指国君的住处。 ⑤晏圉(yǔ,雨)奔鲁:据《左传·哀公六年》记载,奔鲁的是晏婴的儿子晏圉。司马迁误作晏孺子。
田乞使人之鲁,迎阳生。阳生至齐,匿田乞家。请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①,幸而来会饮。”会饮田氏。田乞盛阳生橐中②,置坐中央。发橐,出阳生,曰:“此乃齐君矣。”大夫皆伏谒③。将盟立之,田乞诬曰:“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也。”鲍牧怒曰:“大夫忘景公之命乎?”诸大夫欲悔,阳生乃顿首曰④:“可则立之,不可则己。”鲍牧恐祸及己,乃复曰:“皆景公之子,何为不可!”遂立阳生于田乞之家,是为悼公。乃使人迁晏孺子于骀,而杀孺子荼。悼公既立,田乞为相,专齐政。
①常之母:田常之母,即田乞之妻。鱼菽之祭:鱼、豆之类的祭品。这里是谦称备有简便的菜肴。 ②橐:口袋。 ③伏谒:谒见尊者,伏地而通姓名。 ④顿首:叩头。
四年,田乞卒,子常代立,是为田成子。
鲍牧与齐悼公有郄①,弑悼公②。齐人共立其子壬,是为简公。田常成子与监止俱为左右相,相简公。田常心害监止③,监止幸于简公,权弗能去。于是田常复修釐子之政,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④,归乎田成子⑤!”齐大夫朝,御鞅谏简公曰:“田、监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君弗听。
①郄(xì,戏):同“郤”。嫌隙,因猜疑而产生的仇怨。 ②弑悼公:《左传·哀公八年》记载的是悼公杀死了鲍牧,两年后齐人杀死悼公。 ③害:妒忌。 ④妪:老年妇女。芑(qǐ,岂):一种野菜,可食。另指一种谷类植物。 ⑤归乎田成子:按,田成子是田常的谥号,生前是不可能有的。这里称谥号,显然不是民歌的原貌。《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也记载了这首民歌:“讴乎,其已乎!苞乎,其往归田成子乎!”与《史记》所记不同,可见其流传中有所变化的痕迹。
子我者,监止之宗人也①,常与田氏有郤。田氏疏族田豹事子我有宠。子我曰:“吾欲尽灭田氏適②,以豹代田氏宗。”豹曰:“臣于田氏疏矣。”不听,已而豹谓田氏曰:“子我将诛田氏,田氏弗先,祸及矣。”子我舍公宫③,田常兄弟四人乘如公宫④,欲杀子我。子我闭门。简公与妇人饮檀台,将欲击田常。太史子余曰:“田常非敢为乱,将除害。”简公乃止。田常出,闻简公怒,恐诛,将出亡。田子行曰:“需⑤,事之贼也⑥。”田常于是击子我。子我率其徒攻田氏,不胜,出亡。田氏之徒追杀子我及监止。
简公出奔,田氏之徒追执简公于徐州。简公曰:“蚤从御鞅之言⑦,不及此难。”田氏之徒恐简公复立而诛已,遂杀简公。简公立四年而杀。于是田常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为相。
①《索隐》及清梁王绳《史记志疑》都认为子我就是监止,司马迁误为二人。 ②適。同“嫡”。这里指直系亲族。 ③舍:住宿。 ④如:到……去。 ⑤需:迟疑。 ⑥贼:败坏,害。 ⑦蚤:通“早”。
田常既杀简公,惧诸侯共诛己,乃尽归鲁、卫侵地,西约晋、韩、魏、赵氏,南通吴、越之使,修功行赏,亲于百姓,以故齐复定。
田常言于齐平公曰:“德施人之所欲,君其行之;刑罚人之所恶,臣请行之。”行之五年,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于是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强者,而割齐自安平以东至琅邪,自为封邑。封邑大于平公之所食①。
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②,后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者不禁③。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
①食:食邑,即领地。 ②七尺: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尺约合今22—23厘米,七尺约相当于今1.55米—1.60米。 后宫:原指妃嫔居住之所,常借代为妃嫔或姬妾。 ③舍人:亲近侍从。
田常卒,子襄子盘代立,相齐。常谥为成子。
田襄子既相齐宣公,三晋杀知伯①,分其地。襄子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与三晋通使,且以有齐国②。
襄子卒,子庄子白立。田庄子相齐宣公。宣公四十三年,伐晋,毁黄城。围阳狐。明年,代鲁、葛及安陵③。明年,取鲁之一城。
庄子卒,子太公和立④。田太公相齐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取鲁之郕。明年,宣公与郑人会西城。伐卫,取丘。宣公五十一年卒,田会自廪丘反。
宣公卒,子康公贷立。贷立十四年,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太公乃迁康公于海上⑤, 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明年,鲁败齐平陆。
三年,太公与魏文侯会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诸侯,请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许之。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为齐侯,列于周室⑥,纪元年。
①三晋:指晋国的韩、赵、魏三家贵族。 ②且:将近,几乎。以:通“已”。③葛:《六国年表》作“莒”。安陵:《六国年表》作“安阳”。 ④《索隐》据《竹书纪年》认为,庄子之后还有悼子,因在位时间短,所以史书未录。 ⑤海上:海边。 ⑥列于周室:列名于周王朝,表示被正式承认为诸侯。
齐侯太公和立二年,和卒,子桓公午立①。桓公午五年,秦、魏攻韩,韩求救于齐。齐桓公召大臣而谋曰②:“蚤救之孰与晚救之?”驺忌曰:“不若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③,不若救之。”田臣思曰:“过矣君之谋也!秦、魏攻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齐也。”桓公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韩自以为得齐之救,因与齐、魏战。楚、赵闻之,果起兵而救之。齐因起兵袭燕国,取桑丘④。
六年,救卫。桓公卒,子威王因齐立⑤。是见,故齐康公卒,绝无后,奉邑皆入田氏。
①和卒,子桓公午立:《索隐》引《竹书纪年》云:“齐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yǎn,演;又读shàn,善)立。后十年,齐田午弑其君及孺子喜而为公。”据此,田和死后,不是田午而是田剡继位。十年后,田午杀死田剡和孺子喜才即位为桓公,时当在前374年。司马迁在本篇中漏掉了田剡一代。 ②齐国君臣讨论出兵救援他国问题在本篇中出现不只一次,威王二十六年讨论救赵问题,宣王二年也是讨论救韩问题,这三次都有邹忌参加,并且情节和语言均相类似。可能是作者把不同史料中的类似记载都写入了本篇。《索隐》认为:“其辞前后交互,是记史者听取各异,故不同耳。” ③折:挫折,失败。 ④齐因起兵袭燕国,取桑丘:因,趁机。按,此事与上述史实无关。杨宽《战国史·附录三》认为,齐国趁秦、魏攻韩,赵、楚救韩之机,起兵伐燕一事,应在齐宣王六年。司马迁误把此事和周安王二十二年“齐代燕取桑丘”的事并为一谈。 ⑤《索隐》据《竹书纪年》认为,桓公卒、威王立应在桓公十九年(前357)。
齐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来伐我灵丘。三年,三晋灭晋后而分其地。六年,鲁伐我,入阳关。晋伐我,至博陵。七年,卫伐我,取薛陵。九年,赵伐我,取甄。
威王初即位以来,不治①,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间,诸侯并伐,国人不治。于是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②。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③,民人给④,官无留事⑤,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誉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曰:“自子之守阿,誉言日闻。然使使视阿,田野不辟,民贫苦。昔日赵攻甄,子弗能救。卫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币厚吾左右以求誉也⑥。”是日,烹阿大夫⑦,及左右尝誉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击赵、卫,败魏于浊泽而围惠王。惠王请献观以和解,赵人归我长城。于是齐国震惧,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诚。齐国大治。诸侯闻之,莫敢兵于齐二十余年。
①治:治理,管理。下文的“治”是安宁、安定的意思。 ②毁:诽谤。 ③辟:开辟。这里指田地的开垦。 ④给:丰足。 ⑤留事:指积压公事。 ⑥币:礼物。厚:厚赠。 .⑦烹:煮杀。古代的一种酷刑。
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说而舍之右室。须臾①,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说②,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③,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④,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⑤,相也;攫之深⑥,之愉者⑦,政令也;钧谐以鸣⑧,大小相益⑨,回邪而不相害者⑩,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驺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11)。”王又勃然不说曰:“若夫语五音之纪(12),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13)?”驺忌之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14),所以存亡也(15):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
①须臾:片刻。 ②勃然:发怒变色。 ③容:或许,大概。 ④浊:形容琴声宽缓。以:而。 ⑤廉折:指乐声高亢,节奏明快。 ⑥攫:用手指勾拨琴统,是古琴弹奏的指法。 ⑦(shì,士):通“释”。指放开琴弦。愉:《索隐》:“音舒也。” ⑧钧谐:调谐,和谐。 ⑨相益:互相补助,引申为互相增色。 ⑩回邪:不正,曲折。害:妨害。 (11)弭:顺服,安定。 (12)五音:古代音乐以宫、商、角、徵、羽为五音,五音常为音乐的代称。纪:调理。 (13)丝桐:指古琴。古琴琴体多用桐木,弦用丝弦,故称丝桐。 (14)连:连贯。径:快捷。 (15)存亡:使将亡或已亡之国得以复存。
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见之曰:“善说哉!髡有愚志,愿陈诸前。”驺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①,失全全亡。”驺忌子曰:“谨受令②,请谨毋离前③。”淳于髡曰:“狶膏棘轴④,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⑤。’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胶昔干⑥,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⑦。”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于万民。”淳于髡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译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髡曰:“大车不较⑧,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说毕,趋出⑨,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⑩,其应我若响之应声(11),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朞年(12),封以下邳,号曰成侯。
①得全全昌:据《索隐》注解,得全,指人臣事君之礼周全无失;全昌,指身与名都能昌盛。 ②令:命令,这里是指教的意思。 ③谨毋离前:据《索隐》,这是指谨记指教,不离心目之前。 ④狶膏:猪油。狶,同“豨”。猪。棘轴:棘木制作的车轴。 ⑤运:运转。方穿:方形的轴孔。穿,孔。以上三句以方圆之不合喻君臣不合。 ⑥胶:用胶粘。昔干:放旧的弓干。 ⑦傅:通“附”。附着。罅(xià,下):裂缝。 ⑧较:同“校”。校正。 ⑨趋:小步快走。 ⑩微言:隐微之言,隐语。 (11)响:回声。 (12)朞年:周年。朞,同“期”。
威王二十三年,与赵王会平陆。二十四年,与魏王会田于郊①。魏王问曰:“王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梁王曰:“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万乘之国而无宝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②。吾臣有肦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③,徙而从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④,则道不拾遗。将以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惭,不怿而去。⑤
二十六年,魏惠王围邯郸,赵求救于齐。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 勿救?”驺忌子曰:“不如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不义,且不利。”威王曰:“何也?”对曰:“夫魏氏并邯郸,其于齐何利哉?且夫救赵而军其郊,是赵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⑥,邯郸拔而乘魏之弊⑦。”威王从其计。
①魏王:指魏惠王,又称梁惠王。田:打猪。 ②泗上十二诸侯:指泗水之滨的一些小诸侯国,如邹、鲁、宋等。 ③以上两句,《集解》引贾逵曰:“齐之北门西门也。言燕赵之人畏见侵伐,故祭以求福。” ④备:戒备,防范。 ⑤怿:喜欢,高兴。 ⑥弊:疲困。 ⑦乘:利用。
其后成侯驺忌与田忌不善,公孙阅谓成侯忌曰①:“公何不谋伐魏,田忌必将。战胜有功,则公之谋中也;战不胜,非前死则后北②,而命在公矣。”于是成侯言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郸拔,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③。于是齐最强于诸侯,自称为王,以令天下。
三十三年,杀其大夫牟辛④。
三十五年,公孙阅又谓成侯忌曰:“公何不令人操十金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⑤,亦吉乎不吉乎?’”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之卜者,验其辞于之所⑥。田忌闻之,因率其徒袭攻临淄,求成侯,不胜而犇⑦。
三十六年, 威王卒,子宣王辟彊立⑧。
①公孙阅:《战国策·齐策一》作公孙(hàn,汉)。 ②前死:向前死战。北:败北,败逃。 ③田忌、孙膑用围魏救赵之计,解救了赵国,在桂陵大败魏军,这是古著名战例之一。详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参见卷四十三《赵世家》、卷四十四《魏世家》。 ④大夫:《集解》、《索隐》及清梁玉绳《史记志疑》都认为“大夫”似应作“夫人”。 ⑤大事:这里指夺取权位。 ⑥验:验证。 ⑦犇:同“奔”。《史记志疑》认为,田忌出奔在宣王二年马陵之战以后,司马迁在这里是因袭了《战国策》记载的错误。 ⑧辟彊:《史记》中“彊”字经常出现,大多同“强”字。这里作为人名,音义同“疆”。按,据《竹书纪年》,威王卒,宣王立应在前319年。
宣王元年,秦用商鞅。周致伯于秦孝公①。
二年,魏伐赵。赵与韩亲,共击魏。赵不利,战于南梁②。宣王召田忌复故位③。韩氏请救于齐。宣王召大臣而谋曰:“蚤救孰与晚救?”驺忌子曰④:“不如勿救。”田忌曰⑤:“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蚤救之。”孙子曰⑥:“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⑦。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矣⑧。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⑨,则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曰:“善。”乃阴告韩之使者而遣之。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将,孙子为(帅)〔师〕⑩,救韩、赵以击魏,大败之马陵(11),杀其将庞涓,虏魏太子申。其后三晋之王皆因田婴朝齐于博望,盟而去。
①致:送。伯:通“霸”。诸侯的盟主。 ②魏伐赵……战于南梁: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这几句记述有误,应改为“魏伐韩,赵与魏亲,共击韩。赵不利,则于南梁。韩氏请救于齐。” ③召田忌复故位:《史记志疑》认为,前有田忌出奔的误记,因而这里又出现复位的误记。 ④驺忌子曰:《战国策·齐策一》记载的这段文字中没有驺忌子。又《索陷》引王劭说,此时驺忌已死去四年。 ⑤田忌:《战国策》作张(同“丐”)。 ⑥孙子:即孙膑。《战国策》作田臣思。 ⑦顾:回头,反而。 ⑧愬(sù,诉):告诉,诉说。 ⑨承:通“乘”。趁,利用。 ⑩师:军师。 (11)大败之马陵:孙膑用计,在马陵大败魏军。详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
七年,与魏王会平阿南。明年,复会甄。魏惠王卒①。明年,与魏襄王会徐州,诸侯相王也。十年,楚围我徐州。十一年,与魏伐赵,赵决河水灌齐、魏,兵罢。十八年,秦惠王称王。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②,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③。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④,且数百千人。
十九年,宣王卒,子湣王地立⑤。
①魏惠王卒年,史书所记不一,详卷四十四《魏世家》襄王十六年注。 ②列第:不同等级的住宅。 ③不治:不理政事。 ④稷下学士复盛:桓公午开始在稷下设学宫,招纳学士。到宣王时最盛,成为当时百家争鸣的中心,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盛事。 ⑤湣王地:或名遂。按,据《竹书纪年》,宣王卒,湣王立应在前301年。
湣王元年,秦使张仪与诸侯执政会于啮桑。三年,封田婴于薛。四年,迎妇于秦。七年,与宋攻魏,败之观泽。
十二年,攻魏。楚围雍氏,秦败屈丐。苏代谓田轸曰①:“臣愿有谒于公,其为事甚完②,使楚利公,成为福,不成亦为福。今者臣立于门,客有言曰魏王谓韩冯、张仪曰:‘煮枣将拔③,齐兵又进,子来救寡人则可矣;不救寡人,寡人弗能拔④。’此特转辞也⑤。秦、韩之兵毋东,旬余,则魏氏转韩从秦⑥,秦逐张仪,交臂而事齐楚⑦,此公之事成也。”田轸曰:“奈何使无东?”对曰:“韩冯之救委之辞,必不谓韩王曰‘冯以为魏’,必曰‘冯将以秦韩之兵东却齐宋,冯因抟三国之兵⑧,乘屈丐之弊,南割于楚,故地必尽得之矣’。张仪救魏之辞,必不谓秦王曰‘仪以为魏’,必曰‘仪且以秦韩之兵东距齐宋,仪将抟三国之兵,乘屈丐之弊,南割于楚,名存亡国,实伐三川而归⑨,此王业也’。公令楚王与韩氏地,使秦制和⑩,谓秦王曰‘请与韩地,而王以施三川(11),韩氏之兵不用而得地于楚’。韩冯之东兵之辞且谓秦何?曰‘秦兵不用而得三川,伐楚韩以窘魏,魏氏不敢东,是孤齐也’。张仪之东兵之辞且谓何?曰‘秦韩欲地而兵有案(12),声威发于魏,魏氏之欲不失齐楚者有资矣(13)’。魏氏转秦韩争事齐楚,楚王欲而无与地,公令秦韩之兵不用而得地,有一大德也。秦韩之王劫于韩冯、张仪而东兵以徇服魏(14),公常执左券以责于秦韩(15),此其善于公而恶张子多资矣(16)。”
①苏代谓田轸:以下这段谈话又见于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整理小组定为《苏秦谓陈轸章》,文字略有出入。陈轸,即田轸。 ②完:圆满。 ③煮枣:地名。 ④弗能拔:无法制止被攻陷。帛书“拔”作“枝(支)”。 ⑤转辞:宛转之辞。 ⑥魏氏转:魏国转变策略。 ⑦交臂:拱手。 ⑧抟:统率。 ⑨三川:指韩国,因其境内有黄河、伊水、洛水,故称。 ⑩制和:控制两国议和。 (11)施:施威。 (12)案:同“按”。抑止。 (13)资:本钱。 (14)劫:威胁。徇(xún,旬):顺从。 (15)左券:古代契约分为左右两片,左片称左券,由债权人收执,作为索偿的凭据。后常用“执左券”比喻有成功的把握。 (16)张子:张仪。
十三年,秦惠王卒。二十三年,与秦击败楚于重丘。二十四年,秦使泾阳君质于齐①。二十五年,归泾阳君于秦。孟尝君薛文入秦,即相秦。文亡去。二十六年,齐与韩魏共攻秦,至函谷军焉。二十八年,秦与韩河外以和②,兵罢。二十九年,赵杀其主父③。齐佐赵灭中山。
①质:作人质。 ②河外:战国时一般指黄河以南为河外。 ③主父:赵武灵王把王位传给儿子后,自称主父。后游沙丘,被公子成围困,饿死。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
三十六年,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苏代自燕来,入齐,见于章华东门。齐王曰:“嘻,善,子来!秦使魏冉致帝①,子以为何如?”对曰:王之问臣也卒②,而患之所从来微③,愿王受之而勿备称也。秦称之,天下安之,王乃称之,无后也④。且让争帝名,无伤也。秦称之,天下恶之,王因勿称,以收天下,此大资也。且天下立两帝,王以天下为尊齐乎?尊秦乎?”王曰:“尊秦。”曰:“释帝⑤,天下爱齐乎?爱秦乎?”王曰:“爱齐而憎秦。”曰:“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桀宋之利⑥?”王曰:“代桀宋利。”对曰:“夫约钧⑦,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桀宋之利,故愿王明释帝以收天下,倍约宾秦⑧,无争重⑨,而王以其间举宋⑩。夫有宋,卫之阳地危;有济西,赵之阿东国危(11);有淮北,楚之东国危;有陶、平陆,梁门不开(12)。释帝而贷之以伐桀宋之事(13),国重而名尊,燕楚所以形服(14),天下莫敢不听,此汤武之举也。敬秦以为名,而后使天下憎之,此所谓以卑为尊者也。愿王孰虑之。”于是齐去帝复为王,秦亦去帝位。
①致帝:送来帝号。 ②卒:通“猝”。仓猝,突然。 ③微:隐微,不明显。 ④无后:不晚。 ⑤释帝:放弃帝号。 ⑥桀宋:宋君偃荒淫暴虐,人称桀宋。见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 ⑦钧:通“均”。 ⑧倍:通“背”。宾:同“摈”。抛弃。 ⑨争重:争高低。 ⑩间:空子,时机。举:攻克。 (11)阿: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战国策》作“河”,这里误作“阿”。 (12)梁门不开:魏都不梁的城门无法打开。这句连上句意思是,占有陶和平陆就等于堵塞了大梁东出的门户。 (13)贷:代。 (14)形服:迫于形势而归服。
三十八年,伐宋。秦昭王怒曰:“吾爱宋与爱新城、阳晋同。韩聂与吾友也,而攻吾所爱,何也?”苏代为齐谓秦王曰:“韩聂之攻宋,所以为王也。齐强,辅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事秦,是王不烦一兵,不伤一士,无事而割安邑也,此韩聂之所褥于王也。”秦王曰:“吾患齐之难知。一从一衡①,其说何也?”对曰:“天下国令齐可知乎?齐以攻宋,其知事秦以万乘之国自辅,不西事秦则宋治不安②。中国白头游敖之士皆积智欲离齐秦之交③,伏式结轶西驰者④,未有一人言善齐者也;伏式结轶东驰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何则?皆不欲齐秦之合也。何晋楚之智而齐秦之愚也!晋楚合必议齐秦,齐秦合必图晋楚,请以此决事。”秦王曰:“诺。”于是齐遂伐宋,宋王出亡,死于温。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
①从:同“纵”。合纵。衡:通“横”。连横。 ②宋治:宋国管辖的地方。 ③中国:春秋战国时称中原地区为中国。游敖之士:即游士、游说之士。敖,游逛。积智:积聚智谋,处心积虑。 ④伏式结轶(zhé,哲):形容乘车往来不断。式,同“轼”,东前横木;结轶,车辙在路上交错,轶,通“辙”。
三十九年,秦来伐,拔我列城九。
四十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①,败我济西。王解而却②。燕将乐毅遂入临淄③,尽取齐之宝藏器。湣王出亡,之卫。卫君辟宫舍之,称臣而共具④。湣王不逊,卫人侵之。湣王去,走邹、鲁,有骄色,邹、鲁君弗内⑤,遂走莒,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齐湣王。淖齿遂杀湣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鹵器⑥。
①诸侯伐齐事,卷五《秦本纪》、卷四十三《赵世家》、卷四十四《魏世家》及卷四十五《韩世家》的记载中没有楚国。 ②解:溃散。 ③乐毅率五国军队伐齐事,详见卷八十《乐毅列传》。 ④共:同“供”。供给。 ⑤内:收容,接纳。同“纳”。 ⑥鹵:通“掳”。掠夺。按,据《竹书纪年》,湣王在位十七年,司马迁误记为四十年。
湣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名姓为莒太史敫家庸①。太史敫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②,怜而常窃衣食之,而与私通焉。淖齿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齐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惧其诛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湣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法章,是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齐国中③:“王已立在莒矣。”
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为王后,是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④。”终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贤,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礼。
襄王在莒五年,田单以即墨攻破燕军⑤,迎襄王于莒,入临淄。齐故地尽复属齐。齐封田单为安平君。
十四年,秦击我刚寿。十九年,襄王卒,子建立。
①庸:同“佣”。 ②恒人:常人。 ③保:占有、拥有。 ④世:一代。 ⑤田单用火牛陈破燕军是战国时期的著名战例。详见卷八十二《田单列传》。
王建立六年,秦攻赵,齐楚救之。秦计曰:“齐楚救赵,亲则退兵,不亲遂攻之。”赵无食,请粟于齐,齐不听。周子曰:“不如听之以退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楚之计过也①。且赵之于齐楚,扞蔽也②,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且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瓮沃焦釜也③。夫救赵,高义也;却秦兵,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之兵,不务为此而务爱粟④,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秦破赵于长平四十余万⑤。遂围邯郸。
十六年,秦灭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东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阳。三十五年,秦灭韩。三十七年,秦灭赵。三十八年,燕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杀轲⑥。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辽东。明年,秦灭魏,秦兵次于历下⑦。四十二年,秦灭楚。明年,虏代王嘉,灭燕王喜。
①过:错。 ②扞(hàn,汉)蔽:屏障。扞,同“捍”。 ③奉:捧着。沃:浇水。釜:锅。 ④务:致力。 ⑤长平之役,秦将白起大破赵军,坑杀赵降卒四十余万。详见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 ⑥荆轲刺秦王事,详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⑦次:停留,驻扎。
四十四年,秦兵击齐。齐王听相后胜计,不战,以兵降秦。秦虏王建,迁之共。遂灭齐为郡。天下壹并于秦①,秦王政立号为皇帝。始,君王后贤,事秦谨,与诸侯信,齐亦东边海上,秦日夜攻三晋、燕、楚,五国各自救于秦,以故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②,多使宾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为反间③,劝王去从朝秦,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④。王建遂降,迁于共。故齐人怨王建不蚤与诸侯合从攻秦,听奸臣宾客以亡其国,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详也⑤。
①壹并:统一。壹,全;并,合、兼并。 ②间:间牒。 ③反间:在敌方内部进行离间、分化活动。 ④格:抗拒。 ⑤疾:憎恨。详:审察。
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①,幽明远矣②,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③,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④,盖若遵厌兆祥云⑤。
①术:学问,技能。 ②幽明:指《周易》中所说的无形和有形的物象。幽,隐微、不明。远:深。 ③比:接连。犯:冒犯,伤害。 ④渐然:逐渐如此。 ⑤厌:合。兆祥:占卜所得的预兆。
附记:本篇中所记桓公午、威王、宣王及湣王数代,其系年与《竹书纪年》有较大出入,并与《孟子》、《战国策》的记事不合。清代以来的学者大多认为司马迁记载有误,一是桓公午之前遗漏了齐侯剡(在位九年),二是桓公午在位十九年误为六年,这样就是把威王、宣王和湣王的年代提前了二十二年,把湣王在位应为十七年拉长为四十年。按《竹书纪年》推算,桓公午应在前374—357年,威王应在前356—320年,宣王应在前319—301年,湣王应在前300—284年。本篇译文中涉及这四代君王的年代,仍按原文推算公元前年代,以便与《六国年表》相一致,保持原著的本来面貌。注解中则对上述问题分别予以说明。为使读者对此问题有较全面的了解,特附记如上。限于本书体例,不便详细引述有关考证资料,读者可参阅翦伯赞主编的《中外历史年表》、杨宽《战国史》、陈梦家《六国纪年》等著作。
孔子世家第十七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孔子是我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和伟大的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世家》详细地记述了他的生平活动及各方面的成就,是研究孔子生平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章。
孔子一生都有着极高的政治热情,即使在他遭到打击、排斥、嘲讽、甚至围困的时候也仍然不减。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不辞劳苦,用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奔走游说。虽然到处碰壁,但仍执着追求。文章用了相当篇幅,真实地记述了孔子一生的政治活动,写得生动具体、形象逼真。
孔子是我国教育史上私人授徒讲学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学在官府,孔子兴办私学,广收门徒,把教育对象扩大到了平民,把文化知识传播到民间,这在我国教育史上,实在是个创举,为古代的教育做出了巨大贡献。文中对孔子的办学思想、教学内容和方法,以及他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作风,都有全面地描写,突出地表现了这位伟大教育家的风范。
文章也写了孔子渊博的知识和高度的修养,以及他在整理和传播古代文化典籍方面的功绩。他整理和编纂过《诗》、《易》、《礼》、《乐》、《春秋》等古代文化典籍,并且将作为教学内容的重点,从而对这些古文献的传播和保存作出了杰出贡献。
孔子一生的事迹很多,头绪也很纷乱,但司马迁在这篇洋洋近万言的文章中却记述得线索清楚,有条不紊,而且重点突出,在记述故事的同时,注意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写,从而较全面地展现出了孔子的形象和精神风貌。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暗含爱憎褒贬的的感情,有较为鲜明的倾向性。他对孔子的向往和景仰,也在文中处处流露了出来,加之引用了大量孔子的原话,用孔子自己的语言来表现其人,不仅使孔子形象具有真实感,而且也使人觉得亲切感人。
【译文】
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zōu,邹)邑。他的祖先是宋国人,叫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了叔梁纥(hé,禾)。叔梁纥年老时娶颜姓少女才生了孔子,那是他们到尼丘山向神明祷告后而得孔子的。鲁襄公二十二年(前551)孔子诞生。他刚出生时头顶是凹下去的,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丘。字仲尼,姓孔氏。
孔子出生不久叔梁纥就死了,埋葬在防山。防山在鲁国东部,因此孔子无法确知父亲的坟墓在何处,是母亲没有把父亲埋葬的地方告诉他。孔子小时候做游戏,常常摆起各种祭器,学做祭祀的礼仪动作。孔子的母亲死后,就把灵柩暂且停放在五父之衢,这是出于慎重没有马上埋葬。陬邑人輓父的母亲把孔子父亲的葬地告诉了他,然后孔子才把母亲迁去防山同父亲葬在一起。
孔子腰间还系着孝麻带守丧时,季孙氏举行宴会款待名土,孔子前往参加。季孙氏的家臣阳虎阻挠说:“季氏招待名士,没有请你啊。”孔子因此而退了回来。
孔子十七岁那年,鲁国大夫釐子病危,临终前告诫儿子懿子说:“孔丘这个人,是圣人的后代,他的祖先在宋国灭败。他的先祖弗父何本来继位做宋国国君,却让位于他的弟弟厉公。到他的另一个先祖正考父时,历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所以正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任命鞠躬而受,第二次任命时弯腰而受,第三次任命时俯首而受。走路时顺 根快走,也没人敢欺侮我;我就在这个鼎中做些面糊粥以糊口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节俭。我听说圣人的后代,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以他为师。等到孟釐子死后,孟懿子和鲁国人南宫敬叔便前往孔子处学礼。这一年,季武子死了,由平子继承了卿位。
孔子家境贫穷,社会地位低下。到长大之后,曾给季氏做过管理仓库的小吏,出纳钱粮算得公平准确;也曾提任过管理牧场的小吏,牲畜蕃息。因此他又升任主管营建工程的司空。过了不多久,他离开了鲁国,在齐国受到排斥,在宋国、卫国遭遇到驱逐,又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最后又返回了鲁国。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们都称他为“长人”,觉得他与一般人不一样。鲁国后来对他好了,所以他终于返回了鲁国。
鲁国人南宫敬叔对鲁昭公说:“请让我与孔子一起到周去。”鲁昭公就给了他一辆车子、两匹马,一名童仆,随他出发,到周去学礼,据说是见到了老子。告辞时,老子送他们时说:“我听说富贵的人是用财物送人,品德高尚的人是用言辞送人。我不是富贵的人,只能窃用品德高尚人的名号,用言辞为您送行。这几句话是:‘聪明深察的人常常受到死亡的威胁,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博学善辩识见广大的人常遭困厄危及自身,那是因为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缘故。做子女的忘掉自己而心想父母,做臣下的要忘掉自己而心存君主。’孔子从周回到鲁国之后,跟从他学习的弟子就渐渐多起来了。
在这个时候,晋平公淫乱无道,韩氏、赵氏、魏氏、中行氏、范氏、知氏六家大臣把持国政,不断出兵攻打东边的侯国,楚灵王军队强大,也时常侵犯中原各国;齐是大国又靠近鲁国。鲁国既小又弱,归附楚国就惹怒晋国;归附晋国就招致楚国来讨伐;对于齐国如果奉事不周到,齐国的军队就侵犯鲁国。
鲁昭公二十年(前522),这时孔子大是三十岁了。齐景公带着婴来到鲁国,景公问孔子说:“从衣秦公国家小而又处于偏僻的地方,他能够称霸,这是什么原因呢?”孔子回答说:“秦国虽小,志向却很大;所处地方虽然偏僻,但施政却很恰当。秦穆公亲自拔用五张黑公羊皮赎来的百里奚,授给他大夫的官爵,把他从拘禁中一解救出来,就与他一连谈了三天的话,随后就把执政大权交给他了。用这种精神来治理国家,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是可以的,他当个霸主还算是小的呢。”景公听了很高兴。
孔子三十五岁的时候,季平子因为与郈昭伯斗鸡怨的事得罪了鲁昭公,昭公率军队攻打平了,平子和孟孙氏、叔孙氏三家联合攻打昭公,昭公的军队吃了败仗,逃奔到齐国,齐国把昭公安置在乾侯这个地方。其后过了不久,鲁国发生了变乱。孔子来到齐国,做了高昭子的家臣,想借高昭子的关系接近景公。他与齐国的乐官谈论音乐,听到了舜时的《韶》乐,就学习了起来,有三个月的时间竟尝不出肉的味道,齐国人都称赞他。
齐景公向孔子请教如何为政,孔子说:“国君要像国君的样子,臣子要像臣子的样子,父亲要像父亲的样子,儿子要像儿子的样子。”景公听了后说:“对极了!假如国君不像个国君,臣子不像个臣子,父亲不像个父亲,儿子不像个儿子,即使有很多的粮食,我怎么能吃得着呢!”改日景公又向孔子请教为政的道理,孔子说:“管理国家最重要的是节约开支,杜绝浪费。”景公听了很高兴,打算把尼谿的田地封赏给孔子。晏婴劝阻说:儒者这种人,能说会道,是不能用法来约束他们的;他们高傲任性自以为是,不能任为下臣使用;他们重视丧事,竭尽哀情,为了葬隆重而不惜倾家荡产,不能让这种做法形成风气;他们四处游说乞求官禄,不能用他们来治理国家。自从那些圣贤相继下世以后,周王室也随之衰微下去,礼崩乐坏已有好化时间了。现在孔子讲究仪容服饰,详定繁琐的上朝下朝礼节,刻意于快步行走的规矩,这些繁文缛节,就是几代人也学习不完,毕生也搞不清楚。您如果想用这套东西来改变齐国的风俗,恐怕这不是引导老百姓的好办法。”之后,齐景公虽然很有礼貌地接见孔子,可不再问起有关礼的问题了。有一天,景公慰留孔子说:“用给季氏那样高的待遇给您,我做不到。”所以就用上卿季孙氏、下卿孟孙氏之间的待遇给孔子。齐国的大夫中有人想害孔子,孔子听到了这个消息。景公对孔子说:“我已年老了,不能作用你了。”孔子于是就离开齐国,返回了鲁国。
孔子四十二岁那年,鲁昭公死在齐国的乾侯,鲁定公继位。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季恒子继立为上卿。季桓子气掘井时掘得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里面有个像羊的东西,告诉孔子时却谎称“得到一只狗”。孔子说:“据我所知,那里面是羊。我听说,山林中的怪物是一种叫‘夔’的单足兽和会学人声的山精‘罔阆’,水中的怪物是神龙和叫‘罔象’的水怪,泥土中的怪物是一种雌雄未明的‘坟羊’。”
吴国攻打越国,把越国的国都会稽摧毁了,得到一节骨头,有一辆车长。吴国派使者来问孔子:“什么骨头最大?”孔子说:“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迟到,大禹就把他杀死并陈尸示众,他的骨头一节就有一车长,这就是最大的骨头了。”吴国的使者又问:“那神又是谁呢?”孔子说:“山川的神灵能兴云致雨足可造福天下,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是神。守土地和谷物的就是公侯,他们都隶属于王者”。吴使又问:“防风氏是监守什么的?”孔子说:“汪罔氏的君长监守封山和禺山一带的祭祀,是釐姓。在虞、夏、商三叫汪罔,在周叫长翟,现在叫做大人。”吴使问:“人的身高有多少?”孔子回答说:“僬侥氏身高三尺,是最矮的了;高的不过三丈,数得上是最高的了。”吴国使者听了之后说:“了不起呀圣人!”
季桓子有个宠臣叫仲梁怀,与阳虎有怨仇。阳虎想要驱逐仲梁怀,季氏家臣公山不狃阻止了他。这年秋天,仲梁怀更加骄横了,阳虎把捉了起来。季桓子对此很恼怒,阳虎就把季桓子也囚禁了起来,直到季桓认输订立了盟约才把他释放出来。阳虎从此以后更加看不起季氏。季氏办事也竟然凌驾于鲁君之上,鲁国出现了大臣专权的局面。因此鲁国自大夫以下都不守礼分,超越职权违背了正道。所以孔子不愿意再在鲁国做官了,退闲在家,专心研究整理《诗》、《书》、《礼》、《乐》这些典籍,学生们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来自远方,无不虚心向孔子求教。
鲁定公八年(前502),公山不狃在季桓子手下感到不如意,就利用阳虎作乱,打算废掉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的嫡生嗣子,另立平日为阳虎所喜欢的庶子,于是就把季桓子抓了起来。桓子用计骗子他,才得以逃脱出来。鲁定公九年(前501),阳虎作乱失败,逃奔到了齐国。这时,孔子五十岁。
公山不狃凭借费城反叛季氏,他派人来召请孔子去帮忙。孔子探索所依循的治国之道已经很久了,但抑郁不得志,无处可以施展,没有人能任用自己,就说:“当初周文王、周武王兴起于丰、镐而建立了王业,现在费城虽然小,该也差不多吧!”想要应召前去,子路不高兴,阻止孔子。孔子说:“他们请我去,难道会让我白白跑一趟吗?如果重用了我,我将在东方建立一个像周那样的王朝!”然而最终也没能成行。
以后鲁定公任命孔子做了中都长官,一年后,各地都效法他的治理办法。孔子便由中都长官提升为司空,又由司空提升为大司寇。
鲁定公十年(前500)的春天,鲁国与齐国和解。到了夏天,齐国大夫黎对景公说:“鲁国起用了孔丘,势必危及齐国”。于是齐景公就派使者告诉鲁国,说要与鲁定公行友好会晤,约定会晤的地点在夹谷。鲁定公准备好车辆随从,毫无戒备地前去赴约。孔子以大司寇的身份,兼办会晤典礼事宜,他对定公说:“我听说办理外交必须要有武装准备,办理武事也必须有外交配合。从前侯出了自己的疆界,一定要带齐必要的官员随从。请求您安排左、右司马一起去。”定公说:“好的。”就带了左、右司马一道去。定公在夹谷与齐侯相会。在那里修筑了盟坛,坛上备好席位,设置了三级登坛的台阶,用国君相遇的简略节相见,拱手揖让登坛。彼此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齐国管事的官员快步上前请示说:“请开始演奏四方各族的舞乐”。齐景公说:“好的。”于是齐国的乐队以旌旗为先导,有的头戴羽冠,射披皮衣,有的手执矛、戟、剑、楯等武器也跟着上台了,喧闹着一涌而上。孔子见状赶忙跑过来,一步一阶快步登台,还差一级台阶时,便扬起衣袖一挥,说道:“我们两国国君为和好而来相会,为什么在这里演奏夷狄的舞乐,请命令管事官员叫他们下去!”主管官员叫乐队退下,他们却不肯动,左右看看婴与齐景公的眼色。齐景公心里很惭愧,挥手叫乐队退下去。过了一会儿,齐国的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请演奏宫中的乐曲”。景公说:“好的。”于是一些歌舞杂技艺人和身材矮小的侏儒都前来表演了。孔子看了又急跑过来。一步一阶往台上走,最后一阶还没有迈上就说:“普通人敢来胡闹迷惑诸侯,论罪当杀!请命令主事官员去执行!”于是主事官员依法将他们处以腰斩,叫他们来个手足异处。齐景公大为恐惧,深深触动,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他,回国之后很是慌恐,告诉他的大臣们说:“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佐他们的国君,而你们却仅拿夷狄的办法教我,使我得罪了鲁国国君,这该怎办呢?”主管官员上前回答说:“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实际行动来向人家道歉认错;小人有了过错,就用花言巧语来谢罪。您如果痛心,就用具体行动来表示道歉吧。”于是齐景公就退还了从前所侵夺的鲁国郓、汶阳、龟阴的土地,以此来向鲁国道歉并悔过。
鲁定公十三年(前497)的夏天,孔子对定公说:“臣下的家中不能收藏武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高一丈长三百丈的城墙。”于是就派仲由去当季氏的管家,打算拆毁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封邑的城墙。这时,叔孙氏首先把郈邑的城墙拆了。季孙氏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墙,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就带领费邑的人袭击鲁国。鲁定公和季孙、孟孙、叔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宅,登上了季孙武子的高坛。公山不狃率领的费邑人进攻他们,没有能打进去,但有的人已经突入鲁定公所登高坛的近侧。孔子命令申句须、乐颀下台来攻打他们,费邑人失败逃走,鲁国人乘胜追击,在姑蔑把他们彻底击溃。公山不狃、叔孙辄两人逃到了齐国,费邑的城墙终于被拆毁了。接着准备拆成城,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告诉孟孙说:“拆除了成邑的城墙,齐国人必将进逼到我们的北大门。且成城又是你们孟氏的屏障,没有成城也就等于没有孟氏。我不打算拆毁”。十二月,鲁定公率兵包围了成城,没有攻下来。
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孔子五十六岁,他由大司寇理国相职务,脸上露出喜悦神色。他的弟子说:“听说郡子大祸临头不恐惧,大福到来也不喜形于色”。孔子说:“有这句话,但不是还有一句‘乐在身居高位而礼贤下士’的话吗?”于是就把扰乱国政的大夫少正卯杀了。孔子参预国政三个月,贩卖猪、羊的商人就不敢漫天要价了;男女行人都分开走路;掉在路上的东西也没人捡走;各地的旅客来到鲁国的城邑,用不着向官员们求情送礼,都能得到满意的照顾,好像回到了家中一样。
齐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害怕了起来,说:“孔子在鲁国执政下去,一定会称霸,一旦鲁国称霸,我们靠它最近,必然会首先来吞并我们。何不先送一些土地给他们呢?”黎说:“我们先试着阻止他们一下,如果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这难道还算迟吗!”于是就从齐国挑选了八十个美貌女子,都穿上华丽的衣服,教她他学会跳《康乐》的舞蹈,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给鲁君。先把女乐和纹马彩车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季桓子身着便服前往观看再三,打算接受下来,就告诉鲁君以外出到各地周游视察为名,乘机整天到南门观齐国的美女和骏马,连国家的政事也懒得去管理了,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孔子说:“老师,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孔子说:“鲁国现在就要在郊外祭祀,如果能按照法把典礼后的烤肉分给大夫们,那么我还可以留下不走”。季桓子终于接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一连三天不过问政务;在郊外祭祀束后,又违背常礼,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孔子于是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地住宿过夜。鲁国一个名叫师己的乐师来为他送行,说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孔子说:“我唱一首歌,好不好?”于是唱道:“那些妇人的口,可以把大臣和亲信撵走;接近那些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悠闲啊悠闲,我只有这样安度岁月!”师己返回后,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师己如实相告。桓子长叹一声,说“先生是怪罪我们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的缘故啊!”
孔子于是到了卫国,寄住在子路妻子的兄长颜浊邹家中。卫灵公问孔子:“你在鲁国得到的俸禄是多少?”孔子回答说:“俸米六斗。”卫国也照样给了他俸米六万斗。过了不多久,有人向卫灵公说了孔子的坏话,卫灵公就派公孙余假用兵仗监视孔子的出入。孔子害怕在这里获罪,居住了十个月,就离开了卫国。
孔子将要到陈国去,经过一个叫匡的地方,弟子颜刻替他赶车,颜刻用马鞭子指着说:“从前我进入过这个城,就是由那缺口进去的”。匡人听说,误以为是鲁国的阳虎来了,阳虎曾经残害过匡人,于是匡人就围困了孔子。孔子的模样很像阳虎,所以被困在那里整整五天。颜渊后来赶到,孔子说:“我还以为你死了。”颜渊说:“老师您活着,我怎么敢死!”匡人围攻孔子越来越急,弟子们都很害怕。孔子说:“周文王已经死去,周代的礼乐制度不就在我们这里吗?上天如果要毁灭这些礼乐制度的话,就不会让我们这些后死的人承提起维护它的责任。上天并没有要消灭周代的这些礼乐,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孔子派子一个跟从他的人到宁武子那里称臣,然后才得以离开匡地。
孔子离开匡地之后就到了一个叫蒲的地方,过了一多月,又返回了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卫灵公有个叫南子的夫人,派人对孔子说:“各国的君子,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孔子开始还推辞谢绝一番,最后不得已才去见她。南子夫人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孔子进门后,面朝北叩头行礼。南子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她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了叮当撞击的清声响。事后孔子说:“我来就不愿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假若不对的话,上天一定厌弃我!上天一定厌弃我!”在卫国住了一个多月,灵公与夫人南同坐了一辆车子,宦官雍渠陪待车右,出宫后,让孔子坐在第二辆车子上跟从,大摇大摆地从市上走过。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喜好道德像这样喜欢美色的人啊。”于是对卫灵公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就离开卫国,往曹国去了。这一年,鲁定公死了。
孔子离开曹国到达宋国,与弟子们在大树下演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想杀死孔子,就把树砍掉了。孔子只得离开这个地方。弟子们催促说:“我们可以快点走了。”孔子说:“上天既然把传道德的使命赋予我,桓魋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孔子到了郑国,与弟子们走失散了,孔子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郑国人有看见了就对子贡说:“东门有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郑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子三寸,一副狼狈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狗。”子贡见面把原话如实地告诉了孔子。孔子高兴地说道:“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条丧家狗,对极了!对极了。”
孔子于是到达陈国,寄住在司城贞子家里。过了一年多,吴王夫差来攻打陈国,夺取了三个城邑才退兵。赵鞅攻打朝歌。楚国包围了蔡国,蔡国迁移到吴地。吴国在会稽打败了越王勾践。
有一天,许多只隼(sǔn,损)落在陈国的宫廷中死了,有隼(hù,户)木做的箭穿在身上,箭头是石头制做的,箭长一尺八寸。陈湣公派使者向孔子请教,孔子说:“这些隼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这是肃慎部族的箭。从前周武王伐纣灭商,沟通了与各少数民族的民族的联系,让九夷百蛮各族都贡献各自的地方特产,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于是肃慎部族献来楛木做的箭和石头制作的箭头,长一尺八寸。周武王为了显示他的美德,就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长女太姬,后来太姬嫁给了虞胡公,虞胡公又封在陈国。当初王室分珍宝玉器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姓诸侯,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服从周王朝。所以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陈国。”陈湣公听了叫人到过去收藏各方贡物的仓库中去找一找,果然找到了这种箭。
孔子在陈国居住了三年,正好遇上晋国、楚国争霸,两国轮番攻打陈国,直到吴国攻打陈国为止,陈国常常遭受侵犯。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气很大,只是行事阔一些,他们都很有进取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于是孔子就离开了陈国。
孔子路过一个叫蒲的地方,正好遇上公叔氏据蒲反叛卫国,蒲人扣留了孔子。弟子中有个叫公良孺的,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孔子周游各地。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有才德,且有勇力,对孔子说:“我从前跟随老师周游在匡地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到危难,这是命里注定的吧。我和老师一再遭难,可搏斗而死。”公良孺跟蒲人打得很激烈,蒲人害怕了,对孔子说:“如果你不到卫国去,我就放你们走。”孔子与他们订立了盟约,这才放孔子他们从东门出去。孔子是到了卫国。子贡说:“盟约可以违背吗?”孔子说:“在要挟下订立的盟约,神是不会认可的。”
卫灵公听说孔子到来,很高兴,亲自赶到郊外迎接。灵公问孔子说:“蒲这个地方可以讨伐吗?”孔子回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可以讨伐,因为现在的蒲是防御晋,楚的屏障,用我们卫国的军队去攻打,恐怕是不可以的吧?”孔子说:“蒲地的男子有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妇女有守卫西河这块地方的愿望。我所说要讨伐的,只是四、五个领头叛乱的人罢了。”卫灵公说:“很好。”但是没有出兵去讨伐的叛乱。
卫灵公年纪老了,懒得处理政务,也不起用孔子。孔子长叹了一声说:“如果有人起用我,一年时间就差不多了,三年就会在大见成效。”孔子只好离开。
佛肸(xī,西)做中牟的长官。晋国的赵简子攻打范氏、中行氏,讨伐中牟。佛肸就占据中牟,反叛赵简子,并派人招请孔子孔子打算去。子路说:“我听老师说过:‘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现在佛肸自己占据中牟反叛,您想前去,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不也说过,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不也说过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我难道是只中看不能吃的匏瓜吗,怎么可以老是挂着却不给人吃呢?”
有一次孔子正敲着磬,有个背着草筐的人路过门口,说道:“有心思啊,这个击磬人,磬敲得又响又急,既然人家不赏识自己,那就算了吧!”
孔子向师襄子学习弹琴,一连学了十天,也没增学新曲子。师襄子说:“可以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已经熟习乐曲了,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过了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熟习弹琴的技法了,可以学些新曲子了。”孔子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感意蕴,可以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怎样的一个人。”过了些时候,孔子肃穆沉静,深思着什么,接着又心旷神怡,显出志向远大的样子。说:“我体会出作曲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好像一个统治四方侯的王者,除了周文王又有谁能够如此呢!”师襄子恭敬地离开位给孔子拜了两拜,说:“我老师原来说过,这是《文王操》呀”。
孔子既然得不到卫国的重用,打算西游去见赵简子。到了黄河边,听到窦鸣犊、舜华被杀的消息。就面对着黄河感慨地叹气说:“壮美啊黄河水,浩浩荡荡多么盛大,我所以不能渡过黄河,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子贡赶上前去问:“冒 昧地请问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窦鸣犊、舜华两个人,都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是依靠这两个人才得以从政的;等到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麒麟就不来到它的郊野,排干了池塘水抓鱼,那么龙就不调合阴阳来兴致雨了,倾覆鸟巢毁坏鸟卵,凤凰就不愿来这里飞翔。这是为什么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于是便回到老家陬乡休息,创作了《陬操》的琴曲来哀掉窦鸣犊、舜华两们贤人。随后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
有一天,卫灵公向孔子问起军队列阵作战的事。孔子回答说:“祭祀的事我倒曾经听说过,排兵布阵的事,我还不曾学过呢。”第二天,卫灵公与孔子谈话的时候,看见空中飞来大雁,就只顾抬头仰望,神色不在孔了身上。孔子于是就离开了卫国,再往陈国。
这年夏天,卫灵公死了,他的孙子辄立为国君,这就是卫出公。六月间,赵鞅把流亡在外的姨灵公太子蒯聩接纳到戚地。阳虎让太子蒯聩穿上孝服,又让八个人空麻带孝,装扮成是从卫国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器着进了戚城,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冬天,蔡国迁都到州来。这一年是鲁哀公三年,孔子已六十岁了。齐国帮助卫国包围了戚城,是因为卫太子蒯聩在那儿的缘故。
还是这一年夏天,鲁桓公、釐公的庙堂起火烧了起来。南宫敬叔去救火。孔子在陈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说:“火灾一定在桓公、釐公的庙堂吧?”不久证实,果然如他所言。
这年秋天,季桓子病重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慨地长叹一声说:“从前这个国家几乎兴旺了,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没有兴旺起来。”回头又对他的嗣子季康子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接掌鲁国的政权佐国君;你佐国君之后,一定要召回孔子。”过了几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继承了他的职位。丧事办完之后,想如回了孔子。大夫公之鱼说:“从前我们的国鲁定公曾经任用过他,没能有始有终,最后被诸侯耻笑。现在你再任用他,如果也不能善终,这会再次招来诸侯的耻笑。”季康子说:“那么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一定要召冉求。”于是就派人召回了冉求。冉求准备起身前往,孔子说:“这次鲁国召冉求回去,不会小用,该会重用他。”就在这一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家乡的那些弟子志向高远而行事疏阔,为文富有文采,我真不知从何下手来教育他们才好。”子贡知道孔子思念家乡想回去,在送冉求时,叮嘱过他“你要是被重用了,要想着把老师请回去”之类的话。
冉求离去之后,第二年,孔子从陈国移居蔡国。蔡昭公准备到吴国去,是吴国召他去的。从前昭公欺骗他的大臣,把国都迁到了州来,这次将要前往,大夫们提心他又要迁都,公孙翩就在路上把蔡昭公射死了。接着,楚军就来侵犯蔡国。同年秋天,齐景公死了。
第二年,孔子从蔡国前往叶地。叶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为政的道理在于招纳远方的贤能,使近处的人归服”。有一天。叶公向子路问孔子的情况,子路不回答。孔子听说这件事后就对子路说:“仲由,你为什么不对他说:‘他这个人呀,学习起道理来不知疲倦,教导人全不厌烦,发愤学习时忘记了吃饭,快乐时忘记了忧愁,以致于连衰老就将到来也不知道’。”
孔子离开楚国的叶地回到蔡国。在路上遇见长沮、桀溺两人并肩耕田,孔子以为他们是隐士,就叫子路前去打听渡口在什么地方。长沮说:“那个拉着马缰强的人是谁?”子路回答说:“是孔丘。”长沮又问:“是鲁国的孔丘吧?”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桀溺又问子路:“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说:“你是孔丘的门徒吗?”子路说:“是的。”桀溺说:“天下到处都在动荡不安,而谁能改变这种现状呢?况且你与跟着那逃避暴乱臣的人四处奔走,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躲避乱世的人呢?”说完,就继续不停地耕田。子路把此话告诉了孔子,孔子失望地说:“我们不能居住在山林里与鸟兽同群,要是天下太平,我也用不着到处奔走想改变这个局面了”。
有一天,子路一个人行走的时候,路遇一位肩扛除草工具的老人。子路问他:“您看见过我的老师吗?”老人说:“你们这些人四肢不勤劳,五谷分辨不清,谁是你的老师我怎么会知道?”说完就拄着拐杖拔草去了。事后子路把这些经过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是位隐士。”叫子路再到那里看看,老人已经走了。
孔子迁居到蔡国三年,吴国攻打陈国。楚国救援陈国,军队驻扎在城父。听说孔子住在陈国和蔡国的边境上,楚国便派人去聘请孔子。孔子正要前往拜见接受聘礼,陈国、蔡国的大夫商议说:“孔子是位有才德的贤人,他所指责讽刺的都切中诸侯的弊病。如今长久地停留在我们陈国和蔡国之间,大夫们的施政施、所做所为都不合仲尼的意思。如今的楚国,是个大国,却来聘请孔子。如果孔子在楚国被重用,那么我们陈蔡两国掌权的大夫们就危险了。”于是他们双方就派了一些服劳役的人把孔子围困在野外。孔子和他的弟子无法行动,粮食也断绝了。跟从的弟子饿病了,站都站不起来。孔子却还在不停地给大家讲学,朗诵诗歌、歌唱、弹琴。子路很生气地来见孔子:“君子也有困究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在困窘面前能坚节操不动摇,人小遇到困窘就会不加节制,什么过火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时子贡的脸色也变了。孔子说:“赐啊,你认为我是博学强记的人吗?”子贡回答说:“是的。难道不对吗?”孔子说:“不是的。我是用一种基本原则贯穿于全部知识之中的。”
孔子知道弟子们心中不高兴。便叫来子路问道:“《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然而它却排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学说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子路说:“大概是我们的德还不够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想必是我们的智谋还不够吧?所以人家不放我们通行。”孔子说:“有这样的话吗?仲由啊,假使有仁德的人必定能使人信任,哪里还会有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呢?假使有智谋的人就能早行无阻,哪里会有王子比干被剖心呢?”
子路退出,子贡进来见孔子。孔子对子贡说:“赐啊,《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然而它却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的学说有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呢?“子贡说:“老师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老师。老师何不稍微降低一些您的要求呢?”孔子说:“赐啊,好的农夫虽然善于耕种,但他却不一定有好的收获;好的工匠虽然不精巧的手艺,但他的所作却未必能使人们都称心如意。有修养的人能研修自己的学说,就像网一样,先构出基本的大纳统绪,然后再依疏理扎,但不一定被世人所接受。现在你不去研修自己的学说,反而想降格来敬合取容。赐啊,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
子贡出去之后,颜回进来见孔子。孔子说:“回啊,《诗经》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然而它却徘徊在旷野上’。难道是我们的说学有什么不对吗?我们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呢?”颜回说:“老师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老师。虽然是这样,老师还是要推行自己的学说,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接受,这样才能出君子的色!一个人不研修自己的学说,那才是自己的耻辱。至于已下大力研修的学说不被人所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了。不被天下接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接受,这样才能显出君子的本色!”孔子听了欣慰地笑着说:“是这样的啊,姓颜的小伙子!假使你有很多钱财,我愿意给你做管家。”
于是派子贡到楚国去。楚昭王调动军队来迎接孔子,这才除了这场灾祸。
楚昭王想把有户籍登记的七百里地方封给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阻止说:“大王派往各侯国的使臣,有像子贡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的吗?”昭王回答说:“没有。”子西还问:“大王的各部主事官员,有像宰予这样的吗?”昭王回答说:“没有。”子西接着说:“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封号是子爵,土地跟男爵相等,方圆五十里。现在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申明周公旦、召公奭辅佐周天子的事业,大王如果任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年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作为只有百里之地的主,最终能统治天下。现在如让孔丘拥有那七百城土地,再加上那些有才能的弟子辅佐,这不是楚国的福音啊。“昭王听了就打消了原来的想法。这年秋天,楚昭死在城父。
楚国的狂人接舆有一天唱着歌走过孔子的车子,说:“凤凰呀,凤凰呀,你的美德为什么这么不景气?过去的不能再挽回,未来的还可以再赶得上,算了吧,算了吧!现在从政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啊!”孔子下了车,想和他谈谈,但他却快步走开了,没能跟他说上话。
于是孔子从楚国返回了卫国。这一年,孔子六十三岁,是鲁哀公六年(前489)。
第二年,吴国和鲁国在一个叫缯的地方会盟,吴国要求鲁国提供百牢的祭品。吴国的太宰嚭(pǐ,匹)召见季康子。季康子就派子贡前往交涉,然后鲁国才纳百牢祭品。
孔子说:“鲁国、卫国的政治情况,如同兄弟一般相似。”这个时候,卫出公辄的父亲蒯聩没有继位做国君,流亡在外,诸侯对此事屡加指责。而孔子的弟子很多在卫国做官,卫出公辄也想请孔子出来执政。子路问孔子说:“卫国国想请您出来执政,您打算首先做什么呢?”孔子回答说:“那我一定首先正名分!”子路说:“有这样的事吗,老师您太迂阔了!为什么要首先正名份呢?”孔子说:“鲁莽啊,仲田!要知道,名分不正,说出的话来就不顺当;说话不顺当,那么事情就办不成;辐情办不成,那么礼乐教化就不能兴盛;乐教化不兴盛,那么刑罚不准确适度,那么老百姓就年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君子办事必须符合名分,说出来的话,一定要切实可行。君子对于他所说出来的话,应该毫不苟且随便才行啊。”
第二年(前484),冉有为季氏统率军队,在郎地同齐国作战,打败了齐国的军队。季康子对冉求说:“您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的呢?”冉有回答说:“我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季康子又问:“孔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任用他要符合名分,他的学说不论是传布到百姓中,还是对质于鬼神前,都是没有遗憾的。我对于军事,虽然有功而累计封到二千五百户人家,而孔子却会毫不动心的。”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回来,可以吗?”冉有说:“你想召请他回来,只要不让小人从中阻碍他,就可以了。”当时,卫国大夫孔文子准备攻打太叔,向孔子问计策。孔子推辞说不知道,他回到住处便立即吩咐备车离开了卫国,说道:“鸟能选择树木栖息,树木怎能选择鸟呢?”孔文子坚决拘留他。恰好季康子派来公华、公宾、公林,带着礼物迎接迎孔子,孔子就回鲁国去了。
孔子离开鲁国一共经过十四年又回到鲁国。
鲁哀公向孔子问为政的道理,孔子回答说:“为政最重要的是选择好大臣。”季康子也向孔子问为政的道理,孔子说:“要举用正直的人,抛弃邪曲的人,那样就使邪曲的人变为正直的人了。”季康子忧虚盗窃,孔子说:“如果你自己没有欲的话,就是给奖赏,人们也是不会去偷窃的。”但是鲁国最终也不能重用孔子,孔子也不要求出来做官。
孔子的时代,周王衰微,礼崩乐坏,《诗》、《书》也殊缺不全了。孔子探究夏、商、西周三代的礼仪制度,编定了《书传》的篇次,上起唐尧、虞舜之时,下至秦穆公,依照事情的先后,加以整理编排。孔子说:“夏代的礼仪制度我还能讲出来,只是夏的后代杞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的文献了。殷商的礼仪制度我也能讲出来,只是殷商的后宋国没有留下足够证明这些制度的文献了。如果杞、宋两国有足够的文献,我就能证明这些制度了。”孔子考察了殷代继承夏代对礼仪制度所作的增减之后说:“将来即使经过一百,那增减的也是可以预知的,因为一种是重视文采,另一种是重视朴实。周代的礼仪制度是在参照了夏代和殷代的基础上制定的,多么丰富多采呀,我主张用周代的礼仪”所以《书传》、《礼记》都是孔子编定的。
孔子曾对鲁国的乐官太师说:“音乐是可以通晓的。刚开始演奏的时候要互相配合一致,继续下去是节奏和谐,声音清晰,连续不断,这样直到整首乐曲演奏完成。”孔子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就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来的曲调。”
古代留传下来的《诗》有三千多篇,到孔子时,他把重复的删掉了,选 取中合于义的用于礼义教化,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其次是叙述殷、周两代的兴盛,直到周幽王、周厉王的政治缺失,而开头的则是叙述男女夫妇关系和感情的诗篇,所以说:“《关睢》这一乐章作为《国风》的第一篇,《鹿鸣》作为《小雅》的第一篇;《文王》作为《大雅》的第一篇;《清庙》作为《颂》的第一篇”。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能将演奏歌唱,以求合于《韶》、《武》、《雅》《颂》这些乐曲的音调。先王的乐制度从此才恢复旧观而得以称述,王道 完备了,孔子也完成了被称为“六艺”的《诗》、《书》、《乐》、《易》、《春秋》的编修。
孔子晚年喜欢钻研《周易》,他详细解释了《彖辞》、《锡辞》、《卦》、《文言》等。孔子读《周易》刻苦勤奋,以致把编穿书简的牛皮绳子也弄断了多次。他还说:“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周易》的文辞和义理就能够充分掌握理解了。”
孔子用《诗》、《书》、《礼》、《乐》作教材教育弟子,就学的弟子大约在三千人,中能精通礼、乐、射、御、数、术这六种技艺的有七十二人。至于像颜浊邹那样的人,多方面受到孔子的教诲却没有正式入籍的弟子就更多了。
孔子教育弟子有四个方面:学问、言行、忠恕、信义。为弟子订四条禁律: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他认为应当特别谨慎处理的是:斋戒、战争、疾病。孔子很少谈到利,如果谈到,就与命运、仁德联系起来。他教育弟子的时候,不到人家真正遇到困难,烦闷发急的时候,不去启发开导他。他出一个道理,弟子不能触类旁通地推演出似的道理,他就不再重复讲述了。
孔子在自己的乡里,谦恭得像个不善言谈的人。他在宗庙祭祀和朝廷议政这些场合,却能言善辩,言辞明晰而又通达,然而又很恭谨小心。上朝时,与上大夫交谈,态度和悦,中正自然;与下大夫交谈,就显得和乐安详了了。
孔子进入国君的公门,低头弯腰,恭敬谨慎,进门后急行而前,恭有礼。国命他迎接宾客,容色庄重认真。国君召见他,不等待车驾备好,就动身起行。
鱼不新鲜,肉有变味,或不按规矩切割,孔子不吃。席位不正,不就坐。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
在一天内哭泣过,就不会再歌唱。看见穿孝服的人和盲人,即使是是个小孩,也必定改变面容以示同情。
孔子说:“三个人同行,中心有可做我老师的。”又说:“不去修明道德,不去探求学业,听到正直的道理又不前往学习,对缺点错误又不能改正,这些是我是忧虑提心的问题。”孔子请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请人再唱一遍,然后自己也和唱起来。
孔子不谈论怪异、暴力、鬼神的事情。
子贡说:“老师在文献方面的成绩很显著,我们是知道的。老师讲论有关天道与人的命运的深微见解我们就不知道了。”颜渊感慨地长叹一声说:“我越是仰慕老师的学问,越得它无比崇高,越是钻研探讨,越觉得它坚实深厚。看见它是在前面,忽然间又在后面了。老师善于循序渐进地诱导人,用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已经竭尽了我的才力,我现在也好像有所建树,但老师的学问却依然高立在我的面前。虽然我也想追赶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达巷这个地方的人对我说:“伟大啊孔子,他博学多才却不专一名家。”孔子听了这话之后说:“我要专于什么呢?是专于驾车?还是专于射箭?我看还是专于驾车吧。”子牢说:“老师曾说:‘我没有被世所用,所以才学会了这许多的技艺’。”
鲁哀公十四年(前481)的春天,在大野这个地方狩猎。给叔孙氏驾车的商猎获了一头怪兽,他们以为这是不祥之兆。孔子看了后说:“这是麒麟。”于是便将它取走了。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上再不见神龟负洛书出现,我也就快要完啦!”渊死了,孔子说:“这是老天要我死呀!”等到他西去大野狩猎见到麒麟,说:“我的主张到尽头了!”感慨地说:“没有人能了解我了!”子贡说:“为什么说没有人了解您?”孔子回答说:“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下学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只有上天了吧!”
孔子说:“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使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只有伯夷、叔齐丙人吧!”又说:“柳下惠、少连降低了自己的志向,使人格受到了侮辱”。又说“虞仲、夷逸隐居,不言世务,行为合干清高纯洁,自我废弃合于权变“。又说:”我就跟他们不同了,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避世脱离尘俗,没有绝对的可以,也没有绝对的不可以”。
孔子说:“不成啊,不成啊!君子最提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我的主张不能实行,我用什么贡献给社会留下好名呢?”于是就根据鲁国的史书作了《春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止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共包 括鲁国十二个国君。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殷商的旧为借鉴,推而上承夏、商、周在法统,文辞简约而旨意广博。所以吴、楚的国自称为王的,在《春秋》中仍贬称为子爵;晋文公在践土与诸侯会盟,实际上是召周襄王入会的,而《春秋》中却避讳说“周天子巡狩来到到河阳”。依此类推,《春秋》就是用这一原则,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后有的国君加以称推广开来,使《春秋》的义法在天下通行,天下那些乱臣奸贼就都害怕起来了。
孔子任司寇审理诉讼案件时,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的时候,他从不独自决断。到了写《春秋》时就不同了,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应当删的一定删掉,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弟子们学习《春秋》, 孔子说:“后人了解我将因为《春秋》,后人怪罪我也将因为《春秋》。”
第二天,子路死在卫国。孔子生病了,子贡请求看望他。孔子正拄着拐杖在口修闲散步,说:“赐,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孔子于是就叹息,随即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对子贡说:“天下失去常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商人啊。”过了七天孔子就死了。
孔子享年七十三岁,死在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四月的己丑日。
鲁哀公为他作了一篇悼词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子贡说:“鲁君他难道不能终老在鲁国吗?老师的话说:‘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了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会出现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不能用他,死了作祭文哀悼他,这是不合礼的。以诸侯身份称‘余一人’,是不合名分的啊。”
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岸边,弟子们都在心里为他服丧三年。三年心丧完毕,大家道别离去时,都相对而哭,又各尽哀;有的就又留了下来。只有子贡在墓旁搭子一间小房住下,守墓总共六年,然后才离去。弟子及鲁国他人,相率前往墓旁居住的一百多家。因而就把这里命名为“孔里”。鲁国世世代代相传,每年都定时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生们也在这时来这里讲习礼仪,行乡学业考校的饮酒礼,以及比射等仪式。孔子的墓地有一顷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们所居住的内室,后来就改成庙,借以收藏孔子生前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使用过的琴、车子、书籍等,直到汉代,二百多年间没有废弃。高皇帝高皇帝刘邦经过鲁地,用牛羊猪三牲俱全的太牢祭祀孔子。诸侯、卿大夫、宰相一到任,常是先去拜谒孔子墓,然后才去就职处理政务。
孔子生了鲤,字伯鱼。伯鱼享年五十岁,死在孔子之前。
伯鱼生了伋,字子思,郭年六十二岁。曾经受困于宋国。子思作了《中庸》。
子思生了白,字子上,享年四十七岁。子上生了求,字子家,享年四十五岁。子家生了箕,字子京,享年四十六岁。子京生了穿,字子高,享年五十一岁。子高生了慎,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魏国的相。
子慎生了鲋,享年五十七岁,做过陈胜王的博士,死在陈这个地方。
鲋的弟弟叫子襄,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汉孝惠皇帝的博士,后被提升为长沙郡的太守。身高九尺六寸。
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岁。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国。安国做了当今孝武皇帝的博士,官至临淮郡太守,寿短早死。安国生了卬,卬了生。
太史公说:《诗》中有这样的话:“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虽然我不能达到这种境地,但是心里却向往着他。我读孔子的著作,可以想见到他的为人。到了鲁地,参观了孔子的庙堂、车辆、衣服、礼器,目睹了读书的学生们按时到孔子旧宅中演习礼仪的情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恋不愿离去。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直到贤人也够多的了,当活着的时候都显贵荣耀,可是一死什么也就没有了。孔子是一个平民,他的名声和学说已经传了十几,读书的人仍然崇他为宗师。从天子王侯一直到全国谈六艺的人,都把孔子的学说来做为判断衡的最高准则,可以说孔子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
【原文】【注解】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先宋人也①,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②,祷于尼丘得孔子③。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④。生而首上圩顶⑤,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⑥,姓孔氏。
①先:祖先。 ②颜氏女:据《礼记·檀弓》说,名征在。 野合:据《索隐》、《正义》解释,叔梁匕与征在成婚时已超过六十四岁,而征在岁数尚小,二人年龄相差悬殊,此种婚姻在当时不合礼法,故谓野合。 ③祷:祈祷,向神求福。 ④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 ⑤纡(wéi,维)顶:形容人头顶四周高,中间低,呈“凹”字形。圩,洼田四周的埂。 ⑥古人有名也有字,且义常相关联。因叔梁纥曾祷于尼丘山,故子名丘,字仲尼。就是把“尼丘”二字拆于来。仲,排行老二之意。孔子有异母兄名孟皮。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其父墓处,母讳之也①。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②,设礼容③。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④,盖慎也⑤。郰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⑥,然后往合葬于防焉⑦。
①母讳之:叔梁纥去世时,征在少寡,在当时社会,她不便送葬,故不知叔梁纥坟地所在,所以无法告诉孔子其父的墓地在何处。 ②陈:陈列、摆设。 俎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器皿。 俎是方形的,豆是圆形的。 ③礼容:指制仪容。 ④殡:停放灵柩。 五父之衢:睦名,是鲁城内的街道。 ⑤慎:慎重。 ⑥郰:同“陬”,陬邑。 诲:告诉的意思。 ⑦焉:代指防山。
孔子要绖①,季氏飨士②,孔子与往。阳虎绌曰③:“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大夫孟釐子病且死④,诫其嗣懿子曰⑤:“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⑥。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⑦。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⑧,三命兹益恭⑨,故鼎铭⑩云:‘一命而偻(11),再命而伛(12),三命而俯,循墙而走(13),亦莫敢余侮(14)。饘于是(15),粥于是,以餬余口(16)。’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17)必有达者(18)。今孔丘年少好礼(19)其达者欤?吾即没(20),若必师之(21)。”及釐子卒(22),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23)。是岁,季武子卒,平子立。
①要绖:古代丧服中的麻腰带。 要,通“腰”。 ②飨:用酒食款待人。 ③绌:通“黜”,排除,贬退。 ④病且死:病重将要死。 且,将要,将近。 ⑤诫:嘱告。嗣:继承人,此指儿子。 ⑥灭于宋:孔子六世祖孔父嘉在宋国内乱中为华督所杀,其子防叔奔鲁,故云灭于宋。 ⑦孔子远祖弗父何为宋襄公之子,依礼法当为宋国嗣君,但其让位于弟弟,即后来的宋厉公。 ⑧佐:辅助。 ⑨三命:指三次加官晋爵。兹益:更加。 ⑩鼎铭:鼎上所铸的文字。 (11)偻:曲背,引申为弯腰鞠躬。 (12)伛:义同“偻”。 (13)循墙:挨着墙。 循,沿着。 (14)侮:欺侮。 (15)饘(zhān,沾):稠粥。 于是:在这个鼎中。 (16)用饘、粥来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表示过俭朴的生活。 (17)当世:指做国君。 (18)达者:显贵的人。 (19)好:喜欢。 (20)即没:如果死了。 (21)若:你,指孟懿子。 师之:以他为师。 (22)卒:死。 (23)南宫敬波与孟懿子同为孟釐子之子,此处不应更言“鲁人”。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①,料量平②;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③。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④,斥乎齐⑤,逐乎宋、卫⑥,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⑦。孔子长九尺有六寸⑧,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①尝:曾经。 史:一作“委吏”,古代管理仓库的小官。 ②料:计算。 量:量具。 平:公平,精确。 ③司职使:管理牧场的小官吏。畜蕃息:牲畜殖兴旺。 ④-----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①:“请与孔子适周②。”鲁君与之一乘车③,两马,一竖子俱④,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⑤,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⑥,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⑦。
①鲁君:指鲁国国昭公。 ②适:往,到。 ③乘:辆。 ④竖子:童仆。 俱:一起。 ⑤窃:自谦之词,冒充。 ⑥毋以有己:忘掉自己。 ⑦稍渐渐。 益进:增多。
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①,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②;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③,齐师侵鲁。
①六卿擅权:指韩、赵魏、范、中行及智氏六个大臣把持国政。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 ②陵轹:同“凌轹”,欺压。 中国:此指中原地区。 ③备:防备。
鲁昭公之二十年①,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②,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③,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④,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⑤,霸小矣。”景公说⑥。
①公元前522年。 ②辟:同“僻”,偏僻。 ③身举:亲自推荐。五羖(gǔ,古)指五羖大夫百里奚。百里奚原为虞国人,晋虞,为晋所俘,作为陪嫁臣随秦穆公夫人即晋公子夷吾的姐姐入秦,后逃离秦国,在宛地被楚国人捉住,秦穆公以贤,用五张羊皮把他赎回,任为大夫,故云。事详见卷五《秦本纪》。羖黑色公羊。 ④累绁:(xiè,谢):同“缧绁”,绑人用的绳索,引申为拘禁。 ⑤王:统治天下。 ⑥说:“同“悦”。高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因斗鸡故得罪鲁昭公①,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②,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③。其后顷之④,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⑤,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⑥,闻《韶》音⑦,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⑧。
①据《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载,季平子与郈昭伯因鸡斗仇,郈昭伯就劝鲁昭公讨伐季平子。 ②孟氏:即孟孙氏。 ③处:安置。 ④顷之:不久。 ⑤家臣:卿大夫的幕僚、私臣。 ⑥太师:乐官。语乐:谈论音乐。 ⑦《韶》:古代乐曲名,相传为虞舜所作。 ⑧称:赞扬。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①。”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②,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③;倨傲自顺④,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⑤,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⑥,周室既衰,乐缺有间⑦。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⑧,趋详之节⑨,累世不能学⑩,当年不能究其礼(11)。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12)。”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13)。”以季、孟之间待之(14)。齐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15),反乎鲁。
①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国要像国君的样子,大臣要像大臣的样子,父亲要像父亲的样子,儿子要像儿子的样,上下各守秩序政治就可以走上轨道了。 ②信:的确。 ③滑稽:谓能言善辩,巧嘴滑舌。轨法:遵守法规。 ④居傲自顺:傲慢不恭,自以为是。 ⑤崇丧遂哀:重礼丧葬,长期不止。 遂,通“久”。 ⑥大贤:指文王、周公等人。 息:灭。 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礼崩乐坏已经很久了。 ⑧使上下朝的礼节繁琐。 ⑨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详:审慎。 ⑩累世:几代。 (11)当年:毕生。 (12)先:导引。 细民:小民百姓 (13)奉:进献。 (14)季、孟之间:指上卿和下卿之间。季孙氏当时为上卿,孟孙氏为下卿。 (15)遂:于是。
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卒于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①,中若羊②,问仲尼云“得狗”③。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④,水之怪龙、罔象⑤,土之怪坟羊⑥。”
①穿井:打井。 缶:一种肚大口小的瓦器。 ②《索隐》引《家语》云:“桓子穿井于费,得物如土缶,中有羊焉。”若,好像。 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询问孔子时谎称得到的是羊,以看其是否博学多闻。 ④夔: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龙形动物,只有一足。 罔阆(làng,浪):同“罔两”,古代传说中的山精怪。 ⑤罔象:古代传话中的水精怪。 ⑥坟羊:据《集解》说,是一种雌雄未成的怪手。又称土精。
吴伐越,堕稽①得骨节专车②。吴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山③,防氏后至④,禹杀而戮之⑤,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谁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⑥,其实为神⑦,社稷为公侯⑧,皆属于王者。”客曰:“防何守?”仲尼曰:“江罔氏之守封、禺之山⑨,为釐姓。在虞、夏、商为汪罔,于周为长翟,今谓之大人。”客曰:“人长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⑩,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11),数之极也。”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
①堕(huǐ,毁):同“隳”,毁坏。 ②谓一节骨头有一辆车长。 ③:召集。 ④防氏:部落首领。 ⑤戮:陈尸。 ⑥纲纪:法则,原则。这里是造福的意思。 ⑦守:指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人。神:指神化了的部落首领。 ⑧社稷:指土地和谷物,此指守土神和谷神的人。 ⑨汪罔氏:上古部落名。 ⑩僬侥氏:古代传说中的矮人。《列子·汤问》:“从中州以东四十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 (11)十之:指三尺的十倍,即三丈。
桓子臣曰仲梁怀①,与阳虎有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桓子,与盟而之③。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④,陪臣执国政⑤,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⑥,弟子弥众⑦,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①嬖臣:宠幸之臣。 ②隙:裂痕。 ③(shì,释):通“释”,释放。 ④僭:超越本分。指下级冒用上级的名义、礼仪、器物。 ⑤陪臣:诸侯国的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此指季氏。 ⑥《诗》:指《诗经》。《书》:指《书经》,又称《尚书》。《礼》:指《周礼》、《仪礼》、《礼记》,全称《三礼》。 ⑦弥:更加。
定公八年①,公册不狃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②,更立庶孽阳虎素所善者③,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旭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①公元前502年。 ②三桓:指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因都是鲁桓公之后,故称“三桓”。适(dí,嫡):同:“嫡”。指正妻所生的儿子,为法定继承人。 ③庶孽:妾所生的儿子。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①,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瘟无所试②,莫能己用③,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④!”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⑤?如用我,为东周乎⑥!”然亦卒不行。
①畔:通“叛”。反叛。 ②温温:柔和的样子。一说同“蕴蕴”,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③己用:任用自己。 ④傥:义同“倘”。或许。庶几:差不多。 ⑤徒:白费,空。 ⑥这句的意思是说,在东方建立一个像周那样的王朝。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①。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②。
①则:效法。 ②孔子由中都宰为司空、大司寇不在一年内,此处谓在一年,误。
定公十年春①,及齐平②。夏,齐大夫黎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③,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④。孔子摄相事⑤,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奢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⑥。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⑦,土阶三等⑧,以会遇之礼相见⑨,揖让而登⑩。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11):“请奏四方之乐(12)。”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鼓噪而至(13)。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14),不尽一等(15),举袂而言曰(16):“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17),麾而去之(18)。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19)。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不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20),手足处(21)。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22),小人有过则谢以文。若悼之(23),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①公元前500年。 ②平:和好。 ③好会:和好的会盟。 ④好往:毫无戒备地前往赴会。 ⑤摄理。 相:此指主持会议的司仪。 ⑥具:备。 以:而。 ⑦坛:以土所筑的高台,用于祭祀、朝会及盟誓等。 位:指坛上的席位。 ⑧土阶三等:登坛的土台阶只有三级。 ⑨会遇之礼:指国君相会时的一种简略礼节。 ⑩揖:拱手为礼。 让:谦让。 (11)有司:主管官员。 (12)四方之乐:指边地少数民族的舞乐。 (13)旍(jīng,精):同“旌”,古代一种用五色羽毛装饰的旗子,用以指挥或开道。 袯(fú,弗):一种粗糙实的衣服。 (14)历阶而登:指一步一阶地往台上走。按照古代礼法规定,登台阶时每上一级,要等双足取齐,然后才能登另一级台阶。如一只脚踏上第一级,另一只脚直接踏上第二级,就叫做“历阶”。孔子因紧急,不顾忌礼节,就历阶而登了。 (15)不尽一等:还有一级台阶没有上。 (16)袂(mèi,昧):衣袖。 (17)怍:惭愧 (18)麾:指挥。 (19)优倡:表演乐舞的艺人。侏儒:身材敌小的人。古代常以侏儒为倡优艺人。 (20)加法:依法处罚。 (21)手足异处:指腰斩。 (22)质:指具体实在的东西。 (23)悼:痛心,悔愧。
定公十三年夏①孔子言于定公曰:“臣无藏甲②,大夫毋百雉之城③。”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④。于是叔孙氏先堕郈⑤。季氏将堕费⑥,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⑦,登武子之台⑧。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⑨。孔子命中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⑩。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11)公敛处父谓孟孙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鄣(12),无成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①公元前497年夏天。 ②甲:指武器。 ③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④三都:指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人封地的城邑。 ⑤郈:叔孙氏属地。 ⑥费季孙氏属地。⑦三子:指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 ⑧武子:指季孙宿。 ⑨公侧:鲁定公所登的台侧。 ⑩北:打了败仗往回跑。 (11)成:孟孙氏属地。 (12)鄣:同“障”。
定公十四年①,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②,有喜色。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以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③,粥羔豚者弗饰贾④;男女行者别于涂⑤;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⑥。
①公元前496年。 ②行摄相事:担任理相。相,指处理政务的最高行政官。 ③与闻:参预。 ④粥:同“鬻(yù,育)”,卖。贾:同“价”。 ⑤涂:同“途”,道路。 ⑥《索隐》云:“《家语》作‘皆如归’。”意谓都有宾至如归之感。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①?”黎曰:“请先尝沮之②;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③!”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④,文马三十驷⑤,遗鲁君⑥。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⑦,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⑧,如致膰乎大夫⑨,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善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已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然叹曰⑩:“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11)!”
①盍:何不。 ②沮:阻挠。 ③庸:难道。 ④文衣:指华丽的衣服。 《康乐》:舞曲名。 ⑤文马:身披彩饰的马。 驷:古时一车驾四匹马,驷马为一乘。 ⑥遗:赠送。 ⑦周道游:指环游各地。 ⑧郊:在南郊祭天。 ⑨膰:祭祀用的烤肉。祭祀束之后将所用烤肉分送大臣是符合当时礼节的,这样表示对大臣的尊重。 ⑩喟然:长叹的样子。 (11)群婢:指女乐。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①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六万②。”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③,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④。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①主:居住。 ②奉:同“俸”,俸禄。 六:据《正义》解释,为六万小斗,计二千石。 ③谮:进谗言,中伤。 ④一出一入:指用兵仗跟踪子出入,进行威胁。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①,以策指之曰②:“昔吾入此,由彼缺也③。”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④,匡人于是遂止孔子⑤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⑦?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⑧,匡人如予何⑨!”孔子使从者为武子臣于卫⑩,然后得去。
①仆:驾车的人。 ②策:马鞭。 ③缺:缺口。这一城墙上的缺口是往昔被阳虎攻破的。 ④暴:残害。 ⑤据《孔子家语》说是匡人简子以甲士围孔子。 ⑥焉:那里,指匡地。 ⑦文:指周代的礼乐制度。 兹:这里,指孔子自己。 ⑧斯:此。 ⑨如予何: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⑩这句记可能有误,因武子在时,孔子尚未出生。参见《史记会注考证》。
去即过蒲,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①,必见寡小君②。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③。孔子入门,北面稽首④。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然⑤。孔子曰:“吾乡为弗见⑥,见之祀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⑦:“予所不者⑧,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参乘⑨,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
①不辱:不以为辱。 ②寡小君:对他国称国夫人的谦辞。此指南子。 ③(chī,吃)帷:细葛布帐子。 ④稽首:古代的一种恭敬的礼节,叩头触地。 ⑤璆(qiú,球)美玉。此指美玉相发出的声音。 ⑥乡:同“向”,向来,一向。 ⑦矢:发誓。 ⑧所:如果。 不(fǒu,否):《论语·雍也》中作“否”。不对。 ⑨参乘:古代乘车,御者居中,尊者居左,参乘居右,是陪乘。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①,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①桓魋欲杀孔子的原因,据《曲礼·子贡问解》说:桓魋奢侈,曾奴役工匠为自己造石椁,受到孔子的责备,是怀恨在心,要杀孔子。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①。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颡似尧②,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③,累累若丧家之狗④。”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⑤。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①郭:外城。在城的外围所加筑的城墙。 ②颡:额。 ③要:同“腰”。 ④累累:颓丧悴的样子。 ⑤末:不重要。一说是不对之意。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句践会稽①。
有隼集于陈廷而死②,楛矢贯之③,石砮④,矢长尺有咫⑤。陈湣公使使问使尼。仲尼曰:“ 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⑥,使名以方贿来贡⑦,使无忘职业⑧。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⑨,以肃慎矢分大姬⑩,配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11);分异姓以远方职(12),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13),果得之。
①句:同“勾”。 ②隼(sǔn,损):一种凶猛的鸟,又叫鹘(hú,胡)。 ③楛(hù,户):树名。 ④石砮(nǔ,努):用石头制做的箭镞。 ⑤咫:长度单位,周制八寸。 ⑥九夷百蛮:泛指各少数民族。 ⑦方贿:指地方特产。 ⑧职业:指贡之事。 ⑨昭:表彰。 令德:美德。 ⑩大姬:周武王长女。 (11)展亲:重视新族。 (12)异姓:指姬姓以外的诸侯。 (13)故府:指过去收藏各方货物的仓库。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①。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②,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③,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巳。吾与夫子再罹难④,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⑤。”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⑥?”孔子曰:“要盟也⑦,神不听。”。
① 被寇:指遭受侵犯。 ②狂简:志大而疏略于事。 ③会:恰遇 ④罹:遭遇。 ⑤出:释放。 ⑥负:违犯。 ⑦要盟:要挟之下订立的盟约。 要:要挟,胁迫。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①,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②?”孔子曰:“男子有死之志③, 妇人有保西河之志④。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⑤。”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⑥,三年有成⑦。”孔子行。
①待:防备。 ②无乃:大概,岂不是。 ③公叔氏叛乱后,想将蒲改属他国,而蒲人坚决反对,所以说:“其男子有死之志。” ④西河是卫国的地方,所以卫国“妇人有保西河之志。” ⑤四五人:指与公叔氏一道反叛的人。 ⑥期月:一整年。 ⑦成:指成效。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①’。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②;不曰白乎,涅而不淄③。我岂匏瓜也哉④,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击磬⑤。有荷蒉而过门者⑥,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⑦莫己知也夫而已矣⑧!”
①不入:指不入其国。 ②磷:薄。 ③涅:一种古代用作黑色染料的矿物。此处作动词用,印染。 淄:黑色。 ④匏瓜:葫芦的一种。这句孔子说自己有才能,不像那中看不中吃的匏瓜。 ⑤磬:用石或玉制成的一种打击乐器。 ⑥荷:扛、担。 蒉(kuì,愧):用草编的盛土器具。 ⑦硁(kèng,坑)硁:象声词。击石声。 ⑧己知:即“莫知己”,没有人知道自己。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①,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已习其曲矣,未得数也②。”有间③,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④。”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为人也⑤。”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⑥,有所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⑦,眼如望羊⑧,如王四国,非文王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⑨,曰:“师盖去《文王操》也⑩。”。
①鼓琴:弹琴。 ②数:指演奏乐黄的技术、方法。 ③有间:过了一段时间。 ④志:指乐曲的情感意蕴。 ⑤为人:乐曲作者的人品。 ⑥穆然:沉默静思的样子。穆,通“默”,沉默。 ⑦几然:身长的样子。 ⑧望羊:又作“望洋”,远望。 ⑨辟:同“避”。再拜,拜两拜。 ⑩《文王操》:相传为周文王所作的琴曲名。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①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②!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③,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④,覆巢毁卵则凤皇翔⑤。何则?君子讳伤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知辟之,而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⑥,作为《陬操》以哀之⑦。而反乎卫⑧,入主蘧伯玉家。
①河指黄河。 ②洋洋:水盛大的样子。 ③刳胎:剖腹取胎。 夭:指幼小的动物。 麒麟:亦作“骐麟”,简称“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象征吉祥的兽。 ④蛟龙:古代传说中能兴云致雨、调和阴阳之气的一种动物。 ⑤凤皇:也作“凤凰”,古人也以之象征吉祥。⑥息:休息。⑦《陬操》:琴曲名。⑧反:同“返”。
他日,灵公问兵陈①。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②,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③,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④。
①兵陈:指军队列陈作战的方法。陈,同“阵”。②俎豆之事:指祭祀之事。③蜚雁:飞雁。蜚,同“飞”。④如:往……;到……。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①。阳虎使太子絻②,八人衰绖③,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夏,鲁桓,釐庙燔,南宫敬叔救火。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釐庙乎④?”已而果然。
①内:同“纳”,接纳。 ②絻:古代的一种孝服。 ③衰(cuī,催):同“缞”,古代一种用粗麻布制成的孝服。 绖(dié,迭):古代丧服上的麻布带子。 ④桓:指鲁桓公。釐:指鲁僖公。釐,同“僖”。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①,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②,吾不知所以裁之③。”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①辇:乘车。 ②斐然成章:指文章富有文采。 ③裁:剪裁。这里有教育的意思。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臣迁州来①,后将往,大夫惧复迁②,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①前:从前,指蔡昭公瞒着大臣迁国都于州来之时。 ②复:再次。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①。”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②。”
①政:治国。 ②云尔:如此罢了。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①,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②。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③?”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④,而谁以易之⑤?且与从辟人之士⑥,岂若从辟世之士哉⑦’”耰而不辍⑧。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⑨:“鸟兽不可与同群⑩。天下有道(11),丘不与易也。”
①耦而耕:用耦耕的方法耕田。耦,古代耕作,两个人各执一耜(一种农具),配合并耕,这种耕作方法叫耦。 ②津:渡口。 ③执舆:手拉马缰绳。 ④悠悠:《论语》作“滔滔”。 ⑤以:与。 易:改变。 ⑥辟人之士:指孔子。 ⑦辟世之士:指隐士。 ⑧耰(yōu,优):农具名。这里作动词,用耰击碎土块,覆盖种子。 ⑨怃然:失望的样子。 ⑩这句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做隐士隐居山林与鸟兽同处。 (11)天下有道:指天下太平,走上轨道。
他日,子路行,遇荷丈人①,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②,五谷不分③,孰为夫子④!”植其杖而芸⑤。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⑥。
①荷:担、扛。:锄田除草的工具。 丈人:老人。 ②四体:四肢。 勤:劳。 ③五谷:指稻子、黄米、谷子麦子、豆子。泛指各种农作物。 分:分别,分辨。 ④孰:谁。 ⑤植:拄。 芸:同“耘”,除草。 ⑥亡:外出,不在(家)。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①。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剌讥皆中诸侯之疾②。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③。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⑤。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⑥。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⑦?”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⑧。”
①军:军队临时驻扎。 ②剌:指责。 讥:讽剌。 疾:弊病。 ③设行:指施政施。 ④用事:当权。 ⑤徒役:服劳役的人。 ⑥兴:站起。 ⑦穷:走头无路、困厄。 ⑧《集解》引魏何晏的解释说:“滥,溢也。子固亦有穷时,但不如小人穷则滥溢为非。”
子贡色作①。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②”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①色作:脸变色。 ②识:强记。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①:‘匪兕匪虎②,率彼旷野③。’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④?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使者而必信⑤,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①以下两句诗见《诗经·小雅·何草不黄》。 ②兕(sì,四):犀牛。 ③率:行走。 ④意者:想来大概是。 ⑤譬使:假使。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①?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②?”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③,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④。子能修道,纲而经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①道:这里指学说、主张。 ②少贬:稍微降低一下。 ③稼:耕种。 墙:收获。 ④顺:合。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①不容何病②?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③;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④。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⑤,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⑥,然后得免。
①推而行之:指推广实行孔子的学说和主张。 ②这句的意思是说,不接受有什么关系呢?病,忧,患。 ③丑:耻辱。 ④有国者:享有国家的人,即国君。 ⑤使:假使。 ⑥兴师:调动军队。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①。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②?”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③?”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④?”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⑤。今孔丘述三、五之法⑥,明周、召之业⑦,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⑧!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率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⑨,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①书社:《索隐》云:“古者二十五家为里,里则各立社,则书社者,书其社之人名于籍。”也就是把里社的人名登记户籍。这里指有户籍登记的地方。 ②使使诸侯:派往诸侯国的使臣。 ③将率:即将帅。 率,同“帅”。 ④官尹:官府中各部门的长官。 ⑤周初分封诸侯,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中子、男封地各为五十里。 ⑥三、五之法: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 ⑦周指周公旦。 指召公奭。 ⑧世世堂堂:这里即世世代代的意思。 ⑨土壤:土地。这里指封地。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①,曰:“凤兮凤兮②,何德之衰③!往者不可谏兮④,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⑤,今之从政者殆而⑥!”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①歌而过孔子:唱着歌儿从孔子旁边走过。 ②凤:凤凰。此暗喻孔子。 ③何德之衰:即“德何衰”,指孔子不得意,周游列国,不被任用。 ④谏:挽回。 ⑤已而:算了吧!已,止。 ⑥殆:危险。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征百牢①。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②。”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③。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欲得孔子为政,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④,子将奚先⑤?”孔子曰:“必也正名乎⑥!”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⑧!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昌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⑨,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⑩。夫君子为之必可名(11),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12)。”
①百牢:“牢”指祭祀用的牲畜,牛羊猪。按周,上公九牢,侯伯七牢,子、男五牢。吴征百牢,是不懂礼的缘故。 ②鲁是周公之后,卫是康叔之后,周公与康叔是兄弟,所以鲁、卫是兄弟之国。另外,当时鲁、卫两国都政治腐败,政局动荡不安,好像是难兄难弟。 ③让:责备。 ④子:指孔子。 ⑤奚:何,什么。 ⑥正名:指辨正名称、名分。 ⑦迂:迂阔。 ⑧野:指鲁莽。 ⑨中符合,正对上。 ⑩错:通“措”。 (11)可:符合。 (12)苟:苟且随便。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①,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②,学之乎?性之乎③?”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④,质诸鬼神而无憾⑤。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⑥,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⑦,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⑧?”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⑨,以币迎孔子⑩,孔子归鲁。
①从“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段所记年“鲁哀公六年”往后推,这里的“其明年”指鲁公八年,但是年齐鲁无战事。“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在鲁哀公十一年。见《左传》。 ②军旅:此指指挥作战。 ③性:天生的。 ④播:传扬、公布。 ⑤质:对质。 ⑥累:累计得到。社:二十五家为一社。 ⑦固:阻碍。 ⑧这里是孔子用鸟来比喻自已,用木比喻所到的国家。 ⑨逐:据(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逐”当作“使”。 ⑩币:古人用作礼物赠送的纺织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①。
鲁哀公问政,地曰:“政在选臣。”秀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②则枉者直③。”康子患盗④,孔子曰:“苟子之不欲⑤,虽之不窃⑥。”然鲁终不能用孔,孔子亦不求仕。
①凡:总共。 ②举直错诸枉:举用正直的人,废置邪曲的人。 错,通“措”,置。 枉,邪曲。 ③枉者直:邪曲的人变为正直的人。 ④患:忧虑。 ⑤苟:如果。 欲:贪欲。 ⑥赏之不窃:给奖赏也不去偷。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①,《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②,序《书传》③,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④,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⑤。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⑥。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⑦,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⑧。周监二代⑨,郁郁乎文哉⑩。吾从周(11)。”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①微:衰微。废:坏。 ②三代:指夏、商、西周。 ③《书传》:即《尚书》之传。 ④缪:通“穆”。 ⑤杞:西周初年分封的一个诸侯国。 ⑥宋:指宋国。 ⑦损:减少。 益:增加。 ⑧:文:指文采。 质:指质朴。 ⑨周监二代:周朝的礼乐制度是在借鉴了夏、商二代礼乐制度长处的基础上制定的。监,通“鉴”,借鉴。 ⑩郁郁:丰富多彩。 (11)从:遵行。
孔子语鲁大师①:“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②,纵之纯如③,皦如④,绎如也⑤,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⑥,《雅》、《颂》各得其所⑦。”
①大(tài,太)同“太”。 ②翕(xì,戏)如:配合一致。 ③纵:放开。 纯如:和谐。 ④皦(jiǎo,皎)如:清晰。 ⑤绎如:连续不断。 ⑥乐正:即“正乐”,整理那些错乱的乐曲。 ⑦《雅》:《诗经》的一部分,包括《大雅》和《小雅》。《颂》:《诗经》的一部分,包括《周颂》、《鲁颂》和《商颂》。
古者《诗》三千余篇①,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②,始于衽席③,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④,《鹿鸣》为《小雅》始⑤,《文王》为《大雅》始⑥,《清庙》为《颂》始⑦”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⑧,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⑨。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⑩。
①司马迁关于古代有《诗》三千余篇的说法缺乏根据,目前不少学者对此持怀疑态度。 ②幽:指周幽王。厉:指周厉王。 ③衽席:本是床席,这里指男女情爱。 ④《关睢》:《国风》的第一篇,所以说“《风》之始”。这是一篇有关男女爱情的诗歌。乱:音乐的尾声。《风》:即《国风》,《诗经》的一部分,共有十五《国风》。 ⑤《鹿鸣》:是《小雅》中的第一篇,为贵族宴会诗。 ⑥《文王》:《大雅》中的第一篇,为歌颂周文王的诗歌。 ⑦《清庙》:是《颂》中的第一篇,为周王祭祀祖先的乐歌。 ⑧三百五篇;《诗经》的总篇数。 ⑨《韶》:舜乐名。 《武》:也作《大武》,西周乐曲名。 ⑩六艺:为《诗》、《书》、《易》、《礼》、《乐》和《春秋》六种经籍的总称。
孔子晚而喜《易》①,序《彖》、《系》、《象》、《说卦》、《文言》②。读《易》,韦编三绝③。曰:“假我数年④,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⑤。”
①《易》:《易经》,又称《周易》,我国古代用于占卜的书。全书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爻辞两种文字组成。 ②《周易》中的卦辞和爻辞,文字简略,但隐晦难懂。故后人对其进行了解说,这些解说的文字称为《易传》,共十篇,故也称《十翼》,这就是《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彖》:即《彖辞》、《易传》中说明各卦基本观念的篇名。《系》,即《系辞》,《易传》中总论全部《易》理的篇名。 《象》,即《象辞》,《易传》中解释爻辞语句的篇名。 《说卦》,是《易传》中解释八卦性质和象征的篇名。《文言》,《易传》中解释《乾》、《坤》两卦卦辞的篇名。③这句意在说明孔子读《易》勤而刻苦。 韦,熟牛皮条。古代书籍是写在竹木简上,用熟牛皮条穿起来的。 三绝,多次断开。 三,并非确数,其言多也。 ④假:借。这里是给与的意思。 ⑤彬彬:文质兼备,兼通文辞和义理。
孔子以《诗》、《书》、《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①。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①六艺:指礼、乐、射、御、数、术,为孔子教授弟子的内容。
孔子以四教:文①,,行②,忠③,信④。绝四⑤:毋意⑥,毋必⑦,毋固⑧,毋我⑨。所慎:齐⑩,战(11),疾(12)。子罕言利与命与仁(13)。不愤不启(14)。举一隅不以三隅反(15)。则弗复也(16)。
其于乡党(17),恂恂似不能言者(18)。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19),唯谨尔(20)。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21);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22)。
①文:文献。泛指学问。 ②行:实践:行事。 ③忠:忠恕。 ④信:信义。 ⑤绝:杜绝。 ⑥意:揣测。 ⑦必:武断肯定。 ⑧固:固执。 ⑨我:指自以为是。 ⑩齐:同“斋”,斋戒。 (11)战:战争。 (12)疾:疾病 (13)这句的意思是说,孔子很少谈及的是利益,如果谈到,就与命运和仁德连系起来。 (14)这句的意思是说,孔子不到人家真正遇到困难,烦闷发急的时候,不去启发开导他。愤,烦闷发急。 (15)这句的意思是说,举出一个道理,不能触类旁通地推演出相似的道理。 隅,方角。这里可释为一个道理或一个方面。 (16)弗复:不再重复。 (17)乡党:乡里。 (18)恂:(xún,旬)恂:谦恭的样子。 (19)辩辩:能言善辩。 (20)唯谨:指态度谨慎小心。 尔:罢了。 (21)訚(yín,银)訚如:和悦而能直言的样子。 (22)侃侃:和乐的样子。
入公门①鞠躬如也②;趋进,翼如也③。君召使傧④,色勃如也⑤。君命召,不俟驾行矣⑥。
鱼馁⑦,肉败⑧,割不正⑨,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⑩,虽童子必变。(11)。
①公门:国君的宫门。 ②鞠躬:恭敬的样子。 ③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或径释为“快走”。 翼:谨慎的样子。 ④傧:迎接宾客。 ⑤色勃:脸色庄重认真。 ⑥俟(sì,四)等待。 ⑦馁:鱼腐烂。 ⑧败:坏。 ⑨正:指按一的方法、规矩切割。 ⑩齐(zī,资)衰(cuī,催):古代用粗麻布做成的一种丧服。服期以死了什么人来决定,如齐衰三年、齐衰一年、齐衰五日、齐衰三日等。 衰,通“缞”。⑩瞽者:瞎子。 (11)变:指改变脸色表示同情。
“三人行,必得我师①。”“德之不修②,学之不讲③,闻义不能徙④,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⑤,力⑥,乱⑦,神⑧。
①《论语》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②修:修明。 ③讲:讲求。 ④义:指道理。 徙:指前往学习。 ⑤怪:怪异。 ⑥力:暴力。 ⑦乱:叛乱。 ⑧神:鬼神。
子贡曰:“夫子文章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②,钻之弥坚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④,博我以文⑤,约我以礼⑥,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⑦。虽欲从之,蔑由也已⑧。”达巷党人(童子)曰⑨:“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⑩。”子闻之曰:“我何执(11)?执御乎(12)?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13),故艺(14)’。”
①文章:文献知识渊博。 章,明显。 ②弥:愈。 ③弥坚:谓不可穷尽。 ④循循:有条理有步骤地进行。 ⑤博我以文:用典籍文章来丰富我的知识。 ⑥约:约束,规范。 ⑦卓尔:高超,特出。 ⑧蔑:不能。 ⑨达巷党人:达巷这个地方的人。 党,古时以五百家为一党。达为党名。 ⑩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博学多才却不专一名家。 (11)执:掌握。 (12)御:驾车。 (13)试:指被世所用。 (14)艺:技艺。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波孙氏车子商获兽①,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②,雒不出书③,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⑤,下学而上达⑥,知我者其天乎!”
①车子:驾车的人,其人名商。 ②河不出图:《易·系辞》说:“河出图雒出书,圣人则之。”传说有龙马从黄河出,背负河图。 河,黄河。图,传说中的八卦图。 ③雒不出书:传说古代有灵龟背负雒书从雒水中浮出。雒,同“洛”,洛水。 ④吾道穷矣:麟在古代被视为祥瑞之兽,孔子见麟死,以为是自己的死亡之兆,所以哀叹他的政治主张不可能实现了。 ⑤尤:责备,怪罪。 ⑥下学而上达:《集解》引孔安国解释说:“下学人事,上达天命。”达天命,即通天道、天理的意思。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中、夷逸隐居放言①行中清②,废中权③。”“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④。”
①放言:《集解》解释说:“放,置也。置不复言世务也。” ②行:行为。 中(zhong,仲)清:合乎纯洁清高。 ③废:自我废弃,不追求功名利禄。 中权:合乎权变之道。 ④这句意思是说,孔子既不降志辱身以求进取,也不隐居放言以避世。
子曰:“弗乎弗乎①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②。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③,上至隐公④,下讫哀公十四年⑤,十二公⑥。据鲁⑦,亲周⑧,故殷⑨,运之三代⑩。约其文辞而指博(11)。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12);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13),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14):推此类以绳当世(15)。贬损之义,后有王者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①弗乎:犹言“不行”。 ②病:担忧。 没世:指死亡。 称:赞许。 ③因:依据。 史记:指当时的史籍。 ④隐公:指隐公元年(前722) ⑤讫:止。 ⑥十二公:指鲁国的十二个国君。即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 ⑦据鲁:以鲁国为中心记述。 ⑧亲周:指奉周王室为正统。 故殷:把殷朝的旧制作借鉴。 故:古,引申有借鉴之意。 ⑩三代:指夏、商、周。 (11)约:简约。指:同“旨”,宗旨,内容。 (12)贬之曰“子”:吴、楚两国受封时都是子爵,但两国都自称为王,与周天子平列。在《春秋》中,仍称他们为“子”,以示对他们的贬削和对周王的尊崇。 (13)践土之会: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召集周天子与诸侯在践土会盟,确立了霸主地位。 (14)狩:巡狩,即帝王巡察诸侯或地方官治理的地方。 (15)绳:这里是衡、纠正之意。
孔子在位听讼①,文辞有可与人共者②,弗独有也③。至于为《春秋》,笔则笔④,削则削⑤,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⑥。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⑦。”
①听讼:审理诉讼案件。 ②可与人共:可以与人商量斟酌。 ③独:独自决断。 ④笔则笔:应该写的一定写上去。 ⑤削则削:应该删掉的一定删掉。 ⑥赞一辞:指帮助润改或增加一个词。 ⑦罪:责备,怪罪。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①,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②!梁柱摧乎!哲人萎乎③!”因以涕下④。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⑤。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奠两柱之间⑥,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①方:正。 负杖:拄着拐杖。 逍遥:悠闲自在。 ②太山:即泰山。 太同“泰”。 ③哲人:这里指孔子自己。 萎:枯槁。这里指人的死亡。 ④涕:眼泪。 ⑤宗予:尊奉我的主张。 予,我。 ⑥坐奠:坐着受人祭奠。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①。
哀公诔之曰②:“旻天不吊③,不慭遗一老④,俾屏余一人以在位⑤,茕茕余在疚⑥。呜呼哀哉!尼父⑦,毋自律⑧!”子贡:“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⑨,名失则愆 ⑩。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之,非礼也。称‘余一人’(11),非名也。”
①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 ②诔:一种用于哀的文体。 ③旻天:天。吊:善。 ④慭(yìn,印):愿: 遗:留下。一老:一位老人,指孔子。 ⑤俾:使。 屏:扔下。 ⑥茕(qióng,穷)茕:狐独无依的样子。 ⑦尼父:对孔子的尊称。 ⑧毋自律:《集解》引王肃曰:“律,法也。言毋以自为法也。”意思是说,没有可以作为自己学习的楷模了。毋,通“无”。 ⑩愆(qiān,千):过失错误。 (11)一人:即寡人,只有天子才能这样自谓,诸侯不得用此,所以子贡谓鲁哀公称“余一人”不合名分。
孔子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①。三年心丧毕②,相诀而去③,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④,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⑤。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⑥,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⑧。高皇帝过鲁⑨,以太祠焉⑩。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11)。
①服:指服丧。 ②心丧:在心中悼念,不穿丧服。 ③诀:告别。 ④百有余室:一百多家。 室,家。 ⑤讲礼:讲习礼仪。乡饮:乡学结业的仪式。 ⑥故所居堂:孔子原来居住的堂屋,即故居。弟子内:弟子们所居住的房室。 内,内室。 ⑦冠:帽子。 ⑧绝:废弃。 ⑨高皇帝:指汉高祖刘邦。 ⑩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备的祭祀。 (11)谒:祭拜。
孔子生鲤①,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②。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
①据《孔子家语》说:“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并官氏之女,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鲁昭公使人遗之鲤鱼。夫子荣君之赐,因以名其子也。”②《中庸》:原为《礼记》中的一篇,儒家经典之一。南宋以后将与《礼记》中的另一篇《大学》,以及《论语》、《孟子》合在一起,称“四书”。在儒家看来,“中庸”是最高的道德标准。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①,死于陈下。
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都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守②。长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③,至临淮太守,蚤卒④。安国生卬生卬。
①陈王涉:即陈涉。 ②迁:升官。 ③今皇帝:指汉武帝刘彻。 ④蚤:通“早”。
太史公曰:《诗》有之①:“高山仰止②,景行行止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④,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⑤。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孔子布衣⑥,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仡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⑦,可谓至圣矣!
①以下两句诗,见《诗经·小雅·车辖(xiá,匣)》。 ②仰止:敬仰。 ③景行:大道。 ④以时:按时。 ⑤祗:敬。 ⑥布衣:平民。 ⑦折中:这里是判断的意思。
陈涉世家第十八
宋尚斋 何 平 译注
【说明】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用武力完成了中国的统一,结束了战国二百多年的纷争局面,建立了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国家。统一之后,他又采取了一些厚今薄古的措施,进行了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一系列改革,推动了封建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对中国历史的前进起到了进步的作用。
但是,秦始皇为了加强统一帝国的统治,加重了对农民的削和压迫。沉重的赋税、繁重的徭役和残酷的刑罚,逼得广大农民走投无路。终于在公元前209年爆发了由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由于各地纷纷响应,使这次起义迅速发展成燎原大火。陈胜、吴广虽在起义后不久身死,但各地纷起响应的起义部队终于推翻了秦王朝的统治。
《陈涉世家》是记这次起义的领袖陈涉、吴广的传记。文中真实、具体、完整地记述了爆发这次农民大起义的原因、经过和结局,从中反映了农民阶级的智慧、勇敢和大无畏的斗争精神。文章也比较生动的描写了陈涉和吴广的形象。陈涉出身雇农,胸怀大志,有政治远见,他要求人民从“苦秦”中解放出来;他聪明果断,具有组织群众、制定策略、指挥战争的卓越才干,不愧是农民阶级的杰出领袖。吴广虽然刻画简略,但从他与谋起义、诱杀将尉等事迹中,也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勇敢和反抗精神。在他们身上,都充分地表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以不甘忍受黑暗统治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气概。文章也写到了起义军内部的不和及自相残杀,陈涉称王后的贪图享受、信用奸邪、脱离群众,表明了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本文在写作上按事件的发展顺序记事。写起义过程,先写起义的原因,起义前的谋划,再写起义的爆发和发展,直至政权的建立,肪络非常清晰。在记述中,则采取了先因后果的写法。写起义的动议,则先写暴秦的严刑峻法;写起义的发生,则又先写将尉的残酷等等。都入情入理,有力地突出了起义的正义性。文中还通过典型细节的描写,对起义的过程、轰轰烈烈的声势以及起义领袖的精神面貌,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展现,从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史记》体例,“世家”是王侯的传记,陈涉不属王侯,也把他列入“世家”,这是因为司马迁认为:“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司马迁敢于为陈涉立传,并破格将其事迹列入“世家”,表明他对陈涉历史地位及起义作用的重视和肯定,也表现了他卓越的见识。
【译文】
陈胜,是阳城人,字涉。吴广,是阳夏人,字叔。陈涉年轻的时侯,曾经和别人一起被雇用耕田,一次当他停止耕作走到田埂上休息时,感慨恼恨了好一会儿,说:“假如谁将来富贵了,大家相互不要忘记了。”和他一起受雇佣的伙伴们笑着回答说:“你是被雇给人家耕田的,哪能富贵呢?”陈涉叹息着说:“唉!燕子、麻雀这类小鸟怎么能理解大雁、天鹅的远大志向呢!”
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征调居住在里巷左边的贫民去防守渔阳,一共有九百人驻扎在大泽乡。陈胜、吴广都编入这次征发的行列之中,当了屯长。恰遇天下大雨,道路不通,他们估计已经误了到达渔阳规定的期限。过了规定的期限,按照法津规定是都该杀头的。陈胜、吴广就商量说:“如今逃走也是死,起义干一番大事业也是死,同样都是死,为国事而死好不好?”陈胜说:“天下受秦王朝统治之苦已经很久了。我听说二世皇帝是始皇帝的小儿子,不应该他来继位,应该继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屡次规劝皇上的缘故,皇上派他领兵在外地驻守。如今有人听说他并没有什么罪,却被二世皇帝杀害了。老百姓都听说他很贤德,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原是楚国的将军,多次立功,爱护士兵,楚国人都很爱戴他。有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有的人以为他逃亡在外躲藏了起来。现在假使我们冒用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向天下人民发出起义的号召,应该会有很多人响应。”吴广认为很对。于是他他就去占卜吉凶,占卜的人知道他们的意图,说道:“你们的事都能成,能够建功立业。然而你们向鬼神问过吉凶了吗?”陈胜、吴广很高兴,揣摩占卜人所说向鬼神问吉凶的意思,说:“这是教我们先在众人中树立威望。”于是就用朱砂在一块白绸子上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塞进别人用网捕来的鱼肚子里。戍卒买鱼回来煮着吃,发现了鱼肚中的帛书,对这事自然觉得很奇怪了。“陈胜又暗中派吴广到驻地附近一草木丛生的古庙里,在夜里点燃起篝火,模仿狐狸的声音叫喊道:”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在深更半夜听到这种鸣叫声,都惊恐起来。第二天早晨,戍卒中到处议论纷纷,都指指点点地看着陈胜。
吴广一向关心别人,戍卒中很多人愿为他效劳出力。押送队伍的县尉喝醉了酒,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以激怒县尉,惹他当众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那县尉果然鞭打吴广,县尉又拔出佩剑,吴广奋起夺剑杀死了县尉。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县尉。随即召集属下号召说:”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大家都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要杀头。即使不被杀头,但将来戍边死去的肯定也得十之六七。再说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名扬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祖传的吗!“属下的人听了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心甘情愿地听凭差遣。“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以顺应民众的愿望。大家都露出右臂作为标志,号称大楚。他们又筑起高台来宣誓,用将尉的头作祭品。陈胜任命自己做将军,吴广做都尉。首先进攻大泽乡,攻克后又攻打蕲(qí,奇)县。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一连进攻铚、酂、苦柘(zhè,这)、谯几个地方,都攻克了。他们一面进军,一面不断补充兵员扩大队伍。等行进到了陈县的时候,已拥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卒好几万人。攻打陈县时,那里的郡守、县令正好都不在,只有留守的郡丞领兵与起义军在城门下作战。结果郡丞兵败身死,于是起义军就进入城中占领了陈县。过了几天,陈胜下令召集掌管教化的三老和地方豪杰都来开会议事。与会的人都说:”将军您身披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讨伐无道昏君,诛灭暴虐的秦王朝,重新建立了楚国的政权,论功劳应该称王。“陈涉于是就自立为王,国号为张楚。
在这个时候,各个郡县受不了秦朝官吏暴政之苦的人,都逮捕宣判他们官吏的罪状,把他们杀死来响应陈涉。于是就以吴广为代理王,督率各将领向西进攻荥阳。命令陈县人武臣、张耳、陈馀去攻占原来赵国的辖地,命令汝阴人邓宗攻占九江郡。这时候,楚地几千人聚集在一起起义的,多得不计其数。
葛婴到达东城,立襄强为楚王。葛婴后来听说陈胜已自立为王,接着就杀了襄强,回来向陈胜报告。一到陈县,陈胜就杀了葛婴。陈胜命令魏人周市北上攻取原属魏国的地方。吴广包围了荥阳。李由任三川郡守,防守荥阳,吴广久攻不下。陈胜召集国内的豪杰商量对策,任命上蔡人房君蔡赐做上柱国。
周文,是陈县有名的贤人,曾经是项燕军中的占卜望日官,也在楚相春申黄歇手下做过事,他自称熟习用兵,陈王就授给他将军印,带兵西去攻秦。他一路上边走边召集兵马,到达函谷关的时候,有战车千辆,士兵几十万人,到了戏亭时,就驻扎了下来。秦王朝派少府章邯赦免了因犯罪而在骊山服役的人、以及家奴所生的儿子,全部调集来攻打张楚的大军,把楚军全给打败了,周文失败之后,逃出了函谷关,在曹阳驻留了两三个月。章邯又追来把他打败了,再逃到渑池驻留了十几天。章邯又来追击,把他打得惨败。周文自杀,他的军队也就不能作战了。
武臣到达邯郸,就自立为赵王,陈馀做大将军,张耳、召骚任左、右丞相。陈王知道后非常生气,就把武臣等人的家属逮捕囚禁了起来,打算杀死他们。上柱国蔡赐说:“秦王朝还没有灭亡就杀了赵王将相的家属,这等于是又生出一个与我们为敌的秦国来。不如就此封立他好些。”陈王于是就派遣使者前往赵国去祝贺,同时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迁移到宫中软禁起来,又封张耳的儿子张敖做成都君,催促赵国的军队速进军函谷关。赵王武臣的将相们商议说:“大王您在赵国称王,并不是楚国的本意。等到楚灭秦以后,一定会来攻打赵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派兵向西进军,而派人向北攻取原来燕国的辖地以扩大我们自己的土地。赵国南面据黄河天险,北面又有燕、代的广大土地,楚国即使战胜了秦国,也不敢来压制赵国。如果楚国不能战胜秦国,必定就会借重赵国。到时候赵国趁着秦国的疲敝,就可以得志于天下了。”赵王认为说得有道理,因而不向西出兵,而派了原上谷郡卒史韩广领兵北上去攻取燕地。
燕国原来的贵族豪杰劝告韩广说:“楚国已经立了王,赵国也已立了王。燕国地方虽然小,过去也是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希望将军您自立做燕王。”韩广回答说:“我的母亲还留在赵国,使不得。”燕人说:“赵国现在正西面担忧秦,南面担忧楚,他的力量不能来限制我们。况且以楚国的强大,都不敢杀害赵王将相的家属,赵国又怎敢杀害将军您的家属呢?“韩广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于是就自立做了燕王。过了几个月,赵国派人护送燕王的母亲及其家属来到了燕国。
在这个时候,到各地去攻城占地的将领,数不胜数。周市北上攻城掠地到达了狄县,狄县人田儋(dān,丹)杀死了狄县县令,自立为齐王,凭借齐地的力量来反击周市。周市的军队溃散了,退回到了魏地,打算立魏王的后代宁陵君咎做魏王。其时咎在陈王那里,不能回到魏地去。魏地平定以后,大家想共同拥立周市做魏王,周市不肯接受。使者先后五次往返于陈王与周市之间,陈王乃答应立宁陵君咎做魏王,遣送他回到魏国去。周市最后做了魏国的相。
将军田臧等人一起谋划说:”周文的军队已经溃散,秦国的军队早晚就要到来,我们包围荥阳城久攻不下,如果秦国的军队到来,一定会被打得大败。不如留下少量的部队,足以守住荥阳就可以了,把其余精锐的军队全部拿来迎击秦军。现在代理王吴广骄横,又不懂用兵权谋,这样的人无法和他商量议事,不杀了他,我们的计划恐怕会被搞坏。“于是他们就假冒陈王的命令杀掉了吴广,把吴广的头献给了陈王。陈王就派使者赐给田臧楚令尹的大印,任命他做上将军。田臧就派部将李归等人驻守荥阳城,自己带了精锐的部队西进到敖仓迎战秦军。双方交战时,田臧战死,军队溃散。章邯领兵趁机到荥阳城下来攻打李归这些人,打败了他们,李归等人战死。
阳城人邓说(yuè,月)领兵驻扎在郯城(按:当是郏城。见原文注释),被章邯部将所带的一支部队击败,邓说率军溃逃到陈县。铚人伍徐率兵驻扎在许县,也被章邯的军队击溃了他。伍徐的军队都溃散逃到了陈县。陈王杀了邓说。
陈胜刚刚自为王时,陵县人秦嘉、铚县人董緤、符离人朱鸡石、取虑(qiū,lǔ,秋闾)人郑布、徐县人丁疾等都单独起兵反秦,他们领兵把东海郡守名叫庆的围困在郯城。陈王听说后,就派武平君畔做将军,督率郯城下的各路军队。秦嘉拒不接受这个命令,自立为大司马,讨厌隶属于武平君畔。便告诉他的军吏说:“武平君年轻,不懂得军事,不要听他的!”接着就假托陈王的命令杀死了武平畔。
章邯打败伍徐以后,接着进攻陈县,陈王的上柱国房君蔡赐战死了。章邯又领兵进攻驻守在陈县西面的张贺部队。陈王亲自出来督战,结果楚军还是战败,张贺阵亡。
十二月,陈王退到了汝阴,在回到下城父时,他的车夫庄贾杀了他投降秦军。陈胜死后安葬在砀(dàng,荡)县,谥号叫隐王。
陈王从前的侍臣吕臣将军组织了一支青巾裹头的“苍头军”,从新阳起兵攻打陈县,攻克后,杀死了庄贾,又以陈县为楚都。
当初,陈王刚到陈县的时候,曾命令铚县人宋留领兵去平定南阳,再进兵武关。宋留攻占了南阳之后,传来了陈王被杀的消息,于是南阳又被秦军夺了回去。宋留不能进入武关,就往东到了新蔡,不料又遇上了秦军,宋留带着部队投降了秦军。秦军押解宋留到了咸阳,将他五马分尸示众。
秦嘉等人听说陈王的军队已经兵败逃走了,就立景驹做了楚王,率兵到了方与,准备在定陶附近袭击秦军。于是派公孙庆出使齐国去会见齐王田儋,想联合他一同进兵。齐王说:“听说陈王战败了,至今生死不明,楚国怎么能不来向我请示就自立为王呢?”公孙庆说:“齐国不请示楚国而立王,楚国为什么要向齐国请示才能立王呢?何况楚是首先起义反秦的,理当号令天下。”田儋杀死了公孙庆。
秦的左右校尉率领部队再次进攻陈县,并占领了它。将军吕臣失败逃跑后,重新集结兵马。并与当年在鄱(pó,婆)阳为盗后被封为当阳君的黥(qíng,情)布所率领的军队联合起来,又攻击秦左右校尉的军队,在青波把他们打败了,再度以陈县为楚都。这时正好项梁立楚怀王的孙子名叫心的做了楚王。
陈胜称王总共六个月的时间。当了王之后,以陈县为国都。从前一位曾经与他一起雇佣给人家耕田的伙计听说他做了王,来到了陈县,敲着宫门说:“我要见陈涉。”守宫门的长官要把他捆绑起来。经他反复解说,才放开他,但仍然不肯为他通报。等陈王出门时,他拦路呼喊陈涉的名子。陈王听到了,才召见了他,与他同乘一辆车子回宫。走进宫殿,看见殿堂房屋、帷幕帐帘之后,客人说:“夥颐!陈涉大王的宫殿高大深邃啊!”楚地人把“多”叫做“夥”,所以天下流传“夥涉为王”的俗语,就是从陈涉开始的。这客人在宫中出出进进越来越随便放肆,常常跟人讲陈涉从前的一些旧事。有人就对陈王说:“您的客人愚昧无知,专门胡说八道,有损于您的威严。”陈王就把来客杀死了。从此之后,陈王的故旧知交都纷纷自动离去,没有再亲近陈王的人了。陈王任命朱房做中正,胡武做司过,专门督察群臣的过失。将领们攻占了地方回到陈县来,命令稍不服从,就抓起来治罪,以苛刻地寻求群臣的过失作为对陈王的忠心。凡是他俩不喜欢的人,一旦有错,不交给负责司法的官吏去审理,就擅自予以惩治。陈王却很信任他们。将领们因为这些缘故就不再亲近依附他了。这就是陈王所以失败的原因。
陈胜虽然已经死了,他所封立派遣的侯王将相终于灭掉了秦王朝,这是由于陈涉首先起义反秦的结果。汉高祖时,在砀县安置了三十户人家为陈涉看守坟墓,到现在仍按时杀牲祭祀他。
褚先生说:地形险阻,是便于用来固守的;武器装备和法制规章,是便于统治国家的。但这些还不是最可靠的。先王以仁义道德作为治国的根本,而把巩固边塞、制定法律条文看成枝叶,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听贾谊说道:
秦孝公占据崤山和函谷的险固地势,拥有整个雍州地区,君臣牢固把守,随时窥视着周王朝的政权,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劲头儿,并吞八方极远之地的心气儿。就在这个时候,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令制度,致力于耕种纺织,整治攻守的武器,对外用连横的策略使诸侯们互相争斗。于是秦国像两手相合那样容易毫不费力地取得了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承接了秦孝公的治国事业,遵循着先人留下来的策略,向南面夺取了汉中,向西南夺取了巴蜀,向东面割得了肥沃的土地,向北面夺得了冲要险阻的郡邑。诸侯们因此而恐惧惊慌,相会结盟商量对策来削弱秦国。他们不吝惜珍贵的财宝和富饶的土地,用来招纳天下的人才。采取合纵策略缔结盟约,互相支援,为一体。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公子,都英明智慧而忠诚信义,宽宏厚道而爱惜人才,尊重贤者而器重士人。他们互相约定实行合纵联合抗秦,破坏秦国的连横策略,联合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有关人士。于是六国的人才,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替他们策划;有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yuè,月)毅这些人沟通他们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他、兒(ní,泥)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这些人统率他们的军队。诸侯们曾经用相当于秦国十倍的土地,百万的大军,攻打函谷关而进击秦国。秦国开关迎敌,九国的军队反逃跑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耗费一个箭头,而天下的诸侯却已经疲惫不堪了。于是合纵解散,盟约破坏,各自争相割地贿赂秦国。秦国有充余的力量来利用诸侯的弱点,追赶逃亡败走的敌人,杀得他们横尸百,流的血把大盾牌都漂浮起来;秦国趁着有利的形势,方便的时机,分割土地山河,因而强国请求臣服,弱国前来朝拜称臣了。
“延续到秦孝文王、庄襄王的时候,他们在位的时间短暂,国家没有什么事。
“到了秦始皇,发扬六代传下来的功业,像驾车似的挥动长鞭来驾御各诸侯国,吞并了东周和西周两个小国,灭亡了六国诸侯,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控制天下,手持刑杖来鞭笞天下的人民,声威震慑四海。向南方夺取了百越的土地,把它设为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长们,低着头,用绳子拴住自己的脖子来投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秦王朝的下级官吏掌握。于是派蒙恬到北方去修筑万里长城,作为边疆上的屏障来防守,把匈奴向北驱赶了七百多里;匈奴人不敢到南边来牧马,兵士也不敢搭起弓箭来报仇。于是废除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焚烧了诸子百家的著作,以图使老百姓愚昧无知;他还毁坏各地的名城,杀戳豪杰,收集天下的武器集中到咸阳,熔化刀剑和箭头,铸成十二个金属人像,来削弱天下人民的反抗力量。然后依凭华山当作城墙,凭借黄河作为护城河,依据亿丈高的华山,临守着深险莫测的黄河,作为守卫的险要之地。良将拿着强弓,防守冲要的地方,可靠的大臣带领精干的士兵,摆列着锋利的武器,严厉盘查过往的行人是谁。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的心中,自以为关中的坚固,是千里金城,可以作为子子孙孙万世当皇帝的基业了。
“秦始皇死了以后,他的余威还震慑着远方。然而陈涉是一个用破瓮作窗户,用草绳拴门轴的穷苦人家的子弟,是耕田的人,是供人役使的人,是被征发戍守边境的人。他的才能比不上一般平常的人,既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明,也没有陶朱、猗(yī,依)顿那样的富有,置身在戍卒的行列之中,兴起在乡野之间,带领着疲乏散乱的戍卒,统率着几百个人,转身攻打秦国,砍下木棍做武器,高举竹竿为旗帜,天下的人就像风云那样迅速汇集起来,像回响那样应声而起,挑着粮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崤山函谷关以东的英雄豪杰一齐起来,就把秦王朝推翻了。
“再说,那秦王朝的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雍州的土地,崤山函谷关的险要坚固,还像从前一样。陈涉的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宋、卫、中山的国君尊贵;锄耙戟柄,并不比钩戟长矛锋利;被征发戍守边地的民众,并不比九国的军队强大;深谋远虑,行军与指挥作战的本领,也比不上先前六国的那些才智之士。但是成功失败完全不同,;功业完全相反,这是什么原因呢?假使拿崤山、函谷关以东各国诸侯来跟陈涉量量长短,比比大小,比较一下他们的权威,衡量衡量他们的实力,那简直不能够同年而语,相提并论。然而秦国当初凭借很小的地方,发展为有万辆兵车的强国,进而控制了其它八州,使来与它地位相同的诸侯国都来向秦国朝拜称臣,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然后把天地四方当作家,把崤山、函谷关当作宫墙。可是陈涉一个人首倡起义,秦王朝的七代宗庙就被毁坏,连秦王子婴也死在别人手中,被天下的人所讥笑,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不施行仁政,而攻取天下和后来防守天下的形势是不同的啊。”
【原文】【注解】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①,辍耕之垄上②,怅恨久之③,曰:“苟富贵④,无相忘⑤。”庸者笑而应曰⑥:“若为庸耕⑦,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⑧:“嗟乎⑨,燕雀安知鸿之志哉⑩!”
①尝:曾经。 佣耕:被雇用去给人耕田。佣,受人雇佣的人。 ②辍:停止。 之:往。 垄:田埂。 ③怅恨:失意的烦恼。 ④苟:如果。 ⑤无:通“毋”,不要。 ⑥庸:同“佣”,被雇用的人。 ⑦若:你。 ⑧太息:长叹。 ⑨嗟乎:感叹的声音,相当于今语“唉”。 ⑩燕雀:泛指小鸟。这里比喻见识短浅的人。鸿:大雁。 鹄:天鹅。这里用“鸿鹄”比喻志向远大的人。
二世元年七月①,发闾左适戍渔阳②,九百人屯大泽乡③。陈胜、吴广皆次当行④,为屯长。会天大雨⑤,道不通,度已失期⑥。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皆谋曰:“今亡亦死⑦,举大计亦死⑧,等死⑨,死国可乎⑩?”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11)。吾闻二世少子也(12),不当立(13),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14),上使外将兵(15)。今或闻无罪(16),二世杀之(17)。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18)。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19),为天下唱(20),宜多应者(21)。”吴广以为然(22)。乃行卜(23)。卜者知其指意(24),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25)!”陈胜、吴广喜,念鬼(26),曰:“此教我先威众耳(27)。”乃丹书帛曰:“陈胜王”(28),置人所罾鱼腹中(29)。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30)。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31),夜篝火(32),狐鸣呼曰(33):“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34),卒中往往语(35),皆指目陈胜(36)。
①二世元年:即公元前209年。 ②发闾左:征调贫民百姓。 闾左,秦时贵右贱左,富者居住在闾右,贫者居在闾左。闾,里巷的大门。适(zhé,折):同“谪”,因有罪被发遣。 ③屯:驻扎。 ④皆次当行:按照征发的编排次序,都应当前往。 次,编次。 ⑤会:正赶上。 ⑥度(duó,夺):估计。 失期:误期,过了期限。过了期限。 ⑦亡:逃亡。 ⑧大计:干大事。指起义。 举,发动。 ⑨等死:同样是死。 ⑩死国:为国家大事而死。 (11)苦秦:即“苦于秦”,受秦统治之苦。 (12)少子:小儿子。秦二世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子。 (13)立:立为皇帝。 (14)数谏:屡次进谏。 故:缘故。 (15)上:指秦始皇。 将兵:统率军队。指扶苏奉秦始皇之命和蒙恬领兵北防匈奴。 (16)或闻:有人听说。 (17)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东巡病死于沙丘(今河北巨鹿),胡亥勾宦官赵高、丞相李斯伪造遗诏,逼扶苏自杀。事详卷六《秦始皇本纪》。 (18)怜之:爱戴他。怜,爱。 (19)诚:假如。 诈:假托。 (20)唱:同“倡”,倡导,号召。 (21)宜:应该。 (22)然:对。 (23)行卜:去占卦。卜,占卦,古人预测吉凶的一种方法。 (24)指意:意图。指,同“旨”。 (25)这句的意思是说,然而你们向鬼神问过吉凶吗? (26)念鬼:思索“卜之鬼”的意思。 (27)威众:指在群众中取得威信。 (28)丹书帛:即“以丹书于帛”,用朱砂在白绸子上写。书,写。 (29)罾(zēng,增):鱼网。这里是用鱼网捕到的意思。 (30)固:本来。 以:同“已”。 (31)间:这里指暗中。 次所:行军时临时驻扎的地方。 丛祠:树木隐蔽的庙。 (32)篝火:在竹笼里点着火。篝,竹笼。这里作动词用。 (33)狐鸣:指假装狐狸叫。 (34)旦日:明天。 (35)往往:常常,到处。 语:议论。 (36)指目:指着看。目,这里作动词用,注视。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①。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②,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③。尉剑挺④,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⑤,而戍死者固十六七⑥。且壮士不死即巳⑦,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⑧!”徒属皆曰:“敬受命⑨。”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⑩。袒右(11),称大楚。为坛而盟(12),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13)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14),车六七百乘(15)骑千余,卒数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16),独守丞战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如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17)。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18),伐无道(19),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20),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21)。
①为用:即“为其所用”的省略。 ②忿恚(huì,惠)恼怒。 ③笞:鞭打。 ④剑挺:剑拔出鞘。挺,拔。 ⑤藉:假使。 弟:但。毋:不。 ⑥固:本来。 十六七:十分之六七。 ⑦已:止。 ⑧宁:难道。 种:这里是“祖传”的意思。 ⑨敬:谨。 ⑩民欲:人民的愿望。 (11)袒(tǎn,坦)右:解衣露出右臂,做为起义的标志。 (12)盟:指宣誓立约。 (13)徇:巡行。这里特指率军队巡行各地,使之降服。 (14)比:等到。 (15)乘:辆。古时一车四马叫做“乘”。 (16)守令:指郡守和县令。陈是郡治所在,故有太守和县令。 (17)三老:秦代掌管教化的乡官。秦,十里一亭,亭有亭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豪杰:指有声望势力的地主绅士大户。 会:集会。 计事:议事。 (18)身披(pī,劈)坚执锐:亲自穿着坚固的铠甲,手执锐利的武器。被,同“披”。 (19)无道:指不义的暴君。 (20)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以古代国君都祭祀土地神和谷神,后来社稷就用做国家的代称。 (21)张楚:含有“张大楚国”的意思。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①,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②,监诸将以西击荥阳③。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④,不可胜数⑤。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⑥,因杀襄强,还报⑦。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魏地。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⑧,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⑨。
①刑:判罪。 长吏:长官。 ②吴叔:即吴广。 假王:代理的王。 ③监:监督,率领。 ④楚兵:指楚地的起义军。 为聚:结成一伙。聚,集合在一起。 ⑤不可胜数:数不清。 ⑥陈王:即陈胜。 ⑦还报:回去向陈胜汇报。 ⑧征:召请。 ⑨房君:蔡赐的封号。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①,事春申君②,自言习兵③,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④,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⑤。秦令少府章邯郦山徒、人奴产子生⑥,悉发以击楚大军⑦,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⑧,止次曹阳二三月⑨。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①视日:占卜日子吉凶的官。②事:供职,做事。春申君:战国时楚相黄歇的封号。③习兵:熟习兵法。④关:指函谷关。⑤军:驻扎。焉:在这里。⑥免:免除。郦山徒:指发配在骊山服劳役的人。郦,今作“骊”。奴产子生:家人奴婢所生的儿子。⑦悉:完全。⑧走:逃跑。⑨次:驻扎。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①,欲诛之。柱国曰②:“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③。不如因而立之④。”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⑤,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⑥。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⑦,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⑧,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⑨。赵南据大河⑩,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11),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12)。
①捕系:逮捕拘禁。②柱国:指蔡赐。③这句的意思是,这样做又制造出一个像秦国那样的敌国来。④因而:就此。⑤徙:迁移。⑥趣:通“促”,催促。亟:急,赶快。⑦王王:前一个“王”字是名词,指武臣,后一个“王”字是动词,称王的意思。⑧这句的意思是,最好的计策莫过于不向西方(指秦国)出兵。⑨使使:前一个“使”字是动词,“派遣”的意思;后一个“使”字是名词,“使者”的意思。⑩大河:指黄河。(11)乘:趁。弊:疲乏。(12)故:原来。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①:“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②,愿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③,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强,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④,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⑤。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⑥。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⑦。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反⑧,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⑨。
①燕故贵人:过去燕国的贵族。②万乘之国: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指大国。③方:正在。④居数月:过了几个月。⑤奉:护送。⑥以齐:指凭借齐的力量。⑦之:到……去。⑧五反:指往返了五次。反,同“返”。⑨卒:终于。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①,秦兵旦暮至②,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③,足以守(荧)〔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④,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⑤,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⑥。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①周章:即上文中的周文。②旦暮至:早晚就要到。③遗:留下。④兵权:指用兵的计谋策略。⑤矫王令:假传陈王的命令。矫,假托。⑥敖仓:秦代在敖山上筑仓储粮,所以叫敖仓,也叫敖庾。故地在今河南郑州西北氓山上。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①,章邯别将击破之②,邓说军散走陈。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①郯:在今山东省郯城县西,当时章邯的军队并没有到达那里,不当在郯交战。“郯”当为“郏(jiá,夹)”字之误。郏,在今河南郏县,与邓说家乡阳城临近。②别将:章邯所率的其他将领。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緤(xiè,谢)、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①,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②。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③,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④,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⑤。告军吏曰⑥:“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⑦,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①皆特起:都各自起兵反秦。特,单独。②守庆:东海郡守名字叫庆。③畔:武平君的字。④不受命:指不接受命令。⑤恶:厌恶。⑥军吏:军中做具体工作的下级官佐。⑦不知兵事:不懂得军事。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①。陈胜葬砀,谥曰隐王②。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③,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④。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秦传留至减阳,车裂留以徇⑤。
①御:驾车的人。②谥:古人有名位的人死后,按其生平事迹给予的称号。隐:有功业未显使人哀伤之意。③仓头军:以青巾裹头的军队。④这句的意思是,又使陈地归楚国所有。⑤车裂:古代的一种酷刑,用五马分尸。徇:这里是示众的意思。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①。使公孙庆使齐王②,欲与并力俱进③。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④!”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⑤,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
①定陶下:指定陶城下。②使齐王:出使到齐王那里。齐王,指田儋。③并力:全力。进:进军。④安得:怎么能够。⑤首事:指首先起兵反秦。⑥令:号令。
秦左右校复攻陈①,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②,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③。
①左右校:即左、右校尉,次于将军的军官。这里指他们所率领的军队。②鄱盗:黥布在陈胜起义前曾在鄱阳一带的长江中为盗,故称“鄱盗”。相收:指吕臣与黥布的军队互相联合。③怀王孙心:楚怀王的孙子,名心。
陈胜王凡六月①。已为王,王陈②。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③,之陈④,扣宫门曰⑤:“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⑥。自辩数⑦,乃置⑧,不肯为通⑨。陈王出,遮道而呼涉⑩。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11)。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12)!涉之为王沈沈者(13)!”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14),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15),言陈王故情(16)。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17),轻威(18)。”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19),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20)。诸将徇地,至(21),令之不是者(22),系而罪之(23),以苛察为忠(24)。其所不善者(25),弗下吏(26),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27),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28)。
①王:称王。凡:总共。②王陈:即“王于陈”,在陈地做王。③故人:旧相识,老朋友。④之陈:到陈地去。⑤扣:敲。⑥宫门令:守卫宫门的官。⑦辩数:反复解说。⑧乃:才。置:放开。⑨为通:即“为之通”,替他通报。⑩遮道:拦路。(11)这句的意思是,陈胜和他同乘一辆车回去。(12)夥颐:意思是“真多呀”。夥:多。颐,语气助词,相当于“呀”。(13)沈沈:形容宫室高大深邃,富丽堂皇。(14)夥涉为王:这是当时流传的口头语,意思是一朝得志就变得十分阔气。(15)发舒:放肆,随便。(16)故情:过去的事情。(17)颛:通“专”。妄言:胡说。(18)轻威:轻视威严,有损于威严。(19)引去:自动离开。引,退。(20)司:同“伺”,暗中探查。(21)至:到陈地汇报工作。(22)令之不是者:命令他而不顺从的。不是,不以为然,不顺从。(23)系:拘捕。罪之:把他判罪。(24)苛察:苛刻地寻求过失。(25)其所不善者:指与朱房、胡武关系不好的人。(26)下吏:交给执法官吏。(27)置遣:设置派遣。竟:终于。(28)血食:享受祭祀。古时祭祀要宰杀牲畜作祭品,所以叫“血食”。
褚先生曰:“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①;兵革刑法②,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③。夫先王以仁义为本④,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⑤,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⑥: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⑦,拥雍州之地⑧,君臣固守,以窥周室⑨。有席卷天下⑩,包举宇内(11),囊括四海之意(12),并吞八荒之心(13)。当是时也,商君佐之(14),内立法度,务耕织(15),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16)。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17)。
①为固:当作坚固的屏障。②兵革刑法:指武器装备和法制规章。恃:依靠。④以仁义为本:把仁义道德作为立国的根本。⑤固塞文法:坚固关塞,文饰法律条文。枝叶:指次要的事情。⑥贾生:贾谊。以下文字引自贾谊的《过秦论》上篇。在文字上与卷六《秦始皇本纪》所引偶有不同,本注不一一列举。⑦殽:同“崤”,指崤山。函:指函谷关。⑧拥:据有。⑨窥:暗中察看,伺机而取。周室:指周王朝。⑩席卷:像卷席子一样卷起来。(11)包举:全部占有。(12)囊括:像装在口袋里一样包括进去。囊,口袋。(13)八荒:八方荒远之地,也指天下。(14)商君:指商鞅。佐之:指辅佐秦孝公。(15)务:致力,从事。(16)连衡:即“连横”,战国时代与“合纵”针锋相对的一种外交策略。即使秦以外的六国分别西向事秦以便各个击破的策略。斗诸侯:使诸侯相斗。(17)拱手:两手相合,这里形容毫不费力。
“孝公既没①,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②,因遗策③,南取汉中,西举巴蜀④,东割膏腴之地⑤,收要害之郡⑥。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⑧,以致天下之士⑨。合从缔交⑩,相与为一(11)。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12),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连衡(13),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14)。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15),吴起,孙膑、带他、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16)。尝以什倍之地(17),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18)。秦人开关而延敌(19),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20)。秦无亡矢遗镞之费(21),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22),追亡逐北(23),伏尸百万,流血漂橹(24),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①没:同“殁”,死。②蒙故业:承接旧业。③因遗策:沿袭前代国君遗留下来的策略。因:沿袭,因循。④举:攻取。⑤膏腴(yú,余)之地:指肥活的土地。⑥收:收取。要害之郡:指那些地势险要,在军事、政治上举足轻重的地区。⑦谋弱秦:谋划削弱秦国的势力。⑧爱:吝惜。⑨致:招纳。⑩合从:即“合纵”。战国时代与“连横”针锋相对的一种外交策略,即东方六国联合共同对付秦国的策略。从,同“纵”。(11)相与为一:互相结盟,成为一体。(12)知:同“智”。(13)约从连横:意思是相约合纵,拆散秦国的连横。(14)兼:聚合。宋、卫、中山:战国时的三个小诸侯国,秦统一前,已分别为其他诸侯国所灭。(15)通其意:沟通他们的意见。(16)制其兵:统率他们的军队。(17)什倍:十倍。(18)仰关:指攻打函谷关。仰,亦作“卬”。(19)延:引进。(20)九国:指上文所说的齐、楚、燕、韩、赵、魏、宋、卫、中山。遁逃:逃跑。(21)镞(zú,族):箭头。(22)制其弊:利用诸侯的弱点。(23)追亡逐北:追击失败逃亡的敌人。北,打了败仗往回跑。(24)橹(lǔ,鲁):盾牌。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①,享国之日浅②,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③,振长策而御宇内④,吞二周而亡诸侯⑤,履至尊而制六合⑥,执敲朴以鞭笞天下⑦,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⑧,以为桂林,象郡⑨,百越之君俛首系颈⑩,委命下吏(11)。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12),却匈奴七百余里(13),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14),士亦不敢贯弓而抱怨(15)。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16),以愚黔首(17)。堕名城(18),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19),铸以为金人十二(20),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21),因河为池(22),据亿丈之城(23),临不测之谿以为固(24)。良将劲弩(25),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26),陈利兵而谁何(27)。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28),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29)。
①施(yì,义):延续。②享国:指国君在位三年。浅:时间不长。③奋:发扬。六世:指秦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六代。余烈:遗留下来的功业。④这句的意思是,挥动长鞭来驾御天下。比喻秦始皇用武力来征服各国。⑤二周:东周和西周,为周赧(nǎn,上声“南”)王分封的两个小国。西周于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前256)被灭,东周于庄襄王元年(前249)被灭。并吞二周实际都在秦始皇执政之前。亡诸侯:从公元前230年到公元前221年秦先后灭韩、赵、燕、魏、楚、齐六国,完成了统一中国的事业。⑥履:踏,登。至尊:指帝位。秦王赢政于公元前221年称“始皇帝”。六合:指天地四方,即天下。⑦敲朴:木杖一类的刑具。短的叫“敲”,长的叫“朴”。鞭笞:鞭打。⑧百越:也称“百粤”。⑨以为:即“以之为”。⑩俛(fǔ,府)首:低头听命。俛:同“俯”。系颈:颈上系绳。(11)委命下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秦国的下级官吏。委,交付。(12)藩篱:篱笆。这里引申为“屏障”的意思。(13)却:打退。(14)牧马:放牧马匹。这里比喻侵掠或骚扰。(15)贯(wān,弯)弓:拉满弓。贯,通“弯”。(16)燔百家之言:指焚书。公元前213年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建议,下令焚烧民间所藏的《诗》、《书》及诸子百家的著作。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燔,焚烧。(17)黔首:秦始皇称帝后规定对百姓的称呼。(18)堕(huī,灰):毁坏。(19)销:把金属熔化。锋鍉(dí,敌)泛指兵器。锋,刀刃。鍉,箭头。(20)金人:铜人。古代以铜制作兵器。秦始皇曾下令收集全国的兵器运到咸阳,铸成钟鐻和十二个铜人,放在宫中,以防止人民的反抗。见卷六《秦始皇本纪》。(21)践:踏;登。这里是“凭借”的意思。华:指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县。(22)因:依据。河:黄河。池:护城河。(23)亿丈之城:指华山。(24)不测之谿:指黄河。谿同“溪”。(25)劲弩:强劲的弓。弩,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发射箭的弓。(26)信臣:可靠的臣子。精卒:精干的士兵。(27)陈利兵:摆列着锋利的武器。意谓戒备森严。谁何:即谁,这里指盘问行人是谁。(28)金城:形容城墙坚固。(29)万世之业:意思是传之万代的家天下。秦始皇曾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万世,传之无穷。”见卷六《秦始皇本纪》。
“始皇既没,余威振于殊俗①。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②,甿隶之人③,而迁徙之徒也④。材能不及中人⑤,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蹑足行伍之间⑥,俛仰阡陌之中⑦,率罢散之卒⑧,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⑨,天下云会响应⑩,赢粮而景从(11),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12)。
①殊俗:风俗不同的地方,指边远少数民族地区。②瓮牖绳枢:形容房子简陋,极言陈涉出身贫寒。瓮牖,用破瓮做窗户。绳枢,用绳子拴门轴。③甿(méng,萌)隶,指出身微贱。甿,同“氓(méng,萌)”耕田的农夫。隶,隶卒。迁徙之徒:指被征发服役的人。⑤材能:即“才能”。中人:一般人。蹑足:置身。行伍:指军队。⑦阡陌:田间小路。南北的叫阡,东西的叫陌。这里泛指田野。⑧罢(pí,皮):通“疲”,疲困。⑨揭:举。⑩云会响应:像风云那样汇集起来,像回音那样应声而起。(11)赢粮:担着粮食。赢,担负。景(yǐng,影)同“影”,影子。(12)山东:指崤山以东,即原六国之地。
“且天下非小弱也①;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②。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③;耰棘矜④,非铦于句戟长铩也⑤;适戍之众⑥,非俦于九国之师也⑦;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⑧,非及乡时之士也⑨。然而成败异变⑩,功业相反也。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长(11),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12)。然而秦以区区之地(13),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14),百有余年矣(15)。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16),身死人手(17),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18),而攻守势之异也(19)。”
①且:再说。②自若:跟过去一样。③非尊于:并不比……更尊贵。④:即“锄”。耰:无齿的耙。棘:同“戟”。矜:戟的柄。⑤铦:锋利。铩:长矛。⑥适(zhé,折)同“谪”。⑦俦:同类。⑧道:办法。⑨乡:同“向”。⑩成败异变:成功失败,大不相同。(11)度(duó,夺)长絜大:量量长短,比比大小。度、絜,均指测量。(12)同年而语:犹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意思。(13)区区:小的样子。(14)抑:控制。八州:古时天下分九州,秦据雍州,其他六国据八州。朝同列:使从前与秦同列的诸侯来朝拜他。(15)百有余年: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国强盛至秦始皇统一中国,有一百三十多年。(16)一夫:一人,指陈涉。作难:发难,指陈涉起义。七庙:古代帝王的宗庙,奉祀七代祖先。(17)身死人手:指秦王子婴被项羽所杀。(18)仁义不施:不实行仁义的政策。指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没有顺应形势的需要推行仁政,而继续用暴力来统治人民。(19)这句的意思是,秦始皇吞并六国时,处于攻势,不用暴力无法夺取胜利。但天下统一后,形势就不同了,人民希望过安定生活,要随形势的变化推行仁政。
外戚世家第十九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记述汉高祖至武帝五代汉皇的后妃,以正后为主,兼及妃宾,并涉及后妃的亲族,所以称为《外戚世家》。
记后妃,自然要反映宫廷内部的一些情况,这就能使读者看到帝王生活的一个重要的侧面。后妃之间为争宠、争权势而进行的明争暗斗,构成了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斗争的一部分。后妃一旦得宠,其父母兄弟立即青云直上,这些皇亲新贵往往成为影响王朝政局的重要势力。刘邦死后,诸吕擅权,几乎取代了刘家王朝。这个历史教训司马迁是很重视的。在写到窦皇后的两位兄弟受封后,特意记述了周勃和灌婴的一次谈话,他们最担心的就是窦氏兄弟会不会“又复效吕氏大事”,所以要为两人选择师傅宾客。这里作者显然是要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个重要的教训,这也是作者对本篇的命意之一吧。
或许是某种巧合,篇中的几位皇后都是出身微贱,而她们能当上皇后又都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有的是阴差阳错,有的则事出偶然。一个微贱女子,一觉醒来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妇人,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司马迁则用了一个“命”字来作答案,并且还记载了一些异梦、占卜等以自圆其说。从写作角度而论,一个“命”字贯穿全篇,使文章骨节通灵,显出了章法的高妙。但从观点方面来说,却反映了司马迁思想的局限,这种局限在开篇的序言里表现得更为集中。序言的基本观点是,夏、商、周三代之兴在于后妃,三代之亡也在于后妃;婚姻是人道之大伦,所以必须谨慎;婚姻的后果如何是命里注定的。这段序言自然是要告戒当朝天子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但其中的观点是不正确的。把三代兴亡的原因归之于女人,不仅表现出对妇女的偏见,更主要的是这种历史观极不科学。当然这种观点并非司马迁的创造,但通过他的宣扬使这种观点对后世的不良影响更为广泛。关于命的议论,与他在许多篇章中对天命的否定与怀疑自相矛盾,表现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摇摆不定。
本篇后面附有褚少孙续补的几段文字,所记的史实与司马迁原文的精神是一致的。其中记武帝寻找其同母异父姐姐一段较为生动。记卫皇后弟卫青及其四子被封,贵震天下,之后引述了一首民歌,正是太史公常用的笔法。褚先生好为议论,但其见识远逊于太史公。武帝为防止吕后专政的历史重演,竟杀死了太子之母钩弋夫人。而褚先生却认为这是武帝的“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甚至赞扬说“岂可谓非贤圣哉!”真是荒谬至极!难怪后世学者对这种谬论异口同声地予以指责。
【译文】
自古以来,受天命的开国帝王和继承正统遵守先帝法度的国君,不只是内在的品德美好,大都也由于有外戚的帮助。夏代的兴起是因为有涂山氏之女,而夏桀的被放逐是由于末喜。殷代的兴起是由于有娀(sōng,松)氏的女子,商纣王的被杀是因为宠爱妲(dá,达)已。周代的兴起是由于有姜原及太任,而幽王的被擒是因为他和褒姒的的淫乱。所以《易经》以《乾》《坤》两卦为基本,《诗经》以《关雎》开篇,《书经》赞美尧把女儿下嫁给舜,《春秋》讥讽娶妻不亲自去迎接。夫妇之间的关系,是人道之中最重大的伦常关系。礼的应用,只有婚姻最为谨慎。乐声协调四时就和顺,阴阳的变化是万物生长变化的统领怎能不慎重呢?人能弘扬人伦之道,可是对天命却无可奈何。确实啊,配偶的亲爱之情,国君不能从大臣那里得到,父亲也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何况是更卑下的人呢!夫妇欢合之后,有的不能繁育子孙;能繁育子孙了,有的又不能得到好的归宿。这难道不是天命吗?孔子很少谈天命,大概是由于很难说清吧。不能晓阴阳的变化,怎能懂得人性和天命的道理呢?
太史公说:秦以前的情况还很简略,那些详情没能记载下来。汉朝建立,吕娥姁(xū,须)成为汉高祖的正宫皇后,儿子是太子。到了晚年,容颜衰老就不受宠爱了。而戚夫人得宠,他的儿子如意几乎取代太子地位有好几次。到高祖去世后,吕后灭了戚氏,杀死赵王如意,而高祖后宫的妃子只有不受宠爱被疏远的人才能平安无事。
吕后的长女是宣平侯张敖的妻子,张敖的女儿是惠帝的皇后。吕太后由于亲上加亲的缘故,用种种办法想让她生子,可是始终没有生子,只得从后宫抱来别人的儿子谎称是她的儿子。到孝惠帝去世以后,天下刚刚安定不久,继承皇位的人还没有明确。于是就提高外家的地位,封吕氏兄弟为王以作为辅佐,并让吕禄的女儿做少帝的皇后,想把根基连结得更牢固,然而毫无益处。
吕后去世,与高祖合葬在长陵。吕禄、吕产等人害怕被诛杀,就阴谋作乱。大臣征讨他们,上天引导着汉家的皇统,终于消灭了吕氏。只有孝惠皇后被安置住在北宫。大臣把代王迎来即位,这就是孝文帝,由他供奉汉家的宗庙。这难道不是天命吗?不是天命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呢?
薄太后,父亲是吴他人,姓薄氏,秦朝时与原魏王宗族的女子魏媪私通,生了薄姬,薄姬的父亲死在山阴,于是就葬在那里。
到诸侯反抗秦朝的时候,魏豹自立为魏王,魏就把她的女儿送入魏王宫中。魏媪到许姆那里去看相,让他给薄姬相面,许姆说她应当生天子。那时项羽正与汉王刘邦在荥阳相持天下,天下归谁还没有一定。魏豹起初是与汉王一同攻打楚王,等到听了许姆的话,心里独自高兴,便背叛汉帝,先是中立,接着又与楚王联合。汉王派曹参等进攻并浮虏了魏王豹,把他据有的圭地改为郡,把薄姬送入织造府。魏王豹死后,有一次汉王进入织造府,看到薄姬美貌,下诏把她收进后宫,一年多也没有得到宠幸。当初薄姬年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很亲密,三人立下誓约说:“谁先富贵不要把别人忘了。”后来管夫人、赵子儿都先后得到汉王宠幸。有一次汉王坐在河南宫的成皋台上,这两位美人谈起当初与薄姬的誓约而相互戏笑。汉王听到后,问她们缘故,两人把实情都告诉了汉王。汉王心中有些伤感,可怜薄姬,这天就召见她并与她同宿。薄姬说:“昨天夜里妾梦见苍龙盘据在我的腹上。”高祖说:“这是显贵的征兆,我来为你成全了吧。”一次同宿就生了男孩,这就是代王。此后薄姬就很少见到高祖了。
高祖去世后,对那些为高祖侍寝而得宠幸的妃子如戚夫人等人,吕太后非常气愤,就把她们都囚禁起来,不准出宫。而薄姬由于极少见高祖的缘故,得以出宫,跟随儿子到代国,成为代王太后。太后的弟弟薄昭也跟随到代国。
代王在位十七年,吕后去世。大臣商议立新君,都痛恨外戚吕氏势力强盛,都称赞薄氏仁德善良,所以迎回代王,立为孝文皇帝,薄太后改称号为皇太后,她的弟弟薄昭被封为轵(zhǐ,止)侯。
薄太后的母亲已在这以前死去,葬在栎(yùe,月)阳北边。这时才追尊薄太后的父亲为灵文侯,在会稽郡设置在三百户的园邑,长丞以下的人被派去侍奉看守陵墓,宗庙供奉祭品及祀典都依照规定的礼制进行。在栎阳北边也设置了灵文侯夫人陵园,所有礼仪都和灵文侯陵园一样。薄太后认为母家是魏王的后代,她的父母早逝,魏氏家族中有人侍奉薄太后很尽力,于是下令恢复魏氏家族地位,分别按照亲疏程度接受赏赐。薄氏家族中有一人被封侯。
薄太后比文帝去世晚两年,在景帝前元二年(前155)去世,葬在南陵。由于吕后在长陵与高祖合葬,所以她特为自己单独起建陵墓,靠近孝文帝的霸陵。
窦太后,赵国清河观津人。吕太后的时候窦姬由良家女子选入宫中服侍太后。后来太后把一宫女遣送出宫赐给各诸侯王,每王五人,窦姬就在这批宫女之中。窦姬家在清河,想到赵国离家较近,就请求主管遣送的宦官:“一定把我的名册放在去赵国的队伍里。”宦官把这件事忘了,错把她的名册放到去代国的队伍中了。名册上奏,诏令说可以,应该启程了。窦姬痛哭流涕,理怨那个宦官,不想去,强制她走,她才肯动身。到了代国,代王偏偏只宠爱窦姬,生下女儿叫嫖(piāo,飘),后来又生了两个男孩。
代王王后生了四个男孩子。在代王尚未入朝立为皇帝之前王后就死了,等到代王立为皇帝,王后所生的四个男孩子也接连病死。孝文帝即位几个月之后,公卿大臣请求立太子,窦姬的长子年龄最大,被立为太子。窦姬也被立为皇后,女儿刘嫖为长公主。第二年,立小儿子刘武为代王,不久又迁徙到梁国,这就是梁孝王。
窦皇后的双亲早已去世,葬在观津。这时薄太后就下诏有关官员,追尊窦皇后父亲为安成侯,母亲为安成夫人。下令清河设置二百户的园邑,由长丞侍奉看守,一切都按灵文园的做法。
窦皇后的哥哥窦长君,弟弟叫窦广国,字少君。少君四五岁的时候,家境贫穷,被人掠去后出卖,他家中不知他被卖在何处。又转卖了十几家,卖到宜阳。他为主人进山烧炭,晚上一百多人躺在山崖下睡觉,山崖崩塌,把睡在下边的人全都压死了,只有少君脱险,没有被压死。他自己算了一卦,断定他几天之内要被封侯,于是就从主人家去了长安。听说窦皇后是刚被封立的,她的家乡在观津,姓窦氏。广国离家时年龄虽小,也还知道县名和自家的姓,又曾和姐姐一起采桑,从树上掉下来,把这些事做为证据,上书陈述自己的经历。窦皇后把这件事告诉文帝,广国即被召见,问他,他详细说明了情况,果然不错。又问他还能用什么来验证,他回答说:“姐姐离开我西去的时候,和我在驿站宿舍里诀别,姐姐讨来米汤给我洗头,又要来食物给我吃,然后才离去。”于是窦后就拉住弟弟痛哭起来,涕泪纵横流下。左右侍从也都趴伏在地上哭泣,一起为皇后助哀。于是赏赐他很多田地、房屋和金钱,又分封与皇后同祖的窦氏兄弟,让他们迁居到长安。
绛侯周勃、将军灌婴等人说:“我们这些人不死,可是命都悬在窦氏兄弟二人的手里。这两个人出身低微,不能不给他们挑选师傅和宾客,否则,又会再次效法吕氏阴谋叛乱。”于是就挑选年长有德、品行端正的士人和他俩在一起。窦长君、少君从此成为谦逊礼让的君子,不敢倚仗他们的尊贵对人骄横傲慢。
窦皇后生病,双目失明。文帝宠幸邯郸慎夫人、尹姬,都没有有生子。孝文帝去世,孝景帝即位,封广国为章武侯。长君已先去世,就封他的儿子彭祖为南皮侯。吴、楚七国叛乱时,窦太后党兄弟的儿子窦婴,喜欢仗义行侠,就由他领兵平叛,因有战功被封为魏其( jī,机)侯。窦氏共有三人被封侯。
窦太后爱好黄帝、老子的学说,皇帝、太子以及所有窦氏子弟都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奉黄老的学术。
窦太后比景帝晚六年去世,她与文帝合葬在霸陵。遗下诏书把东宫的金钱财物全部赐给长公主刘嫖。
王太后,槐里人,母亲叫臧儿。臧儿是原来的燕王臧荼的孙女。臧儿先嫁给槐里王仲为妻,生个儿子名叫信,还有两个女儿。后来王仲死了,臧儿又改嫁给长陵田氏,生了儿子田(fé,焚)、田胜。臧儿的长女嫁给金王孙为妻,生了一个女儿,臧儿为子女算封,结果说她的两个女儿都该是贵人。因为她想要倚仗两个女儿,就把女儿从金氏家中强行接回。金氏很愤怒,不肯和妻子断绝,臧儿就把女儿送进太子宫中。太子很宠爱她,生了三女一男。当男孩还在胎孕的时候,王美人梦见太阳投入她的怀中。她把这个梦告诉太子,太子说:“这是大贵的征兆。”还没降生时孝文帝就去世了,孝景帝即位后,王夫人生下这个男孩。
先前臧儿又把她的小女儿儿姁送进宫中,儿姁生了四个男孩。
景帝做太子的时候,薄太后选了一个薄氏的女儿做他的妃子。到景帝即位,这个妃子就被立为薄皇后。皇后没有生子,不爱宠爱。薄太后一去世,薄皇后就被废了。
景帝的长子刘荣,他的母亲是栗姬。栗姬是齐人。刘荣被立为太子。长公主刘嫖有个女儿,想给太子做妃子。栗姬好嫉妒,景帝的几位美人都是靠长公主而见到景帝的,她们得到的尊贵和宠爱都超过了栗姬,栗姬天天怨怒,为此就谢绝了长公主的要求,不应允亲事。长公主想把女儿给王夫人的儿子,王夫人就答应了。长公主为这件事生气,就常常在景帝面前讲栗姬的坏话说:“栗姬和各位贵夫人及宠姬聚会,常常让侍从在他们背后吐口水诅咒,施用妖邪惑人的道术。”景帝因此恼恨栗姬。
景帝曾有一次身体不好,心中不乐,就把被封王的儿子们都托付给栗姬,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们。”栗姬生气,不肯答应,并且出言不逊。景帝很气愤,怀恨在心而没有发作。
长公主天天称赞王夫人儿子的优点,景帝也认为他德才兼备,又有从前他母亲梦日入怀的祥兆,主意还没定下来。王夫人知道景帝怨恨栗姬,趁他怒气未消,暗中派人催促大臣奏请立栗姬为皇后。一次朝会大行官奏事完了,又说:“‘儿子因母亲而尊贵,母亲因儿子而尊贵’,如今太子的母亲还没有封号,应当立为皇后。”景帝发怒说:“这是你应该讲的话吗!”结果竟论罪处死了大行官,并废了太子,改封他为临江王。栗姬更加怨恨,不能再见到景帝,不久,因忧伤而死。王夫人终于被立为皇后,他的儿子立为太子,皇后的哥哥王信被封为盖侯。
景帝去世,太子继位为皇帝。尊皇太后的母亲臧儿为平原君。封田蚡为武安侯,田胜为周阳侯。
景帝有十三个儿子,一个儿子做了皇帝,十二个儿子都封为王。儿姁早逝,她的四个儿子也都封为王。王太后的长女封号是平阳公主,次女是南宫公主,三女是林虑(lú,卢)公主。
盖侯王信好饮酒。田蚡、田胜贪婪,善用文辞巧辩。王仲早死,葬在槐里,追尊为共侯,设置了二百户的园邑。等到平原君去世,跟田氏一起葬在长陵,设置的陵园同共侯陵园一样。王太后比孝景帝晚死年十六年,在元朔四年(前125)去世,与景帝合葬在阳陵。王太后家共有三人被封侯。
卫皇后字子夫,生在微贱之家。大概她家号称卫氏,在平阳侯封地以内。子夫是平阳公主的歌姬。武帝新即位,几年没有儿子。平阳公主挑选了十几个良家女子,装饰起来留在家里。武帝在霸上参加除灾求福的礼仪回来,顺便到平阳公主家。公主让侍奉的美人都出来见武帝,武帝都不喜欢。饮酒之后,歌姬进来,武帝看见后,唯独喜欢卫子夫。这天,武帝起身换衣服,子夫在皇帝的衣车中侍奉,得到亲幸。武帝回到座位上,特别高兴,赐给平阳公主黄金千斤。公主趁机奏请把卫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车后,平阳公主抚着她的背说:“走吧,好好吃饭,努力吧!如果尊贵了,别把我忘了。”子夫入宫一年多,竟然没有再得亲幸。武帝把不中用的宫人挑出来,让她们出宫回家。卫子夫因而得见武帝,她哭泣着请求出宫。皇上怜爱她,再次亲幸,于是有了身孕,一天比一天更受尊宠。武帝召见她的哥哥卫长君和弟弟卫青任侍中。子夫后来大得亲幸,倍受宠爱,共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据。
当初,皇上做太子的时候,娶了长公主的女儿做妃子,他即位为皇帝,妃子就立为皇后,姓陈氏,没有生子。皇上能够继承帝位,大长公主出力不小,因此陈皇后骄横高傲。听说卫子夫大受亲幸,非常气愤,好几次几乎要死。皇上也更加生气。陈皇后施用妇人惑人的邪术,武帝对此事颇有觉察,于是就废了陈皇后,立卫子夫为皇后。
陈皇后的母亲大长公主是景帝的姐姐,多次责备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说:“皇帝没有我就不能即位,过后竟抛弃了我的女儿,怎么这样不自爱而忘了呢!”平阳公主说道:“是没有儿子的缘故才废的。”陈皇后渴求得子,求医生花费的钱有九千万之多,然而终于未能生子。
卫子夫立为皇后的时候,卫长君已先死了,就让卫青为将军,因抗击胡人胡功,封他为长平侯。他的三个儿子还在襁褓之中,也都被封为列侯。至于卫皇后所说的姐姐卫少儿,她生的儿子霍去病,因有战功被封为冠军侯,号称骠骑将军。卫青号称大将军。卫皇后的儿子刘据被立为太子。卫氏的亲族以军功起家,有五人被封侯。
到卫皇后姿色衰老了,赵国的王夫人受宠幸,有儿子,被封为齐王。
王夫人早逝。中山李夫人受宠,生了一个儿子,被封为昌邑王。
李夫人早逝,她的哥哥李延年因精于音律而得宠,封为协律官。所谓协律,就是从前的歌舞艺人。他们兄弟都因犯淫乱后宫罪而被灭族。当时她的长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正在征讨大宛,没有被杀,回到长安,皇上已经诛灭了李氏,后来又怜悯他这一家,才把他封为海西侯。
别的皇妃还有两个儿子是燕王、广陵王。他们的母亲不受宠爱,因忧伤而死。
到李夫人去世后,又有尹婕(jié,杰)妤(yú,于)之流交替受宠,然而她们都是以歌女的身份得见武帝,不是有封地的王侯之家的女子,不应该和皇帝匹配。
褚先生说:我任郎官的时候,问过熟习汉家旧事的锺离生。据他说:王太后在民间时所生的一个女儿,父亲是金王孙。王孙已经死了,景帝去世后,武帝即位,只有王太后还在。韩王孙名叫嫣的人平时受到武帝的宠爱,他趁机会谈起太后有个女儿在长陵。武帝说:“怎么不早说!”于是派人先去看一看,正好在家。武帝就亲自前去迎接她。路上清道禁行,先驱警卫的骑兵出横城门,武帝乘坐的车飞驰到长陵。在小市的西边进入里巷,里门关闭着,用力打开门,武帝乘的车一直进入里中,到达金氏门外才停下来,马上派武装骑兵包围这座宅院,为的是她如果逃跑,亲自来接也接不着了。随即派左右群臣进去呼喊寻找。
金氏家里人人惊恐,金女躲藏在内室的床下。找到后扶着她出门,让她拜见皇上。武帝下车哭着说:“哎呀!大姐,怎么藏得这么深哪!”下令副车载上她,掉转车子飞驰回城,直入长乐宫。武帝在行车途中就诏令看守宫门的人把自己的名帖向太后通报,车一到就去拜见太后。太后说:“皇上疲倦了,从哪里来呀?”武帝说:“今天到长陵找到了我的姐姐,和她一起来了。”回过头来对姐姐说:“拜见太后!”太后说:“你是我那个女儿吗?”回答说:“是呀。”太后落泪哭泣,女儿也伏在地上哭泣。武帝捧着酒到跟前来为太后和姐姐祝贺,拿出一千万钱,三百名奴婢,一百顷公田,上等宅第,赐给姐姐。太后道谢说:“让皇上破费了。”于是又召来平阳公主、南宫公主和林虑公主三人都来拜见姐姐,给她的封号是修成君。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号为修成子仲,女儿做了诸侯王的王后。这两个孩子不出于刘氏,因此太后怜爱他们。修成子仲骄横放纵,常常欺凌压迫官吏和百姓,人们都为此而忧虑苦恼。
卫子夫立为皇后之后,她的弟弟卫青字仲卿,以大将军的职位被封为长平侯。他有四个儿子,长子卫伉是准备继承爵位的世子,他曾任皇帝侍从官侍中,尊贵受宠。卫伉的三个弟弟都被封侯,各给封地一千三百户,一个叫阴安侯,一个叫发干(阴平)侯,一个叫宜春侯,他们的富贵震动天下。天下流传这样一首歌谣:“生儿不必太高兴,生女莫把怒气发,难道没有看到卫子夫霸天下!”
当时平阳公主守寡,应该选一位列侯做她的丈夫。公主和左右侍从议论长安城里的列侯谁可以做她的丈夫,都说大将军卫青可以。公主笑着说:“这是从我们家出去的人,我常常让他骑马跟随我出入,怎能让他做我的丈夫呢?”左右侍从们说:“如今大将军的姐姐是皇后,她的三个儿子都封侯了,富贵震动天下,公主怎么倒把他看轻了呢?”于是公主才同意了。把此事告诉皇后,皇后让禀告武帝,武帝就诏令卫将军做平阳公主的丈夫。
褚先生说:“丈夫可以像龙那样变化。书传上面说:“蛇变成龙,不会改变它的花纹;家变成了国,不会改变它的姓氏。”丈夫在富贵的时候,有多少污点都可以被掩盖消除,变得光彩荣耀,贫贱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牵累他呢!
武帝时,宠爱过夫人尹婕妤。邢夫人官号(xíng,型)娥,人们都叫她“何”。何的品级相当于俸禄中二千石的官,容华的品级相当于列侯。曾有人从婕妤升为皇后。
尹夫人与邢夫人同时被亲幸,武帝有诏令两人不能相见。有一次尹夫人亲自请求武帝,希望能看见邢夫人,武帝答应了。就让另一位夫人修饰起来,跟随的侍从有几十人,假冒邢夫人来到面前。尹夫人走上前去见她,说:“这不是邢夫人人。”武帝说:“为什么这样讲呢?”尹夫人回答说:“看她的身段相貌姿态,不足以匹配皇上。”于是武帝就下令让邢夫人穿上旧衣服,单独前来。尹夫人远远看见她就说:“这才是直的。”于是就低头哭泣,自己伤心不如邢夫人。谚语说:“美女进屋,就是丑女的仇人。”
褚先生说:洗澡不必非到江海去,主要是能除去污垢;骑马不必是有名的骏马,主要是善于奔跑;士人不必都要超出世上一般人,主要是应懂得道理;女子不必是出身高贵,主要是应贞洁美好。书传上面说:“女子不论美丑,一进家室就会被人嫉妒;士人不论贤与不贤,一入朝廷就会被人嫉妒。”美女是丑女的仇人,难道不对吗!
鉤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得到武帝宠幸,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昭帝。武帝七十岁的时候才生昭帝。昭帝即位时刚刚五岁。
卫太子被废以后,没有重新立太子。而燕王刘旦上书,愿意回到京城入宫任警卫之职。武帝生气,立刻在北阙把燕王使者问斩。
皇上住在甘泉宫,召画工画了一幅周公背负成王的画图。于是左右群臣知道武帝想要立小儿子为太子。过了几天,武帝谴责鉤弋夫人。夫人摘下民簪耳饰等叩头请罪。武帝说:“把她拉走,送到掖庭狱!”夫人回过头来看着,武帝说:“快走,你活不成了!”夫人死在云阳宫。死的时候暴风刮得尘土飞扬,百姓也都很悲伤。使者夜里拉着棺材去埋葬,在埋葬的地方做了标志。
事后,武帝闲时问左右说:“人们都说些什么?”左右回答说:“人们说就要立她的儿子了,为什么要除掉他的母亲呢?”武帝说:“是的。这不是小孩子们和愚人所能理解的。古时候国家所以出乱子,就是由于君主年少,而他的母亲正在壮年。女子独居,骄横傲慢,淫乱放纵,没有人能禁止。你们没有听说过吕后的事吗?”因此,所有为武帝生过孩子的,无论是男是女,他们的母亲没有不被谴责处死的,难道能说这就不是圣贤了吗?这样明确的远见,为后世深思熟虑,本来就不是那些见闻浅陋的愚儒所能达到的。谥号为“武”,难道是虚名吗!
【原文】【注解】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①,非独内德茂也②,盖亦有外戚之助焉③。夏之兴也以涂山④,而桀之放也以末喜⑤。殷之兴也以有娀⑥,纣之杀也嬖妲己⑦。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⑧,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⑨。故《易》基《乾》《坤》⑩,《诗》始《关雎》(11),《书》美釐降(12),《春秋》讥不亲迎(13)。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14)。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15)。夫乐调而四时和(16),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17),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18),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不乎!即欢合矣(19),或不能成子姓(20);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终(21):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22),恶能识乎性命哉(23)?
①受命帝王:受命于天的帝王,这里指开国创业的君主。继体:继位。守文:遵守成法。 ②茂:美好。 ③外戚:指皇帝之母及后妃的亲族。 ④涂山:古国(部落)名。这里指涂山氏女。传说禹娶涂山氏之女炎妻,生启,启建立夏朝。 ⑤放:放逐。夏桀暴虐,宠爱末喜,商汤灭夏,桀被流放于南方。 ⑥娀(sōng,松):远古氏族名。这里指有娀氏之女简狄。神话传话,简狄吞燕卵有孕,生契,为商的始祖。 ⑦嬖:宠爱。商纣王宠爱妲己,荒淫暴虐,周武王伐纣,商军倒戈,纣自焚于鹿台。 ⑧姜原:周始祖后稷之母。原,或作“嫄”。大任:周文王之母。大,同“太”。 ⑨禽:同“擒”。西周幽王宠爱褒姒,荒淫昏乱,申侯联合犬戎攻周,幽王逃至骊山被杀,褒姒被俘。西周亡。 ⑩《易》:《易经》。《乾》《坤》:《易经》六十四封的头两封。乾为阳,坤为阴,乾坤象征天地,又象征君臣、父母、夫妻等。所以《乾》《坤》两封是《经》诸封的基础。 (11)《诗》:《诗经》。《关雎》:《诗经》的第一篇诗。《毛诗序》认为,这首诗是赞美后妃之德的。 (12)《书》:《书经》,又称《尚书》。釐降:下嫁。这句指的是,尧听说舜有贤德,就把两个女儿下嫁给他为妻。 (13)《春秋》讥不亲迎:按古代婚礼规定,不论贵族平民,在迎亲时夫婿都应亲自到女家迎娶新娘。鲁隐公二年(前721),国大夫裂到鲁国为其国君迎娶鲁隐公之女。《春秋》的记载是“纪裂来逆女”。《公羊传》认为《春秋》这样记载是“讥始不亲迎也”。逆,迎接。 (14)人道:社会的伦理等级关系。 (15)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 (16)调:和谐。古人认为音乐与自然和社会现象有密切的关系,所以这里说“乐调而四时和”。 (17)人能弘道:此语出自《论语·卫灵公》。仅,扩大:道,这里指人伦之道。 (18)妃(pèi,配)匹:配偶。妃,通“配”。 (19)欢合:夫妇的欢爱。 (20)成:成熟,收获,引申为繁育。子姓:子孙。 (21)要:求,取。终:结局,归宿。 (22)幽明:阴阳。 (23)恶:哪里,怎么。性命:人的性和天命。
太史公曰:秦以前尚略矣,其详靡得而记焉①。汉兴,吕娥姁为高祖正后②,男为太子。及晚节色衰爱驰,而戚夫人有宠,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③。及高祖崩,吕后夷戚氏④,诛赵王⑤,而高祖珀宫唯独无宠疏远者得无恙。
吕后长女为宣平侯张敖妻,敖女为孝惠皇后。吕太后以重亲故⑥,欲其生子万方⑦,终无子,诈取后宫人子炎子。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⑧。于是贵外家,王诸品以为辅⑨,而以吕禄女为少帝后,欲连固根牢甚,然无益也。
高后崩,合葬长陵。禄、产等惧诛,谋作乱。大臣征之,天诱其统⑩,卒灭吕氏。唯独置孝惠皇后居北宫。迎立代王,是为孝文帝,奉汉宗庙(11)。此岂非天邪?非天命熟能当之?
①靡:不,没有。 ②娥姁(xū,须):吕后的字。 ③几:几乎。④夷:削除,消灭。 ⑤赵王:即如意。 ⑥重亲:亲上加亲。 ⑦万方:千方百计。 ⑧继嗣:继承人。 ⑨王:封王。诸吕:吕后母家的子弟。 ⑩诱:引导。统:世代相继的系统。这里指刘邦所开创的汉朝皇统。 (11)奉:供奉。宗庙:古代帝王祭祀祖先的地方。
薄太后,父吴人,姓薄氏,秦时与故魏王宗家女魏媪通①,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阴,因葬焉。
及诸侯畔秦②,魏貌立为魏王,而魏媪内其女于魏宫③。媪之许负所相④,相薄姬,云当生天子。是时项羽方与汉王相距荥阳⑤,天下未有所定。豹禄与汉击楚,及闻许负言,心独喜,因背汉而畔,中立更与楚连和。汉使曹参等击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⑥。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色,诏内后宫,岁余不得幸⑦。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儿先幸汉王。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⑧,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⑨。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⑩。”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汝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希见高祖(11)。
①宗家:同宗家族。通:通奸。 ②畔:通“叛”。 ③内:同“纳”。送入。 ④许负:姓许的老妇。负,老妇的别称。 ⑤距:通“拒”。抵御。 ⑥输:送。织室:汉代掌管皇室丝帛织造的官府,设在未央宫。 ⑦幸:古代称帝王亲临或爱帝王宠爱为幸。这是特指与帝王同房。 ⑧这句中的河南、成皋都是地名,不是建筑物的专名。 ⑨具:全部。 ⑩据:盘据。 (11)希:同“稀”。
高祖崩,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①,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故,得出,从子之代,为代王太后。太后弟薄昭从如代②。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③,皆称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号曰皇太后,弟薄昭封为轵侯。
薄太后母亦前死,葬栎阳北。于是乃追尊薄父为灵文侯,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④,长丞已下吏奉守冢⑤,寝庙上食祠如法⑥。而栎阳北亦置灵文侯夫人园,如灵文侯园仪⑦。薄太后以为母家魏王后,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后诸魏有力者,于是召复魏氏,(及尊)赏赐各以亲疏受之⑧。薄氏侯者凡一人。
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⑨,葬南陵⑩。以吕后会葬长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11)。
①幽:囚禁。 ②如:到……去。 ③疾:恨。强:强暴,强横。 ④园邑:汉代为守护陵园设置的县邑。 ⑤冢:坟墓。 ⑥寝庙:故代宗庙的正殿曰庙,后殿曰寝,合称寝庙。上食:供奉祭品。如法:依照礼法。 ⑦如……仪:依照……的礼仪制度。 ⑧受:同“授”。 ⑨景帝前二年:即景帝前元二年(前155)。景帝在位期音曾两次改元,由于当时还没有建立年号制度,所以史家记事就称前元、中元、后元,或简称前、中、后。 ⑩南陵:薄太后陵墓名。 (11)霸陵:汉文帝陵墓名。
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①。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②。”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③。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④。其明年,立少子武为代王,已而又徙梁,是为梁孝王。
窦皇后亲蚤卒⑤,葬观津。于是薄太后及诏有司⑥,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比灵文园法。
①子:古代“子”兼指男女。 ②籍:名册。 ③更(阴平):交替,接连。 ④长公主:汉朝制度,皇帝的姊妹为长公主。嫖这时是文帝的女儿,似不应有此称号。 ⑤亲:指父母双亲。 ⑥有司:主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
窦皇后兄窦长君,弟曰窦广园,字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①,其家不知其处。传十余家②,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寒)[暮]卧岸下百余人③,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自卜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长安。闻窦皇后亲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小,识其县名及姓,又常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④,上书自陈。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复问他何以为验⑤?对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⑥,丐沐沐我⑦,请食饭我⑧,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赐田宅金钱,封公昆弟⑨,家于长安。
①略卖:劫掠出卖。略,通“掠”。 ②传:通“转”。转移,辗转。 ③岸:山崖。 ④符信:赁证。 ⑤他:其他。 ⑥决:别离。传舍:驿站中的宿舍。传,驿站。 ⑦沐:洗米水。后“沐”字的意思是洗头。 ⑧请食:要来食物。饭我:给我吃。 ⑨公昆弟:同祖的兄弟。
绛侯、灌将军等曰①:“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②。两人所出微③,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④,又复效吕氏大事也⑤。”于是乃选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窦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子。孝文帝崩,孝景帝立,乃封广国为章武侯。长君前死,封其子彭祖为南皮侯。吴楚反时,窦太后从昆弟子窦婴,任侠自喜⑥,将兵以军功为魏其侯。窦氏凡三人为侯。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⑦,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⑧,尊其术。
窦太后后孝景帝六岁(建元六年)崩,合葬霸陵。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
①绛侯:周勃。灌将军:灌婴。 ②县(xuán,玄):同“悬”。 ③所出:出身。 ④师傅:师与傅的合称,都是辅佐或教导太子或皇子的官职。窦氏兄弟因是皇后至亲,所以也要给他们选择师傅。 ⑤大事:这里指夺取权位。 ⑥任侠:仗义行侠。 ⑦黄帝、老子言:汉初盛行黄老之学,主要是提倡道家思想中的清静无为。 ⑧《黄帝》:指假讬黄帝之名的一些蓍作,多成书于战国时。
王太后,愧里人,母曰臧儿。臧儿者,故燕王臧荼孙也。臧儿嫁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与两女。而仲死,臧儿更嫁长陵田氏①,生男蚡、胜。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之②,曰两女皆当贵。因欲奇两女③,乃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予决,乃内之太子宫。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④。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
先是臧儿又入其少女儿姁⑤,儿姁生四男。
景帝为太子时,薄太后以薄氏女为妃。及景帝立,立妃曰薄皇后。皇后毋子。毋宠。薄太后崩,废薄皇后。
①更嫁:改嫁。 ②筮(shì,士):古代占卜方法的一种,用蓍(shī,师)草。常与卜合称卜筮。 ③奇:通“倚”。倚仗。《汉书·外戚传上》“奇”作“倚”。 ④美人:汉代嫔妃的称号之一。 ⑤儿姁:臧儿少女的名字。
景帝长男荣,其母栗姬。栗姬,齐人也。立荣为太子。长公嫖有女,欲予为妃。栗姬妒,而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得贵幸,皆过栗姬,栗姬日怨怒,谢长公主①,不许。长公主欲予王夫人,王夫人许之。长公主怒,而日谗栗姬短于景帝曰:“栗姬与诸贵人幸姬会,常使侍者祝唾其背②,挟邪媚道③。”景帝以故望之④。
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⑤,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⑥,心嗛之而未发也⑦。长公主日誉王夫人男之美,景帝亦贤之,又有曩者所梦日符⑧,计未有所定。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⑨。大行奏事毕,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⑩,今太子母无号,宜立为皇后。”景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11)!”遂案诛大行(12),而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根,不得见,以忧死。卒立王夫人为皇后,其男为太子,封皇后兄信为盖侯。
①谢:推辞,拒绝。 ②祝(zhòu,宙):诅咒。 ③媚道:迷惑人的道术。 ④望:怨恨。 ⑤属:托付。 ⑥恚:怨恨,怒。 ⑦嗛(xián,闲):不恨。 ⑧曩:从前。符:吉祥的征兆。 ⑨趣:通“促”。催促。 ⑩这两句出自《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 (11)而:你。 (12)案:审判后定出结论称为案。
景帝崩,太子袭号为皇帝。尊皇太后母臧儿为平原君。封田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景帝十三男,一男为帝,十二男皆为王①。而儿姁早卒,其四子皆为王。王太后长女号曰平阳公主,次为南宫公主,次为林虑公主。
盖侯信好酒。田蚡、胜贪,巧于文辞。王仲蚤死,葬槐里,追尊为共侯,置园邑二百家。及平原君卒,从田氏葬长陵,置园比共侯园。而王太后后孝景帝十六岁,以元朔四年崩②,合葬阳陵③。王太后家凡三人为侯。
①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十三男”应为“十四男”,“十二男”应为“十三男”。 ②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始于前128年,止于前123年。 ③阳陵:汉景帝陵墓名。
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盖其家号曰卫氏①,出平阳侯邑②。子夫为平阳主讴者③。武帝初即位,数岁无子。平阳主求诸良家子女十余人,饰置家。武帝祓霸上还④,因过平阳主⑤。主见所侍美人⑥,上弗说⑦。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⑧,得幸。上还坐,欢甚,赐平阳主金千斤。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⑨:“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无相忘。”入宫岁余,竟不复幸。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归之。卫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遂有身⑩,尊宠日隆。召其兄卫长君弟青为侍中。而子夫后大幸,有宠,凡生三女一男。男名据。
①据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之父郑季,在平阳侯家任职,与侯妾卫媪私通,生卫青,因而冒称卫氏。参见该传。 ②平阳侯:《集解》引徐广曰:“平阳侯曹寿尚平阳公主。”据卷五十四《曹相国世家》载,曹参封为平阳侯,其子孙五世承袭封爵,尚平阳公主的是其曾孙曹时。 ③平阳主:即平阳公主,武帝之姐。因其夫为平阳侯,故称平阳公主。讴者:歌姬。 ④祓:古代除灾求福的仪式。古代民俗,三月第一个已日,人们都到水滨去洗濯污垢,称为祓禊。 ⑤过:顺路看望。 ⑥见:使……拜见。 ⑦说:同“悦”。 ⑧尚衣轩:尚衣,主管皇帝衣服的官;轩,车。 ⑨拊:抚摸。 ⑩有身:怀孕。
初,上为太子时,娶长公主女为妃。立为帝,妃立为皇后,姓陈氏①,无子。上之得为嗣,大长公主有力焉②,以故陈皇后骄贵。闻卫子夫大幸,恚,几死者数矣。上愈怒。陈皇后挟妇人媚道,其事颇觉,于是废陈皇后③,而立卫子夫为皇后。
陈皇后母大长公主,景帝姊也。数让武帝姊平阳公主曰④:“帝非我不得立,已而弃捐吾女,壹何不自喜而倍本乎⑤!”平阳公主曰:“用无子故废耳。”陈皇后求子,与医钱凡九千万,然竟无子。
卫子夫已立为皇后,先是卫长君死,乃以卫青为将军,击胡有功⑥,封为长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皆封为列侯。及卫皇后所谓姊卫少儿,少儿生子霍去病,以军功封冠军侯,号骠骑将军。青号大将军⑦。立卫皇后子据为太子。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⑧,五人为侯。
①陈皇后曾祖陈婴,封堂邑侯。其父陈午,尚长公主嫖,生陈后。 ②大长公主:汉制,皇帝之姑母称大长公主。景帝时,其姐刘嫖为长公主。武帝时,刘嫖已是其姑母,故称大长公主。 ③废陈皇后:《汉书·外戚传》记载,陈皇后让女子楚服等为其咒诅他人,被发觉后,楚服被处死,诛连三百多人,陈皇后被废居长门宫。 ④让:责备。 ⑤壹何:为何,怎么。表示反问,语气较生。倍:通“背”。 ⑥胡:匈奴。 ⑦卫青、霍去病军功及封侯事,详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 ⑧枝属:亲族。
及卫后色衰,赵之王夫人幸,有子,为齐五。
王夫人蚤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宠,有男一人,为昌邑王。
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处以音幸,号协律①。协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②,族③。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④。
他姬子二人为燕王、广陵王。其母无宠,以忧死。
及李夫人卒,则有尹婕妤之属,更有宠⑤。然皆以倡见,非王侯有土之士女⑥,不可以配人主也。
①协律:官名。 ②坐奸:因犯奸淫罪。据卷一百二十五《佞幸列传》载,李延年与其弟淫乱后宫,被诛灭。参见该传。又《汉书·外戚传》、《汉书·佞幸传》只记载延年弟淫乱后宫,延年被诛连。 ③族:灭族。 ④封为海西侯: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李广利是因伐大宛有功而被封侯,并非汉武帝怜其家而封之。 ⑤更:交替。 ⑥土:封地。
褚先生曰①:臣为郎时②,问习汉家故事者钟离生③。曰:王太后在民间时所生(子)[一]女者,父为金王孙。王孙已死,景帝崩后,武帝已立,王太后独在。而韩王孙名嫣素得幸武帝,承间白言太后有女在长陵也④。武帝曰:“何不蚤言!”乃使使往先视之,在其家。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跸道⑤,先驱旄骑出横城门⑥,乘舆驰至长陵⑦。当小市西入里⑧,里门闭,暴开门,乘舆直入此里,通至金氏门外止,使武骑围其宅,为其亡走,身自往取不得也。即使左右群臣入呼求之。家人惊恐,女亡匿内中床下。扶持出门,令拜渴。武帝下车泣曰:“哄嚄⑨!大姊,何藏之深也!”诏副车载之⑩,回车驰还,而直入长乐宫(11)。行诏门著引籍(12),通到谒太后。太后曰:“帝倦矣,何从来?”帝曰:“今者至长陵得臣姊,与俱来。”顾曰:“谒太后!”太后曰:“女某邪?”曰:“是也。”太后为下泣,女亦伏地泣。武帝奉酒前为寿,奉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13),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焉。”于是召平阳主、南宫主、林虑主三人俱来谒见姊,因号曰修成君。有子男一人,女一人。男号为修成子仲,女为诸侯王王后(14)。此二子非刘氏,以故太后怜之。修成子仲骄恣(15),陵折吏民(16),皆患苦之。
①褚先生:名少孙。他为《史记》中的若干篇写了续补文字,后人把这些续补附于《史记》书中,文前大都冠以“褚先生曰”。 ②郎:官名。 ③故事:旧事。 ④承间:趁机。承,通“乘”。 ⑤跸道:古代帝王出行时,禁行人,清道路,称为“跸道”或“跸路”。 ⑥旄骑(jì,计):古代皇帝仪仗中警卫先驱的骑兵。横(guāng,光)城门:汉代长安城北面西头的城门。 ⑦乘舆:皇帝或诸侯乘坐的车子。 ⑧小市:小街市,小市场。里:古代二十五家为一里。古代聚族而居为里,里有里门。 ⑨嚄(huò,或):表示惊愕的象声词。 ⑩副车:皇帝的侍从车辆。 (11)长乐宫:西汉宫殿名。汉初为朝会之所,后为太后所居。 (12)行:路上。引籍:引入和门籍。汉朝制度,出入宫门要通过引入并核对门籍。引入即门使。门籍即出入宫门的人员的名册,在竹片上写下姓名、年龄、相貌等,悬于宫门,以备核查。 (13)甲第:最好的住宅。第,府第,宅第。 (14)《集解》引徐广说,修成君之女嫁淮南王太子为妃,并不是王后。 (15)恣:放纵。 (16)陵折:欺凌压迫。陵,通“凌”。
卫子夫立为皇后,后弟卫青字仲卿,以大将军封为长平侯。四子,长子伉为侯世子①,侯世子常侍中②,贵幸。其三弟皆封为侯,各千三百户,一曰阴安侯,二曰发干侯,三曰宜春侯,贵震天下。天下歌之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③!”
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奈何用为夫乎?”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主何以易之乎④?”于是主乃许之。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诏卫将军尚平阳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龙变。《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⑤;家化为国,不变其姓。”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
①世子:帝王与诸侯的嫡长子。 ②常:通“尝”。曾经。 ③汉代古韵,“下”与“怒”同韵。 ④易:轻视。 ⑤文:同“纹”。
武帝时,幸夫人尹婕妤。邢夫人号娥①,众人谓之“何”。何秩比中二千石,容华秩比二千石,婕妤秩比列侯②。常从婕妤迁为皇后。
尹夫人与邢夫人同时并幸,有诏不得相见。尹夫人自请武帝,愿望见邢夫人,帝许之。即令他夫人饰,从御者数十人,为邢夫人来前③。尹夫人前见之,曰:“此非邢夫人身也。”帝曰:“何以言之?”对曰:“视其身貌形状,不足以当人主矣。”于是帝乃诏使邢夫人衣故衣,独身来前。尹夫人望见之,曰:“此真是也。”于是乃低头俛而泣④,自痛其不如也。谚曰:“美女入室,恶女之仇。”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⑤;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世⑥,要之知道;女不必贵种,要之贞好。《传》曰:“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⑦,入朝见嫉。”⑧美女者,恶女之仇。岂不然哉!
①(xíng,形)娥:汉代宫中女官名。 ②何……比列侯:这三句是说明宫中女官的品级。汉制,官吏按俸禄多少分为若干等级。秩,官吏的俸禄或品级;中(zhòng,众)二千石(shí,时),月俸一百八十斛;二千石,月俸一百二十斛,汉代郡守属这一品级,故“二千石”常作郡守的代称;容华,女官名。 ③为:做,装做。 ④俛(fǔ,府):同“俯”。屈身。 ⑤要:主要,重要。 ⑥贤世:贤于世,贤,胜过。 ⑦不肖:不贤,不成材。 ⑧上数语出自卷一百五《扁鹊苍公列传》。
鉤弋夫人姓赵氏①,河间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②。昭帝立时,年五岁耳。卫太子废后③,未复立太子。而燕王旦上书,愿归国入宿卫④。武帝怒,立斩其使者于北阙⑤。
上居甘泉宫⑥,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⑦。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鉤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⑧。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⑨!”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⑩!”夫人死云阳宫(11)。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12)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13)。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14),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
①鉤弋夫人:因居鉤弋宫而得此称号。 ②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据《汉书》载,昭帝生于太始三年(前94),这一年武帝应为六十三岁。下文昭帝立时,按《汉书》所记,应为八岁。 ③卫太子废:卫太子即太子刘据,为卫皇后所生,故称。据《汉书》记载,征和二年(前91),武帝近臣江充挟嫌诬告太子刘据用巫术诅咒武帝。太子怒而发兵杀江充。武帝派人追捕太子,太子兵败自杀。由此而牵连被诛杀者达万人之多,为武帝时之大案。史称“巫蛊之祸”。见《汉书》:《武帝纪》、《江充传》。 ④国:国都。入:入宿。宿卫:值宿护卫。“愿归国入宿卫”是燕王旦的委婉之辞,他的目的是想做太子,所以下边说“武帝怒”。 ⑤北阙:皇宫北面的门楼。 ⑥甘泉宫:秦始皇始建,汉武帝扩建完成的一座宫殿,又名云阳宫。故址在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 ⑦周公负成王:周公名旦,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灭商后两年去世,其子继位为成王。成王年幼,其叔父周公摄政。负,背着。 ⑧珥(ěr,耳):耳饰。 ⑨掖庭:原名永巷,是囚禁妃嫔宫女的地方。汉武帝时改为掖庭,并设狱,称掖庭狱。 ⑩女:同“汝”。 (11)云阳宫:即甘泉宫。 (12)封建:筑坟。识(zhì,志):通“志”。标志,做志。 (13)儿曹:儿辈,孩子们。 (14)骄蹇(jiǎn,俭):骄横不顺从。
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李克刚 戴孟姣 译注
【译文】
楚元王刘交,是高祖的同母小弟,字游。
高祖兄弟四人,大哥名伯,伯早就死了。当初高祖微贱的时候,曾经为了躲避难事,常常和宾客路过大嫂家去吃饭。大嫂讨厌小叔,小叔和宾客来家时,大嫂假装羹汤已吃完,用勺子刮锅,宾客因此离去。过后看锅里还有羹汤,高祖从此怨恨大嫂。等到高祖当了皇帝,分封兄弟,唯独不封大哥的儿子。太上皇为孙子说情,高祖说:“我不是忘记封他,因为他的母亲太不像长辈了。”于是才封她的儿子信为羹颉侯。封二哥仲为代王。
高祖六年,在陈县逮捕楚王韩信以后,就封小弟交为楚王,定都彭城。交在位二十三年去世,儿子夷王郢继位。夷王在位四年去世,儿子王戊继位。
王戊即位二十年,冬天,因在为薄太后服丧期间犯了私奸罪,削去东海郡封地。第二年春天,戊和吴王合谋反叛,他的相国张尚、太傅赵夷吾谏阻,不听从。戊杀了张尚、赵夷吾,起兵和吴王向西攻打梁国,攻占了棘壁。行至昌邑南边,和汉将周亚夫接战。汉军截断了吴、楚军的粮道,士兵饥饿,吴王败走,楚王戊自杀,吴、楚军就投降了汉军。
汉军已经平定吴、楚叛乱,孝景帝想让德侯广的儿子继承吴国的王位,让元王的儿子礼继承楚国的王位。窦太后说:“吴王,是老一辈人,理应为宗室效忠从善。如今却带头率领七国叛乱,扰乱天下,为什么还要接续他的后代!”不允许立吴王的后代,只准许立楚王的后代。当时礼是汉朝的宗正,于是封礼为楚王,供奉元王的宗庙,这就是楚文王。
文王即位三年去世,儿子安王道继位。安王在位二十二年去世,儿子建王注继位。襄王在位十四年去世,儿子王纯继位。王纯继位后,地节二年,宦官上书告楚王谋反,楚王自杀,国号被废除,封地收归汉朝改为彭城郡。
赵王刘遂,他父亲在高祖的儿子中排行居中,名友,谥号为“幽”。幽王因为忧伤而死,所以谥号为“幽”。高后把吕禄封在赵地为王,一年而高后去世。大臣诛杀吕禄等吕氏家族,于是立幽王的儿子遂为赵王。
孝文帝即位二年,立遂的弟弟辟彊,割去赵国的河间郡为河间王,这就是文王。在位十三年去世,儿子哀王福继位。福一年去世,无子,绝后,国号被废除,封地收归汉朝。
遂已经为赵王二十六年,孝景帝的时候,因为犯有过失被晁错削去他的常山郡。吴、楚叛乱,赵王就和他们合谋起兵。他的相国建德、内史王悍谏阻,不听从。就烧死建德、王悍,发兵驻屯在赵国的西部边界,想等待吴军一起西进。并派人到北边的匈奴,想联合匈奴进攻汉朝。汉朝派曲周侯郦寄攻击赵国。赵王遂退回来,据守邯郸,对峙七个月,吴、楚军在梁国被打败,不能西进。匈奴听到这个消息,也停止发兵,不肯进入汉朝边界。栾布从打败齐国的前线返回来,就和郦寄合兵引水灌赵国的都城。赵的都城被水泡坏,赵王自杀,邯郸于是投降。赵幽王断绝了后代。
太史公说:国家将要兴起的时候,一定有吉祥的预兆,君子被重用,小人被斥退。国家将要灭亡的时候,贤人隐退,乱臣显贵。如果楚王戊不刑罚申公,听了他的话,赵王任用防与先生,哪会有篡杀的阴谋,遭天下人杀戮呢?贤人啊!贤人啊!不是本质贤能的君王,怎能任用你们呢?太重要啦!“国家的安危在于发出的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任用的大臣,”这话实在太对了。
【原文】【注解】
楚元王刘交者,高祖之同母少弟也①,字游。
高祖兄弟四人,长兄伯,伯蚤卒②。始高祖微时③,尝辟事④,时时与宾客过巨嫂食⑤。嫂厌叔,叔与客来,嫂详为羹尽⑥,枥釜⑦,宾客以故去。已而视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为帝,封昆弟⑧,而伯子独不封。太上皇以为言⑨,高祖曰:“某非忘封之地 ⑩,为其母不长者耳(11)。”于是乃封其子信为羹颉侯(12)。而王次兄仲於代(13)。
[注释]①《汉书》作同父,言同父,即言异母。②蚤:同“早”。 ③微:卑微,低下。④辟:同“避”,逃避。 ⑤巨嫂:长嫂,大嫂。巨,大。 ⑥详:通“佯”,假装。⑦枥釜:刮锅边出声。釜,锅。 ⑧昆弟:兄弟。 ⑨太上皇:皇帝的父亲称太上皇,这里指刘邦的父亲。 ⑩某:谦称。 (11)不长者:不象长辈的样子。 (12)羹颉侯:汉高祖七年封。羹颉,羹尽之意。(13)次兄:二哥,名喜,字仲。其子刘濞,后改封吴王。代:汉封国,在今河北省境,辖云中、雁门、代三郡五十三县,其都在今河北蔚县东北。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平定陈豨叛乱,立于恒(即后来的文帝)为代王,都中都(今山西平遥县西北)。
高祖六年①,已禽楚王韩信于陈②,乃以弟交为楚王,都彭城③。即位二十三年卒,子夷王郢立④。夷王四年卒,子王戊立。
[注释]①高祖六年:前201年。 ②禽:同“擒”。楚王韩信:即后来淮阴侯韩信。 ③彭城:县名。故城在今江苏省徐州市。 ④郢:《汉书》作郢客。
王戊立二十年,冬,坐为薄太后服私奸①,削东海郡②。春,戊与吴王合谋反③,其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谏,不听。戊杀尚、夷吾,起兵与吴西攻梁④,破棘壁⑤。至昌邑南⑥,与汉将周亚夫战⑦。汉绝吴、楚粮道,士卒饥,吴王走,楚王戊自杀,军遂降汉。
[注释]①坐:因犯……罪。薄太后:汉高祖之姬,汉文帝之母。服:服丧。 ②东海郡:治所在今山东省郯城县北。辖境相当今山东费县、临沂、江苏赣榆以南,山东枣庄市、江苏邳县以东和江苏宿迁、灌南以北地区。 ③吴王:刘濞,刘邦次兄刘喜之子。 ④梁:汉封国。都城在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南。 ⑤棘壁:地名。故城在今河南永城县西北。 ⑥昌邑:县名,故城在今山东金乡县西北。 ⑦周亚夫:(?——前143年)西汉名将。沛县人。周勃之子。初封条侯。文帝时为河内太守,景帝时任太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迁为亟相。
汉已平吾、楚,孝景帝欲以德侯子续吴①,以元王子礼续楚。窦太后曰②:“吴王,老人也,宣为宗室顺善③。今乃首率七国,纷乱天下,奈何续其后!”不许吴,许立楚后。是时礼为汉宗正④。乃拜礼为楚王,奉元王宗庙,是为楚文王。
[注释]①德侯:名广,代王刘仲之子、吴王濞之弟。 ②窦太后: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之母。③顺善:遵守法度的表率。顺,顺从,引申为“效忠”。善,慈善。引申为“行善”。④宗正:官名。 ⑤奉:供奉,即祭祀之意!宗庙:帝王、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亦作王室的代称。
文王立三年卒,子安王道立。安王二十二年卒,子襄王注立。襄王立十四年卒,子王纯代立。王纯立,地节二年①,中人上书告楚王谋反②,王自杀,国除,入汉为彭城郡。
[注释]①地节二年:为前68年。地节为汉宣帝年号。②中人:即宫人。
赵王刘遂者,其父高祖中子,名友。谥曰“幽”。幽王以忧死,故为“幽”。高后王吕禄於赵①,一岁而高后崩。大臣诛诸吕吕禄等②,乃立幽王子遂为赵王。
[注释]①高后:即吕后,汉高祖刘邦的正后,汉惠帝之母。王:封王,使王。②诸吕:吕后诸兄弟几家族子弟称诸吕。
孝文帝即位二年①,立遂弟辟彊,取赵之河间郡为河间王②,是为文王。立十三年卒,子哀王福立。一年卒,无子,绝后,国除,入于汉。
[注释]①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汉王期自称“以孝治天下”,所以自惠帝以后,都在谥号上加个“孝”字。 ②河间郡,治所在乐成(今河北省献县东南)。
遂既王赵二十六年,孝景帝时坐晁错以適削赵王常山之郡①。吴、楚反,赵王遂与合谋起兵。其相建德、内史王悍谏。不听。遂烧杀建德、王悍,发兵屯其西界,欲待吴与俱西。北使匈奴②,与连和攻汉。汉使曲周侯郦寄击之③。赵王遂还,城守邯郸④,相距七月。吴楚败於梁,不能西。匈奴闻之,亦止,不肯入汉边。栾布自破齐还⑤,乃并兵引水灌赵城。赵城坏,赵王自杀,邯郸遂降。赵幽王绝后。
[注释]①晁错(前200——前154年):西汉政论家。 ②匈奴:中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 ③曲周:县名。故城在今河北省曲周县东北。 ④邯郸:赵都。故城在今河北省邯郸市。⑤栾布:西汉梁人。文帝时为燕相。
太史公曰:国之将兴,必有祯样,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使楚王戊毋刑申公①,遵其言,赵任防与先生②,岂有篡杀之谋,为天下僇哉③?贤人乎,贤人乎!非质有其内,恶能用之哉?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
[注释]①使:假如。 ②防与先生:人名。③僇:通“戮”。杀戮,侮辱。此处治指罪人。
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荆王刘贾、燕王刘泽,同是刘邦的远房兄弟,并且都因在刘统一天下中立有战功而被封为王侯,所以司马迁把他们列在同一篇中记述。
刘贾的战功主要是在楚汉相争中建立的,特别是在垓下之围中起了一定的作用,因而高祖的群臣对刘贾封王都表示支持。司马迁在论赞中说:“刘贾虽属疏,然以策为王,填江淮之间。”态度是很明确的。
刘泽只是在击败叛军陈豨中略有战功,刘邦封他为侯。吕后专政时,他施用权谋而被吕后封为琅琊王。其代价则是暗示大臣建议封诸吕为王,以迎合吕后的野心。这种只顾私利而不惜害国的政治权术,司马迁自然是不赞成的,所以在论赞中说:“刘泽之王,权激吕氏,然刘泽卒南面称孤者三世。”语含讥讽,显而易见。
刘泽还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吕后一死,他立即要起兵诛吕,而一听说汉军屯兵荥阳,他又退兵自保,之后又赶到长安拥立代王为天子。其投机面目暴露无遗。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中对他的投机权诈还有更具体的记述。
田生是为刘泽出谋画策的人,刘泽能被封王,就是他精心策划的结果。此人行动似乎诡秘,实就是战国时期的策士之流。
本篇最后记述了刘泽之孙刘定国乱伦事发而自杀的情况。刘定国的禽兽之行为人所不齿,司马迁嫉恶如仇,他对这种丑行的揭露是毫不留情的。
【译文】
荆王刘贾,是刘氏宗族的人,但不知他属于哪一支。初起事的时候,是汉王元年(前206)。汉王从汉中返回来平定三秦,任刘贾为将军,让他平定塞地,然后从东边进攻项羽。
汉王四年,汉王在成皋被打败,北渡黄河,得到张耳、韩信的军队,驻扎在修武,深挖壕沟,高筑营垒,派刘贾率领两军队,几百名骑兵,渡过白马津进入楚地,烧掉那里囤积的粮草,破坏那里的产业,让他们无法给顷王供应军粮。不久楚军攻打刘贾,刘贾总是坚守营垒,并与彭越保持互相依仗的态势。
汉王五年,汉王追击项羽到了固陵,派刘贾南渡淮水包围寿春。刘贾很快到达,派人寻找机会招降楚大司马周殷。周殷叛变楚王,帮助刘贾攻下九江,迎着武王黥布的军队在垓下会合,共同攻打项羽。汉王于是刘贾率领九江的军队,和太尉卢绾(wǎn,宛)一起向西南进攻临江王共尉。共尉死后,把临江改为南郡。
汉王六年春天,汉王陈会见诸侯,废黜楚王韩信,并把他囚禁起来,他的领地被分为两国。这时候,高祖的儿子年幼,兄弟少,又没有贤才,想封同姓家族的人为王来镇抚天下,于是就下诏令说:“将军刘贾有战功,应挑刘氏弟子中可以封王的人。”群臣都说:“应立刘贾为荆王,统辖淮东五十二座城;高祖的弟弟刘交立为楚王,统辖西三十六座城。”刘邦于是就立自己的儿子刘肥为齐王。至此才开始封刘氏兄弟为王。
高祖二十一年秋天,淮南王黥布反叛,向东攻打荆地。荆王刘贾与他交战,没有取胜,逃到富陵,被黥布的军队杀死。高祖亲自打败了黥布。十二年,沛侯刘濞(bì,必)被封为吴王,统辖原荆王的故地。
燕王刘泽,是刘氏的远房宗亲。高帝三年,刘泽任郎中。高帝十一年,刘泽以将军之职攻打陈豨(xī,西),俘虏了敌将王黄,被封为营陵侯。
高后当政时,齐人田生出游在外缺少旅费,就通过献计来向营陵侯刘泽求助。刘泽非常高兴,用二百斤黄金为田生祝寿。田生得到钱以后,立即回归齐国。第二年,刘泽派人去对田生说:“不再和我来往了?”田生来到长安,不去见刘泽,而是借了一座大宅院,让他的儿子求见并侍奉被吕后宠幸的大谒者张子卿。过了几个月,田生的儿子请张卿到家里做客,他亲自准备酒宴。张卿答应前往。田生张挂起豪华的帷帐,摆设出精美的用具,好像诸侯一般。张卿一见很惊讶。趁酒兴正浓的时候,田生就让左右退下,向张卿劝说道:“臣观看了诸侯王的住宅一百多座,都是高祖时候的功臣。如今吕氏平素来就扶助高祖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功劳非常大,又月亲戚太后的尊贵。太后年事已高,吕氏族人力量弱,太后想立吕产为王,做代地的诸侯王。太后要郑重出此事,又恐怕太臣们不同意。如今您最受太后宠幸,并受大臣们尊敬,何不婉言劝说大臣向太后禀告此事,太后一定高兴。诸吕被封王之后,万侯也会为您所有了。太后心里是想这样做的,而您是内臣,不赶快提出,恐怕灾祸要落到您的身上了。”张卿对此非常同意,于是就婉言劝说大臣把此事禀告太后。太后上朝时,就此事询问大臣。大臣奏请立吕产为吕王。太后赐给张卿黄金千斤,张卿把其中的一半送给田生。田生没有接受赠金,并趁机又向张卿劝说道:“吕产被封王,大臣们并没有完全心服。如今营陵侯刘泽,是刘氏宗族,任大将军,只有他现在还很不满。现在您禀告太后,划出十几个县封他为王了,他得到王位,高高兴兴地离去,吕氏宗族的王位就更加巩固了。”张卿进宫禀告,太后认为很对。于是把营陵侯刘泽封为琅邪(yá,牙)王。琅邪王就与田生前往封地。田生劝刘泽快走,不要停留。刚出函谷关,太后果然派人追赶阻拦他们,可是刘泽已经出关,追赶的人只好回去了。
到太后去世以后,琅邪王刘泽说:“皇帝年少,诸吕把持朝政,刘氏孤单势弱。”于是带领军队与齐王刘襄给谋西进,打算诛杀诸吕。到达梁地,听说朝廷派将军灌婴屯兵荥(xíng,刑)阳,刘泽就回师加强自己西部边界的守备,然后他迅速赶到长安。代王也正好从代地赶到。将相大臣与琅邪王共同拥立代王为天子。天子于是徙封刘泽为燕王,重把琅邪还给齐王,恢复齐王原有的领地。
刘泽做燕王第二年去世,谥号是敬王。王位传给儿子刘嘉,这就是康王。
王位传到刘泽的孙子刘定国,他与父亲康王的姬妾通奸,生下一个男孩。又霸占弟弟的妻子为姬妾。还与自己的三个女儿通奸。定国打算杀死肥如县令郢人,郢人等就把定国的罪行上告,定国派谒者假借其他法令告发、逮捕并杀死郢人以灭口。到元朔二年(前127),郢人的兄弟再次上书全部告发定国不可告人的丑事,定国的罪恶因此暴露。皇帝诏令公卿论处,公卿都议论说::“定国是禽兽之行,败坏人伦,违背天理,应当处死。”皇帝准许。定国自杀,封国废除,改设为郡。
太史公说:荆王能被封王,是由于汉朝刚建立,天下尚未完全统一,所以刘贾虽是刘氏的远房,但以战功被封为王,威镇江淮之间。刘泽被封王,是用权谋激起了吕氏的结果,刘泽也终于有三代南面称王。事情开始就互相牵制,难道不是出奇的吗!
【原文】【注解】
荆王刘贾者,诸刘①,不知何属②。初起时,汉王元年,还定三秦③,刘贾为将军,定塞地,从东击项羽。
汉四年,汉王之败成皋,北渡河,得张耳、韩信军,军修武④,深沟高垒,使刘贾将二万人,骑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烧其积聚,以破其业,无以给项王军食。已而楚兵击刘贾,贾辄壁不肯与战⑤,而与彭越相保⑥。
汉五年, 汉王追项籍至固陵,使刘贾南渡淮围寿春。还至⑦,使人间招楚大司马周殷⑧。周殷反楚,佐刘贾九江,迎武王黥布兵,皆会垓下共尉⑨。共尉已死,以临江为南郡。
①诸刘:与刘邦同一宗族的人。②何属:指属于刘氏家族中的哪一支。据《 汉书》记载,刘贾是刘邦的堂兄。③三秦:项羽破秦后,把关中地区分为三部分,分别封章邯等三人为王,因关中为秦故地,所以称作三秦。④军:驻军。⑤辄(zhé,哲):总是。壁:营垒。这里是紧闭营或坚守营垒之意。⑥相保:互相依仗。⑦还(xuán,玄):迅速。⑧间:找空子,找机会。⑨刘贾与卢绾击败临江王共尉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
汉六年春,会诸侯于陈,废楚王信①,囚之,分其地为二国。当是时也,高祖子幼,昆弟少,又不贤,欲王同姓以镇天下②,乃诏曰:“将军刘贾有功,及择子弟可以为王者。”群皆曰:“立刘贾为荆王,王淮东五十二城;高祖弟交为楚王,王淮西三十六城。”因立子肥为齐王。始王昆弟刘氏也。
高祖十一年秋,淮南王黥布反,东击荆。荆王贾与战,不胜,走富陵,为布军所杀。高祖自击破布。十二年,立沛侯刘濞为吴王,王故荆地。
①废楚王信:刘邦称帝的第二年(前201),有人告发韩信谋反。刘邦假做南方巡游,令诸侯王到陈会见,趁机捉拿韩信,废黜了楚王的封号。不久,韩信被释放,改封为淮阴侯。事见卷八《高祖本纪》和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②王(去声):使称王。
燕王刘泽者,诸刘远属也①。高帝三年,泽为郎中。高帝十一年,泽以将军击陈豨,得王黄②,为营陵侯。
高后时,齐人田生游乏资,以画干营陵侯泽③。泽大说之④,用金二百斤为田生寿。田生已得金,即归齐。二年,泽使人谓田生曰:“弗与矣⑤。”田生如长安,不见泽,而假大宅,令子求事吕后所幸大谒者张子卿⑥。居数月,田生子请张卿临,亲修具⑦。张卿许往。田生盛帷帐共具⑧,譬如列侯。张卿惊。酒酣⑨,乃屏人说张卿曰⑩:“臣观诸侯王邸弟百余⑾,皆高祖一切功臣⑿,今吕氏雅故本推毂高帝就天下⒀,功至大,又亲戚太后之重。太后春秋长⒁,诸吕弱,太后欲立吕产为(吕)王,王代。太后又重发之⒂,恐大臣不听。今卿最幸,大臣所敬,何不大以闻太后⒃,太后必喜。诸吕已王,万侯亦卿之有⒄。太后心欲之,而卿为内臣,不急发,恐祸及身矣。”张卿大然之,乃风大臣语太后。太后朝,因问大臣,大臣请立吕产为吕王。太后赐张卿千斤金,张卿以其半与田生。田生弗受,因说之曰:“吕产王也,诸大臣未大服。今营陵侯泽,诸刘,为大将军,独此尚觖望⒅。今卿言太后,列十余县王之,彼得王,喜去,诸吕王益固矣。”张卿入言,太后然之。乃以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琅邪王乃与田生之国。田生劝泽急行,毋留。出关,太后果使人追止之,已出,即还。
①远属:宗族中的远房。②得:这里指俘获。③画:同“划”,策划,谋划。又为图画。两义在句中皆可通。干(阴平):求取。④说:同“悦”。⑤与:交往。⑥幸:宠爱。⑦修具:备办酒肴。⑧盛:华美。共具:摆设酒食器具。“共”同“供”。⑨酣:饮酒畅快。⑩屏:退避。⑾邸弟:王侯的府第。“弟”同“第”。⑿一切:一例,同时。⒀雅故:平时、平素。推毂:喻助人成事。原意为推车轮使之前进。“毂”,车轮轴,常代车轮。就:成就。⒁春秋长:年纪已高。春秋。年龄。⒂重:郑重。发:发表,提出。⒃:通“讽”。用含蓄的语言暗示或劝说。⒄户侯:有户封地的侯,是封侯中最大的。⒅觖望:因不满而怨恨。
及太后崩,琅邪王泽乃曰:“帝少,诸吕用事①,刘氏孤弱。”乃引兵与齐王合谋西,欲诛诸吕。至梁,闻汉灌将军屯荥阳,泽还兵备西界,遂跳驱至长安②。代王亦从至。诸将相与琅邪王共立代王为天子。天子乃徒泽为燕王,乃复以琅邪予齐,复故地。
泽王燕二年,薨③,谥为敬王。传子嘉,为康王。
至孙定国,与父康王姬奸,生子男一人,夺弟妻为姬,与子女三人奸。定国有所欲诛杀臣肥如令郢人,郢人等告定国,定国使谒者以他法劾捕格杀郢人以灭口④。至元朔元年⑤,郢人昆弟复上书具言定国阴事⑥。以此发觉。诏下公卿,皆议曰:“定国禽兽行,乱人伦,逆天,当诛。”上许之。定国自杀,国除为郡。
①用事:执政,当权。②跳驱:急速奔驰。③薨:古代称诸侯之死为薨。④劾:揭发,告发。格杀:击杀。⑤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元年为前128年。⑥阴事:不可告人之事。
太史公曰:荆王王也,由汉初定,天下未集①,故刘贾虽属疏,然以策为王②,填江淮之间③。刘泽之王,权激吕氏④,然刘泽南面称孤者三世。事发相重⑤,岂不为伟乎⑥!
①集:齐一,统一。②策:谋略,这里引申为战功。③填:通“镇”。④权激:用权谋激发。⑤发:开始。重:牵连。⑥伟:特异,出奇。
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刘邦分封的同姓诸王中,齐国是封地最大的一个。吕后专权时,把它分割为四。吕后去世,文帝即位,为了安抚齐王刘襄,又把被吕后分割的土地复归于齐。齐文王时,齐国再被分割。文王死后无子,文帝又把齐悼惠王的几个儿子分封在齐地为王。这样,齐国终被分成了七个诸侯国。本篇所记就是从高祖到武帝时期齐国的分合兴衰史。齐虽分割为七,但国王都是第一齐王悼惠王刘肥的后代,因而名为《齐悼惠王世家》。
齐国的兴衰与汉初百年的历史息息相关。本篇记事虽较纷杂,但却突出了两个重点。一是吕后专权及诸吕被诛,其中一些史实可与他篇互相印证,有些史实则为他篇所无。如朱虚侯刘章以军法行酒令一段,就是后颇为流传的历史故事。另一个重点是七国之乱,齐地七王中有济南、菑川、胶西、胶东四王直接参加了这次叛乱,结果都是兵败被杀。抓住了这两个重点,齐国的分合兴衰就尽在其中了。由此看来,本篇事虽杂乱,并非无章;头绪纷繁,却能有序。司马迁驾驭史料的能力令人叹服。
本篇涉及的人物很多,读来有应接不暇之感,主要人物都给读者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刘泽的善于权谋在这里又有更具体的记载,可补卷五十一《荆燕世家》之不足。刘章的勇武、无畏,特别是在诛除诸吕中的重要作用,本篇记述较为集中。他如齐厉王的荒淫,其母纪太后的自私、专断,宦官徐甲的小人得志,武帝近臣主父偃的公报私仇等等,记述都较为生动。
【译文】
齐悼惠王刘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他的母亲是高祖从前的情妇,姓曹氏。高祖六年前(前201),立刘肥为齐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齐王。
齐王是孝惠帝的哥哥。孝惠帝二年(前193),刘王入京朝见皇帝。惠帝与齐王饮宴,二人行平等礼节如同家人兄弟的礼节一样。吕太后为此发怒,将要诛杀齐王。齐王害怕不能免祸,就用他的内史勋的计策,把城阳郡献出,做为鲁元公主的封地。吕太后很高兴,齐王才得以辞朝归国。
悼惠王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儿子刘襄即位,这就是哀王。
哀王元年(前188),孝惠帝去世,吕太后行使皇权,天下事都由吕后决断。二年,高后把她哥哥的儿子郦侯吕台封为吕王,分出齐国的济南郡做为吕王的封地。
哀王三年,他的弟弟刘章进入汉宫值宿护卫,吕太后封他为朱虚侯,把吕禄的女儿嫁给他为妻。四年之后,封刘章的弟弟兴居为东牟侯,都在长安宫中值宿护卫。
哀王八年,高后分割齐国的琅邪(yá,牙)郡把营陵侯刘泽封为琅邪王。
第二年,赵王刘友入朝,在他的府邸被幽禁而死。三个赵王都被废黜。高后封吕氏子为燕王、赵王、梁王,独揽大权,专断朝政。
朱虚侯二十岁时,很有气力,因刘氏得不到职位而忿忿不平。他曾侍奉高后宴,高后令朱虚侯刘章当酒吏。刘章亲自请求说:“臣是武将的后代,请允许我按军法行酒令。”高后说:“可以。”到酒兴正浓的时候,刘章献上助兴的歌舞。然后又说:“请让我为太后唱耕田歌。”高后把他当作孩子看待,笑着说:“想来你的父亲知道种田的事,如果你生下来就是王子,怎么知道种田的事呢?”刘章说:“臣知道。”太后说:“试着给我说说种田的事。”刘章说:“深耕密种,留苗稀疏,不是同类,坚决铲锄。”吕后听了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吕氏族人中有一人喝醉了,逃离了酒席,刘章追过去,拔剑把他斩杀了,然后回来禀报说:“有一个人逃离酒席,臣谨按军法把他斩了。”太后和左右都大为吃惊,既然已经准许他按军法行事,也就无法治他的罪。饮宴也因而结束。从此以后,吕氏家族的人都惧怕朱虚侯,即使是大臣也都依从朱虚侯。刘氏的声势又渐渐强盛起来。
第二年,高后去世。赵王吕禄任上将军,吕王吕产任相国,都住在长安城里,聚集军队威胁大臣,想发动叛乱。朱虚侯刘章由于妻子是吕禄的女儿,所以知道了他们的阴谋,于是派人偷出长安报告他的哥哥齐王,想让他发兵西征,朱虚侯、东牟侯做内应,以便诛杀吕氏族人,趁机立齐王为皇帝。
齐王听到这个计策之后,就和他的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暗中谋划出兵。齐国相召平听到了这件事,就发兵护卫王宫。魏勃骗召平说:“大王想发兵,可是并没有朝廷的虎符验证。相君您围住了王宫,这本来就是好事。我请求替您领兵护卫齐王。”召平相信了他的话,就让魏勃领兵围住王宫。魏勃领兵以后,竟派兵包围了相府。召平说:“唉!道家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如此呀。””终于自杀而死。当时齐王让驷君做国相,魏勃任将军,祝午任内史,把国中的兵力全部发出。派祝午到东边去诈骗琅邪王说:“吕氏族人叛乱,齐王发兵想西进诛杀他们。齐王把自己当作小孩子,年纪也小,不熟悉征战之事,愿把整个封国托付给大王。大王从高帝那时起就是将军,熟悉战事。齐王不敢离开军队,就派臣请大王到临淄去会见齐王商议大事,一起领兵西进平定关中之乱。”琅邪王相信了,认为不错,就飞驰去见齐王。齐王与魏勃等趁机扣留了琅邪王。派祝午把琅邪国的军队全部发出并且统领这些军队。
琅邪王刘泽被骗之后,不能返回封国,于是就哄劝齐王说:“齐悼惠王是高皇帝的长子,推求本源来说,大王正是高皇帝的嫡长孙,继承皇位。如今大臣们还在犹不定,而我在刘氏中是最年长的,大臣来是等待我去决定大计的。如今大王把我扣留在这里,我也就不能有什么作为了,不如让我入关计议大事。”齐王认为很对,就准备了许多车送琅邪王入朝。
琅邪王走了以后,齐王就起兵向西进攻吕国的济南。这时刘哀王给诸侯王发出书信说:“高祖平定天下之后,封子弟们为王,悼惠王封在齐国。悼惠王去世后,惠帝派留侯张良来立臣为齐王。惠帝去世,高后专政,她年纪已老,听任诸吕擅自废黜高帝所封诸王,又杀害了三位赵王,灭了梁、燕、赵三国,让吕氏族人去为王,还把齐国分为四国。忠臣们进谏,主上昏乱不听。如今高后去世,皇帝年少,还不能治理天下,当然要依仗大臣和诸侯。现在诸吕又擅自尊为高官,聚集军队耀武扬威,胁迫诸侯和忠臣,假传圣旨来号令天下,汉家朝廷因而十分危急。如今寡人率领军队入关就是要诛杀那些不应为王的人。”
朝廷听说齐王发兵西进,相国吕产就派大将军灌婴带兵东进拦击齐兵。灌婴到了荥阳,心中考虑道:“诸吕领兵聚集关中,想要危害刘氏而自立为皇帝。我现在如果打败了齐国回朝报捷,这就等于为吕氏增加本钱了。”于是就让军队停下来驻扎荥阳,派出使者通告齐王和诸侯,愿互相联合,等待吕氏一叛乱就共同诛杀他们。齐王听说此事后,就向西进兵夺回他们的故地济南郡,并在齐国西界驻军来等待履行盟约。
吕禄、吕产要在关中叛乱,朱虚侯刘章与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等诛杀了他们。朱虚侯首先斩杀了吕产,于是太尉周勃等才能全部诛杀吕氏族人。琅邪王也恰好从齐国来到长安。
大臣商议要让齐王继皇帝位,可是琅邪王和一些大臣说:“齐王的母舅驷钧,凶恶残暴,像一只戴上帽子的老虎。刚刚由于吕氏的缘故几乎使天下大乱,现在又要立齐王,是想要再出现一吕氏呀。代王的母家薄氏,是忠厚君子,况且王又是高帝的亲生儿子,如今还在,并且最年长。以亲子来说,名正言顺;以善良人家来说,大臣们都会放心。”于是大臣们就计划迎立王为帝,并派朱虚侯把已经诛杀诸吕的事告诉齐王,让他收兵。
灌婴在荥阳,听说魏勃本来是教唆齐王反叛的,诛灭吕氏之后,齐国也收了兵,灌婴派人召来魏勃责问他。魏勃说:“失火的人家,哪里有空先告诉家长然后才去救火呢?”说完就退立一旁,两腿发抖,像是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终于没再说什么。灌将军看了他半天,笑着说:“人们都说魏勃很勇敢,其实是个平庸无能的人罢了,哪会有什么作为呢!”于是免了他的职而不治罪。魏勃的父亲因善于弹琴而见过秦皇帝。魏勃在年少时,想求见齐相曹参,由于家贫没有财力亲自去疏通关系,就常常一个人半夜里到齐相的随身侍从门外去打扫。这位侍从很奇怪,以为是什么怪物,就暗中等待,结果捉到了魏勃。魏勃说:“我想拜见相君,没有门路,所以来给您打扫,想借此来求见。”于是这位侍从就带领魏勃去拜见曹参,曹参因而让他也做侍从。一次他给曹参驾车,说到对一些事情的意见,曹参认为他有才干,就向齐悼惠王推荐他。悼惠王召见魏勃,任命他为内史。起初,悼惠王有权自己任命二千石俸禄的官吏。到悼惠王去世,哀王即位以后,魏勃专断政事,权力比齐相还大。
齐王收兵回国之后,代王来到长安即皇帝位,这就是孝文帝。
孝文帝元年(前179),把高后时从齐国分割出去的城阳、琅邪和济南郡全部归还齐国,琅邪王改封为燕王,朱虚侯、东牟侯加封领地各二千户。
这一年,齐哀王去世,太子刘则即位,这就是齐文王。
齐文王元年,汉朝廷把齐国的城阳郡封给朱虚侯刘章,立他为城阳王;把齐国的济北郡封给东牟刘兴居,立他为济北王。
二年,济北王反叛,朝廷派兵把他诛杀了,他的封地归入朝廷。
又过两年,孝文帝把齐悼惠王的儿子罢(pí,皮)军等七人全部封为列侯。
齐文王即位十四年去世,没有儿子,国号废除,封地归入朝廷。
一年以后,孝文帝分割齐国土地使原来所封的悼惠王的几个儿子为王。悼惠王的儿子齐孝王将闾是由杨虚侯改封为齐王的。原来齐国的其他郡县全部分封给悼惠王的儿子为王:刘志为济北王,刘辟光为济南王,刘贤为菑(zī,姿)川王,刘卬(áng,昂)为胶西王,刘雄渠为胶东王,与城阳王、齐王共为七王。
齐孝王十一年(前154),吴王刘濞(bì,必)、楚王刘戊谋反,起兵西进,遍告诸侯说:“将去诛杀汉朝的贼臣晁错以使国家安定。”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都擅自发兵响应吴王和楚王的举动。还想联合齐国,齐孝王犹豫不定,就坚守城池没有听从。三国军队共同包围齐国。齐王派路中大夫去向天子报告,天子又让路中大夫回去告知齐王:“好好坚守,我派的军队现在已经打败吴、楚了。”路中大夫回到齐国。三国军队把临淄重重包围,没有办法入城。三国的将领劫持路中大夫并与他订立盟约,说:“你反过来说汉朝廷已被攻破,齐国应赶快向三国投降,否则将被屠城。”路中大夫只好答应他们,来到城下,远远看见齐王,说:“朝廷已经发兵百万,派太尉周亚夫把吴楚叛军打败了,正领兵来救援齐国,齐国一定要坚守,不要投降!”三国将领杀死了路中大夫。
齐国起初被围困到危急之时,曾暗中与三国谈判,盟约还没有议定,正好听说路中大夫从朝廷回来,非常高兴,大臣们就再次劝谏齐王不要投降三国。过了不久,汉将栾市、平阳侯曹奇等率领的军队来到齐国,打败了三国军队,解除了齐国的包围。不久又听说齐国起初曾与三国有过共谋,又要移兵攻打齐国。齐孝王惧怕,就饮毒药自杀了。景帝听说后,认为齐国是最好的,由于受到逼迫威胁才与三国有共谋,这不是他们的罪。于是立孝王的太子刘寿为齐王,这就是懿王,延续了齐王的后代。而胶西王、胶东王、济南王和菑川王都被诛灭了,他们的领地都归入汉朝廷。把济北王迁到菑川为王。齐懿王在位二十二年世,他的儿子次景即位,这就是厉王。
齐厉王,他的母亲是纪太后。太后把她弟弟纪氏的女儿嫁给成厉王为后,厉王不喜欢纪氏的女儿。太后想让纪氏家族世世受宠,就让她的长女纪翁主进入王宫,整顿后宫的秩序,不准宫女接近齐王,想让厉王鼓纪氏的女儿。厉王却趁机和他的姐姐翁主通奸。
齐国有个宦官徐甲,入朝侍奉汉皇太后。皇太后有爱女是修成君,修成君不是出于刘氏,太后怜爱她。修成君有个女儿名叫娥,太后想把她嫁给诸侯,宦官徐甲就请求出使齐国,定让齐王上书求娥。皇太后很高兴,就派徐甲前往齐国。当时齐国人主父偃知道徐甲出使齐国是为了娶王后的事,也趁机对徐甲说:“如果事情成功了,希望说一说我的女儿愿在齐王后宫服侍。”徐甲到齐国之后,先把此事暗中传出。纪太后听到后大怒,说:“齐王已有王后,后宫嫔妃具全。况且徐甲原是齐国的贫民,穷困已极才去做宦官,入朝侍奉汉宫,没得到什么便宜,又想来扰乱我们齐王之家!至于主父偃算什么人?竟然也想让女儿进入后宫!”徐甲非常尴尬,回朝禀报皇太后说:“齐王已经愿意娶娥为后,但是有一种后患,恐怕像燕王一样。”燕王就是由于和他的女儿姐妹们通奸,刚刚论罪处死,封国灭亡,所以徐甲故意用燕王的事触动太后。太后说:“不准再说嫁孙女到齐国的事了。”事情渐渐传天子耳中。主父偃从此也与齐国有了仇怨。
主父偃正受到天子的宠信,专断政事,趁机对天子说:“齐国的临淄有十万户,贸易租税每天达千金,人口多而且富足,超过了长安,这种地方如果不是天子的亲兄弟或爱子不应在此为王。如今齐王和皇室亲属的关系日益疏远了。”接着又不慌不忙地说:“吕太后的时候齐国就想反叛,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孝王几乎参与叛乱。现在又听说齐和他的姐姐有乱伦的事。”于是天子就任命主父偃为齐丞相,并且要查办这件事。主父偃来到齐国之后,就加紧审问齐王后宫的宦官中帮助齐王到达他姐姐翁主住所的人,命令他们在供词和旁证中都牵涉到齐王。齐王年少,害怕因大罪被官吏拘捕诛杀,就饮毒药自杀了。他子嗣断绝没有后。
当时赵王害怕主父偃一出任齐相就废除了齐国,恐怕他要离间汉家骨肉,于是就给天子上书告发主父偃受贿以及因挟怨而对齐国说长道短。天子也就借此囚禁了主父偃。公孙弘说:“齐王因忧郁而死,没有后代,国土已归入朝廷,不诛杀主父偃无法杜绝天下人的怨恨。”终于诛杀了主父偃。
齐厉王在位五年去世,没有后代,封地归入汉朝廷。
齐悼惠王的后代还领有两国,即城阳和菑川。菑川土地紧靠齐国。天子怜悯齐国,因为悼惠王的墓园在郡城,就把临淄以东环绕悼惠王墓园的城邑全部划给菑川国,以便供奉悼惠王的祭祀。
城阳景王刘章,悼惠王的儿子,他以朱虚的身份与大臣共同诛灭诸吕,而刘章亲身在未央宫首先斩了相国吕王产。孝文帝即位后,加封刘章领地二千户,赏赐黄金千斤。文帝二年,以齐国的城阳郡封立刘章为城阳王。齐章在位二年去世,他的儿子刘喜即位,这就是共王。
共王八年(前168),改封为淮南王。四年以后,又回来做城阳王。在位共三十三年去世,他的儿子刘延即位,这就是顷王。
顷王在位二十六年去世,儿子刘义即位,这就是敬王。敬王在位九年去世,儿子刘武即位,这就是惠王。惠王在位十一年去世,儿子刘顺即位,这就是荒王。荒王在位四十六年去世,儿子刘恢即位,这就是戴王。戴王在位八年去世,儿子刘景即位,到建始三年(前30),十五岁去世。
济北王刘兴居,齐悼惠王的儿子,他以东牟侯的身份协助大臣诛灭诸吕,功劳不大。等文帝从代国来到长安,兴居说:“请让我和太仆夏侯婴入宫清除余患。”接着废黜少帝刘弘,与大共同尊立孝文帝。
孝文帝二年(前178),以齐国的济北郡封立兴居为济北王,与城阳王一同即王位。即位两年,兴居反叛。起初大臣诛灭吕氏的时候,朱虚侯的功劳特别大,曾答应把赵地全部封给朱虚侯为王,把梁地全部封给东牟侯为王。到孝文即位后,听说朱虚侯、东牟侯起初想立齐王为帝,所以削减了他们的功劳。到文帝二年,封诸子为王,才划出齐国的两个郡封刘章、齐兴居为王。刘章、刘兴居自失去了应得的赵王、梁王之位,剥夺了他们的功劳。刘章死后,兴居听说匈奴大举侵汉,汉朝大量发兵,派丞相灌婴领兵反击,文帝亲自到太原,兴居以为天子亲自领兵反击匈奴,于是就起兵在济北反叛。天子听说后,止住了丞相和派出的军队,让他们都回长安。派棘蒲侯柴将军打败并俘虏了济北王,济北王自杀,封地归入朝廷,改为郡。
十三年以后,文帝十六年(前167),又封齐悼惠王的儿子安都侯刘志为济北王。过了十一年,吴、楚谋反的时候,刘志坚守,不与七国诸侯合谋。吴、楚叛乱平定以后,改封刘志为菑川王。
济南王刘辟光,齐悼惠王的儿子,孝文帝十六年,由勒侯晋封为济南王。十一年后,与吴王、楚王一同反叛。汉军打败叛军,杀死辟光,把济南设为郡,封地归入汉朝廷。
菑川王刘贤,齐悼惠王的儿子,文帝十六年,由武城侯晋封为菑川王。十一年后,与吴王、楚王一同反叛。汉军打败叛军,杀死刘贤。
天子因而徙封济北王刘志为菑川王。刘志也是齐悼惠王的儿子,由安都侯晋封为济北王。菑川王刘贤反叛,没有后代,就把济北王改封为菑川王。共在位三十五年去世,谥号是懿王。他的儿子刘建继承王位,这就是靖王。在位二十年去世,他的儿子刘遗继承王位,这就是顷王,在位三十六年去世,他的儿子刘终古即位,这就是思王。在位二十八年去世,他的儿子刘尚即位,这就是孝王,在位五年去世,他的儿子刘横即位,到建始三年(前30),十一岁去世。
胶西王刘卬,齐悼惠王的儿子,文帝十六年,由昌平侯晋封为胶西王。十一年后,与吴王、楚王一同反叛。汉军打败叛军,杀死刘卬,封地归入汉朝廷,改为胶西郡。
胶东王刘雄渠,齐悼惠王的儿子,文帝十六年,由白石侯晋封为胶东王。十一年后,与吴王、楚王一同反叛,汉军打败叛军,杀死雄渠,封地归入汉朝廷,改为胶东郡。
太史公曰:诸侯中的大国没有超过齐悼惠王的。由于天下刚刚平定,刘氏子弟较少,汉天子感于秦朝对宗亲没有封给尺寸土地,所以就大封同姓,以此来镇抚万民之心。到以后被分裂为几国,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文】【注解】
齐悼惠王刘肥者,高祖长庶男也①。其母外妇也②,曰曹氏。高祖六年,立肥为齐王,食七十城③,诸民能齐言皆予齐王④。
齐王,孝惠帝兄也。孝惠帝二年,齐王入朝,惠帝与齐王燕饮⑤,亢礼如家人⑥。吕太后怒,且诛齐王。齐王惧不得脱,乃用其内史勋计,献城阳郡,以为鲁元公主汤沐邑⑦。吕太后喜,乃得辞就国。
悼惠王即位十三年,以惠帝六年卒。子襄立,是为哀王。
①庶男:古代指非正妻所生之子。②外妇:私通之妇。③食七十城:古代封地又称食邑,故称“食七十城”。④齐言:齐地的方言。⑤燕饮:宴饮。“燕”,通“宴”。⑥亢礼:互行平等礼节。⑦汤沐邑:原为周天子赐给诸侯供给沐浴的封地。汉朝皇帝、诸侯、皇后、公主等都有汤沐邑,收税供个人享用。
哀王元年,孝惠帝崩,吕太后称制①,天下事皆决于高后。二年,高后立其兄子郦侯吕台为吕王,割齐之济南郡为吕王奉邑。
哀王三年,其弟章入宿卫于汉②,吕太后封为朱虚侯,以吕禄女妻之。后四年,封章弟兴居为东牟侯,皆宿卫长安中。
哀王八年,高后割齐琅邪郡立营陵侯刘泽为琅邪王。
其明年,赵王友入朝,幽死于邸③。三赵王皆废④。高后立诸吕为三王⑤,擅权用事⑥。
①称制:代行皇帝的权力。制,皇帝的诏命。②宿卫:在皇宫中值宿守卫。③幽:拘禁。邸:汉代王侯为朝见而设在京都的住所。④三赵王:指刘如意、刘友和刘恢,三人先后为赵王,如意被吕后毒死,刘友幽禁而死,刘恢忧愤自杀。详见卷九《吕太后本纪》。⑤立诸吕为三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吕通为燕王。⑥擅权:专权。用事:执政。
朱虚侯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尝入侍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①。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②。”高后曰:“可。”酒酣③,章进饮歌舞。已而曰:“请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儿子畜之④,笑曰:“顾而父知田耳⑤,若生而为王子⑥,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后曰:“试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种⑦,立苗欲疏,非其种者,而去之⑧。”吕后默然。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⑨,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⑩,无以罪也。因罢。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11),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
①酒吏:酒宴时监督执行酒令的人,又称酒令官。②行酒:即行酒令。③酣:饮酒畅快欢乐。④畜:养,对待。⑤顾:想来,看来。而:你。⑥若:你。⑦穊(jì,记):稠密。⑧:同“锄”。⑨亡酒:逃离酒席。⑩业:既然。(11)惮:惧怕。
其明年,高后崩。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吕王产为相国,皆居长安中,聚兵以威大臣,欲为乱。朱虚侯章以吕禄女为妇,知其谋,乃使人阴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朱虚侯、东牟侯为内应,以诛诸吕,因立齐王为帝。
齐王既闻此计,乃与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①。齐相召平闻之,乃发卒卫王宫。魏勃绐召平曰②:“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验也③。而相君围王,固善。勃请为君将兵卫卫王④。”召平信之,乃使魏勃将兵围王宫。勃既将兵,使围相府。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⑤,乃是也。”遂自杀。于是齐王以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悉发国中兵。使祝午东诈琅邪王曰:“吕氏作乱,齐王发兵欲西诛之。齐王自以儿子⑥,年少,不习兵革之事⑦,愿举国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将也,习战事。齐王不敢离兵,使臣请大王幸之临菑见齐王计事,并将齐兵以西平关中之乱。”琅邪王信之,以为然,(西)〔逎〕驰见齐王⑧。齐王与魏勃等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尽发琅邪国而并将其兵。
①阴谋:暗中谋划。②给:哄骗。③虎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铜铸,虎形,背上有铭文。分为两半,右半留存中央,左半发给地方官吏或统兵将帅。调兵时由使臣持符,经验证两半合一,方能生效。通称兵符,各代所铸形状不一。④兵卫:士兵和守卫和器械。有人认为这句多一“卫”字。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代流行的成语,《史记》、《汉书》中屡见。《后汉书·杨伦传》说,此语出自黄石公《三略》。⑥儿子:男子对长辈自称。齐哀王刘襄是高祖的孙子,琅邪王刘泽与高祖同辈,所以祝午才说“齐王自以儿子”。⑦兵革:武器和盔甲。引申为战争。革,甲。⑧逎:同“乃”。
琅邪王刘泽既见欺,不得反国,乃说齐王曰:“齐悼惠王高皇帝长子,推本言之,而大王高皇帝適长孙也①,当立。今诸大狐疑未有所定②,而泽于刘氏最为长年,大臣固待泽决计。今大王留臣无为也,不如使我入关计事。”齐王以为然,乃益具车送琅邪王。
琅邪王既行,齐遂举兵西攻吕国之济南。于是齐哀王遗诸侯王书曰③:“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④,悼惠王于齐。悼惠王薨⑤,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高帝所立,又杀三赵王,灭梁、燕、赵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⑥。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将)〔侯〕。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⑦,矫制以令天下⑧,宗庙所以危⑨。今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①適:同“嫡”。②狐:迟疑不决。③遗(wèi,卫)给。④王:使称王。⑤薨:古代诸侯死去称薨。⑥分齐国为四:吕后当政时,把齐国分割为济南、琅邪、城阳和齐四国。⑦劫:威胁。⑧娇制:假传皇帝诏命。⑨宗庙:古代天子及诸侯祭祀祖先之处。常指朝廷或国家。
汉闻齐发兵而西,相国吕产乃遣大将灌婴东击之。灌婴至荥阳,乃谋曰:‘诸吕将兵居关中,欲危刘氏而自立。我今破齐还报,是益吕氏资也①。”乃留兵屯荥阳,使使喻齐王及诸侯,与连和,以待吕氏之变而共诛之。齐王闻之,乃西取其故济南郡,亦屯兵于齐西界以待约。
吕禄吕产欲作乱关中,朱虚侯与太尉勃、丞相平等诛之。朱虚侯首先斩吕产,于是太尉勃等乃得尽诛诸吕。而琅邪王亦从齐至长安。
①益:增加。资:本钱。
大臣议欲立齐王,而琅邪王及大臣曰:“齐王母家驷钧,恶戾①,虎而冠者也。方以吕氏故几乱天下,今又立齐王,是欲复为吕氏也。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长者②;且代王又亲高帝子,于今见在③,且最为长,以子则顺,以善人则大臣安。”于是大臣乃谋迎立代王,而遣朱虚侯以诛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
①戾:凶暴。②长者:这里是指忠厚有德之人。③见:同“现”。
灌婴在荥阳,闻魏勃教齐王反,既诛吕氏,罢齐兵,使使召责问魏勃。勃曰:“失火之家,岂暇先言大人而后救火乎①!”因退立,股战而栗②,恐不能言者,终无他语。灌将军熟视笑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③,何能为乎!”乃罢魏勃④。魏勃父以善鼓琴见秦皇帝。乃魏勃少时,欲求见齐相曹参,家贫无以自通,乃常独早夜埽齐相舍人门外⑤。相舍人怪之,以为物⑥,而伺之⑦,得勃。勃曰:“愿见相君,无因⑧,故为子埽,欲以求见。”于是舍人见勃曹参,因以为舍人。一为参御,言事,参以为贤,言之齐悼惠王。悼惠王召见,则拜为内史,始,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⑨。及悼惠王卒而哀王立,勃用事,重于齐相。
王既罢兵归,而代王来立,是为孝文帝。
孝文帝元年,尽以高后时所割齐之城阳、琅邪、济南郡复与齐,而徙琅邪王王燕,益封朱虚侯、东牟侯各二千户⑩。
是岁,齐哀王卒,太子(侧)〔则〕立,是为文王。
①大人:家长。②股:大腿。战而栗:即战栗,因恐惧而发抖。③妄庸:寻常平庸。妄,平凡寻常。④罢:不治罢而职。⑤埽同“扫”。舍人:战国至汉初,诸侯贵官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通称舍人。又,周至明各职官中都有舍人之官,此句中的舍人不是官名。⑥物:怪物。⑦伺:暗中察看、等候。⑧因:机会,机缘。⑨二千石:汉代,郡守或相当于郡守官职等级的俸禄为二千石。按:汉初各诸侯王国除太傅、丞相由朝廷派遣外,其他官员可由国王自己任命,文帝、景帝时,这种权力被取消。所以这里说“始,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⑩益封:增加封地。
齐文王元年,汉以齐之城阳郡立朱虚侯为城阳王,以齐济北郡立东牟侯为济北王。
二年,济北王反,汉诛杀之,地入于汉。
后二年,孝文帝尽封齐悼惠王子罢军等七人皆为列侯①。
齐文王立十四年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
后一岁,孝文帝以所封悼惠王子分齐为王,齐孝王将闾以悼惠王子杨虚侯为齐王。故齐别郡尽以王悼惠王子:子志为济北王,子辟光为济南王,子贤为菑川王,子卬为胶西王,子雄渠为胶东王,与城阳、齐凡七王。
①列侯:爵位名。秦立爵位二十级,最高的是彻侯。汉承秦制,后因避武帝名讳,改称通侯,又 称列侯。
齐孝王十一年,吴王濞、楚王戊反,兴兵西,告诸侯曰“将诛汉贼臣晁错以安宗庙”。胶西、胶东、菑川、济南皆擅发兵应吴楚①。欲与齐,齐孝王狐疑,城守不听,三国兵共围齐。齐王使路中大夫告于天子。天子复令路中大夫还告齐王:“善坚守,吾兵今破吴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国兵围临菑数重,无从入。三国将劫与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汉已破矣,齐趣下三国②,不且见屠。”踟中大夫既许之,至城下,望见齐王,曰:“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周亚夫击破吴楚,方引兵救齐,齐必坚守无下!”三国将诛路中大夫。
齐初围急,阴与三国通谋,约未定,会闻路中大夫从汉来,喜,及大乃复劝王毋下三国。居无何③。汉将栾布、平阳侯等兵至齐,击破三国兵,解齐围。已而复闻齐初与三国有谋④,将欲移兵伐齐。齐孝王惧,乃饮药自杀。景帝闻之,以为齐首善⑤,以迫劫有谋,非其罪也,乃立孝王子寿为齐王,是为懿王,续齐后。而胶西、胶东、济南、菑川王咸诛灭,地入于汉。徙济北王王菑川。齐懿王立二十二年卒,子次景立,是为厉王。
①前154年,吴王濞、楚王戊以诛晁借口,串联另外五国发动叛乱,史称《七国之乱》。七国,除文中到的六国外,还有赵国。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趣:通“促”,急速。下:降,屈服。③居无何:过了不久。④已而:不久。⑤首善:最好的。
齐厉王,其母曰纪太后,太后取其弟纪氏女为厉王后。王不爱纪氏女。太后欲其家重宠①,令其长女纪翁主入王宫②,正其后宫,毋令得近王,欲令爱纪氏女。王因与其姊翁主奸。
齐有宦者徐甲,入侍汉皇太后③。皇太后有爱女曰脩成君,脩成君非刘氏④,太后怜之。脩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于诸侯,宦者甲乃请使齐,必令王上书请娥。皇太后喜,使甲之齐。是时齐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齐以取后事⑤,亦因谓甲:“即事成,幸言偃女愿得充王后宫⑥。”甲既至齐,风以此事⑦。纪太后大怒,曰:“王有后,后宫具备。且甲,齐贫人,急乃为宦者,入事汉,无补益,乃欲乱吾王家!且主父偃何为者?乃欲以女充后宫!”徐甲大穷⑧,还报皇太后曰:“王已愿尚娥⑨,然有一害,恐如燕王。”燕王者,与其子昆弟奸⑩,新坐以死(11),亡国,故以燕感太后。太后曰:“无复言嫁女齐事。”事浸浔(不得)闻于天子(12)。主父偃由此亦与齐有郤(13)。
①重宠:世代受宠。②翁主:汉代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之女称翁主。③皇太后:指汉武帝的生母王太后。④这句指的是,王太后当初曾先嫁金王孙,生有一女,即这位脩成君,所以说她“非刘氏”。详见卷四十九《外戚世家》。⑤取:同“娶”。⑥充:充任,充当。后宫:帝王妃居住的地方,又代指妃嫔。⑦风:通“讽”。用含蓄的语言暗示或劝说。⑧穷:窘迫,堪。⑨尚:娶帝王之女为妻。⑩子:女儿。古汉语中“子”兼指男女。昆弟:兄弟,这里是指姐妹。燕王刘泽之孙定国与女儿通奸事,见卷五十一《荆燕世家》。(11)坐:定罪。(12)浸浔:渐渐。(13)郤(xì,戏):通“隙”。裂痕,隔阂。
主父偃方幸于天子,用事,因言:“齐临菑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①,巨于长安,此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此。今齐王于亲属益疏。”乃从容言:“吕太后时齐欲反,吴楚时孝王几为乱②,今闻齐王与其姊乱。”于是天子乃拜主父偃为齐相,且正其事③。主父偃既至齐,乃急治王后宫宦者为王通于姊翁主所者,令辞证皆引王④。王年少,惧大罪为吏所执诛⑤,乃饮药自杀。绝无后。
是时赵王惧主父偃一出废齐,恐其渐疏骨肉,乃上书言偃受金及轻重之短⑥。天子亦既囚偃。公孙弘言:“齐王以忧死毋后,国入汉,非诛偃无以塞天下之望⑦。””遂诛偃。
齐厉王立五年死,毋后,国入于汉。
①殷富:富足。殷,富裕。②几:几乎。③正:纠正,正法。④引:牵连。⑤执:拘捕。⑥轻重之短:指主父偃因对齐有私怨而谈论齐国的是非。或云指主父偃大事小事的错误。⑦望:怨恨。
齐悼惠王后尚有二国,城阳及菑川。菑川地比齐①。天子怜齐,为悼惠王冢园在郡,割临菑东环悼惠王冢园邑尽以予菑川,以奉悼惠王祭祀。
城阳景王章,齐悼惠王子,以朱虚侯与大臣共诛诸吕,而章身首先斩相国吕王产于未央宫②。孝文帝既立,益封章二千户,赐金千斤。孝文二年,以齐之城阳郡立章为城阳王。立二年卒,子喜立,是为共王。
共王八年,徙王淮南。四年,复还王城阳。凡三十三年卒,子(建)延立,是为顷王。
顷王二十(八)〔六〕年卒,子义立,是为敬王。敬王九年卒,子武立,是为惠王。惠王十一年卒,子顺立,是为荒王。荒王四十六年卒,子恢立,是为戴王。戴王八年卒,子景立,至建始三年③,十五岁,卒。④
①比:紧靠。②未央宫:西汉著名的宫殿,皇帝常在此朝见大臣。故址在今西安市西北郊。③建始:汉成帝年号,三年即公元前30年。④《正义》指出:“从建始四年上至天汉四年,六十七矣,盖褚先王次之。”天汉为汉武帝年号,四年即前97年,也就是荒王始立之年。荒王卒年已是宣帝甘露二年(前52)。司马迁大约卒于武帝末或昭帝初,不可能记述昭帝以后的史事,所以《正义》认为荒王以下的记事是褚先生(褚少孙)补记的。
济北王兴居,齐悼惠王子,以东牟侯助大诛诸吕,功少。及文帝从代来,兴居曰:“请与太仆婴入清宫①。”废少帝②,共与大臣尊立孝文帝。
孝文帝二年,以齐之济北郡立兴居为济北王,与城阳王俱立。立二年,反。始大臣诛吕氏时,朱虚侯功尤大,许尽以赵地王朱虚侯,尽以梁地王东牟侯。及孝文帝立,闻朱虚、东牟之初欲立齐王,故绌其功③。及二年,王诸子,乃割齐二郡以王章、兴居。章、兴居自以失职夺功。章死,而兴居闻匈奴大入汉,汉多发兵,使丞相灌婴击之,文帝亲幸太原④,以为天子自击胡,遂发兵反于济北。天子闻之,罢丞相及行兵⑤,皆归长安。使棘蒲侯柴将军击破虏济北王,王自杀,地入于汉,为郡。
后十(二)〔三〕年,文帝十六年,复以齐悼惠王子安都侯志为济北王。十一年,吴楚反时,志坚守,不与诸侯合谋。吴楚已平,徙志王菑川。
①婴:夏侯婴。清宫:清查宫殿。这里含有清除吕氏余患的意思。②少帝:惠帝无子,惠后以后宫人之子为己子,惠帝死后立为少帝。不久,被吕后杀死。吕后又立常山王刘义(后改名弘)为少帝,其实刘义也不是惠帝之子,所以诛灭吕氏之后废了这个少帝。③绌:减。④幸:皇帝亲到某地即为幸某地。⑤罢:停止。
济南王辟光,齐悼惠王子,以勒侯孝文十六年为济南王。十一年,与吴楚反。汉击破,杀辟光,以济南为郡,地入于汉。
菑川王贤,齐悼惠王子,以武城侯文帝十六年为菑川王。十一年,与吴楚反,汉击破,杀贤。
天子因徙济北王志王菑川。志亦悼惠王子,以安都侯王济北。菑川王反,毋后,乃徙济北王王菑川。凡立三十五年卒,谥为懿王。子建代立,是为靖王。二十年卒,子遗代立,是为顷王。三十六年卒,子终古立,是为思王。二十八年卒,子尚立,是为孝王。五年卒,子横立,至建始三年,十一岁,卒①。
①顷王以下纪事可能是褚少孙续补。
胶西王卬齐悼惠王子,以昌平侯文帝十六年为胶西王。十一年,与吴楚反。汉击破,杀卬,地入于汉,为胶西郡。
胶东王雄渠,齐悼惠王子,以白石侯文帝十六年为胶东王。十一年,与吴楚反,汉击破,杀雄渠,地入于汉,为胶东郡。
太史公曰:诸侯大国无过齐悼惠王。以海内初定,子弟少,激秦之无尺土封①,故大封同姓,以填万民之心②。及后分裂,固其理也。
①激:有感于。②填:通“镇”。安定,镇抚。
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徐世英 译注
【说明】
萧何作为刘邦的重要谋臣,为西汉王朝的建立和政权的巩固,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本篇紧紧围绕这一方面,塑造了萧何这一历史人物,描述了他的卓越功勋。
萧何眼光远大,深谋远虑。作为刘邦的助手,他不仅做了大量的具体工作,而且很多地方都能从宏观的战略着眼,为建立政权打下坚实的基础。司马迁运用对比的手法,写刘邦率军进入咸阳后,将领们忙于争分金帛财物,而萧何却首先收取秦王朝文献档案,将其珍藏,刘邦由此详尽地掌握了全国地理、户籍等方面的情况,为统一天下创造了条件。在楚汉相争期间,萧何虽然没有像韩信、曹参等人那样在前线冲锋陷阵,但他留守关中,制定法令,安抚民众,建设后方根据地,不断地将粮草、兵员补充前线,使刘邦多次转危为安。在论功行赏、评定位次的过程中,司马迁借助刘邦和关内侯鄂君的话,充分肯定了萧何的功绩。但司马迁对萧何的描写是多侧面的,文中在写萧何实绩的同时,又刻画了他的自私。萧何很会识别人才,曾极力保荐过韩信;但后来萧何为了保全个人,又与吕后定计杀害了韩信。“萧何追韩信”的历史佳话使萧何堪称识才惜才的典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史实又使萧何成为反复无常的败事典型。司马迁笔下的萧何就是这样立体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另外,对刘邦和萧何之间微妙的君臣关系,司马迁也做了较充分的描写。刘邦认为萧何的功劳卓著,但又时刻提防萧何反叛。汉三年、十一年、十二年,鲍生、召平以及那个不知名的说客,先后为萧何敲了警钟,提出了具体的防范措施。萧何为了保全自己,采纳了鲍生等人的建议,博得了刘邦的欢心;但因为民请命,又遭牢狱之灾;最后“素恭谨”的萧何又得到了刘邦的赦免。司马迁这些一波三折的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了萧何的性格特点。
【译文】
萧相国萧何,沛县丰邑人。他通晓法律,无人能比,是沛县县令手下的官吏。
汉高祖刘邦还是平民时,萧何多次凭着官吏的职权保护他。刘邦当了亭长,萧何常常帮助他。刘邦以官吏的身分到咸阳服役,官员们都奉送他三百钱,唯独萧何送他五百钱。
秦朝的御史到泗水郡督察郡的工作时,萧何跟着他的属官办事,经常把事情办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萧何于是担任了泗水郡卒史的工作,公务考核中名列第一。秦朝的御史打算入朝进言征调萧何,萧何一再辞谢,才没有被调走。
等到刘邦起事做了沛公,萧何常常做为他的助手督办公务。沛公进了咸阳,将领们都争先奔向府库,分取金帛财物,唯独萧何首先进入宫室收取秦朝丞相及御史掌管的法律条文、地理图册、户籍档案等文献资料,并将它们珍藏起来。沛公做了汉王,任命萧何为丞相。项羽和诸侯军队进入咸阳屠杀焚烧了一番就离去了。汉王之所以能够详尽地了解天下的险关要塞,家庭、人口的多少,各地诸方面的强弱,民众的疾苦等,就是因为萧何完好地得到了秦朝的文献档案的缘故。萧何向汉王推荐韩信,汉王任命韩信为大将军。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汉王领兵东进,平定三秦,萧何以丞相的身分留守治理巴蜀,安抚民众,发布政令,供给军队粮草。汉二年(前205),汉王与各路诸侯攻打楚军,萧何守卫关中,侍奉太子,治理栎阳。制定法令、规章,建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萧何总是禀报汉王,得到汉王同意,准许施行这些政事;如果来不及禀报汉王,有些事就酌情处理,等汉王回来再向他汇报。萧何在关中管理户籍人口,征集粮草运送给前方军队。汉王多次弃军败逃而去,萧何常常征发关中士卒,补充军队的缺额。汉王因此专门委任萧何处理关中政事。
汉三年(前204),汉王与项羽对峙于京县、索城之间,汉王多次派遣使者慰劳丞相萧何。有个叫鲍生的人对丞相说:“汉王在前线风餐露宿,却多次派使者来慰劳您,这是有怀疑您的心意。为您着想,不如派遣您的子孙兄弟中能打仗的人都到军营中效力,汉王必定更加信任您。”于是萧何听从了他的谋划,汉王非常高兴。
汉五年(前202),已经消灭了项羽,平定了天下,于是论功行赏。由于群臣争功,一年多了,功劳的大小也没能决定下来。高祖认为萧何的功劳最显赫,封他为酂侯,给予的食邑最多。功臣们都说:“我们身披战甲,手执兵器,亲身参加战斗,多的身经百战,少的交锋十回合,攻占城池,夺取地盘,都立了大小不等的战功。如今萧何没有这样的汗马功劳,只是舞文弄墨,发发议论,不参加战斗,封赏倒反在我们之上,这是为什么呢?”高帝说:“诸位懂得打猎吗?”群臣回答说:“懂得打猎。”高帝又问:“知道猎狗吗?”群臣说:“知道。”高帝说:“打猎时,追咬野兽的是猎狗,但发现野兽踪迹,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而今大家仅能捉到野兽而已,功劳不过象猎狗。至于象萧何,发现野兽踪迹,指明猎取目标,功劳如同猎人。再说诸位只是个人追随我,多的不过一家两三个人。而萧何让自己本族里的几十人都来随我打天下,功劳是不能忘怀的。”群臣都不敢再言语了。
列侯均已受到封赏,待到向高祖进言评定位次时,群臣都说:“平阳侯曹参身受七十处创伤,攻城夺地,功劳最多,应该排在第一位。”高祖已经委屈了功臣们,较多地赏封了萧何,到评定位次时就没有再反驳大家,但心里还是想把萧何排在第一位。关内侯鄂千秋进言说:“各位大臣的主张是不对的。曹参虽然有转战各处、夺取地盘的功劳,但这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大王与楚军相持五年,常常失掉军队,士卒逃散,只身逃走有好几次了。然而萧何常从关中派遣军队补充前线,这些都不是大王下令让他做的,数万士卒开赴前线时正值大王最危急的时刻,这种情况已有多次了。汉军与楚军在荥阳对垒数年,军中没有现存的口粮,萧何从关中用车船运来粮食,军粮供应从不匮乏。陛下虽然多次失掉崤山以东的地区,但萧何一直保全关中等待着陛下,这是万世不朽的功勋啊。如今即使没有上百个曹参这样的人,对汉室又有什么损失?汉室得到了这些人也不一定得以保全。怎么能让一时的功劳凌驾在万世功勋之上呢!应该是萧何排第一位,曹参居次。”高祖说:“好。”于是便确定萧何为第一位,特恩许他带剑穿鞋上殿,上朝时可以不按礼仪小步快走。
高祖说:“我听说推荐贤才要受上等的奖赏。萧何的功劳虽然很高,经过鄂君的表彰就更加显赫了。”于是根据鄂君原来受封的关内侯食邑,加封为安平侯。当天,萧何父子兄弟十多人都封有食邑。后又加封萧何两千户,这是因为高祖过去到咸阳服役时,萧何多送给自己二百钱的缘故。
汉十一年(前196),陈豨反叛,高祖亲自率军到了邯郸。平叛尚未结束,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吕后采用萧何的计策,杀了淮阴侯,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高祖已经听说淮阴侯被杀,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令五百名士卒、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唯独召平表示哀悼。召平原是秦朝的东陵侯。秦朝灭亡后,他沦为平民,家中贫穷,在长安城东种瓜。他种的瓜味道甜美,所以社会上的人称它为“东陵瓜”,这是根据召平的封号来命名的。召平对相国萧何说:“祸患从此开始了。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而您留守朝中,未遭战事之险,反而增加您的封邑并设置卫队,这是因为目前淮阴侯刚刚在京城谋反,对您的内心有所怀疑。设置卫队保护您,并非以此宠信您,希望您辞让封赏不受,把家产、资财全都捐助军队,那么皇上心里就会高兴。”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高帝果然非常欢喜。
汉十二年(前195)的秋天,黥布反叛,高祖亲自率军征讨他,多次派人来询问萧相国在做什么。萧相国因为皇上在军中,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把自己的家财全都捐助军队,和讨伐陈豨时一样。有一个门客劝告萧相国说:“您灭族的日子不远了。您位居相国,功劳数第一,还能够再加功吗?您当初进入关中就深得民心,至今十多年了,民众都亲附您,您还是那么勤勉地做事,与百姓关系和谐,受到爱戴。皇上之所以屡次询问您的情况,是害怕您震撼关中。如今您何不多买田地,采取低价、赊借等手段来败坏自己的声誉?这样,皇上的心才会安定。”于是萧相国听从了他的计谋,高祖才非常高兴。
高祖征罢黥布军队回来,民众拦路上书,说相国低价强买百姓田地房屋数量极多。高祖回到京城,相国进见。高祖笑着说:“你这个相国竟是这样‘利民’!”高祖把民众的上书都交给相国,说:“你自己向百姓们谢罪吧。”相国趁这个机会为民众请求说:“长安一带土地狭窄,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已经废弃荒芜,希望让百姓们进去耕种打粮,留下禾秆作为禽兽的饲料。”高祖大怒说:“相国你大量地接受了商人的财物,然后就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上林苑!”于是就把相国交给廷尉,用镣铐拘禁了他。几天以后,一个姓王的卫尉侍奉高祖时,上前问道:“相国犯了什么弥天大罪,陛下把他拘禁得如此严酷?”高祖说:“我听说李斯辅佐秦始皇时,有了成绩归于主上,出了差错自己承担。如今相国大量地收受奸商钱财而为他们请求占用我的苑林,以此向民众讨好,所以把他铐起来治罪。”王卫尉说:“在自己职责范围内,如果有利于百姓而为他们请求,这确是宰相分内的事,陛下怎么怀疑相国收受商人钱财呢!况且陛下抗拒楚军数年,陈豨、黥布反叛时,陛下又亲自带兵前往平叛,当时相国留守关中,他只动一动脚,那么函谷关以西的地盘就不归陛下所有了。相国不趁着这个时机为己谋利,现在却贪图商人的钱财吗?再说秦始皇正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过错而失去天下,李斯分担过错,又哪里值得效法呢?陛下为什么怀疑宰相到如此浅薄的地步!”高祖听后不太高兴。当天,高祖派人持节赦免释放了相国。相国上了年纪,一向谦恭谨慎,入见高祖,赤脚步行谢罪。高祖说:“相国算了吧!相国为民众请求苑林,我不答应,我不过是桀、纣那样的君主,而你则是个贤相。我所以把你用镣铐拘禁起来,是想让百姓们知道我的过错。”
萧何一向不跟曹参和睦,到萧何病重时,孝惠皇帝亲自去探视相国病情,趁便问道:“您如果故去了,谁可以接替您呢?”萧何回答说:“了解臣下的莫过于君主了。”孝惠帝说:“曹参怎么样?”萧何叩头说:“陛下得到合适的人选了!我死也不遗憾了!”
萧何购置田地住宅必定处在贫苦偏僻的地方,建造家园不修筑有矮墙的房舍。他说:“我的后代贤能,就学习我的俭朴;后代不贤能,可以不被有权势的人家所夺取。”
孝惠二年(前193),相国萧何去世,谥号为文终侯。
萧何的后代因为犯罪而失去侯爵封号的有四世,每次断绝了继承人时,天子总是再寻求萧何的后代,续封为酂侯,功臣中没有谁能够跟萧何这种情况相比。
太史公说:相国萧何在秦朝时仅是个文职小官吏,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惊人的作为。等到汉室兴盛,仰仗帝王的余光,萧何谨守自己的职责,根据民众痛恨秦朝苛法这一情况,顺应历史潮流,给他们除旧更新。韩信、黥布等都已被诛灭,而萧何的功勋更显得灿烂。他的地位为群臣之冠,声望延及后世,能够跟闳(hóng宏)夭、散宜生等人争辉比美了。
【原文】【注解】
萧相国何者,沛丰人也。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椽①。
高祖为布衣时,何数以吏事护高祖。高祖为亭长,常左右之②。高祖以吏繇咸阳③,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
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④,常辨之⑤。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征何⑥,何固请⑦,得毋行。
①无害:无比,无人能胜。②左右:帮助。③繇:通“徭”,劳役。这里指服劳役。④监郡:监督、检查郡的工作。⑤辨:辨别。这里指办事有条理,对各种事项分辨得清楚。⑥征:征召。⑦请:这里是辞谢的意思。
及高祖起为沛公,何常为丞督事。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①,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何进言韩信,汉王以信为大将军。语在《淮阴侯》事中。
①厄塞:险要之地。
汉王引兵东定三秦,何以丞相留收巴蜀,填抚谕告①,使给军食。汉二年,汉王与诸侯击楚,何守关中,侍太子,治栎阳。为法令约束②,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③,上来以闻。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④,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辄补缺。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⑤。
①填(zhèn,振)抚谕告:安抚民众,发布政令。填,通“镇”安定。谕告,发布政令,告知百姓。②约束:规章,法度。③便(biàn,变)宜:酌情处理。④转“漕”:运送粮食。古时车运为“转”,水运为“漕”。⑤属(zhǔ,主):委托。
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距京索之间,上数使使劳苦丞相①。鲍生谓丞相曰:“王暴衣露盖,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②,上必益信君。”於是何从其计,汉王大说③。
①劳苦:慰劳。②胜兵:胜任军事,能够打仗。③说:同“悦”。
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①,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②,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随我,多者两三人。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③,功不可忘也。”君臣皆莫敢言。
①被:同“披”。②略:夺取。③宗:宗族。
列侯毕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桡功臣①,多封萧何,至位次未有以复难之,然心欲何第一。关内侯鄂君进曰:“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距五岁,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②,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③,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虽亡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柰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④!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高祖曰:“善。”於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⑤。
①桡:弯曲,这时指委屈。②见(xiàn,县):同“现”。③亡:失去。④柰:通“奈”。⑤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尝繇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奉钱二也①。
①赢:这里指多。
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尉。诸君皆贺,召平独吊。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於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①,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①让:辞让。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①,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②。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③?上心乃安。”於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①拊(fǔ,府)循勉力:安抚勉励。②孳孳:勤勉,努力不懈的样子。③贳(shì,世)贷:赊借。
上罢布军归,民道遮行上书①,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上至,相国谒。上笑曰:“夫相国乃利民②!”民所上书皆以与相国,曰:“君自谢民③。”相国因为民请曰:“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禽兽食④。”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乃下相国廷尉,械系之⑤。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⑥,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民请吾苑⑦,以自媚於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於民而请之,真宰相事,陛下柰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高帝不怿⑧。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⑨。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⑩。高帝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①遮:阻拦。②相国乃利民:身为相国竟然如此“利民”。这是高祖说的反语。乃,竟然。③谢:谢罪。④稿:禾轩。⑤械系:用镣铐等刑具拘禁。⑥相:辅佐。⑦贾竖:对商人的鄙称。⑧怿:喜悦。⑨节:使者所持的一种凭证。⑩徒跣(xiǎn,显):赤脚步行,是一种请罪的表示。
何素不与曹参相能①,及何病,孝惠自临视相国病,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②!”
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③。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孝惠二年,相国何卒,谥为文终侯。
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绝,天子辄复求何后,封续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①能:和睦。②恨:遗憾。③垣屋:有矮墙的房舍。
太史公曰:萧相国何於秦时为刀笔吏,录录未奇节。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①,何谨守管籥②,因民之疾(奉)[秦]法,顺流与之更始。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位冠群臣,声施后世③,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④。
①日月:喻指帝王。②管籥(yuè,月):钥匙,这里喻指职责。③施(yì,义):延续。④烈:光明,显赫。
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徐世英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关于曹参的传记。文中主要记述了曹参攻城野战之功和他的“清净无为”的治国思想及举动。司马迁对他的英勇善战和治国方略基本上是肯定的,认为曹参施行的政策,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也使他受到了天下人的称颂。
曹参跟随刘邦起兵以来,参加了对秦军、项羽及叛军的无数次战斗,立下了“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的显赫战功,为西汉政权的建立做出了重大贡献。曹参任相国后,主张一切顺应自然,采取“无为而治”的做法。他“日夜饮醇酒”;他的下属及宾客想规劝他,他反倒一再地向他们劝酒;他甚至对周围的官员房舍中醉酒呼叫的吵闹声,不但不感到厌烦,反而“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司马迁写了他受黄老学说影响的一面,但更写了他积极的一面。他的“醉”不同于贪官污吏的醉生梦死,他的“无为”也不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做(否则善于识别人才的萧何决不会推荐曹参做自己的继承人),他只是坚定地按照刘邦、萧何制定的方针政策办事。他重视官员的素质,提拔那些质朴忠厚之人,摒弃那些华而不实、沽名钓誉之徒。生活上的醉酒并没有掩盖他政治上的清醒。萧何制定的法令对西汉初年政权的巩固和发展起了重要作用,曹参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接替萧何为相后,“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不轻易改变那些行之有效的法令政策(“萧规曹随”的成语一直流传至今)。他的政治头脑和治国方针,在他与孝惠皇帝的一番对话中更加显明地表露出来。司马迁交替地写他的“醉”与“醒”,生动地刻画了曹参的形象。当然,曹参战功的获得多借助了韩信的才干和力量,而他的治国方针又过多地依从萧何,这些从文中所述事实及司马迁对曹参的评价中我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译文】
平阳侯曹参,沛县人。秦朝时曹参做沛县的狱掾,萧何做主吏,他们在县里已是有名望的官吏了。
汉高祖做沛公开始起事时,曹参以中涓的身份跟随高祖。曹参率军进击胡陵、方与,攻打秦朝郡监的军队,大破敌兵。他向东拿下薛县,在薛县外城的西面进击泗水郡郡守的军队。然后又攻打胡陵,夺取了它。曹参率军转移去守卫方与。方与已经反叛,投降了魏王,曹参就进击方与。丰邑也反叛投降魏王,曹参又去攻打丰邑。沛公赐给曹参七大夫的爵位。曹参在砀县东面进击秦朝司马yí,夷)的军队,打败了它,夺取了砀县、狐父和祁县的善置驿。曹参又攻打下邑以西的地方,一直到虞县,进击章邯的军队。攻打爰戚和亢父时,曹参最先登上城楼。曹参官职升为五大夫。他向北救援东阿(ē,婀),进击章邯的军队,攻陷陈县,追击到濮阳。他攻打定陶,夺取临济。他往南救援雍丘,进击李由的军队,打败了它,杀掉李由,俘虏秦朝军候一人。这时秦将章邯打败项梁的军队,杀死项梁,沛公与项羽率军东归。楚怀王任命沛公为砀郡长,统领砀郡的军队。沛公封曹参为执帛,号称建成君。后曹参升为爰戚县县令,隶属砀郡。
从那儿以后,曹参跟随沛公攻打东郡郡尉的军队,在成武南面打败了敌军。在成阳南面进击王离的军队,在杠里又跟王离军队交锋,把它打得大败。追击败逃的敌军,向西到了开封,进击赵贲的军队,打败了它,把赵贲围在开封城中。向西在曲遇进击秦朝将领杨熊的军队,打败了它,俘虏了秦朝的司马及御史各一人。曹参升为执珪跟随沛公攻打阳武,拿下辕、缑 氏,封锁黄河渡口,回军进击赵贲的军队,在尸乡的北面打败了它。跟随沛公向南攻打犨(chōu,抽)邑,在阳城外城以东与南阳郡郡守吕交战,攻破了吕军队的阵列,夺取了宛县,俘虏了吕,完全平定了南阳郡。跟随沛公向西攻打武关、峣关,夺取了这两个关口。先在蓝田的南面攻打秦朝的军队,又在夜间攻打蓝田的北面,大败秦军,随即到达咸阳,灭亡了秦朝。
项羽到了关中,封刘邦为汉王。汉王封曹参为建成侯。曹参跟随汉王到了关中,升为将军。又跟随汉王回军平定三秦,起初攻打下辩、故道、雍县、(tái,台)县。在好畤的南面进击章平的军队,打败了它,包围好畤,夺取了壤乡。在壤乡东面和高栎一带进击三秦的军队,打败了它。又包围了章平,章平从好畤突围逃跑。于是进击赵贲和内史保的军队,打败了它。向东夺取了咸阳,把咸阳改名叫新城。曹参率兵守卫景陵二十天,三秦派章平等人进攻曹参,曹参出兵迎击,大败敌军。汉王把宁秦赐给曹参作食邑。曹参以将军的身份领兵在废丘包围了章邯,以中尉的身份跟随汉王出临晋关。到了河内,拿下脩武,从围津渡过黄河,向东在定陶进击龙且(jū,居)、项他的军队,打败了它。向东攻取了砀县、萧县、彭城。进击项籍的军队,汉军大败逃跑。曹参以中尉的身份包围夺取了雍丘。汉将王武在外黄反叛,程处在燕县反叛,曹参率军前往进击,都打败了他们。柱天侯在衍氏反叛,曹参又击败叛军,夺回了衍氏。在昆阳攻打羽婴,追击到叶邑。回军攻打武强,随即又打到荥阳。曹参从汉中做将军、中尉,跟随汉王扫荡诸侯,到项羽战败,回到荥阳,前后总共两年时间。
高祖二年(前205),任命曹参代理左丞相,领兵进驻关中。过了一个多月,魏王豹反叛,曹参以代理左丞相的身份分别与韩信率军向东在东张攻打魏将军孙遫的军队,大败孙遫的军队。乘势进攻安邑,捕获魏将王襄。在曲阳进击魏王,追到武垣,活捉了魏王豹。夺取了平阳,捕得魏王的母亲、妻子、儿女,全部平定魏地,共得五十二座城邑。汉王把平阳赐给曹参作食邑。曹参后来又跟随韩信在邬县东面进击赵国相国夏说的军队,大败夏说的军队,斩杀了夏说。韩信与原常山王张耳率兵至井陉,攻打成安君陈馀,同时命令曹参回军把赵国的别将戚将军围困在邬县城中。戚将军突围逃跑,曹参追击并斩杀了他。于是曹参率兵到敖仓汉王的营地。这时韩信已经打垮了赵国,做了相国,向东攻打齐国。曹参以左丞相的身份隶属韩信,击溃了齐国历下的军队,于是夺取了临菑。回军平定济北郡,攻打著县、漯阴、平原、鬲县、卢县。不久跟随韩信在上假密进击龙且的军队,大败敌军,斩了龙且,俘虏了他的部将周兰。平定了齐国,总共得到七十余县。捕获了原齐王田广的丞相田光、代替丞相留守的许章和原齐国的胶东将军田既。韩信做了齐王,领兵到了陈县,与汉王会合,共同打败了项羽,而曹参留下来平定齐国尚未降服的地方。
项羽已死,天下平定,汉王做了皇帝,韩信被调封为楚王,齐国划为郡。曹参归还了汉丞相印。高帝把长子刘肥封为齐王,任命曹参为齐国相国。高祖六年(前201)时,分封列侯的爵位,朝廷与诸侯剖符为凭,使被分封者的爵位世代相传而不断绝。把平阳的一万零六百三十户封给曹参作为食邑,封号叫平阳侯,收回以前所封的食邑。
曹参以齐国相国的身份领兵攻打陈豨的部将张春的军队,打败了敌军。黥(qíng,情)布反叛,曹参以齐国相国的身份跟从齐悼惠王刘肥率领十二万人马,与高祖合攻黥布的军队,大败敌军。向南打到蕲县,又回军平定了竹邑、相县、萧县、留县。
曹参的功绩:总共打下了两个诸侯国,一百二十二个县;俘获诸侯王二人,诸侯国丞相三人,将军六人,郡守、司马、军候、御史各一人。
孝惠帝元年(前194),废除了诸侯国设相国的法令,改命曹参为齐国丞相。曹参做齐国丞相时,齐国有七十座城邑。当时天下刚刚平定,悼惠王年纪很轻,曹参把老年人、读书人都召来,询问安抚百姓的办法。但齐国原有的那些读书人数以百计,众说纷纭,曹参不知如何决定。他听说胶西有位盖(gě,舸)公,精研黄老学说,就派人带着厚礼把他请来。见到盖公后,盖公对曹参说,治理国家的办法贵在清净无为,让百姓们自行安定。以此类推,把这方面的道理都讲了。曹参于是让出自己办公的正厅,让盖公住在里面。此后,曹参治理国家的要领就是采用黄老的学说,所以他当齐国丞相九年,齐国安定,人们大大地称赞他是贤明的丞相。
惠帝二年(前193),萧何去世。曹参听到这个消息,就告诉他的门客赶快整理行装,说:“我将要入朝当相国去了。”过了不久,朝廷派来的人果然来召曹参。曹参离开时,嘱咐后任齐国丞相说:“要把齐国的狱市作为某些人行为的寄托,要慎重对待这些行为,不要轻易干涉。”后任丞相说:“治理国家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吗?”曹参说:“不是这样。狱市这些行为,是善恶并容的,如果您严加干涉,坏人在哪里容身呢?我因此把这件事摆在前面。”
曹参起初卑贱的时候,跟萧何关系很好;等到各自做了将军、相国,便有了隔阂。到萧何临终时,萧何向孝惠皇帝刘盈推荐的贤臣只有曹参。曹参接替萧何做了汉朝的相国,做事情没有任何变更,一概遵循萧何制定的法度。
曹参从各郡和诸侯国中挑选一些质朴而不善文辞的厚道人,立即召来任命为丞相的属官。对官吏中那些言语文字苛求细微末节,想一味追求声誉的人,就斥退撵走他们。曹参自己整天痛饮美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吏和宾客们见曹参不理政事,上门来的人都想有言相劝。可是这些人一到,曹参就立即拿美酒给他们喝,过了一会儿,有的人想说些什么,曹参又让他们喝酒,直到喝醉后离去,始终没能够开口劝谏,如此习以为常。
相国住宅的后园靠近官吏的房舍,官吏的房舍里整天饮酒歌唱,大呼小叫。曹参的随从官员们很厌恶这件事,但对此也无可奈何,于是就请曹参到后园中游玩,一起听到了那些官吏们醉酒高歌、狂呼乱叫的声音,随从官员们希望相国把他们召来加以制止。曹参反而叫人取酒陈设座席痛饮起来,并且也高歌呼叫,与那些官吏们相应和。
曹参见别人有细小的过失,总是隐瞒遮盖,因此相府中平安无事。
曹参的儿子曹窋(zhuó,琢)做中大夫。汉惠帝埋怨曹相国不理政事,觉得相国是否看不起自己,于是对曹窋说:“你回家后,试着私下随便问问你父亲说:‘高帝刚刚永别了群臣,皇上又很年轻,您身为相国,整天喝酒,遇事也不向皇上请示报告,根据什么考虑国家大事呢?’但这些话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曹窋假日休息时回家,闲暇时陪着父亲,把惠帝的意思变成自己的话规劝曹参。曹参听了大怒,打了曹窋二百板子,说:“快点儿进宫侍奉皇上去,国家大事不是你应该说的。”到上朝的时候,惠帝责备曹参说:“为什么要惩治曹窋?上次是我让他规劝您的。”曹参脱帽谢罪说:“请陛下自己仔细考虑一下,在圣明英武上您和高帝谁强?”惠帝说:“我怎么敢跟先帝相比呢!”曹参说:“陛下看我和萧何谁更贤能?”惠帝说:“您好像不如萧何。”曹参说:“陛下说的这番话很对。高帝与萧何平定了天下,法令已经明确,如今陛下垂衣拱手,我等谨守各自的职责,遵循原有的法度而不随意更改,不就行了吗?”惠帝说:“好。您休息休息吧!”
曹参做汉朝相国,前后有三年时间。他死了以后,被谥为懿侯。曹参之子曹窋接替了他父亲的侯位。百姓们歌颂曹参的事迹说:“萧何制定法令,明确划一;曹参接替萧何为相,遵守萧何制定的法度而不改变。曹参施行他那清净无为的做法,百姓因而安宁不乱。”
平阳侯曹窋,高后时任御史大夫。孝文帝即位,免职为侯。曹窋为侯二十九年后去世,谥号为静侯。曹窋的儿子曹奇接替侯位,为侯七年去世,谥号为简侯。曹奇的儿子曹时接替侯位。曹时娶了平阳公主,生儿子曹襄。曹时得了疫病,回到封国。曹时为侯二十三年去世,谥号为夷侯。曹时的儿子曹襄接替侯位。曹襄娶了卫长公主,生儿子曹宗。曹襄为侯十六年去世,谥号为共侯。曹襄的儿子曹宗接替侯位。征和二年(前91)时,曹宗因受武帝太子发动兵变一事的牵连,获罪被处死,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曹相国曹参的战功之所以如此之多,是因为他跟淮阴侯韩信一起共事的缘故。等到韩信被消灭,列侯成就的战功,唯独曹参据有其名。曹参作为汉朝相国,极力主张清净无为,这完全合于道家的学说。百姓遭受秦朝的酷政统治以后,曹参给予他们休养生息的时机,所以天下的人都称颂他的美德。
【原文】【注解】
平阳侯曹参者,沛人也。秦时为沛狱掾,而萧何为主吏,居县为豪吏矣。
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攻秦监公军,大破之。东下薛,击泗水守军薛郭西①。复攻胡陵,取之。徙守方与。方与反为魏②,击之。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军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攻爰戚及亢父,先登。迁为五大夫③。北救阿,击章邯军,陷陈,追至濮阳。攻定陶,取临济。南救雍丘,击李由军,破之,杀李由,虏秦候一人。秦将章邯破杀项梁也,沛公与项羽引而东。楚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将砀郡兵。於是乃封参为执帛,号曰建成君。迁为戚公,属砀郡。
①郭:外城。②魏:指魏王魏咎,战国时魏国贵族的后裔。③迁:升迁。
其后从攻东郡尉军,破之成武南。击王离军成阳南,复攻之杠里,大破之。追北①,西至开封,击赵贲军,破之,围赵贲开封城中。西击秦将杨熊军於曲遇,破之,虏秦司马及御史各一人。迁为执珪。从攻阳武,下辕、缑氏,绝河津,还击赵贲军尸北,破之。从南攻畤,与南阳守战阳城郭东,陷陈②,取宛,虏,尽定南阳郡。从西攻武关、峣关,取之。前攻秦军蓝田南,又夜击其北,秦军大破,遂至咸阳,灭秦。
①追北:追击败逃的敌军。北,败逃。②陈(zhèn,振):同“阵”,交战时的战斗队列。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封参为建成侯。从至汉中,迁为将军。从还定三秦,初攻下辩、故道、雍、。击章平军於好畤南,破之,围好畤,取壤乡。击三秦军壤东及高栎,破之。复围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击赵贲、内史保军、破之。东取咸阳,更名曰新城。参将兵守景陵二十日,三秦使章平等攻参,参出击,大破之。赐食邑於宁秦①。参以将军引兵围章邯於废丘。以中尉从汉王出临晋关。至河内,下脩武,渡围津,东击龙且、项他定陶,破之。东取砀、萧、彭城。击项籍军,汉军大败走。参以中尉围取雍丘。王武反於[外]黄,程处反於燕,往击,尽破之。柱天侯反於衍氏。又进破取衍氏。击羽婴於昆阳,追至叶。还攻武强,因至荥阳。参自汉中为将军中尉,从击诸侯,及项羽败,还至荥阳,凡二岁。
①食邑:帝王、诸侯赐给臣下的世袭封地,也叫“采邑”。
高祖(三)[二]年,拜为假左丞相①,入屯兵关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别与韩信东攻魏将军孙遫军东张,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将王襄。击魏王於曲阳,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阳,得魏王母妻子,尽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赐食邑平阳。因从韩信击赵相国夏说军於邬东,大破之,斩夏说。韩信与故常山王张耳引兵下井陉,击成安君,而令参还围赵别将戚将军於邬城中②。戚将军出走,追斩之。乃引兵诣敖仓汉王之所。韩信已破赵,为相国,东击齐。参以右丞相属韩信,攻破齐历下军,遂取临葘。还定济北郡,攻著、漯阴、平原、鬲、卢。已而从韩信击龙且军於上假密,大破之,斩龙且,虏其将军周兰。定齐,凡得七十余县。得故齐王田广相田光,其守相许章,及故齐胶东将军田既。韩信为齐王,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而参留平齐未服者。
①假:非正式的,暂时代理的。②别将:配合主力军作战的将领。
项籍已死,天下定,汉王为皇帝,韩信徙为楚王①,齐为郡。参归汉相印。高帝以长子肥为齐王,而以参为齐相国。以高祖六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②,世世勿绝。食邑平阳万六百三十户,号曰平阳侯,除前所食邑。
以齐相国击陈豨将张春军,破之。黥布反,参以齐相国从悼惠王将兵车骑十二万人,与高祖会击黥布军,大破之。南至蕲,还定竹邑、相、萧、留。
参功: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候、御史各一人。
①徙:调职。②剖符: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时,把一种竹制的凭证剖成两半,帝王与诸侯各执一半,以示信用。
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於春秋①,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②,言人人殊③,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④,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於是避正堂,舍盖公焉⑤。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①富於春秋:指年纪轻。②如:而。③殊:不同。④黄老言:指道家学说(“黄”指黄帝,“老”指老子)。⑤舍:住宿。
惠帝二年,萧何卒。参闻之,告舍人趣治行①,“吾将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曰②:“以齐狱市为寄③,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於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
①趣:通“促”,赶快。②属:同“嘱”,嘱托。③狱市:指包揽诉讼、交易买卖等行为。
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郤①。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②。
择郡国吏木诎於文辞③,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④。吏之言文刻深⑤,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
①郤:感情上的裂痕。②约束:规章,法度。③木诎(qú,躯):质朴而不善于言辞。④除:任命。⑤言文刻深:言语文字苛求细微末节。
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①。乃反取酒张坐饮②,亦歌呼与相应和。
参见人之有细过,专掩匿盖之,府中无事。
①幸:希望。按:制止。②张坐:陈设座席。坐,同“座”。
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於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①,闲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②?乃者我使谏君也③。”参免冠谢曰④:“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联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⑤,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
①洗沐:沐浴,借指假日,又叫“休沐”。汉时规定,官员每五日一休息,用于沐浴等事。②与:对于。③乃者:往日。④免冠:脱帽,古人谢罪的一种方式。⑤垂拱:垂衣拱手,形容无所事事,不费力气,常用来称颂帝王无为而治。
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卒,谥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①;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②,民以宁一。”
①顜(jiǎng,讲):明确。②载:乘,行。
平阳侯窋,高后时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为侯。立二十九年卒,谥为静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谥为简侯。子时代侯。时尚平阳公主①,生子襄。时病疠②,归国。立二十三年卒,谥夷侯。子襄代侯。襄尚卫长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谥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③,宗坐太子死,国除。
①尚:娶帝王的女儿。②疠:疫病。③征和:汉武帝的第十个年号(前92—前89)。“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国除”几句,可能是后人加的。
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①,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①离:通“罹”,遭受。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徐世英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关于张良的传记。文中围绕张良一生的经历,描述了他在复杂的政治斗争和尖锐的军事斗争中的超群才干,以及他在功成名就之后不争权求利的出世思想和行为,生动地刻画了张良的为人及其性格特征,使这一历史人物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青年时代的张良是一个血气方刚的豪侠人物,他不惜家财为韩报仇,行刺秦始皇。但司马迁又通过张良遇见圯上老人的情节,刻画了张良的隐忍,这是早年张良性格的又一个侧面。张良追随刘邦以后,处处表现出了他的政治远见和高超谋略,如设计击败秦军,劝谏刘邦撤出秦宫,争取黥布、彭越,笼络韩信,进而灭楚等。刘邦称帝后,他建议封赏与刘邦有宿怨的雍齿,从而安定了人心,加强了内部团结。他是刘邦智囊团中的核心人物,为刘邦出了很多主意,刘邦对他则言听计从。刘邦对张良的评价“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成了对古今高明军师的共同赞语。
明哲保身是张良后半生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张良深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道理,在群臣争功的情况下,他“不敢当三万户”;刘邦对他的封赏,他极为知足;他称病杜门不出,行“道引”、“辟谷”之术;他扬言“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处处表现得急流勇退。因此,在汉初“三杰”中,韩信被杀,萧何被囚,张良却始终未伤豪毛。司马迁通过上述情节,把张良刻画成了一个城府极深、明哲保身的典型。我们如果把张良和《淮阴侯列传》中那位工于谋天下、拙于谋自身的韩信相比,就可看出司马迁笔下刘邦的两位大功臣形成了多么巨大的反差。
此外,司马迁在本篇的写实中夹杂了一些传奇性的描写,如张良“东见仓海君”、“得力士 ”,遇圯上老人授书,十三年后取谷城山下黄石祭祀,张良“学辟谷,道引轻身”,“欲从赤松子游”等,扑朔迷离,亦真亦幻,为本篇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译文】
留侯张良,他的先人是韩国人。祖父开地,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相。父亲平,做过釐王、悼惠王的相。悼惠王二十三年(前250),父亲平去世。张良的父亲死后二十年,秦国灭亡了韩国。张良当时年纪轻,没有在韩国做官。韩国灭亡后,张良家有奴仆三百人,弟弟死了不厚葬,用全部财产寻求勇士谋刺秦王,为韩国报仇,这是因为他的祖父、父亲任过五代韩王之相的缘故。
张良曾经在淮阳学习礼法,到东方见到了仓海君。他找得一个大力士,造了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铁锤。秦始皇到东方巡游,张良与大力士在博浪沙这个地方袭击秦始皇,误中了副车。秦始皇大怒,在全国大肆搜捕,寻拿刺客非常急迫,这是为了张良的缘故。张良于是改名换姓,逃到下邳躲藏起来。
张良闲暇时徜徉于下邳桥上,有一个老人,穿着粗布衣裳,走到张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桥下,看着张良对他说:“小子,下去把鞋捡上来!”张良有些惊讶,想打他,因为见他年老,勉强地忍了下来,下去捡来了鞋。老人说:“给我把鞋穿上!”张良既然已经替他把鞋捡了上来,就跪着替他穿上。老人把脚伸出来穿上鞋,笑着离去了。张良十分惊讶,随着老人的身影注视着他。老人离开了约有一里路,又返回来,说:“你这个孩子可以教导教导。五天以后天刚亮时,跟我在这里相会。”张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跪下来说:“嗯。”五天后的拂晓,张良去到那里。老人已先在那里,生气地说:“跟老年人约会,反而后到,为什么呢?”老人离去,并说:“五天以后早早来会面。”五天后鸡一叫,张良就去了。老人又先在那里,又生气地说:“又来晚了,这是为什么?”老人离开说:“五天后再早点儿来。”五天后,张良不到半夜就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高兴地说:“应当像这样才好。”老人拿出一部书,说:“读了这部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以后就会发迹。十三年后小伙子你到济北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说完便走了,没有别的话留下,从此也没有见到这位老人。天明时一看老人送的书,原来是《太公兵法》。张良因而觉得这部书非同寻常,经常学习、诵读它。
张良住在下邳时,行侠仗义。项伯曾经杀了人,跟随张良躲藏起来。
过了十年,陈涉等人起兵反秦,张良也聚集了一百多个青年。景驹自立为代理楚王,驻在留县。张良打算前去跟随他,半道上遇见了沛公。沛公率领几千人,夺取下邳以西的地方,张良便归附了他。沛公任命张良做厩将。张良多次根据《太公兵法》向沛公献策,沛公很赏识他,经常采用他的计谋。张良对别人讲这些,别人都不能领悟。张良说:“沛公大概是天授予人间的。”所以张良就跟随了沛公,没有离开他去见景驹。
等到沛公到了薛地,会见项梁。项梁拥立了楚怀王。张良于是劝说项梁道:“您已经拥立了楚王的后人,而韩国各位公子中横阳君韩成贤能,可以立为王,增加同盟者的力量。”项梁派张良寻找到韩成,把他立为韩王。任命张良为韩国司徒,随韩王率领一千多人向西攻取韩国原来的领地,夺得几座城邑,秦军随即又夺了回去,韩军只在颍川一带往来游击作战。
沛公从洛阳向南穿过辕山时,张良率兵跟从沛公,攻下韩地十余座城邑,击败了杨熊的军队。沛公于是让韩王成在阳翟留守,自己和张良一起南下,攻打宛县,向西进入武关。沛公想用两万人的兵力攻打秦朝峣关的军队,张良劝告说:“秦军还很强大,不可轻视。我听说峣关的守将是屠户的儿子,市侩容易以利相诱。希望沛公暂且留守军营,派人先去,给五万人预备吃的东西,在各个山头上多增挂旗帜,作为疑兵,叫鹂食(yì,义)其(jī,机)带着贵重的宝物利诱秦军的将领。”秦军的将领果然背叛秦朝,打算跟沛公联合一起向西袭击咸阳,沛公想听从秦将的计划。张良说:“这只是峣关的守将想反叛罢了,恐怕部下的士兵们不听从。士兵不从必定带来危害,不如趁着他们懈怠时攻打他们。”沛公于是率兵攻打秦军,大败敌兵。然后追击败军到蓝田,第二次交战,秦兵终于崩溃。沛公于是到了咸阳,秦王子婴投降了沛公。
沛公进入秦宫,那里的宫室、帐幕、狗马、贵重的宝物、美女数以千计,沛公的意图是想留下住在宫里。樊哙劝谏沛公出去居住,沛公不听。张良说:“秦朝正因暴虐无道,所以沛公才能够来到这里。替天下剷除凶残的暴政,应该以清廉朴素为本。现在刚刚攻入秦都,就要安享其乐,这正是人们说的‘助桀为虐’。况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沛公能够听进樊哙的意见。”沛公这才回车驻在霸上。
项羽来到鸿门下,想要攻打沛公,项伯于是连夜急驰到沛公的军营,私下里会见张良,想让张良跟他一起离开。张良说:“我是替韩王伴送沛公的,如今情况紧急,逃离而去是不合道义的。”于是就将情况全都告诉了沛公。沛公非常吃惊,说:“对此将怎么办呢?”张良说:“沛公果真想背叛项羽吗?”沛公说:“浅薄无知的小人教我封锁函谷关不要让诸侯们进来,说这样秦朝的土地就可以全部主宰了,所以就听从了这种意见。”张良说:“沛公自己揣度(duó,夺)一下能够打退项羽吗?”沛公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本来是不能够的。现在该怎么办呢?”张良于是坚决邀请项伯见沛公。项伯会见了沛公。沛公与项伯同饮,为他敬酒祝福,并结为亲家。沛公请项伯向项羽详细说明沛公不敢背叛项羽,沛公之所以封锁函谷关,是为了防备其他的强盗。等到沛公会见项羽以后,取得了和解,这些情况记载在《项羽本记》中。
汉元年(前206)正月,沛公做了汉王,统治巴蜀地区。汉王赏赐张良黄金百镒,珍珠二斗,张良把它们都赠送给了项伯。汉王也因此让张良厚赠项伯,使项伯代他请求汉中地区。项王应允了汉王的请求,汉王于是得到了汉中地区。汉王到封国去,张良送到褒中,汉王让张良返回韩国。张良便劝告汉王说:“大王为何不烧断所经过的栈道,向天下表示不再回来的决心,以此稳住项王的内心。”汉王便让张良返回韩国。汉王行进中,烧断了所经过的的栈道。
张良到了韩国,韩王成因为张良跟随汉王的缘故,项王不派韩成到封国去,让他跟随自己一起东去。张良向项王解说到:“汉王烧断了栈道,已经没有返回的意思了。”张良便把齐王田荣反叛之事上书报告项王。项王由此不再担忧西边的汉王,因而起兵北上攻打齐国。
项王终于不肯派韩王回韩国,于是把他贬为侯,又在彭城杀了他。张良逃跑,抄小路隐秘地回到汉王那里,汉王这时也已回军平定三秦了。汉王又封张良为成信侯,跟着东征楚国。到了彭城,汉军战败而归。行至下邑,汉王下马倚着马鞍问道:“我打算舍弃函谷关以东等一些地方作为封赏,谁能够同我一起建功立业呢?”张良进言说:“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同项王有隔阂;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可立即利用。汉王的将领中唯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果要舍弃这些地方,就把它们送给这三个人,那么楚国就可以打败了。”汉王于是派随何去游说九江王黥布,又派人去联络彭越。等到魏王豹反汉,汉王派韩信率兵攻打他,乘势攻占了燕、代、齐、赵等国的领地。而最终击溃楚国的,是这三个人的力量。
张良多病,不曾独立带兵作战,一直作为出谋划策的臣子,时时跟从汉王。
汉三年(前204),项羽把汉王紧急地围困在荥阳,汉王惊恐忧愁,与郦食其商议削弱楚国的势力。郦食其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封夏朝后人于杞国。周武王讨伐商纣,封商朝后人于宋国。如今秦朝丧失德政、抛弃道义,侵伐诸侯各国,消灭了六国的后代,使他们没有一点立足的地方。陛下果真能够重新封立六国的后裔,使他们都接受陛下的印信,这样六国的君臣百姓一定都感戴陛下的恩德,无不归顺服从,仰慕陛下道义,甘愿做陛下的臣民。随着恩德道义的施行,陛下就可以面南称霸,楚王一定整好衣冠恭恭敬敬地前来朝拜了。”汉王说:“好。赶快刻制印信,先生就可以带着这些印出发了。”
郦食其还没有动身,张良从外面回来谒见汉王。汉王正在吃饭,说:“子房过来!有一个客人为我设计削弱楚国的势力。”接着把郦食其的话都告诉了张良,然后问道:“在你看来这事怎样?”张良说:“是谁替陛下出的这个主意?陛下的大事要完了。”汉王说:“为什么呢?”张良回答说:“我请求您允许我借用您面前的筷子为大王筹划一下形势。”接着说:“昔日商汤讨伐夏桀而封夏朝的后代于杞国,那是估计到能制桀于死命。当前陛下能制项籍于死命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一个原因。周武王讨伐商纣而封商朝的后代于宋国,那是估计到能得到纣王的脑袋。现在陛下能得到项籍的脑袋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二个原因。武王攻入殷商的都城后,在商容所居里巷的大门上表彰他,释放囚禁的箕子,重新修筑比干的坟墓。如今陛下能重新修筑圣人的坟墓,在贤人里巷的大门表彰他,在有才智的人们前向他致敬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三个原因。周武王曾发放巨桥粮仓的存粮,散发鹿台府库的钱财,以此赏赐贫苦的民众。目前陛下能散发仓库的财物来赏赐穷人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四个原因。周武王灭亡商朝以后,废止兵车,改为乘车,把兵器倒置存放,盖上虎皮,用以向天下表明不再动用武力。现在陛下能停止战事,推行文治,不再打仗了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五个原因。周武王将战马放牧在华山的南面,以此表明没有用它们的地方了。眼下陛下能让战马休息不再使用它们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六个原因。周武王把牛放牧在桃林的北面,以此表明不再运输和积聚作战用的粮草。而今陛下能放牧牛群不再运输、积聚粮草了吗?”汉王说:“不能。”张良说:“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七个原因。再说天下从事游说活动的人离开他们的亲人,舍弃了祖坟,告别了老友,跟随陛下各处奔走,只是日夜盼望着想得到一块小小的封地。假如恢复六国,拥立韩、魏、燕、赵、齐、楚的后代,天下从事游说活动的人各自回去侍奉他们的主上,伴随他们的亲人,返回他们的旧友和祖坟所在之地,陛下同谁一起夺取天下呢?这是不能那样做的第八个原因。当前只有使楚国不再强大,否则六国被封立的后代重新屈服并跟随楚国,陛下怎么能够使他们臣服?如果真的要采用这位客人的计策,陛下的大事就完了。”汉王饭也不吃了,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道:“这个笨书呆子,几乎败坏了你老子的大事!”于是下令赶快销毁那些印信。
汉四年(前203),韩信攻下齐国而想自立为齐王,汉王大怒。张良劝告汉王,汉王才派张良授予韩信“齐王信”的印信,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这年秋天,汉王追击楚军到阳夏南面,战事失利而坚守固陵营垒,诸侯原已约好前来,但没有到。张良向汉王进计,汉王采用了他的计策,诸侯才都来到。此事记载在《项羽本纪》中。
汉六年(前201)正月,封赏功臣。张良不曾有战功,高帝说:“出谋划策于营帐之中,决定胜负在千里之外,这就是子房的功劳。让张良自己从齐国选择三万户作为封邑。”张良说:“当初我在下邳起事,与主上会合在留县,这是上天把我交给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计谋,幸而经常生效,我只愿受封留县就足够了,不敢承受三万户。”于是封张良为留侯,同萧何等人一起受封。
皇上已经封赏大功臣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争功,不能决定高下,未能进行封赏。皇上在洛阳南宫,从桥上望见一些将领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议论。皇上说:“这些人在说什么?”留侯说:“陛下不知道吗?这是在商议反叛呀。”皇上说:“天下已接近安定,为什么还要谋反呢?”留侯说:“陛下以平民身分起事,靠着这些人取得了天下,现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赏的都是萧何、曹参这些陛下所亲近宠幸的老友,所诛杀的都是一生中仇恨的人。如今军官们计算功劳,认为天下的土地不够一一封赏的,这些人怕陛下不能全部封到,恐怕又被怀疑到平生的过失而至于遭受诛杀,所以就聚在一起图谋造反了。”皇上于是忧心忡忡地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呢?”留侯说:“皇上平生憎恨,又是群臣都知道的,谁最突出?”皇上说:“雍齿与我有宿怨,曾多次使我受窘受辱。我原想杀掉他,因为他的功劳多,所以不忍心。”留侯说:“现在赶紧先封赏雍齿来给群臣看,群臣见雍齿都被封赏,那么每人对自己能受封就坚信不疑了。”于是皇上便摆设酒宴,封雍齿为什方侯,并紧迫地催促丞相、御史评定功劳,施行封赏。群臣吃过酒后,都高兴地说:“雍齿尚且被封为侯,我们这些人就不担忧了。”
刘敬劝告高帝说:“要以关中为都城。”皇上对此心有疑虑。左右的大臣都是关东地区的人,多数劝皇上定都洛阳,他们说:“洛阳东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渑池,背靠黄河,面向伊水、洛水,它地形的险要和城郭的坚固也足可以依靠。”留侯说:“洛阳虽然有这样险固,但它中间的境域狭小,不过几百里方圆,土地贫瘠,四面受敌,这里不是用武之地。关中东面有崤山、函谷关,西面有陇山、岷山,肥沃的土地方圆千里,南面有富饶的巴、 蜀两郡,北面有利于放牧的胡苑,依靠三面的险阻来固守,只用东方一面控制诸侯。如果诸侯安定,可由黄河、渭河运输天下粮食,往西供给京都;如果诸侯发生变故,可顺流而下,足以运送物资。这正是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刘敬的建议是对的。”于是高帝当即决定起驾,往西关定都关中。
留侯跟随高帝入关。他体弱多病,便施行道引之术,不食五谷,闭门不出有一年多。
皇上想废掉太子,立戚夫人生的儿子赵王如意。很多大臣进谏劝阻,都没能改变高帝确定不移的想法。吕后很惊恐,不知该怎么办。有人对吕后说:“留侯善于出谋划策,皇上信任他。”吕后就派建成侯吕泽胁迫留侯说:“您一直是皇上的谋臣,现在皇上打算更换太子,您怎么能垫高枕头睡大觉呢?”留侯说:“当初皇上多次处在危急之中,采用了我的计谋。如今天下安定,由于偏爱的原因想更换太子,这些至亲骨肉之间的事,即使同我一样的有一百多人进谏又有什么益处。”吕泽竭力要挟说:“一定得给我出个主意。”留侯说:“这件事是很难用口舌来争辩的。皇上不能招致而来的,天下有四个人。这四个人已经年老了,都认为皇上对人傲慢,所以逃避躲藏在山中,他们按照道义不肯做汉朝的臣子。但是皇上很敬重这四个人。现在您果真能不惜金玉壁帛,让太子写一封信,言辞要谦恭,并预备安车,再派有口才的人恳切地聘请,他们应当会来。来了以后,把他们当作贵宾,让他们时常跟着入朝,叫皇上见到他们,那么皇上一定会感到惊异并询问他们。一问他们,皇上知道这四个人贤能,那么这对太子是一种帮助。”于是吕后让吕泽派人携带太子的书信,用谦恭的言辞和丰厚的礼品,迎请这四个人。四个人来了,就住在建成侯的府第中为客。
汉十一年(前196),黥布反叛,皇上患重病,打算派太子率兵前往讨伐叛军。这四个人互相商议说:“我们之所以来,是为了要保全太子,太子如若率兵平叛,事情就危险了。”于是劝告建成侯说:“太子率兵出战,如立了功,那么权位也不会高过太子;如无功而返,那么从这以后就是遭受祸患了。再说跟太子一起出征的各位将领,都是曾经同皇上平定天下的猛将,如今让太子统率这些人,这和让羊指挥狼有什么两样,他们决不肯为太子卖力,太子不能建功是必定的了。我们听说‘爱其母必抱其子’,现在戚夫人日夜侍奉皇上,赵王如意常被抱在皇上面前,皇上说‘终归不能让不成器的儿子居于我的爱子之上’,显然,赵王如意取代太子的宝位是必定的了。您何不赶紧请吕后打机会向皇上哭诉:‘黥布是天下的猛将,很会用兵,现今的各位将领都是陛下过去的同辈,您却让太子统率这些人,这和让羊指挥狼没有两样,没有人肯为太子效力,而且如让黥布听说这个情况,就会大张旗鼓地向西进犯。皇上虽然患病,还可以勉强地乘坐辎车,躺着统辖军队,众将不敢不尽力。皇上虽然受些辛苦,为了妻儿还是要自己奋发图强一下。’”于是吕泽立即在当夜晋见吕后,吕后找机会向皇上哭诉,说了四个人授意的那番话。皇上说:“我就想到这小子本来不能派遣他,老子自己去吧。”于是皇上亲自带兵东征,群臣留守,都送到灞上。留侯患病,自己勉强支撑起来,送到曲邮,谒见皇上说:“我本应跟从前往,但病势沉重。楚国人马迅猛敏捷,希望皇上不要跟楚国人斗个高低。”留侯又趁机规劝皇上说:“让太子做将军,监守关中的军队吧。”皇上说:“子房虽然患病,也要勉强在卧床养病时辅佐太子。”这时叔孙通做太傅,留侯任少傅之职。
汉十二年(前195),皇上随着击败黥布的军队回来,病势更加沉重,愈想更换太子。留侯劝谏,皇上不听,留侯就托病不再理事。叔孙太傅引证古今事例进行劝说,死命争保太子。皇上假装答应了他,但还是想更换太子。等到安闲的时候,设置酒席,太子在旁侍侯。那四人跟着太子,他们的年龄都已八十多岁,须眉洁白,衣冠非常壮美奇特。皇上感到奇怪,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四个人向前对答,各自说出姓名,叫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皇上于是大惊说:“我访求各位好几年了,各位都逃避着我,现在你们为何自愿跟随我儿交游呢?”四人都说:“陛下轻慢士人,喜欢骂人,我们讲求义理,不愿受辱,所以惶恐地逃躲。我们私下闻知太子为人仁义孝顺,谦恭有礼,喜爱士人,天下人没有谁不伸长脖子想为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们就来了。”皇上说:“烦劳诸位始终如一地好好调理保护太子吧。”
四个人敬酒祝福已毕,小步快走离去。皇上目送他们,召唤戚夫人过来,指着那四个人给她看,说道:“我想更换太子,他们四个人辅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经形成,难以更动了。吕后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了哭泣起来,皇上说:“你为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皇上唱道:“天鹅高飞,振翅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四海。翱翔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短箭,何处施用!”皇上唱了几遍,戚夫人抽泣流泪,皇上起身离去,酒宴结束。皇上最终没更换太子,原本是留侯招致这四个人发生了效力。
留侯跟随皇上进攻代国,在马邑城下出妙计,以及劝皇上立萧何为相国,他跟皇上平常随便谈论天下的事情很多,但由于不是关于国家存亡的大事,所以未予记载。留侯宣称道:“我家世代为韩相,到韩国灭亡,不惜万金家财,替韩国向强秦报仇,天下为此震动,如今凭借三寸之舌为帝王统师,封邑万户,位居列侯,这对一个平民是至高无上的,我张良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愿丢却人世间的事情,打算随赤松子去遨游。”张良于是学辟谷学术,行道引轻身之道。正值高帝驾崩,吕后感激留侯,便竭力让他进食,说:“人生一世,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一样迅速,何必自己苦行到这种地步啊!”留侯不得已,勉强听命进食。
过后八年,留侯去世,定谥号叫文成侯。他儿子张不疑袭封为侯。
张子房当初在下邳桥上遇见那个给他《太公兵法》的老丈,在别后十三年他随高帝经过济北,果然见到谷城山下的黄石,便把它取回,奉若至宝地祭祀它。留侯去世,一起安葬了黄石。以后每逢扫墓以及冬夏节日蔡祀张良的时候,也同时蔡祀黄石。
留侯张不疑,在孝文帝五年(前175)因犯了不敬之罪,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学者大多说没有鬼神,然而又说有精怪。至于像留侯遇见老丈赠书的事,也够神奇的了。高祖遭遇困厄的情况有多次了,而留侯常在这种危急时刻建功效力,难道可以说不是天意吗?皇上说:“出谋划策于营帐之中,决定胜负在千里之外,我比不了子房。”我原以为此人大概是高大威武的样子,等到看见他的画像,相貌却像个美丽的女子。孔子说过:“按照相貌来评判人,在对待子羽上就有所失。”对于留侯也可以这样说。
【原文】【注解】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①。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①副车:皇帝的侍从车辆。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①,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②,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 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③。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英伯常杀人④,从良匿。
①圯(yí,夷):桥。 ②鄂:通“愕”。 ③《太公兵法》:相传为姜太公作的一部兵书。 ④常:通“尝”,曾经。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①。
①游兵:流动不定的部队。
沛公之从雒阳南出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①。愿沛公且留壁②,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啖秦将③。”秦将果畔④,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⑤。”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遂)[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⑥。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 ,毒药苦口利于病⑦’,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①贾竖:对商人的鄙称。 ②壁:军营。 ③啖:利诱,引诱。 ④畔:通“叛”。 ⑤解:同“懈”,懈怠。 ⑥缟素:“缟”和“素”都是白绢,这里比喻清白俭朴。 资:凭借。 ⑦毒药:药物的一种,常指药性猛烈的药。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柰何①?”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②?”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③,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柰何?”良乃固要项伯④。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①柰:通“奈”。 ②倍:通“背”。邪:同“耶”。③鲰生:浅薄无知的人。距:通“拒”,抵御。这里指把守、封锁。内:同“纳”,接收。 ④要:通“邀”。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①,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②,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③;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①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②栈道:在险绝的地方傍山架木而成的道路。 ③郄(xì,细):通:“隙”,隔阂,裂痕。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①。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②,愿为臣妾③。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④。”汉王曰:“善。趣刻印⑤,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⑥,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⑦。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⑧。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⑨?”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⑩。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11),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未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12),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13),骂曰:“竖儒(14),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①桡:削弱。 ②乡风:归顺,服从。乡,通“向”。 ③臣妾: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这里指臣民。 ④敛衽:提起衣襟夹在带间,以示敬意。 ⑤趣:通“促”,赶快。 ⑥此处所云与卷二《夏本纪》所记略有不同,《夏本纪》云:“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 ⑦“武王伐纣”两句所指之事,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 ⑧“武王入殷”四句所指之事,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闾:里巷的大门。 ⑨式:通“轼”。古代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这里指乘车时扶着轼敬礼。 ⑩“发钜桥之粟”三句所指之事,见《尚书·武成》,又见卷四《周本纪》。钜桥,纣的粮仓所在地。鹿台,为纣所筑。 (11)偃:停止,废止。革:革车,即兵车。 轩:大夫以上的贵族乘坐的车子。 (12)桡(náo,挠):屈服。(13)辍:中止。 哺:咀嚼着的食物。 (14)竖儒:对读书人的鄙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①。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②,诸侯期不至③。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①《淮阴》:指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②壁:营垒,这里指坚守营垒。 ③期:约会。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①,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②,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③,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④,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①复道:楼阁间上下两层架空的通道,即“天桥”。 ②属:即将。 ③属:类,辈。下文“我属”之“属”同此。 ④故:指有故怨。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①,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②,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③。此所谓金城千里④,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于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⑤,杜门不出岁余。
①苑:养禽兽植树木的地方,这里指放牧之处。 ②漕挽:运输粮饷(水运为“漕”,陆运为“挽”)。③委输:运送(把东西放在车船上叫“委”,转运到他处交卸叫“输”)。 ④金城:坚固的城池。 ⑤道引:亦作“导引”,一种活动肢体的养生术(行道引之术时,不食五谷)。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①,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②,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③,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①争:同“诤”,规劝。 ②侮:轻慢。 ③安车:用一匹马拉的乘车。高官告老或征召有得望的人,常赐乘安车。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①,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②,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③,卧而护之④,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⑤,而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①意思是说母亲被宠爱,孩子就常常被抱。此句或为当时的俗谚。《韩非子·备内》引彼时俗语云:“其母好者其子抱”。语意略同。 ②等夷:同辈。 ③辎车:一种有帷盖车。 ④护:统辖。 ⑤惟:考虑。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①,犹欲易之。及燕②,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曰,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③,今公保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窍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④,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⑤,尚安所施!”歌数阕⑥,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之,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①详:通“佯”,假装。 ②燕:通“宴”,安闲。 ③辟:同“避”,躲避。 ④翮(hé,何):鸟翅。 ⑤矰缴:系有丝绳用以射鸟的短箭。 ⑥阕:乐曲每次终止为一阕。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①。”乃学辟谷②,道引轻身③。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④,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
后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⑤。留侯死,并葬黄石(冢)。每上冢伏腊⑥,祠黄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⑦,国除。
①“欲从”句:意谓想成仙。赤松子是传说中的仙人,其事见《列仙传》。 ②辟谷:施行“道引”这一养生术时,不食五谷,可以长生。 ③轻身:使身体轻轻飞升。道家认为不食五谷,服药行气,可以飘然成仙。 ④白驹过隙:形容时光过得快,像小白马在细小的缝隙前跑过一样。或谓“白驹”指日影,意谓时光就像阳光穿过墙壁上的细缝那样迅疾。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亦有是语,均语出《庄子·知北游》。 ⑤葆:通“宝”。祠:祭祀。 ⑥伏腊:秦汉时,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腊日,都是节日,合称“伏腊”。 ⑦不敬:也叫“大不敬”,指不敬皇帝,罪名很大。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①,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②。盖孔子曰:“以貌取人③,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①离:通“罹”,遭遇。 ②好:容貌美。 ③以貌取人:以外貌作为品评人才的标准。春秋时期鲁国人澹台灭明,字子羽,“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不愿收他为弟子,“既已受业”,发现他表现还挺不错,于是说了这话。见《大戴礼·五帝德》,又见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
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徐世英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关于陈平的传记。陈平是刘邦的重要谋臣之一,多次替刘邦出谋划策,为刘邦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本文写了陈平的一生,但突出刻画的是他的谋略。司马迁将最能体现陈平智谋的言行重点地加以描绘,显示出本文结构严谨,剪裁得当。
司马迁写陈平的智谋主要从两个方面用笔。一是陈平为刘邦服务,维护刘氏政权。在楚汉对峙时期,他根据项羽为人猜忌的弱点,施用反间计,离间了项王君臣,削弱了楚军的力量,解了荥阳之围;韩信自立为齐王后,刘邦怒不可遏,陈平从刘邦的根本利益出发,暗示刘邦封立韩信;在有人上告韩信谋反时,陈平为刘邦设伪游云梦之计,使韩信束手就擒;刘邦被匈奴围困于平城的危急时刻,陈平设计使刘邦安然脱险;在平定陈豨和黥布叛乱的过程中,陈平六出奇计,每次都因此增加封邑;吕后去世后,他与绛侯周勃合谋,计诛吕氏宗族,拥立孝文皇帝,避免了分裂。陈平智谋的另一方面体现在他的明哲保身上。当刘邦因一时愤怒,命令陈平斩杀樊哙时,陈平为不给自己添惹麻烦,仅囚禁了樊哙;陈平通过种种手段,使吕嬃的谗言不起任何作用;吕后欲立诸吕为王时,陈平没有像王陵那样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是表示赞同;陈平在回答孝文皇帝的询问时是那样左右逢源,善于应对。当然,在陈平的“谋”中是不乏阴谋诡计的,司马迁屡写刘邦“用其奇计策”、“用陈平奇计”,陈平“计秘,世莫得闻”,“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陈平自己也承认自己“多阴谋”)。正是由于陈平的“谋”,才使得他在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中自免于祸,善始善终。司马迁肯定了陈平的智谋能够“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也同时对陈平使用阴谋诡计坑害他人、保全自身持一宾的批判态度。
【译文】
陈丞相陈平,阳武县户牖乡人。年轻时家中贫穷,喜欢读书,有田地三十亩,仅同哥哥陈伯住在一起。陈伯平常在家种地,听任陈平出外求学。陈平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人对陈平说:“你家里那么穷,吃了什么长得这么魁梧?”陈平的嫂子恼恨陈平不看顾家庭,不从事劳动生产,说:“也不过吃糠咽菜罢了,有这样的小叔子,还不如没有。”陈伯听到这些话,赶走了他的妻子并休弃了她。
等到陈平长大成人该娶媳妇了,富有的人家没有谁肯把女儿嫁给他,娶穷人家的媳妇陈平又感到羞耻。过了好长时间,户牖有个叫张负的富人,他的孙女嫁了五次人,丈夫都死了,没有人再敢娶她。陈平却想娶她。乡镇中有人办丧事,陈平因为家贫,就去帮忙料理丧事,靠着早去晚归多得些报酬以贴补家用。张负在丧家见到他,相中了这个高大魁梧的陈平;陈平也因为这个缘故,很晚才离开丧家。一次,张负跟着陈平到了陈家,陈家意在靠近外城城墙的偏僻小巷子里,拿一领破席就当门了,但门外却有很多贵人留下的车轮印迹。张负回家后,对他的儿子张仲说:“我打算把孙女嫁给陈平。”张仲说:“陈平又穷又不从事生产劳动,全县的人都耻笑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偏把女儿嫁给他?”张负说:“哪有仪表堂堂像陈平这样的人会长久贫寒卑贱呢?”终于将孙女嫁给了陈平。因为陈平穷,张家就借钱给他行聘,还给他置办酒宴的钱来娶亲。张负告诫他的孙女说:“不要因为陈家穷的缘故,侍奉人家就不小心。侍奉兄长陈伯要像侍奉父亲一样,侍奉嫂嫂要像侍奉母亲一样。”陈平娶了张家女子以后,资财日益宽裕,交游也越来越广。
陈平所居的库上里祭祀土地神,陈平做主持割肉的人,他把祭肉分配得很均匀。父老乡亲们说:“好,陈家孩子真会做分割祭肉的人!”陈平说:“唉,假使让我陈平主宰天下,也会像这次分肉一样呢?
陈胜起兵后在陈县称王,派周市平定了魏国地区,立魏咎为魏王 ,与秦军在临济交战。在这以前陈平本已辞别他的哥哥陈伯,随一些年轻人去临济到魏王咎手下做事。魏王任命他为太仆。陈平向魏王进言,魏王不听,有的人又说他的坏话,陈平只好逃离而去。
过了多时,项羽攻占土地到黄河边上,陈平前往投奔项羽,跟随项羽入关攻破秦国,项羽赐给他卿一级的爵位。项羽东归,在彭城称王,汉王回军平定三秦向东进军,殷王反叛楚国。项羽于是封陈平为信武君,让他率领魏王咎留在楚国的部下前往,击败并降服了殷王而凯旋。项王派项悍任命陈平为尉,赏给他黄金二十镒。过了不久,汉王又攻下殷地。项王大怒,准备杀掉前次平定殷地的将领吏。陈平害怕被杀,便封好项王赏给他的黄金和官印,派人送还项王,自己单身拿着宝剑抄小路逃走。陈平横渡黄河,船夫见他一个美男子单身独行,怀疑他是逃亡的将领,腰中定当藏有金玉宝器,就盯着陈平,打算杀掉他。陈平很害怕,就解开衣服赤身露体地帮助船夫撑船。船夫知道他身上一无所有,才没有下手。
陈平于是到修武投降汉军,通过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他进去。此时万石君石奋做汉王的中涓,接过陈平的名贴,引陈平进见汉王。陈平等七个人都进去了,汉王赐给他们饮食。汉王说:“吃完后,到客舍去休息吧。”陈平说:“我有要事前来,所说的话不能拖过今日。”于是汉王就跟他交谈并喜欢他。汉王问:“你在楚军时担任什么官职?”陈平说:“做都尉。”汉王当天就任命陈平为都尉,让他做参乘,主管护军一职的工作。众将都喧哗起来,说:“大王日前刚得到楚国的一个逃兵,还不知道他本领的高低,就跟他同乘一辆车子,并且反让他监督我们这些老将!”汉王听到这些议论,更加宠幸陈平。汉王于是带着陈平往东讨伐项王。到了彭城,被楚军打败。汉王领兵返回,一路上收集散兵到达荥阳,任命陈平为副将,隶属于韩王信,驻扎在广武。
周勃、灌婴等都诋毁陈平说:“陈平虽然是个美男子,只不过像帽子上的美玉罢了,他的内里未必有真东西。我们听说陈平在家时,曾和嫂嫂私通;在魏王那里做事不能容身,逃亡出来归附楚王;归附楚王不相合,又逃来归降汉王。现在大王如此器重,使他做高官,任命他为护军。我们听说陈平接受了将领们的钱财,钱给得多的就得到好处,钱给得少的就遭遇坏的处境。陈平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作乱奸臣,希望大王明察。”汉王怀疑起陈平来,召来魏无知责问他。魏无知说:“我所说的是才能,陛下所问的是品行。现在如果有人有尾生、孝已那样的品行,但对胜负的命运没有好处,陛下哪有闲暇使用这样的人呢?楚汉对峙,我推荐善出奇谋的人,只关心他的计谋是否确实能够有利国家罢了。至于私通嫂嫂、接受钱财,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汉王召来陈平责问道:“先生在魏王那里做事不相合,便去楚王那里做事而又半道离开。如今又来跟从我,讲信用的人原来是这样三心二意吗?”陈平说:“我在魏王那里做事,魏王不能采用我的建议,所以我离开他到项王那里做事。项王不能够信任人,他所信任、宠爱的,不是那些项氏宗族就是妻家的兄弟,即使有奇才也不能重用,我这才离开楚王。听说汉王能够用人,所以来归附大王。我空身而来,不接受钱财便没有办事的费用。如果我的计谋确有值得采纳的,希望大王采用;假若没有值得采用的,钱财都还在,请允许我封好送回官府,并请求辞职回家。”汉王于是向陈平道歉,丰厚地赏赐了他,任命他为护军中尉,监督全体将领。将领们才不也再说什么了。
后来楚军加紧进攻,切断了汉军的甬道,把汉王围困在荥阳城。过了好一段时间,汉王为这种困境而忧虑,请求割让荥阳以西的地区来讲和。项王不同意。汉王对陈平说:“天下如此纷乱,什么时候才能安定呢?”陈平说:“项王为人谦恭有礼,对人爱护,具有清廉节操、喜欢礼仪的士人多归附他。到了论功行赏、授爵封邑时,却又吝啬这些爵邑,士人因此又不愿归附他。如今大王傲慢又缺乏礼仪,具有清廉节操的士人不来归附;但是大王能够舍得给人爵位、食邑,那些圆滑没有骨气、好利无耻之徒又多归附汉王。如果你们各方谁能去掉双方的短处,采取你们双方的长处,那么只要招一招手,天下就能安定了。但是大王爱随意侮辱人,不能罗致到具有清廉节操的士人。不过楚军方面有着可以扰乱的地方,项王那里刚直的臣子像亚父范增、钟离味、龙且(jū,居)、周殷之辈,不过几个人罢了。大王如果能舍得拿出几万斤黄金,施行反间的计谋,离间楚国的君臣,让他们互生怀疑之心,项王为人猜忌多疑,听信谗言,他们内部定会互相残杀。汉军可趁机发兵攻打他们,击败楚军是一定的人。”汉王认为陈平说得对,于是拿出黄金四万斤给陈平,听凭他使用,不过问他的支出情况。
陈平用了很多黄金在楚军中进行离间活动,在众将中扬言钟离味等人作为项王的将领,功劳很多,但始终不能划地封王,他们打算跟汉王联合起来,消灭项王,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为王。项羽果然猜疑起来,不再信任钟离昧等人。项王已经怀疑上钟离昧等人以后,派遣使者到汉军那里打探。汉王备下丰盛的酒宴,命人端进。见到楚王的使者,汉王就佯装吃惊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竟是楚王的使者!”又让人把酒肴端走,换上粗劣的饭菜端给楚王的使者。楚王使者回去以后,把这些情况禀告给项王。项王果然大大地怀疑起亚父。范增想急速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任他,不肯听从。范增闻知项王在怀疑自己,就生气地说:“天下的大事基本定局了,君王自己干吧!我请求辞职告老还乡!”他回乡还没有到达彭城,就因背上毒疮发作而死。陈平于是夜里让两千名妇女出荥阳城东门,楚军便发动攻击,陈平就与汉王从荥阳西门出城逃离。汉王随即进入关中,收集败散的士兵再次东进。
第二年,淮阴侯韩信打败了齐国,自立为齐王,派使者把这件事禀报给汉王。汉王大怒,斥骂韩信。陈平暗暗地踩汉王的脚,汉王也有所悟,于是优厚地款待齐王使者,并派张子房立即封韩信为齐王。汉王把户牖乡封给陈平。汉王采用陈平的奇计妙策,最终灭掉楚国。陈平曾经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随汉王平定了燕王臧荼。
汉六年(前201),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高帝问询将领们,将领们说:“赶紧发兵活埋这小子。”高帝默默不语。高帝问陈平,陈平一再推辞,反问道:“各位将领说些什么?”皇上把各位将领的话都告诉了陈平。陈平问:“有人上书说韩信谋反,有知道这件事的外人吗?”皇上说:“没有。”陈平问:“韩信本人知道这情况吗?”皇上说:“不知道。”陈平说:“陛下的精锐部队跟楚国比哪个强?”皇上说:“不能超过它。”陈平问:“陛下的将领中用兵有能超过韩信的吗?”皇上说:“没有谁赶得上他。”陈平说:“如今陛下的军队不如楚国精锐,将领的才干又赶不上韩信,却要发兵攻打他,这是促使他同我们作战,我私下里为陛下的安危而担忧。”皇上说:“那该怎么办呢?”陈平说:“古时天子巡察各地,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陛下只是假装出游云梦,在陈县会见诸侯。陈县在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到天子怀着善意出游,看那情势定然无事,因而到郊外迎接拜见陛下。拜见时,陛下趁机将他拿下,这只不过是一个力士就能办到的事。”高帝觉得他的主意不错,于是派出使者告知各诸侯到陈县会面,说“我即将南游云梦”。皇上便随即出发。此行尚未到达陈县,楚王韩信果然在郊外的路上迎接。高帝预先准备好武士,见韩信来了,立即将他拿下捆绑起来,装在副车中。韩信喊道:“天下已经平定了,我本来该当烹杀了!”高帝回过头对韩信说:“你别出声喊叫了!你谋反,已经很明显了!”武士把韩信两手反绑在后。高帝于是在陈县会见了诸侯,全部平定了楚地。高帝回到洛阳,赦免了韩信,降封他为淮阴侯,又与有功之臣剖符确定封赏。
当时与陈平剖符,世代相传而不断绝,封为户牖侯。陈平辞谢说:“这不是我的功劳。”皇上说:“我采用了先生的计谋,克敌制胜,这不是功劳是什么呢?”陈平说:“不是魏无知,我怎么能入朝为官呢?”皇上说:“像先生您这样可以说是不忘本了。”于是又赏赐了魏无知。第二年,陈平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从高帝在代地攻打谋反的韩王信。匆忙行军到了平城,被匈奴围困,七天吃不上饭。高帝采用了陈平的妙计,派人到单于的阏(yān,淹)氏(zhī,之)那里去疏通,才得以解围。高帝脱身以后,陈平的计策始终秘而不宣,世间有没人得知内情。
高帝南归经过曲逆,登上城楼,望见县城的房屋很大,说道:“这个县好壮观!我行遍天下,只见到洛阳和这个县是这样。”回头问御史说:“曲逆的户口有多少?”御史回答说:“当初秦朝时有三万多,中间连年战乱,很多人逃亡藏匿,如今现存五千。”当时高帝便命令御史,改封陈平为曲逆侯,尽享全县各户的赋税收入,取消以前所封的户牖乡。
此后陈平曾以护军中尉的身份跟从高帝征讨陈豨和黥布。他一共出过六次奇次,每次为此都增加了封邑,一共增封了六次。奇计有的颇为隐秘,世间无人得知。
高帝随击败黥市的军队回来,因受创伤而患病,缓缓地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叛,皇上派樊哙以相国的身份率兵征讨他。启程后,有人说樊哙的坏话。高帝发怒说:“樊哙见我病了,便盼望我死。”便采用陈平的计谋,召绛侯周勃在病榻前受命,说道:“陈平速驾站车马载着周勃代替樊哙领兵,陈平到了军中立即斩下樊哙的头!”二人接受了诏命,驾驿站车马急行,还没有到达军中,边走边商议说:“樊哙是高帝的老朋友了,功劳很多,而且又是吕后妹妹吕嬃(xū,胥)的丈夫,与高帝有亲戚关系并且显贵,高帝因为一时愤怒的缘故想杀他,只怕将来要后悔。我们宁可把他囚禁起来交与皇上,由皇上自己处决他。”他们没有到军营中,便堆土筑坛,用符节召来樊哙。樊哙接受诏令,立即被反绑起来装上囚车,由驿站送往长安,使命绛侯勃替樊哙为将,率兵闰定燕地反叛的各县。
陈平在返回时听说高帝去世,他恐怕吕嬃进谗言、吕后听信谗言发怒,便急驾驿站车马先行。路上遇到使者诏令陈平和灌婴驻守荥阳。陈平接受诏命,马上又驱车赶到宫廷,哭得非常哀痛,趁机在高帝灵堂内向吕后禀奏处理樊哙一事的经过。吕太后哀怜陈平,说道:“您辛苦了,出去好好休息吧。”陈平害怕谗言加于自身,于是坚决请求留宿宫中,担任警卫。吕太后于是任命他做郎中令,说道:“请好好辅佐教导孝惠皇帝。”此后吕嬃的谗言才不起作用。樊哙被押到长安,便被赦免并恢复了原来的爵位和封邑。
孝惠帝六年(前189),相国曹参去世,任命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王陵,原为沛县人,当初是县里的豪绅,高祖在卑微时,像对待兄长那样侍奉王陵。王陵缺乏文化素养,爱意气用事,喜欢直言。到了高祖在沛县起兵,进入关中抵达咸阳时,王陵也自己聚集党羽几千人,驻在南阳,不肯跟从沛公。等到汉王回军进攻项籍时,王陵才率兵归属汉王 。项羽拿到王陵的母亲安置在军营中,王陵的使者到来时,项羽就让王陵的母亲朝东坐着,想以此招降王陵。王陵的母亲私下送走使者时说哭着说:“请替我告诉王陵,要小心地侍奉汉王。汉王是个宽厚的长者,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有三心二意。我以一死来给你送行吧。”说罢即拔剑自刎而死。项王发怒,烧煮了王陵的母亲。王陵终于跟从汉王平定天下。王陵跟雍齿关系不错,雍齿是高帝的仇人,王陵又原本无意跟从高帝,由于这些缘故受封较晚,被封为安国侯。
安国侯做了右丞相,两年后,孝惠帝去世。吕太后想立吕氏宗族的人为王,询问王陵,王陵说:“不行。”又问陈平,陈平说:“可以。”吕太后发怒,于是假意提升王陵为皇帝的太傅,实际上不重用王陵。王陵发怒,称病辞职。闭门不出,始终不朝见皇帝,七年后去世。
王陵被免除丞相职务后,吕太后就调任陈平为右丞相,任命辟阳侯审食(yì,义)(jī,基)为左丞相。左丞相不设办公的处所,常在宫中处理政务。
审食也是沛县人。汉王在彭城以西被击败时,楚军抓走汉王的父亲和吕后作为人质,食其以家臣的身份侍奉吕后。他后来跟随汉军打败项羽被封为侯,受到吕太后的宠幸。等到他做了左丞相,住在宫中,百官都得通过他才能决断事情。
吕嬃常因从前陈平为高帝出谋划策捉拿樊哙,多次进谗言说:“陈平当丞相不理政务,每天饮美酒,玩弄妇女。”陈平听到后,饮酒作乐日益加剧。吕太后闻知此事,暗自高兴。她当着吕嬃的面对陈平说:“俗语说‘小孩和妇女的话不可信’,就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不要怕吕嬃说你的坏话。”
吕太后立吕氏宗族的人为王,陈平假装顺从这件事。等到吕太后去世,陈平跟太尉周勃合谋,终于诛灭了吕氏宗族,拥立孝文皇帝即位,此事陈平是主要策划者。审食其被免去左丞相一职。
孝文帝即位后,认为太尉周勃亲自率兵诛灭吕氏宗族,功劳多;陈平想把右丞相的尊位让给周勃,于是托病引退。孝文帝刚刚即位,觉得陈平病得奇怪,就去探问他。陈平说:“高祖时期,周勃的功劳不如我陈平。到诛灭吕氏宗族时,我的功劳也就不如周勃了。我愿把右丞相的职位让给周勃。”于是孝文帝就任命绛侯周勃为右丞相,位次名列第一;陈平调职为左丞相,位次名列第二。赏赐陈平黄金千金,加封食邑三千户。
过了一段时间,孝文皇帝已经渐渐明了熟悉国家大事,在一次接受群臣朝见时问右丞相周勃说:“全国一年中判决的案件有多少?”周勃谢罪说:“不知道。”孝文皇帝又问:“全国一年中钱粮的开支收入有多少?”周勃又谢罪说不知道,急得汗流浃背,惭愧自己不能回答。于是皇上又问左丞相陈平。陈平说:“有主管的人。”皇上说:“主管的人又是谁?”陈平说:“陛下若问判决案件的情况,可询问廷尉;问钱粮收支的情况,可询问治粟内史。”皇上说:“如果各自有主管的人,那么您所主管的是些什么事呢?”陈平谢罪说:“为臣诚惶诚恐!陛下不知我才智低劣,使我勉强担任宰相的职位。宰相一职,对上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对下养育万物适时生长,对外镇抚四夷和诸侯,对内爱护团结百姓,使公卿大夫各自能够胜任他们的职责。”孝文帝于是称赞他回答得好。右丞相周勃大为惭愧,退朝后埋怨陈平说:“您怎么不在平时教我对答这些话!”陈平笑着说:“您身居相位,不知道丞相的职责吗?陛下如若问起长安城中盗贼的数目,您也要勉强凑数来对答吗?”这时绛侯周勃自知自己的才能比陈平差远了。过了一会时间绛侯周勃托病请求免去右丞相的职务,陈平独自担任整个丞相的职务。
孝文帝二年(前178),丞相陈平去世,谥号为献侯。他的儿子恭侯陈买接替侯位。陈买为侯二年去世,他的儿子简侯陈恢接替侯位。陈恢为侯二十三年去世,他的儿子陈何接替侯位。陈何为侯二十三年时,犯了抢占他人妻子的罪,处以死刑,封国被废除。
当初陈平曾经说过:“我经常使用诡秘的计谋,这是道家所禁忌的。我的后代如果被废黜,也就止住了,终归不能再兴起,因为我暗中积下了很多祸因。”此后陈平的曾孙陈掌靠着是卫家亲戚的关系,希望能够接续陈家原来的封号,但终究未能实现。
太史公说:陈丞相陈平年轻的时候,原本喜欢黄帝、老子的学说。当他在砧板上分割祭肉的时候,他的志向本来已经很远大了。他彷徨于楚魏之间,最终归附高帝。他常常想出妙计,解救纷繁的危难,消除国家的祸患。到了吕后执政时期,诸事多有变故,但陈平意能自免于祸,安定汉室,保持荣耀的名望终身,被称为贤相,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假若没有才智和谋略,谁能做到这一步呢?
【原文】【注解】
陈丞相平者,阳武户牖乡人也。少时家贫,好读书,有田三十亩,独与兄伯居。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平为人长〔大〕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视家生产,曰:“亦食糠核耳①。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
及平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久之,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以先往后罢为助。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平亦以故后去。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②,以毙席为门③,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④。张负归,谓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孙予陈平。”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柰何予女乎⑤?”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卒与女。为平贫,乃假贷币以聘⑥,予酒肉之资以内妇⑦。负诫其孙曰:“毋以贫故,事人不谨。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⑧,游道日广。
里中社⑨,平为宰⑩,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①糠核:指粗劣的饮食。 ②负:背靠着。 郭:城外加筑的一道城墙。穷巷:陋巷。 ③毙:通“敝”,破旧。 ④长者:显贵者的称呼。 ⑤柰:通“奈”。 ⑥假贷:借给。 ⑦内妇:娶妻。内,同“纳”。⑧赍(zī,资)用:资财。赍,通“资”。 ⑨里:古的一种居民组织,先秦以二十五家为“里”。陈平所在的里叫库上里。社:祭祀土地神。 ⑩宰:主持割肉的人。
陈涉起而王陈,使周市略定魏地,立魏咎为魏王,与秦军相攻于临济。陈平固已前谢其兄伯①,从少年往事魏王咎于临济。魏王以为太仆。说魏王不听,人惑谗之,陈平亡去。
久之,项羽略地至河上,陈平往归之,从入破秦,赐平爵卿。项羽之东王彭城也, 汉王还定三秦而东,殷王反楚。项羽乃以平为信武君,将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往,击降殷王而还。项王使项悍拜平为都尉,赐金二十溢②。居无何,汉王攻下殷(王)。项王怒,将诛定殷者将吏。陈平惧诛,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而平身间行杖剑亡③。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宝器④,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⑤。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①谢:辞别。 ②溢:通“镒”,古代的重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③杖:通“仗”,拿着。 ④要:同“腰”。 ⑤刺:撑。
平遂至修武降汉,因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入。是时万石君奋为汉王中涓,受平谒①,入见平。平等七人俱进,赐食。王曰:“罢,就舍矣。”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②,问曰:“子之居楚何官?”曰:“为都尉。”是日乃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③,典护军④。诸将尽⑤,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⑥!”汉王闻之,愈益幸平。遂与东伐项王。至彭城,为楚所败。引而还,收散兵至荥阳,以平为亚将,属于韩王信,军广武。
①谒:名贴。名贴上有姓名、籍贯、官爵及要叙述的事项等,进见时使用。 ②说(yuè,月):同“悦”。 ③参乘:车右边陪乘的人。 ④典:主管。 ⑤(huān,欢):喧哗。 ⑥监护军长者:监督我们这些长者。此处“军”疑为衍文(《汉书》、《汉书》、《汉纪》此句均为“监护长者”)。
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①。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无益处于胜负之数②,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以利国家不耳③。且盗嫂受金何足疑乎?”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遂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顾)〔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④。”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诸将乃不敢复言。
①让:责备。 ②数:命运。 ③不(fǒu,缶):通“否”。 ④请骸骨:请求辞职。骸骨,身体。
其后,楚急攻,绝汉甬道①,围汉王于荥阳城。久之,汉王患之,请割荥阳以西以和。项王不听。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 至于行功爵邑,重之②,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③,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④。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⑤。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节之士。顾楚有可乱者,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⑥,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间⑦,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⑧,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以为然,乃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
①甬道:两侧筑墙的通道。 ②重:看重,爱惜。这里指吝啬。 ③饶:另外增添。这里指舍得。④顽钝:圆滑没有骨气。 ⑤指麾:指点、挥手,形容事情容易办到。麾,通“挥”,招手。 ⑥骨鲠:比喻刚直。鲠:直爽。 ⑦反间:离间敌人内部,使敌方发生内讧。 ⑧意忌:猜忌。意,怀疑。
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昧等为项王将①,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②,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昧等。项王既疑之,使使至汉。汉王为太牢具③,举进。见楚使,即详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④。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归!”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⑤。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遂入关,收散兵复东。
①宣言:宣扬,扬言。 ②裂地:划割土地。 ③太牢具:指规格很高的丰盛酒宴。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具,饮食,酒肴。 ④草具:粗劣的饮食。 ⑤疽:毒疮。
其明年,淮阴侯破齐,自立为齐王,使使言之汉王。汉王大怒而骂,陈平蹑汉王①。汉王亦悟,乃厚遇齐使,使张子房卒立信为齐王。封平以户牖乡。用其奇计策,卒灭楚。常以护军中尉从定燕王臧荼。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②。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③,窍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④,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弟出伪游云梦⑤,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⑥,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为然,乃发使者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行未至陈,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⑦,见信至,即执缚之,载后车⑧。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帝顾谓信曰:“若毋声! 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还至雒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⑨。
于是与平剖符,世世匆绝,为户牖侯。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⑩。”乃复赏魏无知。其明年,以护军中尉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卒至平城(11),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12),围以退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高帝南过曲逆,上其城,望见其屋室甚大,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顾问御史曰:“曲逆户口几何?”对曰:“始秦时三万余户,间者兵数起,多亡匿,今见五千户(13)。”于是乃诏御史(14),更以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除前所食户牖。
其后常以护军中尉从攻陈豨及黥市。凡六出奇计,辄益邑,凡六益封。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也。
①蹑:踩。 ②楚王:汉灭楚后,改封韩信为楚王。 ③趣:通“促”,催促,促使。 ④巡狩:帝王离开国都巡察各地。 ⑤弟:通“第”,但,只。 ⑥禽:同“擒”。 ⑦豫:通“预”。 ⑧后车:副车,侍从之车。 ⑨剖符: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时,把一种竹制的凭证剖成两半,帝王与诸侯各执一半,以示信用。 ⑩背本:背弃根本,忘本。 (11)卒:通“猝”,仓猝。 (12)阏氏:匈奴王后的称号。 (13)见:同 “现”。 (14)诏:皇帝下命令。
高帝从破布军还,病创,徐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上使樊哙以相国将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恶哙者。高帝怒曰:“哙见吾病,乃冀我死也。”用陈平谋而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①,平至军中即斩哙头!”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嬃之夫②,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③。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而令降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
平行闻高帝崩,平恐吕太后及吕嬃谗怒,乃驰传先去。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于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甚哀,因奏事丧前。吕太后哀之,曰:“君劳,出休矣。”平畏谗之就④,因固请得宿卫中⑤。太后乃以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⑥。”是后吕嬃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①驰传:驾驿站车马急行。传,传车,驿站的专用车辆。 ②弟:女弟, 即妹妹。 ③节:符节:朝廷用以传达命令的凭证。 ④就:归于,加于。 ⑤宿卫:在宫中值宿警卫。 ⑥傅:教导,辅佐帝王或王子。
孝惠帝六年,相国曹参卒,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①,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②。项王怒,烹陵母。陵卒从汉王定天下。以善雍齿,雍齿,高帝之仇,而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
安国侯既为右丞相,二岁,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诸吕为王,问王陵,王陵曰:“不可。”问陈平,陈平曰:“可。”吕太后大怒,乃详迁陵为帝太傅③,实不用陵。陵怒,谢疾免,杜门竟不朝请④,七年而卒。
①东乡:向东。乡,通“向”。古时以朝东方向的位置为尊。 ②伏剑:以剑自杀。 ③详:通“佯”,假装。 ④朝着:朝见皇帝。汉律,春季朝见皇帝为“朝”,秋季朝见皇帝为“请”。
陵之免丞相,吕太后乃徙平为右丞相①,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常给事于中②。
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及为相,居中,百官皆因决事。
吕嬃常以前陈平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嬃于陈平曰:“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嬃之谗也。”
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伪听之。及吕太后崩,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谋也。审食其免相。
①徙:调职。 ②给事:办公,处理事情。
孝文帝立,以为太尉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陈平欲让勃尊位,乃谢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赐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①,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②?”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③;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④!陛下不知其驽下⑤,使待罪宰相⑥。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⑦。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弃市,国除。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⑧。”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
①益:渐渐地。 ②决狱:判决案件。 ③责:询问。 ④主臣:表示惶恐的词语。 ⑤驽(nú,奴)下:形容才能低下的谦语。驽,劣马。 ⑥待罪:臣子对帝王禀奏时的谦词,意思是说不能胜任自己的职位,必将获罪。 ⑦共:通“恭”,谥号用字。 ⑧阴祸:暗中积下的祸因。
太史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①,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②,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③。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①俎:割肉用的砧板。 ②倾侧扰攘:彷徨不定的样子。 ③振:挽救,消除。
绛侯周勃世家第二十七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汉初名将周勃和周亚夫父子二人的合传。周勃父子都是汉朝初期的有功之臣。周勃是诛吕安刘的主要决策者和组织者,为挽救刘氏政权立了大功,所以司马迁把他作为汉初的主要功臣之一列入世家。周亚夫是平定“七国之乱”的汉军统帅,为削弱诸侯王的割据势力和巩固汉王朝的中央政权立了大功。父子二人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有功于汉室,这样的功臣理应受到恩宠与殊荣,但他们都只做了两三年的丞相就被免职了。尤其令人不平的是,父子二人晚年都因被诬告谋反而被捕入狱。周勃虽由于薄太后的干预被无罪释放,但已在狱中受尽了狱吏的凌辱。周亚夫则是入狱后五日不食,呕血而死。周亚夫之死显然是对汉朝统治者迫害功臣的无声抗议。汉朝从高祖到武帝,对待许多功臣都心怀疑忌,刻薄寡恩。萧何入过狱,韩信最终被杀,樊哙也曾被捕,周勃父子的遭遇更具有典型性,所以有人认为这是一篇专写功臣受辱的传记。汉朝皇帝的刻薄寡恩,司马迁是有亲身感受的,所以在这篇传记中有一股愤愤不平之情不断流注于笔端。
周勃父子的一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作者对两个人物的写法却不尽相同,这是本篇的一大特色。如写周勃之功,详细罗列他随从高祖东征西讨所立的大小战功几十次,而对他的主要功绩诛吕安刘只是几笔带过,以“互见法”详记在其他篇中。初看似乎不甚合理,细想就会理解,作者正是要有意突出周勃的战功之多。这一方面可以为高祖临终遗言“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提供可信的依据。(《高祖本纪》中极少提到周勃)。另一方面又与后来周勃的被捕入狱形成强烈的对比。写周亚夫则换了另一副笔墨。先是能过对细柳军营的精采描述突出了周亚夫治军的严谨、严肃与严格,大臣都被惊呆,皇帝也不能不为之赞叹。接着写他在平定七国之乱时的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任何干扰也不能动摇他的既定策略,皇帝的诏令也不例外。这两个片断,作者都是运用特写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周亚夫的大将风度。
两个人物同中有异,异中见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太史公笔法的灵活与巧妙。
【译文】
绛侯周勃,沛县人。他的祖先是卷县人,后来迁到的沛县。周勃靠编蚕箔维持生活,还常在人家办丧时事吹箫奏挽歌,后来又成为能拉硬弓的勇士。
高祖当初称为沛公刚刚起兵的时候,周勃以侍从官的身份随从高祖进攻胡陵,攻下方与。方与反叛,周勃跟他们交战,打退了敌军。之后进攻丰邑,在砀郡东边攻打秦军,军队回到留县和萧县。再次进攻砀郡,把它攻破了,打下了下邑,周勃最先登上城墙。高祖赐给他五大夫的爵位。进攻蒙、虞二城,都攻下了。袭击章邯车骑部队的时候,周勃立下等功。平定魏地后,进攻爰戚、东缗,一直打到栗县,都攻占了。攻啮桑时,周勃又最先登城。在东阿城下攻击秦军,把他们打败了。追击到濮阳,攻下甄(juàn,倦)城。进攻都关、定陶,袭击并攻占了宛朐(qú,渠),俘获了单父的县令。夜袭攻占了临济,进攻寿张,又往前打到卷县,把它攻破了。在雍丘城下攻击秦军将李由的军队。进攻开封时,周勃先到城下,立了战功。后来章邯打败了项梁的军队并杀死了项梁。沛公刘邦和项羽领兵向东回到砀郡。从在沛县开始起兵到回至砀郡,共一年零两个月。楚怀王给沛公的封号是安武侯,并任他做砀郡郡长。沛公任命周勃以虎贲令的职位跟随沛公平定魏地。在城武进攻东郡郡尉的军队,打败了他们。攻打秦将王离的军队,把他们打败了。进攻长社,周勃又是最先登城。进攻颍阳、缑(gōu,勾)氏,切断了黄河的渡口。在尸乡北面攻打赵贲的军队。又南下攻打南阳郡吕攻破武关、峣关。在蓝田大败秦军,打到咸阳,灭了秦朝。
项羽到了咸阳,把沛公封为汉王。汉王赐给周勃的爵位是威武侯。周勃跟随汉王进入汉中,被任命为将军。回师平定三秦,到秦地后,汉王把怀德赐给周勃作食邑。进攻槐里、好畤,立了上等功。在咸阳攻击赵贲和内史保,又立上等功。向北进攻漆县。攻打章平、姚卬的军队。向西平定汧县。又回军打下了湄县、频阳。在废丘包围了章邯军队。打败了西县县丞的军队。攻打盗巴的军队,打败了他。进攻上邽。在东。在东边镇守峣关。转而攻打项羽。进攻曲逆,立上等功。回师镇守敖仓,追击项羽。项羽死后,趁机向东平定楚泗水和东海两郡,共占领二十二县。又回师守卫洛阳、栎阳,汉王把钟离赐给周勃与灌婴做为二人共有的食邑。周勃以将军的身份随从高祖征讨反叛汉朝的燕王臧荼,在易县城下把他们打败。周勃率领的士兵在车马大道上抵御敌军,战功多。周勃被封赐列侯的爵位,高祖分剖符信保证周勃的爵位代代相传,永不断绝。赐绛县八千一百八十户做为食邑,号称绛侯。
周勃以将军身份随从高祖在代地征讨反叛汉朝的韩王信,降服了霍人县。再向前到达武泉,攻击胡人的骑兵,在武泉北边把他们打败。又转移到铜鞮进攻韩王信的军队,打败了他们。回师降服了太原郡的六座城。在晋阳城下,攻击韩王信的胡人骑兵,击败了他们,攻下了晋阳。随后又在硰石攻击韩王信的军队,把他们击败,追击败兵八十里。回师进攻楼烦的三座城,趁势在平城之下攻击胡人骑兵,周勃所率领的士兵在车马大道上抵御敌兵,战功最多。周勃晋升为太尉。
周勃攻打叛将陈豨,在马邑县屠城。他率领的士卒斩杀了陈豨的将军乘马。在楼烦攻打韩王信、陈豨、赵利的军队,把他们打败了,俘获了陈豨的部将宋最和雁门郡守圂。趁势转攻云中郡,俘获了郡守圂、丞相箕肆和将军勋。平定雁门郡十七个县,云中郡十二个县。趁势又在灵丘攻打陈豨,把他的军队打垮,斩杀了陈豨,俘获了陈豨的丞相程纵、将军陈武、都尉高肆。平定代郡九个县。
燕王卢绾反叛,周勃以相国的职位代樊哙领兵,攻下蓟县,俘获了卢绾的大将抵、丞相偃、郡守陉、太尉弱以及御史大夫施等人,屠灭浑都城。在上兰打败了卢绾的叛军,又在沮阳击败卢绾的叛军。追击到长城,平定上谷郡十二县,右北平郡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郡二十二县。随从高祖出征,共俘获相国一人,丞相二人,将这和年俸二千石的官各三人,另外还打败了两支军队,攻下了三座城,平定五个郡、七十九个县,俘虏丞相、大将各一人。
周勃为人质朴刚强,老实忠厚,高祖认为可以嘱托大事。周勃不喜爱文辞学问,每次召见儒生和游说之士,他面向东坐着,要求他们:“赶快对我说吧!”他的质朴少文才就像这个样子。
周勃平定燕地之后回朝,高祖已经去世,他以列侯的身份侍奉惠帝。惠帝六年(前189)设太尉官职,任命周勃为太尉。十年以后,吕后去世。吕禄以赵王身份任汉朝上将军,吕产以吕王身份任汉朝相国,他们把持汉朝政权,想要推翻刘氏。周勃身为太尉,却不能进入军营之门;陈平身为丞相,却不能处理政务。于是周勃与陈平谋划,终于诛灭了吕氏家族,拥立孝文皇帝。此事的说情都记载在《吕太后本纪》和《孝文本纪》中。
文帝即位之后,任周勃为右丞相,赐给黄金五千斤,食邑一万户,过了一个多月,有人劝说周勃:“您已诛灭了吕氏家庭,拥立代王为天子,威震天下。您受到丰厚的赏赐,处在尊贵的地位,这样受宠,时间长了将会有灾祸降到您的身上。”周勃害怕了,自己也感到危险,于是就辞职,请求归还相印。皇帝答应他的请求。过了一年多,丞相陈平去世。皇帝又让周勃任丞相。过了十几个月,皇帝说:“前些天我下令让列侯都到自己的封地去,有些人还没有走,丞相您是我很器重的人,希望您带头先去吧!”于是免去丞相职位回到封地。
回到封地一年多,每当河东郡守和郡尉巡视各县的达绛县的时候,绛侯周勃自己害怕被杀害,经常披挂铠甲,命令家人手持武器来会见郡守和郡尉。后来有人上书告发周勃要反叛,皇帝把此事交给负责刑狱的长官廷尉处理,廷尉又把此事交付长安负责,长安的刑狱官逮捕周勃进行审问。周勃恐惧,不知道怎么回答。狱吏渐渐欺凌侮辱他。周勃拿千金送给狱吏,狱吏才写在木简背后提示他:“让公主为你作证。”公主就是文帝的女儿,周勃的长子胜之娶她为妻,所以狱吏教周勃让她出来作证。周勃把加封所受的赏赐都送给了薄太后的之弟薄昭。等案子到了紧要关头,薄昭为周勃向薄太后说情,太后也认为不会有谋反的事。文帝朝见太后,太后顺手抓起头巾向文帝扔去,说:“原来降侯身上带着皇帝的印玺,在北军领兵,他不在这时反叛,如今他住在一个小小的县里,反倒要叛乱吗?”文帝已经看到绛侯的供词,便向太后谢罪说:“狱吏刚好查证清楚,要放他出去了。”于是派使者带着符节赦免绛侯,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绛侯出狱以后说:“我普经率领百万大军,可是怎么知道狱吏的尊贵呀!”
绛侯重新回到封地。在文帝十一年(前169)去世,谥号是武侯。他的儿子胜之继承爵位。过了六年,他所娶的公主与他感情不和,又因他犯了杀人罪,封地被废除。爵位中断了一年,文帝才从绛侯周勃的儿子中挑选出贤能的河内郡守周亚夫,封他为条侯,接续绛侯的爵位。
条侯周亚夫在没有封侯还做河内郡守的时候,许负为他看相,说:“您三年以后被封侯,封侯八年以后任将军和丞相,掌握国家大权,位尊而权重,在大臣中没有第二个能和你比。此后再过九年,您将会饿死。”周亚夫笑着说:“我的哥哥已经继承父亲的侯爵了,如果他死了,他的儿子应当接替,我周亚夫怎么谈得上封侯呢?既然我已像你说的那样富贵,又怎么说会饿死呢?请你指教我。”许负指着周亚夫的嘴说:“您脸上有纵纹入口,这是饿死的面相。”过了三年,他的哥哥绛侯周胜之有罪,文帝从周勃的儿子中挑选贤能的人,大家都推举亚夫,于是封亚夫为条侯,接续绛侯的爵位。
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匈奴大举入侵边境。文帝便任命宗正刘礼为将军,驻军霸上;任命祝兹侯厉为将军,驻军棘门;任命河内郡守周亚夫为将军,驻军细柳:以便防备匈奴。皇帝亲自去尉劳军队。到了霸上和棘门的军营,一直奔驰进入,从将军到下属官兵都骑马迎送。之后到达细柳军营,军中官兵都披持铠甲,兵刃锐利,弓弩张开,弓弦拉满。天子的前导来到军营,不能进入。前导说:“天子就要到了!”军门都尉说:“我们将军命令说‘在军中只能听将军的命令,不听天子的诏令’。”过了不久,皇帝到了,又不能进入。于是皇帝便派使者手持符节给将军下诏令:“我要进去慰劳军队。”亚夫这才传话打开军营大门。营门的守卫士官对皇帝的车马随从说:“将军有规定,军营里不准驱马奔驰。”于是天子就拉紧缰绳慢慢行进。到了营中,将军周亚夫手拿武器拱手行礼说:“穿戴盔甲的将士不能跪拜,请允许我以军礼参见皇上。”天子被他感动了,马上变得面容庄重,靠在车着横木上向官兵致意。派人向周亚夫致谢说:“皇帝特来慰劳将军。”完成劳军的礼仪后离去。一出营门,群臣都露出惊怪之色。文帝说:“啊,这才是真正的将军呀!从前在霸上和棘门军营看到的,简直像是儿戏,他们的将军本来就可能受袭击被俘虏。至于亚夫,怎么可能去侵犯他呢!”称赞他很久。过了一个多月,三支军队都撤除了。文帝便授予周亚夫中尉的官职。
文帝将要去世的时候,告诫太子说:“如果发生危急情况,周亚夫是真正担当领兵重任的。”文帝去世后,景帝授予周亚夫车骑将军的官职。
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叛乱。周亚夫由中尉升任太尉,领兵进攻打吴、楚叛军。于是周亚夫亲自请示皇帝说:“楚兵勇猛轻捷,很难与他们交战取胜。我希望先把梁国放弃,让他们进攻,我们去断绝他们的粮道,这样才能把他们制服。”景帝同意这个意见。
太尉周亚夫把各路军队会合到荥阳之后,吴国叛军正在进攻梁国,梁国形势危急,请求援救。而太尉却领兵向东北跑到昌邑,深沟高垒守不出。梁国天天派使者向太尉求救,太尉认为坚守有利,不肯去救。梁国上书报告景帝,景帝随即派使者诏令太尉救梁。太尉不遵从皇帝的诏令,坚守营垒仍不出兵,而是派遣轻骑兵由弓高侯等人率领去断绝吴、楚叛军后方的粮道。吴国军队缺乏粮食,士兵饥饿,屡次挑战,可是汉军始终也不出来。夜里,汉军营中受惊,军内互相攻击扰乱,甚至闹到了太尉的营帐之下。太尉却始终静卧不起。时间不久,就恢复了安定。后来吴军朝汉军军营东南角奔来,太尉让人们注意防备西北。接着吴国精兵果然奔到了西北,但不能攻入。吴兵已经饿了,于是就撤退离去。太尉派精兵去追击,大败吴军。吴王濞抛弃了他的大军,与几千名精壮士卒逃跑,逃到江南丹徒自保。汉兵于是乘胜追击,完全俘虏了叛军,并使他们投降,又悬赏千金买吴王之头。过了一个多月,就有越人斩了吴王的头来报告。双方攻守一共只有三个月,吴、楚叛乱就被打败平定了。于是将领们才认识到太尉的计谋是正确的。可是由于这次平叛。梁孝王却和太尉有了仇怨。
周亚夫回朝后,朝廷重新设置了太尉官,周亚夫升任丞相,景帝非常器重他。后来,景帝废了栗太子,丞相周亚夫极力争辩,也未能劝阻。景帝从此就疏远了他。而梁孝王每次进京朝见,常常跟太后讲条侯周亚夫的短处。
有一天,窦太后说:“皇后的哥哥王信可以封侯了。”景帝推辞说:“起初南皮侯(窦彭祖)、章武侯(窦广国)先帝都没封他们为侯,等到我即位之后才封他们。王信现在还不能封啊。”窦太后说:“君主们都是各自按照当时的情况行事。我哥哥窦长君在世的时候,竟不能被封侯,死后他的儿子彭祖反倒封侯了,这件事我非常悔恨,皇上赶快封王信为侯吧!”景帝说:“这件事需要和丞相商议一下。”景帝就与丞相商议,周亚夫说:“当初高皇帝规定‘不是刘氏家族的人不能封王,不是能功的人不能封侯,谁不遵守这个规定,天下人共同攻击他’。如今王信虽然是皇后的哥哥,但没有立功,封他为侯是违背规约的。”景帝听了默默无言,只好作罢。
后来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投降汉朝。景帝想要封他们为侯以鼓励后来的人。丞相周亚夫说:“那几个人背叛他们的君主投降陛下,陛下如果封他们为侯,那还怎么去责备不守节操的臣子呢?”景帝说:“丞相的意见的不能采用。”于是把唯徐卢等人全都封为列侯。周亚夫因而称病退居在家中。景帝中元三年(前147),周亚夫因病被免去丞相职务。
不久,景帝在皇宫中召见条侯,赏赐酒食。席上只放了一大块肉,没有切碎的肉,不也放筷子。条侯心中不满,扭头就叫管宴席的官拿筷子来。景帝看到后笑着说:“这些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吗?”条侯脱下帽子谢罪。皇帝起身,条侯趁机快步走出。景帝目送他出去后。说:“这个遇事就不满意的人不能任少主的大臣啊!”
过了不久,条侯的儿子从专做后家用品的工官那里给父亲买了五百件殉葬用的盔甲盾牌。搬运的雇工很受累,可是不给钱。雇工们知道他偷买天子用的器物,一怒就上告周亚夫的儿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牵连到条侯。雇工的上书呈报给景帝,景帝交给官吏查办。官吏按文书上内容一一责问条侯,条侯拒不回答。景帝责骂他说:“我不任用你了。”并下令把周亚夫交到廷尉那里去。廷尉责问说:“您是想造反吗?”周亚夫说:“我所买的器物都是殉葬用的,怎么说是要造反呢?”狱吏说:“您纵使不在地上造反,也要到地下去造反吧!”狱吏逼迫越来越加紧。起初,狱吏逮捕条侯的时候,条侯想自杀,夫人制止了他。因此没能死,接着就进了廷尉的监狱。周亚夫于是五天不吃饭,吐血而死。他的封地被撤除。
周亚夫的爵位中断了一年,景帝便改封绛侯周勃的另一个儿子周坚为平曲侯,接续绛侯的爵位。周坚封侯十九年后去世,谥号是共侯。他的儿子建德继承侯爵。十三年后,周建德任太子太傅。由于所献的助祭黄金品质不佳,元鼎五年(前112),被判有罪,封地被废除。
条侯周亚夫果然是饿死的。他死后,景帝便封王信为盖侯。
太史公说:绛侯周勃原来做平民的时候,是个粗陋朴实的人,才能不过平庸之辈。等到随从高祖平定天下,就身居将相之位,吕氏家族想谋反作乱,周勃挽救国家危难,使朝廷恢复正常。即使伊尹、周公这样的贤人,怎超过他呢!周亚夫的用兵,一直保持威严庄重,坚韧不拔,即使司马穰苴(jū,居)这样的名将怎能超过他呢?可惜他自满自足而不虚心学习,能谨守节操但不知恭顺,最后以穷途因窘而告终,真令人悲伤啊!
【原文】【注解】
绛侯周勃者,沛人也。其先卷人①,徙沛。勃以织薄曲为生②,常为人吹萧给丧事③,材官引强④。
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下方与。方与反,与战,却适⑤。攻丰,击秦军砀东。还军留及萧。复攻砀,破之。下下邑,先登⑥。赐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⑦。定魏地。攻爰戚、东缗,以往至栗,取之。攻啮桑,先登。击秦军阿下,破之。追至濮阳,下甄城。攻都关、定陶,袭取宛朐,得单父令⑧。夜袭取临济,攻张,以前至卷,破之。击李由军雍丘下。攻开封,先至城下为多⑨。后章邯破杀项梁,沛公与项羽引兵东如砀。自初起沛还至砀,一岁二月。楚怀王封沛公号安武侯,为砀郡长。沛公拜勃为虎贲令,以令从沛公定魏地。攻东郡尉于城武,破之。击王离军,破之。攻长社,先登。攻颍阳、缑氏,绝河津。击赵贲军尸北。南攻南阳守⑩,破武关、峣关。破秦军于蓝田。至咸阳,灭秦。
①先:祖先。②薄曲:养蚕器具,用竹子或芦苇编织,今称“蚕箔”。薄,同“箔”。③吹萧给丧事:意思是办丧事的人家吹箫奏哀乐或为唱挽歌伴奏。给,供给,这里是服事的意思。按,当时的箫又称排箫,由长短不同的竹管若干根并列制成。④材官:勇武的士卒。引强:拉强弓。⑤却:打退。适:通“敌”。⑥登:指登上城墙。⑦殿:下等功。也可解释为殿后,即后卫部队。⑧令:县令。⑨多:功勋的一种,力战有功为多。⑩(yǐ,以):南阳郡守的名字。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勃爵为威武侯。从入汉中,拜为将军。还定三秦,至秦,赐食邑怀德①。攻槐里、好畤,最②。击赵贲、内史保于咸阳③,最。北攻漆。击章平姚卬军。西定汧。还下郿、频阳。围章邯废丘。破西丞④。击盗巴军,破之。攻上邽。东守峣关。转击项籍。攻曲逆⑤,最。还守敖仓,追项籍。籍已死,因东定楚地泗(川)[水]、东海郡,凡得二十二县。还守洛阳、栎阳,赐与颖(阳)[阴]侯共食钟离⑥。以将军从高帝击反者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⑦。赐爵列侯⑧,剖符世世勿绝⑨。食绛八千一百八十户⑩,号绛侯。
以将军从高帝击反韩王信于代(11),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击胡骑,破之武泉北。转攻韩信军铜鞮,破之。还降太原六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破之,下晋阳。后击韩信军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12)。还攻楼烦三城,因击胡骑平城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勃迁为太尉(13)。
①食邑:即封地。受封者在此征收税以生活之需,所以又称为“食邑”。②最:上等功。③保:人名。④西:地名。丞:县丞。⑤曲逆:地名。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文字有误,《汉书》作“曲遇”是对的。⑥颍阴侯:即灌婴。⑦当:抵御敌人。驰道:古代供皇帝车马行驶的大道。⑧列侯:秦汉时设置的二十等爵位中最高的就是列侯。⑨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的凭证,剖分为二,朝廷与大臣或将宫各执其一。这里是说刘邦许诺周勃的爵位可以世代相传,双方剖分一符作为永久的凭证。⑩食绛:以绛县为食邑。(11)韩王信:战国韩国国王的后代,有时也简称韩信,与汉将韩信是两个人。关于他的事迹可参阅《韩信卢绾列传》。(12)追北:追击败逃的敌军。北:败逃。(13)迁:调动官职,多指升官。
击陈豨①,屠马邑②。所将卒斩豨将军乘马③。击韩信、陈豨、赵利军于楼烦,破之。得豨将宋最、雁门守圂④。因转攻得云中守遫⑤、丞相箕肆、将勋⑥。定雁门郡十七县,云中郡十二县。因复击豨灵丘,破之,斩豨,得豨丞相程纵、将军陈武、都尉高肆。定代郡九县。
燕王卢绾反⑦,勃以相国代樊哙将⑧,击下蓟,得绾大将抵、丞相偃、守陉、太尉弱、御史大无施⑨,屠浑都。破绾军上兰,复击破绾军沮阳。追至长城,定上谷十二县,右北平十六县,辽西、辽东二十九县,渔阳二十二县。最从高帝得相国一人⑩,丞相二人,将军、二千石各三人(11);别破军二,下城三,定郡五,县七十九,得丞相、大将各一人。
①关于陈豨的详情,可参阅《韩信卢绾列传》。②屠:屠城。攻破敌城后,烧毁建筑,屠杀军民。③乘马:人名。乘马,复姓。④圂:雁门郡守的名字。⑤遫:云中郡守的名字。⑥勋:将军的名字。⑦燕王卢绾反叛的详情,参阅《韩信卢绾列传》。⑧这句文字可能有误。按本篇所述及《陈丞相世家》《樊郦滕灌列传》所记,周勃这时是太尉不是相同。这时的相国是樊哙。⑨从“得绾大将抵”至此处,其中的抵、偃、陉、弱、施五个字都是人名。⑩最:总计。(11)二千石:指年俸是二千石这一等级的官吏。汉代以年俸粟米的数额分别官吏的等级,郡守、郡尉都属二千石这一等级。
勃为人木强敦厚①,高帝以为可属大事②。勃不好文学③,每召诸生说士④。东乡坐而责之⑤:“趣为我语⑥。”其椎少文如此⑦。
勃既定燕而归,高祖已崩矣,以列侯事孝惠帝。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为太尉。十岁,高后崩。吕禄以赵王为汉上将军,吕产以吕王为汉相国,秉汉权⑧,欲危刘氏。勃为太尉,不得入军门。陈平为丞相,不得任事⑨。于是勃与平谋,卒诛诸吕而立孝文皇帝。其语在《吕氏》、《孝文》事中⑩。
文帝即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余,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11),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12),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13)。上许之。岁余,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十余月,上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14),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国。
①木强:质朴刚强。②属:委托,托付。③文学:文,文辞、文章;学,学问。④说士:游说之士。⑤乡:同“向”。面向。⑥趣:通“促”。赶快。⑦椎:朴实。少文:缺少文采。⑧秉:掌握,把持。⑨任事:指处理政事。⑩《吕后》:指《吕太后本纪》。《孝文》:指《孝文本纪》。(11)立代王:拥立代王刘恒为皇帝。(12)以:这样。(13)谢:辞却。这里指辞职。(14)就国:前往封地。国,指封地。
岁余,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①,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②,令家人持兵以见之。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③。廷尉下其事长安④,逮捕勃治之⑤。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⑥。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⑦。曰“以公主为证”。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⑧,故狱吏教引为证。勃之益封受赐,尽以予薄昭。及系急⑨,薄昭为言薄太后,太后亦以为无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⑩,曰:“绛侯绾皇帝玺(11),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12)!”文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事)方验而出之(13)。”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14),复爵邑。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绛侯复就国。孝文帝十一年卒,谥为武侯。子胜之代侯。六岁,尚公主,不相中(15),坐杀人(16),国除。绝一岁(17),文帝乃择绛侯勃子贤者河内守亚夫,封为条侯,续绛侯后。
①行县:郡守郡尉到各县巡视。行,巡行、巡视。②被:同“披”。③下:交给,交付。④长安:指长安负责刑狱的官员。⑤治:惩处,审理。⑥稍:逐渐地。⑦牍:木简。⑧尚:古代娶公主为妻称为尚,不能说娶。⑨系:拘囚,关押。⑩冒絮:头巾之类。提:投掷。(11)绾:挂。玺:皇帝的印章。(12)顾:反而。(13)验:查证。(14)节:证明代表皇帝的信物,又称“符节”。(15)相中:相合。(16)坐:因犯……罪。(17)绝:这里指爵位中断。
条侯亚夫自未侯为河内守时,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侯八岁为将相。持国秉①,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亚夫笑曰:“臣之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②,子当代,亚夫何说侯乎?然既已贵如负言,又何说饿死?指示我。”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③,此饿死法也④。”居三岁,其兄绛侯胜之有罪,孝文帝择绛侯子贤者,皆推亚夫,乃封亚夫为条侯,续绛侯后。
①秉:通“柄”。权力,权柄。②有如:如果。③从理:纵纹。从,通“纵”。④法。古代相术家称人的面相或骨相为法。
文帝之后六年①,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②,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③,持满④。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⑤。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⑥,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⑦。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⑧,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⑨。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⑩,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月余,三军皆罢,乃拜亚夫为中尉。
孝文且崩时,诫太子曰:“即有缓急(11),周亚夫真可任将兵。”文帝崩,拜亚夫为车骑将军。
①后六年:指文帝后元六年(前158)。②祝兹侯徐厉: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应作“松兹侯徐悼”。③彀:把弓弩张开、张满。④持满:把弓弦拉满。⑤壁:营垒。⑥约:规约,规定。⑦按辔:控紧马缰绳。⑧介:甲。胄:头盔。⑨式:手扶车前横木表示敬意。式,同“轼”。⑩曩:以往,从前。(11)即:如果。缓急:危急。这里是偏义复合词。
孝景三年,吴楚反①。亚夫以中尉为太尉,东击吴楚。因自请上曰:“楚兵剽轻②,难与争锋,愿以梁委之③,绝其粮道,乃可制。”上许之。
太尉既会荥阳,吴方攻梁,梁急,请救。太尉引兵东北走昌邑,深壁而守④。梁日使使请太尉,太尉守便宜⑤,不肯往。梁上书言景帝,景帝使使诏救梁。太尉不奉诏,坚壁不出,而使轻骑兵弓高侯等绝吴楚兵后食道⑥。吴兵乏粮,饥,数欲挑战,终不出。夜,军中惊,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太尉帐下。太尉终卧不起。顷之,复定。后吴奔壁东南陬⑦,太尉使备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吴兵既饿,乃引而去⑧。太尉出精兵追击,大破之。吴王濞弃其军,而与壮士数千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汉兵因乘胜,遂尽虏之,降其后,购吴王千金⑨。月余,越人斩吴王头以告。凡相攻守三月,而吴楚破平。于是诸将乃以太尉计谋为是。由此梁孝王与太尉有郤⑩。
①吴楚反:以吴王濞为首的吴楚七国发动叛乱,后称“七国之乱”。这是汉初有名的政治事件,详情参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剽:强悍,勇猛。轻:轻捷。③委:抛弃。④深壁:加高营垒。⑤便宜:有利,适宜。⑥弓高侯:名韩颓当。食道:即粮道。⑦陬:角落。⑧引:退。⑨购吴王:悬赏捉拿吴王。⑩郤:裂痕,仇怨。
归,复置太尉官。五岁,迁为丞相,景帝甚重之。景帝废栗太子①,丞相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与太后言条侯之短。
窦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让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②,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窦太后曰:“人主各以时行耳。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封)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请得与丞相议之。”丞相议之,亚夫曰:“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景帝默然而止。
其后匈奴王[唯]徐卢等五人降③,景帝欲侯之以劝后④。丞相亚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景帝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唯]徐卢等为列侯。亚夫因谢病。景帝中三年⑤,以病免相。
①景帝废栗太子事,说见卷十一《孝景本纪》和卷四十九《外戚世家》。②南皮:窦太后之兄窦长君死后,景帝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章武侯:窦太后这弟窦广国被景帝封为章武侯。③唯徐卢:人名。五人:据卷十九《惠景间侯者年表》所记,景帝中元三年来降的匈奴为七人。④劝:勉励,鼓励。⑤中三年:即中元三年。
顷之,景帝居禁中①,召条侯,赐食。独置大胾②,无切肉,又不置箸。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箸。景帝视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③?”条侯免冠谢。上起,条侯因趋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少④!”
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盾五百被可以葬者⑤。取庸苦之⑥,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⑦,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薄责条侯⑧,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⑨。”召诣廷尉⑩。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
绝一岁,景帝乃更封绛侯勃他子坚为平曲线,续绛侯后。十九年卒,谥为共侯。子建代侯,十三年,为太子太傅。坐酎金不善(11),元鼎五年(12),有罪,国除。(13)
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
①禁中:宫中。②胾(zì,自):大块的肉。③关于这句的含意,各家解说不同。一种意见认为是景帝对周亚夫的态度表示不满,另一种意见认为是景帝向周亚夫表示歉意。据上下文推敲,似以前一种意见较妥。④怏怏:不高兴的样子。少主:指新立的太子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⑤尚方:掌管制造和供应皇家用品的官署。被(pī,批):数量词。具,件。⑥取庸:搬运的雇工。庸,同“佣”。⑦县官:指天子。《索隐》解释说:“所以谓国家为县官者,《夏官》(《周礼》中的一篇)王畿内(天子领地之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县官也。”⑧簿:文书。⑨这句的含意各家理解不同。一种理解是不再用普通狱吏审理此案;另一种理解是明确宣布不再任用周亚夫为官以解除审案者的顾虑;还有一种理解是因周亚夫不回答审问,景帝怒而宣称:“用不着你再回答了。”三解都可通。⑩诣:到……去。(11)酎金:汉朝规定,诸侯每年应向朝廷进献助祭的黄金,即酎金。(12)元鼎: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共六年(前116—前111)。(13)“坐酎金不善”至此数句可能文字有错乱。《汉书·周勃传》作:“坐酎金免官,后有罪,国除。”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七中认为:“当云‘元鼎五年,坐酎金不善,国除。’衍‘有罪’二字。”
太史公曰: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①,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②,何以加哉!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③,穰苴曷有加焉④!足已而不学,守节不逊⑤,终以穷困。悲夫!
①匡:挽救。②伊尹:其事迹参见卷三《殷本纪》。周公:其事迹详见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③坚刃:坚韧。④穰苴:其事迹详见卷六十四《司马穰苴列传》。曷:何,岂。⑤守节:谨守臣节。指反对废栗太子,反对封王信、唯徐卢等事。不逊:不恭顺,傲慢无礼。指让宴席官取箸,不回答审问等事。
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刘军 译注
【说明】
本篇虽以“梁孝王世家”名篇,实际载述孝文三王刘武、刘参、刘胜的行事。善举著以包之,是《史记》多见的一种写法。
汉王朝统治地位得以稳定之后,为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必然要逐步消减同姓王的权势,这就决定了刘武家族衰败命运的必然性。但骄横也是其衰亡的重要原因。刘武依仗其母窦太后对他的溺爱、孝景帝对他的放纵,骄横恣睢。“出言跸,入言警”,因为未能继承帝位,怨恨并暗杀议臣十余人,以致险遭杀身之祸,最终忧郁而死。其子又依仗他受宠,或恣行忘礼,或滥杀无辜。五人中四人的封国被废除,甚至有的被贬为庶人。汤谐《史记半解》云:“一篇写太后之溺爱梁王,正所以几危梁王,为千秋炯戒。后写罍樽事,则又见梁王这急于货宝,正所以危其后人也。然财物多太后所赐,则祸胎仍太后所贻,而溺爱这失益见矣。至其文境沉雄于淡泊深志之中,具生龙活虎之势,哪得不令人叹绝!”
【译文】
梁孝王刘武,是孝文帝的儿子,与孝景帝为同母兄弟。他的母亲是窦太后。
孝文帝共有四个儿子:长子为太子,就是孝景帝;次子名武;三子名参;四子名胜。孝文帝即位第二年(前178),封刘武为代王,封刘参为太原王,封刘胜为梁王。过了两年,迁代王为淮阳王。把代国的封地全部划归太原王,号为代王。刘参在位十七年,于孝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去世,谥为孝王。孝王的儿子刘登继位,这就是代共王。代共王在位二十九年,于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去世。共王的儿子刘义继位,这就是代王。过了十九年,汉朝扩充关塞,以常山为界,迁代王为清河王。改迁时在武帝元鼎三年(前114)。
起初,刘武封为淮阳王的第十年,梁王刘胜去世,谥为梁怀王。怀王是孝文帝最小的儿子,比其他的儿子更受到宠爱。第二年,迁淮阳王刘武为梁王。刘武初受封为梁王,是孝文帝十二年(前168)。梁王自起初受封为代王到改封为梁王,前后为王已十一年了。
梁王十四年(前165),入朝。十七年,十八年,连年入朝,并留在京师,到第二年才回到自己的封国。二十一年又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去世。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又入朝。那时皇上尚未立太子。皇上与梁王宴饮,曾经在闲谈时说:“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你。”梁王谦虚地推辞。他虽然明知这不是真心话,但心中暗喜。太后也同样高兴。
那年春天,吴、楚、齐、赵等七国反叛。吴、楚先攻击梁国的棘壁,杀死数万人。梁孝王据守睢阳城,命韩安国、张羽等人为大将军,抵抗吴、楚之兵。吴、楚受阻于梁,不敢越过梁国向西进兵,和太尉亚夫等人相持了三个月。吴、楚破灭,计算功劳,梁国所斩杀俘获的吴、楚军队的数目和朝廷大略一样多。次年,朝廷立太子。后来梁王因是皇上的亲兄弟,立有大功,又受封于大国,据有天下肥沃的土地。其封地北以泰山为界,西达高阳,共有四十余城,多数是大县。
梁孝王,是窦太后的小儿子,很受宠爱,所得到的赏赐不计其数。于是,梁孝王建造东苑,方圆三百多里,扩展睢阳城至七十里。大兴土木,建造宫殿,修筑架空通道,从宫殿连接到平台长达三十多里。有天子赏赐的旌旗,外出随从千乘万骑。到处驰马狩猎,排场之壮盛拟似天子。出入宫殿,清道禁绝行人,言“警”称“跸(bì,毕)。揽四方豪杰,自崤山以东的游说之士,像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等人,莫不尽归梁国。公孙诡多有奇特怪诞之计,初次拜见梁王,梁王赐他千金,官职做到中尉,梁国称他“公孙将军”。梁国铸造了许多兵器,弓箭、戈矛之类就有数十万件,府库的金钱近万亿,珠玉、宝器等京师还多。
二十九年(前150)十月,梁孝王入京晋见景帝。景帝派使者拿着符节,驾着皇帝乘坐的驷马车,到关前迎侯梁王。朝见景帝后,呈上奏折请求留在京师,因为太后很宠爱孝王的缘故得以获准。孝王入宫则陪侍景帝同乘步辇,出宫则同车游猎,到上林苑去射鸟兽。梁国的侍中、郎官、谒者只须在名簿上登记上姓名,使可以出入天子殿门,和朝廷的官员没有区别。
十一月,皇上废黜栗太子,窦太后想要让孝王作继承人。大臣和袁盎等人劝阻景帝,窦太后的动议受阻,从此也就不再提让梁王作继承人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很秘密,世人没有谁知道。梁王于是辞别朝廷回归封国。
这年夏天四月,皇上立胶东王为太子。梁王怨恨袁盎和参与议嗣的大臣,就和羊胜、公孙诡等人谋划,暗中派人刺杀袁盎和其他参与议嗣的十多位大臣。朝廷缉捕凶手,未获。于是天子怀疑梁王,捕获到凶手,果然是梁王所主使。于是景帝派遣使者不断往来于至梁国的路上,到梁国去反复按验,逮捕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藏匿在梁王的后宫。使者责问二千石官员很急迫,梁相轩丘豹和内史韩安国进谏梁王,梁王才命令羊胜、公孙诡都自杀,之后把他们交出来。皇上因此怨恨梁王。梁王恐惧,于是派韩安国通过长公主向太后认罪,请求宽宥,这才得到宽恕。
皇上的怒气逐渐消释,梁王便上书请求朝见。到达函谷关后,茅兰劝梁王乘坐布车,只带两个骑兵入京,躲藏在长公主的园囿之中。朝廷派使者迎接梁王,而梁王已经入关,随从车马都在关外,不知梁王所在。太后哭泣道:“皇上杀了我的儿子!”景帝为此忧恐。于是梁王背着刑具俯伏在宫廷门下,认罪自请处罚,太后、景帝非常高兴,相对哭泣,兄弟之情又如以前。然后把梁王随从官员悉召入关。然而景帝渐渐疏远梁王,不再和他同乘车辇了。
三十五年(前144)的冬天,梁王又入京朝见。呈上奏折请求留住京师,皇上没有答应。梁王回到封国后,心神恍忽不乐。到北方的良山打猎,有人献上一头牛,牛足长在背上,孝王对它感到厌恶。六月中旬,得了热病,过了六天就病死了。谥为孝王。
孝王孝敬母亲,每次听说太后生病,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常想留在长安侍候太后。太后也疼爱他。得知梁王病故,窦太后哭得很悲痛,不进饮食,说:“皇上果然杀了我的儿子!”景帝为之悲哀,忧惧,不知所措。和长公主商量,于是分梁国为五国,把孝王的五个儿子全封为王,五个女儿也都封给她们汤沐邑。把这些措施上奏给太后,太后才变得高兴起来,特地因景帝的这种处置加了一次餐。
梁孝王长子刘买继承王位,被封为共王;次子刘明被封为济川王;三子刘彭离被封为济东王;四子刘定被封为山阳王;少子刘不识被封为济阴王。
梁孝王未死时,财产多得以亿万计算,无法计数。死后,他府库所余的黄金尚有四十多万斤,其他财物也相当于此。
梁共王三年(前141),景帝去世。共王在位七年而死,他的儿子刘襄继位,这就是平王。
梁平王刘襄十四年(前123),梁平王的母亲是陈太后。共王的母亲是李太后。李太后,是平王的亲祖母。平王的王后姓任,叫任王后。任王后很受平王刘襄的宠受。当初,孝王在世时,有一个罍(léi雷)樽,价值千金。孝王告戒后人,要好好保管罍樽,不得送给别人。任王后听说却想得到罍樽。平王祖母李太后说:“先王有遗命,不得把罍樽送给别人。其他的东西即使价值亿万,任你自取。”任王后执意要得到这个罍樽。平王刘襄径直使人开启府库取来罍樽,赐给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朝廷的使者来梁国,李太后要亲自向使者诉说此事,平王刘襄和任王后拦阻她,关上门,李太后和他们争门夺路,手指被门缝夹住,终于未能见到朝廷的使者。李太后私下和食官长以及郎中尹霸等人通奸,于是平王和任王后派人以此暗示劝阻李太后,李太后因为内有淫乱的行为,也就作罢了。后来李太后病故。她生病的时候,任王后未曾请安问病;死了,又不居丧守孝。
元朔年间,睢阳人有名叫类犴(àn,岸)反的,有人侮辱了他的父亲,这个人和淮阳太守的门客同车外出,太守门客下车离去,类犴反在车上杀死他的仇人便逃走了。淮阳太守很生气,以此责备梁国二千石官员。二千石以下的官员缉捕类犴反非常紧急,就逮捕了类犴反的亲属。类犴反知道梁国宫中的隐秘事,于是向朝廷上书报告,详细说出平王和祖母为罍樽而争执的前后情况。当时丞相以下的官员知道了这件事,想借此打击梁国的高级官吏,奏文终于让天子知道了。天子交给官吏调查审问,果然有这件事。公卿奏请皇上废黜平王刘襄为平民。天子说:“李太后有淫乱的行为,梁王刘襄又没有良好的太师太傅,所以陷于不义。”于是削减梁国八城封地,把任王后斩首于市。梁国还剩下十城。刘襄在位三十九年去世,谥为平王。他的儿子刘无伤立为梁王。
济川王刘明是梁孝王的儿子,孝景帝中元六年(前144)由桓邑侯晋封为济 川王。七年后,因射杀中尉犯罪,朝廷中的有关主事官员奏请诛杀济川王,天子不忍心杀他,废黜刘明为平民,贬迁到房陵,封地归属朝廷,变为郡县。
济东王刘彭离是梁孝王的儿子,在孝景帝中元六年受封为济东王。二十九年后,刘彭离骄纵凶悍,没有人君的风范,夜晚私下和他的奴仆、亡命少年几十人去打劫杀人,掠取别人的财物以为乐事。他所杀的人被发觉的就有一百多,全国都知道,没有人敢夜间外出。被他杀的人的儿子上书告发。朝廷中有关主事官员奏请诛杀他。皇上不忍心,把他废黜为平民,贬迁到上庸,封地归属朝廷,变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刘定是梁孝子的儿子,在孝景帝中元六年受封为山阳王。在位九年而死,没有儿子,封国被废除,封地归属朝廷,变为山阳郡。
济阴哀王刘不识是梁孝王的儿子,在孝景帝中元六年受封为济阴王。在位一年而死,没有儿子,封国被废除,封地归属朝廷,变为济阴郡。
太史公说:梁孝王虽然因为是天子亲兄弟、太后爱子的缘故,受封于肥沃之地为王,也正赶上国运隆盛,百姓富足,所以能够增殖其财货,扩建宫室,车马服饰和天子相似。然而,这样做也属于僭越行为了。
褚少孙先生说:我做郎官时,从宫殿中喜好说长论短的老郎官那里听说过梁孝王的事迹。我私下认为使梁孝王怨恨不满,要图谋不轨,想做皇帝,是从朝廷中惹出来的。当时的太后是国家的女主,因为疼爱小儿子的缘故,想让梁王为太子。朝中大臣不及时直说这样做不可以的情由,而一味阿谀奉承,净管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情,私下讨好太后以求得到赏赐,这不是忠臣啊!假如大臣们都能说出像魏其侯、窦婴说出的那番堂堂正正的话,怎么会有后来的祸患?景帝与梁孝王家宴,侍候太后饮酒,景帝说:“在我千秋万岁之后,把帝位传给你梁王。”太后为此很高兴。窦婴在宴席前,伏地谏道:“汉朝的法制规定,帝位传给长子、长孙,现在皇上怎可传给弟弟,擅自搞乱高皇帝的规定呢!”当时景帝沉默不语。太后心里也很不愉快。
从前周成王和年幼的小弟弟站在树下,他拿起一片桐叶对弟弟说:“我以此封你。”周公听见了,向前拜见道:“天王分封弟弟,很好。”成王说:“我只不过和他开玩笑罢了。”周公说:“作为君主没有不当的举动,不应该有开玩笑的话,说了就一定要做到。”于是就把应县封给小弟。从此以后,成王终生不敢有戏言,说的话一定做到。《孝经》上说:“不合法度的话不说,不合道理的事不做。”这是圣人的明训啊。当时皇上不应该用那种好听的话对梁王许愿。梁王上有太后可以倚重,骄傲纵恣已经很久,多次听景帝许愿之言,要千秋万岁后把帝位传给梁王,可是实际上不这样做。
另外,诸侯王朝见天子,根据汉朝的制度,应当一共只见四次。刚到京城时,入宫晋见,谓之“小见”;到了正月初一的清晨,捧着皮垫摆上璧玉向皇帝道贺正月,谓之“法见”;再过三天,皇帝为侯王设下酒宴,赐给他们金钱财物;再过两天,诸侯王又入宫“小见”,然后辞别归国。一共留居长安不过二十天。所谓“小见”,即在宫内不拘大礼相见,饮宴于王宫禁地,这不是一般士人所能进入的。现在梁王西入长安朝见皇上,趁此留居宫中,将近半年。他入宫和皇上同辇而坐,出宫与皇上同车而乘。皇上以夸大的言词讽示他将来要做皇帝而实际上又不能兑现,以致使梁王口出怨言,图谋叛逆,于是又跟着为他担忧,这不是背离事理太远了吗?除了大贤大德之人,不懂得谦恭退让。按汉朝的礼仪制度,朝见皇上庆贺正月,通常是一王和四侯一起朝见,十多年才进京一次。而今梁王却常连年入京朝见,并久留于京。俗语说:“骄纵的孩子不懂得孝顺。”这话说得不错啊。所以对诸侯王应当替他们设置好的太师太傅,让忠正敢言之士为相辅佐他,就如汲黯、韩长孺等人那样,敢于直言极谏,这怎么还会有祸患发生呢!
听说梁王西入京师朝见,谒见窦太后,家人相见,和景帝一起陪坐在太后面前,他们母子、兄弟之间高兴地说贴心话。太后对景帝说:“我听说殷商的制度亲其兄弟,周朝的制度尊其祖先,其道理是一样的。百年之后,我把梁孝王托付给你。”景帝跪在坐席上抬起身子说:“是。”宴罢出宫,景帝召集袁盎等精通经术的大臣说:“太后说了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袁盎等人一齐回答说:“太后的意思要立梁王为皇帝的太子。”景帝问其中的道理,袁盎等人说:“殷商的传统亲其兄弟,所以传位于其弟。周朝的传统尊其祖先,所以传位于其子。殷商的传统崇尚质朴,质朴就效法上天,亲其亲人,所以传位于弟。周朝的传统崇尚华美,华美就效法大地,尊是敬的意思,敬其本原,所以传位于长子。周朝的制度,太子死了,立嫡孙。殷朝的制度,太子死了,立其弟。”景帝说:“你们的看法如何?”大家一齐回答说:“现在汉朝的制度是效法周朝,周朝的制度不能立兄弟,应当立儿子。正因为这样,所以《春秋》以此指责宋宣公。宋宣公死后,不立儿子而传位给弟弟。其弟继位为国君死后,又把君位归给他的哥哥的儿子。其弟的儿子争夺君位,认为自己应当接替父亲身后之位,于是杀了宣公的儿子。因此国家大乱。祸患不断。所以《春秋》说:‘君子尊崇遵循正道,宋国的祸乱是宣公造成的。’臣等请求谒见太后说明这个道理。”袁盎等人入宫谒见太后说:“太后说要立梁王,那么,梁王死后要立谁?”太后说:“我再立皇帝的儿子。”袁盎等人向太后陈述了这样一些史实情况:宋宣公不立应当继位的嫡子而发生祸乱,祸乱延续了五代而不断绝,以及不克制小的私心便会遗害大义。太后听了,这才理解其中的道理,因而也就高兴了,随即让梁王归回封国。梁王听说这种意见出自袁盎等大臣,就怨恨起他们来,于是派人来杀袁盎。袁盎回头看到刺客,说:“我就是所说的袁将军,你不会弄错人吧?”刺客说:“正是你!”刺客杀了袁盎,丢弃了他的剑,剑插在袁盎的身上。查看那把剑,是刚刚磨过的。查问长安城中制作或磨砺刀剑的工匠,工匠说:“梁国郎官某人曾来磨过这把剑。”以此得知线索,察觉阴谋,便派遣使者追捕凶手。光是梁王所要杀的大臣就有十多人,执法的官吏穷究其根源,梁王谋反的端倪已经十分明显地显露出来。太后为之食不下咽,日夜哭泣不停。景帝为此很担忧,问办法于公卿大臣,大臣认为遣精通经术的的官吏去处理,才可解除太后之忧。于是派遣田叔、吕季主去处理此案。这两人都精通经术,识大礼。结案归来,走到霸昌厩,取火把梁王谋反的证辞全部烧掉,只空手来回奏景帝。景帝问:“案子办得怎么样?”回奏说:“梁王不知情。参与其事的人,只有他的宠臣羊胜、公孙诡等人罢了。臣等谨按律令诛杀了他们,梁王平安无恙。”景帝很高兴,说:“赶快去谒见太后。”太后得知,立刻起来坐着吃饭,心情恢复了平静。所以说,不精通经术、不懂古今大礼的人,不可以委任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孤陋寡闻之人,如同从管中窥天一样。
【原文】【注解】
梁孝王武者,孝文皇帝子也,而与孝景帝同母。母,窦太后也。
孝文帝凡四男:长子曰太子,是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胜①。孝文帝即位二年②,以武为代王,以参为太原王,以胜为梁王。二岁,徙代王为淮阳王。以代尽与太原子③,号曰代王。参立十七年,孝文后二年卒④,谥为孝王。子登嗣立,是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十年卒⑤,子义立,是为代王。十九年,汉广关⑥,以常山为限⑦,而徙代王王清河。清河王徙以元鼎三年也⑧。
初,武为淮阳王十年,而梁王胜卒,谥为梁怀王。怀王最少子,受幸异于他子。其明年,徙淮阳王武为梁王。梁王之初王梁,孝文帝之十二年也。梁王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⑨。
①胜: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也作“胜”,卷十《孝文本纪》以及《汉书·文帝纪》、《汉书·诸侯王表》、《汉书·文三王传》等则作“揖”。②孝文帝即位二年:即前178年。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把代国的封地全部划归太原王。与:给予。④孝文后二年:汉文帝后元二年,即前162年。⑤元光二年:前133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年号(前134—前129)。⑥广关:扩展关塞。⑦限:界限。⑧元鼎三年:前114年。元鼎,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⑨通历:共经历。
梁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①,留②,其明年,乃之国。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孝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复入朝。是进上未置太子也。上与梁王燕饮③,尝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④。”王辞谢。虽知非至言⑤,然心内喜。太后亦然。
①比年:连年。按,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未载十七年来朝。②留:指留在京师。③燕饮:指较随便的家宴。燕,通“宴”,安闲。④千秋万岁:君王死的讳辞。⑤至言:深切中肯的话,真心话。
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①。吴、楚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梁孝王城守睢阳②,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大将军,以距吴、楚③。吴、楚以梁为限④,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⑤。吴、楚破,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治中分⑥。明年,汉立太子。其后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⑦,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
①吴、楚、齐、赵七国反: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为了反对朝廷的削藩政策,发动大规模叛乱。其中的胶西、胶东、济南、菑川四国都是由齐国分出来的。这里用“齐”概指这四个诸侯国。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城守:据城守御。③距:通“拒”,抵御。④限:阻隔。⑤相距:相持。⑥略:大约。中分:对半分,相等。⑦界:以……为界。
孝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①,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②。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③。东西驰猎,拟于天子④。出言⑤,入言警⑥。招延四方豪桀⑦,自山以东游说之士⑧,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⑨。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⑩,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①复道:楼阁间有上下两重通道,其架空者称复道。又名阁道,俗称天桥。②连属:连接,连续。③千乘万骑:古时一车四马谓之“乘”,一人一马谓之“骑”。这里极言出从车辆、人马之多。《索隐》引《引宫仪》云:“天子法驾三十六乘,大驾八十一乘,皆备千乘万骑而出也。”④拟:比拟,类似。⑤:亦作“跸”。古代帝王出行时止人清道谓之“跸”。⑥警:警戒。以上两句相互为文,即出入皆警跸。⑦桀:通“杰”。⑧山:指崤山。⑨属:类。⑩百巨万:亿万。巨万,一亿。
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①,迎梁王于天下。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亲故。王入则侍景帝同辇②,出则同车游错,射禽兽上林中③。梁之侍中、郎、渴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④,与汉宦无异。
①节:符节,使者所持的信物。乘舆:皇帝和诸侯乘坐的车子。驷马:古时一车套四马,因称四马之车或车之四马为“驷”。②辇:这里指辇车,即在宫中乘坐的人拉车,后世称为步辇。③上林:苑名。苑内放养禽兽,供帝王射猎。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南。④著籍:在名薄上登记。引:导引。
十一月,上废栗太子①,窦太后心欲以孝王为所嗣。大臣及袁盎等有所关说于景帝②,窦太后义格③,亦遂不复言以梁王为嗣事由此。以事秘,世莫知。乃辞归国。
①栗太子:刘荣,栗姬所生。②关说:谏阻。③义格:动议受阻。义,通“议”。格,受阻碍。
其夏四月,上立胶东王为太子①。梁王怨袁盎及议臣,乃与羊胜、公孙诡之属阴使人剌杀袁盎及他议臣十余人②。逐其贼,未得也。于是天子意梁王③,逐贼,果梁使之。乃遣使冠盖相望于道,覆按梁④,捕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匿王后宫。使者责二千石急⑤。梁相轩丘豹及内史韩安国进谏王,王乃令胜、诡皆自杀,出之。上由此怨望于梁王⑥。梁王恐,乃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太后⑦。然后得释。
①胶东王:刘彻,即后来的汉武帝。②阴:暗中,暗地里。③意:怀疑。④覆按:反复检验审查。覆,通“复”。按,查验,审查。⑤二千石:汉代官吏禄等级,这里用以指代这个等级的官吏。⑥怨望:怨恨,责怪。望,埋怨。⑦长公主:皇帝的姊妹,此指文帝长女馆陶公主刘嫖。
上怒稍解,因上书请朝。既至关,茅兰说王①,使乘布车,从两骑入,匿于长公主园。汉使使迎王,王已入关,车骑尽居外,不知王处。太后泣曰:“帝杀吾子!”景帝忧恐。于是梁王伏斧质于阙下②,谢罪,然后太后、景帝大喜,相泣,复如故。悉召王从官入关。然景帝益疏王③,不同车辇矣。
三十五年冬,复朝。上疏欲留,上弗许。归国,意忽忽不乐④。北猎良山,有献牛,足出背上,孝王恶之。六月中,病热,六日卒,谥日孝王。
①说:劝说。②斧质:古代杀人刑具。质,同“锧”,杀人时作垫用的砧板。阙:宫阙,帝王居住的地方。此指宫门。③益:逐渐。④忽忽:恍忽不安的样子
孝王慈孝①,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居不安寝,常欲留长安侍太后。太后亦爱之。及闻梁王薨,窦太后哭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景帝哀惧,不知所为。与长公主计之,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食汤沐邑②。于是奏之太后,太后乃说,为帝加一餐。
梁孝王长子买为梁王,是为共子③;子明为济川王;子彭离为济东王;子定为山阳王;子不识为济阴王。
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④,他财物称是⑤。
梁共王三年,景帝崩。共王立七年卒,子襄立,是为平王。
①慈:孝敬奉养父母。②汤沐邑:汉代称皇帝、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③共:通“恭”。谥号用字。卷十七《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正作“恭”。④藏府:府库。藏存东西的地方。⑤称:相副,相当。
梁平王襄十四年,母曰陈太后。共王母曰李太后。李太后,亲平王之大母也①。而平王之后姓任,曰任王后。任王后甚有宠于平王襄。初,孝王在时,有罍樽②,直千金③。孝王诫后世,善保罍樽,无得以与人。任王后闻而欲得罍樽。平王大母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无得以罍樽与人。他物虽百巨万,犹自恣也④。”任王后绝欲得之⑤。平王襄直使人开府取罍樽⑥,赐任王后。李太后大怒,汉使者来,欲自言,平王襄及任王后遮止,闭门,李太后与争门,措指⑦,遂不得见汉使者。李太后亦私与食官长及郎中尹霸等士通乱,而王与任王后以此使人风止李太后⑧,李太后内有淫行,亦已。后病薨。病时,任后未尝请病⑨;薨,又不持丧⑩。
①大母:祖母。②罍樽:罍形酒器。罍:器名,青铜制或陶制,形圆或方,用以盛酒或水。③直:同“值”。④自恣:放任,自便。⑤绝:极,非常。⑥直:径自,径直。⑦措:轧,夹住。⑧风:通“讽”。用含蓄的话暗示或劝告。⑨请病:请安问病。⑩持丧:居丧守孝。
元朔中①,睢阳人类犴反者,人有辱其父,而与睢阳太守客出同车。太守客出下车,类犴反杀其仇于车上而去。睢阳太守怒,以让梁二千石②。二千石以下求反甚急,执反亲戚③。反知国阴事④,乃上变事⑤,具告知王与大母争樽状,时丞相以下见知之,欲以伤梁长吏,其书闻天子。天子下吏验问,有之。公卿请废襄为庶人。天子曰:“李太后有淫行,而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枭任王后首于市。梁余尚有十城。襄立三十九年卒,谥为平王。子无伤立为梁王也。
①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②让:责备。③执:捉拿。④阴事:秘密不可告人的事。此指上文任王后与李太后争罍樽事。⑤上变事:向朝廷报告突然发生的非常事件。
济川王明者,梁孝王子,以桓邑侯孝景中六年为济川王①。七岁,坐射杀其中尉②,汉有司请诛③,天子弗忍诛,废明为庶人,迁房陵,地入于汉为郡。
济东王彭离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济东王。二十九年,彭离骄悍,无人君礼④,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⑤,取财物以为好。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杀者子上书言。汉有司请诛,上不忍,废以为庶人,迁上庸,地入于汉,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定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山阳王。九年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山阳郡。
济阴哀王不识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济阴王。一岁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济阴郡。
①孝景中六年:汉景帝曾两次改元,第一次改元史称中元,第二次改元史称后元。“孝景中六年”即前144年。②坐:因犯……罪。③有司: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这里指有关官员。④礼:礼仪,风范。⑤行剽:从事抢劫。
太史公曰:梁孝王虽以亲爱之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①,百姓殷富,故能植其财货②,广宫室,车服拟于天子③。然亦僭矣④。
①会:适逢,遇上。②植:通“殖”。增殖,积累。③车服:车马服饰。④僭:超越本分。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闻之于宫殿中老郎吏好事者称道之也。窃以为令梁孝王怨望,欲为不善者①,事从中生②。今太后,女主也,以爱少子故,欲令梁王为太子。大臣不时正言其不可状③,阿意治小④,私说意以受赏赐⑤,非忠臣也。齐如魏其侯窦婴之正言也⑥,何以有后祸?景帝与王燕见⑦,侍太后饮,景帝曰:“千秋万岁之后传王。”太后喜悦。窦婴在前,据地言曰⑧:“汉法之约,传子适孙⑨,今帝何以得传弟,擅乱高帝约乎!”于是景帝默然无声。太后意不说。
①欲为不善:指个企图继承帝位事。②中:指宫中。③时:及时。④阿意:曲从人意。治小:指管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⑤私说意:指暗地里办些使太后感到满意的事。说,同“悦”。⑥齐:皆,全。正言:指下文应“传子适孙”而不应“传弟”的话。⑦燕见:亦作“宴见”,谓帝王闲暇时召见臣下。燕,通“宴”。⑧据地:指稽首至地。⑨适(dí,敌)孙:嫡长孙。适,同“嫡”。封建宗法制度下称正妻为“适”。有时指正妻所生的儿子,有时也专指正妻所生的长子。
故成王与小弱弟立树下①,取一桐叶以与之,曰:“吾用封汝。”周公闻之,进见曰:“天王封弟,甚善。”成王曰:“吾直与戏耳②。”周公曰:“人主无过举③,不当有戏言,言之必行之。”于是乃封小弟以应县。是后成王没齿不敢有戏言④,言必行之。《孝经》曰:“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圣人之法言也⑤。今主上不宜出好言于梁王。梁王上有太后之重,骄蹇日久⑥,数闻景帝好言⑦,千秋万世之后传王,而实不行。
①弱:年少。②直:只,但。③过举:错误的、不恰当的举动。④没齿:没世,一辈子。⑤法言:格言。⑥骄蹇(jiǎn,拣):不顺从,傲慢。⑦数:多次。
又诸侯王朝见天子,汉法凡当四见耳。始到,入小见①;到正月朔旦②,奉皮荐璧玉贺正月③,法见④;后三日,为王置酒,赐金钱财物;后二日,复入小见,辞去。凡留长安不过二十日。小见者,燕见于禁门内⑤,饮于省中⑥,非士人所得入也⑦。今梁王西朝,因留,且半岁。入与人主同辇,出与同车。示风以大言而实不与⑧,令出怨言,谋畔逆⑨,乃随而忧之,不亦远乎⑩!非大贤人,不知退认。今汉之仪法,朝见贺正月者,常一王与四侯俱朝见,十余岁一至。今梁王常比年入朝见(11),久留。鄙语曰“骄子不孝”(12),非恶言也。故诸侯王当为置良师傅,相忠言之士(13),如汲黯、韩长孺等,敢直言极谏,安得有患害!
①小见:即“燕见”。②朔旦:夏历初一早晨。③皮荐:皮垫。④法见:按照礼仪制度所进行的正式朝见。⑤禁门:皇宫门。禁,皇帝居住的地方。⑥省:王宫禁地。⑦士:一般官吏或书生。⑧大言:指继承帝位的话。⑨畔:通“叛”。⑩远:指远离事理。(11)比年:连年。比,接连。(12)鄙语:俗语。(13)相忠言之士:即以忠言之士为相。
盖闻梁王西入朝,谒窦太后,燕见,与景帝俱侍坐于太后前,语言私说①。太后谓语曰:“吾闻殷道亲亲②,周道尊尊③,其义一也。安车大驾④,用梁孝王为寄。”景帝跪席举身曰:“诺。”罢酒出,帝召袁盎诸大臣通经术者曰⑤:“太后言如是,何谓也?”皆对曰:“太后意欲立梁王为帝太子。”帝问其状,袁盎等曰:“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质⑥,质者法天⑦,亲其所亲,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⑧。故立长子。周道,太子死,立适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帝曰:“于公何如?”皆对曰:“方今汉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当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⑨。宋宣公死,不立子而与弟。弟受国死,复反之与兄之子⑩。弟之子争之,以为我当代父后,即刺父兄子。以故国乱,祸不绝。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11)。臣请见太后白之。”袁盎等入见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12),欲谁立?”太后曰:“吾复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13),生祸,祸乱后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状报太后(14)。太后乃解说,即使梁王归就国。而梁王闻其义也于袁盎诸大臣所(15),怨望,使人来杀袁盎。袁盎顾之曰:“我所谓袁将军者也,公得毋误乎(16)?”剌者曰:“是矣!”剌之,置其剑(17),剑著身(18)。视其剑,新治。问长安中削厉工(19),工曰:“梁郎某子来治此剑。”以此知而发觉之,发使者捕逐之。独梁王所欲杀大臣十余人,文吏穷本之(20),谋反端颇见(21)。太后不食,日夜泣不止。景帝甚忧之,问公卿大臣,大臣以为遣经术吏往治之,乃可解。于是遣田叔、吕季主往治之。此二人皆通经术,知大礼。来还,至霸昌厩,取火悉烧梁之反辞,但空手来对景帝。景帝曰:“何如?”对曰:“言梁王不知也(22)。造为之者,独其幸臣羊胜、公孙诡之属为之耳。谨以伏诛死,梁王无恙也。”景帝喜说,曰:“急趋谒太后。”太后闻之,立起坐餐,气平复。故曰,不通经术知古今之大礼,不可以为三公及左右近臣。少见之人,如从管中窥天也。
①语言私说:指他们母子、兄弟之间高兴地说贴凡话。说,同“悦”。②亲亲:爱其亲属。③尊尊:尊敬其长辈。④安车大驾:安车,古代一种小车,以其可以坐乘,故名“安车”。又以凡妇人均坐乘,所以太后用以自指。犬驾:本指帝王出行的车驾,这里用为死亡的讳称。⑤经术:经学、儒术。⑥质:质朴。⑦法:取法,效法。⑧本始:本原。⑨非:责备。⑩反:同“返”。(11)引语出自《公羊传·隐公三年》。大,尊崇。居正,遵循正道。(12)即:如果。(13)不立正:指不立嫡长子。(14)小不忍:在小的方面不克制。此句指窦太后如果一味疼爱梁孝王,不克制自己的偏心,就将会造成皇族内部争夺继承权的祸乱。(15)义:通“议”。主意,建议。(16)得毋:莫不是,该不会。(17)置:放弃,丢弃。(18)著:附着,加……于上。(19)削历工:制作或磨砺刀剑的工匠。(20)穷本:穷尽本源。(21)见:同“现”。(22)言:衍文。
五宗世家二十九
刘军 译注
【说明】
本世家载述了孝景帝十三个为王儿子的衰败经过。他们有的父姬子奸,“尽与其姊弟奸”,淫乱无度,无视伦理;有的对奉汉法以治的朝廷官员“求其罪告之”,“无罪者诈药杀之”,以致“所杀伤二千石甚众”,贼戾巧佞,奸诈违上;有的“私作楼车镞矢”,阴谋反叛。在汉王朝隆盛时期,这股中央集权的敌对势力必然遭到有力的遏止。作者借人明史,通过孝景帝十三个为王儿子的衰败经过说明了这一点。
皇子本应是封建王朝的坚强柱石,然而他们生活上道德败坏,政治上颠覆中央政权。文章的字里行间,融入了作者愤世嫉邪而不能已的深沉感慨,进而揭示了汉初封建制的弊端。
【译文】
孝景皇帝的儿子共有十三人受封为王,这十三人分别由五位母亲所生,同一母亲所生的为宗亲。栗姬所生的儿子是刘荣、刘德、刘阏(è,遏)于。程姬所生的儿子是刘余、刘非、刘端。贾夫的所生的儿子是刘彭祖、刘胜。唐姬所生的儿子是刘发。王夫人儿,姁(xǔ许)所生的儿子是刘越、刘寄、刘乘、刘舜。
河间献王刘德在孝景帝前元二年(前155)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河间王。他喜好儒学,衣著服饰言行举止都依仿儒生。山东的众儒生多附于他。
他在位二十六年去世,儿子恭王刘不害继位。刘不害在位四年去世,儿子刚王刘基继位。刘基在位十二年去世,儿子顷王刘授继位。
临江哀王刘阏于在孝景帝前元二年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临江王。他在位三年去世,因为没有后代继承王位,封国废除,改为郡县。
临江闵王刘荣在孝景帝前元四年(前153)被立为皇太子,四年后被废黜,以原太子的身份被封为临江王。
他在位四年,因为侵占宗庙墙外的空地扩建宫殿获罪,天子征召他。刘荣应召出发,在江陵北门祭祀行路之神。上车之后。轴断车废。江陵父老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哭泣着私语道:“我们的君王恐怕回不来了!”刘荣到了京城,前往中尉府接受审讯。中尉郅责问他,他畏惧,自杀而死。埋葬在蓝田。几万只燕子衔土放在他的坟墓上,百姓都哀怜他。
刘荣在景帝诸子中年龄最大,死后没有儿子继承王位,封国废除,封地并入朝廷,成为南郡。
以上所述三国的第一代国王都是栗姬的儿子。
鲁恭王刘余在孝景帝前元二年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淮阳王。第二年,吴、楚七国反叛被击败后,在孝景帝前元三前(前154)改封为鲁王。他喜欢建造宫殿、苑,畜养狗马。晚年喜好音乐,不善辩说,说话口吃。
他在位二十六年去世,儿子刘光继位为王。刘光最初也喜欢音乐车马,晚年变得吝啬,唯恐财产不够用。
江都易王刘非在孝景帝前元二年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汝南王。吴、楚七国反叛时,刘非十五岁,有勇有谋,上书天子,志愿领兵攻打吴国。景帝赐给他将军印,令其攻打吴国,吴国被击败后,第二年,改封为江都王,治理吴国原有的封地,因为有军功受赐天子的旌旗。孝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匈奴大举入侵汉境为寇,刘非又上书志愿攻打匈奴,天子没有答应。刘非喜好使弄气力,建造宫殿,招纳各地豪杰侠士,十分骄纵。
他在位二十六年去世,儿子刘建继位为王。刘建在位七年自杀而死。在淮南、衡山两国谋反时,刘建略知他们的图谋。他认为自己的封国靠近淮南,恐怕一旦事发,被淮南王并吞,于是暗中制造兵器,并且经常佩带着天子赐给他父亲的将军印,载着天子的旌旗出巡。易王去世,尚未埋葬,刘建看上易王宠爱的美人淖姬,夜晚派人把淖姬接来,跟她在守丧的房舍中发生奸情。等到淮南王反叛事败露,朝廷惩治同党、涉嫌者,颇牵连到江都王刘建。刘建恐慌,于是派人多持金钱,通过活动想平息这件讼案。他又相信巫祝,派人祭祀祷告,编造虚妄不经的话。刘建还跟他的姊妹都有奸情。这些事被朝廷得知后,汉朝的公卿大臣请求逮捕刘建治罪。天子不忍心,派人臣去审讯他。他招认了所有犯之罪,畏罪自杀。于是封国废除,封地并入朝廷,成为广陵郡。
胶西于王刘端在孝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吴、楚六国反叛被击败后,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胶西王。刘端为人残暴凶狠,又患阳痿病,一接触女人,就因此病几个月。他有一个宠爱的年轻人,任为郎官。这个年轻郎官不久与后宫有淫乱行为,刘端捕杀了他,并且杀死他儿子和母亲。刘端屡次触犯天子法令,汉朝的公卿大臣多次请求诛杀他,天子因为他是兄弟的缘故不忍心这样做,因而刘端的行为更加过分。有关官员两次请求削夺他的国土,于是削夺了他的大半封地。刘端心里怀恨,于是对封国内的钱财不再计算管理。府库全都倒塌破漏,腐坏的财物以亿万计算,最终也不加以收拾整理。他又命令官吏不准收取租赋。刘端又全部撤除警卫人员,封闭宫门,只留下一门,从那里出宫游荡。屡次改换姓名,假扮为平民,到其他的郡国去。
凡前往胶西任相国、二千石级的官员,如果奉行汉朝法律治理政事,刘端总是找出他们的罪过报告朝廷;如果找不到罪过,就设诡计用药毒死他们。他设诡计的办法穷极变化,强横足以拒绝他人的劝谏,智巧足以掩饰自己的过错。相国、二千石级官员如果遵从王法治理政事,就中其陷害,被朝廷以法治罪。因此,胶西虽是小国,而被杀受伤害的二千石级官员却很多。
刘端在位四十七年去世,终于因没有儿子继承王位,封国废除,封地并入朝廷,成为胶西郡。
以上所述三国的第一代国王都是程姬的儿子。
赵王刘彭祖在孝景帝前元二年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广川王。赵王遂反叛被击败后,彭祖仍为广川王。在位第四年,改封为赵王。在位第十五年,孝景帝去世。彭祖为人巧诈奸佞,卑下奉承,表面上谦卑恭敬讨好人,内心却刻薄阴毒。喜好玩弄法律,用诡辩中伤人。彭祖多有宠幸的姬妾及子孙。相国、二千石级的官员如果想奉行汉朝法律治理政事,就会妨害王家。为此每当相国、二千石级官员到任,刘彭祖便穿着黑布衣扮为奴仆,亲自出迎,清扫二千石级官员下榻的住所,多设惑乱之事来引动对方,一旦二千石级官员言语失当,触犯朝廷禁忌,就把它记下来。如果二千石级官员想奉法治事,他就以此相威胁;如果对方不顺从,就上书告发,并以作奸犯法图谋私利之事诬陷对方。刘彭祖在位五十多年期间,相国、二千石级官员没有能任满两年的,经常因罪去位,罪过大的被处死,罪过小的受刑罚,所以二千石级官员没有谁敢奉法治事。赵王也就因此专擅大权,派遣使者到属县作专利买卖,其收入多于王国正常的租税。因此赵王家多有金钱,然而这些金钱也都赏赐给姬妾诸子而耗光了。刘彭祖娶以前的江都易王的宠姬,即后来为刘建所夺取而相奸淫的那位淖姬为姬妾,非常宠爱她。
刘彭祖不喜好营建宫室、迷信鬼神,而喜好做吏人做的事。上书天子,志愿督讨王国内的盗贼。经常夜间带领走卒巡察于邯郸城内。各往来使者以及过路旅客因为刘彭祖险诈邪恶,不敢留宿邯郸。
赵王彭祖的太子刘丹与他的女儿及同胞姐姐通奸。刘丹跟他的门客充有嫌怨,江充告发刘丹,刘丹因此被废黜。赵国改立太子。
中山靖王刘胜在孝景帝前元三年(前154)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中山王。在位第十四年,孝景帝去世。刘胜这个人喜好饮洒,喜好女色,在子孙一百二十多人。经常和他的哥哥赵王相互指责,说:“哥哥为王,专门替代下级官吏治理政事。为王的人应当每日听音乐享受歌舞女色。”赵王也指责他,说:“中山王只是每天淫乐,不帮助天子抚慰百姓,如何可以称为藩臣!”
刘胜在位四十二年去世,由儿子哀王刘昌继位。刘昌在位一年去世,由儿子刘昆侈继位为中山王。
以上所述二国的第一代国王都是贾夫人的儿子。
长沙定王刘发,他的母亲唐姬,原来是程姬的侍女。景帝召幸程姬,适逢程姬有月事,不愿进侍,就把侍女唐儿加以装扮,使她夜晚进侍皇上。皇上醉酒不知内情,以为是程姬,就和她同床了,于是有了身孕。事后皇上才发觉并不是程姬。等生下儿子,于是就命名为刘发。刘发在孝景帝前元二年(前155)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长沙王。因为他母亲身份微贱,不得天子宠爱,所以被封在低湿贫困之国为王。
刘发在位二十七去世,儿子康王刘庸继位。刘庸在位二十八年去世,儿子刘鲋鮈(fùjū,付拘)继位为长沙王。
以上所述一国的第一代国王是唐姬的儿子。
广川惠王刘越,在孝景帝中元二年(前148)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广川王。
刘越在位十二年去世,儿子刘齐继位为王。刘齐有一个宠幸臣子桑距。后来桑距犯了罪,刘齐想诛杀桑距,桑距逃跑了,刘齐于是擒灭了他的宗族。桑距因此怨恨刘齐,于是上书告发刘齐与同胞姊妹有奸情的罪行。从此以后,刘齐为求自保,屡次上书告发汉朝公卿以及宠幸之臣所忠等人的罪行。
胶东康王刘寄在孝景帝中元二年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胶东王。在位二十八年去世。当淮南王谋划反叛时,刘寄暗中听说这件事,就私下制造楼车弓箭,做好了战、守的准备,等候淮南王起事。等到后来官吏审讯淮南王谋反之事时,在供辞中暴露出这件事。刘寄与皇上关系最亲密,心中为参与谋反而内疚哀痛,病情发作而死,不敢立传后之人,此事皇上听说了。刘寄有长子名贤,其母不受宠爱;小儿子名庆,其母受宠爱,刘寄曾经想立刘庆为传后之人,因为不合传承的次第,又因自己有罪过,终于不敢上言。天子哀怜他,就封刘贤为胶东王,做康王的继承人,把刘庆封在过去衡山王的封地,称为六安王。
胶东王刘贤在位十四年去世,赐谥号为哀王。儿子刘庆继位为王。
六安王刘庆在元狩二年(前121)以胶东康王儿子的身份被封为六安王。
清河哀王刘乘在孝景帝中元三年(前147)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清河王。在位十二年世,没有儿子,封国被废除,封地归属朝廷,成为清河郡。
常山宪王刘舜在孝景帝中元五年(前145)以皇子的身份受封为常山王。刘舜是景帝最宠爱的小儿子,骄纵怠惰,多有淫乱之事,屡犯法禁,天子常常宽恕赦免他。在位三十二年去世,太子刘勃继位为王。
原先,宪王刘舜有一个不被他宠爱的姬妾生下长男刘棁(zhuō,桌)。刘棁因为生母不被宠爱的缘故,也不得宪王喜欢。王后脩生太子刘勃。宪王姬妾很多,他所宠幸的姬妾为他生下儿子刘平、刘商,王后很少得幸。等到宪王病重,那些被宠幸的姬妾常去侍候,王后因为嫉妒的缘故不常去问病侍疾,总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医生呈进医药,太子刘勃不亲自尝药,又不留宿王室侍疾。等到宪王去世,王后、太子才赶到。宪王向来就不把刘棁做儿子看待,宪王死后,又不分给他财物。郎官中有人劝谏太子、王后,让诸子和长子刘棁共同分财物,太子、王后不肯。太子继位之后,又不肯收纳抚恤刘棁。刘棁因此怨恨王后、太子。汉朝使者来视理宪王丧事时,刘棁亲自告发宪王生病时,王后、太子不床前侍候,等到宪王去世,才六天就离开服丧的屋子,以及太子刘勃私下奸淫、饮酒取乐、赌赙为戏、击筑作乐,与女子乘车奔驰、穿城过市、进入监狱探看囚犯的种种事情。天子派遣大行张骞验证王后的所作所为并审讯刘勃,请求逮捕与刘勃相奸淫的诸人作为佐证,刘勃又设法把他们藏匿起来。官吏大举搜捕,刘勃非常着急,派人拷打吏人,擅自释放朝廷认为可疑而囚禁起来的人。官员请求诛杀宪王王后脩和刘勃。天子认为脩素来就品行不好,致使刘棁告发她有罪,刘勃没有好的太师太傅的辅佐,不忍心诛杀。官员又请求废黜王后脩,放逐刘勃,让他的家属和他一起迁居房陵,皇上答应了这一请求。
刘勃为王只有几个月,被贬迁到房陵,封国绝灭。一个多月后,皇上顾念到宪王是最宠爱的小儿子,就下诏给官员说:“常山宪王早亡,王后与姬妾失和,嫡庶之间互相捏造罪名,互相争斗,因而陷于不义,封国绝灭,我很哀怜他。封宪王儿子刘平三万户,为真定王;封宪王儿子刘商三万户,为泗水王。”
真定王刘平在元鼎四年(前113)以常山宪王的儿子的身份被封为真定王。
泗水思王刘商,在元鼎四年以常山宪王儿子的身份被封为泗水王。在位十一年去世,儿子哀王刘安世继位。哀王在位十一年去世,没有儿子。天子怜悯泗水王绝后,就立刘安世的弟弟刘贺为泗水王。
以上所述四国的第一代国王都是王夫人儿姁的儿子。后来汉朝又增封其枝属子孙为六安王、泗水王两国。总计儿姁的子孙,到现在有六王。
太史公说:汉高祖在位的时候,诸候的一切赋税都归诸候王所有,可以自行任命内史以下的官员,朝廷只为他们派遣丞相,授予金印。诸候王自行任命御史、廷尉正、博士,跟天子相类似。自从吴、楚等国反叛以后,在五宗为王的时代,朝廷为他们派遣二千石级的官员,撤除“丞相”,改为“相”,授予银印。诸候王只能乘坐牛车了。
【原文】【注解】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为宗亲。栗姬子曰荣、德、阏于①。程姬子日余、非、端。贾夫人子曰彭祖、胜。唐姬子曰发。王夫人儿姁子曰越、寄、乘、舜②。
①阏(è,遏)于:卷十七《汉兴以来诸候王年表》亦作此,《汉书·景十三王传》则作“阏”,无“于”字。②儿姁(xǔ,许):其人其事见卷四十九《外戚世家》。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①。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②。山东诸儒多从之游③。
二十六年卒,子共王不害立④。四年卒,子刚王基代立。十二年卒,子顷王授代立
①孝景帝前二年:孝景帝前元二年(前155)。用皇子:以皇子的身份。②被服:衣著服饰。一说比喻信仰思想。造次:言行举止。于:从。③山东:战国、秦、汉时通称崤山或华山以东为“山东”。游:交游,来往。④共:通“恭”,用于谥号。
临江哀王阏于,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临江王。三年卒,无后,国除为郡。
临江闵王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①,四岁废,用故太子为临江王②。
四年,坐侵庙垣为宫③,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④。既已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⑤!”荣至,诣中尉府簿⑥。中尉郅都责讯王⑦,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荣最长,死无后,国除,地入于汉,为国郡。
①孝景帝前四年:孝景帝前元四年(前153)。②用故太子为临江王:以曾经作过太子的身份降为临江王。景帝废栗太子事详见卷十一《孝景本纪》。③坐:因……犯罪。 (ruán,阳平“软”):城郭旁或河边的空地,隙地。此指宗庙墙外的空地。④祖:出行时祭祀路神的迷信活动。⑤反:同“返”。⑥簿:文状、起诉书之类。此指对薄,即受审讯或质讯。⑦郅(zhì,至):姓。
右三国本王皆栗姬之子也①。
①本王:第一代国王。
鲁共王余,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淮阳王。二年,吴楚反破后①。以孝景前三年徙为鲁王②。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③,不喜辞辩。为人吃④。
二十六年卒,子光代为王。初好音舆马;晚节啬⑤,惟恐不足于财。
①吴楚反:吴、楚等七国反叛。事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孝景前三年:孝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徙:改封。③季年:晚年。季;排行的末了。④吃:旧读jī,语言蹇涩不流畅。⑤啬:吝啬。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汝南王。吴楚反时,非年十五,有材力,上书愿击吴。景帝赐非将军印,击吴。吴已破,二岁,徙为江都王,治吴故国,以军功赐天子旌旗。元光五年①,匈奴大入汉为贼,非上书愿击匈奴,上不许。非好气力,治宫观②,招四方豪桀③,骄奢甚。
①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②观(guàn,贯):宫门前的双阙。此指宫殿。③豪桀:指地方上有权势、横霸一方的人。桀,通“杰”。
立二十六年卒,子建立为王。七年自杀。淮南、衡山谋反时①,建颇闻其谋。自以为国近淮南,恐一日发,为所并,即阴作兵器,而时佩其父所赐将军印,载天子旗以出。易王死未葬,建有所说易王宠美人淖姬②,夜使人迎与奸服舍中③。及淮南事发,治党与颇及江都王建④。建恐,因使人多持金钱,事绝其狱⑤。而又信巫祝⑥,使人祷祠妄言。建又尽与其姊弟奸⑦。事既闻,汉公卿请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讯王⑧。王服所犯,遂自杀。国除,地入于汉,为广陵郡。
①淮南、衡山谋反: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谋反。事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②淖(nào,闹)姬:易王之妾。③服舍:守丧的房舍。④党与:朋党。⑤狱:官司。⑥巫祝:迷信职业者。巫,古代称能以舞降神的人;祠庙中司祭礼的人。⑦弟:妹妹。古代有时称妹妹为“弟”或“女弟”。⑧即:走近,去。
胶西于王端,以孝景前三年楚七国反破后,端用皇子为胶西王。端为人贼戾①,又阴痿②,一近妇人,病之数月。而有爱幸少年为郎。为郎者顷之与后宫乱,端禽灭之③,及杀其子母④。数犯上法,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为兄弟之故不忍⑤,而端所为滋甚。有司再请削其国⑥,去太半⑦。端心愠,遂为无訾省⑧。府库坏漏尽⑨,腐财物以巨万计,终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赋。端皆去卫⑩,封其宫门,从一门出游。数变名姓,为布衣,之他郡国(11)。
①贼戾:残暴凶狠。②阴痿:阳痿病。③禽:同“擒”。下文“王因禽其宗族”之“禽”同此。④子母:儿子和母亲。⑤天子:指汉武帝。⑥再:两次。⑦太半:大半,过半。《集解》引韦昭曰:“凡数三分有二为太半,一为少半。”⑧訾(zǐ,子):通“赀”,计算,估量。⑨坏:倒塌。⑩去卫:撤除警卫人员。(11)之:往……,到……。
相、二千石往者①,奉汉法以治,端辄求其罪告之,无罪者诈药杀之②。所以设诈究变③,强足以距谏④,智足以饰非。相、二千石从王治,则汉绳以法⑤。故胶西小国,而所杀伤二千石甚众。
立四十七年,卒,竟无男代后,国除,地入于汉,为胶西郡。
①相:指诸候国国相。②诈:设诡计。③所以设诈: 设诡计的办法。④距:通“拒”。⑤绳:处治,治罪。
右三国本王皆程姬之子也。
赵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广川王。赵王遂反破后①,彭祖王广川。四年,徙为赵王。十五年,孝景帝崩。彭祖为人巧佞卑谄②,足恭而心刻深③。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彭祖多内宠姬及子孙。相、二千石欲奉汉法以治,则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皂布衣④,自行迎,除二千石舍⑤,多设疑事以作动之⑥,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讳⑦,辄书之。二千石欲治者,则以此迫劫;不听,乃上书告,及污以奸利事。彭祖立五十余年,相、二千石无能满二岁,辄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赵王擅权,使使即县为贾人榷会⑧,人多于国经租税⑨。以是赵王家多钱,然所赐姬诸子,亦尽子矣。彭祖取故江都易王宠姬王建所盗与奸淖姬者为姬,甚爱之。
①赵王遂反:赵王刘遂参加了吴楚七国叛乱。②巧佞卑谄:巧诈奸佞,卑下奉承。③刻深:刻薄阴毒。④皂布衣:黑布衣,服役者所穿的衣服。⑤除:清扫。⑥疑:惑乱。⑦中忌讳:触犯朝廷禁忌。⑧榷:专利专卖。会:指人物商旅会集之地。⑨经:正常,寻常。
彭祖不好治宫室、祥①,好为吏事②。上书愿督国中盗贼。常夜从走卒行徼邯郸中③。诸使过客以彭祖险陂④,莫敢留邯郸。
其太子丹与其女及同产姊奸⑤。与其客江充有郤。充告丹,丹以故废。赵更立太子。
①祥:敬鬼神以求福。②吏:下级官吏。③徼:巡察。④陂(bì币):不正,邪佞。⑤同产姊:刘丹同母姐姐。
中山靖王胜,以孝景前三年用皇子为中山王。十四年,孝景帝崩。胜为人乐酒好内①,在子枝属百二十余人②。常与兄赵王相非③,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声色④。”赵王亦非之,曰:“中山王徙日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⑤,何以称为藩臣!”
①乐酒好内:好酒贪女色。②枝属:亲属。③非:指责。④声色:歌舞女色。⑤拊:抚慰,安抚。循:安慰,慰问。
立四十二年卒,子哀王昌立。一年卒,子昆侈代为中山王。
右二国本王皆贾夫人之子也。
长沙定王发,发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辟①,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②。已乃觉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发。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为长沙王。以其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③。
立二十七年卒,子康王庸立。二十八年,卒,子鲋鮈立为长沙王④。
①辟:回避,此指妇人月事。②身:身孕。③卑:低。④鲋鮈:音“fùjū,付拘”。
右一国本王唐姬之子也。
广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为广川王①。
十二年卒,子齐立为王。齐有幸臣桑距。已而有罪,欲诛距,距亡,王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书告王齐与同产奸。自是之后,王齐数上书告言汉公卿及幸臣所忠等。
①孝景中二年:孝景帝中元二年(前148)。
胶东康王寄,以孝景中二年用皇子为胶东王。二十八年卒。淮南王谋反时,寄微闻其事,私作楼车镞矢①,战守备,候淮南之起。及吏治淮南之事,辞出之②。寄于上最亲,意伤之③,发病而死,不敢置后,于是上(问)〔闻〕。寄有长子者名贤,母无宠;少子名庆,母爱幸,寄常欲立之④,为不次⑤,因有过,遂无言。上怜之,乃以贤为胶东王奉康王嗣,而封庆于故衡山地,为六安王。
胶东王贤立十四年卒,谥为哀王。子庆为王⑥。
六安王庆,以元狩二年用胶东康王子为六安王⑦。
①楼车:古代战车,上设望楼,用以瞭望敌军城堡或营垒中的虚实。②出:牵涉,暴露。③伤:内疚,哀痛。④常:通“尝”。⑤不次:不合次序。⑥庆:不宜与叔父同名,相承之误。《汉兴以来诸候王年表》和《汉书·景十三王传》都作“通平”,一本作“建”。⑦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元狩,汉武帝第四个年号(前122—前117)。
清河哀王乘,以孝景中三年用皇子为清河王。十二年卒,无后,国除,地入于汉,为清河郡。
常山宪王舜,以孝景中五年用皇子为常山王①。舜最亲,景帝少子,骄怠多淫,数犯禁,上常宽释之。立三十二年卒,太子勃代立为王。
初,宪王舜有所不爱姬生长男棁②。棁以母无宠故,亦不得幸于王。王后脩生太子勃。王内多③,所幸姬生子平、子商,王后希得幸。及宪王病甚,诸幸姬常侍病,故王后亦妒媢不常侍病④,辄归舍。医进药,太子勃不自尝药,又不宿留侍病。及王薨,王后、太子乃至。宪王雅不以长子棁为人数⑤,及薨,又不分与财物。郎或说太子、王后,令诸子与长子棁共分财物,太子、王后不听。太子代立,又不收恤棁⑥。棁怨王后、太子。汉使者视宪王丧,棁自言宪王病时,王后、太子不侍,及薨,六日出舍⑦,太子勃私奸,饮酒,博戏⑧,击筑⑨,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入牢视囚。天子遣大行骞验王后及问王勃,请逮勃所与奸诸证左⑩,王又匿之。吏求捕勃大急,使人致击笞掠(11),擅出汉所疑囚者。有司请诛宪王后脩及王勃(12)。上以脩素无行(13),使棁陷之罪,勃无良师傅,不忍诛。有司请废王后脩,徙王勃以家属处房陵,上许之。
①孝景中五年:孝景帝中元五年(前145)。②棁音“zhuō,桌”。③内:姬妾。④妒媢:嫉妒。⑤雅:平素、向来。⑥收恤:收纳抚恤。⑦出舍:离开服丧的庐舍。⑧博:赌博。⑨筑:古代乐器名。⑩左:证据,证人。(11)掠:拷打。(12)有司:指有关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因称官吏为“有司”。(13)无行:没好品行。
勃王数月,迁于房陵,国绝。月余,天子为最亲,乃诏有司曰:“常山宪王蚤夭①,后妾不和,适孽诬争②,陷于不义以灭国,朕甚闵焉。其封宪王子平三万户,为真定王;封子商三万户,为泗水王。”
①蚤:通“早”。②适(dí,敌):同“嫡”。正妻所生的儿子。有时也指正妻所生长子。孽:宗法制度下指家庭的旁支。
真定王平,元鼎四年用常山宪王子为真定王①。
①元鼎四年:前113年。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
泗水思王商,以元鼎四年用常山宪王子为泗水王。十一年卒,子哀王安世立。十一年卒,无子。于是上怜泗水王绝,乃立安世弟贺为泗水王。
右四国本王皆夫人儿姁子也。其后汉益封其支子为六安王、泗水王二国。凡儿姁子孙,于今为六安。
太史公曰:高祖时诸侯皆赋①,得自除内史以下②,汉独为置丞相③,黄金印。诸侯自除御史、廷尉正、博士,拟于天子。自吴楚反后,五宗王世,汉为置二个石,去“丞相”曰“相”,银印。诸侯独得食租税,夺之权④。其后诸侯贫者或乘牛车也。
①诸侯:指诸侯王。皆赋:封国内的一切田赋税收都归其所有。②除:任命,授职。③丞相:此指诸侯国相。④权:指管理政事的大权。
三王世家第三十
刘军 译注
【说明】
本世家在写法上不同于其他诸篇世家:只载述关于孝武帝封立三个儿子刘闳、刘旦和刘胥的疏奏策文而不及三王行事。这是因为“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
在世袭的封建社会,太子继承帝位、其他皇子分封为王是法定的常规。但孝武要封子为列侯,在群臣多次力谏的情况下,才同意封子为王。他这种“卑让自贬”的作法,在封建帝王中确属罕见。
孝武帝之所以要封子为列侯,大概鉴于皇子为王“奉承天子”、“尊宗庙重社稷”者少,扰乱朝纲谋反危国者多的历史教训。所以在封子为王时,又“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人民之轻重,为作策以申戒之”。皇子受封为王后的表现,恰恰与孝武帝的愿望相反:除齐王刘闳中年早夭,没有违背策意外,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都私通叛党,阴谋造反,结果被迫自杀,封国被废除。孝武帝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由此可见一斑。
孝武帝共有六个儿子,为什么只有三王写入“世家”?这是因为赵婕妤所生弗陵后为昭帝,自然不应当列入世家。李夫人所生髆,受封于天汉四年,所以不见本“世家”。卫皇后所生戾太子,前因其为太子,自然不应当列入世家。后太子被废,作者不补出,是出于避讳的原因。
【译文】
“大司马臣霍去病昌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承蒙陛下错爱,使我霍去病能在军中供职。本应专心思考边防事务,即使战死荒野也无法报答陛下,居然敢考虑他事来打扰陛下。我这样做,实在是因为看到陛下为天下事忧劳,因哀怜百姓忘了自己,减少了食膳音乐,裁减了郎员。皇子们赖天保佑,长大成人,已能行趋拜之礼,但至今未封号位设师傅官,陛下谦恭礼让,不怜悯骨肉之情,群臣私下都希望早日予以封号,但不敢越职进奏。我不胜犬马之心,昌死建言,希望陛下命有司,趁盛夏吉日早定皇子之位。希望陛下鉴察。霍去病昌死再拜进奏皇帝陛下。”三月乙亥日,御史臣霍光兼尚书令上奏未央宫。皇帝下诏道:“下交御史办理。”
元狩六年(前117)三月戊申朔日,乙亥,御史臣霍光兼尚书令、左右丞非,下批给御史的文书到达,说:“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臣张汤、太常臣赵充、太行令臣李息、太子少傅并兼宗正职务臣任安昌死上奏:大司马霍去病上疏说:‘承蒙陛下错爱,使我霍去病能在军中供职。本应专心思考边防事务,即使战死在荒野也无法报答陛下,居然敢考虑他事来打扰陛下。我这样做,实在是因为看到陛下为天下事忧劳,因哀怜百姓竟忘了自己,减少了食膳音乐,裁减了郎员。皇子们赖天保佑,长大成人,已能行趋拜之礼,但至今未封号位设师傅官。陛下谦恭礼让,不怜悯骨肉之情,群臣私下都希望早日予以封号,但不敢越职进奏。我不胜犬马之心,昌死建言,希望陛下命有司,趁盛夏吉日早定皇子之位。希望陛下鉴察。’皇帝下诏道:‘交下御史办理。’臣谨与中二千石、二千石臣公孙贺等商议:古来分地立国,同时建立诸侯国以尊奉天子,这是尊崇宗庙,重视社稷的原因。现在臣霍去病上疏,不忘其职责,用以宣扬皇恩,称道天子谦让自贬,为天下事烦劳,思虑皇子未封号位。臣庄青翟、臣张汤等应奉义遵职,却愚昧痴呆而不及事。如今正是盛夏吉时,臣庄青翟、臣张汤等冒死请立皇子臣刘闳、臣刘旦、臣刘胥为诸侯王。冒死请求确定所封给他们的国名。”
皇帝下诏示道:“听说周朝分封八百诸侯,所有姬姓并列,有子爵、男爵、附庸。《礼记》说:‘支子不得奉祭宗庙。’你们说并建诸侯国用来重社稷,我没听说过。再说上天并不是为君王而降生百姓。我德行浅薄,海内上下未能协和,却勉强使未习教义的皇子做诸侯王,那么大臣对他能起什么劝勉作用?应重新讨论,以列侯封赐他们。”
三月丙子日又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张汤冒死进谏:臣谨与列侯臣婴齐、中二千石二千石臣公孙贺、谏议大夫博士臣安等商议说:我们听说周朝分封八百诸侯,姬姓并列,来奉侍天子。康叔凭借其祖父和父亲而显贵。伯禽凭借周公受封,他们都是建国的诸侯,以傅相为辅佐。百官遵奉法令,各守其职。国家的统系便完备无缺了。我们私下认为并建诸侯之国之所以能重社稷的原因,是因为天下诸侯各按它的职责向天子朝贡奉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这是礼制所规定的。封建诸侯,使他们守住藩国,帝王就能借此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意统辖天下,光大先圣的遗业,尊贤礼士,圣功显赫,扶持兴起即将灭绝之国。使萧何的后代继续受封在酂邑,褒扬公孙弘等群臣。昭示六亲的尊卑之序,表明上天施予之属,使诸侯王封君能够推私恩分给子弟户邑,赐号尊建一百多个诸侯王。然而却以皇子为列侯,这就尊卑相逾越,列位失序,不能将基业传给子孙万代。臣等请求立臣刘闳、臣刘旦、臣刘胥为诸侯王。”三月丙子日,进奏未央宫。
皇帝下诏批示道:“康叔有十个兄弟而独被尊贵的原因,是褒扬有德之人。周公被特许在郊外祭祀天神,所以鲁国有白色公畜、赤色牛的祭牲。其他公侯用毛色不纯的祭牲,这是贤者和不肖者的差别。‘崇高的道德令人仰慕,正大光明的行为令人向往’,我对他们很敬仰。以此来压抑未成德的皇子,封他们为列侯就可以了。”
四月戊寅日,进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张汤冒死谏言:臣青翟等与诸位列侯、二千石级官吏、谏大夫、博士臣庆等商议:冒死奏请立皇子为诸侯王。皇帝命道:‘康叔有十个兄弟而独被尊贵的原因,是褒扬有德之人。周公被特许在郊外祭祀天神,所以鲁国有白色公畜、赤色牛的祭牲。其他公侯用毛色不纯的祭牲,这是贤者和不肖者的差别。崇高的道德令人仰慕,正大光明的行为令人向往,我对他们很敬仰。以此来压抑未成德的皇子,封他们为列侯就可以了。’臣青翟、臣张汤、博士臣将行等听说康叔兄弟有十人,武王继位,周公辅佐成王,其他八人都因为祖父和父亲的尊贵建为大国。康叔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在鲁封国,那是因为封爵位时,还没成年。后来康叔扞止禄父之难。伯禽消灭淮夷之乱。从前五帝各有不同的体制,周朝有五等爵位,春秋只有三等爵位,都是根据时代不同而安排尊卑之序。高皇帝拨乱反正,昭示至德,安定海内,分封诸侯,爵位分为二等。皇子有的尚在繦緥之中也立为诸侯王,以承继天子,作为万世的法则,不可改变。皇帝躬行仁义,亲播圣德,文治武功互相配合。彰扬慈爱孝亲的德行,广拓进贤唯能的道路。对内褒扬有德行之人,对外讨伐强暴之贼。北临翰海,西至月氏(zhī,支),匈奴、西域,举国贡奉效法。车舆兵械的费用,不向百姓赋。尽朝中府库所藏奖赏将士,开启宫禁的仓库赈济贫民,戍卒减少一半。百蛮夷狄的君长,无不闻风向慕,承受汉朝的教化屈首称赞。远方异域,不辞辗转翻译前来朝拜,圣上恩泽遍及边远地方。所以四方珍禽异兽不断送来,嘉禾米谷丰收,天道感应甚为彰著。如今诸侯支子都封为诸侯王,而皇子却赐封列侯,臣青翟、臣张汤等私下反复商议,都认为尊卑失序,使天下百姓失望,这是不可以的。臣请求立臣刘闳、臣刘旦、臣刘胥为诸侯王。“四月癸未日,进奏未央宫,奏章留在宫中没有批示下达。
“丞相臣青翟、太仆臣公孙贺、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赵充、太子少傅臣任安行宗正事昌死进言:臣青翟等以前进奏大司马臣霍去病上疏说,皇子未有封号王位,臣谨与御史大夫臣张汤、中二千石、二千石、谏议大夫、博士臣庆等昌死请立皇子臣刘闳为诸侯王。陛下谦让自己的文治武功、责己甚恳切,谈到皇子未习教义。群臣的建议,儒者都称扬其说,有时却拂逆其心。陛下坚决推辞,不予同意,只许封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私下与列侯臣萧寿成等二十七人商议,都认为尊卑失序。高皇帝创建天下,为汉太祖,封子孙为王,扩大支辅势力。不改先帝的法则,用以显彰先帝至尊。臣请求陛下令史官选择吉日,开列礼仪奉上,令御史呈上地图,其他都照以前旧例。”皇上下诏批示道:“可以。”
四月丙申日,进奏未央宫:“太仆臣公孙贺代理御史大夫官职昌死进言:太常臣赵充说通过占卜得知四月二十八日乙时,可以立诸侯王。臣昌死进呈地图,请给所立封国命名。关于仪式另行上奏。臣昌死请求。”
皇上下诏批示道:“立皇子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
四月丁酉日,进奏未央宫。元狩六年(前117)四月初一(戊寅),到癸卯日,御史大夫张汤下达丞相,丞相下达中二千石级官员,二千石级官员下达郡太守、诸侯相,丞书从事下达有关办事人员。按照命令行事。
“元狩六年(前117)四月乙巳日,皇帝使御史大夫张汤告庙立皇子刘闳为齐王。圣旨道:呜呼,儿子刘闳,接受这包青色社土!我继承祖先之帝业,根据先王之制,封你国家,封在东方,世代为汉藩篱辅臣。呜呼,你要念此勿忘!要敬受我的诏令,要想到天命不是固定不变的。人能爱好善德,才能昭显光明。若不图德义,就会使辅臣懈怠。竭尽你的心力,真心实意地执持中正之道,就能永保天禄。如有邪曲不善,就会伤害你的国家,伤害你自身。呜呼,保护国家,养护人民,能不敬慎吗!齐王你一定要戒慎。”
以上是齐王的策文。
“元狩六年(前117)四月乙巳日,皇帝使御大夫张汤告庙立皇子刘旦为燕王。圣旨道:呜呼,儿子刘旦,接受这包黑色社土!我继承祖先之帝业,根据先王之制,封你国家,封在北方,世代为藩篱辅臣。呜呼!荤(xūn,勋)粥(yù,育)氏有虐待老人的禽兽之心,到处侵略掠夺,加以奸杀边民。呜呼!我命大将率军往征其罪,他们的万夫头领,千夫头领,共有三十二帅都来归降,偃旗息鼓而逃。荤粥迁于漠北,北方因此安定。竭尽你的心力,不要与人结怨,不要做败德之事,不要废弃武备。士民未经教习,不得从军出征。呜呼!保护国家,养护人民,能不敬慎吗!燕王你一定要戒慎。”
以上是燕王的策文。
“元狩六年(前117)四月乙巳日,皇帝使御史大夫张汤告庙立皇子刘胥为广陵王。圣旨道:呜呼,儿子刘胥,接受这包红色社土!我继承祖先之帝业,根据先王之制,封你国家,封在南方,世代为汉藩篱辅臣。古人有言:‘大江以南,五湖之间,这一带的人轻浮。杨州是保卫中原的边疆,三代时为王畿外围之地,但政教不能到达。’呜呼!竭尽你的心力,要小心戒慎,百姓才会柔顺。不要童蒙无知,不要好轶乐弛骋游猎,不要接近小人,一切要按法则行事。《尚书》上说:‘臣子不对百姓作威作福,就不会有后辱。’呜呼,保护国家,养护人民,能不敬慎吗!广陵王你一定要戒慎。”
以上是广陵王的策文。
太史公说:古人有句话说:“爱他就希望他富有,亲他就希望他尊贵。”所以君王裂土建国,分封子弟,用来褒扬亲属,分序骨肉,尊崇祖先,显贵同族,使同姓之人散布于天下。因此国势必然强大,王室必然安定。从古到今,由来已久了。历代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必论述。燕王齐王受封之事,不值得采写。然而封立三王,天子谦恭礼让,群臣坚守道义,文辞灿然照人,很值得观赏,因此将此附在世家里。
褚少孙先生说:我很幸运能凭借文学成为侍郎,喜欢阅览太史公的列传。传中称道《三王世家》文辞可观,但寻找三王世家始终没有得到。私下在喜欢旧事的长者那里取得他们所保存的封策书,把其中的有关事迹编写出来以便传下去,使后世之人能知道贤主的旨意。
听说孝武帝的时候,同一天拜封三子为王:封一个皇子在齐,一个皇子在广陵,一个皇子在燕。各自按皇子才力智能,及土地的贫瘠和肥沃,人民的轻浮和庄重,为之作策文来告诫他们:“世代为汉的藩属辅臣,保护国家,养护人民,能不敬慎吗!诸王一定要戒慎。”一个贤明的国君的所做所为,本来就不是孤陋寡闻之人所能理解的,如果不是博闻强记,君子是不能透彻理解他的深意的。至于诏书的次序分段,语言的上下行文,策文的参差长短,都有深意,别人是不能理解的。谨论定编次这些本稿诏书,编列于下,使读者能自己通解它的宗旨。
王夫人是赵国人,与卫夫人同受武帝的宠幸,而生了刘闳。刘闳将立为王时,他的母亲生病,武帝亲自前去探问。问道:“儿子应当封王,你想把他封在哪里?”王夫人说:“有陛下在,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武帝说:“虽然如此,就你的愿望来说,想封他到什么地方为王?”王夫人说:“希望封在雒阳。”武帝说:“雒阳有武库敖仓,是天下要冲之地,是汉朝的大都城。从先帝以来,没有一个皇子封在雒阳为王的。除了雒阳,其他地方都可以。”王夫人没有作声。武帝说:“关东的国家,没有比齐国更大的。齐国东边靠海,而且城郭大,古时只临菑(zī,资)城就有十万户,天下肥沃的土地没有比齐国更多的了。”王夫人以手击头,感谢道:“太好了。”王夫人病故武帝很哀痛,派使者去祭拜道:“皇帝谨派使者太中大夫明捧着璧玉一块,赐封夫人为齐王太后。”皇子刘闳为齐王,年纪小,没有儿子,立王以后,不幸早死,封国废绝,变为郡。世人说齐地不宜封王。
所谓“受此土”的意思,即诸侯王开始受封时,一定受土于天子祭祀土神的地方,回到封国再建立自己的国社,每年祭祀它。《春秋大传》记载:“天子之国有泰社,东方为青色,南方为赤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所以将分封于东方的取青土,分封于南方的的取赤土,分封于西方的取白土。分封于北方的取黑土,分封于中央京畿的取黄土。各取自己的色土,用白茅草包裹起来,封好以后以之为社。这就是最初受封于天子的情形。这叫做主土。对于主土,要建立社坛祭祀它。“朕承祖考”的意思,“祖”是祖先,“考”是先父。“维稽古”的意思,“维”是忖度,是考虑,“稽”是应当,即应当顺从古人之道的意思。
齐地的人多变奸诈,不通礼义,所以天子告诫齐王说:“敬受朕的诏令,要想到天命是固定不变的。人能爱好善德,才能昭显光明。若不图道义,则使辅臣懈怠。竭尽你的心力,真心实意地执持中正之道,就能永保天禄。如有邪曲不善,就会伤害你的国家,伤害你自身。”齐王到了封国,左右大臣能以礼义维系护持,不幸齐王中年夭折。然而他一生无过失,遵照了给他的策文之意。
古书上说“靛(diàn店)青从蓝草中提取,而颜色比蓝草更青”,指的是教化使之如此。富有远见的贤主,有独到的真知灼见:警诫齐王对内要谨慎;警诫燕王不要与人结怨,不要做败德之事;警诫广陵王对外要谨慎,不要作威作福。
广陵在吴越之地,这个地方的人精明而轻浮,所以天子告诫广陵王说:“江湖之间,这一带的人轻浮。杨州是保卫中原的边疆,三代之时迫使他们随从中原风俗服饰,但政教不大达到,只能用心意来驾御罢了。不要童蒙无知,不要贪图安逸,不要接近小人,一切要按照法则行事。不要好逸乐驰骋游猎过度安乐,而接近小人。经常想到法度,就不会有羞辱之事了。”三江、五湖一带有鱼盐的收益,铜山的财富,是天下人所羡慕的。所以天子告诫说“臣不作福”,其用意是说不要滥用财货钱币,赏赐过分,以此来树立声誊,使四方之人前来归附。又说“臣不作威”的用意,是不让他利用当地人的轻浮而背弃礼义。
适逢孝武帝去世,孝昭帝继位,对前朝广陵王刘胥,多多赐赏金钱财物,价值三千多万,增加封地百里,食邑万户。
又适逢昭帝去世,宣帝初即位,因骨肉恩情,施行道义,在本始元年(前73)中,割裂汉地,全用来分封广陵王刘胥的四个儿子:一个封为朝阳侯;一个封为平曲侯;一个封为南利侯;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刘弘,立为高密王。
此后刘胥果然作威作福,派使者勾结楚王。楚王扬言说:“我的祖先元王,是高祖的小弟弟,封有三十二城。现在封地城邑越来越少,我要与广陵王共同起兵。拥立广陵王为皇上,我要恢复当年元王封给我楚王的三十二城,象元王时一样。”这件事被发觉,公卿官史请求执行诛罚。天子因骨肉之故,不忍心对刘胥执法,下诏书不处治广陵王,只诛杀了恶首楚王。古书上说:“蓬草生长在麻中,不必扶持自然挺直;白沙处在污泥中,与污泥同黑”,指的是水土教化使它如此的。此后刘胥又祈神降殃祸谋划反叛,结果事发自发,封国被废除。
燕国的土地贫瘠,北近匈奴,这一带的人勇敢但缺少谋略,所以天子告诫燕王说“荤粥氏没有孝行而有禽兽之心,以盗窃侵犯边民为事。朕命将军往征其罪,统帅万人的将官,统帅千人的将官,三十二个君长都来归降,偃旗息鼓而逃。荤粥氏远涉他处,北方因此安定。”“悉若心,无作怨”的用意,是不让他随从当地习俗而产生怨恨。“无俷德”的用意,是不让燕王背弃恩德。“无废备”的用意,是不要削减军备,而要经常防备匈奴。“非教士不得从征”的用意,是说凡不习礼义之士,不得召之身边使用。
正逢武帝年老,而太子不幸早亡,还没有再立太子,刘旦派使者前来上书,请求到长安来担任皇上的宿卫。武帝看到他的信,扔到地上,发怒说:“生子应当把他放到齐鲁礼义之地,竟将他放在燕赵之地,果然有争夺之心,不谦让的端倪表现出来了。”于是派人在宫阙之下斩了刘旦的使者。
适逢武帝驾崩,昭帝新登位,刘旦果然生怨而责恨议事大臣。刘旦自以为当立长子,与齐王之子刘泽等人图谋叛乱,扬言说:“我哪里能让弟弟在!如今登位的是大将军的儿子。”想要发兵。事情被发觉,应该处死。昭帝本于骨肉恩情予以宽容,就把这件案子压下来不让张扬。公卿派大臣请求处理,朝廷派遣宗正与太中大夫公户满意、两个御史,一齐到燕国去,讽劝晓谕燕王。到了燕国,各在不同的时间,轮流去会见并责问燕王。宗正是执掌刘氏皇族户籍的,首先会见燕王,给他列举昭帝确实是武帝儿子的事实。之后,侍御史再去见燕王,用国法责备他,问道:“燕王你欲要起兵造反,罪状甚明,应当办罪。汉朝有大法,诸王只要犯下一点儿小罪过,就得依法判处,怎能宽恕大王你。”用法律条文使他恐惧震动。燕王情绪逐渐低落,心里恐惧。公户满意熟悉儒经义理,最后会见燕王,引述古今道义,国家大礼,言辞华美,喻理庄正。对燕王说:“古来天子,在朝内必有异姓大夫,这是用来匡正王族子弟的;在朝外有同姓大夫,用来匡正姓诸侯。周公辅佐成王,诛杀了他两个弟弟,所以天下太平。武帝在时,还能宽容大王。现今昭帝刚继位,年幼,春秋正富,尚未亲自执政,一切大权委任大臣。古来诛杀惩罚不褊袒内亲外戚,所以天下太平。现在大臣辅佐政事,奉行法律率直办事,不敢有所褊袒,恐怕不能宽恕你燕王。大王可要自己谨慎,不要使自己身死国灭,被天下人耻笑。”这时燕王刘旦才恐惧认罪,叩头认错。大臣们想使他们骨肉和好,不忍用法律制裁他。
后来刘旦又与左将军上官桀等谋反,扬言说“我是次太子,太子不在了,我应当继位,大臣们压抑我”等等。大将军霍光辅政,与公卿大臣们商议道:“燕王刘旦不改过归正,仍旧为恶不改。”于是按法直断,将行诛杀惩罚。刘旦自杀,封国被废,正如给他的策文所指出的。有关官员请求处死刘旦的妻子和儿女。昭帝因为他们是骨肉之亲,不忍执法,宽赦了刘旦的妻子儿女,削为平民。古籍说“兰根和白芷,把它浸泡在臭水里,君子人就不再接近它,平民也不再佩带它”,这是浸泡使它如此的。
宣帝新登位,广推恩泽,弘扬德化,在本始元年(前73年)中又都赐封燕王刘旦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封为安定侯;把燕王原来的太子刘建封为广阳王,让他承奉燕王的祭祀。
【原文】【注解】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①:陛下过听②,使臣去病待罪行间③。宜专边塞之思虑④,暴骸中野无以报⑤,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⑥,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⑦,损郎员⑧。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⑨,至今无号位师傅官⑩。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11),昧死愿陛下诏有司(12),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13)。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奏未央宫(14)。制曰(15):“下御史(16)。”
①昧死:冒死,不避死罪。再拜:一拜之后,接着再拜一次,表示恭敬。疏:向皇帝陈述意见的奏章。②过听:误听。意思是因误听而错用无才之人。谦辞,相当于“承蒙错爱”。③待罪:供职的谦辞。行间:行伍之间,即军中。④边塞之思虑:即思虑边塞,思虑边防事务。⑤中野:荒野之中。⑥惟:思,考虑。干:打扰,干预。⑦贬:减少。⑧损:减少。⑨胜衣:谓儿童稍长,能穿戴成人的衣冠。⑩号:封号。位:爵位。师傅官:教导辅佐皇子的官员。(11)犬马心:为主人效犬马之劳的心思。谦辞。(12)有司:指有关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有司。(13)幸:对方这样做使自己感到幸运。敬辞。(14)守:官吏试用或兼理称“守”。(15)制:皇帝命令。(16)下:下交。
六年三月戊申朔①,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丞非②,下御史书到,言:“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言③:大司马去病上疏曰:‘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愿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愿陛下幸察 。’制曰‘下御史’。臣谨与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等议④:古者裂地立国,并建诸侯以承天子⑤,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⑥。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职,因以宣恩⑦,乃道天子卑让自贬以劳天下⑧,虑皇子未有号位。臣青翟、臣汤等宜奉义遵职,愚憧而不逮事⑨。方今盛夏吉时,臣青翟、臣汤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昧死请所立国名。”
①六年:指武帝元狩六年(前117年)。②丞:指尚书左右丞。③行:兼代官职。中(zhòng,众)二千石、二千石:均指官职品级。⑤承:尊奉。⑥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封建帝王以天下为一家所有,世代相传,故以宗庙为朝廷或国家的代称。⑦宣恩:宣扬皇恩。⑧卑让:卑恭谦让。劳天下:为天下事烦劳。⑨憧:痴呆,愚蠢。
制曰:“盖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①,或子、男、附庸②。《礼》‘支子不祭’③。云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朕无闻焉。且天非为君生民也。朕之不德,海内未洽,乃以未教成者强君连城④,即股肱何劝⑤?其更议以列侯家之⑥。”
①姬侯:周朝王族姓姬。②或:有。子、男:封爵名。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③《礼》:《礼记》,儒家经典之一。支子:古代宗法制度下称嫡长子及继承先祖嫡系之子为“宗子”,嫡妻之次子以下及妾子为“支子”。④强:勉强。君:统治。连城:城邑相连,此指诸侯国。⑤股肱:大腿和胳膊,喻辅佐君主的大臣。劝:勉励。⑥列侯:一般的侯爵,食禄而不建国。家:以……为家。诸侯王封邑称国,列侯食邑称家。
三月丙子,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谨与列侯臣婴齐、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谏大夫博士臣安等议曰:伏闻周封八百①,姬姓并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显②,而伯禽以周公立③,咸为建国诸侯,以相傅为辅④。百官奉宪⑤,各遵其职,而国统备矣。窃以为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者,四海诸侯各以其职奉贡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礼也。封建使守藩国⑥,帝王所以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统,明开圣绪⑦,尊贤显功,兴灭继绝。续萧文终之后于酂⑧,褒厉群臣平津侯等⑨。昭六亲之序⑩,明天施之属,使诸侯王封君得推私恩分子弟户邑(11),锡号尊建百有余国(12)。而家皇子为列侯,则尊卑相踰,列位失序,不可以垂统于万世(13)。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三月丙子,奏未央宫。
①伏闻:听说。伏,谦敬词。②康叔:周文王少子,原封于康,故称康叔。考:死去的父亲。③伯禽:周公长子,封为鲁公。周公:周文王第四子,因封邑在周,故称周公。④相傅:即傅相。辅导国君和诸侯之官。⑤奉宪:遵奉法令。⑥藩国:亦作“蕃国”,古代称分封及臣服的各国为藩国。⑦明开圣绪:光大先圣的遗业。⑧萧文终:即萧何。死后谥为文终侯。⑨厉:同“励”。平津侯:指公孙弘。⑩六亲:六种亲属,包括血亲和姻亲两类,古说不一,其一指父、母、兄、弟、妻、子。(11)封君:领受封邑的贵族。(12)锡:通“赐”。(13)垂统:把基业传给后代子孙。
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①,褒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②,故鲁有白牡、骍则之牲③。群公不毛④,贤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向之’⑤,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
①亲属:此指兄弟。②周公祭天命郊:周成王为褒扬周公的功德,特许周公在外祭祀天神。③白牡:白色公畜。骍刚:古代祭祀用的赤色牛。④不毛:指毛色不纯的祭牲。⑤高山仰之,景行向之:语本《诗·小雅·车辖》。高山,喻道德崇高;景行,大路,喻行为正大光明。后因以“高山景行”指崇高的德行。
四月戊寅,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青翟等与列侯、吏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议:昧死奏请立皇子为诸侯王。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褒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鲁有白牡、骍刚之牲。群公不毛,贤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向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臣青翟、臣汤、博士臣将行等伏闻康叔亲属有十,武王继体①,周公辅成王②,其八人皆以祖考之尊建为大国。康叔之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据国于鲁,盖爵命之时,未至成人。康叔后扞禄父之难③,伯禽殄淮夷之乱④。昔五帝异制⑤,周爵五等⑥,春秋三等⑦,皆因时而序尊卑。高皇帝拨乱世反诸正⑧,昭至德⑨,定海内,封建诸侯,爵位二等⑩。皇子或在襁褓而立为诸侯王(11),奉承天子,为万世法则,不可易。陛下躬亲仁义,体行圣德(12),表里文武(13)。显慈孝之行,广贤能之路。内褒有德,外讨强暴。极临北海(14),西(湊)〔溱〕月氏(15),匈奴、西域,举国奉师(16)。舆械之费(17),不赋于民。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18),开禁仓以振贫穷(19),减戍卒之半。百蛮之君(20),靡不乡风(21),承流称意(22)。远方殊俗,重译而朝(23),泽及方外(24)。故珍兽至,嘉谷兴(25),天应甚彰(26)。今诸侯支子封至诸侯王,而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臣汤等窃伏孰计之,皆以为尊卑失序,使天子失望,不可。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四月癸未,奏未央宫,留中不下(27)。
①继体:继位。②成王:周成王。③扞(hàn,悍):抵御。禄父之难:禄父(商纣之子武庚,字禄父)在武王灭商后,受封为殷君,仍都朝歌,周派管叔、蔡叔监视他。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不服,武庚乘机勾结管、蔡叛周。事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卷 三十三《鲁周公世家》。④殄:消灭。淮夷之乱:淮夷、徐戎两地反叛,伯禽兴师伐之于肸(xī,西)。⑤五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有三说。一、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二、伏羲、炎帝、黄帝、少皞、颛顼;三、少皞、颛顼、高辛、唐尧、虞舜。异制:体制各不相同。⑥五等:公、侯、伯、子、男。⑦三等:公、侯、伯。⑧拨:治理。⑨昭:彰明,显示。⑩二等:指王和列侯。(11)襁褓:裹婴儿的小布被,引申为婴儿时期。(12)体行:身体力行。(13)表里:内外互相配合。(14)极:边境,边远的尽头。(15)溱(zhēn,真):通“臻”,至,到。(16)奉师:贡奉效法。(17)舆械:指车辆和武器等军用装备。(18)御府:皇帝的府库。元戎:大的兵车,此指将士。(19)禁仓:宫禁的仓库。振:通“赈”。(20)百蛮:指华夏族以外的各部族。(21)乡:同“向”,面向。(22)承流:承受汉朝的教化。(23)重译:辗转翻译。远方言语不通,故必须辗转翻译才能通其意。(24)方外:中原以外的地区,边远的地方。(25)嘉:美好。(26)天应:天道感应。(27)留中不下:留在宫中没有批示下达。
“承相臣青翟、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臣青翟等奏大司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号位,臣谨与御史大夫臣汤、中二千石、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等为诸侯王。陛下让文武①,躬自切②,及皇子未教。群臣之议,儒者称其术③,或悖其心。陛下固辞弗许,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尊卑失序。高皇帝建天下,为汉太祖,王子孙,广支辅④。先帝法则弗改,所以宣至尊也。臣请令史官择吉日,具礼仪上⑤,御史奏舆地图⑥,他皆如前故事⑦。”制曰:“可。”
①让:谦让,辞让。②切:恳切,深切。③术:学说,理论。④广:扩大,增加。⑤具:开列。⑥舆地图:即地图。⑦故事:旧例,先例,即先前旧有的典章制度。
四月丙申。奏未央宫。“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①,可立诸侯王。臣昧死奏舆地图,请所立国名。礼仪别奏。臣昧死请。”
制曰:“立皇子闳为齐王,旦为燕王,胥为广陵王。”
四月丁酉,奏未央宫。六年四月戊寅朔②,癸卯御史大夫汤下丞相③,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诸侯相,丞书从事下当用者④。如律令⑤。
①卜入:通过占卜求得。②六年:指元狩六年(前117)。③下:下达。④丞书从事:指郡国主办文书的助理官员。当用者:有关办事人员。⑤如律令:按照命令行事。
“维六年四月乙巳①,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於戏②,小子闳,受兹青社③!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④,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於戏念哉!恭朕之诏,惟命不于常⑤。人之好德,克明显光⑥,义之不图⑦,俾君子怠⑧。悉尔心,允执其中⑨,天禄永终⑩。厥有不臧(11),乃凶于而国,害尔躬。於戏,保国艾民(12),可不敬与!王其戒之(13)。”
右齐王策(14)。
①维:发语词。②於戏:同“呜呼”。③青社:古代诸侯受封时,由皇帝授予代表其封国方位的某一色土,作为分得土地的象征。齐国在东方,东方配青色,所以授予青土立社。④稽:考证,根据。⑤常:固定不变。⑥克:能。⑦义之不图:不图德义。⑧君子:有德者。⑨允执其中:真心实意地执持中正之道。允,诚实,真实。⑩天禄:天赐的福禄。永终:长久,永久。(11)厥:句首助词。:通“愆”。过失,罪过。臧:善。(12)艾:养护。(13)其:一定,必须。(14)右:旧时书写格式,竖行从右至左排列,所以称上文为右。策:策书。汉朝皇帝封土授爵、任免三公的文书。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旦为燕王。旦:於戏,小子旦,受兹玄社①!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於戏!荤粥氏老兽心,侵犯寇盗,加以奸巧边萌②。於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③,万夫长,千夫长④,三十有二君皆来⑤,降期奔师⑥。荤粥徙域⑦,北州以绥⑧。悉尔心,毋作怨,毋俷德⑨。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征。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燕王策。
①玄社:燕国在北方,北方配玄色,所以授予玄土立社。②巧:虚浮不实,伪诈。萌:通“氓”,百姓。③徂:往。④万夫长,千夫长:分指统率万人与千人的将领。⑤三十有二君:指当时来投降的三十二帅。⑥期:通“旗”。⑦徙域:指匈奴徙于漠北。⑧绥:安定。⑨俷(fèi),费):废毁,败坏。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胥为广陵王。曰:於戏,小子胥,受兹赤社①!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为汉藩辅。古人有言曰:‘在江之南,五湖之间②,其人轻心。杨州保疆,三代要服③,不及以政。’於戏!悉尔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④,毋侗好轶⑤,毋迩宵人⑥,维法维则。《书》云⑦:‘ 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后羞。’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广陵王策。
①赤社:广陵国在南方,南方配赤色,所以授予赤土立社。②五湖:《索隐》按:“五湖者,具区、洮滆、彭蠡、青草、洞庭是也。或曰太湖五百里,故曰五湖也。”③三代:指夏、商、周三代。要服:古五服之一。《书·禹贡》:“五百里要服。”孔传:“绥服外之五百里,要束以文教。”五服,古代王畿外围的地方,以五百里为率,视距离的远近分为五等,其名称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④惠:柔顺。⑤侗:童蒙无知。⑥宵:通“小”。⑦《书》:即《尚书》,其书有“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句。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疆土建国①,封立子弟,所以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②,广同姓于天下也。是以形势强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来久矣。非有异也,故弗论箸也③。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
①疆土:分划土地。疆,界限。②支体:比喻同族。支,同“肢”。③箸:同“著”。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观太史公之列传。传中称《三王世家》文辞可观,求其世家终不能得。窃从长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书,编列其事而传之,令后世得观贤主之指意①。
①指意:即旨意,意图。指,通“旨”。
盖闻孝武帝之时,同日而俱拜三子为王:封一子于齐,一子于广陵,一子于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①,人民之轻重②,为作策以申戒之③。谓王:“世为汉藩辅,保国治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强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④。至其次序分绝⑤,文字之上下,简之参差长短⑥,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谨论次其真草诏书⑦,编于左方,令览者自通其意而解说之。
①刚柔:指贫瘠和肥沃。②轻重:轻浮和庄重。③申:告诫。④究竟:终极,穷尽。⑤分绝:划分隔断,即分段。⑥简:书简。此指策文。⑦草:本稿。草,初稿。
王夫人者,赵人也,与卫夫人并幸武帝,而生子闳。闳且立为王时①,其母病,武帝自临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虽然,意所欲,欲于何所王之?王夫人曰:“愿置之雒阳。”武帝曰:“雒阳有武库敖仓②,天下冲厄③,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于雒阳者。去雒阳,余尽可。”王夫人不应。武帝曰:“关东之国无大于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菑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于齐者矣。”王夫人以手击头,谢曰:“幸甚。”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谨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④,赐夫人为齐王太后。”子闳王刘,年少,无有子,立,不幸早死,国绝,为郡。天下称齐不宜王云。
①且:将。②敖仓:秦代在敖山上所置谷仓。故址在今河南郑州西北邙山上。中原漕粮集中于此,再西运关中,北输边塞,是当时最重要的粮仓。汉魏均因仍之。③厄:阻塞,险要的(地势)。④奉:两 手捧着。
所谓“受此土”者,诸候王始封者必受土于天子之社,归立之以为国社,以岁时祠之①。《春秋大传》曰:“天子之国有泰社②。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黄。”故将封于东方者取青土,封于南方者取赤土,封于西方者取白土,封于北方者取黑土,封于上方者取黄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为社。此始受封于天子者也。此之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朕承祖考”,祖者先也,考者父也。“维稽古”,维者度也,念也,稽者当也,当顺古之道也。
①祠:祭祀。②泰社:由帝王为百官和兆民所立祭祀土神的地方。也作“大社”、“太社”。
齐地多变诈,不习于礼义,故戒之曰“恭朕之诏,唯命不可为常。人之好德,能明显光。不图于义,使君子怠慢。悉若心①,信执其中②,天禄长终。有过不善,乃凶于而国,而害于若身。”齐王之国③,左右维持以礼义,不幸中年早夭。然全身无过,如其策意。
①若:你。②信:的确,确实。③之:往……,到……。
传曰:“青采出于蓝,而质青于蓝”者①,教使然也。远哉贤主,昭然独见:诫齐王以慎内;诫燕王以无作怨,无俷德;诫广陵王以慎外,无作威与福。
①传:指有关文字记载。青:靛(diàn,店)青,一种染料。蓝:草名,指蓼蓝,叶子可制染料。按,《荀子·劝学》有“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句。
夫广陵在吴越之地①,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江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葆疆②,三代之时,迫要使从中国俗服③,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无侗好佚,无迩宵人,维法是则。无长好佚乐驰骋弋猎淫康④,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则无羞辱矣。”三江⑤、五湖有鱼盐之利,铜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诫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财币,厚赏赐,以立声誉,为四方所归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轻以倍义也⑥。
①吴越:指春秋时的吴国与越国。②葆:通“保”。③要:要挟,迫使。④长:疑为衍文。一本无该字。淫:过度。康:安乐。⑤三江:指吴淞江、钱塘江、浦阳江。一说泛指许多江河。⑥倍:背向,背着。这里是“违背”的意思。
会孝武帝崩,孝昭帝初立,先朝广陵王胥,厚赏赐金钱财币,直三千余万①,益地百里,邑万户。
会昭帝崩,宣帝初立,缘恩行义②,以本始元年中③,裂汉地,尽以封广陵王胥四子:一子为朝阳候;一子为平曲候;一子为南利候;最爱少子弘,立以为高密王。
①直:同“值”。②缘:因。③本始元年:前73年。本始,汉宣帝第一个年号(前73—前70)。
其后胥果作威福,通楚王使者①。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②,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与广陵王共发兵云。[立]广陵王为上,我复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时。”事发觉,公卿有司请行罚诛。天子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于胥,下诏书无治广陵王,独诛首恶楚王。传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③。其后胥复祝诅谋反④,自杀,国除。
①楚王:刘延寿。②元王:楚元王刘交。③教化:环境影响。④祝诅:祈神降殃祸于人。
燕土埆①,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虑②,故诫之曰“荤粥氏无有孝行而禽兽心,以窃盗侵犯边民。朕诏将军往征其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旗奔师。荤粥徙域远处,北州以安矣。”“悉若心,无作怨”者,勿使从俗以怨望也。“无俷德”者,勿使(上)[王]背德也。“无废备”者,无乏武备,常备匈奴也。”“非教士不得从征”者,言非习礼义不得在于侧也。
①埆(qiāoquè,敲却)土地瘠薄。②虑:谋略,谋划。
会武帝年老长,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旦使来上书,请身入宿卫于长安①。孝武见其书,击地,怒曰:“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②。”于是使使即斩其使者于阙下③。
①宿卫:在宫禁中值宿警卫。②端:苗头。③阙下:宫阙之下。阙,皇宫前两边的楼台式建筑物,以中间有道路,故称“阙”。
会武帝崩,昭帝初立,旦果作怨而望大臣①。自以长子当立,与齐王子刘泽等谋为叛逆②,出言曰:“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将军子也。”欲发兵。事发觉,当诛。昭帝缘恩宽忍,抑案不扬。公卿使大臣请③,遣宗正与太中大夫公户满意、御史二人,偕往使燕,风喻之④。到燕,各异日,更见责王。宗正者,主宗室诸刘属籍⑤,先见王,为列陈道昭实武帝子状。待御史乃复见王,责之以正法,问:“王欲发兵罪名明白,当坐之⑥。汉家有正法,王犯纤介小罪过⑦,即行法直断耳,安能宽王。”惊动以文法。王意益下,心恐。公户满意习于经术⑧,最后见王,称引古今通义⑨,国家大礼,文章尔雅⑩。谓王曰:“古者天子必内有异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外有同姓大夫,所以正异族也。周公辅成王,诛其两弟,故治。武帝在时,尚能宽王。今昭帝始立,年幼,富于春秋,未临政(11),委任大臣。古者诛罚不阿亲戚(12),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辅政,奉法直行,无敢所阿,恐不能宽王。王可自谨,无自令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于是燕王旦乃恐惧服罪,叩头谢过。大臣欲和合骨肉,难伤之以法。
①望:埋怨,责恨。②齐王:此指以前的齐懿王刘寿。③公卿:三公九卿的省称。泛指朝廷大臣。④风喻:讽劝晓谕。风, 通“讽”。⑤属籍:家族的名册。⑥坐:因犯……罪(或错误)。⑦纤介:细微。⑧经术:犹经学,即研究经书,为其训诂,或发挥经中义理的学问。⑨通义:谓适用于一般的道理与法则。⑩文章:此指言辞。尔:华丽。雅:正,合乎规范。(11)临政:亲自掌政。(12)阿:偏袒。
其后旦复与左将军上官桀等谋反,宣言曰:“我次太子,太子不在,我当立,大臣共抑我”云云。大将军光辅政,与公卿大臣议曰:“燕王旦不改过悔正,行恶不变。”于是修法直断,行罚诛。旦自杀,国除,如其策指。有司请诛旦妻子。孝昭以骨肉之亲,不忍致法,宽赦旦妻子,免为庶人①。传曰“兰根与白芷②,渐之滫③可,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者④,所以渐然也。
①庶人:平民。②兰根、白芷:均香草名。③渐:浸染。滫(xiǔ,朽):淘米水,引申为脏水、臭水。④服:佩带。
宣帝初立,推恩宣德,以本始元年中尽复封燕王旦两子:一子为安定候;立燕故太子建为广阳王,以奉燕王祭祀。
伯夷列传第一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但是,商朝末年,纣王的统治已濒于崩溃,武王伐暴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是不可逆转的,而夷、齐的谏阻和耻食周粟是背转历史大潮的。所以,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历史上歌颂这两个人物,那是颂错了,他们不值得歌颂。而作者对笃守遗训、不能变通的行为加以歌颂,无疑是有所偏颇的。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纵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本文虽多赞论,但纵横捭阖,彼此呼应,回环跌宕,起伏相间。伯夷、叔齐的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即过,“如长江大河,前后风涛重叠,而中有澄湖数顷,波平若黛,正以相间出奇。”《史记论文》第五册《伯夷列传》时有鲜明比照,一目豁然;时有含蓄设问,不露锋芒却问题尖锐又耐人寻味。太史公润笔泼墨之中,可略见其笔力之一斑。
【译文】
学者们涉猎的书籍虽然很多,但是还要从《六经》里考察真实可信的记载。《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还可以从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中考察清楚。唐尧将要退位时,把帝位让给虞舜;虞舜把帝位让给夏禹之际,四方诸侯和州牧都来推荐,这才把他放在帝王位置上加以考察试用。主持国政几十年,功绩卓著以后,才把政权交给他。这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极重要的统绪,所以传授政权是如此地郑重审慎啊!可是诸子杂记里说:唐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仅不接受,反而以此为耻辱,于是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朝,又出现了不接受商汤让位的卞随、务光。这又如何颂扬他们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说是山上可能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论列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如吴太伯、伯夷这些人,都非常详细。我认为所听到的许由、务光的德行是最高尚的,但是经书里连一点大略的文字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他们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么怨恨呢?”我对伯夷的意志深表同情,看到他们未被经书载录的遗诗,又感到很诧异。他们的传记上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要立叔齐为国君,等到父亲死了,叔齐要把君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逃走了。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次子。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够很好地赡养老人,就想何不去投奔他呢!可是到了那里,西伯昌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追尊西伯昌为文王,并把他的木制灵牌载在兵车上,向东方进兵去讨伐殷纣。伯夷、叔齐勒住武王的马缰谏诤说:“父亲死了不葬,就发动战争,能说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主,能说是仁义吗?”武王身边的随从人员要杀掉他们。太公吕尚说:“这是有节义的人啊。”于是搀扶着他们离去。等到武王平定了商纣的暴乱,天下都归顺了周朝,可是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耻辱的事情,他们坚持仁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上,靠采摘野菜充饥。到了快要饿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辞是:“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薇菜。以暴臣换暴君啊,竟认识不到那是错误。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眼消失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唉呀,只有死啊,命运是这样的不济!”于是饿死在首阳山。
从这首诗看来,他们是怨恨还是不怨恨呢?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总是经常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应该说是好人呢,还是不该说是好人呢?他们如此地积累仁德,保持高洁的品行,却终于饿死!再说,孔子七十名得意的学生里,只有颜渊被推重为好学,然而颜渊总是穷困缠身,连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死去了。天道对好人的报偿又是怎样的呢?盗跖成天杀无辜的人,烤人的心肝当肉吃,凶残放纵,聚集党徒几千人在天下横行,竟然长寿而终。这是遵循的什么道德呢?这是极大而又显著的事啊。至于说到近代,那些不走正路、专门违法犯禁的人,却能终生安逸享乐,过着富裕优厚的生活,世世代代都不断绝。而有的人,选好地方才肯迈步,适宜的机会才肯说话,走路,不敢经由小路,不是公正的事决不发愤去做,像这样小心审慎而遭祸灾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思想不一致的人,不能相互商量。”也只有各人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他又说:“假如富贵是可以寻求得到的话,即使作个卑贱的赶车人,我也愿去做;假如寻求不到,那还是依照自己的爱好去做。”“到了严寒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整个社会混乱污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会显露出来。这难道不是因为有的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重,才显得另一些人把富贵安乐看得那么轻吗?
孔子说:“君子所怕的是一直到死而名不被称述。”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重义轻生的人为名而献身,矜夸而贪图权势的人为争权而丧生,平民百姓则贪生而恶死。”《易经》上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会相互映照,同属一类的事物,自然相互感应。”“彩云随着龙吟飞腾,谷风随着虎啸而兴起,圣人述作,才使万物本来的面目显露出来。”伯夷、叔齐虽然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赞,名声才愈加显赫。颜渊专心好学,也只是因为追随孔子,他的德行才更加显著。岩居穴处的隐士,或名声晓达,或湮没无闻,有时也是这样的,像这样的人如果名声埋没得不到称扬,多么可惜啊!穷乡僻壤的士人要砥励德行,树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德隆望尊的人,怎么能扬名后世呢!
【原文】【注解】
夫学者载籍极博①,犹考信于《六艺》②。《诗》、《书》虽缺③,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④。尧将逊位⑤,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⑥,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⑦,功用既兴⑧,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⑨,王者大统⑩,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11):“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12)?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13)。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14),何哉?
①载籍:书籍。②《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③《诗》、《书》虽缺:相传孔子曾经删定《诗经》、《尚书》,经秦始皇楚书后,多有缺亡。④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其中详细记载了虞夏禅让的经过。⑤逊位:这里指让位。逊,让,退位。⑥咸:全,都。⑦典职:任职。此指代理职务。典,主持。⑧功用:业绩,成就。⑨重器:宝器。此处用以象征国家政权。⑩大统:帝位。(11)说者:指诸子杂记。(12)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许由、卞随、务光虽见于诸子杂说,而《六经》中未曾言及,又根据什么称说呢?称,赞许,表扬。(13)冢:坟墓。(14)其文辞:指《诗》、《书》里记载的文字。少:稍微,略微。概:梗概。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①。”“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②,睹轶诗可异焉③。其传曰④: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⑤。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⑥。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⑦,号为文王⑧,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⑨:“父死不葬,爰及干戈⑩,可谓孝乎?以臣弑君(11),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12)。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13),而伯夷、叔齐耻之(14),义不食周粟(15),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16)。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17),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18)?于嗟徂兮(19),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①怨是用希:即“怨用是希”。意思是怨恨因此就少了。用,因。是,此。希,同“稀”。稀少。②悲:此处引申为悲怜、叹服、同情。轶诗:指下文《采薇》诗,该诗未收入《诗经》,所以称之为轶诗。轶,通“逸”、“佚”,散失。可异焉:着实奇怪。因为前文《论语·述而》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而歌辞中又有“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这种表示怨气的话,所以感到着实奇怪。④其传:《索隐》按其传,盖指《韩诗外传》及《吕氏春秋》。⑤国人:指居住在国都,享有一定参预议论国事权力的人。中(zhōng,仲)子:古代兄弟排行按伯仲叔季的次序,伯夷排行第一,叔齐排行第三。中子,就是次子。⑥盍:何不。⑦木主:象征死者的木制牌位。⑧号:追谥的尊号。⑨叩马:勒紧马缰绳。叩,通“扣”,拉住,牵住。⑩爰:于是就。干戈:古代常用兵器。干,盾。戈,戟。此处引申为战争。(11)弑(shì,士):古代下杀上称之为弑。如子女杀死父母,臣杀死君。(12)左右:身旁的随从人员。兵之:用武器杀掉他们。(13)宗周:以周王室为宗主。(14)耻之:以之为耻。认为武王平暴,天下宗周是耻辱的事情。(15)义:坚持仁义、气节。(16)薇:野豌豆,蕨类植物,草本,其叶与果可食。(17)暴:前一“暴”指暴臣,后一“暴”指暴君。易:换。(18)适:往。到……去。(19)于(xū,虚)嗟:叹词,表示惊异。徂(cú,阳平,“粗”):通“殂”,死亡。
或曰①:“天道无亲②,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③!且七十子之徒④,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⑤。糟糠不厌⑥,而卒蚤夭⑦。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⑧,暴戾恣睢⑨,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⑩。若至近世(11),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12),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13),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①或:有人,有的人。②天道:指左右人类命运的天神意志。无亲:没有私心,没有亲疏、厚薄之分。③积仁洁行:积累仁德,使行为高洁。④七十子:孔子受徒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七十,是举整数而言。⑤空:空乏、穷困。⑥糟糠:借指粗劣的食物。糟,酿酒剩的陈渣。糠,粮食之皮。不厌:吃不饱。厌,写作“餍”。饱。⑦卒蚤夭:终于早死。蚤,通“早”。夭,过早地死。相传颜渊二十九岁白发,三十二岁死去。⑧肝人之肉:挖人肝脏当动物的肉吃。按“盗跖”云云,均系当时对这位奴隶起义领袖的诬称。⑨暴戾(lì,力):粗暴乖张,残酷凶恶。恣(zì,字)睢(suī,随):任意胡为。⑩彰明较著:形容非常明显,容易看清楚。彰、明、较、著,都是明显、显著的意思。(11)近世:实则当世,这是避免招致灾祸的措词。(12)择地而蹈之:选好地方才肯迈步。不敢轻举妄动。(13)行不由径:不从小路行走,比喻光明正大。径,小路。引申为邪路。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①。”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②,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③。”举世混浊,清士乃见④。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⑤?
①这二句的意思是说,主张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语见《论语·卫灵公》。为,与。②语见《论语·述而》,原文作:富而可求也”。③语见《论语·子罕》,原文“凋”,作“彫”。句未有“也”字。比喻只有经过严峻的考验,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④见:同“现”。显露。⑤这两句历来解释不一。《索隐》认为伯夷让德之重若彼,而采薇饿死之轻若此;又一说是操行不轨,富厚累代,是其重若彼,公正发愤而遇灾祸,是其轻若此。《正义》认为重为盗跖等,轻谓夷、齐、由、光等。顾炎武则认为其重若彼,谓俗人之重富贵;其轻若此,谓清士之轻富贵。而顾氏更贴近本文原意。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①。”贾子曰:“贪夫徇财②,烈士徇名③,夸者死权④,众庶冯生⑤。”“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⑥。”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⑦。岩穴之士⑧,趣舍有时若此⑨,类名堙灭而不称⑩,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11),非附青云之士(12),恶能施于后世哉(13)?
①语见《论语·卫灵公》。疾,痛恨。称,称颂,赞许。②徇财:为了达到获得财物的目的而牺牲性命。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死。③烈士:有志于功业的人。④夸者:矜夸的人。死权:为权势而死。⑤众庶:泛指百姓。冯(píng,平):通“凭”,依靠,依据。⑥“同明相照”五句,语见《易·乾·文言》,原文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说的是同类事物互相感应。作,起,出现,著述。睹,显露,昭著。⑦附骥尾:苍蝇附骥尾而行千里;比喻追随名人、受到名人的称扬之后而成名。骥,千里马。⑧岩穴之士:在山野隐居的人。⑨趣:趋向,向前,取。舍:隐退。⑩堙灭:埋没。(11)砥:磨刀石。引申为磨励,锻炼。(12)青云之士:德隆望尊、地位显赫的人。(13)恶:怎,怎么,哪。施(yī,衣):延续、留传。
管晏列传第二
王学孟 译注
【说明】这是管仲、晏婴两位大政治家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作者对他们采取了赞美和褒扬的态度。管仲相齐,凭借海滨的有利条件,发展经济,聚集财物,使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他善于“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内政、外交功名垂著。他辅佐桓公,一匡天下,使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晏婴事齐三世,节俭力行,严于律己,三世显名于诸候。二人虽隔百余年,但他们都是齐人,都是名相,又都为齐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合传为一。
本文通过鲍叔和晏子知贤、荐贤和让贤的故事,刻意探索和说明了如何对待贤才的问题。管仲其人,经商多分财利,谋事反而更糟,作官被逐,打仗逃跑。鲍叔却不认为他贪、愚、不肖、怯和无耻。反而从囚禁中把他解放出来,并推荐给桓公,使之有机会一展才能。晏子贵为国相,却以石父为知己,即使他在囚禁中,也要迫不及待地解放他,尊重他。一个地位卑贱的车夫,只要知过自改,便予以提拔,荐为大夫。司马迁极力赞美鲍叔和晏子,正是慨叹自己未遇解骖赎罪的知己。所以,他在赞语中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此实乃本传之真意。
作者善于用特定人物的动作、个性化的语言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石父虽贤,不幸而为囚犯。晏子遇到他解左骖把他赎出,载回家去,只因“弗谢,入闺,久之,”就被石父深责并要求绝交。行文到此,作者写道,“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晏子于是延人为上客。”首句写出晏子心灵深处的震撼,以及由震撼而形于外在的惶惑之色;二句补写了由震撼而引发出的严肃、敬畏、谦虚、惶惑的表情;晏子的问话又以谦虑的口吻写出他由解骖赎人的壮举而引发的自矜心理;末句晏子的转变也正是心理转变的结果。廖廖三十余字,把晏子由求贤到礼贤的整个过程和心灵深处的变化层次、一个完整的心态,形神毕肖地表现出来。
通过典型细节,以借宾形主的手法刻画人物。作者抓住车夫妻子从门间窥视的细节,来揭示一个女子的内心隐秘。从瞬间的窥视到提出离婚,御妻的神色、姿态、心理已然活现,不仅闪跃着个性的光芒,也表现了她的心计、意念和独特的看人标准。然而写石父、写御妻、写御者,又是为了写晏子。这种借宾形主的手法,使晏子的形象更加丰满了。
由于管、晏的事迹已见于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故本传只“论其轶事”。此《史记》一书之互见法又一显例也。
【译文】
管仲,名夷吾,是颍上人。他年轻的时候,常和鲍叔牙交往,鲍叔牙知道他贤明、有才干。管仲家贫,经常占鲍叔的便宜,但鲍叔始终很好地对待他,不因为这些事而有什么怨言。不久,鲍叔侍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促待奉公子纠。等到小白即位,立为齐桓公以后,桓公让鲁国杀了公子纠,管仲被囚禁。于是鲍叔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在齐国执政,桓公凭借着管仲而称霸,并以霸主的身份,多次会合诸候,使天下归正于一,这都是管仲的智谋。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时,曾经和鲍叔一起做生意,分财利时自己总是多要一些,鲍叔并不认为我贪财,而是知道我家里贫穷。我曾经替鲍叔谋划事情,反而使他更加困顿不堪,陷于窘境,鲍叔不认为我愚笨,他知道时运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我曾经多次作官多次都被国君驱逐,鲍叔不认为我不成器,他知道我没遇上好时机。我曾经多次打仗多次逃跑。鲍叔不认为我胆小,他知道我家里有老母需要赡养。公子纠失败,召忽为之殉难,我被囚禁遭受屈辱,鲍叔不认为我没有廉耻,知道我不因小的过失而感到羞愧,却以功名不显扬于天下而感到耻辱。生养我的是父母,真正了解我的是鲍叔啊。”
鲍叔推荐了管仲以后,情愿把自身置于管仲之下。他的子孙世世代代在齐国享有俸禄,得到封地的有十几代,多数是著名的大夫。因此,天下的人不称赞管仲的才干,反而赞美鲍叔能够识别人才。
管仲出任齐相执政以后,凭借着小小的齐国在海滨的条件,流通货物,积聚财富,使得国富兵强,与百姓同好恶。所以,他在《管子》一书中称述说:“仓库储备充实了,百姓才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才能分辨荣辱;国君的作为合乎法度,“六亲”才会得以稳固”“不提倡礼义廉耻,国家就会灭亡。”“国家下达政令就像流水的源头,顺着百姓的心意流下。”所以政令符合下情就容易推行。百姓想要得到的,就给他们;百姓所反对的,就替他们废除。
管仲执政的时候,善于把祸患化为吉祥,使失败转化为成功。他重视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慎重地权衡事情的利弊得失。齐桓公实际上是怨恨少姬改嫁而向南袭击蔡国,管仲就寻找借口攻打楚国,责备它没有向周王室进贡菁茅。桓公实际上是向北出兵攻打山戎,而管仲就趁机让燕国整顿召公时期的政教。在柯地会盟,桓公想背弃曹沫逼迫他订立的盟约,管仲就顺应形势劝他信守盟约,诸候们因此归顺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正是为了取得的道理,这是治理国家的法宝。”
管仲富贵得可以跟国君相比拟,拥有设置化丽的三归台和国君的宴饮设备,齐国人却不认为他奢侈僭越。管仲逝世后,齐国仍遵循他的政策,常常比其它诸候国强大。此后过了百余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婴。
晏平仲,名婴,是齐国莱地夷维人。他辅佐了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国君,由于节约俭仆又努力工作,在齐国受到人们的尊重。他做了齐国宰相,食不兼味,妻妾不穿丝绸衣服。在朝廷上,国君说话涉及到他,就正直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国君的话不涉及他,就正直地去办事。国君能行正道,就顺着他的命令去做,不能行正道时,就对命令斟酌着去办。因此,他在齐灵公、庄公、景公三代,名声显扬于各国诸候。
越石父是个贤才,正在囚禁之中。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就解开乘车左边的马,把他赎出来,用车拉回家。晏子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就走进内室,过了好久没出来,越石父就请求与晏子绝交。晏子大吃一惊,匆忙整理好衣帽道歉说:“我即使说不上善良宽厚,也总算帮助您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您为什么这么快就要求绝交呢?”越石父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意志就会得到伸张。当我在囚禁之中,那些人不了解我。你既然已经受到感动而醒悟,把我赎买出来,这就是了解我;了解我却不能以礼相待,还不如在囚禁之中”于是晏子就请他进屋待为贵宾。
晏子做齐国宰相时,一次坐车外出,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她的丈夫。他丈夫替宰相驾车,头上遮着大伞,挥动着鞭子赶着四匹马,神气十足,洋洋得意。不久回到家里,妻子就要求离婚,车夫问她离婚的原因,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过六尺,却做了车的宰相,名声在各国显扬,我看他外出,志向思想都非常深沉,常有那种甘居人下的态度。现在你身高八尺,才不过做人家的车夫,看你的神态,却自以为挺满足,因此我要求和你离婚。”从此以后,车夫就谦虚恭谨起来。晏子发现了他的变化,感到很奇怪,就问他,车夫也如实相告。晏子就推荐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了管仲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和《晏子春秋》,这些书上说的太详细了!读了他们的著作,还想让人们了解他们的事迹,所以就依次编写了他们的合传。至于他们的著作,社会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论述,只记载他们的佚事。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然而孔子小看他,难道是因为周朝统治衰微,桓公既然贤明,管仲不勉励他实行王道却辅佐他只称霸主吗?古语说:“要顺势助成君了的美德,纠正挽救他的过错,所以君臣百姓之间能亲密无间。”这大概就是说的管仲吧?
当初晏子枕伏在庄公尸体上痛哭,完成了礼节然后离去,难道是人们所说的“遇到正义的事情不去做就是没有勇气”的表现吗?至于晏子直言进谏,敢于冒犯国君的威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进就想到竭尽忠心,退就想到弥补过失”的人啊!假使晏子还活着,我即使替他挥动着鞭子赶车,也是我非常高兴和十分向往的啊!
【原文】【注解】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①,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②,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③。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④。鲍叔遂进管仲⑤。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⑥,九合诸候⑦,一匡天下⑧,管仲之谋也。
①游:交游,来往。③欺:此意为占便宜。指下文“分财利多自与。”③“已而”二句:齐襄公立,政令无常,数欺大臣,又淫于妇人,诛杀屡不当,鲍叔担心齐国将大乱。为避难,管仲、召忽奉襄公弟公子纠出奔鲁国,鲍叔奉襄公弟小白出奔莒国。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庄公八年》。④“及小白”三句:公元前686年襄公被杀。前685年,鲁国派兵保护公子纠赶回齐国争夺王位,先由管仲领兵扼守莒、齐要道,以防小白先行入齐争位。两相遭遇,管仲射中小白带钩。小白佯死,使鲁国延误了公子纠的行程。小白率先入齐,立为桓公。桓公以军拒鲁,大败鲁军。鲁国被迫杀死公子纠,召忽自杀,管仲请囚。详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⑤进:保举,推荐。⑥霸:称霸。⑦合:会盟。⑧匡:匡正,纠正。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①,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②,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③,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④。吾尝三战三走⑤,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⑥,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⑦。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①尝:曾经。贾:作买卖。②穷困:困厄,窘迫。③三:泛指多次。见:被。④遭:遇,逢。⑤走:逃跑。⑥死之:为公子纠而死。⑦羞:以……为羞。耻:以……为耻。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①,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②。
①世禄:世代享受俸禄。②多:推重,赞美。
管仲既任政相齐①,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②。故其称曰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④。四维不张⑤,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⑥,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⑦。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⑧。
①相:出任国相。②俗:指百姓。③其称曰:“他自己称述说。以下引语是对《管子·牧民》篇有关论述的节录,其“仓廪实”三句和“四维不张”两句见于“国颂”一节,“下令如流水之原”两句见于“士经”一节。④上:国君。一说居上位者。服:行,施行。度:节度。或特指礼度、制度。六亲:《管子·牧民》有“六亲五法”一节,刘向注云:“‘以家为家’,一亲也。‘以乡为乡’,二亲也。‘以国为国’,三亲也。‘以天下为天下’,四亲也。‘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如地如天,何私何亲’,五亲也。‘如月如日,唯君之节’,六亲也;天地日月,取其耀临,言人君亲下,当如天地日月之无私也。”由此可知,这里所谓“六亲”,非指一般意义的六亲,即非《正义》所云外祖父母、姊妹、妻兄弟之子、从母之子、女子,亦非王弼所云父、母、兄、弟、妻、子,或其他各种指谓。固:安固,稳固。⑤四维:《管子·牧民·四维》云:“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维,纲,即网上的总绳,此引申为纲要、原则。⑥原:通“源”,水的源头。⑦论卑:指政令平易符合下边的民情。⑧去:废除。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①,慎权衡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③,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④。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修召公之政⑤。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候由是归齐⑥。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⑦。”
①轻重:“轻重”一语原是《管子》中的一个特殊经济概念,是管子经济思想、经济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核心问题,是用货币和谷物来调节、控制国家经济。但从本段所举史实来看,太史公不是谈管子的经济思想。所以“轻重”一语还应理解为通常意义的“轻重”,即事物的轻重缓急。②权衡:比较利弊得失。③“桓公实怒”二句:是说少姬(即蔡姬)曾荡舟戏弄桓公,制止不听,因怒,遣送回国。蔡君将其改嫁,所以桓公怒而攻蔡。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僖公三年》(伐蔡在“僖公四年”)。④“管仲”二句:《左传·僖公四年》载:齐桓公伐楚,使管仲责之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古代祭祀,用裹束成捆的菁茅过滤去渣。包,裹束。茅,菁茅。按:责楚包茅不入贡于周室,这是齐伐楚的借口。事又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⑤“桓公实北征”两句:齐桓公二十三年(前663),山戎(北狄)伐燕,燕告急于齐,桓公因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燕庄公送桓公进入齐境。桓公说:“非天子,诸候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之地与燕,并让燕君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召公,是燕国的始祖,周成王时为三公,“治西方,甚得兆民和。”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⑥“于柯之会”四句:齐桓公五年(前681),伐鲁,鲁将曹沫三战三败,鲁庄公请献遂邑求和,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将盟,曹沫以匕首劫持桓公于坛上,威胁桓公归还“鲁之侵地”,桓公先是被迫答应,继而“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沫。”这时,管仲劝桓公不要图一时“小快”而“弃信”于诸候,失天下之援”。于是尽“与曹沫三败所亡地于鲁”。“诸候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卷八十六《刺客列传》。⑦“知与之为取”二句:语出《管子·牧民》。与,给予。
管仲富拟于公室①,有三归、反坫②,齐人不以为侈③。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①拟:比拟,类似。②三归:建筑华丽的台。另有多种说法,如三姓女子;三处家庭、采邑、府库等。反坫(diàn,店):堂屋两柱间放置供祭祀、宴会所有礼器和酒的土台。按“礼”,只有诸侯才能设有三归和反坫。管仲是大夫,本不该享有。然而,齐以管仲而强,故下文说“齐人不以为侈。”③侈:放纵,放肆。这里有过分的意思。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①。即相齐,食不重肉②,妾不衣帛③。其在朝,君语及之④,即危言⑤;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⑥;无道,即衡命⑦。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①力行:努力工作。重:重视。②重肉:两味肉食。③衣:穿。④语及之:问到他。⑤危言:正直地陈述己见。危,高耸貌。引申为正真。⑥顺命:服从命令去做。⑦衡命:斟酌命令的情况去做。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①。晏子出,遭之涂②,解左骖赎之③,载归。弗谢④,入闺⑤。久之,越石父请绝。宴子戄然⑥,摄衣冠谢曰⑦:“婴虽不仁,免子于厄⑧,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⑨。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⑩,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①缧绁:拘系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②涂:同“途”。③骖:古代一车三马或四马,左右两旁的马叫骖。④谢:道歉。⑤闺:内室。⑥戄然:惶遽的样子。⑦摄:整理。⑧厄(é,饿):灾难。⑨诎:通“屈”,委屈。信:通“伸”,伸展,伸张。⑩感寤:感动醒悟。寤,通“悟”。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①。其夫为相御②,拥大盖③,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④。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候。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⑤,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⑥。晏子怪而问之⑦,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①御:车夫。门间:门缝。窥:暗中偷看。②御:驾车。③拥:遮、障。④去:离开。此指离婚。⑤志念:志向、抱负。⑥抑损:谦恭、退让。抑,谦下。损,退损。⑦怪:感到奇怪。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①,及《晏子春秋》②,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③。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①《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都是《管子》篇名。②《晏子春秋》:旧题春秋齐晏婴撰,实际上是后人依托并采缀晏子言行而作。③次:编次、编列。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①。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②:“将顺其美③,匡救其恶④,故上下能相亲也⑤。”岂管仲之谓乎?
①小之:认为他器量狭小。《论语·八佾》有“管仲之器小哉”的话。②语引自《孝经·事君》。③将顺:顺势助成。④匡救:纠正、挽救。⑤上下:指君臣百姓。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①,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②,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③!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④。
①“晏子伏庄公尸”二句:齐国大夫崔杼因齐庄公与他新娶棠公的寡妻私通,设谋杀死庄公。晏婴到崔家,枕庄公尸而哭之,完成君臣之礼而去。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左传·襄公二十五年》。②犯:冒犯。颜:面容、脸色。③引语出自《孝经·事君》。④忻(xīn,新):同“欣”。慕:羡慕,向往。
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关于先秦道家和法家代表人物的重要传记。太史公将老庄申韩合为一传,代表了汉人对道家与法术家关系的重要看法。汉人直承晚周,认为老子之言“君人南面之术”,而庄子祖述老子。韩非《解老》、《喻老》亦从法术家角度言“道德”之意。太史公作四人合传,在当时来说,确实是胸罗道德,纵横概括,指点评说,是一篇很有气魄的雄文,非大家不能。
然而,今天看来,太史公如此处理,也不尽妥当。老子书以无为而有为,多言有无之辩。诚如太史公所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正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庄子书:“天道无为而自然”,“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其思想体系虽本归于老子之言,但主要是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庄子本人则纯是无为。申子言“术”,旨在“因术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韩非子·定法》),是一整套控驭臣下的统治术。韩子言“法”,是在申子“术”治基础上,参合商鞅的“法”治、慎到的“势”治,提出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三而一的统治术,都以处势为前提,他们的学说虽有联系,但主要是不同。
老子本传以“未知其然否”作结,诚为科学态度。虽然如此,本传仍记述了关于老子的重要资料,如“周守藏室之史”、“隐君子”等。
庄子亦一隐君子。隐君子则是对现实取不合作态度,虽然不是有力的反抗,却可以是强烈的不满。庄子之避世源于愤此。申、韩残酷少恩,而韩子尤甚。韩子书不胫而走,且为秦王所赞赏,原因无他,“兼并者高诈术”也。
韩子死秦狱中,于传后太史公録《说难》全文,可见痛惜之意。韩子善为文,思维严密,逻辑性强,论证有力,且语言犀利,锐不可当。《说难》可见其一斑。
【译文】
老子是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做过周朝掌管藏书室的史官。
孔子前往周都,想向老子请教礼的学问。老子说:“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已经腐烂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况且君子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出去做官,生不逢时,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转。我听说,善于经商的人把货物隐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具有高尚的的品德,他的容貌谦虚得像愚钝的人。抛弃您的骄气和过多的欲望,抛弃您做作的情态神色和过大的志向,这些对于您自身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些罢了。”孔子离去以后,对弟子们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获它,会游的可制成丝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老子研究道德学问,他的学说以隐匿声迹,不求闻达为宗旨。他在周都住了很久,见周朝衰微了,于是就离开周都。到了函谷关,关令尹喜对他说:“您就要隐居了,勉力为我们写一本书吧。”于是老子就撰写了本书,分上下两篇,阐述了道德的本意,共五千多字,然后才离去,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有的人说:老莱子也是楚国人,著书十五篇,阐述的是道家的作用,和孔子是同一时代的人。
据说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岁,也有的人说活了二百多岁,这是因为他能修道养心而长寿的啊。
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史书记载周太史儋会见秦献公时,曾预言说:“当初秦国与周朝合在一起,合了五百年而又分开了,分开七十年之后,就会有称霸称王的人出现。”有的人说太史儋就是老子,也有的人说不是,世上没有人知道哪种说法正确。总之,老子是一位隐君子。
老子的儿子叫李宗,做过魏国的将军,封地在段干。李宗的儿子叫李注,李注的儿子叫李宫,李宫的玄孙叫李假,李假在汉文帝时做过官。而李假的儿子李解担任过胶西王刘卬的太傅,因此,李氏就定居在齐地。
社会上信奉老子学说的人就贬斥儒学,信奉儒家学说的人也贬斥老子学说“主张不同的人,彼此说不到一块去”,难道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老子认为,无为而治,百姓自然趋于“化”;清静不挠,百姓自然会归于“正”。
庄子是地人,叫周。他曾经担任过地漆园的小吏,和梁惠王、齐宣王是同一时代的人。他学识渊博,涉猎、研究的范围无所不包,他的中心思想却本源于老子的学说。他撰写了十余万字的著作,大多是托词寄意的寓言。他写的《渔父》、《盗跖》、《胠箧》是用来诋毁孔子学派的人。而表明老子学说为目的的。《畏累虚》、《亢桑子》一类的,都空设言语,没有实事。可是庄子善于行文措辞,描摹事物的情状,用来攻击和驳斥儒家和墨家,即使是当世博学之士,也难免受到他的攻击。他的语言汪洋浩漫,纵横恣肆,以适合自己的性情,所以从王公大人起,都无法利用他。
楚威王听说庄周贤能,派遣使臣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聘请他,答应他出任曹国的宰相。庄周笑着对楚国使臣说:“千金,确是厚礼;卿相,确是尊贵的高位。您难道没见过祭祀天地用的牛吗?喂养它好几年,给它披上带有花纹的绸缎,把它牵进太庙去当祭品,在这个时候,它即使想做一头孤独的小豬,难道能办得到吗?您赶快离去,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小水沟里身心愉快地游戏,也不愿被国君所束缚。我终身不做官,让自己的心志愉快。”
申不害是京邑人,原先是郑国的低级官吏。后来研究了刑名法术学问,向韩昭候求官,昭候任命他作了宰相。他对内修明政教,对外应对诸候,前后执政十五年。一直到申子逝世,国家安定,政治清明,军队强大,没有哪个国家敢于侵犯韩国。
申不害的学说本源黄帝和老子而以循名责实为主,他的著作有两篇,叫作《申子》。
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他爱好刑名法术学问。他学说的理论基础来源于黄帝和老子。韩非有口吃的缺陷,不善于讲话,却擅长于著书立说。他和李斯都是荀卿的学生,李斯自认为学识比不上韩非。
韩非看到韩国渐渐衰弱下去,屡次上书规劝韩王,但韩王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当时韩非痛恨治理国家不致力于修明法制,不能凭借君王掌握的权势用来驾驭臣子,不能富国强兵寻求任用是贤能之士,反而任用夸夸其谈、对国家有害的文学游说之士,并且让他们的地位高于讲求功利实效的人。他认为儒家用经典文献扰乱国家法度,而游侠凭借着武力违犯国家禁令。国家太平时,君主就宠信那些徒有虚名假誉的人,形势危急时,就使用那些披甲戴盔的武士。现在国家供养的人并不是所要用的,而所要用的人又不是所供养的。他悲叹廉洁正直的人不被邪曲奸枉之臣所容,他考察了古往今来的得失变化,所以写了《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等十余万字的著作。
然而韩非深深地明了游说的困难。他撰写的《说难》一书,讲的非常,但是他最终还是死在秦国,不能逃脱游说的祸难。
《说难》写道:
大凡游说的困难,不是我的才智不足以说服君主有困难;也不是我的口才不足以明确地表达出我的思想有困难;也不是我不敢毫无顾虑地把意见全部表达出来有困难。大凡游说的困难,在于如何了解游说对象的心理,然后用我的说词去适应他。
游说的对象在博取高名,而游说的人却用重利去劝说他,他就会认为你品德低下而受到卑贱的待遇,一定会被遗弃和疏远了。游说的对象志在贪图重利,而游说的人却用博取高名去劝说他,他就会认为你没有头脑而脱离实际,一定不会录用你。游说的对象实际上意在重利而公开装作博取高名,而游说的人用博取高名去劝说他,他就会表面上录用你而实际上疏远你;假如游说的人用重利去劝说他,他就会暗中采纳你的意见,而公开抛弃你本人,这些都是游说的人不能不知道的。
行事能保密就成功,言谈之中泄露了机密就会失败。不一定是游说者本人有意去泄露机密,而往往是在言谈之中无意地说到君主内心隐藏的秘密,像这样,游说的人就会身遭灾祸。君主有过失,而游说的人却引用一些美善之议推导出他过失的严重,那么游说的人就会有危险。君主对游说者的恩宠还没有达到深厚的程度,而游说的人把知心话全部说出来,如果意见被采纳实行而且见到了功效,那么,君主就会忘掉你的功劳;如果意见行不通而且遭到失败,那么游说者就会被君主怀疑,像这样,游说的人就会有危险。君主自认为有了如愿的良策,而且打算据为自己的功绩,游说的人参与这件事,那么也会有危险,君主公开做着一件事,而自己另有别的目的,如果游说者预知其计,那么他也会有危险。君主坚决不愿做的事,却勉力让他去做,君主去做丢不下的事,又阻止他去做,游说的人就危险。所以说:“和君主议论在任的大臣,就会认为你离间他们彼此的关系;和君主议论地位低下的人,就会认为你卖弄权势。议论他所喜爱的,那么君主就会认为你是在利用他;议论君主所憎恶的,就会认为你试探他含怒的深浅。如果游说者文辞简略,那么就会认为你没有才智而使你遭到屈辱;如果你铺陈辞藻,夸夸其谈,那么就会认为你语言放纵而无当。如果你顺应君主的主张陈述事情,那么就会说你胆小而做事不尽人意。如果你谋虑深远,那么就会说你鄙陋粗俗,倨傲侮慢。这些游说的难处,是不能不知道的啊。
大凡游说者最重要的,在于懂得美化君主所推崇的事情,而掩盖他认为丑陋的事情。他自认为高明的计策,就不要拿以往的过失使他难堪;他自认为是勇敢的决断,就不要用自己的意愿使他激怒;他夸耀自己的力量强大,就不必用他为难的事来拒绝他。游说的人谋划另一件与君主相同的事,赞誉另一个与君主同样品行的人,就要把那件事和另一个人加以美化,不要坏其事伤其人。有与君主同样过失的人,游说者就明确地粉饰说他没有过失。待到游说者的忠心使君主不再抵触,游说者的说辞,君主不再排斥,此后,游说者就可以施展自己的口才和智慧了。这就是与君主亲近不被怀疑,能说尽心里话的难处啊!等到历经很长的时间之后,君主对游说的人恩泽已经深厚了,游说者深远的计谋也不被怀疑了,交相争议也不被加罪了,便可以明白地计议利害关系达到帮助国君立业建功,可以直接指出君主的是非以正其身,用这样的办法扶持君主,就是游说成功了。
伊尹作厨师,百里奚当俘虏,都是由此求得君上的任用。所以,这两个人都是圣人。他们仍然不得不做低贱的事而经历世事如此地卑污,那么智能之士就不把这些看作是耻辱的了。
宋国有个富人,因为天下雨毁坏了墙。他儿子说:“不修好将会被盗”,他的邻居有位老人也这么说。晚上果然丢了很多财物,他全家的人都认为他儿子特别聪明却怀疑邻居那位老人。从前郑武公想要攻打胡国,反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就问大臣们说:“我要用兵,可以攻打谁?”关其思回答说:“可以攻打胡国。”郑武公就把关其思杀了,并且说:“胡国,是我们兄弟之国,你说攻打它,什么居心?”胡国君主听到这件事,就认为郑国君主是自己的亲人而不防备他,郑国就趁机偷袭胡国,占领了它。这两个说客,他们的预见都是正确的,然而言重的被杀死,言轻的被怀疑,所以知道某些事情并不难,如何去处理已知的事就难了。
从前弥子瑕被卫国君主宠爱。按照卫国的法律,偷驾君车的人要判断足的罪。不久,弥子瑕的母亲病了,有人知道这件事,就连夜通知他,弥子瑕就诈称主的命令驾着君主的车子出去了。君主听到这件事反而赞美他说:“多孝顺啊,为了母亲的病竟愿犯下断足的惩罚!”弥子瑕和卫君到果园去玩,弥子瑕吃到一个甜桃子,没吃完就献给卫君。卫君说:“真爱我啊,自己不吃却想着我!”等到弥子瑕容色衰退,卫君对他的宠爱也疏淡了,后来得罪了卫君。卫君说:“这个人曾经诈称我的命令驾我的车,还曾经把咬剩下的桃子给我吃。”弥子瑕的德行和当初一样没有改变,以前所以被认为孝顺而后来被治罪的原因,是由于卫君对他的爱憎有了极大的改变。所以说,被君主宠爱时就认为他聪明能干,愈加亲近。被君主憎恶了,就认为他罪有应得,就愈加疏远。因此,劝谏游说的人,不能不调查君主的爱憎态度之后再游说他。
龙属于虫类,可以驯养、游戏、骑它。然而他喉咙下端有一尺长的倒鳞,人要触动它的倒鳞,一定会被它伤害。君主也有倒鳞,游说的人能不触犯君主的倒鳞,就差不多算得上善于游说的了。
有人把韩非的著作传到秦国。秦王见到《孤愤》、《五蠹》这些书,说:“唉呀,我要见到这个人并且能和他交往,就是死也不算遗憾了。”李斯说:“这是韩非撰写的书。”秦王因此立即攻打韩国。起初韩王不重用韩非,等到情势吃紧,才派遣韩非出使秦国。秦王很喜欢他,还没被信用。李斯、姚贾嫉妨他,在秦王面前底毁他说:“韩非,是韩国贵族子弟。现在大王要吞并各国,韩非到头来还是要帮助韩国而不帮助秦国,这是人之常情啊。如今大王不任用他,在秦国留的时间长了,再放他回去,这是给自己留下的祸根啊。不如给他加个罪名,依法处死他。”秦王认为他说的对,就下令司法官吏给韩非定罪。李斯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叫他自杀。韩非想要当面向秦王陈述是非,又不能见到。后来秦王后悔了,派人去赦免他,可惜韩非已经死了。
申子、韩子都著书立说,留传到后世,学者大多有他们的书,我唯独悲叹韩非撰写了《说难》而本人却逃脱不了游说君主的灾祸。
太史公说:老子推重的“道”,虚无,顺应自然,以无所作为来适应各种变化,所以,他写的书很多措辞微妙不易理解。庄子宣演道德,纵意推论,其学说的要点也归本于自然无为的道理。申子勤奋自勉,推行于循名责实。韩子依据法度作为规范行为的绳墨,决断事情,明辨是非,用法严酷苛刻,绝少施恩。都原始于道德的理论,而老子的思想理论就深邃旷远了。
【原文】【注解】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①。
①藏室:国家的藏书室。即图书馆。
孔子适周①,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②,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③,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④。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⑤,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⑥,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⑦,游者可以为纶⑧,飞者可以为矰⑨。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①适:往,到……去。②子:古时对男子的尊称。③时:机会,时运。驾:坐车,引申为外出去做官。④蓬累而行:像飞蓬飘转流徙而行,转停皆不由已。蓬,一种根叶俱细的小草,风吹根断,随风飘转。累,转行的样子。⑤贾:商人,古代指坐商。深藏若虚:隐藏其货,不让别人知道,好像空虚无物地样子。比喻有真才实学的人,不露锋芒。⑥态色:情态神色。淫志:过大志向。淫,过分。⑦罔:捕具。同“网”。⑧纶:钓鱼的丝线。⑨矰:系有丝绳,用以射鸟的短箭。
老子修道德①,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②。居周之久,见周之衰,迺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③。”于是老子迺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④。
①道德:此指道家学派的术语。道,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和宇宙的精神的本原。德,宇宙万物所含有的特殊规律或特殊性质。②自隐:隐匿声迹,不显露。无名:不求闻达。务:宗旨。③强:勉力。④莫:没有人。
或曰①: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蓋老子百有六十余岁②,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③。
①或曰:有的人说。②有:又。③养寿:修养身心以求长寿。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①。”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②。老子,隐君子也。
①“始秦与周合”三句:《索引》按周秦二本纪并云“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又合,合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然与此传离合正反,寻其意义,亦并不相违。②然:是,是这样。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①,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②。
①玄孙:曾孙的儿子。②家:居住。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①,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②,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③。
①绌:通“黜”,贬斥。②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主张、原则不同,彼此不相商议、合作。语见《论语·卫灵公》。③无为自化,清静自正:语本《老子》:“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王弼注本《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七章,魏源《老子本义》本第五十章)。这是主张缓和社会矛盾,让事物保持原状的保守思想。无为,一任自然,无所作为。清静,内心清虚明静,无所索求。
庄子者,人也,名周。周尝为漆园吏①,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②,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③。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④。作《渔父》、《盗跖》、《胠箧》⑤,以诋訿孔子之徒⑥,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⑦,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⑧,指事类情⑨,用剽剥儒、墨⑩,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11)。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已(12),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13)。
①尝:曾经。②窥:从小孔或缝隙里看。此引申为涉猎、研究。③要:要旨。本:根本、源头。④大抵:大略。率:通常。寓言:有所寄托或比喻之言。《释文》,“寓,寄也。以人不信已,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见信也。”⑤《渔父》、《盗跖》、《胠(qū,区)箧(qiè,怯)》;均为《庄子》中的篇名。⑥诋訿(dǐzǐ,底子):毁辱,诽谤。⑦《畏累虚》、《亢桑子》:均为《庄子》中的篇名。⑧属书:连缀文辞。离辞:犹“摛辞”,铺陈辞藻。⑨类情:描摹情状。⑩剽剥:攻击,驳斥。儒、墨:春秋战国时期两大著名学派,儒家和墨家。(11)宿学:博学、饱学之士。(12)洸洋:犹“汪洋”。水势浩大、浩渺无际的样子。这里形容文辞宏瞻,议论恣肆。恣:放纵无羁。适己:适合自己的性情。(13)器之:使用他,利用他。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①,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②?养食之数岁③,衣以纹绣④,以入大庙⑤。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⑥,岂可得乎?子亟去⑦,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⑧,无为有国者所羁⑨,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①使使:前一“使”为派遣,后一“使”为奉使命办事的人,即使者。币:古人对礼物的通称。泛指用作礼物的玉帛、马、毛皮、禽等。迎:聘请。②郊祭:祭祀天地。牺牛:用作祭品的牛。③食(sì,四):喂养。④衣以文绣:给它披上带有花纹的绸缎。衣,穿、披。⑤大庙:太庙,即宗庙。大,同“太”。⑥孤豚:小豬。《索隐》:“孤者,小也,特也。”⑦亟(jí,急):急、快。⑧渎:小水沟。⑨有国者:掌握国家政权的人。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候①,昭候用为相。内修政孝,外应诸候,十五年。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无侵韩者。
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②。著书二篇,号曰《申子》③。
①术:指法家的刑名法术之学。或特指君主控制和使用臣下的策略与手段。干:求取,指求官。②黄老:黄帝和老子。先秦儒家只谈尧舜,不提黄帝。道家为了和儒家争夺学术地位,把传说中比尧、舜更早的黄帝搬出来与老子并尊为道家的创始人,所以汉时有“黄老之学”的称呼。刑名:即实与名。法家主循名责实,以推行法治,强化上下关系。刑,通“形”,指形体或事实。名,指言论或主张。③《申子》:已佚。《汉书·艺文志》有《申子》六篇。有《大体篇》保存于《群书治要》中,又有清人马国翰等辑本。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①。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②。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③,斯自以为不如非。
①诸公子:贵族子弟。②归:归宿,引申为宗旨。③事:师事,随师求学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①,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②,执势以御其臣下③,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④。以为儒者用文乱法⑤,而侠者以武犯禁⑥。宽则宠名誉之人⑦,急则用介胄之士⑧。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⑨,观往者得失之变⑩,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11)。
①数:屡次,多次。书:奏章。谏:下对上规劝。②疾:痛恨。务:勉力从事。③执势:掌握权势。御:驾驭,控制。④举:提拔任用。浮淫之蠹:指文学游说之士。浮淫,虚浮淫夸。蠹,蛀虫。比喻像蛀虫一样危害国家的人。功实:注重功利而有实际贡献的人。⑤文:指儒家典籍,如《诗》、《书》等。⑥犯禁:违犯国家禁令。⑦宽:宽缓。指国家太平时期。介胄之士:指顶盔穿甲的武士。介,甲。作战时穿的护身铠甲。胄,头盔。⑨廉直:廉洁正直的人。⑩往者:以往的,历史上的。得失:成功和失败。(11)《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均为《韩非子》书中的篇名。
然韩非知说之难①,为《说难》书甚具②,终死于秦,不能自脱。
①说:用话劝说,使之听从自己的意见。②具:完全、周详。具,通“俱”。
《说难》曰: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①;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②;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③。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④,可以吾说当之。
①知:才智。说之:游说君主。②辩:口辩、口才。一说分析。明:阐明,表达。③横失(yì,逸):纵横奔放,无所顾忌。失,通“佚”、“逸”。④所说:游说的对象,主要指君主。
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①,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②,必弃远矣③。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高名,则见无心而远事情④,必不收矣⑤。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⑥,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⑦;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⑧。此之不可不知也。
①为:这里有博取、贪图的意思。②见:被看作。下节:品德低下。遇:待遇。陈奇猷《韩非子四集解》引刘师培曰:“‘遇’当作‘偶’,谓退与卑贱相偶也”。或谓“遇”疑当作“迩”。④无心:没头脑。远事情:脱离实际。⑤收:录用。⑥显:明显,引申为公开。⑦阳:表面上。身:指游说者自身。⑧阴:暗地里。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①,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②,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③,则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④,说行而有功则德亡⑤,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⑥,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⑦,说者与知焉⑧,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⑨,迺自以为也故⑩,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必不为(11),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12),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13),则以为间己(14);与之论细人(15),则以为粥权(16)。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17);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18)。径省其辞(19),则不知而屈之(20);泛滥博文(21),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22),则曰草野而倨侮(23)。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①及:到,至。引申为涉及、牵扯。匿:隐藏。②过端:过失,过错。端,端倪,即刚刚有些迹象,而尚未昭著。按以下一段文字句序与今本《韩非子》有异。③善议:巧妙的议论。推:推导、推论。④周泽未渥:意谓交情还不够深厚。周,亲密。泽,恩泽,恩惠。渥,浓厚、深厚。语极知:把知心话尽其所有都说出来。极,穷尽。⑤德:功劳,功德。亡:通“忘”,忘记。⑥见疑:被怀疑。⑦得计:计谋可以实现。⑧与知:参予此事。⑨出事:做事。⑩也:疑当作“他”。盖形近而误。今诸本《韩非子》作“乃自以为他故。”他故,别的事情。(11)强(qiǎng,抢):勉强。(12)已:停止。(13)大人:达官贵族。此指在任重臣。(14)间已:离间君主与大臣的关系。(15)细人:地位低下的人。(16)粥(yù,育)权:卖弄权势。粥,通“鬻”,卖。(17)借资:借助别人的力量,以为己助。(18)尝己:试探自己含怒的深浅。尝,试探。(19)径省其辞:说话简略,直接了当。径省,简略。(20)知:通“智”,智慧。屈之:使他遭受委屈。(21)泛滥:水势漫溢横流。比喻夸夸其谈,没有边际。博文:追求浮华之辞。(22)广(kuàng,旷)肆:谓谋虑远而放纵无所收束。广,通;“旷”,远也。肆,放纵。(23)草野:鄙陋粗俗。倨侮:倨傲侮慢。
凡说之务①,在知饰所说之所敬②,而灭其所丑③。彼自知其计④,则毋以其失穷之⑤;自勇其断,则毋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⑥,则毋以其难概之⑦。规异事与同计⑧,誉异人与同行者⑨,则以饰之无伤也⑩。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11),辞言无所击排(12),迺后申其辩知焉(13)。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14),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迺明计利害以致其功(15),直指事非以饰其身(16),以此相持(17),此说之成也。
①务:要旨。②饰:粉饰,美化。③灭:遮掩、掩盖。④自知:自己认为高明。知,通“智”。⑤穷之:指使君主困窘、难堪。⑥多:推崇,赞美。⑦概之:压抑、限制他。概,古代量谷物时,用以刮平斗斛的器具。《管子·枢言篇》“釜鼓满,则人概之”。此是引申义。⑧异事:他事,另一件事。同计:与君主谋划相同。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谋划另一件事与君主计策相同,谋划他事等于谋划此事,可以不犯扬己之嫌,不掠君主之美。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另一个人与君主同德行,称赞那个人等于称赞君主,可以不露阿谀君主之迹。⑩无伤:没有害处。(11)拂悟:违逆,抵触。悟,通“牾”。(12)击排:攻击,排斥。(13)申:同“伸”。舒展,伸直。引申为施展。(14)旷日弥久:犹今语“旷日持久”,即多费时日,拖得很久。旷,荒废,费。弥久,很久。(15)明计:明白权衡剖析。致:达,得到。(16)直指:直陈,讲话无顾虑。饰其身:正其身。饰,修治,整治。(17)相持:指君信臣,臣忠君。
伊尹为庖①,百里奚为虏②,皆所由干其上也③。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④,则非能仕之所设也⑤。
①伊尹为庖的故事见《韩非子·难言》,说他为了游说商汤,“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墨子·尚贤中篇》也提到这个故事,说伊尹是“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相”。《史记》卷三《殷本纪》则谓伊尹想求得商汤的任用而无由,于是就做了随同有莘氏女出嫁的“媵臣”。说他亲“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②虏:奴隶。百里奚为虏的故事,《韩非子·难言》,又《难一》、《难二》,均及之,但语焉不详。《史记》卷五《秦本纪》说他原为虞国人,晋献公灭虞以后,他被俘虏,做了秦穆公夫人即晋公子夷吾的姐姐的陪嫁臣到了秦国,后亡秦走宛,被楚国人捉住。秦穆公知其贤,便用五张黑公羊皮把他赎回来,与语国事三日,秦穆公大悦,于是“授之国政”。卷之十九《晋世家》亦略及其事。③由:经由,经此。干:求取。上:君主。④役身:自身做贱役。涉世:涉足社会。⑤非能仕之所设也:当依《韩非子》作“非能仕之所恥”。能仕,智能之士。仕,通“士”。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①,暮而果大亡其财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③。昔者郑武公欲伐胡,迺以其子妻之④。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迺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⑤,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⑥,薄者见疑⑦。非知之难也,处之则难矣。
①父:老者,老人。亡:丢失、被窃。③知其子:以其子为智。④子:指女儿。古代男、女都称子。妻之:嫁给胡君为妻。⑤兄弟之国:亲戚的通称。春秋战国时,两国虽非同姓,但有婚姻关系也叫“兄弟之国”。⑥甚者:重的。⑦薄者:轻的。以上两句谓,言重则被杀,言轻则见疑。按此段文字与诸本《韩非子》多有不同。
昔者弥子瑕见爱于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①。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②。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③,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④,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⑤。”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前见贤而后获罪者,受憎之至变也⑥。故有爱于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于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之矣。
①刖:断足酷刑。②矫:擅称君命。③甘:感到甜美。④弛:松缓,松懈。这里有疏淡、减退的意思。⑤食:给吃。余桃:咬剩下的桃子。⑥至变:最大的改变。至,最、极。
夫龙之为虫也①,可扰狎而骑也②。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③,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④。
①龙之为虫:古人认为龙属虫类。②扰狎:驯熟。扰,驯养。狎,亲近,戏弄。③婴:碰,触犯。④几:近,近于善谏。
人或传其书至秦①。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②,死不恨矣③!”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迺遣非使秦。秦王惊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④,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⑤,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⑥。”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⑦,使自杀。韩非欲自陈⑧,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①或:有的。②游:结交,交往。③恨:遗憾。④害:嫉妒。⑤并:吞并、兼并。⑥过法诛之:加以罪名,依法处死他。过,硬加罪过。⑦遗:送给。⑧自陈:当面剖白。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②,放论③,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④,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⑤,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⑥。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①虚无:指道的本体无所不在,而又无形可见。②散:散布,这里有推演、宣演的意思。③放论:犹“放言”,即纵意随心地发表议论,不受约束。④卑卑:勤奋自勉。⑤绳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线。引申为规范,法制。⑥惨礉(hé,核):惨酷苛刻。礉,核实。引申为苛刻。
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司马穰苴的单传。全文围绕着司马穰苴“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这条纲,写他诛杀国君宠臣庄贾、整饬军队,和士卒同甘共苦的治军史实,收到战士争相为之奋勇作战,使晋、燕之师不战而屈,收复失地的功效,活画出一代名将的鲜明形象。
作者善于粗线条地勾勒当时的背景,让人物在特定环境中充分活动,略貌取神地显示出人物的个性特征。
田穰苴就是在齐国遭到晋燕两国人侵,而齐军又惨遭失败的背景下受命出征的。然而,他的地位卑贱,没有威望,人微权轻,何以服众,何以治军,又何以御敌呢?他深知齐军所以战败是军队腐败,没有严格的纪律,所以他首先要整饬军队,建立威信。
杀庄贾就是立威的开始。而穰苴的形象就是通过他具体的言行塑造的。庄贾是景公的宠臣,身为监军,在国土沦丧、前线紧急的情势下,视军纪如儿戏,与亲朋好友饮宴,约定“日中会于军门”,竟日暮才到。
与庄贾相比照,穰苴却在约定时间提前到达。他立表下漏,以待庄贾,约定时间庄贾未至,就扑表决漏,照原定步骤检阅军队,申明纪律。穰苴杀庄贾前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实乃是对全军将士的要求。诛杀庄贾就是严明军纪的兑现。监军尚可杀头,还有谁敢把军纪当作儿戏呢?所以,号令三军、巡行示众,使全军为之振慄。
景公的使者本来是持诏赦免庄贾的。只因时间迫在眉睫才“驰入军中”,穰苴也因他违犯了军规,给予严肃的处理。这就告诫三军:在军队中将领的权力是至高无尚的,必须严格遵守,不容一丝懈怠。而他本人,身体力行,对战士关心倍至。他亲自过问士兵的饮食,探问疾病,安排医疗,把自己专用的军需品拿出来款待士兵,并和士兵平分粮食,这在当时官兵悬殊、等级森严的情况下,必然受到士兵的爱戴,以致带病、体弱的战士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战场。
这样,一位身负重任,治军严谨,与战士同甘苦的将领形象,在与庄贾的比照中,其形象就更显得鲜明生动了。
【译文】
司马穰苴,是田完的后代子孙。齐景公时,晋国出兵攻打齐国的东阿和甄城,燕国进犯齐国黄河南岸的领土。齐国的军队都被打得大败。齐景公为此非常忧虑。于是晏婴就向齐景公推荐田穰苴,说:“穰苴虽说是田家的妾生之子,可是他的文才能使大家归服、顺从;武略能使敌人畏惧。希望君王能试试他。”于是齐景公召见了穰苴,跟他共同议论军国大事,齐景公非常高兴,立即任命他做了将军,率兵去抵抗燕、晋两国的军队。穰苴说:“我的地位一向是卑微的,君王把我从平民中提拔起来,置于大夫之上,士兵们不会服从,百姓也不会信任,人的资望轻微,权威就树立不起来,希望能派一位君王宠信、国家尊重的大臣,来做监军,才行。”于是齐景公就答应了他的要求,派庄贾去做监军。
穰苴向景公辞行后,便和庄贾约定说:“明天正午在营门会齐。”第二天,穰苴率先赶到军门,立起了计时的木表和漏壶,等待庄贾。但庄贾一向骄盈显贵,认为率领的是自己的军队,自己又做监军,就不特别着急;亲戚朋友为他饯行,挽留他喝酒。已经等到了正午,庄贾还没到来。穰苴就打倒木表,摔破漏壶,进入军营,巡视营地,整饬军队,宣布了各种规章号令。等他布署完毕,已是日暮时分,庄贾这才到来。穰苴说:“为什么约定了时刻还迟到?”庄贾表示歉意地解释说:“朋友亲戚们给我送行,所以耽搁了。”穰苴说:“身为将领,从接受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应当忘掉自己的家庭,来到军队宣布规定号令后,就应忘掉私人的交情,擂鼓进军,战况紧急的时刻,就应当忘掉自己的生命。如今敌人侵略已经深入国境,国内骚乱不安,战士们已在前线战场暴露,无所隐蔽,国君睡不安稳,吃不香甜,全国百姓的生命都维系在你的身上,还谈得上什么送行呢!”于是把军法官叫来,问道:“军法上,对约定时刻迟到的人是怎么说的?”回答说:“应当斩首。”庄贾很害怕,派人飞马报告齐景公,请他搭救。报信的人去后不久,还没来得及返回,就把庄贾斩首,向三军巡行示众,全军将士都震惊害怕。过了好长时间,齐景公派的使者才拿着节符来赦免庄贾。车马飞奔直入军营。穰苴说:“将领在军队里,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又问军法官说:“驾着车马在军营里奔驰,军法上是怎么规定的?”军法官说:“应当斩首。”使者异常恐惧。穰苴说:“国君的使者不能斩首。”就斩了使者的仆从,砍断了左边的夹车木,杀死了左边驾车的马,向三军巡行示众。又让使者回去向齐景公报告,然后就出发了。土兵们安营扎寨,掘井立灶,饮水吃饭,探问疾病,安排医药,田穰苴都亲自过问并抚尉他们。还把自己作为将军专用的物资粮食全部拿出来款待士兵。自己和士兵一样平分粮食。把体弱有病的统计出来。三天后重新整训军队,准备出战。病弱的士兵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战场,争先奋勇地为他战斗。晋国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就把军队撤回去了。燕国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因渡黄河向北撤退而分散松懈,于是齐国的军队趁势追击他们,收复了所有沦陷的领土,然后率兵凯旋。
还没到国都,就解除了战备,取消了战时规定号令。宣誓立盟而后才进入国都。齐景公率领文武百官到城外来迎接,按照礼仪慰劳将士后,才回到寝宫。齐景公接见了田穰苴,敬重、推崇地任命他做大司马。从此,田氏在齐国的地位就一天天地显贵起来。
后来,大夫鲍氏、高氏、国氏一班人忌妒他,在齐景公面前中伤、诬陷他。齐景公就解除了他的官职,穰苴发病而死。田乞、田豹等人因此怨恨高氏、国氏家族的人。此后,等到田常杀死齐简公,就把高氏、国氏家族全部诛灭了。到了田常的曾孙田和,便自立为君,号为齐威王。他率兵打仗施使权威,都广泛地模仿穰苴的做法,各国诸侯都到齐国朝拜。
齐威王派大夫研究讨论古代的各种“司马兵法”,而把大司马田穰苴的兵法也附在里边,故而定名叫《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说:我读《司马兵法》,感到宏大广博,深远不可测度。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战争,也未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内蕴,像现在把《司马穰苴兵法》的文字附在里边,也未免推许的过份了。至于说到田穰苴,不过是为小小的诸侯国带兵打仗,怎么能和《司马兵法》相提并论呢?社会上既然留传着许多《司马兵法》,因此不再评论,只写这篇《司马穰苴列传》。
【原文】【注解】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①。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②。景公患之③。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④,然其人文能附众⑤,武能威敌⑥,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在说之⑦,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⑧。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⑨,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
①苗裔:后代。②败绩:大败。③患:忧虑。④庶孽:妾生的孩子。身份低微,就像树的孽生一样,故云。⑤附众:使大家归附、顺从。⑥威敌:使敌人畏惧。威,威服。⑦说同“悦”。愉快。⑧扞(hàn,旱):抵御,保卫。⑨擢(zhuó,茁):选拔,提拔。闾伍:闾与伍都是户籍的基层组织。意思是说乡里,民间。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
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①。”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②,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③,留。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扑表决漏④,入,行军勒兵⑤,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⑥?”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⑦,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监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⑧。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⑨,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⑩。三军之士皆振慄(11)。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12),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13)。”问军政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14),马之左骖(15),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16),身自拊循之(17)。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18),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19)。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20)。燕师闻之,度水而解(21)。于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22)。
①旦日:明日。日中:正午,中午。军门:军营大门。②立表:在阳光下竖起木杆,根据阳光照射的影子的移动,来计算时间。表,就指这木杆。下漏:把铜壶下穿一小孔,壶中立箭,箭杆上刻有度数,然后铜壶蓄水,使之徐徐下漏,以箭杆显露出来的刻度计算时间。③左右:指亲近的人。④扑表:把计时的木杆打倒。决漏:把壶里的水放出。⑤行军勒兵:巡行军营,指挥军队。⑥期:约定的时间。⑦不侫:不才,无才。自谦词。⑧援:操起,拿起。枹:鼓槌。鼓:击鼓。⑨反:同“返”。返回。⑩徇:示众。三军:泛指全军。大国军队分为上、中、下三军。(11)振慄:害怕得发抖。(12)节:符节。传达国君命令的信物。(13)这二句的意思是说,将领在外边率领部队,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免牵制军队,贻误战机。(14)驸:通“辅”,夹车木。(15)骖:古代用三匹或四匹马拉车时,而两边的马叫“骖”。(16)次舍:宿营。次,停留。也指行军一处停留三次以上。《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舍,宿营地。(17)拊循:慰问,安抚。(18)享:通“飨”。供食款待。(19)最比:特别照顾到。最,特别,尤其。比,及、到。羸:瘦,弱。(20)罢:撤退。(21)解(xiè,懈):同“懈”。松驰,懈怠。(22)所亡:所失掉的。封内故境:指封国之内曾经沦陷的土地。
未至国①,释兵旅②,解约束,誓盟而后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③,然后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④。田氏日益尊于齐。
①国:指国都。②释兵旅:解除军队的战备。③成礼:按照一定的程式行完毕。④尊:敬重、推崇地任命。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①,谮于景公②。景公退穰苴,苴发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其后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③,而诸侯朝齐④。
①大夫鲍氏、高国之属:指当时齐国掌握实权的卿大夫鲍牧、高眙子、国惠子一班人。害,忌妒。②谮:中伤,诬陷。③放:通“仿”。仿效,效法。④朝:朝拜。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①。
①《司马穰苴兵法》:古代兵书名。齐威王让大夫整理《司马兵法》时,把司马穰苴的兵法附在其中,定名叫《司穰苴兵法》。《汉书·艺文志》谓有百五十篇,今仅存五篇。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①,虽三代征伐②,未能竟其义③,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④?世既多《司马兵法》⑤,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①闳廓:宏大广博。②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③竟:穷,尽。④揖让:宾主相见的礼仪,以示谦让。这里引申为相提并论。⑤多:推重,赞扬。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我国古代三位著名军事家的合传。作者着重写了孙武“吴宫教战”,孙膑以兵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以及吴起在魏、楚两国一展军事才能,使之富国强兵的事迹。全篇以兵法起,以兵法结,中间以兵法作骨贯穿始末。
孙武子兵法十三篇,是杰出的军事著作,历来被推崇为“兵经”、“武经”,为后世代代相习,流传至今,被国内外所重视。本传虽然只记述了“吴宫教战”,但他在教习操练中,强调将士的军纪,号令严明,为达目的竟以“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斩吴王两位宠姬示众,使队伍达到“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的效果,仍能窥知孙武用兵之有方。尽管本传未能正面记述孙子兵法在战略战术上的实地应用,但传末强调了吴王打败强楚、攻克郢都、威镇齐晋、名显诸侯,“孙子与有力焉”。虽然虚此一笔,孙武的军事才能、其兵法的实用价值,便兀然突现了。
孙膑是孙武的后代子孙,和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庞涓做了魏国将军,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孙膑,产生妒嫉之心。暗中召来孙膑,假借罪名,断其双足,并在脸上刺了字,想叫他不敢抛头露面。作者实写孙膑的不幸遭遇,虚写他的军事才能。他的传记中,继上文虚线又连续正面记述了他的三个故事:教田忌赛马取胜的方法;围魏救赵;马陵道与庞涓智斗。这都充分表现了孙膑过人的智谋和卓越的战略、战术思想。围魏救赵,是体现他战略思想的典范。他准确地把握形势,认为魏军的精锐部队在外精疲力尽,国内老弱残兵疲惫不堪。他让田忌率军火速挺进大梁,占据要道,冲其方虚。果然迫使魏军回师自救。这样不仅解了赵国之围,又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毛泽东同志在《游击战争的战略防御》一文中,就引用了“围魏救赵”的打法。马陵道智斗,写得极为精采。这简直是一场心理战争。孙膑紧紧抓住魏军凶悍勇猛、一向瞧不起被称为胆小怯弱的齐兵的心理,运用兵法,精心谋划,巧妙布署,掌握时间,利用地形,设下埋伏,终于迫使庞涓自刎于孙膑的策划之下。
吴起被任命主将,跟下等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骑马,亲自背负军粮,为士兵亲吮毒疮,同甘共苦,士卒为之效死。诚如李克所说,带兵打仗,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他善于用兵,在西河地区抵御了强秦和韩国。他不仅是杰出的军事家,还是很有见地的政治家。他规劝魏武侯:政权的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而不在乎山川形势的险要。他在魏、楚都积极革新政治,和官僚贵族作斗争,为魏、楚两国富国强兵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作者把不同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国度的三位军事家和许多的人物,纷繁复杂的政治、军事事件,通过“兵法”连缀一起,戏剧性地刻画了多种栩栩如生的性格,诸如孙武执法如山不苟言笑,吴起求将杀妻、“啮臂而盟”,庞涓妒嫉……形象鲜明又各具特征,活脱脱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译文】
孙子名武,是齐国人。因为他精通兵法受到吴王阖庐的接见。阖庐说:“您的十三篇兵书我都看过了,可用来小规模地试着指挥军队吗?”孙子回答说:“可以。”阖庐说:“可以用妇女试验吗?”回答说:“可以。”于是阖庐答应他试验,叫出宫中美女,共约百八十人。孙子把她们分为两队,让吴王阖庐最宠爱的两位侍妾分别担任各队队长,让所有的美女都拿一支戟。然后命令她们说:“你们知道自己的心、左右手和背吗?”妇人们回答说:“知道。”孙子说:“我说向前,你们就看心口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左,你们就看左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右,你们就看右手所对的方向;我说向后,你们就看背所对的方向。”妇人们答道:“是。”号令宣布完毕,于是摆好斧铖等刑具,旋即又把已经宣布的号令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就击鼓发令,叫她们向右,妇人们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还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又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然后击鼓发令让她们向左,妇人们又都哈哈大笑。孙子说:“纪律弄不清楚,号令不熟悉,这是将领的过错;现在既然讲得清清楚楚,却不遵照号令行事,那就是军官和士兵的过错了。”于是就要杀左、右两队的队长。吴王正在台上观看,见孙子将要杀自己的爱妾,大吃一惊。急忙派使臣传达命令说:“我已经知道将军善用兵了,我要没了这两个侍妾,吃起东西来也不香甜,希望你不要杀她们吧。”孙子回答说:“我已经接受命令为将,将在军队里,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于是杀了两个队长示众。然后按顺序任用两队第二人为队长,于是再击鼓发令,妇人们不论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跪倒、站起都符合号令、纪律的要求,再没有人敢出声。于是孙子派使臣向吴王报告说:“队伍已经操练整齐,大王可以下台来验察她们的演习,任凭大王怎样使用她们,即使叫她们赴汤蹈火也办得到啊。”吴王回答说:“让将军停止演练,回宾馆休息。我不愿下去察看了。”孙子感叹地说:“大王只是欣赏我的军事理论,却不能让我付诸实践。”从此,吴王阖庐知道孙子果真善于用兵,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后业吴国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攻克郢都,向北威震齐国和晋国,在诸侯各国名声赫赫,这其间,孙子不仅参与,而且出了很大的力啊。
孙子死后,隔了一百多年又出了一个孙膑。孙膑出生在阿城和鄄城一带,也是孙武的后代子孙。他曾经和庞涓一道学习兵法。庞涓奉事魏国以后,当上了魏惠王的将军,却知道自己的才能比不上孙膑。就秘密地把孙膑找来。孙膑到来,庞涓害怕他比自己贤能,忌恨他,就假借罪名砍掉他两只脚,并且在他脸上刺了字,想让他隐藏起来不敢抛头露面。
齐国的使臣来到大梁,孙膑以犯人的身份秘密地会见了齐使,进行游说。齐国的使臣认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就偷偷地用车把他载回齐国。齐国将军田忌不仅赏识他而且还象对待客人一样对待他。田忌经常跟齐国贵族子弟赛马,下很大的赌注。孙膑发现他们的马脚力都差不多,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于是孙膑对田忌说:“你尽管下大赌注,我能让你取胜。”田忌信以为然,与齐王和贵族子弟们比赛下了千金的赌注。到临场比赛,孙膑对田忌说:“现在用您的下等马对付他们的上等马,拿您的上等马对付他们的中等马,让您的中等马对付他们的下等马。”三次比赛完了,田忌败了一次,胜了两次,终于赢得了齐王千金赌注。于是田忌就把孙子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后,就把他当做老师。
后来魏国攻打赵国,赵国形势危急,向齐国求救。齐威王打算任用孙膑为主将,孙膑辞谢说:“受过酷刑的人,不能任主将。”于是就任命田忌做主将,孙膑做军师,坐在带蓬帐的车里,暗中谋划。田忌想要率领救兵直奔赵国,孙膑说:“想解开乱丝的人,不能紧握双拳生拉硬扯;解救斗殴的人,不能卷进去胡乱搏击。要扼住争斗者的要害,争斗者因形势限制,就不得不自行解开。如今魏赵两国相互攻打,魏国的精锐部队必定在国外精疲力竭,老弱残兵在国内疲惫不堪。你不如率领军队火速向大梁挺进,占据它的交通要道,冲击它正当空虚的地方,魏国肯定会放弃赵国而回兵自救。这样,我们一举解救了赵国之围,而又可坐收魏国自行挫败的效果。”田忌听从了孙膑的意见。魏军果然离开邯郸回师,在桂陵地方交战,魏军被打得大败。
十三年后,魏国和赵国联合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齐王派田忌率领军队前去救援,径直进军大梁。魏将庞涓听到这个消息,率师撤离韩国回魏,而齐军已经越过边界向西挺进了。孙膑对田忌说:“那魏军向来凶悍勇猛,看不起齐兵,齐兵被称作胆小怯懦,善于指挥作战的将领,就要顺应着这样的趋势而加以引导。兵法上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和敌人争利的,有可能折损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和敌人争利的,可能有一半士兵掉队。命令军队进入魏境先砌十万人做饭的灶,第二天砌五万人做饭的灶,第三天砌三万人做饭的灶。”庞涓行军三日,特别高兴地说:“我本来就知道齐军胆小怯懦,进入我国境才三天,开小差的就超过了半数啊!”于是放弃了他的步兵,只和他轻装精锐的部队,日夜兼程地追击齐军。孙膑估计他的行程,当晚可以赶到马陵。马陵的道路狭窄,两旁又多是峻隘险阻,适合埋伏军队。孙膑就叫人砍去树皮,露出白木,写上:“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命令一万名善于射箭的齐兵,隐伏在马陵道两边,约定说:“晚上看见树下火光亮起,就万箭齐发。”庞涓当晚果然赶到砍去树皮的大树下,看见白木上写着字,就点火照树干上的字,上边的字还没读完,齐军伏兵就万箭齐发,魏军大乱,互不接应。庞涓自知无计可施,败成定局,就拔剑自刎,临死说:“倒成就了这小子的名声!”齐军就乘胜追击,把魏军彻底击溃,俘虏了魏国太子申回国。孙膑也因此名扬天下,后世社会上流传着他的《兵法》。
吴起是卫国人,善于用兵。曾经向曾子求学,奉事鲁国国君。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鲁君想任用吴起为将军,而吴起娶的妻子却是齐国人,因而鲁君怀疑他。当时,吴起一心想成名,就杀了自己的妻子,用来表明他不亲附齐国。鲁君终于任命他做了将军,率领军队攻打齐国,把齐军打得大败。
鲁国就有的人诋毁吴起说:“吴起为人,是猜疑残忍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积蓄足有千金,在外边求官没有结果,把家产也荡尽了,同乡邻里的人笑话他,他就杀掉三十多个讥笑自己的人。然后从卫国的东门逃跑了。他和母亲决别时,咬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说:‘我吴起不做卿相,绝不再回卫国。’于是就拜曾子为师。不久,他母亲死了,吴起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奔丧。曾子瞧不起他并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吴起就到鲁国去,学习兵法来奉事鲁君。鲁君怀疑他,吴起杀掉妻子表明心迹,用来谋求将军的职位。鲁国虽然是个小国,却有着战胜国的名声,那么诸侯各国就要谋算鲁国了。况且鲁国和卫国是兄弟国家,鲁君要是重用吴起,就等于抛弃了卫国。”鲁君怀疑吴起,疏远了吴起。
这时,吴起听说魏国文侯贤明,想去奉事他。文侯问李克说:“吴起这个人怎么样啊?”李克回答说:“吴起贪恋成名而爱好女色,然而要带兵打仗,就是司马穰苴也超不过他。”于是魏文侯就任用他为主将,攻打秦国,夺取了五座城池。
吴起做主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着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性毒疮,吴起替他吸吮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就放声大哭。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却亲自替他吸吮浓液,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说:“不是这样啊,往年吴将军替他父亲吸吮毒疮,他父亲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给他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他啊。”
魏文侯因为吴起善于用兵打仗,廉洁不贪,待人公平,能取得所有将士的欢心,就任命他担任西河地区的长官,来抗拒秦国和韩国。
魏文侯死后,吴起奉事他的儿子魏武侯。武侯泛舟黄河顺流而下,船到半途,回过头来对吴起说:“山川是如此的险要、壮美哟,这是魏国的瑰宝啊!”吴起回答说:“国家政权的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临洞庭湖,右濒彭蠡泽,因为它不修德行,不讲信义,所以夏禹能灭掉它。夏桀的领土,左临黄河、济水,右靠泰山、华山,伊阙山在它的南边,羊肠坂在它的北面。因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汤放逐了他。殷纣的领土,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边,黄河流经它的南面,因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杀了。由此看来,政权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条船的人也会变成您的仇敌啊!”武侯回答说:“讲的好。”
吴起做西河守,取得了很高的声望。魏国设置了相位,任命田文做国相。吴起很不高兴,对田文说:“请让我与您比一比功劳,可以吗?”田文说:“可以。”吴起说:“统率三军,让士兵乐意为国去死战,敌国不敢图谋魏国,您和我比,谁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管理文武百官,让百姓亲附,充实府库的储备,您和我比,谁行?”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拒守西河而秦国的军队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服从归顺,您和我比,谁能?”田文说:“不如您。”吴起说:“这几方面您都不如我,可是您的职位却在我之上,是什么道理呢?”田文说:“田君还年轻,国人疑虑不安,大臣不亲附,百姓不信任,正当处在这个时候,是把政事托付给您呢,还是应当托付给我?”吴起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应该托付给您啊。”田文说:“这就是我的职位比您高的原因啊。”吴起这才明白在这方面不如田文。
田文死后,公叔出任国相,娶了魏君的女儿,却畏忌吴起。公叔的仆人说:“吴起是不难赶走的。”公叔问:“怎么办?”那个仆人说:“吴起为人有骨气而又喜好名誉、声望。您可找机会先对武侯说:‘吴起是个贤能的人,而您的国土太小了,又和强大的秦国接壤,我私下担心吴起没有长期留在魏国的打算。’武侯就会说:‘那可怎么办呢?’您就趁机对武侯说:‘请用下嫁公主的办法试探他,如果吴起有长期留在魏国的心意,就一定会答应娶公主,如果没有长期留下来的心意,就一定会推辞。用这个办法能推断他的心志。’您找个机会请吴起一道回家,故意让公主发怒而当面鄙视您,吴起见公主这样蔑视您,那就一定不会娶公主了。”当时,吴起见到公主如此地蔑视国相,果然婉言谢绝了魏武侯。武侯怀疑吴起,也就不再信任他。吴起怕招来灾祸,于是离开魏国,随即就到楚国去了。
楚悼王一向就听说吴起贤能,刚到楚国就任命他为国相。他使法明确,依法办事,令出必行,淘汰并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停止疏远王族的按例供给,来抚养战土。致力于加强军事力量,揭穿往来奔走的游说之客。于是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吞并了陈国和蔡国,打退韩、赵、魏三国的进攻;向西又讨伐了秦国。诸侯各国对楚国的强大感到忧虑。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王族都想谋害吴起。等悼公一死,王室大臣发动骚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楚王停尸的地方,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攻打吴起的那帮人趁机用箭射吴起,同时也射中了悼王的尸体。等把悼王安葬停当后,太子即位。就让令尹把射杀吴起同时射中悼王尸体的人,全部处死,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太史公说:社会上称道军旅战法的人,无不称道《孙子》十三篇和吴起的《兵法》,这两部书,社会上流传很广,所以我不加论述,只评论他们生平行事所涉及到的情况。俗话说:“能做的未必能说,能说的未必能做。”孙膑算计庞涓的军事行动是英明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能预先避免刖足的酷刑。吴起向魏武侯讲凭借地理形势的险要,不如给人民施以恩德的道理,然而一到楚国执政却因为刻薄、暴戾、少恩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可叹啊!
【原文】【注解】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①,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②?”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于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③,皆令持戟④。令人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⑤?”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后,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⑥,乃设钺⑦,即三令五申之⑧。于是鼓之右⑨,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⑩,吏士之罪也(11)。”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12):“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13),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14)。”遂斩队长二人以徇(15)。用其次为队长,于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16),无敢出声。于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17),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18),不能用其实。”于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19)。
①十三篇:指孙武撰写的《孙子兵法》,也叫《孙子》,是我国最早、最杰出的兵书。现存《孙子》十三篇是《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②小试:以小规模的操演作试验。勒兵:用兵法统率指挥军队。勒,约束、统率。③姬:侍妾。④戟:古代青铜制的兵器。具有戈和矛的特征,能直刺,又能横击。⑤而:你的,你们的。⑥约束:用来控制管理的号令、规定。⑦设钺:设置刑戮之具,表明正式开始执法。,铡刀,用作腰斩的刑具。钺,古兵器,刃圆或平,持以砍斫。⑧三令五申:多次重复地交待清楚。三、五是虚数。⑨鼓:击鼓发令。⑩不如法:不按照号令去做。(11)吏土:指两个队长。(12)趣:通“促”。催促。使使:派遣使者。(13)甘味:感觉到味道的甜美。(14)这二句的意思是将帅领兵打仗,应根据实地情况充分发挥自己的指挥才能。君主的命令可以不接受,以免受到牵制。(15)徇:示众。(16)中:符合。规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器具。绳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线。这里均借指军令、纪律。(17)就舍:回到宾馆。(18)徒:只。(19)与:参与。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①,乃阴使召孙膑②。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③,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④,欲隐勿见⑤。
①能:才能,本领。②阴:暗中,秘密地。③疾:妒忌,忌恨。④法刑:假借罪名处刑。黥,即墨刑。用刀刺刻犯人的面额后涂以墨。⑤见:同“现”,出现,显现。
齐使者如梁①,孙膑以刑徒阴见②,说齐使③。齐使以为奇④,窃载与之齐⑤。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⑥。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⑦。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⑧,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⑨,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⑩,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11),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12)。
①如:往;到……去。②刑徒:受过刑的人,即犯人。③说(shuì税):陈述己见,规劝对方,即游说。④奇:指难得的人才。⑤窃:暗地里,秘密地。⑥善:赏识。客待之: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他。⑦诸公子:贵族子弟。驰逐:指赛马。重射:押重金赌输赢。⑧马足:马的脚力,速度。⑨弟:但,只管。又写作“第”。⑩临质:临场比赛。质,对,评断、评量。(11)再胜:两次获胜。(12)以为师:把孙膑当作老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余之人不可①。”于是乃以田忌为将军,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②,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③,救斗者不搏撠④,批亢捣虚⑤,形格势禁⑥,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⑦,老弱罢于内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⑨,据其街路,冲其方虚⑩,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11)。”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①刑余之人:受过肉刑身体不完整的人。②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③杂乱纷纠:事情好像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卷(quán,拳):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卷,通“拳”。④撠:刺。⑤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⑥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⑦竭:精疲力尽。⑧罢:通“疲”。疲劳,疲乏。⑨疾:赶快。⑩方虚:正当空虚处。(11)收弊于魏:坐收魏军自行挫败的效果。弊,败。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①。孙膑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②,素悍勇而轻齐③,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④。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⑤。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⑥。”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⑦。孙膑度其行⑧,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⑨:“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发”⑩。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11)。读其书未毕(12),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13)。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14)!”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①既已过:已经越过齐国国境线。②三晋之兵:这里指魏国的士兵。春秋末年,三家分晋,成为战国时的韩、赵、魏三国,史称三晋。③素:一向,向来。④因其势而利导之:顺应魏兵认为齐兵胆怯的思想,让齐兵伪装胆怯逃亡,诱导魏军深入。⑤“百里而趣利”二句,语见《孙子·军争》,意思是说,用急行军走百里去争利的,就会和后续部队脱节,可能牺牲上将军;用急行军走五十里去争利的,因为前后不能接应,部队只有一半能够赶到。与原文有出入。原文是“百里而争利,则擒之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趣,同“趋”。蹶:受挫折。⑥亡:逃跑。⑦倍日并行: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到。⑧度(duó,夺):估计,揣测。⑨白:刮去树皮使白木露出。书:写。⑩期:约定。(11)钻火烛之:取火照亮树干上的字。钻,古时取火方法。烛,照,照亮。(12)书:字。(13)相失:因溃散,彼此不相照应。(14)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按此段段首云“后十三年”,系指齐魏桂陵之战以后十三年。桂陵之战在齐威王二十六年、梁惠王十七年,本段所记马陵之战在齐宣王二年、梁惠王三十年。由齐威王二十六年到齐王二年,或由梁惠王十七年到梁惠王三十年,均洽为十三年。而《索隐》引王邵按《纪年》计,则“相去无十三岁”。此盖《纪年》与《史记》纪年有异所致。这种情况,《史记》多有之。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①,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②,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③,逐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④。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①尝:曾经。②取:同“娶”。③就名:成就名声。就,完成。④不与齐:不亲附齐国。与,亲附。
鲁人或恶吴起曰①:“起之为人,猜忍人也②。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③。遂破其家。乡党笑之④,吴起杀其谤已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⑤。与其母诀⑥,啮臂而盟曰⑦:‘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⑧,而与起绝⑨。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⑩。且鲁卫兄弟之国也(11),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12)。
①或:有的人。恶:诋毁,说坏话。②猜忍:猜疑而残忍。③游仕:外出谋求作官。遂:遂心、如愿。④乡党:乡里。《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⑤郭门:古代外城城门。⑥诀:决绝、长别。⑦啮(niè,聂)臂而盟:咬胳膊发誓。⑧薄:轻视,瞧不起。⑨绝:断绝关系。⑩图:算计,谋取。(11)鲁卫兄弟之国:鲁卫两国皆出姬姓,所以叫兄弟之国。(12)谢:疏远而不信任。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①,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②。
①贪:贪恋。此指贪求成就名声。②拔:攻克,夺取。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襄赢粮①,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②,起为吮之③。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④。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⑤,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①赢粮:剩余的军粮。②病疽:患毒疮病。③吮:聚拢嘴唇吸,嘬。④非然也:不是这么说啊。意思说,不是为其子受宠而哭。⑤旋踵:快得看不见脚跟转动。旋,旋转。踵,脚跟。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①,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②,中流③,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④。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⑤,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⑥。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⑦。”武侯曰:“善。”
①廉平:廉洁不贪,待人公平。②浮西河而下:从西河泛舟,顺流而下。浮,泛舟。③中流:水流的中央。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要使国家政权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⑤德义不修:不施德政,不讲信义。⑥放:放逐。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同舟共济的人,也会都变成敌人。敌国,仇敌。
(即封)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①?”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②,韩赵宾从③,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④,何也?”文曰:“主少国疑⑤,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⑥?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①子孰与起:您跟我比,哪一个更好。孰与,与……比,哪一个……。②不敢东乡:不敢向东侵犯。乡,同“向”。面对着。③宾从:服从、归顺。实为结成同盟。④加:任,居其位。⑤主少国疑:国君年轻,国人疑虑。⑥属:同“嘱”。委托、托付。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①,而害吴起②。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③。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④,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群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⑤,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⑥。’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⑦。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⑧,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子而弗信也⑨。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①尚:匹配。古代臣娶君之女叫尚。②害:畏忌。③节廉而自喜名:有骨气而又好名誉声望。节,气节、节操。廉,锋利、有棱角。④壤界:国土相连。⑤延:聘请,邀请。这句的意思是说,用请吴起娶魏公主的办法探试。⑥卜:判断、推断的意思。⑦轻:鄙薄,轻视。⑧贱:蔑视。⑨弗信:不信任。
楚悼王素闻吴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①,捐不急之官②,废公族疏远者③,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④,破驰说之言纵横者⑤。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
①明法:使法规明确,依法办事。审令:令出必行。审,察。②捐不急之官:淘汰裁减无关紧要的冗员。捐,弃置。③这一句的意思是,把疏远的王族成员的按例供给停止了。④要:致力于。⑤破:揭穿,剖析。驰说:往来奔走的游说。纵横:齐、楚、赵、韩、魏、燕六国形成南北关系的纵线联合,用以抵抗泰国,叫合纵;六国分别与秦国形成东西关系的联盟,叫连横。⑥却:打退。
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①。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②,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③。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④。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者七十余家⑤。
①故楚之贵戚:指以往被吴起停止供给的疏远贵族。②宗室:同一祖宗的贵族。③走之王尸而伏之:逃跑过去俯伏在悼王的尸体上。④中:正着目标。⑤坐:因犯……罪。夷宗:灭族。夷,灭尽,杀绝。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①,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旋设者②。语曰③:“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④,然不能蚤救患于被刑⑤。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水恩亡其躯⑥。悲夫!
①称:称道,称誉。师旅:古代军制以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以师旅作为军队的通称。②施设:设施、安排。③语曰:常言道,俗话说。④筹策:谋划。⑤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却不能提前自免于砍断两足的苦刑。蚤:通“早”。⑥刻暴少恩:指前文“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刻,刻薄。少恩,少施恩惠。亡:丧送。
伍子胥列传第六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在这篇列传中,作者着重记述了伍子胥为报杀父子之仇,弃小义而灭大恨的事迹。昭关受窘,中途乞讨,未曾片刻忘掉郢都仇恨的心志,忍辱负重、艰苦卓绝,终于复仇雪耻,名留后世。
一篇大传,以吴国、楚国为主,兼涉鲁、晋、郑、秦诸多国家,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伍子胥为主,又兼涉太子建、白公胜、太宰嚭、申包胥、夫概等诸多人物。其中光杀父之仇就有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的一对不解之仇;伍子胥与平王的一对深仇大恨;郧公与平王的杀父之仇;白公与郑王、子西的生死之恨,相互穿插,节奏紧凑,有条不紊。诚如太史公所说,怨毒对于人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
人物刻画,多神来之笔。尤其是伍子胥的形象。作者饱蘸笔墨,略貌取神,立体化地突出了他的精神风貌。很多段落成为后来故事、小说和戏曲的传统题材,家喻户晓,为人乐道。伍子胥过昭关,前临大江,后有追兵,与太子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的慌恐,危急之中偶遇渔父的紧张场面,都很富于戏剧性,简直像小说的情节描写。攻克郢都,没有找到昭王,竟“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三百,然后已。”的疯狂了的复仇火焰,不是把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压抑在内心的深仇大恨,突然迸发出来的烈火般的感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吗?其人物的个性特征,又是多么鲜明深刻啊!
伍子胥的性格是通过多角度刻画的。他头脑清楚,看问题尖锐,深知应父之召必然俱死,故弃小义而雪大耻。他有张弓拒捕,桀骜不驯的一面;也有忍辱负重,含辛茹苦,虽困病交加、中途乞讨也不忘郢都仇恨的一面;有把自己唯一的宝剑送给渔父的感恩报德的一面;也有因时机不成熟,到乡下种地以韬光养晦的一面。当然,他丝毫没有忘却复仇的心志,他向公子光推荐专诸就很说明问题。
伍子胥是有政治眼光的。他多次规劝吴王伐越,分析形势,指陈利害。虽遭伯嚭谗言诬害,但他的形象越显得光明磊落了。伍子胥又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为吴国率兵打仗,为吴王称霸一时,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被赐死前对门客说的一番话,使伍子胥的形象达到新的高度。“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是预言,是现实,是政治远见,是身遭诬害的愤概,也是对吴王昏庸的憎恨!
其他人物,如渔父、申包胥、夫概、勾践、白公胜、石乞等人,或言或行,廖廖几笔,形神俱备,为后世传神写照作出了典范。
【译文】
伍子胥,是楚国人,名员(yún,云)。伍员的父亲叫伍奢,伍员的哥哥叫伍尚。他的祖先叫伍举,因为侍奉楚庄王时刚直谏诤而显贵,所以他的后代子孙在楚国很有名气。
楚平五有个太子叫建,楚平王派伍奢做他的太傅。费无忌做他的少傅。费无忌对太子建不忠心。平王派无忌到秦国为大子建娶亲。因为秦女长的姣美,无忌就急忙赶回来报告平王说:“这是个绝代美女,大王可以自己娶了他,再给太子另外娶个媳妇。”平王就自己娶了秦女,极度地宠爱她,生了个儿子叫轸,另外给太子建娶了媳妇。
费无忌用秦国美女向楚平王献媚以后,就趁机离开了太子去侍奉平王。又担心有一天平王死了,太子建继位杀了自己,竟因此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蔡国人,楚平王不宠爱她。平王也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派太子建驻守城父,防守边疆。
不久,无忌又没日没夜地在平王面前说太子建的坏话,他说:“太子因为秦女的原因,不会没有怨恨情绪,希望大王自己稍微防备着点。自从太子驻守城父以后,统率着军队,对外和诸侯交往,将要进入都城作乱了。”楚平王就把他的太傅伍奢召回来审问。伍奢知道无忌在平王面前说了太子的坏话,因此说:“大王怎么能仅仅凭拨弄事非的小人之臣的坏话,就疏远骨肉至亲呢?”无忌说:“大王现在不制止,他们的阴谋就要得逞,大王将要被逮捕了!”于是平王发怒,把伍奢囚禁起来,同时命令城父司马奋扬去杀太子建。还没走到,奋扬派人提前告诉太子:“太子赶快离开,要不然,将被杀死。”于是太子建逃到宋国去了。
无忌对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都很贤能,不杀掉他们,将成为楚国的祸害。可以用他父亲作人质,把他们召来,不这样将成为楚国的后患。”平王就派使臣对伍奢说:“能把你两个儿子叫来,就能活命,不叫来,就处死。”伍奢说:“伍尚为人宽厚仁慈,叫他,一定能来;伍员人桀骜不训,忍辱负重,能成就大事,他知道来了一块被擒,势必不来。”平王不听,派人召伍奢两个儿子,说:“来,我使你父亲活命;不来,现在就杀死伍奢。”伍尚打算前往,武员说:“楚王召我们兄弟,并不打算让我们父亲活命,担心我们逃跑,产生后患,所以,用父亲作人质,欺骗我们。我们一到,就要和父亲一块处死。对父亲的死有什么好处呢?去了,就叫我们报不成仇了。不如逃到别的国家去,借助别国的力量洗雪父亲的耻辱。一块去死,没有意义呀。”伍尚说:“我知道去了最后也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可是只恨父亲召我们是为了求得生存,要不去,以后又不能洗雪耻辱,终会被天下人耻笑。”对伍员说:“你可以逃走,你能报杀父之仇,我将要就身去死。”伍尚接受逮捕后,使臣又要逮捕伍王胥,伍子胥拉满了弓,箭对准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就逃跑了。他听说太子建在宋国,就前去追随他。伍奢听说子胥逃跑了,说:“楚国君臣将要苦于战火了。”伍尚来到楚都,楚平王就把伍尚和伍奢一块杀害了。
伍子胥到宋国以后,正好遇上宋国华氏作乱,就和太子建一同逃到郑国去。郑国君臣对他们很友好。太子建又前往晋国,晋顷公说:“太子既然跟郑国的关系友好,郑国信任太子,太子要能给我们作内应,我们从外面进攻,一定能灭掉郑国,灭掉郑国,就把它分封给太子。”于是太子回到郑国。举事的时机还没成熟,正赶上太子因为个人私事打算杀掉一个跟随他的人,这个人知道太子的计划,就把它告诉郑国。郑定公和子产杀死了太子建。建有个儿子叫胜。伍子胥害怕了,就和胜一同逃奔吴国。到了昭关,昭关的官兵要捉拿他们,于是,伍子胥和胜各自只身徒步逃跑,差一点不能脱身。追兵在后。到江边,江上有一个渔翁乘着船,知伍子胥很危急,就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过江后,解下随身带的宝剑说:“这把剑价值百金,把它送给你老人家。”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到伍子胥的人,赏给粮食五万石,封给执珪的爵位,难道是仅仅值百金的宝剑吗?”不肯接受。伍子胥还没逃到吴国京城,就得了病,在中途停下来,讨饭吃。到达吴都,吴王僚刚刚当权执政,公子光做将军。伍子胥就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
过了很久,楚平王因为楚国边邑钟离和吴国边邑卑梁氏都养蚕,两地的女子为争采桑叶相互撕打,就大发雷霆,以致于两国起兵相互攻打。吴国派公子光攻打楚国,攻克了楚国的钟离、居巢就回去了。伍子胥劝说吴王僚说:“楚国是可以打败的,希望再派公子去。”公子光对吴王说:“那伍子胥的父兄被楚国杀死,劝大王攻打楚国,是为了报他的私仇。攻打楚国未必可以打败它呀。”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国内有野心,想杀死吴王僚而自立为君,不可以用对外的军事行动劝说他,就向公子光推荐了专诸,离开朝廷,和太子建的儿子胜到乡下种地去了。
五年以后,楚平王死了。当初,平王从太子建那儿夺来的秦国美女生了一个儿子叫轸,等平王一死,轸竟然继平王即位,这就是昭王。吴王僚趁着楚国办丧事,派烛庸、盖余二公子领兵袭击楚国。楚国出兵切断了吴国军队的后路,使吴军不能回国。吴国国内空虚,公子光就命令专诸暗杀了吴王僚,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庐。阖庐自立以后,愿望实现了,就召回伍员,官拜为行人,和他共同策划国事。
楚国杀了它的大臣嚭宛、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伯嚭逃到吴国,吴国也用伯嚭做了大夫。先前,吴王僚派遣攻打楚国的两位公子,后路被切断不能回国,后来听说阖庐杀死吴王僚自立为王的消息,于是带领着军队,投降了楚国,楚国把舒地封给了他们。阖庐自立为王的第三年,就发动军队和伍子胥、伯嚭攻打楚国,占领了舒地,捉住了原来背叛吴国的两个将军。因而阖庐想乘胜进兵郢都,将军孙武说:“百姓太疲惫了,不可以,暂切等待吧。”就收兵回国了。
阖庐四年(前511),吴国攻打楚国,夺取了六地和灊(qián,潜)地。阖庐五年,攻打越国,并战败了它。阖庐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领兵攻打吴国。吴国派伍子胥迎战,在豫章打败了楚国的军队,夺取了楚国的居巢。
阖庐九年(前506),吴王阖庐对子胥、孙武说:“当初你们说郢都不可攻入,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呢?”子胥、孙武回答说:“楚国将军囊瓦贪财,唐国和蔡国都怨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规模地进攻楚国,必须先要得到唐国和蔡国的帮助才行。”阖庐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出动了全部军队和唐国、蔡国共同攻打楚国,和楚国军队在汉水两岸列兵对阵。吴王的弟弟夫概带领着军队请求相随出征,吴王不答应,夫概就用自己属下五千人攻击楚将子常,子常战败逃跑,直奔宋国。于是,吴军乘胜挺进,经过五次战役,就打到了郢都。己卯日,楚昭王出逃。第二天,吴王进入郢都。
楚昭王出逃,进入云楚大泽;昭王遭到强盗的袭击,昭王又逃到郧地。郧公的弟弟怀说:“平王杀死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杀死他的儿子,不也可以吗?”郧公担心他的弟弟杀死昭王,就和昭王一块逃到随地。吴兵包围了随地,对随地人说:“在汉水流域的周朝子孙,被楚国全部消灭了。”随人要杀昭王,王子綦把他藏起来,自己冒冲昭王来搪塞他们。随人算了一卦,卦象表明把昭王交给吴军,不吉利,就谢绝吴国,不交昭王。
当初,伍子胥和申包胥是至交的朋友,伍子胥逃跑时,对包胥说:“我一定要颠覆楚国。”包胥说:“我一定要保存楚国。”等到吴兵攻进郢都,伍子胥搜寻昭王,没有找到,就挖开楚平王的坟,拖出他的尸体,鞭打了三百下才停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您这样报仇,太过份了!我听说:‘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人。’您原来是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侍奉过他,如今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丧天害理到极点了吗!”伍子胥对来人说:“你替我告诉申包胥说:‘我就像太阳落山的时候,路途还很遥远。所以,我要逆情背理地行动。’”于是申包胥跑到秦国去报告危急情况,向秦国求救,秦国不答应。申包胥站在秦国的朝廷上,日夜不停地痛哭,他的哭声七天七夜没有中断。秦哀公同情他,说:“楚王虽然是无道昏君,有这样的臣子,能不保存楚国吗?”就派遣了五百辆战车拯救楚国,攻打吴国。六月间,在稷地打败吴国的军队。正赶上吴王长时间地留在楚国寻找楚昭王,阖庐的弟弟夫概逃回国内,自立为王。阖庐听到这个消息,就弃楚国赶回去,攻打他的弟弟夫概。夫概兵败,跑到楚国。楚昭王见吴国内部发生变乱,又打回郢都,把堂谿封给夫概,叫做堂谿氏。楚国再次和吴军作战,打败吴军,吴王就回国了。
又过了两年,阖庐派太子夫差领兵攻打楚国,夺取番地。楚国害怕吴国军队再次大规模地进攻,就离开郢城,迁都鄀邑。在这个时候,吴国用伍子胥、孙武的战略,向西打败了强大的楚国,向北威镇齐国、晋国,向南降服了越国。
夫差攻楚取番以后四年,孔子出任鲁国国相。
又过了五年,吴军攻打越国。越王勾践率兵迎战,在姑苏打败吴军,击伤了吴王阖庐的脚趾,吴军退却。阖庐创伤发作,很严重,快要死的时候对太子夫差说:“你能忘掉勾践杀你父亲吗?”夫差回答说:“不敢忘记。”当天晚上,阖庐就死了。夫差继位吴王以后,任用伯嚭做太宰,操练士兵。二年后攻打越国,在夫湫打败越国的军队,越王勾路就带关残兵败将栖息在会稽山上,派大夫文种用重礼赠送太宰嚭请求媾和,把国家政权托付给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吴王将要答应越国的请求,伍子胥规劝说:“越王勾践为人能含辛茹苦,如今,大王要不一举歼灭他,今后一定会后悔。”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而采纳了太宰嚭的计策,和越国议和。
和越国议和以后五年,吴王听说齐景公死了,大臣们争权夺利,新立的国君软弱,就出动军队向北攻打齐国。伍子胥规劝说:“勾践一餐没有两味荤菜,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将打算有所作为。这个人不死,一定是吴国的祸患。现在吴国有越国在身边,就像得了心腹疾病。大王不先铲除越国却一心致力攻打齐国,不是很荒谬的吗?”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规劝,攻打齐国。在艾陵把齐国军队打得大败,于是慑服了邹国和鲁国的国君而回国。从此,就越来越少地听从伍子胥的计谋了。
此后四年,吴王将要北上攻打齐国,越王勾践采用子贡的计谋,就带领着他的人马帮助吴国作战,把贵重的宝物敬献给太宰嚭。太宰嚭多次接受了越国的贿赂。就特殊地喜欢并信任越国,没日没夜地在吴王面前替越国说好话。吴王总是相信和采纳太宰嚭的计谋。伍子胥规劝吴王说:“越国,是心腹大患,现在相信那虚饰浮夸狡诈欺骗之词,贪图齐国。攻克齐国,好比占领了一块石田,丝毫没有用处。况且《盘庚之诰》上说:‘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够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这就是商朝兴盛的原因。希望大王放弃齐国,先攻打越国;如不这样,今后悔恨也来不及了。”吴王不听伍子胥的劝告,却派他出使齐国。子胥临行,对他儿子说:“我屡次规劝大王,大王不听。我现在看到吴国的末日了,你和吴国一毁灭,没有好处。”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牧,而返回吴国向吴王报告。
吴国太宰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产生裂痕以后,就趁机在吴王面前说他的坏说:“子胥为人强硬凶恶,没有情义,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要酿成深重的灾难。前次大王要攻打齐国,子胥认为不可以,大王终于发兵并且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子胥因自己计谋没被采用感到羞耻,反而产生了怨恨情绪。如今大王又要再次攻打齐国,伍子胥又独断固执,强行谏阻,败坏、诋毁大王的事业,只希望吴国战败来证明自己的计谋高明。现在大王亲自出征,出动全国的武装力量攻打齐国,而伍子胥的劝谏不被采纳,因此就中止上朝,假装有病不随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备,这是很容易引起祸端的。况且我派人暗中探查,他出使齐国,就把他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做人臣子,在国内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诸侯,自己认为是先王的谋臣,现在不被信用,时常郁郁不乐,产生怨恨情绪。希望大王对这件事早日想办法。”吴王说:“没有你这番话,我也怀疑他了。”就派使臣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说:“你用这把宝剑自杀。”伍子胥仰望天空叹息说:“唉!谗言小人伯嚭要作乱,大王反来杀我。我使你父亲称霸。你还没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时,公子们争着立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争,几乎不能得到太子的位职。你立为太子后,还答应把吴国分一部分给我,我却不存在你报答的希望,可现在你竟听信谄媚小人的坏话来杀害长辈。”于是告诉他亲近的门客说:“你们一定要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梓树,让它长大能够做棺材。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楼上,来观看越寇怎样进入都城,灭掉吴国。”于是自刎而死,吴王听到这番话,大发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皮革袋子里,漂浮在江中。吴国人同情他,在江边给他修建了祠堂,因此,把这个地方命名叫胥山。
吴王杀了伍子胥后,就攻打齐国。齐国鲍氏杀了他们的国君悼公辅佐阳生作国君。吴王打算讨伐鲍氏,可是,没有取得胜利,就撤兵回去了。此后二年,吴王召集鲁国、卫国的国君在橐皋会盟。第二年,就势北上,在黄池大会诸侯,来号令周天子。这时,越王勾践袭击吴国,杀死吴太子,打败吴国军队。吴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回国了,派出使者用丰厚贵重的礼物和越国媾和。过后九年,越王勾践终于灭掉吴国,杀死吴王夫差,又杀了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他的国君,接受外国的贵重贿赂,私下亲近越国。
当初,跟随伍子胥一块逃亡在楚国原来的太子建的儿子胜,在吴国。吴王夫差在位时,楚惠王要召胜回到楚国。叶公规劝说:“胜爱好勇武而暗中寻访敢死的勇士,大概有私心!”惠王不听他的进谏,终于把胜召回来,让他居住在楚国的边邑鄢。号称白公。白公回楚三年而吴王杀了伍子胥。
白公胜回楚国不久,怨恨郑国杀死他的父亲,于是暗地里收养敢死的勇士向郑国报仇。回到楚国五年,请求楚王攻打郑国,楚国令尹子西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还没发兵而晋国已经出兵攻打郑国,郑国派人到楚国请求救援,楚王派子西前往救郑,和郑国订立了盟约才回国。白公胜发怒说:“我的仇敌不是郑国,我的仇敌是子西!”白公胜亲自磨砺宝剑,有人问他:“用它干什么?”白公胜回答说:“要用它杀死子西。”子西听到这件事,笑着说:“白公胜如同鸟蛋,能有什么作为呢?”
此后四年,白公胜和石乞在朝廷上突然刺杀了令尹子西及司马子綦。石乞说:“不杀掉楚惠王,不行。”于是,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石乞的随从屈固背负着楚惠王逃到昭夫人住的宫室。叶公听说白公胜作乱,带领着他封地的人攻打白公胜。白公胜一伙人战败,白公胜逃到山里自杀了。石乞被俘,审问他白公胜的尸首在哪里,不说出来就要把他煮死。石乞说:“事情成功了就做卿相,不成功就被煮死,本来是应尽的职分。”最终不肯说出白公胜尸首在什么地方。于是,把石乞煮死了。找回楚惠王,再立他为国君。
太史公说:怨毒对于人类来说实在是太厉害了!国君尚且不能和臣子结下怨毒,何况地位相同的人呢!假使伍子胥追随他的父亲伍奢一起死去,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放弃小义,洗雪重大的耻辱,让名声流传后世。可悲啊!当伍子胥在江边困窘危急的时候,在路上沿途乞讨的时候,他的心志难道曾经有片刻忘掉郢都的仇恨吗?所以,克制忍耐,成就功名,不是刚正有气性的男子,谁能达到这种地步呢!白公如果不自立为王,他的功业和谋略恐怕是说也说不完啊!
【原文】【注解】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①,以直谏事楚庄王②,有显③,故其后世有名于楚。
①先:祖先。按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伍员之“先”,可推到其曾祖父伍参;伍举即椒举,乃其祖父也。②“以直谏楚庄王”句恐失确。按伍举当康王、灵王时,其父伍参乃事庄王。卷四十《楚世家》谓伍举以隐语谏庄王亦误。《史记会注考证》谓“伍举当作伍参”,是;又引张照语云,伍举直谏不见于《左传》。按伍参谏楚子,《左传》固有之,然不及伍举为多为直。《国语·楚语》载,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共登。灵王曰:“台美夫?”伍举对曰:“臣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雕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此“谏”不可谓不“直”。要之,太史公谓伍举直谏不误,而谓“以直谏楚庄王”则失确。③显:显贵。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①。无忌不忠于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于秦②,秦女好③,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④。”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⑤,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①费无忌:卷四十《楚世家》亦作“费无忌”,《左传》作“费无极”。②取:同“娶”。③好:绝美。④更:改,另外。⑤幸:庞爱。按卷四十《楚世家》亦载其事,见《左传·昭公十九年》所载稍略。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于宠于平王。平王稍益疏建①,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于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②,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③。伍奢知无忌谗太子于平王,因曰:“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④?”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⑤。”于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①稍:逐渐地,慢慢地。②望:埋怨,怨恨。③考问:审问。④独:岂,难道。谗贼小臣:以谗言伤害人的小人之臣。贼,败坏,伤害。⑤见禽:被擒,被捕。禽,同“擒”。捕捉。
无忌言于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①,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②,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訽③,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④,俱灭,无为也⑤。”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⑥。”尚既就执⑦,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⑧,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⑨。”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①质:抵押,作人质。②致:招来,引来。③刚戾忍訽:刚强猛烈,忍受耻辱。戾,凶暴,猛烈。訽:耻辱。④雪:洗刷。⑤无为:没有意义。⑥归死:自愿就死。⑦执:捉拿,拘捕。⑧贯(wān,弯)弓:弯弓,拉满弓。贯,通“弯”。⑨苦兵:苦于战争。按本段所记史实见《左传·昭公二十年》。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①,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②,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③,会自私欲杀其从者④,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俱,乃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⑤,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⑥,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⑦,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⑧,岂徒百金邪!”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于吴,吴王僚方用事⑨,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五⑩。
①华氏之乱:指宋国大夫华、向二氏作乱事。宋君公无信多私,又厌恶华、向二氏。华定、华亥与向宁商量,决定先动手,于是华亥假装有病,诱杀宋之诸公子。详见《左传·昭公二十年》,《史记》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略及其事。②适:往、到。③未会:时机不成熟。会,时机,际会。④会:适逢,恰巧。自私:个人私事。⑤渔父:捕鱼的人,渔翁。⑥直:同“值”。价值。⑦法:指捉拿伍子胥的悬赏规定。⑧爵执珪:封给执珪爵位。爵,给予官价、爵位。按伍子胥和渔父的这段对语对《吕氏春秋·孟冬季·异宝》同,略有小异。⑨同事:执政,当权。⑩因:经由,通过。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钟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①,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于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钟离②、居巢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愿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③,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④,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⑤,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
①蚕:养蚕。②拔:攻克,夺取③为戮:被杀。戮,斩,杀。④有内志:指公子光有从吴王僚手中夺取吴国政权的打算。⑤进:推举,推荐。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后,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①。楚发兵绝吴兵之后,不得归。吴国内空②,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③,是为吴王阖庐。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①二公子:指吴王僚同母弟盖余、烛庸。②内空:军队开赴国外作战,国内空虚。③这一句是说吴王僚十二年(前515),公子光宴请吴王僚,让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腹中进献,趁势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当场杀死。公子光便自立为王。事详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八十六《刺客列传》,《左传·昭公二十七年》。按“专诸”《左传》作《鱄设诸》。
楚诛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后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于舒。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①。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取楚之居巢。
①《集解》云:“《左传》楚公子贞字子囊,其孙名瓦字子常。此言公子,又兼称囊瓦,误也。”按《左传·定公二年》但云“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定公四年”《经》又云“楚囊瓦出奔郑”。注云:“出名,恶之。”本传下文亦径称囊瓦。
九年,吴王阖庐谓伍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可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①。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②。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③,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
①“楚将囊瓦贪”二句,说的是唐、蔡两国国君曾到楚国访问,囊瓦有意把他们扣留起来,以索取贿赂,历经三年,达到目的,才释他们,所以说唐、蔡都怨恨囊瓦。详见《左传·定公三年》。②陈:同“陈”。排列成阵。③己卯:古时以天干地支记年月日,这是十一月的己卯日。下文“庚辰”是己卯的第二天。
昭王出亡,入云梦;盗击王,王走郧。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①。”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与王于吴②,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①“周之子孙”二句,是指周朝分封于汉水流域的一些与周天子同姓的国家,为楚所灭。②卜:占卜。古人根据龟甲被烧后的裂纹来预测凶吉的一种迷信活动。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①。”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②。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③,然后已。申包胥亡于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仇,其以甚乎④!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⑤,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途远⑥,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于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申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⑦。六月⑧,败吴兵于稷。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于堂谿,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①覆:颠覆,毁灭。②求:寻找,搜寻。③“乃掘楚平王墓”三句,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卷四十《楚世家》、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说鞭墓,而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和本传则说鞭尸。④以:通“已”,已经。⑤僇(lù,陆):侮辱。⑥莫:同“暮”。日落的时候。⑦乘:古代一车四马叫一乘。⑧六月:指阖庐为王十年的六月。
后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于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后四年,孔子相鲁。
后五年,伐越。越王勾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庐指①,军却②。阖庐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勾践杀尔父亲?”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③。越王勾践乃以余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④,求委国为臣妾⑤。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天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⑥。
①指:手指,也指脚趾,此处即指脚趾。②却:退却,撤军。③吴败越于夫湫,据《左传·哀公元年》载,在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夫湫,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左传》均作“夫椒”。④厚币:贵重礼物。币,原指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马、皮、帛等。遗:此指贿赂收买。⑤委国为臣妾:把国家政权托付吴国,甘心做吴国的奴仆。⑥平:讲和,媾和。
其后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曰:“勾践食不重味①,吊死问疾②,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③,遂威邹鲁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①食不重味:用餐时不吃两道荤菜。②吊死问疾:哀悼死去的,慰问有病的。③吴大败齐师于艾陵,据《左传·哀公十一年》载,应在周敬王三十六年(前484),距夫湫之战十年,按《史记》纪年则距夫湫之战只有五年。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
其后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①。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曰②:‘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③。’此商之所以兴。愿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于齐鲍牧④,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⑤,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⑥,其怨望恐为深祸也 。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专愎强谏⑦,沮毁用事⑧,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⑨。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⑩,详病不行(11)。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之(12),其使于齐也,乃属其子于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13)。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14),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呼!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15)。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16):“必树吾墓上以梓(17),令可以为器(18);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19),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 (20),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21),因命曰胥山。
①浮辞:虚饰浮夸之词。②《盘庚之诰》:殷商中兴之君盘庚的文告。盘庚继其兄阳甲即位,时值王室混乱,国势衰败,诸侯莫朝。盘庚为摆脱困境,也为躲避自然灾害,率众自奄迁都到殷,“复居成汤之故居”。由于商都前后凡五迁,臣民恣怨,不欲迁徙,盘庚因作此诰,告谕诸侯臣民,共三篇。诰,用于告诫、勉励的文告。③“有颠不恭”四句见于《尚书·盘庚》中篇,与原文略有不同。意思是,有破坏礼法,不恭王命的,就要彻底地割除灭绝他们,使他们不能传宗接代,不要让他们在这个城邑里把好人影响坏了。颠越,破坏礼法,不恭上命。劓(yì,易),割除。殄,断绝,灭绝。俾,使。遗育,遗留传宗接代的机会。易,延。兹邑,即此邑,指新都殷。④属:同“嘱”。嘱托,托付。⑤隙:指感情上的裂痕、隔阂。⑥猜贼:猜忌狠毒。⑦专愎:刚愎,独断固执。愎,任性、固执。⑧沮:败坏,毁坏。毁:毁谤、抵毁。⑨徒幸:只希望。⑩辍谢:托辞而中止工作。(11)详:通“佯”,假装.。(12)微伺:暗中探察。伺,侦候,探察。(13)鞅鞅:通“怏怏”。因不满而郁郁不乐。(14)微:无,非。(15)若:你。(16)舍人:亲近的门客。(17)树:种植。(18)器:指棺材。(19)抉:挖出。县(xuán,玄):“悬”。悬挂。(20)鸱夷:皮革袋子。(21)江上:江边,江畔。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后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之橐皋①。其明年,因北大会诸候于黄池②,以令周室。越王勾践袭杀吴太子③,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后九年,越王勾践遂灭吴,杀王夫差;而诛太宰嚭,以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已比周也④。
①其后二年,当为“其后一年”,即艾陵之战的第二年(前483).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云:“十三年(按指吴王夫差十三年),召鲁、卫之君会于橐皋.”《左传·哀公十二年》云:“公(按指鲁哀公)会吴于橐皋.”按吴王夫差十三年、鲁哀公十二年,为周敬王三十七年,恰为艾陵之战的第二年.又,《左传》另云夏“吴征会于卫”,“秋,卫候会于郧”,盖吴始召鲁、卫时,卫出公本不欲赴会,故夏召而秋会于郧.太史公一并言之,盖以其本召于橐皋,故不及“会于郧”事. ②会诸候于黄池:周定王三十八年(前482),夫差“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在黄池大会诸候,史称“黄池之会” ③此句是指越王勾践趁夫差到黄池会盟的机会,统率大军直捣吴国国都,杀死吴国太子友. ④比周:语见《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说君子团结却不勾结;小人勾结却不团结.周,和人团结.比,与坏人勾结.这里是复词偏义,意同“比”,结党营私.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于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①.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②,殆有私乎③!”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④.€
①卷四十《楚世家》载,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使归楚的是令尹子西,而不是楚惠王。《左传·哀公十六年》谓召胜归楚,叶公谏西“弗从”的,也是子西,而非惠王。②阴求:暗中寻访。③殆:恐怕,大概。④卷十四《十二诸候年表》、卷四十《楚世家》均载白公归楚是楚惠王二年(前478),《年表》载吴诛伍子胥是吴王夫差十一年(前485),则“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之记不误。而《左传》载吴王赐子胥属镂剑以死,则在鲁哀公十一年(前484)。若以《左传》正《史记》,吴诛子胥应在白公归楚后四年。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请伐郑①,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发而晋伐郑,郑请救于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胜自砺剑②,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①卷四十《楚世家》载楚惠王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此事亦系于惠王六年(前483)。按白公归楚在惠王二年,故“归楚五年,请伐郑”应为“归楚四年,请伐郑”。下文,“兵未发而晋伐郑”云云,《楚世家》谓在惠王八年,《十二诸侯年表》是年各栏均不及。《左传》“请伐郑”、“晋人伐郑“及白公胜不满令尹子西事则均载于鲁哀公十六(前479)文。②砺剑:磨剑。砺,磨刀石。
其后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綦于朝①。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动(之)王如高府②。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③。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④。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⑤。石乞曰:“事成为卿,不咸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①白公胜袭杀令尹子西事,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系于楚惠王十年(前479),距卷四十《楚世家》所记惠王八年及《左传》所记鲁哀公十六年晋伐郑事两年。此云“其后四年”,误。②劫:劫持。如:往,到……去。高府:《索隐》引杜预云:“楚之别府也。”③《左传·哀公十六年》载,“负王以如昭夫人之宫”的是“圉者”(养马官)公阳。当是把楚惠王劫持到高府以后,石乞亲自把守府门,公阳挖宫墙进去才把惠王背出来。这里误为“石乞从者屈固”。按屈固乃楚之箴尹,故卷四十《楚世家》谓“惠王从者屈固负王走昭王夫人宫”,虽与《左传》所载有异,尚不为大误。④国人:指叶公封国的人民。⑤亨:同“烹”。用鼎煮杀。
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①!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②!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③,何异蝼蚁④。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①怨毒:怨恨,憎恨。②同列:地位相类的人。③向:假使。④蝼蚁:蝼蛄和蚂蚁。常用来比喻微贱的生命。
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王淑艳 译注
【说明】
这是仲尼弟子的一篇多人合传。在这篇列传中,有的人记述较详,洋洋洒洒一大篇;有的人记述简略,只有两个字的人名。本传主要记述了仲尼及其弟子的言语和行事。仲尼是我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虽然他“述而不作”,但他总结了前人的文化遗产并传授给学生,打破了贵族垄断教育的局面,首创私人讲学的风气,得以弟子三千,育有大贤七十。本传在记述之中,仍然保留了孔子与弟子的问答形式。
《仲尼弟子列传》主要取材于《论语》,并参以《春秋左氏传》等古籍。而《论语》是仲尼弟子和再传弟子辑录而成,有的一篇包括若干章,有的一章只记一件事或几句话,多是三言两语,点滴事件,没有繁复的文辞,很少有严整的结构;编纂语录并无伦次,更不着眼于人物、人物描写和性格特征。而《春秋左氏传》乃是编年之史,依时记事,人物事迹也必散漫于各处,支离破碎,难以集中。太史公囊括史料,分别为传,使其人物的精神面貌、性格特征赫然鲜明,人物事迹的来龙去脉亦清晰集中了。
譬如,子路的爱好、志气、性格、穿戴、为人,及其事迹,都集于一篇,使读者对该人的形象,从逞勇、凌人转变为懂礼、守义,从学习到出任地方长官,有一个完整的认识。特别是子路听到蒉聩与孔悝作乱,“闻之而驰往”。为平息暴乱,结缨而死的前后,突现了子路“食其食者,不避其难”的性格。
子贡的传记是一篇大文章。不仅事迹集中,而且形象刻划得鲜明生动,更富于文学色彩。田常作乱,子贡出游,指陈利害,道理奇特而切中要害。然后往返吴越之间,出谋划策,之晋,返鲁。所谓“子贡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充分展现了子贡口齿伶利,巧于辞令,胸中韬略和游说的才能。子贡此传,尽管被人指责为“与夫仪、秦、轸、代无以异也”、“迁之言、华而少实哉”,“迹近战国策士之风”,正说明了子贡出游的作用与价值。所谓的“华”,和“近战国策之风”,正说明本传的文彩,体现了太史公驾驭语言的功底。田常作乱,为转移视线,欲移兵伐鲁,孔子曰:“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三言两语,就突出孔子为保卫祖国,号召、激励弟子为国排忧解难的动人形象。而子贡的说辞,大起大落,纵横捭阖,语意贯通,间或排句、对偶、比喻、成语,如同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使子贡的形象鲜明生动。
【译文】
孔子说:“跟着我学习而精通六艺的弟子有七十七人”,他们都是具有奇异才能的人。德行方面突出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擅长处理政事的:冉有,季路。语言方面的:宰我,子贡。文章博学方面的:子游,子夏。颛孙师偏激,曾参迟钝,高柴愚笨,仲由粗鲁,颜回经常贫穷无所有。端木赐不接受命运的摆布而去经营商业,不过他推测的行情经常是准确的。
孔子所礼敬的人:在周朝是老子;在卫国是蘧伯玉;在齐国是晏仲平;在楚国是老莱子;在郑国是子产;在鲁国是孟公绰。他也经常称颂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出生的时间比他们都晚,不是同一时代的人。
颜回,是鲁国人,字子渊。比孔子小三十岁。
颜渊问什么是仁,孔子说:“约束自己,使你的言行符合于礼,天下的人就会称许你是有仁德的人了。”
孔子说:“颜回!多么德的人啊!吃的是一小竹筐饭,喝的是一瓢水,住在简陋的胡同里,一般人忍受不了这种困苦,颜回却也不改变自己的乐趣。听我授业时,颜回象个蠢笨的人,下课后考察他私下的言谈,也能够刻意发挥,颜回实在不笨。”“任用你的时候,就匡时救世,不被任用的时候,就藏道在身,只有我和你才有这样的处世态度吧!”
颜回才二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过早的死去。孔子哭得特别伤心,说:“自从我有了颜回,学生们越来越和我亲近。”鲁哀公问:“学生中谁是最好学习的?”孔子回答说:“有个叫颜回的人最好学习,从不把怒火转移到别人身上,不再犯同样的过失。不幸的是寿命很短,死了,现在就没有这样的人了。”
闵损,字子骞,比孔子小十五岁。
孔子说:“闵子骞太孝顺啦!他侍奉父母,顺从兄弟,别人对他的父母兄弟夸赞他都没有非议的闲话。”他不做大夫的家臣,不要昏君的俸禄。
所以他说:“如果有人再来召我,我一定逃到汶水以北了。”
冉耕,字伯牛。孔子认为他有德行。
伯牛得了难治的病,孔子前去问候他,从窗户里握手住他的手,说:“这是命啊!这样好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这是命啊!”
冉雍,字仲弓。
仲弓问如何处理政事,孔子说:“出门做事如同接待贵宾一样谦恭有礼,使用百姓如同承办隆重的祭典一样虔诚谨慎。这样,在诸侯的封国里任职,就没人怨恨你,在卿大夫的家邑里任职也不会有人怨恨你。”
孔子认为仲弓在德行方面有成就,说:“冉雍啊,可以让他作个卿大夫一样的大官。”
仲弓的父亲,是个地位卑微的人。孔子打比方说:“杂色牛生出红色的小牛,两角长得周正,即便你不想用它作祭品,山川的神灵难道会舍弃它吗?”
冉求,字子有,比孔子小二十九岁。作李氏家臣之长。
季康了问孔子说:“冉求有仁德吗?”孔子回答说:“有千户人家的城邑,有百辆兵车的采邑,冉求能够把那里的军政事物管理好。至于他仁德不仁德,我就不知道了。”季康子又问:“子路有仁德吗?”孔子回答说:“象冉求一样。”
冉求问孔子说:“听到应做的事情就立刻行动吗?”孔子回答说:“立刻行动。”子路问孔子说:“听到应做的事就应该立刻行动吗?”孔子回答说:“有父亲兄长在,怎么听到就能立刻行动呢?”子华感到这件事很奇怪,不解地说:“我大胆地问问,为什么问同样的问题而回答却不一样呢?”孔子回答说:“冉求做事畏缩多虑,所以我激励他。仲由做事有两个人的胆量,所以我要抑制他。”
仲由,字子路,卞地人。比孔子小九岁。
子路性情粗朴,喜欢逞勇斗力,志气刚强,性格直爽,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曾经欺凌孔子。孔子用礼乐慢慢地诱导他,后来,子路穿着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请求作孔子的学生。
子路问如何处理政事,孔子说:“自己先给百姓作出榜样,然后才能使百姓辛勤地劳作。”子路请求进一步讲讲。孔子说:“持久不懈。”
子路问:“君子崇尚勇敢吗?”孔子说:“君子最崇尚的是义。君子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叛逆作乱。小人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做强盗。”
子路要听到什么道理,没有马上行动,只怕又听到别的道理。
孔子说:“只听单方面言辞就可以决断案子的,恐怕只有仲由吧!”“仲由崇尚勇敢超过我之所用,就不适用了。”象仲由这种性情,不会得到善终。”“穿着用乱麻絮做的破旧袍子和穿着裘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认为羞愧的,恐怕只有仲由吧!”“仲由的学问好象登上了正厅,可是还没能进入内室呢。”
季康子问道:“仲由有仁德吗?”孔子答说:“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可以让他管理军政事务,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就不知道了。”
子路喜欢跟随孔子出游,曾遇到过长沮、桀溺、扛着农具的老人等隐士。
子路出任季氏的家臣,季孙问孔子说:“子路可以说是人臣了吗?”孔子回答说:“可以说是备位充数的臣子了。”
子路出任蒲邑的大夫,向孔子辞行。孔子说:“蒲邑勇武之士很多,又难治理。可是,我告诉你:恭谨谦敬,就可以驾驭勇武的人;宽厚清正,就可以使大家亲近;恭谨清正而社会安静,就可以用来报效上司了。”
当初,卫灵公有位宠姬叫作南子。灵公的太子蒉聩曾得罪过她,害怕被谋杀就逃往国外。等到灵公去世,夫人南子想让公子郢继承王位。公子郢不肯接受,说:“太子虽然逃亡了,太子的儿辄还在。”于是卫国立了辄为国君,这就是卫出公。出公继位十二年,他的父亲蒉聩一直留在国外,不能够回来。这时子路担任卫国大夫孔悝采邑的长官。蒉聩就和孔悝一同作乱,想办法带人潜入孔悝家,就和他的党徒去袭击卫出公。出公逃往鲁国,蒉聩进宫继位,这就卫庄公。当孔悝作乱时,子路还有事在外,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回来。子羔从卫国城门出来,正好相遇,对子路说:“卫出公逃走了,城门已经关闭,您可以回去了,不要为他遭受祸殃。”子路说:“吃着人家的粮食就不能回避人家的灾难。”子羔终于离去了。正赶上有使者要进城,城门开了,子路就跟了进去。找到蒉聩,蒉聩和孔悝都在台上。子路说:“大王为什么要任用孔悝呢?请让我捉住他杀了。”蒉聩不听从他的劝说。于是子路要放火烧台,蒉聩害怕了,于是叫石乞、壶黡到台下去攻打子路,斩断了子路的帽带。子路说:“君子可以死,帽子不能掉下来。”说完系好帽子就死了。
孔子听到卫国发生暴乱的消息,说:“唉呀,仲由死了!”不久,果真传来了他的死讯。所以孔子说:“自从我有子仲由,恶言恶语的话再也听不到了。”这时,子贡正为鲁国出使到了齐国。
宰予,字子我。他口齿伶俐,擅长辞辩。拜在孔子门下以后,问道:“一个人的父母死了,守孝三年,时间不是太长了吗?君子三年不习礼,礼义必定会毁坏;三年不演奏音乐,音乐一定会败环。一年间,陈旧的谷子吃完了,新的谷子又成熟了,钻木取火的木材换遍了,守丧一年也就可以了。”孔子说:“只守丧一年,你内心安不安呢?”宰我回答说:“心安。”孔子说:“你既然感到心安理得,你就这样做吧。君子守孝期间,即使吃美味的食品,也感觉不到甜美,听到动听的音乐也感觉不到高兴,所以君子才不这样做呀。”宰我退了出去,孔子说:“宰予不是个仁人君子啊!孩子生下来三年,才能脱离母亲的怀抱。为父母守孝三年,是天下共同遵行的礼仪啊。”
宰予白天睡大觉。孔子说:“腐朽了的木头是不能雕刻器物的,腐秽的墙壁是不能够粉刷的。”
宰我询问五帝的德行,孔子回答说:“你不是问这种问题的人。”
宰我做齐国临菑的大夫,和田常一起同谋作乱,因此被灭族,孔子为他感到羞耻。
端木赐,是卫国人,字子贡。比孔子小三十一岁。
子贡口齿伶俐,巧于辞令,孔子常常驳斥他的言辞。孔子问子贡说:“你和颜回比,谁更加出色?”子贡回答说:“我怎么敢指望跟颜回相比呢?颜回听知一个道理,能够推知十个道理,我听说一个道理,也不过推导出两个道理。”
子贡拜在孔子门下求学以后,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孔子说:“你象个有用器物。”子贡说:“什么样的器物呀?”孔子说:“宗庙里的瑚琏呀。”
陈子禽问子贡说:“仲尼在哪里得来这么广博的学问啊?”子贡说:“文王、武王的治国思想并没有完全丢掉,还在人间流传,贤能人记住它重要的部分,不贤的人只记住了它细枝末节,无处不有文王、武王的思想存在着。先生在哪里不能学习,又何必要有固定的老师!”陈子禽又问道:“孔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了解到这个国家的政事。这是请求人家告诉他的呢,还是人家主动告诉他的呢?”子贡说:“先生凭借着温和、善良、恭谨、俭朴、谦让的美德得来的。先生这种求得的方式,或许与别人求得的方式不同吧。”
子贡问孔子说:“富有而不骄纵,贫穷而不谄媚,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了;不过,不如即使贫穷乐于恪守圣贤之道,虽然富有却能处事谦恭守礼。”
田常想要在齐国叛乱,却害怕高昭子,国惠子,鲍牧,晏圉的势力,所以想转移他们的军队去攻打鲁国。孔子听说这件事,对门下弟子们说:“鲁国,是祖宗坟墓所在的地方,是我们出生的国家,我们的祖国危险到这种地步,诸位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呢?”子路请求前去,孔子制止了他。子张、子石请求前去救鲁,孔子也不答应。子贡请求前去救鲁,孔子答应他。
子贡就出发了,来到齐国,游说田常说:“您攻打鲁国是错误的。鲁国,是难攻打的国家,它的城墙单薄而矮小,它的护城河狭窄而水浅,它的国君愚昧而不仁慈,大臣们虚伪而中用,它的士兵百姓又厌恶打仗的事,这样的国家不可以和它交战。您不如去攻打吴国。吴国,它的城墙高大而厚实,护城河宽阔而水深,铠甲坚固而崭新,士卒经过挑选而精神饱满,可贵的人才、精锐的部队都在那里,又派英明的大臣守卫着它,这样的国家是容易攻打的。”田常顿时忿怒了,脸色一变说:“你认为难,人家认为容易;你认为容易的,人家认为是难的。用这些话来指教我,是什么用心?”子贡说:“我听说,忧患在国内的,要去攻打强大的国家;忧患在国外的,要去攻打弱小的国家。如今,您的忧患在国内。我听说您多次被授予封号而多次未能封成,是因为朝中大臣的有反对你的呀。现在,你要攻占鲁国来扩充齐国的疆域,若是打胜了,你的国君就更骄纵,占领了鲁国土地,你国的大臣就会更尊贵,而您的攻劳都不在其中,这样,您和国君的关系会一天天地疏远。这是您对上使国君产生骄纵的心理,对下使大臣们放纵无羁,想要因此成就大业,太困难啦。国君骄纵就要无所顾忌,大臣骄纵就要争权夺利,这样,对上您与国君感情上产生裂痕,对下您和大臣们相互争夺。象这样,那您在齐国的处境就危险了。所以说不如攻打吴国。假如攻打吴国不能取得胜利,百姓死在国外,大臣率兵作战朝廷势力空虚,这样,在上没有强臣对抗,在下没有百姓的非难,孤立国君专制齐国的只有您了。”田常说:“好。虽然如此,可是我的军队已经开赴鲁国了,现在从鲁国撤军转而进兵吴国。大臣们怀疑我,怎么办?”子贡说:“您按兵不动,不要进攻,请让我为您出使去见吴王,让他出兵援助鲁国而攻打齐国,您就趁机出兵迎击它。”田常采纳了子贡的意见,就派他南下去见吴王。
子贡游说吴王说:“我听说,施行王道的不能让诸侯属国灭绝,施行霸道的不能让另外的强敌出现,在千钧重的物体上,再加上一铢一两的分量也可能产生移位。如今,拥有万辆战车的齐国再独自占有千辆战车的鲁国,和吴国来争高低,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况且去援救鲁国,是显扬名声的事情;攻打齐国,是能获大利的事情。安抚泗水以北的各国诸侯,讨伐强暴的齐国,用来镇服强大的晋国,没有比这样做获利更大的了。名上保存危亡的鲁国,实际上阻阨了强齐的扩张,这道理,聪明人是不会疑的。”吴王说:“好。虽然如此,可是我曾经和越国作战,越王退守在会稽山上栖身,越王自我刻苦,优待士兵,有报复我的决心。您等我攻打越国后再按您的话做罢。”子贡说:“越国的力量超不过鲁国,吴国的强大超不过齐国,大王把齐国搁置在一边,去攻打越国,那么,齐国早已平定鲁国了,况且大王正借着”使灭亡之国复存,使断绝之嗣得续“的名义,却攻打弱小的越国而害怕强大的齐国,这不是勇敢的表现。勇敢的人不回避艰难,仁慈的人不让别人陷入困境。聪明的人失掉时机,施行王道的人不会让一个国家灭绝,凭借这些来树立你们的道义。现在,保存越国向各国诸侯显示您的仁德,援助鲁国攻打齐国,施加晋国以威力,各国诸侯一定会竞相来吴国朝见,称霸天下的大业就成功了。大王果真畏忌越国,我请求东去会见越王,让他派出军队追随您,这实际上使越国空虚,名义上追随诸侯讨伐齐国。”吴王特别高兴,于是派子贡到越国去。
越王清扫道路,到郊外迎接子贡,亲自驾驭着车子到子贡下榻的馆舍致问说:“这是个偏远落后的国家,大夫怎么屈辱自己庄重的身份光临到这里来了!”子贡回答说:“现在我已劝说吴王援救鲁国攻打齐国,他心里想要这么做却害怕越国,说:‘等我攻下越国才可以’。像这样,攻破越国是必然的了。况且要没有报复人的心志而使人怀疑他,太拙劣了;要有报复人的心志又让人知道他,就不安全了;事情还没有发动先叫人知道,就太危险了。这三种情况是办事的最大祸患。”勾践听罢叩头到地再拜说:“我曾不自量力,才和吴国交战,被围困在会稽,恨入骨髓,日夜唇焦舌燥,只打算和吴王一块儿拼死,这就是我的愿望。”于是问子贡怎么办。子贡说:“吴王为人凶猛残暴,大臣们难以忍受;国家多次打仗,弄得疲惫衰败,士兵不能忍耐;百姓怨恨国君,大臣内部发生变乱;伍子胥因谏诤被杀死,太宰嚭执政当权,顺应着国君的过失,用来保全自己的私利:这是残害国家的政治表现啊。现在大王果真能出兵辅佐吴王,以投合他的心志,用重金宝物来获取他的欢心,用谦卑的言辞尊他,以表示对他的礼敬,他一定会攻打齐国。如果那场战争不能取胜,就是大王您的福气了。如果打胜了,他一定会带兵逼近晋国,请让我北上会见晋国国君,让他共同攻打它,一定会削弱吴国的势力。等他们的精锐部队全部消耗在齐国,重兵又被晋国牵制住,而大王趁它疲惫不堪的时候攻打它,这样一定能灭掉吴国。”越王非常高兴,答应照计行动。送给子贡黄金百镒,宝剑一把,良矛二支。子贡没有接受,就走了。
子贡回报吴王说:“我郑重地把大王的话告诉了越王,越王非常惶恐,说:‘我很不走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又不自量力,触犯吴国而获罪,军队被打败,自身受屈辱,栖居在会稽山上,国家成了荒凉的废墟,仰赖大王的恩赐,使我能够捧着祭品而祭祀祖宗,我至死也不敢忘怀,怎么另有其他的打算!’”过了五天,越国派大夫文种以头叩地对吴王说:“东海役使之臣勾践谨派使者文种,来修好您的属下近臣,托他们向大王问候。如今我私下听说大王将要发动正义之师,讨伐强暴,扶持弱小,困扼残暴的齐国而安抚周朝王室,请求出动越国境内全部军队三千人,勾践请求亲自披挂铠甲、拿着锐利的武器,甘愿在前面去冒箭石的危险。因此派越国卑贱的臣子文种进献祖先珍藏的宝器,铠甲十二件,斧头、屈卢矛、步光剑、用来作贵军吏的贺礼。”吴王听了非常高兴,把文种的话告诉子贡说:“越王想亲自跟随我攻打齐国,可以吗?”子贡回答说:“不可以。使人家国内空虚,调动人家所有的人马,还要人家的国君跟着出征,这是不道义的。你可接受他的礼物,允许他派出军队,辞却他的国君随行。”吴王同意了,就辞谢越王。于是吴王就是调动了九个郡的兵力去攻打齐国。
子贡因而离开吴国前往晋国,对晋国国君说:“我听说,不事先谋划好计策,就不能应付突然来的变化,不事先治理好军队,就不能战胜敌人。现在齐国和吴国即将开战,如果那场战争吴国不能取得胜利,越国必定会趁机扰乱它;和齐国一战取得了胜利,吴王一定会带他的军队逼近晋国。”晋非常恐慌,说:“那该怎么办呢?”子贡说:“整治好武器,休养士卒,等着吴军的到来。”晋君依照他的话做了。
子贡离开晋国前往鲁国。吴王果然和齐国人在艾陵打了一仗,把齐军打得大败,俘虏了七个将军的士兵而不肯班师回国,果然带兵逼近晋国,和晋国人在黄池相遇。吴晋两国争雄,晋国人攻击吴国,大败吴军。越王听到吴军惨败的消息,就渡过江去袭击吴国,直打到离吴国都城七里的路程才安营扎寨。吴王听到这个消息,离开晋国返回吴国,和越国军队在五湖一带作战。多次战斗都失败了,连城门都守不住了,于是越军包围了王宫,杀死了吴王夫差和他的国相。灭掉吴国三年后,越国称霸东。
所以,子贡这一出行,保全了鲁国,扰乱了齐国,灭掉了吴国,使晋国强大而使越国称霸。子贡一次出使,使各国形势发生了相应变化,十年当中,齐、鲁、吴、晋、越五国的形势各自有了变化。
子贡擅长囤积居奇,贱买贵卖,随着供需情况转手谋取利润。他喜欢宣扬别人的长处,也不隐瞒别人的过失。曾出任过鲁国和卫国的国相,家产积累千金,最终死在齐国。
言偃,是吴国人,字子游。比孔子小四十五岁。
子游受业以后,出任武城的长官。孔子路过武城,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孔子微微地笑了,说:“杀鸡何必用宰牛刀呢?”子游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有才德的人学了礼乐,就会涵养仁心,爱护人民;普通人学了礼乐,就会谨守法规,容易使唤。’”孔子对随行的学生们说:“诸位,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孔子认为子游熟习文章博学。
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
子夏问道:“‘姣美的笑容妩媚动人啊,明沏的眼珠流动生辉啊,信佛洁白的生绡染上了绚烂的文彩’,这三句诗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说:“绘画要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再彩饰图画。”子夏说:“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孔子说:“卜商啊,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
子贡问道:“颛孙师和卜商那一位更强些?”孔子说:“师么,有些过分,商么,有些赶不上。”子贡说:“那么颛孙师好一些吗?”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是不完美的。”
孔子对子夏说:“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
孔子逝世后,子夏定居河西教授学生,成了魏文侯的教师。子夏的儿子死了,把眼睛都哭瞎了。
颛孙师,是陈国人,字子张。比孔子小四十八岁。
子张向孔子学习求取官职俸禄的方法。孔子说:“多听人家说,对疑难未解的,不要妄加评论,其余有把屋的要谨慎地说出,能少犯错误;多看人家行事,对疑难未解的,不要妄加行动,其余有把握的要谨慎地行动,能减少懊悔。说话的错误少、行动的懊悔少,你要求取的官职俸禄就在里面了。”
有一天子张跟随孔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被围困,子张问怎样才能处处行得通。孔子说:“说话要忠诚信实,行为要真诚恭敬,即使在南蛮北狄也行得通;说话不忠诚信实,行为不真诚恭敬,即使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着的时候,就象‘忠信笃敬’几个字呈现在眼前;坐在车上,就象‘忠信笃敬’几个字挂在车前的横木上,做到这种地步之后,就到处行得通了。”子张就把这些话写在束腰的大带子上。
子张问:“读书人怎样做才可以叫通达了呢?”孔子说:“你所说的通达,是指的什么呢?”子张回答说:“在诸侯的邦国中一定要有声望,在卿大夫家里也一定要有声誉。”孔子说:“这是声望,不是通达。所谓通达,应当是立身正直而好义,审度别人的言论,观察别人的表情,时常想着谦恭退让,这样,在诸侯的邦国和卿大夫的封地一定能够通达。所说的声望,外表上好象追求仁德的样子,而实际行动上却违背仁德,自己要安然处之,毫不怀疑,这样的人在诸侯的邦国和卿大夫的封地一定能取得名望。”
曾参,是南武城人,字了舆,比孔子小四十六岁。
孔子认为他能通达孝道,所以传授他学业。他撰写了一部《孝经》。他死在鲁国。
澹台灭明,是武城人,字子羽。比孔子小三十九岁。
他的体态相貌很丑陋。想要事奉孔子,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从师学习以后,回去就致力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正大,不走邪路,不是为了公事,从来不去会见公卿大夫。
他往南游历到长江,追随他的学生有三百人,他获取、给予离弃、趋就都完美无缺,他的声誉传遍了四方诸侯。孔子听到这些事,说:“我只凭言辞判断人,对宰予的判断就错了;单从相貌上判断人,对子羽的判断就错了。”
宓不齐,字子贱。比孔子小三十岁。
孔子谈论宓子贱,说:“子贱真是个君子啊!假如鲁国没有君子,这个人又从哪儿学到这种好品德呢?”
子贱出任单父地方长官,回来向孔子报告,说:“这个地方有五个人比我贤能,他们教给我施政治民的方法。”孔子说:“可惜呀!不齐治理的地方太小了,要是治理的地方大就差不多了。”
原宪,字子思。
子思问什么是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可以做官领取俸禄,却不能有所见树。国家政治黑暗,做官领取俸禄,却不能独善其身,就是耻辱。
子思说:“好胜、自我夸耀、怨恨、贪欲都没有显现出来,可以算是做到了仁了吗?”孔子说:“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是否算是做到仁,那我就不知道了。”
孔子逝世以后,原宪就跑到低洼积水、野草丛生的地方隐居起来。子贡做了卫国的国相,出门车马接连不断,排开丛生的野草,来到偏远简陋破败的小屋,前去看望原宪。原宪整理好破旧的衣帽,会见子贡。子贡见状替他感到羞耻,说:“难道你很困窘吗?”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财产的叫做贫穷,学习了道理而不能施行的叫做困窘。像我,贫穷,不是困窘啊。”子贡感到很惭愧,不高兴地离去了,一辈子都为这次说错了话感到羞耻。
公冶长,是齐国人,字子长。
孔子说:“公冶长,可以把女儿嫁给他,即使他在囚禁之中,并不是他的罪过。”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南宫括,字子容。
南宫括问孔子说:“羿擅长射箭,奡擅长荡舟,他们都不能够善终;禹、稷亲自耕种而为什么能得到天下呢?”孔子不回答。南子容退出后,孔子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啊!这个人崇尚道德啊!”孔子评论他说:“国家政治清明,他会被任用;国家政治黑暗,他也不会遭受刑罚”。他把“白珪之玷”的几句诗再三吟诵,孔子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公皙哀,字季次。
孔子说:“天下的读书人没有善行,大多数作了卿大夫们的家臣,在都邑作官,只有季次不曾出来作官。”
曾蒧,字皙。
他陪着孔子,孔子说:“谈谈你的志趣。”曾蒧说:“穿着刚做好的春装,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在沂水里洗个澡,在祈雨台上吹吹风,唱着歌回来。”孔子听了,长长地叹息说:“我赞成曾蒧的志趣啊!”
颜无繇,字路。颜路,是颜回的父亲,父子俩曾先后在孔子门下求学。
颜回死了,颜路贫穷,请求孔子把车子卖掉安葬颜回。孔子说:“孔鲤不论是有才华或没有才华,但对我们来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孔鲤死了,只有内棺,没有外椁,我不能卖掉车子徒步走路给他买椁,因为我曾经位居大夫行列,那是不可以徒步行走的。”
商瞿,是鲁国人。字子木,比孔子小二十九。
孔子把《易经》传授给商瞿,商瞿传给楚国人臂子弘,子弘传给江东人矫子庸疵,庸疵传给燕国人周子家竖,周竖传给淳于人光子乘羽,光羽传给齐国人田子庄何,田何传给东武人王子中同,中同传给菑川人杨何。杨何在汉武元朔年间,因为研究《易经》出任子当朝的中大夫。
高柴,字子羔。比孔子小三十岁。
子羔的身长不足五尺,在孔子门下学习,孔子认为他很愚笨。
子路派子羔担任费邑的长官。孔子说:“这是残害人家的子弟!”子路说:“那里有人民百姓。有祭祀土神和谷神的庙宇,为什么一定要读书才叫做学问呢?”孔子说:“所以我厌恶用花言巧语谄媚的人”。
漆雕开,字子开。
孔子叫子开去做官,子开回答说:“我对作官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高兴。
公伯缭,字子周。
子周在季孙面前说子路的坏话,子服景伯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并且说:“季孙本来就有了疑心,可是我还有力量杀死公伯缭,把他的尸体陈放在街头示众。”孔子说:“正道能够行得通,那是天意,正道废弃不能施得,也是天意,公伯缭对天意又能怎么样呢?”
司马耕,字子牛。
子牛话多而性情急躁。他向孔子问仁德,孔子说:“有仁德的人,说话很谨慎。”子牛又问:“说话很谨慎,这就可以算是仁德吗?”孔子说:“做起来很困难,说起来能不谨慎吗!”
子牛问怎样才算是君子,孔子说:“一个君子既不忧愁,也不畏惧。”他接着问:“不忧愁,不畏惧,这就可以算是君子吗?”孔子说:“自我反省,内心无愧,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畏惧的呢!”
樊须,字子迟。比孔子小三十六岁。
樊须向孔子请求学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民。”又请求学种疏菜,孔子说:“我不如老菜农。”樊迟退出后,孔子说:“樊须,是个志向浅薄的小人啊!统治者提倡礼义,百姓就没有人敢不敬;统治者诚恳信实,百姓就没有人敢不说真情实话。如果能这样,那么四方的百姓就会背负着包裹着的孩子前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种庄稼。
樊迟问什么是仁德,孔子说:“爱所有的人!”又问什么智慧,孔子说:“了解人。”
有若,比孔子小四十三岁。有若说:“礼的应用,以恰到好处为可贵。过去圣明的君王治理国家的办法,最高明的地方就在这里;小事大事都按照这一条原则去理,有时就行不通;但是只知道和的重要而一味地追求和,而不用礼去节制它,也是不可行的。”有若又说:“所守的信约要符合于义,这约言就能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恭敬要符合礼,就能避免耻辱;依傍那些不失为亲近的人,也就可靠了。”
孔子逝世以后,学生们都很怀念他。有若长得很象孔子,学生们共同拥戴他当教师,就象当年侍奉孔子一样对待他。有一天,学生进来问他说:“从前先生正要出行,就叫同学们带好雨具,不久果真下起雨来。同学们请教说:‘先生怎么知道要下雨呢?’先生回答说:‘《诗经》里不是说了吗:月亮依附于毕星的位子上,接着就会下大雨。昨天夜里月亮不是宿在毕星的位子上吗?’有一天,月亮又宿在毕星的位了上,却没有下雨。商瞿年纪大了还没有儿子,他的母亲要替他另外娶妻。孔子派他到齐国去,商瞿的母亲请求不要派他。孔子说:‘不要担忧,商瞿四十岁以后会有五个男孩子。’过后,果真是这样的。请问先生当年怎么能够预先知道是这样的呢?”有若沉默无以回答。学生们站起来说:“有先生,你躲开这儿吧,这个位子不是您能坐的啊!”
公西赤,字子华。比孔子小四十二岁。
子华出使去齐国,冉有为他的母亲向孔子请求粮食。孔子说:“给他一釜。”冉有请求增加,孔子说:“那就给他一庾。”,冉有给了她五秉粮食。孔子说:“公西赤到齐国去,坐的是肥马拉的车子,穿的是又轻又暖的裘皮衣裳。我听说,君子救济紧急需要的穷人而不是为他增加财富。
巫马施,字子旗,比孔子小三十岁。
陈司败问孔子说:“鲁昭公懂礼吗?”孔子说:“懂礼。”孔子出去后,陈司败向巫马旗作了个揖说:“我听说君子是不偏私袒护的,莫非君子也会偏私袒护?鲁昭公娶来吴女作夫人,给她起名叫她孟子。孟子本姓姬,避忌称呼同姓,所以叫她吴孟子。鲁君要是懂得礼仪,那还有谁不懂得礼节呢?”巫马施把这些话转告给孔子,孔子说:“我真幸运,如果有了过失,人家一定会知道。作臣子的不能说国君的过错的,替他避忌的人,就是懂礼啊。”
梁鳣,字叔鱼,比孔子小二十九岁。
颜幸,字子柳,比孔子小四十六岁。
冉儒,字子鲁,比孔子小五十岁。
曹,字子循,比孔子小五十岁。
伯虔,字子析,比孔子小五十岁。
公孙龙,字子石,比孔子小五十三岁。
从子石以上三十五人,他们的年龄、姓名和受业经过、事迹都能明显地见么文字记载。其余的四十二人,没有年龄可考,也没有文字记载的记在下面:
冉季,字子产。
公祖名兹,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敛。
颜高,这字骄。
漆雕徒父。
壤驷赤,字子徒。
商泽。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齐,字选。
公良儒,字子正。
后处,字子里。
秦冉,字开。
公夏首,字乘。
奚容箴,字子皙。
公肩定,字子中。
颜祖,字襄。
鄡单,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党,字周。
颜之仆,字叔。
荣旗,字子祈。
县成,字子祺。
左人郢,字行。
燕伋,字思。
郑国,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恒。
颜哙,字子声。
步叔乘,字子车。
原亢,字籍。
乐欬,字子声。
廉絜,字庸。
叔仲会,字子期。
颜何,字冉。
狄黑,字皙。
邦巽,字子敛。
孔忠。
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葳,字子上。
太史公说:“后世学者们都称述孔子门下七十位门徒,赞誉他们的人,有的超过了他们的实际,诋毁他们的人,有的损害了他们的真实形象。”总之,谁都没有看到他们的真实相貌,而议论品评。孔门弟子的生平事迹还是孔氏古文接近真相,关于孔子门下弟子们的名字、姓氏、言行等情况,我全部取自《论语》的弟子问答,编次成篇,有疑问的地方就空缺着。
【原文】【注解】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①,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②:子游、子夏。师也辟③,参也鲁④,柴也愚⑤,由也喭⑥,回也屡空⑦。赐不受命而货殖焉⑧,亿则屡中⑨。
①受业身通者:接受教育身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的人。受业,从师学习。七十有七人:即七十七人。有,用在整数与零数之间,相当于“又”。②文学:指文献,是孔门四科之一。③辟:偏激。④鲁:迟钝。⑤愚:愚笨,憨直。⑥喭(yàn,雁):粗鲁,卤莽。⑦屡空:经常空匮,贫穷得一无所有。⑧不受命:不相信什么天命。货殖:经商。⑨亿:同“臆”。推测,揣度。中(zhòng,仲):符合,适合。按从“德行”到段末,见于《论语·先进》,唯句序略有不同。
孔子之所严事①: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②、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③。
①所严事:所礼敬的人。严,礼敬。事,奉事。②数:屡次。称:称颂,赞许。③不并世:不在同一时代。
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①。
颜渊问仁②,孔子曰:“克已复礼③,天下归仁焉④。”
①少:年纪轻。这里是“小于”的意思。②仁:古代儒家一种含义广泛的道德范畴。孔子言“仁”,包括恭、宽、信、敏、惠、智、勇、忠、恕、孝、悌等内容,其核心是指人与人的关系问题;要亲善,要爱人。这是孔子的最高道德标准。③克已复礼:约束自己,使言行符合于礼。复,返。④归仁:称之为仁。归,称赞,称许。仁,仁德,仁人。按“颜渊问仁”见于《论语·颜渊》。
孔子曰:“贤哉问也!一箪食①,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②,回也不改其乐。”“回也如愚③;退而省其私④,亦足以发⑤,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①箪(dān,丹):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②堪:忍受,经得起。按“贤哉回也”云云见于《论语·雍也》。③回也如愚:颜回听孔子授业,沉默而思考,象个愚笨的人。④省:察看,考察,犹今语之“反思”。⑤发挥,阐发。按“回也如愚”云云见于《论语·为政》。与原文微有不同。
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①。孔子哭之恸②,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③。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④。”
①蚤:通“早”。②恸:极度悲哀。《论语·先进》篇云:“颜渊死,子哭之恸。”③贰过:再犯同一过失。贰,再,重复。④亡:通“无”。按“鲁哀公问”云云见于《论语·雍也》,唯“今也则亡”后省“闻好学者也”句。又《先进》篇有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事,孔子回答倒与此同。
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①。”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②。“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③
①间:离间。这里是挑剔、非议的意思。昆弟:同母所生的兄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别人对于他父母兄弟夸赞他的话都无可非议。这说明闵子骞确实是孝,所以孔子才称许他“孝哉”。这两句话见于《论语·雍也》。②仕:做官。禄:俸禄,即古代官吏薪金。③“如有复我者”两句也见于《论语·雍也》。原文说季氏想让闵子骞出任他的采邑费(bì,必)地的长官,于是闵子骞对来者说:“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意思是说,你好好地替我辞掉吧!要是再来找我的话,那我一定要逃到汶水之北(即齐地)去了。太史公把这件事作为闵骞“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的佐语。复我,即再来召我,亦即再来强我所难的意思。
冉耕字伯牛。孔子以为有德行。
伯牛有恶疾,孔子往问之,自牖执其手①,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②,命也夫!”
①自牖(yǒu,有)执其手:伯牛因有恶疾,不得见,孔子从窗户伸进手去握住他的手。牖,窗户。②斯:这。按“伯牛有疾,子问之”事见于《论语·雍也》。但原文未及“恶”字,盖太史公以意度之,故增此字。
冉雍字仲弓。
仲弓问政,孔子曰:“出门如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在邦无怨①,在家无怨②。”
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③。”
仲弓父,贱人④。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⑤,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⑥?”
①邦:诸侯的封国。怨:结怨。②家:卿大夫的领地。按此段见于《论语·雍也》。原文作“仲弓问仁”,“在邦无怨”句前尚有“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句。③可使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天子、诸侯、卿大无坐堂听政都是面向南。此句意思是说可以做卿大夫一类的官。南面,面向南。按此句见于《论语·雍也》。④贱人:地位卑微的人。⑤犁牛:杂色生。犁,杂纹。骍:赤色牲畜,用于祭祀。角:指牛角长的周正。这是设比,意思是说,父亲虽然地位卑微,并不影响儿子前途。⑥舍:同“捨”。放弃,不要。按“犁牛”云云见于《论语·雍也》。
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①。
季康子问孔子曰:“冉求仁乎?”曰:“千室之邑②,百乘之家③,求也可使治其赋④。仁则吾不知也。”复问:“子路仁乎?”孔子对曰:“如求。”
求问曰:“闻斯行诸⑤?”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⑥,“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求也退⑦,故进之⑧。由也兼人⑨,故退之⑩。”
①宰:作为一种职分,有时指邑宰,即一邑的长官,犹后世的县长、县令;有时指卿大夫的家臣,犹近世之家庭总管。这里就是后一种意思,“季氏宰”即季氏家的总管。②邑:古代卿大夫由国家封以一定的地方,由受封者派人治理并收享该地的租税,这种地方便叫做采邑地,有时也泛称封吧,常略称吧。③乘:古代一车四马叫“乘”,常用作计量兵车的单位,而拥有兵车的多少又往往成为统治地位的一种标志,按礼法规定,天子万乘,诸侯千乘,有封国的卿大夫百乘。家:在奴隶制时代,凡诸侯统治的地方称国,而由卿大夫统治的地方则称家。这里与上句的“邑”相互为文,也上泛指卿大夫的封邑的。④赋:兵赋,即交纳的兵甲车马等。这里泛指军政事物。按这段记述购于《论语·公治长》,原文是孟武伯问孔子,而且是先问“子路仁乎”,后问“求也何如”,孔子的答语与此段所记略异。⑤斯:就,则。⑥怪之:对问同答异感到厅怪。⑦退:畏缩多虑。⑧进:促进,激励。⑨兼人:犹超人,勇为好胜。⑩退:抑制。按这段记述见于《论语·先进》,原文是子路先问,冉有后问,公西华援疑问的话也与此处所记有异。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
子路性鄙①,好勇力,志伉直②,冠雄鸡③,佩豭豚④,陵暴孔子⑤。孔子设礼稍诱子路⑥,子路后儒服委质⑦,因门人请为弟子⑧。
子路问政,孔子曰:“先之⑨,劳之⑩。”请益(11)。曰:“无倦。”
子路问:“君子尚勇乎(12)?”孔子曰:“义之为上(13)。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盗。”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14),唯恐有闻。
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15),其由也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16)。”“若由也,不得其死然(17)。”“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18),其由也与!”“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19)。”
季康子问(20):“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
子路喜从游,遇长沮、桀溺、荷丈人(21)。
子路为季氏宰,季孙问曰:“子路可谓大臣与?”孔子曰:“可谓具臣矣(22)。”
子路为蒲大夫,辞孔子。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执勇(23);宽以正,可以比众(24);恭正以静,可以报上。”
①鄙:粗朴。②伉直:刚强直爽。③冠:戴……帽子。④豭(jiā,加)豚:豬。豭,公豬。豚,小豬。指以豭豚皮装饰的剑。⑤陵暴:欺凌,施暴。⑥稍:慢慢地,渐渐地。⑦委质:学生初次拜见教师,致送礼物。委,交付,托付。质,通“贽”,礼物。⑧因:经由,通过。⑨先之:凡是要百姓做的,做在百姓前面,也就是给百姓带个头。⑩劳之:使百姓勤劳地工作。(11)益:进一步,增加。按这段话见于《论语·子路》。(12)尚:崇尚。按子路此问见于《论语·阳货》。(13)上:通“尚”。(14)未之能行:即未能行之。按这行文字见于《论语·公冶长》。(15)片言:原告或被告一面之辞,古人也称之为“单辞”。折狱:决断诉讼案件。折,断,决断。按处理诉讼案件,原告、被告的话都要听一听,才能做出判决。而子路只根据一方面的言辞就能判决案件,是因为他为人诚实正直,无论原告还是被告,都能如实反映情况、交待问题,不肯欺骗他。按此话见于《论语·颜渊》。(16)材:通“哉”。按这两句话也见于《论语·公冶长》。(17)不得其死:不得以寿终,即得不到好死。按此话见于《论语·先进》。(18)衣:穿。缊袍:用旧絮乱绵絮的袍子。缊,旧絮乱绵。按此话见于《论语·子罕》。(19)这二句的意思是比喻子路学习虽有成就,但还需要更进一步。堂,正厅。室,内室。先升堂而后才能入室。按此话见于《论语·先进》。(20)《论语》是孟武伯问而非季康子。已见前注。(21)荷:扛,提。:古代竹制除草农具。丈人:古时对老年人尊称。按此行提到的这三个人,《论语·微子》曾及之,《史记》卷四十八《孔子世家》亦及之,可参见。(22)具臣:备位充数、不称职守之臣。按这段话见于《论语·先进》。原文作“季子然问”,且兼及仲由、冉求二人。他们是季氏的家臣,可是对季氏的许多僭越行为及其他孔子认为不合礼义的言行,都不加以劝止,所以孔子说了种语带双敲的话,既批评了他的学生,也流露了对季氏的不满。《先进》篇载:“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季氏》篇载,季氏将伐颛臾,他们跑到老师那里通风报信,孔子严厉地批评了他们:“求!无乃尔是过与?”冉有还狡辩说:“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很气愤地指责他们说:“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扶,则将焉用彼相矣?”又说:“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如果联系原文“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句的上文“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那么,这种批评和不满的意味就更清楚了。(23)执:控制,驾驭。(24)比:使亲近。
初,卫灵公有宠姬曰南子。灵公太子蒉聩得过南子①,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于是卫立辄为君,是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蒉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蒉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②。”子路曰:“食其者不避其难③。”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④,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⑤,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⑥。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⑦。”是时子贡为鲁使于齐⑧。
①得过:得罪。其事详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②空:白白地。③食:吃。食:粮食、食物。④造:往,到……去。⑤燔:焚烧。⑥缨:系在颔下的冠带。以情事参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左传·哀公十五年》。系年当以《左传》为是。⑦“恶言”句:因为子路勇猛,就没有人敢对孔子出恶言了。⑧子贡为鲁使齐,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系于鲁哀公十五年。
宰矛字子我。利口辩辞。既受业,问:“三年之丧不已久乎①?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②,钻燧改火③,期可已矣④。”子曰:“于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食旨不甘⑤,闻乐不乐,故弗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⑥。夫三年丧,天下之通义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⑦。”
宰我问五帝之德⑧,子曰:“予非其人也。”
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⑨,孔子耻之。
①三年之丧:臣为君、子为父、妻为夫要谢绝人事,为官者要解除官职,在家居丧三年。已:太。②升:成熟。③钻燧改火:最古的钻木取火法。因四季不同,而改用不同的木材,称为改火。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燧,取火之具。分阳燧、木燧,木燧用以钻木取火。④期(jī,及):一整年。已:止。⑤旨:味美食物。⑥免:脱离,离开。按宰予问三年之丧见于《论语·阳货》。文字略异。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腐秽的土做成的墙壁没法而进行粉刷。这是比喻宰予难以造就。粪土,腐土,秽土。圬,泥瓦工人用的抹子。引申为抹灰等泥瓦工作。按宰予昼寝见于《论语·公冶长》。⑧五帝:相传古代的五位帝王,其说不一。一般认为黄帝、颛顼、帝喾(kù,酷)、唐尧、虞舜。⑨夷:诛杀。按《索隐》:“《左氏传》无宰我与田常作乱之文,然有阚止字子我,而因争宠,遂为陈恒所杀。恐字与宰予相涉,因误云然。”《索隐》之疑,是。
端木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
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①。问曰:“汝与回也孰愈②?”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③。”
陈子禽问子贡曰④:“仲尼焉学?”文武之道未坠于地⑤,在人,贤者识其大者⑥,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又问曰:“孔子适是国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⑦?”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⑧。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也⑨。”
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⑩
①黜:废止,反驳。②愈:更加,胜过。按孔子此问与下文子贡所答见于《论语·公冶长》。③瑚琏:瑚、琏都是古代祭祀时盛粮食的器皿,因其贵重,常用来比喻堪当大任的、有才能的人。按此问答见于《论语·公冶长》。④陈子禽在《论语》中出现两次,向子贡提出两个关于孔子的问题,但并未问及“仲尼焉学”。问及这个问题的是卫国人公孙朝,见于《子张》篇。太史公误。⑤文武道: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国的思想。⑥识:记住。大:根本、重要。⑦抑:还是。⑧温:温和。良:善良。恭:恭敬。俭:俭朴,不放纵。让:谦让。⑨其者:或许。按此问此答见于《论语·学而》。⑩此问此答亦见于《论语·学而》。
田常欲作乱于齐,惮高、国、鲍、晏①,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②?”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③。
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④,其地狭以泄⑤,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⑥,此不可与哉。君不如伐吴。夫是,城高以厚,地广以深⑦,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⑧,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⑨,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⑩,则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11),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郤(12),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于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强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便矣(13),去而之吴,大臣疑我,奈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
①惮:害怕,畏惧。高、鲍、晏:齐国握有实权的卿大夫。②二三子:诸位、诸君。多用于年长或位尊者对关系较近的年轻人的称呼。③以上“田常欲作乱于齐”段。《史记会注考证》在“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句下引苏辙曰:“齐之伐鲁,本于悼公之怒季姬,而非陈恒(按即田常);吴之伐齐,本怒悼公之反复,而非子贡。吴齐之战,陈乞(按即陈恒之父)犹在,而恒未任事。所记皆非,盖战国说客设为子贡之辞,以自托于孔氏,而太史公信之耳。”按苏辙语不为无察。但《史记》全书类似这种采自传闻的材料非止一端。④卑:低。与高相对。⑤其地狭以泄:《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曰:《越绝书》、《吴越春秋》并“地”作“池”,“泄”作“浅”,下文“广以深”正与“狭以浅”相对。按王说是。池,护城河。⑥甲兵:铠甲和兵器。借指战争。⑦地广以深:参见注⑤,应为“池广以深”。⑧重器:宝器。比喻可贵的人才。⑨三封:三次受封。⑩不与:不在其中。(11)恣:放纵,无拘束。(12)郤:通“隙”。比喻感情上的裂痕。(13)业已:已经。业,既,已。
说曰①:“臣闻之,王者不绝世②。霸者无强敌③,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④。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强,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强晋⑤,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强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⑥。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了。”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强不过齐,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⑦,夫伐小越而畏强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⑧,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⑨,乃使子贡之越。
①说:游说,劝说。②王者:施行王道的人。儒家称以仁义治天下为王道。③霸者:施行霸道的人。凭借武力治天下为霸道。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在极沉重的物体上,再加上轻微的分量也可能产生移位。以比喻暗示吴王,一旦齐国占领了鲁国,吴国的优势可能变为劣势。千钧,极言沉重。铢两,极言轻微。⑤诛:讨伐。⑥栖之会稽:前494年,吴王夫差大败越军于夫椒,乘胜攻破越都,越王勾践“乃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⑦存亡继绝:使灭亡之国复存,使断绝之嗣得续。⑧穷约:困窘。暗示吴王援救因窘中的鲁国。⑨说:同“悦”。喜欢、高兴。
越王除道郊迎①,身御至舍而问曰②:“此蛮夷之国③,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④?”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无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⑤;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勾践顿首再拜曰⑥:“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于会稽,痛入于骨髓⑦,日夜焦唇干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⑧,孤之愿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⑨;国家敝以数战,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⑩,太宰嚭用事(11),顺君之过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12)。今王诚发士卒佐之以徼其志(13),重宝以说以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于齐,重甲困于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14),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①除道:清扫道路。②身御:亲身驾驭车子。③蛮夷:古代泛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用此谦称本国偏远落后。④俨然:矜持庄重的样子。辱:屈辱。⑤殆:危险,不安全。⑥顿首:周礼九拜之一。头叩地而拜。⑦痛:恨。⑧接踵:足踵相接,连续不断。这里有一块儿,一道儿,相继的意思。踵,脚后跟。⑨堪:经得起,忍受。⑩子胥以谏死:伍子胥多次进谏吴王伐越,停止伐齐,吴王听信太宰嚭谗言,赐剑子胥自杀。事详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按《索隐》引王邵曰:“《家语》、《越绝》并无此五字,是时子胥未死。”梁玉绳《史记志疑》亦云:“子胥死于艾陵战后,是时尚未赐属镂。”此二说固当。本传后文谓“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大破齐师”,这说明子贡这番游说活动是在艾陵之战以前,而此战以前子胥固在焉。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云:“七年,吴王夫差闻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子胥谏勿务齐,“吴王不听,遂北伐齐,败齐师于艾陵”。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云:“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由于太宰嚭一再谗毁子胥,“王乃使子胥于齐”,“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又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对此战虽未明确地系在何年,但从有明确系年的吴越夫湫之战往后推,也恰在吴王夫差七年。此传又谓,艾陵之战后四年吴王再次“北伐齐,越王勾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子胥也再一次谏吴王勿伐齐,“而吴王不听,使子胥于齐”,子胥“还报吴”,吴王听信太宰嚭的谗言,赐死子胥。此吴王夫差十一年(前485)事,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明确记载,是年吴“与鲁伐齐救陈,诛伍员”。综此,则子贡去吴之越说勾践时,子胥固未死也。《左传》虽把艾陵之战系于鲁哀公十一年(前486),但记吴王赐子胥属镂剑以死事,也是在子胥使齐还吴以后。(11)用事:执政,当权。(12)残国:残害国家。(13)徼:通“邀”,求取。(14)镒: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
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①,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于吴②,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③,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④,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后五日,越使大夫种顿首言于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勾践使者臣种⑤,敢修下吏问于左右⑥,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强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⑦,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⑧,甲十二领⑨,屈卢之矛⑩,步光之剑(11),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12),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许诺,乃谢越王。于是吴王乃遂发九郡兵伐齐。
①敬:不怠慢,敬重。②抵:触犯,冲撞。③虚莽:荒凉的废墟。虚,同“墟”。莽,草丛④俎豆:古代祭祀用的礼器。俎,置肉的几。豆,盛干肉之类的器皿。修祭祀,祭神和祭祖。⑤役臣:供人役使的臣子。⑥修:修好,亲善。⑦被(pī,披)坚执锐:穿着坚固的铠甲,拿着锐利的武器。被,同“披”。穿。⑧藏器:珍藏的宝器、重器。⑨领:衣领。引申为件、套。⑩:斧。按此字疑衍。屈卢:古代造矛良匠名,借以指代良矛。(11)步光:古代剑名。(12)币:古人用作致送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马、皮、帛等。
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①,兵不先辨不可以胜敌②。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奈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
①卒:通“猝”。突然,仓猝。②辨:同“办”。治理,整顿。
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于艾陵①,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②,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③。吴晋争强。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于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④。破吴三年,东向而霸⑤。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⑥,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①与齐人战于艾陵:吴救鲁伐齐,在艾陵大败齐军。此役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系于吴王夫差七年(前489),《左传》则载于鲁哀公十一年(前485)。参见前注。②获七将军:《左传》谓获齐将国书等五人,非七将。③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艾陵之战以后,吴王夫差与晋定公争夺霸主,在黄池大会诸侯,史称“黄池之会”。这次会盟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和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系在吴王夫差十四年(前482)。按吴、晋在黄池并未交战。④杀夫差而戮其相:吴王夫差二十三年(前472)越王勾践灭吴,欲迁吴王夫差到甬东岛,夫差自缢身亡。相,指太宰嚭。⑤东向而霸:勾践平吴之后率兵渡过黄河,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成为东方霸主。见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⑥使势相破:让各国形势发生相应的变化。
子贡好废举①,与时转货赀②。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③。常相鲁、卫④,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①废举:或作“废居”,犹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之“废著”。废,指卖出。举,通“居”;著,通“贮”。居、贮,都是积贮的意思。“好废举”,就是好买进卖出的意思,亦即好做买卖、好经商的意思。《货殖列传》有子贡传,言之较详。②与时:逐时。有抓时机的意思。转货:指贱买贵卖,使货物不断流通的意思。赀:通“资”。资财、钱财。③匿:隐藏。过:过失,过错。④常相鲁、卫:谓子贡曾经仕于鲁、卫。常,通“尝”。相,辅助。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谓“子赣”(按即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有《左传·哀公二十六年》所记情事可证:卫出公自城使以弓问子赣,且曰:‘吾其入乎?’子赣稽首受弓,对曰:‘臣不识也。’私于使者曰:‘……今君再在孙矣,内不闻献之亲,外不闻成之卿,则赐不识所由入也。……若得其人,四方以为主,而国于何有?’”一个流亡的国君,能不能回国,要问及子贡,则子贡在卫国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这是子贡曾仕于卫的明证。另据《左传》,定公十五年春,“邾隐公来朝,子贡观焉”;哀公七年夏,“公会吴于鄫,吴来征百牢,”,“康子使子贡辞”;哀公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吴子使太宰嚭请寻盟。公不欲,使子贡对”,“乃不寻盟”;哀公十五年冬,“子服景伯如齐,子赣为介。”(上二事,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均及之);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公诛之”,子赣曰:“……生不能用,死而诛之,非礼也。称一人,非名也。君两失之”。这都是子贡仕于鲁的明证。
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①。孔子莞尔而笑曰②:“割鸡焉用牛刀③?”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④,小人学道则易使⑤。”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⑥孔子以为子游习于文学。
①弦歌:弹琴吟诗。是古代一种读书方法,将诗填谱成曲,用乐器伴奏而歌。②莞尔:微笑。③割鸡焉用牛刀:比喻办小事情,用不着花大力气。④道:指儒术,儒家政治思想。⑤使:驱使,役使。⑥这段文字见于《论语·阳货》。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①,素以为绚兮②’,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③。”曰:“礼后乎④?”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⑤,商也不及⑥,”“然则师愈与⑦?”曰:“过犹不及⑧。”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⑨,无为小人儒。”⑩
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
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语见《诗经·卫风·硕人》。倩,美好。盼,眼睛里黑白分明。②素以为绚兮:这一句是逸诗。素,白色。绚,有文采。③绘事后素:《集解》引郑玄曰:“绘,画文也。凡画绘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需礼以成也。”素,喻礼。④礼后:意思是礼产生在仁义之后。⑤过:过分,超过。⑥不及:不足,赶不上。⑦愈:较好,胜过。⑧犹:同样,如同。孔子主张“中庸”之道,所以认为“过”和“不及”都不妥当。⑨儒:儒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⑩按“子夏问”段见于《论语·八佾》,原文“始可与言诗”句前尚有“起予者商也”句;“子贡问”段见于《论语·先进》;“子谓子夏”段见于《论语·雍也》。
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
子张问干禄①,孔子曰:“多闻阙疑②,慎言其余,则寡尤③;多见阙殆④,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他日从在陈蔡间,困⑤,问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⑥,虽蛮貊之国,行也⑦;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⑧!立则见其参于前也⑨,在舆则见其倚于衡⑩,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11)。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12)?”孔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国必闻(13),在家必闻。”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14),在国及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国及家必闻。”(15)
①问:学,求教。干:谋求,求取。②多闻阙疑:多听一听,对疑而未解的,要暂且放一放。阙,同“缺”。在这里有保留、回避的意思。③尤:过错。④多见阙殆:多看一看,对有危险的事,要回避回避。殆,危险。⑤困:指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绝粮事。参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⑥笃:笃厚,真诚。⑦蛮貊:是对南方和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⑧州里:意思是本乡本土。⑨参:呈现。⑩衡:通“横”,车辕头上的横木。(11)绅:士大夫腰间系的宽大带子。(12)达:通达。(13)闻:有声望,有名誉。(14)下人:谦让,居于人后。(15)按以上三段,“子张问干禄”段见于《论语·为政》;“他日”段所记孔子与子张的对话见于《论语·卫灵公》;“子张问”段见于《论语·颜渊》。三段行文均与原文略有不同。
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
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①。死于鲁。
①《孝经》:《汉书·艺文志》说:“《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者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有今文、古文两本,今文本为郑玄注,十八章;古文本孔安国注,二十二章。《孝经》作者,说法各异,当以孔后学说为是。
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欲事孔子①,孔子以为材薄②。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③,非公事不见卿大夫。
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④,名施乎诸⑤。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⑦
①事:侍奉,奉事。这里是师事,亦即拜孔子为师的意思。②材:通“才”。才能,资质。③行不由径:比喻行动光明正大。径,小路,引申为邪路。④这一句意思是说,子羽在获取、给予、离异、趋就诸方面都完美无缺。设,完备,完善。⑤施:传扬。⑥失之宰予:宰予虽利口善辩,因为他怀“三年之丧”,所以孔子说自己错了,不该看重宰予。⑦以上二句今传《大戴礼·五帝德》有之。按《孔子家语》谓“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胜其貌”,与此正相反。
宓不齐字子贱。少孔子三十岁①。
孔子谓“子贱君子哉!鲁无君子,斯焉取斯②?”
子贱为单父宰,反命于孔子③,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④。”
①少孔子三十岁:《孔子家语》说少孔子四十九岁。②斯:这。句中前“斯”指人,后“斯”指品德。按语见《论语·公冶长》。③反命:回来报告。反,同“返”。返回。④庶几:差不多。
原宪字子思。
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谷①。国无道,谷,耻也。”
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②,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③,仁则吾弗知也。”
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④。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⑤,排藜藿入穷阎⑥,过谢原宪⑦。宪摄敝衣冠见子贡⑧。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⑨?”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⑩。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11),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①谷:领取俸禄。②克:好胜。伐:自我夸耀。怨:怨恨、怨忿。欲:贪心,贪欲。③难:难能可贵。④草泽:低洼积水、野草丛生的地方。此指隐居。⑤结驷连骑:用四匹马并辔驾一车。⑥藜与藿都是野草。穷阎:指偏远简陋的住处。阎,里巷。⑦过谢:前去探望。⑧摄:整理,整顿。⑨病:困苦。⑩病:耻辱。(11)怿:悦。
公冶长,齐人,字子长。
孔子曰:“长可妻也①,虽在累绁之中②,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③。
①妻:娶妻。②累绁:捆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累,通“缧”。③子:古代儿子和女儿均可称子,此指女儿。妻:嫁给。按此段所述见于《论语·公冶长》。
南宫括字子容。
问孔子曰:“羿善射①,奡荡舟②,俱不得其死然③;禹稷躬稼而有天下④?”孔子弗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⑤!上德哉若人⑥!”“国有道,不废⑦;国无道,免于刑戮。”三复“白珪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⑧。
①相传后羿善射,为有穷之君,后被臣子寒浞所杀。②相传奡(ào,傲)为夏朝大力士,能陆地行舟,为夏后少康所杀。③然:语气词,表决定,犹“焉”。④躬稼:亲身耕种。⑤若人:这个人。⑥上:通“尚”。崇尚,尊重。按以上这段话见于《论语·宪问》。⑦不废:被任用。废,废免,罢官。⑧白珪之玷:《诗经·大雅·抑》“白珪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思是说,白珪的污点还可以磨掉,我们的话说错了,便没法收回。白珪,洁白晶莹的珍贵玉器。玷,污点。按以上这段话并见于《论语·公冶长》、《论语·先进》。
公晳哀字季次。
孔子曰:“天下无行①,多为家臣,仕于都②;唯季次未尝仕。”
①天下:指天下的读书人。无行:没有好行为。②都:都邑,城邑。
曾蒧字晳。
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蒧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①,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②,咏而归。”孔子喟尔叹曰③:“吾与蒧也④!”
①冠者:指成年人。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②风:吹风,迎风。舞雩(yú竽):祭天求雨的地方。③喟尔叹:长长地叹息。④与:赞同,称许。按此段节录自《论语·先进》篇“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
颜回死,颜路贫,请孔子车以葬。孔子曰:“材不材①,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②,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③,不可以徒行。”
①材:有才华,指颜回,不材:没有才华,指孔鲤。②椁:棺材外面套的棺材。③从大夫之后:孔子出任过鲁国司寇,是大夫之位,因去位多年,所以这样说。按这段文字见于《伦语·先进》。
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
孔子传《易》于瞿①,瞿传楚人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
①《易》:《周易》,又叫《易经》,是儒家重要经典著作之一。
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
子羔长不盈五尺,受业孔子,孔子以为愚。
子路使子羔为费郈宰①,孔子曰:“贼夫人之子②!”子路曰:“有民人焉③,有社稷焉④,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曰:“是故恶夫佞者⑤。”
①费(bì,毕)郈宰:即费宰,“郈”是衍字。②贼:残害。孔子认为不经过学习出仕,是害了他。③民人:人民。④社稷:社,土神。稷,谷神。以古代君王都要祭祀土神和谷神,故以社稷指代国家。⑤佞者:能说会道、强嘴利舌的人。按这段话见于《论语·先进》。
漆雕开字子开。
孔子使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①。”孔子说②。
①吾斯之未能信:即“吾未能信斯”。意思是说,我对出仕做官还没有信心。②说:同“悦”。指孔子赞漆雕开志道深。按见《论语·公冶长》。
公伯缭字子周①。
周愬子路于委孙②,子服景伯以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③,缭也,吾力犹能肆诸市朝④。”孔子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公伯缭其如命何!”⑤
①公伯缭:《论语》作“公伯寮”。②愬:诉说,诉苦。引申为进谗言。③惑志:疑心。④肆:古时处死刑后陈尸于市叫“肆”。市朝:集市,市场。⑤按见《论语·宪问》。
司马耕字子牛。
牛多言而躁。问仁于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①。”曰:“其言也讱,斯可为之仁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②。”曰:“不忧不惧,斯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③,夫何忧何惧!”④
①讱:出言难的样子。引申为谨慎。②君子不忧不惧:子牛之兄恒魋在宋国但任司马,将作乱。子牛自宋来学,常怀忧惧之心。所以孔子这样解劝他。③内省:自我检查、察看。④按以上两段问答见于《论语·颜渊》。
樊须字子迟。少孔子三十六岁。
樊迟请学稼①,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②,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③。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④,焉用稼!”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曰:“知人。”⑤
①稼:播种五谷。②圃:这里指种蔬菜。③用情:说真情实话。④襁:背小孩子的宽带子。⑤按“樊迟请学稼”段见于《论语·子路》,“樊迟问仁”段见于《论语·颜渊》。
有若少孔子四十三岁。有若曰:“礼之用,和为贵①,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②,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③,亦不可行也。”“信近于义④,言可复也⑤;恭近于礼,远耻辱也⑥;因不失其亲⑦,亦可宗也⑧。”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⑨”。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⑩。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11)。’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①和:适合,恰当,恰到好处。②由:按照,由经。③节:约束,节制。④信:信约,约言。⑤复:复言,实践诺言。⑥远:使……远离,避免。⑦因:凭借,依靠。⑧宗:主,可靠。按这段话见于《论语·学而》。⑨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语见《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是关于气象的谚语。意思是说月亮依附于毕宿,便下大雨。离,通“丽”,依附。毕,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俾,跟。滂沱,下大雨的样子。⑩取:同“娶”。娶妻。(11)丈夫子:男孩子。
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
子华使于齐,冉有为其母请粟。孔子曰:“与之釜①。”请益,曰:“与之庾③。”冉子与之粟五秉④。孔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君子周急不继富⑤。”
①釜:古代量器,六斗四升为釜。②益:增加。③庾:古代量器,十六斗为一庾。④秉:古代量器,十斗为一斛,十六斛为一秉。⑤周:同“赒”。周济,救济。继:接济。按这段话见于《论语·雍也》。
巫马施字子旗。少孔子三十岁。
陈司败问孔子曰:“鲁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退而揖巫马旗曰①:“吾闻君子不党②,君子亦党乎?鲁君娶吴女为夫人,命之为孟子。孟子姓姬,讳称同姓,故谓之孟子③。鲁君而知礼,孰不知礼!”施以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臣不可言君亲之恶④,为讳者,礼也。”
①退:指孔子离去。揖:指陈司败向巫马旗拱手为礼。②党:偏私,偏袒。这里有掩盖包庇的意思。③“孟子姓姬”三句:鲁为周公之后,姓姬,吴为太伯之后,也姓姬。鲁娶于吴,夫人应称吴姬。这就违背“同姓不婚”的礼制,因此改称吴孟子。④君亲:国君和父母。此偏指国君。按这段话见于《论语·述而》。
梁鳣字叔鱼,少孔子二十九岁。
颜幸字子柳,少孔子四十六岁。
冉孺字子鲁,少孔子五十岁。
曹字子循,少孔子五十岁。
伯虔字子析,少孔子五十岁。
公孙龙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岁。
自子石已右三十五人①,显有年名及受业闻见于书传②。其四十有二人,无年及不见书传者纪于左③:
①已:通“以”。右:古代竖行书写,自右而左,“已右”即横写“以上”的意思。②其实三十五人中,没记年龄的十二人。③左:古时竖行书写,“左”即横写“以下”的意思。
冉季字子产。
公祖句兹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敛。
颜高字子骄。
漆雕徒父。
壤驷赤字子徒。
商泽。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齐字选。
公良孺字子正。
后处字子里。
秦冉字开。
公夏首字乘。
奚容箴字子晳。
公肩定字子中。
颜祖字襄。
鄡单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党字周。
颜之仆字叔。
荣旂字子祈。
县成字子祺。
左人郢字行。
燕伋字思。
郑国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恒。
颜哙字子声。
步叔乘字子车。
原亢籍。
乐欬字子声。
廉絜字庸。
叔仲会字子期。
颜何字冉。
狄黑字晳。
邦巽字子敛。
孔忠。
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蒧字子上。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①,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厥容貌②。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③。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④,疑者阙焉。
①或:也许。②钧:通“均”。厥:其。③孔氏古文:即后来所说的孔壁古文,也称壁中书或壁书、壁经等。这里指古文《论语》。据《汉书·艺文志》载,武帝末鲁恭王刘馀拆孔子故宅,得古文《尚书》、《礼》、《论语》、《孝经》等数十篇。以在孔氏故宅发现,而这些典籍又都用汉以前的文字书写,故称“孔氏古文”。这里有一个问题必须指出,就是《论书·艺文志》对孔氏古文发现时间的记述颇不确,当在景帝时。据《史记》卷十五《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卷五十九《五宗世家》、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以及《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卷五十三《景十三王传》的有关载述综考。④并次:编写在一起。
商君列传第八
王淑艳 译注
【说明】
在这篇列传里,主要记述了商鞅事秦变法革新、功过得失以及卒受恶名于秦的史实,倾注了太史公对其刻薄少恩所持的批评态度。
然而,商鞅变法却是我国历史上成功的一例。孝公当政,已进入七雄争霸的战国时期,周室衰微,诸侯相互攻伐,斗争异常激烈,谁想立于不败之地,谁就得寻求自强的途径。商鞅就是顺应历史的潮流,三见孝公,说以强国之术,使孝公“不自知厀之前于席,语数日不厌。”君臣默契,奠定了变法成功的基础。
记述变法的矛盾冲突是本文一大特点。变法未行,就遭到守旧派的公然反对。商鞅与甘龙、杜挚面对面的斗争,其焦点就集中在“法古”、“循礼”还是“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冲突上;变法实行,众皆哗然,“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商鞅却立木悬赏,取信于民;刑太子师,以肃其法。变法十年,“秦民大悦”,“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国家日益强盛。率师包围安邑,俘魏公子卬,迫使魏国割地迁都,亦是变法极富成效的佐证。他悲剧的结局乃是与守旧派斗争的延续。与赵良一席谈话,其祸已萌,但商鞅终未采纳赵良言,受制于自己的变法,作茧自缚,以至车裂族灭,并非偶然。
从章法结构上看,前有蓄势,后有照应,通篇以变法作骨。始言商鞅“好刑名法术之学”,为变法作了辅垫;继而“鞅欲变法”,导出革新与守旧的斗争;“卒定变法之令”,具体记载了新法的内容;“于是太子犯法”,刑黥太子师傅、以严法令;而终以“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材料取舍紧紧围绕变法之骨,使得骨坚而肉丰、血脉贯通而主题突出。
《商君列传》乃历史实录,当是不言而喻的。而强烈的文学色彩特别是适当的小说因素,更突出了这篇记载的本质真实。本文调动了夸张、比照、对偶、排比、形容、描写等多种文学手段,析理透辟、深刻,语言生动形象。而这些文学手段多着眼于人物精神世界
的刻画和细节的描写,使人物更为丰满、灵动、传神,而又不失历史的真实。
商君逃难一节,《战国策》并没记载。恐怕是出于太史公的虚构,这一细节显然又是后世小说创作中的“误会法”,运用误会,生发矛盾,引起戏剧性效果。这类细节不仅不伤害历史的真实,而且使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本质彰明、突出,增强了历史感,从而给人以更生动、更形象、更深刻的印记。
【译文】
商君,是卫国国君姬妾生的公子。名鞅,姓公孙,他的祖先本来姓姬。公孙鞅年轻时就喜欢刑名法术之学,侍奉魏国国相公叔座做了中庶子。公叔座知道他贤能,还没来得及向魏王推荐。正赶上公叔座得了病,魏惠王亲自去看望他,说:“你的病倘有不测,国家将怎么办呢?”公叔座回答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虽然年轻,却有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国政全部交给他,由他去治理。”魏惠王听后默默无言。当魏惠王将要离开时,公叔座屏退左右随侍人员,说:“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孙鞅,就一定要杀掉他,不要让他走出国境。”魏王答应了他的要求就离去了。公叔座召来公孙鞅,道歉说:“刚才大王询问能够出任国相的人,我推荐了你。看大王的神情不会同意我的建议。我当先忠于君后考虑臣的立场,因而劝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孙鞅,就该杀掉他。大王答应了我的请求。你赶快离开吧,不快走马上就要被擒。”公孙鞅说:“大王既然不能听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能听您的话来杀我呢?”终于没有离开魏国。惠王离开后,对随侍人员说:“公叔座的病很严重,真叫人伤心啊,他想要我把国政全部交给公孙鞅掌管,难道不是糊涂了吗?”
公叔座死后不久,公孙鞅听说秦孝公下令在全国寻访有才能的人,要重整秦穆公时代的霸业,向东收复失地,他就西去秦国,依靠孝公的宠臣姓景的太监求见孝公。孝公召见卫鞅,让他说了很长时间的国家大事,孝公一边听一边打瞌睡,一点也听不进去。事后孝公迁怒景监说:“你的客人是大言欺人的家伙,这种人怎么能任用呢!”景监又用孝公的话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尧、舜治国的方法劝说大王,他的心志不能领会。”过了几天,景监又请求孝公召见卫鞅。卫鞅再见孝公时,把治国之道说的淋漓尽致,可是还合不上孝公的心意。事后孝公又责备景监,景监也责备卫鞅。卫鞅说:“我用禹、汤、文、武的治国方法劝说大王而他听不进去。请求他再召见我一次。”卫鞅又一次见到孝公,孝公对他很友好,可是没任用他。会见退出后,孝公对景监说:“你的客人不错,我可以和他谈谈了。”景监告诉卫鞅,卫鞅说:“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国方法去说服大王,看他的心思是准备采纳了。果真再召见我一次,我就知道该说些什么啦。”于是卫鞅又见到了孝公,孝公跟他谈的非常投机,不知不觉地在垫席上向前移动膝盖,谈了好几天都不觉得厌倦。景监说:“您凭什么能合上大王的心意呢?我们国君高兴极了。”卫鞅回答说:“我劝大王采用帝王治国的办法,建立夏、商、周那样的盛世,可是大王说:‘时间太长了,我不能等,何况贤明的国君,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名扬天下,怎么能叫我闷闷不乐地等上几十年、几百年才成就帝王大业呢?’所以,我用富国强兵的办法劝说他,他才特别高兴。然而,这样也就不能与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孝公任用卫鞅后不久,打算变更法度,又恐怕天下人议论自己。卫鞅说:“行动犹豫不决,就不会搞出名堂,办事犹豫不决就不会成功。况且超出常人的行为,本来就常被世俗非议;有独道见解的人,一定会被一般人嘲笑。愚蠢的人事成之后都弄不明白,聪明的人事先就能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能和百姓谋划新事物的创始而可以和他们共享成功的欢乐。探讨最高道德的人不与世俗合流,成就大业的人不与一般人共谋。因此,圣人只要能够使国家强盛,就不必沿用旧的成法;只要能够利于百姓,就不必遵循旧的礼制。”孝公说:“讲的好。”甘龙说:“不是这样。圣人不改变民俗而施以教化,聪明的人不改变成法而治理国家。顺应民风民俗而施教化,不费力就能成功;沿袭成法而治理国家,官吏习惯而百姓安定。”卫鞅说:“甘龙所说的,是世俗的说法啊。一般人安于旧有的习俗,而读书人拘泥于书本上的见闻。这两种人奉公守法还可以,但不能和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改革。三代礼制不同而都能统一天下,五伯法制不一而都能各霸一方。聪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被法度制约;贤能的人变更礼制,寻常的人被礼制约束。”杜挚说:“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变成法;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换旧器。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卫鞅说:“治理国家没有一成不变的办法,有利于国家就不仿效旧法度。所以汤武不沿袭旧法度而能王天下,夏殷不更换旧礼制而灭亡。反对旧法的人不能非难,而沿袭旧礼的人不值得赞扬。”孝公说:“讲的好。”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终于制定了变更成法的命令。
下令把十家编成一什,五家编成一伍,互相监视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带治罪。不告发奸恶的处以拦腰斩断的刑罚,告发奸恶的与斩敌首级的同样受赏,隐藏奸恶的人与投降敌人同样的惩罚。一家有两个以上的壮丁不分居的,赋税加倍。有军功的人,各按标准升爵受赏;为私事斗殴的,按情节轻重分别处以大小不同的刑罚。致力于农业生产,让粮食丰收、布帛增产的免除自身的劳役或赋税。因从事工商业及懒惰而贫穷的,把他们的妻子全都没收为官奴。王族里没有军功的,不能列入家族的名册。明确尊卑爵位等级,各按等级差别占有土地、房产,家臣奴婢的衣裳、服饰,按各家爵位等级决定。有军功的显赫荣耀,没有军功的即使很富有也不能显荣。
新法准备就绪后,还没公布,恐怕百姓不相信,就在国都后边市场的南门竖起一根三丈长的木头,招募百姓中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给十金。百姓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没人敢动。又宣布“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五十金”。有一个人把它搬走了,当下就给了他五十金,借此表明令出必行,绝不欺骗。事后就颁布了新法。
新法在民间施行了整一年,秦国老百姓到国都说新法不方便的人数以千计。正当这时,太子触犯了新法。卫鞅说:“新法不能顺利推行,是因为上层人触犯它。”将依新法处罚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又不能施以刑罚,于是就处罚了监督他行为的老师公子虔,以墨刑处罚了给他传授知识的老师公孙贾。第二天,秦国人就都遵照新法执行了。新法推行了十年,秦国百姓都非常高兴,路上没有人拾别人丢的东西为己有,山林里也没了盗贼,家家富裕充足。人民勇于为国家打仗,不敢为私利争斗,乡村、城镇社会秩序安定。当初说新法不方便的秦国百姓又有来说法令方便的,卫鞅说:“这都是扰乱教化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部迁到边疆去。此后,百姓再没人敢议论新法了。
于是卫鞅被任命为大良造。率领着军队围攻魏国安邑,使他们屈服投降。过了三年,秦国在咸阳建筑宫廷城阙,把国都从雍地迁到咸阳。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把零星的乡镇村庄合并成县,设置了县令、县丞,总共合并划分为三十一个县。废除井田重新划分田塍的界线,鼓励开垦荒地,而使赋税平衡。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制度。施行了四年,公子虔又犯了新法,被判处劓刑。过了五年,秦国富强,周天子把祭肉赐给秦孝公,各国诸侯都来祝贺。
第二年,齐国军队在马陵打败魏军,俘虏了魏国的太子申,射杀将军庞涓。下一年,卫鞅劝孝公说:“秦和魏的关系,就象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兼并了秦国,就是秦国吞并了魏国。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魏国地处山岭险要的西部,建都安邑,与秦国以黄河为界而独立据有崤山以东的地利。形势有利就向西进犯秦国,没利时就向东扩展领地。如今凭借大王圣明贤能,秦国才繁荣昌盛。而魏国往年被齐国打得大败,诸侯们都背叛了他,可以趁此良机攻打魏国。魏国抵挡不住秦国,必然要向东撤退。一向东撤退,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和崤山险固的地势,向东就可以控制各国诸侯,这可是统一天下的帝王伟业啊!”孝公认为说得对。就派卫鞅率领军队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领兵迎击。两军相拒对峙,卫鞅派人给魏将公子卬送来一封信,写道:“我当初与公子相处的很快乐,如今你我成了敌对两国的将领,不忍心相互攻击,可以与公子当面相见,订立盟约,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然后各自撤兵,让秦魏两国相安无事。”魏公子卬认为卫鞅说的对。会盟结束,喝酒,而卫鞅埋伏下的士兵突然袭击并俘虏了魏公子卬,趁机攻打他的军队,彻底打垮了魏军后,押着公子卬班师回国。魏惠王的军队多次被齐、秦击溃,国内空虚,一天比一天消弱,害怕了,就派使者割让河西地区奉献给秦国做为媾和的条件。魏国就离开安邑,迁都大梁。梁惠王后悔地说:“我真后悔当初没采纳公叔座的意见啊。”卫鞅打败魏军回来以后,秦孝公把於、商十五个邑封给了他,封号叫做商君。
商君出任秦相十年,很多皇亲国戚都怨恨他。赵良去见商君。商君说:“我能见到你,是由于孟兰皋的介绍,现在我们交个朋友,可以吗?”赵良回答说:“鄙人不敢奢望。孔子说过:‘推荐贤能,受到人民拥戴的人才会前来;聚集不肖之徒,即使能使成王业的人也会引退。’鄙人不才,所以不敢从命。鄙人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不该占有的职位而占有它叫做贪位,不该享有的名声而享有它叫做贪名。’鄙人要是接受了您的情谊,恐怕那就是鄙人既贪位又贪名了。所以不敢从命。”商鞅说:“您不高兴我对秦国的治理吗?”赵良说:“能够听从别人的意见叫做聪,能够自我省察叫做明,能够自我克制叫做强。虞舜曾说过:‘自我谦虚的人被人尊重。’您不如遵循虞舜的主张去做,无须问我了。”商鞅说:“当初,秦国的习俗和戎狄一样,父子不分开,男女老少同居一室。如今我改变了秦国的教化,使他们男女有别,分居而住,大造宫廷城阙,把秦国营建的像鲁国、魏国一样。您看我治理秦国,与五羖大夫比,谁更有才干?”赵良说:“一千张羊皮比不上一领狐腋贵重,一千个随声附合的人比不上一个人正义直言。武王允许大臣们直言谏诤,国家就昌盛,纣王的大臣不敢讲话,因而灭亡。您如果不反对武王的做法,那么,请允许鄙人整天直言而不受责备,可以吗?”商君说:“俗话说,外表上动听的话好比是花朵,真实至诚的话如同果实,苦口相劝、听来逆耳的话是治病的良药,献媚奉承的话是疾病。您果真肯终日正义直言,那就是我治病的良药了。我将拜您为师,您为什么又拒绝和我交朋友呢!”赵良说:“那五羖大夫,是楚国偏僻的乡下人。听说秦穆公贤明,就想去当面拜见,要去却没有路费,就把自己卖给秦国人,穿着粗布短衣给人家喂牛。整整过了一年,秦穆公知道了这件事,把他从牛嘴下面提拔起来,凌驾于万人之上,秦国人没有谁不满意。他出任秦相六七年,向东讨伐过郑国,三次拥立晋国的国君,一次出兵救楚。在境内施行德化。巴国前来纳贡;施德政于诸侯,四方少数民族前来朝见。由余听到这种情形,前来敲门投奔。五羖大夫出任秦相,劳累不坐车,酷暑炎热不打伞,走遍国中,不用随从的车辆,不带武装防卫,他的功名载于史册,藏于府库,他的德行施教于后代。五羖夫死时,秦国不论男女都痛哭流涕,连小孩子也不唱歌谣,正在舂米的人也因悲哀而不发出相应的呼声。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得以见秦王,靠的是秦王宠臣景监推荐介绍,这就说不上什么名声了。身为秦国国相不为百姓造福而大规模地营建宫阙,这就说不上为国家建立功业了。惩治太子的师傅,用严刑酷法残害百姓,这是积累怨恨、聚积祸患啊。教化百姓比命令百姓更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比命令百姓更为迅速。如今您却违情背理地建立权威变更法度,这不是对百姓施行教化啊。您又在商於封地南面称君,天天用新法来逼迫秦国的贵族子弟。《诗经》上说:‘相鼠还懂得礼貌,人反而没有礼仪,人既然失去了礼仪,为什么不快快地死呢。’照这句诗看来,实在是不能恭维您了。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了,您又杀死祝欢而用墨刑惩处公孙贾。《诗经》上说:‘得到人心的振兴,失掉人心的灭亡。’这几件事,都不是得人心的呀。您一出门,后边跟着数以十计的车辆,车上都是顶盔贯甲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贴身警卫,持矛操戟的人紧靠您的车子奔随。这些防卫缺少一样,您必定不敢出门。《尚书》上说:‘凭靠施德的昌盛,凭靠武力的灭亡。’您的处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会消亡一样危险,您还打算要延年益寿吗?那为什么不把商於十五邑封地交还秦国,到偏僻荒远的地方浇园自耕,劝秦王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赡养老人,抚育孤儿,使父兄相互敬重,依功序爵,尊崇有德之士,这样才可以稍保平安。您还要贪图商於的富有,以独揽秦国的政教为荣宠,聚集百姓的怨恨,秦王一旦舍弃宾客而不能当朝,秦国所要拘捕您的人难道能少吗?您丧身的日子就象抬起足来那样迅速地到来。”但商君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
五个月之后,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班人告发商君要造反,派人去逮捕商君。商君逃跑到边境关口,想住旅店。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君,说:“商君有令,住店的人没有证件店主要连带判罪。”商君长长地叹息说:“唉呀!制定新法的遗害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离开秦国潜逃到魏。魏国人怨恨他欺骗公子卬而打败魏军,拒绝收留他。商君打算到别的国家。魏国人说:“商君,是秦国的逃犯,秦国强大逃犯跑到魏国来,不送还,不行。”于是把商君送回秦国。商君再回到秦国后,就潜逃到他的封地商邑,和他的部属发动邑中的士兵,向北攻击郑国谋求生路,秦国出兵攻打商君,把他杀死在郑国黾池。秦惠王把商君五马分尸示众,说:“不要像商鞅那样谋反!”于是就诛灭了商君全家。
太史公说:商君,他的天性就是个残忍少恩的人,考察他当初用帝王之道游说孝公,凭借着虚饰浮说,不是他自身的资质。再说凭靠着国君宠臣太监的推荐,等到被任用,就刑罚公子虔,欺骗魏将公子卬,不听赵良的规劝,足以证明商君残忍少恩了。我曾经读过商君开塞耕战的书籍,其内容和他本身的作为相类似。但最终还是在秦国落得个谋反的恶名,这是有缘故的呀!
【原文】【注解】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①,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②,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③。会座病④,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⑤,将奈社稷何⑥?”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⑦。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⑧,王色不许我⑨。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⑩,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①庶孽:旁支侧出或妾生之子。②刑名之学:战国时以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一派。主张循名责实,以推行法治,强化上下关系。刑,通“形”。指形体或事实。名,指言论或主张。③进:推荐、保举。④会:适逢,正赶上。⑤有如不可讳:倘有不测。不可讳,亦作“不讳”。死亡的婉转说法。讳,忌讳,隐瞒。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国家怎么办呢?有托付何人的意思。社稷:国家政权的代称。社,土地神。稷,谷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以代称国家。⑦嘿:同“默”。⑧言:指推举。若:你。⑨色:脸色,神情。⑩疾:快,迅速。€禽:同“擒”拘捕,捕捉。悖:荒唐,糊涂。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①,东复侵地②,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③。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④,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⑤。鞅复见孝公,益愈⑥,然而未中旨⑦。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⑧。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⑨,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⑩。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13)。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14)。”
①缪公之业:指秦穆公修德行武,开拓疆土,争霸诸侯的事业。详见卷五《秦本纪》“孝公元年令”。缪,通“穆”。②东复侵地:指原属晋国的河西地区。晋献公死去以后,流亡在外的晋公子夷吾为了争夺君位“使人请秦,求入晋”,并表示“诚得立,请割晋之河西八城与秦”。及夷吾立为晋君,“背约不与河西城”。秦穆公十四年(前646),晋乘秦饥,兴兵攻秦,结果晋惠公夷吾反被秦生擒,只好与秦盟,“献其河西地”。后来“秦以往者数易君,君臣乖乱,故晋复强”,把原先割让给秦国的河西之地,又重新夺回。见卷五《秦本纪》,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③让:责备。④说:规劝,劝说。帝道:相传为尧舜等五帝治理国家的方法。⑤这一句的意思是景监再向孝公请求召见公孙鞅。⑥益愈:反复前日之论,稍加修正。由帝道渐入王道。⑦未中旨:未能与孝公的心意相合。⑧王道:即三王之道。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之道。⑨霸道:即五霸之道。指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的齐桓、晋文之道。五霸,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秦穆公、晋文公、齐桓公、宋襄公、楚庄王。他们多凭借武力威势治理国家,开拓疆土。⑩厀之前于席:身上跪在席子上向前膝行。厀,通“膝”。古人席地而坐,膝盖挨着席子。€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邑邑:同“悒悒”。郁闷不乐。(13)说:同“悦”。愉快,喜悦。(14)比德:比量德行。
孝公既用卫鞅①,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②,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③;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④。愚者暗于成事⑤,知者见于未萌⑥。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⑦。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⑧;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⑨,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⑩,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13);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14)。”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15)。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16)。”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①卫鞅:商鞅为卫国人,故称。下句“恐天下议己”,是说孝公欲从商鞅之言而变法,可是又怕天下议论他,不是说商鞅“恐天下议己”。②疑:犹豫不定。③以上二句的意思是说,超出常人的人本来要被世俗非难的。④敖:通“謷”。嘲笑。《商君书》或作“骜”,或作“訾”。“骜”通“訾”。“訾”,毁谤。⑤暗:不清楚,不明白。⑥知:通“智”。未萌:未发露、察觉。⑦虑:事先谋划、创始。⑧法:效法。故:指成法。⑨易民:改变民风民俗。⑩缘:依照,沿袭。€王:成王,统一天下。五伯:即五霸。(13)制:被制约。(14)不肖:不成材,没出息。(15)器:指古代标志名位、爵号的器物。(16)多:推重,赞扬。
令民为什伍①,而相牧司连坐②。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③,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④;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⑤,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⑥。事末利及怠而贫者⑦,举以为收孥⑧。宗室非有军功论⑨,不得为属籍⑩。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①什伍:户籍编制,十家为什,五家为伍。②牧司:检举,监督。连坐:一人犯法,其他人连带治罪。坐,因犯……罪。③分异:分家另过。这是为繁殖人口,发展生产。④率:标准。⑤僇力:即“戮力”。尽力,致力于。⑥复其身:免其本身劳役或赋税。复,免除。⑦事末利:从事工商业。末,非根本,不重要的事物。古代以农业为本,以工商业为末。⑧收孥:拘挚本人妻子,没收为官奴婢。孥,奴婢。⑨宗室:此指王族。⑩属籍:家族的名册,谱牒。€差次:等级次序。差,等。分别等级。名:占有。芬华:比喻显荣。即显赫荣耀。
令既具①,未布②,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③,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④,以明不期。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年⑤,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⑥。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黔其师公孙贾⑦。明日,秦人皆趋令⑧。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⑨,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⑩,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13),诸侯毕贺。
①具:准备就绪。②布:颁布,公布。③国都市南门:指都城后边市场南门。古代国都建制:前朝,后市,左祖、右社。④辄:就。金:古代货币单位。⑤期年:一整年。⑥法:处罚、治罪。⑦黥:即墨刑。用刀在面额上刺字,再涂以墨。⑧趋令:遵照新法执行。⑨乱化:扰乱教化。⑩冀阙:古代宫庭外公布法令的门阙。冀,记。出列教令,当记于门阙。(11)阡陌:纵横交错的田塍。南北叫阡,东西称陌。封:聚土作为标志。疆:划定疆界。(12)劓:古代割掉鼻子的刑罚。(13)致胙:天子把祭祀用的肉赐给诸侯,表示荣宠的特殊礼遇。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宠涓①。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②,都安邑③,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④。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⑤。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⑥,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⑦,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⑧,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⑨:“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⑩,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①见卷五《秦本纪》、卷四十四《魏世家》、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②领阨:山岭险要处。领,通“岭”。阨,通“隘”,狭隘,险要。③都安邑:建都安邑,亦即以安邑为都城。④界河:以黄河为界。⑤病:与上句“利”对举。⑥畔:通“叛”。⑦乡:同“向”。⑧相距:两军接近,尚未交战。距,通“拒”,抵御。⑨遗:致送,赠予。书:信。⑩数:屡次、频繁。€三家分晋以后,河西之地属魏。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①。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②。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③,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④,内视之谓明⑤,自胜之谓强⑥。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⑦。’君不若道虞舜之道⑧,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⑨?”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⑩;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13)。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14),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15),至言实也(16),苦言药也(17),甘言疾也(18)。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19),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20),被褐食牛(21)。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22),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23),三置晋国之君(24),一救荆国之祸(25)。发教封内(26),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27)。由余闻之(28),款关请见(29)。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30)。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31),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32),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33)。今君又左建外易(34),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35),日绳秦之贵公子(36)。《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37),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38)。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39)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40),持矛而操阘戟者旁车而趋(41)。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42)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43),劝秦王显岩穴之士(44),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45),秦国之所以收君者(46),岂其微哉(47)?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①怨望:怨恨。望,埋怨责备。②从孟兰皋:经由孟兰皋的介绍。③戴者:指善于治理政事而受到百姓爱戴的人。④反听:能够接受别人的意见。⑤内视:自我省察。⑥自胜:自我克制。⑦自卑:谦虚,卑下自守。尚:尊重。⑧前一“道”为遵循。后一道为主张、道理。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我和五羖大夫比,谁更贤能。孰与,用于比较,与……比,哪个……。五羖(gǔ,股)大夫:即秦名相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晋灭虞,被晋所俘虏,随秦穆公夫人即晋公子夷吾的姐姐随嫁到秦,后逃离秦国,在宛地被楚人捉获。穆公闻其贤,就用五张黑色的公羊皮把他赎回,与谈三日,穆公大悦,“授之国政”。这与下文赵良所云颇不同。见卷五《秦世家》参见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原文“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段关于百里奚的注文。⑩掖:同“腋”。胳肢窝。€诺诺:答应之声,有顺从、附合的意思。谔谔:直言的样子。(13)这两句的意思是,武王让大臣们直言谏诤,国家就昌盛;纣王的大臣们不敢提意见,因而灭亡。墨墨:通“默默”。不言,无声息。(14)诛:责怪。(15)貌言华:表面上动听而实际虚浮的话。(16)至言:真实的话。(17)苦言:逆耳的话。(18)甘言:献媚奉承的话。(19)事:师事。(20)粥(yù,育):通“鬻”。卖。(21)被:同“披”。穿。食:给……吃。(22)加:凌驾。百姓:指贵族。(23)东伐郑:据《左传》载,鲁僖公三十二年,驻军于郑而代郑设防的秦国大夫杞子派人送回信息,说郑国让他负责掌管北门的锁钥,如果秘密派军前来,郑国就可以得到了。于是,秦穆公召五羖大夫百里奚之子孟明等三人东袭郑。其事在三十三年。及至孟明等到了滑国,发现郑国已有所防备,怕“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就灭滑而还。按这次秦“东伐郑”,《左传》不及百里奚本人事,只载当初被百里奚推荐的蹇叔曾谏穆公不要“劳师以袭远”。卷五《秦本纪》述及百里奚与蹇叔哭送出师事,卷三十九《晋世家》、卷四十二《郑世家》则未及其事。(24)三置晋国之君:卷五《秦本纪》载,秦穆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去世,发生里克之乱,流亡在梁的晋公子夷吾“使人请秦,求入晋”,“穆公许之,使百里奚将兵送夷吾归国为君,是为晋惠公。秦穆公二十三年,在秦国做人质的晋公子圉听说晋君病,怕晋君去世以后他仍被留在秦国,而晋“更立他子”为君,于是逃离秦国归晋。转年,秦穆公二十三年,晋惠公去世(《春秋》在明年,《左传》在是年)子圉立为晋君,后谥为怀公。秦怨恨圉逃跑归国,于是迎送当时流亡在楚的另一位晋公子重耳归国为君,是为晋文公,此秦穆公二十四年(前636)事。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25)一救荆国之祸:当指晋楚城濮之战。据《左传》载,鲁僖公二十七年(是年亦秦穆公二十七年,即前633年)冬,楚成王与陈、蔡、郑等国围宋,宋派人到晋国告急。转年春二月,晋用先轸谋与秦、齐结成抗楚联盟,秦穆公派其子甯(nìng,佞)率师参战。夏四月晋、宋、齐、秦抗楚盟军大败楚师于城濮,从而保卫了宋国,制止了楚国的北侵。荆国,即楚国。救荆国之祸,即救楚伐宋之祸。参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又《索隐》谓救荆国之祸“朝周是也”。此说也不无根据,盖此战结束以后,晋文公、齐孝公、宋成公、蔡庄公等盟践,以尊周室。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按晋城濮之战大败楚师,似与百里奚相秦并无多大关系,此战主要是晋和晋名将先轸在起作用。又,由初置晋国之君的秦穆公九年中经“一救荆国之祸”的秦穆公二十八年,到“东伐郑”的秦穆公三十三年,其间有二十四年之久,与上文“相秦六七年”不合。又,梁玉绳《史记志疑》云:“奚之为相,未知的在秦穆公何年。”卷五《秦本纪》载:秦穆公“以五羖羊皮”赎百里奚入秦,是其五年事(前655),穆公与“语三日”,大悦,于是“授之国政”。据此,百里奚相秦,大概就在是年吧。当时百里奚“年已七十余”。由“年已七十余”而“授之国政”的秦穆公五年到“东伐郑”的秦穆公二十三年,则百里奚当已近百岁,甚或已逾百岁。所以,判断赵良的话是否合于史实,太史公的记述是否确凿,百里奚的年龄因素是不容忽视的。(26)发教:施行德化。封内:境内。(27)八戎:泛指诸戎部族及其国家。(28)由余闻之:卷五《秦本纪》载,由余的先人原系晋人,所以,他会说晋国话。我王“闻穆公贤,故使由余观秦”。后由余降秦,“穆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上句“八戎来服”,盖指此。(29)款关:叩关,即入关求见。款,叩,敲。(30)相杵:捣米时发出相应的呼声。(31)嬖:宠爱,宠幸。主:荐主,保举的人。(32)骏刑:严峻的刑罚。骏,通“峻”。(33)以上二句的意思是说,教化百姓比命令更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边的行为比命令更迅速。(34)左建外易:违情背理地建立权威,改变法制。左,失正。外,失中。(35)南面:古代君王坐北朝南。寡人,君之谦称。指商鞅被封商於之地,号商君。(36)绳:约束,纠正。引申为逼迫。(37)以上四句诗出自《诗经·鄘风·相鼠》第三章。遄,快,迅速。(38)为寿:敬酒,致礼。此引申为褒扬,恭维。(39)以上二句诗,《诗经》未载。可能是逸诗。(40)骈胁:肌肉壮健,不显胁骨。骖乘:乘车时居于右者,即陪乘。多指警卫人员。(41)阘(xī,希):长戟。旁:同“傍”。依傍,靠近。(42)《书》曰二句;《尚书》里没有。《索隐》谓此是《周书》之言,孔子所删之余。(43)鄙:边邑。此指偏远僻静的地方。(44)显:显扬。引申为重用。岩穴之士:隐居山林的贤能之士。(45)捐宾客:舍弃宾客。这是对死亡的委婉说法。(46)收:逮捕,拘压。(47)微:少。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①。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②,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③。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④!”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⑤。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⑥。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⑦。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⑧,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①舍:住。后一“舍”为旅店。②客人:旅店主人。③舍人:住店的人。验:凭证。路引一类的身份证件。坐之:即店主人与住店的人一起判罪。④敝:通“弊”。弊病,害处。⑤内:同“纳”。交纳。⑥徒属:封邑中的部属。⑦卷十五《六国年表》谓商君死彤地。⑧车裂:古代酷刑,以车撕裂人体。俗叫五马分尸。徇:示众。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①。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②,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③。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④!
①天资:天性。刻薄:残忍少恩。②迹:考察,追究。干:求取,这里是游说的意思。③发明:证明,说明。④有以:有缘故,有因由。
苏秦列传第九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在这篇列传中,以苏秦为传主,兼及苏氏兄弟苏代和苏厉。苏秦始以连横游说秦惠王,失败,转而以合纵游说六国。整一年,歃血于洹水之上,功成名就,佩带六国相印,煊赫一时,为纵横家杰出的代表人物。继而奔齐,为燕昭王反间,车裂而死。
苏秦游说六国,以赵为主,以合纵相亲为目的。针对不同对象,顺应其心意,指陈其利害,或激或励,或羞或诱,成竹在胸,使六国合纵缔约,使秦人闭函谷关达十五年,足见其胸中韬略和研习《阴符》之功效。
苏秦的说辞,汪洋恣肆,犀利流畅,气势磅礴,大有一发不可收束之势,形成他独特而雄辩的说辞风格。其说辞或夸张、或描写、或排比、或比喻,有时形象对比,有时引经据典,有时渲染气氛,有时动之以情,有时说之以理,不仅使读者感到苏秦具有独抵华屋之下,一揽群小的气度,而且从太史公的语言艺术中感到美的享受。说六国处,笔不涉同,辞有异彩,一处一样文法,一处一种情貌,如行山阴道上,使人美不暇接。在涛涛滚滚的说辞之中,间或插入曲折动人的小故事,娓娓道来,相应成趣。既能深入浅出,以彼喻此成为说辞的有机部分,说明深刻的道理,又使文章层峦叠障之中突见一马平川;急风骤雨过后,又是绚丽多彩的艳阳天气。文章的节奏也于急骤之中见疏缓,跌宕之中见起伏,诚乃掀天揭地的大文章!
有的段落简直是小说笔法。如苏秦出游,大困而归,家人的讽刺、羞辱,苏秦的惭愧自伤,以及发奋自励,伏读《阴符》以及对其兄嫂前倨后恭的描写,都是着眼于典型形象的塑造。通过塑造出的典型形象,让我们去把握当时社会的炎凉世态和这部分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苏秦说:“……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前后映照,把苏秦追名逐利到衣锦还乡心态、自矜自夸神情,都表现在字里行间了。
当然,苏氏为达目的,皆以权变之术游说诸国,其说辞多有夸诞、粉饰不实之词,从史学研究的角度,还是应该注意的。
【译文】
苏秦是东周雒阳人,他曾向东到齐国拜师求学,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
外出游历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狼狈地回到家里。兄嫂、弟妹、妻妾都私下讥笑他,说:“周国人的习俗,人们都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为事业。如今您丢掉本行而去干耍嘴皮子的事,穷困潦倒,不也应该嘛!”苏秦听了这些话,暗自惭愧、伤感,就闭门不出,把自己的藏书全部阅读了一遍。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找到一本周书《阴符》,伏案而钻研它。下了一整年的功夫,悉求真缔,找到与国君相合的门道,激动地说:“就凭这些足可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他求见并游说周显王。可是显王周围的臣子一向了解苏秦的为人,都瞧不起他,因而周显王也不信任他。
于是,他向西到了秦国。秦孝公已经死了。就游说惠王说:“秦是个四面山关险固的国家,为群山所环抱,渭水如带横流,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这真是个险要、肥沃、丰饶的天然府库啊。凭着秦国众多的百姓,训练有素的士兵,足以用来吞并天下,建立帝业而统治四方。”秦惠王说:“鸟儿的羽毛还没长丰满,不可能凌空飞翔;国家的政教还没有正轨,不可能兼并天下。”秦国刚刚处死商鞅,讳恨游说的人,因而不任用苏秦。
于是,他向东到了赵国。赵肃侯让自己的弟弟赵成出任国相,封号叫奉阳君。奉阳君不喜欢苏秦。
苏秦又去燕国游说,等了一年多才有机会拜见燕王。他劝燕文侯说:“燕国东边有朝鲜、辽东,北边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滹沱、易水,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六百辆,战马六千匹,储存的粮食足够用好几年。南有碣石、雁门的肥沃土地,北有红枣和板栗的收益,百姓即使不耕作,光是这红枣、板栗的收获也足够富裕的了。这就是所说的天然府库啊!
“能够安居乐业,没有战事,看不到军队覆灭、将领被杀的情景,没有谁比得上燕国。大王知道原因吗?燕国不被敌人侵犯的原因,是因为赵国在燕国的南面遮蔽着。秦国和赵国发动五次战争,秦国胜了两次而赵国胜了三次。两国相互杀伤,彼此削弱,而大王可以凭借整个燕国的势力,在后边牵制着他们,这就是燕国不受敌人侵犯的原因。况且秦国要攻打燕国,就要穿越云中和九原,穿过代郡和上谷,远离几千里,即使攻克了燕国的城池,秦国也考虑到没法守住它。秦国不能侵害燕的道理很明显了。如今赵国要攻打燕国,只要发出号令,不到十天,几十万大军就会挺进到东桓驻扎了,再渡过滹沱,涉过易水,用不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到燕国的都城了。所以说秦国攻打燕国,是在千里以外打仗;赵国攻打燕国,是在百里以内作战。不忧虑百里以内的祸患而重视千里以外的敌人,再没有比这更错误的策略了。因此希望大王与赵国合纵相亲,把各国联成一体,那么燕国一定不会有 所忧虑了。”
文侯说:“您说的当然不错,可是我的国家弱小,西边又紧靠着强大的赵国,南边接近齐周,齐、赵都是强国啊。您一定要用合纵相亲的办法使燕国安全无事,我愿倾国相从。”
于是就赞助苏秦车马钱财到赵国。奉阳君已经死了,就趁机劝赵肃侯说:“天下的卿相臣子一直到穿粗衣的读书人,都仰慕您这贤明的国君施行仁义,都希望能在您面前听从教诲,陈述忠言,为时很久了。虽然如此,然而奉阳君妒嫉人才而您又不理政事,因此宾客和游说之士没有谁敢在您面前畅所欲言。如今奉阳君已经撒手人寰,您又可以和士民百姓亲近了,所以我才敢于向您陈述愚见。
“我私下为您考虑,没有比百姓生活的安宁,国家太平,并且无须让人民卷入战争中去更重要的了。使人民安定的根本,在于选择邦交,邦交选择得当,人民就安定;邦交选择不得当,人民就终身不安定。请允许我分析赵国的外患:假如赵国与齐、秦两国为敌,那么人民就得不到安宁,如果依靠秦国攻打齐国,人民也不会得到安宁,假如依靠齐国攻打秦国,人民还是得不到安宁。所以想要计算别国的国君,攻打别人的国家,常常苦于公开声明断绝跟别国的外交关系,希望您小心谨慎,不要轻易把这话说出来。请让我为您分析这种黑白、阴阳极其分明的利害得失吧。您果真能听我的忠告,燕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毡裘狗马的土地,齐国一定会献出盛产鱼盐的海湾,楚国一定会献出盛产桔柚的园林,韩、卫、中山都可以相应地献出供您汤沐的费用,而您的亲戚和父兄都可以裂士封侯了。获得割地、享受权利,正是春秋五霸不惜全军覆没、将领被俘的代价去追求的;使贵戚封侯,正是商汤、武王所以要起兵并采用流放甚至冒着弑君的罪名去争取的原因。如今我让您安然就座,就可以轻易地获得这两种好处,这就是我希望于您的。
“现在如果大王和秦国友好,那么秦国一定要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韩国、魏国;如果和齐国友好,那么齐国一定会利用这种优势去削弱楚国、魏国。魏国衰弱了就要割地河外,韩国衰弱了就要献出宜阳。宜阳一旦献纳秦国,上郡就要陷入绝境,割让了河外就会切断上郡的交通。楚国要衰弱了,您就孤立无援。这三个方面您不能不仔细地考虑啊。
“秦国攻下轵道,韩国的南阳就危在旦夕,秦国要强夺南阳,包围周都,那么赵国就要拿起武器自卫;假如秦国占据了卫地,攻取了卷城,那么齐国一定会向秦国俯首称臣。秦国的欲望既然已经在山东得逞,就一定会发兵向赵国进犯。假如秦军渡过黄河,越过漳水,占据番吾,那么,秦、赵两国的军队一定要在邯郸城下作战了。这就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正当这时,山东境内所建立的国家没有比赵国强大的。赵国区域纵横两千多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可支用好几年。西有常山,南有漳水,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本来就是个弱小的国家,不值得害怕。天下间,秦国最忌恨的莫过于赵国。然而秦国为什么不敢发兵攻打赵国呢?是害怕韩国和魏国在后边暗算它。既然如此,那么韩、魏可算是赵国南边的屏障了。秦国要是攻打韩、魏,就没有什么名山大川的阻挡,象蚕吃桑叶似的逐渐地侵占,直到逼近两国的国都为止。韩、魏不能抵挡秦国,必然会向秦国臣服。秦国解除了韩、魏暗算的顾虑,那么战祸必然会临到赵国了。这也是我替你忧虑的原因啊。
“我听说当初唐尧没有分到过三百亩的赏赐,虞舜也没有得到过一尺的封地,却能拥有整个天下;禹夏聚集的民众不够百人,却能在诸侯中称王;商汤、周武的卿士不足三千,战车不足三百辆,士兵不足三万,却能成为天子:他们确实掌握了夺取天下的策略。所以,一个贤明的君主,对外要能预料敌国的强弱,对内要能估计士兵们素质的优劣,这样用不着等到双方军队接触,胜败存亡的关键所在早就了然于胸了。怎么会被众人的议论所蒙蔽,而昏昧不清地决断国家大事呢?
“我私下考察过天下的地图,各诸侯国的土地五倍于秦国,估计各诸侯国的士兵十倍于秦国,假如六国结成一个整体,同心协力,向西攻打秦国,秦国一定会被打败。如今反而向西侍奉秦国,向秦国称臣。打败别人和被别人打败,让别人向自己称臣和自己向别人称臣,难道是可以同日而语的么!
“凡主张连衡政策的人,都想把各诸侯国的土地割让给秦国。秦国的霸业成功,他们就可把楼台亭榭建得高大,把宫室建得华美,欣赏着竽瑟演奏的音乐,前有楼台、宫阙,高敞华美的车子;后有窈窕艳丽的美女,至于各国遭受秦国的祸害,他们就不去分担忧愁了。所以那些主张连衡的人凭借秦国的权势日夜不停地威胁诸侯各国,谋求割让土地,因此,希望大王能仔细地考虑啊。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决断疑虑,排斥谗言,摒弃流言蜚语的途径,堵塞结党营私的门路,所以我才有机会在您面前陈述使国君尊崇,使土地扩展,使军队强大的计策。我私下为大王考虑,不如使韩、魏、齐、楚、燕、赵结成一个相亲的整体,对抗秦国。让天下的将相在洹水之上聚会,相互沟通故有的嫌隙,杀白马歃血盟誓,彼此约定说:‘假如秦国攻打楚国,那么齐、魏就分别派出精锐部队帮助楚国,韩国就切断秦国的运粮要道,赵军就南渡河漳支援,燕军就固守常山以北。假如秦国攻打韩国、魏国,那么楚军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齐国就派出精锐部队去帮助韩、魏。赵军就渡过河漳支援,燕国就固守云中地带。假如秦国攻打齐国,那么楚国就切断秦国的后援,韩国固守城皋,魏国堵塞秦国的要道,赵国的军队就渡河漳挺进博关支援,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去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燕国,那么,赵国固守常山,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齐军渡过渤海,韩、魏同时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秦国攻打赵国,那么韩国的部队驻扎宜阳,楚国的部队驻扎武关,魏国的部队驻扎河外,齐国的部队渡过清河,燕国派出精锐部队协同作战。假如有的诸侯不照盟约办事,便用其他五国的军队共同讨伐他。’假如六国相亲结成一体共同抵抗秦国,那么秦国一定不敢从函谷关出兵侵犯山东六国了。这样,您霸主的事业就成功了。”
赵王说:“我还年轻,即位时间又短,不曾听到过使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如今您有意使天下得以生存,使各诸侯国得以安定,我愿诚恳地倾国相从。”于是装饰车子一百辆,载上黄金一千镒,白璧一百双,绸缎一千匹,用来游说各诸侯国加盟。
这时,周天子把祭祀文王、武王用过的肉赐给秦惠王。惠王派犀首攻打魏国,生擒了魏将龙贾,攻克了魏国的雕阴,并打算挥师向东挺进。苏秦恐怕秦国的部队打到赵国来,就用计激怒了张仪,迫使他投奔秦国。
于是苏秦去游说韩宣王说:“韩国北部有坚固的巩邑、城皋,西部有宜阳、商阪的要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区域纵横九百多里,武装部队有几十万,天下的强弓硬弩都是从韩国制造出来的。像谿子弩,以及少府制造的时力、距来,射程都在六百步以外。韩国士兵脚踏连弩而射,能连续发射一百箭,中间不停止。远处的敌人,可以射穿他们胸前的铠甲,穿透胸膛,近处的敌人,可以射透他们的心脏。韩国士兵使用的剑、都是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锻冶的,这些锋利的武器都能在陆上截断牛马,水上能劈天鹅、大雁,临阵对敌能斩断坚固的铠甲、铁衣,从臂套、盾牌到系在盾牌上的丝带,没有不具备的。凭着韩国士兵的勇敢,披着坚固的铠甲,拉着强劲的硬弩,佩戴着锋利的宝剑,即使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凭着韩国兵力的强劲和大王的贤明,却向西侍奉秦国,拱手而臣服,使国家蒙受耻辱而被天下人耻笑,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啊。
“如果大王去侍奉秦国,秦国必定会向您索取宜阳、成皋。今年把土地献给他,明年又要索取割地。给他吧,却没有土地可给,不给吧,那么就会丢掉以前割地求好的功效而遭受后患。况且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国贪婪的索取是没有止境的,拿有限的土地,去换取无止境的索取,这就叫做拿钱购买怨恨,纠结灾祸。不用打仗,而土地就被割去了。我听说过一句俗话:‘宁做鸡的嘴,不做牛的肛门。’现在,如果向西拱手臣服,和做牛的肛门有什么不同呢?凭着大王的贤明,又拥有韩国强大的军队,却蒙受做牛后的丑名,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啊。”
这时韩王突然变了脸色,捋起袖子,愤怒地瞪大眼睛,手按宝剑,仰望天空长长地叹息说:“我虽然没有出息,也决不能去侍奉秦国。现在您既然转告了赵王的指教,我愿意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苏秦又游说魏襄王说:“大王的国土,南边有鸿沟、陈地、汝南、许地、郾地、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边有淮河、颍河、煮枣、无胥,西边有长城为界,北边有河外、卷地、衍地、酸枣,国土纵横千里。地方名义上虽然狭小,但是田间到处盖满房屋,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口稠密,车马众多,日夜行驰,络绎不绝,轰轰隆隆,好象有三军人马的声势。我私下估量大王的国势和楚国不相上下。可是那些主张连衡的人诱惑您侍奉秦国,伙同像虎狼一样凶恶的秦国侵扰整个天下,一旦魏国遭受秦国的危害,谁都不会顾及您的灾祸。依仗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在内部劫持别国的君主,一切罪恶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魏,是天下强大的国家;王,是天下贤明的国君。现在您竟然有意向西面奉事秦国,自称是秦国东方的属国,为秦国建筑离宫,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式样,春秋季节给秦国纳贡助祭,我私下为大王感到羞耻。
“我听说越王勾践仅用三千疲惫的士兵作战,就在干遂活捉了吴王夫差;周武王只用了三千士兵,三百辆蒙着皮革的战车,在牧野制服了商纣:难道他们是靠着兵多将广吗?实在是因为充分发挥出他们的威力。现在,我私下听说大王的军事力量,精锐部队二十万,裹着青色头巾的部队二十万,能冲锋陷阵的部队二十万,勤杂兵十万,战车六百辆,战马五千匹。这些实力超过越王勾践和周武王很远了,可是,如今您却听信群臣的建议,想以臣子的身份服事秦国。如果奉事秦国,必然要割让土地来表示自己的忠诚,因此,还没动用军队,国家却已亏损了。凡是群臣中妄言服事秦国的,都是奸妄之人,而不是忠臣。他们作为君主的臣子,却想割让自己国君的土地,以求得与秦国的友谊,偷取一时的功效而不顾后果,破坏国家的利益而成就私人的好处,对外凭借着强秦的势力,从内部劫持自己的国君,以达到割让土地的目的,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周书》上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要不及时去掉它,到处滋长延伸了怎么办呢?细微嫩枝不及时砍掉它,等到长的粗壮了,就得用斧头了。’事前不考虑成熟,事后将有灾祸临头,那时对它将怎么办呢?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六国联合相亲,专心合力,一个意志,就一定没有强秦侵害的祸患了。所以敝国的赵王派我来献上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赖大王的指示号召大家了。”
魏王说:“我没有出息,从没听说过如此贤明的指教,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接着,苏秦又向东方游说齐宣王,说:“齐国南面有泰山,东面有瑯邪山,西面有清河,北面有渤海,这可说是四面都有天险的国家了。齐国的土地纵横两千余里,武装部队几十万人,粮食堆积得象山丘一样高大。三军精良,联合起五家的兵卒,进攻如同锋芒之刀刃、良弓之矢那样勇猛捷速,打起仗来好象雷霆震怒一样猛烈,撤退好象风雨一样快地消散。自有战役以来,从未征调过泰山以南的军队,也不曾渡过清河,涉过渤海去征调这二部的士兵。光是临淄就有居民七万户,我私下估计,每户不少于三个男子,三七二十一万,用不着征集远处县邑的兵源,光是临淄的士兵本来就够二十一万了。临淄富有而殷实,这里的居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下棋踢球的。临淄的街道上车子拥挤得车轴互相撞击,人多得肩膀相互磨擦,把衣襟连接起来,可以形成围幔,举起衣袖,可以成为遮幕,大家挥洒的汗水,就象下雨一样,家家殷实,人人富足,志向高远,意志飞扬。凭借着大王的贤明和齐国的强盛,天下没有那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如今您却要向西去奉事秦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羞耻。
“况且韩、魏之所以非常畏惧秦国,是因为他们和秦国的边界相接壤,假如双方派出军队交战,不出十天,胜败存亡的局势就决定了。如果韩、魏战胜了秦国,那么自己的兵力要损失一半,四面的国境无法保卫;如果作战不能取胜,那么国家接着就陷入危亡的境地。这就是韩、魏把和秦国作战看得那么重要,而很轻易地想要向秦国臣服的原因。现在,秦国攻打齐国的情况就不同了,秦国背靠着韩、魏的土地,要经过卫国阳晋的要道,穿过齐国亢父的险塞,战车不能并驶,战马不能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在险要之处,就是有一千人也不敢通过,即使秦国军队想要深入,就像狼一样疑虑重重,时常回顾,生怕韩、魏在后面暗算它。所以它虚张声势,恐吓威胁。它虽然骄横矜夸却不敢冒险进攻,那么秦国不能危害齐国的形势也就相当明了啦。
“不能深刻地估计到秦国根本对齐国无可奈何的实情,却想要向西而奉事秦国,这是群臣们策略上的错误。现在,齐国还没有向秦国臣服的丑名却有强大的国家实力,所以我希望大王稍微留心考虑一下,以便决定对策。”
齐王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居住在偏僻遥远、紧靠大海、道路绝尽、地处东境的国家,从未听到过您高明的教诲。如今您奉赵王的使命来指教我,我将严肃地率领全国民众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苏秦又向西南去游说楚威王,说:“楚国,是天下强大的国家;大王,是天下贤明的国王。楚国西边有黔中、巫郡,东边有夏州、海阳,南边有洞庭、苍梧,北边有径塞、郇阳,土地纵横五千多里,武装部队一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存粮足够支用十年。这是建立霸业的资本啊。凭借着楚国的强大和大王的贤明,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如今您却想向西侍奉秦国,那么,天下就再没有哪个诸侯不向西面拜服在秦国的章台宫下了。
“秦国最大的忧患没有比得上楚国的,楚国强大,那么秦国就会弱小;秦国强大,那么楚国就会弱小。从这种情势判断,两国不能同时并存。所以,我劝大王策划,不如合纵相亲,来孤立秦国。如果大王不采纳合纵政策,秦国一定会出动两支军队,一支从武关出击,一支直下黔中,那么鄢郢的局势就动摇了。
“我听说在未发生动乱之前,就应该治理它,在祸患没有降临之前,就要采取行动。要等到祸患临头,再去忧虑它,那就来不及了。所以希望大王能早作仔细的打算。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建议,我能山东使各国向您奉献四时的礼物,接受你英明的指教,把国家委托给您,奉献宗庙请您保护,训练士兵,磨砺兵器,听任大王的指挥。大王果真能采纳我这不成熟的计策,那么,韩、魏、齐、燕、赵、卫等国动听的音乐和美丽的女子,一定会充满您的后宫。燕国、代地所产的骆驼、良马一定会充满您的畜圈。所以,合纵成功了,楚国就能称王。连衡成功了,秦国就能称帝。如今您要放弃称王称霸的功业,蒙受侍奉别人的丑名,我私下认为大王这种做法不可取。
“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还有吞并天下的野心。秦国也是天下各诸侯的共同仇敌。凡主张连衡的人都想分割各诸侯的土地奉献给秦国,这就叫做供养仇人和敬奉仇敌啊。做为人家的臣子,却要分割自己国君的土地,用来和如狼似虎的强秦相交往,侵扰天下,而自己的国家突然遭受秦国的侵害,他们却不顾及这些灾祸。对外依仗着强秦的威势,用来在内部劫持自己的君主,索取割地,是最大的叛逆,最大的不忠,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罪过了。所以,合纵相亲,各诸侯就会割让土地奉事楚国,连衡成功,楚国就要割让土地奉事秦国,这两种策略相差太远了,这二者,大王要处于哪一方的立场呢?所以敝国赵王派我来奉献这不成熟的策略,奉上详明的公约,全靠大王晓喻众人了。”
楚王说:“我国西边和秦国接壤,秦国有夺取巴、蜀并吞汉中的野心。秦,是虎狼一样凶恶的国家,是不可以亲近的。韩、魏经常遭受秦国侵害的威胁,不可以和他们作深入地策划。假如和他们深入地策划,恐怕有叛逆的人泄露给秦国,以致计划还没施行,而国家就面临危险了。我自己估计,拿楚国对抗秦国,不一定取得胜利;在朝廷内和群臣谋划,他们又不可信赖。我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香甜,心神恍恍惚惚,好像挂在空中的旗子,始终没有个着落。现在您打算使天下统一,团结诸侯,使处于危境的国家保存下来,我愿意恭恭敬敬地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听从您的安排。”
于是,六国合纵成功,同心协力了。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担任了六国的国相。
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中经过洛阳,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各诸侯派来送行的使者很多,气派比得上帝王。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迎接慰劳。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不敢抬头看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服侍他用饭。苏秦笑着对嫂子说:“你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傲慢,现在却对我这么恭顺呢?”他的嫂子赶紧伏俯在地上,弯曲着身子,匍匐到他面前,脸贴着地面请罪说:“因为我看到小叔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苏秦感慨地叹息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洛阳近郊有二顷良田,如今,我难道还佩带得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当时他就散发了千金,赏赐给亲戚朋友。当初,苏秦到燕国去,向人家借过一百钱做路费,现在富贵了,就拿出一百金(一百万钱)偿还那个人。并且报答了以前所有对他有恩德的人。他的随从人员中,唯独有一个人没得到报偿,就上前去自己申说。苏秦说:“我不是忘了您,当初您跟我到燕国去,在易水边上,您再三要离开我,那时正当我困窘不堪,所以我深深地责怪您,所以把您放在最后,您现在也可以得到赏赐了。”
苏秦约定六国联盟之后,回到赵国,赵肃侯封他为武安君,于是,苏秦把合纵盟约送交秦国。从此秦国不敢窥伺函谷关以外的国家,长达十五年之久。
后来秦国派使臣犀首欺骗齐国和魏国,和它们联合起来攻打赵国,打算破坏合纵联盟。齐、魏攻打赵国,赵王就责备苏秦。苏秦害怕,请求出使燕国,一定要向齐国报复。苏秦离开赵国以后,合纵盟约便瓦解了。
秦惠王把他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做妻子。这一年,燕文侯去世,太子即位,这就是燕易王。易王刚刚登位,齐宣王趁着燕国发丧之机,攻打燕国,一连攻克了十座城池。易王对苏秦说:“从前先生到燕国来,先王资助您去见赵王,于是才约定六国合纵。如今齐国首先进攻赵国,接着又打到燕国,因为先生的缘故被天下人耻笑,先生能替燕国收复侵占的国土吗?”苏秦感到非常惭愧,说:“请让我替大王把失地收回来。”
苏秦见到齐王,拜了两拜,弯下腰去,向齐王表示庆贺;仰起头来,又向齐王表示哀悼。齐王说:“为什么庆贺和哀悼相继这么快呢?”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宁愿饥饿而不吃乌头这种有毒植物的原因,是因为它越是能填满肚子就和饿死的灾祸越是没有区别啊。现在,燕国虽然弱小,但燕王却是秦王的小女婿。大王占了他十座城池的便宜却长久地和强秦结成仇怨。如今,使弱小的燕国像大雁一样相继飞行,强大的秦国跟在它的后面做掩护,从而招致天下的精锐部队攻击你,这和吃乌头是相类似的啊。”齐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凄怆而严肃,说:“既然如此,那怎么办呢?”苏秦说:“我听说古代善于处理事情的人,能够把灾祸转化为吉祥,通过失败变为成功。大王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立即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燕国白白地收回十城,一定很高兴。秦王知道因为他的关系而归还燕国的十城,也一定很高兴。这就叫做放弃仇恨而得到牢不可破的友谊。燕国、秦国都来奉事齐国,那么大王对天下发出的号令,没有敢不听的。这就等于用虚夸不实地依附秦国,实际上却以十城的代价取得天下,这是称霸天下的功业啊。”齐王说:“好”。于是就归还了燕国的十座城池。
有毁谤苏秦的人说:“苏秦是个左右摇摆、出卖国家、反复无常的臣子,将要引起乱子。”苏秦生怕获罪,回到燕国,而燕王却不给他官职。苏秦求见燕王说:“我是东周一个鄙陋的人,没有一点功劳,而大王却在宗庙里授与我官职,在朝廷上以礼相待。如今,我为大王说退了齐国的军队,又收回了十座城池,应该对我越发地亲近。如今我回到燕国而大王不授与我官职,一定有人以不忠实的罪名在您面前中伤我。其实我的‘不忠实’,正是大王的福气啊。我听说忠诚信实的人,一切都为着自己的目的;奋发进取的人,一切都为着别人去努力。况且我游说齐王,也没有欺骗他啊。我把老母抛在东周,本来就不打算为自己树立忠信的名声,而决心帮助别人求得进取。现在,假如有像曾参一样孝顺,像伯夷一样廉洁,像尾生一样信实的人,让这样三种人去奉事大王,您认为怎样?”燕王回答说:“足够了。”苏秦说:“像曾参一样孝顺,为尽孝道,决不离开父母在外面过上一夜。像这样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来到弱小的燕国,侍奉处在危困中的国君呢?像伯夷一样的廉洁,坚守正义,不愿作孤竹君的继承人,不肯作周武王的臣子,不接受赐爵封侯而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下。像他这样廉洁,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到齐国干一番事业取回十座城池呢?像尾生那样城信,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幽会,女子如期没来,洪水来了也不离去,紧抱桥柱被水淹死。像这样的诚信,大王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退去齐国强大的军队呢?我正是以所谓的忠诚信实在国君面前获罪的呀。”燕王说:“你自己不忠诚信实罢了,难道还有因为忠诚信实而获罪的吗?”苏秦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作官,他的妻子和别人私通,她的丈夫快要回来时,和她私通的人就忧虑,妻子说:‘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作好了毒酒等着他呢。’过了三天,她丈夫果然到了,妻子让侍妾端着有毒的酒给他喝,侍妾想告诉他酒中有毒,又恐怕他把主母赶走;可是不告诉他吧,又恐怕她的毒酒害死了主父,于是她假装跌倒,把酒泼在地上。主父大发雷霆之怒,将她打了五十竹板。所以侍妾一跌倒而泼掉了那杯毒酒,在上保存了主父,在下保存了主母,可是自己却免不掉挨竹板子,怎么能说忠诚信实就不能获罪呢?不幸的是我的罪过跟侍妾的遭遇相类似啊!”燕王说:“先生恢复原来的官职吧。”从此燕王愈发优厚地对待他。
燕易王的母亲,是燕文侯的夫人。与苏秦私通。燕易王知道这件事,却对苏秦的待遇更加优厚。苏秦恐怕被杀,就劝说燕王:“我留在燕国,不能使燕国的地位提高,假如我在齐国,就一定能提高燕国的地位。”燕王说:“一切听任先生去做吧。”于是,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逃跑到齐国。齐宣王便任用他为客卿。
齐宣王去世,湣王继位,苏秦就劝说湣王把葬礼办得铺张隆重,用来表明自己的孝道,高高地建筑宫室,大规模地开辟园林,以表明自己得志,其实苏秦打算使齐国破败,从而有利于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哙登基做了国君。此后,齐国大夫中有许多人和苏秦争夺国君的宠信,因而派人刺杀苏秦,苏秦当时没死,带着致命的伤逃跑了。齐王派人捉拿凶手,然而没有抓到。苏秦将要死去,便对齐王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在人口集中的街市上把我五马分尸示众,就说:‘苏秦为了燕国在齐国谋乱 ’,这样做,刺杀我的凶手一定可以抓到。”当时,齐王就按照他的话做了,那个刺杀苏秦的凶手果然自动出来了,齐王因而就把他杀了。燕王听到这个消息说:“齐国为苏先生报仇,作法也太过份啦。”
苏秦死后不久,他为燕国破坏齐国的大量事实泄露出来。后来,齐国听到这些秘密,就把恼恨迁怒燕国。燕王很害怕。苏秦的弟弟叫苏代,代的弟弟叫苏厉,他们看到哥哥功成名就,遂顺心愿,也都发奋学习纵横之术。等到苏秦死了,苏代就去求见燕王,打算承袭苏秦的旧业。他对燕王说:“臣,是东周鄙陋的人。私下听说大王德行很高,鄙人很愚笨,放弃农具来求见大王。到了赵国邯郸,所看到的情况远不如我在东周听到的,我私下决定担负起为您做一番事业的志向。等到了燕国朝廷,遍观大王的臣子、下吏,才知道大王是天下最贤明的国君啊。”燕王说:“您所说的贤明的国君是什么样的呢?”苏代回答说:“我听说贤明的国君一定愿听到别人指出他的过失,而不希望只听到别人称赞他的优点,请允许让我说明大王的过失。齐国和赵国,是燕国的仇敌,楚国和魏国,是燕国的后援国家。如今,大王却去奉承仇敌而攻打能援救自己的国家,这对燕国是没有好处的。请大王自己想一想,这是策略上的失误,不把这种失误讲给您听的人,就不是忠臣。”燕王说:“齐国本来就是我的仇敌,是要讨伐的国家,只是担心国家衰弱,没有足够的力量。假如您能以燕国现有的力量讨伐齐国,那么,我愿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苏代回答说:“天下能够互相征战的国家共有七个,而燕国处于弱小的地位。单独作战不能取得胜利,然而只要有所依附,那么就没有不提高声威的。向南依附楚国,楚国的声威提高;向西依附秦国,秦国的声威提高。中部依附韩国、魏国,韩国、魏国的声威提高。假如所依附的国家声威提高了,这样也就一定能使您的声威提高啊。如今齐国的国君,年纪大而固执自信,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向南攻打楚国长达五年之久,积聚的财富也消耗尽了;西边被秦国困扰了多年,士兵们已疲惫衰败;向北和燕国人作战,以三军覆没的代价,仅仅俘虏了两名将领。然而,还要发动剩余的兵力向南攻打拥有五千辆战车的宋国,吞并十二个小诸侯国。这是他们国君的欲望,可是他们的民力已经枯竭了,怎么能够办得到呢?况且我听说过,连续打仗,百姓就疲困劳乏,战争持续太久,士兵就疲惫不堪。”燕王说:“我听说齐国据有清济、浊河可以用来固守,长城、钜防足以作为要塞,果真是这样吗?”苏代回答说:“天时不给他有利的机会,即使有清济、浊河怎么能够固守呢?百姓已经疲困劳乏,即使有长城、钜防,怎么能够成为要塞呢?况且,以前不征发济州以西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赵国的入侵,不征发漯河以北的兵力,目的是为了防备燕国的入侵。如今,济西、河北的兵力都被征发参战了,境内的防卫力量已很薄弱了。骄横的国君一定好利,亡国的臣子一定贪财。大王如果能够不因为以侄儿弟弟做为人质而感到羞耻,用宝珠、美玉、布帛去贿赂齐王的亲信,那么齐王就会友好地对待燕国,而轻率地出兵去消灭宋国,那么,这样一来,齐国就可以灭掉了。”燕王说:“我终于凭借着您而承受灭亡齐国的天命了。”燕国就派了一位公子到齐国充当人质。苏厉也借着燕国派人质的机会求见齐王。齐王怨恨苏秦,打算把苏厉囚禁起来。燕国质子替他在齐王面前请罪,随后苏厉就委身做了齐国的臣子。
燕国的宰相子之与苏代结为姻亲,子之想夺取燕国的政权,就派苏代到齐国去侍奉做人质的那位公子。齐王派遣苏代回燕国复命,燕王哙问道:“齐王可能要称霸了吧?”苏代回答说:“不可能。”燕王说:“为什么呢?”苏代回答说:“齐王不信任他的臣子。”于是,燕王专一重用子之,不久又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燕国因此大乱。齐国趁机攻打燕国,杀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拥立昭王即位,而苏代、苏厉就再不敢回到燕国来,最后都归附了齐国,齐王友好地对待他们。
苏代经过魏国,魏国替燕国拘捕了苏代。齐王派人去对魏王说:“齐国想要把宋地分封给秦王的弟弟泾阳君,秦王一定不肯接受。秦王并不是不愿齐国的协助而夺取宋国的土地,而是他不相信齐王和苏先生。如今齐国和魏国矛盾已经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那么齐国就不会去欺骗秦国。秦国也会相信齐国,齐、秦联合起来,泾阳君就会得到宋国的土地,这就不是一件有利于魏国的事了。所以大王不如让苏先生东归齐国,秦王一定会怀疑齐王,而又不相信苏先生了。齐、秦不能联合,天下的局势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攻打齐国的形势就形成了。”于是魏国释放了苏代,苏代到了宋国,宋王友好地对待他。
齐国攻打宋国,宋国危急,苏代就写了一封信致送燕昭王,说:
燕国是列入万乘的大国,却向齐国派遣了人质,名声卑下而权力低微;奉献出众多军队帮助齐国攻打宋国,使得百姓劳困而财力消费;即便打败宋国,残害楚国的淮北,只能壮大齐国,帮助仇敌日益强大而残害了自己的国家;这三方面都是对燕国很不利的事。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还在继续这样干下去,是为了取得齐国的信任。齐国对大王更加不信任,而且对燕国的忌恨越来越深,这就说明大王的策略是错误的。把宋国和楚国淮北加在一起,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而齐国吞并了它,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北夷纵横七百里,再把鲁国和卫国加上,又抵得上一个强大的万乘国家。齐国吞并了它们,这就等于使齐国得益于二倍的国力。一个强大的齐国,燕国就忧虑重重而不能支持,如今把三个齐国那么强大的力量压到燕国头上,那个灾祸必然很严重了。
虽然如此,但是一个明智的人做事,能够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齐国的紫布,本来是破旧的白缯染成的,却能够提高十倍的价钱;越王勾践被困栖身在会稽山上,却又击败了强大的吴国而称霸天下;这都是利用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的事例啊。
如今,假若大王想把灾祸变为吉祥,把失败转化为成功,莫如怂恿各国尊奉齐国为霸主,派遣使臣到周王室去公然结盟,烧毁秦国的信符,宣告说:“最高明的策略就是攻破秦国;其次是一定要永远排斥它。”秦国遭到各国共同的排斥面临被攻破的威胁,秦王必定为此而忧虑。秦国连续五代都主动攻打各诸侯国,如今却屈居齐国之下,按照秦王的意志,如果能迫使齐国走投无路,就不怕拿整个国家作赌注以求得成功。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劝说秦王:燕、赵攻破宋国,都壮大了齐国,大家尊崇他,作他的下属。燕、赵并没有得到好处。燕、赵得不到好处而又一定这么干的原因,那就在于不相信秦王。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何不派可信赖的人勾通燕国和赵国,让泾阳君、高陵君先到燕国,赵国去呢?如果秦国背信弃义,就用他们做人质,这样燕国和赵国就相信秦国了。这样一来,秦国在西方称帝,燕国在北方称帝,赵国在中部称帝,树立起三个帝王在天下发号施令。假如韩国、魏国不服从,那么,秦国就出兵攻打它,齐国不服从,那么,燕国、赵国出兵攻打它,这样一来,天下还有谁敢不服从呢?天下都服从了,就趁势驱使韩、魏攻打齐国,说:‘必须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交出宋国的失地,归还楚国的淮北,对燕国和赵国都是有利的事;并立三帝,也是燕、赵甘之如饴的事。他们实际上得到了好处,名分上如愿以偿,那么让燕国和赵国抛弃齐国,就好像甩掉拖鞋一样的容易。现在如果您不去勾通燕、赵,那么齐国称霸的局势一定会形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唯独您不服从,这就会遭到各国诸侯的讨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您也服从它,这就会使你的声望降低了。如今,您勾通燕、赵,可使国家安定而声望尊崇;不勾通燕、赵,国家就会危险而声望就会降低。抛弃名尊国安而选择国危名卑,明智的人是不会这样干的。”秦王听完这些话,一定像匕首刺进他的心房一样。那么大王为什么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游说秦王呢?秦王听到了一定会采纳,齐国一定会遭到讨伐。
结交秦国,是有利的外交;讨伐齐国,是正当的利益。奉行有利的外交政策,追求正当的利益,是圣王所做的事业啊。
燕昭王认为他写的这封信太好了,就说:“先王曾对苏家有恩德,后来因为子之的乱子,苏氏才离开了燕国,燕国要向齐国报仇,非得苏氏不可。”于是就召回苏代,又很好地对待他,和他一块儿策划攻打齐国的事情。终于打败了齐国,迫使齐湣王逃离齐国。
过了很久,秦国邀请燕王,燕王就想前往,苏代阻止燕王说:“楚国贪得了枳地而导致国家危亡,齐国夺取了宋地而导致国家破败。齐、楚不能因为拥有了枳、宋反而还要奉事秦国,这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凡是成功的国家,都是秦国最忌恨的大敌。秦国夺取天下,不是凭借着推行正义,而是施以暴力。秦国施以暴力,是公开宣告于天下的。
他曾警告楚国说:‘蜀地的军队,坐着船漂浮在汶水之上,趁着夏季盛大的水势而直下长江,五天就能抵达郢都。汉中的军队,坐着船从巴江出发,趁着夏季盛涨的水势而直下汉江,四天就能抵达五渚。我亲自在宛东集结军队,直下随邑,聪明才智的人来不及出谋献策,勇武的人来不及发怒,我攻击你们的行动就象射杀鹰隼一样神速。而楚王你还想等待天下各国一起来攻打函谷关,岂不是太遥远了吗?’楚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十七年事奉秦国。
“秦国又严正地警告韩国说:‘我的军队从少曲出发,一天之内就能切断太行山的通道。我的军队从宜阳出发,直接攻击平阳,两天之内韩国各地的局势就没有不动摇的了。我的军队穿过东西两周攻击新郑,五天之内,我将攻克整个韩国。’韩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还严正地警告魏国说:‘我的军队攻克安邑,围困女戟,韩国的太原就被切断。我的军队直下轵道,通过南阳,封锁冀邑,包抄东西两周,趁着夏季旺盛的水势,驾着轻便的战船,强劲的弓弩在前,锋利的戈矛在后,掘开荥泽水口,魏国的大梁就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白马河的水口,魏国的外黄、济阳也会被洪水吞没不复存在了;掘开宿胥河的水口,魏国的虚地、顿丘也会被洪水淹没不复存在了。在陆地上作战,就攻击河内,利用水攻就可毁灭大梁。’魏国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奉事秦国。
“秦国打算攻打安邑,担心齐国救援它,就把宋地许给齐国。说:‘宋王无道,做了个木头人很象我,用箭射它的脸,我的国家和宋国路途隔绝,军队距宋太远,不能直接攻打它。齐王您如果能打败宋国据为己有,那就象我自己占有它一样高兴。’后来,秦国攻下了魏国的安邑,围困了女戟,反而把攻破宋国作为齐国的罪过。
“秦国打算进攻韩国,担心天下诸侯救援它,就把齐国许给天下诸侯去讨伐,说:“齐王四次和我订立盟约,四次欺骗我,坚决地率领天下的军队进攻我国,就有多次。只要齐国存在,就没有秦国,只要有秦国的存在,就没有齐国,一定要讨伐它,一定要毁灭它’。等到秦国夺取了韩国的宜阳、少曲,攻克了蔺邑、离石,却又把打败齐国作为天下诸侯国的罪过。“秦国打算进攻魏国,就先尊崇楚国,便把南阳许给楚国。说:‘我本来就和韩国断绝了关系。摧毁均陵,围困,假如对楚国有利,那就像我占有它一样高兴’。等到魏国抛弃了盟约的国家而与秦国联合,秦国却以围困作为楚国的罪名。
“秦国的军队被困在林中,就尊崇燕国和赵国,把胶东许给燕国,把济西许给赵国。等到秦国和魏国和解了,就把公子延作为人质,利用犀首连兵相续地攻打赵国。
“秦国的军队在谯石遭到重创,在阳马又被打败,就尊崇魏国,便把叶地和蔡地许给魏国。等到他和赵国和解后,就威胁魏国而不肯依照约定分割土地。秦军陷入困境,就派太后的弟弟穰侯去讲和,等他取得了胜利,连自己的舅舅和母亲也都受到欺骗。
“秦国谴责燕国时说:‘是因为攻打胶东’,谴责赵国时说:‘是因为攻打济西’,谴责魏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叶、蔡’,谴责楚国时说:‘是因为围困了’,谴责齐国时说:‘是因为攻打宋地’。这样,他的外交辞令循环往复,用兵打仗如同刺杀蜚虫那么轻易。秦王飞扬拔扈,即使他的母亲都不能制止,他的舅舅更无法约束。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国所杀韩、赵、魏三国百姓有几百万,现在这三个国家还活着的人都是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西河以外,上洛地区,三川一带经常遭受秦国的攻打,这是晋国的灾难!秦国侵扰了韩、赵、魏的一半土地,秦国制造的灾难是如此地严重啊!而燕、赵等国到秦国去游说的人,却争相以奉事秦国来劝说自己的国君,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啊。”
燕昭王没有去秦国,苏代又被燕王所重用。
燕王派苏代联络各国合纵相亲,就如同苏秦在世时一样,诸侯们有的加入了联盟,有的没加入联盟,而各国人士从此都尊崇苏秦所倡导的合纵联盟。苏代、苏厉都寿终天年,他们的名声在各诸侯国显扬。
太史公说:“苏秦兄弟三人,都是因为游说诸侯而名扬天下,他们的学说擅长于权谋机变。而苏秦承担着反间计的罪名被杀死,天下人都嘲笑他,讳忌研习他的学说。然而社会上流传的苏秦事迹有许多差异,凡是不同时期和苏秦相类的事迹,都附会到苏秦身上。苏秦出身于民间,却能联合六国合纵相亲,这正说明他的才智有超过一般人的地方,所以,我列出他的经历,按着正确的时间顺序加以陈述,不要让他只蒙受不好的名声。
【原文】【注解】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①。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③,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④,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于是得周书《阴符》⑤,伏而读之。期年⑥,以出揣摩⑦,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⑧,皆少之⑨。弗信。
①困:窘迫,不如意。②逐什二:从事工商获十分之二的利润。③本:此指手工业、商业。口舌:指游说。④屈首:低头,埋头。受书:从师受教。⑤《阴符》:古兵书名,《战国策》谓为太公所著。已佚。今传本《阴符经》旧题黄帝撰,有太公、范蠡、鬼谷子、张良、诸葛亮、李筌六家注。⑥期年:一周年。⑦揣摩:此指悉心求其真意,以相比合。后用为测度、估量或欣赏文字,加以效仿等意。⑧素:平时,向来。习:熟。⑨少:轻视。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①,被山带渭②,东有关河③,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④。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⑤;文理未明⑥,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⑦,弗用。
①四塞之国:秦国四面有山关之固,形势险要,可为屏障,所以叫四塞之国。②被山带渭:谓秦国被群山所环抱,中有渭水流过。被,同“披”。带,带子。流经,穿过的意思。③关:函谷关。河:黄河。④天府:地势险要,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自然条件优越的地方。府,府库,仓库。⑤蜚:同“飞”。⑥文理:指国家大政方针策略。文,礼乐制度。理,道理法则。疾:憎恶、忌恨。辩士:善于游说的人。
乃东之赵。赵肃候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奉阳君弗说之①。
去游燕,岁余而后得见。说燕文候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碣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②,带甲数十万③,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⑤。此所谓天府者也。
①说:同“悦”。②地方:纵横面积。③甲:披甲的士兵。④佃作:耕作。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①,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②,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③、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④,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发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军军于东垣矣⑤。渡嘑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是故愿大王与赵从亲⑥,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候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强赵⑦,南近齐,齐、赵强国也。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⑧。
①不犯寇:不被敌人侵犯。被甲兵:指漕受战祸。被,遭,受。甲,铠甲。兵,武器。“甲兵”,代指战争。②相毙:相互残杀,彼此灭亡。毙,灭亡。此指秦赵互相杀伤,互相削弱。③逾:越过,跨过。④弥:旷远,远离。⑤军军:前一“军”,军队。后一“军”,驻扎,驻军。⑥从亲:指齐、楚、燕、赵、韩、魏等形成南北统一联盟,对抗强秦。从,通“纵”。⑦迫:逼近。⑧国从:倾国相从。从,相从,听从安排。
于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①。而奉阳君已死,即因说赵肃候曰②:“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③,皆高贤君之行义④,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虽然⑤,奉阳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于前者⑥。今奉阳君捐馆舍⑦,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①资:资助,给予。②因:趁机,趁着。③布衣之士:尚未做官的读书人。布衣,平民穿的衣服,用以为平民百姓的代称。④高:仰慕,推崇。⑤虽然:虽然如此,那么……。⑥是以:因此。自尽:畅所欲言。⑦捐馆舍:抛弃住所。是死亡的委婉说法。
“窃为君计者①,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于民也②。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愿君慎勿出于口。请别黑白,所以异阴阳而已矣③。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④,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桔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⑤,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候。夫割地包利⑥,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⑦;封候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⑧。今君高拱而两有之⑨,此臣之所以为君愿也。
①窃:暗中,私下。②无庸:不须,不必。③以上两句的意思是,权衡赵国的利害得失,如同黑白分明,阴阳差异。④旃(zhān,沾):同“毡”。⑤汤沐:沐浴。这里指汤沐邑,即天子赐给诸侯的一种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汤沐之用。汤,热水,用以洗身。沐,洗发。奉,供给,供养。⑥割地包利:获取他国割让的土地和贡品。⑦五伯:即五霸。春秋先后称霸的五国诸侯。说法不一,多以指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禽:通“擒”。⑧放弑:指商汤流放夏桀,武王伐纣,纣败自杀,武王又斩其头事。卷二《夏本纪》、卷三《殷本纪》。放,放逐,流放。弑,臣杀君。⑨高拱:高拱两手,安坐时的恣态。意思是说安然就座,乐享其成。
“今大王与秦①,则秦必弱韩、魏②;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③,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也④。
①与:亲附,友好。②弱:使……弱。③效:献纳。④孰计:仔细考虑。孰,同“熟”。仔细,周详。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围,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必举兵而向赵矣。秦甲渡河踰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①。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于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后也②。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③,傅国都而止④。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秦无韩、魏之规⑤,则祸必中于赵矣⑥。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①为君患:替君忧虑。②议:计算,暗算。③蚕食: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侵占别国领土。④傅:通“附”。附着,逼近。⑤规:通“窥”。窥测。⑥中:指集中到,面临。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①,舜无咫尺之地②,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③;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强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④,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于胸中矣,岂揜于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⑤
①夫:古代井田,一夫受田百亩,故称百亩为夫。②咫:周制八寸为咫。以距离短比喻面积小。③王:成就王业。④度:推测,估计。⑤揜(yǎn,掩):掩盖,遮蔽。冥冥:晦暗,昏昧。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①,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②,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①案:通“按”。考察,考据。②乡同“向”。
“夫衡人者①,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②、美宫室,听竽瑟之音③,前有楼阙轩辕④,后有长姣美人⑤,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⑥,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①衡人:指为秦国效力,主张连横策略的游说辩士。衡:通“横”。②榭:建在高土台上的敞屋。③竽:与笙相类的乐器。瑟:一种二十五弦的弹拨乐器。④阙:古代宫殿、祠庙和陵墓前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台,台上起楼观。因两阙之间有空缺,故名阙或双阙。轩辕:指高敞华丽的车子。⑤姣:美好。⑥恐愒:恐吓,恫吓。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①,塞朋党之门②,故尊主广地强兵之计臣得陈忠于前矣③。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④,以畔秦⑤。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⑥,刳白马而盟⑦。要约曰⑧:‘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后,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⑨,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①屏:亦作“摒”。除去,排除。②朋党:为私利目的相互勾结的同类。③广:使……广。计臣:谋划之臣,出主意献策略的臣子。④一:使……统一。⑤畔:通“叛”。⑥质:嫌隙。⑦刳:宰杀。白马:古代祭祀盟誓用的牺牲。⑧要约:盟约。⑨宾:通“摈”排斥,遣弃。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①。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②,白璧百双,锦绣千纯③,以约诸侯。
①社稷:土、谷之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后来即以指代国家政权。②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③纯:捆,包。引申为丝绵布帛的计量单位。帛一段、一匹曰“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于秦惠王①。惠王使犀首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且欲东兵②。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①胙:祭祀用的肉,祭后送给参与祭祀的人。②东:向东。
于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①,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②,百发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③,近者镝弇心④。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⑤,当敌则斩,坚甲铁幕⑥,革抉芮⑦,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⑧,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于此者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①谿子:强弓名。当时南方的少数民族善制柘弩和竹弩,此指韩国仿造的谿子弩。少府:韩国造械机构。时力、距来:均为少府所造弩名。②超足:超腾举脚。古代用脚踏、手扳发射强弩。③括:箭的末端。蔽:疑为衍文。洞胸:穿透胸部。④镝弇(yǎn,眼)心:箭射穿胸膛直至心脏。弇,覆盖、遮蔽。⑤鹄:即天鹅。⑥铁幕:铁甲串成的护臂。⑦革抉:射箭时套在左臂上的皮套。芮(fá rul,伐锐):系盾丝带。⑧蹠:通“跖”。踏。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①,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后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②,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③。’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于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④,按剑仰天太息曰⑤:“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⑥,敬奉社稷以从。”
①兹:年。效:呈献,进献。②市怨:买怨,招怨。市,购买。③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这是比拟之辞,是说鸡口虽小是进食的地方、牛后虽大却是排粪的地方。牛后,指牛的肛门。④攘(rǎng壤):捋。瞋(chēn,嗔)目:发怒时瞪大眼睛。⑤太息:出声长叹。⑥主君:对卿大夫的尊称。这里指苏秦。诏:告、教诲。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煮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①,曾无所刍牧②。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③,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然衡人怵王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④,卒有秦患⑤,不顾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⑥,称东藩⑦,筑帝宫⑧,受冠带⑨,祠春秋⑩,臣窃为大王恥之。
①庐庑:泛指房屋。庐,村屋或田间小屋。庑,大屋。数(cù,醋):密。②无所刍牧:因为田地房屋稠密,连放牧牲畜的地方都没有了。以此形容人口密集。刍牧,放牧牛羊。③輷(hōng,轰)輷殷殷:象声词。很多车马行走的声音。④怵:诱惑,引诱。⑤卒:通“猝”。突然。⑥西:向西。⑦藩:属国或属地。⑧筑帝宫:指为秦王建造离宫,以备巡游暂住。⑨受冠带:接受秦国的分封,采用秦国的冠服样式,制度。⑩祠春秋:贡献财物,春秋为秦助祭。
“臣闻越王勾践战敝卒三千人①,禽夫差于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于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②,苍头二十万③,奋击二十万④,厮徒十万⑤,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比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子秦必割地以效实⑥,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孰察之。
①敝卒:疲敝之卒。吴越夫椒之战以后,越王勾践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会稽。见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②武士:勇士。③苍头:用青布裹头以异于众的士兵。一说精锐敢死队的称号。④奋击:冲锋陷阵的精锐部队。⑤厮徒:勤杂兵。⑥效实:以割地之实,表示忠诚。
“《周书》曰①:‘绵绵不绝,蔓蔓奈何?豪釐不伐,将用斧柯②。’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一意,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秦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①《周书》:即《周逸书》,旧题《汲冢周书》。主要记录周代政令。《汉书·艺文志》有《周书》七十一篇。②四句引文自《周书·和寤解》。以草木作比,意思是说草木滋长出微弱的嫩枝时不去掉它,等长得粗壮后再想去掉它,只好用斧头了。緜緜,微弱。蔓蔓,滋长延伸的样子。毫釐,通“毫厘”。细微之意。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①,五家之兵②,进如锋矢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偿倍泰山④,绝清河⑤,涉勃海也。临菑中七万户,臣窃度之⑥,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⑦,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⑧。临菑之涂⑨,车毂击⑩,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奉,臣窃为大王羞之。
①三军:即全军。周制天子六军,诸侯大国三军。一军为一万二千五百人。齐国设上、中、下三军。②五家之兵:指齐桓公时管仲所定的兵制,每五家为一轨,一家出一丁,五人为一伍,由轨长率之。一说五家即五国。③锋矢:极言士兵勇猛凡捷,如锋如矢。《正义》云:“齐军之进,若锋芒之刀,良弓之矢,用之有进无退。”④倍泰山:《史记会注考证》云:“征山南之兵也,是亦一部。”⑤绝:横渡。⑥窃度:私下推测,估计。⑦筑:古弦乐器名。形如琴,十三弦。⑧六博:古代一种博戏。蹋鞠:古代一种习武的游戏。《集解》引刘向《别録》曰:“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而讲练之。”⑨涂:同“途”。⑩毂:车轴两端伸出车轮的部分。(11)连衽成帷:把衣襟连在一起形成帐幔。衽,衣襟。帷,帐幔。(12)袂:衣袖。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月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①,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②,骑不得比行③,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④,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猲⑤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①倍:通“背”。背向。②方轨:两车并行。③比行:两马齐进。比,并列。④狼顾:狼性多疑,唯恐突袭,走路时常回顾。以比喻秦有后顾之忧。⑤恫疑虚猲:虚张声势,恐吓威胁。猲通“喝”。
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①,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余教②。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矣。
①不敏:不才。自谦词。余教:剩余的教诲。敬重客气之言。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亲〕,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后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愿大王蚤孰计之①。”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②,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后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③。故从合则楚王④,衡成则秦帝⑤。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⑥。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强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⑧。今主君欲一天下⑨,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①蚤:通“早”。②厉兵:磨砺兵器。厉,通“砺”。兵,兵器。③橐:骆驼。厩:牲畜栏。④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⑤帝:称帝。⑥雠:仇人,仇敌。⑦反人:返回秦国并洩露消息的人。反同“返”。⑧县(xuán,玄)旌:悬挂在空中的旗子。县,同“悬”。悬挂。旌,古代用五色羽毛装饰的旗子。终薄:着落,安顿。⑨一:统一。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①。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②。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③,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④?”嫂委蛇蒲服⑤,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⑥。”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⑦,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于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⑧,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⑨。
①疑(nl,你):通“拟”。比拟,拟比。②郊劳:到郊外迎接、慰劳。昆弟:同母所生的兄弟。④前倨而后恭:前时傲慢,后时恭敬。形容对人态度改变。倨,傲慢。⑤委蛇:也作“逶迤”。伏地曲行而进。蒲服:同“匍匐”。伏地膝行。⑥季子:其嫂呼小叔为季子。一说苏秦的表字。⑦负郭:靠近城郭。负,背倚。郭,外城。⑧望:埋怨,责怪。⑨窥:窥探。十五年:卷七十《张仪列传》载张仪说楚怀王谓秦“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说赵武灵王亦谓“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卷七十九《范睢蔡泽列传》载范睢说秦昭王亦云“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或谓此皆策士游说之辞,于史不合。按考之《秦本纪》及有关“世家”,秦与东方六国虽然也有战争,但基本上无大的战事,并非都是策士夸大之辞。
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①。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②,遂约六国从③。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④。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⑤,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敝其后⑥,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变色曰⑦:“然则奈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已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⑧。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①让:责备,责怪。②资:资助,帮助。③从:合纵。从通“纵”。④吊:对受灾祸的人表示哀悼、慰问。⑤乌喙:一种毒植物,即乌头。⑥雁行:大雁飞行有序,或成“一”字形,或成“人”字形,这里以喻是在前面的行列。敝:通“蔽”。遮挡,掩蔽。⑦愀然:神情变得凄怆而严肃。⑧石交:指感情深厚牢不可破的友谊或友人。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①,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②。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攻)得十城③,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④,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⑤,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⑥,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⑦,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⑧,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而弃酒⑨,主父大怒,笞之五十⑩,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①鄙人:鄙陋的人。自我谦辞。②庙:宗庙。古代帝王供祀祖宗的所在。③却:退却。④官:授官。⑤嗣:继承人,接续人。⑥期:约定的时间。引申为约会。⑦若:你。⑧私:私通,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⑨详僵:假装仆倒。详,通“佯”,假装。僵,仆倒。⑩笞:用竹板或荆条打人脊背或臂、腿的刑罚。€恶:哪里,怎么。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①,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②。”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王而亡走齐③,齐宣王以为客卿④。
①重:地位提高。②唯:听从的样子,任凭的意思。③亡:逃。④客卿:请别国人在本国做官,其位为卿而以客礼待之。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①,欲破敝齐而为燕②。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③。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于徇于市④,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⑤,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①高:使……增高。大:使……加大。苑囿: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地方。②破敝:使……衰败。③殊:死。此指虽未即死,已是致命伤。④车裂:以车撕裂人体。俗称“五马分尸”。徇:示众。⑤甚矣:太过分了啊。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①,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②。曰:“臣,东周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锄耨而干大王③。至于邯郸,所见者绌于所闻于东周④,臣窃负其志⑤。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⑥,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⑦。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⑧,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⑨,则寡人举国委子⑩。”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13);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14);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然而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16),而包十二诸侯(17)。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入师则兵敝矣(18)。”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距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距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不师(19),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20)。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于财。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21),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燕乃使一子质于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22)。
①遂:这里指功成名就,遂顺心愿。②袭:因袭,继承。故事:旧事,旧业。③耨(nòu):锄草的农具。干:求,求取。④绌(chù,处):不足,不如。⑤负:担负起,承担起。⑥务:必须,一定。谒:说明,告诉,陈述。⑧计过:策略的错误。⑨子:您。表示敬意。⑩举:全。委:委托,托付。€苟:如果,假如。长主:年高、位高或辈份高的君主。自用:自以为是,固执自信,不考虑别人的意见。(13)畜聚竭:积聚已尽。畜,同“蓄”。积聚,储蓄。(14)罢(pí,皮)敝:羸弱疲困。罢,通“疲”。疲乏、疲劳。指士卒年老体弱。(15)以上二句的意思是,齐覆灭三军,而燕失二将。(16)举:此指大败。用“举”字是夸张之言。(17)包:吞并,囊括。十二诸侯:指邹、鲁等小国。(18)入师:当作“久师”。长时间作战。(19)异日:往日,从前。不师:即不役。每役免于征发。(20)封内:封地境内。(21)从子:侄子。毋弟:同母所生的弟弟。质:作为保证的人,即人质。(22)委质: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如卿以羔,大夫以雁等。一说“质”为形体。委质,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委体于地。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①。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阳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苏子②,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于是出苏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①执:拘捕。②东苏子:让苏代回东方去。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①: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②,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③,雠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④。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⑤。北夷方七百里⑥,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①遗:赠给,致送。②寄质于齐:燕前有一子质于齐。③肥:壮,壮大。④大败:失大策,坏大事。⑤益一齐: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⑥方:纵横面积。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①,败素也②,而贾十倍③;越王勾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①齐紫:齐国的紫衣。当时齐桓公好紫服,一国尽服紫。②败素:破旧的白缯。③贾十倍:商人为牟利,以破旧百缯染为紫色,可获十倍之利。贾,通“价”,价格。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①,使使盟于周室②,焚秦符③,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之④”。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⑤。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矣⑥。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⑦;诸侯赞齐而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民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代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①挑:挑动,怂恿。②周室:周王室。室、朝廷。③符:古代朝廷传达命令或征调兵将用的凭证。④宾:通“摈”。遗弃,排斥。⑤惮:害怕,畏惧。⑥脱(xǐ,喜)像脱掉无跟的鞋一样方便。,古代一种拖鞋。⑦国伐:国被攻伐。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①:“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②。
①约:阻止。②正告:明白郑重地告知。
“告楚曰:‘蜀地之甲①,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士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②。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①甲:古代士卒穿的革制护身衣,以此指代军队。②射隼:比喻行动捷速。隼,一种凶猛的鸟。也叫鹘。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①。我起乎宜阳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②。我离两周而触郑③,五日而国举④。’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①大(tài,态)行:即太行。大,同“太”。②繇:震撼,动摇。③离:经历。此指通过,穿过。④国举:占领整个国家。举,攻克,夺取。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锬戈在后①,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①锬(xiān,先)戈:锋利兵器。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①,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②,则以南阳委于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苟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为楚罪。
①绝:遥远。②重:敬重,推崇。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于魏①,至公子延②,因犀首属行而攻赵③。
“兵伤于谯石,而遇败于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候为和,赢则兼欺舅与母④。
“适燕者曰‘以胶东’⑤,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曰‘以叶、蔡’,适楚者曰‘以塞’,适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剌蜚⑥,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⑦,岸门之战⑧,封陵之战⑨,高商之战⑩,赵庄之战(11),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12),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⒀。西河之外,上洛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①讲:和解,媾和。②至:当作“质”。作人质。③属行:连兵相续。属,相连属。行,行列。指军队。④嬴:通“赢”。获胜。舅与母:指穰候与宣太后。⑤适(zh︽,哲):通“谪”。谴责,惩罚。⑥剌蜚:比喻用兵捷速,易于取胜。蜚,小飞虫。一说当作“韭”、菜。剌韭,犹如割菜。⑦龙贾之战:魏襄王五年(前314),秦惠王派公子卬攻魏,大败龙贾军于雕阴。见卷四十四《魏世家》,卷五《秦本纪》。⑧岸门之战:秦惠文王更元后十一年(前314),秦在岸门大败韩军。见卷五《秦本纪》、卷四十四《魏世家》。⑨封陵之战:魏哀王十六年(前303),在封陵,秦军大败魏军。《魏世家》略及其战。⑩高商之战:战事不详。《秦本纪》载有庄襄王三年攻魏高都并拔之事。€赵庄之战:卷五《秦本纪》载,秦惠文王更元后十二年(前313),庶长疾攻赵,虏赵将庄”。卷四十三《赵世家》载,赵武灵王十三年秦攻占蔺,“虏将军赵庄”,卷十五《六国年表》载同,在赵国栏。而《赵世家》又载,赵肃候二十二年“赵疵与秦战,败,秦杀疵河西”,取赵蔺、离石。《正义》在赵武灵王“十三年,秦拔我蔺,虏将军赵庄”句下谓“本一作‘茈’”。本传《集解》取赵肃候二十二年载,谓“赵庄与秦战败,秦杀赵庄河西”。综此,“赵庄”之战还须另考。三晋:春秋末年,晋国被韩、赵、魏三家大夫所分,各立为国,史称三晋。(13)死秦之孤: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于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①,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②。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①不:相当于“否”。②宗:推重,尊崇。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①。而苏秦被反间以死②,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③。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④,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固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⑤。
①权变:机变,随机应变。②反间:利用间谍离间敌人内部,使其落入自己的圈套。③讳:回避,顾忌。④闾阎:指民间。⑤蒙:受,遭受。
张仪列传第十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张仪列传与苏秦列传堪称姊妹篇。苏秦游说六国,张仪也游说六国;苏秦合纵以燕为主,张仪连横以魏为主,文法也一纵一横。他们都是以权变之术和雄辩家的姿态,雄心勃勃,一往无前,为追求事功而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物,表现了他们的雄才大略,体现了他们的力量和存在的价值。张仪除了张扬暴露合纵的短处,用以附会自己的主张而外,借秦国强大的势力,又多以威胁利诱、欺诈行骗的权术,成为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
很多段落,不像史书的人物传记,却逼似后世小说。张仪相楚,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行骗楚王就几乎具备后世小说的全部特征。几百字的小文就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余波;其中又不乏戏剧的冲突和曲折的情节;人物刻画得鲜明生动而富于个性特征。笔触灵活,神彩飞扬,又不乏幽默之笔,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描写得曲曲折折、有声有色。其中张仪的欺诈权变之术,成竹在胸的韬略以及他的气质、风度,侃侃而谈的才能,善于借物转祸为福的本领;楚王的贪婪愚蠢,刚愎自用,感情的冲动;陈轸的老谋深算、料事如神、耿介衷肠、直面陈言,于严肃、庄重气氛中的诙谐幽默的风采,都在矛盾纠葛的冲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秦激张仪入秦,历来被人所激赏。张仪被楚相诬陷“盗璧”,鞭笞数百,投奔苏秦,却被拒之门外,又遭羞辱,怒而入秦,凭借不期的资助,得以被惠王任用。情节曲折多变,故事性强。张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过程,性格逐渐展开,前有蓄势,后有照应,使故事组织得井然有序,无懈可击。
人物对话极其简洁,个性化语言刻画了个性化的人物,已为后世小说的楷模。当张仪被楚相“掠笞数百”,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张仪被辱后的幽默、风趣,与妻子戏谑的情状,对读书游说不可动摇的意志,已然再现。廖廖几笔,内涵丰富、耐人咀嚼。
本传语言艺术的成就是多方面的。说韩时,对秦兵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冲锋陷阵的描写,对战马夸诞放漫的描摹,犹如大笔泼墨,使人感到万马奔腾的声势。而说赵时,却以貌似恪守本分,唯恐督过的语言,竟如语意双关的外交辞令,处处锋芒毕露,处处杀机四伏,处处是刀光剑影,处处是包举天下的雄心。很多内涵丰富的语言,如“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卞庄剌虎,一举两得”等等,作为成语典故,为今人所习用。
【译文】
张仪是魏国人。当初曾和苏秦一起师事鬼谷子先生,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自认为才学比不上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就去游说诸侯。他曾陪着楚相喝酒,席间,楚相丢失了一块玉璧,门客们怀疑张仪,说:“张仪贫穷,品行鄙劣,一定是他偷去了宰相的玉璧。”于是,大家一起把张仪拘捕起来,拷打了几百下。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又悲又恨地说:“唉!您要是不读书游说,又怎么能受到这样的屈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的妻子笑着说:“舌头还在呀。”张仪说:“这就够了。”
那时,苏秦已经说服了赵王而得以去各国结缔合纵相亲的联盟,可是他害怕秦国趁机攻打各诸侯国,盟约还没结缔之前就遭到破坏。又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派到秦国,于是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您当初和苏秦感情很好,现在苏秦已经当权,您为什么不去结交他,用以实现功成名就的愿望呢?”于是张仪前往赵国,呈上名帖,请求会见苏秦。苏秦就告诫门下的人不给张仪通报,又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去。这时苏秦才接见了他。让他坐在堂下,赐给他奴仆侍妾吃的饭菜,还屡次责备他说:“凭着您的才能,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我不能推荐您让您富贵吗?只是您不值得录用罢了。”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来投奔苏秦,自己认为都是老朋友了,能够求得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生气,又考虑到诸侯中没有谁值得侍奉,只有秦国能侵扰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不久苏秦对他左右亲近的人说:“张仪是天下最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呀。如今,幸亏我比他先受重用,而能够掌握秦国权力的,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很贫穷,没有进身之阶。我担心他以小的利益为满足而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羞辱他,用来激发他的意志,您替我暗中侍奉他。”苏秦禀明赵王,发给他金钱、财物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和他投宿同一客栈,逐渐地接近他,还以车马金钱奉送他,凡是他需要的,都供给他,却不说明谁给的。于是张仪才有机会拜见了秦惠王。惠王任用他作客卿,和他策划攻打诸侯的计划。
这时,苏秦派来的门客要告辞离去,张仪说:“依靠您鼎力相助,我才得到显贵的地位,正要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要走呢?”门客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破坏合纵联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所以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您钱财,这都是苏先生谋划的策略。如今先生已被重用,请让我回去复命吧!”张仪说:“唉呀,这些权谋本来都是我研习过的范围而我却没有察觉到,我没有苏先生高明啊!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替我感谢苏先生,苏先生当权的时代,我张仪怎么敢奢谈攻赵呢?”张仪出任秦国宰相以后,写信警告楚国宰相说:“当初我陪着你喝酒,我并没偷你的玉璧,你却鞭打我。你要好好地守护住你的国家,我反而要偷你的城池了!”
苴国和蜀国相互攻打,分别到秦国告急。秦惠王要出动军队讨伐蜀国,又认为道路艰险狭窄,不容易到达。这时韩国又来侵犯秦国。秦惠王要先攻打韩国,然后再讨伐蜀国,恐怕有所不利;要先攻打蜀国,又恐怕韩国趁着久战疲惫之机来偷袭,犹豫不能决断。司马错和张仪在惠王面前争论不休,司马错主张讨伐蜀国,张仪说:“不如先讨伐韩国。”惠王说:“我愿听听你们的理由。”
张仪说:“我们先和魏国相亲,与楚国友好,然后进军三川,堵绝什谷的隘口,挡住屯留的要道。这样,使魏国到南阳的通道断绝,让楚国出兵逼近南郑,秦军进击新城和宜阳,径直逼近西周和东周的城郊,讨伐周王的罪恶,再攻占楚、魏的土地。周王自己知道没办法挽救,一定会献出传国的九鼎宝物。秦国占有了九鼎之宝,依照地图和户籍,就可以挟制着周天子而向天下发号施令,天下各国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啊!如今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像戎狄一样的落后民族,搞得我们士兵疲惫、百姓劳苦,也不能够扬名天下,夺取了他们的土地也得不到实际的好处。我听说追求名位的人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的人要到市场去。如今,三川、周室,如同朝廷和市场,大王却不到那里去争夺,反而到戎狄一类的落后地区去争夺,这离帝王的功业就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使国家富强的人,一定要开拓他的疆土;想使军队强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足;想要统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广施恩德。这三种条件具备了,帝王大业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大王的疆土还狭小,百姓还贫穷,所以我希望大王先做些容易办到的事情。蜀国,是西方偏僻的国家,却是戎狄的首领,已经发生了类似夏桀、商纣的祸乱。出动秦国强大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像让豺狼去驱赶羊群一样。占领了它的土地就可以扩大秦国的疆域,夺取了它的财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足、整治军队。用不着损兵折将,他们就已经屈服了。攻克一个国家,天下人不认为我们残暴;把西方的全部财富取尽,天下人不认为我们贪婪,我们这一出动军队,使得声望、实利都有增益,还能享有禁止暴乱的好名声。如今去攻打韩国,劫持天子,是很坏的名声,未必就能得到好处,还负有不义的丑名,而又是天下人所不希望攻打的国家,那就危险了。请让我陈述一下理由:周王,是天下共有的宗主;是和齐、韩交往密切的国家。周王自己知道要失掉传国的九鼎,韩国自己知道将会失去三川,这二国必将通力合谋,依靠齐国和赵国的力量,与楚国、魏国谋求和解。如果他们把九鼎宝器送给楚国,把土地让给魏国,大王是不能阻止的,这就是我说的危险所在,所以不如攻打蜀国那样完满。”
惠王说:“说的好,我听您的。”终于出兵讨伐蜀国。当年十月攻占了蜀国。于是,平定了蜀国的暴乱,贬谪蜀王,改封号为蜀侯,派遣陈庄出任宰相。蜀国归秦国后,秦国因此更加强大、富足,更加轻视其他诸侯了。
惠王十年,派遣公子华和张仪围攻魏国的蒲阳,降服了它。张仪趁机又劝说秦王把它归还魏国,而且派公子繇到魏国去作人质。张仪又趁机劝说魏王道:“秦国对待魏国如此地宽厚,魏国不可不以礼相报。”魏国因此就把上郡、少梁献给秦国,用以答谢秦惠王。惠王就任用张仪为国相,把少梁改名叫夏阳。
张仪出任秦国国相四年,正式拥戴惠王为王。过了一年,张仪担任秦国的将军,夺取了陕邑,修筑了上郡要塞。
此后二年,秦王派张仪和齐、楚两国的国相在啮桑会谈。他从东方归来,被免去国相的职务,为了秦国的利益,他去魏国担任国相,打算使魏国首先臣侍秦国而让其它诸侯国效法它。魏王不肯接受张仪的建议,秦王大发雷霆,立刻出动军队攻克了魏国的曲沃、平周,暗中给张仪的待遇更加优厚。张仪觉得很惭愧,感到没有什么可以回敬来报答秦王。他留任魏国四年,魏襄侯去世,哀王即位。张仪又劝说哀王,哀王也不听从。于是,张仪暗中让秦国攻打魏国。魏国和秦国交战,失败了。
第二年,齐国又在观津打败了魏军。秦国想要再次攻打魏国,先打败了韩国申差的部队,杀死了八万官兵,使得诸侯们震惊慌恐。张仪再次游说魏王说:“魏国土地纵横不到一千里,士兵超不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可以畅通四方的诸侯国,又没有名山大川的隔绝。从新郑到大梁只有二百多里,战车飞驰,士兵奔跑,没等用多少力气就已经到了。魏国的南边和楚国接境,西边和韩国接境,北边和赵国接境,东边和齐国接境,士兵驻守四面边疆,光是防守边塞堡垒的人就不少于十万。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个战场。假如魏国向南与楚国友善而不和齐国友善,那么齐国就会攻打你的东面;向东与齐国友善而不和赵国友善,那么赵国就会攻打你的北面;与韩国不合,那么韩国攻打你的西面;不亲附楚国,那么楚国就会攻打你的南面;这就叫做四分五裂的地理形势啊。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凭靠它使国家安宁,君主尊崇,军队强大,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人,想使天下联合为一体,相约为兄弟手足,在洹水边上杀白马,歃血为盟,彼此表示信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还有争夺钱财的,您还打算凭借着苏秦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策略,那必将遭到失败是很明显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兵攻打河外、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援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而魏国的军队不能北上,魏军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通道就被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断绝,那么,大王的国家想不遭受危难,就办不到了。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秦、韩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快的简直来不及坐下来等待啊。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啊。
“我替大王着想,不如奉事秦国。如果您奉事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楚国、韩国的外患,那么大王就可以垫高了枕头,安心地睡大觉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事了。
“况且,秦国想要削弱的莫过于楚国,而能够削弱楚国的莫过于魏国。楚国即使有富足强大的名声,而实际很空虚;它的士兵即使很多,然而总是轻易地逃跑溃散,不能够艰苦奋战。假如魏国发动所有军队向南面攻打楚国,胜利是肯定的。宰割楚国使魏国得到好处,使楚国亏损而归服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宁,这是好事啊。假如大王不听从我的建议,秦国出动精锐部队向东进攻,那时即使您想要臣侍秦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况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大多只会讲大话,唱高调,很少让人信任。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封侯的目的,所以天下游说之士,没有不日夜激动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磨牙鼓舌,大谈合纵的好处,用以劝说各国的国君。国君赞赏他们的口才,被他们的游说迷惑,难道这不是糊涂吗?
“我听说,羽毛虽轻,集聚多了,可以使船沉没;货物虽轻,但装载多了也可以折断车轴;众口所毁,就是金石也可以销熔;谗言诽谤多了,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销灭。所以我希望大王审慎地拟订正确的策略,并且请准许我乞身引退,离开魏国。”
于是,哀王背弃了合纵盟约,依靠张仪请求和秦国和解。张仪回到秦国,重新出任国相。三年后,魏国又背弃了秦国加入合纵盟约。秦国就出兵攻打魏国,夺取了曲沃。第二年,魏国再次臣事秦国。
秦国想要攻打齐国,然而齐、楚两国缔结了合纵相亲的盟约,于是张仪前往楚国出任国相。楚怀王听说张仪来,空出上等的宾馆,亲自到宾馆安排他住宿。说:“这是个偏僻鄙陋的国家,您用什么来指教我呢?”张仪游说楚王说:“大王如果真要听从我的意见,就和齐国断绝往来,解除盟约,我请秦王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土地,让秦国的女子作为服侍大王的侍妾,秦、楚之间娶妇嫁女,永远结为兄弟国家,这样向北可削弱齐国而西方的秦国也就得到好处,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楚王非常高兴地应允了他。大臣们来向楚王祝贺,唯独陈轸为他伤悼。楚王很生气地说:“我用不着调兵遣将就得到六百里土地,臣子们向我祝贺,唯独你为我伤悼,这是为什么?”陈轸回答说:“不是这样,在我看来,商於一带的土地不仅不能得到,而且齐国和秦国可能会联合起来。齐、秦联合起来,那么一定会祸患临头。”楚王说:“能说明理由吗?”陈轸回答说:“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楚国有结盟的齐国。如今和齐国断绝往来,废除盟约,那么楚国就孤立了。秦国为什么不满足地追求一个孤立无援的楚国,而给它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一定会背弃向大王的承诺,这是向北和齐国断绝了外交关系,又从西方的秦国招来祸患,两国的军队必然会一块打到楚国。我妥善地替大王想出了对策,不如暗中和齐国联合而表面上断绝关系,并派人跟随张仪去秦国。假如秦国给了我们土地,再和齐国断交也不算晚;假如秦国不给我们土地,那就符合了我们的策略。”楚王说:“希望陈先生闭上嘴,不要再讲话了,等着我得到土地。”就把相印授给了张仪,还馈赠了大量的财物。于是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废除了盟约,派了一位将军跟着张仪到秦国去接收土地。
张仪回到秦国,假装没拉住车上的绳索,跌下车来受了伤,一连三个月没上朝,楚王听到这件事,说:“张仪是因为我与齐国断交还不彻底吧?”就派勇士到宋国,借了宋国的符节,到北方的齐国辱骂齐王,齐王愤怒,斩断符节而委屈地和秦国结交。秦、齐建立了邦交,张仪才上朝。他对楚国的使者说:“我有秦王赐给的六里封地,愿把它献给楚王。”楚国使者说:“我奉楚王的命令,来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听说过六里。”使者回报楚王,楚王怒火填胸,立刻要出动军队攻打秦国。陈轸说:“我可以张开嘴说话了吗?与其攻打秦国,不如反过来割让土地贿赂秦国,和他合兵攻打齐国,我们把割让给秦国的土地,再从齐国夺回来补偿,这样,大王的国家还可以生存下去。”楚王不听,终于出动军队并派将军屈匄进攻秦国。秦、齐两国共同攻打楚国,杀死官兵八万,并杀死屈匄,于是夺取了丹阳、汉中的土地。楚国又派出更多的军队去袭击秦国,到蓝田,展开大规模的战半,楚军大败,于是楚国又割让两座城池和秦国媾和。
秦国要挟楚国,想得到黔中一带的土地,要用武关以外的土地交换它。楚王说:“我不愿意交换土地,只要得到张仪,愿献出黔中地区。”秦王想要遣送张仪,又不忍开口说出来。张仪却请求前往。惠王说:“那楚王恼恨先生背弃奉送商於土地的承诺,这是存心报复您。”张仪说:“秦国强大,楚国弱小,我和楚国大夫靳尚关系亲善,靳尚能够去奉承楚国夫人郑袖,而郑袖的话楚王是全部听从的。况且我是奉大王的命令出使楚国的,楚王怎么敢杀我。假如杀死我而替秦国取得黔中的土地,这也是我的最高愿望。”于是,他出使楚国。楚怀王等张仪一到就把他囚禁起来,要杀掉他。靳尚对郑袖说:“您知道您将被大王鄙弃吗?”郑袖说:“为什么?”靳尚说“秦王特别钟爱张仪而打算把他从囚禁中救出来,如今将要用上庸六个县的土地贿赂楚国,把美女嫁给楚王,用宫中擅长歌唱的女人作陪嫁。楚王看重土地,就会敬重秦国。秦国的美女一定会受到宠爱而尊贵,这样,夫人也将被鄙弃了。不如替张仪讲情,使他从囚禁中释放出来。”于是郑袖日夜向怀王讲情说:“做为臣子,各自为他们的国家效力。现在土地还没有交给秦国,秦王就派张仪来了,对大王的尊重达到了极点。大王还没有回礼却杀张仪,秦王必定大怒出兵攻打楚国。我请求让我们母子都搬到江南去住,不要让秦国像鱼肉一样地欺凌屠戮。”怀王后悔了,赦免了张仪,像过去一样优厚地款待他。
张仪从囚禁中放出来不久,还没离去,就听说苏秦死了,于是游说楚怀王说:“秦国的土地占了天下的一半,军队的实力可以抵挡四方的国家,四境险要,黄河如带横流,四周都有设防重地可以坚守。勇武的战士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贮存的粮食堆集如山。法令严明,士兵们都不避艰苦危难,乐于为国牺牲,国君贤明而威严,将帅智谋而勇武,即使没有出动军队,它的声威就能够席卷险要的常山,折断天下的脊骨,天下后臣服的国家首先被灭亡。而且,那些合纵的国家要与秦国相较,无异于驱赶着羊群进攻凶猛的老虎,猛虎和绵羊不能成为敌手是非常明显的。如今,大王不亲附老虎而去亲附绵羊,我私下认为大王的打算错了。
“当今,天下强大的国家,不是秦国便是楚国,不是楚国便是秦国,两国相互争战,从它的形势看,不可能两个国家都存在下去。如果大王不去亲附秦国,秦国就会出动军队先占据宜阳,韩国的土地也就被切断不通。出兵河东,夺取城皋,韩国必然要到秦国称臣,魏国就会闻风而动。秦国进攻楚国的西边,韩国、魏国进攻楚国的北边,国家怎么会不危险呢?
“而且,那些主张合纵的人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国家攻打最强大的国家,不权衡敌对国的力量而轻易地发动战争,国家穷困而又频繁地打仗,这就是导致危亡的策略。我听说,您的军事力量比不上别国强大,就不要挑起战争;您的粮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战。那些主张合纵的人,粉饰言辞,空发议论,抬高他们国君的节行,只说对国君的好处,不说对国君的危害,突然招致秦国的祸患,就来不及应付了。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
“秦国拥有西方的巴郡、蜀郡,用大船装满粮食,从汶山起程,顺着江水漂浮而下,到楚国三千多里。两船相并运送士兵,一条船可以载五十人和三个月的粮食,顺流而下,一天可走三百多里,即使路程较长,可是不花费牛马的力气,不到十天就可以到达扞关。扞关形势一紧张,那么边境以东,所有的国家就都要据城守御了。黔中、巫郡将不再属于大王所有了。秦国发动军队出武关,向南边进攻,楚国的北部地区就被切断。秦军攻打楚国,三个月内可以造成楚国的危难,而楚国等待其他诸侯的救援,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从这形势看来,根本来不及。依靠弱小国家的救援,忽略强秦带来的祸患,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原因啊。
“大王曾经和吴国人作战,打了五次胜了三次,阵地上的士兵死光了;楚军在偏远的地方守卫着新占领的城池,可活着的百姓却太辛苦了。我听说功业过大的国君,容易遭到危险,而百姓疲惫困苦就怨恨国君。守候着容易遭到危险的功业而违背强秦的心意,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
“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关攻打齐国和赵国的原因,是因为秦国在暗中策划,有一举吞并天下的雄心。楚国曾经给秦国造成祸患,在汉中打了一仗,楚国没有取得胜利,却有七十多位列侯执珪的人战死,于是丢掉了汉中。楚王大怒,出兵袭击秦国,又在蓝田打了一仗。这就是所说的两虎相斗啊。秦国和楚国相互厮杀,疲惫困顿,韩国和魏国用完整的国力从后边进攻,再没有比这样的策略更危险的了。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假如秦国出动军队攻占魏国的阳晋,必然像锁住天下的胸膛一样。大王出动全部军队进攻宋国,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宋国就会被拿下来,攻占了宋国而挥师向东进发,那么泗水流域的许多小国便全归大王所有了。
“游说天下各国凭借信念合纵相亲、坚守盟约的人就是苏秦。他被封为武安君,出任燕国的宰相,却在暗中与燕王策划攻破齐国,并且分割它的土地;假装获罪于燕王,逃亡到齐国,齐王因此收留了他而且任用他作了宰相;过了两年被发觉,齐王大怒,在刑场上把苏秦五马分尸。靠一个奸诈虚伪的苏秦,想要经营整个天下,让诸侯们结为一体,他的策略不可能成功,那是很明显的了。
“如今,秦国和楚国连壤接境,从地理形势上也应该是亲近的国家。大王果真能听取我的建议,我请秦王派太子来楚国作人质,楚国派太子到秦国作人质,把秦王的女儿作为侍候大王的姬妾,进献有一万户居民的都邑,作为大王征收赋税供给汤沐之具的地方,永结兄弟邻邦,终生不相互打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策略了。”
此时,楚王虽已得到张仪,却又难于让出黔中土地给秦国,想要答应张仪的建议。屈原说:“前次大王被张仪欺骗,张仪来到楚国,我认为大王会用鼎镬煮死他,如今释放了他,不忍杀死他,还听信他的邪妄之言,这可不行。”怀王说:“答应张仪的建议可以保住黔中土地,这是美好有利的事情。已经答应了而又背弃他,这可不行。”所以最终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和秦国相亲善。
张仪离开楚国,就借此机会前往韩国,游说韩王说:“韩国地势险恶,人都住在山区,生产的粮食不是麦而是豆,人们吃的大都是豆子饭、豆叶汤。一年没收成,人们连糟糠这样粗劣的食物都吃不饱。土地不足九百里,没有储存二年的粮食。估计大王的士兵,全数也超不过三十万人,而那些勤杂兵、后勤人员也都包括在内。除掉防守驿亭、边防要塞的士兵,现有的军队不过二十万罢了。而秦国武装部队就一百多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那勇武的战士飞奔跳跃永往直前,不戴头盔,双手捂着面颊,带着武器,愤怒扑向敌阵的,多到没法计算。秦国战马精良,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一跃就是两丈多远的马,多到没法数清。山东六国的士兵,戴着头盔,穿着铠甲会合作战,秦国的军队却甩掉战袍,赤足露身扑向敌人,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挟着俘虏。秦兵与山东六国的兵相比,如同勇猛的大力士孟贲和软弱的胆小鬼;用巨大的威力压下去,好像勇猛的大力士乌获与婴儿对抗。用孟贲、乌获这样的军队去攻打不服从的弱小国家,无异于把千均的重量压在鸟卵上,一定不存在侥幸的结果了。
“那些诸侯、大臣们不估量自己的土地狭小,却听信主张合纵的人甜言蜜语,他们结伙营私,互相掩饰,都振奋地说:‘听从我的策略,可以在天下称霸。’不顾国家的长远利益而听从片刻的游说,贻误国君,没有比这更为严重的了。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动武装部队占据宜阳,切断了韩国的土地,向东夺取成皋、荥阳,那么鸿台的宫殿、桑林的林苑,就不再为大王拥有了。再说,堵塞了成皋,切断了上地,大王的国土就被分割了。首先臣事秦国就安全,不臣事秦国就危险。制造了祸端却想求得吉祥的回报,计谋短浅鄙陋而结下的仇怨深重,违背秦国而服从楚国,即使想不灭亡,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替大王策划,不如帮助秦国,秦国所希望的,没有比削弱楚国更重要的了,能够削弱楚国的,没有谁比得上韩国。不是因为韩国比楚国强大,而是因为韩国地理形势的关系。如今,假如大王向西臣事秦国进攻楚国,秦王一定很高兴。进攻楚国在它土地上取得利益,转移了自己的祸患而使秦国高兴,没有比这计策更适宜的了。”
韩王听信了张仪的策略。张仪回到秦国报告,秦惠王便封赏了他五个都邑 ,封号叫武信君。又派张仪向东游说齐湣王说:“天下强大的国家没有超过齐国的,大臣及其父兄兴旺发达、富足安乐。然而,替大王出谋划策的人,都为了暂时的欢乐,不顾国家长远的利益。主张合纵的人游说大王,必定会说:‘齐国西面有强大的赵国,南面有韩国和魏国,齐国是背靠大海的国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军队强大,士兵勇敢,即使有一百个秦国,对齐国也将无可奈何。’大王认为他们的说法很高明,却没能考虑到实际的情况。主张合纵的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没有不认为合纵是可行的。我听说,齐国和鲁国打了三次仗,而鲁国战胜了三次,国家却因此随后就灭亡了,即使有战胜的名声,却遭到国家灭亡的现实。这是为什么呢?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啊。现在,秦国与齐国比较,就如同齐国和鲁国一样。秦国和赵国在漳河边上交战,两次交战两次打败了秦国;在番吾城下交战,两次交战又两次打败了秦国。四次战役之后,赵国的士兵阵亡了几十万,才仅仅保住了邯郸。即使赵国有战胜的名声,国家却残破不堪了。这是为什么呢?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啊。
“如今秦、楚两国嫁女娶妇,结成兄弟盟国。韩国献出宜阳,魏国献出河外,赵国在 渑池朝拜秦王,割让河间来奉事秦国。假如大王不臣事秦国,秦国就会驱使韩国、魏国进攻齐国的南方,赵国的军队全部出动,渡过清河,直指博关、临菑,即墨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国家一旦被进攻,即使是想要臣事秦国,也不可能了,因此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齐王说:“齐国偏僻落后,僻处东海边上,不曾听到过国家长远利益的道理。”就答应了张仪的建议。
张仪离开齐国,向西游说赵王说:“敝邑秦王派我这个使臣给大王献上不成熟的意见。大王率领天下诸侯来抵制秦国,秦国的军民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大王的声威遍布山东各国,敝邑担惊受怕,屈服不敢妄动,整治军备,磨砺武器,整顿战车战马,练习跑马射箭,努力种地,储存粮食,守护在四方边境之内,忧愁畏惧地生活着,不敢轻举稍动,只恐怕大王有意深责我们的过失。
“如今,凭借着大王的督促之力,秦国已经攻克了巴、蜀,吞并了汉中,夺取了东周、西周,迁走了九鼎宝器,据守着白马渡口。秦国虽说地处偏僻辽远,然而内心的压抑愤懑的日子太长了。现在,秦国有一支残兵败将,驻扎在渑池,正打算渡过黄河,跨过漳水,占据番吾,同贵军在邯郸城下相会,希望在甲子这一天与贵军交战,用以效法武王伐纣的旧事,所以秦王郑重地派出使臣先来敬告大王及其左右亲信。
“大王信赖倡导合纵联盟的原因,是凭靠着苏秦。苏秦迷惑诸侯,把对的说成错的,把错的说成对的,他想要反对齐国,而自己让人家在刑场上五马分尸。天下诸侯不可能统一是很明显的了。如今,楚国和秦国已结成了兄弟盟国,而韩国和魏国已向秦国臣服,成为东方的属国,齐国奉献出盛产鱼盐的地方,这就等于斩断了赵国的右臂。斩断了右臂而和人家争斗,失去他的同伙而孤立无援,想要国家不危险,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秦国派出三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堵塞午道,通知齐国调动军队渡过清河,驻扎在邯郸的东面;一支军队驻扎在成皋,驱使韩国和魏国的军队驻扎在河外;一支军队驻扎在渑池。相约四国军队结为一体进攻赵国,攻破赵国,必然由四国瓜分它的土地。所以我不敢隐瞒真实的情况,先把它告诉大王左右亲信。我私下替大王考虑,不如与秦王在渑池会晤,面对面,口头作个约定,请求按兵不动,不要进攻。希望大王拿定主意。”
赵王说:“先王在世的时候,奉阳君独揽权势,蒙蔽欺骗先王,独自控制政事,我还深居宫内,从师学习,不参于国家大事的谋划。先王抛弃群臣谢世时,我还年轻,继承君位的时间也不长,我心中确实暗自怀疑这种作法,认为各国联合一体,不奉事秦国,不是我国长远的利益。于是,我打算改变心志,去掉疑虑,割让土地弥补已往的过失,来奉事秦国。我正要整备车马前去请罪,正好赶上听到您明智的教诲。”赵王答应了张仪的建议,张仪才离去。
向北到了燕国,游说燕昭王说:“大王最亲近的国家,莫过于赵国。过去赵襄子曾经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代王为妻,想吞并代国,约定在句注要塞和代王会晤,就命令工匠做了一个金斗,加长了斗柄,使它能用来击杀人命。赵王与代王喝酒,暗中告诉厨工说:‘趁酒喝到酣畅欢乐时,你送上热羹,趁机把斗柄反转过来击杀他。’于是当喝酒喝到酣畅欢乐时,送上热腾腾的羹汁,厨工趁送上金斗的机会,反转斗柄击中代王,并且杀死他,代王的脑浆流了一地。赵王的姐姐听到这件事,磨快了簪子自杀了,所以至今还有一个名叫摩笄的山名。代王的死,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
“赵王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大王是有明确见识的,那还能认为赵王可以亲近吗?赵国出动军队攻打燕国,两次围困燕国首都来劫持大王,大王还要割让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如今,赵王已经到渑池朝拜秦王,献出河间一带土地奉事秦国。如今,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将出动武装部队直下云中、九原,驱使赵国进攻燕国,那么易水、长城,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了。
“而且,现在的赵国对秦国来说,如同郡和县的关系,不敢胡乱出动军队攻打别的国家。如今,假如大王奉事秦国,秦王一定高兴,赵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等于西边有强大秦国的支援,而南边解除了齐国、赵国的忧虑,所以希望大王仔细地考虑它。”
燕王说:“我就像蛮夷之徒一样处在落后荒远的地方,这里的人即使是男子大汉,都仅仅像个婴儿,他们的言论不能够产生正确的决策。如今,承蒙贵客教诲,我愿意向西面奉事秦国,献出恒山脚下五座城池。”燕王听信了张仪的建议。张仪回报秦王,还没走到咸阳而秦惠王去世了,武王即位。武王从作太子时就不喜欢张仪,等到继承王位,很多大臣说张仪的坏话:“张仪不讲信用,反复无定,出卖国家,以谋图国君的恩宠。秦国一定要再任用他,恐怕被天下人耻笑。”诸侯们听说张仪和武王感情上有裂痕,都纷纷背叛了连横政策,又恢复了合纵联盟。
秦武王元年,大臣们日夜不停地诋毁张仪,而齐国又派人来责备张仪。张仪害怕被杀死,就趁机对武王说:“我有个不成熟的计策,希望献给大王。”武王说:“怎么办?”回答说:“为秦国国家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听说齐王特别憎恨我,只要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出动军队讨伐它。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去,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就准备了三十辆兵车,送张仪到魏国,齐王果然出动军队攻打魏国,梁哀王很害怕。张仪说:“大王不要担忧,我让齐国罢兵。”就派遣他的门客冯喜到楚国,再借用楚国的使臣到齐国,对齐王说:“大王特别憎恨张仪;虽然如此,可是大王让张仪在秦国有所依托,也做得够周到了啊!”齐王说:“我憎恨张仪,张仪在什么地方,我一定出兵攻打什么地方,我怎么让张仪有所依托呢?”回答说:“这就是大王让张仪有所依托呀。张仪离开秦国时,本来与秦王约定说:‘替大王着想,必须使东方各国发生大的变故,大王才能多割得土地。如今齐国特别憎恨我,我在哪个国家,他一定会派出军队攻打哪个国家。所以我希望让我这个不成才的人到魏国,齐国必然要出动军队攻打魏国,魏国和齐国的军队在城下混战而谁都没法回师离开的时候,大王利用这个间隙攻打韩国,打进三川,军队开出函谷关而不要攻打别的国家,直接挺进,兵临周都,周天子一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以挟持天子,掌握天下的地图户籍,这是成就帝王的功业啊。’秦王认为他说的对,所以准备了兵车三十辆,送张仪去了魏国。如今,张仪去了魏国,大王果然攻打它,这是大王使国内疲惫困乏而向外攻打与自己建立邦交的国家,广泛地树立敌人,祸患殃及自身,却让张仪得到秦国的信任。这就是我所说的‘让张仪有所依托’呀。”齐王说:“好。”就解除了攻打魏国的战争。
张仪出任魏国宰相一年,就死在魏国了。
陈轸,是游说的策士。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显贵,互相竞争秦王的宠幸。张仪在秦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用丰厚的礼物随便地来往于秦楚之间,应当为国家外交工作。如今楚国却不曾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亲善,足见陈轸为自己打算的多而为大王打算的少啊。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没听说呢?”秦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到楚国去,有这样的事吗?”陈轸说:“有。”秦王说:“张仪的话果然可信。”陈轸说:“不单是张仪知道这回事,就连过路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事。从前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国君都争着要他作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儿子。所以被出卖的奴仆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卖掉了,因为都是好奴仆;被遗弃的妻子还能在本乡本土嫁出去,因为都是好女人。如今,陈轸如果对自己的国君不忠诚,楚国又凭什么认为陈轸能对他忠诚呢?忠诚却被抛弃,陈轸不去楚国,到哪儿去呢?”秦王认为他的话说的对,于是就很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过了一整年,秦惠王终于任用张仪做宰相,而陈轸投奔楚国,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他出使秦国。他路过魏国,想要见一见犀首,犀首谢绝不见。陈轸说:“我有事才来,您不见我,我要走了,不能等到第二天呢。”犀首便接见了他。陈轸说:“您为什么喜欢喝酒呢?”犀首说:“没事可做。”陈轸说:“我让您有很多事做,可以吗?”犀首说:“怎么办?”陈轸说:“田需约集各国合纵相亲,楚王怀疑他,还不相信。您对魏王说:‘我和燕国、赵国的国君有旧交情,多次派人来对我说:“闲着没事为什么不互相见见面。”希望您去晋见我们国君。’魏王即使答应您去,您不必多要车辆,只要把三十辆车摆列在庭院里,公开地说要到燕国、赵国去。”燕国、赵国的外交人员听了这个消息,急忙驱车回报他们的国君,派人迎接犀首。楚王听了这个消息,很生气,说:“田需和我相约,而犀首却去燕、赵,这是欺骗我呀。”楚王很生气而不再理睬田需合纵的事。齐国听说犀首前往北方,派人把国家的政事托付给他,犀首就去齐国了,这样三国宰相的事务,都由犀首决断,陈轸于是回到秦国。
韩国和魏国交战,整整一年不能解除。秦惠王打算让他们和解,问左右亲信的意见。左右亲信有的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和解有利,惠王不能为此事作出决断。陈轸正好回到秦国,惠王说:“先生离开我到楚国,也想念我吗?”陈轸回答说:“大王听说过越国人庄舃吗?”惠王说:“没听说。”陈轸说:“越人庄舃在楚国官做到执珪的爵位,不久就生病了。楚王说:‘庄舃原本是越国一个地位低微的人,如今官做到执珪的爵位,富贵了,也不知想不想越国?’中谢回答说:‘大凡人们思念自己的故乡,是在他生病的时候,假如他思念越国,就会操越国的腔调,要是不思念越国就要操楚国的腔调。’派人前去偷听,庄舃还是操越国的腔调。如今我即使被遗弃跑到楚国,难道能没有了秦国的腔调吗?”惠王说:“好。现在韩国和魏国交战,一整年都没有解除,有的对我说让他们和解有利,有的说不让他们和解有利,我不能够作出决断,希望先生为你的国君出谋划策之余,替我出个主意。”陈轸回答说:“也曾有人把卞庄子剌虎的事讲给大王听吗?庄子正要剌杀猛虎,旅馆有个小子阻止他,说:‘两只虎正在吃牛,等它们吃出滋味的时候一定会争夺,一争夺就一定会打起来,一打起来,那么大的就会受伤,小的就会死亡,追逐着受伤的老虎而剌杀它,这一来必然获得剌杀双虎的名声。’卞庄认为他说的对,站在旁边等待它们,不久,两只老虎果然打起来,结果大的受了伤,小的死了,庄子追赶上受伤的老虎而杀死了它,这一来果然获得了杀死双虎的功劳。如今,韩、魏交战,一年不能解除,这样势必大国损伤,小国一定危亡,追逐着受到损伤的国家而讨伐它,这一讨伐必然会获得两个胜利果实。这就如同庄子剌杀猛虎一类的事啊。我为自己的国君出主意和为大王出主意有什么不同呢?”惠王说:“说的好。”终于没有让它们和解。大国果然受到损伤,小国面临着危亡,秦国趁机出兵讨伐它们,大大地战胜它们,这是陈轸的策略呀。
犀首,是魏国阴晋人。名叫衍,姓公孙。和张仪关系不好。
张仪为了秦国到魏国去,魏王任用张仪做宰相。犀首认为对自己不利,所以他使人对韩国公叔说:“张仪已经让秦、魏联合了,他扬言说:‘魏国进攻南阳,秦国进攻三川。’魏王器重张仪的原因,是想获得韩国的土地。况且韩国的南阳已经被占领,先生为什么不稍微把一些政事委托给公孙衍,让他到魏王面前请功,那么秦、魏两国的交往就会停止了。既然如此,那么魏国一定谋取秦国而抛弃张仪,结交韩国而让公孙衍出任宰相。”公叔认为有利,因此就把政事委托犀首,让他献功。犀首果然作了魏国宰相,张仪离开魏国。
义渠君前来朝拜魏王。犀首听说张仪又出任秦国宰相,迫害义渠君。犀首就对义渠君说:“贵国道路遥远,今日分别,不容易再来访问,请允许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他继续说:“中原各国不联合起来讨伐秦国,秦国才会焚烧掠夺您的国家,中原各国一致讨伐秦国,秦国就会派遣轻装的使臣带着贵重的礼物事侍您的国家。”此后,楚、魏、齐、韩、赵五国共同讨伐秦国,正赶上陈轸对秦王说:“义渠君是蛮夷各国中的贤明君主,不如赠送财物用来安抚他的心志。”秦王说:“好。”就把一千匹锦绣和一百名美女赠送给义渠君,义渠君把群臣招来商量说:“这就是公孙衍告诉我的情形吗?”于是就起兵袭击秦国,在李伯城下大败秦军。
张仪死了以后,犀首到秦国出任宰相。曾经佩带过五个国家的相印,做了联盟的领袖。
太史公说:三晋出了很多权宜机变的人物,那些主张合纵、连横使秦国强大的,大多是三晋人。张仪的作为比苏秦有过之,可是社会上厌恶苏秦的原因,是因为他先死了而张仪张扬暴露了他合纵政策的短处,用来附会自己的主张,促成边横政策。总而言之,这两个人是真正险诈的人。
【原文】【注解】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①,学术②,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①事:师事,侍奉。②术:此指游说之术。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①,门下意张仪②,曰:“仪贫无行③,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④,掠笞数百⑤,不服,之⑥。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①亡: 丢失。璧:平而圆,中间有孔的玉。②意:怀疑。③无行:品行不端。④执:拘捕,捉拿。⑤掠笞:用竹板或荆条拷打。⑥:通“释”。释放。⑦不:相当于“否”。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①,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②,乃使人微感张仪曰③:“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④,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⑤。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⑥:“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⑦,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⑧,乃遂入秦。
①从亲:除秦国而外南北各国合纵相亲,相互支援,结为一体共同抗拒秦国。从,通“纵”。②念:想。引申为考虑。③微感:暗中引导,劝说。微,隐匿,暗中。感:感染,感受。④当路:指当权。⑤谒:名帖。一般要写上姓名、籍贯、官爵和拜见事项。⑥数:屡次。让:责备,责怪。⑦宁:岂,难道。⑧苦:困苦。引申为困扰,侵,扰。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①:“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②。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③,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④。”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⑤,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⑥,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⑦!”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①舍人:王公显贵的侍从宾客或左右亲近的人。②殆:大概,恐怕。③柄:权柄,权力。④阴奉之:暗中侍奉张仪。⑤客卿:别国的人在本国作官,并以客礼待之。⑥感怒:激怒。⑦宁渠:哪里,如何。《索隐》:“渠音距,古字少,假借耳。”⑧而:你。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①,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②。据九鼎,案图籍③,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伦也④,敝兵劳众下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①诛:讨伐、惩罚。②九鼎宝器: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③案:又写作“按”。按照,依照。图籍:地图和户籍。④戎狄:古代泛指我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①,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②,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③,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④,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⑤:周,天下之宗室也⑥;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⑦。”
①广:开拓疆土。②王:统一天下,成就王业。③缮:整治。④拔:攻克,占领。⑤谒:告诉、陈述。⑥宗室:此指宗主,共主。⑦完:完满,周全。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候①,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①贬蜀王更号为候:卷五《秦本纪》及卷十五《六国年表》均谓伐蜀乃惠文王更元后九年事,此传叙于惠文王十年以前,不合。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①。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②,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③。居一岁④,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①质:做人质。②入:进献。③立惠王为王:孝公以前秦国国君称公,惠王即位时称君,此时始称王。④居:过,过了。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①。张仪渐,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于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②,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湊③,无名山大川之限④。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⑤。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⑥,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①阴:暗中,私下。②地方:纵横面积。③辐湊:也作“辐辏”。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或物集聚一处,故道路平坦、宽广。④限:阻挡,隔绝。⑤亭鄣:古代边塞堡垒。鄣,也作“障”。筑垒阻隔。⑥与:和……结交,亲附。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强兵显名也①。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②,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③,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余谋④,其不可成亦明矣。
①社稷:国家的代称。社,土神。稷,谷神。以往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称。②昆弟:兄弟。③刑:割杀,宰杀。④恃:凭借,依靠。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燕〕、酸枣,劫卫取阳晋①,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于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②。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①劫:胁迫,威逼。②立而须:喻时间短暂。须,等待。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①,国必无忧矣。
①高枕而卧:垫高了枕头睡大觉。形容无忧无虑。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①,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适秦②,嫁祸安国③,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④,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⑤,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⑥,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⑦,其得无眩哉⑧。
“臣闻之,积羽沉舟⑨,群轻折轴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
哀王于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于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①轻走易北:轻易逃跑溃散。走,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跑。②适:归服。③嫁祸:转移灾难、祸患。④甲士:全付武装的军队。⑤奋辞:尽力以说大话、唱高调游说。⑥搤腕:握住手腕。表示激动、振奋的情态、动作。瞋目:怒目,瞪大眼睛。⑦牵:牵引、牵制。⑧眩:迷惑,迷乱。⑨积羽沉舟:喻积轻可为重,积小患可致大灾。⑩群轻折轴:物虽轻,积多量大,可以折断车轴。意犹上句,也是旨在说明不能忽视小事。€众口铄金:喻舆论影响的强大。铄,销。意思是众口所毁,金石犹可销熔。积毁销骨:谗言诽谤多了,骨肉之亲也会销灭。销骨,一说使人毁灭。⒀赐骸骨:乞身引退。骸骨,身体。辟:同“避”。⒁倍:通“背”。背弃,背叛。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①。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②,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③,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④。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⑤。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⑥,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⑦,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⑧,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援张仪,厚赂之⑨。于是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①虚上舍:空出上等宾馆。馆之:安排他留宿。②闭关:闭塞关门。引申为断绝往来。③箕帚之妾:嫁女谦辞。箕帚,簸箕扫帚。指做洒扫清除之类的事。④说:同“悦”。高兴,喜欢。⑤吊:伤悼。⑥奚:何,为什么。⑦负:违背,背弃。⑧阴合而阳绝:暗中合作而表面上假装断绝关系。⑨赂:馈赠财物。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①,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②,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③。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④?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⑤,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⑥。
①详:通“佯”。假装。绥:登车时作拉手用的绳子。②借宋之符:梁玉绳《史记志疑》云:“此语可疑。骂齐何必用符?而楚自有符,亦何必借宋符乎?”按梁玉绳此疑可释。在尚无电讯、报纸等传播媒介的战国时代,楚国要想凌辱齐国,就得通过信使。但既已闭关绝约,齐楚之间断绝了“外交关系”,那就只有通过第三国了。是以“乃使勇士至宋”,以宋人的身分使齐。而以宋人的身分使齐,当然就得借用宋之符。骂齐这样行为本身固不用符,但它是一种外交活动的凭证,有了这种凭证,楚国派出的这位“勇士”才可能进入齐国,并进而完成他“北骂齐王”的使命。是又何疑焉?又张文虎据卷四十《楚世家》“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之句,认为“‘借宋之符’句当有误”。其实《楚世家》关于此事的记载与此传此句不仅不矛盾,而且还有互相补充的作用。楚国“勇士”虽然通过第三国宋国进入齐国,但要为楚王完成“北骂齐”的使命,当然要现出他的“庐山真面”,出示其所带楚之符。是又何误焉?揆之以情,度之以理,此传此句固未误也,固不必疑也。③折节:折断符节。节,符节。这里指使者用来做凭证的东西。下:委屈自己,向别人表示退让。④发:张开,打开。⑤益:增加。⑥平:媾和,讲和。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①,欲以武关外易之②。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③。”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于王乎④?”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⑤,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⑥。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⑦。不若为言而出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⑧。”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①要(yāo,腰):要挟、威胁。②易:换,交换。③上愿:最高愿望。④贱:轻视,鄙弃。⑤不:《索引》谓:“‘不’字当作‘必’。时张仪为楚所囚,故必欲出之也。”《正义》则云:“秦王不欲出张仪使楚,若欲自行,今欲以上庸地及美人赎仪。”按两说皆可通,但不必径改原字。⑥媵(yìng,硬)随嫁侍女。⑦斥:被排斥,被废除。⑧鱼肉:任人宰割。比喻被人欺凌、屠戮。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①,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②,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出。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③,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④,必折天下之脊⑤,天下有后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⑥。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⑦。
①被险带河:谓秦国四周地势险要,中有黄河流经。被,同“披”,带,带子,流经穿过的意思。②虎贲:勇武之士。贲,奔跑。③安难乐死:不避艰苦危难,乐于牺牲。④席卷:有如卷席,全部占有。⑤折天下之脊:常山在天下之北,就像人的脊背。折,折断。⑥格:抵挡,抵御。⑦过:错误,过失。
“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①,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城皋,韩必入臣②,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无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③,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己,是故愿大王之孰计之。
①甲:古代军人穿的皮制护身衣。此处指代军队。②入臣:到秦国去称臣。③饰辩虚辞:粉饰巧辩,言辞铺张而空洞。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①,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②,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③,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下相及也。夫(待)〔恃〕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①已:通“以”。而。②舫船:两船相并。舫,《索引》谓并两船也。③城守:据城守御。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强秦之心①,臣窃为大王危之。“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②。楚尝与秦构难③,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候执珪死者七十余人④,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愿大王孰计之。
①逆:背逆,违背。②合:并,吞并。③构难:造成祸患。④执珪:爵位名。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①,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②,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③。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④,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⑤。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⑥,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⑦,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①关:锁住。天下之匈:把卫阳晋看作是天下的胸膛。匈,同“胸”,胸膛。②指:趋向,走向。③泗上十二诸侯:指泗水流域的宋、鲁、邹、莒等小的诸侯国。十二:虚数。④详:通“佯。假装。⑤车裂:撕裂人体的一种酷刑。俗称五马分尸。市:人多聚集的市场,街市。⑥混一:统一。⑦效:送,献出。汤沐之邑: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收入供诸侯作汤沐之资用。汤沐,即沐浴。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①;今纵弗忍杀之②,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③,民之食大抵(饭)菽〔饭〕藿羹④。一岁不收,民不餍糟糠⑤。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⑥。除守徼亭鄣塞⑦,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⑧,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⑨,探前趹后蹄间三寻腾者⑩,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钓之重于鸟卵之上(13),必无幸矣。
①烹:古代用鼎镬煮人的酷刑。②纵:释放。③非菽而麦:当依《战国策·韩策一》:“非菽而豆”。这样与下文“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相合。菽,大豆,引申为豆类的总称。④藿羹:豆叶汤。⑤餍:饱。糟糠:酒渣,谷皮。喻粗劣食物。⑥厮徒负养:泛指勤杂人员。厮徒,杂役。负养,为公家负担给养的后勤人员。⑦徼(jiào,叫)亭:设在边境上的驿亭。徼:边界。鄣塞:屏障要塞。塞,边境险要的地方。⑧跿跔(tú jū,徒拘):跳跃。科头:不戴头盔。以示勇敢。贯颐:双手捂着面颊,直扑敌阵。言其勇敢。颐,面颊,腮。奋戟:举着武器愤怒地扑入敌阵。戟,古兵器。⑨戎兵之众:上下句皆写马,中间杂此一句,语意不甚通贯。张文虎疑为衍文。按固可疑。⑩探前趹(júe,决)后:骏马奔驰,前蹄扬起,后蹄腾空的姿态。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被(pí,披)甲蒙胄:穿着用皮革或金属做成的护身衣,戴着头盔。被,同“披”,穿。胄,头盔。捐甲:脱掉铠甲。以示勇敢。徒裼(xī,希):赤足露身。裼,开或脱去外衣,露出内衣或身体。(13)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三十斤。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①,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②,比周以相饰也③,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强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④,诖误人主⑤,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城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⑥。夫塞城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于此者⑦。”
①群臣诸侯:“群臣”字二疑衍。一说群字后无臣字。疑衍。②甘言好辞:甜言蜜语。③比周:结伙营私。④须臾:片刻。⑤诖误:贻误,连累。诖:欺骗,贻误。⑥鸿台之宫、桑林之苑:均韩国宫苑。苑,畜养禽兽、种植林木的园林。⑦便:有利,便利。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①。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②,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强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孰计之也。”
①殷:富足,富裕。②朋党比周: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朋党:以私利为目的而相互勾结的同类。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于大王①。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②,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慑伏③,缮甲厉兵④,饰车骑⑤,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⑥。
①敝邑:对自己国家的谦称。②宾(bìn,膑):同“摈”。排斥,抛弃。③慑伏:也作“慑服”。因畏惧威势而屈服。④缮甲厉兵:整治军装,磨砺武器。厉,同“砺”。⑤饰:修,整治。⑥督过:深责其过失。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①,军于渑池②,愿渡河踰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③,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④,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于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⑤。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藩之臣⑥,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一军军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破〕,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于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于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⑦,愿大王之定计。”
①敝:破,旧。 凋:损伤,伤残。 ②军:驻扎。 ③甲子:古人以干支纪日的日期。 ④荧惑:炫惑,迷惑。 ⑤一:统一。 ⑥东藩之臣:即东方属国。藩,分封或臣服的属国。 ⑦案兵:勒兵不前。案,压抑,止住。这个意义又写作“按”。
赵王曰:“先生之时①,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②,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③,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④,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愿变心易虑⑤,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⑥,适闻使者之明诏⑦。”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①先王:指赵武灵王的父亲赵肃侯。先,对去世的人的尊称。多指上代或长辈。 ②擅:专,独揽。绾:专管,控制。 ③弃群臣:抛弃群臣。对国君死亡的委婉说法。 ④奉祀:主持祭祀。此指即位当政。 ⑤变心易虑:改变心志,另图打算。 ⑥约车:套车。约,套,捆缚。趋:趋向,奔向。 ⑦诏:劝告,教诲。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①,长其尾②,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③,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④,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笔笄筓以自刺⑤,故至今有摩筓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①金斗:金勺,用以斟羹,也用于酌酒。 ②尾:斗柄。形如刀。 ③啜:喝、吃。 ④斟:汤匙,指金斗。 ⑤摩:通“磨”。物体相磨擦。筓(jī,及)古代盘头发或别住帽子用的簪子。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①,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
①很戾无亲:凶暴乖张,六亲不认。很,通“狠”,凶暴。戾,乖张,不讲情理。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①,虽大男子裁如婴儿②,言不足以采正计③。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恒山之尾五城④。”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⑤。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郤武王⑥,皆畔衡⑦,复合从。
①蛮夷:古代泛指华夏中原民族以外的少数民族。 ②裁:通“才”。仅仅、刚刚。 ③采:产生,求得。 ④尾:末端,山脚下。 ⑤容:容颜。引深为恩宠。⑥郤:裂缝。比喻感情上的裂痕。 ⑦畔:通“叛”。背叛。衡:通“横”。指连横政策。张仪说服六国共同奉事秦国与苏秦说服六国抵抗秦国的合纵政策相对。因秦国在西,六国在东,东西为横,所以叫连横。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①,而齐让又至②。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③。”王曰:“奈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④,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⑤,祭器必出⑥。挟天子,图案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⑦,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⑧。”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托仪?”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愿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⑨。
张仪相魏一岁,卒于魏也。
①恶:诋毁,中伤。 ②让:责备,责怪。 ③效:进献。 ④不肖:没出息,不长进。谦词。 ⑤临:到,逼近。 ⑥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 ⑦革车:兵车。⑧罢:停止 。⑨解:停止,解除。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于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①,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于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②。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③,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④,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⑤,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于 秦。过梁,欲见犀首。犀首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⑥。”犀首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首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⑦?”曰:“奈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于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愿谒行于王⑧。’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于庭⑨,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首。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首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事其。齐闻犀首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首遂行,三国相事皆断于犀首。轸遂至秦。
①重:丰厚。 币:礼物。 轻:随便,轻而易举。 ②厚:多。 薄:少。 ③闾巷:里巷,乡里。 ④出妇:被遗弃的妻子。乡曲:乡里。 ⑤期年:一整年。 ⑥异日:他日。 ⑦厌:饱,引申为多。 ⑧谒:晋见。 ⑨陈:摆列。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于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①,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适至秦②,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舃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舃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舃故越之鄙细人也③,今仕楚执珪,富贵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④,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愿子为子主计之余⑤,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剌虎闻于王者乎?庄子欲剌虎,馆竖子止之⑥,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剌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剌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剌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⑦。”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克之⑧。此陈轸之计也。
①或曰:有的人说。 ②适:适逢,正赶上。 ③鄙细人:住在边远或郊野而地位低微的人。④声:口音,腔调。 子:指陈轸,敬称。 子主:指楚怀王。 ⑥馆:旅舍。 竖子:小子。 对人的蔑称。 ⑦臣主:指楚怀王。 王:指秦惠王。 ⑧克:战胜。
犀首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首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①,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②。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③,收韩而相衍。”公孙以为便,因委之犀首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于魏。犀首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首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④,请谒事情⑤。”曰:“中国无事⑥,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⑦;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后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⑧:“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⑨,妇女百人遗义渠君⑩。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①贵:器重,重视。 ②错:中断,停止。 ③图:图谋,谋取。 ④过:访问,探望。 ⑤谒:陈述,告诉。 ⑥中国:中原各诸候国(关东六国)。 无事:指各国不攻打秦国。下文“有事”即攻打秦国。 ⑦烧掇:焚烧而侵掠。 焚杅:焚烧蹂躏,从而牵制。 ⑧会:适逢,正赶上。 ⑨文绣:饰以彩色花纹的丝织物。纯(tún,屯):匹。 ⑩遗:赠予。
张仪已卒之后,犀首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①。
①约长:联盟领袖。或纵或横,均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①,夫言从衡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②,成其衡道③。要之④,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⑤!。
①三晋:由原晋国分化而立的韩、赵、魏三国。 权变:权宜机变。 ②振暴:张扬暴露。 扶:支持,附合。说:主张。③道:指连横政策。 ④要之:总之,总而言之。 ⑤倾危:险诈。
樗里子甘茂列传第十一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战国时期秦国武王时樗里子任右丞相,甘茂任左丞相。本篇即是樗里子和甘茂的合传,并附甘茂之孙甘罗传。
樗里子和甘茂在对韩、赵、魏、楚等东方各国用兵方面颇有功绩,所以《太史公自序》说:“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樗里子、甘茂并显于秦而境遇大不相同。樗里子是惠王兄弟“以骨肉重”,故秦王信而不疑。他在惠王时受封,历任武王、昭王两代秦相,秦人称他为“智囊”。对此,明凌稚隆指出:“夫秦素猜忌而残忍之国也,非智囊何以周旋其间而结数主之心耶?此太史公意也。”(《史记评林》)所言当是。甘茂则是由楚入秦的“羁旅之臣”,尽管他是个“非常之士”,任为左丞相后,却得不到秦王的真正信任,因而他事事小心、提防,最后乃遭谗逃往齐国。传文中反映了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同时还对当时秦国于其他诸侯国、秦国统治集团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作了详细记载。
这篇传记之所以久传不衰,主要是它生动地记写了一位少年政治家甘罗的事迹。甘罗年仅十二,却能洞察时局,利用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解决了丞相吕不韦所解决不了的问题,使秦国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赵国五个城池。甘罗少年有为,十二岁成为秦国上卿,主要不是靠他的天才,除了他平时注意培养自己的能力外,也与当时的客观环境有关。诚如赞论所说:“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司马迁在当时即注意到这个问题,可谓难能可贵。
人物众多且各具性格特征,是这篇传记在写作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文中除传主外涉及历史人物近二十个,其中富有鲜明个性特征的即有十余人,国君、卿相、文臣、武将、策士、说客无所不有,如同一幅政治舞台上的人物画廊。由于作者善于选择、提炼在特定语言环境中人物的个性化语言,所以无论是较长的对话,还是三言两语,都能把人物的个性揭示出来。如甘茂攻打宜阳向武王的表白,既反映了他作为“羁旅之臣”的后顾之忧,又表现了他攻打宜阳胸有成竹的智谋和才干;甘罗对丞相吕不韦的反驳则表现出一位少年政治家年少气盛,敢想敢说敢做的鲜明性格。此外,如樗里子的预见性,武王的贪婪,胡衍的狡狯以及苏代的纵横捭阖等,都从他们富有个性的语言中表现出来。
【译文】
樗里子,名叫疾,是秦惠王的弟弟,与惠王同父异母。他的母亲是韩国女子。樗里子待人接物能说会道,足智多谋,所以秦人都称他是个“智囊”人物。
秦惠王八年(前330),樗里子封为右更爵位,秦王派他带兵攻打魏国的曲沃,他把那里的人全部赶走,占领了城邑,曲沃周围的土地便并入了秦国。秦惠王二十五年(前313),秦王任命樗里子为将军攻打赵国,俘虏了赵国将军庄豹,拿下了蔺邑。第二年,又协助魏章攻打楚国,战败楚将屈丐,夺取了汉中地区。秦王赐封樗里子,封号是严君。
秦惠王死后,太子武王即位,驱逐了张仪和魏章,任命樗里子和甘茂为左右丞相。秦王派甘茂进攻韩国,一举拿下宜阳,同时派樗里子率领百辆战车进抵周朝都城。周王派士兵列队迎接他,看那意思很是恭敬。楚王得知后怒不可遏,就责骂周王,因为周王不应当这么敬重秦国的不速之客。对此,游腾替周王劝说楚王道:“先前知伯攻打仇犹时,用赠送大车的办法,趁机让军队跟在后面,结果仇犹灭亡了。为什么?就是没有防备的缘故啊。齐桓公攻打蔡国时,声称是诛罚楚国,其实是偷袭蔡国。现在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派樗里子带着百辆战车进入周都,居心叵测,周王是以仇犹、蔡国的教训来看待这件事的,所以派手持长戟的兵卒位于前面,让佩带强弓的军士列在后面,表面说是护卫樗里子,实际上是把他看管起来,以防不测。再说,周王怎能不担忧周朝的天下呢?恐怕一旦亡国会给大王您带来麻烦。”楚王听后才高兴起来。
秦武王死后,昭王即位,樗里子更加受到尊重了。
昭王元年(前306年),樗里子率兵攻打蒲城。蒲城的长官十分恐惧,便请求胡衍出主意。胡衍便出面替蒲城长官对樗里子说:“您攻打蒲城,是为了秦国呢,还是为了魏国?如果是为了魏国,那当然好了;如果是为了秦国,那就不算有利了。因为卫国之所以成为一个国家,就是由于有蒲城存在。现在您攻打它迫使它投入魏国怀抱,整个卫国就会屈服并依附魏国。魏国丧失了西河之外的城邑却没有办法夺回来,原因就是兵力薄弱啊。现在攻打蒲城使卫国并入魏国,魏国必定强大起来。魏国强大之日,也就是贵国所占城邑的危险之时。况且,秦王要察看您的此次行动,若有害于秦国而让魏国得利,秦王定要加罪于您。”听了这番话,樗里子若有所思地说:“怎么办才好呢?”胡衍顺势便说:“您放弃蒲城不要进攻,我试着替您到蒲城说说这个意思,让卫国国君不忘您给予他的恩德。”樗里子说:“好吧。”胡衍进入蒲城后,就对那个长官说:“樗里子已经掌握蒲城困厄的处境了,他声言一定拿下蒲城。不过,我胡衍能让他放弃蒲城,不再进攻。”蒲城长官十分恐惧,听了胡衍的话,象是见到了救星,拜了又拜连声说:“求您施恩救助。”于是献上黄金三百斤,又表示说:“秦国军队真的撤退了,请让我一定把您的功劳报告给卫国国君,让您享受国君一样的待遇。”因此,胡衍从蒲城得到重金而使自己在卫国成了显贵。这时,樗里子已解围撤离了蒲城,回兵去攻打魏国城邑皮氏,皮氏没投降,便又撤离了。
昭王七年(前300),樗里子死去,葬在渭水南边章台之东。他临终前曾预言说:“一百年之后,这里会有天子的宫殿夹着我的坟墓。”樗里子嬴疾的家在昭王庙西边渭水之南的阴乡樗里,因此人们俗称他为樗里子。到了汉朝兴起,所建长乐宫就在他坟墓的东边,而未央宫则在他坟墓的西边,武库正对着他的坟墓,果如所言。秦国人有句谚语说:“力气大要算任鄙,智谋多要算樗里。”
甘茂,是下蔡人。曾侍奉下蔡的史举先生,跟他学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通过张仪、樗里子的引荐得到拜见秦惠王的机会。惠王接见后,很喜欢他,就派他带兵,去帮助魏章夺取汉中地区。
惠王死后,武王即位。当时张仪、魏章已离开秦国,跑到东边的魏国。不久,秦公子蜀侯辉和他的辅相陈壮谋反,武王就指派甘茂去平定蜀地。返回秦国后,武王任命甘茂为左丞相,任命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前308年),武王对甘茂说:“本人有个心愿想乘着垂帷挂幔的车子,通过三川之地,去看一看周朝都城,即使死去也算心满意足了。”甘茂心领神会,便说:“请允许我到魏国,与魏国相约去攻打韩国,并请让向寿辅助我一同前往。”武王应许了甘茂的请求。甘茂到魏国后,就对向寿说:“您回去,把出使的情况报告给武王说‘魏国听从我的主张了,但我希望大王先不要攻打韩国’。事情成功了,全算作您的功劳。向寿回到秦国,把甘茂的话报告给武王,武王到息壤迎接甘茂。甘茂抵达息壤,武王问他先不攻打韩国是什么缘故。甘茂回答说:“宜阳,是个大县,上党、南阳财赋的积贮经时很久了。名称叫县,其实是个郡。现在大王离开自己所凭据的几处险要关隘,远行千里去攻打它们,取胜有很大困难。从前,曾参住在费邑,鲁国有个与曾参同姓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正在织布神情泰然自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又来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仍然织布神情不变。不一会,又有一个人告诉他的母亲说‘曾参杀了人’,他的母亲扔下梭子,走下织布机,翻墙逃跑了。凭着曾参的贤德与他母亲对他的深信不疑,有三个人怀疑他,还使他母亲真的害怕他杀了人。现在我的贤能比不上曾参,大王对我的信任也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可是怀疑我的决非只是三个人,我唯恐大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怀疑我啊。当初,张仪在西边兼并巴蜀的土地,在北面扩大了西河之外的疆域,在南边夺取了上庸,天下人并不因此赞扬张仪,而是认为大王贤能。魏文侯让乐羊带兵去攻打中山国,打了三年才攻下中山。乐羊回到魏国论功请赏,而魏文侯把一箱子告发信拿给他看。吓得乐羊一连两次行跪拜大礼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靠主上的威力啊。’如今我是个寄居此地的臣僚。樗里子和公孙大奭二人会以韩国国力强为理由来同我争议攻韩的得失,大王一定会听从他们的意见,这样就会造成大王欺骗魏王而我将遭到韩相公仲侈怨恨的结果。”武王说:“我不听他们的,请让我跟您盟誓。”终于让丞相甘茂带兵攻打宜阳。打了五个月却拿不下宜阳,樗里子和公孙奭果然提出反对意见。武王召甘茂回国,打算退兵不攻了。甘茂说:“息壤就在那里,您可不要忘记……”武王说:“有过盟誓。”于是调集了全部兵力,让甘茂进攻宜阳,斩敌六万人,终于拿下了宜阳。韩襄王派公仲侈到秦国谢罪,同秦国讲和。
武王终于通过了三川之地到了周都,最后死在那里。武王的弟弟即位,就是昭王。昭王的母亲宣太后是楚国女子。楚怀王由于怨恨从前秦国在丹阳打败楚国的时候,韩国坐视不救,于是就带兵围攻韩国雍氏。韩王派公仲侈到秦国告急求援。秦昭王刚刚即位,太后又是楚国人,所以不肯出兵救援。公仲侈就去托付甘茂,甘茂便替韩国向秦昭王进言说:“公仲侈正是因为可望得到秦国援救,所以才敢于抵抗楚国。眼下雍氏被围攻,秦军不肯下殽山救援,公仲侈将会轻蔑秦国昂着头不来朝见了。韩公叔也将会让韩国向南同楚国联合,楚国和韩国一旦联合成为一股力量,魏国就不敢不听它的摆布,这样看来,攻打秦国的形势就会形成了。您看坐等别人进攻与主动进攻别人相比,哪样有利?”秦武王说:“好。”于是就让军队下殽山去救韩国。楚国军队随即撤离。
秦王让向寿去平定宜阳,同时派樗里子和甘茂去攻打魏国皮氏。向寿,是宣太后的娘家亲戚,与昭王从少年时就很要好,所以被昭王任用。向寿先到了楚国,楚王听说秦王十分敬重向寿,便优厚地礼遇向寿。向寿替秦国驻守宜阳,准备据此攻打韩国。韩相公仲侈派苏代对向寿说:“野兽被围困急了是能撞翻猎人车子的。您攻破韩国,虽使公仲侈受辱,但公仲侈仍可收拾韩国局面再去事奉秦国,他会自认为一定可以得到秦国的封赐。现在您把解口送给楚国,又把杜阳封给下小令尹,使秦、楚交好。秦、楚联合,无非是再次攻打韩国,韩国肯定要灭亡。韩国要灭亡,公仲侈必将亲自率领他的私家徒隶去顽强抗拒秦国。希望您深思熟虑。”向寿说:“我联合秦、楚两国,并不是对付韩国的,您替我把这个意思向公仲侈申明,说秦国与韩国的关系是可以合作的。”苏代回答说:“我愿意向您进一言。人们说尊重别人所尊重的东西,才能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秦王亲近您,比不上亲近公孙奭;秦王赏识您的智慧才能,也比不上赏识甘茂。可是如今这两个人都不能直接参与秦国大事,而您却独能与秦王对秦国大事作出决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他们各有自己失去信任的地方啊。公孙奭偏向韩国,而甘茂偏袒魏国,所以秦王不信任他们。现在秦国与楚国争强,可是您却偏护楚国,这是与公孙奭、甘茂走的同一条路。您靠什么来与他们相区别呢?人们都说楚国是个善于权变的国家,您一定会在与楚国结交上栽跟头,这是自惹麻烦。您不如与秦王谋划对付楚国权变的策略,与韩国友善而防备楚国,这样就没有忧患了。韩国与秦国结好必定先把国家大事交给公孙奭,听从他的处理意见,而后会把国家托付给甘茂。韩国,是您的仇敌。如今您提出与韩国友好而防备楚国,这就是外交结盟不避仇敌啊。”向寿说:“是这样,我是很想与韩国合作的。”苏代回答说:“甘茂曾答应公仲侈把武遂还给韩国,让宜阳的百姓返回宜阳,现在您一味想着收回武遂,很难办到。”向寿说:“既然如此,那该怎么办呢?武遂就终究不能得到了?”苏代回答说:“您为什么不借重秦国的声威,替韩国向楚国索回颍川呢?颍川是韩国的寄托之地,您若索取并得到它,这是您的政令在楚国得到推行而拿楚国的地盘让韩国感激您。您若索取而得不到它,这样韩国与楚国的怨仇不能化解就会交相巴结秦国。秦楚两国争强,您一点一点地责备楚国来使韩逐渐向您靠拢,这大大有利于秦国。”向寿听了后,掂量着利弊,一时下不了决心,便顺口说出:“怎么办好呢?”苏代立即答道:“这是件好事啊。甘茂想要借着魏国的力量去攻打齐国,公孙奭打算凭着韩国的势力去攻打齐国。现在您夺取了宜阳作为功劳,又取得了楚国和韩国的信任并使它们安定下来,进而再诛罚齐国、魏国的罪过,由于这样做了,公孙奭和甘茂的打算便都将化为泡影,他们在秦国的权势也就会进一步削弱。甘茂终于向秦昭王提出,把武遂归还给韩国。向寿和公孙奭竭力反对这么做,但没有成功。向寿和公孙奭因此而怨愤,常在昭王面前说甘茂的坏话。甘茂恐惧,怕有不测,便停止攻打魏国的蒲阪,乘机逃亡而去。樗里子与魏国和解,撤兵作罢。
甘茂逃出秦国跑到齐国,路上恰巧碰上苏代。当时,苏代正替齐国出使秦国。甘茂说:“我在秦国获罪,怕遭殃祸便逃了出来,现在还没有容身之地。我听说贫家女和富家女在一起搓麻线,贫家女说:‘我没有钱买蜡烛,而您的烛光幸好有剩余,请您分给我一点剩余的光亮,这无损于您的照明,却能使我同您一样享用烛光的方便。’现在我处于困窘境地,而您正出使秦国,大权在握。我的妻子儿女还在秦国,希望您拿点余光救济他们。”苏代应承下来,于是出使到达秦国。完成任务后,苏代借机劝说秦王道:“甘茂,是个不平常的士人。他在秦国居住多年,连续三代受到重用,从殽塞至鬼谷,全部地形何处险要何处平展,他都了如指掌。如果他依靠齐国与韩国、魏国约盟联合,反过来图谋秦国,对秦国可不算有利呀。”秦王说:“既然这样,那么该怎么办呢?”苏代说:“大王不如送他更加贵重的礼物,给他更加丰厚的俸禄,把他迎回来,假使他回来了,就把他安置在鬼谷,终身不准出来。”秦王说:“好。”随即赐给甘茂上卿官位,并派人带着相印到齐国迎接他。甘茂执意不回秦国。苏代对齐湣王说:“那个甘茂,可是个贤人。现在秦国已经赐给上卿官位,带着相印来迎接他了。由于甘茂感激大王的恩赐,喜欢做大王的臣下,因此推辞邀请不去秦国。现在大王您拿什么来礼遇他?”齐王说:“好。”立即安排他上卿官位,把他留在了齐国。秦国也赶快免除了甘茂全家的赋税徭役来同齐国争着收买甘茂。
齐国派甘茂出使楚国,楚怀王刚刚与秦国通婚结亲,对秦国亲热得很。秦王听说甘茂正在楚国,就派人对楚王说:“希望把甘茂送到秦国来。”楚王向范蜎询问说:“我想在秦国安排个丞相,您看谁合适?”范蜎回答说:“我的能力不够,看不准谁合适。”楚王说:“我打算让甘茂去任丞相,合适吗?”范蜎回答道:“不合适。那个史举,是下蔡的城门看守,大事不能侍奉国君,小事不能治好家庭,他以苟且活命,人格低下,节操不廉闻名世,可是甘茂事奉他却很恭顺。因此,就惠王的明智,武王的敏锐,张仪的善辩来说,甘茂能够一一奉事他们,取得十个官位而没有罪过,这是一般士人难以做到的。甘茂的确是个贤才,但不能到秦国任丞相。秦国有贤能的丞相,不是楚国的好事。况且大王先前曾把召滑推荐到越国任职,他暗地里鼓动章义发难,搞得越国大乱,因此楚国才能够开拓疆域,以厉门为边塞,把江东作郡县。我考虑大王的功绩所以能够达到如此辉煌的地步,其原因就是越国大乱,而楚国大治。现在大王只知道把这种谋略用于越国却忘记用于秦国,我认为您派甘茂到秦国任相是个重大的过失。话再说回来,您若打算在秦国安置丞相,那就不如安置向寿这样的人更为合适。向寿对于秦王来说,是亲戚关系,少年时与秦王同穿一件衣服,长大后同乘一辆车子,因此能够直接参与国政。大王一定要安置向寿到秦国任相,那就是楚国的好事了。”于是楚王派使臣去请求秦王让向寿在秦国任相。秦国终于让向寿担任了丞相。甘茂最终也没能够再到秦,后来死在魏国。
甘茂有个孙子叫甘罗。
甘罗是甘茂的孙子。甘茂死去的时候,甘罗才十二岁,奉事秦国丞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派刚成君蔡泽到燕国,三年后燕国国君喜派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秦国准备派张唐去燕国任相,打算跟燕国一起进攻赵国来扩张河间一带的领地。张唐对文信侯说:“我曾经为昭王进攻过赵国,因此赵国怨恨我,曾称言说:‘能够逮住张唐的人,就赏给他百里方圆的土地。’现在去燕国必定要经过赵国,我不能前往。”文信侯听了怏怏不乐,可是没有什么办法勉强他去。甘罗说:“君侯您为什么闷闷不乐得这么厉害?”文信侯说:“我让刚成君蔡泽奉事燕国三年,燕太子丹已经来秦国作人质了,我亲自请张卿去燕国任相,可是他不愿意去。”甘罗说:“请允许我说服他去燕国。”文信侯呵叱说:“快走开!我亲自请他去,他都不愿意,你怎么能让他去?”甘罗说:“项橐七岁就作了孔子的老师。如今,我已经满十二岁了,您还是让我试一试。何必这么急着呵叱我呢?”于是文信侯就同意了。甘罗去拜见张卿说:“您的功劳与武安君白起相比,谁的功劳大?”张卿说:“武安君在南面挫败强大的楚国,在北面施威震慑燕、赵两国,战而能胜,攻而必克,夺城取邑,不计其数,我的功劳可比不上他。”甘罗又说:“应侯范睢在秦国任丞相时与现在的文信侯相比,谁的权力大?”张卿说:“应侯不如文信侯的权力大。”甘罗进而说:“您确实明了应侯不如文信侯的权力大吗?”张卿说:“确实明了这一点。”甘罗接着说:“应侯打算攻打赵国,武安君故意让他为难,结果武安君刚离开咸阳七里地就死在杜邮。如今文信侯亲自请您去燕国任相而您执意不肯,我不知您要死在什么地方了。”张唐说:“那就依着你这个童子的意见前往燕国吧。”于是让人整治行装,准备上路。
行期已经确定,甘罗便对文信侯说:“借给我五辆马车,请允许我为张唐赴燕先到赵国打个招呼。文信侯就进宫把甘罗的请求报告给秦始皇说:“过去的甘茂有个孙子甘罗,年纪很轻,然而是著名门第的子孙,所以诸侯们都有所闻。最近,张唐想要推托有病不愿意去燕国,甘罗说服了他,使他毅然前往。现在甘罗愿意先到赵国把张唐的事通报一声,请答应派他去。”秦始皇召见了甘罗,就派他去赵国。赵襄王到郊外远迎甘罗。甘罗劝说赵王,问道:“大王听说燕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吗?”赵王回答说:“听说这件事了。”甘罗又问道:“听说张唐要到燕国任相吗?”赵王回答说:“听说了。”甘罗接着说:“燕太子丹到秦国来,说明燕国不欺骗秦国。张唐到燕国任相,表明秦国不欺骗燕国。燕、秦两国互不相欺,显然是要共同攻打赵国,赵国就危险了。燕、秦两国互不相欺,没有别的缘故,就是要攻打赵国来扩大自己在河间一带的领地。大王不如先送给我五座城邑来扩大秦国在河间的领地,我请求秦王送回燕太子,再帮助强大的赵国攻打弱小的燕国。”赵王立即亲自划出五座城邑来扩大秦国在河间的领地。秦国送回燕太子,赵国有恃无恐便进攻燕国,结果得到上谷三十座城邑,让秦国占有其中的十一座。
甘罗回来后把情况报告了秦王,秦王于是封赏甘罗让他做了上卿,又把原来甘茂的田地房宅赐给了甘罗。
太史公说:“樗里子因为是秦王的骨肉兄弟而受到尊重,这本来是常理,但秦国人称颂他的才智,因此较多地采录了他的事迹。甘茂出身于下蔡平民,名声显扬于诸侯,为强大的齐国、楚国所推重。甘罗年纪很轻,然而献出一条妙计,名垂后世。虽然他算不上品行忠厚的君子,但也是战国时代名副其实的谋士。须知,当着秦国强盛起来的时候,天下特别时行权变谋诈之术呢!
【原文】【注解】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①,秦人号曰“智囊”②。
秦惠王八年③,爵樗里子右更④,使将而伐曲沃⑤,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秦惠王二十五年⑥,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秦使甘茂攻韩,拔宜阳。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让周⑦,以其重秦客。游腾为周说楚王曰⑧:“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⑨,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楚王乃悦。
①滑(gǔ,古)稽:指能言善辩,语多诙谐。②智囊:比喻足智多谋的人。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如同囊袋盛物。③秦惠王八年:即前330年。④爵:封爵位。⑤将:带兵。⑥秦惠王二十五年:即前313年。⑦让:责备。⑧说:劝说,说服。⑨遗之广车:送给它大车。广,大。《战国策·西周》:“昔智伯欲伐厹(qiú,求 )由,遗之大钟,载以广车。”《韩非子·喻老》:“知伯将袭仇由,遗之以广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①,樗里子将伐蒲。蒲守恐,请胡衍。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攻蒲,为秦乎?为魏乎?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②。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蒲也。今伐蒲入于魏③,卫必折而从之④。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⑤,兵弱也。今并卫于魏,魏必强。魏强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樗里子曰:“奈何?”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以德卫君⑥。”樗里子曰:“善。”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⑦,其言曰必拔蒲。衍能令释蒲勿攻。”蒲守恐,因再拜曰:“愿以请。”因效金三百斤⑧,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于卫君,使子为南面⑨。”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贵于卫。于是遂解蒲而去。还击皮氏⑩,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曰:“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⒀,未央宫在其西⒁,武库正直其墓⒂。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①昭王元年:即前306年。②赖:利益。③今伐蒲入于魏:疑此句有脱误。《索隐》引《战国策》云:“今蒲入于秦,卫必折而入于魏。”录以备考。④折:屈服。从:顺从,依附。⑤亡:失去。⑥德:施恩德,使之感激。⑦病:困厄。⑧效:献出。⑨南面:古代帝王之位面向南,故称居帝王位为“南面”。⑩还击:返回来攻击。€昭王七年:即前300年。章台:秦国渭南离宫的台名。⒀长乐宫:西汉宫殿名,汉高祖时建,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东南角。⒁未央宫:西汉宫殿名,汉高祖时建,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西南角。⒂武库:储藏武器的仓库,未央宫的组成部分。直:面对。
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王见而说之①,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②。
惠王卒,武王立。张仪、魏章去,东之魏③。蜀侯辉、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④,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⑤,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言之于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⑥。名曰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⑦,行千里攻之,难。昔曾参之处费⑧,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⑨,逾墙而走⑩。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今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曾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⒀。乐羊再拜稽首曰⒁:‘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族之臣也⒂。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⒃,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⒄。”王曰:“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首六万,遂拔宜阳。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⒅,与秦平⒆。
①说:同“悦”。②略定:夺取、平定。③之:往,到。④秦武王三年:即前308年。⑤容车:原指古代妇女坐乘的小车,其盖饰有帷幔以遮形貌。这里指有帷盖的车。⑥积:指财赋的积贮、积蓄。⑦倍:即“背”,背离、离开。数险:多处险要的关隘,指函谷关、三崤等。⑧处费(bì,必):居住在费邑。⑨杼:织布的梭子。⑩逾:爬过。€特:仅、只。多:称赞。⒀谤书:攻击别人的书函。⒁稽(qǐ,起)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⒂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⒃挟:倚仗。⒄息壤在彼:息壤就在那里。言外之意是,不要忘记在息壤的盟约。⒅谢:谢罪。⒆平:媾和。
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其弟立,为昭王。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公仲因甘茂①,茂为韩言于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扜楚也②。今雍氏围,秦师不下殽,公仲且仰首而不朝③,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④?”秦王曰:“善。”乃下师于殽以救韩。楚兵去。
①因:依靠,托付。②扜:抵御。③且:将要,就要。朝:朝见,通常指臣见君。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知坐等别人攻打与主动攻打别人相比,哪样有利?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①,而与昭王少相长②,故任用。向寿如楚③,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④。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于秦⑤。愿公孰虑之也⑥。”向寿曰:“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⑦,子为寿谒之公仲⑧,曰秦韩之交可合也。”苏代对曰:“愿有谒于公。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⑨。王之爱习公也⑩,不如公孙奭;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彼有以失之也。公孙奭党于韩,而甘茂党于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争强而公党于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⒀,是自为责也。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韩,公之雠也。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⒁。”向寿曰:“然,吾甚欲韩合。”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⒂,今公徒收之,甚难。”向寿曰:“然则奈何?武遂终不可得也?”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此韩之寄地也⒃。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⒄。秦楚争强,而公徐过楚以收韩⒅,此利于秦。”向寿曰:“奈何?”对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⒆,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⒇。”
①外族:即外戚,指帝王的母亲、妻子一方的亲属。②相长:相互敬重。③如:往、到。④禽困覆车:野兽被围困急了,也能撞翻猎人的车子。与“困兽犹斗”意近。⑤私徒:私家的徒隶。阏(è,厄):阻止。⑥孰:同“熟”。仔细、周详。⑦当:挡住,对付。⑧谒:陈述。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人们说,尊重别人所尊重的东西,才能赢得别人对自己的尊重。⑩爱习:爱怜、亲近。习,近习,亲近。€智能公:认为您的智慧和才能。党:偏袒,偏私。⒀亡之:郭嵩焘《史记札记》:“按亡,谓亡失秦、楚之交。”⒁僻:通“避”,躲开。雠:仇敌,仇人。⒂反:同“返”。返回。⒃寄地:颍川原为韩国地,被楚国夺去,故言“寄地”。寄,权当寄托之意。⒄交走:争着奔向。⒅过:指责过失。⒆诛:谴责,惩罚。⒇无事:指公孙奭、甘茂不能再联合韩、魏攻打齐国。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茂惧,辍伐魏蒲阪①,亡去。樗里子与魏讲②,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于秦。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惧而遁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③,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④。’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⑤。茂之妻子在焉,愿君以余光振之⑥。”苏代许诺。遂致使于秦。已,因说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于秦,累世重矣⑦。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则奈何?”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⑧,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秦王曰:“善。”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于齐。甘茂不往。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甘茂德王之赐⑨,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今王何以礼之?”齐王曰:“善。”即位之上卿而处之。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⑩。
①蒲阪:梁玉绳《史记志疑》:“按:‘蒲阪乃皮氏之误”。②讲:和解。③会绩:一起搓麻线。④一:同。斯:此。⑤当路:陈直《史记新证》:“盖为先秦人之习俗语,与后来之称当道相同。”当道,即掌握权势。⑥振:同“赈”。救济,挽救。⑦累世:指甘茂为秦王服务累积惠、武、昭三代。⑧贽:古时初次求见人时所送的礼物。⑨德:感激。⑩复:免除赋税徭役。市:买,收买。
齐使甘茂于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①。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愿送甘茂于秦。”楚王问于范蜎曰:“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对曰:“臣不足以识之。”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对曰:“不可。夫史举,下蔡之监门也②,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于世,甘茂事之顺焉。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茂诚贤者也,然不可相于秦。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而内行章义之难③,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④。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⑤,越国乱而楚治也。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⑥。然则王若欲置相于秦,则莫若向寿者可。夫向寿之于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⑦。王必相向寿于秦,则楚国之利也。”于是使使请秦相向寿于秦⑧。秦卒相向寿。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①驩:同“欢”。②监门:看守城门的人。③内行章义之难:暗地里鼓动章义挑起祸乱。内,阴。④塞厉门而郡江东:以厉门为边塞,把江东作郡县。⑤计:算计,考虑。⑥钜过:大错。钜,通“巨”。⑦听事:听从别人意见处理政事。这里指参与政事的处理⑧使使:前“使”字,派遣;后“使”字,使臣。
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后,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于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于秦①。秦使张唐往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强也②。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罗曰:“臣请行之。”文信侯叱曰:“去!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③?”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④。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⑤?”于是甘罗见张卿曰:“卿之功孰与武安君⑥?”卿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⑦,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也⑧,孰与文信侯专⑨?”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⑩?”曰:“知之。”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曰:“请因孺子行。”令装治行。
①入质:作人质。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②强:勉强。③女:同“汝”,你。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项橐七岁就作了孔子的老师。此系传说。大,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云:“尊其道德,故曰大。” ⑤遽(jù,具):急,匆忙。⑥武安君:即白起。⑦堕(huī,灰):毁坏。这里是攻陷的意思。⑧应侯:即范睢。⑨专:权重,权大。⑩与:同“欤”。
行有日①,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昔日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今愿先报赵,请许遣之。”始皇召见,使甘罗于赵。赵襄王郊迎甘罗。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曰:“闻之。”曰:“闻张唐相燕欤?”曰:“闻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燕、秦不相欺无异故②,欲攻赵而广河间。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③,请归燕太子,与强赵攻弱燕④。”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秦归燕太子。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①行有日:行期已确定。②无异故:没有别的缘故。③赍(jī机):送物给人。④与:帮助。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①,固其理②,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③。甘茂起下蔡闾阎④,显名诸侯,重强齐楚⑤。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虽非笃行之君子⑥,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⑦。
①重:受尊重。②理:常理,常情。③采:收集,采录。④闾阎:古代里巷的门称“闾”或“阎”,这里指居住在乡里的平民。⑤重强齐楚:为强大的齐国、楚国所推重。⑥笃:厚道,忠诚。⑦趋:趋向,这里是时行的意思。
穰侯列传第十二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穰侯魏冉的专传。
魏冉是秦宣太后之弟,运用杀伐手段拥立宣太后之子昭王即位,又凭着他与昭王的特殊关系在秦国独揽大权,被封为穰侯,四次为相,起用名将白起,连续东伐,攻城略地,战绩卓著。太史公为其立传既着眼于“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的功绩;又有意揭示其最后“身折势夺而以忧死”的原因。传文中对穰侯由发迹到忧死的全过程作了确切而简要的记述。这样一位权势赫赫的人物何以“一夫开说”而“身折势夺”呢?传文中揭示的主要原因有两个:其一,他假秦国的武力专注于攻齐。“以广其陶邑”,经营自家的地盘,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是与秦孝公之后的历代秦王着眼于统一中国的战略目标背道而驰的。其二,他“擅权于诸侯”,“富于王室”,对秦王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因而,他的垮台具有必然性,太史公的记述无疑是深刻的。
清吴见思对本传曾作过如下评论:“穰侯事大都备于《范睢传》,此只用点次法,以须贾说词及苏代书词,两篇出色,前后以简略相配,以成章法。”(《史记论文》)从本传的章法特点看,吴氏的说法是正确的,但他没有指明太史公何以不惜篇幅插入这两大段说词和书词,而这恰恰是太史公行文的周到、细密之处。其实引入大段的说词和书词旨在说明处于飞黄腾达时期的穰侯已经露出了垮台的肇端。须贾已经看到穰侯一味经营陶邑的用心,所以劝穰侯不可围攻大梁,否则“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苏代的书词则正是后来范睢“一夫开说”的注脚。因此,这两段说词和书词在传文中居于重要地位,是表达传旨不可或缺的部分。
【译文】
穰侯魏冉,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他的先世是楚国人,姓芈。
秦武王死后,没有儿子,所以立武王的弟弟为国君,就是昭王。昭王的母亲原是宫内女官称为芈八子,等到昭王即位,芈八子才称为宣太后。宣太后并不是武王的生母。武王的母亲称惠文后,死在武王去世之前。宣太后有两个弟弟:她的异父长弟叫穰侯,姓魏,名冉;她的同父弟弟叫芈戎,就是华阳君。昭王还有两个同母弟弟:一个叫高陵君,一个叫泾阳君。诸多人中,魏冉最为贤能,从惠王、武王时即已任职掌权。武王死后,他的弟弟们争相继承王位,只有魏冉有能力物色并拥立了昭王。昭王即位后,便任命魏冉为将军,卫戍咸阳。他曾经平定了季君公子壮及一些大臣们的叛乱,并且把武王后驱逐到魏国,昭王的那些兄弟中有图谋不轨的全部诛灭,魏冉的声威一时震动秦国。当时昭王年纪还轻,宣太后亲自主持朝政,让魏冉执掌大权。
昭王七年(前300),樗里子死去,秦国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赵国人楼缓来秦国任相,这对赵国显然不利,于是赵国派仇液到秦国游说,请求让魏冉担任秦相。仇液即将上路,他的门客宋公对仇液说:“假如秦王不听从您的劝说,楼缓必定怨恨您。您不如对楼缓说‘请为您打算,我劝说秦王任用魏冉为相将会有所保留。’秦王见赵国使者请求任用魏冉并不急切,必感奇怪,将会不听从您的劝说。您这么说了,如果事情不成功,秦王乃用楼缓为相,您会得到楼缓的好感;如果事情成功了,秦王任用魏冉为相,那么魏冉当然会感激您了。于是,仇液听从了宋公的意见。秦国果然免掉了楼缓,魏冉做了丞相。
秦昭王要诛杀吕礼,吕礼逃到齐国。昭王十四年(前293),魏冉举用白起为将军,派他代替向寿领兵攻打韩国和魏国,在伊阙战败了它们,斩敌二十四万人,俘虏了魏将公孙喜。第二年,又夺取了楚国的宛、叶两座城邑。此后,魏冉托病免职,秦王任用客卿寿烛为丞相。第二年,寿烛免职,又起用魏冉任丞相,于是赐封魏冉于穰地,后来又加封陶邑,称为穰侯。
穰侯受封的第四年,担任秦国将领进攻魏国。魏国被迫献出河东方圆四百里的土地。其后,又占领了魏国的河内地区,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余座。昭王十九年(前288),由魏冉操持,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过了一个多月,吕礼又来到秦国,齐、秦两国国君取消了帝号仍旧称王。魏冉再度任秦国丞相后,第六年上便免职了。免职后二年,第三次出任秦国丞相。在第四年时,派白起攻取了楚国的郢都,秦国设置了南郡。于是赐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是穰侯所举荐的将军,两人关系很好。当时,穰侯私家的豪富,超过了国君之家。
秦昭王三十二年(前275),穰侯任相国,带兵进攻魏国,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进入北宅,随即围攻大梁。魏国大夫须贾劝说穰侯道:“我听魏国的一位长吏对魏王说:‘从前梁惠王攻打赵国,取得了三梁,拿下了邯郸;而赵王虽然战败也不肯割地,后来邯郸终于被收复。齐国人攻打卫国,拿下了国都,杀死了子良;而卫人即使受辱也决不割地,后来丧失的国都仍归卫人所有。卫、赵两国之所以国家完整,军队强劲,土地不被诸侯兼并,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忍受苦难,爱惜每一寸土地。宋国、中山国屡遭进犯又屡次割地,结果国家随即灭亡。我认为卫国、赵国值得效法,而宋国、中山国则当引以为戒。秦国是个贪婪无厌,凶恶暴戾的国家,切勿亲近。它蚕食魏国,吞尽原属晋国之地,战胜暴鸢,割取八个县之多,土地来不及全部并入,可是军队又耀武扬威地出动了。秦国哪有什么满足的时候呢?现在又使芒卯败逃,开进了北宅,这并不是敢于进攻魏都,而是威胁大王要求多多割让土地。大王切勿接受它的要求。现在若大王背弃楚国、赵国而与秦国讲和,楚、赵两国必定怨恨而背离大王,而与大王争着买好秦国,秦国必定接受它们的做法。秦国挟制楚、赵两国的军队再攻魏都,那么魏国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希望大王一定不要讲和。大王若打算讲和,也要少割地并且要有人质作保;不然,必定上当受骗。’这是我在魏国所听到的,希望您据此来考虑围攻大梁的事。《周书》上说‘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变的。’这就是说天赐幸运是不可多次得到的。秦国战胜暴鸢,割取八县,并非是兵力精良,也非计谋的高超巧妙,而靠的主要是运气。现在秦国又打败了芒卯,兵入北宅,进而围攻大梁,以此看来是自己把徼天之幸当作了常规,聪明的人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魏国已经调集了全部上百个县的精兵良将来保卫大梁,看来不少于三十万人。以三十万的大军来守卫七丈高的城垣,我认为即使商汤、周武王死而复生,也是难以攻下的。轻易的背着楚、赵两国军队,要登七丈高的城垣,与三十万大军对垒,而且志在必得,我看从开天辟地以来直到今天,是不曾有过的。攻而不克,秦军必然疲惫不堪,大梁攻不下而陶邑却定要丧失,那就会前功尽弃了。现在魏国正犹疑未决,可以让它少割土地先拢住它。希望您抓住楚、赵援军尚未到达大梁的时机,赶快以少割土地来收服魏国。魏国正当犹疑之际,会把得到以少割土地换取大梁解围的做法看作是有利的上策,一定想这么办,那么您的愿望就会实现了。楚、赵两国对于魏国抢先与秦国媾和会大为恼火,必定争着讨好秦国,合纵便因此瓦解,而后您再从容地选择对象个个攻破。况且,您要取得土地也不一定非用军事手段呀!割取了原来的晋国土地,秦军不必攻坚,魏国就会乖乖地献出绛、安邑两城。这样又为您打开了河西、河东两条通道,原来的宋国土地也将全部为秦国所有,随即卫国必会献出单父。秦军不动一兵一卒,而您却能控制全面局势,有什么索取不能得到,有什么作为不能成功呢!希望您仔细考虑围攻大梁这件事而不要使自己的行动冒险。”穰侯说:“好。”于是停止攻梁,解围而去。
第二年,魏国背离了秦国,同齐国合纵交好。秦王派穰侯进攻魏国,斩敌四万人,使魏将暴鸢战败而逃,取得了魏国的三个县。穰侯又增加了封邑。
第三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再次攻打赵国、韩国和魏国,在华阳城下,大败芒卯,斩敌十万人,夺取了魏国的卷、蔡阳、长社,赵国的观津。接着又把观津还给了赵国,并且给赵国增加了兵力,让它去攻打齐国。齐襄王惧怕被伐,就让苏代替齐国暗地里送给穰侯一封信说:“我听来往人们传说‘秦国将要给赵国增援四万士兵来攻打齐国’,我私下一定对我们国君说‘秦王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一定不会这么做’。为什么这么说呢?韩、赵、魏三国友好结盟,这是秦国的深仇大敌。它们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有上百次的背弃,上百次的相骗,但都不算是背信弃义,一旦对外它们是互信不疑的。现在要战败齐国会使赵国强盛起来。赵国是秦国所仇视的大敌,显然对秦国不利。这是第一点。秦国的谋臣策士们,一定会说‘打败齐国,先削弱三晋和楚国的力量,然后再战而胜之’。其实,齐国是个势单力薄的疲惫之国,调集天下诸侯的兵力攻打齐国,就如同用千钓强弓去冲开溃烂的痈疽,齐国必亡无疑,怎么能削弱三晋和楚国呢?这是第二点。秦国若出兵少,那么三晋和楚国就不相信秦国;若出兵多,就会让三晋和楚国担忧将被秦国控制。齐国惧怕被伐,不会投靠秦国,而必定投靠三晋和楚国。这是第三点。秦国以瓜分齐国来引诱三晋和楚国,而三晋和楚国派兵进驻加以扼守,秦国反而会腹背受敌。这是第四点。这种做法就是让三晋和楚国借秦国之力谋取齐国,拿齐国之地对付秦国,怎么三晋、楚国如此聪明而秦国、齐国如此愚蠢?这是第五点。因此,取得安邑把它治理好,也就一定没有祸患了。秦国占据了安邑,韩国也就必定无法控制上党了。夺取天下的中心区域,与出兵而担忧其不能返回比较起来,哪个有利?这些道理都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才说秦国精明而谙熟谋略,穰侯机智而精通军事,肯定不会给赵国四万士兵让他攻打齐国了。”于是穰侯不再进军,领兵回国了。
昭王三十六年(前271),当时相国穰侯与客卿灶商议,要攻打齐国夺取刚、寿两城,借以扩大自己在陶邑的封地。这时有个魏国人叫范睢自称张禄先生,讥笑穰侯竟然越过韩、魏等国去攻打齐国,他趁着这个机会请求劝说秦昭王。昭王于是任用了范睢。范睢向昭王阐明宣太后在朝廷内专制,穰侯在外事上专权,泾阳君、高陵君等人则过于奢侈,以致比国君之家富有。这使秦昭王幡然醒悟,就免掉穰侯的相国职务,责令泾阳君等人都一律迁出国都,到自己的封地去。穰侯走出国都关卡时,载物坐人的车子有一千多辆。
穰侯死于陶邑,就葬在那里。秦国收回陶邑设为郡。
太史公说:穰侯是秦昭王的亲舅舅。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扩张领土,削弱诸侯,曾经称帝于天下,各国诸侯无不俯首称臣,这当是穰侯的功劳。等到显贵至极豪富无比之时,一人说破,便屈居下位,权势被夺,忧愁而死,何况那些寄居异国的臣子呢!
【原文】【注解】
穰侯魏冉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芈氏①。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冉;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②。而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③。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冉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④,而逐武王后出之魏⑤,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⑥。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为政。
①芈(mǐ,米):楚国的祖姓。②高陵君:秦公子的封号。《索隐》谓“名显”,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悝号高陵君”。泾阳君:秦公子的封号。《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名市”。③用事:当权。④诛:铲除。季君之乱:指秦昭王二年(前305),公子壮与大臣、公子等谋反。季君,即公子壮,在争夺君位中为大臣及武王后等拥立,称号为“季君”。⑤之:往,到。⑥振:通“震”。
昭王七年①,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②。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冉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③。秦王见赵请相魏冉之不急,且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④;事成,魏冉故德公矣⑤。”于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冉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⑥,魏冉举白起⑦,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魏冉谢病免相⑧,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冉,乃封魏冉于穰,复益封陶⑨,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昭王十九年⑩,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冉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①昭王七年:即前300年。②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这里是作人质的意思。③请为公毋急秦:请允许我为您打算,(我请求任魏冉为秦相)不让秦国感到很迫切。④德:施恩德,使之感激。⑤故:通“固”。当然。德:感激。⑥昭王十四年:即前293年。⑦举:举用。⑧谢病:推托有病。⑨益:增加。⑩昭王十九年:即前288年。€秦称西帝:战国时各大诸侯国国君均称王,故王号不显贵,秦国与齐国相约,并称为帝,以天帝的称号为两国国君的尊称。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这是秦国连横的一种策略。
昭王三十二年①,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②,入北宅,遂围大梁。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③:“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④:‘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⑤,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⑥。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⑦,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⑧。宋、中山数伐割地⑨,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⑩,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⒀。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⒁,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⒂,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⒃,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愿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⒄。’此臣之所闻于魏也,愿君(王)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⒅,此言幸之不可数也⒆。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⒇。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21),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22),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23),陵七仞之城(24),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25),陶邑必亡(26),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27)。愿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28),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29),而君后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30)。又为陶开两道(31),几尽故宋(32),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愿君熟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①昭王三十二年:即前275年。②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③说:劝说,说服。④长吏:指高级官吏。⑤故国:旧都。指楚丘。⑥反:同“返”,返回,归还。⑦兵劲:军队坚强有力。⑧重出地:舍不得割让土地。重,惜。出,拿出。⑨数:多次,屡次。⑩贪戾:贪婪凶暴。€尽:吞尽。晋国:这里指原属晋国,现属魏国的土地。何厌之有:即“有何厌”。厌,同“餍”,满足。⒀劫:威逼、威胁。⒁讲:和解。⒂事:奉事。⒃挟:挟制。⒄见:被。⒅《周书》:《尚书》中的组成部分。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惟命不于常:出自《周书·康诰》。意思是,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变的。惟,念;命,天命。⒆幸:幸运。⒇天幸:徼天之幸。碰上好运气。(21)悉:竭尽。胜甲:强悍的士兵。(22)仞:古代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23)轻:轻易,随便。(24)陵:登。(25)罢(pí,皮):通“疲”,疲惫。(26)亡:丢失。(27)收:拢住。(28)逮:及。(29)从:同“纵”。合纵。(30)效:献出。(31)两道:指河西、河东两条道路。(32)几尽:将全部得到。故宋:原宋国的土地。此时宋已灭亡。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①。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②,得魏三县。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且与赵观津③,益赵以兵,伐齐。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④:“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⑤‘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⑥,秦之深雠也⑦。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⑧。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雠,不利于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齐,晋、楚⑨,而后制晋、楚之胜’。夫齐,罢国也⑩,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痈也€,必死,安能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此三也。秦割齐以啖晋、楚⒀,晋、楚案之以兵⒁,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取天下之肠胃(15),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矣。”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①从亲:合纵相亲。②魏将暴鸢:梁玉绳《史记志疑》:“按:‘魏将’乃‘韩将’之误。”③与:给予。④阴:暗地里。遗:送给。⑤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我私下一定对本国的国君说。之,于。敝邑:对本国的谦称。⑥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相与:相友好。⑦雠:仇敌,仇人。⑧行:道德、道义方面的行为。⑨:困乏,疲惫。这里是使疲惫的意思。⑩罢(pí,皮)国:疲惫的国家。€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弩:古代一种用机械力量发射箭支的弓。决:冲击。走:投奔,投靠。⒀啖:喂食,引诱。⒁案:同“按”。压住,控制。⒂肠胃:比喻中心。
昭王三十六年①,相国穰侯言客卿灶②,欲伐齐取刚、寿③,以广其陶邑。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④,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⑤。昭王于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⑥。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①昭王三十六年:即前271年。②言:议,商议。③刚、寿:卷七十九《范睢蔡泽列传》作“纲寿”。④自谓:自称。⑤奸(gān,甘)通“干”。请求。⑥辎车:古代用帷盖可载物坐人的车。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①,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②!
①西乡:面向西。乡,通“向”。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这里是表示臣服的意思。②羁旅:寄居异国他乡。
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两位著名秦国将领白起和王翦的合传。
在秦灭六国过程中,白起和王翦起了重要作。传文全面、简要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白起是秦昭王时的国尉,精于用兵,屡战获胜,夺取韩、赵、魏、楚大片领土,攻克楚都郢,特别是在长平之战中,他采取迂回、运动的战略战术,大败赵军,坑杀俘虏四十余万人,举世震惊。后遭秦相范睢嫉妒,遂称病不起,先被贬为士卒,后被迫自杀。王翦是秦始皇的一员宿将,与其子王贲先后灭掉赵、魏、楚、燕、齐五国,颇受秦始皇的推重。在平楚过程中,秦始皇先用李信被楚战败,改用王翦大获全胜。二世时王翦死去,其孙王离被项羽俘虏。作者为白、王立传,一方面肯定他们的赫赫战功,“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破荆灭赵,王翦之计”(《太史公自序》);另一方面也尖锐指出他们各有所短,白起“不能救患于应侯”,死于非命,王翦则“不能辅秦建德”,殃及后代。从这里不难看出,司马迁赞同秦统一中国的战争,但他反对虐民、暴政。
“取事贵约”(刘勰《文心雕龙》),这是叙事性作品写作的一个原则。司马迁记写白、王的战绩,各选择了一个重点采用横剖面的写法,详细记载,即白起指挥的长平之战,王翦指挥的破楚之战。而司马迁匠心独运之处则在于同是重点记载的事件,在一篇文章中采用两副笔墨写出,毫不雷同又各有千秋。写白起指挥的长平之战,着重叙述战争的具体过程,尤其不惜笔墨地对双方采取的战略战术,战斗的进展情况以及战争的结果作确切的说明。这是因为长平之战是战国史上规模最大最残酷的一次战争,作为史书不能轻描淡写;也是因为这次战争最能反映白起的军事才能及其残忍的性格。而写王翦指挥的破楚之战,则侧重于描述战前的秦国情况,特别对王翦提出的作战计划被秦始皇先否定后肯定的变化过程以及两人的活动细节作细致入微,绘声绘影的描写,至于战争的进展情况只作概括介绍。惟其如此,才能显示出王翦作为宿将计出万全,老谋深算的性格,也才能表现出王翦何以为秦始皇所推重。这样两种不同写法,便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效果:前者以“真”取胜,后者以“活”见长。
【译文】
白起,是郿地人。他善于用兵,奉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前294),白起封为左庶长,带兵攻打韩国的新城。这一年,穰侯担任秦国的丞相。他举用任鄙做了汉中郡守。第二年,白起又封为左更,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伊阙交战,斩敌二十四万人,又俘虏了他们的将领公孙喜,拿下五座城邑。白起升为国尉。他率兵渡过黄河夺取了韩国安邑以东直到干河的大片土地。第三年,白起再封为大良造。战败魏国军队,夺取了大小城邑六十一座。第四年白起与客卿错进攻垣城,随即拿了下来。此后的第五年上,白起攻打赵国,夺下了光狼城。这以后的第七年,白起攻打楚国,占领了鄢、邓等五座城邑。第二年,再次进攻楚国,占领了楚国都城郢,烧毁了楚国先王的墓地,一直向东到达竟陵。楚王逃离郢都,向东奔逃迁都到陈。秦国便把郢地设为南郡。白起被封为武安君,他趁势攻取楚地,平定了巫、黔中两郡。昭王三十四年(前273),白起进攻魏,拔取华阳,使芒卯败逃,并且俘获了赵、魏将领,斩敌十三万人。当时,白起与赵国将领贾偃交战,把赵国两万士兵沉到黄河里。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白起进攻韩国的陉城,夺取了五个城邑,斩敌五万人。四十四年(前263),白起攻打韩国的南阳太行道,把这条通道堵死。
昭王四十五年(前262),白起发兵进击韩国的野王城,野王投降,使韩国的上党郡同韩国的联系被切断。上党郡守冯亭便同百姓们谋划说:“通往都城郑的道路被切断,韩国肯定不能管我们了。秦国军队一天天逼进,韩国不能救应,不如把上党归附赵国。赵国如果接受我们,秦国恼怒,必定攻打赵国。赵国遭到武力攻击,必定亲近韩国。韩、赵两国联合起来,就可以抵挡秦国。”于是便派人通报赵国。赵孝成王跟平阳君和平原君一起研究这件事,平阳君说:“不如不接受。接受它,带来的殃祸要比得到的好处大得多。”平原君表示异议说:“平白得到一郡,接受它有利。”结果赵王接受了上党,就封冯亭为华阳君。
昭王四十六年(前261),秦国攻占了韩国的缑氏和蔺邑。
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国派左庶长王龁攻韩国,夺取了上党。上党的百姓纷纷往赵国逃。赵国在长平屯兵,据以接应上党的百姓。四月,王龁借此进攻赵国。赵国派廉颇去统率军队。秦赵两军士兵时有交手,赵军士兵侵害了秦军侦察兵,秦军侦察兵又斩了赵军名叫茄的副将,战事逐步扩大。六月,秦军攻破赵军阵地,夺下两个城堡,俘虏了四个尉官。七月,赵军高筑围墙,坚壁不出。秦军实施攻坚,俘虏了两个尉官,攻破赵军阵地,夺下西边的营垒。廉颇固守营垒,采取防御态势与秦军对峙,秦军屡次挑战,赵兵坚守不出。赵王多次指责廉颇不与秦军交战。秦国丞相应侯又派人到赵国花费千金之多施行反间计,大肆宣扬说:“秦国最伤脑筋的,只是怕马服君的儿子赵括担任将领而已,廉颇容易对付,他就要投降了。”赵王早已恼怒廉颇军队伤亡很多,屡次战败,却又反而坚守营垒不敢出战,再加上听到许多反间谣言,信以为真,于是就派赵括取代廉颇率兵攻击秦军,秦国得知马服君的儿子充任将领,就暗地里派武安君白起担任上将军,让王龁担任尉官副将,并命令军队中有敢于泄露白起出任最高指挥官的,格杀勿论。赵括一到任上,就发兵进击秦军。秦军假装战败而逃,同时布置了两支突袭部队逼进赵军。赵军乘胜追击,直追到秦军营垒。但是秦军营垒十分坚固,不能攻入,而秦军的一支突袭部队两万五千人已经切断了赵军的后路,另一支五千骑兵的快速部队楔入赵军的营垒之间,断绝了它们的联系,把赵军分割成两个孤立的部分,运粮通道也被堵住。这时秦军派出轻装精兵实施攻击,赵军交战失利,就构筑壁垒,顽强固守,等待援兵的到来。秦王得知赵国运粮通道已被截断, 他亲自到河内,封给百姓爵位各一级,征调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年全部集中到长平战场,拦截赵国的救兵,断绝他们的粮食。
到了九月,赵国士兵断绝口粮已经四十六天,军内士兵们暗中残杀以人肉充饥。困厄已极的赵军扑向秦军营垒,发动攻击,打算突围而逃。他们编成四队,轮番进攻了四、五次,仍不能冲出去。他们的将领赵括派出精锐士兵并亲自披挂上阵率领这些部下与秦军搏杀,结果秦军射死了赵括。赵括的部队大败,士兵四十万人向武安君投降。武安君谋划着说:“前时秦军拿下上党,上党的百姓不甘心作秦国的臣民而归附赵国。赵国士兵变化无常,不全部杀掉他们,恐怕要出乱子。”于是用欺骗伎俩把赵国降兵全部活埋了。只留下年纪尚小的士兵二百四十人放回赵国。此战前后斩首擒杀赵兵四十五万人,赵国上下一片震惊。
昭王四十八年(前259)十月,秦军再次平定上党郡。以后,秦军兵分两路:王龁攻下皮牢,司马梗平定太原。韩、赵两国十分害怕,就派苏代到秦国,献上丰厚的礼物劝说丞相应侯说:“武安君擒杀赵括了吗?”应侯回答说:“是。”苏代又问:“就要围攻邯郸吗?”应侯回答说:“是的。”于是苏代说:“赵国灭亡,秦王就要君临天下了,武安君当封为三公。武安君为秦国攻占夺取的城邑有七十多座,南边平定了楚国的鄢、郢及汉中地区,北边俘获了赵括的四十万大军,即使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周公、召公和吕望的功劳也超不过这些了。如果赵国灭亡,秦王君临天下,那么武安君位居三公是定而无疑的,您能屈居他的下位吗?即使不甘心屈居下位,可已成事实也就不得不屈从了。秦军曾进攻韩国,围击刑丘,困死上党,上党的百姓都转而归附赵国,天下百姓不甘作秦国臣民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如果把赵国灭掉,它的北边土地将落入燕国,东边土地将并入齐国,南边土地将归入韩国、魏国,那么您所得到的百姓就没有多少了。所以不如趁着韩国、赵国惊恐之机让它们割让土地,不要再让武安君建立功劳了。”听了苏代这番话应侯便向秦王进言道:“秦国士兵太劳累了,请您应允韩国、赵国割地讲和,暂且让士兵们休整一下。”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割取了韩国的垣雍和赵国的六座城邑便讲和了。正月,双方停止交战。武安君得知停战消息,自有想法,从此与应侯互有恶感。
这一年九月,秦国曾再次派出部队,命令五大夫王陵攻打赵国邯郸。当时武安君有病,不能出征。昭王四十九年(前258)正月,王陵进攻邯郸,但战果很少,进展不大,秦国便增派部队帮助王陵继续进攻。结果王陵部队损失了五个军营。武安君病好了,秦王打算派武安君代替王陵统率部队。武安君进言道:“邯郸委实不易攻下。而且诸侯国的救兵天天都有到达的,他们对秦国的怨恨已积存很久了。现在秦国虽然消灭了长平的赵军,可是秦军死亡的士兵也超过了一半,国内兵力空虚。远行千里越过河山去争夺别人的国都,赵军在城里应战,诸侯军在城外攻击,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战败秦军是必定无疑的。这个仗不能打。”秦王亲自下令,武安君不肯赴任;于是就派应侯去请他,但武安君始终推辞不肯赴任,从此称病不起。
秦王只好改派王龁代替王陵统率部队,八、九月围攻邯郸,没能攻下来。楚国派春申君同魏公子信陵君率领数十万士兵攻击秦军,秦军损失、伤亡很多。武安君有了话说:“秦国不听我的意见,现在怎么样了!”秦王听到后,怒火中烧,强令武安君赴任,武安君就称病情严重。应侯又请他,仍是辞不赴任。于是就免去武安君的官爵降为士兵,让他离开咸阳迁到阴密。但武安君有病,未能成行。过了三个月,诸侯联军攻击秦军更加紧迫,秦军屡次退却,报告失利情况的使者天天都有来的。秦王就派人驱逐白起,不能让他留在咸阳城里。武安君已经上路,走出咸阳西门十里路,到了杜邮。秦昭王与应侯以及群僚议论说:“令白起迁出咸阳,他流露的样子还不满意,不服气,有怨言。”秦王就派遣使者赐给他一把剑,令他自杀。武安君拿着剑就要抹脖子时,仰天长叹道:“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竟落得这个结果?”过了好一会儿,说:“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国士兵投降的有几十万人,我用欺诈之术把他们全都活埋了,这足够死罪了。“随即自杀。武安君死在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十一月。武安君死而无罪,秦国人都同情他,所以无论城乡都祭祀他。
王翦,是频阳东乡人。少年时就喜好军事,后来奉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前236),王翦带兵攻打赵国的阏与,不仅攻陷了它,还一连拿下九座城邑。始皇十八年(前 229),王翦领兵攻打赵国。一年多就攻取了赵国,赵王投降,赵国各地全部被平定,设置为郡。第二年,燕国派荆轲到秦国谋杀秦王,秦王派王翦攻打燕国。燕王喜逃往辽东,王翦终于平定了燕国都城蓟胜利而回。秦王派王翦儿子王贲攻击楚国,楚兵战败。掉过头来再进击魏国,魏王投降,最后平定了魏国各地。
秦始皇灭掉了韩、赵、魏三国,赶跑了燕王喜,同时多次战败楚军。秦国将领李信,年轻气盛,英勇威武,曾带着几千士兵把燕太子丹追击到衍水,最后打败燕军捉到太子丹,秦始皇认为李信贤能勇敢。一天,秦始皇问李信:“我打算攻取楚国,由将军估计调用多少人才够?”李信回答说:“最多不过二十万人。”秦始皇又问王翦,王翦回答说:“非得六十万人不可。”秦始皇说:“王将军老喽,多么胆怯呀!李将军真是果断勇敢,他的话是对的。”于是就派李信及蒙恬带兵二十万向南进军攻打楚国。王翦的话不被采用,就推托有病,回到频阳家乡养老。李信攻打平与,蒙恬攻打寝邑,大败楚军。李信接着进攻鄢郢,又拿了下来,于是带领部队向西前进,要与蒙恬在城父会师。其实,楚军正在跟踪追击他们,连着三天三夜不停息,结果大败李信部队,攻入两个军营,杀死七个都尉,秦军大败而逃。
秦始皇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怒,亲自乘快车奔往频阳,见到王翦道歉说:“我由于没采用您的计策,李信果然使秦军蒙受了耻辱。现在听说楚军一天天向西逼进,将军虽然染病,难道忍心抛弃了我吗!”王翦推辞说:“老臣病弱疲乏,昏聩无能,希望大王另择良将。”秦始皇再次表示歉意说:“好啦,将军不要再说什么了!”王翦说:“大王一定不得已而用我,非六十万人不可。”秦始皇满口答应说:“就只听将军的谋划了。”于是王翦率领着六十万大军出发了,秦始皇亲自到灞上送行。王翦临出发时,请求赐予许多良田、美宅、园林池苑等。秦始皇说:“将军尽管上路好了,何必担忧家里日子不好过呢?”王翦说:“替大王带兵,即使有功劳也终究难以得到封侯赐爵,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我的时候,我也得及时请求大王赐予园林池苑来给子孙后代置份家产吧。”秦始皇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王翦出发后到了函谷关,又连续五次派使者回朝廷请求赐予良田。有人说:“将军请求赐予家业,也太过分了吧。”王翦说:“这么说不对。秦王性情粗暴对人多疑。现在大王把全国的武士调光特地委托给我,我不用多多请求赏赐田宅给子孙们置份家产来表示自己出征的坚定意志,竟反而让秦王平白无故地怀疑我吗?”
王翦终于代替李信进击楚国。楚王得知王翦增兵而来,就竭尽全国军队来抗拒秦兵。王翦抵达战场,构筑坚固的营垒采取守势,不肯出兵交战。楚军屡次挑战,始终坚守不出。王翦让士兵们天天休息洗浴,供给上等饭食抚慰他们,亲自与士兵同饮同食。过了一段时间,王翦派人询问士兵中玩什么游戏?回来报告说:“正在比赛投石看谁投得远。”于是王翦说:“士兵可以派用了。”楚军屡次挑战,秦军不肯应战,就领兵向东去了。王翦趁机发兵追击他们,派健壮力战的兵丁实施强击,大败楚军。追到蕲南,杀了他们的将军项燕,楚军终于败逃。秦军乘胜追击,占领并平定了楚国城邑。一天后,俘虏了楚王负刍,最后平定了楚国各地设为郡县。又乘势向南征伐百越国王。与此同时,王翦的儿子王贲,与李信攻陷平定了燕国和齐国各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兼并了所有的诸侯国,统一了天下,王将军和蒙将军的功劳最多,名声流传后世。
秦二世的时候,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都已死去,蒙恬也因被构陷而被诛杀。陈胜起义反抗秦朝时,二世派王翦的孙子王离攻打赵国,把赵歇和张耳围困在钜鹿城。当时有个人说:“王离,这是秦朝的名将。现在他率领强大的秦军攻打刚刚建立的赵国,战胜它是必然的。一个过客说:“不是这样的。说来做将领的世家到了第三代的必定要失败。说他必定失败是什么道理呢?一定是他家杀戮的人太多了,他家的后代就要承受为恶的惩罚。如今王离已是第三代将领了。”过了不久,项羽救援赵国,攻打秦军,果然俘虏了王离,王离的军队就投降了诸侯军。
太史公说:俗话说“尺有短的时候,寸有长的时候。”白起算计敌人能随机应变,计出不尽,奇妙多变,名震天下,然而却不能对付应侯给他制造的祸患。王翦作为秦国将领,平定六国,功绩卓著,在当时不愧是元老将军,秦始皇尊其为师,可是他不能辅佐秦始皇建立德政,以巩固国家根基,却苟且迎合,取悦人主,直至死去。到了他的孙子王离被项羽俘虏,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们各有自己的短处啊。
【原文】【注解】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①,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②。是岁,穰侯相秦③,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干河。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④,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⑤,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十四年⑥,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⑦,而虏三晋将⑧,斩首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⑨。昭王四十三年⑩,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①昭王十三年:即前294年。梁玉绳《史记志疑》谓,“十三年”当为“十五年”。此段以下纪年多与《纪》、《表》不合。②将:带兵。③穰侯:秦相魏冉的称号。④夷陵:楚国先王的墓地。⑤亡:逃亡。去:离开。⑥昭王三十四年:即前273年。⑦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⑧三晋将:这里指赵、魏两国的将领。三晋,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并各立为国,故称“三晋”,有时也称其中的国家为“三晋”。⑨沈:同“沉”。⑩昭王四十三年:即前264年。€绝:断绝,截断。
四十五年①,伐韩之野王。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②。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③,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④。”因使人报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平阳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⑥。”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⑦,以按据上党民⑧。四月,龁因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⑨,秦斥兵斩赵裨将茄⑩。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⒀。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⒁,曰:“秦之所恶⒂,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⒃,廉颇易与⒄,且降矣⒅。”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⒆;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详败而走(20),张二奇兵以劫之(21)。赵军逐胜(22),追造秦壁(23)。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24),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25),遮绝赵救及粮食。
①四十五年:即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②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韩国必定不可能管我们臣民了。③被:遭受。④当:挡住。⑤平阳君:赵豹的封号。平原君:赵胜的封号。⑥便:有利。⑦军:屯兵。⑧按据:按兵据援。⑨斥兵:侦察兵。⑩裨将:副将。€鄣:城堡。数:多次,屡次。⒀让:责备。⒁应侯:即范睢。反间:指在敌人内部制造矛盾、纠纷。⒂恶:忧患。⒃马服:指马服君赵奢。将:任为将军。⒄与:对付。⒅且:将要,就要。⒆阴:暗地里。(20)详:通“佯”。假装。(21)张:布置。(22)逐胜:乘胜追击。(23)造:到。(24)之:往,到。(25)发:征召。诣:到。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①。来攻秦垒,欲出②。为四队,四五复之③,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④,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阬杀之⑤,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⑥。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⑦:“武安君禽马服子乎⑧?”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⑨,武安君为三公⑩。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⒀。故不如因而割之⒁,无以为武安君功也⒂。”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⒃。
①内:指内部。②出:指冲出敌围。③四五复之:连续四五次反复冲击。④反覆:变化无常。⑤挟诈:暗用欺骗诡计。阬杀:陷之于坑而杀,即活埋。⑥首:首级。虏:俘虏。⑦说(shuì,税):劝说,说服。⑧禽:同“擒”,捕捉。⑨秦王王:后一“王”字,称王,统治天下。⑩三公:指辅佐国君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长官。周代三公,说法不一,或谓太师、太傅、太保,或谓“天子之相”。€周:指周公旦。召:指召公奭。今:如果。⒀亡:通“无”。⒁因而割之:趁机让它们割让土地。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要拿(攻占韩、赵土地)给武安君去建立功劳。⒃隙:嫌隙,怨恨。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①。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陵兵亡五校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③,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④,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⑤,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⑥,武安君遂称病笃⑦。应侯请之,不起。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⑧,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供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⑨,有余言⑩。”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①任:堪,能够。②亡:损失。校:军营。③日:每天,天天地。④绝:渡过,越过。⑤春申君:即黄歇。魏公子:即信陵君魏无忌。⑥强起:强迫任职。⑦笃:重。⑧免武安君为士伍:免掉武安君的官爵,令其与士卒为伍。⑨怏怏:不满意,不服气。⑩余言:多余的话。指怨言。€自裁:自杀。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①,翦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②,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秦使翦子王贲击荆③,荆兵败。还击魏④,魏王降,遂定魏地。
①始皇十一年:即前236年。②贼:谋杀,杀害。③荆:楚国的别称。秦始皇父庄襄王名子楚,为避讳“楚”字,故改楚为荆。④还:返回。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①?”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②,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③,归老于频阳。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郡,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④,大破李信军,入两壁⑤,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⑥,见谢王翦曰⑦:“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⑧:“老臣罢病悖乱⑨,唯大王更择贤将⑩。”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于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⒀。”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⒁。或曰:“将军之乞贷⒂,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⒃。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⒄,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⒅,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⒆?”
①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由将军估计调用多少人才够?度,估计,推测。②果势:果断。③谢病:推脱有病。④顿舍:停留,止息。⑤壁:军营。⑥如:往,到。⑦谢:道歉。⑧谢:推辞。⑨罢(pí,皮):通“疲”。疲乏,软弱。悖乱:糊涂、昏乱。⑩唯:这里是表示希望的意思。€请:请求(赐予)。甚众:很多。及:趁着。向:偏爱,器重。⒀业:置家业。⒁使使: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者。辈:次。⒂乞贷:请求借贷。指请求赐予家产。⒃怚:粗暴。⒄专:专门,特地。⒅自坚:自己表示坚定不移。⒆顾:反而,却。坐:凭空,徒然。
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①,乃悉国中兵以拒秦②。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③,而善饮食抚循之④,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⑤。”于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⑥。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⑦。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⑧,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⑨。
①益军:增兵。②悉:竭尽。③休士洗沐:让士兵休整洗浴。洗,指洗脚;沐,指洗头。④抚循:安抚,安顿抚慰。⑤投石超距:指军事游戏。《索隐》:“超距,犹跳跃也。”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超,跳跃也。距,木械也。出地若鸡距然也,壮士跳跃走拔之。”陈直《史记新证》释“超距”,“谓军中以远距离投石为戏也”。⑥略定:占领、平定。⑦竟:终于。⑧秦始皇二十六年:即前221年。⑨施(yì,义):延续。
秦二世之时,王翦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陈胜之反秦,秦使王翦之孙王离击赵①,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②。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③,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①赵:秦汉之际的诸侯国。②赵王:指赵歇。③造:建立。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①”。白起料敌合变②,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③。王翦为秦将,夷六国④,当是时,翦为宿将⑤,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⑥,以至圽身⑦。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①鄙语:俗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语出《楚辞》屈原《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意思是尺虽比寸长但度量长物也有短的时候,寸虽比尺短但度量短物也有长的时候。这里喻指白起、王翦各有其长处也各有其短处。②料敌:算计敌人。合变:符合变化,随机应变。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然而不能防止应侯制造的祸患。救,止。④夷:平定。⑤宿将:老将。⑥偷合:苟全迎合。取容:取悦于人主。⑦圽(mò,墨):同“殁”。死亡。
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儒家大师孟子和荀卿的合传,但所记载的内容却包括了战国时期阴阳、道德、法、名、墨各家的代表人物如邹衍等十二人,极似类传。它是一篇研究我国古代思想史的重要文献,弥足珍贵。
《太史公自序》说:“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就是说本传的传旨是通过记写孟、荀的事迹,肯定他们的“明礼义”、“绝利端”的思想学说,并说明这种思想学说的渊源及影响。作者站在总结诸家思想的高度,综合思想学说和为人两个方面对诸子的事迹作了比较客观、公允的评述。对于孟子,着重强调了他是直接继承孔子思想的人,具有守道不阿,执着追求的精神;同时,也指出他的仁政主张不合时宜。对于荀卿,则突出了他总结儒、墨、道三家得失从而改造儒学的功绩,并说明他同样遭遇坎坷而坚守正道。由于他们的思想学说有着承袭关系,影响巨大,特别是他们都发愤著述,不以自己的学说阿世媚主,慕荣求利,所以作者才将他们并称,并在传序中予以推重,试读“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何以异哉?”这固然是对现实的讥刺,但从现实的一派污浊中不正反衬出孟、荀学说及为人的拔出流俗,难能可贵吗?传文中,还以较大篇幅记载了驺衍,驺衍的“五德终始”说本受孟子的影响,曾流行一时,作者肯定其“止乎仁义”的目的,而批评其荒诞怪异的内容,对于他的为人则论以有“阿世俗”之嫌。至于淳于髡等稷下先生,他们的主张虽不同程度地与儒、墨思想相关,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干世主”、慕权贵。其地位和为人远不及孟、荀。文末只用一语点出墨子的主张,以回应上文,因其与儒家并称显学故毋庸多言。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有两个特点:一是形散神聚。叙写十四人,以孟、荀为主,时而三驺,时而稷下,错错落落,似是漫不经心,而实际全由传序统领,正如清徐与乔所说:“叙诸子斜斜整整,离离合合,每回顾《孟子传》。首读《孟子书》数笔,间间散散,空领一篇。谓诸子之阴以利于当世而遇,孟子独不遇,故盛称诸子,却是反形孟子,……盖宾主参互变化出没之妙,至此篇极矣。”二是比照衬托。写传主孟、荀用笔少,而叙诸子则泼墨多,主虚宾实,以实衬虚,更见孟、荀地位之高,人格之贵。
太史公说:“我读《孟子》,每当读到梁惠王问“怎样才对我的国家有利”时,总不免放下书本而有所感叹。说:唉,谋利的确是一切祸乱的开始呀!孔夫子极少讲利的问题,其原因就是经常防备这个祸乱的根源。所以他说“依据个人的利益而行动,会招致很多怨恨”。上自天子下至平民,好利的弊病都存在,有什么不同呢?
【译文】
孟轲,是邹国人。他曾跟着子思的弟子学习。当通晓孔道之后,便去游说齐宣王,齐宣王没有任用他。于是到了魏国,梁惠王不但不听信他的主张,反而认为他的主张不切实情,远离实际。当时,各诸侯国都在实行变革,秦国任用商鞅,使国家富足,兵力强大;楚国、魏国也都任用过吴起,战胜了一些国家,削弱了强敌;齐威王和宣王举用孙膑和田忌等人,国力强盛,使各诸侯国都东来朝拜齐国。当各诸侯国正致力于“合纵连横”的攻伐谋略,把能攻善伐看作贤能的时候,孟子却称述唐尧、虞舜以及夏、商、周三代的德政,因此不符合他所周游的那些国家的需要。于是就回到家乡与万章等人整理《诗经》、《书经》,阐发孔丘的思想学说,写成《孟子》一书,共七篇。在他之后,出现了学者邹子等人。
齐国有三个邹子。在前的叫邹忌,他借弹琴的技艺得以求见齐威王,随后便参与了国家政事,封为成侯并接受相印,做了宰相,他生活的时代要早于孟子。
第二个叫邹衍,生在孟子之后。邹衍目睹了那些掌握一国之权的诸侯们越来越荒淫奢侈,不能崇尚德政,不象《诗经·大雅》所要求的那样先整饬自己,再推及到百姓了。于是就深入观察万物的阴阳消长,记述了怪异玄虚的变化,如《终始》、《大圣》等篇共十余万字。他的话宏大广阔荒诞不合情理,一定要先从细小的事物验证开始,然后推广到大的事物,以至达到无边无际。先从当今说起再往前推至学者们所共同谈论的黄帝时代,然后再大体上依着世代的盛衰变化,记载不同世代的凶吉制度,再从黄帝时代往前推到很远很远,直到天地还没出现的时候,真是深幽玄妙不能稽考而追究它的本源。他先列出中国的名山大川,长谷、禽兽,水土所生的,各种物类中最珍贵的,一概俱全,并由此推广开去,直到人们根本看不到的海外。他称述开天辟地以来,金、木、水、火、土的五种德性相生相克,而历代帝王的更替都正好与它们相配合。天降祥瑞与人事相应就是这样的。他认为儒家所说的中国,只不过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罢了。中国称做“赤县神州”。赤县神州之内又有九州,就是夏禹按次序排列的九个州,但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数目。在中国之外,像是赤县神州的地方还有九个。这才是所谓的九州了。在这里都有小海环绕着,人和禽兽不能与其他州相通,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这才算是一州。像这样的州共有九个,更有大海环在它的外面,那就到了天地的边际了。邹衍的学说都是这一类述说。然而,总括它的要领,一定都归结到仁义节俭,并在君臣上下和六亲之间施行,不过开始的述说的确泛滥无节了。王公大人初见他的学说,感到惊异而引起思考,受到感化,到后来却不能实行。
因此,邹衍在齐国受到尊重。到魏国,梁惠王远接高迎,同他行宾主的礼节。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行,亲自为他拂试席位。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清除道路为他作先导,并请求坐在弟子的座位上向他学习,还曾为他修建碣石宫,亲自去拜他为老师。他作了《主运》篇。邹衍周游各国受到如此礼尊,这与孔丘陈蔡断粮面有饥色,孟轲在齐、梁遭到困厄,岂能是相同的吗!从前周武王用仁义讨伐殷纣王从而称王天下,伯夷宁肯饿死不吃周朝的粮食;卫灵公问作战方阵,孔子却不予回答;梁惠王想要攻打赵国,孟轲却称颂太王离开邠(Bīn,宾)地的事迹。这些有名人物的做法,难道是有意迎合世俗讨好人主就算了吗?拿着方榫头却要放入圆榫眼,哪能放得进去呢?有人说,伊尹背着鼎去给汤烹饪,却勉励汤行王道,结果汤统一了天下;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了他,因而称霸诸侯。他们的做法都是先投合人主的意愿,然后引导人主走上正大的道路上去。邹衍的话虽然不合常理常情,或许有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的意思吧?
从邹衍到齐国稷下的诸多学士,如淳于髡(kūn,昆)、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等人,各自著书立说谈论国家兴亡治乱的大事,用来求取国君的信用,这些怎能说得尽呢?
淳于髡,是齐国人。见识广博,强于记忆,学业不专主一家之言。从他劝说君王的言谈中看,似乎他仰慕晏婴直言敢谏的为人,然而实际上他专事察颜观色,揣摩人主的心意。一次,有个宾客向梁惠王推荐淳于髡,惠王喝退身边的侍从,单独坐着两次接见他,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惠王感到很奇怪,就责备那个宾客说:“你称赞淳于先生,说连管仲、晏婴都赶不上他,等到他见了我,我是一点收获也没得到啊。难道是我不配跟他谈话吗?到底是什么缘故呢?”那个宾客把惠王的话告诉了淳于髡。淳于髡说:“本来么。我前一次见大王时,大王的心思全用在相马上;后一次再见大王,大王的心思却用在了声色上:因此我沉默不语。”那个宾客把淳于髡的话全部报告了惠王,惠王大为惊讶,说:“哎呀,淳于先生真是个圣人啊!前一次淳于先生来的时候,有个人献上一匹好马,我还没来得及相一相,恰巧淳于先生来了。后一次来的时候,又有个人献来歌伎,我还没来得及试一试,也遇到淳于先生来了。我接见淳于先生时虽然喝退了身边侍从,可是心里却想着马和歌伎,是有这么回事。”后来淳于髡见惠王,两人专注交谈一连三天三夜毫无倦意。惠王打算封给淳于髡卿相官位,淳于髡客气地推辞不受便离开了。当时,惠王赠给他一辆四匹马驾的精致车子、五匹帛和璧玉以及百镒黄金。淳于髡终身没有做官。
慎到,是赵国人。田骈、接子,是齐国人。环渊,是楚国人。他们都专攻黄帝、老子关于道德的理论学说,对黄老学说的意旨进行阐述发挥。所以他们都有著述,慎到著有十二篇论文,环渊著有上、下篇,田骈、接子也都有论著。
邹奭,是齐国几位邹子中的一个,他较多地采用邹衍的学说来著述文章。
当时齐王很赏识这些学士,从淳于髡以下的人都任命为列大夫,为他们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旁建造住宅,高门大屋,以示对他们的尊崇和偏爱。以此招揽各诸侯国的宾客,宣扬齐国最能招纳天下的贤才。
荀卿,是赵国人。五十岁的时候才到齐国来游说讲学。邹衍的学说曲折夸大而多空洞的论辩;邹奭的文章完备周密但难以实行;淳于髡,若与他相处日久,时常学到一些精辟的言论。所以齐国人称颂他们说:“高谈阔论的是邹衍,精雕细刻的是邹奭,智多善辩,议论不绝的是淳于髡。”田骈等人都已在齐襄王时死去,此时荀卿是年最长,资历深的宗师。当时齐国仍在补充列大夫的缺额,荀卿曾先后三次以宗师的身分担任稷下学士的祭酒。后来,齐国有人毁谤荀卿,荀卿就到了楚国,春申君让他担任兰陵令。春申君死后,荀卿被罢官,便在兰陵安了家。李斯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在秦朝任丞相。荀卿憎恶乱世的黑暗政治,亡国昏乱的君主接连不断地出现,他们不通晓常理正道却被装神弄鬼的巫祝所迷惑,信奉求神赐福去灾,庸俗鄙陋的儒生拘泥于琐碎礼节,再加上庄周等人狡猾多辩,败坏风俗,于是推究儒家、墨家、道家活动的成功和失败,编次著述了几万字的文章便辞世了。死后就葬在兰陵。
当时赵国也有个公孙龙,他曾以“离坚白”之说,同惠施的“合同异”之说展开论辩,此外还有剧子的著述;魏国曾有李悝,他提出了鼓励耕作以尽地力的主张;楚国曾有尸子、长卢,齐国东阿还有一位吁子。自孟子到吁子,世上多流传着他们的著作,所以不详叙这些著作的内容了。
墨翟,是宋国的大夫,擅长守卫和防御的战术,竭力提倡节省费用。有人说他与孔子同时,也有人说他在孔子之后。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①,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②。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③,常防其原也 ④。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⑤。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何以异哉⑥!
① 《孟子书》:即《孟子》,儒家经典之一。一般认为是孟轲和他的学生万章等共同编著。主要记载孟轲的政治学说及哲学伦理教育思想等。②废:放下。③夫子罕言利:《论语·子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指孔子。④原:本源,根源。⑤引语出自《论语·里仁》。放,通“仿”,依照、依据。⑥:通“弊”。弊病。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① 。道既通②,游事齐宣王③ ,宣王不能用。适梁④,梁惠王不果所言⑤,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⑥。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⑦。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⑧,以攻伐为贤⑨,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⑩,是以所如者不合⑾。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⑿,述仲尼之意⒀,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⒁。
①受业:跟随老师学习。门人:弟子。②道:指孔道。韩愈《进学解》:“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③游事:游说。④适:到。⑤果:信。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反而被认为不切实情,远离实际。迂远,不切实情;阔,远;事情,事实。⑦东面:面向东方。朝齐:朝拜齐国国君。⑧务:致力。合从连衡:战国时六国诸侯联合抗秦的谋略,称为“合纵”;秦国联合一些诸侯国进攻另外一些诸侯国的谋略,称为“连横”。从,同“纵”;衡,通“横”。⑨贤:才能。⑩述:称述,提倡。唐:传说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尧。虞:传说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舜。三代:指夏、商、周。德:指德政。⑾所如者:指孟子所去游说的诸侯国。如,往、到。合:符合。⑿退:返回。序:依次排列。这里是整理的意思。《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先秦称《诗》,汉代尊为儒家经典之一,故称《诗经》。《书》:即《尚书》,又称《书经》。我国现存最早的上古历史文献的汇编。为儒家经典之一。⒀述:记述,阐述。⒁驺:姓。通“邹”。子:战国时对学者、老师的尊称。属:类,辈。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①,因及国政②,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③,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④,施及黎庶矣⑤。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⑥,《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⑦。其语闳大不经⑧,必先验小物⑨,推而大之,至于无垠⑩。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⑾,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⒀,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⒁。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⒂,五德转移⒃,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⒄。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⒆。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⒇,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21),天地之际焉(22)。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23),必止乎仁义节俭(24),君臣上下六亲之施(25),始也滥耳(26)。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27),其后不能行之。
①鼓琴:弹琴。干:求。②及:参与。③有国者:指有封地的诸侯。④《大雅》:《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多是西周王室贵族的作品,主要记叙王政事迹,歌颂周室的统治。整:整饬,约束。⑤施(yì,义):推及。黎庶:百姓。⑥阴阳:原指日光的向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后来有些古代哲学家用阴阳这个概念来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物质势力,认为二者的相互作用是一切自然现象变化的根源。邹衍则把“阴阳”变成了和“天人感应”说相结合的神秘概念。消息:消失和增长。息,滋生。怪迂:怪异脱离实际。⑦《终始》:即《邹子终始》。据《汉书·艺文志》录,邹衍著有《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皆不传。⑧闳:宏大。不经:荒诞不合情理。⑨验:验证。⑩无垠:无边无际。€术:通“述”。述说。大:大体上。梁玉绳《史记志疑》云:“《索隐》以大体解之,非。方氏《补正》曰“大”当作“及”,传写误也。”录以备考。并(bàng,傍):通“傍”。依随。⒀祥:泛指吉凶。,求神赐福去灾。度制:法度,制度。⒁窈冥:深幽,奥妙。原:推究根源。⒂剖判:开辟。⒃五德转移:又称“五德终始”。邹衍的学说。指用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德性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解释王朝兴废的原因。《文选·齐故安陆昭王碑》注引《邹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舜)土,夏木,殷金,周火。”邹衍认为历史的发展是按照“五行转移”的循环顺序进行的,每个王朝的出现都体现了五行中的某一种势力居统治地位,从而为统治阶级改朝换代提供依据。⒄符应:古代迷信,把天降祥瑞与人事相应称为“符应”。兹:此。⒅儒者:即儒家。崇奉孔子学说的重要学派。孔子学说其思想核心是“仁”,在政治上主张礼治和德政,重视伦理道德教育。⒆不得为州数: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数目。⒇裨(pí,皮)海:小海。裨:细小。(21)瀛海:大海。(22)际:边际。(23)要:总括。归:归要,要领。(24)止:归结。(25)六亲:历来说法不一。据卷六十二《管晏列传》《正义》释“六亲”引王弼云“父、母、兄、弟、妻、子也”。(26)滥:泛而无节,泛滥。(27)惧然:惊异的样子。惧,通“瞿”(jù,据),惊视貌。顾化:内心思谋,用于教化。
是以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①。如燕,昭王拥彗先驱②,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③,身亲往师之。作《主运》④。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⑥,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⑦!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⑧,伯夷饿不食周粟⑨;卫灵公问陈⑩,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⒀,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⒁,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⒂,作先合⒃,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⒄,倘亦有牛鼎之意乎⒅?
①侧行:侧着身子走。表示谦让。撇席:拂拭席位。撇,拂、轻擦。② 拥彗(huì,慧)先驱:拿着扫帚清扫道路为他作先导。表示尊敬。彗,扫帚。③ 碣石宫:宫名。在燕国都城蓟。④ 《主运》:《索引》按:刘向《别录》云邹子书有《主运篇》。⑤见:被。⑥仲尼菜色陈、蔡:指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困绝粮挨饿。菜色,饥民的脸色。这里是挨饿的意思。事出《论语·卫灵公篇》:“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尤详。⑦ 困:困窘。指孟子不见用于齐、梁。⑧ 王:称王,统治天下。⑨ 伯夷饿不食周粟:事见《史记·伯夷列传》。周武王讨伐商纣,伯夷表示反对;武王灭商后,伯夷逃避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⑩ 卫灵公问陈:事出《论语·卫灵公篇》:“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尝学也。’明日遂行。”陈,同“阵”。交战时的战斗队列。€ 孟轲称大(tài,太)王去邠(bīn,宾):孟轲称说太王离开邠地。事出《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回答滕文公问“齐人将筑薛”时说:“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与此处所记“梁惠王谋欲攻赵”有异。大王,指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大,同“太”。 阿:迎合。苟合:随便附合。⒀ 持方枘(ruì,锐)欲内圜(yuán,圆)凿:拿着方榫头想要放入圆榫眼。枘,榫头;内,同“纳”,放进;圜,通“圆”,圆形;凿,榫眼。语出《楚辞》宋玉《九辩》:“圜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⒁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伊尹背着鼎去给汤烹饪,却勉励汤行王道而统一了天下。负,背;鼎,古代烹煮的器物。事出《孟子·万章上》:“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yāo,夭)汤’有诸?”《史记·殷本纪》载:“(伊尹)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⒂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秦穆公(任用他)因而称霸诸侯。饭牛,喂牛;用,因;霸,称霸。事出《孟子·万章上》:“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史记·商君列传》:“(百里奚)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yù,玉)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⒃ 作先合:行为先要投合人主的意愿。⒄ 不轨:越出常理,不合常情。⒅ 牛鼎之意:指伊尹负鼎、百里奚饭牛以干求人主之意。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①,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②,以干世主③,岂可胜道哉④!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⑤,学无所主。其谏说⑥,慕晏婴之为人也⑦,然而承意观色为务⑧。客有见髡于梁惠王⑨,惠王屏左右⑩,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⒀,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⒁;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⒂: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⒃,有之。”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⒄。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⒅。于是送以安车驾驷⒆,束帛加璧⒇,黄金百镒(21)。终身不仕。
①稷下先生:指战国时齐宣王在国都临淄稷门一带设置学宫所招揽的诸多文学游说之士。②治乱之事:指社会政治、历史的变迁。《孟子·腾文公下》:“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③ 世主:国君。④ 胜:尽。⑤ 博闻强记:见闻广博,强于记忆。⑥ 谏说:规劝、说服君王。⑦ 慕:效慕,学习。⑧ 务:专力从事的。⑨ 见:推荐。⑩ 屏:使退避。€ 再见之:两次接见他。 让:责备。⒀ 称:称赞。⒁ 驱逐:指策马奔驰。⒂ 音声:指音乐声色。⒃ 私心:内心、心思。⒄壹:专一。⒅ 谢:辞谢,辞别。⒆ 安车:古代一种可以坐乘的小车。 驾驷:一辆车套着四匹马。⒇束帛:古代帛五匹为一束。(21)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①,因发明序其指意②。故慎到著十二论③,环渊著上下篇④,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⑤。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⑥,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⑦,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⑧,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①黄老道德之术:指黄老学派的学说。黄老,道家以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相配尊为其祖,故称“黄老”;道德,在道家经典《老子》中,“道”指万物的本源、规律,“德”指对于“道”的认识修养有得于己。② 发明:阐明发挥。序:陈述。指意:意旨,意图。指,同“旨”。③ 慎到著十二论:《汉书·艺文志》著录《慎子》四十二篇,已失传,现仅存辑录七篇。④ 环渊著上下篇:《汉书·艺文志》著录蜎渊著《蜎子》十三篇,已失传。⑤ 颇:大多。纪文:著文。⑥自如:这里是“从”、“由”的意思。梁玉绳《史记志疑》引滹南《辨惑》曰:“‘自如’二字连用不得”。⑦ 开第:建造住宅。第,大住宅。 康庄之衢:四通八达的道路。⑧ 览:通“揽”。招揽。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①。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②;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③,雕龙奭④,炙毂过髡⑤。”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⑥。齐尚脩列大夫之缺⑦,而荀卿三为祭酒焉⑧。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⑨。春申君死而荀卿废⑩,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⒀,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⒁,信祥,鄙儒小拘⒂,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⒃,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⒄,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⒅,剧子之言⒆;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⒇;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21),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22),或曰在其后。
①始:才。② 奭:指驺奭。 文具:文章写得完备。③ 谈天衍:高谈阔论的是驺衍。《集解》刘向《别录》曰:“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④ 雕龙奭:精心雕饰的是驺奭。《集解》刘向《别录》曰:“驺奭脩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故曰‘雕龙’。”⑤ 炙毂过髡:智多善辩,滔滔不绝的是淳于髡。炙毂过,炙烤盛放润车油的器物。油虽尽,仍有余流。用以比喻智慧不尽,议论不绝。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中有孔,可插轴;过,通“锅”,盛车油的器物。⑥ 老师:年老资深的学者。 ⑦脩:通“修”。整备,补充。 ⑧祭酒:古代飨宴酬酒祭神要由一位尊长者举酒祭地,因而把位尊或年长者称为祭酒。 ⑨ 春申君:即黄歇。⑩ 废:罢官。€ 家:安家。 嫉:憎恨。浊世:乱世。⒀属:连续不断。⒁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通晓常理正道却被装神弄鬼的巫祝所迷惑。遂,通,达;营,通“荧”,迷惑;巫祝,古代从事鬼神迷信活动的人。⒂ 鄙儒:见识浅陋的儒生。小拘:拘泥于小节。⒃ 猾稽:狡猾多辩。⒄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于是推究儒、墨、道三家从事其活动的成功和失败。推,推究;墨,指墨家,其创始人墨子主张兼爱、非攻、节用等,反对礼乐繁缛;道德,道家的重要经典《老子》中所使用的一对范畴,这里指道家。⒅ 坚白同异之辩:指战国时公孙龙学派的“离坚白”和惠施学派的“合同异”的名实论辩。公孙龙认为石头的坚硬和白色是脱离了石头而互相分离、各个独立的实体,从而夸大了事物的差别性而抹杀了其统一性;惠施则认为万物的同和异是相对的,而相同和不同性质的事物都可以“合同异”抽象地统一起来,从而忽视了事物个体的差别性。二者各夸大了事物的一个方面,因而都流为诡辩。⒆ 剧子之言:《汉书·艺文志》著录《处子》九篇,已失传。梁玉绳《史记志疑》:“疑‘剧’字传写之讹”。⒇ 尽地力之教:指李悝提倡耕作,鼓励开荒,以尽地力的经济改革主张。(21)善守御:善于守卫和防御战术。(22)并:同。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张凤岭 译注
【说明】战国末期,各诸侯国贵族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统治地位,竭力网罗人才,以扩大自己的势力,而社会上的“士”(包括学士、策士、方士或术士以及食客)也企图依靠权贵获得锦衣玉食,因此养“士”之风盛行。当时,以养“土”著称的有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和楚国的春申君,后人称为“战国四公子”。本篇即是孟尝君的专传。
孟尝君即田文,是齐国宰相田婴的庶子,以其机警锋利的言谈博得田婴的赏识,取得太子地位后承袭了田婴的封爵。他认为“相门必有相”,为了出人头地,广泛招揽“宾客及亡人有罪者”并“舍业厚遇之”,得食客三千人。湣王派他入秦为相,被扣押,终赖食客鸡鸣狗盗之徒的帮助,逃出秦国。归齐后任齐相,后因湣王猜忌出奔,任为魏相,联合秦、赵等国攻破齐国。从此,中立于诸侯国之间。对于孟尝君其人,司马迁以“好客自喜”论之,是颇具慧眼的,在指出他好客“为齐扞楚魏”(《太史公自序》)这一客观作用的同时,强调他“自喜”的动机,明唐顺之说:“赞其好客,美刺并显,太史公断之曰‘自喜’,盖斥其非公好云。”(《精选批点史记》)清李晚芳说得更为直截了当,孟尝君好客“但营私耳”(《读史管见》),可谓一语破的。传文还记述了寄食于孟尝门下品类错杂的各色人物,这对于我们认识当时食客这个社会层面的复杂性及其本质是很有意义的。
抓住人物生活经历中的典型事件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及其发展,是本传在写法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如写孟尝君做太子前,以“忘公家之事”、“不见一贤者”来诘难其父,说明这个庶子权略过人,颇为自负;写他做了太子之后在逃离秦国的路上砍杀非议其相貌的赵国百姓,则表明极端的虚荣心使他变得凶狠残忍。作者写他任齐相后企图挟韩、魏对秦进行报复以及免相后又怂恿秦国伐齐,最后入魏任相联合诸侯攻破齐国。从中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直至对齐国反眼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但作为文学形象的孟尝君,却不失为性格复杂的活生生的“这一个”。精心安排次要人物作陪衬来刻画主要人物,是本传在写法上的另一特点。“好客喜士”是孟尝君性格的一大特征,他所求之士,所喜之客,必然反映他的任人标准。作者不仅写了救他一命的鸡鸣狗盗之徒以及替他大打出手的凶顽恶棍,还写了一位被他“怒退”却颇有头脑的魏子,而集中笔墨刻画的则是冯騅。此人头脑清醒,有才干,也能效忠其主,但他竭力为趋炎附势的食客们抗辩,大讲“趣市”利己的市侩哲学,而孟尝君则“敬从命矣”,原来他们的人生哲学毫无二致,孟尝君的所作所为就是证明。这些食客们的言行或遭遇,无不折射出孟尝君的思想性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王安石说“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读〈孟尝君传〉》),是不无道理的。
【译文】
孟尝君姓田名文。田文的父亲叫靖郭君田婴。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齐宣王庶母所生的弟弟。田婴从威王时就任职当权,曾与成侯邹忌以及田忌带兵去救援韩国攻伐魏国。后来成侯与田忌争着得到齐王的宠信而嫌隙很深,结果成侯出卖了田忌。田忌很害怕,就偷袭齐国边境的城邑,没拿下,便逃跑了。这时正赶上齐威王去世,宣王立为国君,宣王知道是成侯陷害田忌,就又召回了田忌并让他做了将领。宣王二年(前341),田忌跟孙膑、田婴一起攻打魏国,在马陵战败魏国,俘虏了魏太子申杀了魏国将领庞涓。宣王七年(前336),田婴奉命出使韩国和魏国,经过他的一番活动使韩国、魏国归服于齐国。田婴陪着韩昭侯、魏惠王在东阿南会见齐宣王,三国结盟缔约后便离开了。第二年,宣王又与梁惠王在甄地盟会。这一年,梁惠王去世。宣王九年(前334),田婴任齐国宰相。齐宣王与魏襄王在徐州盟会互相尊称为王。楚威王 得知这件事,对田婴很恼火,认为是他一手策划的。第二年,楚国进攻齐国,在徐州战败了齐国军队,便派人追捕田婴。田婴派张丑去劝说楚威王,楚威王才算罢休。田婴在齐国任相十一年,宣王去世,湣王立为国君。湣王即位三年,赐封田婴于薛邑。
当初,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他的小妾生了个儿子叫文,田文是五月五日出生的。田婴告诉田文的母亲说:“不要养活他。”可是田文的母亲还是偷偷把他养活了。等他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田婴见了这个孩子愤怒地对他母亲说:“我让你把这个孩子扔了,你竟敢把他养活了,这是为什么?”田文的母亲还没回答,田文立即叩头大拜,接着反问田婴说:“您不让养育五月生的孩子,是什么缘故?”田婴回答说:“五月出生的孩子,长大了身长跟门户一样高,会害父害母的。”田文说:“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田婴不知怎么回答好,便沉默不语。田文接着说:“如果是由上天授予的,您何必忧虑呢?如果是由门户授予的,那么只要加高门户就可以了,谁还能长到那么高呢!”田婴无言以对便斥责道:“你不要说了!”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
答道:“叫孙子。”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太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邑,招揽各诸侯国的宾客以及犯罪逃亡的人,很多人归附了孟尝君。孟尝君宁肯舍弃家业也给他们丰厚的待遇,因此使天下的贤士无不倾心向往。他的食客有几千人,待遇不分贵贱一律与田文相同。孟尝君每当接待宾客,与宾客坐着谈话时,总是在屏风后安排侍史,让他记录孟尝君与宾客的谈话内容,记载所问宾客亲戚的住处。宾客刚刚离开,孟尝君就已派使者到宾客亲戚家里抚慰问候,献上礼物。有一次,孟尝君招待宾客吃晚饭,有个人遮住了灯亮,那个宾客很恼火,认为饭食的质量肯定不相等,放下碗筷就要辞别而去。孟尝君马上站起来,亲自端着自己的饭食与他的相比,那个宾客惭愧得无地自容,就以刎颈自杀表示谢罪。贤士们因此有很多人都情愿归附孟尝君。孟尝君对于来到门下的宾客都热情接纳,不挑拣,无亲疏,一律给予优厚的待遇。所以宾客人人都认为孟尝君与自己亲近。
秦昭王听说孟尝君贤能,就先派泾阳君到齐国作人质,并请求见到孟尝君。孟尝君准备去秦国,而宾客都不赞成他出行,规劝他,他不听,执意前往。这时有个宾客苏代对他说:“今天早上我从外面来,见到一个木偶人与一个土偶人正在交谈。木偶人说:‘天一下雨,你就要坍毁了。’土偶人说:‘我是由泥土生成的,即使坍毁,也要归回到泥土里。若天真的下起雨来,水流冲着你跑,可不知把你冲到哪里去了。’当今的秦国,是个如虎似狼的国家,而您执意前往,如果一旦回不来,您能不被土偶人嘲笑吗?”孟尝君听后,悟出了个中道理,才停止了出行的准备。
齐湣王二十五年(前299),终于又派孟尝君到了秦国,秦昭王立即让孟尝君担任秦国宰相。臣僚中有的人劝说秦王道:“孟尝君的确贤能,可他又是齐王的同宗,现在任秦国宰相,谋划事情必定是先替齐国打算,而后才考虑秦国,秦国可要危险了。”于是秦昭王就罢免了孟尝君的宰相职务。他把孟尝君囚禁起来,图谋杀掉孟尝君。孟尝君知道情况危急就派人冒昧地去见昭王的宠妾请求解救。那个宠妾提出条件说:“我希望得到孟尝君的白色狐皮裘。”孟尝君来的时候,带有一件白色狐皮裘,价值千金,天下没有第二件,到秦国后献给了昭王,再也没有别的皮裘了。孟尝君为这件事发愁,问遍了宾客,谁也想不出办法。有一位能力差但会披狗皮盗东西的人,说:“我能拿到那件白色狐皮裘。”于是当夜化装成狗,钻入了秦宫中的仓库,取出献给昭王的那件狐白裘,拿回来献给了昭王的宠妾。宠妾得到后,替孟尝君向昭王说情,昭王便释放了孟尝君。孟尝君获释后,立即乘快车逃离,更换了出境证件,改了姓名逃出城关。夜半时分到了函谷关。昭王后悔放出了孟尝君,再寻找他,他已经逃走了,就立即派人驾上传车飞奔而去追捕他。孟尝君一行到了函谷关,按照关法规定鸡叫时才能放来往客人出关,孟尝君恐怕追兵赶到万分着急,宾客中有个能力较差的人会学鸡叫,他一学鸡叫,附近的鸡随着一齐叫了起来,便立即出示了证件逃出函谷关。出关后约摸一顿饭的工夫,秦国追兵果然到了函谷关,但已落在孟尝君的后面,就只好回去了,当初,孟尝君把这两个人安排在宾客中的时候,宾客无不感到羞耻,觉得脸上无光,等孟尝君在秦国遭到劫难,
终于靠着这两个人解救了他。自此以后,宾客们都佩服孟尝君广招宾客不分人等的做法。
孟尝君经过赵国,赵国平原君以贵宾相待。赵国人听说孟尝君贤能,都出来围观想一睹风采,见了后便都嘲笑说:“原来以为孟尝君是个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竟是个瘦小的男人罢了。”孟尝君听了这些揶揄他的话,大为恼火。随行的人跟他一起跳下车来,砍杀了几百人,毁了一个县才离去。
齐泯王因为派遣孟尝君去秦国而感到内疚。孟尝君回到齐国后,齐王就让他做齐国宰相,执掌国政。
孟尝君怨恨秦国,准备以齐国曾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为理由,来联合韩国、魏国攻打秦国,为此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苏代替西周对孟尝君说:“您拿齐国的兵力帮助韩国、魏国攻打楚国达九年之久,取得了宛、叶以北的地方,结果使韩、魏两国强大起来,如今再去攻打秦国就会越加增强了韩、魏的力量。韩国、魏国南边没有楚国忧虑,北边没有秦国的祸患,那么齐国就危险了。韩、魏两国强盛起来必定轻视齐国而畏惧秦国,我实在替您对这种形势感到不安。您不如让西周与秦国深切交好,您不要进攻秦国,也不要借兵器和粮食。您把军队开临函谷关但不要进攻,让西周把您的心情告诉给秦昭王说‘薛公一定不会攻破秦国来增强韩、魏两国的势力。他要进攻秦国,不过是想要大王责成楚国把东国割给齐国,并请您把楚怀王释放出来以相媾和。’您让西周用这种做法给秦国好处,秦国能够不被攻破又拿楚国的地盘保全了自己,秦国必定情愿这么办。楚王能够获释,也一定感激齐国。齐国得到东国自然会日益强大,薛邑也就会世世代代没有忧患了。秦国并非很弱,它有一定实力,而处在韩国、魏国的西邻,韩、魏两国必定依重齐国。”薛公听了后,立即说:“好。”于是让韩、魏向秦国祝贺,避免了一场兵灾,使齐、韩、魏三国不再发兵进攻,也不向西周借兵器和军粮了。这个时候,楚怀王已经到了秦国,秦国扣留了他,所以孟尝君还是要秦国一定放出楚怀王。但是秦国并没有这么办。
孟尝君任齐国宰相时,一次他的侍从魏子替他去收封邑的租税,三次往返,结果一次也没把租税收回来。孟尝君问他这是什么缘故,魏子回答说:“有位贤德的人,我私自借您的名义把租税赠给了他,所以没有收回来。”孟尝君听后发了火一气之下辞退了魏子。几年之后,有人向齐湣王造孟尝君的谣言说:“孟尝君将要发动叛乱。”等到田君甲劫持了湣王,湣王便猜疑是孟尝君策划的,为避免殃祸孟尝君出逃了。曾经得到魏子赠粮的那位贤人听说了这件事,就上书给湣王申明孟尝君不会作乱,并请求以自己的生命作保,于是在宫殿门口刎颈自杀,以此证明孟尝君的清白。湣王为之震惊,便追查考问实际情况,孟尝君果然没有叛乱阴谋,便召回了孟尝君。孟尝君因此推托有病,要求辞官回薛邑养老。湣王答应了他的请求。
此后,秦国的逃亡将领吕礼担任齐国宰相,他要陷苏代于困境。苏代就对孟尝君说:“周最对于齐王,是极为忠诚的,可是齐王把他驱逐了,而听信亲弗的意见让吕礼做宰相,其原因就是打算联合秦国。齐国、秦国联合,那么亲弗与吕礼就会受到重用了。他们受到重用,齐国、秦国必定轻视您。您不如急速向北进军,促使赵国与秦、魏讲和,招回周最来显示您的厚道,还可以挽回齐王的信用,又能防止因齐、楚联合将造成各国关系的变化。齐国不去依傍秦国,那么各诸侯都会靠拢齐国,亲弗势必出逃,这样一来,除了您之外,齐王还能跟谁一起治理他的国家呢?”于是孟尝君听从了苏代的计谋,因而吕礼嫉恨并要谋害孟尝君。孟尝君很害怕,就给秦国丞相穰侯魏冉写了一封信说:“我听说秦国打算让吕礼来联合齐国,齐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齐、秦联合成功吕礼将要得势,您必会被秦王轻视了。如果秦、齐相与结盟来对付韩、赵、魏三国,那么吕礼必将为秦、齐两国宰相了,这是您结交齐国反而使吕礼的地位显重啊。再说,即使齐国免于诸侯国攻击的兵祸,齐国还摇雳会深深地仇恨您。您不如劝说秦王攻打齐国。齐国被攻破,我会设法请求秦王把所得的齐国土地封给您。齐国被攻破,秦国会害怕魏国强大起来,秦王必定重用您去结交魏国。魏国败于齐国又害怕秦国,它摇雳推重您以便结交秦国。这样,您既能够凭攻破齐国建立自己的功劳,挟持魏国提高的地位;又可以攻破齐国得到封邑,使秦、魏两国同时敬重您。如果齐国不被攻破,吕礼再被任用,您摇雳陷于极端的困境中。”于是穰侯向秦昭王进言攻打齐国,吕礼便逃离了齐国。
后来,齐湣王灭掉了宋国,愈加骄傲起来,打算除掉孟尝君。孟尝君很恐惧,就到了魏国。魏昭王任用他做宰相,同西边的秦国、赵国联合,帮助燕国攻打并战败了齐国。齐湣王逃到莒,后来就死在那里。齐襄王即位,当时孟尝君在诸侯国之间持中立地位,不从属于哪个君王。齐襄王由于刚刚即位,畏惧孟尝君,便与孟尝君和好,与他亲近起来。田文去世,谥号称孟尝君。田文的几个儿子争着继承爵位,随即齐、魏两国联合共同灭掉了薛邑。孟尝君绝嗣没有后代。
当初,冯欢听说孟尝君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说:“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冯欢回答说:“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贫穷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下等食客的住所里,十天后孟尝君询问住所的负责人说:“客人近来做什么了?”负责人回答说:“冯先生太穷了,只有一把剑,还是草绳缠着剑把。他时而弹着那把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家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听后让冯欢搬到中等食客的住所里,吃饭有鱼了。过了五天,孟尝君又向那位负责人询问冯欢的情况,负责人回答说:“客人又弹着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于是孟尝君又把冯欢迁到上等食客的住所里,进出都有车子坐。又过了五天,孟尝君再次询问那位负责人。负责人回答说:“这位先生又曾弹着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家吧!没有办法养活家。’”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
过了整一年,冯欢没再说什么。孟尝君当时正任齐国宰相,受封万户于薛邑。他的食客有三千人之多,食邑的赋税收入不够供养这么多食客,就派人到薛邑贷款放债。由于年景一年到头都不好,没有收成,借债的人多数不能付给利息,食客的需用将无法供给。对于这种情况,孟尝君焦虑不安,就问左右侍从:“谁可以派往薛邑去收债?”那个住所负责人说:“上等食客住所里的冯老先生从状貌长相看,很是精明,又是个长者,一定稳重,派他去收债该是合适的。”孟尝君便迎进冯欢向他请求说:“宾客们不知道我无能,光临我的门下有三千多人,如今食邑的收入不能够供养宾客,所以在薛邑放了些债。可是薛邑年景不好,没有收成,百姓多数不能付给利息。宾客吃饭恐怕都成问题了,希望先生替我去索取欠债。”冯欢说:“好吧。”便告别了孟尝君,到了薛邑,他把凡是借了孟尝君钱的人都集合起来,索要欠债得到利息十万钱。这笔款项他没送回去,却酿了许多酒,买了肥壮的牛,然后召集借钱的人,能付给利息的都来,不能付给利息的也来,要求一律带着借钱的契据以便核对。随即让大家一起参加宴会,当日杀牛炖肉,置办酒席。宴会上正当大家饮酒尽兴时,冯欢就拿着契据走到席前一一核对,能够付给利息的,给他定下期限;穷得不能付息的,取回他们的契据当众把它烧毁。接着对大家说:“孟尝君之所以向大家贷款,就是给没有资金的人提供资金来从事行业生产;他之所以向大家索债,是因为没有钱财供养宾客。如今富裕有钱还债的约定日期还债,贫穷无力还债的烧掉契据把债务全部废除。请各位开怀畅饮吧。有这样的封邑主人,日后怎么能背弃他呢!”在坐的人都站了起来,连续两次行跪拜大礼。
孟尝君听到冯欢烧毁契据的消息,十分恼怒立即派人召回冯欢。冯欢刚一到,孟尝君就责问道:“我的封地本来就少,而百姓还多不按时还给利息,宾客们连吃饭都怕不够用,所以请先生去收缴欠债。听说先生收来钱就大办酒肉宴席,而且把契据烧掉了。这是怎么回事?”冯欢回答说:“是这样的。如果不大办酒肉宴席就不能把债民全都集合起来,也就没办法了解谁富裕谁贫穷。富裕的,给他限定日期还债。贫穷的,即使监守着催促十年也还不上债,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到了危急时,就会用逃亡的办法赖掉债务。如果催促紧迫,不仅终究没办法偿还,而且上面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在下面您则会有背离冒犯国君的恶名,这可不是用来鼓励平民百姓、彰扬您名声的做法。我烧掉毫无用处徒有其名的借据,废弃有名无实的帐簿,是让薛邑平民百姓信任您而彰扬您善良的好名声啊。您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孟尝君听后,拍着手连声道谢。
齐王受到秦国和楚国毁谤言论的蛊惑,认为孟尝君的名声压倒了自己,独揽齐国大权,终于罢了孟尝君的官。那些宾客看到孟尝君被罢了官,一个个都离开了他。只有冯欢为他谋划说:“借给我一辆可以跑到秦国的车子,我摇雳让您在齐国更加显贵,食邑更加宽广。您看可以吗?”于是孟尝君便准备了马车和礼物送冯欢上了路。冯欢就乘车向西到了秦国游说秦王说:“天下的游说之士驾车向西来到秦的,无一不是想要使秦国强大而使齐国削弱的;乘车向东进入齐国的,无一不是要使齐国强大而使秦国削弱的。这是两个决一雌雄的国家,与对方决不并存的就是强大有力的雄国,是雄国的得天下。”秦王听得入了神,挺直身子跪着问冯欢说:“您看要使秦国避免成为软弱无力的国家该怎么办才好呢?”冯欢回答说:“大王也知道齐国罢了孟尝君的官吧?”秦王说:“听到了这件事。”冯欢说:“使齐国受到天下敬重的,就是孟尝君。如今齐国国君听信了毁谤之言而把孟尝君罢免,孟尝君心中无比怨愤,必定背离齐国;他背离齐国进入秦国,那么齐国的国情,朝廷中下至君王下至官吏的状况都将为秦国所掌握。您将得到整个齐国的土地,岂只是称雄呢!您赶快派使者载着礼物暗地里去迎接孟尝君,不能失掉良机啊。如果齐王明白过来,再度起用孟尝君,则谁是雌谁是雄还是个未知数。”秦王听了非常高兴,就派遣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去迎接孟尝君。冯欢告别了秦王而抢在使者前面赶往齐国,到了齐国,劝说齐王道:“天下游说之士驾车向东来到齐的,无一不是想要使齐国强大而使秦国削弱的;乘车向西进入秦国的,无一不是要使秦国强大而使齐国削弱的。秦国与齐国是两个决一雌雄的国家,秦国强大那么齐国必定软弱,这两个国家势必不能同时称雄。现在我私下得知秦国已经派遣使者带着十辆马车载着百镒黄金来迎接孟尝君了。孟尝君不西去就罢了,如果西去担任秦国宰相,那么天下将归秦国所有,秦国是强大的雄国,齐国就是软弱无力的雌国,软弱无力,那么临淄、即墨就危在旦夕了。大王为什么不在秦国使者没到达之前,赶快恢复孟尝君的官位并给他增加封邑来向他表示道歉呢?如果这么做了,孟尝君必定高兴而情愿接受。秦国虽是强国,岂能够任意到别的国家迎接人家的宰相呢!要挫败秦国的阴谋,断绝它称强称霸的计划。”齐王听后,顿时明白过来说:“好。”于是派人至边境等候秦国使者。秦国使者的车子刚入齐国边境,齐国在边境的使臣立即转车奔驰而回报告了这个情况,齐王召回孟尝君并且恢复了他的宰相官位,同时还给了他原来封邑的土地,又给他增加了千户。秦国的使者听说孟尝君恢复了齐国宰相官位,就转车回去了。
自从齐王因受毁谤之言的蛊惑而罢免了孟尝君,那些宾客们都离开了他。后来齐王召回并恢复了孟尝君的官位,冯欢去迎接他。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孟尝君深深感叹说:“我素常喜好宾客,乐于养士,接待宾客从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有食客三千多人,这是先生您所了解的。宾客们看到我一旦被罢官,都背离我而离去,没有一个顾念我的。如今靠着先生得以恢复我的宰相官位,那些离去的宾客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我呢?如果有再见我的,我一定唾他的脸,狠狠地羞辱他。”听了这番话后,冯欢收住缰绳,下车而行拜礼。孟尝君也立即下车还礼,说:“先生是替那些宾客道歉吗?”冯欢说:“并不是替宾客道歉,是因为您的话说错了。说来,万物都有其必然的终结,世事都有其常规常理,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孟尝君说:“我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冯欢说:“活物一定有死亡的时候,这是活物的必然归结;富贵的人多宾客,贫贱的人少朋友,事情本来就是如此。您难道没看到人们奔向市集吗?天刚亮,人们向市集里拥挤,侧着肩膀争夺入口;日落之后,经过市集的人甩着手臂连头也不回。不是人们喜欢早晨而厌恶傍晚,而是由于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市中已经没有了。如今您失去了官位,宾客都离去,不能因此怨恨宾客而平白截断他们奔向您的通路。希望您对待宾客像过去一样。”孟尝君连续两次下拜说:“我恭敬地听从您的指教了。听先生的话,敢不恭敬地接受教导吗。”
太史公说:“我曾经经过薛地,那里民间的风气多有凶暴的子弟,与邹地、鲁地迥异。我向那里人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人们说:“孟尝君曾经招来天下许多负气仗义的人,仅乱法犯禁的人进入薛地的大概就有六万多家。”世间传说孟尝君以乐于养客而沾沾自喜,的确名不虚传。
【原文】【注解】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①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②,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③。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④。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⑤。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⑥,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⑦,田婴使于韩、魏⑧,韩、魏服于齐⑨。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⑩,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13)。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14),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①庶弟:指父亲所生的弟弟。②用事:当权。③将:带兵。救韩伐魏:梁玉绳《史记志疑》按:“此指齐威王二十六年桂陵之役,是救赵非救韩也。”当是。④卖:出卖。⑤亡走:逃跑。⑥宣王二年:当为前341年。⑦宣王七年:当为前336年。⑧使:出使。⑨服:归服。⑩东阿: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卷十五《六国表》并作“平阿”。€盟:缔约。宣王九年:当为前334年。(13)相王:互相尊称为王。王,称为王。(14)使:派遣。说:劝说,说服。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①。”其母窃举生之②。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③。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④,而敢生之⑤,何也?”文顿首⑥,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⑦,将不利其父母⑧。”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⑨?将受命于户邪⑩?”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13):“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14),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15),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16),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17)。今君又尚厚积余藏(18),欲以遗所不知何人(19),而忘公家之事日损(20),文窃怪之(21)。”于是婴乃礼文(22),使主家待宾客(23)。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24)。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①举:养育,抚育。②窃:暗中,偷偷地。生:活。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田文的母亲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因,通过。见,引见。④若:你。去:弃。敢⑤:敢于。⑥顿首:头叩地而拜,是周礼九拜之一。⑦长与户齐:身高与门户相等。户,门户。⑧不利其父母:古代迷信,认为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⑨受命于天:指人的命运由上天授予、安排。这是古代统治者的骗人说法。⑩将:还是。€高:加高,增高。休:停止。(13)承间:趁着空隙。(14)三王:指齐国威王、宣王、湣王三代君王。(15)累:积累。(16)后宫:宫中妃嫔所居。这里指姬妾、妃嫔。蹈:踩、踏。绮:织有花纹的素地丝织物。縠:绉纹纱。(短)〔裋(shù,竖)〕褐:“裋褐”即短而窄的粗布衣服。《索隐》:“(短)〔裋〕亦音竖。竖褐,谓褐衣而竖载之,以其省而便事也。”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据《索隐》说,“疑‘短’本作‘裋’,故音竖”。当是。(17)仆妾:男仆女奴。粱:指饭食。厌:同“餍”。吃饱。(18)厚积余藏:加多积存,过多储藏。(19)遗:给予。(20)公家:指齐国。日损:一天天地失势。损,失。(21)窃:私下,私自。(22)礼:以礼相待。(23)主家:主持家政。(24)谥:古代在帝王、贵族等具有摇雳地位的人死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品德修养所加给的带有评判性质的称号。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①,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②,以故倾天下之士③。食客数千人④,无贵贱一与文等⑤。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⑥,主记君所与客语⑦,问亲戚居处⑧。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⑨,献遗其亲戚⑩。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渐,自刭(13)。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14),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①亡人:逃亡的人。②舍业:舍弃家业。另一解,建造房舍而立家业。厚遇:丰厚地待遇。③倾:倾慕。④食客:指投靠强宗贵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衣食的人。⑤一与文等:一律与田文相同。⑥屏风:室内用来挡风和遮蔽视线的家具。侍史:古代为官员、贵族办理文书的侍从人员。⑦主记:主管记录。⑧居处:住所。⑨使使存问:派遣使者慰问。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者。⑩献遗:恭敬地赠送。€蔽:遮住。火光:灯光,光亮。辍:停止。(13)刭:用刀割脖子。(14)客无所择:对待食客没有什么挑拣、选择的。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①,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②,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③。木禺人曰:‘天雨④,子将败矣⑤。’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⑥,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⑦?”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⑧,复卒使孟尝君入秦⑨,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⑩,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13),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回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14),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15),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16),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17)。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18),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19),而鸡齐鸣,遂发传出(20)。出如食顷(21),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22)。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23),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24)。”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25),斫击杀数百人(26),遂灭一县以去。
①泾阳君:秦公子的封号。卷七十二《穰侯列传》中《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中《索隐》谓“名市”。质:人质,古代派往别国作抵押的人。②谏:规劝。③木禺(oǔ,偶)人:木制的偶像。这里用以比喻孟尝君。禺,通“偶”。木禺人:木制的偶像。这里用以比喻泾阳君。④雨(yù,玉):下雨。⑤败:毁坏。⑥流子而行:水流冲着你走。⑦笑:嘲笑。⑧齐湣王二十五年:当为前299年。⑨卒:终于。⑩齐族:指田齐国君的同姓亲属。€抵:冒昧地求见。幸姬:宠爱的妾。解:解救。狐白裘:用狐腋下的白色皮毛制成的皮衣。 (13)直:同“值”。价值。(14)狗盗者:指披着狗皮像狗一样偷盗的人。(15)臧:通“藏”。贮藏财物的仓库。(16)封传:古代官府所发的出境或投宿驿站的凭证。(17)驰传:驰赶传车疾行。传,驿车,传达命令的马车。(18)关法:关卡的制度。(19)下坐:末座,末席。比喻地位低下。坐,同“座”。(20)发传:出示封传。(21)食顷:吃摇鲑饭的时间,不一会儿。(22)拔:拔除,解救。(23)魁然:魁梧的样子。(24)眇:渺小。(25)下:指下车。(26)斫(zhuó,浊):砍。
齐湣王不自得①,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②。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③。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④。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⑤,而君无玫,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⑥‘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⑦’。君令敝邑以此惠秦⑧,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⑨,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⑩。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13)。
①不自得:自感无德。表示内疚。得,通“德”,道德。②任政:执掌国政。③兵食:兵器和粮食。《战国策·西周》作“藉兵乞食于西周”。④益:增强。⑤敝邑:古代对自己国家的自谦说法。这里指西周。深合:深切地交好。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让敝国把您的真情告诉秦昭王。情,真情;秦昭王,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诠》曰,“昭”谥宜删之。当是。苏代谈话时秦王则(一名“稷”)尚在世,不可能称其死后的谥号。下句“楚怀王”之“怀”字亦为谥号,宜删之。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秦国把楚怀王释放出来以相媾和。出,释放;和,媾和。⑧惠:给予好处。⑨破:被攻破。⑩德:感激。三晋:通常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其中的韩国、魏国。留:扣留。(1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秦国没有实现释放楚怀王的要求。果,实现。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①,三反而不致一入②。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③,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④。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⑤:“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⑥,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⑦。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⑧,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⑨,归老于薛⑩。湣王许之。
①舍人:古时王公贵官的亲近侍从。邑入:封邑的租税收入。②反:同“返”。致:取得。③窃假与之:私自借用您的名义送给了他。假,借;与,给予。④退:撤消职务。⑤毁:毁谤。⑥以身作盟:用生命立誓、作保。⑦明:证明。⑧踪迹:依据行踪迹象追查。验问:验证、考问。⑨谢病:推托有病。⑩归老:辞官养老。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①。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②,而齐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③,欲取秦也④。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⑤。有用⑥,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⑦,趋赵以和秦、魏⑧,收周最以厚行⑨,且反齐王之信⑩,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13)!”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14),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15),吕礼必并相矣(16),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17)。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18)。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19),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20),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21);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22)。”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23)。孟尝君恐,乃如魏(24)。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25),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26)。
①困:使窘迫。②至厚:极为忠实。③听:听从,听信。相:任为相。④取:取信于对方。这里是联合、结盟的意思。⑤重:受重用。⑥有用:有所任用。指任用亲弗、吕礼。⑦急北兵:急速向北方进兵。⑧趋:通“促”。促使。⑨收:招致,招回。厚行:使举动显出忠厚。行,举动。⑩反:同“返”。归回,挽回。信:信用。€天下之变:指齐、秦联合后会引起各国关系的全局性变化。齐无秦:指齐国没有秦国的依傍。(1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那么齐王跟谁一起治理他的国家呢!为,治理。(14)收:收拢。这里是拉拢、联合的意思。(15)临:面对,对付。(16)并相:同时兼任齐、秦两国的相。(17)通:交往,结交。(18)雠:仇恨。(19)晋:这里指魏国。(20)敝:败。(21)挟:挟制。重:尊贵。(22)穷:困厄。(23)去:除掉。(24)如:往,到。(25)连和:联合、和好。(26)嗣:继承人。无后:没有后代。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而见之①。孟尝君曰:“先生远辱②,何以教文也?”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③,孟尝君问传舍长曰④:“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⑤。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⑥,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⑦,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⑧’。”孟尝君迁之代舍⑨,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⑩’。”孟尝君不悦。
①蹑(jué,撅):穿着草鞋。指远行。,通“”,草鞋。古代远行用具。②远辱:承蒙远道光临。辱,谦词,表示承蒙。③传舍:古代供来往行人居住的旅舍。这里指下等食客的居处。④传舍长:管理传舍的吏员。⑤蒯缑:用草绳缠剑柄。言其剑柄无物可装,只以草绳缠着。蒯,草名;缑,把剑之物。⑥铗:剑柄。⑦幸舍:指中等食客的居舍。⑧舆:车箱。这里指车。⑨代舍:指上等食客的居舍。⑩为:供养。
居期年①,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②,使人出钱于薛③。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④,客奉将不给⑤。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⑥,长者⑦,无他伎能⑧,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⑨,幸临文者三千余人⑩,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⒀,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⒁。齐为会⒂,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⒃;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⒄,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⒅;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⒆,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⒇。诸君强饮食(21)。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22)。
①期年:一周年。②奉:供养。③出钱:放钱,放债。④贷:借入。与:还,给。息:利息。⑤奉:指供养的所需所用。给:供给。⑥辩:明,精明。⑦长者:指年龄、辈分高的人。⑧伎:同“技”。⑨不肖:不贤,没有才能。⑩幸临:光临。€出息钱:放债。息钱,放债所得的利钱。这里指本钱。责:索取。⒀会:集合。⒁券书:契据。古代的券书常分为两半,各执一半作为凭证,如现在的合同。⒂齐为会:一齐参加宴会。⒃与为期:给期限。为期:规定日期。⒄贷:借出。⒅无者:指没有资金的人。本业:本身的行业。⒆要期:约定日期。⒇燔:焚烧。捐:抛弃。(21)强:尽情。(22)再拜:连续两次行跪拜礼。拜,古代一种跪拜礼,跪下后头低至手,与心平,但不至地。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①,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②,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③,息愈多,急④,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⑤,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⑥,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⑦,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⑧。焚无用虚债之券⑨,捐不可得之虚计⑩,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①奉邑:卿大夫的封地。即“食邑”。以封地的租税收入供养卿大夫。②具:备办。③守而责之:监守着催促他们。④急:危急。⑤急:迫切,紧急。⑥上:指国君。⑦下:百姓。离:背离。抵负:冒犯、背弃。⑧厉:同“励”。勉励,激励。彰:显扬。⑨虚债之券:空有其名而收不回债利的契据。⑩虚计:有名无实的帐簿。€善声:善良的好名声。拊手:拍手。谢:感谢。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①,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②,遂废孟尝君③。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④,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⑤。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⑥,无不欲强秦而弱齐⑦;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⑧,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⑨:“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⑩,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⒀!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⒁,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⒂,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⒃。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雌雄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⒄?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⒅,而绝其霸强之略⒆。”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⒇:“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21),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22)。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23)。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24),事有固然(25),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26)。”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27)?明旦(28),侧肩争门而入(29);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30)。非好朝而恶暮(31),所期物忘其中(32)。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①惑:迷惑,蛊惑。②擅:独揽。③废:罢官。④乘:古时四马一车叫“乘”。⑤约:具,备办。币:原为丝帛。古代以束帛作为赠送的礼物叫“币”。⑥游士:古代从事游说活动的人。冯(píng,平)轼结靷:靠着车轼,结好革带。指乘驾马车。冯,同“凭”,倚、靠;轼,古代车箱前面的横木,可以凭倚或作扶手;结,连结;靷,引车前行的革带,一头系在马颈的皮套上,一头系在车轴上。⑦强:使强大。弱:使弱小。⑧雄雌:比喻强弱、高下、胜负等。⑨跽:长跪,两腿跪着挺直上身。⑩重:敬重。€人事:人为之事。指君臣吏员等治国的能力及其相互关系。诚:真实情况。委:送。⒀直:只。⒁阴:暗中,暗地里。⒂有:名词词头,无义。⒃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⒄谢:道歉。⒅折:挫败。⒆绝:断绝。略:谋略,计谋。⒇太息:出声长叹。(21)一日:一旦。(22)顾:顾念。(23)结辔:收住缰绳。指停车。下拜:下车而行拜礼。(24)物有必至:万物都有其必然的终结。(25)事有固然:世事都有其常理。固然,本来如此,指常道,常理。(26)愚:自称谦词。(27)(朝)趣(qū,趋)市〔朝(cháo,潮)〕:“趣市朝”,奔向人众的市集。趣,趋向、奔赴;市朝,市集、人众会集之处。对于“朝趣市”三个字,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引正义札记》引《杂志》云:“当作‘趣市朝’,下文‘过市朝者’,正承此文。”张说是。(28)明旦:天明,天亮。(29)侧肩争门:侧着肩膀争夺入口。门,泛指进出口。(30)掉臂:甩着手臂。形容不顾而去。(31)朝:早晨。(32)所期物忘其中: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市中已经没有了。忘,无。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①,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②,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③。”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①俗:风俗。闾里:乡里,民间。率多:大多。暴桀:凶暴。②任侠:指打抱不平,负气仗义的人。③奸人:乱法犯禁的人。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四公子”之一、赵国平原君赵胜和同时期赵国上卿虞卿的合传。
平原君以善养“士”著称,有宾客数千人,曾三任赵相。司马迁认为平原君是个“翩翩乱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的人。这的确是深中肯綮的断语。平原君于秦国邯郸的危急时刻,在毛遂的鼎力协助下与楚订立盟约,求得救兵,又能接受李同的意见散金励士,从而取得抗秦存赵的胜利,可算是乱世之中的倜傥公子。但是,他不识大体,在许多问题上表现了一个纨绔子弟的昏聩和无能。他利令智昏,为了贪图冯亭献城的小便宜而招致长平之战赵军覆没的大祸;他有眼无珠,不识贤才,虽招徕宾客数千却不过是显豪富、摆样子而已,对真正贤才竟一无所知,他矫情杀妾以讨好宾客更显出无能和残忍。这篇传记脍炙人口的主要原因,是作者以动情的笔调记写了两位爱国志士的事迹:一位是门客毛遂,他在赵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荐随同平原君出使楚国,在同楚王订立盟约的过程中表现出大智大勇,超群不凡的才能,从而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毛遂自荐”的故事流传至今。另一位是舍吏子李同(谈),当赵国处于危在旦夕的严重时刻,他不仅向平原君提出得力的应急措施,而且亲身冒死赴敌,最后壮烈牺牲,表现了舍生取义的高尚爱国精神。
虞卿原是游说之士,因谏说赵王被任为上卿。他长于战略谋划,在长平之战前主张联合楚魏迫秦媾和;邯郸解围后,力斥赵郝、楼缓的媚秦政策,坚持主张以赵为主联合齐魏抵抗秦国。后因拯救魏相魏齐的缘故,抛弃高官厚禄离开赵国,终困于梁,遂发愤著书。司马迁肯定虞卿谋略精细周密,赞扬他发愤著书的精神,指出“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这里,显然寄托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慨,同时也反映了司马迁关于作家创作的动因在于怨愤的文学观点。
由于平原君与虞卿的生平事迹不同,作者采取的写法也各异。《平原君传》以具体事件的描述为主,特别是毛遂自荐和毛遂折服楚王两件事写得富有戏剧性,十分精采。作者描述毛遂自荐前往楚国时,抓住毛遂与平原君的冲突,巧妙地安排对话场面,将二人不同的神态状貌,心理气质展示出来;而写毛遂折服楚王时,则通过描绘毛遂“按剑而前”的动作、理直气壮的说辞和楚王连声称“诺”的状貌,把毛遂居高临下的气势,有胆有识的性格和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刻画得形神毕肖,活灵活现。《虞卿传》主要是引述虞卿与楼缓、赵郝的论辩说辞,从中也可看出虞卿眼光敏锐,思想深细,对赵负责的思想性格。
【译文】
平原君赵胜,是赵国的一位公子。在诸多公子中赵胜最为贤德有才,好客养士,宾客投奔到他的门下大约有几千人。平原君担任过赵惠文王和孝成王的宰相,曾经三次离开宰相职位,又三次官复原职,封地在东武城。
平原君家有座高楼面对着下边的民宅。民宅中有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平原君的一位美丽的妾住在楼上,有一天她往下看到跛子打水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这位跛子找上平原君的家门来,请求道:“我听说您喜爱士人,士人所以不怕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归附您的门下,就是因为您看重士人而卑视姬妾啊。我遭到不幸得病致残,可是您的姬妾却在高楼上耻笑我,我希望得到耻笑我的那个人的头。”平原君笑着应答说:“好吧。”等那个跛子离开后,平原君又笑着说:“看这小子,竟因一笑的缘故要杀我的爱妾,不也太过分了吗?”终归没杀那个人。过了一年多,宾客以及有差使的食客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多半。平原君对这种情况感到很奇怪,说:“我赵胜对待各位先生的方方面面不曾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一个门客走上前去回答说:“因为您不杀耻笑跛子的那个妾,大家认为您喜好美色而轻视士人,所以士人就纷纷离去了。”于是平原君就斩下耻笑跛子的那个爱妾的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并借机向他道歉。从此以后,原来门下的客人就又陆陆续续地回来。当时,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他们都好客养士,因此争相超过别人的礼遇士人,以便使自己招徕更多的人才。
秦国围攻邯郸时,赵王曾派平原君去求援,当时拟推楚国为盟主,订立合纵盟约联兵抗秦,平原君约定跟门下有勇有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一同前往楚国。平原君说:“假使能通过客气的谈判取得成功,那就最好了。如果谈判不能取得成功,那么也要挟制楚王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盟约确定下来,一定要确定了合纵盟约才回国。同去的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寻找,从我门下的食客中选取就足够了。”结果选得十九人,剩下的人没有可再挑选的了,竟没办法凑满二十人。这时门下食客中有个叫毛遂的人,径自走到前面来,向平原君自我推荐说:“我听说您要到楚国去,让楚国作盟主订下合纵盟约,并且约定与门下食客二十人一同去,人员不到外面寻找。现在还少一个人,希望您就拿我充个数一起去吧。”平原君问道:“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有几年啦?”毛遂回答道:“到现在整整三年了。”平原君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就如同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如今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已三年了,我的左右近臣们从没有称赞推荐过你,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是先生没有什么专长啊。先生不能去,先生留下来。”毛遂说:“我就算是今天请求放在口袋里吧。假使我早就被放在口袋里,是会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的,不只是露出一点锋尖就罢了的。”平原君终于同意让毛遂一同去。那十九个人互相使眼色示意,暗暗嘲笑毛遂,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等到毛遂到达楚国,跟那十九个人谈论、争议天下局势,十九个人个个佩服他。平原君与楚王谈判订立合纵盟约的事,再三陈述利害关系,从早晨就谈判,直到中午还没决定下来,那十九个人就鼓动毛遂说:“先生登堂。”于是毛遂紧握剑柄,一路小跑地登阶到了殿堂上,便对平原君说:“谈合纵不是‘利’就是‘害’,只两句话罢了。现在从早晨就谈合纵,到了中午还决定不下来,是什么缘故?”楚王见毛遂登上堂来就对平原君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平原君回答说:“这是我的随从家臣。”楚王厉声呵叱道:“怎么还不给我下去!我是跟你的主人谈判,你来干什么!”毛遂紧握剑柄走向前去说:“大王敢呵叱我,不过是依仗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与你相距只有十步,十步之内大王是依仗不了楚国的人多势众的,大王的性命控制在我手中。我的主人就在面前,当着他的面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况且我听说商汤曾凭着七十里方圆的地方统治了天下,周文王凭着百里大小的土地使天下诸侯臣服,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士兵多吗,实际上是由于他们善于掌握形势而奋力发扬自己的威力。如今楚国领土纵横五千里,士兵百万,这是争王称霸所凭借的资本。凭着楚国如此强大,天下谁也不能挡住它的威势。秦国的白起,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他带着几万人的部队,发兵与楚国交战,第一战就攻克了鄢城郢都,第二战烧毁了夷陵,第三战便使大王的先祖受到极大凌辱。这是楚国百世不解的怨仇,连赵王都感羞耻,可是大王却不觉得羞愧。合纵盟约是为了楚国,不是为了赵国。我的主人就在面前,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听了毛遂这番数说,楚王立即改变了态度说:“是,是,的确像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一定竭尽全国的力量履行合纵盟约。”毛遂进一步逼问道:“合纵盟约算是确定了吗?”楚王回答说:“确定了。”于是毛遂用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对楚王的左右近臣说:“把鸡、狗、马的血取来。”毛遂双手捧着铜盘跪下把它进献到楚王面前说:“大王应先吮血以表示确定合纵盟约的诚意,下一个是我的主人,再下一个是我。”就这样,在楚国的殿堂上确定了合纵盟约。这时毛遂左手托起一盘血,右手招呼那十九个人说:“各位在堂下也一块儿吮盘中的血,各位虽然平庸,可也算完成了任务,这就是所说的依赖别人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吧。”
平原君确定了合纵盟约便返回赵国,回到赵国后,说:“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我观察识别人才多说上千,少说几百,自认为不会遗漏天下的贤能之士,现在竟然把毛先生给漏下了。毛先生一次到楚国,就使赵国的地位比九鼎大吕的传国之宝还尊贵。毛先生凭着他那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竟比百万大军的威力还要强大。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于是把毛遂尊为上等宾客。
平原君回到赵国后,楚国派春申君带兵赶赴救援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假托君命夺了晋鄙军权带兵前去救援赵国,可是都还没有赶到。这时秦国急速地围攻邯郸,邯郸告急,将要投降,平原君极为焦虑。邯郸宾馆吏员的儿子李同劝说平原君道:“您不担忧赵国灭亡吗?”平原君说:“赵国灭亡那我就要作俘虏,为什么不担忧呢?”李同说:“邯郸的百姓,拿人骨当柴烧,交换孩子当饭吃,可以说危急至极了,可是您的后宫姬妾侍女数以百计,侍女穿着丝绸绣衣,精美饭菜吃不了,而百姓却粗布短衣难以遮体,酒渣谷皮吃不饱。百姓困乏,兵器用尽,有的人削尖木头当长矛箭矢,而您的珍宝玩器铜钟玉罄照旧无损。假使秦军攻破赵国,您怎么能有这些东西?假若赵国得以保全,您又何愁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您果真能命令夫人以下的全体成员编到士兵队伍中,分别承担守城劳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分发下去供士兵享用,士兵正当危急困苦的时候,是很容易感恩戴德的。”于是平原君采纳了李同的意见,得到敢于冒死的士兵三千人。李同就加入了三千人的队伍奔赴秦军决一死战,秦军因此被击退了三十里。这时也凑巧楚、魏两国的救兵到达,秦军便撤走了,邯郸得以保存下来。李同在同秦军作战时阵亡,赐封他的父亲为李侯。
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平原君请求增加封邑。公孙龙得知这个消息,就连夜乘车去见平原君说:“我听说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您请求增加封邑,有这回事吗?”平原君回答说:“有的。”公孙龙说:“这是很不合适的。说来国君任用您担任赵国宰相,并不是因为您的智慧才能是赵国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划出东武城封赐给您,也不是因为您做出了有功劳的事情,只是由于您是国君近亲的缘故啊。您接受相印并不因自己无能而推辞,取得封邑也不说自己没有功劳而不接受,也是由于您自己认为是国君的近亲的缘故啊。如今信陵君出兵保存了邯郸而您要求增加封邑,这是无功时作为近亲接受了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照普通人来论功计赏啊。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况且虞卿掌握着办事成功与不成功的两头主动权。事情成功了,就要像拿着索债的契券一样来索取报偿;事情不成功,又要拿着为您争功求封的虚名来让您感激他。您一定不要听从他的主张。”平原君于是拒绝了虞卿的建议。
平原君在赵孝成王十五年(前251)去世。平原君的子孙世代承袭他的封爵,他的后嗣终于在赵国灭亡的同时断绝了。
平原君对待公孙龙很是优厚。公孙龙善于进行“离坚白”命题的论辩,到了邹衍访问赵国时,纵论至高无尚的正大道理,驳斥公孙龙的名辩命题,此后平原君便辞退了公孙龙。
虞卿,是个善于游说的有才之士,他脚穿草鞋,肩搭雨伞,远道而来游说赵孝成王。第一次拜见赵王,赵王便赐给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对;第二次拜见赵王,就当上了赵国的上卿,所以称他为虞卿。
秦、赵两国在长平交战,赵国初战不利,损失一员都尉。赵王召来楼昌和虞卿计议说:“我军初战不利,都尉战死,我要卷甲赴敌与秦军决战,你们看怎么样?”楼昌说:“没有好处,不如派重要使臣去求和。”虞卿说:“楼昌主张求和的原因,是认为不求和我军必败。可是控制和谈主动权在秦国一方。而且大王您估计一下秦国的作战意图,是要击败赵国军队呢,还是不要呢?”赵王回答说:“秦国已经竭尽全力毫不保留了,必定将要击败赵军。”虞卿接着说:“大王听从我的话,派出使臣拿上贵重的珍宝去联合楚、魏两国,楚、魏两国想得到大王的贵重珍宝,一定接纳我们的使臣。赵国使臣进入楚、魏两国,秦国必定怀疑天下诸侯联合抗秦,而且必定恐慌。这样,和谈才能进行。”赵王没有听从虞卿的意见,与平阳君赵豹议妥求和,就派出郑朱先到秦国联系。秦国接纳了郑朱。赵王又召见虞卿说:“我派平阳君到秦国求和,秦国已经接纳郑朱了,您认为怎么样?”虞卿回答说:“大王的和谈不能成功,赵军必定被击败。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都在秦国了。郑朱是个显贵之人,他进入秦国,秦王和应侯一定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看。楚、魏两国认为赵国到秦国求和,必定不会救援大王。秦国知道天下诸侯不救援大王,那么和谈是不可能得到成功的。”应侯果然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们看,终究不肯和谈。赵军在长平大败,于是邯郸被围困,被天下人耻笑。
秦国解除了邯郸的包围之后,而赵王却准备到秦国拜访秦王,就派赵郝到秦国去订约结交,割出六个县而讲和。虞卿对赵王说:“大王您看,秦国进攻大王,是因为打得疲顿了才撤回呢?还是它能够进攻,由于怜惜大王而不再进攻呢?”赵王回答说:“秦国进攻我,是毫不保留竭尽全力了,一定是因为打得疲惫了才撤回的。”虞卿说:“秦国用它的全部力量进攻它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结果打得疲顿而回,可是大王又把秦国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白白送给秦国,这等于帮助秦国进攻自己啊。明年秦国再进攻大王,大王就无法自救了。”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赵郝。赵郝说:“虞卿真能摸清秦国兵力的底细吗?果真知道秦国兵力今年不能进攻了,这么一块弹丸之地不给它,让秦国明年再来进攻大王,那时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赵王说:“我听从你的意见割让六县了,你能一定让秦国明年不再进攻我吗?”赵郝回答说:“这个可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过去韩、赵、魏三国与秦国交往,互相亲善。现在秦国对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大王,看来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一定是不如韩、魏两国了。现在我替您解除因背弃与秦国亲善关系而招致的进攻,开启关卡,互通贸易,与秦国的交好程度同韩、魏两国一样,若到了明年大王独自招来秦国的进攻,这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又落在韩、魏两国的后面了。所以说,这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
赵王把赵郝的话告诉了虞卿。虞卿回答说:“赵郝说‘不讲和,明年秦国再来进攻大王,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现在讲和,赵郝又认为不能保证秦国不再进攻。那么现在即使割让六个城邑,又有什么好处!明年再来进攻,又把它的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割让给它来求和。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所以不如不讲和。秦国即使善于进攻,也不能轻易地夺取六个县;赵国即使不能防守,终归也不会丧失六座城。秦国疲顿而撤兵,军队必然疲软。我用六座城来收拢天下诸侯去进攻疲软的秦军,这是我在天下诸侯那里失去六座城而在秦国那里得到补偿。我国还可得到好处,这与白白地割让土地,使自己削弱而使秦国强大相比,哪样好呢?现在赵郝说‘秦国与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赵国的原因,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不如韩、魏两国’,这是让大王每年拿出六座城来事奉秦国,也就是白白地把城邑送光。明年秦国又要求割地,大王将给它吗?不给,这是抛弃了原来割让土地所换取的成果而挑起秦国进攻的兵祸;给它,也就无地可给了。俗话说:‘强大的善于进攻,弱小的不能防守’。现在平白地听任秦国摆布,秦国军队毫不费力便可多得土地,这是使秦国更加强大而使赵国更加削弱啊。让越来越强大的秦国来割取越来越弱小的赵国,秦国年年谋取赵国土地的打算因而就不会停止了。况且大王的土地有限而秦国的要求无限,拿有限的赵国土地去应付无限的秦国要求,那势必不会再有赵国了。”
赵王的想法还没确定下来,楼缓从秦国回到赵国,赵王与楼缓商议这个问题,说:“给秦国土地与不给,哪种作法好?”楼缓推让说:“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赵王说:“虽然这么说,也不妨试着谈谈你个人的意见。”楼缓便回答说:“大王也听说过那个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吗?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病死了,妻妾中为他在卧房中自杀的有两个人。他的母亲听到这件事,居然不哭一声。公甫文伯家的保姆说:‘哪里有儿子死了而母亲不哭的呢?’他的母亲说:‘孔子是个大贤人,被鲁国驱逐了,可是他这个人却不跟随孔子了。现在他死了而妻妾为他自杀的有两人,像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他对尊长的人情义淡薄而对妻妾的情义深厚。’所以由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个贤良的母亲,若由妻子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定免不了是个嫉妒的妻子。所以说的话虽然都一样,但由于说话人的立场不同,人的用意也就跟着变化了。现在我刚刚从秦国来,如果说不给,那不是上策;如果说给它,恐怕大王会认为我是替秦国帮忙:所以我不敢回答。假使我能够替大王考虑,不如给它好。”赵王听后说:“嗯”。
虞卿听到这件事,入宫拜见赵王说:“这是虚伪的辩说,大王切切不要给秦国六个县!”楼缓听说了,就去拜见赵王。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楼缓。楼缓说:“不对,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赵两国结下怨仇引起兵祸而天下诸侯都很高兴,这是为什么?说‘我们将借强国来欺弱国’。如今赵国军队被秦国围困,天下诸侯祝贺获胜的人必定都在秦国了。所以不如赶快割让土地讲和,来使天下诸侯怀疑秦、赵已经交好而又能抚慰秦国。不然的话,天下诸侯将借着秦国的怨怒,趁着赵国的疲困,瓜分赵国。赵国将要灭亡,还图谋什么秦国呢?所以说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希望大王从这些方面考虑决定给它吧,不要再盘算了。”
虞卿听到这番议论后,去拜见赵王说:“危险了,楼缓就是为秦国帮忙的,这只是越发让天下诸侯怀疑我们了,又怎么能抚慰秦国呢?他为什么偏偏不说这么做就是向天下诸侯昭示赵国软弱可欺呢?再说我所主张不给秦国土地,并不是坚决不给土地就算了。秦国向大王索取六个城邑,而大王则把这六个城邑送给齐国。齐国,是秦国的死对头,得到大王的六个城邑,就可以与我们合力攻打秦国,齐王倾听大王的计谋,不用等话说完,就会同意。这就是大王虽然在齐国方面失去六个城邑却在秦国方面得到补偿。这样做,齐国、赵国的深仇大恨都可以报复了,而且又向天下诸侯显示赵王是有作为的。大王把齐、赵两国结盟的事声扬出去,我们的军队不必到边境侦察,我就会看到秦国的贵重财礼送到赵国来而反过来向大王求和了。一旦跟秦王讲和,韩、魏两国听到消息,必定尽力敬重大王;既要敬重大王,就必定拿出珍贵的宝物争先向大王致意。这样大王的一个举动可以与韩、魏、齐三国结交亲善,从而与秦国改换了处事的位置。”赵王听后说:“好极了。”就派虞卿向东去拜见齐王,与齐王商议攻打秦国的问题。虞卿还没返回齐国,秦国的使臣已经在赵国了。楼缓得知这个消息,立即逃跑了。赵王于是把一座城邑封给了虞卿。
过了不久,魏国请求与赵国合纵盟约。赵孝成王就召虞卿来商议这件事。虞卿先去拜访平原君,平原君说:“希望听您论述一下合纵之道。”虞卿入宫拜见赵王。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盟约。”虞卿说:“魏国错了。”赵王说:“我本来也没答应它。”虞卿说:“大王错了。”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您说魏国错了;我没有答应它,您又说我错了。既然这样,那么合纵盟约是终归不可以了吗?”虞卿回答说:“我听说小国跟大国一起办事,有好处就由大国享用成果,有坏处就由小国承担灾祸。现在的情况是魏国以小国的地位情愿担当灾祸,而您是以大国的地位辞却享用成果。我所以说大王错了,魏国也错了。我私下认为合纵盟约有利。”赵王说:“好。”于是就同魏国合纵盟约。
虞卿因为魏国宰相魏齐的缘故,宁愿抛弃万户侯的爵位和卿相大印,与魏齐一起从小路逃走,最后离开赵国,在魏国大梁遭到困厄。魏齐死后,虞卿更加不得意,就著书立说,采集《春秋》的史实,观察近代的世情,写了《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共八篇。用来批评国家政治的成功与失败,世上流传,称为《虞氏春秋》。
太史公说:平原君,是个乱世之中风采翩翩有才气的公子,但是不能识大局。俗话说:“贪图私利便丧失理智”,平原君相信冯亭的邪说,贪图他献出的上党,致使赵国兵败长平,赵军四十多万人被坑杀,赵国几乎灭亡。虞卿分析事理推测情势,为赵国出谋划策,是多么周密巧妙啊!到后来不忍心看着魏齐被人追杀,终于在大梁遭到困厄,平常人尚且知道不能这么做,何况贤能的人呢?但是虞卿若不是穷困忧愁,也就不能著书立说而使自己的名声表露于世,流传后代了。
【原文】【注解】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①。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②。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③。民家有躄者④,槃散行汲⑤。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⑥,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⑦,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⑧,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⑨。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⑩,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⒀,楚有春申⒁,故争相倾以待士⒂。
①诸公子:众公子。这里指在众公子之列。公子,古时称诸侯国君的儿女或兄弟叫“公子”,赵胜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故称之。②盖:大概,大约。③临:居于高处朝向低处。④躄者:两腿瘸的人,即跛子。⑤槃散:行走时一瘸一拐的样子。也作“蹒跚”。行汲:出外取水。⑥罢癃:身体残疾。罢,通“疲”,废置;癃,体弱多病。⑦后宫:宫中妃嫔居处,借指姬妾。⑧竖子:如今之蔑称“小子”、“家伙”。⑨门下舍人:指寄食门下派有一定差役的食客。稍稍:逐渐地。引去:离去。⑩造门:登门。进:献。€谢:谢罪,道歉。孟尝:指孟尝君田文。⒀信陵:指信陵君魏无忌。⒁春申:指春申君黄歇。⒂倾:超越。待:款待,礼遇。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①,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②。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③,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④,必得定从而还⑤。士不外索⑥,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⑦,自赞于平原君曰⑧:“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⑨。”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⑩,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⒀,乃颖脱而出⒁,非特其末见而已⒂。”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⒃。
①合从于楚:指拟推楚为盟主,订合纵盟约以联兵抗秦。从,同“纵”。②约:约定。食客:指投靠强宗贵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食衣的人。偕:一起去。③使:假使。文:指客气地谈判。胜:成功。④歃血:古代举行盟会时,以口微吸盘中牲畜之血,以表示诚意。一说,以指蘸血,涂于口旁。华屋:豪华的厅堂。指盟会、议事的地方。⑤定从:确定合纵盟约。⑥士不外索:(这些)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找。索,求取。⑦前:径自走到前面。⑧自赞:自我推荐。⑨备员:凑数,充数。⑩锥之处囊中:锥子放在口袋中。€其末立见:锥子的锋尖立即会露出来。末,锥尖;见,同“现”,显露。以上两句比喻有才能的人终会显露头角,不会长久被埋没。称诵:称赞荐举。称,称赞;诵,述说、宣扬。⒀蚤:通“早”。⒁颖脱而出:指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颖,原指禾穗的芒,这里指锥锋。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不仅仅露出一点锥尖就罢了。⒃目笑之:用眼光示意,暗笑毛遂。废:当作“发”,发声。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引《正义》:“‘发’字或作‘废’者非也。毛遂不由十九人而得废弃也。”
毛遂比至楚①,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②。”毛遂按剑历阶而上③,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④。”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⑤,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⑥,王之命县于遂手⑦。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⑧,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⑨,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⑩。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⒀。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⒁。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⒂,再战而烧夷陵⒃,三战而辱王之先人⒄。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⒅。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⒆,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⒇。”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21)。”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22):“王当歃血而定从(23),次者吾君(24),次者遂(25)。”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26)。所谓因人成事者也(27)。”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28)。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29)。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30)。
①比:及,等到。②上:指登堂。③按剑:握紧剑柄,作刺杀之势。历阶:不停足地连续登阶,形容急速。④舍人:家臣。古时王公贵官的亲近侍从。⑤而:你的。⑥恃:依仗。⑦县:同“悬”,系缚,控制。⑧王天下:统治天下。⑨臣诸侯:使诸侯称臣而宾服。⑩据:依据。奋:振作,发扬。€方:指纵横长度相等的面积。持戟:指武装的士兵。戟,古代的一种兵器。⒀霸王之资:争霸称王所凭借的资本。资,凭借。⒁当:挡住,抵挡。⒂一战而举鄢、郢:指前279年秦将白起攻下楚国鄢、邓五城及前278年攻取郢都。⒃夷陵:楚国先王的墓地。⒄辱王之先人:侮辱您的祖先。指楚屡为秦所败,祖先陵庙被毁,又被迫迁都等。⒅恶:羞愧。⒆唯唯:表示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嗯”,“是是”。⒇谨奉社稷而以从:一定尽全国之力来履行合纵盟约。谨,严;奉,献出,倾尽全力。(21)鸡狗马之血:古代举行盟会歃血所用的牲畜之血。《索隐》:“盟之所用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用犬及豭,大夫以下用鸡。今此总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22)奉:双手捧着。槃:通‘盘’。(2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楚王您应先歃血(用马血)以示合纵的诚意。(24)次者吾君:其次是我的主人平原君(用狗血)。(25)次者遂:再其次是我毛遂(用鸡血)。(26)录录:通“碌碌”。平庸,无特殊能力。(27)因人成事:依赖他人的力量来完成任务。(28)相士:观察、识别人才。(29)九鼎大吕:极贵重的宝物。九鼎,相传为禹所铸,象征九州,商、周把它作为传国之宝;大吕,《正义》谓:“周庙大钟。”(30)上客:上等宾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①,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②,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③,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④:“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⑤,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⑥,余粱肉⑦,而民褐衣不完⑧,糟糠不厌⑨。民困兵尽⑩,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钟磬自若。使秦破赵⒀,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⒁,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⒂,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⒃。”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⒄。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⒅:“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⒆。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⒇,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21),割地不言无功者(22),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23)。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24),事成,操右券以责(25);事不成,以虚名德君(26)。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27)。子孙代(28),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29),及邹衍过赵言至道(30),乃绌公孙龙(31)。
①将:率领,统率。②矫夺晋鄙军:指信陵君假借魏王的命令取代魏将晋鄙来统率军队,晋鄙视破其计,破朱亥击杀。矫:假借,假称。③且:将要④传舍吏子:宾客住所的吏员的儿子。传舍,古代供来往行人居住的旅舍,这里指一般宾客的居所。⑤炊骨:用死人枯骨作柴烧饭。易子而食:指人们不忍吃自己孩子的肉而互相交换当饭吃。⑥婢妾:侍女。被:同“披”。穿在身上。绮:织有花纹的素地丝织物。縠:绉纹纱。⑦粱:指饭食。⑧褐衣:粗布短衣。不完:不能遮体。⑨厌:同“餍”。吃饱。⑩兵:兵器。€剡(yǎn,眼)削尖。钟:古代青铜制敲击乐器。磬:古代石或玉制敲击乐器。自若:照旧。⒀使:假使。⒁分功:分别承担工作。功,工作、事情。⒂飨士:给士卒享用。⒃易:容易。德:感激。⒄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由替平原君向赵王请求增加封邑。按:平原君系信陵君的姊丈,凭亲戚关系曾力请信陵君出兵救赵,邯郸解围当有平原君之功,故虞卿为其请封。⒅夜驾:连夜驾车前往。⒆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并非因为您的智慧才能是赵国所没有的。⒇勋:特殊的功劳。(21)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您接受相印并不以自己无能而推辞。(22)割地:即指划出东武城封给平原君。(23)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这是(无功时)作为亲戚接受了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照普通人来论功计赏。(24)操其两权:掌握着事情两头的主动权。(25)操右券以责:拿着索债的契券来索取报偿。右券,古代借债契券分左右两半,双方各执一半作为凭证,左半叫左券,左半叫右券。右券为债权人所执。责,索取。(26)德:施恩德,使感激。(27)赵孝成王十五年:即前251年。《索隐》:“《六国年表》及世家并云十四年卒,与此不同。”(28)代:世代。这里是世代相袭的意思。(29)坚白之辩:指公孙龙关于“离坚白”命题的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认为,眼看不到石头的坚度,只能看到石头的白色;手摸不着石头的白色,只能触及其坚度,因而得出结论:“坚”和“白”是互相分离,各自独立的。这种观点夸大了感官对事物感受方式的特殊性,而割裂了人的认识作用的统一性,最终导致而上学的诡辩。(30)邹衍过赵言至道:邹衍访问赵国时谈论正大道理。据《集解》引刘向《别录》载:齐国派邹衍出访赵国,平原君曾就公孙龙与其门徒谈论“白马非马”的名辩命题而询问邹衍。邹衍认为名辩者的高谈阔论使人迷惑,有害于正大的道理。他说:“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dūn,敦),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过,访;至道,大道理;一说“至道”当为邹衍著作《主运》之误。(31)绌:通“黜”,辞退。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①,蹑檐簦说赵孝成王②。一见,赐黄金百镒③,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④,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⑤。”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⑥。且王之论秦也⑦,欲破赵之军乎,不邪⑧?”王曰:“秦不遗余力矣⑨,必且欲破赵军⑩。”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⒀,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以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⒁,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⒂。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①游说之士:战国时,周游列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治国主张以取得官禄的策士。②蹑(jué,撅)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远行。,通“”,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柄的笠。③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④束甲:卷甲,以示决战。⑤重使:重要使臣。媾:求和,讲和。⑥制媾者:指掌握讲和与否的主动权的一方。⑦论:推论,估计。⑧不:相当于“否”。⑨不遗余力:竭尽全力,毫不保留。⑩且:将。€附:依附。指联合。内:同“纳”,接纳。⒀平阳君:即赵豹。⒁贵人:显贵之人。⒂应侯:即范雎。必显重以示天下:一定把赵国重臣在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看。显,显扬。
秦既解邯郸围①,而赵王入朝②,使赵郝约事于秦③,割六县而媾④。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⑤?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⑥。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⑦?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⑧?”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⑨。他日三晋之交于秦⑩,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⒀,齐交韩、魏⒁,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⒂,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⒃。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⒄,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以为韩魏不救赵也而王之军必孤有以)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⒅,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⒆, 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而多得地[20],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21]。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22],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①秦既解邯郸围:指秦兵进围赵国都邯郸久攻不下,于前257年在赵军的顽强抵抗和魏、楚两国援军的夹击下大败,秦将郑安平率卒二万降赵,遂解围而去。②赵王入朝:指赵王惧怕强秦而去拜访秦王。入朝,拜访。③约事于秦:到秦国订约结交。④割六县而媾: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赵策》谓‘秦破赵长平归,使人索六城于赵而讲’……邯郸之围,非秦德赵而解,赵赖魏之力耳。何事朝秦而讲以六城?《策》以长平破,惧而赂之,是也。”录以备考。⑤倦:疲顿。⑥助秦自攻:帮助秦国进攻自己。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虞卿真的能全部搞清秦国兵力的底细吗?⑧内:内地,腹地。⑨任:担当,承担。⑩他日:往昔。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事:奉事。解负亲之攻:解除因背弃与秦的亲善关系而招致的进攻。事见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前262年秦伐韩之野王,韩之上党道绝,其守冯亭率民归赵,赵受之,后招致长平之祸。[13]开关通币:开启关卡,互通贸易。币,财物、货币。[14]齐:相等。[15]自尽之术:自取灭亡的办法。[16]罢:通“疲”。疲惫。[17]孰与坐而割地:这与白白地割让土地……相比,怎么样?坐,空。[18](以为韩魏不救赵也……):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云:“十六字衍。《赵策》及《新序·善谋篇》并无。”[19]岁:每年。[20]:疲劳,疲困。[21]计:算计,谋划。[22]无已:没有止境。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予①,孰吉②?”缓辞让曰③:“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④。”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⑤?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⑥。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⑦:‘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⑧。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⑨。’故从母言之⑩,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13],王昚勿予[14]!”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15],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16]。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17],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18]。不然,天下将因秦之(强)怒[19],乘赵之[20],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21]?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①予秦地(何)如毋予:给秦国土地与不给。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云:“‘何’字衍。如者,与也。《新序》作‘予秦地与无予孰吉’。”②孰吉:哪种做法好。③辞让:谨虚地推让。④私:指个人的意见、看法。⑤公甫文伯母:指鲁定公时大夫公甫文伯的母亲。《礼记·檀弓》:“文伯之丧,敬姜据其床而不哭,曰:‘昔者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吾未尝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楼缓所言公甫文伯母之事与《檀弓》所载有出入。⑥女子:指妻妾。⑦相室:古代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人,如保姆之类。⑧是人:此人。指公甫文伯。因其母不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故称“是人”。⑨薄:指情义淡薄。厚:指情义深厚。⑩从母言之:由母亲来说这样的话。€人心:指说话人的用心、用意。诺:答应的声音。[13]饰说:虚伪、粉饰的言辞。[14]昚(shèn,慎):同“慎”。表示告诫,相当于“千万”、“切切”。[15]构难:结下怨仇,引起兵祸。说:同“悦”。[16]且:将。因强而乘弱:借强国来欺弱国。乘:欺压、侵凌。[17]亟:急,赶快。[18]这一句的意思是说:用割地来使天下诸侯怀疑秦、赵已交好而又能抚慰秦国。[19](强)怒: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疑‘怒’字一作‘强’,旁注误并。”[21]乘:趁着。[21]何秦之图:图谋什么秦国。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①?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②。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③。齐,秦之深雠也④,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⑤。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⑥。王以此发声⑦,兵未窥于境⑧,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⑨。从秦为媾⑩,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13],而与秦易道也[14]。”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15]。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16],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17]。”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18]。”王曰:“寡人固未之许[19]。”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20],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21],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22]。”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23],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24],卒去赵,困于梁。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25],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26]。
①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偏偏不说这样做就是拿赵国的软弱给天下诸侯们看。②固:坚决。③赂:奉送。④雠:仇敌。⑤不待辞之毕:不等话说完。⑥有能为:有能力、有作为。⑦发声:发表,声扬。⑧窥:观察,侦探。⑨反媾于王:反而向大王您求和。⑩从:顺从,听从。€重:尊重,敬重。先:争先致意。[13]结三国之亲:指与韩、魏、齐三国结交亲善。[14]易道:改换了处事的位置。[15]从:同“纵”,指“合纵”。[16]过:拜访。[17]论从:论述合纵之道。[18]过:错误。[19]固:本来。未之许:没有答应他的请求。[20]从事:办事,处理事情。[21]辞:辞却。[22]便:有利。[23]以魏齐之故:因魏相魏齐的缘故。《索隐》:“魏齐,魏相,与应侯(指秦相范睢)有仇,秦求之急,乃抵虞卿。卿弃相印,乃与(魏)齐间行亡归梁,以托信陵君。信陵君疑未决,(魏)齐自杀。”[24]间行:从小路走。[25]《春秋》:编年体史书,为儒家经典之一。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凡二百四十二年。为后代编年史的滥觞。叙事极简约,相传寓有褒贬之意。[26]《虞氏春秋》:《汉书·艺文志》著录《虞氏春秋》十五篇,今佚,有清马国翰辑本。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①,然未睹大体②。鄙语曰“利令智昏”③,平原君贪冯亭邪说④,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⑤。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⑥,何其工也⑦!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⑧,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⑨。
①翩翩:形容举止洒脱,风采美好。浊世:乱世。②大体:有关大局的道理。③鄙语:俗语。利令智昏:贪图私利使头脑发昏而丧失理智,不辨是非。④贪冯亭邪说:指前262年,秦伐韩之野王:韩上党守冯亭因迫于上党道绝,愿归附赵。赵孝成王召平阳君、平原君计议,平阳君主张不受,平原君则谓:“无故得一郡,受之便。”于是赵受上党,并封冯亭为华阳君。此后秦、赵交恶,前260年秦攻长平,赵军大败,四十余万士卒被秦将白起坑杀。其事并见卷四十三《赵世家》、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⑤邯郸几亡:指赵国几乎灭亡。⑥画策:谋划。⑦工:巧妙、周全。⑧庸夫:指能力低或能力平常的人。⑨见:同“现”。表露。
公子列传第十七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魏公子即信陵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名冠诸侯,声震天下,其才德远远超过齐之孟尝、赵之平原、楚之春申,《魏公子列传》便是司马迁倾注了高度热情为信陵君所立的一篇专传。
传中详细地叙述了信陵君从保存魏国的目的出发,屈尊求贤,不耻下交的一系列活动,如驾车虚左亲自迎接门役侯嬴于大庭广众之中,多次卑身拜访屠夫朱亥以及秘密结交赌徒毛公、卖浆者薛公等;着重记写了他在这些“岩穴隐者”的鼎立相助下,不顾个人安危,不谋一己之利,挺身而出完成“窃符救赵”和“却秦存魏”的历史大业。从而,歌颂了信陵君心系魏国,礼贤下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思想品质。这也是本传的主旨所在。诚如《太史公自序》所言,“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值得注意的是,传中以大量笔墨描写了下层社会的几个人物(也可以看作是附传),特别是门役侯嬴,他身处市井心怀魏国,才智远非那般王侯公卿所能比。如果说,信陵君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窃符救赵”的壮举而为人们所称颂的话;那么,门役侯嬴则是这幕壮举的总导演,他更令人敬佩、景仰。这反映了司马迁重视人民群众力量的进步历史观。信陵君的结局是不幸的,他才高遭嫉,竟被魏王废黜,以致沉湎酒色,终因“病酒”而死。这既真实地揭示了信陵君思想性格的弱点,更重要的是揭露了最高统治者嫉贤妒能,打击忠良的丑恶行径,可以说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某种带有规律性的东西。
这是一篇出色的传记文学作品。叙事精于选材,信陵君门客三千,才干非凡,一生的活动千头万绪,作者着眼于突出传旨,选择了“窃符救赵”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作为叙事的中心,并围绕这个中心组织材料,从而将其一生诸多方面的活动凝聚起来,既突出了信陵君的主要思想性格,又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面貌,使人们在人物的活动中看到历史,在历史的发展中了解人物,把人物、历史都写活了。刻画人物性格,手法多样,如刻画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品格,有对人物言行心理的直接描绘,也有借助周围人物的对比烘托。细节描写也相当成功,如写晋鄙合符验证后的怀疑心理时用“举手视公子”几个字加以刻画,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把一位嚄宿将当时当地惊奇、自信、决不轻易交出兵权的神态活灵活现的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谓神来之笔。
通篇洋溢着作者对信陵君的敬慕、赞叹和惋惜的感情,不独篇名直呼“公子”,就是文中称“公子”即有一百四十七次,所谓“无限唱叹,无限低徊”。茅坤说:“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记钞》)可算是知言了。
【译文】
魏公子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弟。昭王去世后,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当时范睢从魏国逃出到秦国任秦相,因为怨恨魏相魏齐屈打自己几乎致死的缘故,就派秦军围攻大梁,击败了魏国驻扎在华阳的部队,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魏王和公子对这件事十分焦虑。
公子的为人仁爱宽厚礼贤下士,士人无论有无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谦恭有礼地同他们交往,从来不敢因为自己富贵而轻慢士人。因此方圆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相归附于他,招徕食客三千人。当时,诸侯各国因公子贤德,宾客众多,连续十几年不敢动兵谋犯魏国。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边边境传来警报,说“赵国发兵进犯,将进入边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公子劝阻魏王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可是魏王惊恐,心思全没放在下棋上。过了一会儿,又从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魏王听后大感惊诧,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公子回答说:“我的食客中有个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赵王的秘密,赵王有什么行动,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这件事。”从此以后,魏王畏惧公子贤能,不敢任用公子处理国家大事。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已经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是大梁城东门的看门人。公子听说了这个人,就派人去拜见,并想送给他一份厚礼。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来修养品德,坚持操守,终究不能因我看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财礼。”公子于是就大摆酒席,宴饮宾客。大家来齐坐定之后,公子就带着车马以及随从人员,空出车子上的左位,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帽,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贵座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想借此观察一下公子的态度。可是公子手握马缰绳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场,希望委屈一下车马载我去拜访他。”公子立即驾车前往进入街市,侯先生下车去会见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缝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里,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时暗暗地观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悦。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军、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贵宾坐满堂上,正等着公子举杯开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缰绳替侯先生驾车。公子的随从人员都暗自责骂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终不变,才告别了朋友上了车。到家后,公子领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并向全体宾客赞扬地介绍了侯先生,满堂宾客无不惊异。大家酒兴正浓时,公子站起来,走到侯先生面前举杯为他祝寿。侯先生趁机对公子说:“今天我侯嬴为难公子也够劲了。我只是个城东门抱门插关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该再去拜访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访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故意让公子车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访朋友来观察公子,结果公子更加谦恭。街市上的人都以为我是小人,而认为公子是个高尚的人能礼贤下士啊。”在这次宴会散了后,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贵客。
侯先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是个贤能的人,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所以隐没在屠夫中罢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见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谢,公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经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接着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信来,向魏国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带领十万之众的部队去救赵国。秦昭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派使臣告诫魏王说:“我就要攻下赵国了,这只是早晚的事,诸侯中有谁敢救赵国的,拿下赵国后,一定调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晋鄙不要再进军了,把军队留在邺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平原君使臣的车子连续不断地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托魏国跟魏国联姻结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魏王由于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意见。公子估计终究不能征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决计不能自己活着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来宾客,凑集了战车一百多辆,打算带着宾客赶到战场上去同秦军拼一死命,与赵国人一起死难。
公子带着车队走过东门时,去见侯先生,把打算同秦军拼一死命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侯先生。然后向侯先生诀别准备上路,行前侯先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随行。”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自语道:“我对待侯先生算是够周到的了,天下无人不晓,如今我将要死难可是侯先生竟没有一言半语来送我,我难道对待他有闪失吗?”于是又赶着车子返回来,想问问侯先生。侯先生一见公子便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又接着说:“公子好客爱士,闻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难,想不出别的办法却要赶到战场上同秦军拼死命,这就如同把肥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作用呢?如果这样的话,还用我们这些宾客干什么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恼恨我会返回来的。”公子连着两次向侯先生拜礼,进而问对策。侯先生就让旁人离开,同公子秘密交谈,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经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随便,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死,如姬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为如姬报仇,但没能如愿。为此,如姬曾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要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辞的,只是没有行动的机会罢了。公子果真一开口请求如姬帮忙,如姬必定答应,那么就能得到虎符而夺了晋鄙的军权,北边可救赵国,西边能抵御秦国,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了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帮忙。如姬果然盗出晋鄙的兵符交给了公子。
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先生说:“将帅在外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有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两符相合,验明无误,可是晋鄙仍不交给公子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这个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击杀他。”公子听了这些话后,便哭了。侯先生见状便问道:“公子害怕死呀?为什么哭呢?”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必定要杀死他,因此我难过地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击刀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公子杀身效命的时候了。”就与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辞行。侯先生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成行。请允许我计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达晋鄙军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于是上路出发。
到了邺城,公子拿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验证无误,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盯着公子说:“如今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这时朱亥取出藏在衣袖里的四十斤铁椎,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帅了晋鄙的军队。然后整顿部队,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顿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跋前线攻击秦军。秦军解围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保住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到郊界来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赵王连着两次拜谢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公子与侯先生诀别之后,在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颈而死。
魏王恼怒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这一点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就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公子假托君命夺取晋鄙军权从而保住了赵国这一义举,就与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情绪,露出了居功自满的神色。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记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赵国召开盛大欢迎宴会,赵王打扫了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走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升堂。宴会上,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在谦让自责。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hào,耗)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还给公子。公子仍留在赵国。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毛公藏身于赌徒中,一个是薛公藏身在酒店里,公子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这两个交往,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很是高兴。平原君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胡来,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这里,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满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是显示富贵的豪放举动罢了,他不是求取贤士人才啊。我从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我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拿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地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归附在他的门下。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
公子留在赵国十年不回魏国。秦国听说公子留在赵国,就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就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说:“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谁敢劝公子回魏国。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话还没说完,公子脸色立即变了,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去救魏国。
魏王见到公子,两人不禁相对落泪,魏王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公子便正式担任了上将军这个统帅军队的最高职务。
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公子担任了上将军,都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使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各诸侯国来的宾客都进献兵法,公子把它们合在一起签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担忧公子将进一步威胁秦国,就使用了万斤黄金到魏行贿,寻找晋鄙原来的那些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公子也要乘这个时机决定称王。诸侯们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拥立他为王呢。”秦国又多次实行反间,利用在秦国的魏国间谍,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不能不信以为真,后来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担任上将军。公子自己明知这是又一次因毁谤而被废黜,于是就推托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里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宴饮,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这样日日夜夜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这一年,魏安釐王也去世了。
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消息,就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开始设立东郡。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过了十八年便俘虏了魏王假,屠杀大梁军民,毁掉了这座都城。
汉高祖当初地位低贱时,就多次听别人说魏公子贤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后,每次经过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他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归来,经过大梁时为公子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看守他的坟墓,让他们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废墟时,曾寻访那个所谓的夷门。原来夷门就是大梁城的东门。天下诸多公子中也确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够交结那些隐没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结下层贱民为耻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声远远超过诸侯,的确不是虚传。因此,高祖每次经过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断绝。
【原文】【注解】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①,以怨魏齐故②,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③,走芒卯④。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⑤,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⑥,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⑦。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①亡魏:从魏国逃亡。②以怨魏齐故:因为怨恨魏相魏齐的缘故。魏齐曾屈打范雎几乎致死。③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击败魏国驻扎在华阳的军队。梁玉绳《史记志疑》:“(范)睢相在秦昭四十二年(前265),秦围大梁及破魏华阳二事在昭王三十二、四两年(前275、前273),其时穰侯相秦也,安得谓因睢怨魏齐而兴兵乎?误矣。”所言当是。④走芒卯:使芒卯战败而逃。走,使败逃。⑤仁而下士:仁爱而谦恭地对待贤士。下,降低自己身分,与人交往。⑥无:无论。不肖:没有才能。⑦食客:指投靠强宗族并为其服务以谋取衣食的人。
公子与魏王博①,而北境传举烽②,言“赵寇至,且入界③”。魏王释博④,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⑤,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①博:下棋。“博”是古代的一种棋类戏术。②举烽:发出警报。古代戍守遇到紧急情况时,即在高架上升起薪火以示报警,称为“举烽”。烽,烽火。③且:将要、就要。④释:放下。⑤阴事:秘密的事情。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①。公子闻之,往请②,欲厚遗之③。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④,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⑤,虚左⑥,自迎夷门侯生⑦。侯生摄敝衣冠⑧,直上载公子上坐⑨,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⑩。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13],与其客语,微察公子[14]。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15]。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16]。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17]。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8],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19]。嬴乃夷门抱关者也[20],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21],今公子故过之[22]。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23],朱亥故不复谢[24],公子怪之。
①夷门:大梁城的东门名。监者:看守城门的人。②请:拜见。③遗:赠送,送给。④脩:通“修”。絜:通“洁”。⑤从:使跟随,带着。⑥虚左:空出左方的座位。古代乘车以左位为尊位。⑦侯生:即侯嬴。生,“先生”的省称。⑧摄:整理。敝:破旧。⑨载:乘坐。⑩执辔:握着驾车的马缰绳。€屠:指宰牲畜的地方。枉:委屈。过:拜访、探望。[13]俾倪:同“睥睨”,眼睛斜着看,含有高傲之意。故:故意。[14]微:暗暗地。[15]举酒:即举酒开宴之意。[16]从骑:指随从人员。[17]谢:告辞。[18]遍赞宾客:普遍向宾客赞扬地介绍侯生。《索隐》:“赞者,告也。谓以侯生遍告宾客。”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引刘熙云:“称人美曰赞。赞,纂集其美而叙之。”另一解,把宾客一一称述于侯生之前。[19]为:难为,使人为难。[20]抱关者:抱门插关的人。[21]有所过:有拜访朋友的事。指拜访朱亥。另一解,有过分的表示。[22]故:乃,竟然。另一解,故通“固”,的确。[23]数:多次,屡次。[24]复谢:答谢。
魏安釐王二十年①,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②,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③,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④,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⑤。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⑥,让魏公子曰⑦:“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⑧,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⑨,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⑩。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13],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惧死。
①魏安釐王二十年:即前257年。②破赵长平军:指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围攻赵军,射杀赵将赵括,赵兵四十万人投降,尽被坑杀。③平原君:即赵公子赵胜。④壁:扎营驻守。⑤持两端:采取动摇不定的两面倒的策略。⑥冠盖相属:形容使臣连续不断地到来。冠盖,古时官员的冠服和他们车乘的篷盖;属:连续。⑦让:责备。⑧自附:自愿依托。⑨纵:即使。⑩说:劝说,说服。万端:各个方面,各种办法。€度(duó,夺):揣度,估计。计:决计。[13]约:凑集,备办。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①,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②,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③,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④,譬若以肉投馁虎⑤,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⑥?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⑦,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⑧,而如姬最幸⑨,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⑩。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13],顾未有路耳[14]。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15],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16]。”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①辞决:告辞诀别。决,同“诀”,多指不易再见的离别。②备:完备,周到。③曾:竟,却。④他端:其他办法。⑤馁虎:饥饿的老虎。⑥尚安事客:还要宾客干什么用?尚,还;安,何;事,用。⑦屏人:让旁人离开。屏,使退避。间语:秘密地谈话。间,私。⑧兵符:古代调发军队的凭证。用铜铸成虎形,背有铭文,剖为两半,右半留中央,左半授予统兵将帅,调兵时由使臣持符验合后生效,又称铜虎符。卧内:卧室。⑨幸:受宠爱。⑩力:尽力。€资:蓄积。为:对、向。[13]无所辞:没有可推辞的,不会推辞。[14]顾:只是。路:指行动的机会。[15]诚:如果。[16]五霸之伐:如同春秋五霸的功绩。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伐,功劳、功绩。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①,以便国家②。公子即合符③,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④,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⑤,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⑥,而公子亲数存之⑦,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⑧。”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⑨。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⑩,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①《孙子兵法·九变篇》:“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这里所说的意思是,将领统兵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不是一切都要请示国君。②便:便利,有利。③即:即使。④复请之:再向魏王请示。⑤嚄唶(zè,仄)宿将: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嚄唶,形容气概豪迈,无所顾忌。《正义》引《类声》云:“嚄,大笑。唶,大呼。”⑥市井:市场。鼓刀:屠宰牲畜时击刀作声,称为“鼓刀”。⑦存:问候。⑧效命之秋:贡献生命的时候。⑨过谢侯生:去向侯生告辞。过,去。⑩数:计算。€北乡自刭:面向北方刎颈自杀。乡,通“向”,面向;刭:用刀割脖子。送:致,答谢的意思。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①。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②,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③,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④,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⑤。”得选兵八万人⑥,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⑦,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⑧。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①矫:假传(命令)。②单车:指只有所乘车辆而无随护的兵车。③袖:藏在袖中。④勒:约束、整顿。⑤归养:回家奉养父母。⑥选兵:选出的精兵。⑦解:解除。⑧负韊矢: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韊,盛箭的囊袋。
魏王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①,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②,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③。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自立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④,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⑤。公子侧行辞让⑥,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⑦,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⑧,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①使将将其军:前“将”字,将官;后“将”字,率领。②德:感激。③骄矜:骄傲自大。自功:自己认为有功。④埽:通“扫”。⑤引公子就西阶:古代迎宾升堂的礼节规定,主人从东阶上,宾客从西阶上,以示尊敬。宾客若自谦降低身分,则与主人同从东阶升堂。就,靠近。⑥侧行:侧着身子走。表示谦让。⑦口不忍:不好开口。⑧汤沐邑:古代天子赐给诸侯的封邑,邑内的收入供诸侯来朝时斋戒自洁之用。这里是指供养生活取用的地方。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①,薛公藏于卖浆家②,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③。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④,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⑤,公子妄人耳⑥。”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⑦。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⑧,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⑨,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⑩。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⒀。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⒁。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⒂,死。”宾客皆背魏之赵⒃,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⒄,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⒅,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⒆,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⒇。
①处士:指有才德而未仕或不仕的人。博徒:聚赌的人。②卖浆家:出卖酒浆的店家。③自匿:主动地隐藏起来。④间步:悄悄地步行。游:交游,交往。⑤妄:胡乱。⑥妄人:无知妄为的人。⑦称:符合,满足。⑧豪举:豪放的举动。另一说,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云:“谓徒以客众为豪耳。”⑨不我欲:即“不欲我”,不要我。⑩乃装为去:于是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免冠谢:脱帽谢罪。固:坚持、坚决。⒀倾:倒出来,竭尽。⒁使使:前“使”字,派遣;后“使”字,使者。⒂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有敢于替魏王使者通报传话的。⒃之:往、到。⒄恤:体恤,顾念。⒅夷:平。⒆卒:结束。⒇告车趣驾:嘱咐车夫赶快套车。趣,通“促”,急促,赶快。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①。
魏安釐三十年②,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③,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④,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⑤。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⑥,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⑦,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⑧,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⑨。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⑩,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⒀。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⒁,十八岁而虏魏王⒂,屠大梁。
①将:指任为上将军之职。从“魏王见公子”到“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中华书局本原作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两段。②魏安釐王三十年:即前247年。③振:通“震”。④名:署名。⑤《魏公子兵法》:《汉书·艺文志》有《魏公子》二十一篇,图十卷,今佚。⑥行:行贿。⑦南面:古代帝王之位面向南,故称居帝王位为“南面”。⑧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⑨未:相当于“否”。⑩再以毁废:再次因毁谤而被废黜。€谢病:托脱有病。醇酒:厚酒,烈性酒。⒀病酒:饮酒过量而病。⒁稍:渐渐地。⒂十八岁:指无忌死后十八年即前225年。魏王:指魏王假。
高祖始微少时①,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②。高祖十二年③,从击黥布还④,为公子置守冢五家⑤,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①微少:微贱。指刘邦尚未发迹时。②祠:祭祀。③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④从击黥布还: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回来。⑤守冢:看守坟墓。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①,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②,不耻下交,有以也③。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①墟:废墟。②岩穴隐者:居在深山野谷的隐士。这里泛指住在不被人注意的各个角落的隐士。③有以:有道理。以,道理、原因。
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楚相春申君黄歇的专传。
春申君是楚国贵族,招揽门客三千余人,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以辩才出使秦国,并上书秦王言秦楚宜相善。时楚太子完入质于秦,被扣留,春申君以命相抵设计将太子送回,随后亦归楚,任为楚相。曾率兵救赵,又率六国诸侯军攻秦,败归。后因贪图富贵中李园圈套被谋杀。对于春申君其人,司马迁作了大体公允的评述:“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春申君“以身徇君”(《太史公自序》)是对暴秦以强凌弱的一种抗争,一定程度上维护了楚国的利益,是值得称道的明智之举。但综观他的一生所作所为,惟系于“富贵”二字,即如他“招致宾客,以相倾夺”,无非是把宾客当作显示富贵的摆设而已,让宾客“蹑珠履”与赵使竞豪奢即为一例。因此,他不可能得到贤才,即使有朱英那样的人也只能“恐祸及身”远离而去。他最后落得悲惨下场,正如钟惺所言“富贵到手,器满志昏”,具有必然性。至于他的上秦王书,不过是嫁祸于人,求得苟安罢了。从长远的观点看,它等于是献给秦王灭楚的大计,实在不算“明智”。
明凌稚隆说:“按此传前叙春申君以智能安楚,而就封于吴,后叙春申君以奸谋盗楚,而身死棘门,为天下笑。模写情事,春申君殆两截人。”(《史记评林》)从行文看,本传可以春申君任相前后分为两个时期,前期重点写其“智”,后期重点写其“昏”,并各选择一件事情作具体的描述,两件事情又都有首有尾,象是独立成篇的生动故事,而前后两期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突出了春申君由明智而昏聩的性格变化,给人以完整而明晰的印象。
【译文】
春申君是楚国人,名叫歇,姓黄。曾周游各地从师学习,知识渊博,奉事楚顷襄王。顷襄王认为黄歇有口才,让他出使秦国。当时秦昭王派白起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华阳战败了他们,捕获了魏国将领芒卯,韩、魏两国向秦国臣服并事奉秦国。秦昭王已命令白起同韩国、魏国一起进攻楚国,但还没出发,这时楚王派黄歇恰巧来到秦国,听到了秦国的这个计划。在这个时候,秦国已经占领了楚国大片领土,因为在这以前秦王曾派白起攻打楚国,夺取了巫郡、黔中郡,攻占了鄢城郢都,向东直打到竟陵,楚顷襄王只好把都城向东迁到陈县。黄歇见到楚怀王被秦国引诱去那里访问,结果上当受骗,扣留并死在秦国。顷襄王是楚怀王的儿子,秦国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恐怕一旦发兵就会灭掉楚国。黄歇就上书劝说秦王道:
天下的诸侯没有谁比秦、楚两国更强大的。现在听说大王要征讨楚国,这就如同两个猛虎互相搏斗。两虎相斗而劣狗趁机得到好处,不如与楚国亲善。请允许我陈述自己的看法:我听说事物发展到顶点就必定走向反面,冬季与夏季的变化就是这样;事物积累到极高处就会危险,堆叠棋子就是这样。现在秦国的土地,占着天下西、北两方边地,这是从有人类以来,即使天子的领地也不曾有过的。可是从先帝文王、庄王以及大王自身,三代不忘使秦国土地同齐国连接起来,借以切断各国合纵结盟的关键部位。现在大王派盛桥到韩国驻守任职,盛桥把韩国的土地并入秦国,这是不动一兵一卒,不施展武力,而得到百里土地的好办法。大王可以说是有才能了。大王又发兵进攻魏国,堵塞了魏国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攻取河内,拿下燕、酸枣、虚、桃等地,进而攻入邢地,魏国军队如风吹白云四处逃散而不敢彼此相救。大王的功绩也算够多了。大王停止征战休整部队,两年之后再次发兵;又夺取了蒲、衍、首、垣等地,进而兵临仁、平丘,黄、济阳则退缩自守,结果魏国屈服降秦;大王又割取了濮磿以北的土地,打通了齐国、秦国的通道,截断了楚国、赵国联系的脊梁,天下经过五次联合而相集的六国诸侯,不敢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势也可以说发挥到极点了。
大王如果保持功绩,掌握威势,去掉功伐之心,广施仁义之道,使得没有以后的祸患,您的事业可与三王并称,您的威势可与五霸并举。大王如果依仗壮丁的众多,凭靠军备的强大,趁着毁灭魏国的威势,而想以武力使天下的诸侯屈服,我恐怕您会有以后的祸患啊。《诗经》上说:“没有人不想有好的开头,却很少人能有好的终结”。《易经》上说:“小狐渡水将渡过时,却湿了尾巴”。这些话说的是开始容易,结尾难。怎么才能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智伯只看见攻伐赵襄子的好处却没料到自己反在榆次遭到杀身之祸。吴王夫差只看到进攻齐国的利益却没有想到在干隧被越王勾践战败。这两个国家,不是没有建树过巨大功绩,由于贪图眼前的利益,结果换得了后来的祸患。因为吴王夫差相信了越国的恭维,所以才去攻打齐国,在艾陵战胜了齐国人之后,回来时却在三江水边被越王勾践擒获。智伯相信韩氏、魏氏,因而攻伐赵氏,进攻晋阳城,胜利指日可待了,可是韩氏、魏氏背叛了他,在凿台杀死了智伯瑶。现在大王嫉恨楚国不毁灭,却忘掉毁灭楚国就会使韩、魏两国更加强大,我替大王考虑,认为不能这样做。
有诗道:“大军不远离自家宅地长途跋涉”。从这种观点看,楚国是帮手,邻国才是敌人。《诗经》说:“狡兔又蹦又跳,遇到猎犬跑不掉;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现在大王中途相信韩、魏两国与您亲善,这正如同吴国相信越国啊。我听到这样的说法,敌人不能宽容,时机不能错过。我恐怕韩、魏两国低声下气要秦国消除祸患,实际是欺骗秦国。怎么见得呢?大王对韩国、魏国没有几世的恩德,却有几代的仇怨。韩、魏国君的父子兄弟接连死在秦国刀下的将近十代了。他们国土残缺,国家破败,宗庙焚毁。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面,身首分离,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泽之中,头颅僵挺,横尸遍野,国内到处可见。父子老弱被捆着脖子绑着手,成了任人凌辱的俘虏,一群接一群地走在路上。百姓无法生活,亲族逃离,骨肉分散,流亡沦落为男仆女奴的,充满海内各国。所以韩、魏两国不灭亡,这是秦国最大的忧患,如今大王却借助他们一起攻打楚国,不也太失当吗!
再说大王进攻楚国怎么出兵呢?大王将向仇敌韩国、魏国借路吗?若是,则出兵之日就是大王忧患他们不能返回之时,这是大王把自己的军队借给仇敌韩国、魏国啊。大王如果不从仇敌韩国、魏国借路,那就必定攻打随水右边的地区。而随水右边地区,都是大川大水,高山密林,深溪幽谷,这样一些无粮地区,大王即使占领了它,也等于没有得到土地。这是大王落个毁灭楚国的恶名声而没有得到占领土地的实惠啊。
再说大王从进攻楚国之日起,韩、赵、魏、齐四国必定全都发兵对付大王。秦、楚两国一旦交战便兵连祸结不会罢休,魏国将出兵攻打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城邑和地方,占领的原先宋国土地必定全都丧失。齐国人向南攻击楚地,泗水地区必定攻克。这些地方都是平坦开阔四通八达的肥沃土地,却让他们单独占领。大王击败楚国而使韩、魏两国在中原地区壮大起来,又使齐国更加强劲。韩、魏两国强大了,完全能够同秦国抗衡。齐国南面以泗水为边境,东面背靠大海,北面依恃黄河,便没有以后的祸患,天下的国家没有谁能比齐国、魏国更强大,齐、魏两国得到土地保持已得的利益,进而让下级官吏审慎治理,一年以后,即使不能称帝天下,但阻止大王称帝却是富富有余的。
以大王土地的广大,壮丁的众多,军备的强大,一旦发兵而与楚国结下怨仇,就会让韩、魏两国尊齐称帝,这是大王的失策啊。我替大王考虑,不如与楚国亲善友好。秦、楚两国联合而成为一个整体进逼韩国,韩必定收敛不敢轻举妄动。大王再经营设置东山的险要地势,利用黄河环绕的有利条件,韩国就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如果造成了这种形势大王再用十万兵力驻守郑地,魏国则心惊胆战,许、鄢陵退缩固守不敢出击,那么上蔡、台陵与魏国的联系就被断绝,这样魏国也会成为秦国的臣属了。大王一旦同楚国交好,那么关内两个万乘之国——韩与魏就要向齐国割取土地,齐国右边济州一带广大地区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大王的土地横贯东、西两海,约束天下诸侯,这样燕国、赵国没有齐国、楚国作依托,齐国、楚国没有燕国、赵国相依傍。然后以危亡震慑燕、赵两国,直接动摇齐、楚两国,这四个国家不须急攻便可制服了。
昭王读了春申君的上书后说:“真好。”于是阻止了白起出征并辞谢了韩、魏两国。同时派使臣给楚国送去了厚礼,秦楚盟约结为友好国家。
黄歇接受了盟约返回楚国,楚王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作人质,秦国把他们扣留了几年之久。后来楚顷襄王病了,太子却不能回去。但太子与秦国相国应侯私人关系很好,于是黄歇就劝说应侯道:“相国真是与楚太子相好吗?”应侯说:“是啊。”黄歇说:“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秦国不如让太子回去好。如果太子能立为王,他事奉秦国一定厚重而感激相国的恩德将永不竭尽,这不仅是亲善友好国家的表示而且为将来保留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如果不让他回去,那他充其量是个咸阳城里的百姓罢了;楚国将改立太子,肯定不会事奉秦国。那样就会失去友好国家的信任又断绝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这不是上策。希望相国仔细考虑这件事。”应侯把黄歇说的意思报告给秦王。秦王说:“让楚国太子的师傅先回去探问一下楚王的病情,回来后再作计议。”黄歇替楚国太子谋划说:“秦国扣留太子的目的,是要借此索取好处。现在太子要使秦国得到好处是无能为力的,我忧虑得很。而阳文君的两个儿子在国内,大王如果不幸辞世,太子又不在楚国,阳文君的儿子必定立为后继人,太子就不能接受国家了。不如逃离秦国,跟使臣一起出去;请让我留下来,以死来担当责任。”楚太子于是换了衣服扮成楚国使臣的车夫得以出关,而黄歇在客馆里留守,总是推托太子有病谢绝会客。估计太子已经走远,秦国追不上了,黄歇就自动向秦昭王报告说:“楚国太子已经回去,离开很远了。我当死罪,愿您赐我一死。”昭王大为恼火,要准予黄歇自杀。应侯进言道:“黄歇作为臣子,为了他的主人献出自己生命,太子如果立为楚王,肯定重用黄歇,所以不如免他死罪让他回国,来表示对楚国的亲善。”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便把黄歇遣送回国。
黄歇回到楚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去世,太子完立为楚王,这就是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前262),任命黄歇为宰相,封为春申君,赏赐淮北地区十二个县。十五年以后,黄歇向楚王进言道:“淮北地区靠近齐国,那里情势紧急,请把这个地区划为郡治理更为方便。”并同时献出淮北十二个县,请求封到江东去。考烈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春申君就在吴国故都修建城堡,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都邑。
春申君已经担任了楚国宰相,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大家都正在竞相礼贤下士,招徕宾客,互相争夺贤士,辅助君王掌握国政。
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四年,秦国击败坑杀了赵国长平驻军四十多万人。第五年,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向楚国告急求援,楚国派春申君带兵去救援邯郸,秦军解围撤退后,春申君返回楚国。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八年,为楚国向北征伐,灭掉鲁国,任命荀卿担任兰陵县令。这个时候,楚国又兴盛强大起来。
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春申君的上等宾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十四年,秦国的庄襄王即位,任命吕不韦为秦相,封为文信侯。夺取了东周。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二年,各国诸侯担忧秦国的攻战征伐无止无休不能遏制,就互相盟约联合起来向西讨伐秦国,而楚国国君担任六国盟约之长,让春申君当权主事。六国联军到达函谷关后,秦军出关应战,六国联军战败而逃。楚考烈王把作战失利归罪于春申君,春申君因此渐渐被疏远了。
这时宾客中有个观津人朱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是个强大国家而您把它治理弱了,这种看法我认为不对。先王时与秦国交好二十年而秦国不攻打楚国,是为什么?秦国要越过黾隘这个要塞进攻楚国,是很不方便的;要是从西周、东周借路的话,它背对着韩、魏两国进攻楚国,也是不行的。现在的形势就不是这样了,魏国危在旦夕,不能吝惜许和鄢陵了,答应把这两城邑割给秦国。这样秦国军队离楚都陈只有一百六十里路,我将看到的是,秦、楚两国日甚一日的交兵了。”楚国当时就把都城从陈迁到了寿春;而秦国则把附庸卫元君从濮阳迁到了野王,设置了东郡。春申君从此到了封地吴,同时执行宰相职务。
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为这件事发愁,就寻找宜于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楚王,虽然进献了不少,却始终没生儿子。赵国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来,打算把他的妹妹进献给楚王,又听说楚王不宜于生育儿子,恐怕时间长了不能得到宠幸。李园便寻找机会做了春申君的侍从,不久他请假回家,又故意延误了返回的时间。回来后他去拜见春申君,春申君问他迟到的原因,他回答说:“齐王派使臣来求娶我的妹妹,由于我跟那个使臣饮酒,所以延误了返回的时间。”春申君问道:“订婚礼物送来了吗?”李园回答说:“没有。”春申君又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李园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献给春申君,并立即得到春申君的宠幸。后来李园知道了他的妹妹怀了身孕,就同他妹妹商量了进一步的打算。李园的妹妹找了个机会劝说春申君道:“楚王尊重宠信您,即使兄弟也不如。如今您任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多年,可是大王没有儿子,如果楚王寿终之后将要改立兄弟,那么楚国改立国君以后,也就会各自使原来所亲信的人显贵起来,您又怎么能长久地得到宠信呢?不仅如此,您身处尊位执掌政事多年,对楚王的兄弟们难免有许多失礼的地方,楚王兄弟果真立为国君,殃祸将落在您的身上,还怎么能保住宰相大印和江东封地呢?现在我自己知道怀上身孕了,可是别人谁也不知道。我得到您的宠幸时间不长,如果凭您的尊贵地位把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定宠幸我;我仰赖上天的保佑生个儿子,这就是您的儿子做了楚王,楚国全为您所有,这与您身遭意想不到的殃祸相比,哪样好呢?”春申君认为这番话说得对极了,就把李园的妹妹送出家来,严密地安排在一个住所便向楚王称说要进献李园的妹妹。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进宫来很是宠幸她,于是生了个儿子,立为太子,又把李园妹妹封为王后。楚王器重李园,于是李园参与朝政。
李园把他妹妹送进宫里,封为王后,生的儿子立为太子,便担心春申君说漏秘密而更加骄横,就暗中豢养了刺客。打算杀死春申君来灭口,这件事在国都有些人知道。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朱英对春申君说:“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祸。如今您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奉事喜怒无常的君主,又怎么能会没有不期而至的人呢?”春申君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福?”朱英回答说:“您任楚国宰相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宰相,实际上就是楚王。现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辅佐年幼的国君,因而代他掌握国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样,等君王长大再把大权交给他,不就是您南面称王而据有楚国?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福。”春申君又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祸?”朱英回答道:“李园不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他不管兵事却豢养刺客为时已久了,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祸。”春申君接着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人?”朱英回答说:“您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我替您杀掉李园。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人。”春申君听了后说:“您要放弃这种打算。李园是个软弱的人,我对他很友好,况且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朱英知道自己的进言不被采用,恐怕祸患殃及自身,就逃离了。
此后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入宫,并在棘门埋伏下刺客。春申君进入棘门,李园豢养的刺客从两侧夹住刺杀了春申君,斩下他的头,扔到棘门外边。同时就派官吏把春申君家满门抄斩。而李园的妹妹原先受春申君宠幸怀了孕又入宫得宠于楚考烈王后所生的那个儿子便立为楚王,这就是楚幽王。
这一年,秦始皇即位已经九年了。嫪毐(lào,ǎi,酪矮)也与秦国太后私乱,被发觉后,夷灭三族,而吕不韦因受牵连被废黜。
太公史说:我到楚地,观览了春申君的旧城,宫室建筑十分宏伟啊!当年,春申君劝说秦昭王,以及冒着生命危险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国,是多么聪慧的高明之举啊!可是后来被李园控制,昏聩糊涂了。俗话说:“应当决断时不决断,反过来就要遭受祸患。”说的就是春申君失却了朱英要击杀李园的机会吧?
【原文】【注解】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①,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②,使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③,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④。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⑤,遂见欺⑥,留死于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⑦。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⑧:
①游学:周游异地,从师求学。②辩:有口才。③禽魏将芒卯:《战国策·魏三》、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等均作“走芒卯”。疑此处所载有误。禽,同“擒”。④治:指王都所在地。⑤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指前299年楚怀王被秦昭王以邀请会盟的欺骗手段扣留在秦国。入朝:拜访。⑥见欺:被欺骗。⑦壹:一旦。⑧说:劝说。
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①,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②:臣闻物至则反③,冬夏是也④;致至则危⑤,累棋是也⑥。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⑦,此从生民已来⑧,万乘之地未尝有也⑨。先帝文王、庄王之身⑩,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⒀,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⒁,不信威⒂,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⒃,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⒅,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⒆;王又割濮磿之北,注齐、秦之要⒇,绝楚、赵之脊(21),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22)。王之威亦单矣(23)。
①驽:才能低下。受:承,趁着。:困顿。②说:主张,看法。③至:极。④冬夏是也:冬季和夏季就是这样的。《战国策·秦四》姚宏注:“冬至生,夏至杀,故曰反也。”⑤致:堆叠。《战国策·秦四》鲍彪注:“致,言取物置之物上。”⑥累棋:高叠棋子,极易倾倒,比喻极为危险。⑦二垂:指西北两方边地。垂,同“陲”。⑧已:通“以”。⑨万乘:万辆兵车。这里指代天子。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战国时大国也称“万乘”。⑩先帝文王、庄王之身:梁玉绳《史记志疑》按:“《秦策》作‘文王(惠文王也。)武王,王之身三世’,此言庄王误,秦无庄王,若庄襄则昭王孙也。又脱一‘王’字,无下‘王’字则二世非三世矣。但文、武二王,未尝称帝,而曰先帝者,特尊称之耳。”所言当是。€妄:忘。绝:断绝。从亲:合纵亲善。从,同“纵”,合纵。要:同“腰”,关键部位。一说,要,要约。⒀守事于韩:在韩驻守任职(从事有利于秦的活动)。《索隐》按:“秦使盛桥守事于韩,亦如楚使召滑相赵(当作“越”)然也,并内行章义之难。”守,防备所己知;事,任职。⒁甲:指披甲的士兵。⒂信:通“伸”。伸展。⒃杜:堵塞。⒄云翔:如白云飘飞般地逃散。捄:通“救”。⒅休甲息众:停止征战,让军队得到休息。⒆婴城:《战国策·秦四》鲍彪注:“婴,犹萦也。盖二邑(指黄、济阳)环兵自守。”⒇注:灌入,打通。要:同“腰”。(21)脊:比喻要害之处。(22)五合:指五次联合。六聚:指六国聚集。(23)单:通“殚”。尽。
王若能持功守威①,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②,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③,五伯不足六也④。王若负人徒之众⑤,仗兵革之强⑥,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⑦,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⑧。《易》曰“狐涉水,濡其尾”⑨。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⑩,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信越也⒀,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⒁。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⒂。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①持功:保持功绩。守威:掌握威势。②绌:减损,去掉。肥:增厚,增广。地:道。③三王不足四:夏禹、商汤、周文周武三代君王并举是不够的,还有第四代君王。这里指秦昭王的功绩可与三王并举。④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⑤负:依恃。人徒:指从事农业生产又从事战争的人即壮丁。⑥兵革:军备。⑦臣:使臣服。主:社稷主,指诸侯。⑧《诗》:即《诗经》。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先秦称《诗》,汉代尊为儒家经典之一,故称《诗经》。“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大雅·荡》。靡:无;鲜:少;克:能够。⑨《易》:即《易经》。我国古代含有哲学思想、具有社会史料价值的占卜书,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之一。“狐涉水,濡其尾”:出自《未济》卦:“小狐汔济,濡其尾。”濡:浸湿。⑩榆次之祸:指晋国四卿兼并中,知伯率同韩氏、魏氏围困赵襄子,韩、魏恐赵亡殃及自身,反而联合赵襄子谋杀知伯于榆次,知氏遂亡。€便:利益。干隧之败:指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战败后在干隧自杀。没:沉溺,贪图。 ⒀吴之信越:指吴王夫差准备伐齐,越王勾践率群臣朝见并厚赠财物以示支持,使夫差放弃了对勾践的防备。⒁三渚之浦《集解》:“《战国策》曰‘三江之浦’。”浦,水边。⒂凿台:榆次城下的台名。名。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①。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毚兔②,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③,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④,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⑤,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⑥,折颈摺颐⑦,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⑧,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⑨。鬼神孤伤,无所血食⑩。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⑿?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⒀?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⒁。王菲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⒂。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①《诗》:《战国策·秦四》姚宏谓“逸《诗》”。一说,古书引《书》或通称《诗》。大武远宅而不涉:《正义》:“言大军不远跋涉攻伐。”宅:住地。②趯趯毚(chán,缠)兔:见《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余忖度之。躍躍毚兔,遇犬获之。”度:揣度;趯趯,同“躍躍”,疾跳的样子;遇犬:猎犬。③中道:中途。④假:宽容。⑤重世:数世,累世。⑥刳:剖开。⑦摺:折断,毁损。颐:面颊。⑧僵仆:僵毙。⑨脰:脖子。⑩血食:接受祭祀。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资:借助。恶:怎么。⒀仇雠:仇人,仇敌。⒁资:资助。⒂右壤:右边区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①。秦、楚之兵构而不离②,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③。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④。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⑤。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⑥,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⑦,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⑧,带以曲河之利⑨,韩必为关内之侯⑩。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⒀,要约天下⒁,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后危动燕、赵⒂,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⒃。
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⒄。发使赂楚,约为与国⒅。
①四国:指韩、赵、魏、齐。应:对付。②构而不离:兵连祸结,交战不休。构:交接。③故宋:指原来宋国的土地。④中国:即中原。劲:使强劲有力。⑤校:对抗,较量。⑥葆:通“保”。保护,保持。详事:审慎治理。事,治。⑦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就会让韩、魏尊齐称帝。迟(zhí,直):当,乃。⑧施:设置,布置。⑨带:环绕。⑩关内之侯:即“关内侯”。秦国爵位之一。这里是臣属的意思。€梁氏:指魏国。寒心:因恐惧而惊心。关内两万乘之主:关内两个拥有万辆战车的君主。指韩、魏两国。注:倒入,这里是割取的意思。⒀一经:横贯。两海:指西海和东海。⒁要约:约束。⒂危动:以危亡震慑。⒃痛:急攻。⒄谢:辞却。⒅与国:友好的国家。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①,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②,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③。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愿相国孰虑之④。”应侯以闻秦王⑤。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⑥,返而后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⑦,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⑧。不如亡秦⑨,与使者俱出;臣请止⑩,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愿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⒀,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⒁,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⒂,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⒃,以自为都邑。
①应侯:即范睢。②德:感激。③储:保存待用。④孰:同“熟”。仔细,周密。⑤闻:传达,报告。⑥傅:教导、辅佐太子的人。⑦阳文君:楚顷襄王的兄弟。⑧宗庙:古代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处所。这里指代国家。⑨亡:逃跑。⑩止:留住。€御:驾车的人。谢病:推脱有病。⒀出身:献身。徇:通“殉”。⒁考烈王元年:即前262年。⒂边齐:靠近齐国。⒃城:修筑城墙。吴墟:指吴国旧都。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①,招致宾客,以相倾夺②,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③。赵使欲夸楚④,为玳瑁簪⑤,刀剑室以珠玉饰之⑥,请命春申君客⑦。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⑧,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⑨,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⑩,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强而君用之弱⒀,其于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于两周⒁,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⒂,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于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⒃,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①下士:谦恭地对待贤士。②倾夺:争夺。③舍:安置住宿。上舍:上等客舍。④夸:夸耀。⑤玳瑁:一种大海龟,其甲壳可作装饰品。⑥室:指刀剑的鞘。⑦命:招来会见。⑧蹑:踏。⑨已:停止。⑩从(zòng,纵)长:六国盟约之长。€用事:当权主事。咎:归罪。⒀用:治。⒁假:借。⒂爱:吝惜。⒃卫:指卫元君。当时卫已为秦的附庸。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①,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②,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③,已而谒归④,故失期⑤。还谒⑥,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⑦,与其使者饮,故失期⑧。”春申君曰:“娉入乎⑨?”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⑩。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⒀,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⒁,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⒂?”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⒃。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⒄,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⒅。
①宜子:宜于生子。②持:带着。女弟:妹妹。③舍人:王公贵族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④谒:请求。⑤故:故意。⑥谒:拜见。⑦使使:前一“使”字,派遣;后一“使”字,使臣。⑧故:所以。⑨娉:通“聘”。以礼物订婚。⑩幸:宠幸。€承:通“乘”。趁着。间:空隙。即:如果。⒀且:将要。⒁子男:儿子。⒂这一句的意思说:这与身遭意外的祸患相比,哪样好?⒃谨舍:严密地安排住所。⒄阴:暗中。死士:冒死的刺客。⒅国人:住在国都的人。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①,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②,事毋望之主③,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④,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⑤,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⑥。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⑦,且又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恐祸之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⑧。出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⑨,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⑩。嫪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①毋望:不期而至,非常。②毋望之世:指生死无常的世界。③毋望之主:喜怒无常的君主。④代立当国:代少主掌握国政。⑤反:同“返”。归还。⑥置:放弃。⑦仆:对自己的谦称。⑧棘门:寿州的城门。⑨侠:通“夹”。从两侧夹住。⑩秦始皇帝立九年:指前238年。€嫪亦为乱于秦:指嫪毐与秦始皇之母私通。夷:灭族。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后制于李园,旄矣①。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②。”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①旄(mào,冒):通“耄”。年老,糊涂。②乱:祸患。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睢和蔡泽的合传。
范睢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范睢在魏国被魏相魏齐屈打几乎致死,蔡泽游说诸侯四处碰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气馁,后来“羁旅入秦”,凭着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终于成为秦相。范睢任相后在外交上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内打击外戚势力加强王室集权,为秦国成就帝业奠定了基础,在秦国历史上有一定功绩。但他的致命弱点是“每饭之德必赏,眦睚之怨必报”,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将白起,又任用亲信,造成恶果。蔡泽说服范睢让位后被命为国相,他的志向是个人长享富贵,因而一旦得到满足便不再进取,所以难有大的作为。作者全面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而为其立传的主旨则取“能忍訽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这一角度,颂扬他们不因遭受困辱而沮丧,能够激励意志以奋发的精神,这或许是“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刘熙载《艺概》)吧。
这是一篇相当生动,富于艺术魅力的传记作品,它的写法几乎近于小说。首先,叙事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如写范睢脱险一节,由范睢遭到毒打到他佯装死去,再到他被抛到荒野,最后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情节一波三折,而范睢顽强、机智的性格便在情节的展开中刻画出来。再如,写范睢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乔装引诱须贾入宫等也都极尽曲折之妙,读来引人入胜。其次,运用肖像、心理等描写手法刻画形象。如唐举为蔡泽看相,戏言其貌不扬,寥寥几笔一副朝天鼻,凸额头,塌鼻梁,端肩膀,罗圈腿的容貌体态便漫画般地活现在读者面前。再如,范睢与蔡泽互相辩难,各自揣摩对方心理,你来我往,争长论短,从中不难看出范睢故意狡辩以逞其强,而蔡泽胸有成竹必欲战而胜之的各自心态。读它简直无异于读一篇小说。
【译文】
范睢是魏国人,字叔。他曾周游列国希图那里的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而有所作为,但没有成功,便回到魏国打算给魏王任职服务,可是家境贫寒又没有办法筹集活动资金,就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混事。
有一次,须贾为魏昭王出使到齐国办事,范睢也跟着去了。他们在齐国逗留了几个月,也没有什么结果。当时齐襄王得知范睢很有口才,就派专人给范睢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但范睢一再推辞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大为恼火,认为范睢必是把魏国的秘密出卖给齐国了,所以才得到这种馈赠,于是他让范睢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而把黄金送回去。回到魏国后,须贾心里恼怒嫉恨范睢,就把这件事报告给魏国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公子之一,叫魏齐。魏齐听了后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荆条抽打范睢,打得范睢胁折齿断。当时范睢假装死去,魏齐就派人用席子把他卷了卷,扔在厕所里。又让宴饮的宾客喝醉了,轮番往范睢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借以惩一警百,让别人不准再乱说。卷在席里的范睢还活着就对看守说:“您如果放走我,我日后必定重重地谢您。”看守有意放走范睢就向魏齐请示把席子里的死人扔掉算了。可巧魏齐喝得酩酊大醉,就顺口答应说:“可以吧。”范睢因而得以逃脱。后来魏齐后悔把范睢当死人扔掉,又派人去搜索范睢。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就带着范睢一起逃跑了,他们隐藏起来,范睢更改了姓名叫张禄。
在这个时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国。郑安平就假装当差役,侍候王稽。王稽问他:“魏国有贤能的人士可愿跟我一起到西边去吗?”郑安平回答说:“我的乡里有位张禄先生,想求见您,谈谈天下大事。不过,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来。”王稽说:“夜里你跟他一起来好了。”郑安平就在夜里带着张禄来拜见王稽。两个人的话还没谈完,王稽就发现范睢是个贤才,便对他说:“先生请在三亭冈的南边等着我。”范睢与王稽暗中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
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经过三亭冈南边时,载上范睢便很快进入了秦国国境。车到湖邑时,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范睢便问:“那边过来的是谁?”王稽答道:“那是秦国国相穰侯去东边巡行视察县邑。”范睢一听是穰侯便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他最讨厌收纳各国的说客,这样见面恐怕要侮辱我的,我宁可暂在车里躲藏一下。”不一会儿,穰侯果然来到,向王稽道过问候,便停下车询问说:“关东的局势有什么变化?”王稽答道:“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使臣先生该不会带着那般说客一起来吧?这种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赶快回答说:“臣下不敢。”两人随即告别而去。范睢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处理事情多有疑惑,刚才他怀疑车中藏着人,可是忘记搜查了。”于是范睢就跳下车来奔走,说:“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必定后悔没有搜查车子。”大约走了十几里路,穰侯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车子,没发现有人,这才作罢。王稽于是与范睢进了咸阳。
王稽向秦王报告了出使情况后,趁机进言道:“魏国有个张禄先生,此人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说‘秦王的国家处境危险已到了层层堆蛋的地步,能采用我的方略便可安全。但需面谈不能用书信传达’。我所以把他载到秦国来。”秦王不相信这套话,只让范睢住在客舍,给他粗劣的饭食吃。就这样,范睢等待秦王接见有一年多。
当时,秦昭王已经即位三十六年了。秦国在南面夺取了楚国的鄢、郢重镇,楚怀王已在秦国被囚禁而死。在东面攻破了齐国。此前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不久又取消了这个帝号。还曾多次围攻韩、赵、魏三国,扩张了领土。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讨厌那些说客,从不听信他们。
穰侯、华阳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穰侯担任国相,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更番担任将军,他们都有封赐的领地,由于宣太后庇护的缘故,他们私家的富有甚至超过了国家。等到穰侯担任了秦国将军,他又要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借此扩大他的陶邑封地。为此,范睢就上书启奏秦王说:
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劳的不可以不给奖赏,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职,劳苦大的俸禄多,功绩多的爵位高,能管众多事务的官职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不敢担当官职,有才能的也不会被埋没。假使您认为我的话可用,希望您推行并进一步使这种主张得以实现;如果认为我的话不可用,那么长久留我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俗话说:“庸碌的君主奖赏他宠爱的人而惩罚他厌恶的人;圣明的君主就不这样,奖赏一定施给有功的人,刑罚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斧和大斧,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即使您认为我是个微贱的人而加以轻蔑,难道就不重视推荐我的人对您的担保吗?
况且我听说周室有砥砨,宋国有结缘,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氏璞玉,这四件宝玉,产于土中,而著名的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既然如此,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难道就不能够使国家强大吗?
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是从其他诸侯国中取利。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得独自豪富,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它们会削割国家而使自我显贵。高明的医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圣明的君主能洞察国事的成败,认为于国家有利的就实行,有害的就舍弃,有疑惑的就稍加试验,即使舜和禹死而复生,也不能改变这种方略。要说的至深话语,我不敢写在书信上,一些浅露的话又不值得您一听。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还是推荐我的人人贱言微而不值得听信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赐给少许游览观赏的空闲时间,让我拜见您一次。如果一次谈话没有效果,我请求伏罪受死刑。
读了这封书信,秦昭王心中大喜,便向王稽表示了歉意,派他用专车去接范睢。
这样,范睢才得以去离宫拜见秦昭王,到了宫门口,他假装不知道是内宫的通道,就往里走。这时恰巧秦昭王出来,宦官发了怒,驱赶范睢,喝斥道:“大王来了!”范睢故意乱嚷着说:“秦国哪里有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他想用这些话激怒秦昭王。昭王走过来,听到范睢正在与宦官争吵,便上前去迎接范睢,并向他道歉说:“我本该早就向您请教了,正遇到处理义渠事件很紧迫,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请示,现在义渠事件已经处理完毕,我才得机会向您请教。我这个人很糊涂、不聪敏,让我向您敬行一礼。”范睢客气地还了礼。这一天凡是看到范睢谒见昭王情况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是肃然起敬的。
秦昭王喝退了左右近臣,宫中没有别的人。这时秦昭王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停了一会,秦昭王又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像这样询问连续三次。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终究也不赐教我了吗?”范睢说:“不敢这样。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周文王时,他只是个渭水边上钓鱼的渔夫罢了。像他们这种关系,就属于交情生疏。但文王听完他的一席话便立他为太师,并立即用车载着他一起回宫,就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文王的心坎里。因此文王便得到吕尚的辅佐而终于统一了天下。假使当初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做天子的德望,而文王、武王也就无人辅佐来成就他们统一天下的大业了。如今我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与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扶补正国君的大事,我处在大王与亲人的骨肉关系之间来谈这些大事,本愿进献我的一片愚诚的忠心可不知大王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就是大王连续三次询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害怕什么而不敢说出来。我明知今天向您陈述主张明天就可能伏罪受死,可是我决不想逃避。大王果真照我的话办了,受死不值得我忧患,流亡不值得我苦恼,就是漆身生癞,披发装疯我也不会感到羞耻。况且,像五帝那样的圣明终不免死去,三王那样的仁爱也不免死去,春秋五霸那样的贤能都死了,乌获、任鄙那样力大无比难免一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那样勇猛威武也一个个死去了。由此可见,死亡这是每个人必不可免的。处于明了必然死去的形势下,能够对秦国有少许补益,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又担忧什么呢!过去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了昭关,路上夜里行走,白天隐藏,走到陵水,连饭也吃不上了,只好爬着行走,裸出上身,叩着响头,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吴国街市上到处行乞讨饭,可后来终于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极尽智谋效忠秦国,就是再把我囚禁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这样我的主张实行了,我又担忧什么呢?过去箕子、接舆漆身生癞,披发装疯,可是对君主毫无益处。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可是能够对我认为贤能的君主有所补益,这是我的最大荣幸,我又有什么耻辱的?我所担忧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看见我为君主尽忠反而遭到死罪,因此闭口停步,没有谁肯向秦国来罢了。现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严,在下面被奸佞臣子的惺惺作态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宫禁院,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终身迷惑不清,也没人帮助您辨出邪恶。长此下去,从大处说国家覆亡,从小处说您孤立无援岌岌可危,这是我所担忧的,只此而已。至于说困穷、屈辱一类的事情,处死、流亡之类的忧患,我是从不害怕的。如果我死了而秦国得以大治,这是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这是怎么说呢!秦国偏僻远处一隅,我本人愚笨无能,先生竟屈尊光临此地,这是上天恩准我烦劳先生来保存我的先王的遗业啊。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正是上天恩赐我的先王,而不抛弃他们的这个后代啊。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从这以后,事情无论大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有关问题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给我以指教,不要再怀疑我了。”范睢听了后打躬行礼,秦昭王也连忙还礼。
范睢说:“大王的国家,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面环绕着泾、渭二水,右边是陇山、蜀道,左边是函谷关、殽阪山,雄师百万,战车千辆,有利就进攻,不利就退守,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地方啊。百姓不敢因私事而争斗,却勇敢地为国家去作战,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百姓啊。现在大王同时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凭着秦国士兵的勇猛,战车的众多,去制伏诸侯,就如同放出韩国壮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样容易,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秦国到现今闭关固守已经十五年,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进兵,这都是因为穰侯为秦国出谋划策不肯竭尽忠心,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失误之处啊,”秦昭王长跪着说:“我愿意听一听我的失策之处。”
可是范睢发觉谈话时周围有不少偷听的人,心里惶惑不安,不敢谈宫廷内部太后专权的事,就先谈穰侯对诸侯国的外交谋略,借以观察一下秦王的态度。于是凑向昭王面前说:“穰侯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纲寿,这不是个好计策。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我猜想大王的计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让韩、魏两国尽遣兵力来协同秦国,这就违背情理了。现在已经看出这两个友国实际并不真正亲善,您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进攻齐国,合适吗?这在计策上考虑太欠周密了。况且曾有过这种失算的先例,先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最后齐国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难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迫使它不可能占有啊。各诸侯国看到齐国已经疲惫困顿国力大衰,国君与臣属又不和,便发兵进攻齐国,结果大败齐国。齐国将士受辱溃不成军,上下一片责怪齐王之声,说:‘策划攻打楚国的是谁?’齐王说:‘是田文策划的。’于是齐国大臣发动叛乱,田文被迫逃亡出走。由此可见齐国大败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耗尽兵力攻打远方的楚国反而使韩、魏两国从中获得厚利。这就叫做把兵器借给强盗,把粮食送给窃贼啊。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这样攻取一寸土地就成为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为您的一尺土地。如今放弃近国而攻打远邦,不也太荒谬了吗?再说,过去中山国领土有方圆五百里,赵国独自把它吞并了,功业建成,名声高杨,利益到手,天下没有谁能侵害它。现在韩、魏两国,地处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称霸天下,就必须先亲近中原国家把它作为掌握天下的关键,以此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大您就亲近赵国,赵国强大您就亲近楚国,楚国、赵国都亲附您,齐国必然恐惧了。齐国恐惧,必定低声下气拿出丰厚财礼来奉事秦国。齐国亲附了秦国,那么韩、魏两国便乘势可以收服了。”昭王说:“我早就想亲近魏国了,可是魏国是个翻云覆雨变化无常的国家,我无法同它亲近。请问怎么才能亲近魏国?”范睢回答道:“大王可以先说好话送厚礼来靠拢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收买它;再不行,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昭王说:“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于是授给范睢客卿官职,同他一起谋划军事。终于听从了范睢的谋略,派五大夫绾带兵攻打魏国,拿下了怀邑。两年后,又夺取了邢丘。
客卿范睢后来又劝说昭王道:“秦、韩两国的地形,犬牙交错简直就像交织的刺绣一样。秦国境内伸进韩国的土地,就如同树干中生了蛀虫,人身内患了心病一样。天下的形势没有变化就罢了,一旦发生变化,给秦国造成祸患的还有谁能比韩国大呢?大王不如拢往韩国。”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拢住韩国,可是韩国不听从,对它该怎么办才好?”范睢回答道:“韩国怎么能不听从呢?您进兵去攻荥阳,那么韩国由巩县通成皋的道路被堵住;在北面切断太行山要道,那么上党的军队就不能南下。大王一旦发兵进攻荥阳,那么韩国就会被分割成三块孤立的地区。韩国眼见必将灭亡,怎么能不听从呢?如果韩国服帖了,那么就可乘势盘算称霸的事业了。”昭王说:“好的。”就准备派使臣到韩国去。
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转眼间受到秦昭王的信用就有几年了,一次范睢请求昭王在闲暇方便之时进言议事说:“我住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从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以及高陵君、泾阳君,从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掌国家大权的称做王,能够兴利除害的称做王,掌握生杀予夺权势的称做王。如今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穰侯出使国外从不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惩处断罚随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请示。这四种权贵凑在一起而国家却没有危险,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人们处在这四种权贵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没有秦王啊。既然如此,那么大权怎么能不旁落,政令又怎么能由大王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国的,就是要在国内使自己的威势牢固而对国外使自己的权力集中。穰侯的使臣操持着大王的重权,对诸侯国发号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订盟立约,征讨敌方,攻伐别国,没有谁不敢听命。如果打了胜仗,夺取了城地就把好处归入陶邑,国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诸侯国中用事;如果打了败仗就会让百姓怨恨国君,而把祸患推给国家。有诗说:‘树上结果太多就要压折树枝,树枝断了就会伤害树心;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国都,抬高臣属就会压抑君主。’从前崔杼、淖齿在齐国专权,崔杼射中齐庄公的大腿并杀死了他,淖齿抽了齐湣王的筋又把他悬吊在庙梁上,一夜就吊死了。李兑在赵国专权,把赵武灵王囚禁在沙丘的宫里,一百天被困饿而死。如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穰侯专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相帮同,最终是不要秦王的,这也就是淖齿、李兑一类的人物啊。再说夏、商、周三代亡国的原因,就是君主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恣意饮酒纵情游猎,不理朝政。他们授权任职的宠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从不为君主考虑,可是君主又不醒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国家。如今秦国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从,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的亲信。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单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后,拥有秦国的怕不是您的子孙了。”昭王听了这番话如梦初醒大感惊惧,说:“说得对。”于是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华阳君、泾阳君驱逐出国都。秦昭王就任命范睢为相国。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给车子和牛帮他拉东西迁出国都,装载东西的车子有一千多辆。到了国都关卡,守关官吏检查他的珍宝器物,发现珍贵奇异的宝物比国君之家还要多。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睢,封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
范睢做了秦国相国之后,秦国人仍称他叫张禄,而魏国人对此毫无所知,认为范睢早已死了。魏王听到秦国即将向东攻打韩、魏两国的消息,便派须贾出使秦国。范睢得知须贾到了秦国,便隐蔽了相国的身分改装出行,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馆,见到了须贾。须贾一见范睢不禁惊愕道:“范叔原来没有灾祸啊!”范睢说:“是啊。”须贾笑着说:“范叔是来秦国游说的吧?”范睢答道:“不是的。我前时得罪了魏国宰相,所以流落逃跑到这里,怎么能还敢游说呢!”须贾问道:“如今你干些什么事?”范睢答道:“我给人家当差役。”须贾听了有些怜悯他,便留下范睢一起坐下吃饭,又不无同情地说:“范叔怎么竟贫寒到这个样子!”于是就取出了自己一件粗丝袍送给了他。须贾趁便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你知道他吧。我听说他在秦王那里很得宠,有关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国张君决定。这次我办的事情成败也都取决于张君。你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跟相国张君熟悉的朋友啊?”范睢说:“我的主人很熟悉他。就是我也能求见的,请让我把您引见给张君。”须贾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马病了,车轴也断了,不是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不出门的。”范睢说: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来四匹马拉的大车。”
范睢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并亲自给须贾驾车,直进了秦国相府。相府里的人看到范睢驾着车子来了,有些认识他的人都回避离开了。须贾见到这般情景感到很奇怪。到了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范睢对须贾说:“等等我,我替您先进去向相国张君通报一声。”须贾就在门口等着,拽着马缰绳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人来,便问门卒说:“范叔进去很长时间了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门卒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乘车进去的那个人。”门卒说:“他就是我们相国张君啊。”须贾一听大惊失色,自知被诓骗进来,就赶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双膝跪地而行,托门卒向范睢认罪。于是范睢派人挂上盛大的帐幕,召来许多侍从,才让须贾上堂来见。须贾见到范睢连叩响头口称死罪,说:“我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高的尊位,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也不敢再参与天下的事了。我犯下了应该煮杀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貉地区我也心甘情愿,让我活让我死只听凭您的决定了!”范睢说:“你的罪状有多少?”须贾连忙答道:“拔下我的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睢说:“你的罪状有三条。从前楚昭王时申包胥为楚国谋划打退了吴国军队,楚王把楚地的五千户封给他作食邑,申包胥推辞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祖坟安葬在楚国,打退吴军也可保住他的祖坟。现在我的祖坟在魏国,可是你前时认为我对魏国有外心暗通齐国而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扔到厕所里肆意侮辱我时,你不加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后往我身上撒尿,你何等的忍心啊?这是第三条罪状。但是你之所以能不被处死,是因为从今天你赠我一件粗丝袍看还有点老朋友的依恋之情,所以给你一条生路,放了你。”于是辞开须贾,结束了会见。随即范睢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昭王,决定不接受魏国来使,责令须贾回国。
须贾去向范睢辞行,范睢便大摆宴席,请来所有诸侯国的使臣,与他同坐堂上,酒菜饭食摆设得很丰盛。而让须贾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掺拌的饲料,又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犯人在两旁夹着,像马一样喂他吃饲料。范睢责令他道:“给我告诉魏王,赶快把魏齐的脑袋拿来!不然的话,我就要屠平大梁。”须贾回到魏国,把情况告诉了魏齐,魏齐大为惊恐,便逃到了赵国,躲藏在平原君的家里。
范睢担任了秦相之后,王稽曾经对范睢说:“事情不可预知的有三件,毫无办法的也有三件。君王说不定那一天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一件事情。您突然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二件事情。假使我突然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三件事情。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没被君王重用而感到遗憾,那是毫无办法的。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为还未报答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假使我突然死去了,您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范睢听了闷闷不乐,就入宫向秦王进言说:“不是王稽对秦国的忠诚,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不是大王的贤能圣明,就不能使我如此显贵。如今我的官位做到了相国,爵位已经封到列候,可是王稽还仅是个谒者,这该不是他带我进关的本意吧。”秦昭王便召见了王稽,任命他做河东郡守,并且允许他三年之内可以不向朝廷汇报郡内的政治、经济情况。范睢又向秦昭王举荐曾保护过他的郑安平,昭王便任命郑安平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发家里的财物,用来报答所有那些曾经帮助过他而处境困苦的人。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报答的,而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
范睢任秦相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秦国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和高平,拿下了这两个城邑。
秦昭王听说魏齐藏在平原君的家里,想替范睢一定报这个仇,就假装交好写了一封信给平原君说:“我久闻您为人有高尚的道德情义,希望跟您交个像平民百姓一样无拘无束的知心朋友,您肯光临我这里小住几日的话,我愿同您开怀畅饮十天。”平原君本就畏惧秦国,看了信又认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便到秦国见了秦昭王。昭王陪着平原君宴饮了几天,便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尊他为仲父,如今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啊。范先生的仇人住在您家里,希望您派人把他的脑袋取来;不然的话,我就不让您出函谷关。”平原君说:“显贵了还要交低贱的朋友,是为了不忘低贱时的情谊;豪富了还要交贫困的朋友,是为了不忘贫困时的友情。魏齐,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家,我也决不会把他交出来,何况现在他根本不在我家呢。”昭王又给赵国国君写了一封信说:“大王的弟弟在我秦国这里,而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就在平原君家里。大王派人赶快拿他的脑袋来;不然的话,我要发动军队攻打赵国,而且不把大王的弟弟放出函谷关。”赵孝成王看了信就派士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宅,危急中,魏齐连夜逃出了平原君家,见到了赵国宰相虞卿。虞卿估计赵王不可能说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两人抄小路奔逃,想来想去几个诸侯国都没有能急人之难而可以投靠的人,就又奔回大梁,打算通过信陵君投奔到楚国去。信陵君听到了这个消息,由于害怕秦国找上门来,有些犹豫不决不肯接见他们,就向周围的人说:“虞卿这个人怎么样?”当时侯嬴也在旁边,就回答说:“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可了解别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个虞卿脚踏草鞋,肩搭雨伞,远行而到赵国,第一次见赵王,赵王赐给他白璧一对,黄金百两;第二次见赵王,赵王任命他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终于得到相印,被封为万户侯。当前,天下人都争着了解虞卿的为人。魏齐走投无路时投奔了虞卿,虞卿根本不把自己的高官厚禄看在眼里,解下相印,抛弃万户侯的爵位而与魏齐逃走。能把别人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来投奔您,您还问‘这个人怎么样’。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了解别人也实在不容易啊!”信陵君听了这番话分明有讥讽自己的意味深感惭愧,赶快驱车到郊外去迎接他们。可是魏齐听到的是信陵君当初不大肯接见他的消息,便一怒之下刎颈自杀了。赵王得知魏齐自杀身亡,终于取了他的脑袋送到秦国。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赵。
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夺取了它,并在靠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
五年之后,昭王采用应侯的谋略,施行反间计使赵国大上其当,赵国因为这个缘故,让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替廉颇统帅军队。结果秦军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进而围攻邯郸。此后不久应侯与武安君白起结下了怨仇,就向昭王进谗言而把白起杀了。于是昭王任用郑安平,派他领兵攻打赵国。郑安平在战场上反被赵军团团围住,情况危急,他带领二万人投降了赵国。对此应侯自知罪责难逃,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按照秦国法令,举荐了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这样应侯应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可是秦昭王恐怕伤害了应侯的感情,就下令国都内:“有敢于议论郑安平事的,一律按郑安平的罪名治罪。”同时加赏相国应侯更为丰厚的食物,来使应侯安心顺意。此后二年,王稽做河东郡守,曾与诸侯有勾结,因犯法而被诛杀。为此,应侯一天比一天懊丧。
后来,有一天昭王上朝时不断叹息,应侯走上前去说:“我听说‘人主忧虑是臣下的耻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今天大王当朝处理政务而如此忧虑,我请求治我的罪。”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这个国家的铁剑锋利那么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么国君的谋计必定深远。心怀深远的谋略而指挥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国要在秦国身上打算盘。办事不早作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变化。如今武安君已经死去,而郑安平等人叛变了,国内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国外敌对国家很多,我因此忧虑。”昭王说这番话意思是激发鼓励应侯。而应侯听了却感到恐惧,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蔡泽得知这种情况,便从燕国来到秦国。
蔡泽,是燕国人。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用。有一次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蔡泽说:“象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但被赵国赶了出来。随即前去韩国、魏国,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锅鼎之类的炊具。他听说应侯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应侯内心惭愧抬不起头来,蔡泽向西来到秦国。
他准备去拜见秦昭王,先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来的宾客蔡泽,那是个天下见识超群,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应侯听这些话,说:“五帝三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个人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夺取我的权位呢?”于是就派人去召蔡泽来。蔡泽进来了,只向应侯作了个揖。应侯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应侯就斥责他说:“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有的。”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说法。”蔡泽说:“呦!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人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朵听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聪慧,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以仁为本,主持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拥护爱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让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又说:“位居富贵显赫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性命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固守他的事业,并永远流传下去;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称赞他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的效果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的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说:“至于说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应侯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从而说服自己,便故意狡辩说:“为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没有二心,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奸诈邪恶,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责,诱骗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国的国家安定,百姓获利,终于为秦国擒敌将,破敌军,开拓了千里之遥的疆城。吴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奸佞谗言不能蔽塞忠臣,议论不随声附和,办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就是这样为了使君主成就霸业,使国家强盛,决不躲避殃祸凶险。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尽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临断嗣亡国,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而不骄傲自夸,自己富贵也不放纵轻慢。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标准,忠诚气节的榜样。因此君子为了大义遭难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就该具有牺牲性命来成就名声的志向,只要是为了大义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国君明智,臣子正直,这是一国的福气;父亲慈爱,儿子孝顺,丈夫诚实,妻子忠贞,这是一家的福分。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反而国家灭亡、大乱的事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因此天下人都认为这样的国君和父亲是可耻的,而怜惜同情他们的臣子和儿子。现在看来,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作为臣子,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树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能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自身性命与功业名声都能保全的,这是上等。功名可让后世效法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这是次等。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这是下等。”说到这里,应侯称赞讲得好。
蔡泽抓住了应侯“称善”的这个缝隙,趁势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作为臣子竭尽忠诚建立功绩那是令人仰慕的,闳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辅佐周成王,难道不也是竭尽忠诚极富智慧吗?按君臣的关系而论,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令人仰慕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呢?”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闳夭、周公。”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的人主慈爱仁义信用忠臣,厚道诚实不忘旧情,他贤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关系极为密切,情义深厚不背弃功臣,在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来怎么样呢?”应侯不便回答就说:“不知道怎么样。”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是超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人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显示王族的高贵,天下诸侯没有哪一个敢于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人主的威势压倒一切诸侯,震动海内四方,功劳显扬于万里以外的地方,声名光辉灿烂,流传千秋万代,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应侯说:“我比不上。”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不忘旧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您的功绩以及受到的信任、宠爱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可是您的官职爵位显贵至大,自家的富有超过了他们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祸患要比他们三位更惨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话说‘太阳升到正中就要逐渐偏斜,月亮达到圆满就要开始亏缺’。事物发展到鼎盛就要衰败,这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常规。进退伸缩,附合时势的变化,这是圣人恪守的常理。所以‘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退不干’。圣人说‘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就应当辅佐以施展报负’。‘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富贵,在我看来就如同浮云一样’。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满足了,可是却没有应变的谋划,我私下认为您不该采取这种态度。再说了,翠鸟、鸿鹄、犀牛、大象这些动物,它们所处的形势位置,不是不远离死亡的,可是它们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诱饵所迷惑。像苏秦、智伯那样的机智多谋,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可是他们之所以死于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贪得无厌所迷惑。因此圣人才制定礼法,节制欲望,向百姓征收财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时节,也要有节制,所以心志不过分强求,行动不骄横无理,时时事事严守制礼节欲的原则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继他们的事业而永不断绝。从前,齐桓公曾九次盟会诸侯,制止混战使天下归正,但到葵丘盟会时,他有骄横自大之意,结果许多国家叛离了他。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依仗勇猛强悍而轻视各个诸侯,侵犯齐国、晋国,所以终于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夏育、太史嗷勇猛异常一声呼喊可以吓退大军,但是最后死在平庸之辈的手下。这些都是到了名功极为煊赫时而不能回到常规常理上来,不能自甘谦下、自我节制所造成的祸患啊。商鞅为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国,禁绝奸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奖赏,有罪必定惩罚,划一权、衡,统一度、量,调节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铲除纵横交错的田埂,允许认垦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宁而一民同俗,鼓励百姓耕作,使土地发挥效益,一家不操二业,努力种田积贮粮食,平时演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发动就能扩展领土,军队休整就可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无敌于天下,在诸侯中扬威,奠定了秦国的基业。功业告成,结果身遭车裂而死。楚国地域方圆几千里,士兵有百万之多,白起率领几万人的部队与楚军交战,第一次交战就攻克了鄢、郢,烧毁了夷陵祖坟,第二次交战在南面兼并了蜀汉地区。后来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在北面坑杀了马服子赵括的军队,把四十多万人,全部屠杀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鸣,进而围攻邯郸,使秦国形成帝王的事业。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却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之后,楚国、赵国都因恐惧而屈服不敢再进攻秦国,这是白起杀出的威风啊。他亲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业告成,却终于在杜邮被赐剑自杀。吴起为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权力,罢免庸才,废黜无用之辈,裁减可有可无的官员,杜绝豪门贵族的请托,整饬划一了楚国风俗,禁止游民无业游荡,选练既能耕田又能作战的农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杨越,向北兼并了陈、蔡两小国,拆穿纵横机谋的无用辩说,让那些往来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结党营私而鼓励百姓为国耕战,使楚国政治安定,兵力震动天下,威慑诸侯各国。功业告成,可是最后惨遭肢解而死。大夫文种为越国国君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采用屈降计策来图谋生存,借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复国的光荣,开垦荒地,招募游民充实城邑,开辟农田,种植谷物,率领全国各地的民众,把上上下下的力量集中起来,辅助勾践这样贤能的君王,报了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灭掉了强劲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业彰明而获得信望,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把他杀了。这四位先生,功业告成却不离开官职,遭祸竟至于如此悲惨。这就是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范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超脱世俗远避世事,永做个悠然自乐的陶朱公。您难道没见过那些赌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小赌注,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现在您任秦国相国,出计不必离开座位,策划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挥即可控制诸侯,谋取三川之地,展开威势,用来增强宜阳实力,打通羊肠坂道的天险,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断范、中行氏这些韩、魏领土上的要道,使六国诸侯不能联合,栈道连绵千里,可通往蜀汉地区,使天下诸侯都畏惧秦国,秦国的欲望满足了。您的功业也到了顶点了,这也就到了秦国要分次下小赌注的时候了。若在这个时候却不引退,那么您就是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的结局。我听说过这样的话‘用水来照镜,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别人作借鉴,可以明知事情的凶吉’。《书》上说‘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这四位先生的灾祸,您何必再去经受呢?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送回相印,把它让给贤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隐居山林观览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洁的美名,长享应侯爵位,世世代代称侯,而且有许由、延陵季子谦让的声誉,像王乔、赤松子一样的高寿,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那么您看处于哪种情况好呢?忍耐不能自动离去,犹疑不能自我决断,必定会遭到四位先生的灾难。《易经》上说‘龙飞得过高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这句话说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觉返回所造成的状态,让人们警惕。希望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应侯说:“好的。我听说‘有欲望而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去欲望;要占有而不知节制,就会丧失占有’。承蒙先生教导,我恭听从命。”于是便请蔡泽入坐,待为上客。
几天之后,应侯上朝,对秦昭王进言说:“有位新从山东过来的客人叫蔡泽,此人是个很有口才的人,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他都了如指掌,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我见到的人很多,还没有谁赶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您。”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后,很喜欢他,授给他客卿职位。应侯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昭王还是竭力让他执事,应侯于是称说病重。范睢被免掉了相国官职,昭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向东灭掉了周朝。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就有人恶语中伤,他害怕被杀,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赐给封号叫纲成君。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的很实在啊!范睢、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到了他们二人寄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象范睢、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尽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
【原文】【注解】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①,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②,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③。齐襄王闻睢辩口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⑤,故得此馈⑥,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
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⑦,折胁摺齿⑧。睢详死⑨,即卷以箦⑩,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13),伏匿(14),更名姓曰张禄。
①游说:古时策士奔走各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政治主张。说:劝说。②自资:自己筹集费用。③报:回报,结果。④辩口:有口才。⑤阴事:密秘事情。⑥馈:赠送的礼物。⑦笞:用竹板、荆条抽打。⑧摺(lā,拉):折断,毁掉。⑨详:通“佯”。假装。⑩箦(zé,责):竹席。€溺:同“尿”。僇:通“戮”,羞辱。[13]操:携带。[14]伏匿:躲藏。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①,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②。”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③,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④。”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⑤,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⑥。”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⑦,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⑧,因立车而语曰⑨:“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⑩?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13]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14]。待命岁余。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15]。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16]。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17],后去之。数困三晋[18]。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①诈:假装。卒:差役。②见:同“现”。出现,出来。③究:到底,完了。④三亭南:三亭冈的南边。三亭:冈名。一说“三亭南”当为“三亭冈”。《正义》按:“三亭冈在山部中名也,盖‘冈’字误为‘南’。”⑤湖:函谷关西侧城邑名。⑥穰侯:即魏冉。行:巡行。⑦内:同“纳”。收容。⑧劳:慰问。⑨立车:停车。⑩诸侯客子:指诸侯国中的说客游子。含轻蔑之意。€见事迟:处事多疑。迟:犹疑。乡者:刚才。乡,同“向”。[13]危于累卵:比喻情况十分危险。累:堆;卵:蛋。[14]舍:安置在客舍。食(sì,寺)草具:给粗劣的饭食吃。草:粗劣;具:饭食。[15]昭王已立三十六年:指前271年。[16]幽:囚禁。[17]湣王尝称帝:指前288年,秦魏冉约齐并称帝,秦为西帝,齐为东帝。齐湣王称帝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18]数:屡次。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
穰侯、华阳君①,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②。穰侯相,三人者更将③,有封邑④,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①华阳君:即芈戎。②泾阳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索隐》谓“名市”。高陵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显”;卷五《秦本纪》《索隐》谓“悝号高陵君”。③更将:更番担任将领。④封邑:诸侯国君封赐臣属的领地。
臣闻明主立政①,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②。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③,有能者亦不得蔽隐④。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⑤;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⑥。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⑦,而要不足以待斧钺⑧,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⑨!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⑩?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13],楚有和朴[14],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15],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16]?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17],何也?为其割荣也[18]。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19],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20],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21]?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22]?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23]。一语无效,请伏斧质[24]。
①立政:推行政事。②治众:指管理事务多。③当职:在位任职。④蔽隐:遮挡,埋没。⑤愿行:希望推行。益:更,更加。利其道:使这种主张达到目的。利:达。⑥无为:无作用,无意义。⑦椹质:砧板,古代一种用作斩首的刑具。⑧要:同“腰”。⑨疑事:疑惑不定的事理、主张。⑩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难道不重视推荐我的王稽对您的担保吗?任臣者,荐任我的人,指王稽;无反复:指担保,负责到底。《战国策·秦三》鲍彪注:“保任人必保其后,后不如言,则为反复。”€砥砨(è,厄):美玉名。结绿:美玉名。[13]县(xuán,玄)藜:又称“悬藜”,美玉名。[14]和朴:楚人卞和所得的璞玉。朴,通“璞”。[15]失:指失于鉴别。[16]厚国家:使国家富强。厚:富。[17]擅厚:独自豪富。[18]割荣:郭嵩焘《史记札记》:“谓割削其国以自荣。”[19]少:稍,微。[20]至:深。[21]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概,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谓:“概,犹平也。”[22]亡其:还是。不可用:不足取信。[23]望见颜色:指正面拜见。[24]伏:受到。斧质:刑具,指斧钺和椹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①,乃谢王稽②,使以传车召范睢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④,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⑤。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⑥:“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⑦。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⑧,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⑨,会义渠之事急⑩,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13],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14]。
①说:同“悦”。②谢:道歉。③传车:载送宾客的车。④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筑供游处的宫室。⑤永巷:通往内宫的道路。⑥缪为:乱说。缪,通“谬”;为,通“谓”。⑦感怒:激怒。⑧延迎:迎接进来。延:引进。⑨身:亲身。受命:接受教导。⑩义渠之事:《战国策·秦三》吴师道补正鲍彪注曰:“《大事记》,赧王四十四年,秦灭义渠。《汉·匈奴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太后计杀王于甘泉。”义渠,古西戎国名。€闵然:昏昧,糊涂。敏:聪敏。执:行。[13]见:谒见。[14]洒(xiǎn,显)然:敬畏的样子。
秦王屏左右①,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②:“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③。”有间④,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⑤。已说而立为太师⑥,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⑦。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⑧,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⑨,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⑩,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13],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14]。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15],三王之仁焉而死[16],五伯之贤焉而死[17],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8],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其口,厀行蒲伏[19],稽首肉袒[20],鼓腹吹篪[21],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22]。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23],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24],莫肯乡秦耳[25]。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26],终身迷惑,无与昭奸[27]。大者宗庙灭覆[28],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29]。”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30],寡人愚不肖[31],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32]。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①屏:使退避。②跽:长跪,挺直上身两腿跪着。③唯:表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是”。④有间:隔了一会儿。⑤疏:生疏。⑥已说:《战国策·秦三》作“已一说”。说,陈述、述说。⑦收功:得到辅佐之力。⑧乡使:假使先前。乡,通“向”,早先、以前。⑨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⑩匡:扶正、补救。€处人骨肉之间:指处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关系之间。信:果真。[13]亡:流亡。[14]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遍生癞疮。厉,同“癞”。被发为狂:披头散发,装疯卖傻。被,同“披”。[15]五帝:传说中的五个帝王。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⒃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汤、周文周武。⒄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手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⒅橐:口袋。⒆厀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厀,一作“膝”;蒲伏,同“匍匐”。⒇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肢体。(21)篪(chí,池):古代竹管乐器,似笛。(22)伯:诸侯盟主。(23)同行:同路。指同样遭遇。(24)杜口裹足:闭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25)乡:同“向”,面向。(26)阿保:指近臣。(27)昭奸:辨明邪恶。昭:显明。(28)宗庙:指代国家。(29)贤:胜过。(30)辟:偏僻。(31)不肖:不贤。(32)慁(hùn,诨):烦劳。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①,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②,战车千乘③,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④。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⑤,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⑥,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⑦,先言外事⑧,以观秦王之俯仰⑨。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⑩,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⒀。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⒁,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⒂,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⒃,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⒄。’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⒅。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⒆。王不如远交而近攻⒇,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21),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22),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23),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24)。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25)。”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26)。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27),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28)。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29)。”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①带:被环绕。②奋击:指勇于搏击的士兵。③乘:古代四马一车叫“乘”。④二者:指地利与人和。⑤治:制伏。⑥施:放。韩卢:韩国的壮犬名。蹇(jiǎn,减):跛足。⑦内:指宫廷内部太后擅权事。⑧外事:指穰侯对外用兵之策等。⑨俯仰:低头和抬头。这里喻指动向、态度。⑩意:意料,猜想。€悉:尽遣。与国:友好国家。⒀疏:疏忽,不周密。⒁辟:开辟,扩大。⒂罢:疲惫困顿。罢,通“疲”。:困。⒃咎:归罪,责怪。⒄文子:即孟尝君田文。⒅肥:使获厚利。⒆借贼兵而赍(jī,汲)盗粮:把兵器借给盗贼,把粮食送给强盗。⒇远交而近攻:范睢为秦国谋划的外交策略,即结交远邦攻伐近国。(21)附:归附。(22)中国:即中原。枢:关键、中心部位。(23)楚强则附赵:楚国强大就亲近赵国。附:亲附。(24)币:指礼物,如玉、马、皮、帛等。(25)虏:收服。(26)绣:各种色彩丝线交织的刺绣。(27)蠹:蛀虫。(28)其国断而为三:韩国被分割为三个孤立的地区。《正义》:“新郑已(以)南一,宜阳二,泽、潞三。”(29)虑:考虑,盘算。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①,因请间说曰②:“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③,能利害之谓王④,制杀生之威之谓王⑤。今太后擅行不顾⑥,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⑦,高陵进退不请⑧。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⑨,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⑩。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⒀,政适伐国⒁,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御于诸侯⒂;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⒃:‘木实繁者披其枝⒄,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⒅,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⒆,擢王筋⒇,县之于庙梁(21),宿昔而死(22)。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23),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24),君专授政(25),纵酒驰骋弋猎(26),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27),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28)。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徒(29),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30),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31)。
①说用:被信用。说,同“悦”,悦服。②请间:请求空闲之时。指私下晤谈。间,同“闲”。③擅国:独揽国家大权。④利害:兴利除害。⑤制:控制,掌握。威:威力、权势。⑥擅行:独断专行。⑦击断无讳:惩处别人随心所欲。⑧进退:指引荐和罢黜官吏。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人们处在这四类权贵的统治下。⑩固:使牢固。重:使威重、集中。€操王之重:持着君王的重权。决制:决断,裁断。指裁断是非,即发号施令。⒀剖符:古代帝王调兵遣将,出入征发的凭证。铜或竹制,剖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以相符为信。这里指持符使臣。⒁政:通“征”。适(dí,嫡):通“敌”。⒂国御于诸侯:国家遭到困厄则可用事于诸侯。御,驾驭,用事。此句解释,众说纷纭,疑有脱误。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吴氏据《策》别篇云‘利尽归于陶,国之币帛竭入太后家’,疑此有缺误,当是也……。”⒃诗:《战国策》鲍彪谓“逸《诗》”。一说,古书引《书》或通称“诗”。⒄木实:树木的果实。披:折。⒅都:都邑。国:指国都。⒆王:指齐庄公。⒇擢:拔,抽。王:指齐湣王。(21)县(xuán,玄):同“悬”。(22)宿昔:早晚。比较时间短暂。(23)主父:即赵武灵王。他让国给儿子惠文王,自称主父。(24)三代:指夏、商、周。(25)君专授政:指国君把大权全都交给宠臣。(26)弋猎:射猎。(27)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28)关外:指国都之外。关,这里指国都之门。(29)县官:指朝廷,官府。(30)关:这里指守关官吏。(31)秦昭王四十一年:即前266年。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①,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②,敝衣间步之邸③,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④,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⑤。”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⑥。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⑦,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⑧。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⑨?”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⑩。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⒀,乃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⒁,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⒂,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⒃。贾有汤镬之罪⒄,请自屏于胡貉之地⒅,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⒆,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⒇。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21),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22),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23)。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24)。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25),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26)。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27),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28)。数曰(29):“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30)。
①且:将要。②微行:隐蔽尊贵身分改装出行。③间步:伺间隙步行。之:到。邸:客馆。④得过:得罪。⑤庸赁:受雇用的差役。⑥绨袍:粗丝袍。⑦幸:宠信。⑧去留:留下或离去,指成功或失败。⑨孺子:指年轻人。习:熟悉。⑩主人翁:主人。€谒:求见。相舍门: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⒀见卖:被卖,被诓骗。⒁盛帷帐:挂上盛大的帐幕。⒂自致:靠自己能力达到。青云之上:比喻极高的官位。⒃与:参与。⒄汤镬:古代的酷刑,用以煮杀人。镬:大锅,用作刑具。⒅胡:我国古代西北部民族的统称。貉:通“貊”。古代居于东北部的一个民族被称为貊。⒆续:一说,“续”与“数”音近而误。另一说,续:连接。⒇丘墓:这里指祖坟。(21)恶:说别人坏话。(22)恋恋:形容依恋之情。(23)谢罪:辞开须贾,结束会见。(24)罢归:指不接受来使,令其回国。(25)大供具:大摆宴席。(26)甚设:摆设丰盛。(27)莝豆:铡碎的草和豆子拌在一起的饲料。(28)黥徒:受过墨刑的犯人。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刺面并涂上墨。(29)数:指责。(30)平原君:即赵胜。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①,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②,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③,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睢不怿⑤,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⑥。又任郑安平⑦,昭王以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⑧。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⑨,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①宫车一日晏驾:指帝王一旦死去。晏驾,《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晏:晚、迟。②卒然:突然。卒,通“猝”。捐馆舍:离弃住所,指死去。捐:弃。③填沟壑:指死去。④恨:遗憾。⑤怿:喜悦。⑥上计:地方官在年终时本人或遣吏至国都将全年人口、钱粮、盗贼、狱讼等事报告朝廷称“上计”。⑦任:举荐。⑧睚眦:发怒时瞪眼,借代极小的怨恨。⑨秦昭王之四十二年:即前265年。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①:“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②,君幸过寡人③,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④,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⑤。”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⑥,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⑦;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⑧,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⑨,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⑩。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⒀。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①详为好:假装交好。遗:送给。②布衣之友:指不讲君臣地位同平民一样地交朋友。③过:访问,造访。④仲父:齐桓公礼尊管仲如父,故称仲父。⑤关:指函谷关。⑥王之弟: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记考异》曰:“平原君为惠文王弟,于孝成为叔父,不当更称弟。”⑦疾:快,迅速。⑧度:估计。⑨间行:潜行,从小路走。⑩信陵君:即魏无忌。€蹑(niè,聂)(jiē,嗟)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远行。: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柄的笠。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⒀如野:到郊外。
昭王四十三年①,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②。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③,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④。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⑤,言而杀之⑥。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⑦。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⑧。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⑨。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⑩,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⒀,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⒁,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⒂,不知所出⒃。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①昭王四十三年:即前264年。②城:筑城。③纵:放,施。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④马服子:指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⑤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⑥言而杀之:指范睢向昭王进谗言而杀死白起。⑦席稿请罪: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稿:用草编的垫子。⑧收:逮捕。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⑨坐法:因犯法。⑩中朝:当朝。€倡优拙:表演歌舞的技艺拙劣。素具:早作准备。⒀卒:通“猝”。⒁畔:通“叛”。⒂惧:担心,忧心。⒃不知所出:想不出什么办法。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大小甚众①,不遇②。而从唐举相③,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④?”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⑤:“先生曷鼻⑥,巨肩⑦,魋颜⑧,蹙齃⑨,膝挛⑩。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⒀:“吾持粱刺齿肥⒁,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⒂,揖让人主之前⒃,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⒄。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①游学:周游异地,从师学习。干:求取。②遇:遇合,得到信任。③相:古代凭观察人的相貌、体形来判断命运的迷信活动。④持国秉:执掌国家的权柄,即做国相。秉,通“柄”,权柄。⑤孰:同“熟”,仔细。⑥曷(xiē,歇)鼻:鼻形如蝎虫,即仰鼻。⑦巨肩:肩膀高耸。⑧魋颜:额头突出。⑨蹙齃(è,厄):塌鼻梁。⑩膝挛:两膝蜷曲。€不相:不能以貌相来判断。殆:大概。⒀御者:车夫。⒁持粱:端着米饭。刺齿肥:吃着肥肉。《正义》、《索隐》并谓“刺齿”当为“啮”之误字。⒂紫绶:紫色丝带,用来系在官印上。要:同“腰”。⒃揖让:作揖和谦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仪。这里指受尊重。⒄釜鬲:炊具。釜:锅;鬲:鼎一类的烹饪器。涂:同“途”。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①:“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②。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③,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④,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⑤?”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⑥。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⑦,应侯因让之曰⑧:“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⑨!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⑩。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⒀,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⒁?”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⒂,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⒃;天下继其统⒄,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⒅,泽流千里⒆,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⒇?”应侯曰:“然。”
①宣言:扬言。②雄俊弘辩:见识超群,极富辩才。③五帝:传说中古代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④摧之:使之折服。⑤恶:怎么。⑥揖应侯:指给应侯只行作揖之礼,而未下拜。⑦倨:傲慢。⑧让:责备。⑨何见之晚: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⑩成功者去:指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就是各自完成了它的任务而自动退去。€百体:指人体的各部位。心圣:心神。⒀质仁秉义:以仁为本,主持正义。质,本。⒁期:期望。⒂成理万物:治理一切事物。⒃天年:指人的自然的寿命。⒄继其统:继承先人的传统。⒅名实纯粹:名声与实际都完美无缺。⒆泽流千里:恩泽远及千里之外。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千里之泽,何足言之。徐广谓一本无‘里’字,《策》云‘泽流千世,称之而毋绝’,当是也。”⒇岂: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策》作‘岂非’,此脱‘非’字。”当是。道德之符:行道施德的效果。符:效验,效果。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①,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②,其卒然亦可愿与③?”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④,复谬曰⑤:“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⑥,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⑦;披腹心⑧,示情素⑨,蒙怨咎,欺旧友⑩,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⒀,行不取苟容⒁,不为危易行⒂,行义不辟难⒃,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⒄,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⒅,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⒆。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20),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21),子胥智而不能完吴(22),申生孝而晋国乱(23)。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24),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25),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26)。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27),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①商君:即商鞅。②大夫种:即文种。③卒然:指商鞅等的被杀结局。愿:仰慕,羡慕。④欲困己以说:要用这些说辞来堵塞自己的嘴巴。⑤谬:狡辩。⑥极身:终身。贰虑:二心。⑦信:切实。治:太平。⑧披:剖露。⑨情素:真情实意。⑩欺旧友:指商鞅用计诱捕旧交魏公子卬。€禽:同“擒”。攘:夺取。⒀苟合:随便附和。⒁苟容:苟且容身于世。⒂易:改变。⒃辟:同“避”。⒄解:同“懈”。懈怠。⒅矜:骄傲。⒆节:志节气概。这里含有榜样的意思。⒇信:诚实。(21)比干忠而不能存殷:殷末纣王昏庸暴虐,其叔伯父比干尽忠强谏,结果被剖心而死,殷不久即亡。(22)子胥智而不能完吴:伍子胥曾对吴王夫差预言越将复仇灭吴,夫差拒谏而杀子胥,后吴终为越所灭。完:保全。(23)申生孝而晋国乱:晋献公世子申生被献公宠姬构陷,申生不肯申辩以不使其父伤心,遂自杀。献公死后,诸公子争位,晋国大乱。(24)见德:受恩惠,得好报。(25)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如果用死才可立功成名)那么微子也就不能够称为仁人了。微子启曾屡次向暴虐的纣王进谏,纣王不听,微子便避祸出亡。孔子称微子、箕子、比干为“殷有三仁焉”。(26)管仲不足大:春秋时齐国将乱,管仲事奉公子纠出奔,及桓公(公子小白)即位,杀公子纠,管仲未与纠同死。后任为齐相,使齐成霸业。若以死效命论之,则管仲不能够称为伟大了。(27)名可法:功名可为后世效法。
蔡泽少得间①,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②,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③?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④?”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⑤,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⑥,义不倍功臣⑦,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⑧,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⑨,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⑩,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⒀,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⒁。故‘国有道则仕⒂,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⒃,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⒄,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⒅,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⒆,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⒇,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21),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22),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23),一匡天下(24),至于葵丘之会(25),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26)。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27),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28),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29),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30),正度量,调轻重(31),决裂阡陌(32),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33),劝民耕农利土(34),一室无二事(35),力田稸积(36),习战陈之事(37),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38)。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39),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40),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41),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42),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43),塞私门之请(44),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45),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46),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47),禁朋党以励百姓(48),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49)。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50),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51),辅勾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52),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53)。君独不观夫博者乎(54)?或欲大投(55),或欲分功(56),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57),坐制诸侯,利施三川(58),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59),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60)。四子之祸,君何居焉(61)?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62),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63)?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64)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足〕(65),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66),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①少得间:指稍稍抓住应侯辩难中的缝隙。间,缝隙。②愿:仰慕,羡慕。③忠圣:竭尽忠诚,极富智慧。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以君臣的关系来论)商鞅、吴起和大夫种值得羡慕,那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⑤惇厚旧故:厚道诚实,不忘旧情。⑥胶漆:胶和漆,比喻关系密切牢固。⑦倍:背叛,背弃。⑧设智:施展才智。⑨批:排除。折:毁,灭。⑩盖震:压倒、震动。€彰:显扬。常数:常规。⒀盈缩:伸屈。⒁常道:常理。⒂国有道则仕:《论语·卫灵公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有道,指政治清明;仕,做官。⒃飞龙在天:《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喻指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理应辅佐以施展抱负。⒄不义而富且贵:《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意思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在我看来如同浮云一样。⒅雠:应答。这里是报复的意思。⒆辟:同“避”。⒇度:限度。(21)溢:过度。(22)道:指制礼节欲的原则。(23)九合诸侯:指齐桓公多次以盟主身分盟会诸侯。(24)一匡天下:使天下归正。当时各诸侯无视周天子,互相攻伐,齐桓公暂时制止了这种混乱局面。(25)葵丘之会:据《左传》载,鲁僖公九年(前651),鲁、齐、宋、卫、郑、许、曹等诸侯国在葵丘会盟,重温过去的盟约并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26)畔:通“叛”。(27)三军:指诸侯大国的军队。(28)乘:升,达到。至盛:指功名极为煊赫。(29)奸本:邪恶的根源。(30)平:划一,统一。权:秤锤。衡:秤杆。(31)调:调节。轻重:指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32)决裂:毁坏。阡陌:指纵横交错的田埂。(33)静:安,使安宁。(34)利土:使土地发挥效益。(35)一室无二事:一家不操二业,指专事耕战之业。另一解,指一户有两个劳力的男子要分开生活。(36)稸:积蓄。(37)陈:同“阵”。(38)车裂:古代酷刑之一。以车撕裂人体。(39)持戟:指拿戟的士兵。(40)北阬马服:指秦、赵长平之战,阬杀马服子赵括的军队。阬:活埋。(40)慑伏:因恐惧而屈服。(43)卑减:降低和削弱。(43)损:裁减。(44)私门:指豪门贵族。(45)精:挑选、培养。(46)破横散从:指拆穿纵横机谋的辩说。从横,当时诸侯国在外交上的机谋策略。从,同“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横,又作“衡”,即“事一强以攻众弱”。(47)驰说:往来游说。(48)朋党:为私利而互相勾结的一类人。(49)枝解:古代分割四肢的酷刑。(50)会稽之危:指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遂率五千残兵退守会稽,亡国在即,大夫种为其谋划,以屈降使吴退兵,后助勾践励精图治,终于复仇。(51)专:使专一。(53)信:通“伸”。诎:通“屈”。(53)陶朱公:范蠡自号。(54)博:博弈,赌博。(55)大投:下大赌注。指可获全胜。(56)分功:分次下小赌注。指逐次获胜。(57)廊庙:指朝廷。(58)施:施展,展开。(59)决:打通。(60)《书》:指《逸周书》。(61)居:处于,经受。(62)乔:指周灵王的太子王乔。松:神农时的雨师赤松子。(63)即:用同“则”。(64)《易》:即《易经》。我国古代含有哲学思想、具有社会史料价值的占卜书,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之一。亢龙有悔:见《乾》卦。意思是,龙飞得过高以致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喻示居高思危应自我警惕和节制。亢:极高。(65)欲而不知(止)〔足〕:当为“欲而不知足”。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足’与‘欲’(指下句末“欲”字)韵”。(66)有而不知(足)〔止〕:当为“有而不知止”。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止’与‘有’(指下句末“有”字)韵。”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①。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②。”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③。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④,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⑤。
①寄:托付。②闻:报告。③病笃:病重。④十余年: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十’字必‘廿’字,《史》仍《策》误”。⑤入质:作人质。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①,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②,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③。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④!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⑤?
①韩子:韩非。长袖善舞:语出《韩非子·五蠹》。贾:做买卖。②一切:一世,一代。③说力:游说的功效。④胜道:数说尽。⑤激:奋发。
乐毅列传第二十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著名军事家乐毅的专传并附其子乐间及同宗后辈乐乘传。
燕国原是战国七雄的弱者,无端遭到强齐的侵凌。燕昭王即位后,招贤纳士,发愤图强,决心报仇雪耻。当复仇时机到来时,乐毅向燕昭王冷静、客观地分析了时局,提出了正确的战略主张:联合楚、赵、韩、魏四国,利用秦国,共同伐齐。昭王虚心采纳了乐毅的意见,命乐毅任上将军,率五国军队,大败齐军,取得了以弱胜强,报仇雪耻的辉煌胜利。故《太史公自序》说:“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齐之仇,雪其先君之耻,作乐毅列传第二十。”太史公为乐毅立传的意旨于此可见——肯定其战略主张,颂扬其历史功绩。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却无端被黜,被迫逃往赵国,其原因就是新君惠王嫉贤妒能并为齐国所利用。惠王担忧乐毅会借赵伐燕,派人指责乐毅并强作辩解,乐毅作书回答。传中不惜笔墨地引录了回信全文。在这封信里,乐毅着重缅怀昭王的知遇之恩,剖白自己对燕国的一片忠心,委婉地驳斥了惠王,并表示决不因个人恩怨,借赵伐燕。太史公引录全信的意图是清楚的,一方面揭露惠王的昏庸无能,另一方面展现乐毅坦荡宽阔的胸襟,说明惠王的担忧纯系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君子两相比照更加突出了乐毅的高尚人格。
这篇传记在写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概略介绍乐毅生平事迹而详录其回信全文,这种写法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引录全信固然与这封信本身文情并茂有关,更重要的是信中全是思想的吐露,这样的记述乐毅外在军事活动的同时将其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出来,从而把乐毅既长于军事又具有政治头脑和高尚情怀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
【译文】
乐毅,他的祖先叫乐羊。乐羊曾担任魏文侯的将领,他带兵攻下了中山国,魏文侯把灵寿封给了乐羊。乐羊死后,就葬在灵寿,他的后代子孙们就在那里安了家。后来中山复国了,到赵武灵王的时候又灭掉了中山国,而乐家的后代出了个有名人物叫乐毅。
乐毅很贤能,喜好军事,赵国人曾举荐他出来做官。到了武灵王在沙丘行宫被围困饿死后,他就离开赵国到了魏国。后来他听说燕昭王因为子之执政,燕国大乱而被齐国乘机战败,因而燕昭王非常怨恨齐国,不曾一天忘记向齐国报仇雪恨。燕国是个弱小的国家,地处偏远,国力是不能克敌制胜的,于是燕昭王降抑自己的身分,礼贤下士,他先礼尊郭隗借以招揽天下贤士。正在这个时候,乐毅为魏昭王出使到了燕国,燕王以宾客的礼节接待他。乐毅推辞谦让,后来终于向燕昭王敬献了礼物表示愿意献身做臣下,燕昭王就任命他为亚卿,他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很长。
当时,齐湣王很强大,南边在重丘战败了楚国宰相唐眛,西边在观津打垮了魏国和赵国,随即又联合韩、赵、魏三国攻打秦国,还曾帮助赵国灭掉中山国,又击破了宋国,扩展了一千多里地的领土。他与秦昭王共同争取尊为帝号,不久他便自行取消了东帝的称号,仍归称王。各诸侯国都打算背离秦国而归服齐国。可是齐湣王自尊自大很是骄横,百姓已不能忍受他的暴政了。燕昭王认为攻打齐国的机会来了,就向乐毅询问有关攻打齐国的事情。乐毅回答说:“齐国,它原来就是霸国如今仍留着霸国的基业,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可不能轻易地单独攻打它。大王若一定要攻打它,不如联合赵国以及楚国、魏国一起攻击它。”于是昭王派乐毅去与赵惠文王结盟立约,另派别人去联合楚国、魏国,又让赵国以攻打齐国的好处去诱劝秦国。由于诸侯们认为齐湣王骄横暴虐对各国也是个祸害,都争着跟燕国联合共同讨伐齐国。乐毅回来汇报了出使情况,燕昭王动员了全国的兵力,派乐毅担任上将军,赵惠文王把相国大印授给了乐毅。乐毅于是统一指挥着赵、楚、韩、魏、燕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在济水西边大败齐国军队。这时各路诸侯的军队都停止了攻击,撤回本国,而燕国军队在乐毅指挥下单独追击败逃之敌,一直追到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在济水西边被打败后,就逃跑到莒邑并据城固守。乐毅单独留下来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齐国各城邑都据城坚守不肯投降。乐毅集中力量攻击临淄,拿下临淄后,把齐国的珍宝财物以及宗庙祭祀的器物全部夺取过来并把它们运到燕国去。燕昭王大喜,亲自赶到济水岸上慰劳军队,奖赏并用酒肉犒劳军队将士,把昌国封给乐毅,封号叫昌国君。当是燕昭王把在齐国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带回了燕国,而让乐毅继续带兵进攻还没拿下来的齐国城邑。
乐毅留在齐国巡行作战五年,攻下齐国城邑七十多座,都划为郡县归属燕国,只有莒和即墨没有收服。这时恰逢燕昭王死去,他的儿子立为燕惠王。惠王从做太子时就曾对乐毅有所不满,等他即位后,齐国的田单了解到他与乐毅有矛盾,就对燕国施行反间计,造谣说:“齐国城邑没有攻下的仅只两个城邑罢了。而所以不及早拿下来的原因,听说是乐毅与燕国新即位的国君有怨仇,乐毅断断续续用兵故意拖延时间姑且留在齐国,准备在齐国称王。齐国所担忧的,只怕别的将领来。”当时燕惠王本来就已经怀疑乐毅,又受到齐国反间计的挑拨,就派骑劫代替乐毅任将领,并召回乐毅。乐毅心里明白燕惠王派人代替自己是不怀好意的,害怕回国后被杀,便向西去投降了赵国。赵国把观津这个地方封给乐毅,封号叫望诸君。赵国对乐毅十分尊重优宠借此来震动威慑燕国、齐国。
齐国田单后来与骑劫交战,果然设置骗局用计谋迷惑燕军,结果在即墨城下把骑劫的军队打得大败,接着辗转战斗追逐燕军,向北直追到黄河边上,收复了齐国的全部城邑,并且把齐襄王从莒邑迎回都城临淄。
燕惠王很后悔派骑劫代替乐毅,致使燕军惨败损兵折将丧失了占领的齐国土地;可是又怨恨乐毅投降赵国,恐怕赵国任用乐毅乘着燕国兵败疲困之机攻打燕国。燕惠王就派人去赵国责备乐毅,同时向他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委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战败齐国,替先王报了深仇大恨,天下人没有不震动的,我哪里有一天敢忘记将军的功劳呢!正遇上先王辞世,我本人初即位,是左右人耽误了我。我所以派骑劫代替将军,是因为将军长年在外,风餐露宿,因此召回将军暂且休整一下,也好共商朝政大计。不想将军误听传言,认为跟我有不融洽的地方,就抛弃了燕国而归附赵国。将军从为自己打算那是可以的,可是又怎么对得住先王待将军的一片深情厚意呢?”乐毅写了一封回信给惠王,信中说:
臣下没有才干,不能恭奉您的命令,来顺从您左右那些人的意愿,我恐怕回国有不测之事因而有损先王的英明,有害您的道义,所以逃到赵国。现在您派人来指责我的罪过,我怕先王的侍从不能体察先王收留、宠信我的道理,又不清楚我用来奉事先王的诚心,所以冒昧地用信来回答。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不拿爵禄偏赏给亲近的人,功劳多的就奖赏他,能力胜任的就举用他。所以考察才能然后授给官职的,是能成就功业的君主。衡量品行然后交往的,是能树立声誉的贤士。我暗中观察先王的举止,看到他有超出一般君主的心志,所以我借为魏国出使之机,到燕国献身接受考察。先王格外抬举我,先把我列入宾客之中,又把我选拔出来高居群臣之上,不同父兄宗亲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己也缺乏自知之明,自认为只要执行命令接受教导,就能侥幸免于犯罪,所以接受任命而不推辞。
先王指示我说:“我跟齐国有积久的怨仇,深深恼恨齐国,不去估量燕国的弱小,也要把向齐国复仇作为我在位的职分。”我说:“那个齐国,至今保留着霸国的基业,而又有多次作战取胜的经验。士兵训练有素,谙熟攻战方略。大王若要攻打它,必须与天下诸侯联合共同图谋它。若要与天下诸侯图谋它,不如先与赵国结盟。而且淮北,原属宋国的地区是楚、魏两都想得到的地方,赵国如果答应结盟就约好四国联合攻打它,这样齐国就可以被彻底打败。”先王认为我的主张对,就准备了符节派我南去赵国。很快我就归国复命,随即发兵攻打齐国。靠着上天的引导,先王的神威,黄河以北地区的赵、魏两国军队随着先王全部到达济水岸上。济水岸上的军队接受命令攻击齐军,把齐国人打得大败。我们的轻快精锐部队,长驱直入直抵齐国国都。齐王只身逃跑奔向莒邑,仅他一人免于身亡;珠玉财宝战车盔甲以及珍贵的祭祀器物全部缴获送回燕国。齐国的祭器摆设在宁台,大吕钟陈列在元英殿;被齐国掠去的原燕国宝鼎又从齐国取来放回磿室,蓟丘的植物中种植着齐国汶水出产的竹子,自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赶上先王的。先王认为自己的志向得到满足,所以划出一块地方赏赐给我,使我能比同小国的诸侯。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功业建立而不废驰,所以能写在《春秋》一类的史书上;有预见的贤士,名声取得而不毁弃,所以能被后人称颂。像先王那样报仇雪耻,平定了具有万辆兵车的强大国家,缴获了齐国八百多年所积存的珍贵宝物,等到先王辞世之日,还留下政令训示,指示执政掌权的臣属,修整法令,慎重地对待庶出子弟,把恩泽推及到百姓身上,这些都可以用来教导后代。
我听过这种说法,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开端好的不一定结局好。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采纳,吴王带兵一直打到楚国郢都;吴王夫差不采纳伍子胥的正确建议,却赐给他马革囊袋逼他自杀,把他的尸骨装在袋子里扔到江里漂流。吴王夫差不明白先前伍子胥的主张能够建立功业,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里而不后悔;伍子胥也不能预见君主的气量、抱负各不相同,因此致使被沉入江里而死不瞑目。
免遭杀身之祸而建功立业,彰明发扬先王的事迹,这是我的上策。遭到侮辱以至诽谤,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所最害怕的事情。面临难以预测的罪过,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个人渔利的机会,这是恪守道义的人所不敢作出的事情。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绝交时不说别人的坏话;忠良的臣子离开原来的国家,不洗雪自己的罪过和冤屈。我虽然无能,但多次聆听君子的教导了。我恐怕先王侍从听信左右近臣的谗言,不体察被疏远人的行为。所以献上这封信把我的心意告诉您。希望君王留意吧。
于是燕惠王又把乐毅的儿子乐间封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于赵国、燕国之间,与燕国重新交好,燕、赵两国都任用他为客卿。乐毅死于赵国。
乐间住在燕国三十多年,燕王喜采用他的宰相栗腹的计策,打算攻打赵国,便询问昌国君乐间。乐间说:“赵国,是同四方交战的国家,它的百姓熟悉军事,攻打它是不行的。”燕王喜不听,于是攻打赵国。赵国廉颇还击燕军,在鄗(hào,耗)地把栗腹的军队打得大败,擒获了栗腹、乐乘。乐乘,与乐间是同祖。于是乐间逃到赵国,赵国于是攻燕国。燕国割让了许多土地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而去。
燕王悔恨没听用乐间的建议,乐间已经在赵国,就给乐间写了一封信说:“殷纣王时,箕子不被任用,但他敢于冒犯君王,直言谏诤,毫不懈怠,希望纣王听信;商容因劝谏纣王而被贬谪,他身受侮辱,仍希望纣王改弦更张。等到民心涣散,狱中的囚犯纷纷逃出,国家已不可救药,然后两位先生才辞官隐居。因此纣王背上了凶暴的恶名,两位先生却不失忠诚、高尚的美誉。这是为什么呢?他竭尽了为君为国而忧虑的责任。现在我虽然愚钝,但还不像殷纣那么凶暴;燕国百姓虽不安定,但也不像殷朝百姓那么严重。有道是,家庭内部有了纷争,不尽述自己的意见,却去告诉邻里。这两种做法,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乐间、乐乘怨恨燕王不听从他们的计策,两个人终于留在赵国。赵国封乐乘为武襄君。
第二年,乐乘、廉颇为赵国围困燕国,燕国用厚礼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五年之后,赵孝成王去世。悼襄王派乐乘代替廉颇的官职。廉颇攻打乐乘,乐乘逃奔,廉颇也逃到魏国。此后十六年秦国灭掉赵国。
二十年之后,汉高帝经过原来赵国属地,问那里的人说:“乐毅有后代吗?”回答说:“有个乐叔。”汉高帝把乐卿封赐给他,封号称华成君。华成君就是乐毅的孙子。乐氏家族还有乐瑕公、乐臣公,他们是在赵国将要被秦国灭掉时逃到齐国高密的。乐臣公长于研究黄帝、老子的学说,在齐国很有名气,人们称他为贤师。
太史公说:“当初齐人蒯通和主父偃读乐毅给燕王的那封信时,都曾不禁放下书信掉下眼泪来。乐臣公钻研黄帝、老子的学说,他的宗师叫做河上丈人,现在还不清楚河上丈人是那里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教盖公。盖公在齐地高密、胶西一带执教,是曹相国的老师。
【原文】【注解】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①,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②,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远③,力不能制④,于是屈身下士⑤,先礼郭隗以招贤者⑥。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⑦,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①沙丘之乱:指前295年,主父武灵王与少子惠文王同游沙丘,长子章乘机作乱,欲杀惠文王以自立,公子成等发兵平乱,章败,逃入武灵王行宫,公子成率兵围困,杀章,武灵王被饿死。②子之之乱:指前315年,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国相子之,子之为政三年燕大乱。前314年齐宣王袭燕,杀燕王哙及子之。③辟:同“僻”。偏僻。④制:制胜。⑤屈身:降抑身分。⑥先礼郭隗:指燕昭王听从郭隗建议,先礼尊郭隗自己,为其筑宫,拜其为师以招揽天下贤士。⑦委质:古代臣下向君主敬献礼物,表示献身称“委质”。质,通“贽”。
当是时,齐湣王强,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①,西摧三晋于观津②,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③,已而复归之④。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湣王自矜⑤,百姓弗堪⑥。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⑦,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⑧。”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说秦以伐齐之利⑨。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⑩,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⒀,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齐⒁,齐皆城守⒂。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⒃,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⒄,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⒅,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⒆,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⒇,欲连兵且留齐(21),南面而王齐(22)。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23),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①楚相:梁玉绳《史记志疑》:“‘楚相’乃‘楚将’之误。”当是。②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这里指魏、赵两国。③争重为帝:争取尊为帝号。前288年,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④已而复归之:指齐湣王接受苏代的劝说,称帝后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仍旧称王。⑤自矜:自尊自大。⑥堪:忍受。⑦余业:先人遗下的功业。⑧与:结交,联合。⑨(dàn,旦):以利益引诱人。⑩害:以为祸害。€合从:当时诸侯国在外交的一种策略,即“合众弱以攻一强”。从,同“纵”。并护:统一指挥。⒀罢归:停止攻击,撤回本国。⒁徇: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⒂城守:据城固守。⒃说:同“悦”。⒄飨:用酒食招待人。⒅卤获: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卤,通“掳”,掠夺。⒆纵:施放。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团结。(20)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21)连兵:断断续续用兵。(22)王齐:在齐称王。(23)不善:不怀好意。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①,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②,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以伐燕③。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④,且谢之曰⑤:“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⑥,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⑦,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⑧,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⑨,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⑩。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①设诈诳燕军:指田单先以请降示弱麻痹燕军,再以“火牛阵”奇袭燕军。诈:欺骗;诳:迷惑。②迎襄王于莒:齐湣王兵败奔莒,为援齐楚将淖齿所杀,后莒人立湣王子为王,即襄王。③:疲困。④让:责备。⑤谢:道歉。⑥雠:仇恨。⑦弃群臣:抛下了群臣,是死去的委婉说法。⑧暴(pù,瀑)露:露天食宿。指战地生活的辛苦。⑨过听:误听。⑩捐:弃。€遗:给予。
臣不佞①,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②,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③,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④,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⑤,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⑥。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⑦,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⑧,故假节于魏⑨,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⑩,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⒀,可幸无罪⒁,故受令而不辞。
①不佞:没有才能。是自谦的说法。②数:列举罪状,指责、数落。③侍御者:君主的侍从。这里实指燕惠王。畜:收留。幸:宠信。④白:明白。⑤禄:爵禄。私:偏私。⑥能当者:指才能胜任官职的人。处:安排,任用。⑦论:衡量。行:品行。⑧高:超出。世主:一般的君主。⑨假:借。节:符节。古代君王传布命令或征调兵将的凭证。这里是出使的意思。⑩过举:过分地抬举。€厕:置身于。父兄:这里指宗室大臣。⒀承教:接受教导。⒁幸:侥幸。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①,而欲以齐为事②。”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③。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④。顾反命⑤,起兵击齐。以天之道⑥,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⑦。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循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⑧,大吕陈于元英⑨,故鼎反乎磿室⑩,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⒀,故裂地而封之⒁,使得比小国诸侯⒂。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①轻弱:指燕国国力薄弱。②以齐为事:把向齐国复仇作为自己的职分。③最胜:多次取胜。最:积聚。《战国策》,“最”作“骤”。④具:准备。⑤顾:回顾,回头。形容时间之速。反命:即“返命”,复命。⑥道:同“导”,引导。⑦河北之地:指黄河以北的赵、魏地区。举:全部。之:到。⑧宁台:燕国台名。⑨大吕:齐国钟名。元英:燕国宫殿名,在宁台之下。⑩故鼎:指曾被齐掠走的燕国宝鼎。磿室:燕国宫殿名,在宁台之下。€汶篁:齐国汶水出产的竹子。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⒀慊(qiè,窃):满足。⒁裂地:割地以封。⒂比:比同,并列。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①;蚤知之士②,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③,收八百岁之蓄积④,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⑤,执政任事之臣,脩法令⑥,慎庶孽⑦,施及乎萌隶⑧,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⑨,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⑩,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⒀;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⒁,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①《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是儒家经典之一。这里泛指史书。②蚤知:先知,有预见。蚤,通“早”。③夷:平定。万乘:万辆兵车。古代一车四马叫“乘”。④八百岁之积蓄:指齐自开国至燕昭王破齐约八百年间积存的珍宝财物。⑤余教:留下的政令、训示。⑥脩:通“修”。⑦慎庶孽:慎重地对待妾生子弟。⑧施(yì,义):推及。萌隶:百姓。⑨作:创作,开孔。⑩说:主张。听:听从,接受。€鸱夷:马革做的囊袋,形似鸱鸟,用以收敛骸骨。寤:通“悟”。明白。先论:指伍子胥早先的建议,即拒绝越王请降,停止对齐用兵。⒀沈:同“沉”。⒁不同量:有不同的气量、抱负。入江而不化:《索隐》云:“言子胥怀恨,故虽投江而神不化,故虽投江而神不化,犹为波涛之神也。”
夫免身立功①,以明先王之迹②,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③,堕先王之名④,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⑤,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⑥;忠臣去国,不絜其名⑦。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⑧。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⑨,故敢献书以闻⑩,唯君王之留意焉。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
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于赵。
①免身:免遭自身灾祸。②迹:事迹,功绩。③离:通“罹”。遭遇。④堕:同“隳”。毁坏。⑤以幸为利: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渔利的机会。指为赵害燕以谋取个人名利。⑥不出恶声,不说他人坏话。⑦不絜其名:不洗雪自己的罪名或冤屈。絜,同“洁”。⑧数:多次。⑨疏远:指被疏远的人。行:行为。⑩闻:使听到。€通:交好。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①,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②。乐乘者,乐间之宗也③。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④,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⑤,以冀其听;商容不达⑥,身祇辱焉⑦,以冀其变。及民志不入⑧,狱囚自出⑨,然后二子退隐。故纣负桀暴之累⑩,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后五岁,赵孝成王卒。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①四战之国:指赵国多次与四方之敌作战。②禽:同“擒”。③宗:同祖称“宗”。④重:多。⑤犯:冒犯。⑥商容不达:指殷纣时商容因谏被贬。达,显达。⑦祇(zhǐ,纸):同“只”。⑧民志不入:民心涣散。⑨狱囚自出:狱中囚犯逃出。喻政局混乱,法令废弃。⑩负:担负。桀:凶暴。€以上三句的意思是说:家庭内部有纷争不尽述己意却把它告诉邻里。喻指乐间未能尽陈伐赵之害却出奔赵国。二者:指乐间未能犯颜直谏和背燕奔赵这两种做法。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①,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②。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③,显闻于齐,称贤师。
①乐臣公:《索隐》:“本亦作‘巨公’也。”②亡:逃亡。③黄帝、老子之言:即“黄老之学”。战国、汉初道家以传说中的黄帝同老子相配,并同尊为道家创始人,形成黄老学派。言:学说。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①。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②,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①废:放下。②本师:宗师。
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为合传,以廉颇、蔺相如为主,并记述了赵奢父子及李牧的主要事迹。廉颇与蔺相如的故事今天已是家喻户晓,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起过重要的教育作用,这不能不归功于司马迁的这篇传记。
蔺相如是太史公所景仰的历史人物之一,因而在这篇传记中对这位杰出人物大力表彰、热情歌颂。一方面表彰他的大智大勇,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会”两个历史故事,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他面对强暴而无所畏惧的大无畏精神,也表现了他战胜强秦的威逼凌辱、维护赵国尊严的机智与果敢。另一方面又表彰了蔺相如“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高尚品格。在“廉蔺交欢”一段中生动地记述了蔺相如对蓄意羞辱他的廉颇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与忍让,终于感动了廉颇,实现了将相和好,团结对敌。此后的十几年中,秦国没敢大规模对赵用兵,这与蔺相如主动维护赵国内部的安定有密切的关系。与此成为鲜明对照的是,赵惠文王之后的孝成王,中了秦国的反间计,罢免廉颇,任用赵括,造成长平之役的惨败,赵国元气大伤。最后,赵王迁宠信谗臣郭开,捕杀名将李牧,加速了赵国的灭亡。其中的历史教训是值得后人深思的。
廉颇是本篇的另一主要人物。作为战国后期的名将之一,作者虽然也记述了一些有关他善于用兵的事迹,但都着墨不多。而对他的“负荆请罪”却作了细致的描写,因为这正是这位战功赫赫的名将身上难能可贵的美德。居功自傲,对相如不服,固然表现了他的狭隘,而一旦认识到错误,立即“肉袒负荆”前去谢罪,这比战场杀敌需要一种更大的勇气,因而为司马迁所敬佩。经过作者的精心编撰,这段故事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历史佳话,“负荆请罪”也成了后人常用的典故和成语。
赵奢、李牧虽不是主要人物,但作者也着力突出他们各自的特点。如赵奢既善治赋又善治兵,李牧不求虚名,只重实绩,都给读者留下了鲜明印象。尤其是赵括,经司马迁的记述之后,早已成为一个纸上谈兵的典型,后人常常引以为戒。
本篇的结构很有特色。七十列传中合传占半数以上,多数合传实际上是以分为主,几个人物各自独立。本篇却是几人互相穿插,前后钩连。廉颇一人贯穿全篇,另外几人都由他引出,有分有合,若断若续。全文首尾一片,几乎天衣无缝,所以深得后人赞赏。后世章回小说如《水浒》,叙写英雄故事所用的连锁结构的方法,应该说就是这篇《廉蔺列传》结构方法的继承和发展。
【译文】
廉颇是赵国优秀的将领。赵惠文王十六年(前283),廉颇率领赵军征讨齐国,大败齐军,夺取了阳晋,被封为上卿,他以勇气闻名于诸侯各国。蔺相如是赵国人,是赵国宦者令缪贤家的门客。
赵惠文王的时候,得到了楚国的和氏璧。秦昭王听说了这件事,就派人给赵王一封书信,表示愿意用十五座城交换这块宝玉。赵王同大将军廉颇及大臣们商量:要是把宝玉给了秦国,秦国的城邑恐怕不可能得到,白白地受骗;要是不给呢,就怕秦军马上来攻打。怎么解决没有确定,想找一个能派到秦国去回复的使者,没能找到。宦者令缪贤说:“我的门客蔺相如可以派去。”赵王问:“你怎么知道他可以呢?”缪贤回答说:“为臣曾犯过罪,私下打算逃亡到燕国去,我的门客相如阻拦我,说:‘您怎么会了解燕王呢?’我对他说:‘我曾随从大王在国境上与燕王会见,燕王私下握住我的手,说“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因此我就了解他了,所以想往他那里去。’相如对我说:‘赵国强,燕国弱,而您受宠于赵王,所以燕王想要和您结交。现在您是逃出赵国奔到燕国,燕国怕赵国,这种形势下燕王必定不敢收留您,而且还会把您捆绑起来送回赵国。您不如脱掉上衣,露出肩背,伏在斧刃之下请求治罪,这样也许侥幸被赦免。’臣听从了他的意见,大王也开恩赦免了为臣。为臣私下认为这人是个勇士,有智谋,派他出使很适宜。”于是赵王立即召见,问蔺相如说:“秦王用十五座城请求交换我的和氏璧,能不能给他?”相如说:“秦国强,赵国弱,不能不答应它。”赵王说:“得了我的宝璧,不给我城邑,怎么办?”相如说:“秦国请求用城换璧,赵国如不答应,赵国理亏;赵国给了璧而秦国不给赵国城邑,秦国理亏。两种对策衡量一下,宁可答应它,让秦国来承担理亏的责任。”赵王说:“谁可以派为使臣?”相如说:“大王如果确实无人可派,臣愿捧护宝璧前往出使。城邑归属赵国了,就把宝璧留给秦国;城邑不能归赵国,我一定把和氏璧完好地带回赵国。”赵王于是就派遣蔺相如带好和氏璧,西行入秦。
秦王坐在章台上接见蔺相如,相如捧璧献给秦王。秦王大喜,把宝璧给妻妾和左右侍从传看,左右都高呼万岁。相如看出秦王没有用城邑给赵国抵偿的意思,便走上前去说:“璧上有个小红斑,让我指给大王看。”秦王把璧交给他,相如于是手持璧玉退后几步站定,身体靠在柱子上,怒发冲冠,对秦王说:“大王想得到宝璧,派人送信给赵王,赵王召集全体大臣商议,大家都说:‘秦国贪得无厌,倚仗它的强大,想用空话得到宝璧,给我们的城邑恐怕是不能得到的。’商议的结果不想把宝璧给秦国。我认为平民百姓的交往尚且不互相欺骗,何况是大国呢!况且为了一块璧玉的缘故就使强大的秦国不高兴,也是不应该的。于是赵王斋戒了五天,派我捧着宝璧,在殿堂上恭敬地拜送国书。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尊重大国的威望以表示敬意呀。如今我来到贵国,大王却在一般的台观接见我,礼节非常傲慢;得到宝璧后,传给姬妾们观看,这样来戏弄我。我观察大王没有给赵王十五城的诚意,所以我又收回宝璧。大王如果一定要逼我,我的头今天就同宝璧一起在柱子上撞碎!”相如手持宝璧,斜视庭柱,就要向庭柱上撞去。秦王怕他真把宝璧撞碎,便向他道歉,坚决请求他不要如此,并召来主管的官员查看地图,指明从某地到某地的十五座城邑交割给赵国。相如估计秦王不过用欺诈手段假装给赵国城邑,实际上赵国是不可能得到的,于是就对秦王说:“和氏璧是天下公认的宝物,赵王惧怕贵国,不敢不奉献出来。赵王送璧之前,斋戒了五天,如今大王也应斋戒五天,在殿堂上安排九宾大典,我才敢献上宝璧。”秦王估量此事,毕竟不可强力夺取,于是就答应斋戒五天,请相如住在广成宾馆。相如估计秦王虽然答应斋戒,但必定背约不给城邑,便派他的随从穿上粗麻布衣服,怀中藏好宝璧,从小路逃出,把宝璧送回赵国。
秦王斋戒五天后,就在殿堂上安排了九宾大典,去请赵国使者蔺相如。相如来到后,对秦王说:“秦国从穆公以来的二十几位君主,从没有一个坚守盟约的。我实在是怕被大王欺骗而对不起赵王,所以派人带着宝璧回去,从小路已到赵国了。况且秦强赵弱,大王派一位使臣到赵国,赵国立即就把宝璧送来。如今凭您秦国的强大,先把十五座城邑割让给赵国,赵国怎么敢留下宝璧而得罪大王呢?我知道欺骗大王之罪应被诛杀,我情愿下油锅被烹,只希望大王和各位大臣仔细考虑此事。”秦王和群臣面面相觑并有惊怪之声。侍从有人要把相如拉下去,秦王趁机说:“如今杀了相如,终归还是得不到宝璧,反而破坏了秦赵两国的交情,不如趁此好好款待他,放他回到赵国,赵王难道会为了一块璧玉的缘故而欺骗秦国吗!”最终还是在殿堂上接见相如,完成了大礼让他回国。
相如回国后,赵王认为他是一位称职的大夫,身为使臣不受诸侯的欺辱,于是封相如为上大夫。秦国没有把城邑给赵国,赵国也始终不给秦国宝璧。
此后秦国攻打赵国,夺取了石城。第二年,秦国再次攻赵,杀死两万人。
秦王派使者通告赵王,想在西河外的渑池与赵王进行一次友好会见。赵王害怕秦国,想不去。廉颇、蔺相如商议道:“大王如果不去,就显得赵国既软弱又胆小。”赵王于是前往赴会,相如随行。廉颇送到边境,和赵王诀别说:“大王此行,估计路程和会见礼仪结束,再加上返回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天。如果三十天还没回来,就请您允许我们立太子为王,以断绝秦国的妄想。”赵王同意这个意见,便去渑池与秦王会见。秦王饮到酒兴正浓时,说:“寡人私下里听说赵王爱好音乐,请您弹瑟吧!”赵王就弹起瑟来。秦国的史官上前来写道:“某年某为某日,秦王与赵王一起饮酒,令赵王弹瑟。”蔺相如上前说:“赵王私下里听说秦王擅长秦地土乐,请让我给秦王捧上盆缶,以便互相娱乐。”秦王发怒,不答应。这时相如向前递上瓦缶,并跪下请秦王演奏。秦王不肯击缶,相如说:“在这五步之内,我蔺相如要把脖颈里的血溅在大王身上了!”侍从们想要杀相如,相如圆睁双眼大喝一声,侍从们都吓得倒退。当时秦王不大高兴,也只好敲了一下缶。相如回头招呼赵国史官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敲缶。”秦国的大臣们说:“请你们用赵国的十五座城向秦王献礼。”蔺相如也说:“请你们用秦国的咸阳向赵王献礼。”秦王直到酒宴结束,始终也未能压倒赵国。赵国原来也部署了大批军队来防备秦国,因而秦国也不敢有什么举动。
渑池会结束以后,由于相如功劳大,被封为上卿,位在廉颇之上。廉颇说:“我是赵国将军,有攻城野战的大功,而蔺相如只不过靠能说会道立了点功,可是他的地位却在我之上,况且相如本来是卑贱之人,我感到羞耻,在他下面我难以忍受。”并且扬言说:“我遇见相如,一定要羞辱他。”相如听到后,不肯和他相会。相如每到上朝时,常常推说有病,不愿和廉颇去争位次的先后。没过多久,相如外出,远远看到廉颇,相如就掉转车子回避。于是相如的门客就一起来直言进谏说:“我们所以离开亲人来侍奉您,就是仰慕您高尚的节义呀。如今您与廉颇官位相同,廉老先生口出恶言,而您却害怕躲避他,您怕得也太过分了,平庸的人尚且感到羞耻,何况是身为将相的人呢!我们这些人没出息,请让我们告辞吧!”蔺相如坚决地挽留他们,说:“诸位认为廉将军和秦王相比谁厉害?”回答说:“廉将军比不了秦王。”相如说:“以秦王的威势,而我却敢在朝廷上呵斥他,羞辱他的群臣,我蔺相如虽然无能,难道会怕廉将军吗?但是我想到,强秦所以不敢对赵国用兵,就是因为有我们两人在呀,如今两虎相斗,势必不能共存。我所以这样忍让,就是为了要把国家的急难摆在前面,而把个人的私怨放在后面。”廉颇听说了这些话,就脱去上衣,露出上身,背着荆条,由宾客带引,来到蔺相如的门前请罪。他说:“我是个粗野卑贱的人,想不到将军您是如此的宽厚啊!”二人终于相互交欢和好,成为生死与共的好友。
这一年,廉颇向东进攻齐国,打败了它的一支军队。过了两年,廉颇又攻打齐国的几邑,把它攻占了。此后三年,廉颇进攻魏国的防陵、安阳,都攻克了。再过四年,蔺相如领兵攻齐,打到平邑就收兵了。第二年,赵奢在阏(yù,玉)与城下大败秦军。
赵奢,本是赵国征收田租的官吏。在收租税的时候,平原君家不肯缴纳,赵奢依法处治,杀了平原君家九个当权管事的人。平原君大怒,要杀死赵奢。赵奢趁机劝说道:“您在赵国是贵公子,现在要是纵容您家而不遵奉公家的法令,就会使法令削弱,法令削弱了就会使国家衰弱,国家衰弱了诸侯就要出兵侵犯,诸侯出兵侵犯赵国就会灭亡,您还怎能保有这些财富呢?以您的地位和尊贵,能奉公守法就会使国家上下公平,上下公平就能使国家强盛,国家强盛了赵氏的政权就会稳固,而您身为赵国贵戚,难道还会被天下人轻视吗?”平原君认为他很有才干,把他推荐给赵王。赵王任用他掌管全国的赋税,全国赋税非常公平合理,民众富足,国库充实。
秦国进攻韩国,军队驻扎在阏与。赵王召见廉颇问道:“可以去援救吗?”回答说:“道路远,而且又艰险又狭窄,很难援救。”又召见乐乘问这件事,乐乘的回答和廉颇的话一样。又召见赵奢来问,赵奢回答说:“道远地险路狭,就譬如两只老鼠在洞里争斗,哪个勇猛哪个得胜。”赵王便派赵奢领兵,去救援阏与。
军队离开邯郸三十里,赵奢就在军中下令说:“有谁来为军事进谏的处以死刑。”秦军驻扎在武安西边,秦军击鼓呐喊的练兵之声,把武安城中的屋瓦都震动了。赵军中的一个侦察人员请求急速援救武安,赵奢立即把他斩首。赵军坚守营垒,停留二十八天不向前进发,反而又加筑营垒。秦军间谍潜入赵军营地,赵奢用饮食好好款待后把他遣送回去。间谍把情况向秦军将领报告,秦将大喜,说:“离开国都三十里军队就不前进了,而且还增修营垒,阏与不会为赵国所有了。”赵奢遣送秦军间谍之后,就令士兵卸下铁甲,快速向阏与进发。两天一夜就到达前线,下令善射的骑兵离阏与五十里扎营。军营筑成后,秦军知道了这一情况,立即全军赶来。一个叫许历的军士请求就军事提出建议,赵奢说:“让他进来。”许历说:“秦人本没想到赵军会来到这里,现在他们赶来对敌,士气很盛,将军一定要集中兵力严阵以待。不然的话,必定要失败。”赵奢说:“请让我接受您的指教。”许历说:“我请求接受死刑。”赵奢说:“等回邯郸以后的命令吧。”许历请求再提个建议,说:“先占据北面山头的得胜,后到的失败。”赵奢同意,立即派出一万人迅速奔上北面山头。秦兵后到,与赵军争夺北山但攻不上去,赵奢指挥士兵猛攻,大败秦军。秦军四散逃跑,于是阏与的包围被解除,赵军回国。
赵惠文王赐给赵奢的封号是马服君,并任许历为国尉。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职位相同。
四年以后,赵惠文王去世,太子孝成王即位。孝成王七年(前259),秦军与赵军在长平对阵,那时赵奢已死,蔺相如也已病危,赵王派廉颇率兵攻打秦军,秦军几次打败赵军,赵军坚守营垒不出战。秦军屡次挑战。廉颇置之不理。赵王听信秦军间谍散布的谣言。秦军间谍说:“秦军所厌恶忌讳的,就是怕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来做将军。”赵王因此就以赵括为将军,取代了廉颇。蔺相如说:“大王只凭名声来任用赵括,就好像用胶把调弦的柱粘死再去弹瑟那样不知变通。赵括只会读他父亲留下的书,不懂得灵活应变。”赵王不听,还是命赵括为将。
赵括从小就学习兵法,谈论军事,以为天下没人能抵得过他。他曾与父亲赵奢谈论用兵之事,赵奢也难不倒他,可是并不说他好。赵括的母亲问赵奢这是什么缘故,赵奢说:“用兵打仗是关乎生死的事,然而他却把这事说得那么容易。如果赵国不用赵括为将也就罢了,要是 一定让他为将,使赵军失败的一定就是他呀”。等到赵括将要起程的时候,他母亲上书给赵王说:“赵括不可以让他做将军。”赵王说:“为什么?”回答说:“当初我侍奉他父亲,那时他是将军,由他亲自捧着饮食侍候吃喝的人数以十计,被他当做朋友看待的数以百计,大王和王族们赏赐的东西全都分给军吏和僚属,接受命令的那天起,就不再过问家事。现在赵括一下子做了将军,就面向东接受朝见,军吏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的,大王赏赐的金帛,都带回家收藏起来,还天天访查便宜合适的田地房产,可买的就买下来。大王认为他哪里像他父亲?父子二人的心地不同,希望大王不要派他领兵。”赵王说:“您就把这事放下别管了,我已经决定了。”赵括的母亲接着说:“您一定要派他领兵,如果他有不称职的情况,我能不受株连吗?”赵王答应了。
赵括代替廉颇之后,把原有的规章制度全都改变了,把原来的军吏也撤换了。秦将白起听到了这些情况,便调遣奇兵,假装败逃,又去截断赵军运粮的道路,把赵军分割成两半,赵军士卒离心。过了四十多天,赵军饥饿,赵括出动精兵亲自与秦军搏斗,秦军射死赵括。赵括军队战败,几十万大军于是投降秦军,秦军把他们全部活埋了。赵国前后损失共四十五万人。第二年,秦军就包围了邯郸,有一年多,赵国几乎不能保全,全靠楚国、魏国军队来援救,才得以解除邯郸的包围。赵王也由于赵括的母亲有言在先,终于没有株连她。
邯郸解围之后五年,燕国采纳栗腹的计谋,说是“赵国的壮丁全都死在长平了,他们的遗孤尚未成人”,燕王便发兵攻赵。赵王派廉颇领兵反击,在鄗城大败燕军,杀死栗腹,于是包围燕国都城。燕国割让五座城请求讲和,赵王才答应停战。赵王把尉文封给廉颇,封号是信平君,让他任代理相国。
廉颇在长平被免职回家,失掉权势的时候,原来的门客都离开他了。等到又被任用为将军,门客又重新回来了。廉颇说:“先生们都请回吧!”门客们说:“唉!您的见解怎么这样落后?天下之人都是按市场交易的方法进行结交,您有权势,我们就跟随着您,您没有权势了,我们就离开,这本是很普通的道理,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又过了六年,赵国派廉颇进攻魏国的繁阳,把它攻克了。
赵孝成王去世,太子悼襄王即位,派乐乘接替廉颇。廉颇大怒,攻打乐乘,乐乘逃跑了。廉颇于是也逃奔魏国的大梁。第二年,赵国便以李牧为将进攻燕国,攻下了武遂、方城。
廉颇在大梁住久了,魏国对他不能信任重用。赵国由于屡次被秦兵围困,赵王就想重新用廉颇为将,廉颇也想再被赵国任用。赵王派了使臣去探望廉颇,看看他还能不能任用。廉颇的仇人郭开用重金贿赂使者,让他回来后说廉颇的坏话。赵国使臣见到廉颇之后,廉颇当他的面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又披上铁甲上马,表示自己还可以被任用。赵国使者回去向赵王报告说:“廉将军虽然已老,饭量还很不错,可是陪我坐着时,一会儿就拉了三次屎。”赵王认为廉颇老了,就不再把他召回了。
楚国听说廉颇在魏国,暗中派人去迎接他。廉颇虽做了楚国的将军,并没有战功,他说:“我想指挥赵国的士兵啊。”廉颇最终死在寿春。
李牧是赵国北部边境的良将。长期驻守代地雁门郡,防备匈奴。他有权根据需要设置官吏,防地内城市的租税都送入李牧的幕府,作为军队的经费。他每天宰杀几头牛犒赏士兵,教士兵练习射箭骑马,小心看守烽火台,多派侦察敌情的人员,对战士待遇优厚。订出规章说:“匈奴如果入侵,要赶快收拢人马退入营垒固守,有胆敢去捕捉敌人的斩首。”匈奴每次入侵,烽火传来警报,立即收拢人马退入营垒固守,不敢出战。像这样过了好几年,人马物资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匈奴却认为李牧是胆小,就连赵国守边的官兵也认为自己的主将胆小怯战。赵王责备李牧,李牧依然如故。赵王发怒,把他召回,派别人代他领兵。
此后一年多里,匈奴每次来侵犯,就出兵交战。出兵交战,屡次失利,损失伤亡很多,边境上无法耕田、放牧。赵王只好再请李牧出任。李牧闭门不出,坚持说有病。赵王就一再强使李牧出来,让他领兵。李牧说:“大王一定要用我,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做,才敢奉命。”赵王答应他的要求。
李牧来到边境,还按照原来的章程。匈奴好几年都一无所获,但又始终认为李牧胆怯。边境的官兵每天得到赏赐可是无用武之地,都愿意打一仗。于是李牧就准备了精选的战车一千三百辆,精选的战马一万三千匹,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五万人,善射的士兵十万人,全部组织起来训练作战。同时让大批牲畜到处放牧,放牧的人民满山遍野。匈奴小股人马入侵,李牧就假装失败,故意把几千人丢弃给匈奴。单(chán,缠)于听到这种情况,就率领大批人马入侵。李牧布下许多奇兵,张开左右两翼包抄反击敌军,大败匈奴,杀死十多万人马。灭了襜(dān,丹)褴(lán,兰),打败了东胡,收降了林胡,单于逃跑。此后十多年,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城镇。
赵悼襄王元年(前244),廉颇已经逃到魏国之后,赵国派李牧进攻燕国,攻克了武遂、方城。过了两年,庞煖打败燕军,杀死剧辛。又过了七年,秦军在武遂打败并杀死赵将扈辄(zhé,哲),斩杀赵军十万。赵国便派李牧为大将军,在宜安进攻秦军,大败秦军,赶走秦将桓齮。李牧被封为武安君。又过三年,秦军进攻番吾,李牧击败秦军,又向南抵御韩国和魏国。
赵王迁七年(前229),秦国派王翦进攻赵国,赵国派李牧、司马尚抵御秦军。秦国向赵王的宠臣郭开贿赂很多金钱,让他施行反间计,造谣说李牧、司马尚要谋反。赵王便派赵葱和齐国将军颜聚接替李牧,李牧不接受命令。赵王派人暗中乘其不备逮捕了李牧,把他杀了,并撤了司马尚的官职。三个月之后,王翦趁机猛攻赵国,大败赵军,杀死赵葱,俘虏了赵王迁和他的将军颜聚,终于灭了赵国。
太史公说:知道将死而不害怕,必定是很有勇气;死并非难事,而怎样对待这个死才是难事。当蔺相如手举宝璧斜视庭柱,以及呵斥秦王侍从的时候,就面前形势来说,最多不过是被杀,然而一般士人往往因为胆小懦弱而不敢如此表现。相如一旦振奋起他的勇气,其威力就伸张出来压倒敌国。后来又对廉颇谦逊退让,他的声誉比泰山还重,他处事中表现的智慧和勇气,可以说是兼而有之啊!
【原文】【注解】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①,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②。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③,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④;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⑤。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⑥,窃计欲亡走燕⑦,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⑧,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⑨,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⑩。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⒀,宁许以负秦曲⒁。”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⒂。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⒃。”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①拜:授给官职。②和氏璧:据《韩非子·和氏篇》记载,楚人卞和在山中得到璞,献给楚厉王,厉王派玉匠鉴别,说是石块。厉王下令砍断卞和左足。楚武王即位,卞和又献璞,玉匠仍说是石块。武王又砍断他的右足。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在山中大哭。文王令匠人把璞剖开,里边果然是一块宝玉,于是命名为和氏之璧。③遗:送。④徒:白白地。⑤患:担心。⑥尝:曾经。⑦窃:私下。亡走:逃跑。⑧境:指边境。⑨幸:宠爱。⑩束:捆绑。€肉袒:脱去上衣,露出上体。斧质:古代杀人刑具。质,同“锧”,铁砧板,人伏其上等待砍头。不:通“否”。⒀均:衡量。⒁负秦曲:使秦国承担理屈的责任。⒂奉:恭敬地捧着。⒃完:完整无缺。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①,相如奉璧奏秦王②。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③,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④,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⑤,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⑥,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⑦,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⑧,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⑨,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⑩。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⒀,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⒁,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⒂,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⒃,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⒄,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⒅,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⒆。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⒇,怀其璧,从径道亡(21),归璧于赵。
①章台:战国时秦国渭南离宫内的一座台观(guàn,贯)名。参见卷六《秦始皇本纪》。②奏:进献。③美人:指妃嫔、姬妾。左右:指秦王近侍。④瑕:玉上的赤色小斑点。⑤却:退。⑥负:倚仗。⑦布衣之交:平民交友。⑧逆:违背,触犯。⑨斋戒:古人在祭祀之前几天要沐浴更衣,戒酒,戒荤,戒女色,以表示对神的虔诚,总称为斋戒。⑩严:尊重。修敬:致敬。€列观:一般的台观,即指章台。倨:傲慢。⒀急:逼迫。⒁睨:斜视。⒂有司:主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⒃特:不过。详通“佯”,假装。下文:详北不胜”之“详”同此。⒄共传:公认。⒅九宾:当时外交上最隆重的礼仪,由九名迎宾典礼人员,依次传呼接引宾客上殿。⒆舍:安置住宿。广成传:传,传舍,宾馆。广成,宾馆的名称。⒇褐:粗麻布短衣。(21)径道:小路。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①,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②。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③。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④,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⑤,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⑥。”秦王于群臣相视而嘻⑦。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⑧,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①缪(mù,木)公:即穆公。缪,通“穆”。②坚明:坚决明确地遵守。约束:信约,盟约。③间:小路。又解,顷刻,读阴平。④一介:一个。⑤汤镬:开水锅。古代有一种酷刑为烹刑,即把人投入开水锅中煮死。“就汤镬”等于说愿受烹刑。⑥孰:同“熟”。仔细。⑦嘻:惊怪之声。或解为苦笑之声。⑧遇:款待。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①。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②。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③:“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④,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某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秦盆缻秦王⑤,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⑥,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⑦,左右皆靡⑧。于是秦王不怿⑨,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⑩。”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①拔:攻克。②西河:黄河以西。约当今陕西省东南部黄河以西一带地区。③诀:将远离而互相告别。又解为死别,廉颇担心赵王遇险不能返赵,所以作诀别之语。④道里:路程。⑤奏:献。有的版本“奏”作“奉”。缻(fǒu,否):盛酒浆的瓦器,同“缶”。⑥进:进献。⑦叱:喝骂。⑧靡:倒退,溃退。⑨怿:快乐,高兴。⑩寿:献礼祝寿。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①。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②,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③:“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④。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⑤。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⑥,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⑦?”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⑧,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⑨,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⑩,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⒀,拔之。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⒁。
①右:秦汉以前以右为上。②贱:指出身低贱。③宣言:扬言。④争列:争位次的排列。⑤引车:把车掉转方向。引:退。⑥不肖:不贤,没出息。⑦孰与:何如。这句的意思是,“你们看廉将军比秦王怎么样”。⑧驽:劣马。常喻人之蠢笨。⑨顾:但。⑩负荆:身背荆条,表示愿受责罚。€因:依靠,通过。刎颈之交:誓同生死的好朋友。⒀齐几:齐国的几邑。按:廉颇伐齐几,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不载,而卷四十三《赵世家》记为“攻魏之几邑”。《集解》认为几邑“或属齐或属魏”。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则认为“几是魏邑。……此作‘齐几’误。”⒁这一段所记年代不尽准确,参阅《赵世家》。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①。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②,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③,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④,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⑤?”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①用事者:当权管事的人。②纵:纵容,放纵。奉公:遵奉公家的法令。③上下平:指上面的王公贵族和下面的普通百姓都公平相待。④此句中的“国”指国家实力,“赵”指赵氏政权。⑤轻于天下:被天下人轻视。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①,武安屋瓦尽振。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②,赵奢立斩之。坚壁③,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入④,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⑤,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⑥,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⑦。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⑧。”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⑨。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⑩。”许历曰:“请就质之诛€。”赵奢曰:“胥后令邯郸。”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①鼓噪:擂鼓呐喊。勒兵:检阅军队或操练军队。②候:即军候,负责侦查敌情的军士。③坚壁:坚守营垒。④间:间谍。⑤国:国都。⑥卷甲:卸去铁甲。趋:快速前进。⑦悉甲:全副装备。⑧内:同“纳”。⑨厚集其阵:交战的队列阵形要重点集中。⑩受令:接受指教。€质:义同“斧质”,见前注。:铡刀或斧头。胥:通“须”,等待。这句的意思是,等以后回到邯郸听赵王的命令。按:《索隐》断“胥后令”为一句,认为“邯郸”是“欲战”的误字,并应连下句读为“欲战,许历复请战。”《资治通鉴》则断“邯郸”与“胥后令”连为一句。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引钱大昕的意见说:“‘胥后令邯郸’是五字句。赵都邯郸,谓当待赵王之令也。”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①,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②,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③,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④。括徒能读其父书传⑤,不知合变也⑥。”赵王不听,遂将之。
①距:通“拒”,抵御。②病笃:病重,病危。笃:重。③恶:憎恨,畏忌。④胶柱:柱是琴瑟类乐器上卷弦的木柱。“胶柱”就是把卷弦的木柱粘死,不能转动,也就无法调节弦的高低。“胶柱鼓瑟”比喻但守死法,不知变通。⑤书传:书本。⑥合变:应变。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①。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②,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③,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④,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⑤,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⑥,妾得无随坐乎⑦?”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⑧,易置军吏⑨。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余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搏战⑩,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余,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⒀,乃得解邯郸之围。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①当:抵敌。②难(去声):驳难,反驳。“不能难”的意思是不能驳倒。③将括:让赵括为将。即:通“则”。④身:亲身。奉:通“捧”。进:进献。这句指的是被赵奢当做老师尊敬的人。⑤东向:坐西面东。古时帝王以南向为尊,公侯将相则以东向为尊。⑥称:称职。⑦随坐:连坐。⑧约束:此指军中的各种规定。⑨易置:撤换。⑩锐卒:精兵。€阬:坑杀,活埋。以上关于长平之战的情况,卷五《秦本纪》、卷四十三《赵世家》有简略记载,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有更为详尽的记载,可参看。⒀楚军来救指的是平原君赵胜带领门客到楚国求救,楚春申君答应派兵。见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魏军来救即指信陵君窃符救赵事,见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①”,举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②。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③。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④?夫天下以市道交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①孤:指死于长平之战的赵军士卒的遗孤。②栗腹伐赵兵败事,可参见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卷四十三《赵世家》及《战国策.燕策三》。③假:代理。④见:见解。晚:迟钝,落后。⑤市道:商人做生意的手段。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①。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②,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③。”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廉颇卒死以寿春。
①毁:诋毁,说坏话。②被:同“披”。③矢:同“屎”。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①,备匈奴。以便宜置吏②,市租皆输入莫府③,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④,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⑤,急入收保⑥,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⑦,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余,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⑨。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⑩。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⒀,悉勒习战⒁。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详北不胜⒂,以数千人委之⒃。单于闻之⒄,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阵⒅,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⒇,降林胡(21),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①代雁门:代地的雁门郡。②便宜:按照实际情况灵活掌握。③莫府:即幕府,“莫”通“幕”。古代将帅出征时,办公机构设在帐幕中,称为幕府。后世地方最高的文武官员的官署也称为幕府。④飨:用酒食招待。⑤入盗:入寇,入侵。⑥收保:收拢人马物资退入营垒。保,同“堡”。⑦辄(zhé,哲):立即。⑧让:责备。⑨田畜:种田和畜牧。⑩乃复:一再。强:勉强。起:起用。€具:准备。选车:精选的战车。百金之士:《集解》引《管子》:“能破敌擒将者赏百金。”这里即指能冲锋陷阵的勇士。⒀彀者:善于射箭的人。彀,把弓拉满。⒁悉:全部。勒:组织起来。⒂北:败走。⒃委:抛弃。⒄单于:匈奴的君主称为单于。⒅陈:同“阵”。⒆襜褴:部族名,在代地的北面。⒇东胡:部族名,在匈奴之东,故称东胡。是后世乌桓、鲜卑的祖先。(21)林胡:部族名,活动地区在今山西朔县以北至内蒙古境内。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煖破燕军,杀剧辛。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①。封李牧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②,斩之③。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打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①走:赶跑。②微捕:暗中查访,缉捕。③关于李牧之死,《战国策.秦策四、五》所记与此不同,可参阅。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①。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②。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③,退而让颇,名重太山④,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①处死:如何对待死。处,处理,对待。②发:发作,表现。③信:伸张。这句的意思是,威力伸张出来压倒敌国。④太山:即泰山。
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田单列传》是田单一个人的传记,主要记述了战国时期齐国将领田单率领即墨军民击败燕军的经过。
在此之前,齐国曾非常强大,齐湣王北败燕国,南挫强楚,西攻暴秦,并帮助赵国灭掉中山,攻占宋国,扩充了国土一千多里。而燕昭王为了报杀父之仇,尊重人才,礼贤下士,以乐毅为将,联合赵、楚、韩、魏四国,统领五国大军把齐湣王打得大败,攻克了齐都临淄,把无数财宝和传国的礼器都运回燕国。整个齐国都被燕军占领,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克。
在这紧急的关头,在即墨守城长官阵亡的情况下,田单受命于危难之际,被推为首领。作者以浓墨重彩写了田单在战前与敌人斗智。田单先利用新上台的燕惠王和乐毅之间的矛盾,巧施反间计,撤掉了名将乐毅,换上了骑劫,再用计让燕军割下了齐国降卒的鼻子,挖了齐人的祖坟,这些举动都使齐人士气大增。
在这种情况下,田单又和士兵同甘共苦,亲自手持工具修筑工事,并把自己最喜欢的妻妾都编入军队之中,进一步使内部团结一心,共击燕军。同时,为了麻痹敌人,田单又让老弱女子上城守卫,派遣使者约期投降,又让富豪之家送去重金贿赂燕将。
就这样,经过多方面的准备,提高了自己的士气,削弱了敌人的战斗力,为最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即墨之战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出奇制胜的战例。田单竟以火牛在前冲锋陷阵,牛角上都绑有利刃,触人非死即伤,牛身上又披着大红色画着五彩龙文的被服,带着一种神异的色彩,作者绘声绘色地描写了这激动人心的历史场景:“牛尾炬火光明照耀,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这是何等辉煌、何等壮丽的情景!经过太史公如椽巨笔的描绘,使人有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之感,更可见其深厚的艺术功力。
从本传的写法看,选材布局有类小说,而不像人物传记,其场面描写和人物刻画也一如小说。本传通篇写田单的奇事奇谋,歌颂田单运用奇谋战胜敌人的军事天才。诚如清人吴见思所云:“田单是战国一奇人,火牛是战国一奇事,遂成太史公一篇奇文,其声色气势,如风车雨阵,拉杂而来,几令人弃书下席。”(《史记论文》)
【译文】
田单是齐国田氏王族的远房本家。在齐湣王时,田单担任首都临淄佐理市政的小官,并不被齐王重用。后来,到燕国派遣大将乐毅攻破齐国,齐湣王被迫从都城逃跑,不久又退守莒(jǔ举)城。在燕国军队长驱直入征讨齐国之时,田单也离开都城,逃到安平,让他的同族人把车轴两端的突出部位全部锯下,安上铁箍。不久,燕军攻打安平,城池被攻破,齐国人争路逃亡,都因被撞得轴断车坏,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了车轴的缘故,得以逃脱,向东退守即墨。这时,燕国军队已经全部降服了齐国大小城市,只有莒和即墨两城未被攻下。燕军听说齐湣王在莒城,就调集军队,全力攻打。大臣淖齿就杀死了齐湣王,坚守城池,抗击燕军,燕军几年都不能攻破该城。迫不得已,燕将带兵东行,围攻即墨。即墨的守城官员出城与燕军交战,战败被杀。即墨城中军民都推举田单当首领,说:“安平那一仗,田单和同族人因用铁箍包住车轴才得以安然脱险,可见他很会用兵。”于是,大家就拥立田单为将军,坚守即墨,抗击燕军。
过了不久,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登位,他和乐毅有些不和。田单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派人到燕国去行使反间计,扬言说:“齐湣王已被杀死,没被攻克的齐国城池只不过两座而已。乐毅是害怕被杀掉而不敢回国,他以讨伐齐国为名,实际上是想和齐国兵力联合起来,在齐国称王。齐国人心还未归附,因此暂且拖延时间,慢慢攻打即墨,以便等待时机成熟再称王。齐国人担心的是,唯恐其他将领来带兵,即墨城就必破无疑了。”燕惠王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就派大将骑劫去代替乐毅。
乐毅被免职之后就逃到赵国去了,燕军官兵都为此忿忿不平。田单又命城中军民在吃饭之前要祭祀祖先,使得众多的飞鸟因争食祭祀的食物,在城上盘旋飞舞。城外的燕军看了,都感到很奇怪。田单又扬言说:“这是神仙要下界指导我们克敌致胜。”又对城里人说:“一定会有神人来做我的老师。”有一个士兵说:“我可以当您的老师吗?”接着就扬长而去。田单连忙站起来,把他拉过来,请他坐在面向东的上座,用侍奉老师的礼节来侍奉他。那个士兵说:“我欺骗了您,我真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田单说:“请您不要再说了。”接着就奉他为师。每次发号施令,一定要称是神师的主意。他又扬言说:“我最怕的是燕军把俘虏的齐国士兵割去鼻子,放在队伍的前列,再和我们交战,那即墨就必然被攻克。”燕军听到这话,就照此施行。城里的人看到齐国众多的降兵都被割去了鼻子,人人义愤填膺,全力坚守城池,只怕被敌人捉住。田单又派人施反间计说:“我很害怕燕国人挖了我们城外的祖坟,侮辱了我们的祖先,这可真是让人寒心的事。”燕军听说之后,又把齐国人的坟墓全部挖出,并把死尸焚烧殆尽。即墨人从城上看到此情此景,人人痛哭流涕,都请求出城拼杀,愤怒的情绪增涨十倍。
田单知道现在是出战的最好时机,于是就亲自拿着夹板铲锨,和士兵们一起修筑工事,并把自己的妻子姬妾都编在队伍之中,还把全部的食物拿出来犒劳士卒。命令装备整齐的精锐部队都埋伏起来,让老弱妇女上城防守,又派使者去和燕军约定投降事宜,燕军官兵都高呼万岁。田单又把民间的黄金收集起来,共得一千镒,让即墨城里有钱有势的人送给燕军,请求说:“即墨就要投降了,希望你们进城之后,不要掳掠我们的妻子姬妾,让我们能平安地生活。”燕军将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燕军因此更加松懈。
田单于是从城里收集了一千多头牛,给它们披上大红绸绢制成的被服,在上面画着五颜六色的蛟龙图案,在它们的角上绑好锋利的刀子,把渍满油脂的芦苇绑在牛尾上,点燃其末端。又把城墙凿开几十个洞穴,趁夜间把牛从洞穴中赶出,派精壮士兵五千人跟在火牛的后面。因尾巴被烧得发热,火牛都狂怒地直奔燕军,这一切都在夜间突然发生,使燕军惊慌失措。牛尾上的火把将夜间照得通明如昼,燕军看到它们都是龙纹,所触及到的人非死即伤。五千壮士又随后悄然无声地杀来,而城里的人乘机擂鼓呐喊,紧紧跟随在后面,甚至连老弱妇孺都手持铜器,敲得震天价响,和城外的呐喊声汇合成惊天动地的声浪。燕军非常害怕,大败而逃。齐国人在乱军之中杀死了燕国的主将骑劫。燕军纷乱,溃散逃命,齐军紧紧追击溃逃的敌军,所经过的城镇都背叛燕军,归顺田单。田单的兵力也日益增多,乘着战胜的军威,一路追击。燕进仓皇而逃,战斗力一天天减弱,一直退到了黄河边上,原来齐国的七十多座城池又都被收复。于是田单到莒城迎接齐襄王,襄王也就回到都城临淄来处理政务。
齐襄王封赏田单,赐爵号为安平君。
太史公说:用兵作战要一面和敌人正面交锋,一面用奇兵突袭制胜。善于用兵的人,总是能够奇兵叠出而变化无穷的。正面的交锋和背侧的奇袭都要发生作用,这两种战术的相互转化,就如同圆环没有起止一般使人捉摸不定。用兵之初要像处女那样沉静、柔弱,诱使敌人敞开门户,毫不戒备;然后在时机到来之时,就像逃脱的兔子一般快速、敏捷,使敌人来不及防御。田单用兵,正是如此吧!
当初,在淖齿杀死齐湣王的时候,莒城人访求齐湣王的儿子法章,在太史嬓(jiǎo皎)的家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替人家种地浇田。太史嬓的女儿喜欢他并对他很好。后来法章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就和法章私通了。等到莒城人共同拥立法章为齐王,以莒城抗击燕军,太史嬓的女儿就被立为王后,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君王后”。
燕军在开始攻入齐国的时候,听说画邑人王蠋有才有德,就命令军队说:“在画邑周围三十里之内不许进入。”这是因为王蠋是画邑人的缘故。不久,燕国又派人对王蠋说:“齐国有许多人都称颂您的高尚品德,我们要任用您为将军,还封赏给您一万户的食邑。”王蠋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燕国人说:“您若不肯接受的话,我们就要带领大军,屠平画邑!”王蠋说:“尽忠的臣子不能侍奉两个君主,贞烈的女子不能再嫁第二个丈夫。齐王不听从我的劝谏,所以我才隐居在乡间种田。齐国已经破亡,我不能使它复存,现在你们又用武力劫持我当你们的将领,我若是答应了,就是帮助坏人干坏事。与其活着干这不义之事,还不如受烹刑死了更好!”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脖子吊在树枝上,奋力挣扎,扭断脖子死去。齐国那些四散奔逃的官员们听到这件事,说:“王蠋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尚且能坚守节操,不向燕人屈服称臣,更何况我们这些享受国家俸禄的在职官员了!”于是他们就聚集在一起,赶赴莒城,寻求齐湣王的儿子,拥立他为齐襄王。
【原文】【注解】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①。湣王时,单为临淄市掾,不见知②。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③。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④,以折车败⑤,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即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⑥,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①诸田:指齐王田氏宗族的各个分支。疏属:血缘比较远的宗族。②见知:被人了解,受重用。③傅铁笼:用铁箍紧紧套住。④争涂:争路而逃。涂,通“途”。⑤(wèi喂):车轴末端。⑥距:通“拒”。抗拒。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①。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②,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③。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④。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⑤,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⑥,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⑦,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⑧,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⑨,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①有隙:在感情上有不和。②纵:发,放,行使。反间:利用间谍离间敌方内部,使其落入我方圈套而取胜。③南面:古以坐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南面而坐。故后又泛指帝王或大臣的统治为南面。王齐:在齐国称王。王,用如动词。④反:同“返”。返回。⑤乡:通“向”。⑥约束:规约,行使指挥权。⑦劓:割去鼻子,古代五刑之一。⑧僇:羞辱。⑨垄墓:坟墓。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①,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②。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④。”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①版插:筑土墙的工具和挖土的工具。②行伍:军队的代称。因古时军队中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②飨:用酒食招待人。③溢:同“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镒。④安堵:相安,安居。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①,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耀②,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③,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④,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余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于莒,入临淄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①绛缯衣:大红色丝帛制成的被服。②炬火:火把。③衔枚:枚的形状如筷子,横衔口中,以禁止喧哗,古时军中常用。④追亡逐北:追击败逃的敌人。亡:逃跑。北:败逃。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適人开户①;后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①適:通“敌”。敌人。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①。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②!”遂经其颈于树枝③,自奋绝脰而死④。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⑤,义不北面于燕⑥,况在位食禄者乎⑦!”乃相聚如莒⑧,求诸子,立为襄王。
①通:私通。②烹:用鼎锅把人煮死,古代的一种酷刑。③经:上吊,自缢。④脰:脖颈。⑤布衣:平民百姓。⑥北面:古时君见臣、尊长见卑幼,南面而坐,因此以北面指向人称臣。⑦食禄者:指拿国家俸禄的人,即当官的人。⑧如:往……;到……。
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鲁仲连与邹阳的合传。
赵孝成王六年(前260年),秦于长平大败赵军,坑杀赵卒四十余万,继而围攻赵都邯郸。魏国救赵部队驻扎汤阴不敢进兵,却派新垣衍说赵帝秦。平原君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形势岌岌可危。鲁仲连主动去见新垣衍,用具体的事例作比,生动、形象而又透辟地阐明抽象的道理,指陈帝秦的弊害,终于让“使事有职”不愿会见鲁仲连的新垣衍拜服,不敢复言帝秦。而“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燕将据守聊城,齐田单攻聊城一年有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仲连一封《遗燕将书》,使燕将读后,泣三日,终于自杀身亡。本传就是通过这两件事,刻画了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的名士形象,他胸罗奇想,志节不凡,他为人排除患难、解决纷乱而一无所取。邯郸解围,平原君欲封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下聊城,欲爵鲁仲连,他却逃隐于海上。他飘然远举、不受羁绁、放浪形骸的性格,为后世所传诵。
鲁仲连列传是一篇感情色彩极浓的传纪文学。语言的周回反复,使文势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从而注入人物形象强烈的感情,使人物清晰可辨而又栩栩如生。宋·洪迈在《容斋五笔》中写道:“予每展读至《魏世家》、苏秦、平原君、鲁仲连传,未尝不惊呼击节,不自知其所然。……鲁仲连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君曰:‘胜也何敢言事!魏客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今然后指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鲁仲连见新垣衍,衍曰:‘吾视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又曰:‘始以先生者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是数者,重踏熟复,如骏马下注千丈坡,其文势正尔风行于上而水波,真天下之至文也。”
太史公尤其崇尚感情充沛又具有文采的艺术佳作。鲁仲连、邹阳合传,后世多有歧意。认为二人时代悬隔,事不相类,言语文章亦不相侣。而作者偏偏把本来可以不立传的邹阳“附之列传焉”,除了其它因素,不正是因为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文采飞扬,比物连类,慷慨陈辞,有足悲者吗?
【译文】
鲁仲连是齐国人。长于阐发奇特宏伟卓异不凡的谋略,却不肯作官任职,愿意保持高风亮节。他曾客游赵国。
赵孝成王时,秦王派白起在长平前后击溃赵国四十万军队,于是,秦国的军队向东挺进,围困了邯郸。赵王很害怕,各国的救兵也没有谁敢攻击秦军。魏安釐王派出将军晋鄙营救赵国,因为畏惧秦军,驻扎在汤阴不敢前进。魏王派客籍将军新垣衍,从隐蔽的小路进入邯郸,通过平原君的关系见赵王说:“秦军所以急于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和齐湣王争强称帝,不久又取消了帝号;如今齐国已然更加削弱,当今只有秦国称雄天下,这次围城并不是贪图邯郸,他的意图是要重新称帝。赵国果真能派遣使臣尊奉秦昭王为帝,秦王一定很高兴,就会撤兵离去。”平原君犹豫不能决断。
这时,鲁仲连客游赵国,正赶上秦军围攻邯郸,听说魏国想要让赵国尊奉秦昭王称帝,就去晋见平原君说:“这件事怎么办?”平原君说:“我哪里还敢谈论这样的大事!前不久,在国外损失了四十万大军,而今,秦军围困邯郸,又不能使之退兵。魏王派客籍将军新垣衍让赵国尊奉秦昭王称帝,眼下,那个人还在这儿。我哪里还敢谈论这样的大事!”鲁仲连说:“以前我认为您是天下贤明的公子,今天我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贤明的公子。魏国的客人新垣衍在哪儿?我替您去责问他并且让他回去。”平原君说:“我愿为您介绍,让他跟先生相见。”于是平原君见新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如今他就在这儿,我愿替您介绍,跟将军认识认识。”新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志行高尚的人。我是魏王的臣子,奉命出使身负职责,我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您在这儿的消息透露了。”新垣衍只好应允了。
鲁仲连见到新垣衍却一言不发。新垣衍说:“我看留在这座围城中的,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而今,我看先生的尊容,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还长久地留在这围城之中而不离去呢?”鲁仲连说:“世人认为鲍焦没有博大的胸怀而死去,这种看法都错了。一般人不了解他耻居浊世的心意,认为他是为个人打算。那秦国,是个抛弃礼仪而只崇尚战功的国家,用权诈之术对待士卒,像对待奴隶一样役使百姓。如果让它无所忌惮地恣意称帝,进而统治天下,那么,我只有跳进东海去死,我不忍心作它的顺民,我所以来见将军,是打算帮助赵国啊。”
新垣衍说:“先生怎么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要请魏国和燕国帮助它,齐、楚两国本来就帮助赵国了。”新垣衍说:“燕国嘛,我相信会听从您的;至于魏国,我就是魏国人,先生怎么能让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魏国是因为没看清秦国称帝的祸患,才没帮助赵国。让魏国看清秦国称帝的祸患后,就一定会帮助赵国。”
新垣衍说:“秦国称帝后会有什么祸患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奉行仁义,率领天下诸侯而朝拜周天子。当时,周天子贫困又弱小,诸侯们没有谁去朝拜,唯有齐国去朝拜。过了一年多,周烈王逝世,齐王奔丧去迟了,新继位的周显王很生气,派人到齐国报丧说:“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大事,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离开宫殿居丧守孝,睡在草席上,东方属国之臣田婴齐居然敢迟到,当斩。”齐威王听了,勃然大怒,骂道:“呀呸!您母亲原先还是个婢女呢!”最终被天下传为笑柄。齐威王所以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去朝见,死了就破口大骂,实在是忍受不了新天子的苛求啊。那些作天子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新垣衍说:“先生难道没见过奴仆吗?十个奴仆侍奉一个主人,难道是力气赶不上、才智比不上他吗?是害怕他啊。”鲁仲连说:“唉!魏王和秦王相比魏王像仆人吗?”新垣衍说:“是。”鲁仲连说:“那么,我就让秦王烹煮魏王剁成肉酱?”新垣衍很不高兴不服气地说:“哼哼,先生的话,也太过份了!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烹煮了魏王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能够,我说给您听。从前,九侯、鄂侯、文王是殷纣的三个诸侯。九侯有个女儿长的姣美,把她献给殷纣,殷纣认为她长的丑陋,把九侯剁成肉酱。鄂侯刚直诤谏,激烈辩白,又把鄂侯杀死做成肉干。文王听到这件事,只是长长地叹息,殷纣又把他囚禁在牖里监牢内一百天,想要他死。为什么和人家同样称王,最终落到被剁成肉酱、做成肉干的地步呢?齐湣王前往鲁国,夷维子替他赶着车子作随员。他对鲁国官员们说:‘你们准备怎样接待我们国君?’鲁国官员们说:‘我们打算用十副太牢的礼仪接待您的国君。’夷维子说:‘你们这是按照哪来的礼仪接待我们国君,我那国君,是天子啊。天子到各国巡察,诸侯例应迁出正宫,移居别处,交出钥匙,撩起衣襟,安排几桌,站在堂下伺候天子用膳,天子吃完后,才可以退回朝堂听政理事。’鲁国官员听了,就关闭上锁,不让齐湣王入境。齐湣王不能进入鲁国,打算借道邹国前往薛地。正当这时,邹国国君逝世,王想入镜吊丧,夷维子对邹国的嗣君说:‘天子吊丧,丧主一定要把灵柩转换方向,在南面安放朝北的灵位,然后天子面向南吊丧。’邹国大臣们说:‘一定要这样,我们宁愿用剑自杀。’所以王不敢进入邹国。邹、鲁两国的臣子,国君生前不能够好好地侍奉,国君死后又不能周备地助成丧仪,然而想要在邹、鲁行天子之礼,邹、鲁的臣子们终于拒绝齐湣王入镜。如今,秦国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魏国也是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都是万乘大国,又各有称王的名分,只看它打了一次胜仗,就要顺从地拥护它称帝,这就使得三晋的大臣比不上邹、鲁的奴仆、卑妾了。如果秦国贪心不足,终于称帝,那么,就会更换诸侯的大臣。他将要罢免他认为不肖的,换上他认为贤能的人,罢免他憎恶的,换上他所喜爱的人。还要让他的儿女和搬弄事非的姬妾,嫁给诸侯做妃姬,住在魏国的宫廷里,魏王怎么能够安安定定地生活呢?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够得到原先的宠信呢?”
于是,新垣衍站起来,向鲁仲连连拜两次谢罪说:“当初认为先生是个普通的人,我今天才知道先生是天下杰出的高士。我将离开赵国,再不敢谈秦王称帝的事了。”秦军主将听到这个消息,为此把军队后撤了五十里。恰好魏公子无忌夺得了晋鄙的军权率领军队来援救赵国,攻击秦军,秦军也就撤离邯郸回去了。
于是平原君要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让,最终也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宴招待他,喝道酒酣耳热时,平原君起身向前,献上千金酬谢鲁仲连。鲁仲连笑着说:“杰出之士所以被天下人崇尚,是因为他们能替人排除祸患,消释灾难,解决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收取酬劳,那就成了生意人的行为,我鲁仲连是不忍心那样做的。”于是辞别平原君走了,终身不再相见。
此后二十多年,燕将攻克聊城。聊城有人在燕王面前说燕将的坏话,燕将害怕被诛杀,就据聊城不敢回去。齐国田单攻打聊城一年多,士兵们死了很多,却攻不下聊城。鲁仲连就写了一封信,系在箭上射进城去给燕将。信上写道:
“我听说,明智的人不违背时机而放弃有利的行动,勇士不迴避死亡而埋没名声,忠臣不先顾及自己后顾及国君。如今您发泄一时的气忿,不顾及燕王无法驾驭臣子,是不忠;战死身亡,丢掉聊城,威名不能在齐国伸张,是不勇;功业失败,名声破灭,后世无所称述,是不智。有这三条,当世的君主不以之为臣,游说之士不会为之记载,所以聪明的人不能犹豫不决,勇士是不怕死的。如今是生死荣辱,贵贱尊卑的关键,这时不能决断,时机不会再来,希望您详加计议而不要和俗人一般见识。
况且,楚国进攻齐国的南阳,魏国进攻齐国的平陆,而齐国并没有向南反击的意图,认为丢掉南阳的损失小,比不上夺得济北的利益大,所以作出这样的决策来执行。如今秦国派出军队,魏国不敢向东进军;秦国连横的局面就形成了,楚国的形势就危机了;齐国放弃南阳,断弃右边的国土而不救,平定济北,是权衡得失定下的决策。况且齐国决心夺回聊城,您不要再犹豫了,现在楚、魏两国军队都先后从齐国撤回而燕国救兵又没到。齐国全部的兵力,对天下别无谋求,全力攻打聊城,如果还要据守已经围困了一年多的聊城,我看您是办不到的。而且燕国发生动乱,君臣束手无策,上下迷惑,栗腹带领十万大军在国外连续打了五次败仗,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却被赵国包围,土地削减,国君被困,被天下人耻笑。国家衰败,祸患丛起,民心浮动。如今,您又用聊城疲惫的军民抵抗整个齐国军队的进攻,这如同墨翟一样地善于据守了。缺乏粮食吃人肉充饥,没有柴烧,烧人的骨头,士兵却没有叛离之心,这如同孙膑一样擅长带兵啊。您的本领已在天下显现。虽然如此,可是替您考虑,不如保全兵力用来答谢燕国。兵力完好回归燕国,燕王一定高兴;身体完好地回归本国,百姓好像重见父母,朋友们到一起都会振奋地称赞、推崇,功业可得以显扬。对上,辅佐国君统率群臣;对下,既养百姓又资游说之士,矫正国事,更换风俗,事业名声都可以建立。如果没有回归燕国的心志,就放弃燕国,摒弃世俗的议论,向东到齐国来,齐国会割裂土地予以分封,使您富贵得可以和魏冉、商鞅相比,世世代代称孤道寡,和齐国长久并存,这也是一种办法。这两种方案,是显扬名声丰厚实惠的好主意,希望您仔细地考虑,审慎地选择其中一条。
我听说,谋求小节的人不能成就荣耀的名声,以小耻为耻的人不能建立大的功业。从前管仲射中桓公的衣带钩,是犯上;放弃公子纠而不能随他去死,是怯懦;身带刑具被囚禁,是耻辱。具有这三种情况的人,国君不用他作臣子而乡亲们不会跟他来往。当初假使管子长期囚禁死在牢狱而不能返回齐国,那么也不免落个行为耻辱、卑贱的名声。连奴卑和他同名都感到羞耻,何况社会上的舆论呢!所以管仲不因为身在牢狱感到耻辱,却以天下不能太平感到耻辱,不以未能随公子纠去死感到耻辱,却以不能在诸侯中显扬威名感到耻辱,因此他虽然兼有犯上、怕死、受辱三重过失,却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首,他的名声比天下任何人都高,而他的光辉照耀着邻国。曹沫作鲁国的将领,多次打仗多次失败,丢掉了五百里的土地。当初假使曹沫不反复仔细地考虑,仓促计议就刎颈自杀,那么,也不免落个被擒败将的丑名了。曹沫不顾多次战败的耻辱,却回来和鲁君计议。趁桓公大会天下诸侯的机会,曹沫凭借一把短剑,在坛台上逼近桓公的心窝,脸色不变,谈吐从容,多次战败丢掉的土地,一会儿功夫收回来,使天下振动,诸侯惊骇,使鲁国的威名在吴、越之上。像这二位志士,不是不顾全小的名节和廉耻,认为一死了之,身亡名灭,功业不能建立,不是聪明的做法。所以摒弃一时的愤怒,树立终身的威名;放弃一时的愤怒,奠定世世代代的功业。所以这些业绩和三王的功业争相流传而名声和天地共存。希望您选择其中一个方案行动吧!”
燕将看了鲁仲连的信,哭了好几天,犹豫不能自断。想要回归燕国,已经产生了嫌隙,怕被诛杀;想要投降齐国,杀死和俘虏的齐人太多了,恐怕降服后被污辱。长长地叹息说:“与其让别人杀死我,不如自杀。”就自杀了。聊城大乱,于是田单进军血洗聊城。归来向齐王报告鲁仲连的事,齐王想要封他爵位。鲁仲连听后潜逃到海边隐居起来,他说:“我与其富贵而屈身侍奉于人,还不如贫贱而轻视世俗放任自己的心志啊。”
邹阳,是齐国人。客游梁国,和原吴国人庄忌、淮阴人枚乘等人往来。上书自达在羊胜、公孙诡之间同为粱孝王门客。羊胜等人妒嫉邹阳,在梁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很生气,把邹阳交给下属官吏办罪,想要杀死他。邹阳在梁国客游,因为遭到诽谤被抓起来,担心死后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就从牢狱里写信给梁孝王,信中写道:
我听说忠诚的人无不得到回报,信实的人不被怀疑,过去我总认为是对的,今天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丹的高义前去行刺秦王,尽管天空出现白虹贯日的征兆,可是燕太子丹仍然担心荆轲害怕不能成行;卫先生替秦王谋划长平之事,也出现了金星遮掩昴星的预兆,而秦昭王仍然疑虑重重。他们的精诚所至感天动地显示出征兆,却不被燕丹、昭王两主所理解,这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如今我竭尽忠诚,尽其计议,希望大王采纳。您周围的人不了解情况,终于把我交给官吏审讯,被世人误解,即使让荆轲、卫先生复活,而燕丹、秦昭王也不会醒悟。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这种情况。
从前卞和进献宝玉,楚王砍掉他的脚;李斯竭尽忠诚,胡亥却把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装疯,接舆避世,他们都怕遭到这种灾祸啊。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卞和、李斯的诚意,不用楚王、胡亥偏听偏信的错误,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耻笑。我听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的尸体被装进皮袋子沉入江里,当初我并不相信,现在我才了解了真情。希望大王仔细地审察,略微给我一点怜悯吧!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如同新识;有的人偶然相遇,却一见如故。”这是为什么呢?相知还是不相知,不在相处时间长短啊。所以,从前樊於期从秦国逃往燕国,把首级借给荆轲用来奉行燕丹的使命;王奢离开齐国前往魏国,在城上自刎用来退去齐军保全魏国。王奢、樊於期不是因为齐、秦是新交,燕、魏是老相识,他们离开齐国和秦国,为燕、魏二君去死,是行为和志向相合而对正义无限仰慕的原因啊。所以苏秦不被天下人信任却对燕国像尾生一样的信实;白圭战败丢掉六国城池,却为魏国夺取了中山。这是为什么呢?实在是遇到知遇的原因啊。苏秦出任燕国的宰相,燕国有人在国君面前诽谤他,燕王手按宝剑发怒,还是杀了一匹骏马给他吃;白圭在中山名声显扬,中山有人到魏文侯面前毁谤他,文侯却拿出夜光璧赠给他。这是为什么呢?两主二臣之间,剖心披胆,深信不疑,怎么能听到流言蜚语就变心呢!
所以女子不论美丑,进入宫廷就被妒嫉,士子不论贤还是不肖,入朝作官就被嫉妒。从前司马喜在宋国遭到割去膝盖骨的刑罚终于出任了中山国的宰相,范睢在魏国被折断肋骨,打掉牙齿,终于被秦国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信守一定之规,摒去结党营私的勾当,处于孤独的地位,所以不能身免嫉妒小人的迫害。申徒狄所以投河自尽,徐衍抱着石头投海,是因为他们不被当世所容,信守正义不苟且迎合,不在朝廷里结党营私,来动摇国君的心志。所以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把国政托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把国事交给他治理。这两个人,难道是在朝中借助官宦的保举、左右亲信的吹捧,才博得穆公、桓公重用他们吗?感召在心,相合在行,亲密如同胶漆,像亲兄弟一样不能分开,难道还能被众多的谗言迷惑吗?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要产生邪恶,只任用个别人就要酿成祸乱。从前鲁君只听信季孙的话,赶走了孔子;宋君只相信子罕的计策,囚禁了墨翟。像孔子、墨子的辩才,都不能自免谗言的伤害,因而鲁、宋两国出现了危机。这是为什么呢?众口一词,就是金石也会熔化,毁谤聚集多了,就是亲骨肉的关系也会销毁。所以秦穆公任用了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国,齐国任用了越人蒙,而使威王、宣王两代强盛。秦、齐两国,难道是拘泥于流俗,牵累于世风,束缚于阿谀偏执的谗言吗?他们能公正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事情,在当世一直保持好的名声。所以心意相合,就是胡人越人,也可以亲如兄弟,由余和越人蒙就是这样的;心意不能相合,就是至亲骨肉也赶走不留,朱、象、管、蔡就是这样的。如今,国君如果能用齐、秦合宜的做法,摒弃宋、鲁偏听偏信的错误,那么,五霸的功业就不值得称颂,三王的功业是容易实现的。
因此,英明的国君醒悟,摒弃子之虚伪的心肠,喜欢田常的贤能;封赏比干的后代,整修被剖腹孕妇的坟墓,所以功业回归于天下。这是为什么呢?要从善如流是没有满足的。晋文公亲近他的仇人,就能够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任用他原来的仇人,却能使天下纳入正轨。这是为什么呢?心地仁慈,对人恳切,用真诚感化人心,不是用虚浮的言词能代替的。
到秦国任用商鞅推行变法,向东削弱了韩、魏,他的军队在天下称强,而终于把他车裂而死;越国采纳大夫种的计谋,攻灭了强大的吴国,称霸中国,而终于遭到杀身之祸。因此,孙叔敖三次离开相位而不懊悔;于陵子仲推辞了三公的职位去替别人浇水灌园。如
今国君果真能去掉倨傲的情绪,心里存有让别人效力的意念,披露心腹,以见真情,披肝沥胆,施以厚德,始终和别人共甘苦,爱戴士子,那么,就是桀养的狗也可以让它咬尧,而蹠的门客可以让他行刺许由;何况您依仗大国的权势,凭借圣王的才能呢?既然如此,那么荆轲甘冒灭七族的大祸,要离烧死妻子儿女,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吗!
我听说把月明珠或夜光璧,在黑夜的路上抛向行人,人们没有不惊异地按剑斜着眼睛看他。为什么呢?是因为宝物无端地被抛到面前。盘曲的树根,屈曲奇特,却可以成为国君鉴赏的器物。为什么呢?是因为周围的人事先把它雕刻、容饰了。所以宝物无端地抛到眼前,即使抛出的是随候明珠,夜光之璧,还是要结怨而不讨好,所以事先有人予以推荐,就是枯木朽株也会有所建树而不被忘掉。如今那些平民百姓和穷居陋巷的士人,处在贫贱的环境下,即使有尧、舜的治国之道,持有伊尹、管仲那样的辩才,怀有龙逢、比干那样的心志,打算尽忠于当世的国君,而平素没有被推荐的根底,即使是用尽心思,献出自己的忠信,辅佐国君治国安邦,那么,国君一定会像对待投掷宝物的人那样按剑斜视你了,这是使平民百姓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啊。
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如同陶人运钧自有治国之道,教化天下,而不被鄙乱的议论所左右,不被众多口舌贻误大事。所以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才相信了荆轲谎话,荆轲才能乘人不备偷偷地取出行刺的匕首;周文王在泾、渭地区狩猎,用车载回吕尚,才能够在天下称王。所以秦王偏听了近臣的话,险些被杀;周文王却事出偶合而王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能超越拘系的言词,纵横于园囿以外的议论,卓然独立地看到宽宏豁达的光明大道。
如今,国君沉湎于阿谀谗媚的言词之中,牵制于姬妾近侍的包围之下,使卓异超群的士人,混同于骏马和老牛同槽。这就是鲍焦为什么对世道忿懑不平,对富贵毫不留恋的原因啊。
我听说庄重严整上朝的人,不会贪图利禄而玷污道义;追求名誉的人,不会放纵私欲败坏自己的品行,因此,县名叫作“胜母”而曾子就不进去;城邑的名字叫“朝歌”而墨子就回车离去。如今,让抱负远大的人,被威重的权势所震慑,被高位大势所压抑,有意用邪恶的面目、肮脏的品行来侍奉阿谀献媚的小人而求得亲近于大王左右,那么有志之士就会老死在岩穴之中了,怎么肯竭尽忠诚信义追随大王呢!
这封信进献给梁孝王,孝王派人从牢狱中把邹阳放出来,终于成为梁孝王的贵宾。
太史公说:鲁仲连的议论主要旨意即使不合大义,可是我赞许他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纵横快意地放浪形骸,不屈服于诸侯,评论当世,却使大权在握的公卿宰相们折服。邹阳的言词即使不够谦逊,可是他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确实有感人之处,也可以说是坦率耿直不屈不挠了,所以我把他附在这篇列传里。
【原文】【注解】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①,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
①俶傥(tì tǎng,替倘):同“倜傥”。潇洒豪迈,卓异不凡。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候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①,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②;今齐(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③。
①客将军:他国人在本国为将军。间入:从隐蔽的小路进入。②复归帝:又取消帝号。③犹预:即犹豫。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①,会秦围赵②,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③。”平安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④,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①适:恰好。②会:适逢,正赶上。③绍介:介绍。④使事有职:奉命出使,身负职责。
鲁仲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①,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②。彼秦者,弃礼仪而上首功之国也③,权使其士④,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⑤,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①从颂(róng,绒):从容不迫。引申为胸怀博大。颂,同“容”。②以上二句意思是说,一般人不了解鲍焦耻居浊世的心意,认为他是为个人打算而死。③上:通“尚”。崇尚,尊重。首功:指战功。秦制:在战场上以斩首级多少,论功进爵。权:欺诈权术。⑤即:如果,假如。肆然:纵恣、放肆,无所忌惮的样子。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仲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①?”鲁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仲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②,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③,天子下席④。东藩之臣因齐后至⑤,则斮⑥。’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①恶:怎么。②居岁余:过了一年多。③天崩地坼(chè,澈):天崩地裂。以喻帝王之死。坼:裂开。④下席:离开宫室居丧守礼,睡在草席上。⑤东藩:东方属国。⑥斮(zhuó,酌):斩,杀。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①?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②。”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③,献之于纣,纣以为恶④,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⑤。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⑦。’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⑧,纳管龠⑨,摄衽抱机⑩,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龠,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邯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13),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14)、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粱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①宁:难道,岂。②烹醢(hǎi,海):古代严酷刑罚。烹,下锅煮。醢,剁成肉酱。③子:女儿。好:姣美。④恶:丑陋。⑤脯:做成肉干。⑥库:原指储藏兵甲战车的屋舍。此指牢狱。⑦太牢:牛羊猪各一头为一太牢。十太牢是款待诸侯之礼。⑧辟舍:迁出正宫。辟,同“避”躲开。⑨纳管龠:交出钥匙。纳:交出。⑩摄衽:撩起衣襟。抱机:安排几桌。机,通“几”。€不果纳:不让进入。倍:通“背”。背向。(13)赙襚:送给丧家的货财衣被。其中“赙”指货财,“襚”指衣被。(14)三晋:由晋分化立国的韩、赵、魏三国。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①。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使)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②。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③,而连不肯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①却:退却,撤离。②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③商贾(gǔ,古)之事:生意人的行为。商,往来贩运。贾,坐地经营。
其后二十余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①,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②,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③,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④,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①却:避,回避。②信(shēn,申):通“伸”,伸展。③称:称述。④再计:犹豫不能决断。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①,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②、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③。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往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④,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⑤,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①衡秦:与秦“连衡”。衡,通“横”。指六国东西联合共同奉事秦国。②规:谋求,贪求。③僇:侮辱。④矫国更俗:矫正国事,改变弊俗。⑤亡:通“无”。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①,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②,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③,身死而不反于齐④,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⑤,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⑥,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⑦。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⑧,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⑨,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⑩。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词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也。愿公择一而行之。
①钩:指衣带钩。②桎梏:脚镣手铐。指管仲被囚。③乡:同“向”。从前,过去。④反:同“返”。返回。⑤臧获:奴婢的贱称。⑥缧绁: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⑦烛:照,照耀。⑧北:打了败仗往回跑。⑨还(xuān,旋)踵:旋转脚根。极言时间短促。还:旋转。⑩禽:同“擒”。捕捉。€枝:拟,逼近。名与天壤相:名声和天地一道死。意思是永垂不朽。天壤,天地。,通“毙”,死亡。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①,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②。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③。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①隙:隔阂、裂痕。②屠:大规模地残酷屠杀。田单屠城人多疑之。《战国策·齐策》谓燕将得书后罢兵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③诎:屈服。
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①。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②,乃从狱中上书曰:
①恶:谗言诽谤。②累:这里指负莫须有的过失、罪名。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①,太子畏之②;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③,太白蚀昴④,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⑤,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⑥,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孰察之。
①白虹贯日:白色光带穿日而过。白虹,兵象。日,为君。古人附会预示君王遇害的天象异兆。按卷八十六《刺客列传》、《战国策·燕策》载荆轲刺秦王事,均未述及“白虹贯日”的天象问题,倒是《战国策·魏策四》载唐且为安陵君使臣,唐且对秦王谈到士之怒时说过这样的话:“夫专诸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其实,这就是使者说士之辞,于史无征也。 ②畏之:荆轲将入秦,为等一朋友同行,延误了时间,燕太子以为他害怕了。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③《集解》引苏林语云:“白起为秦伐赵,破长平君,欲遂灭赵,遣卫先生说昭益兵粮,乃为应侯所害,事不成。其精诚上达于天,故太白为之蚀昴。”《索隐》引服虔语略同,谓卫先生为秦人,被穰侯所害。④太白蚀昴:指赵国将有兵灾的征兆。太白,金星的别名,古人认为是天之将军,主战争。昴,星宿名。它的分野在赵地。⑤精:精诚,真诚。⑥吏讯:刑吏审讯。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①;李斯竭忠,胡亥极刑②。是以箕子详狂③,接舆辟世④,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⑤,子胥鸱夷⑥,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①楚国人卞和得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献给楚王。玉工鉴定说是石头,卞和被砍掉右脚。后又献给文王,玉工仍认为是石头,又被砍掉左脚。至楚成王,命玉工剖璞,得宝玉,叫和氏璧。见《韩非子·和氏》。刖,砍去脚的酷刑。②李斯竭忠而刑。见卷八十七《李斯列传》③殷纣王淫乱,比干强谏。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佯狂为奴。见卷三《殷本纪》。详狂,装疯卖傻,假装疯魔。详通“佯”。④据《论语·微子》篇载,接舆是楚国的一位狂人,一次,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过孔子的车子,歌中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通过他的歌辞,可以想见,他当是一位不满意当时社会现实的隐士。曹之升《四书摭余说》云,“《论语》所记隐士皆以其事名之,门者谓之‘晨门’,杖者谓之‘丈人’,津者谓之‘沮’、‘溺’,接孔子之舆者谓之‘接舆’,非名亦非字也。”曹说可味。又《庄子·逍遥游》等篇亦及接舆其人其事。辟,通“避”。⑤见注③。⑥吴国大臣伍子胥由于太宰嚭的谗害,被吴王夫差赐死,死后“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鸱夷,皮袋子。
谚曰:“有白头如新①,倾盖如故②。”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之事③;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④。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⑤;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⑥。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⑦;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⑨,岂移于浮辞哉!
①白头如新:相处到老,如同初识。意思是彼此并不了解。②倾盖如故:路途相遇倾斜车篷,靠近交谈。盖,车篷。③曾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逃跑归燕,“归而求为报秦者”,以“国小,力不能”。不久,秦将樊於期以获罪秦王,也逃到燕国,燕太子接纳了他。荆轲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行前请樊於期之头以取信秦王,樊於期“偏袒搤腕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今乃闻教!’遂自刭”。“借荆轲首”,指樊於期“借”给荆轲“首”。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战国策·燕策三·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④《集解》引《汉书音义》曰:王奢,齐人也,七至魏。其后齐伐魏,奢登城谓齐将曰:‘今君之来,不过以奢之故也。夫义不苟生以为魏累。’遂自刭也。”⑤苏秦游说六国,曾佩六国相印,但他无论对哪一国家都不讲信用。后来合纵之约瓦解,“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时值燕文侯去世,燕易王新立,齐乘机“伐燕,取十城”。燕王讥苏秦以其来燕故,苏秦大惭,答应为燕取回十城。这件事,他总算说到做到了。过后有人谮毁苏秦,苏秦为了表白对燕王的忠贞和自己的高风亮节,讲到一个“信如尾生”的故事。尾生与一女子“期于梁(按即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见卷六十九《苏秦列传》,《战国策·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庄子·盗跖》亦略及之。这里谓“为燕尾生”,就是说苏秦做了一次燕国的尾生,即做了一次对燕国讲信用的人。⑥《集解》引张晏曰:“白圭为中山将,亡六城,君欲杀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还拔中山。”《索隐》谓“事见《战国策》及《吕氏春秋》。按白圭又作“白珪”。《战国策》凡三及之,却均不及此事。《吕氏春秋》亦及之,但也不及此事。倒是《新序》谓白珪战,亡六城,中山人恶于魏文侯,魏文侯投以夜光之璧。《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载货殖家白圭,当魏文侯时,不知是否即此传此处所及之白圭。⑦食:给吃。:骏马,良马。《集解》引《汉书音义》云,“生七日而超其母。敬重苏秦,虽有谗谤,而更膳以珍奇之味。”按卷六十九《苏秦列传》,燕王“益厚遇之”。⑧已见注⑥。⑨坼(chè,撤):分裂,裂开。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①;范睢摺肋折齿于魏。卒为应候②。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③,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④,徐衍负石入海⑤。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⑥,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⑦;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⑧。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⑨,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⑩,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⒀,齐用越人蒙而强威、宣⒁。此二国,岂拘于俗⒂,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⒃?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⒄。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①司马喜事,《索隐》谓见《战国策》及《吕氏春秋》。按《战国策·中山策》有《司马熹三相中山》事,未及在宋髌脚事。《吕氏春秋》亦不及此事。髌,去掉髌骨的酷刑。②卷七十九《范睢蔡译列传》载,范睢随魏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说范睢能言善辩,赐金十斤及牛酒。须贾疑范睢得齐王赏赠是因为他把魏国的秘密告诉了齐王,回国后便“使舍人笞击睢”以致“折肋摺齿”。他设法逃离魏府,更名改姓躲藏起来。后经人说项到了秦国,终于做了秦相,被封为应侯。其人其事又见《战国策·秦策》。摺(lā,拉)胁:折断肋骨。③捐:抛弃,放弃。④关于申徒狄“自沉于河”的事,见于多种古代典籍,但他为什么要“自沉于河”其解释也就缘文而异了。如《庄子·外物篇》商汤想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怒之”隐士纪他听到这件事以后怕商汤把天下传给自己,就率领弟子们躲到了窾首之滨;诸侯们听说以后怕他“自沉于水”,就经常去吊慰他:“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成玄英疏云:“狄闻斯事,慕其高名,遂赴长河,自溺而死”。《荀子·不苟篇》说:“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其为贵。故不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王先谦注云:“申徒狄恨道不行,发愤而负石自沉于河,又《淮南子·说山训》说:“申徒狄负石自沉于渊,而溺者不可抗也。”高诱注云:“申徒狄,殷末人,不忍见纣乱,故自沉于渊,抗商也。”而司马贞在解释此传此事时则说:“申屠狄谏而不用,负石自投河。”⑤徐衍以恶乱世,负石投海而死。《文选·邹阳于狱上书自明书》李善注引《汉书音义》云:“徐衍,周人末人也。”⑥比周:结党营私。⑦百里奚事已见卷五《秦本纪》,参见本书卷六十八《商君列传》“商君相秦十年”段注。⑧宁戚是春秋时卫国人。他想取得齐桓公的赏识和信任,又“穷困无以自进”,于是借经商至齐,傍晚“宿于郭门之外”,“饭牛居车下”,恰值桓公从郊外迎客归来,宁戚“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歌”。桓公以为“非常人也”,举之为上卿。见《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又见《晏子春秋》内篇《问》下四。饭牛,喂牛。⑨胶漆:胶和漆。比喻情投意洽,亲密无间。⑩季孙氏是鲁国的执政大夫,富于周公又多有僭越,孔子时对他十分不满。但孔子离开鲁国是以鲁君听信了季孙氏的谗毁,却不见于载述。€子罕诚有其人,但谓“宋信子罕计而囚墨翟”事,迄无确考。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众口一词,金石也会熔化;毁谤积的多了,即使亲骨肉的关系也会疏远。⒀由余是秦穆公时的人,其先人由晋逃亡于戎,故由余能晋语。戎王听说秦穆公贤,就派由余到秦国观礼。后由余降秦。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秦用由余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见卷五《秦本纪》。这里说“秦用由余而霸中国”,盖夸张之辞。⒁齐用越人蒙而使齐威王、齐宣王强盛起来,于史无考。《索隐》引张晏语“子臧,越人”句后说,“或蒙之字也”。⒂拘:拘泥。⒃阿偏:不公正。阿,偏袒。⒄朱:指丹朱,尧之子。尧知其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象:虞舜的异母弟,曾与其父多次谋害舜,而舜事父爱弟“弥谨”。朱、象之事见卷一《五帝本纪》。管、蔡:指周武王的弟弟管叔和蔡叔。武王去世以后,成王即位,以年少,由周公摄政,管、蔡等疑周公,发动叛乱。见卷四《周本纪》。
是以圣王寤①,捐子之之心②,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③;封比干之后④,修孕妇之墓⑤,故功业复就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⑥。夫晋文公亲其仇⑦,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⑧。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词借也。
①寤:通“悟”。醒悟。②捐子之之心:燕相子之是一位阴谋家、权术家,他通过故交,为齐使于燕的苏代取得燕王哙的极大信任,通过鹿毛寿,使燕王让国于他,而他就“南面行王事,国事皆决于他,“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见卷三十四《燕召公世家》,《战国策·燕策一·燕王哙既立》。捐,抛弃,放弃。③田常即田成子,也是一位阴谋家、权术家。齐简公立,他和监止“俱为左右相”。他“心害监止”,而“监止幸于简公,权弗能去”,于是故技重演,采取他父亲田釐子乞“行阴德于民”的老办法,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借以赢得人心。后来他杀死简公,立简公弟骜为君,是为平公。平公即位,他为相,他担心诸侯的诛伐,于是“尽归鲁、卫侵地,西约晋、韩、魏、赵氏,南通吴、越之使,修功行赏,亲于百姓”,从而稳定了齐国的局势。后齐国之政皆归于田常。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说,同“悦”。④封比干之后:封赏比干的子孙。按周武王诛纣灭殷以后,为被纣剖心而死的比干封墓。此事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均载及,但未及封比干之后事,其他先秦典籍亦不及。⑤修孕妇之墓:指为被纣惨害的孕妇修墓。按纣慌淫暴虐,竟到“刳(kū,哭)剔孕妇,以观其胎。见《尚书·泰誓》。但周灭殷商以后被刳剔”(即割剥)的孕妇修墓,则于史无考。⑥厌:满足。也写作“餍”。⑦晋文公亲其仇:指晋文公宽恕仇人勃鞮(又作履鞮,亦即寺人披)。晋文公名重耳,当公子时,他的父亲晋献公和宠姬骊之谮,派宦者勃鞮去杀据守蒲城的重耳,重耳跳墙逃跑,被勃鞮追上砍去一只袖子。晋献公死后,重耳的兄弟光立为君,是为晋惠公。惠公畏惧重耳,也让勃鞮去杀重耳。后来重耳立为晋君,是为晋文公。文公初立,原晋怀公的大臣吕省等人“谋烧公宫,杀文公,文公不知”。勃鞮知其谋,欲以告文公”,在文公宽恕他们以前的追杀、谋杀之罪以后,他才把这场阴谋揭发出来。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参见《左传》僖公四年、五年、二十四年。⑧齐桓公用其仇指他重用管仲的事。齐襄公时,以“杀诛数不当,淫于妇人,数欺大臣,群弟恐祸及”,纷纷出逃,公子纠奔鲁,管仲等傅之;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奔莒,鲍叔傅之。后襄公被无知杀死而无知又被雍林人袭杀。公子小白和公子纠几乎同时动身回国争立,管仲堵截由莒返齐的道路,射中小白带钩。小白装死以误管仲,故得先入齐国而立,是为齐桓公。齐桓公本来想杀掉管仲,以鲍叔力荐管仲之能,这才把管仲从鲁国召回,“厚礼以为大夫”,委以国政。后来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终于称霸诸侯,一匡天下。详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参见卷六十二《管晏列传》。匡,正。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绝天下,而卒车裂之①;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②。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③,于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④。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⑤,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⑥,施德厚,终与之穷达⑦,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⑧;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⑨,要离之烧妻子⑩,岂足道哉!
①此三句所及具体史实,见卷五《秦本纪》、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车裂,古代残酷死刑。把头和四肢分系在五辆车子上,车行肢体撕裂。俗称五马分尸。②此四句所及具体史实,见卷四十一《越王勾践世家》。③孙叔敖原为楚国处士,后仕于楚王时“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已之罪也。”详见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传》。④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人,居于于陵。《集解》引《高士传》云:“楚于陵子伸,楚王欲以为相,而不许,为人灌园。”关于他的事迹除见于《集解》所引皇甫谧《高士传》,还散见于《孟子·滕文公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外储篇·说右》、《战国策·齐策四·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淮南子·氾论训》等。其中《战国策》说他“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素交诸侯。”《孟子》较详细地及于他的一些生活细节,余则多是只言片语。⑤慠:同“傲”,倨傲。⑥堕:输。⑦穷达: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穷达”。穷,指逆境;达,指顺境。⑧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只要给予恩惠,连夏桀的狗向尧狂吠,盗跖之徒也可以刺杀许由。按桀是夏朝的最后一个帝王,十分暴虐;尧是传说中上古时代一位十分贤德的部落酋长;盗跖是春秋末期奴隶起义的领袖,一向被诬为“盗”;许由则是与尧并时而年辈较晚的一位隐士型贤者,尧想把天下禅让他,他以为这是对他人格的玷污,于是赶紧跑到水边去洗耳朵(见《庄子·逍遥游》。卷六十一《伯夷列传》亦略及其事)。这里把并不共时的正反两个方面的人放在一起,组成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语句,是旨在强调和突出对所任用的人施以恩惠的巨大作用。⑨荆轲为燕太子丹行刺秦王,未果而被诛灭七族的事,于史无考。湛(chén,沉),通“沉”。这里是灭的意思。七族,《索隐》引张晏云“上至曾祖,下至曾孙”。泛指亲族。⑩春秋时吴公子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后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吴王阖闾又想杀王子庆忌,“而莫之能杀”。要离自谓能之。让吴王加罪于他,并执其妻子“焚之而扬其灰”,以取得王子庆忌的信任。要离往见庆忌于卫,伪与王子庆忌共谋“往夺之国。”在返吴渡江时,要离“拔剑以刺王子庆忌”,庆忌“捽之,投之于江。浮则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庆忌以为“天下国士”,放他归吴。要离归吴,亦“伏剑而死”。见《吕氏春秋·仲冬纪·忠廉》。后来东汉赵晔所撰《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亦载其事,略有不同,有行前让吴王阖闾断其右手云。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①,以投人于道路②,人无不按剑相眄者③。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④,轮囷离诡⑤,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⑥。故无因至前,虽出随候之珠⑦,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⑧,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⑨,怀龙逢、比干之意⑩,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跟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明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①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传说中夜里发光的珠玉。②:昏暗。又写作“暗”。③眄(miàn,面):斜着眼看。④蟠:盘曲地伏着。根柢:树根。⑤轮囷:屈曲的样子。离诡:离奇。⑥容:雕刻,容饰。⑦随候之珠:传说随候救一大蛇,蛇衔宝珠献给他。又叫隋珠。即上文之明月珠。见《淮南子·览冥》注。⑧布衣:平民百姓的代称。⑨伊:指伊尹。管:指管仲。⑩龙逢:即关龙逢,他以直谏夏桀而被杀。其事迹见《庄子·人间世》、《荀子·解蔽》、《吕氏春秋·必已》等。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①,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之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②;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③。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④,驰域外之议⑤,独观于昭旷之道也⑥。
①独化于陶钧之上:比喻帝王独自运用治国之道,教化天下。化,教化。陶,古代制作陶器所用的圆轮。②窃发:乘人不备偷偷取出。③乌集:是说如同乌鸟集散,事出偶合。④挛拘:牵系,束缚。⑤域外:境外。⑥昭旷:宽宏,豁达。
今人主沉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①,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②,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③。
①帷裳:车旁的布幔。借指姬妾近侍。②皂:马槽。③鲍焦是古代的一位廉士,他躬耕而食,自凿井而饮,非妻子所织不服。子贡讥笑他,于是抱木而死。见《庄子·盗跖》、《韩诗外传》等。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①,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②,摄于危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③,则士伏死堀穴岩(岩)〔薮〕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④!
①砥厉:砂石,磨石。磨厉。细者为砥;粗者为厉。行:品行,操守。②寥廓之士:抱负远大的人。③故:有意的。回面:邪恶的面目。④阙:宫阙。借指朝廷。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指意虽不合大义①,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②,荡然肆志③,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④。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⑤,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⑥,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①指意:旨意。指,同“旨”。意思,意图。②多:称许,赞扬。③荡然:放浪不羁。肆志:纵情,快意。④折:使折服。⑤比物连类:连缀相类的事物,进行比较。⑥桡:通“挠”。弯曲,屈服。
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屈原贾生列传》是屈原、贾谊两个人的传记,他们虽然不是同时代人,但是二人的遭遇有不少共同之处。他们都是才高气盛,又都是因忠被贬,在政治上都不得志,在文学上又都成就卓著。所以,司马迁才把他们同列于一篇。
对于屈原,作者先写他的才能之高。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也因此深受上官大夫的嫉妒。上官大夫进谗言使怀王疏远屈原。屈原被贬之后,作者极力表现他忠君爱国的一腔热血和满怀赤诚,“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但屈原最终也没能使怀王觉悟,反因此得罪了令尹子兰,惨遭放逐。
屈原被放逐之后,作者重点写了他的死。上不能为国尽忠效力,下不能躬耕垄亩,归隐田园,“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一种伟大的、难得的孤独,唯有坚强者方能如此,唯有高尚者方能如此。所以屈原才表示:“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就这样,屈原怀抱沙石,沉江而死,实现了自己“伏清白以死直”(《离骚》)的诺言,其正直刚烈堪称千古之冠。
司马迁对贾谊,则首先表现其才华过人,“是时贾生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人,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以为能,不及也”。汉文帝也非常欣赏他,一年之中破格提拔他为太中大夫。接着贾谊又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行礼乐等革新主张,但却遭到了周勃等老臣们的反对,他们攻击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而汉文帝又是这班老臣们所拥立,登位不久,权力未稳,也只有依从而已。所以就把贾谊贬到长沙,任长沙王太傅。
贾谊到长沙之后,作者重点写其郁郁不快的情怀,而在表现时,又大多借贾谊自己的辞赋来直接抒发,如其《吊屈原赋》云:“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这哪里是独吊屈原,贾谊亦何尝不是如此,不然的话,他又怎能年纪轻轻就忧郁而死呢?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作者笔端饱含感情,行文幽抑哀惋。正如作者所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可见作者是在这种悲慨的感情中写下本篇的,并将此情寄之笔端。而司马迁自己也同样是才高气盛,因忠而遭受不幸,所以他表面上写屈原、贾谊,实际上也在写他自己,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也正是由于作者把自己悲愤不平之感倾注在本传上,才使得本篇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物传记的特色,这就是一边叙事,一边议论抒情。如本传开头两个自然段是叙事,但讲到屈原被疏之后,作者忍耐不住开始一大段议论抒情,对屈原人格,对《离骚》精神的评论,都是非常准确的,如“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可以说是切中肯綮之语。
另外,本篇在写作上确实又继承了《离骚》的抒情传统,正如清人陈刘熙载所云:“学《离骚》得其情者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又云:“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之于《诗三百篇》及《离骚》者居多。”(《艺概·文概》)而纵观本篇,更是如此。
【译文】
屈原名平,和楚国王室是同姓一族。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学识渊博,记忆力很强,对国家存亡兴衰的道理非常了解,对外交往来,接人待物的辞令又非常熟悉。因此他入朝就和楚王讨论国家大事,制定政令;对外就接待各国使节,处理对各诸侯国的外交事物。楚怀王对他非常信任。
而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同,他为了能得到怀王的宠信,很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怀王命屈原制定国家法令,屈原刚写完草稿,还没最后修定完成。上官大夫见到之后想夺为己有,但屈原不肯给他。他就和楚怀王说屈原的坏话:“大王您让屈原制定法令,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每颁布一条法令,屈原就自夸其功,说是‘除了我之外,谁也做不出来’。”怀王听了,非常生气,因此就对屈原疏远了。
屈原对怀王听闻失灵而不能分辨是非,视线被谗佞谄媚之徒所蒙蔽而不能辨明真伪,致使邪恶伤害了公道,正直的人不被朝廷所容,感到万分痛心,所以才忧愁苦闷,沉郁深思而写成《离骚》。所谓“离骚”,就是遭遇忧患之意。上天是人的原始;父母是人的根本。人在处境窘迫的时候,就要追念根本,所以在劳累困苦到极点时,没有不呼叫上天的;在受到病痛折磨无法忍受时,没有不呼叫父母的。屈原坚持公证,行为耿直,对君王他一片忠心,竭尽才智,但是却受到小人的挑拨离间,其处境可以说是极端困窘了。因诚心为国而被君王怀疑,因忠心事主而被小人诽谤,怎能没有悲愤之情呢?屈原写作《离骚》,正是为了抒发这种悲愤之情。《诗经·国风》虽然有许多描写男女恋情之作,但却不是淫乱;《诗经·小雅》虽然表露了百姓对朝政的诽谤愤怨之情,但却不主张公开反叛。而像屈原的《离骚》,可以说是兼有以上两者的优点。屈原在《离骚》中,往上追述到帝喾(kù库)的事迹,近世赞扬齐桓的伟业,中间叙述商汤、周武的德政,以此来批评时政。阐明道德内容的广博深远,治乱兴衰的因果必然,这些都讲得非常详尽。其语言简约精炼,其内容却托意深微,其情志高洁,其品行廉正,其文句虽写的是细小事物,而其意旨却极其宏大博深,其所举的虽然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而所寄托的意义却极其深远。其情志高洁,所以喜欢用香草作譬喻。其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身处污泥浊水之中而能洗涤干净,就像蝉能从混浊污秽中解脱出来一样,在尘埃之外浮游,不被世俗的混浊所玷污,清白高洁,出污泥而不染。推论其高尚情志,就是说与日月争辉也是恰宜的。
屈原被贬退之后,秦国想发兵攻打齐国,可是齐国与楚国有合纵的盟约,秦惠王对此很是担忧,于是就派张仪假装离开秦国,带着丰厚的礼品来到楚国表示臣服,说:“秦国非常痛恨齐国,但齐国和楚国有合纵的盟约,若是楚国能和齐国断交,那么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贪图得到土地而相信了张仪,就和齐国断绝了关系,并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欺骗了楚国,对使者说:“我和楚王约定的是六里,没听说过有什么六百里。”楚国使者非常生气地离去,回到楚国把这事告诉了怀王。怀王勃然大怒,大规模起兵攻打秦国。秦国也派兵迎击,在丹水、淅水一带大破楚军,并斩杀八万人,俘虏了楚将屈丐,接着又攻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地域。于是楚怀王动员了全国的军队,深入进军,攻打秦国,在蓝田大战。魏国得知此事,派兵偷袭楚国,到达邓地。楚兵非常害怕,不得不从秦国撤军回国。而齐国很痛恨怀王背弃盟约,不肯派兵救助楚国,楚国的处境非常艰难。
第二年,秦国提出割让汉中一带土地和楚国讲和,但楚怀王说:“我不希望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张仪就甘心了。”张仪听到这话,就说:“用我一个张仪来抵汉中之地,请大王答应我去楚国。”张仪到楚国之后,又给楚国掌权的大臣靳尚送上厚礼,并用花言巧语欺骗怀王的宠姬郑袖,怀王竟然听信了郑袖的话,把张仪又给放跑了。这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担任重要官职,刚被派到齐国出使,回来之后,向怀王进谏说:“大王您为什么不杀了张仪呢?”怀王感到很后悔,派人去追赶,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此之后,各诸侯国联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楚国大将唐眛(mò,陌)。
当时秦昭王和楚国结为姻亲,想和楚怀王见见面,楚怀王想要前往,屈原劝谏说:“秦国是虎狼一般贪暴的国家,是不能信任的,还是不去为好。”可是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前去,他说:“为什么要断绝了秦王的好意呢?”怀王最终还是去了。但他刚一进武关,秦朝的伏兵就斩断了他的归路,把怀王扣留,为的是让他答应割让土地。怀王大怒,不肯应允。逃到赵国,但赵国拒绝接纳。然后又来到秦国,最终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安葬。
怀王的大儿子顷襄王继位,任命他的弟弟子兰为令尹。因子兰劝怀王入秦而最终死在秦国,楚国人都把此事的责任归罪于子兰。
屈原对子兰的所作所为,也非常痛恨。虽然身遭放逐,却依然眷恋楚国,怀念怀王,时刻惦记着能重返朝廷,总是希望国王能突然觉悟,不良习俗也为之改变。他总是不忘怀念君王,复兴国家,扭转局势,所以在一篇作品中多次流露此种心情。然而终究无可奈何,所以也不可能再返朝廷,于此也可见怀王最终也没有醒悟。作为国君,不管他聪明还是愚蠢,有才还是无才,都希望找到忠臣和贤士来辅佐自己治理国家,然而亡国破家之事却不断发生,而圣明之君、太平之国却好多世代都未曾一见,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所谓忠臣并不忠,其所谓贤士并不贤。怀王因不知晓忠臣之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被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和令尹子兰。结果使军队惨败,国土被侵占,失去了六郡地盘,自己还流落他乡,客死秦国,被天下人所耻笑。这是由于不知人所造成的灾祸。《易经》上说:“井已经疏浚干净,却没人来喝水,这是令人难过的事。国君若是圣明,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而怀王是如此不明,那里配得到幸福啊!
令尹子兰听到以上情况勃然大怒,最终还是让上官大夫去向顷襄王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一生气,就把屈原放逐了。
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在荒野草泽上一边走,一边悲愤长吟。脸色憔悴,形体干瘦。一位渔翁看到他,就问道:“您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屈原说:“全社会的人都污浊而只有我是干净的,大家都昏沉大醉而只有我是清醒的,所以我才被放逐了。”渔翁说:“一个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对事物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能随着世俗风气而转移,全社会的人都污浊,你为什么不在其中随波逐流?大家都昏沉大醉,你为什么不在其中吃点残羹剩酒呢?为什么要保持美玉一般的品德,而使自己讨了个被流放的下场呢?”屈原回答说:“我听说过,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身躯的人一定要把衣服上的尘土抖干净,人们又有谁愿意以清白之身,而受外界污垢的玷染呢?我宁愿跳入江水长流之内,葬身鱼腹之中,也不让自己的清白品德蒙受世俗的污染!”
于是,屈原写下了作品《怀沙》,其中这样写道:
阳光强烈的初夏呀,草木茂盛地生长。悲伤总是充满胸膛啊,我急匆匆来到南方。眼前是一片茫茫啊,沉寂得毫无声响。我的心情沉郁悲慨啊,这令人伤心日子又实在太长。抚心反省而无过错啊,蒙冤自抑而无惧。
想把方木削成圆木啊,但正常法度不可改易。抛开正路而走斜径啊,那将为君子所鄙弃。明确规范,牢记法度啊,往日的初衷决不反悔。品性忠厚,心地端正,为君子所赞美。巧匠不挥动斧头砍削啊,谁能看出是否合乎标准。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之处啊,盲人会说花纹不鲜明;离娄稍微一瞥就看得非常清楚啊,盲人反说他是失明无光。事情竟是如此的黑白混淆啊,上下颠倒。凤凰被关进笼子里啊,鸡和野雉却在那里飞跳。美玉和粗石被掺杂在一起啊,竟有人认为二者也差不了多少。那些帮派小人卑鄙嫉妒啊,全然不了解我的高尚情操。
任重道远负载太多啊,沉陷阻滞不能向前。身怀美玉品德高啊,处境困窘向谁献?城中群狗胡乱叫啊,以为少见为怪就叫唤。诽谤英俊疑豪杰啊,这本来就是小人的丑态。外表粗疏内心朴实啊,众人不知我的异彩。未雕饰的材料被丢弃啊,没人知道我所具有的知慧和品德。我注重仁与义的修养啊,并把恭谨忠厚来加强。虞舜已不可再遇啊,又有谁知道我从容坚持自己的志向。古代的圣贤也难得同世而生啊,又有谁能了解其中缘由?商汤夏禹距今是何其久远啊,渺茫无际难以追攀。强压住悲愤不平啊,抑制内心而使自己更加坚强。遭受忧患而不改变初衷啊,只希望我的志向成为后人效法的榜样。我又顺路北行啊,迎着昏暗将尽的阳光。含忧郁而强作欢颜啊,死亡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尾声:浩荡的沅江、湘江水啊,不停地流淌翻涌着波浪。道路漫长而又昏暗啊,前程又是何等的恍忽渺茫。我怀着长久的悲伤歌吟不止啊,慨然叹息终此世。世上没人了解我啊,谁能听我诉衷肠?情操高尚品质美啊,芬芳洁白世无双。伯乐早已死去啊,千里马谁能识别它是骏良?人生一世秉承命运啊,各有各的不同安排。内心坚定心胸广啊,别的还有什么值得畏惧!重重忧伤长感慨啊,永世长叹无尽哀。世道混浊知音少啊,人心叵测内难猜。人生在世终须死啊,对自己的生命就不要太珍爱。明白告知世君子啊,我将永为人模楷。
于是,屈原就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自杀而死。
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他们都爱好文学而以擅长辞赋著名。但他们都只学习了屈原辞令委婉含蓄的一面,而最终没人敢像屈原那样直言劝谏。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弱小,几十年之后终于被秦国消灭。
自从屈原沉江而死一百多年之后,汉朝有个贾生,在担任长沙王太傅时,经过湘水,写一篇辞赋投入江中,以此祭吊屈原。
贾生名叫贾谊,是洛阳人。在十八岁时就因诵读诗书会写文章而闻名当地。吴廷尉担任河南郡守时,听说贾谊才学优异,就把他召到衙门任职,并非常器重。汉文帝刚即位时,听说河南郡守吴公政绩卓著,为全国第一,而且和李斯同乡,又曾向李斯学习过,于是就征召他担任廷尉。吴廷尉就推荐贾谊年轻有才,能精通诸子百家的学问。这样,汉文帝就征召贾谊,让他担任博士之职。
当时贾谊二十有余,在博士中最为年轻。每次文帝下令让博士们讨论一些问题,那些年长的老先生们都无话可说,而贾谊却能一一回答,人人都觉得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博士们都认为贾生才能杰出,无与伦比。汉文帝也非常喜欢他,对他破格提拔,一年之内就升任太中大夫。
贾谊认为从西汉建立到汉文帝时已有二十多年了,天下太平,正是应该改正历法、变易服色、订立制度、决定官名、振兴礼乐的时候,于是他草拟了各种仪法,崇尚黄色,遵用五行之说,创设官名,完全改变了秦朝的旧法。汉文帝刚刚即位,谦虚退让而来不及实行。但此后各项法令的更改,以及诸侯必须到封地去上任等事,这都是贾谊的主张。于是汉文帝就和大臣们商议,想提拔贾谊担任公卿之职。而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冯敬这些人都嫉妒他,就诽谤贾谊说:“这个洛阳人,年纪轻而学识浅,只想独揽大权,把政事弄得一团糟。”此后,汉文帝于是就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任命他为长沙王太傅。
贾谊向文帝告辞之后,前往长沙赴任,他听说长沙地势低洼,气侯潮湿,自认为寿命不会很长,又是因为被贬至此,内心非常不愉快。在渡湘水的时候,写下一篇辞赋来凭吊屈原,赋文这样说:
我恭奉天子诏命,带罪来到长沙任职。曾听说过屈原啊,是自沉汨罗江而长逝。今天我来到湘江边上,托江水来敬吊先生的英灵。遭遇纷乱无常的社会,才逼得您自杀失去生命。啊呀,太令人悲伤啦!正赶上那不幸的年代。鸾凤潜伏隐藏,鸱枭却自在翱翔。不才之人尊贵显赫,阿谀奉承之辈得志猖狂;圣贤都不能顺随行事啊,方正的人反屈居下位。世人竟称伯夷贪婪,盗跖廉洁;莫邪宝剑太钝,铅刀反而是利刃。唉呀呀!先生您真是太不幸了,平白遭此横祸!丢弃了周代传国的无价鼎,反把破瓠当奇货。驾着疲惫的老牛和跛驴,却让骏马垂着两耳拉盐车。好端端的礼帽当鞋垫,这样的日子怎能长?哎呀,真苦了屈先生,唯您遭受这飞来祸!
尾声:算了吧!既然国人不了解我,抑郁不快又能和谁诉说?凤凰高飞远离去,本应如此自引退。效法神龙隐渊底,深藏避祸自爱惜。韬光晦迹来隐处,岂能与蚂蚁、水蛭、蚯蚓为邻居?圣人品德最可贵,远离浊世而自隐匿。若是良马可拴系,怎说异于犬羊类!世态纷乱遭此祸,先生自己也有责。游历九州任择君,何必对故都恋恋不舍?凤凰飞翔千仞上,看到有德之君才下来栖止。一旦发现危险兆,振翅高飞远离去。狭小污浊的小水坑,怎能容得下吞舟大鱼?横绝江湖的大鱼,最终还要受制于蝼蚁。
贾谊在担任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一次有一支鸮鸟飞进他的住宅,停在了座位旁边。楚国人把鸮叫做“服”。贾谊原来就是因被贬来到长沙,而长沙又地势低洼,气候潮湿,所以自认为寿命不长,悲痛伤感,就写下了一篇赋来自我安慰。赋文写道:
丁卯年四月初夏,庚子日太阳西斜的时分,有一支猫头鹰飞进我的住所,它在座位旁边停下,样子是那样的自在安闲。奇怪之鸟进我家,私下疑怪是为啥。打开卦书来占卜,上面载有这样的话,“野鸟飞入住舍呀,主人将会离开家”。请问鸟啊,“我离开这里将去何方?是吉,就请告我;是凶,也请告我是什么祸殃。生死迟速有定数啊,请把期限对我说端详。”鸟听罢长叹息,抬头振翅已会意。嘴巴不能说话,请以意相示自推度。
天地万物长变化,本来无有终止时。如涡流旋转,反复循环。外形内气转化相续,演变如蝉蜕化一般。其道理深微无穷,言语哪能说得周遍。祸当中傍倚着福,福当中也埋藏着祸。忧和喜同聚一起,吉和凶同在一个领域。当年吴国是何等的强大,但吴王夫差却以此而败亡。越国败处会稽,勾践以此称霸于世。李斯游秦顺利成功,却终于遭受五刑。傅说原为一刑徒,后来却成武丁相。祸对于福来说,与绳索互相缠绕有什么不同?天命无法详解说,谁能预知它的究竟?水成激流来势猛,箭遇强力射得远。万物循环往复长激荡,运动之中相互起变化。云升雨降多反复,错综变幻何纷繁。天地运转造万物,漫无边际何浩瀚。天道高深不可预测,凡人思虑难以谋算。生死的迟早都由命,谁能知其到来时?
何况天地为巨炉,自然本为司炉工。阴阳运转是炉炭,世间万物皆为铜。其中聚散或生灭,哪有常规可寻踪?错综复杂多变化,未曾见过有极终。成人亦为偶然事,不足珍爱慕长生。纵然死去化异物,又何足忧虑心胆惊!小智之人顾自己,鄙薄外物重己身。通人达观何大度,死生祸福无不宜。贪夫为财赔性命,烈士为名忘死生。喜好虚名者为权势而死,平民百姓又怕死贪生。而被名利所诱惑、被贫贱所逼迫的人,为了钻营而奔走西东。而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被物欲所屈服,对千百万化的事物等量齐观。愚夫被俗累羁绊,拘束得如囚徒一般。有至德的人能遗世弃俗,只与大道同存在。天下众人迷惑不解,爱憎之情积满胸臆。有真德的人恬淡无为,独和大道同生息。舍弃智慧忘形骸,超然物外不知有己。在那空旷恍惚的境界里,和大道一起共翱翔。乘着流水任意行,碰上小洲就停止。将身躯托付给命运,不把它看作私有之体。活着如同寄于世,死了是长休息。内心宁静就如无波的深渊,浮游就如不系缆绳的小舟。不因活着重已命,修养空灵之性不拘泥。至德之人无俗累,乐天知命复何忧!鸡毛蒜皮区区小事,哪里值得忧虑生疑!
一年多之后,贾谊被召回京城拜见皇帝。当时汉文帝正坐在宣室,接受神的降福保佑。因文帝有感于鬼神之事,就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原。贾谊也就乘机周详地讲述了所以会有鬼神之事的种种情形。到半夜时分,文帝已听得很入神,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总往贾谊身边移动。听完之后,文帝慨叹道:“我好长时间没见贾谊了,自认为能超过他,现在看来还是不如他。”过了不久,文帝任命贾谊为粱怀王太傅。粱怀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受文帝宠爱,又喜欢读书,因此才让贾谊当他老师。
汉文帝又封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都为列候。贾谊劝谏,认为国家祸患的兴起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贾谊又多次上疏皇帝,说有的诸侯封地太多,甚至多达几郡之地,和古代的制度不符,应该逐渐削弱他们的势力,但是汉文帝不肯听从。
几年之后,粱怀王因骑马不慎,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没有留下后代。贾谊认为这是自己作太傅没有尽到责任,非常伤心,哭泣了一年多,也死去了。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三岁。后来汉文帝去世,汉武帝即位,提拔贾谊的两个孙子任郡守。其中贾嘉最为好学,继承了贾谊的家业,曾和我有过书信往来。到汉昭帝时,他担任九卿之职。
太史公说:我读完《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之后,深受屈原情志的感染,悲伤不已。当我到长沙时,特意去看了屈原沉江自杀的地方,不禁掉下眼泪,由此更加想见他的为人。后来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责怪屈原以自己超人的才华,若是游事诸侯的话,哪个国家不能容纳他呢?而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读过《服鸟赋》之后,把生死同等看待,把官场上的去留升降看得很轻,又不禁默然若失了。
【原文】【注解】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①,明于治乱,娴于辞令②。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③。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④,争宠而心害其能⑤。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⑥。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⑦,(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⑧。
①博闻强志:见闻广博,记忆力强。②娴:熟习。③任:信任。④同列:同在朝班,即同事。⑤害:妒忌。⑥属:写作。⑦伐:自我夸耀。⑧疏:疏远。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①,馋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②。离骚者,犹离忧也③。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④,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⑤,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⑥,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⑦,《小雅》怨诽而不乱⑧,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⑨。其文约⑩,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13)。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14)。濯淖污泥之中(15),蝉蜕于浊秽(16),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17),皭然泥而不滓者也(18)。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①聪:听觉灵敏,此处指明辨是非。②幽思:苦闷深思。③离忧:遭受忧愁。离,通“罹”(lí,离),遭受。④反本:追念根本。反,同“返”。⑤惨怛:忧伤,悲痛。⑥间:挑拨离间。⑦《国风》:《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由各地的民间歌谣所组成,有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⑧《小雅》:亦《诗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大部分是西周后期和东周初期贵族宴会的乐歌,小部分是批评当时朝政过失或抒发怨愤的民间歌谣。⑨靡:没有。见:同“现”。⑩约:简约。€微:精深,幽微。称文小:指《离骚》中多引述花草树木等细小事物。指:通“旨”,意义。(13)举类迩:指《离骚》所称引的都是眼前习见的事例。迩:近。(14)自疏:自己主动疏远,这里指不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15)濯(zhuó,浊)淖(nào,闹):洗涤污垢。此处以喻超脱世俗。(16)蝉蜕:蝉蜕之壳,此处以喻解脱。(17)滋(xuán,玄):混浊,污黑。(18)皭(jiào,叫)然:洁白的样子。
屈平既绌①,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②,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③,厚币委质事楚④,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⑤。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①绌:通“黜”。贬斥,废退。②从亲:指山东六国团结起来,结成联盟,共同抗秦。③详:通“佯”。假装。④厚币:丰厚的礼品。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品的玉、帛等物。委质:谓人臣拜见人君时,屈膝而委体于地。引申为归顺、臣服。质:指形体。一说“质”通“贽”,指初次拜见尊长时所送的礼物;“委质”也引申为归顺、臣服。⑤如:往……;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①。”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②,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③,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④,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⑤。”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⑥:“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⑦。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⑧。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①甘心:称心,快意。②当:抵押。③用事者:当权的人。④顾反:等到返回时,反,同“返”。下“入秦而不反”、“不忘欲反”等句之“反”同此。⑤毋行:不去为好。毋:无,不。⑥稚子:幼子。⑦卒:最终。⑧内:同“纳”。接纳。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①。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②,系心怀王,不忘欲反,翼幸君之一悟③,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④,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⑤:“井泄不食⑥,为我心恻,可以汲⑦。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⑧,顷襄王怒而迁之⑨。
①咎:责怪,归罪。②眷顾:怀念。③翼幸:侥幸希望。④分:职分,本分。⑤《易》:书名。也称《周易》或《易经》。是我国古代有哲学思想的占卜书,也是儒家重要经典。引句见《易经·井卦》,原文作:“象曰:井渫不食,行恻也。求王明,受福也。”⑥泄:通“抴”,淘去污泥。⑦恻:心中悲伤。⑧短:说人的坏话。⑨迁:贬谪,放逐。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①。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②:“子非三闾大夫欤③?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④。”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⑤。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⑥?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⑦?”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⑧,受物之汶汶者乎⑨!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晧晧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蠼乎⑩!”
①被:通“披”。②渔父:捕鱼者,渔翁。③三闾大夫:职官名,本文中代指屈原,因他曾任此职。④见放:被放逐。⑤凝滞:拘泥。推移:变迁,转易。⑥:吃,食。糟:未清带滓的酒。啜:尝,饮。醨:薄酒。⑦瑜、瑾:都是美玉名。此处以喻高尚的品德。⑧察察:清白,高洁。⑨汶(mén,门)汶:污垢,污辱。⑩晧晧:通“皓皓”,洁白,光明。温蠼:尘滓重积的样子。
乃作《怀沙》之赋①。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②,草木莽莽③。伤怀永哀兮④,汩徂南土⑤。眴兮窈窈⑥,孔静幽墨⑦。冤结纡轸兮⑧,离愍之长鞠⑨;抚情效志兮⑩,俯誳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13);易初本由兮(14),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15),前度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16)。巧匠不斲兮(17),孰察其揆正(18)?玄文幽处兮(19),矇谓之不章(20);离娄微睇兮(21),瞽以为无明(22)。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23),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24),一概而相量(25)。夫党人之鄙妒兮(26),羌不知吾所臧(27)。
①《怀沙》:是屈原《九章》中的一篇。关于本篇意旨,有三种说法:过去一般认为是屈原的绝命之词,所谓怀沙,多解释为怀抱沙石而自沉;近人有人认为,沙,指长沙,长沙是楚国祖先熊绎的封地,屈原想到此而自杀;今人有人认为作于顷襄王十五年,怀沙,是怀念垂沙战败,即怀王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大败楚于垂沙之事。②陶陶:天气和暖的样子。孟夏:初夏,指夏历四月。③莽莽:草木丛生的样子。④伤怀:伤心。永:长。⑤汩徂:急匆匆来到。⑥眴(shùn,舜):同“瞬”。看。窈窈:深远而无所见的样子。⑦孔:甚。幽墨:寂静无声。墨,通“默”。⑧纡轸:委曲而苦痛。⑨愍:病痛,忧患。鞠:困苦。⑩抚情效志:犹言内省于己。€俯誳:冤屈。《楚辞》即作“冤屈”。自抑:强自按捺。刓(wán,完):刻,削。圜:同“圆”。(13)常度:正常的法则。替:废弃。(14)易初:改变原来志趣。(15)章画职墨:指守道不移。章,明确。职,通“识”,记住。画墨,即匠人之绳墨。(16)大人:犹言君子,德行高尚的人。盛:赞美。(17)斲(zhuó,茁):砍,削。(18)孰:谁。揆:尺度。(19)玄文:黑色的花纹。幽处:放在黑暗的地方。(20)矇:盲人。不章:没有文采,或指不鲜明。(21)睇:斜视。(22)瞽:盲人。(23)笯:竹笼。楚地方言字。(24)糅:错杂,混合在一起。(25)一概相量:意谓同等评价。概:量米粟时刮平斗斛用的横木。(26)鄙妒:卑鄙嫉妒。(27)羌:语首助词,无义。臧:善,美。
任重载盛兮①,陷滞而不济②;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③。邑犬群吠兮④,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⑤,固庸态也⑥。文质疏内兮⑦,众不知吾之异采⑧;材朴委积兮⑨,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⑩,瑾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13)!古固有不并兮(14),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15),邈不可慕也(16)。惩违改忿兮(17),抑心而自强;离湣而不迁兮(18),愿志之有象(19)。进路北次兮(20),日昧昧其将暮(21);含忧虞哀兮(22),限之以大故(23)。
①任重载盛:负担重,装载多。盛,多。②陷滞:陷没,沉滞。不济:不能渡过。济,渡。③穷:处境困窘。示:告,给人看。④吠:狗叫。⑤诽:诽谤。骏、桀:指才能杰出的人。骏,通“俊”;桀,通“杰”。⑥庸态:庸人的常态。⑦文质疏内:犹言文疏质内。文,指外表的文采。质,实质。内,通“讷”,木讷,朴实无华。⑧异彩:不同寻常的文彩,指非凡的才能。⑨材朴:这里泛指木材。材,指有用的木料。朴,指没有加工的木料。委积:扔在一边堆积着。⑩重:和“袭”同义,都是积累的意思。意指品德的完美,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必须平时养之有素。€谨厚:谨慎忠厚。丰:增,加强。重华:虞舜的名子。牾:相逢。(13)从容:指有修养,安舒自得的样子。(14)古:指古代圣贤。并:用如动词,有同时而生的意思。不并,谓圣贤不同时生。(15)汤禹:指商汤和大禹。(16)邈:遥远渺茫。慕:思慕,向往。(17)惩违改忿:克制忿怒。惩,止。违,恨。(18)离湣:遭受忧患。湣,通“闵”,病困。(19)象:法则。(20)次:途中的短暂停留。(21)昧昧:昏暗不明的样子。(22)含忧:忍受忧愁。含《楚辞》作“舒”。虞哀:娱乐止哀。虞,通“娱”,乐。(23)大故:指死亡。
乱曰①,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②,修路幽拂兮③,道远忽兮④。曾吟恒悲兮⑤,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⑥,独无匹兮⑦。伯乐既殁兮⑧,骥将焉程兮⑨?人生禀命兮⑩,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13),永叹喟兮(14)。世溷不吾知(15),心不可谓兮(16)。知死不可让兮(17),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18)。
①乱:辞赋篇未总括全篇要旨的话。②汩:水疾流的样子,亦可释作水疾流的声音,犹言“汩汩”。③修路:长路。幽拂:昏暗不明。④忽:荒忽,幽暗。⑤此句及以下三句,《楚辞》无。另外这四句和下面“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四句,只有个别字不同,意思完全相同,所以,笔者疑此四句是衍文,应依《楚辞》为是。⑥怀情抱质:犹言“怀文抱质”。质:指内蕴的实质;情,指外现的文采。⑦匹:双,偶。⑧殁:死亡。⑨骥:骏马,好马。程:评量,考核。⑩禀命:承受天命。€错:通“措”,安置,安排。定心广志:意志坚定,心胸宽广。(13)曾:通“增”。爰哀:指无休止的悲哀。(14)喟:叹息。(15)溷:同“混”,混浊。(16)谓:说,告语。(17)让:避免。(18)类:法,例,榜样。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汩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①,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②,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③,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汩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④。
①之徒:这类人,这班人。②祖:学习,效法。③削:削弱。④吊:悼念。
贾生名谊①,雒阳人也②。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③。吴廷尉为河南守④,闻其秀才⑤,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⑥,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⑦,乃征为廷尉⑧。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为少⑨。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孝文帝说之⑩,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①生:古时对读书人的通称。②雒阳:又作“洛阳”。③闻:闻名,著名。④吴廷尉:姓吴的廷尉,史失其名。⑤秀才:指才能优异。⑥治平:指为官之政绩。⑦故:从前。常:通“尝”,曾经。⑧征:征召,朝廷官府征用人才。⑨少:年轻。⑩说:通“悦”,喜欢。€超迁:指破格提拔。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①,而固当改正朔②,易服色③,法制度④,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⑤,色尚黄⑥,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⑦。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⑧。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⑨,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⑩,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①和洽:太平和睦。②正(zhēng,争)朔:一年的第一天。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古时改朝换代,新王朝表示“应天承运”,须重定正朔,改正朔,就是改定历法。③服色:指车马服饰的颜色。④法:订立。⑤草具:草拟。⑥色尚黄:服色崇尚黄色。贾谊认为汉朝是土德,土,黄色,所以尚黄。⑦更:改变。⑧未遑:来不及。⑨列侯悉就国:要求诸侯都要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因当时有不少宗室功臣受封之后,依然不离京城。⑩绛:指绛侯周勃。灌:指颍阴侯灌婴。东阳侯:指张相如。€擅:独揽。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①,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②,俟罪长沙③。侧闻屈原兮④,自沉汩罗。造托湘流兮⑤,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⑥,乃陨厥身⑦。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⑧,鸱枭翱翔⑨。阘茸尊显兮⑩,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13),铅刀为铦(14)。于嗟嚜嚜兮(15),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16),腾驾罢牛兮骖蹇驴(17),骥垂两耳兮服盐车(18)。章甫荐屦兮(19),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20)!
①適:贬斥,谴责。②共:通“恭”。承:承受,接受。嘉惠:恩惠,此指皇帝的任命。③俟罪:待罪。这是谦词,意思是自己力不胜任,随时有犯罪受罚的可能。④侧闻:侧耳而闻的略语,含有对屈原恭敬的意思。⑤造:来到。托:寄身,指自己到湘江边上来居住。⑥罔极:混乱无常之意。⑦陨:通“殒”,丧命。厥:其。指屈原。⑧鸾凤:传说中的神鸟,此以之比喻贤人。⑨鸱枭:猫头鹰一类的鸟,古人认为这类鸟是恶鸟,以之喻小人。⑩阘茸:阘是小门,茸指小草,以之状无能的小人。€谗谀:指进谗言和阿谀奉承的小人。逆曳:倒托着走。(13)莫邪(yé,爷):春秋时吴国著名利剑。(14)铅刀:以铅为刀,以言其钝。铦(xiān,先):锋利。(15)嚜嚜:通“默默”,不得志的样子。(16)斡弃:转弃,也就是抛弃的意思。周鼎:相夏禹铸九鼎,以象九州,后来又成为周朝的传国宝鼎。康瓠(hù,户):空壶,破瓦器。(17)腾驾:驾驭。罢:同“疲”。骖(cān,参):古代的战车,除去驾辕的马之外,再加的马匹称为骖。这里当动词用。蹇(jiǎn,简)驴:跛足驴。(18)垂两耳:马吃力的样子,马拉车吃力就要低垂两耳。服:拉车。(19)章甫:殷代的一种礼帽。荐:垫。屦(jù,据):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20)咎:灾祸。
讯曰①: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②?凤漂漂其高遰兮③,夫固自缩而远去④。袭九渊之神龙兮⑤,沕深潜以自珍⑥。弥融粉爚以隐处兮⑦,夫岂从蚁与蛭螾⑧?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⑨,亦夫子之辜也⑩!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而下之(13);见细德之险(微)〔征〕兮(14),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15),岂能容吞舟之鱼(16)!横江湖之鳣鱏兮(17),固将制于蚁蝼。
①讯:告也。讯曰,相当于《楚辞》里的“乱曰”,是全篇的结束语。②堙郁:同于“壹郁”、“抑郁”,忧闷不快。③漂漂:同“飘飘”,高飞的样子。遰:通“逝”,离去。④自缩:即“自引”,自己引退。《汉书·贾谊传》即作“自引”。⑤袭:深藏。九渊:九旋之渊,言其至深。⑥沕(mì,密):和上文“袭”相对,也是深藏之意。⑦弥:久,远。融爚(yuè,月)光亮。⑧蛭(zhì,质):蚂蟥,一种吸血水虫。螾:同“蚓”,蚯蚓。此处以“蛭”“螾”比喻龌龊小人。⑨般:纷乱的样子。尤:祸患。⑩夫子:指屈原。辜:通“故”。指原因。€瞝:遍看,环视。千仞:七尺为一仞。一说八尺。千仞:极言其高。(13)德辉:道德的光辉,指有德的君主。(14)细德:卑劣的品德,指寡德之人。险征:危险的征兆。(15)寻:八尺为寻。常:十六尺为常。污:积水。渎:小沟渠。(16)吞舟:形容鱼大。(17)横江湖:形容鱼之巨大。鳣鱏(zhān xún,沾寻):大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①,止于坐隅②。楚人命鸮曰“服”③。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④。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⑤,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⑥,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异物来集兮⑦,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⑧,策言其度⑨。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数之度兮⑩,语予其期€。”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①鸮:猫头鹰,古人认为是不祥之鸟。②生隅:座旁。坐,通“座”。隅,边侧,角落。③命:命名。服:通“”。④自广:自我安慰。⑤单阏(chán yān,蝉烟):十二地支中卯的别称,用以纪年。据清人考订,这一年是文帝七年(前173)。⑥庚子:四月的一天。日施(yí,夷)太阳西斜。施,通“迤”,斜行。⑦异物:怪物,指鸟。⑧发:打开。书:指占卜所用的策数之书。⑨策:《汉书》作“谶”,此实指策书上的预言。度:数,吉凶定数。⑩淹数:《汉书》作“淹速”,指生死的迟速。€语(yù,玉):告诉。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①,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②,变化而嬗③。沕穆无穷兮④,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⑤,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⑥,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⑦;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⑧。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⑨。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⑩?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13)。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14)。大专槃物兮(15),坱扎无垠(16)。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①斡流:犹言“运转”。迁:此与下文之“推”都指推移变化。②形:指天地间有形体之物。气:指天地间无形体之物。③嬗:演变,蜕变。④沕穆:精微深远的样子。⑤此句及下句见《老子》一书。倚:依托。伏:隐藏。⑥聚门:聚集在一家之门,下句“同域”与此意同。⑦斯:指李斯。游:指游宦于秦。遂成:犹言“达到成功”,指身居相位。下句言李斯在秦二世时被赵高所谗,身受五刑而死。⑧胥靡:用绳索把罪人系在一起,相随而行,以服劳役。因此也代指刑徒。⑨纠:多股绞在一起的绳索。⑩极:终极、止境。€旱:通“悍”,强劲,急猛。回薄:反复不停地激荡。(13)振:通“震”。(14)错缪:互相纠缠错杂。(15)大专(jūn,均):与“大钧”同,制造陶器的转轮,自然界造就万物,就如同钧制造陶器,故以大钧喻大自然。(16)坱扎(yǎng yà,养讶):漫无边际的样子。垠(yín,银):边际,尽头。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①,安有常则②;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③,何足控抟④;化为异物兮⑤,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⑥,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⑦,物无不可⑧。贪夫徇财兮⑨,烈士徇名⑩;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怵迫之徒兮(13),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14),亿变齐同(15)。拘士系俗兮(16),攌如囚拘(17);至人遗物兮(18),独与道俱。众人或或兮(19),好恶积意(20);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21)。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22);寥廓忽荒兮(23),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24);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25),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26);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葪兮(27),何足以疑!
①消息:指万物生灭、盛衰。消:灭;息,生。②常则:一定的规律。③忽然:偶然,言生而为人,不过偶然之事。④控抟(tuán,团):控,引持;抟:抚弄。控抟,有爱惜珍重之意。⑤异物:指人死之后身体变质,成为另外一种东西。⑥知:通“智”。⑦通人:与下文之“大人”、至人”、“真人”、“德人”都是道家用语,指道德修养极其高深的人。大观:胸襟开阔,所见远大。⑧可:适宜。⑨徇:通“殉”,指为某种目的而献身。⑩烈士:指重义轻生之人。€夸者:指好虚名、喜权势的人。品庶:众庶,广大百姓。冯(píng,平):通“凭”,依靠。引申为贪恋。(13)怵迫:指被名利所诱惑、被贫贱所逼迫。(14)曲:屈也,指为物欲所屈。(15)齐同:等量齐观。(16)系俗:指被俗累所羁绊。(17)攌:拘禁。(18)遗物:忘却、遗弃外界物累。(19)或或:通“惑惑”,迷惑不解。(20)意:通“臆”,胸臆。(21)息:生,犹言“存在”。(22)自丧:忘记自我。(23)寥廓:深远空阔的样子。忽荒:同“恍惚”。(24)坻:水中小洲。(25)澹:静止的样子。(26)养空:养空虚之性。(27)葪(dì jiè,地介):同“蒂芥”。细小的梗塞物。
后岁余,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釐①,坐宣室②。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③。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①受釐:汉制祭天地五畤,皇帝派人行祀或郡国祭祀之后,皆以祭余之肉归致皇帝,以示受福,叫受釐。②宣室:宫殿名,在未央宫中,是皇帝斋戒的地方。③前席:古人席地而坐,前席指在坐席上往前移动,这是亲近的表示。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①,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②。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③。贾生自伤为傅无状④,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⑤,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⑥,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⑦,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⑧。
①数:多次。②稍:逐渐。③后:指后代。④无状:无功劳,无成绩。⑤孝武皇帝:指汉武帝。应为“今上”。《史记》成书于武帝在世时,不应有“孝武皇帝”这样的称呼。⑥举:选拔。⑦世:继承。⑧这二句乃后人所加,司马迁未能活到此时。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①,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②,轻去就③,又爽然自失矣④。
①《天问》、《招魂》、《哀郢》:以上都是屈原作品的篇目,也有人说《招魂》是宋玉的作品。②同死生:把死生同等看待。③轻去就:指不把职务上的升降看得很重。④爽然:默然。
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吕不韦列传》是吕不韦一个人的传记,但作者通过这篇传载,反映了秦廷内部的争权夺利、皇太后的放荡生活,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
在本传中,作者突出塑造的是吕不韦的形象。吕不韦本为韩国人,因擅长于经营之道,贱买贵卖,家累千金,当他到邯郸做生意,见到了被当作人质的秦王之孙子楚时,立刻就从商业上的投机转向了政治上的投机,产生了“奇货可居”的念头。作者集中笔墨,详细地描写了吕不韦和子楚的密谋策划,以及吕不韦为子楚争得为太子继承人的经过。在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活动中,吕不韦深谋远虑,处处是主动者,而子楚听之任之,还答应在事成之后,“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似乎在这里进行的不是一场政治斗争,而是一笔交易,一桩买卖。就这样,作者不动声色地把吕不韦那种商人的唯利是图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对于子楚,作者写他才能平庸,但却非常好色,一见到吕不韦的小妾就要据为己有,也不在乎她是否怀孕在身。吕不韦虽然极喜欢此女,但一想到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就忍痛把她送给了子楚。回去一年之后,生下一子名政,这就是后来的秦始皇。有人认为秦始皇不是吕不韦的儿子,这自可成为一家之言,但是司马迁确实认为秦始皇是吕不韦的儿子,里面所包含的意思是耐人寻味的。从前封建皇帝对自己继位的儿子正出庶出,长子次子都非常重视,考虑再三,甚至为此杀人流血,而现在吕不韦却不动声色,不废吹灰之力就使自己的儿子做了秦国继承人,后来又当了皇帝,窃取了强暴之秦的全部权力,真是莫大的讽刺!
对于吕不韦的小妾——邯郸歌女,从贱到贵,作者对她的姓氏名字只字未提,这已经暗含了一种极大的轻蔑,而描写的重点又是她的放荡淫乱。趁始皇年幼之时,先“时时窃私通吕不韦”,等到始皇长大之后,她依然如故。但吕不韦害怕了,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弄不好是要杀头的。所以他找来嫪毐以代之。如果说他以前和吕不韦私通还可以讲是重温旧情的话,到现在她所追求的就只有性欲上的满足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还是堂堂的一国之母后,而统治阶层的腐朽丑恶也就可想而知了。
另外太后所生的儿子秦始皇,在本篇中是一个凶狠、残暴的人物,嫪毐与太后私通事发之后,他不仅将嫪毐满门抄斩,而且还把太后与嫪毐生的两个儿子一同杀掉,逼死生父吕不韦,把生母也迁徙到雍县。
总而言之,这篇传记中没有一个是作者同情的人物,我们可以这样说,本篇是作者满怀憎恶和轻蔑描绘出的一幅群丑图。
【译文】
吕不韦是阳翟的大商人,他往来各地,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所以积累起千金的家产。
秦昭王四十年(前267),太子去世了。到了昭王四十二年,把他的第二个儿子安国君立为太子。而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安国君有个非常宠爱的妃子,立她正夫人,称之为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安国君有个排行居中的儿子名叫子楚,子楚的母亲叫夏姬,不受宠爱。子楚作为秦国的人质被派到赵国。秦国多次攻打赵国,赵国对子楚也不以礼相待。
子楚是秦王庶出的孙子,在赵国当人质,他乘的车马和日常的财用都不富足,生活困窘,很不得意。吕不韦到邯郸去做生意,见到子楚后非常喜欢,说:“子楚就像一件奇货,可以屯积居奇。以待高价售出”。于是他就前去拜访子楚,对他游说道:“我能光大你的门庭。”子楚笑着说:“你姑且先光大自己的门庭,然后再来光大我的门庭吧!”吕不韦说:“你不懂啊,我的门庭要等待你的门庭光大了才能光大。”子楚心知吕不韦所言之意,就拉他坐在一起深谈。吕不韦说:“秦王已经老了,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我私下听说安国君非常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能够选立太子的只有华阳夫人一个。现在你的兄弟有二十多人,你又排行中间,不受秦王宠幸,长期被留在诸侯国当人质,即使是秦王死去,安国君继位为王,你也不要指望同你长兄和早晚都在秦王身边的其他兄弟们争太子之位啦。”子楚说:“是这样,但该怎么办呢?”吕不韦说:“你很贫窘,又客居在此,也拿不出什么来献给亲长,结交宾客。我吕不韦虽然不富有,但愿意拿出千金来为你西去秦国游说,侍奉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让他们立你为太子。”子楚于是叩头拜谢道:“如果实现了您的计划,我愿意分秦国的土地和您共享。”
吕不韦于是拿出五百金送给子楚,作为日常生活和交结宾客之用;又拿出五百金买珍奇玩物,自己带着西去秦国游说,先拜见华阳夫人的姐姐,把带来的东西统统献给华阳夫人。顺便谈及子楚聪明贤能,所结交的诸侯宾客,遍及天下,常常说“我子楚把夫人看成天一般,日夜哭泣思念太子和夫人”。夫人非常高兴。吕不韦乘机又让华阳夫人姐姐劝说华阳夫人道:“我听说用美色来侍奉别人的,一旦色衰,宠爱也就随之减少。现在夫人您侍奉太子,甚被宠爱,却没有儿子,不趁这时早一点在太子的儿子中结交一个有才能而孝顺的人,立他为继承人而又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那么,丈夫在世时受到尊重,丈夫死后,自己立的儿子继位为王,最终也不会失势,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句话能得到万世的好处啊。不在容貌美丽之时树立根本,假使等到容貌衰竭,宠爱失去后,虽然想和太子说上一句话,还有可能吗?现在子楚贤能,而自己也知道排行居中,按次序是不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而他的生母又不受宠爱,自己就会主动依附于夫人,夫人若真能在此时提拔他为继承人,那么夫人您一生在秦国都要受到尊宠啦。”华阳夫人听了认为是这样,就趁太子方便的时候,委婉地谈到在赵国做人质的子楚非常有才能,来往的人都称赞他。接着就哭着说:“我有幸能填充后宫,但非常遗憾的是没有儿子,我希望能立子楚为继承人,以便我日后有个依靠。”安国君答应了,就和夫人刻下玉符,决定立子楚为继承人,安国君和华阳夫人都送好多礼物给子楚,而请吕不韦当他的老师,因此子楚的名声在诸侯中越来越大。
吕不韦选取了一姿色非常漂亮而又善于跳舞的邯郸女子一起同居,知道她怀了孕。子楚有一次和吕不韦一起饮酒,看到此女后非常喜欢,就站起身来向吕不韦祝酒,请求把此女赐给他。吕不韦很生气,但转念一想,已经为子楚破费了大量家产,为的借以钓取奇货,于是就献出了这个女子。此女隐瞒了自己怀孕在身,到十二个月之后,生下儿子名政。子楚就立此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前257),派王围攻邯郸,情况非常紧急,赵国想杀死子楚。子楚就和吕不韦密谋,拿出六百斤金子送给守城官吏,得以脱身,逃到秦军大营,这才得以顺利回国。赵国又想杀子楚的妻子和儿子,以子楚的夫人是赵国富豪人家的女儿,才得以隐藏起来,因此母子二人竟得活命。秦昭王五十六年(前251),他去世了,太子安国君继位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国也护送子楚的夫人和儿子嬴政回到秦国。
秦王继位一年之后去世,谥号为孝文王。太子子楚继位,他就是庄襄王。庄襄王尊奉为母的华阳王后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被尊称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前249),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河南洛阳十万户作为他的食邑。
庄襄王即位三年之后死去,太子嬴政继立为王,尊奉吕不韦为相国,称他为“仲父”。秦王年纪还小,太后常常和吕不韦私通。吕不韦家有奴仆万人。
在那时,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齐国有孟尝君,他们都礼贤下士,结交宾客。并在这方面要争个高低上下。吕不韦认为秦国如此强大,把不如他们当成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所以他也招来了文人学士,给他们优厚的待遇,门下食客多达三千人。那时各诸侯国有许多才辩之士,像荀卿那班人,著书立说,流行天下。吕不韦就命他的食客各自将所见所闻记下,综合在一起成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二十多万言。自己认为其中包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事理,所以号称《吕氏春秋》。并将之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面悬挂着一千金的赏金,遍请诸侯各国的游士宾客,若有人能增删一字,就给予一千金的奖励。
秦始皇越来越大了,但太后一直淫乱不止。吕不韦唯恐事情败露,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就暗地寻求了一个阴茎特别大的人嫪毐(làoǎi,烙矮)作为门客,不时让演员歌舞取乐,命嫪毐用他的阴茎穿在桐木车轮上,使之转动而行,并想法让太后知道此事,以此事引诱她。太后听说之后,真的想在暗中占有他。吕不韦就进献嫪毐,假装让人告发他犯下了该受宫刑的罪。吕不韦又暗中对太后说:“你可以让嫪毐假装受了宫刑,就可以在供职宫中的人员中得到他。”太后就偷偷地送给主持宫刑的官吏许多东西,假装处罚嫪毐,拔掉了他的胡须假充宦官,这就得以侍奉太后。太后暗和他通奸,特别喜爱他。后来太后怀孕在身,恐怕别人知道,假称算卦不吉,需要换一个环境来躲避一下,就迁移到雍地的宫殿中来居住。嫪毐总是随从左右,所受的赏赐非常优厚,事事都由嫪毐决定。嫪毐家中有奴仆几千人。那些为求得官职来当嫪毐家门客的多达一千余人。
秦始皇七年(前240),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去世。孝文王后叫华阳太后,和孝文王合葬在寿陵。夏太后的儿子庄襄王葬在芷阳,所以夏太后另外单独埋葬在杜原之东,称“向东可以看到我的儿子,向西可以看到我的丈夫。在百年之后,旁边定会有个万户的城邑”。
秦始皇九年(前238),有人告发嫪毐实际并不是宦官,常常和太后淫乱私通,并生下两个儿子,都把他们隐藏起来,还和太后谋议说“若是秦王死去,就立这儿子继位”。于是秦始皇命法官严查此事,把事情真相全部弄清,事情牵连到相国吕不韦。这年九月,把嫪毐家三族人众全部杀死,又杀太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并把太后迁到雍地居住。嫪毐家的食客们都被没收家产,迁往蜀地。秦王想杀掉相国吕不韦,但因其侍奉先王功劳极大,又有许多宾客辩士为他求情说好话,秦王不忍心将他绳之以法。
秦始皇十年十月,免去了吕不韦的相国职务。等到齐人茅焦劝说秦王,秦王这才到雍地迎接太后,使她又回归咸阳,但把吕不韦遣出京城,前往河南的封地。
又过了一年多,各诸侯国的宾客使者络绎不绝,前来问候吕不韦。秦王恐怕他发动叛乱,就写信给吕不韦说:“你对秦国有何功劳?秦国封你在河南,食邑十万户。你对秦王有什么血缘关系?而号称仲父。你与家属都一概迁到蜀地去居住!”吕不韦一想到自己已经逐渐被逼迫,害怕日后被杀,就喝下酖酒自杀而死。秦王所痛恨的吕不韦、嫪毐都已死去,就让迁徙到蜀地的嫪毐门客都回到京城。
秦始皇十九年(前228),太后去世,谥号为帝太后。与庄襄王合葬在芷阳。
太史公说:吕不韦带及嫪毐贵显,吕不韦封号文信侯。有人告发嫪毐,嫪毐听到此事。秦始皇查讯左右,事情还未败露。秦王到雍地祭天,嫪毐害怕大祸临头,就和亲信同党密谋,盗用太后的大印调集士兵在蕲年宫造反。秦王调动官兵攻打嫪毐,嫪毐失败逃走,追到好畤将其斩首,就把他满门抄斩。而吕不韦也由此被贬斥。孔子所说的“闻”,指的正是吕不韦这样的人吧!
【原文】【注解】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①。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②。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③,子楚母曰夏姬,毋爱④。子楚为秦质子于赵⑤。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⑥。
①大贾人:大商人。②累:积聚。③中男:次子。④毋:无。⑤质子:人质,古代被派往别国去作抵押的人,多为王子、世子,故名质子。⑥礼:以礼相待。用如动词。
子楚,秦诸庶孽孙①,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②,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③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④。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者⑤,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⑥,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⑦。”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①庶孽孙:非正妻所生,而是姬妾所生的子孙。②进用:财用。进,通“赆”,指收入的钱财。③奇货可居:指珍奇的货物可以屯积起来以待高价。④深语:指推心置腹地深谈。⑤適嗣:正妻所生的长子,此处实指王位的继承人。適,通“嫡”。⑥即:若是,假使。 ⑦毋几:没有希望。旦暮:早晚。
吕不韦乃及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①,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②,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③,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④,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⑤,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①天:仰赖以为生存者古称之为天。②蚤:通“早”。③繁华:花盛,以喻人之盛年。④玉符:古代朝廷的一种凭证。⑤馈遗:赠送礼品、财物等。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①,知有身②。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③,因起为寿④,请之⑤。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⑥,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⑦,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⑧,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⑨。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⑩,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①绝好:特别漂亮。②有身:指怀孕在身。③说:通“悦”。④寿:祝酒。⑤请:求,要得到。⑥钓奇:指想得到巨大利益。含有前“奇货可居”之意。⑦大期:十二个月。⑧予:给予。⑨是:这。⑩所母:所拜认的母亲。€真母:生母。食:即食邑。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①。秦王年少②,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吕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③。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①仲父:亚父,仅次于父。②始皇时年十三岁。③下士:谦恭有礼地对待士人。倾:超越,压倒。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①,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②,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③。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④。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⑤,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者千余人⑥。
①阴:指生殖器。②关:贯穿。桐轮:桐木小车轮。③啖(dàn,蛋):给……吃。这里是引申义,引诱的意思。④腐罪:指应判处腐刑(即宫刑)的罪。⑤避时:改变一下住所,以避灾祸。⑥求宦:求为官。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①,具得情实②,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③,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④。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⑤。
①下吏:交法官去审讯。②具:通“俱”。全,都。③夷:诛灭。三族:指父族、母族和妻族。④没:没入,即没收其财产充官。家:指家产。⑤致法:予以法律制裁。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①。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②!”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③。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④。
①请:问候。②徙:迁,移。③茝(zhèn,振):通“鸩”。毒酒。④茝阳:即“芷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①,封号文信侯。人之告嫪毐,毐闻之。秦王验左右②,未发。上之雍郊③,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④。发吏攻嫪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绌矣⑤。孔子之所谓“闻”者⑥,其吕子乎。
①及:连及。②验:验证。③郊:古代祭天的礼节。④矫:假托,诈称。⑤绌:通“黜”。贬退。⑥此句所指乃孔子所云:“夫闻者也,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论语·颜渊》)这里言行表里不一的人的表现。闻,指骗取名望。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类传,依次记载了春秋战国时代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轲等五位著名刺客的事迹。
关于此传的传旨,在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只谈到“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不为二心”,专诸、聂政、荆轲之事不及一语。显然,这不是此传的全部传旨。细味全传,尽管这五人的具体事迹并不相同,其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缘由也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则是共同的,这就是他们都有一种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为达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烈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实质则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太史公在本传的赞语中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这也就是太史公对本传传旨的一种集中概括了。当然,如果我们站在今天的立脚点重新审视和关照这五位刺客或劫持者的行迹以及他们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目的,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一种新的认识,作出一种新的评价,但这新的认识和评价毕竟不是太史公的。太史公是站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立脚点,带着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爱憎,来热烈赞歌他所一再称赏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的。
本传虽是五人的类传,但能“逐段脱卸,如鳞之次,如羽之压,故论事则一人更胜一人,论文则一节更深一节”(吴见思《史记论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于曹沫,终于荆轲,中间依次为专诸、豫让和聂政,俨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统摄全篇的内在思想则是本传的主旨。
载述五人行迹,太史公并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依传主的具体情况和行刺行劫的具体缘由,巧为剪裁和布局。曹沫劫持齐桓公,有管仲缘情理而谏说,桓公权利害而宽容,使曹沫身名两全,所以,故事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不复枝蔓。专诸刺王僚,前边略有铺叙,但高潮段则由伏甲、具酒、藏刃和王前擘鱼行刺几个精彩细节组成,而以事成身死,其子得封为尾声。豫让刺襄子,故事已近曲折,始终围绕“义不二心”而襄子偏又义之这个矛盾冲突展开,最后以刺衣伏剑结束对传主的记述。聂政刺侠累故事就更曲折一些,前边铺叙聂政避仇市井,仲子具酒奉金情事,又在奉金问题上通过仲子固让、聂政坚谢把“请”和“不许”的矛盾揭示出来,然后再用一段铺叙聂政的心理活动,而以母死归葬收束上文,以感恩图报引起下文,在束上起下的过程中既交代了前段矛盾是如何解决的,又预示了下段行刺活动将怎样展开。“杖剑至韩段”是故事的高潮,写得干净利落而又惊心骇目,令人不忍卒读。后又一波三折,写了聂政姊哭尸为弟扬名的情事,从而深化了传旨。本传最后写荆轲刺秦王,太史公是带着他的全部感情写荆轲其人其事的,为我们刻画出一个十分完整的叙事主人公形象。一开始先用几段文字依次交待荆轲身世籍贯,“好读书击剑”,曾“以术说卫元君”;曾游榆次,“与盖聂论剑”;游邯郸与鲁勾前博。这几段文字,后两段还插入两个精彩的细节描写。这些,不仅对认识荆轲全人是必要的,而且对荆轲传的主体部分起着铺垫作用。之后“荆轲既至燕”一段是故事的过渡。在这一段中既写了荆轲的交游细节和生活细节,又引出了与后来故事的发展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物,即高渐离和田光先生。从“居顷之”到易水饯行,是故事的发展阶段,诸多情事,以时间先后为序,逐一加以交待和描述,使荆轲其人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其中易水饯行一段的场面描写,为突出荆轲的气质、性格、乃至整个精神风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为故事高潮的到来做好必要的铺垫。“遂至秦”段是故事的高潮,惊心动魄、流传千古的“图穷匕首见”的壮烈场面,就在本段。“舞阳色变振恐”,荆轲“顾笑舞阳”,“倚柱而笑,箕踞而骂”,以及“秦王环柱而走”等等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把荆轲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质感化地突现出来。其后是故事的结尾。虽系结尾,也有深化传旨的作用。统观所记五人文字,一人长似一人,而以荆轲的文字最长。全传凡五千余字,而荆轲一人就占去三千多字。不仅长,而且故事性最强,即使用现代观念和小说概念去分析衡量,说它是一篇精悍的短篇小说,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争议的。
太史公“遇一种题,便成一种文字”,本传堪称《史记》全书中“第一种激烈文字”(吴见思《〈史记〉论文》)。从文学的角度看,这篇“最激烈文字”至今有它的巨大审美价值,特别是荆轲其人的传记。
【译文】
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庄公喜爱有力气的人。曹沫任鲁国的将军,和齐国作战,多次战败逃跑。鲁庄公害怕了,就献出遂邑地区求和。还继续让曹沫任将军。
齐桓公答应和鲁庄公在柯地会见,订立盟约。桓公和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以后,曹沫手拿匕首胁迫齐桓公,桓公的侍卫人员没有谁敢轻举妄动,桓公问:“您打算干什么?”曹沫回答说:“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而大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如今鲁国都城一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您要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于是齐桓公答应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说完以后,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谈吐从容如常。桓公很生气,打算背弃盟约。管仲说:“不可以。贪图小的利益用来求得一时的快意,就会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对您的支持,不如归还他们的失地。”于是,齐桓公就归还占领的鲁国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丢失的土地全部回归鲁国。
此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逃离楚国前往吴国时,知道专诸有本领。伍子胥进见吴王僚后,用攻打楚国的好处劝说他。吴公子光说:“那个伍员,父亲、哥哥都是被楚国杀死的,伍员才讲攻打楚国,他这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并不是替吴国打算。”吴王就不再议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杀掉吴王僚,就说:“那个公子光有在国内夺取王位的企图,现在还不能劝说他向国外出兵。”于是就把专诸推荐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余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最后好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诸樊死去以后王位传给了余祭。余祭死后,传给夷眛。夷眛死后本当传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避不肯立为国君,吴国人就拥立夷眛的儿子僚为国君。公子光说:“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当立;如果一定要传给儿子的话,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嫡子,应当立我为君。”所以他常秘密地供养一些有智谋的人,以便靠他们的帮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像对待宾客一样地好好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丧事的时候,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属庸率领军队包围楚国的谮城,派延陵季子到晋国,用以观察各诸侯国的动静。楚国出动军队,断绝了吴将盖余、属庸的后路,吴国军队不能归还。这时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机会不能失掉,不去争取,哪会获得!况且我是真正的继承人,应当立为国君,季子即使回来,也不会废掉我呀。”专诸说:“王僚是可以杀掉的。母老子弱,两个弟弟带着军队攻打楚国,楚国军队断绝了他们的后路。当前吴军在外被楚国围困,而国内没有正直敢言的忠臣。这样王僚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公子光以头叩地说:“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您的身体,您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
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铠甲的武士,备办酒席宴请吴王僚,王僚派出卫队,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里,门户、台阶两旁,都是王僚的亲信。夹道站立的侍卫,都举着长矛。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放到烤鱼的肚子里,然后把鱼进献上去。到王僚跟前,专诸掰开鱼,趁势用匕首刺杀王僚,王僚当时就死了。侍卫人员也杀死了专诸,王僚手下的人一时混乱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击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了他们,于是自立为国君,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此后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以前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两家大臣,没什么名声。他离开那里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别地尊重宠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赵襄子时,赵襄子和韩、魏合谋灭了智伯;消灭智伯以后,三家分割了他的国土。赵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头盖骨漆成饮具。豫让潜逃到山中,说:“唉呀!好男儿可以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应该为爱慕自己的人梳妆打扮。现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报仇而献出生命,用以报答智伯,那么,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了。”于是更名改姓,伪装成受过刑的人,进入赵襄子宫中修整厕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杀赵襄子。赵襄子到厕所去,心一悸动,拘问修整厕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让,衣服里面还别着利刃,豫让说:“我要替智伯报仇!”侍卫要杀掉他。襄子说:“他是义士,我谨慎小心地回避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后没有继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报仇,这是天下的贤人啊。”最后还是把他走了。
过了不久,豫让又把漆涂在身上,使肌肤肿烂,像得了癞疮,吞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使自己的形体相貌不可辨认,沿街讨饭。就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路上遇见他的朋友,辨认出来,说:“你不是豫让吗?”回答说:“是我。”朋友为他流着眼泪说:“凭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赵襄子,襄子一定会亲近宠爱您。亲近宠爱您,您再干您所想干的事,难道不是很容易的吗?何苦自己摧残身体,丑化形貌,想要用这样的办法达到向赵襄子报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难吗?”豫让说:“托身侍奉人家以后,又要杀掉他,这是怀着异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选择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的那些怀着异心侍奉国君的臣子感到惭愧!”
豫让说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赶上外出,豫让潜藏在他必定经过的桥下。襄子来到桥上,马受惊,襄子说:“这一定是豫让。”派人去查问,果然是豫让。于是襄子就列举罪过指责他说:“您不是曾经侍奉过犯氏、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消灭了,而您不替他们报仇,反而托身为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经死了,您为什么单单如此急切地为他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中行氏,他们都把我当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把我当作国土看待,所以我就像国土那样报答他。”襄子喟然长叹,流着泪说:“唉呀,豫让先生!您为智伯报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宽恕你,也足够了。您该自己作个打算,我不能再放过您了!”命令士兵团团围住他。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埋没别人的美名,而忠臣有为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宽恕了我,普天下没有谁不称道您的贤明。今天的事,我本当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几下,这样也就达到我报仇的意愿了,那么,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是冒昧地说出我的心意!”于是襄子非常赞赏他的侠义,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给豫让。豫让拔出宝剑多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用以报答智伯于九泉之下了!”于是以剑自杀。自杀那天,赵国有志之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哭泣。
此后四十多年,轵邑有聂政的事迹。
聂政是轵邑深井里人。他为杀人躲避仇家,和母亲、姐姐逃往齐国,以屠宰牲畜为职业。
过了很久,濮阳严仲子奉事韩哀侯,和韩国国相侠累结下仇怨。严仲子怕遭杀害,逃走了。他四处游历,寻访能替他向侠累报仇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说聂政是个勇敢之士,因为回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间。严仲子登门拜访,多次往返,然后备办了宴席,亲自捧杯给聂政的母亲敬酒。喝到畅快兴浓时,严仲子献上黄金一百镒,到聂政老母跟前祝寿。聂政面对厚礼感到奇怪,坚决谢绝严仲子。严仲子却执意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幸有老母健在,家里虽贫穷,客居在此,以杀猪宰狗为业,早晚之间买些甘甜松脆的东西奉养老母,老母的供养还算齐备,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赏赐。”严仲子避开别人,趁机对聂政说:“我有仇人,我周游好多诸侯国,都没找到为我报仇的人;但来到齐国,私下听说您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将作为你母亲大人一点粗粮的费用,也能够跟您交个朋友,哪里敢有别的索求和指望!”聂政说:“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这市场上做个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对别人以身相许。”严仲子执意赠送,聂政却始终不肯接受。但是严仲子终于尽到了宾主相见的礼节,告辞离去。
过了很久,聂政的母亲去世,安葬后,直到丧服期满,聂政说:“唉呀!我不过是平民百姓,拿着刀杀猪宰狗,而严仲子是诸侯的卿相,却不远千里,委屈身分和我结交。我待人家的情谊是太浅薄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大的功劳可以和他对我的恩情相抵,而严仲子献上百金为老母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可是这件事说明他是特别了解我啊。贤德的人因感愤于一点小的仇恨,把我这个处于偏僻的穷困屠夫视为亲信,我怎么能一味地默不作声,就此完事了呢!况且以前来邀请我,我只是因为老母在世,才没有答应。而今老母享尽天年,我该要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于是就向西到濮阳,见到严仲子说:“以前所以没答应仲子的邀请,仅仅是因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尽天年。仲子要报复的仇人是谁?请让我办这件事吧!”严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说:“我的仇人是韩国宰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卫严密,我要派人刺杀他,始终也没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弃我,应允下来,请增加车骑壮士作为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与卫国,中间距离不太远,如今刺杀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国君的亲属,在这种情势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难免发生意外,发生意外就会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个韩国的人与您为仇,这难道不是太危险了吗!”于是谢绝车骑人众,辞别严仲子只身去了。
他带着宝剑到韩国都城,韩国宰相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护卫很多。聂政径直而入,走上台阶刺杀侠累,侍从人员大乱。聂政高声大叫,被他击杀的有几十个人,又趁势毁坏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开肚皮,流 出肠子,就这样死了。
韩国把聂政的尸体陈列在街市上,出赏金查问凶手是谁家的人,没有谁知道。于是韩国悬赏征求,有人能说出杀死宰相侠累的人,赏给千金。过了很久,仍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姐姐聂荌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全韩国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陈列着他的尸体,悬赏千金,叫人们辨认,就抽泣着说:“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于是马上动身,前往韩国的都城,来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聂政,就趴在尸体上痛哭,极为哀伤,说:“这就是所谓轵深井里的聂政啊。”街上的行人们都说:“这个人残酷地杀害我国宰相,君王悬赏千金询查他的姓名,夫人没听说吗?怎么敢来认尸啊?”聂荌回答他们说:“我听说了。可是聂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中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没有出嫁。老母享尽天年去逝后,我已嫁人,严仲子从穷困低贱的处境中把我弟弟挑选出来结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还能怎么办呢!勇士本来应该替知己的人牺牲性命,如今因为我还活在世上的缘故,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之祸,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这整个街市上的人都大为震惊。聂荌于是高喊三声“天哪”,终于因为过度哀伤而死在聂政身旁。
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说:“不单是聂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聂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没有含忍的性格,不顾惜露尸于外的苦难,一定要越过千里的艰难险阻来公开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韩国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严仲子也可以说是识人,才能够赢得贤士啊!”
从此以后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是齐国人,后来迁移到卫国,卫国人称呼他庆卿。到燕国后,燕国人称呼他荆卿。
荆卿喜爱读书、击剑,凭借着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此后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移到野王。
荆轲漫游曾路经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盖聂对他怒目而视。荆轲出去以后,有人劝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和他谈论剑术,他谈的有不甚得当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应该走了,不敢再留在这里了。”派人到荆轲住处询问房东,荆轲已乘车离开榆次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盖聂说:“本来就该走了,刚才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荆轲漫游邯郸,鲁句践跟荆轲士博戏,争执博局的路数,鲁句践发怒呵斥他,荆轲却默无声息地逃走了,于是不再见面。
荆轲到燕国以后,喜欢上一个以宰狗为业的人和擅长击筑的高渐离。荆轲特别好饮酒,天天和那个宰狗的屠夫及高渐离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就和着拍节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娱乐,不一会儿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没有人的样子。荆轲虽说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为人却深沉稳重,喜欢读书;他游历过的诸侯各国,都是与当地贤士豪杰德高望众的人相结交。他到燕国后,燕国隐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适逢在秦国作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国。燕太子丹,过去曾在赵国作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为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国作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归。归来就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燕国弱小,力不能及。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山东,攻打齐、楚和三晋,像蚕吃桑叶一样,逐渐地侵吞各国。战火将波及燕国,燕国君臣唯恐大祸临头。太子丹为此忧虑,请教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到韩国、魏国、赵国。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坚固险要的地势,南面有泾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据有富饶的巴郡、汉中地区,右边有陇、蜀崇山峻岭为屏障,左边有殽山、函谷关做要塞,人口众多而士兵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绰绰有余。有意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没有安稳的地方了。为什么您还因为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触动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让我进一步考虑考虑。”
过了一些时候,秦将樊於(wū,乌)期得罪了秦问,逃到燕国,太子接纳了他,并让他住下来。鞠武规劝说:“不行。秦王本来就很凶暴,再积怒到燕国,这就足以叫人担惊害怕了,又何况他听到樊将军住在这里呢?这叫作‘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啊,祸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希望您赶快送樊将军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国攻打我们的借口。请您向西与三晋结盟,向南连络齐、楚,向北与单(chán,缠)于和好,然后就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了。”太子丹说:“老师的计划,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的心里忧闷烦乱,恐怕连片刻也等不及了。况且并非单单因为这个缘故,樊将军在天下已是穷途末路,投奔于我,我总不能因为迫于强暴的秦国而抛弃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这应当是我生命完结的时刻。希望老师另考虑别的办法。”鞠武说:“选择危险的行动想求得安全,制造祸患而祈请幸福,计谋浅薄而怨恨深重,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患,这就是所说的‘积蓄仇怨而助祸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炉炭上一下子就烧光了。何况是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对燕国发泄仇恨残暴的怒气,难道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位田光先生,他这个人智谋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说:“希望通过老师而得以结交田先生,可以吗?”鞠武说:“遵命。”鞠武便出去拜会田先生,说:“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谋划国事。”田光说:“谨领教。”就前去拜访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跪下来拂拭座位给田光让坐。田光坐稳后,左右没别人,太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请教说:“燕国与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骐骥盛壮的时候,一日可奔驰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马也能跑到它的前边。如今太子光听说我盛壮之年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精力已经衰竭了。虽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谋划国事,我的好朋友荆卿是可以承担这个使命的。”太子说:“希望能通过先生和荆卿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于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门口,告诫说:“我所讲的,先生所说的,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着去见荆卿,说:“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国没有谁不知道,如今太子听说我盛壮之年时的情景,却不知道我的身体已力不从心了,我荣幸地听他教诲说:‘燕国、秦国誓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见外,已经把您推荐给太子,希望您前往宫中拜访太子。”荆轲说:“谨领教。”田光说:“我听说,年长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让别人怀疑他。如今太子告诫我说:‘所说的,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这是太子怀疑我。一个人行事却让别人怀疑他,他就不算是有节操、讲义气的人。”他要用自杀来激励荆卿,说:“希望您立即去见太子,就说我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机密。”因此就刎颈自杀了。
荆轲于是便去会见太子,告诉他田光已死,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跪下去,跪着前进,痛哭流涕,过了一会说:“我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荆轲坐稳,太子离开座位以头叩地说:“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进,使我能够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陈述,这是上天哀怜燕国,不抛弃我啊。如今秦王有贪利的野心,而他的欲望是不会满足的。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如今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占领了他的全部领土。他又出动军队向南攻打楚国,向北逼近赵国;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抵达漳水、邺县一带,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一定会向秦国臣服;赵国臣服,那么灾祸就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争所困扰,如今估计,调动全国的力量也不能够抵挡秦军。诸侯畏服秦国,没有谁敢提倡合纵策政,我私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国,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婪,其情势一定能达到我们的愿望。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侵占各国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齐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势杀死他。他们秦国的大将在国外独揽兵权,而国内出了乱子,那么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最高的愿望,却不知道把这使命委托给谁,希望荆卿仔细地考虑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胜任。”太子上前以头叩地,坚决请求不要推托,而后荆轲答应了。当时太子就尊奉荆卿为上卿,住进上等的宾馆。太子天天到荆轲的住所拜望。供给贵重的饮食,时不时地还献上奇珍异物,车马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荆轲仍没有行动的表示。这时,秦将王翦已经攻破赵国的都城,俘虏了赵王,把赵国的领土全部纳入秦国的版图。大军挺进,向北夺取土地,直到燕国南部边界。太子丹害怕了,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国军队早晚之间就要横渡易水,那时即使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怎么能办得到呢!”荆轲说:“太子就是不说,我也要请求行动了。现在到秦国去,没有让秦王相信我的东西,那么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将军,秦王悬
赏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购买他的脑袋。果真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接见我,这样我才能够有机会报效您。”太子说:“樊将军到了穷途末路才来投奔我,我不忍心为自己私利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考虑别的办法吧!”
荆轲明白太子不忍心,于是就私下会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残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杀尽。如今听说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购买将军的首级,您打算怎么办呢?”於期仰望苍天,叹息流泪说:“我每每想到这些,就痛入骨髓,却想不出办法来!”荆轲说:“现在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洗雪将军的仇恨,怎么样?”於期凑向前说:“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么将军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国被欺凌的耻辱可以涤除了,将军是否有这个心意呢?”樊於期脱掉一边衣袖,露出臂膀,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日夜夜切齿碎心的仇恨,今天才听到您的教诲!”于是就自刎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驾车奔驰前往,趴在尸体上痛哭,极其悲哀。已经没法挽回,于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级装到匣子里密封起来。
当时太子已预先寻找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找到赵国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买下它,让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试验,只要见一丝儿血,没有不立刻死的。于是就准备行装,送荆轲出发。燕国有位勇士叫秦舞阳,十三岁上就杀人,别人都不敢正面对着看他。于是就派秦舞阳作助手。荆轲等待一个人,打算一道出发;那个人住得很远,还没赶到,而荆轲已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又过了些日子,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拖延时间,怀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请说:“日子不多了,荆卿有动身的打算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发怒,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是什么意思?只顾去而不顾完成使命回来,那是没出息的小子!况且是拿一把匕首进入难以测度的强暴的秦国。我所以暂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认为我拖延了时间,那就告辞决别吧!”于是就出发了。
太子及宾客中知道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为荆轲送行。到易水岸边,饯行以后,上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节唱歌,发出苍凉凄惋的声调,送行的人都流泪哭泣,一边向前走一边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又发出慷慨激昂的声调,送行的人们怒目圆睁,头发直竖,把帽子都顶起来。于是荆轲就上车走了,始终连头也不回。一到秦国,荆轲带着价值千金的礼物,厚赠秦王宠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荆轲先在秦王面前说:“燕王确实因大王的威严震慑得心惊胆颤,不敢出动军队抗拒大王的将士,情愿全国上下做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纳税尽如同直属郡县职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庙。因为慌恐畏惧不敢亲自前来陈述。谨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级并献上燕国督亢地区的地图,装匣密封。燕王还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出使臣把这种情况禀明大王,敬请大王指示。”秦王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穿上了礼服,安排了外交上极为隆重的九宾仪式,在咸阳宫召见燕国的使者。荆轲捧着樊於期的首级,秦舞阳捧着地图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进,走到殿前台阶下秦舞阳脸色突变,害怕得发抖,大臣们都感到奇怪。荆轲回头朝秦舞阳笑笑,上前谢罪说:“北方藩属蛮夷之地的粗野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心惊胆颤。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对荆轲说:“递上舞阳拿的地图。”荆轲取过地图献上,秦王展开地图,图卷展到尽头,匕首露出来。荆轲趁机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惊,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挣断。慌忙抽剑,剑长,只是抓住剑鞘。一时惊慌急迫,剑又套得很紧,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荆轲追赶秦王,秦王绕柱奔跑。大臣们吓得发呆,突然发生意外事变,大家都失去常态。而秦国的法律规定,殿上侍从大臣不允许携带任何兵器;各位侍卫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卫在殿外,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准进殿。正当危急时刻,来不及传唤下边的侍卫官兵,因此荆轲能够追赶秦王。仓促之间,惊慌急迫,没有用来攻击荆轲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荆轲搏击。这时,侍从医官夏无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药袋投击荆轲。正当秦王围着柱子跑,仓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从们喊道:“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把剑推到背后,才拔出宝剑攻击荆轲,砍断他的左腿。荆轲残废,就举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没有击中,却击中了铜柱。秦王接连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张开两腿像簸箕一样坐在地上骂道:“大事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订立归还诸侯们土地的契约回报太子。”这时侍卫们冲上前来杀死荆轲,而秦王也不高兴了好一会儿。过后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及处置当办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赐给夏无且黄金二百镒,说:“无且爱我,才用药袋投击荆轲啊。”
于是秦王大发雷霆,增派军队前往赵国,命令王翦的军队去攻打燕国,十月攻克了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领着全部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秦将李信紧紧地追击燕王,代王嘉就写信给燕王喜说:“秦军之所以追击燕军特别急迫,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您如果杀掉太子丹,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一定会得到秦王宽恕,而社稷或许也侥幸得到祭祀。”此后李信率军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杀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的人头献给秦王。秦王又进军攻打燕国。此后五年,秦国终于灭掉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并了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通辑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门客们都潜逃了。高渐离更名改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个地方作工。时间长了,觉得很劳累,听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走来走去舍不得离开。常常张口就说:“那筑的声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主人,说:“那个庸工懂得音乐,私下说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渐离到堂前击筑,满座宾客都说他击得好,赏给他酒喝。高渐离考虑到长久他隐姓埋名,担惊受怕地躲藏下去没有尽头,便退下堂来,把自己的筑和衣裳从行装匣子里拿出来,改装整容来到堂前,满座宾客大吃一惊,离开座位用平等的礼节接待他,尊为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宾客们听了,没有不被感动得流着泪而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轮流请他去做客,这消息被秦始皇听到。秦始皇召令进见,有认识他的人,就说:“这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擅长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渐渐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渐离便把铅放进筑中,再进宫击筑靠近时,举筑撞击秦始皇,没有击中。于是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终身不敢再接近从前东方六国的人了。
鲁句践听到荆轲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太可惜啦,他不讲究刺剑的技术啊,我太不了解这个人了!过去我呵斥他,他就以为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说:社会上谈论荆轲,当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说什么“天上像下雨一样落下粮食来,马头长出角来!”这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这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生和夏无且交游,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的就像我记载的。从曹沫到荆轲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们的志向意图都很清楚明朗,都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名声流传到后代,这难道是虚妄的吗!
【原文】【注解】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①。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②。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①好力:爱好勇武、力气。②败北:战败逃跑。北,打了败仗往回逃。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①,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②,辞令如故③。桓公怒,欲倍其约④。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⑤。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⑥。
①鲁城坏即压齐境:意思是说,你们侵略鲁国,已经深入到都城边缘、假如鲁国的都城倒塌,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了。②颜色:脸色。③辞令如故:像平常一样谈吐从容。④倍:通“背”。背弃、违背。⑤所亡地:丢失的国土。亡,丢失,失去。⑥有:又。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①,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②。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于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仇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③,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于公子光④。
①伍子胥亡楚如吴见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②说(shuì,税):劝说、说服。③内志:在国内夺取王位的意图。志,志向,意图。④进:推荐。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余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①,欲卒致国于季子札②。诸樊既死,传余祭。余祭死,传余眛。余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适嗣③,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④。
①以次传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传递下去。②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最终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季子札。③適(dí,敌)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適,同“嫡”。旧时正妻为“嫡”。④尝:通“常”。阴养:秘密地供养。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①。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余、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于晋,以观诸侯之变②。楚发兵绝吴将盖余、属庸路,吴兵不得还。于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③!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后。方今吴外困于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首曰⑤:“光之身,子之身也。”
①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楚平王卒于其十三年(前516),是年为吴王僚十一年,此谓“九年”,误。下文所记吴王僚因楚丧而伐之的事,《左传》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吴王僚十二年。②变:动态。③不求何获:意谓不争取(时机)就不会有收获。④骨鲠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鲠,通“骾”。⑤顿首:以头叩地。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①,而具酒请王僚②。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③,皆王僚之亲戚也④。夹立侍,皆持长铍⑤。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⑥,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首鱼炙之腹中而进之⑦。既至王前,专诸擘鱼⑧,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后七十余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①甲士:身穿铠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②具:备办。③阶陛:台阶。④亲戚:此指亲信。⑤铍(pī,披):长矛。一说两刃刀。⑥详为足疾:假装脚有毛病。详,通“佯”,假装。⑦鱼炙:烤熟的整条鱼。进:献上。⑧擘:拆。掰开。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佰,智佰甚尊宠之。及智佰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①,漆其头以为饮器②。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③。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④,入宫涂厕⑤,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⑥。
①怨:恨,仇恨。②膝其头以为饮器:把他的头盖骨涂以膝做为饮具。③以上二句为古成语。说(yuè,悦),同“悦”。喜欢、爱慕。容,梳妆打扮。④刑人:受刑的人。这里犹“刑余之人”即宦者。⑤涂厕:修整厕所。涂,以泥抹墙。⑥卒释去之: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释,放。去,离开。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①,吞炭为哑②,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③,襄子必近幸子④。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⑤?何乃残身苦形⑥,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①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肌肤肿烂,像患癞病。厉,同“癞”。癞疮。 ②吞炭为哑:吞炭为了使声音变得嘶哑。 ③委质:初次拜见尊长时致送礼物。这里有托身的意思。 ④近幸:亲近宠爱。 ⑤顾不易邪:难道还不容易吗。 ⑥残身苦形:摧残身体,丑化形貌。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①:“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②,我故众人报之③。至于智伯,国士遇我④,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⑤,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⑥!”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①数:列举罪过而责之。 ②众人遇我: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 ③众人报之:像一般人那样报答。 ④国士:国内杰出人物。 ⑤伏诛:受到应得的死罪。诛,杀死。 ⑥敢布腹心:敢于披露心里话。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①。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②,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③。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④,前为聂政母寿⑤。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⑥。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⑦,得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⑧,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①有郤:有仇怨。郤,空隙,裂缝。喻感情上产生裂痕。 ②数反:多次往返拜访。反,同“返”。返回。 ③畅:敬酒。《战国策》作“觞”。是。 ④溢:即“镒”。古代重量单位。为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⑤寿:敬酒或用礼物赠人,表示祝人长寿。 ⑥甘毳(cuì,粹):甜脆食物。毳,通“脆”。 ⑦大人:对别人父母的敬称。粗粝:粗糙的粮食。谦词。 ⑧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 市井:市场。下文“市井之人”指做买卖的人。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①,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②。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③,未有大功可以称者④,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⑤,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⑥!且前日要政⑦,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严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⑧。”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⑨!”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①除服:丧服期满。②枉:屈,委屈。③鲜:少,稀少。④称:相比,相抵。⑤睚眦(yá zì,牙字):发怒时瞪眼睛。借指小的仇恨。⑥嘿:通“默”,沉默。⑦要:邀请。⑧辅翼:助手,辅助。⑨殆:危险。
杖剑至韩①,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②,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③,购问莫知谁子④。于是韩(购)县〔购〕之⑤,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①杖:持,携带。②皮面决眼:割破面皮,挖出眼珠。③暴(pù,铺)于市:暴露在大街上。④购问:悬赏询问。⑤县(xuán,玄):同“悬”。悬挂。
政姊荌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①,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悬之千金,乃於邑曰②:“其是吾弟与?嗟乎,严重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悬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荌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③,为老母幸无恙④,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已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⑤,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⑥,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①贼不得:指不知道凶手的姓名。②於邑(wū yè,乌叶):同“呜咽”,哭泣。③蒙污辱自弃于市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猪贩肉的人之间。④无恙:平安无事。恙,忧,病。⑤重自刑以绝从:深深地毁坏自己的面容肢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别人。从,连带治罪。一说通“踪”,踪迹线索。⑥殁:死。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①,不重暴骸之难②,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③,姊弟俱僇于韩市者④,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后二百二十余年秦有荆轲之事。
①乡使:从前假使。乡,同“向”。从前,过去。濡忍:含忍,忍耐。②不重:不顾惜。暴骸:露尸于外。③绝险:度越艰难险阻。列:显露,布陈。④僇:通“戮”。杀戮。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①,徙于卫②,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①先:先人,祖先。②徙:迁移。
荆轲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①,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②。
①说:劝说,说服。②徙卫元君支属于野王:迁移野王不只是支属,卫元君也在内。支属,旁支亲属。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①,盖聂怒而目之②。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③,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④;”
①论剑:谈论剑术,有较量的意思。②目:瞪眼逼视。③曩者:过去。这里指刚才。不称:不相宜,不合适。④摄:通“慑”。威慑,震慑。一说降服。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①,争道②,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①博:古代一种博戏。②争道:争执博局的着数,道,技艺,方法。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①。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②;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③。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④,知其非庸人也。
①筑:古代弦乐器,像琴,属于打击乐。②沉深:深沉稳重。③贤豪长者:贤士、豪杰和年高有德行的人。④处士:有才有德不愿为官的隐居者。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①。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②,稍蚕食诸侯③,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④、汉之铙,右陇、蜀之山,左关、郩之险,民众而士厉⑤,兵革有余⑥。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⑦,欲批其逆鳞哉⑧!”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①会:适逢,正赶上。质:人质。②三晋:指韩、赵、魏三国。以其国君原来都是晋国的执政大夫,后各自立国,将晋一分为三,故称。③稍:逐渐,一点一点地。蚕食:像蚕吃桑叶一样地逐渐侵吞。④擅:拥有,据有。⑤士厉:士兵训练有素。厉,勇敢者锐气。⑥兵革:武器装备。兵:武器。革,皮制铠甲。⑦见陵:被欺凌。见,被。陵:侵犯,欺侮。⑧批:触动,触犯。逆鳞:传说中龙颈部生的倒鳞。触及倒鳞,龙即发怒。用以比喻暴君凶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丹受而舍之①。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②,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③也,祸必不振矣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⑤。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⑥,其后迺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矿日弥久⑦,心惛然⑧,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⑨,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⑩。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⒀,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⒁。
①舍:使……住下来。②寒心:提心吊胆。③委肉当饿虎之蹊:古成语,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饿虎经过的小路上。委,抛给,抛弃。蹊,小路。④不振:不可拯救。振,救,挽救。⑤灭口:消除……借口。⑥购:通“媾”,媾和,讲和。⑦旷日弥久:时间长久。⑧惛然:忧闷,烦乱。惛:糊涂。⑨后交:新交,晚交。⑩资怨而助祸:助长怨恨而促使祸患的发展。€鸿毛:大雁羽毛。喻燕国力量薄弱。雕鸷:雕与鸷均为凶猛的禽鸟。比喻秦国的凶猛。⒀勇沉:勇敢沉着,勇气潜于内心。⒁乃造焉:就到太子那里去拜访。造,拜访。
太子逢迎,却行为异①,跪而蔽席②。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③:“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④,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⑤。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⑥。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己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人,非节侠也⑦。”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⑧。”因遂自刎而死。
①却行为导:倒退着走,为(田光)引路。②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掸。③避席而请:离开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请教。避席,以示敬意。④骐骥:良马、骏马。⑤驽马:劣等马。⑥趋:小步快走。以示礼敬。⑦节侠:有节操、讲义气的人。⑧明:表明,显示。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漆行流涕①,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②,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③。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④,其意不厌⑤。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⑥,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⑦。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⑧;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⑨,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纵,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住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①膝行:跪行,双膝着地向前。②不肖:不成材,没出息。此谦词。③孤:按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④臣:使……臣服,称臣。⑤厌:满足。又写作“餍”。⑥入臣:前往秦国称臣。⑦合从:即“合纵”。东方六国南北联合,结成一体共同对抗秦国的政策。⑧窥:示,引诱。⑨擅:独揽,掌握。⑩让:推辞。€太牢:牛、羊、猪三种牲畜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借指贵重美食。恣:听任,随其所欲。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①。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②,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③,臣愿谒之④。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⑤,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①略:夺取,侵占。②旦暮:早晚。极言时间短暂。③微:无,没有。④谒:请求,禀告。⑤说:喜欢,高兴。这个意义后来写作“悦”。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①,父母宗族皆被戮没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③,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④:“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⑤,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⑥。
①深:残酷,刻毒。②戮:杀死。没:没入官府为奴。③揕(zhèn,振):直刺。匈:同“胸”。胸膛。④偏袒搤(è,扼)捥:脱掉一边衣袖,露出一边臂膀,一只手紧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愤。搤,同“扼”,掐住,捉住。捥,同“腕”。⑤切齿腐心:上下牙齿咬紧挫动,愤恨得连心都粹了。⑥函封:装入匣子,封起来。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①,以试人,血濡缕②,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③。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耒,而为治行④。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⑤!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⑥!”遂发。
①以药焠之:把烧红的匕首放到带有毒性液体里醮。②血濡缕:只要渗出一点血丝。③忤视:用恶意的眼光看人。忤,逆,抵触。④治行:准备行装。⑤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⑥辞决:长别。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①,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②,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③,士皆瞋目④,发尽上指冠⑤。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①既祖:饯行之后。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的活动。这里指饯行的一种隆重仪式,即祭神后,在路上设宴为人送行。②为变徵(zhǐ,止)之声:发出变徵的音调。古代乐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大体相当今西乐的C、D、E、F、G、A、B七调。变徵即f调,此调苍凉、凄惋,宜放悲声。③羽声:相当西乐A调。音调高亢,声音慷慨激昂。④瞋目:瞪大眼睛。⑤发尽上指冠:因怒而头发竖起,把帽子顶起来。此夸张说法。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①,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②。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③,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④,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⑤。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⑥,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⑦,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⑧,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願大王少假借之⑨,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⑩,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⒀,尽失其度⒁。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⒂,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⒃。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⒄,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⒅:“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⒆,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⒇,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①资:价值。资财。币:古代用作礼物的丝织品,泛指用作礼物的玉帛等物。②遗:赠送。③振怖:内心惊悸,害怕。怖,惊慌、害怕。④比:排列、比照。⑤宗庙:帝王或诸侯祭祀祖宗的地方。⑥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说法不一。一说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人员;一说九种规格不同的礼节;一说九种地位不同的礼宾人员。⑦色变:变了脸色。⑧顾笑:指回头向舞阳笑。⑨假借:宽容。⑩发图:展开地图。€穷:尽。见:同“现”。出现。室:指剑鞘。(13)卒:通“猝”,突然。(14)度:常态。(15)提:打,投掷。(16)股:大腿。(17)擿:同“掷”。投掷。(18)箕踞:两脚张开,蹲坐于地,如同簸箕。以示轻蔑对方。(19)此句末“轲”下似应有“舞阳”或及“秦舞阳”等字,不然,秦舞阳失交待。(20)坐:治罪、办罪。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①,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②。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③,而社稷幸得血食④。”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①益:增加。诣:往,到……去。②拔:攻克,占领。③解:缓解、宽释。④社稷幸得血食:国家或许得到保存。社稷,土神和谷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成为国家政权的象征。血食,享受祭祀。因为祭祀时要杀牛、羊、豕三牲,所以叫血食。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①,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彷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②,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③,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④。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⑤,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⑥。
①庸保:帮工,伙计。庸,同“佣”。被雇用的人。②家丈人:东家,主人。③抗礼:用平等的礼节接待。④矐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熏瞎。⑤朴:撞击。⑥诸侯之人:此前东方六国的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①!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②!”
①讲:讲究,精通。②非人:不是同类人。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①,“天雨粟,马生角”也②,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③,然其主意较然④,不欺其志⑤,名垂后世,岂妄也哉⑥!
①命:运气,命运。②天雨粟,马生角:据《燕丹子》记载,“丹求归,秦王曰:‘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丹乃仰天长叹,乌头即白,马亦生角。”王充《论衡·感虚》等亦有此说。这里比喻不可能之事。雨,下雨。③义:义举,指行刺活动。④较:清楚,明白。⑤欺:违背。⑥妄:虚妄,荒诞。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李斯列传》是《史记》中的名篇之一,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李斯列传》的社会政治背景是极其广阔的,实际上几乎涉及了整个秦王朝的兴亡史,而秦王朝的兴亡,与李斯又有很大关系,如李斯谏阻逐客,总结了秦国重用客卿、变法图强的历史经验,实际上提出了不论国别、用人唯贤的总方针,秦始皇采用这一方针,“二十余年,竟并天下”。而秦王朝的灭亡与大野心家赵高的阴谋作乱有直接关系,赵高的阴谋之所以能得逞,又和李斯贪图禄位、助纣为虐紧密相连。赵高在《史记》中没有单独立传(卷八十八《蒙恬列传》亦只言其身世和个别情节),他的阴谋活动都在本传中叙出,这样,本传在一定意义上讲,又有与赵高合传的性质。
本传在文学上的主要特点是以心理描绘见长,举例如本传一开始,作者选取了李斯早年生活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就是他看到了厕所中的老鼠和粮仓中的老鼠,同为鼠类但境遇不同,由此认识到人也同老鼠一样,有出息与没出息,是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意思也就是,爬上高位的自然有出息,沦落下层的自然没本领,表现了李斯倾慕富贵荣华的心理。
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10),始皇在沙丘(今河北平乡东北)病死,遗诏命公子扶苏回咸阳奔丧。而赵高扣留诏书,想立胡亥为皇帝,以便自己篡权。但这必须经过李斯的同意,阴谋才能得逞。因此,赵高施展全部本领,用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劝说李斯。李斯开始斥之为“亡国之言”,继之,责令曰:“君反其位!”接着,劝说:“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然后告诫道:“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情绪由盛怒到平息,语气由严厉到温和,心理变化的轨迹清晰可见。赵高最后说:“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令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贵贱穷通,全在“自处”,这正是李斯自己的理论,赵高用它彻底击垮了李斯,李斯仰天长叹,垂泪太息道:“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至此为止,李斯已完全屈服了。
另外,本传几乎囊括了李斯大部分重要文章,这些文章除了具有其自身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之外,主要对揭示李斯其人的性格、心理和整个为人有重要作用。例如《谏逐客书》,表现了李斯的才华、智慧和真知灼见,而《上书对二世》,则表现了他贪图禄位而阿顺苟合的性格特点。
总而言之,尽管作者对李斯的为人是不赞成的,但对他的描写和评论却是客观、公正的。
【译文】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他年轻的时候,曾在郡里当小吏,看到办公处附近厕所里的老鼠在吃脏东西,每逢有人或狗走来时,就受惊逃跑。后来李斯又走进粮仓,看到粮仓中的老鼠,吃的是屯积的粟米,住在大屋子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于是李斯就慨然叹息道:“一个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
于是李斯就跟荀子学习帝王治理天下的学问。学业完成之后,李斯估量楚王是不值得侍奉的,而六国国势都已衰弱,没有为它们建功立业的希望,就想西行到秦国去。在临行之前,向荀子辞行说:“我听说一个人若遇到机会,千万不可松懈错过。如今各诸侯国都争取时机,游说之士掌握实权。现在秦王想吞并各国,称帝治理天下,这正是平民出身的政治活动家和游说之士奔走四方、施展抱负的好时机。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兽一般,只等看到现成的肉才想去吃,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所以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悲哀莫过于贫穷。长期处于卑贱的地位和贫困的环境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这不是士子的本愿。所以我就要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了。”
到秦国之后,正赶上秦庄襄王去世,李斯就请求充当秦相国文信侯吕不韦的舍人;吕不韦很赏识他,任命他为郎官。这样就使得李斯有游说的机会,他对秦王说:“平庸的人往往失去时机,而成大功业的人就在于他能利用机会并能下狠心。从前秦穆公虽称霸天下,但最终没有东进吞并山东六国,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在于诸侯的人数还多,周朝的德望也没有衰落,因此五霸交替兴起,相继推尊周朝。自从秦孝公以来,周朝卑弱衰微,诸侯之间互相兼并,函谷关以东地区化为六国,秦国乘胜奴役诸侯已经六代。现如今诸侯服从秦国就如同郡县服从朝廷一样。以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就象扫除灶上的灰尘一样,足以扫平诸侯,成就帝业,使天下统一,这是万世难逢的一个最好时机。倘若现在懈怠而不抓紧此事的话,等到诸侯再强盛起来,又订立合纵的盟约,虽然有黄帝一样的贤明,也不能吞并它们了。”秦始皇就任命李斯为长史,听从了他的计谋,暗中派遣谋士带着金玉珍宝去各国游说。对各国著名人物能收买的,就多送礼物加以收买;不能收买的,就用利剑把他们杀掉。这些都是离间诸侯国君臣关系的计策,接着,秦王就派良将随后攻打。秦王任命李斯为客卿。
恰在此时韩国人郑国以修筑渠道为名,来到秦国做间谍,不久被发觉。秦国的王族和大臣们都对秦王说:“从各诸侯国来奉事秦王的人,大都是为他们的国君游说,以离间秦国而已,请求大王把客卿一概驱逐。”李斯也在计划好的要驱逐的客卿之列。于是李斯就上书说:
听说官员们议论要驱逐客卿,我私下认为这是错误的。从前秦穆公招揽贤才,从西戎找到由余,从东边楚国的苑地得到了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jiǎn,减)叔,从晋国招来了丕豹、公孙友。这五个人都不生在秦国,而秦穆公重用他们,吞并了二十多个国家,也就得以在西戎称霸。秦孝公采用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因此殷实兴盛,国家因此富足强大,百姓们愿意为国家效力,其它国家也诚心归顺,击败了楚国、魏国的军队,功取了千里土地,至今政治安定,国家强盛。秦惠王用张仪的计策,功取了三川地区,向西又吞并了巴、蜀,向北占领了上郡,向南攻占了汉中,囊括九夷,控制鄢、郢,在东面占据了险要的成皋,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并进一步瓦解了六国的合纵联盟,使他们面向西方,奉事秦国,功业一直延续到今天。秦昭王得范睢(suī,尿),废黜穰侯,驱逐华阳君,使公室强大,杜绝了私门权贵的势力,像蚕吃桑叶一般,逐渐吞并诸侯的土地,终于使秦国奠定了统一天下大业的基础。这四位君主,都是依靠了别国客卿的力量。由此看来,客卿有哪一点对不起秦国呢?假使这四位君主拒绝客卿而不接受他们,疏远士人而不重用,这就使秦国既无富足之实,又无强大之名。
现在皇上您罗致昆山的美玉,得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以上这些宝物,并没有一样是秦国出产的,但陛下您非常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若是一定要秦国所产然后才使用的话,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用来装饰朝廷,犀角象牙制品就不能为您所赏玩,郑国、卫国的美女也不能列于您的后宫之中,(jué tí,决提)良马也不能填满您的马棚。江南的金锡也不该用,西蜀的丹青也不应用来当颜料。您用来装饰后宫、充当姬妾、赏心乐意、怡目悦耳的,一定要出自秦国然后才用的话,那么,用宛地珍珠装饰的簪子,玑珠镶嵌的耳坠,东阿白绢缝制的衣服、刺绣华美的装饰品,就不能进献在您的面前,那时髦而又高雅,漂亮而又文静的赵国女子不能侍立在您的身边。而那些敲打瓦坛瓦罐、弹着秦筝、拍着大腿、呜呜叫喊以满足欣赏要求的,这才是正宗的秦国音乐。象《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这些乐曲,则是其他国家的音乐。现在您抛弃敲打瓦坛瓦罐这一套秦国音乐而听《郑》、《卫》之声,不去听弹筝而欣赏《昭》、《虞》之曲,这是什么原因呢?说穿了,只不过是图眼前快乐,以满足耳目观赏需求而已。而现在您用人却不是这样,不问此人能用不能用,也不问是非曲直,只要不是秦国人一律辞退,只要是客卿一律驱逐。这样看来,陛下所看重的是美女、音乐、珍珠、宝玉,所轻视的是人才了。这并不是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方法。
我听说过土地广阔所产粮食就丰富,国家广大人口就众多,军队强盛士兵就勇敢。所以泰山不排斥泥土,才能堆积得那样高大;河海不挑剔细小的溪流,才能变得如此深广;而成就王业的人不抛弃广大民众,才能显出他的盛德。所以地无论东南西北,民众不分这国那国,一年四季五谷丰登,鬼神赐予福泽,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所在。而现在陛下您抛弃了百姓来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而使他们为其他诸侯国建立功业,使天下有才之士后退而不敢西行,停住脚步而不敢进入秦国,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盗贼”啊!
非秦国出产的物品,值得珍视的很多;非秦国出生的士人,愿意效忠的也不少。现在您驱逐客卿来资助敌国,损害百姓以帮助仇人,在内部削弱自己而在外面又和诸侯结下怨恨,这样下去,要使国家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
于是,秦王就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终于采用了他的计谋,他的官位也升到廷尉之职。二十多年,终于统一了天下,尊称国王为“皇帝”。皇帝又任命李斯为丞相。并拆平了各国郡县的城墙,销毁了各地的武器,表示不再使用。使秦国没有一寸分封的土地,也不立皇帝的儿子、兄弟为王,更不把功臣封为诸侯,以便使国家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战争的祸患。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在咸阳宫设宴招待群臣,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称颂秦始皇的武威盛德。齐人淳于越劝谏道:“我听说殷商和周朝统治达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及功臣做为膀臂辅翼。而现在陛下您虽统一天下,但子弟却还是平民百姓,若一旦出现了田常、六卿夺权篡位的祸患,在朝中又没有强有力的辅佐之臣,靠谁来相救呢?办事不学习古代经验而长期统治的朝代,我还没有听说过。现在周青臣等人又当面阿谀奉承以加重您的错误,不是忠臣。”始皇把这种议论交给李斯处理,李斯认为这种论点是荒谬的,因此废弃不用,就上书给皇帝说:“古时候天下分散败乱,彼此之间互不服从,所以才诸侯并起,一般舆论都称道古代以否定当代,装点一些虚夸不实的文辞来扰乱社会的实际,人们都认为自己的一派学问最好,以否定皇帝的政策法令。现在陛下统一了天下,分辨了黑白是非,使海内共同尊崇皇帝一人;而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却在一起任意批评朝廷的法令制度,听说朝廷令下,立刻就以自己学派的观点来议论它,回家便心中不满,出门则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以批评君主来博得名声,认为和朝廷不一样便是本领高,并带领下层群众来制造诽谤。这样下去而不加以禁止的话,上面君主的权力威望就要下降,下面私人的帮派也要形成。因此,还是以禁止为好。我请求把人们收藏的《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都一概扫除干净。命令下达三十天之后,若还有人不服从,判处黥刑并罚做筑城苦役。不在清除之列的,是医药、占卜、种植等类书籍。若有想学习法令的,以官吏为老师。”秦始皇批准了他的建议,没收了《诗经》、《尚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便使人民愚昧无知,使天下人无法用古代之事来批评当前朝廷。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从秦始皇开始。统一文字,在全国各地修建离宫别馆。第二年,始皇又四出巡视,平定了四方少数民族,这些措施,李斯都出了不少力。
李斯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儿子们娶的是秦国的公主,女儿们嫁的都是秦国的皇族子弟。三川郡守李由请假回咸阳时,李斯在家中设下酒宴,文武百官都前去给李斯敬酒祝贺。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慨然长叹道:“唉呀!我听荀卿说过‘事情不要搞得过了头’。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才把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做臣子的没有人比我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然而事物发展的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还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啊!”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他巡行出游到会稽山,沿海北上,到达琅邪山。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兼符玺令赵高都随同前往。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因多次直言劝谏皇帝,始皇派他到上郡监督军队,蒙恬任将军。小儿子胡亥很受宠爱,要求随行,始皇答应了。其他的儿子都没跟着去。
这一年七月,秦始皇达到沙丘,病的非常严重,命令赵高写好诏书给公子扶苏说:“把军队交给蒙恬,赶快到咸阳参加葬礼,然后安葬。”书信都已封好,但还没交给使者,秦始皇就去世了。书信和印玺都在赵高手里,只有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赵高以及五六个亲信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余群臣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帝在外面去世,又没正式确立太子,所以保守秘密,把始皇的尸体安放在一辆既能保温又能通风凉爽的车子中,百官奏事及进献饮食还像往常一样,宦官就假托皇帝从车中批准百官上奏的事。
赵高因此扣留了始皇赐给扶苏的诏书,而对公子胡亥说:“皇帝去世了,没有诏书封诸子为王而只赐给长子扶苏一封诏书。长子到后,就登位作皇帝,而你却连尺寸的封地也没有,这怎么办呢?”胡亥说:“本来就是这样。我听说过,圣明的君主最了解臣子,圣明的父亲最了解儿子。父亲临终既未下命令分封诸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赵高说:“并非如此。当今天下的大权,无论谁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李斯手里掌握着啊!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难道可以同日而语吗!”胡亥说:“废除兄长而立弟弟,这是不义;不服从父亲的诏命而惧怕死亡,这是不孝;自己才能浅薄,依靠别人的帮助而勉强登,这是无能: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人也不服从,我自身遭受祸殃,国家还会灭亡。”赵高说:“我听说过商汤、周武杀死他们的君主,天下人都称赞他们行为符合道义,不能算是不忠。卫君杀死他的父亲,而卫国人民称颂他的功德,孔子记载了这件事,不能算是不孝。更何况办大事不能拘于小节,行大德也用不着再三谦让,乡间的习俗各有所宜,百官的工作方式也各不一样。所以顾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后必生祸害;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将来一定要后悔。果断而大胆地去做,连鬼神都要回避,将来一定会成功。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胡亥长叹一声说道:“现在皇帝去世还未发丧,丧礼也未结束,怎么好用这件事来求丞相呢?”赵高说:“时光啊时光,短暂得来不及谋划!我就像携带干粮赶着快马赶路一样,唯恐耽误了时机!”
胡亥同意了赵高的话以后,赵高说:“不和丞相商议,恐怕事情还不能成功,我希望能替你与丞相商议。”赵高就对丞相李斯说道:“始皇去世,赐给长子扶苏诏书,命他到咸阳参加丧礼,并立为继承人。诏书未送,皇帝去世,还没人知道此事。皇帝赐给长子的诏书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你看这事该怎么办?”李斯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不是做为人臣所应当议论的事!”赵高说:“您自己估计一下,和蒙恬相比,谁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谋略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李斯说:“在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为什么这样苛求于我呢?”赵高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宦官的奴仆,有幸能凭熟悉狱法文书进入秦宫,管事二十多年,还未曾见过被秦王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而又传给下一代的,结果都是以被杀告终。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长子扶苏刚毅而且勇武,信任人而又善于激励士人,即位之后一定要用蒙恬担任丞相,很显然,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退职还乡了。我受皇帝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法律已经有好几年了,还没见过他有什么错误。他慈悲仁爱,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心里聪明但不善言辞,竭尽礼节尊重贤士,在秦始皇的儿子中,没人能赶得上他,可以立为继承人。您考虑一下再决定。”李斯说:“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李斯只执行皇帝的遗诏,自己的命运听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赵高说:“看来平安却可能是危险的,危险又可能是平安的。在安危面前不早做决定,又怎么能算使圣明的人呢?”李斯说:“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封为通侯,子孙都得到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所以皇帝才把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他的重托呢?忠臣不因怕死而苛且从事,孝子不因过分操劳而损害健康,做臣子的各守各的职分而已。请您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犯罪。”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并不循规蹈矩,而是适应变化,顺从潮流,看到苗头就能预知根本,看到动向就能预知归宿。而事物本来就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呢!现如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都掌握在胡亥手里,我赵高能猜出他的心志。更何况从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逆乱,从下面来制服上面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花草随之凋落,冰消雪化就万物更生,这是自然界必然的结果。您怎么连这些都没看到呢?”李斯说:“我听说晋代换太子,三代不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王位,哥哥被杀死;商纣杀死亲戚,又不听从臣下劝谏,都城夷为废墟,随着危及社稷;这三件事都违背天意,所以才落得宗庙没人祭祀。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这些阴谋呢!”赵高说:“上下齐心协力,事业可以长久;内外配合如一,就不会有什么差错。您听从我的计策,就会长保封侯,并永世相传,一定有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长寿,孔子、墨子那样的智慧。现在放弃这个机会而不听从我的意见,一定会祸及子孙,足以令人心寒。善于为人处世,相机而动的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您想怎么办呢?”李斯仰天长叹,挥泪叹息道:“唉呀!偏偏遭逢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将向何处寄托我的命运呢!”于是李斯就依从了赵高。赵高便回报胡亥说:“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么敢不服从命令呢!”
于是他们就一同商议,伪造了秦始皇给丞相李斯的诏书,立胡亥为太子。又伪造了一份赐给长子扶苏的诏书说:“我巡视天下,祈祷祭祀各地名山的神灵以求长寿。现在扶苏和将军蒙恬带领几十万军队驻守边疆,已经十几年了,不能向前进军,而士兵伤亡很多,没有立下半点功劳,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做所为,因不能解职回京当太子,日夜怨恨不满。扶苏做为人子而不孝顺,赐剑自杀!将军蒙恬和扶苏一同在外,不纠正他的错误,也应知道他的谋划。做为人臣而不尽忠,一同赐命自杀,把军队交给副将王离。”用皇帝的玉玺把诏书封好,让胡亥的门客捧着诏书到上郡交给扶苏。
使者到达之后,打开诏书,扶苏就哭泣起来,进入内室想自杀。蒙恬阻止扶苏说:“皇上在外,没有立下太子,派我带领三十万大军守卫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现在只有一个使者来,您就立刻自杀,怎能知道其中没有虚假呢?希望您再请示一下,有了回答之后再死也不晚。”使者连连催促。扶苏为人仁爱,对蒙恬说:“父亲命儿子死去,还要请示什么!”立刻自杀而死。蒙恬不肯自杀,使者立刻把他交付法吏,关押在阳周。
使者回来汇报,胡亥、李斯、赵高都非常高兴。到咸阳后发布丧事,太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任命赵高担任郎中令,常在宫中服侍皇帝,掌握大权。
秦二世在宫中闲居无事,就把赵高叫来一同商议,对赵高说:“人活在世上,就如同驾驭着六匹骏马从缝隙前飞过一样短暂。我既然已经统治天下了,想全部满足耳目方面的一切欲望,享受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乐趣,使国家安宁,百姓欢欣,永保江山,以享天年,这种想法能行得通吗?”赵高说:“这对贤明君主来说是能够做到的,而对昏乱君主来说是应禁忌的。我冒昧地说一句不怕杀头的话,请您稍加注意一点。对于沙丘的密谋策划,各位公子和大臣都有怀疑,而这些公子都是您的兄长,这些大臣都是先帝所安置。现在陛下您刚刚登皇位,这些人都心中怨恨不服,唯怕他们要闹事。更何且蒙恬虽已死去,蒙毅还在外面带兵,我之所以提心吊胆,只是害怕会有不好的结果。陛下您又怎么能为此而行乐呢?”二世说:“这可怎么办呢?”赵高说:“实行严峻的法律和残酷的刑罚,把犯法的和受的牵连的人统统杀死,直至灭族,杀死当朝大臣而疏远您的骨肉兄弟,让原来贫穷的人富有起来,让原来卑贱的人高贵起来。全部铲除先帝的旧臣,重新任命您信任的人并让他们在您的身边。这样就使他们从心底对您感恩戴德,根除了祸害而杜绝了奸谋,群臣上下没有人不得到您的恩泽,承受您的厚德,陛下您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受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二世认为赵高的话是对的,就重新修订法律。于是群臣和公子们有罪,就交付赵高,命他审讯法办。杀死了大臣蒙毅等人,十个公子在咸阳街头斩首示众,十二个公主也在杜县被分裂肢体处死,财物没收归皇帝所有,连带一同治罪的不计其数。
公子高想外出逃命,怕被满门抄斩,就上书说:“先帝活着的时候,我进宫就给吃的东西,出宫就让乘车。皇帝内府中的衣服,先帝赐给我;宫中马棚里的宝马,先帝也赐给我。我本该与先帝一起死去而没做到,这是我做人子的不孝,做人臣的不忠。而不忠的人没有理由活在世上,请允许我随先帝死去,希望能把我埋在骊山脚下。只求皇上哀怜答应我。”此书上奏以后,胡亥非常高兴,叫来赵高并把此书指示给他看,说:“这可以说是窘急无奈了吧?”赵高说:“在大臣们整天担心自己死亡还来不及的时候,怎么能图谋造反呢!”胡亥答应了公子高的请求,赐给他十万钱予以安葬。
当时的法令刑罚一天比一天残酷,群臣上下人人自危,想反叛的人很多。二世又建造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赋税越来越重,兵役劳役没完没了。于是从楚地征来戍边的士卒陈胜、吴广等人就起来造反,起兵于崤山以东,英雄豪杰蜂拥而起,自立为侯王,反叛秦朝,他们的军队一直攻到鸿门才退去。李斯多次想找机会进谏,但二世不允许。二世反倒责备李斯说:“我有个看法,是从韩非子那里听来的,他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柞木椽子直接使用而不加砍削,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剪,即使是旅店中住宿的条件也不会比这更艰苦的了。冬天穿鹿皮袄,夏天穿麻布衣,粗米作饭,野菜作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即使是看门人的生活也不会比这更清寒的了。夏禹凿开龙门,开通大夏水道,又疏通多条河流,曲折地筑起多道堤防,决积水引导入海,大腿上没了白肉,小腿上没了汗毛,手掌脚底都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埋葬在会稽山上,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然而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人,其目的难道就是想操心费力,住旅店一样的宿舍,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干奴隶干的活计吗?这些事都是才能低下的人才努力去干的,并非贤明的人所从事的。那些贤明的人统治天下的时候,只是把天下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这正是把统治天下看得无尚尊贵的原因所在。人们所说的贤明之人,一定能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倘若连给自己捞好处都不会,又怎么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才想姿心广欲,永远享有天下而没有祸害。这该怎么办呢?”李斯的儿子李由任三川郡守,群起造反的吴广等人向西攻占地盘,任意往来,李由不能阻止。章邯在击败并驱逐了吴广等人的军队之后,派到三川去调查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并责备李斯身居三公之位,为何让盗贼猖狂到这种地步。李斯很是害怕,又把爵位俸禄看得很重,不知如何是好,就曲意阿顺二世的心意,想求得宽容,便上书回答二世说:
贤明的君主,必将是能够全面掌握为君之道,又对下行使督责的统治术的君主。对下严加督责,则臣子们不敢不竭尽全力为君主效命。这样,君主和臣子的职分一经确定,上下关系的准则也明确了,那么天下不论是有才德的还是没有才德的,都不敢不竭尽全力为君主效命了。因此君主才能专制天下而不受任何约束,能享尽达到极致的乐趣。贤明的君主啊,又怎能看不清这一点呢!
所以申不害先生说:“占有天下要是还不懂得纵情姿欲,这就叫把天下当成自己的镣铐”这样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讲不督责臣下,而自己反辛辛苦苦为天下百姓操劳,像尧和禹那样,所以称之为“镣铐”。不能学习申不害、韩非的高明法术,推行督责措施,一心以天下使自己舒服快乐,而只是白白地操心费力,拼命为百姓干事,那就是百姓的奴仆,并不是统治天下的帝王,这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让别人为自己献身,就自己尊贵而别人卑贱;让自己为别人献身,就自己卑贱而别人尊贵。所以献身的人卑贱,接受献身的人尊贵,从古到今,没有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之所以尊重贤人,是因为受尊敬的人自己尊贵;之所以讨厌不肖的人,是因为不肖的人自己卑贱。而尧、禹是为天下献身的人,因袭世俗的评价而予以尊重,这也就失去了所以尊贤的用心了,这可说是绝大的错误。说尧、禹把天下当作自己的“镣铐”,不也是很合适的吗?这是不能督责的过错。
所以韩非先生说“慈爱的母亲会养出败家的儿子,而严厉的主人家中没有强悍的奴仆”,是什么原因呢?这是由于能严加惩罚的必然结果。所以商鞅的新法规定,在道路上撒灰的人就要判刑。撒灰于道是轻罪,而加之以刑是重罚。只有贤明的君主才能严厉地督责轻罪。轻罪尚且严厉督责,何况犯有重罪呢?所以百姓不敢犯法。因此韩非先生又说:“对几尺绸布,一般人见到就会顺手拿走,百镒美好的黄金,盗跖不会夺取”,并不因为常人贪心严重,几尺绸布价值极高,盗跖利欲淡泊;也不是因为盗跖行为高尚,轻视百镒黄金的重利。原因是一旦夺取,随手就要受刑,所以盗跖不敢夺取白镒黄金;若是不坚决施行刑罚的话,那么一般人也就不会放弃几尺绸布。因此五丈高的城墙,楼季不敢轻易冒犯;泰山高达百仞,而跛脚的牧羊人却敢在上面放牧。难道楼季把攀越五丈高的城墙看得很难,而跛脚的牧羊人登上百仞高的泰山看得很容易吗?这是因为陡峭和平缓,两者形势不同。圣明的君主之所以能久居尊位,长掌大权,独自垄断天下利益,其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而是在于他们能够独揽大权,精于督责,对犯法的人一定严加惩处,所以天下人不敢违犯。现在不制订防止犯罪的措施,去仿效慈母养成败家子的作法,那就太不了解前代圣哲的论说了。不能实行圣人治理天下的方法,除去给天下当奴仆还能干什么呢?这不是太令人悲伤的事吗!
更何况节俭仁义的人在朝中任职,那荒诞放肆的乐趣就得中止;规劝陈说,高谈道理的臣子在身边干预,放肆无忌的念头就要收敛;烈士死节的行为受到世人的推崇,纵情享受的娱乐就要放弃。所以圣明的君主能排斥这三种人,而独掌统治大权以驾驭言听计从的臣子,建立严明的法制,所以自身尊贵而权势威重。所有的贤明君主,都能拂逆世风、扭转民俗,废弃他所厌恶的,树立他所喜欢的,因此在他活着的时候才有尊贵的威势,在他死后才有贤明的谥号。正因为这样,贤明的君主才集权专制,使权力不落入臣下手中,然后才能斩断仁义之路,堵住游说之口,困厄烈士的死节行为,闭目塞听,任凭自己独断专行,这样在外就不致被仁义节烈之士的行为所动摇,在内也不会被劝谏争论所迷惑。因此才能卓荦独行逞其为所欲为的心志,而没有人敢反抗。像这样,然后才可以说是了解了申不害、韩非的统治术,学会了商鞅的法制。法制和统治术都学好而明了了,天下还会大乱,这样的事我还没听说过。所以,有人说:“帝王的统治术是简约易行的。”只有贤明君主才能这么做。像这样,才可以说是真正实行了督责,臣下才能没有离异之心,天下才能安定,天下安定才能有君主的尊严,君主有了尊严才能使督责严格执行,督责严格执行后君主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满足之后国家才能富强,国家富强了君主才能享受得更多。所以督责之术一确立,君主就任何欲望都能满足了。群臣百姓想补救自己的过失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像这样,就可以说是掌握了帝王的统治术,也可以说了解了驾驭群臣的方法。即使申不害、韩非复生,也不能超过了。
这封答书上奏之后,二世看了非常高兴。于是更加严厉地实行督责,向百姓收税越多越是贤明的官吏。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得上善于督责了。”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犯人,在街市上每天都堆积着刚杀死的人的尸体,而且杀人越多的越是忠臣。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的上实行督责了。”
起初,赵高在担任郎中令时,杀死的人和为了报私仇而陷害的人非常多,唯恐大臣们在入朝奏事时向二世揭露他,就劝说二世道:“天子之所以尊贵,就在于大臣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不能看到他的面容,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若惩罚和奖励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大臣,这也就不能向天下人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妨深居宫中,和我及熟悉法律的侍中在一起,等待大臣把公事呈奏上来,等公文一旦呈上,我们就可以研究决定。这样,大臣们就不敢把疑难的事情报上来,天下的人也就称您为圣明之主了。”二世听从了赵高的主意,就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见大臣,深居在宫禁之中。赵高总在皇帝身边侍奉办事,一切公务都由赵高决定。
赵高听说李斯对此有不满的言论,就找到李斯说:“函谷关以东地区盗贼很多,而现在皇上却加紧遣发劳役修建阿房宫,搜集狗马等没用的玩物。我想劝谏,但我的地位卑贱。可实在是您丞相的事,为什么不劝谏呢?”李斯说“确实这样,我早就想说话了。可是现在皇帝不临朝听政,常居深宫之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又不便让别人传达,想见皇帝却又没有机会。”赵高对他说:“您若真能劝谏的话,请允许我替你打听,只要皇上一有空闲,我立刻通知你。”于是赵高趁二世在闲居娱乐,美女在前的时候,派人告丞相说:“皇上正有空闲,可以进宫奏事。”丞相李斯就到宫门求见,接连三次都是这样。二世非常生气地说:“我平时空闲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来。每当我在寝室休息的时候,丞相就来请示奏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以为我鄙陋?”赵高又乘机说:“您这样说话可太危险了!沙丘的密谋,丞相是参与了的。现在陛下您已即位皇帝,而丞相的地位却没有提高,显然他的意思是想割地封王呀!如果皇帝您不问我,我不敢说。丞相的大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楚地强盗陈胜等人都是丞相故乡邻县的人,因此他们才敢公开横行,经过三川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出击。我曾听说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但还没有调查清楚,所以没敢向陛下报告。更何况丞相在外,权力比陛下还大。”二世认为赵高的话没错,想法办丞相,但但又担心情况不实,就派人去调查三川郡守与盗贼勾结的具体情况。李斯知道了这个消息。
当时二世正在甘泉宫观看摔跤和滑稽戏表演。李斯不能进见,就上书揭发赵高的短处说:“我听说,臣子比同君主,没有不危害国家的;妾比同丈夫,没有不危害家庭的。现在有的大臣擅自掌握赏罚大权,和您没有什么不同,这是非常不妥当的。从前司城子罕当宋国丞相,自己掌握刑罚大权,用威权行事,一年之后就劫持了宋国国君,篡夺了王位。田常当齐简公的臣子,爵位高到全国无人与他相匹敌,自家的财富和公家的一样多,他行恩施惠,下得百姓的爱戴,上得群臣的拥护,暗中窃取了齐国的权力,在厅堂里杀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杀死齐简公,这样,就完全控制了齐国。这是天下人明明知道的。现在赵高有邪辟过分的心志和险诈叛逆的行为,就如同子罕当宋国丞相时的所作所为;私人占有的财富,也正像田常在齐国那样多。他一并使用田常、子罕的叛逆方式而又窃取了陛下您的威信,他志向就如同韩玘当韩安的宰相时一样。陛下你不早打算,我担心他迟早会发动叛乱啊。”二世说:“这是什么话?赵高原本是个宦官,但他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也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他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我确实认为他是贤才,而你怀疑他,这是什么原因呢?再加上我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父亲,没什么知识,不知如何管理百姓,而你年纪又大了,我担心与天下人隔绝了。我如果不把国事托付给赵高,还应当用谁呢?况且赵先生为人精明廉洁,竭尽其力,下能了解民情,上能顺适我的心意,请你不要怀疑。”李斯说:“并非如此。赵高从前是卑贱的人,并不懂道理,贪得无厌,求利不止,地位权势仅次于陛下,但他追求地位和权势的欲望没有止境,所以我说是很危险的。”二世早上已相信了赵高,担心李斯杀掉他,就暗中把这些话告诉了赵高。赵高说:“丞相所忧虑的只有我赵高,我死之后,丞相就可以干田常所干的那些事了。”于是二世说:“就把李斯交给你这郎中令查办吧!”
赵高查办李斯。李斯被捕后并套上刑具,关在监狱中,仰天长叹道:“唉呀!可悲啊!无道的昏君,怎么能为他出谋划策呢!从前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三个大臣,难道不忠吗!然而免不了一死,他们虽然尽忠而死,只可惜忠非其人。现在我的智慧赶不上这三个人,而二世的暴虐无道超过了桀、纣、夫差,我因尽忠而死,也是应该的呀。况且二世治国不是胡搞么!不久前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为皇帝,又杀害忠良,重用低贱的人,修建阿房宫,对天下百姓横征暴敛。并不是我不劝谏,而是他不听我的呀。凡是古代圣明的帝王饮食都有一定的节制,车马器物有一定的数量,宫殿都有一定的限度,颁布命令和办事情,增加费用而不利于百姓的一律禁止,所以才能长治久安。现在二世对自己的兄弟,施以违反常情常理的残暴手段,不考虑会有什么灾祸,迫害、杀戮忠臣,也不考虑会有什么灾殃;大力修筑宫殿,加重对天下百姓的税收,不吝惜钱财:这三件措施实行之后,天下百姓不服从。现在造反的人已占天下人的一半了,但二世心中还未觉悟,居然任用赵高为辅佐,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攻进咸阳,使朝廷变为麋鹿嬉游的地方。”
于是二世就派赵高审理丞相一案,对他加以惩处,查问李斯和儿子李由谋反的情状,将其宾客和家族全部逮捕。赵高惩治李斯,拷打他一千多下,李斯不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冤屈地招供了。李斯之所以不自杀而死,是他自负能言善辩,又对秦国有大功,确实没有反叛之心,希望能够上书为自己辩护,希望二世能觉悟过来并赦免他。李斯于是在监狱中上书说:“我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来秦国赶上领土还很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士兵不过几十万。我用尽了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谨慎地执行法令,暗中派遣谋臣,资助他们金银珠宝,让他们到各国游说,暗中准备武装,整顿政治和教化,任用英勇善战的人为官,提高功臣的社会地位,给他们很高的爵位和俸禄,所以终于威胁韩国,削弱魏国,击败了燕国,赵国,削平了齐国、楚国,最后兼并六国,俘获了他们的国王,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秦国的疆域并不是不广阔,还要在北方驱逐胡人,貉人,在南方平定百越,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提高他们的爵位,用以巩固他们同秦王的亲密关系。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建立社稷,修建宗庙,以显示主上的贤明。这是我的第四条罪状。更改尺度衡器上所刻的标志,统一度量衡和文字,颁布天下,以树立秦朝的威名。这是我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游观之所,以显示主上志满意得。这是我的第六条罪状。减轻刑罚,减少税收,以满足主上赢得民众的心愿,使万民百姓都拥戴皇帝,至死都不忘记皇帝的恩德。这是我的第七条罪状。像我李斯这样作臣子的,所犯罪状足以处死,本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希望我竭尽所能,才得以活到今天,希望陛下明察。”奏书呈上之后,赵高让狱吏丢在一边而不上报,说:“囚犯怎能上书!”
赵高派他的门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流往复审问李斯。李斯改为以实对答时,赵高就让人再拷打他。后来二世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以前一样,终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赵高把判决书呈给皇帝,二世皇帝很高兴地说:“没有赵君,我几乎被丞相出卖了。”等二世派的使者到达三川调查李由时,项粱已经将他杀死。使者返回时,正当李斯已被交付狱吏看押,赵高就编造了一整套李由谋反的罪状。
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处五刑,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李斯出狱时,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他回头对次子说:“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打猎追逐狡兔,又怎能办得到呢!”于是父子二人相对痛哭,三族的人都被处死了。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任中丞相,无论大事小事都由赵高决定。赵高自知权力过重,就献上鹿,称它为马。二世问左右侍从说:“这是鹿吧?”左右都说:“是马”。二世惊慌起来,以为自己迷惑,就把太卜召来,叫他算上一卦。太卜说:“陛下春秋两季到郊外祭祀,供奉宗庙鬼神,斋戒时不虔诚,所以才到这种地步。可依照圣明君主的样子再虞诚地斋戒一次。”于是,二世就到上林苑中去斋戒。整天在上林苑中游玩射猎,一次有个行人走进上林苑中,二世亲手把他射死。赵高就让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出面弹劾,说是不知谁杀死了人,把尸体搬进上林苑中。赵高就劝谏二世说“天子无缘无故杀死没有罪的人,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鬼神也不会接受您的祭祀,上天将会降下灾祸,应该远远地离去皇宫以祈祷消灾。”二世就离开皇宫到望夷宫去居住。
二世在望夷宫里住了三天,赵高就假托二世的命运,让卫士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手持兵器面向宫内,自己进宫告诉二世说:“山东各路强盗大批大批地来了!”二世上楼台观看,看到卫士拿着兵器朝向宫内,非常害怕,赵高立刻逼迫二世让他自杀。然后取过玉玺把它带在自己身上,身边的文武百官无一人跟从;他登上大殿时,大殿有好几次都像要坍塌似的。赵高自知上天不给予他皇帝之位,群臣也不会答应,就把秦始皇弟弟的弟弟叫来,把玉玺交给了他。
子婴即位之后,担心赵高再作乱,就假称有病而不上朝处理政务,与宦官韩谈和他的儿子商量如何杀死赵高。赵高前来求见,询问病情,子婴就把他召进皇宫,命令韩谈刺杀了他,诛灭了他的三族。
子婴即位三个月,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打了进来,到达咸阳,文武百官都起义叛秦,不抵抗沛公。子婴和妻子儿女都用丝带系在自己脖子上,到轵道亭旁去投降。刘邦把他们交给部下官吏看押。项羽到达咸阳后把他们杀死,秦就这样失去了天下。
太史公说:李斯以一个里巷平民的身份,游历诸侯,入关奉事秦国,抓住机会,辅佐秦始皇,终于完成统一大业。李斯位居三公之职,可以称得上是很受重用了。李斯知道儒家《六经》的要旨,却不致力于政治清明,用以弥补皇帝的过失,而是凭仗他显贵的地位,阿谀奉承,随意附合,推行酷刑峻法,听信赵高的邪说,废掉嫡子扶苏而立庶子胡亥。等到各地已经群起反叛,李斯这才想直言劝谏,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人们都认为李斯忠心耿耿,反受五刑而死,但我仔细考察事情的真相,就和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否则的话,李斯的功绩真的要和周公,召公相提并论了。
【原文】【注解】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①,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②,居大庑之下③,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⑤,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⑥,今万乘方争时⑦,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⑧。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⑨,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⑩,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①絜:同“洁”。②积粟:存粮。③大庑:堂下周围有走廊的大房子。④不肖:不才,没本事,不正派。⑤度:揣测,估计。事:侍奉,服侍。⑥时:时机,机会。下文“驰骛之时”之“时”同此。⑦万乘: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因此以万乘称天子,本文中实用以指诸侯。⑧布衣:指平民百姓。驰骛:奔走。⑨禽鹿:犹“禽兽”。⑩诟:耻辱。€非:责难,反对。无为:道家指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
至秦,会庄襄王卒①,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②,去其几也③。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④。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⑤,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⑥,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⑦,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⑧。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⑨,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
①会:恰巧,正逢。②胥人:小人,平庸的人。③几:同“机”。事情的迹兆,有“时机”、“机会”的意思。④瑕衅:空隙,可乘之机。忍:下狠心。⑤五伯:即五霸。对此古来有多种说法,但最为流行的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⑥由:通“犹”。如同,好像。骚除:即扫除。骚,通“扫”。⑦从:通“纵”。即“合纵”。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抵抗秦国的联盟。⑧赍(jī,机):携带。⑨厚遗:多赠送礼品。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①,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②。”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③。昔缪公求士④,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⑤,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⑥,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⑦,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⑧,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⑨。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⑩,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①间:伺侯,刺探。②一切:一概,一律。③过:过失,错误。④缪公:即秦穆公。缪,同“穆”。⑤产:出生。⑥举:攻克,占领。⑦包:吞并之意。⑧膏腴:肥沃,肥美。⑨施(yì,意):延续。⑩杜:堵塞,杜绝。€内(nà,呐):通“纳”。
今陛下致昆山之王①,有随、和之宝②,垂明月之珠③,服太阿之剑④,乘纤离之马⑤,建翠凤之旗⑥,树灵鼍之鼓⑦。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⑧,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⑨,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⑩。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⒀,阿缟之衣⒁,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治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⒂。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⒃,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⒄,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①致:招致,罗致。②随、和之宝: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③明月之珠:夜光珠。④太阿:利剑名。⑤纤离:骏马名。⑥翠凤之旗:用翠凤羽毛装饰的旗子。⑦灵鼍(tuó,陀):爬行类动物,产长江下游,今称扬子鳄,其皮可以蒙鼓。⑧说:同“悦”。⑨:良马名。⑩丹青:指绘画的颜料。采:同“彩”。€下陈:指堂下、庭院等私人财物存放处。陈,堂下至门的过道。宛珠:宛地出产的珍珠。⒀傅玑:镶着小珠子。傅,通“附”。附着。玑,不圆的珠子,这里泛指珠子。珥:耳环。⒁阿缟:东阿出产的白绢。⒂随俗雅化:闲雅变化而能随俗。⒃搏髀(bì币):拍击着大腿,以为节奏。髀,大腿。⒄《郑》、《卫》:春秋时代郑、卫两国的俗乐。《桑间》:郑、卫之音中专门表现爱情的乐曲。《昭》、《虞》:传说中虞舜时的乐曲名。《武》、《象》:相传周初舞蹈乐曲。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①。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②,却宾客以业诸侯③,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④。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①五帝:其说不一,其中一种说法认为是指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五人。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三人。②黔首:庶民,平民。资:资助,给。③业:成就。④籍:借。赍:付与,给予。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①。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②,销其兵刃③,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①卒:最后。②夷:削平。③销:熔化销毁。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①,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②。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③,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④,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其辞⑤,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⑥,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⑦,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⑧。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⑨,蠲除去之⑩。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⒀,外攘四夷⒁,斯皆有力焉。
①王:统治。用如动词。②支辅:膀臂辅佐。支,通“肢”。③卒:通“猝”,仓猝,突然。④面谀:当人之面,阿谀奉承。⑤绌:通“黜”。贬斥,废退。⑥私学:指当时诸子百家的学说。⑦异趣(qū区):标新立异,与朝廷持有不同政见。趣,趋向。⑧党与:私人帮派。⑨文学:文章学问,泛指所有的文化典籍。《诗》:《诗经》,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又为儒家经典。《书》:《尚书》,是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时典章文献的汇编。亦为儒家经典。百家语:诸子百家的著作。⑩蠲:除,废除。€黥:同“剠”。古代肉刑的一种,即墨刑,以刀刺人面额然后用墨涅之。城旦:秦汉时刑名,判处四年筑城劳役。可:同意,批准。⒀巡狩:巡视。⒁攘:排除,平定。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①,诸男皆尚秦公主②,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③,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④:“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⑤,遂擢至此⑥。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⑦!”
①守:郡守,一郡的行政长官。②尚:奉事,匹配,后专指娶帝王之女。③寿:敬酒祝贺。④喟然:长叹的样子。⑤驽下:才能低下。⑥擢:提拔。⑦税驾:犹言解驾,停车。指休息或归宿。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①,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②,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③,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④,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①行:暂时代管。②其年七月:因当时以十月为岁首,所以才十月在前,七月在后。③真太子:正式确立的太子。④辒辌车:古代一种既能保温又能通风凉爽的卧车。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①,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②,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方令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③,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④,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⑤,社稷不血食⑥。”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⑦。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⑧,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⑨!”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⑩!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①玺书:盖过皇帝印玺的文书。②捐命:舍弃生命,临终。③臣人:驾驭群臣。④谫:浅陋。⑤殆:近,差不多。倾危:倒覆,即被杀。⑥社稷:土神和谷神,代指国家。血食:古代杀牲畜取血,用以祭祀,古称祭祀为血食。⑦乡曲:犹言乡下。以其偏处一隅,故称。后引申为乡里。⑧大行:一去不返。臣下因讳言皇帝死亡,故以大行来作比喻。⑨干:求,麻烦。⑩间:空隙,指时间,机会。极言时间之紧迫。€赢:携带,背负。
胡亥既然高之言①,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②。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③。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④?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⑤,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⑥,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⑦,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⑧,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⑨,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⑩,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危可安也,安可危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13),就变而从时(14),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15)。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16),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17),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18),身死为戮;纣杀亲戚(19),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20),孔、墨之智(21)。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22):“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23),安托命哉(24)!”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①然:同意,赞成。②嗣:继承人。③君侯:古时称列侯为君侯。④孰与:与……比,哪一个……,哪里比得上。⑤内官:宦官。厮役:奴仆。⑥刀笔之文:指刑法文书。⑦信人:待人以诚。奋士:善于激励部下,使之为自己效忠。⑧法事:有关法律之事。⑨笃厚:老实厚道。⑩辩:通“辨”。能明辨是非,即聪明之意。诎:言语迟顿。€反位:犹言回到本来的职位上。反,通“返”。庶几:相近,差不多。此处是荀且从事之意。⒀迁徙:迁移。引申为善变。⒁就变:服从于变化。从时:顺应潮流。⒂得志:揣测出其心思。⒃水摇动:指春天冰雪消融。万物作:指万物生长。⒄晋易太子:春秋时晋献公宠爱妃子骊姬,迫使太子申生自杀,改立骊姬子奚齐为太子,导致晋国长期混乱。详见卷三十九《晋世家》。⒅齐桓兄弟争位:春秋时齐桓公和他的哥哥公子纠争位,桓公掌权后,迫使鲁国杀死公子纠。详见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⒆纣杀亲戚:指商纣杀死其叔父比干。事见卷三《殷本纪》。⒇乔、松:指王子乔、赤松子。二人都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21)孔、墨:指孔丘、墨翟。(22)太息:叹息。(23)以通“已”。(24)托命:托身。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①,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②。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③,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④。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⑤。”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⑥。”使者数趣之⑦。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①朕:古人的自称,从秦始皇起,专门用作皇帝自称。②祷祠:祈祷祭祠。③将师:率领军队。将,用如动词。屯边:在边境上驻守。④怨望:怨恨不满。⑤裨将:副将,偏将。⑥暮:晚也。⑦趣:催促。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①。
①侍中:指在宫中服侍皇帝。用事:掌握大权。
二世燕居①,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②。吾既已临天下矣③,欲悉耳目之所好④,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⑤,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⑥,愿陛下少留意焉⑦。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⑧,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⑨,至收族⑩,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⒀,十公主矺死于杜⒁,财物入于县官⒂,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①燕居:闲居。燕,通“宴”。②骋:奔驰。六骥:六匹骏马。此处指六匹骏马所驾的车子。决隙:缝隙。③临:统治。④悉:全部,尽。与下句的“穷”同一意思。⑤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住处,这里代指国家。⑥斧钺:本指两种兵器,此处泛指刑罚、杀戮。⑦少:通“稍”。稍稍。⑧战战栗栗:惊慌恐惧的样子。栗,同“慄”。⑨相坐:连带治罪。⑩收族:满门抄斩。族,灭族。€阴德:暗中施德于人。鞠治:审理法办。鞠,同“鞫”。审讯犯人。⒀僇:通“戮”。杀。⒁矺:古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意同“磔”。⒂县官:指皇帝。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①,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②,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③,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④。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①无恙:无病,健在。②御府:官署名,掌管皇帝衣服。③中厩:国君养马的地方。④郦山:即骊山。秦始皇陵墓所在地,今陕西临潼县东南。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①。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李斯数欲请间谏②,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③,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④,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⑤。冬日鹿裘,夏日葛衣⑥,粢粝之食⑦,藜藿之羹⑧,饭土匦⑨,啜土铏⑩,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⒀,胫无毛⒁,手名胼胝⒂,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⒃?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属⒄,诮让斯居三公位⒅,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①畔:通“叛”。②请间:希望能给个机会,单独和皇帝谈话。间,间隙。③韩子:指韩非。下文所引见《韩非子·五蠹》。④采:木名,即柞木。斫(zhuó,浊):砍,削。⑤逆旅:旅店。⑥葛衣:麻布衣。⑦粢粝:粗劣的食物。⑧藜藿:藜草和豆叶,贫者之所食。⑨土匦:陶土制的食器。 ⑩土铏:陶土制的罐钵。€监门:看门人。觳(qùe,确):简陋。渟水:积水。(13)股:大腿。胈(bá拔):白肉。(14)胫:小腿。(15)胼胝:手掌和脚掌上的厚皮,俗称老茧。(16)臣虏:奴隶,仆役。(17)覆案:查讯,核实。属:连接。(18)诮让:责备。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①,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②。此臣主之分定③,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④,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⑤,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⑥,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⑦。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①督责:督察臣下的过失而处以刑罚。②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献身。③分:职分,名分。④申子:指申不害。姿睢:纵情肆欲。⑤桎梏:脚镣和手铐。⑥畜:统治,占有。⑦缪:通“谬”。错误。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①,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②,庸人不释,铄金百溢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④,而跛牧其上⑤。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⑥,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①格虏:强悍的奴隶。②寻常:古以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故以之指较短的长度。③铄金:成色好的金子。铄,美。溢:通“镒”,古代的衡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百溢,以喻其多。④仞:古代长度单位,一仞为八尺或七尺。百仞,以喻其高。跛:瘸腿的羊。,母羊。但从上下文的对称来考虑,上云“楼季”,此应代指跛腿的牧羊人。⑥务:致力,从事。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①;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②;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③。故明主能外此三者④,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⑤,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⑥,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⑦,内独视听⑧,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⑨。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⑩。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①辍:中断,停止。②流漫:放肆无忌。诎:收敛,绝止。③淫康之虞:指纵情享受的娱乐。虞,通“娱”,娱乐。④外:排斥。用如动词。⑤拂世磨俗:扭转世俗的风气,使之服从自己。⑥涂:通“途”。途径。⑦塞聪掩明:塞上耳朵,蒙上眼睛。⑧内独视听:即内视独听,一切全凭自己的眼光、见解行事。⑨荦然:卓然独立的样子。⑩君臣:驾驭群臣。
书奏,二世悦。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①。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②。杀人众者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③,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④,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⑤,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⑥,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⑦。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①税民:向百姓征税。②成积:成堆。③毁恶:说人的坏话。④富于春秋:意指年纪还轻。春秋,代指年龄。⑤谴举:谴责和荐举,实即指惩罚和奖励。⑥拱:拱手,谓闲适,无所事事。⑦揆:研究,参议。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①,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②,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③?且固我哉④?”赵高因曰:“如此殆矣⑤!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⑥,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⑦,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⑧,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①繇:通“徭”。徭役,此处指服徭役的民工。②燕乐:在寝室安居。③少:轻视,看不起。④固:鄙陋。⑤殆:危险。⑥傍县:旁县,邻县。⑦审:真实情况。⑧案:审讯法办。
是时二世在甘泉①,方作觳抵优俳之观②。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③,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④,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⑤。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⑥,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⑦,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⑧。朕非属赵君⑨,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⑩,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①甘泉:汉宫名。②觳抵:同“角抵”,角力。优俳:古代的杂戏表演。③疑:通“拟”。比,即势力接近,不相上下。④擅:专任,独揽。⑤期年:一周年。⑥弑(shì,式):下杀上古代谓之弑。⑦图:指提前防备,设法对付。⑧绝:隔绝。⑨属:托付。这里有依靠的意思。⑩列势:地位,权势。€属郎中令:交给郎中令赵高查办。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①,居囹圄中②,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③,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④。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令行逆于昆弟⑤,不顾其咎⑥;侵杀忠臣,不思其秧;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⑦,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①拘执束缚:被捕后套上刑具。②囹圄:监狱。③日者:指不久以前。④不吾听:即“不听吾”。⑤行逆:倒行逆施。昆弟:兄弟。⑥咎:祸患。⑦寤:通“悟”。觉悟,醒悟。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千余①,不胜痛,自诬服②。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之地狭隘③。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⑤,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⑥,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⑦,平斗斛度量文章⑧,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①榜掠:严刑拷打。②诬服:冤屈地招供服罪。③逮:及,正赶上。④行:派遣,派出。⑤官:用如动词,授官给……人。⑥貉:通“貊”。⑦克画:指尺度和衡器上刻下的标志。克,通“刻”。⑧平:统一。斛(hú,胡):量器,一斛为十斗。文章:即文字。
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①。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②。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③,几为丞相所卖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⑤,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①更:更替,轮流。②辞服:招供认罪。③微:没有。④几:近,差不多。⑤五刑:古代的五种轻重不等的刑罚,对其内容历代说法不一。⑥中子:次子。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①,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②,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③,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④,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⑤,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⑥,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⑦。”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①惑:受盅惑而迷乱。②斋戒不明:指在斋戒时不够虔诚。③弋猎:射猎。④劾:弹劾。贼杀:杀害。⑤不辜人:无罪之人。⑥不享:不享用祭祀品,即不接受祭祀。⑦禳:祈祷以消除灾祸。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①,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即因劫令自杀②,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③,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④,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⑤。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⑥,降轵道旁。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①乡:通“向”。②劫:强迫。③卷六《秦始皇本纪》谓“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④请病:询问病情。⑤不適(dí,敌):不加抵抗。適,通“敌”。⑥自系其颈以组:这是古代君主投降的礼节。组,丝带。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①,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②。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③。
①《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归:旨归,要旨。②废適立庶:废掉嫡长子而立庶出之子。適,通“嫡”,指扶苏。庶,指胡亥。③周、召:指周公姬旦,召公姬奭。
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在这篇传记中,主要记述了蒙恬和他弟弟蒙毅的事迹。在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大业中,他们的祖父蒙骜、父亲蒙武,都是秦国著名的将领,为秦国攻城略地,出生入死,夺得了几十座城池,为始皇统一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蒙恬做了将军,大败齐军,屡立战功。始皇兼并天下后,他又率领三十万人的庞大队伍,北逐戎狄,收复黄河以南土地,修筑长城一万余里,风风雨雨、烈日寒霜,驻守上郡十余年,威震匈奴,受到始皇的推崇和信任。蒙恬在外担当军事重任;蒙毅在内为始皇出谋划策,被誉为忠信大臣。
佞宦赵高犯罪当诛,是由蒙毅依法经办的。始皇念及赵高平常办事勤勉尽力,又赦免了他。从此结下怨仇。始皇巡游会稽,中途驾崩,封锁消息。李斯、赵高、胡亥暗中策划,迫使公子扶苏自杀,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赵高曾私下侍奉胡亥,深得胡亥宠幸。赵高趁机捏造罪名,日夜毁谤蒙氏,终于把蒙氏兄弟处死。
全文均以概括简练的笔法,客观地记述了蒙氏兄弟的一生事迹。使蒙氏的忠与赵高的谗佞奸诈相互对比,相互映衬,使两者形象,忠之所以忠,奸之所以奸,就更加突出、鲜明了,从而表达了作者的爱憎。
蒙恬自杀前说:“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把自己的罪归咎于挖绝地脉、受到上天应有的惩罚。后来有些史家指责太史公记载“失辞”,是“演说报应”,宣扬迷信。其实赞语末“何乃罪地脉哉”一句,是可以说明太史公并不迷信。这是把蒙恬不愿直接指陈杀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有意转换说法,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解释,表现蒙恬当时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含蓄、委婉、不露声色的表现手法。这种文学的表现手法,《史记》其它篇章中不乏佐证。作者有意为之,是借以揭露统治者残害功臣的罪行,而不是有意地宣扬迷信。
本传篇末批判了蒙恬在人心未定,痍伤未瘳的情况下,修筑长城、驰道“阿道兴功”,而不顾百姓疾苦,表现了作者的政治态度和关心人民疾苦的思想。
【译文】
蒙恬,他的祖先是齐国人。蒙恬的祖父蒙骜,从齐国来到秦国侍奉秦昭王,官做到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担任秦国的将领,攻打韩国,占领了成皋、荥阳,设置了三川郡。庄襄王二年,蒙骜攻打赵国,夺取了三十七座城池。秦始皇三年,蒙骜攻打韩国,夺取了十三座城池。始皇五年,蒙骜攻打魏国,夺取了二十座城池,设置了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去世。蒙骜的儿子叫蒙武,蒙武的儿子叫蒙恬。蒙恬曾做过狱讼记录工作,并负责掌管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蒙武担任秦国的列将,和王翦一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死了项燕。始皇二十四年,蒙武又攻打楚国,俘虏了楚王。蒙恬的弟弟叫蒙毅。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蒙恬由于出身将门做了秦国的将军,率兵攻打齐国,大败齐军。授给他内史的官职。秦国兼并天下后,就派蒙恬带领三十万人的庞大军队,向北驱逐戎狄,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修筑长城,利用地理形势,设置要塞,西起临洮,东到辽东,逶迤绵延一万余里。于是渡过黄河,占据阳山,曲曲折折向北延伸。烈日寒霜,风风雨雨,在外十余年,驻守上郡。这时,蒙恬的声威震摄匈奴。秦始皇特别尊重推崇蒙氏,信任并赏识他们的才能。因而亲近蒙毅,官至上卿。外出就陪着始皇同坐一辆车子,回到朝廷就侍奉在国君跟前。蒙恬在外担当着军事重任而蒙毅经常在朝廷出谋划策,被誉为忠信大臣。因此,即使是其他的将相们也没有敢和他们争宠的。
赵高,是赵国王族中被疏远的亲属。赵高兄弟几人,都是生下来就被阉割而成为宦者的,他的母亲也以犯法而被处以刑罚,所以世世代代地位卑贱。秦王听说赵高办事能力很强,精通刑狱法令,就提拔他担任了中车府令。赵高就私下侍奉公子胡亥,教导胡亥决断讼案。赵高犯下了重罪,秦王让蒙毅依照法令惩处他。蒙毅不敢枉曲法令,依法应当判处死刑,剥夺他的官籍。始皇因为赵高办事勤勉尽力,赦免了他。恢复了他原来的官职。
始皇打算巡游天下,路经九原郡,直达甘泉宫。就派蒙恬为他开路,从九原到甘泉,打通山脉,填塞深谷,全长一千八百里。然而,这条通道没能完成。
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冬天,御驾外出巡游会稽,依傍着大海,向北直奔琅邪。半途得了重病,派蒙毅转回祷告山川神灵。没等蒙毅返回,始皇走到沙丘就逝世了。始皇逝世的消息被封锁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这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经常侍奉在秦始皇左右。赵高平常就得到胡亥的宠幸,打算立胡亥继承王位,又怨恨蒙毅依法惩处他而没有袒护他,于是就产生了杀害之心。就和丞相李斯、公子胡亥暗中策划,拥立胡亥为太子。太子拥立之后,派遣使者,捏造罪名,拟定公子扶苏和蒙恬死罪。扶苏自杀后,蒙恬产生怀疑,又请求申诉。使者就把蒙恬交给主管官吏处理,另外派人接替他的职务。胡亥用李斯的家臣担任护军。使者回来报告时,胡亥已经听到扶苏的死讯,当下就打算释放蒙恬。赵高唯恐蒙氏再次显贵当权执政,怨恨他们。
蒙毅祈祷山川神灵后返回来,赵高趁机表示替胡亥尽忠献策,想要铲除蒙氏兄弟,就对胡亥说:“我听说先帝很久以前就选贤用能,册立您为太子,而蒙毅劝阻说:‘不可以。’如果他知道您贤明有才能而长久拖延不让册立,那么,就是既不忠实而又盅惑先帝了。以我愚昧的浅见,不如杀死他。”胡亥听从了赵高的话,就在代郡把蒙毅囚禁起来。在此以前,已经把蒙恬囚禁在阳周。等到秦始皇的灵车回到咸阳,安葬以后,太子就登极即位做了二世皇帝,赵高最得宠信,日日夜夜毁谤蒙氏,搜罗他们罪过,检举弹劾他们。
子婴进言规劝说:“我听说过去赵王迁杀死他的贤明臣子李牧而起用颜聚,燕王喜暗地里采用荆轲的计谋而背弃秦国的盟约,齐王建杀死他前代的忠臣而改用后胜的计策。这三位国君,都是各自因为改变旧规丧失了他们的国家而大祸殃及他们自身。如今蒙氏兄弟是秦国的大臣和谋士,而国君打算一下子就抛弃他们,我私下认为是不可以的,我听说草率考虑问题的人不可以治理国家,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人不可以用来保全国君。诛杀忠良臣子而起用没有品行节操的人,那是对内使大臣们不能相互信任而对外使战士们涣散斗志啊,我私下认为是不可以的。”
胡亥听不进子婴的规劝。却派遣御史曲宫乘坐驿车前往代郡,命令蒙毅说:“先主要册立太子而你却加以阻挠,如今丞相认为你不忠诚,罪过牵连到你们家族,我不忍心,就赐予你自杀吧,也算是很幸运了。你反复地考虑吧!”蒙毅回答说:“要是认为我不能博得先主的心意,那么,我年轻时作官为宦,就能顺意得宠,直到先主仙逝,可以说是能顺应先主的心意了吧。要是认为我不了解太子的才能,那么唯有太子能陪侍先主,周游天下,和其他的公子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我还有什么怀疑的。先主举用太子,是多年的深思积虑,我还有什么话敢进谏、还有什么计策敢谋划呢!不是我借口来逃避死罪,只怕牵连羞辱了先主的名誉,希望大夫为此认真考虑,让我死于应有的罪名。况且顺理成全,是道义所崇尚的;严刑杀戮,是道义所不容的。从前秦穆公杀死车氏三良为他殉葬,判处百里奚以不应得的罪名,因此,他死后给予评定为‘缪’的称号。昭襄王杀死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死伍奢。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这四位国君,都犯了重大的过失,而遭到普天下人对他们的非议,认为他们的国君不贤明。因此,在各诸侯国中名声狼藉。所以说:‘用道义治理国家的人,不杀害没罪的臣民,而刑罚不施于无辜的人身上。’希望大夫认真地考虑!”使者知道胡亥的意图,听不进蒙毅的申诉,就把他杀了。
二世皇帝又派遣使者前往阳周,命令蒙恬说:“您的罪过太多了,而您的弟弟蒙毅犯有重罪,依法要牵连到您。”蒙恬说:“从我的祖先到后代子孙,为秦国累积大功,建立威信,已经三代了。如今我带兵三十多万,即使是我被囚禁,但是,我的势力足够叛乱。然而,我知道必死无疑却坚守节义,是不敢辱没祖宗的教诲,不敢忘掉先主的恩宠。从前周成王刚刚即位,还不能完全脱离小儿的背带和布兜,周公姬旦背负着成王接受群臣的朝见,终于平定了天下。到成王病情严重得很危险的时候,公旦剪下自己的指甲沉入黄河,祈祷说:‘国君年幼无知,这都是我当权执政,若有罪过祸患,应该由我承受惩罚。’就把这些祷祠书写下来,收藏在档案馆里,这可以说是非常诚信了。到了成王能亲自治理国家时,有奸臣造谣说:‘周公旦想要作乱已经很久了,大王若不戒备,一定要发生大的变故。’成王听了,就大发雷霆,周公旦逃奔到楚国。成王到档案馆审阅档案,发现周公旦的祷告书,就流着眼泪说:‘谁说周公旦想要作乱呢!’杀了造谣生事的那个大臣,请周公旦回归。所以《周书》上说:‘一定要参差交互地多方询问,反复审察。’如今我蒙氏宗族,世世代代没有二心,而事情最终落到这样的结局,这一定是谋乱之臣叛逆作乱、欺君罔上的缘故。周成王犯有过失而能改过振作,终于使周朝兴旺昌盛;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而不后悔,最终落个身死国亡。所以我说犯有过失可以改正振作,听人规劝可以察觉警醒,参互交错地审察,是圣明国君治国的原则。大凡我说的这些话,不是用以逃避罪责,而是要用忠心规劝而死,希望陛下替黎民百姓深思熟虑地找到应遵循的正确道路。”使者说:“我接受诏令对将军施以刑法,不敢把将军的话转报皇上听。”蒙恬沉重地叹息说:“我对上天犯了什么罪,竟然没有过错就处死呢?”很久,才慢慢地说:“我的罪过本来该当死罪啊。起自临洮接连到辽东,筑长城、挖壕沟一万余里,这中间能没有截断大地脉络的地方吗?这就是我的罪过了。”于是吞下毒药自杀了。
太史公说:我到北方边境,从直道返回,沿途实地观察了蒙恬替国修筑的长城和边塞堡垒,挖掘山脉,填塞深谷,贯通直道,本来就是不重视百姓的人力物力。秦国刚刚灭掉其他诸候的时候,天下人心尚未安定,创伤累累尚未痊愈,而蒙恬身为名将,不在这时候尽力谏诤,赈救百姓的急难,恤养老人,抚育孤儿,致力从事于百姓安定生活的工作,反而迎合始皇心意,大规模地修筑长城,他们兄弟遭到杀身之祸,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哪里是什么挖断地脉的罪过呢?
【原文】【注解】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①。恬大父蒙骜②,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③。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④。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⑤,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①先:祖先。②大父:祖父。③作置:设置。④书狱:指在审理案件时做记录工作,犹现在审理案件时的书记员工作。书,写,记载。这里是做记录的意思。狱,官司,诉讼。典文学:指负责管理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等项工作。这种工作实际是文书工作。典,主管,执掌。文学,文献典籍。联系“书狱”,这里的“文学”显然不是泛指,应该是指与法律、刑狱有关的文件和材料。⑤裨将军:副将,偏将。裨,辅助。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①。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戌狄 ②,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③,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④。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⑤。暴师于外十余年⑥,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⑦。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⑧。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⑨,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①拜:授予官职。②戎狄:泛指我国西部、北部少数民族。③用:以。制:设立。险塞:犹“要塞”,形势险要的设防要地。④延袤(mào,冒):绵延不断。袤,长,长度。⑤逶蛇(yi,夷):即“逶迤”。弯曲而延续不断的样子。⑥暴(pù,铺)师:指军队遭受风雨日晒。暴同“曝”。日晒。⑦振:通“震”。震动、威慑。⑧贤之:认为蒙氏贤良。⑨参乘:陪乘的人。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①。赵高昆弟数人②,皆生隐宫③,其母被刑僇④,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⑤,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⑥。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⑦。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⑧。毅不敢阿法⑨,当高罪死⑩,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①诸赵:指赵氏王族的各支派。疏远属:远房的亲族。②昆弟:同母兄弟。③隐宫:即宫刑。因受宫刑而被阉割的人需一百日隐于荫室养伤,所以称隐宫。《索隐》引刘氏云:“盖其父犯宫刑,妻子没为官奴婢,妻后野合所生子,皆承赵姓,并宫之。故云‘兄弟生隐宫’,谓‘隐宫’者,宦之谓也。”《集解》引徐广曰:“为宦者”。④刑僇(lù,陆):即“刑戮”,犯法受刑罚或处死。僇,通“戮”。⑤强力:指办事能力强。⑥举:提拔。⑦喻:教、教习。决狱:审理、判决狱讼。⑧法治:依法审理。⑨阿(ē,婀)法:不按法律办理。阿,这里有歪曲、违背的意思。⑩当:依法判处。€敦:勉,尽力。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①,直抵甘泉,迺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山堙谷②,千八百里。道未就③。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④,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⑤,未反⑥。
①道:路经,经由。②:同“堑”。挖掘。堙:填,堵塞。③未就:没有完工。就,完成。④并(bàng,棒):依傍,沿着。⑤祷山川:祭祀山川之神,祈求保佑。祷,向神灵祝告祈福。⑥反:同“返”,返回。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于胡亥①,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已也,因有贼心②,迺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③,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④,更置⑤。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⑥。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⑦,怨之。
①雅:平素,一向。幸:宠爱。②贼心:杀害人的恶毒之心。③阴谋:暗中策划。④属吏:交给主管官吏处理。⑤更置:易换,代替。⑥这一句《史记会注考证》引方苞曰:“‘胡亥’二字衍。”舍人:任有职务的门客。⑦用事:当权、执政。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①,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②,则是不忠而惑主也③。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丧至咸阳⑤,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⑥,举劾之⑦。
①先帝:指始皇。②俞:通“愈”。越,更加。③惑:迷惑、蛊惑。④系:拘禁。⑤丧:丧车,灵柩。⑥求:搜罗,寻求。⑦举劾:列举罪过而弹劾之。劾,揭发罪状。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①,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②,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③。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④。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⑤,独智者不可以存君⑥。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⑦,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①秦派王翦攻赵,赵遣李牧、司马尚禦之。秦利用郭开“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迁中了秦国的反间之计,使赵葱、颜聚取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被杀。(详见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②“燕王喜”句:此句指燕太子丹派荆轲以献秦王仇人樊於期人头和燕地督亢地图的名义刺杀秦王政事。按燕王喜十四年、秦王政六年(前241),秦派蔡泽使于燕,以明秦不欺燕;蔡泽事燕三年后,燕太丹质于秦,以明燕不欺秦。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前232),太子丹自秦逃归,并着手准备刺杀秦王。燕王喜二十七年、秦王政十九年(前228)荆轲辞太子丹入秦谋刺秦王(详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这里不说燕太子丹“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盖燕王喜是当时燕国的国君。阴,暗地里。倍,通“背”。背弃。秦之约,指燕与秦互不相欺之约。③这一句是指前221年,秦伐齐,齐王建听信国相后胜的意见,向秦国投降。详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故世忠臣,指前代忠臣。④变古:改革陈规、归制。殃及:遭受祸害。殃,祸害。⑤轻虑:草率地考虑问题。⑥独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⑦节行:节操、品行。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①,令蒙毅曰:“先生欲立太子而卿难之②。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③!”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④,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⑤,为羞累先主之名⑥,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⑦;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⑧,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⑨,故立号曰“缪”⑩。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⒀。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⒁。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①乘:乘坐。传:驿车,传达命令的马车。②难:责怪,非难。③图:考虑。④顺幸:遂顺心意、获得宠幸。没世:死,一直到死。⑤饰词:粉饰言辞。⑥羞累:以牵连先主的名誉为羞耻。⑦贵:推崇,崇尚。⑧杀三良:以三位良臣为秦穆公殉葬而死。见卷五《秦本纪》。三良,指子车奄息、仲行、鍼虎。⑨罪百里奚:百里奚原是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从捉住他的楚人那里赎回来并“授之国政”的(见卷五《秦本纪》),其获罪为秦穆公所杀事,不见于史而《风俗通·皇霸篇》有载。⑩立号曰“缪”:谥号叫“缪”。“缪”作为谥号,有二音二义。一是音、义均同“穆”,为美谥;二是音、义均同“缪”,为恶谥,有缪误的意思。蒙毅认为是恶谥。€因攻邯郸事,白起与秦王意见不合,被赐死。(详见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传》)。太子少傅费无忌以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后又诬陷太子谋反,楚平王召太子太傅伍奢责问,伍奢劝平王不要听信谗言而疏远骨肉之亲。费无忌又进谗言,谓不杀伍奢父子终为国患,平王遂杀伍奢及其子伍尚。详见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⒀吴王夫差与伍子胥政见不合,太宰嚭日夜在吴王面前谗言蛊惑,伍子胥被赐死。详见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⒁籍:通“藉”,狼藉。引申为名声很坏。一说“记其恶于“史籍”。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①,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②。”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③。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④,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⑤,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⑦,公旦自揃其爪以沉于河⑧,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⑨。有罪殃,旦受其不祥⑩。’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⒀。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沉书,乃流涕曰:‘孰为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⒁。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⒂,内陵之道也⒃。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⒄,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⒅,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⒆,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⒇,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21):“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22),城万余里(23),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①君:古代对男子敬称。②法及:按法律牵连到,株连。③功信:功劳,忠信。④倍畔:即背叛。倍,通“背”。畔,通“叛”。⑤义:此指君臣大义。⑥襁褓:包裹婴儿的小被。⑦殆:危险。⑧揃(jiǎn,剪):剪下,剪断。爪:手足的指甲。⑨执事:指掌管国家大事。⑩不祥:罪殃。€记府:收藏文书史册的地方。大事:此指叛乱。⒀周公旦奔楚事卷三十三《鲁周公世家》载有此事,而先秦典籍则无此记载。⒁《周书》即《逸周书》,旧题《汲冢周书》。必参而伍之:一定要参错互交地多方询问、反复审察。⒂孽臣:作孽、谋乱之臣。暗指赵高。⒃内陵:内部自相残害。陵,欺侮,侵犯。⒄桀杀关龙逢:桀是夏末暴君,作酒池糟丘,通夜饮酒,关龙逢劝谏不听,被杀。《庄子·人世间》、《荀子·解薮》、《吕氏春秋·必已》、《韩诗外传》均及其事。⒅纣杀王子比干:殷纣王荒淫暴虐,比干屡谏,被纣王剖心而死。(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⒆咎:罪责。⒇诏:皇帝的命令文告。(21)喟然:叹息的样子。太息:叹息。(22)属:连接。(23)城:护城壕沟。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①,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②,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③,务修众庶之和④,而阿意兴功⑤,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⑥?
①亭障:边塞堡垒。②痍伤:创伤。未瘳:尚未痊愈。③存孤:慰问孤弱。④务修众庶之和:致力于百姓安居乐业。⑤阿意:迎合君主心意。阿:曲从,迎合。⑥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哪里是因为断绝地脉的罪过啊。
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是张耳、陈馀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主要记述了他们从以敬慕为刎颈之交到反目成仇的史实,不虚美,不隐恶,采用先杨后抑的手法,使得善、恶俱张,功过分明。
本文以张耳和陈馀的相处关系为主脉,以其贤德名誉为支流,起笔就记述张耳之“贤”,陈馀“非庸人也”。他们忘年羁旅,“相与为刎颈交”。极力渲染其友谊非同一般,高尚可贵,而这友谊又是在艰苦斗争之中凝结而成:屈处监门,忍辱负重;同谒陈涉,北略赵地;共佐赵王,得为将相;邯郸脱险、兵败李良……。他们共尝艰难危厄的苦辛,分享胜利与成功的欢乐,真可谓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挚友。与此同时,作者又从不同的角度写他们的贤德与才干。秦闻二人“ 魏之名士”,悬重金以“求购”,陈涉闻其贤,“见即大喜”,都是从侧面表现他们名誉早已远播。为陈涉设计“据咸阳以令诸侯”而成帝业的方略,反衬出他们的远见卓识。请缨北略赵地,共立武臣为王,又从正面表现他们的韬略。行文至此,作者把他们的亲密友谊与令人钦佩的贤德才能推上了峰巅。然而,笔锋陡转,突写张耳困守钜鹿,陈馀拥兵自保,不肯相救,二人友谊出现裂痕;解围之后,张耳收缴陈馀印信,造成友谊的彻底破裂。项羽分封,张耳为王,陈馀为侯,使二人矛盾激化,大动干戈,誓不两立。汉王召陈馀击楚,陈馀竟以“汉杀张耳”为条件。行文至此,什么贤名、友谊,已荡然无存,一下子又把他们跌入谷底深渊。
这种先杨后抑的手法,极其深刻地揭示了张、陈贫贱艰难之时相与诚信,显贵之后以利相倾这种前后不一的处世态度,从而生动地刻画出他们的性格转变过程,发人深省,具有深刻的认识意义。
太史公说:“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岂非以势力交哉?”这一针见血的剖析,不仅切中了他们的交往实际,也道出了用这种妙笔所揭示的主题。
【译文】
张耳,是魏国大梁人。他年轻的时候,曾赶上作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张耳曾被消除本地名籍,逃亡在外,来到外黄。外黄有一富豪人家的女儿,长得特殊的美丽,却嫁了一个愚蠢平庸的丈夫,就逃离了她的丈夫,去投奔她父亲旧时的宾客。她父亲的宾客平素就了解张耳,于是对美女说:“你一定要嫁个有才能的丈夫,就嫁给张耳吧。”美女听从了他的意见,终于断绝了同她丈夫的关系,改嫁给张耳。张耳这时从困窘中摆脱出来,广泛交游,女家给张耳供给丰厚,张耳因此招致千里以外的宾客。于是在魏国外黄做了县令。 他的名声从此更加大起来。陈馀,也是魏国大梁人,爱好儒家学说,曾多次游历赵国的苦陉。一位很有钱的公乘氏把女儿嫁给他,也很了解陈馀不是一般平庸无为的人。陈馀年轻,他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张耳,两人建立了断头不悔的患难情谊。
秦国灭亡大梁时,张耳家住在外黄,汉高祖还是普通平民百姓的时候,曾多次追随张耳交往,在张耳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秦国灭亡魏国几年后,已经听说这两个人是魏国的知名人士,就悬赏拘捕,有捉住张耳的人赏给千金,捉住陈馀的人赏给五百金。张耳、陈馀就改名换姓,一块儿逃到陈地,充当里正卫维持生活,两人相对而处。里中小吏曾因陈馀犯了小的过失鞭打他,陈馀打算起来反抗,张耳赶快用脚踩他,示意不动接受鞭打,小吏走后,张耳就把陈馀带到桑树下,责备他说:“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死在里吏身上吗?”陈馀认为他说的对。秦国发出命令文告,悬赏拘捕他两人,他俩也利用里正卫的身份向里中的居民传达上边的命令。
陈涉在蕲州起义,打到陈地,军队已扩充到几万人。张耳、陈馀求见陈涉。陈涉和他的亲信们平时多次听说张耳、陈馀有才能,只是未曾见过面,这次相见非常高兴。
陈地的豪杰父老就劝说陈涉道:“将军身穿坚固的铠甲,手拿锐利的武器,率领着士兵讨伐暴虐的秦国,重立楚国的政权,使灭亡的国家得以复存,使断绝的子嗣得以延续,这样的功德,应该称王。况且还要督察、率领天下各路的将领,不称王是不行的,希望将军立为楚王。”陈涉就此征求陈馀、张耳的看法,他二人回答说:“秦国无道,占领了人家的国家,毁灭了人家的社稷,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掠尽百姓的财物。将军怒目圆睁,放开胆量,不顾万死一生,是为了替天下人除残去暴。如今刚刚打到陈地就称王,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私心。希望将军不要称王。赶快率兵向西挺进,派人去拥立六国的后代,作为自己的党羽,给秦国增加敌对势力。给它树敌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分散,我们的党羽越多,兵力就越强大,如果这样,就用不着在辽阔的旷野荒原上互相厮杀,也不存在坚守强攻的县城,铲除暴虐的秦国,就可以占据咸阳向诸侯发号施令。各诸侯国在灭亡后又得以复立,施以恩德感召他们,如能这样,那么帝王大业就成功了。如今只在陈地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就会懈怠不相从了。”陈涉没听从他们的意见,于是自立称王。
陈馀再次规劝陈王说:“大王调遣梁、楚的军队向西挺进,当务之急是攻破函谷关,来不及收复黄河以北的地区,我曾遍游赵国,熟悉那里的杰出人物和地理形势,希望派一支军队,向北出其不意地夺取赵国的土地。”于是,陈王任命自己的老朋友,陈地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馀担任左右校尉,拨给三千人的军队,向北夺取赵国的土地。
武臣等人从白马津渡过黄河,到各县对当地杰出的人物游说道:“秦国的乱政酷刑残害天下百姓,已经几十年了。北部边境有修筑万里长城的苦役,南边广征兵丁戍守五岭,国内国外动荡不安,百姓疲惫不堪,按人头收缴谷物,用簸箕收敛,用来供给军费开支,财尽力竭,民不聊生。加上严重的苛法酷刑,致使天下的父父子子不得安宁。陈王振臂而起,首先倡导天下,在楚地称王,纵横两千里,没有不响应的,家家义愤填膺,人人斗志旺盛,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县里杀了他们的县令县丞,郡里杀了他们的郡守郡尉。如今已经建立了大楚国,在陈地称王,派吴广、周文率领百万大军向西攻击秦军。在这时不成就封侯大业的,不是人中的豪杰。请诸位互相筹划一番!天下所有的人一致认为苦于秦国的暴政时间太长久了。凭着普天下的力量攻打无道昏君,报父兄的怨仇,而完成割据土地的大业,这是有志之士不可错过的时机啊。”所有的豪杰都认为这话说得很对。于是行军作战、收编队伍,扩充到几万人的军队,武臣自己立号称武信君。攻克赵国十座城池,其余的都据城坚守,没有肯投降的。
于是带兵朝东北方向攻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规劝范阳令说:“我私下听说您将要死了,所以前来表示哀悼慰问。虽然如此,但是还要恭贺您因为有了我蒯通而能获得复生。”范阳令说:“为什么对我哀悼慰问?”蒯通回答说:“秦国的法律非常严酷,您做了十年的范阳县令,杀死多少父老,造成多少孤儿寡母,砍断人家脚的,在人家脸上刺字的,数也数不清。然而慈祥的父辈孝顺的子女没有人敢把刀子插入您肚子里的原因,是害怕秦国的酷法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秦国的法令不能施行了,然而,那些慈父孝子就会把利刃插进您肚子而成就他们的名声,这就是我来哀悼慰问您的原因啊。如今,各路诸侯都背叛了秦廷,武信君的人马即将到来,您却要死守范阳,年轻的人都争先要杀死您,投奔武信君。您应该迫不及待地派我去面见武信君,可以转祸为福就在而今了。”
范阳令就派蒯通去见武信君说:“您一定要打了胜仗而后夺取土地,攻破了守敌然后占领城池,我私下认为错了。您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就可以不去攻打而使城邑降服,不通过战斗而夺取土地,只要发出征召文告就让您平定广阔的土地,可以吗?”武信君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蒯通回答说:“如今范阳令应当整顿他的人马用来坚守抵抗,可是他胆小怕死,贪恋财富而爱慕尊贵,所以他本打算走在天下人的前面来投降,又害怕您认为他是秦国任命的官吏,像以前被攻克的十座城池的官吏一样被杀死。可是,如今范阳城里的年轻人也正想杀掉他,自己据守城池来抵抗您。您为什么不把侯印让我带去,委任范阳令,范阳令就会把城池献给您,年轻人也不敢杀他们的县令了。让范阳令坐着彩饰豪华的车子,奔驰在燕国、赵国的郊野。燕国、赵国郊野的人们看见他,都会说这就是范阳令,他是率先投降的啊,马上就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了,燕、赵的城池就可以不用攻打而投降了。这就是我说的传檄而平定广阔土地的计策。”武信君听从了他的计策,派遣蒯通赐给范阳令侯印。赵国人听到这个消息,不战而降的有三十余座城池。
到达邯郸,张耳、陈馀听说周章的部队已经进入关中,到戏水地区又败下阵来;又听说为陈王攻城略地的各路将领,多被谗言所毁,获罪被杀,又怨恨陈王不采纳他们的计谋,不能晋升为将军,而让他们做校尉。于是就规劝武臣说:“陈王在蕲县起兵,到了陈地就自立称王,不一定要拥立六国诸侯的后代。如今,将军用三千人马夺取了几十座城池,独自据有河北广大区域,如不称王,不足以使社会安定下来。况且陈王听信谗言,若是有人回去报告,恐怕难免祸患。还不如拥立其兄弟为王;否则,就拥立赵国的后代。将军不要失掉机会,时机紧迫,不容喘息。”武臣听从了他们的劝告,于是,自立为赵王。任用陈馀做大将军,张耳做右丞相,邵骚做左丞相。
派人回报陈王,陈王听了大发雷霆,想要把武臣等人的家族杀尽,而发兵攻打赵王。陈王的国相房君劝阻说:“秦国还没有灭亡而诛杀武臣等人的家族,这等于又树立了一个像秦国一样强大的敌人。不如趁此机会向他祝贺,让他火速带领军队向西挺进,攻打秦国。”陈王认为他说的对,听从了他的计策,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迁移到宫里,软禁起来。并封张耳的儿子做了成都君。
陈王派使者向赵王祝贺,让他火速调动军队向西进入关中。张耳、陈馀规劝武臣说:“大王在赵地称王,这并不是楚国的本意,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来祝贺大王。楚王灭掉秦国之后,一定会加兵于赵。希望大王不要向西进军,要向北发兵夺取燕、代,向南进军收缴河内,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样,赵国向南依靠大河,向北拥有燕、代,楚王即使战胜秦国,也一定不敢强制赵国。”赵王认为他们讲的对,因而,不向西发兵,而派韩广夺取燕地,李良夺取常山,张黡夺取上党。
韩广的军队到达燕地,燕人趁势拥立韩广做燕王。赵王就和张耳、陈馀向北进攻燕国的边界。赵王空闲外出,被燕军抓获。燕国的将领把他囚禁起来,要瓜分赵国一半土地,才归还赵王。赵国派使者前去交涉,燕军就把他们杀死,要求分割土地。张耳、陈馀为这件事忧虑重重。有一个干勤杂的士兵对他同宿舍的伙伴说:“我要替张耳、陈馀去游说燕军,就能和赵王一同坐着车回来。”同住的伙伴们都讥笑他说:“使臣派去了十几位,去了就立即被杀死,你有什么办法能救出赵王呢?”于是,他跑到燕军的大营。燕军的将领见到他,他却问燕将说:“知道我来干什么?”燕将回答说:“你打算救出赵王:”他又问:“您知道张耳、陈馀是什么样的人吗? ”燕将说:“是贤明的人。”他继续问:“您知道他们的意图是什么?”燕将回答说:“不过是要救他们的赵王罢了。”赵国的勤杂兵就笑着说:“您还不了解这两个人的打算。武臣、张耳、陈馀手执马鞭指挥军队攻克了赵国几十座城池,他们各自也都想面南而称王,难道甘心终身做别人的卿相吗?做臣子和做国君难道可以相提并论吗?只是顾虑到局势初步稳定,还没有敢三分国土各立为王,权且按年龄的大小为序先立武臣为王,用以维系赵国的民心。如今赵地已经稳定平服,这两个人也要瓜分赵地自立称王,只是时机还没成熟罢了。如今,您囚禁了赵王,这两个人表面上是为了救赵王,实际上是想让燕军杀死他,这两个人好瓜分赵国自立为王。以原来一个赵国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攻下燕国,何况两位贤王相互支持,以杀害赵王的罪名来讨伐,灭亡燕国是很容易的了。”燕国将领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归还赵王,勤杂兵就替赵王驾着车子,一同归来。
李良平定常山以后,回来报告,赵王再派李良夺取太原。李良的部队到了石邑,秦国的军队已经严密地封锁了井陉,不能向前挺进。秦国的将领慌称二世皇帝派人送给李良一封信,没有封口,信中说:“李良曾经侍奉我得到显贵宠幸。李良如果能弃赵反正归秦,就饶恕李良的罪过。使李良显贵。”李良接到这封信,很怀疑。于是兵回邯郸,请求增加兵力。还没回到邯郸,路上遇到赵王的姐姐外出赴宴而归,跟着一百多随从的人马。李良远远望见如此气魄,认为是赵王,便伏在地上通报姓名,赵王姐姐喝醉了,也不知他是将军,只是让随从的士兵答谢李良。李良一向显贵,从地上站起来,当着随从官员的面,感到很羞愧。随行官中有一个人说:“天下人都背叛暴秦,有本领的人便先立为王,况且赵王的地位一向在将军之下,而今,一个女儿家竟不为将军下车行礼,请让我追上去杀了她。”李良已经收到秦王的书信,本来就想反赵,尚未决断,又遇上这件事,因而发怒,派人追赶赵王的姐姐,杀死在道中,于是就率领着他的军队袭击邯郸。邯郸方面不了解内变,武臣、邵骚竟被杀死。赵人很多是张耳、陈馀的耳目,因此能够逃脱。收拾武臣的残破军队,得到五万人。有的宾客劝告张耳说:“你们俩都是外乡人,客居在此,要想让赵国人归附,很困难;只有拥立六国时赵王的后代,以正义扶持,可以成就功业。”于是寻访到赵歇,拥立为赵王,让他住在信都。李良进兵攻击陈馀,陈馀反而打败了李良,李良只好逃回去,投奔秦将章邯。
章邯领兵到邯郸,把城里的百姓都迁到河内,摧毁了城郭,荡平了所有的建筑物。张耳和赵王歇逃入钜鹿城,被秦将王离团团围住。陈馀在北边收集常山的残余部队几万人,驻扎在钜鹿城以北。章邯的军队驻扎在钜鹿城以南的棘原。修筑甬道与黄河接连,给王离运送军粮。王离兵多粮足,急攻钜鹿。钜鹿城内粮食已尽,兵力很弱,张耳多次派人召陈馀前来救援,陈馀考虑到自己的兵力不足,敌不过秦军,不敢前往。相持了几个月,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馀,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馀说:“当初我和您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早晚之间,而您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您要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何况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陈馀说:“我估计即使向前进军,最终不光救不成赵,还要白白地全军覆没。况且我不去同归于尽,还要为赵王、张先生向秦国报仇。如今一定要去同归于尽,如同把肉送给饥饿的猛虎,有什么好处呢?”张黡、陈泽说“事已迫在眉睫,需要以同归于尽来确立诚信,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陈馀说:“我死没什么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但是我一定按照二位的话去做。”就派了五千人马让张黡、陈泽带领着试攻秦军,到了前线便全军覆没了。
正当这时,燕、齐、楚听说赵国危急,都来救援。张敖也向北收聚代地的兵力一万多人赶来,都在陈馀旁边安营扎寨,却不敢攻击秦军。项羽的军队多次截断了章邯的甬道,王离的军粮缺乏,项羽率领全部军队渡过黄河,于是打败了章邯。章邯带兵溃退,各国诸侯的军队才敢攻击围困钜鹿的秦国军队,于是俘虏了王离。秦将涉间自杀身亡。最终保全钜鹿的,是楚国出的力啊。
这时赵王歇、张耳才得以出钜鹿城,感谢各国诸侯。张耳和陈馀相见,因责备陈馀不肯救赵以及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馀恼怒地说:“张黡、陈泽以同归于尽责备我,我派他们带领五千人马先尝试着攻打秦军,结果全军覆没,没有一人幸免。”张耳不信,认为把他们杀了,多次追问陈馀。陈馀大怒,说:“没有料到您对我的怨恨是如此的深啊!难道您以为我舍不得放弃这将军的职位吗?”就解下印信,推给张耳。张耳也感到惊愕不肯接受。陈馀站起身来上厕所了。有的宾客规劝张耳:“我听说‘天上的赐予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如今,陈将军把印信交给您,您不接受,违背天意不吉祥。赶快接收它!”张耳就佩带了陈馀的大印,接收了他的部下。陈馀回来,也怨恨张耳不辞让就收缴了大印,于是疾步走出去。张耳就收编了他的军队。陈馀独自和他部下亲信几百人到黄河边的湖泽中打鱼捕猎去了。从此,陈馀、张耳就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
赵王歇又回到信都居住,张耳跟随着项羽和其他诸侯进入关中。汉元年(前206)二月,项羽封诸侯为王,张耳向来交游很广,很多人替他说好话,项羽平常也听说张耳有才能,于是分割赵国的土地封张耳做常山王,设立信都,并把信都改名为襄国。
陈馀旧有的宾客中很多人规劝项羽说:“陈馀、张耳同样对赵国有功。”可是项羽因为他不随从入关,又听说他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把赵王歇迁都代县,改封为代王。
张耳到他的封国去,陈馀更加恼怒,说:“张耳和我功劳相等,张耳封王,只有我封侯,这是项羽不公平。”待到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陈馀便派夏说去游说田荣道:“项羽做为天下的主宰,却不公平,把好地方都分封给将军们去称王,把原来称王的都迁到坏地方,如今,把赵王迁居代县!希望大王借给我军队,以南皮作为您遮挡防卫的屏障。”田荣打算在赵国树立党羽用以反对楚国,就派遣了军队听从陈馀的指挥。因此,陈馀调动了所属三个县的全部军队袭击常山王张耳。张耳败逃,想到各诸侯之中没有可以投奔的,说:“汉王虽然和我有老交情,可是项羽的势力强大,又是他分封的我,我想投奔楚国。”甘公说:“汉王入关,五星会聚于井宿天区。井宿天区是秦国的分星。先到的,一定功成霸业。即使现在楚国强大,今后一定归属于汉。”所以,张耳决定奔汉。汉王也回师平定了三秦,正在废丘围攻章邯的军队。张耳晋见汉王,汉王以优厚的礼遇接待了他。
陈馀打败张耳以后,全部收复了赵国的土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又做了赵国的国君,赵王对陈馀感恩戴德,分封陈馀为代王。陈馀因为赵王软弱,国内局势刚刚稳定,不到封国去,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夏说以国相的身份驻守代国。
汉二年(前205),汉王向东进击楚国,派使者通知赵国,要和赵国共同伐楚。陈馀说:“只要汉王杀掉张耳,赵国就从命。”于是汉王找到一个和张耳长得相像的人斩首,派人拿着人头送给陈馀。陈馀才发兵助汉。汉王在彭城以西打了败仗,陈馀又觉察到张耳没死,就背叛了汉王。
汉三年,韩信平定魏地不久,就派张耳和韩信打破了赵国的井陉,在泜水河畔杀死了陈馀,在襄国追杀了赵王歇。汉封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逝世,谥号叫景王。张耳的儿子张敖接续他父亲做了赵王,汉高祖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嫁给赵王敖做王后。
汉七年(前200),高祖从平城经过赵国,赵王脱去外衣,戴上袖套,从早到晚亲自侍奉饮食,态度很谦卑,颇有子婿的礼节。高祖却席地而坐,像簸箕一样,伸开两支脚责骂,对他非常傲慢。赵国国相贯高、赵午等人都已六十多岁了,原是张耳的宾客,他们的性格生平豪爽、易于冲动,就愤怒地说:“我们的国王是懦弱的国王阿!”就规劝赵王说:“当初天下豪杰并起,有才能的先立为王。如今您侍奉高祖那么恭敬,而高祖对您却粗暴无礼,请让我们替您杀掉他!”张敖听了,便把手指咬出血来,说:“你们怎么说出这样的错话!况且先父亡了国,是依赖高祖才能够复国,恩德泽及子孙,所有一丝一毫都是高祖出的力啊,希望你们不要再开口。”贯高、赵午等十多人都相互议论说:“都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的王有仁厚长者的风范,不肯背负恩德。况且我们的原则是不受悔辱,如今怨恨高祖悔辱我王,所以要杀掉他,为什么要玷污了我们的王呢?假使事情成功了,功劳归王所有,失败了,我们自己承担罪责!”
汉八年,皇上从东垣回来,路过赵国,贯高等人在柏人县馆舍的夹壁墙中隐藏武士,想要拦截杀死他,放到隐蔽的地方。皇上经过那里想要留宿,心有所动,就问道:“这个县的名称叫什么?”回答说:“柏人。”“柏人,是被别人迫害啊!”没有留宿就离开了。
汉九年,贯高的仇人知道他的计谋,就向皇上秘密报告贯高谋反。于是把赵王、贯高等人同时逮捕,十多人都要争相刎颈自杀,只有贯高愤怒地骂道:“谁让你们自杀?如今这事,大王确实没有参予,却要一块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替大王辩白没有反叛的意思呢!”于是被囚禁在栅槛密布而又坚固的囚车里和赵王一起押送到长安。审判张敖的罪行。皇上向赵国发布文告说群臣和宾客有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贯高和宾客孟舒等十多人,都自己剃掉头发,用铁圈锁住脖子,装作赵王的家奴跟着赵王来京。贯高一到,出庭受审,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赵王确实不知。”官吏审讯,严刑鞭打几千下,用烧红的铁条去刺,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但始终再没说话。吕后几次说张敖因为鲁元公主的缘故,不会有这种事,皇上愤怒地说:“若是让张敖占据了天下,难道还会考虑你的女儿吗!”不听吕后的劝告。廷尉把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供词报告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啊!谁了解他,通过私情问问他。”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一向了解他。他本来就是为赵国树名立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皇上派泄公拿着符节到舆床前问他。贯高仰起头看看说:“是泄公吗?”泄公慰问、寒喧,像平常一样和他交谈,问张敖到底有没有参予这个计谋。贯高说:“人的感情,有谁不爱他的父亲妻子呢?如今我三族都因为这件事已被判处死罪,难道会用我亲人的性命去换赵王吗!但是赵王确实没反,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他详细地说出了所以要谋杀皇上的本意,和赵王不知内情的情状。于是泄公进宫,把了解的情况详细地作了报告,皇上便赦免了赵王。
皇上赞赏贯高是讲信义的人,就派泄公把赦免赵王的事告诉他,说:“赵王已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因此也赦免贯高。贯高喜悦地说:“我们赵王确实被释放了吗?”泄公说:“是。”泄公又说:“皇上称赞您,所以赦免了您。”贯高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而不死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张敖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张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得到补救,死了也不遗憾啦。况且为人臣子有了篡杀的名声,还有什么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然是皇上不杀我,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起头来卡断咽喉而死。就在这时,他已经在天下闻名了。
张敖被释放不久,以娶鲁元公主的缘故,被封为宣平侯。于是,皇上称赞张敖的宾客,凡是以钳奴身份跟随张王入关的,没有不做到诸侯、卿相、郡守的。一直到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宾客的子孙们都做到二千石俸禄的高官。张敖,在高后六年(前182)逝世。张敖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元王。又因张偃的母亲是吕后女儿的缘故,吕后封他做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小,就分封张敖其他姬妾生的两个儿子: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高后逝世后,吕氏族人为非作歹,不走正道,被大臣们诛杀了,而且废掉了鲁元王以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后,又分封原来鲁元王张偃为南宫侯,延续张氏的后代。
太史公说:张耳、陈馀在社会传说中都是贤能的人;他们的宾客奴仆,没有不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在所居国,没有不取得卿相地位的。然而,当初张耳、陈馀贫贱不得志时,彼此信任,誓同生死,难道不是义无反顾的吗?等他们有了地盘,争权夺利的时候,最终还是相互残杀,恨不是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是那样真诚地相互倾慕、信任,而后来又相互背叛,彼此的态度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呢?难道不是为了权势、利害相互交往吗?虽然他们的名誉高、宾客多,而他们的作为恐怕和吴太伯、延陵季子相比,就大相径庭了。
【原文】【注解】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①。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②,去抵父客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④,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⑤。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⑥,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⑦,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⑧。
①亡命:因逃亡在外,消除本地名籍。亡,无。命,名。②亡其夫:逃离她的丈夫。一说“其夫亡”。③抵:投奔,投靠。父客:父亲旧时宾客。④请决:要求离婚。⑤宦:做官。⑥儒术:儒家学说。⑦妻:以女嫁人。⑧刎颈交:誓同生死,患难与共,断头无悔的深厚交情。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①,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②,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馀③,陈馀欲起,张耳蹑之④,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⑤:“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⑥,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①布衣:指平民百姓。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故以“布衣”代指平民。②购求:悬赏缉捕。③笞:用竹板或荆条抽打。④蹑之:指踩他的脚以示意。蹑:踩,踏。⑤数:列条数落、批评。⑥诏书:皇帝的命令文告。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①,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②,存亡断绝③,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④,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⑤,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⑥,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⑦,自为树党⑧,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⑨。”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①被:同“披”穿或披在身上。坚:坚固的铠甲。锐:锐利的兵器。②社稷:指国家。社:土神。稷:谷神。以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后来就把社稷作为国家政权的代称。③存亡断绝:使灭亡的国家复存,并使断绝的子嗣得续。④监临:监督察看。⑤罢(pí,皮):使……疲困,劳乏。⑥瞋目:睁大眼睛怒视。张胆:放开胆量。⑦六国:指当时的齐、楚、燕、韩、卫、赵。后:后代。⑧树党:结为朋党。⑨解:瓦解、懈怠。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①,愿请奇兵北略赵地②。”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③,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④,南有五岭之戍⑤,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⑥,以供军费,财匮力尽⑦,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⑧,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⑨,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候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⑩,余皆城守,莫肯下。
①桀:优秀、杰出。②略:夺取,攻占。③残贼天下:残害天下百姓。贼,害。④长城之役: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大将蒙恬率军三十万人(一说五十万,又一说二十万),北筑长城。西起临洮(今甘肃省岷县),东至辽东(今辽宁省辽阳市),绵延万余里,徭役不息,民力消耗殆尽。⑤五岭之戍:始皇曾派兵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是为五岭之戍。一说五岭为: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⑥头会箕敛:按人头向官府交纳粮食,用簸箕收敛。言赋税之重。⑦匮:缺乏,不足。⑧雠:仇敌,仇人。⑨张大楚:陈胜建立的农民政权,国号为“张楚”,这里指扩大楚国的势力。张:扩大,伸展。⑩下:攻占,降服。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①,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②,不可胜数③。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刃公之腹中者④,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候畔秦矣⑤,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①窃:私下。②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在额颊等处刻字,再涂以墨。也叫墨刑。③胜:尽。④(zì,自):剌入,插入。⑤畔:通“叛”。背叛,反叛。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①,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②。君何不赍臣侯印③,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④,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①檄:古代用于征召、晓喻或声讨的文书。②距:通“拒”。抗拒,抵御。③赍(jī,机):携带。④朱轮华毂:彩饰的车子。朱轮:红漆车轮。华毂:采绘车毂。毂:车轮中心的圆木。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①;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②,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③。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④,不王无以填之⑤。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⑥,即立赵后。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⑦。”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①却:退却。②徇地:带兵巡行占领土地。③筴:计谋。④介居:独处,独居。介:间隔,隔开。⑤填:通“镇”。安定。⑥不:相当于“否”。⑦时间(jiàn,建)不容息:时间紧迫,不容稍许停留,犹豫。间:间隔。息:呼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①,而发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②。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③,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①族:灭族。②又生一秦:又树立一个像秦国一样强大的敌人。③徙系:迁移囚禁。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①。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②。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赵王间出③,为燕军所得,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耳、陈馀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④:“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余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⑤。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⑥,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⑦,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⑧,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①趣:通“促”。急促,赶快。②计:策略。③间出:空暇外出。④厮养卒:干杂活的兵。⑤壁:营垒。指军营。⑥杖马箠:拿着马鞭子。杖:持,拿着。箠:鞭子。⑦参:三。⑧左提右挈:相互扶持,协助。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①,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乃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余骑。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②。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③,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后④,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①遗:给予,赠送。②伏谒:拜见尊者,伏地而通姓名。③羁旅:寄居作客。④独:唯,只能。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①。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②。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③,饷王离④。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⑤:“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⑥。”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余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⑦,安知后虑!”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⑧。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⑨,至皆没。
①夷:荡平,摧毁。②军:驻扎、驻军。③甬道:通道,战壕。属:连接。④饷:运输军粮。⑤让:责备,责怪。⑥十一二相全:十分之一二的获胜希望。⑦要:需要。⑧顾:顾惜,顾念。⑨尝:尝试,试探。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余人,来,皆壁馀旁①,未敢击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②,诸候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卒存钜鹿者③,楚力也。
①壁:营垒。这里是驻扎、安营扎寨的意思。②解:溃退。③存:保全。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①!岂以臣为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②,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陈馀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③’。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④。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⑤。张耳遂收其兵。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陈馀、张耳遂有郤⑥。
①望:怨恨,责备。③印绶:印信,权力凭证。绶:系印纽带。③以上二句,语见《国语·越语》,当是俗语。意思是上天赐予的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咎:灾祸。④麾下:将帅的大旗之下,即部下。麾:古代用以指挥作战的旗帜。⑤趋:疾走,快步而行。⑥郤:缝隙。比喻感情上的裂痕。
赵王歇复居信都。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①,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②,而徙赵王歇王代。
①雅游:久习于交游。雅,一向,素来。②《史记会注考证》引钱泰吉曰:“‘县’下‘以’字衍。《汉书》无。”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愿王假臣兵①,请以南皮为扞蔽②。”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③,而项羽又强,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④。东井者,秦公也⑤。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故耳走汉。汉王亦还定三秦⑥,方围章邯废丘。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①假:借。②扞蔽:遮挡护卫的屏障。扞:护卫,遮挡。③归故:老交情。④五星聚:也叫五星连珠。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同时见于一方,附会为吉祥征兆。⑤以上二句的意思是,井宿的分野是秦国。古人认为地上区域的划分和天上一定的区域相对应。天区的变化预兆地上区域的吉凶。天上为分星,地上叫分野。⑥还定三秦:回师平定三秦。三秦:原秦地,后分为雍王、塞王、翟王所治。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馀①,立以为代王。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王②,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①德:感念恩德。②傅:辅佐。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陈馀乃遣兵助汉。汉之败于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①。子敖嗣立为赵王。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①谥:古代帝王、大臣等有地位的人,死后加的带有褒贬意义的封号。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蔽①,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②,甚慢易之③。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余,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④,乃怒曰:“吾王孱王也⑤!”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⑥,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⑦,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⑧,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毫皆高祖力也⑨。愿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十余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⑩。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主,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①袒:解去外衣露出短襦。以示恭敬。蔽:带上套袖。:革制的袖套,用以束衣袖、射箭或操作。②箕踞:席地而座,伸开两足,状如簸箕。这是傲慢不敬的坐式。詈(lì,力):骂,责骂。③慢易:轻慢不恭。④为气:性格豪爽,易于冲动。⑤孱(chán,禅):软弱。⑥今王事高祖甚恭:事出汉七年,而在直接引语中称高祖,殊失当。盖高祖为刘邦死后的庙号,当比谥号更晚。这种情况下文尚有多处。《汉书》同传中称之为“皇帝”或“帝”是对的。⑦啮(niè,聂):咬。⑧先人:对死去的长辈的称呼。⑨秋毫:鸟兽入秋新长出来的细微之毛。以喻微细。⑩倍:通“背”,违背。€污:玷污,连累。坐:入罪,定罪。这里指担当所犯的罪责。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①,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②,要之置厕③。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
①上:皇帝。②壁人:把人藏于夹壁墙中。③要之置厕:栏截杀死放置在隐蔽处。要:半途拦截。厕:通“侧”,旁边。引申为隐蔽处。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①。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十余人皆争自刭②,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③!”乃车胶致④,与王诣长安⑤。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余人⑥,皆自髡钳⑦,为王家奴,从来。贯高至,对狱⑧,曰:“独吾属为之⑨,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⑩,剌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不听。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13),素知之。此故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14)。”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15)。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16)。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17),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18)。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①上变告之:向皇帝秘密报告贯高谋反。②刭:用刀割脖子。③白:辩白,洗刷。④车:带有笼子的囚车。胶致:囚笼栅槛密切牢固。致,密。⑤诣:前往;到……去。⑥贯高与:《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说,此三字疑为衍文。⑦髡(kūn,昆)钳:一种剃去头发而用铁圈束颈的刑罚。⑧对狱:回答审问。⑨属:等人,等辈。⑩榜笞:捶击,鞭打。€剌剟(duō,多)剌。而:你。(13)邑子:同乡人。(14)不侵:不受侵辱。然诺:答应,允诺。(15)节:符节,凭证。箯舆:竹编的舆床,类现在竹床。(16)不:相当于“否”。(17)三族:说法不一。一说父昆弟,已昆弟,子昆弟;一说父、子、孙。此处从父母,兄弟、妻子。论:依法判处。以:通“已”,已经。(18)本指:原意。指,通“旨”。状:情况。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①?”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②,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③,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肮④,遂死。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⑤,封为宣平侯。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⑥,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①审:确实。②多:推重,赞美。③塞:得到补救。引申为尽到责任。④绝:断。肮:喉咙。⑤尚:高攀婚姻。这里特指娶公主为妻。⑥钳奴:遭受剃发,用铁圈束颈的人。
张敖,高后六年薨。子偃为鲁元王。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高后崩,诸吕无道①,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①诸吕:指吕后的侄儿吕产、吕禄等人。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①,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②,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③。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慕用之诚④,后相倍之戾也⑤!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⑥。
①厮役:为人驱使的奴仆。指干勤杂活计的奴仆。②始居约时:当初贫贱不得意时。约:紧缩节俭。引申为贫贱。③顾问:顾虑,顾及。④乡:同“向”。从前,过去。⑤戾:乖张,暴戾。⑥殆:大概,恐怕。
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这一篇是魏豹、彭越的合传。《史记》中的合传,多以类相从。他们都曾在魏地,都曾“固贱”,“南面称孤”,心怀二志导致身首异地:这是他们命运的相似之处。但是,作者对二人的处理,其笔法却有明显的差异。
首先,是详略不均。叙魏豹略,有如蜻蜓点水,笔墨极省。写彭越详,婉若泼墨成画,笔墨饱和而酣畅,是极富功力的。
彭越出身江洋大盗,却极富军事才能。起初“少年”劝他起事,他以“两龙相斗,且待之”而拒绝。一年后,在“泽间少年”及其众人强请之下方才答应。面对一伙乌合之众,他以“后期者斩”予以约束;以“诛最后者一人”杀一儆百,震慑了这伙亡命之徒。作者通过几个特定的细节,表现了他的深谋远虑和卓越的军事才能。
其次,是侧重点不同。写魏豹侧重于反复无常,时反时从。郦生说魏豹一节,则通过魏豹之口,道出汉王“慢而侮人”、“非有上下礼节”的待人态度,正与豹之反复叛汉为因果。写彭越重在记述其功。从沛公击昌邑始,他就助汉击楚,于济阴大破楚军,得魏地十余城。其后又复下昌邑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王食”。最后率师大会垓下,攻破楚军,立为梁王。他“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太史公的赞语,对功名闻天下的彭越是十分中肯的。
《史记》中的许多故事写得悲壮惨烈,从而带有浓重的悲壮色彩和悲壮的气氛,形成悲剧性的历史人物。彭越以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攻城略地,屡立战功,不怕挫折,辗转南北,一生轰轰烈烈,仅仅因汉王征兵未亲自前往,就获罪汉王,又被吕后设下圈套,遭到夷其宗族的可悲下场。作者给予悲壮美的描写,产生悲壮美的效果。而魏咎,在兵临城下的紧迫关头,他为百姓身家性命的安全着想,提出降服条件,谈判成功后自焚而死,给人以气概豪迈、悲壮慷慨的感受。
【译文】
魏豹,原是六国时魏国的公子。他的哥哥叫魏咎,原来魏国时被封为宁陵君。秦国灭亡魏国,就把他放逐外地废作平民百姓。陈胜起义称王,魏咎前往追随他。陈王派魏国人周市带兵夺取魏国的土地,魏地被攻占后,大家互相商量,想要拥立周市为魏王,周市说:“天下混乱,忠臣才能显现出来。现在天下都背叛秦国,从道义上讲,一定要拥立魏王的后代才可以。”齐国、赵国各派战车五十辆,协助周市做魏王。周市辞谢不肯接受,却到陈国迎接魏咎。往返五次,陈王才答应把魏咎放回去立为魏王。
章邯打败陈王不久,于是进兵临济攻击魏王,魏王派周市到齐国、楚国请求救兵。齐、楚派遣项它、田巴带领着军队跟随周市援救魏国。章邯竟然击败了援军,杀死了周市,包围了临济。魏咎为了他的百姓身家性命的安全,提出降服的条件。谈判成功,魏咎就自焚而死。
魏豹逃往楚国,楚怀王给了魏豹几千人马,回去夺取魏地。这时项羽已经打败了秦军,降服了章邯。魏豹接连攻克了二十多座城池。项羽就封魏豹做了魏王。魏豹率领着精锐部队跟着项羽入关了。汉元年,项羽分封诸侯,自己打算占有梁地,就把魏王豹迁往河东,建都平阳,封为西魏王。
汉王回师平定了三秦,从临晋率兵横渡黄河,魏豹就把整个国家归属汉王,于是跟随着汉王攻打彭城。汉王战败,回师荥阳,魏豹请假回家探望老人病情,回国后,就马上断绝了黄河渡口,背叛了汉王。汉王虽然听到魏豹反叛的消息,可是正在忧虑东边的楚国,来不及攻打他,就对郦生说:“你去替我婉言劝说魏豹,如果能说服他,我就封你为万户侯。”郦生就前去游说魏豹。魏豹婉转地拒绝说:“人生一世是非常短促的,就象日影透过墙壁的空隙那样迅速。如今汉王对人傲慢而侮辱,责骂诸侯群臣如同责骂奴仆一样,一点也没有上下的礼节,我没法忍耐着去见他。”于是汉王派韩信去攻打魏豹,在河东俘虏了魏豹,让他坐着驿站的车子押送到荥阳,把魏豹原有的国土改制为郡。汉王命令魏豹驻守荥阳。当楚军围攻紧的时候,周苛就把魏豹杀了。
彭越,是昌邑人,别号彭仲。常在钜野湖泽中打鱼,伙同一帮人做强盗。陈胜、项梁揭竿而起,有的年轻人就对彭越说:“很多豪杰都争相树起旗号,背叛秦朝,你可以站出来,咱们也效仿他们那样干。”彭越说:“现在两条龙刚刚搏斗,还是等一等吧。”
过了一年多,泽中年轻人聚集了一百多,前去追随彭越,说:“请你做我们的首领。”彭越拒绝说:“我不愿和你们一块干。”年轻人们执意请求,才答应了。跟他们约好明天太阳出来集合,迟到的人杀头。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迟到的有十多人,最后一个人直到中午才来。当时,彭越很抱歉地说:“我老了,你们执意要我当首领。现在,约定好的时间而有很多人迟到,不能都杀头,只杀最后来的一个人。”命令校长杀掉他。大家都笑着说:“何必这样呢,今后不敢再迟到就是了。”于是彭越就拉过最后到的那个人杀了。设置土坛,用人头祭奠,号令所属众人。众人都大为震惊,害怕彭越,没有谁敢抬头看他。于是就带领大家出发夺取土地,收集诸侯逃散的士兵,有一千多人。
沛公从砀北上攻击昌邑,彭越援助他。昌邑没有攻下来,沛公带领军队向西进发。彭越也领着他的人马驻扎在钜野泽中,收编魏国逃散的士兵。项籍进入关中,分封诸侯后,就回去了,彭越的部队已发展到一万多人却没有归属。汉元年秋天,齐王田荣背叛项王,就派人赐给彭越将军印信,让他进军济阴攻打楚军。楚军命令萧公角率兵迎击彭越,却被彭越打得大败。汉王二年春天,汉王和魏王豹以及各路诸侯向东攻打楚国,彭越率领他的部队三万多人在外黄归附汉王。汉王说:“彭将军收复魏地十几座城池,急于拥立魏王的后代。如今,魏王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魏王的后代。”就任命彭越做魏国国相,独揽兵权,平定梁地。
汉王在彭城战败,向西溃退,彭越把他攻占的城池又都丢掉,独自带领他的军队向北驻守在黄河沿岸。汉王三年,彭越经常往来出没替汉王游动出兵,攻击楚军,在梁地断绝他们的后援粮草。汉四年冬,项王和汉王在荥阳相持,彭越攻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邑。项王听到这个消息,就派曹咎驻守城皋,亲自向东收复了彭越攻克的城邑,又都归复楚国所有。彭越带着他的队伍北上谷城。汉五年秋,项王的军队向南撤退到夏阳,彭越又攻克昌邑旁二十多个城邑,缴获谷物十多万斛,用作汉王的军粮。
汉王打了败仗,派使者叫彭越合力攻打楚军。彭越说:“魏地刚刚平定,还畏惧楚军,不能前往。”汉王举兵追击楚军,却被项籍在固陵战败。便对留候说:“诸侯的军队不跟着来参战,可怎么办呢?”留候说:“齐王韩信自立,不是您的本意,韩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来平定了梁地,战功累累,当初您因为魏豹的缘由,只任命彭越做魏国的国相。如今,魏豹死后又没有留下后代,何况彭越也打算称王,而您却没有提早作出决断,您和两国约定:假如战胜楚国,睢阳以北到各城的土地,都分封给彭相国为王;从陈以东的沿海地区,分封给齐王韩信。齐王韩信的家乡在楚国,他的本意是想再得到自己的故乡。您能拿出这些土地答应分给二人,这两个人很快就可以招来,即使不能来,事情发展也不致完全绝望。”于是汉王派出使者到彭越那里,按照留候的策划行事。使者一到,彭越就率领着全部人马在垓下和汉王的军队会师,于是大败楚军。项籍已死。那年春天,封彭越为梁王,建都定陶。
汉六年(前201),彭越到陈地,朝见汉高祖。九年,十年,都来长安朝见。
汉十年秋天,陈豨在代地造反,汉高帝亲自率领部队前去讨伐,到达邯郸,向梁王征兵。梁王说有病,派出将领带着军队到邯郸。高帝很生气,派人去责备梁王。梁王很害怕,打算亲自前往谢罪。他的部将扈辄说:“大王当初不去,被他责备了才去,去了就会被捕。不如就此出兵造反。”梁王不听从他的意见,仍然说有病。梁王对他的太仆很生气,打算杀掉他。太仆慌忙逃到汉高帝那儿,控告梁王和扈辄阴谋反叛。于是皇上派使臣出其不意地袭击梁王,梁王不曾察觉,逮捕了梁王,把他囚禁在洛阳。经主管官吏审理,认为他谋反的罪证具备,请求皇上依法判处。皇上赦免了他,废为平民百姓,流放到蜀地青衣县。向西走到郑县,正赶上吕后从长安来,打算前往洛阳,路上遇见彭王,彭王对着吕后哭泣,亲自分辩没有罪行,希望回到故乡昌邑。吕后答应下来,和他一块向东去洛阳。吕后向皇上陈述说:“彭王是豪壮而勇敢的人,如今把他流放蜀地,这是给自己留下祸患,不如杀掉他。所以,我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于是,吕后就让彭越的门客告他再次阴谋造反。廷尉王恬开呈报请诛灭彭越家族,皇上就批准,于是诛杀了彭越,灭其家族,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魏豹、彭越虽然出身贫贱,然而他们象卷席子一样,占有了千里广阔的土地,南面称王,他们踏着敌人的血迹乘胜追击,名声一天天地显扬。胸怀叛逆的心志,等到失败,没能杀身成名而甘当阶下囚徒,以致本身被杀戮,为什么呢?中等才智以上的人尚且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何况称王道孤的人呢!他们之所以忍辱不死,没有别的缘故,由于他们的智慧、谋略高人一筹,只担心不能保全自身的性命。只要他们能掌握一点点权力,其政治风云变幻,就能施展他们的作为,因此被囚禁起来而不逃避啊。
【原文】【注解】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①。其只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秦灭魏,迁咎为家人②。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③,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④,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齐、赵使车各五十乘⑤,立周市为魏王。市辞不受,迎魏咎于陈,五反⑥,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于临济。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于齐、楚。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咎为其民约降⑦。约定,咎自烧杀⑧。
①诸公子:贵族子弟。②家人:平民百姓。③徇:攻点,夺取。④畔:通“叛”,背叛,叛乱。⑤乘(shèng,剩)古代一车四马叫乘。此指兵车、战车。⑥反:同“返”,返回。⑦约降:约定条件而后降。⑧烧杀:焚身而死。
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项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为魏王。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于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汉王还定三秦①,渡临晋,魏王豹以国属焉,遂从击楚于彭城。汉败,还至荥阳,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②,汉王闻魏豹反,东方忧楚,未及击,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③,能下之④,吾以万户侯封若。”郦生说豹⑤,豹谢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⑥。令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⑦,非有上下礼节也,吾不忍复见也。”于是汉王遣韩信击虏豹于河东,传诣荥阳⑧,以豹国为郡。汉王令豹守荥阳。楚围之急,周苛遂杀魏豹。
①还定三秦:回师平定三秦,三秦,原秦地,后分封给雍王、塞王、翟王所治。②绝:断绝。津:渡口。③缓颊:婉言劝解或代人说情。④下:引申为说服。⑤说:劝说,说服。⑥白驹过隙:极言光阴迅速,就像日影透过墙壁的空隙一样。白驹,犹日影。一说像骏马飞驰过狭窄的通道。⑦詈(lì,力):骂,责骂。⑧传(zhuàn,赚)诣: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到……去。传:驿车。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常渔钜野泽中①,为群盗。陈胜、项梁之起,少年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②,仲可以来,亦效之。”彭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①渔:打鱼。②桀:优秀,杰出。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越谢曰:“臣不愿与诸君。”少年强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①,后期者斩②。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强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③,设坛祭④,乃令徒属⑤。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乃行略地⑥,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①旦日:明天。②后期:误期,迟到。③引:拉,拽过来。④坛祭:在高台上祭奠。⑤徒属:徒众,众属。⑥略:攻占,夺取。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彭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彭越亦将其众居钜野中,收魏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①,还归,彭越众万余人毋所属②。汉元年秋,齐王田荣畔项王,(汉)乃使人赐彭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王二年春,与魏王豹及诸侯东击楚,彭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于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从弟也,真魏后。”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③,略定梁地。
①王:分封为王。②毋:无,没有。③擅:专,独揽。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复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王三年,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①,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汉四年冬,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彭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城皋,自东收彭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谷城。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②,以给汉王食。
①游兵:流动出击。②斛: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奈何?”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①。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②,与齐王信。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③,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于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候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五年)项籍已死。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①蚤:通“早”。②傅海:沿海一带土地。傅,通“附”。附着,靠近。③捐:抛弃,放弃。
六年,朝陈①。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征兵梁王。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②。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③。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于是上使使掩梁王④,梁王不觉,捕梁王,囚之洛阳。有司治反形已具⑤,请论如法⑥。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洛阳,道见彭王,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吕后许诺,与俱东至洛阳。吕后白上曰⑦:“彭王壮士,今徒之蜀⑧,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于是吕后乃今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⑨。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⑩。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①朝:朝拜,朝见。②让:指责,责备。③为禽:被拘捕。禽,同“擒”。擒拿,捕捉。④掩:乘人不备而进袭或逮捕。⑤有司:专管某一方面的官吏。反形已具:谋反的证已具备。⑥论如法:依法判处。论,判罪。⑦白:下对上告诉,陈述。⑧徒:迁移。⑨舍人:侍从或宾客。⑩奏:进言或上书。族:灭族。€夷:诛杀,消灭。国除: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①,南西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②。怀畔逆之意,乃败,不死而虏囚③,身被刑戮④,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⑤,况王者乎!彼无异敌,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⑥。得摄尺寸之柄⑦,其云蒸龙变⑧,欲有所会其度⑨,以故幽囚而不辞云。
①席卷:像卷席一样全部占有。②喋血:形容经过激战而流血很多。③不死:不自杀。④戮:斩,杀。⑤已:通“以”。⑥以上二句意思是说智慧、谋略高人一筹,只怕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⑦尺寸之柄:比喻极小的权力。柄:权柄。⑧云蒸龙变:云气蒸腾,蛟龙变幻。比喻政治风云变幻。⑨会其度:施展他们的作为,实现他们的愿望。
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本传主要记述了黥布富于传奇色彩的一生。他在项羽领导的起义大军中,是个屡建奇功的战将,勇冠三军,“常为军锋”。然而,他为项羽坑秦卒、杀义帝又是行不义、施暴虐的帮凶。战场上叱咤风云,生活上却又因疑生妒,终于惹祸杀身。他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奇人。
汤谐评论说:“此文自始至终,一片奇气。”(《史记半解·黥布列传》)实乃中肯之评。
作者着笔,落墨生奇。英布犯法黥面,本来是灾祸及身,他却“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为初验相士之言而高兴,真是奇人奇语,使“奇气”开始就笼罩全篇。江洋大盗出身的黥布响应陈胜起义,兵不过数千,当秦军消灭陈胜,挫败吕臣时,他却引军击秦获胜,又是一奇。投奔项氏,常为军中冠军。“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可见他用兵也奇。他升迁也奇,很快即被项羽立为九江王。至此相士的奇语便完全“应验”了。作品的结构严整而紧密,无懈可击。
作者还以奇妙的手法描写了黥布与项羽、刘邦的关系。项羽令布坑秦卒、杀义帝,他毫无是非之辨,忠实执行,可谓毫无二心。但项羽击齐,征兵九江,他却“称病不往”,仅派几千人马前去敷衍,奇人又做出奇事。终于使随何利用他和项羽间出现的裂痕,乘隙而入,以致不得不叛楚归汉。他牵制楚军数月而兵败,只身与随何间行归汉。刘邦召见他时,却踞床洗足,令人倍感新鲜奇特。黥布被羞辱得怒悔交集,几欲自杀。回到宾馆,见“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又使黥布“大喜过望”。以奇法制奇人,可见刘邦深谙“对症下药”的真谛。以奇笔生奇华,又足见太史公奇笔下的功力。
黥布反汉后,薛公答滕公问,也令人惊奇的叫绝。“是故当反。”真乃惊人之语。为汉王剖析黥布可能采取的上、中、下三种策略后,并断言黥布一定“出下计”。果真被薛公言中,这又是奇言妙语。薛公也不愧为奇妙之人。
满篇“奇气”,云蒸雾绕,而通篇又不见一“奇”字,岂非太史公之妙笔生奇么?
【译文】
黥布,是六县人,姓英。秦朝时是个平民百姓。小时候,有位客人给他看了相说:“当在受刑之后称王。”到了壮年,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黥布愉快地笑着说:“有人给我看了相,说我当在受刑之后称王,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戏笑他。黥布定罪后不久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骊山刑徒有几十万人,黥布专和罪犯的头目、英雄豪杰来往,终于带着这伙人逃到长江之中做了群盗。
陈胜起义时,黥布就去见番县令吴芮,并跟他的部下一起反叛秦朝,聚集了几千人的队伍。番县令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章邯消灭了陈胜、打败了吕臣的军队之后,黥布就带兵北上攻打秦左、右校的军队,在清波打败了他们,就带兵向东挺进。听说项梁平定了江东会稽,渡过长江向西进发,陈婴因为项氏世世代代做楚国的将军,就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归属了项梁,向南渡过淮河,英布、蒲将军也带着军队归属了项梁。
项梁率师渡过淮河向西进发,攻打景驹、秦嘉等人的战斗中,黥布骁勇善战,总是列于众军之首。项梁到达薛地,听说陈王的确死了,就拥立了楚怀王。项梁号称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楚怀王迁都到彭城,将领们和英布也都聚集在彭城守卫。正当这时,秦军加紧围攻赵国,赵国屡次派人来请求救援。楚怀王派宋义担任上将军,范曾担任末将军,项籍担任次将军,英布、蒲将军都为将军,全部归属宋义统帅,向北救助赵国。等到项籍在黄河之畔杀死宋义,怀王趁势改任项籍为上将军,各路将领都归属项籍统辖。项籍派英布率先渡过黄河攻击秦军,英布屡立战功占有优势,项籍就率领着全部人马渡过黄河,跟英布协同作战,于是打败了秦军,迫使章邯等人投降。楚军屡战屡胜,功盖各路诸侯。各路诸侯的军队都能逐渐归附楚国的原因,是因为英布指挥军队作战能以少胜多,使人震服啊!
项籍带领着军队向西到达新安,又派英布等人领兵趁夜袭击并活埋章邯部下二十多万人。到达函谷关,不得入,又派英布等人,先从隐蔽的小道,打败了守关的军队,才得以进关,一直到达咸阳。英布常常担任军队的前锋。项王分封将领们的时候,封英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
汉元年(前206)四月,诸侯们都离开项王的大本营,各回到自己的封国。项王拥立怀王为义帝,迁都长沙,却暗中命令九江王英布等人,在半路上偷袭他。这年八月,英布派将领袭击义帝,追到郴县把他杀死。
汉二年,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项王前往攻打齐国,向九江征调军队,九江王托辞病重不能前往,只派将领带着几千人应征。汉王在彭城打败楚军,英布又托辞病重不去辅佐楚国。项王因此怨恨英布,屡次派使者前去责备英布,并召他前往,英布越发地恐慌,不敢前往。项王正为北方的齐国、赵国担心,西边又忧患汉王起兵,知交的只有九江王,又推重英布的才能,打算亲近他、任用他,所以没有攻打他。
汉三年,汉王攻打楚国,在彭城展开大规模的战争,失利后从梁地撤退,来到虞县,对身边亲近的人说:“像你们这些人,不配共同谋划天下大事。”负责传达禀报的随何近前说:“我不理解陛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汉王说:“谁能替我出使淮南,让他们发动军队,背叛楚国,在齐国把项王牵制几个月,我夺取天下就万无一失了。”随何说:“我请求出使淮南。”汉王给了他二十人一同出使淮南。到达后,因为太宰作内主,等了三天也没能见到淮南王。随何趁机游说太宰说:“大王不召见我,一定认为楚国强大,汉国弱小,这正是我出使的原因。使我得以召见,我的话要是说的对呢,那正是大王想听的;我的话说的不对呢,让我们二十人躺在砧板之上,在淮南广场用斧头剁死。以表明大王背叛汉国亲近楚国之心。”太宰这才把话转告淮南王,淮南王接见了他。随何说:“汉王派我恭敬地上书大王驾前,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大王为什么和楚国那么亲近。”淮南王说:“我面向北边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随何说:“大王和项王都列为诸侯,北向而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一定是认为楚国强大,可以把国家托付给他。项王攻打齐国时,他亲自背负着筑墙的工具,身先士卒,大王应当出动淮南全部人马,亲自率领着他们,做楚军的前锋,如今只派四千人去帮助楚国。面北而侍奉人家的臣子,本来是这个样子吗?汉王在彭城作战,项王还未曾出兵齐国,大王就应该调动淮南所有的人马,渡过淮河,帮助项王与汉王日夜会战于彭城之下。大王拥有万人之众,却没有一个人渡过淮河,这是垂衣拱手地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把国家托付给人家的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大王挂着归向楚国的空名,却想扎扎实实地依靠自己,我私下认为大王这样做是不可取的。可是,大王不背弃楚国,是认为汉国弱小。楚国的军队即使强大,却背负着天下不义的名声,因为他背弃盟约而又杀害义帝。可是楚王凭借着战争的胜利自认为强大,汉王收拢诸侯之后,回师驻守城皋、荥阳,从蜀、汉运来粮食,深挖壕沟,高筑壁垒,分兵把守着边境要塞,楚国要想撤回军队,中间有梁国相隔,深入敌人国土八九百里,想打,那么又打不赢,攻城又攻不下,老弱残兵辗转运粮千里之外;等到楚国军队到达荥阳、成皋,汉王的军队却坚守不动,进攻又攻不破,退却又逃不出汉军的追击。所以说楚国的军队是不足以依靠的。假使楚军战胜了汉军,那么诸侯们自身危惧,必然要相互救援。一旦楚国强大,恰好会招来天下军队的攻击。所以楚国比不上汉国,那形势是显而易见的。如今大王不和万无一失的汉国友好,却自身托付于危在旦夕的楚国,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疑惑。我不认为淮南的军队足够用来灭亡楚国。只要大王出兵背叛楚国,项王一定会被牵制,只要牵制几个月,汉王夺取天下就可以万无一失了。我请求给大王提着宝剑归附汉国,汉王一定会分割土地封赐大王,又何况还有这淮南,淮南必定为大王所有啊。因此,汉王严肃地派出使臣,进献不成熟的计策,希望大王认真地考虑。”淮南王说:“遵从你的意见。”暗中答应叛楚归汉,没敢泄露这个秘密。
这时,楚国的使者也在淮南,正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布出兵,住在宾馆里。随何径直闯进去,坐在楚国使者的上席,说:“九江王已归附汉王,楚国凭什么让他出兵?”英布显出吃惊的样子。楚国使者站起来要走。随何趁机劝英布说:“大事已成,就可以杀死楚国的使者,不能让他回去,我们赶快向汉靠拢,协同作战。”英布说:“就按照你的指教,出兵攻打楚国罢了。”于是杀掉使者,出兵攻打楚国。楚国便派项声、龙且进攻淮南,项王留下来进攻下邑。战争持续了几个月,龙且在淮南的战役中,打败了英布的军队。英布想带兵撤退到汉国,又怕楚国的军队拦截杀掉他,所以,和随何从隐蔽的小道逃归汉国。
淮南王到时,汉王正坐在床上洗脚,就叫英布去见他。英布见状,怒火燃胸,后悔前来,想要自杀。当他退出来,来到为他准备的宾馆,见到帐幔、用器、饮食、侍从官员一如汉王那么豪华,英布又喜出望外。于是就派人进入九江。这时楚王已经派项伯收编了九江的部队,杀尽了英布的妻子儿女。英布派去的人找到当时的宠臣故友,带着几千人马回到汉国。汉王又给英布增加了兵力一道北上,到成皋招兵买马。汉四年七月,汉王封英布为淮南王,共同攻打项籍。
汉五年(前202),英布又派人进入九江,夺得了好几个县。汉六年,英布和刘贾进入九江,诱导大司马周殷,周殷反叛楚国后,就调动九江的军队和汉军共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于垓下。
项籍一死,天下平定,皇上置酒设宴。皇上却贬低随何的功劳,说随何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治理天下怎么能任用这样的人呢。随何跪在皇上面前说:“当陛下带兵攻打彭城时,项王还未曾出兵去齐国,陛下调动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能凭这点兵力夺取淮南吗?”皇上说:“不能。”随何说:“陛下派我和二十人出使淮南,一到,陛下就如愿以偿,这是我的功劳比步兵五万,骑兵五千还要大呀。可是陛下说我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皇上说:“我正考虑您的功劳。”于是就任用随何为护军中尉。英布就剖符做淮南王去了,建都六县,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都归属英布。
汉七年,英布到陈县朝见皇上。汉八年,到洛阳朝见。汉九年到长安朝见。
汉十一年(前196),高后诛杀了淮阴侯,因此,英布内心恐惧。这年夏天,汉王诛杀了梁王彭越,并把他剁成了肉酱,又把肉酱装好分别赐给诸侯。送到淮南,淮南王正在打猎,看到肉酱,特别害怕,暗中使人部署,集结军队,守候并侦察邻郡的意外警急。
英布宠幸的爱妾病了,请求治疗,医师的家和中大夫贲赫家住对门,爱妾多次去医师家治疗,贲赫认为自己是侍中,就送去了丰厚的礼物,随爱妾在医家饮酒。爱妾侍奉淮南王时,安逸舒缓、不慌不忙地谈话之间,称赞贲赫是忠厚老实的人。淮南王生气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呢?”爱妾就把相交往的情况全都告诉他。淮南王疑心她和贲赫有淫乱关系。贲赫惊惧,借口有病不去应班。淮南王更加恼怒,就要逮捕贲赫。贲赫要告发英布叛变,就坐着驿车前往长安。英布派人追赶,没赶上。贲赫到了长安,上书告变,说英有造反的迹像,可以在叛乱之前诛杀他。皇上看了他的报告,对萧相国商量,相国说:“英布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恐怕是因结有怨仇诬陷他。请把贲赫关押起来,派人暗中验证淮南王。”淮南王见贲赫畏罪潜逃,上书言变,本来已经怀疑他会说出自己暗中布署的情况,汉王的使臣又来了,有了相当的验证,就杀死贲赫的全家,起兵造反。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皇上就释放了贲赫,封他做了将军。
皇上召集将领们问道:“英布造反,对他怎么办?”将领们都说:“出兵打他,活埋了这小子,还能怎么办!”汝阴侯滕公召原楚国令尹问这事。令尹说:“他本来就当造反。”滕公说:“皇上分割土地立他为王,分赐爵位让他显贵,面南听政立为万乘之主,他为什么反呢?”令尹说:“往年杀死彭越,前年杀死韩信,这三个人有同样的功劳,是结为一体的人,自然会怀疑祸患殃及本身,所以造反了。”滕公把这些话告诉皇上说:“我的门客原楚国令尹薛公,这个人很有韬略,可以问他。”皇上就召见了薛公。薛公回答说:“英布造反不值得奇怪。假使英布计出上策,山东地区就不归汉王所有了;计出中策,谁胜谁败很难说了;计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皇上说:“什么是上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楚国,吞并齐国,占领鲁国,传一纸檄文,叫燕国、赵国固守他的本土,山东地区就不再归汉王所有了。”皇上再问:“什么是中策?”令尹回答说:“向东攻占吴国,向西攻占楚国,吞并韩国占领魏国,占有敖庾的粮食,封锁成皋的要道,谁胜谁败就很难预料了。”皇上又问:“什么是下策?”令尹回答说:“向东夺取吴国,向西夺取下蔡,把辎重财宝迁到越国,自身跑到长沙,陛下就可以安枕无虑了。汉朝就没事了。”皇上说:“英布将会选择哪种计策?”令尹回答说:“选择下策。”皇上说:“他为什么放弃上策、中策而选择下策呢?”令尹说:“英布本是原先骊山的刑徒,自己奋力做到了万乘之主,这都是为了自身的富贵,而不顾及当今百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所以说他选用下策。”皇上说:“说的好。”赐封薛公为千户侯。册封皇子刘长为淮南王。皇上就调动军队,亲自率领着向东攻打英布。
英布造反之初,对他的将领们说:“皇上老了,厌恶打仗了,一定不能够亲自带兵前来,派遣将领,将领们只害怕淮阴、彭越,如今他们都死了,其余的将领没什么可怕的。”所以造反了。果真如薛公预料的,向东攻打荆国,荆王刘贾出逃,死在富陵。英布劫持了他所有的部队,渡过淮河攻打楚国。楚国调动军队在徐、僮之间和英布作战,楚国分兵三路,想采用相互救援的奇策。有人劝告楚将说:“英布擅长用兵打仗,百姓们一向畏惧他。况且兵法上说:‘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和敌人作战,一旦士卒危急,就会逃散。’如今兵分三路,他们只要战败我们其中的一路军队,其余的就都跑了,怎么能互相救援呢!”楚将不听忠告。英布果然打败其中一路军队,其他两路军队都四散逃跑了。
英布的军队向西挺进,在蕲县以西的会甀和皇上的军队相遇。英布的军队非常精锐,皇上就躲进庸城壁垒,坚守不出,见英布列阵一如项籍的军队,皇上非常厌恶他。和英布遥相望见,远远地对英布说:“何苦要造反呢?”英布说:“我想当皇帝阿!”皇上大怒,骂他,随即两军大战。英布的军队战败逃走,渡过淮河,几次停下来交战,都不顺利,和一百多人逃到长江以南。英布原来和番县令通婚,因此,长沙哀王派人诱骗英布,谎称和英布一同逃亡,诱骗他逃到南越,所以英布相信他,就随他到了番阳,番阳人在兹乡百姓的民宅里杀死了英布,终于灭掉了黥布。
皇上册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将领们大多因战功受到封赏。
太史公说:英布,他的祖先难道是《春秋》所载被楚国灭亡的英国、六国皋陶的后代吗?他自身遭受黥刑,为什么他能兴起发迹的那么疾速啊!项氏击杀活埋的人千千万万,英布常常是罪魁祸首。他的功劳列于诸侯之冠,因此得以称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当世最大的耻辱。祸根是由爱妾繁衍出来的,因妒嫉而酿成祸患,竟使国家灭亡。
【原文】【注解】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时为布衣①。少年,有客相之曰②:“当刑而王。”及壮,坐法黥③。布欣然笑曰:“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④?”人有闻者,共俳笑之⑤。布已论输丽山⑥,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⑦,迺率其曹偶⑧,亡之江中为群盗。
①布衣:指麻布衣服,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以指代平民百姓,这里即是指代义。②相:看相,相面。用观察人的容貌等特征推算其命运的迷信活动。③坐法:犯法被判罪。坐,因犯……罪。黥:墨刑的别称。用刀在额颊处剌字,再涂以墨。④几:近似,差不多。⑤俳笑:戏笑。俳:戏。⑥论:判罪。⑦徒长:罪犯的头目。桀:优秀,杰出的人物。交通:来往,交往。⑧曹偶:等辈,一伙人。曹:辈。偶:类。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①。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迺以兵属项梁,渡淮南②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①妻:以女嫁人。②渡淮南:据《史记会注考证》,“淮”下“南”字疑衍。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①。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②,迺立楚怀王。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布、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迺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③。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④。
①冠军:列于诸军之首。是说他骁勇善战为众军之最。②定死:确实已死。定:的确,确实。③降:使……投降。④数:屡次,多次。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坑章邯秦卒二十余万人①。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②,遂得入,至咸阳。布常为军锋③。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①坑:挖坑活埋。②间道:小道,隐蔽的路。③军锋:军队的前锋。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①,各就国②。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迺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③。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①戏(huī,挥)下:主将的大旗,即帅旗之下,引申为部下。戏,同“麾”。军中指挥的旗子。②国:诸侯封地。③阴:私下,暗中。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①,项王往击齐,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②。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③,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④,又多布材⑤,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①畔:通“叛”。背叛。②佐:辅佐,扶助。③诮让:责怪,遣责。④与:亲附,倚重。⑤多:推重,赞美。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天足与计天下事。”谒者随何进曰①:“不审陛下所谓②。”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③,留项王于齐数月④,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臣请使之。”迺与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随何因说太宰曰⑤:“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⑥,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太宰迺言之王,王见之。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⑦,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⑧。”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⑨。”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项王伐齐,身负板筑⑩,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迺发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13)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14)。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强,汉王收诸侯,还守城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15),分卒守徼乘塞(16),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17)。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18),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愿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请奉命。”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①谒者:为国君掌管传达禀报的人。②审:详知,明悉。陛下:此语本是臣子对帝王的尊称,刘邦尚未称帝,称陛下以讨欢心。③倍:背叛,反叛。④留项王于齐数月:据卷七《项羽本纪》,项羽去齐而后有彭城之战,汉败彭城而后才有随何之说。⑤说:游说,劝说。⑥斧质:古刑具。置人于砧板上,以斧砍之。质:砧板。⑦书:信。御者:君王的侍者。不敢直达于王,由侍者转呈,以表敬意。⑧窃怪:私下感到奇怪。⑨乡:同“向”。面向,面对着。⑩板筑:筑墙的用具。板:筑墙用的夹板。筑:夯土的杵。(11)骚:通“扫”。扫数出动,指投入全部力量。(12)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费力。(13)负:背,背负。(14)背盟约:指项羽违背楚怀王与诸侯“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15)深沟壁垒: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指防御坚固。(16)守徼乘塞:防守边界和边塞险要的地方。徼:边界。乘:登上。(17)恃:依靠,凭借。(18)裂地:分割土地。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①。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说布曰:“事已构②,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③。”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④。
①舍传舍:住在宾馆。前“舍”为住。传舍:旅馆、宾馆。②构:结成,造成。③走:归向,同力。④间行:走小道,隐蔽的路。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①,召布入见,布(甚)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②。于是迺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③。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④,将众数千人归汉。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城皋。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①踞床洗:蹲踞在床边洗脚。踞:蹲坐。洗:指洗脚。②过望:超出自己的希望。③妻子:妻子和子女。④幸臣:被宠爱的臣子。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随何之功①,谓何为腐儒②,为天下安用腐儒。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③。”迺以随何为护军中尉。布遂剖符为淮南王④,都六,九江、卢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①折:折损,贬低。②腐儒: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③图:考虑,思改。④剖符:帝王授权或职务的凭证。可以一分为二,各执其一,以示信用。
七年①,朝陈。八年,朝洛阳,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夏,汉诛粱王彭越,醢之②,盛其醢遍赐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③,候伺旁郡警急④。
①七年:卷八《高祖本纪》和《汉书·英布传》均作“六年”,高祖会诸侯于陈。②醢(hǎi,海):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③部聚:集结,布署。④候伺:守候探察。
布所幸姬疾①,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迺厚馈遗②,从姬饮医家。姬侍王,从容语次③,誉赫长者也。王怒曰:“汝安从知之?”具说状。王疑其与乱。赫恐,称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④。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变⑤,言布谋反有端⑥,可先未发诛也。上读其书,语萧国相。国相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⑦。”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⑧,发兵反。反书闻,上迺赦贲赫,以为将军。
①疾:病。②馈遗:赠送。③语次:谈话之间。④传(zhuàn,篆):驿站的马车。诣:往,到……去。⑤上变:向皇上上书报告谋反事态。⑥端:征兆,苗头。⑦微验:私下探察。⑧族:灭族。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奈何?”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①,何能为乎!”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令尹曰:“是故当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②,南面而立万乘之主③,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④,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筴之计⑤,可问。”上迺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上曰:“何谓上计?”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⑥,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何谓中计?”“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⑦,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⑧,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上曰:“是计将安出⑨?”令尹对曰:“出下计。”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上曰:“善。”封薛公千户。迺立皇子长为淮南王。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①竖子:小子。对人鄙薄的称呼。②疏爵:分别赐予爵位。疏:分。③万乘之主:万辆兵车之主。本指天子,这是说被分封的王和诸侯的规模势力像天子。④“往年”下二句:韩信、彭越均在汉十一年春被杀,黥布同年七月反叛,不当称“往年”,又称“前年”。而《集解》引张晏曰:“往年,前年国耳,使文相避也。”⑤筹筴:策划谋略。筴,“策”的异体字。⑥传檄(xī,希):传递檄文。檄:征召、晓喻或声讨的文书。⑦敖庾:粮仓。⑧重:辎重。此指贵重财物。⑨是:这。指代黥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①,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②。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①厌兵:厌恶作战。②散地:古兵家认为在自己领地与敌人作战,士卒在危急时容易逃散。
遂西,与上兵遇西会甀。布兵精甚,上迺壁庸城①,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②,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③,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④。
①壁:藏于壁垒,坚守不出。②陈(zhèn,阵):同“阵”。作战时的战斗队列。③绐:哄骗,欺骗。④率:大致,一般。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①,皋陶之后哉?身被刑法②,何其拔兴之暴也③!项氏之所坑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功冠诸候,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④。祸之兴自爱姬殖⑤,妒媢患⑥,竟以灭国!
①《春秋》:编年体史书,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②被:遭受。③拔兴:迅速兴起。拔:猝然。暴:突然。④僇:耻辱。⑤殖:繁衍,孳生。⑥妒媢:嫉妒。媢:妒。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王学孟 译注
【说明】
本传记载了韩信一生的事迹,突出了他的军事才能和累累战功。功高于世,却落个夷灭宗族的下场。注入了作者无限同情和感慨。
他登坛拜将后与刘邦的一篇宏论,使韩信崭露头角,显示了他的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的胸襟。井陉一战正面表现了卓绝而奇特的军事才能。他挑选了两千名轻骑兵,每人持一面红旗,说:“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旗,立汉赤帜。”并传令今日破赵会餐。仗还没打就预料必胜。他不仅具体布置骑兵的行动计划,连敌军“空壁逐我”也肯定无疑,难怪将士们都不相信。接着他又派出万人的先锋队,“出,背水阵”。显然万人的先锋队伍,背水布阵是不合常规的,是违反兵书战策的,所以连敌军也“望而大笑”。随后竖起大将的旗帜和仪仗,大吹大擂地开出井陉口。然而两军相接,赵军果然倾巢出动功击韩信的军队,韩信诈败,抛旗弃鼓,等到他的骑兵乘虚冲入赵军营垒,换上汉军赤帜后,韩信率众拼死反扑,迫使赵军想退回营垒,“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诚如韩信所说:“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这正是韩信知己知彼,据实灵活地运用战策的结果,足见其胸中韬略之一斑了。
潍水之战,着墨虽少,却表现了韩信的智慧。龙且不听进谏,倨傲而又刚愎自用,进兵与韩信夹潍水布阵,韩信“壅水上流,引军半至,击龙且,佯不胜,还走。”等到龙且率军渡水,追韩信时,“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使得龙且军大半淹死水中,激烈的战斗中杀死龙且。韩信总是根据实际情况,安排作战部署,让敌方作出错误的判断,以智取胜。
本文细节描写非常精彩。韩信受胯下之辱的细节,不仅画活了屠中少年的个性特征,而且也很好地描写出韩信的心理特征。大量的心理活动,都在他“熟视”、“蒲伏”之中表现出来。而刘邦见到韩信请求为假齐王的上书时,骂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用脚踩他以示意时,他突然醒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这一戏剧性的细节描写生动而又风趣地把刘邦不拘礼节,流氓成性,头脑绝顶聪明、灵活,以及他随机应变的能力、情态都画活了。刘邦的形象不是呼之欲出了吗?
【译文】
淮阴侯韩信,是淮阴人。当初为平民百姓时,贫穷,没有好品行,不能够被推选去做官,又不能做买卖维持生活,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闲饭,人们大多厌恶他。曾经多次前往下乡南昌亭亭长处吃闲饭,接连数月,亭长的妻子嫌恶他,就提前做好早饭,端到内室床上去吃。开饭的时候,韩信去了,却不给他准备饭食。韩信也明白他们的用意。一怒之下,居然离去不再回来。
韩信在城下钓鱼,有几位老大娘漂洗涤丝棉,其中一位大娘看见韩信饿了,就拿出饭给韩信吃。几十天都如此,直到漂洗完毕。韩信很高兴,对那位大娘说:“我一定重重地报答老人家。”大娘生气地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这位公子才给你饭吃,难道是希望你报答吗?”
淮阴屠户中有个年轻人侮辱韩信说:“你虽然长的高大,喜欢带刀佩剑,其实是个胆小鬼罢了。”又当众侮辱他说:“你要不怕死,就拿剑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胯下爬过去。”于是韩信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低下身去,趴在地上,从他的胯下爬了过去。满街的人都笑话韩信,认为他胆小。
等到项粱率军渡过了淮河,韩信持剑追随他,在项粱部下,却没有名声。项粱战败,又隶属项羽,项羽让他做了郎中。他屡次向项羽献策,以求重用,但项羽没有采纳。汉王刘邦入蜀,韩信脱离楚军归顺了汉王。因为没有什么名声,只做了接待宾客的小官。后来犯法判处斩刑,同伙十三人都被杀了,轮到韩信,他抬头仰视,正好看见滕公,说:“汉王不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功业吗?为什么要斩壮士!”滕公感到他的话不同凡响,见他相貌堂堂,就放了他。和韩信交谈,很欣赏他,把这事报告汉王,汉王任命韩信为治粟都尉。汉王并没有察觉他有什么出奇超众的才能。
韩信多次跟萧何谈话,萧何认为他是位奇才。到达南郑,各路将领在半路上逃跑的有几十人。韩信揣测萧何等人已多次向汉王推荐自己,汉王不任用,也就逃走了。萧何听说韩信逃跑了,来不及报告汉王,亲自追赶他。有人报告汉王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汉王大怒,如同失去了左右手。过了一两天,萧何来拜见汉王,汉王又是恼怒又是高兴。骂萧何道:“你逃跑,为什么?”萧何说:“我不敢逃跑,我去追赶逃跑的人。”汉王说:“你追赶的人是谁呢?”回答说:“是韩信。”汉王又骂道:“各路将领逃跑了几十人,您没去追一个;却去追韩信,是骗人。”萧何说:“那些将领容易得到。至于像韩信这样的杰出人物,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人。大王果真要长期在汉中称王,自然用不着韩信,如果一定要争夺天下,除了韩信就再没有可以和您计议大事的人了。但看大王怎么决策了。”汉王说:“我是要向东发展啊,怎么能够内心苦闷地长期呆在这里呢?”萧何说:“大王决意向东发展,能够重用韩信,韩信就会留下来,不能重用,韩信终究要逃跑的。”汉王说:“我为了您的缘由,让他做个将军。”萧何说:“即使是做将军,韩信一定不肯留下。”汉王说:“任命他做大将军。”萧何说:“太好了。”于是汉王就要把韩信召来任命他。萧何说:“大王向来对人轻慢,不讲礼节,如今任命大将军就像呼喊小孩儿一样。这就是韩信要离去的原因啊。大王决心要任命他,要选择良辰吉日,亲自斋戒,设置高坛和广场,礼仪要完备才可以呀。”汉王答应了萧何的要求。众将听到要拜大将都很高兴,人人都以为自己要做大将军了。等到任命大将时,被任命的竟然是韩信,全军都感到惊讶。
任命韩信的仪式结束后,汉王就座。汉王说:“丞相多次称道将军,将军用什么计策指教我呢?”韩信谦让了一番,趁势问汉王说:“如今向东争夺天下,难道敌人不是项王吗?”汉王说:“是。”韩信说:“大王自己估计在勇敢、强悍、仁厚、兵力方面与项王相比,谁强?”汉王沉默了好长时间,说:“不如项王。”韩信拜了两拜,赞成地说:“我也认为大王比不上他呀。然而,我曾经侍奉过他,请让我说说项王的为人吧。项王震怒咆哮时,吓得千百人不敢稍动,但不能放手任用有才能的将领,这只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项王待人恭敬慈爱,言语温和,有生病的人,心疼的流泪,将自己的饮食分给他,等到有的人立下战功,该加封进爵时,把刻好的大印放在手里玩磨的失去了棱角,舍不得给人,这就是所说的妇人的仁慈啊。项王即使是称霸天下,使诸侯臣服,但他放弃了关中的有利地形,而建都彭城。又违背了义帝的约定,将自己的亲信分封为王,诸侯们愤愤不平。诸侯们看到项王把义帝迁移到江南僻远的地方,也都回去驱逐自己的国君,占据了好的地方自立为王。项王军队所经过的地方,没有不横遭摧残毁灭的,天下的人大都怨恨,百姓不愿归附,只不过迫于威势,勉强服从罢了。虽然名义上是霸主,实际上却失去了天下的民心。所以说他的优势很容易转化为劣势。如今大王果真能够与他反其道而行:任用天下英勇善战的人才,有什么不可以被诛灭的呢?用天下的城邑分封给有功之臣,有什么人不心服口服呢?以正义之师,顺从将士东归的心愿,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击溃呢?况且项羽分封的三个王,原来都是秦朝的将领,率领秦地的子弟打了好几年仗,被杀死和逃跑的多到没法计算,又欺骗他们的部下向诸侯投降。到达新安,项王狡诈地活埋了已投降的秦军二十多万人,唯独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得以留存,秦地的父老兄弟把这三个人恨入骨髓。而今项羽凭恃着威势,强行封立这三个人为王,秦地的百姓没有谁爱戴他们。而大王进入武关,秋毫无犯,废除了秦朝的苛酷法令,与秦地百姓约法三章,秦地百姓没有不想要大王在秦地做王的。根据诸侯的成约,大王理当在关中做王,关中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大王失掉了应得的爵位进入汉中,秦地百姓没有不怨恨的。如今大王发动军队向东挺进,只要一道文书三秦封地就可以平定了。”于是汉王特别高兴,自认为得到韩信太晚了。就听从韩信的谋划,部署各路将领攻击的目标。
八月,汉王出兵经过陈仓向东挺进,平定了三秦。汉二年(前205),兵出函谷关,收服了魏王、河南王,韩王、殷王也相继投降。汉王又联合齐王、赵王共同攻击楚军。四月,到彭城,汉军兵败,溃散而回。韩信又收集溃散的人马与汉王在荥阳会合,在京县、索亭之间又摧垮楚军。因此楚军始终不能西进。
汉军在彭城败退之后,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叛汉降楚,齐国和赵国也背叛汉王跟楚国和解。六月,魏王豹以探望老母疾病为由请假回乡,一到封国,立即切断黄河渡口临晋关的交通要道,反叛汉王,与楚军订约讲和。汉王派郦生游说魏豹,没有成功。这年八月,汉王任命韩信为左丞相,攻打魏王豹。魏王把主力部队驻扎在蒲坂,堵塞了黄河渡口临晋关。韩信就增设疑兵,故意排列开战船,假装要在临晋渡河,而隐蔽的部队却从夏阳用木制的盆瓮浮水渡河,偷袭安邑。魏王豹惊慌失措,带领军队迎击韩信,韩信就俘虏了魏豹,平定了魏地,改制为河东郡。汉王派张耳和韩信一起,领兵向东进发,向北攻击赵国和代国。这年闰九月打垮了代国军队。在阏与生擒了夏说。韩信攻克魏国,摧毁代国后,汉王就立刻派人调走韩信的精锐部队,开往荥阳去抵御楚军。
韩信和张耳率领几十万人马,想要突破井陉口,攻击赵国。赵王、成安君陈余听说汉军将要来袭击赵国,在井陉口聚集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广武君李左车向成安君献计说:“听说汉将韩信渡过西河,俘虏魏豹,生擒夏说,新近血洗阏与,如今又以张耳辅助,计议要夺取赵国。这是乘胜利的锐气离开本国远征,其锋芒不可阻挡。可是,我听说千里运送粮饷,士兵们就会面带饥色,临时砍柴割草烧火做饭,军队就不能经常吃饱。眼下井陉这条道路,两辆战车不能并行,骑兵不能排成行列,行进的军队迤逦数百里,运粮食的队伍势必远远地落到后边,希望您临时拨给我奇兵三万人,从隐蔽小路拦截他们的粮草,您就深挖战壕,高筑营垒,坚守军营,不与交战。他们向前不得战斗,向后无法退却,我出奇兵截断他们的后路,使他们在荒野什么东西也抢掠不到,用不了十天,两将的人头就可送到将军帐下。希望您仔细考虑我的计策。否则,一定会被他二人俘虏。”成安君,是信奉儒家学说的刻板书生,经常宣称正义的军队不用欺骗诡计,说:“我听说兵书上讲,兵力十倍于敌人,就可以包围它,超过敌人一倍就可以交战。现在韩信的军队号称数万,实际上不过数千。竟然跋涉千里来袭击我们,已经极其疲惫。如今像这样回避不出击,强大的后续部队到来,又怎么对付呢?诸侯们会认为我胆小,就会轻易地来攻打我们。”不采纳广武君的计谋。
韩信派人暗中打探,了解到没有采纳广武君的计谋,回来报告,韩信大喜,才敢领兵进入井陉狭道。离井陉口还有三十里,停下来宿营。半夜传令出发,挑选了两千名轻装骑兵,每人拿一面红旗,从隐蔽小道上山,在山上隐蔽着观察赵国的军队。韩信告诫说:“交战时,赵军见我军败逃,一定会倾巢出动追赶我军,你们火速冲进赵军的营垒,拔掉赵军的旗帜,竖起汉军的红旗。”又让副将传达开饭的命令。说:“今天打垮了赵军正式会餐”。将领们都不相信,假意回答道:“好。”韩信对手下军官说:“赵军已先占据了有利地形筑造了营垒,他们看不到我们大将旗帜、仪仗,就不肯攻击我军的先头部队,怕我们到了险要的地方退回去。”韩信就派出万人为先头部队,出了井陉口,背靠河水摆开战斗队列。赵军远远望见,大笑不止。天刚蒙蒙亮,韩信设置起大将的旗帜和仪仗,大吹大擂地开出井陉口。赵军打开营垒攻击汉军,激战了很长时间。这时,韩信张耳假装抛旗弃鼓,逃回河边的阵地。河边阵地的部队打开营门放他们进去。然后再和赵军激战。赵军果然倾巢出动,争夺汉军的旗鼓、追逐韩信、张耳。韩信、耳新已进入河边阵地。全军殊死奋战,赵军无法把他们打败。韩信预先派出去的两千轻骑兵,等到赵军倾巢出动去追逐战利品的时候,就火速冲进赵军空虚的营垒,把赵军的旗帜全部拔掉,竖立起汉军的两千面红旗。这时,赵军已不能取胜,又不能俘获韩信等人,想要退回营垒,营垒插满了汉军的红旗,大为震惊,以为汉军已经全部俘获了赵王的将领,于是军队大乱,纷纷落荒潜逃,赵将即使诛杀逃兵,也不能禁止。于是汉兵前后夹击,彻底摧垮了赵军,俘虏了大批人马,在泜水岸边生擒了赵王歇。
韩信传令全军,不要杀害广武君,有能活捉他的赏给千金。于是就有人捆着广武君送到军营,韩信亲自给他解开绳索,请他面向东坐,自己面向西对坐着,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他。
众将献上首级和俘虏,向韩信祝贺,趁机向韩信说:“兵法上说:‘行军布阵应该右边和背后靠山,前边和左边临水’。这次将军反而令我们背水列阵,说‘打垮了赵军正式会餐’,我等并不信服,然而竟真取得了胜利,这是什么战术啊?”韩信回答说:“这也在兵法上,只是诸位没留心罢了。兵法上不是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吗?况且我平素没有得到机会训练诸位将士,这就是所说的‘赶着街市上的百姓去打仗’,在这种形势下不把将士们置之死地,使人人为保全自己而战不可;如果给他们留有生路,就都跑了,怎么还能用他们取胜呢?”将领们都佩服地说:“好。将军的谋略不是我们所能赶得上的呀。”
于是韩信问广武君说:“我要向北攻打燕国,向东讨伐齐国,怎么办才能成功呢?”广武君推辞说:“我听说‘打了败仗的将领,没资格谈论勇敢,亡了国的大夫没有资格谋划国家的生存’。而今我是兵败国亡的俘虏,有什么资格计议大事呢?”韩信说:“我听说,百里奚在虞国而虞国灭亡了,在秦国而秦国却能称霸,这并不是因为他在虞国愚蠢,而到了秦国就聪明了,而在于国君任用不任用他,采纳不采纳他的意见。果真让成安君采纳了你的计谋,像我韩信也早被生擒了。因为没采纳您的计谋,所以我才能够侍奉您啊。”韩信坚决请教说:“我倾心听从你的计谋,希望您不要推辞。”广武君说:“我听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俗话说:‘狂人的话,圣人也可以选择’。只恐怕我的计谋不足以采用,但我愿献愚诚,忠心效力。成安君本来有百战百胜的计谋,然而一旦失掉它,军队在鄗城之下战败,自己在泜水之上亡身。而今将军横渡西河,俘虏魏王,在阏与生擒夏说,一举攻克井陉,不到一早晨的时间就打垮了赵军二十万,诛杀了成安君。名声传扬四海,声威震动天下,农民们预感到兵灾临头,没有不放下农具,停止耕作,穿好的,吃好的,打发日子,专心倾听战争的消息,等待死亡的来临。像这些,都是将军在策略上的长处。然而,眼下百姓劳苦,士卒疲惫,很难用以作战。如果将军发动疲惫的军队,停留在燕国坚固的城池之下,要战恐怕时间过长,力量不足不能攻克。实情暴露,威势就会减弱,旷日持久,粮食耗尽,而弱小的燕国不肯降服,齐国一定会拒守边境,以图自强。燕、齐两国坚持不肯降服,那么,刘项双方的胜负就不能断定。像这样,就是将军战略上的短处。我的见识浅薄,但我私下认为攻燕伐齐是失策啊。所以,善于带兵打仗的人不拿自己的短处攻击敌人的长处,而是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敌人的短处。”韩信说:“虽然如此,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广武君回答说:“如今为将军打算,不如按兵不动,安定赵国的社会秩序,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方圆百里之内,每天送来的牛肉美酒,用以犒劳将士。摆出向北进攻燕国的姿态,而后派出说客,拿着书信,在燕国显示自己战略上的长处,燕国必不敢不听从。燕国顺从之后,再派说客往东劝降齐国。齐国就会闻风而降服。即使有聪明睿智的人,也不知该怎样替齐国谋划了。如果这样,那么,夺取天下的大事都可以谋求了。用兵本来就有先虚张声势,而后采取实际行动的,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韩信说:“好。”听从了他的计策。派遣使者出使燕国,燕国听到消息果然立刻降服。于是派人报告汉王,并请求立张耳为赵王,用以镇抚赵国。汉王答应了他的请求,就封张耳为赵王。
楚国多次派出奇兵渡过黄河攻击赵国。赵国张耳和韩信往来救援,在行军中安定赵国的城邑,调兵支援汉王。楚军正把汉王紧紧地围困在荥阳,汉王从南面突围,到宛县、叶县一带,接纳了黥布,奔入成皋,楚军又急忙包围了成皋。六月间,汉王逃出成皋,向东渡过黄河,只有滕公相随,去张耳军队在修武的驻地。一到,就住进客馆里。第二天早晨,他自称是汉王的使臣,骑马奔入赵军的营垒。韩信、张耳还没有起床,汉王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夺取了他们的印信和兵符,用军旗召集众将,更换了他们的职务。韩信、张耳起床后,才知道汉王来了,大为震惊。汉王夺取了他二人统率的军队,命令张耳防守赵地,任命韩信为国相,让他收集赵国还没有发往荥阳的部队,去攻打齐国。
韩信领兵向东进发,还没渡过平原津,听说汉王派郦食其已经说服齐王归顺了。韩信打算停止进军。范阳说客蒯通规劝韩信说:“将军是奉诏攻打齐国,汉王只不过暗中派遣一个密使游说齐国投降,难道有诏令停止将军进攻吗?为什么不进军呢?况且郦生不过是个读书人,坐着车子,鼓动三寸之舌,就收服齐国七十多座城邑。将军率领数万大军,一年多的时间才攻克赵国五十多座城邑。为将多年,反不如一个读书小子的功劳吗?”于是韩信认为他说得对,听从他的计策,就率军渡过黄河。齐王听从郦生的规劝以后,挽留郦生开怀畅饮,撤除了防备汉军的设施。韩信乘机突袭齐国属下的军队,很快就打到国都临菑。齐王田广认为被郦生出卖了,就把他煮死,而后逃往高密,派出使者前往楚国求救。韩信平定临菑以后,就向东追赶田广,一直追到高密城西。楚国也派龙且率领兵马,号称二十万,前来救援齐国。
齐王田广和司马龙且两支部队合兵一起与韩信作战,还没交锋,有人规劝龙且说:“汉军远离国土,拼死作战,其锋芒锐不可挡。齐楚两军在本乡本土作战,士兵容易逃散。不如深沟高垒,坚守不出。让齐王派他亲信大臣,去安抚已经沦陷的城邑,这些城邑的官吏和百姓知道他们的国王还在,楚军又来援救,一定会反叛汉军。汉军客居两千里之外,齐国城邑的人都纷纷起来反叛他们,那势必得不到粮食,这就可以迫使他们不战而降。”龙且说:“我一向了解韩信的为人,容易对付他。而且援救齐国,不战而使韩信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如今战胜他,齐国一半土地可以分封给我,为什么不打?”于是决定开战,与韩信隔着潍水摆开阵势。韩信下令连夜赶做一万多口袋,装满沙土,堵住潍水上游,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河去,攻击龙且,假装战败,往回跑。龙且果然高兴地说:“本来我就知道韩信胆小害怕。”于是就渡过潍水追赶韩信。韩信下令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河水汹涌而来,龙且的军队一多半还没渡过河去,韩信立即回师猛烈反击,杀死了龙且。龙且在潍水东岸尚未渡河的部队,见势四散逃跑,齐王田广也逃跑了。韩信追赶败兵直到城阳,把楚军士兵全部俘虏了。
汉四年(前203),韩信降服且平定了整个齐国。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狡诈多变,反复无常,南面的边境与楚国交界,不设立一个暂时代理的王来镇抚,局势一定不能稳定。为有利于当前的局势,希望允许我暂时代理齐王。”正当这时,楚军在荥阳紧紧地围困着汉王,韩信的使者到了,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勃然大怒,骂道:“我在这儿被围困,日夜盼着你来帮助我,你却想自立为王!”张良、陈平暗中踩汉王的脚,凑近汉王的耳朵说:“目前汉军处境不利,怎么能禁止韩信称王呢?不如趁机册立他为王,很好地待他,让他自己镇守齐国。不然可能发生变乱。”汉王醒悟,又故意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就做真王罢了,何必做个暂时代理的王呢?”就派遣张良前往,册立韩信为齐王,征调他的军队攻打楚军。
楚军失去龙且后,项王害怕了,派盱眙人武涉前往规劝齐王韩信说:“天下人对秦朝的统治痛恨已久了,大家才合力攻打它。秦朝破灭后,按照功劳裂土分封,各自为王,以便休兵罢战。如今汉王又兴师东进,侵犯他人的境界,掠夺他人的封地,已经攻破三秦,率领军队开出函谷关,收集各路诸侯的军队向东进击楚国,他的意图是不吞并整个天下,不肯罢休,他贪心不足到这步田地,太过份了。况且汉王不可信任,自身落到项王的掌握之中多次了,是项王的怜悯使他活下来,然而一经脱身,就背弃盟约,再次进攻项王。他是这样地不可亲近,不可信任。如今您即使自认为和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作战,最终还得被他所擒。您所以能够延续到今天,是因为项王还存在啊。当前刘、项争夺天下的胜败,举足轻重的是您。您向右边站,那么汉王胜,您向左边站,那么项王胜。假若项王今天被消灭,下一个就该消灭您了。您和项王有旧交情,为什么不反汉与楚联和,三分天下自立为王呢?如今,放过这个时机,必然要站到汉王一边攻打项王,一个聪明睿智的人,难道应该这样做吗?”韩信辞谢说:“我侍奉项王,官不过郎中,职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背楚归汉。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信,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身上的衣服给我穿,把好食物让给我吃,言听计用,所以我才能够到今天这个样子。人家对我亲近、信赖,我背叛他不吉祥,即使到死也不变心。希望您替我辞谢项王的盛情!”
武涉走后,齐国人蒯通知道天下胜负的关键在于韩信,想出奇计打动他,就用看相的身份规劝韩信,说:“我曾经学过看相技艺。”韩信说:“先生给人看相用什么方法?”蒯通回答说:“人的高贵卑贱在于骨骼,忧愁、喜悦在于面色,成功失败在于决断。用这三项验证人相万无一失。”韩信说:“好,先生看看我的相怎么样?”蒯通回答说:“希望随从人员暂时回避一下。”韩信说:“周围的人离开吧。”蒯通说:“看您的面相,只不过封侯,而且还有危险不安全。看您的背相,显贵而不可言。”韩信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蒯通说:“当初,天下举兵起事的时候,英雄豪杰纷纷建立名号,一声呼喊,天下有志之士像云雾那样聚集,像鱼鳞那样杂沓,如同火焰迸飞,狂风骤起。正当这时,关心的只是灭亡秦朝罢了。而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辜的百姓肝胆涂地,父子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数不胜数。楚国人从彭城起事,转战四方,追逐败兵,直到荥阳,乘着胜利,像卷席子一样向前挺进,声势震动天下。然后军队被困在京、索之间,被阻于成皋以西的山岳地带不能再前进,已经三年了。汉王统领几十万人马在巩县、洛阳一带抗拒楚军,凭借着山河的险要,虽然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以至遭受挫折失败,几乎不能自救。在荥阳战败,在成皋受伤,于是逃到宛、叶两县之间,这就是所说的智尽勇乏了。将士的锐气长期困顿于险要关塞而被挫伤,仓库的粮食也消耗殆尽,百姓疲劳困苦,怨声载道,人心动荡,无依无靠。以我估计,这样的局面不是天下的圣贤就不能平息这场天下的祸乱。当今刘、项二王的命运都悬挂在您的手里。您协助汉王,汉王就胜利;协助楚王,楚王就胜利。我愿意披肝沥胆,敬献愚计,只恐怕您不采纳啊。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不如让楚、汉双方都不受损害,同时存在下去,你和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形成那种局面,就没有谁敢轻举妄动。凭借您的贤能圣德,拥有众多的人马装备,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使燕、赵屈从,出兵到刘、项两军的空虚地带,牵制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心愿,向西去制止刘、项分争,为军民百姓请求保全生命,那么,天下就会迅速地群起而响应,有谁敢不听从!而后,割取大国的疆土,削弱强国的威势,用以分封诸侯。诸侯恢复之后,天下就会感恩戴德,归服听命于齐。稳守齐国故有的疆土,据有胶河、泗水流域,用恩德感召诸侯,恭谨谦让,那么天下的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听说:‘苍天赐予的好处不接 受反而会受到惩罚;时机到了不采取行动,反而要遭祸殃’。希望您仔细地考虑这件事。”
韩信说:“汉王给我的待遇很优厚,他的车子给我坐,他的衣裳给我穿,他的食物给我吃。我听说,坐人家车子的人,要分担人家的祸患,穿人家衣裳的人,心里要想着人家的忧患,吃人家食物的人,要为人家的事业效死,我怎么能够图谋私利而背信弃义呢!”蒯通说:“你自认为和汉王友好,想建立流传万世的功业,我私下认为这种想法错了。当初常山王、成安君还是平民百姓时,结成割掉脑袋也不反悔的交情,后来因为张黡、陈泽的事发生争执,使得二人彼此仇恨。常山王背叛项王,捧着项婴的人头逃跑,归降汉王。汉王借给他军队向东进击,在泜水以南杀死了成安君,身首异处,被天下人耻笑。这两个人的交情,可以说是天下最要好的。然而到头来,都想把对方置于死地,这是为什么呢?祸患产生于贪得无厌而人心又难以猜测。如今您打算用忠诚、信义与汉王结交,一定比不上张耳、陈余结交更巩固,而你们之间的关连的事情又比张黡、陈泽的事件重要的多,所以我认为您断定汉王不会危害自己,也错了。大夫文种、范蠡使濒临灭亡的越国保存下来,辅佐勾践称霸诸侯,功成名就之后,文种被迫自杀,范蠡被迫逃亡。野兽已经打完了,猎犬被烹杀。以交情友谊而论,您和汉王就比不上张耳与成安君了,以忠诚信义而论也就赶不上大夫文种、范蠡与越王勾践了。从这两个事例看,足够您断定是非了。希望您深思熟虑地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谋略使君主感到威胁的人,有危险;而功勋卓著冠盖天下的人得不到赏赐。请让我说一说大王的功绩和谋略吧:您横渡西河,俘虏赵王,生擒夏说,带领军队夺取井陉,杀死成安君,攻占了赵国,以声威镇服燕国,平定安抚齐国,向南摧毁楚国军队二十万,向东杀死楚将龙且,西面向汉王捷报,这可以说是功劳天下无二。而计谋出众,世上少有。如今您据有威胁君主的威势,持有不能封赏的功绩,归附楚国,楚国人不信任;归附汉国,汉国人震惊恐惧:您带着这样大的功绩和声威,那里是您可去的地方呢?身处臣子地位而有着使国君感到威胁的震动,名望高于天下所有的人,我私下为您感到危险。”韩信说:“先生暂且说到这儿吧!让我考虑考虑。”
此后过了数日,蒯通又对韩信说:“能够听取别人的善意,就能预见事情发展变化的征兆,能反复思考,就能把握成功的关键。听取意见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决策失误而能够长治久安的人,实在少有。听取意见很少判断失误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惑乱他;计谋筹划周到不本末倒置的人,就不能用花言巧语去扰乱他。甘愿做劈柴喂马差事的人,就会失掉争取万乘之国权柄的机会;安心微薄俸禄的人,就得不到公卿宰相的高位。所以办事坚决是聪明人果断的表现,犹豫不决是办事情的祸害。专在细小的事情上用心思,就会丢掉天下的大事,有判断是非的智慧,决定后又不敢冒然行动,这是所有事情的祸根。所以俗话说:“猛虎犹豫不能决断,不如黄蜂、蝎子用毒刺去螫;骏马徘徊不前,不如劣马安然慢步;勇士孟贲狐疑不定,不如凡夫俗子,决心实干,以求达到目的;即使有虞舜、夏禹的智慧,闭上嘴巴不讲话,不如聋哑人借助打手势起作用’。这些俗语都说明付诸行动是最可宝贵的。所有的事业都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抓住而容易失掉。时机啊时机,丢掉了就不会再来。希望您仔细地考虑斟酌。”韩信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又自认为功勋卓著,汉王终究不会夺去自己的齐国,于是谢绝了蒯通。蒯通的规劝没有被采纳,就假装疯癫做了巫师。
汉王被围困在固陵时,采用了张良的计策,征召齐王韩信,于是韩信率领军队在垓下与汉王会师。项羽被打败后,高祖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夺取了齐王的军权。汉五年正月,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
韩信到了下邳,召见曾经分给他饭吃的那位漂母,赐给她黄金千斤。轮到下乡南昌亭亭长,赐给百钱,说:“您,是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召见曾经侮辱过自己、让自己从他胯下爬过去的年轻人,任用他做了中尉,并告诉将相们说:“这是位壮士。当侮辱我的时候,我难道不能杀死他吗?杀掉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忍受了一时的侮辱而成就了今天的功业。”
项王部下逃亡的将领锺离昧,家住伊庐,一向与韩信友好。项王死后,他逃出来归附韩信。汉王怨恨锺离昧,听说他在楚国,诏令楚国逮捕锺离昧。韩信初到楚国,巡行所属县邑,进进出出都带着武装卫队。汉六年,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高帝采纳陈平的计谋,假托天子外出巡视会见诸侯,南方有个云梦泽,派使臣通告各诸侯到陈县聚会,说:“我要巡视云梦泽。”其实是要袭击韩信,韩信却不知道。高祖将要到楚国时,韩信曾想发兵反叛,又认为自己没有罪,想朝见高祖,又怕被擒。有人对韩信说:“杀了锺离昧去朝见皇上,皇上一定高兴,就没有祸患了。”韩信去见锺离昧商量。锺离昧说:“汉王所以不攻打楚国,是因为我在您这里,你想逮捕我取悦汉王,我今天死,你也会紧跟着死的。”于是骂韩信说:“你不是个忠厚的人!”终于刎颈身死。韩信拿着他的人头,到陈县朝拜高帝。皇上命令武士捆绑了韩信,押在随行的车上。韩信说:“果真像人们说的‘狡兔死了,出色的猎狗就遭到烹杀;高翔的飞禽光了,优良的弓箭收藏起来;敌国破灭,谋臣死亡’。现在天下已经平安,我本来应当遭烹杀!”皇上说:“有人告发你谋反。”就给韩信带上了刑具。到了洛阳,赦免了韩信的罪过,改封为淮阴侯。
韩信知道汉王畏忌自己的才能,常常托病不参加朝见和侍行。从此,韩信日夜怨恨,在家闷闷不乐,和绛侯、灌婴处于同等地位感到羞耻。韩信曾经拜访樊哙将军,樊哙跪拜送迎,自称臣子。说:“大王怎么竟肯光临。”韩信出门笑着说:“我这辈子竟然和樊哙这般人为伍了。”皇上经常从容地和韩信议论将军们的高下,认为各有长短。皇上问韩信:“像我的才能能统率多少兵马?”韩信说:“陛下不过能统率十万。”皇上说:“你怎么样?”回答说:“我是越多越好。”皇上笑着说:“您越多越好,为什么还被我俘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被陛下俘虏的原因。况且陛下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向淮阴侯辞行。淮阴侯拉着他的手避开左右侍从在庭院里漫步,仰望苍天叹息说:“您可以听听我的知心话吗?有些心里话想跟您谈谈。”陈豨说:“一切听任将军吩咐!”淮阴侯说:“您管辖的地区,是天下精兵聚集的地方;而您,是陛下信任宠幸的臣子。如果有人告发说您反叛,陛下一定不会相信;再次告发,陛下就怀疑了;三次告发,陛下必然大怒而亲自率兵前来围剿。我为您在京城做内应,天下就可以取得了。”陈豨一向知道韩信的雄才大略。深信不疑,说:“我一定听从您的指教!”汉十年,陈豨果然反叛。皇上亲自率领兵马前往,韩信托病没有随从。暗中派人到陈豨处说:“只管起兵,我在这里协助您。”韩信就和家臣商量,夜里假传诏书赦免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和太子。部署完毕,等待着陈豨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得罪了韩信,韩信把他囚禁起来,打算杀掉他。他的弟弟上书告变,向吕后告发了韩信准备反叛的情况。吕后打算把韩信召来,又怕他不肯就范,就和萧相国谋划,令人假说从皇上那儿来,说陈豨已被俘获处死,列侯群臣都来祝贺。萧相国欺骗韩信说:“即使有病,也要强打精神进宫祝贺吧。”韩信进宫,吕后命令武士把韩信捆起来,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掉了。韩信临斩时说:“我后悔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以至被妇女小子所欺骗,难道不是天意吗?”于是诛杀了韩信三族。
高祖从平叛陈豨的军中回到京城,见韩信已死,又高兴又怜悯他,问:“韩信临死时说过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悔恨没有采纳蒯通的计谋。”高祖说:“那人是齐国的说客。”就诏令齐国捕捉蒯通。蒯通被带到,皇上说:“你唆使淮阴侯反叛吗?”回答说:“是。我的确教过他,那小子不采纳我的计策,所以有自取灭亡的下场。假如那小子采纳我的计策,陛下怎能够灭掉他呢?”皇上生气地说:“煮了他。”蒯通说:“哎呀,煮死我,冤枉啊!”皇上说:“你唆使韩信造反,有什么冤枉?”蒯通说:“秦朝法度败坏,政权瓦解的时候,山东六国大乱,各路诸侯纷纷起事,一时天下英雄豪杰象乌鸦一样聚集。秦朝失去了他的帝位,天下英
杰都来抢夺它,于是才智高超,行动敏捷的人率先得到它。蹠的狗对着尧狂叫,尧并不是不仁德,只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正当这时,我只知道有个韩信,并不知道有陛下。况且天下磨快武器、手执利刃想干陛下所干的事业的人太多了,只是力不从心罢了。您怎么能够把他们都煮死呢?”高祖说:“放掉他。”就赦免了蒯通的罪过。
太史公说:我到淮阴,淮阴人对我说,韩信即使是平民百姓时,他的心志就与众不同。他母亲死了,家中贫困无法埋葬,可他还是到处寻找又高又宽敞的坟地,让坟墓旁可以安置万户人家。我看了他母亲的坟墓,的确如此。假使韩信能够谦恭退让,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自恃自己的才能,那就差不多了。他在汉朝的功勋可以和周朝的周公、召公、太公这些人相比,后世子孙就可以享祭不绝。可是,他没能致力于这样做,而天下已经安定,反而图谋叛乱,诛灭宗族,不也是应该的么。
【原文】【注解】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①,贫无行②,不得推择为吏③,又不能治生商贾④,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
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⑤。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①布衣:平民百姓。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此以“布衣”指代平民。②无行:品行不好。③推择:推举选用。④治生商贾:以做生意维持生计。⑤晨炊蓐食:提前做好早饭,端到室内床上吃掉。蓐:草席。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①,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②。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③,岂望报乎!”
①母:对老年妇女尊称。漂:在水里冲洗丝棉之类。②竟:到底、完毕。③王孙:公子,少年。对年轻人敬称。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①,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②。”众辱之曰③:“信能死④,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⑤。”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⑥。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①屠:以宰杀牲畜为业的人。②中情:内心。③众辱:当众污辱。④能死:不怕死。⑤袴:通“胯”,两腿间。⑥蒲伏:同“匍匐”,跪在地上爬行。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①,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②,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坐法当斩③,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轻,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④?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⑤。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知奇也。
①戏(huī,挥)下:帅旗之下,即部下。戏,同“麾”。军中指挥作战的旗子。②干:求取。③坐法:因犯法而获罪。④上:皇上。此实指汉王刘邦。此时刘邦尚未一统天下,不该称“上”,应改为“王”。以下多处如此。⑤说:同“悦”。喜欢、高兴。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①,信度何等已数言上②,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③,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④。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⑤。”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⑥,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⑦,设坛场⑧,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①行:等,辈。一说行(xíng,形),走(在半途)。②度:揣测,估计。③谒:进见,拜见。④国士:国内杰出的人物。⑤顾:但。策:指“长王汉中”和“争天下”两种策略。⑥素慢:一向傲慢。素:向来。⑦斋戒:古人祭祀等大典前,先行沐浴、更衣、独宿、素餐以清心洁身,表示敬重。⑧坛场:指拜将场所。坛:土台。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①,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②,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③:“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暗噁叱咤④,千人皆废⑤,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⑥,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⑦,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⑧,不居关中而都彭城⑨。有背义帝之约⑩,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13),唯独邯、翳、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14),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15),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16),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17)。”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①谢:谦让。②乡:同“向”,面向,面对着。③贺:赞同,嘉许。④暗噁:满怀怒气。叱咤:呼喊,咆哮。⑤废:伏,偃伏,不敢动。⑥呕呕:温和的样子。⑦刓(wán,完)敝:在手里玩弄,磨损。⑧霸:称霸。臣:使……臣服。⑨都:建都。⑩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没有按“先入关者王之”的约定办事。有:又。€迁逐义帝置江南:灭秦后,项羽假尊义帝,而自己立为西楚霸王,派人迁义帝从盱眙至郴,并暗地令九江王等击杀之。特劫于威强:只是在淫威下勉强屈服。⒀这一句是指章邯等投降项羽时,有秦军二十万,投降后被虐待,有怨言,项羽把他们全部活埋在新安城南。坑,挖坑活埋。⒁秋毫:秋天鸟兽新生细毛。喻微细。⒂法三章:即约法为“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⒃失职:指失去应得的封地和关中王的职权。⒄传檄:发布文书、文告。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①。汉二年,出关②,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①定三秦:公元前206年,刘邦用韩信计,暗渡陈仓,打败雍王章邯入咸阳,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②关:函谷关。
汉之败却彭城①,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②,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③,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渡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④,袭安邑。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⑤。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①却:退,退却。②绝:断绝通路。③说:规劝。④木罂缻(fǒu,否):木制盆瓮。⑤禽:同“擒”。捉,捕捉。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①,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②,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③,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④,从间道绝其辎重⑤;足下深沟高垒⑥,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西将之头可致于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⑦。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⑧。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①涉:渡。②喋血:形容激战而流血很多。③樵苏后爨(cuàn,窜):师不宿饱。意思是谈临时打柴割草,烧火做饭,士兵们很难安饱。樵:砍柴。苏:割草。爨:烧火做饭。④假:借。⑤间道:隐蔽小道。辎重:军需物资,此指粮草。⑥深沟高垒:深挖战壕,加高营垒。⑦十则围之,倍则战:语出《孙子·谋攻》:“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倍则分之”。意思是说兵力十倍于敌人,就可以包围它,一倍于敌人,就可以和他对阵。⑧罢:通“疲”。
韩信使人间视①,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②,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③,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飱④,曰:“今日破赵会食!”诸将皆莫信,详应曰⑤:“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⑥,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⑦。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⑧,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⑨。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没泜水上,禽赵王歇。
①间视:暗中探听,窥伺。②萆:通“蔽”,隐蔽。③空壁:全军离营。④裨将:偏将,副将。⑤详:通“详”,假装。⑥大将旗鼓:主将的旗帜和仪仗。⑦陈:同“阵”,打仗时的战斗队列。⑧平旦:天刚亮。⑨复疾战:此三字疑衍。⑩逐利:追夺战利品。€遁走:潜逃。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①。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②,(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③,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④?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⑤,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①购:悬赏征求。②效:呈献,贡献。首虏:首级和俘虏。③以上二句语见《孙子·行军篇》:“丘陵堤防,必处其阳面而背之。”意思是说,行军布阵应该右面和背后靠山,前面和后面临水。倍,背靠,背向。④以上二句语出《孙子·九地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意思是说,把士兵置之死地,就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拼死战斗,死中求生而获胜。⑤素:一向,平素。拊循:抚慰,顺从。引申为受过训练,听从指挥。士大夫:指一般将士。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让攻燕①,东伐齐,何苦而有功②?”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③。今臣败亡之虏,何足权大事乎④!”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⑤,非愚之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⑥,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⑦。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顾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振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⑧。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⑨,矿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⑩,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⒀,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諠言者东告齐⒁,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⒂。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服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①仆:自我谦称。②何苦:即若何,如何。③以上两句为当时流行俗语。图存,谋划国家生存大计。④权:权衡。引申为计议。⑤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虞被晋所灭,百里奚被晋所俘,作为陪嫁臣随秦穆公夫人入秦,逃走后被楚国人在宛地捉住,秦穆公闻其贤,用五张黑公羊皮赎回,“授之国政”,秦穆公遂霸。见卷五《秦本纪》。⑥委心归计:倾心听从你的计策。⑦以上四句为当时流行俗语。⑧以上三句意思是说,农民们予感到兵灾临头,停止耕作,只图跟前享受,静静地听凭命运的安排。辍耕:停止耕作。释耒(lěi,磊),放下农具。耒,犁上木柄,指代农具。褕衣:好衣裳。褕:美。⑨情见势屈:真情暴露,威势要受到挫减。见,同“现”。出现。⑩案甲休兵:停止战争。甲:铠甲。兵:武器。€飨:宴请。(yì,亿)兵:用酒食慰劳士兵。,醉酒。首:向,向着。⒀咫:八寸为咫。⒁諠言者:指辩士。⒂靡:草随风倒。引申为降服。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①,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②。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③,易置之④。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①行定:往束救赵途中,安定百姓。②传舍:客舍,宾馆。③麾:军中指挥作战的旗子。④易置:更换,改换职位。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①,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②,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城,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③?”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④。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已,乃亨之⑤,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①独:只,只不过。间使:密使,暗中派去的使臣。②伏轼:乘车人把身子俯在车前横木上。③竖儒:蔑视读书人的称呼。④罢:撤除。⑤亨(pēng,烹):同“烹”。煮。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①。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②,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③、兵易败散。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④,皆虏楚卒。
①未合:尚未交战。②穷战:全力以赴地作战。穷:尽,极。③地战:在本(国)土作战。④追北:追赶败逃的敌军。北:打败仗后往回逃跑。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①,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②,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③,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等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④。”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①假王:王的暂时代理人。②发书:打开书信。③佐:辅佐。④变生:发生变故。指可能引起韩信背汉。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①。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②,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③,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④,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⑤。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合,参分天下王之⑥?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⑦,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⑧!”
①戮力:合力。②必:相信,信任。③倍:背弃。④须臾:片刻。引申为延续,拖延。⑤权:秤砣。比喻决定轻重的关键、作用。⑥参(sān,三):三。⑦画:计策,谋略。⑧幸:希望。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①:“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于骨法②,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③,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间④。”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⑤,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⑥,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沓⑦,熛至风起⑧。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⑨,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⑩,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⒀,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⒁,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⒂,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⒃,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⒄,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⒅。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⒆,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⒇,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已,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21)。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22),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23)。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24)。”
①相人:给人看相。②骨法:骨相,骨格。③参:参验,考察。④愿少间:希望周围的人暂时回避。间,间隙。⑤“相君之面”与下文“相君之背”都是双关语。面:向着汉王。背:是背叛汉王。暗示背叛汉王好。⑥桀:杰出,高出。⑦鱼鳞杂沓:像鱼鳞一样密集地排列。杂沓:众多的样子。⑧熛:迸飞的火焰。⑨折北不救:屡战屡败,不能自救:折,挫折。⑩内府:府库。€容容:摇摇,动荡不安的样子。悬:悬挂。⒀输:献纳。⒁鼎足:因为鼎足是三只脚,以此借喻上文“三分天下”的局势。⒂乡:同“向”面向、面对着。⒃案:安定。⒄深拱揖让:高拱双手,以示谦让。⒅以上四句当为俗语。《国语·越语》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句。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亦引之。咎:祸害。⒆刎颈之交:即使割掉脑袋也不反悔的生死交情。⒇奉项婴头而窜:此事不见记载。(21)此句为当时俗语。(22)震主:使君主感到威胁。(23)略不世出:谋略出众,世上少有。(24)念:考虑。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①,计者事之机也②,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③,鲜矣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⑤,失万乘之权⑥;守儋石之禄者⑦,阙卿相之位⑧。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釐之小计,遗天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⑨;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⑩。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①听:指听取意见。候:征候,征兆。②计:指反复计虑。机:关键。③听过:听取意见,不能作正确判断。计失:考虑问题失误。④鲜:少。⑤随:顺从。引申为安心。厮养之役:贱役。干勤杂活计。⑥万乘之权:指万乘之国的权柄。⑦儋石之禄:俸禄少。儋:担。禄:官俸。⑧阙:缺。引申为失掉,放过。⑨虿(chài,去声“柴”):蝎子一类毒虫。⑩指麾:用手势示意。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①,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下,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已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②,故忍而就于此。”
①国:都城。指下邳。②无名:没有意义。
项王亡将钟离昧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行县邑①,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②,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昧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昧计事。昧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昧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倍。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①行:巡视,巡察。②巡狩会诸侯:天子数年到各诸侯国巡行视察一次,所到之处,各国诸侯要到指定地点朝见天子。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①。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②,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③,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无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④,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⑤。人言公之畔⑥,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⑦,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⑧,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⑨,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⑩,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众皆贺。国相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⒀,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⒁。
①不朝从:不朝见,不从行。②鞅鞅:通;“怏怏”。不满意,不服气,郁闷失意的样子。③不:相当于“否”。④辟:退避。使周围的人离去。⑤信幸臣:亲信,宠幸的臣子。⑥畔:通“叛”。⑦从中起:从京城起事为内应。⑧弟:但,只管。又写作“第”。⑨诸官徒奴:各官府服役的罪犯和奴隶。⑩上变:上书皇帝告发非常之事。€党:通“倘”,或者、万一。绐:欺骗。⒀儿女子:妇女小孩子。⒁夷:诛灭。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①。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呼,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②,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③,天下共遂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④。”乃释通之罪。
①自夷:自取灭亡。夷:灭尽。②纲绝而维弛:比喻国家法度败坏,政权瓦解。纲,网上总绳。维,系物的大绳。③鹿:与“禄”偕音,比喻皇帝之位。引申为政权。④置:赦罪,释放。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①,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②,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已功,不矜其能③,则庶几哉④,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⑤。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⑥,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①行营:四处寻找、谋求。②冢:坟墓③不伐已功二句,语本《老子》“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伐与矜,都有夸耀自满的意思。④庶几:差不多。⑤血食:受享祭。古代祭祀,宰杀牲畜做祭品,所以叫血食。⑥集:通“辑”。安定。
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纪淑敏 译注
【说明】
本传是韩王韩信(不是淮阴侯韩信)、卢绾、陈豨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原来都是刘邦的亲信部下,和刘邦的关系都非常好,卢绾更是和刘邦世代友好,而且能“出入卧内”,“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但最后他们都举旗反叛,并且大都勾结匈奴,以和汉朝对抗。通过这篇传记,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是什么使他们由亲密的朋友变成仇敌的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
其一是争权夺利。权力斗争是统治集团内部分裂残杀的主要原因。刘邦刚刚开始起义有两个劲敌,一是强秦,一是项羽。在大敌当前的时候,他招降纳叛,网罗人才,对自己联盟内某些人的不恭也能容忍。但等到天下已定,就开始大肆诛杀功臣,且不说韩王韩信、卢绾、陈豨,就连淮阴侯韩信、黥布、彭越等劳苦功高的人,也未能幸免于难。刘邦对这些人的猜忌使他们成为惊弓之鸟,他们明知造反要被杀,但是还得挺而走险,因他们都是当时极有才能的人,实在不甘心束手就擒。
其二是刘邦谋士们的怂恿,反臣谋士们的挑拨,使得本来就已紧张的关系更加恶化。例如陈豨的造反与刘邦的大臣周昌有很大关系,周昌看到陈豨宾客车骑甚盛,便向皇帝汇报,怀疑陈豨要造反。而卢绾的造反,他的谋士张胜也起了很大作用。这些在本传中都有详细的记载。
【译文】
韩王韩信是原来韩襄王的庶出孙子,身高八尺五寸。到了项梁拥立楚王的后代楚怀王的时候,燕国、齐国、赵国、魏国都早已自己立下了国王,只有韩没有立下后嗣,所以才立了韩国诸公子中的横阳君韩成为韩王,想以此来占据平定原韩国的土地。项梁在定陶战败而死,韩成投奔楚怀王。沛公带军队进攻阳城时,命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降服了韩国原有地盘,得到韩信,任命他为韩国将军,带领他的军队随从沛公进入武关。
沛公被立为汉王,韩信随从沛公进入汉中,就说服汉王道:“项羽把自己的部下都封在中原附近地区,只把您封到这偏远的地方,这是一种贬职的表示啊!您部下士兵都是崤山以东的人,他们都踮起脚尖,急切地盼望返回故乡,趁着他们锐气强盛向东进发,就可以争夺天下。”汉王回军平定三秦时,就答应将要韩信为韩王,先任命他为韩太尉,带兵去攻取韩国旧地。
项羽所封的诸侯王都到各自的封地去,韩王韩成因没跟随项羽征战,没有战功,不派他到封地去,改封他为列侯。等到听说汉王派韩信攻取韩地,就命令自己游历吴地时的吴县县令郑昌做韩王以抗拒汉军。汉高祖二年(前205),韩信平定了韩国的十几座城池。汉王到达河南,韩信在阳城猛攻韩王郑昌。郑昌投降,汉王就立韩信为韩王,常带领韩地军队跟随汉王。汉高祖三年,汉王撤出荥阳,韩王韩信和周苛等人守卫荥阳。等到楚军攻破荥阳,韩信投降了楚军,不久得以逃出,又投归汉王,汉王再次立他为韩王,最终跟从汉王击败项羽,平定了天下。汉高祖五年春天,汉高祖就和韩信剖符为信,正式封他为韩王,封地在颍川。
第二年(前201)春天,高祖认为韩信雄壮勇武,封地颍川北靠近巩县、洛阳,南逼近宛县、叶县,东边则是重镇淮阳,这些都是天下的战略要地,就下诏命韩王韩信迁移到太原以北地区,以防备抵抗匈奴,建都晋阳。韩信上书说:“我的封国紧靠边界,匈奴多次入侵,晋阳距离边境较远,请允许我建都马邑。”皇帝答应了,韩信就把都城迁到马邑。在这年秋天,匈奴冒顿单于重重包围了韩信,韩信多次派使者到匈奴处求和。汉朝派人带兵前往援救,但怀疑韩信多次私派使者,有背叛汉朝之心,派人责备韩信。韩信害怕被杀,于是就和匈奴约定好共同攻打汉朝,起兵造反,把国都马邑拿出投降匈奴,并率军攻打太原。
高祖七年(前200)冬天,皇帝亲自率军前往攻打,在铜鞮(dī,堤)击败韩信的军队,并将其部将王喜斩杀。韩信逃跑投奔匈奴,他的部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人拥立赵王的后代赵利为王,又收集起韩信被击败逃散的军队,并和韩信及匈奴冒顿单于商议一齐攻打汉朝。匈奴派遣左右贤王带领一万多骑兵和王黄等人驻扎在广武以南地区,到达晋阳时,和汉军交战,汉军将他们打得大败,乘胜追到离石,又把他们打败。匈奴再次在楼烦西将地区聚集军队,汉高祖命令战车部队和骑兵把他们打败。匈奴常败退逃跑,汉军乘胜追击败兵,听说冒顿单于驻扎在代谷,汉高祖当时在晋阳,派人去侦察冒顿,侦察人员回来报告说“可以出击”。皇帝也就到达平城。皇帝出城登上白登山,被匈奴骑兵团团围住,皇帝就派人送给匈奴王后阏氏许多礼物。阏氏便劝冒顿单于说:“现在已经攻取了汉朝的土地,但还是不能居住下来;更何况两国君主不互相围困。”过了七天,匈奴骑兵逐渐撒去。当时天降大雾,汉朝派人在白登山和平城之间往来,匈奴一点也没有察觉。护军中尉陈平对皇帝说:“匈奴人都用长枪弓箭,请命令士兵每张强弩朝外搭两支利箭,慢慢地撤出包围。”撤进平城之后,汉朝的救兵也赶到了,匈奴的骑兵这才解围而去。汉朝也收兵而归。韩信为匈奴人带兵往来在边境一带攻击汉军。
汉高祖十年(前197),韩信命王黄等人劝说陈豨,使其误信而反。十一年春天,前韩王韩信又和匈奴骑兵一起侵入参合,对抗汉朝。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先写给韩信说:“皇帝陛下宽厚仁爱,尽管有些诸侯背叛逃亡,但当他们再度归顺的时候,总是恢复其原有的爵位名号,并不加诛杀。这些都是大王您所知道的。现在您是因为战败才逃归匈奴的,并没有大罪,您应该赶快来归顺!”韩王韩信回信道:“皇帝把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对我来说是万分荣幸的。在荥阳保卫战中,我不能以死效忠,而被项羽关押。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等到匈奴进犯马邑,我不能坚守城池,献城投降。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现在反而为敌人带兵,和将军争战,争这旦夕之间的活头。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但在成功之后,一个被杀一个逃亡;现在我对皇帝犯下了三条罪状,还想在世上求取活命,这是伍子胥在吴国之所以被杀的原因。现在我逃命隐藏在山谷之中,每天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我思归之心,就同瘫痪的人不忘记直立行走,盲人不忘记睁眼看一看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于是两军交战,柴将军屠平参合城,并将韩王韩信斩杀。
韩信投靠匈奴的时候,和自己的太子同行,等到了颓当城,生了一个儿子,因而取名叫颓当。韩太子也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婴。到孝文帝十四年(前166),韩颓当和韩婴率领部下投归汉朝。汉朝封韩颓当为弓高侯,韩婴为襄城侯。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弓高侯的军功超过其它将领。爵位儿子传到孙子,他的孙子没有儿子,侯爵被取消。韩婴的孙子因犯有不敬之罪,侯爵被取消。韩颓当庶出的孙子韩嫣,地位尊贵,很受皇帝宠爱,名声和富贵都荣显于当世。他的弟弟韩说,再度被封侯,并多次受命为将军,最后封为案道侯。儿子继承侯爵,一年多之后因犯法被处死。又过一年多,韩说的孙子韩曾被封为龙额侯,继承了韩说的爵位。
卢绾是丰邑人,和汉高祖是同乡。卢绾的父亲和高祖的父亲非常要好,等到生儿子时,汉高祖和卢绾又是同日而生。乡亲们抬着羊酒去两家祝贺,等到高祖、卢绾长大了,在一块读书,又非常要好。乡亲们见这两家父辈非常要好,儿子同日出生,长大后又很要好,再次抬着羊酒前去祝贺。高祖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被官吏追拿需要躲藏,卢绾总是随同左右,东奔西走,到高祖从沛县起兵时,卢绾以宾客的身份相随,到汉中后,担任将军,总是陪伴在高祖身边。跟从高祖东击项羽时,以太尉的身份不离左右,可以在高祖的卧室内进进出出,衣被饮食方面的赏赐丰厚无比,其他大臣没人能企及,就是萧何、曹参等人,也只是因事功而受到礼遇,至于说到亲近宠幸,没人能赶得上卢绾。卢绾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原来的咸阳啊。
汉高祖五年(前202)的冬天,已经击败了项羽,就派卢绾另带一支军队,和刘贾一起攻打临江王共尉,将他击败。七月凯旋而归,跟随皇帝攻打燕王臧荼,臧荼投降。高祖平定天下之后,在诸侯中不是刘姓而被封王的共有七个人。高祖想封卢绾为王,但又害怕群臣怨恨不满。等到俘虏臧荼之后,就下诏封将相们为列侯,在群臣中挑选有功的人封为燕王。文武群臣都知道皇帝想封卢绾为王,就一齐上言道:“太尉长安侯卢绾经常跟随皇帝平定天下,功劳最多,可以封为燕王。”皇帝下诏批准了此项建议。汉高祖五年八月,就立卢绾为燕王,所有诸侯王受到的皇帝宠幸都比不上燕王。
汉高祖十一年(前194)秋天,陈豨在代地造反,高祖到邯郸去攻打陈豨的部队,燕王卢绾也率军攻打他的东北部。在这时,陈豨派王黄去向匈奴求救。燕王卢绾也派部下张胜出使匈奴,声称陈豨等人的部队已被击败。张胜到匈奴以后,前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逃亡在匈奴,见到张胜说:“您之所以在燕国受重用,是因为您熟悉匈奴事务。燕国之所以能长期存在,是因为诸侯多次反叛,战争连年不断。现在您想为燕国尽快消灭陈豨等人,但陈豨等人被消灭之后,接着就要轮到燕国,您这班人也要成为俘虏了。您为什么不让燕国延缓攻打陈豨而与匈奴修好呢?战争延缓了,能使卢绾长期为燕王,如果汉朝有紧急事变,也可以借此安定国家。”张胜认为他的话是对的,就暗中让匈奴帮助陈豨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怀疑张胜和匈奴勾结,一起反叛,就上书皇帝请求把张胜满门抄斩。张胜返回,把之所以这样干的原因全部告诉了卢绾。卢绾觉悟了,就找了一些替身治罪处死了,把张胜的家属解脱出来,使张胜成为匈奴的间谍,又暗中派遣范齐到陈豨的处所,想让他长期叛逃在外,使战争连年不断。
汉高祖十二年,东征黥布,陈豨经常率军在代地驻扎,汉派遣樊哙攻打陈豨并将其斩杀。他的一员副将投降,说燕王卢绾派范齐到陈豨处互相交通情报,商议策划。高祖派使臣召卢绾进京,卢绾称病推托不往。皇帝又派辟阳侯审食其(yì jī,亦基),御史大夫赵尧前去迎接燕王,并顺便查问燕王部下臣子。卢绾更加害怕,闭门躲藏不出,对自己宠信的臣子说:“不是刘姓而被封为王的,只有我卢绾和长沙王吴芮了。去年春天,汉朝把淮阴侯韩信满门抄斩,夏天,又杀掉了彭越,这都是吕后的计谋。现在皇帝重病在身,把国事全部交给了吕后。而吕后是个妇女,总想找个借口杀掉异姓诸侯王和功高的大臣。”于是卢绾还是推托有病,拒绝进京。卢绾的部下臣子都逃跑躲藏。但卢绾的话泄露出一些,辟阳侯听到了,便把这一切都报告了皇帝,皇帝更加生气。后来,汉朝又得到一些投降的匈奴人,说张胜逃到匈奴中,是燕王的使者。于是皇帝说:“卢绾真的反了!”就派樊哙攻打燕国。燕王卢绾把自己所有的宫人家属以及几千名骑兵安顿在长城下,等待机会,希望皇帝病好之后,亲自进京谢罪。四月,高祖逝世,卢绾也就带领部下逃入匈奴,匈奴封他为东胡卢王。卢绾受到匈奴的侵凌掠夺,总是想着重返汉朝。过了一年多,卢绾在匈奴逝世。
在高后时,卢绾的妻子儿女逃出匈奴重投汉朝,正赶上高后病重,不能相见,住在了燕王在京的府邸,准备在病好之后再设宴相见。但高后竟去世了,未能见面。卢绾的妻子也因病去世。
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卢绾的孙子卢他之以东胡王的身份向汉投降,被封为亚谷侯。
陈豨是宛朐人,不知当初是什么原因得以跟从高祖。到高祖七年冬天,韩王韩信反叛,逃入匈奴,皇帝到平城而回,封陈豨为列侯,以赵国相国的身份率领督统赵国、代国的边防部队,这一带戍卫边疆的军队统归他管辖。
陈豨曾休假回乡路过赵国,赵相国周昌看到陈豨的随行宾客有一千多辆车子,把邯郸所有的官舍全部住满。而陈豨对待宾客用的平民百姓之间的交往礼节,而且总是谦卑恭敬,屈已待人。陈豨回到代国,周昌就请求进京朝见。见到皇帝之后,把陈豨宾客众多,在外独掌兵权好几年,恐怕会有变故等事全盘说出。皇帝就命人追查陈豨的宾客在财物等方面违法乱纪的事,其中不少事情牵连到陈豨。陈豨非常害怕,暗中派宾客到王黄、曼丘臣处通消息。到高祖十年(前197)七月,皇帝的父亲去世了,皇帝派人召陈豨进京,但陈豨称自己病情严重。九月,便与王黄等人一同反叛,自立为代王,劫掠了赵,代两地。
皇帝听说之后,就一律赦免了被陈豨所牵累而进行劫掠的赵、代官吏。皇帝亲自前往,到达邯郸后高兴地说:“陈豨不在南面占据漳水,北面守住邯郸,由此可知他不会有所作为。”赵相国上奏请求把常山的郡守、郡尉斩首,说:“常山共有二十五座城池,陈豨反叛,失掉了其中二十座。”皇帝问:“郡守、郡尉反叛了吗?”赵相国回答说:“没反叛。”皇帝说:“这是力量不足的缘故。”赦免了他们,同时还恢复了他们的守尉职务。皇帝问周昌说:“赵国还有能带兵打仗的壮士吗?”周昌回答说:“有四个人。”然后让这四个人拜见皇帝,皇帝一见便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小子们也能带兵打仗吗?”四个人惭愧地伏在地上。但皇帝还是各封给他们一千户的食邑,任命为将。左右近臣谏劝道:“有不少人跟随您进入蜀郡、汉中,其后又征伐西楚,有功却未得到普遍封赏,现在这几个人有什么功劳而予以封赏?”皇帝说:“这就不是你们所能了解的了!陈豨反叛,邯郸以北都被他所占领,我用紧急文告来征集各地军队,但至今仍未有人到达,现在可用的就只有邯郸一处的军队而已。我何必要吝惜封给四个人的四千户,不用它来抚慰赵地的年轻人呢!”左右近臣都说:“对。”于是皇帝又问:“陈豨的将领都有谁?”左右回答说:“有王黄,曼丘臣,以前都是商人。”皇帝说:“我知道了。”于是各悬赏千金来求购王黄、曼丘臣等的人头。
高祖十一年(前196)冬天,汉军在曲逆城下攻击并斩杀了陈豨的大将侯敞,王黄,又在聊城把陈豨的大将张春打得大败,斩首一万多人。太尉周勃进军平定了太原和代郡。十二月,皇帝亲自率军攻打东垣,但未能攻克,叛军士卒辱骂皇帝;不久东垣投降,凡是骂皇帝的士卒一律斩首,其他没骂的士卒则处以黥刑,在额头上刺字。把东垣改名真定。王黄,曼丘臣的部下所有被悬赏征求的,一律都被活捉,因此陈豨的军队也就彻底溃败了。
皇帝到达洛阳。皇帝说:“代郡地处常山的北面,赵国却从山南来控制它,太遥远了。”于是就封儿子刘垣为代王,以中都为国都,代郡、雁门都隶属代国。
高祖十二年(前195)冬天,樊哙的士卒追到灵丘把陈豨斩首。
太史公说:韩信、卢绾并不是一向积德累善的世家,而是侥幸于一时随机应变,以欺诈和暴力获得成功,正赶上汉朝刚刚建立,所以才能够分封领土,南面为王。在内由于势力强大而被怀疑,在外倚仗着外族作援助。因此日益被皇帝疏远,自陷危境,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最终迫不得已投奔匈奴,难道不可悲吗!陈豨是梁地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每每称赞,倾慕魏公子信陵君;等到后来他率领军队守卫边疆,招集宾客,礼贤下士,名声超过了实际。周昌怀疑他,许多过失也就从这里产生了,由于害怕灾祸临头,奸邪小人又乘机进说,于是终于使自己陷于大逆不道的境地。唉呀,太可悲了!由此可见,谋虑的成熟与否和成败如何,这对一个人的影响太深远了!
【原文】【注解】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①,长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②,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③,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④:“项王王诸将近地⑤,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⑥。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⑦,及其锋东乡⑧,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⑨。
①孽孙:庶出的孙子。②楚后:楚王的后代、继承人。③诸公子:庶出的王子们。横阳君成:指韩成,以其曾被封为横阳君。故称。④说:游说。⑤王诸将:封诸将为王。⑥左迁:降职。⑦跂:通“企”。踮起脚尖。⑧东乡(xiàng,象):向东进军。乡,通“向”。⑨略:掠夺,夺取。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遗就国,更以为列侯①。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②。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余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③,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④,所王北近巩、洛,南近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⑤,乃诏徒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人,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徒治马邑⑥。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⑦。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①更:改。②距:通“拒”。抵抗。③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帝王和诸侯各执其一,故称剖符。④材武:有材力而又勇武。⑤劲兵处:屯强兵的地方,即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⑥徙:迁,移。⑦让:责备。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①。(与)其将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②,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复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③。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④,闻冒顿居代(上)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⑤。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⑥,请令强弩傅两矢外向⑦,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①亡走:逃跑。②苗裔:后代。③车骑:骑兵和战车部队。④追北:追击败逃的军队。⑤遗:赠送。阏氏:单于的正妻,地位等于汉之王后。⑥全兵:指全用弓箭长矛等进攻性武器。⑦傅:通“附”。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①,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②,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③,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④,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⑤。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⑥,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①畔亡:背叛逃亡。畔,通“叛”。②擢:提拔。闾巷:街巷,代指平民百姓。③荥阳之事:指荥阳之战,在此战中韩信被项籍俘获投降。④种,蠡:指文种、范蠡。⑤偾:倒覆,僵仆。⑥痿人:瘫痪的人。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①;及至颓当城,生子,因名颓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颓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②,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颓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余坐法死③。后岁余,说孙曾拜为龙额侯,续说后。
①太子:指韩太子,即韩信的儿子。俱:一道同行。②吴楚军时:指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战争,事在景帝三年(前154)。参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等。③坐法:因犯法而被判罪。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①。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②,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③,有吏事辟匿④,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常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⑤,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①同里:同乡。②亲:父母。此处指父亲。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的父亲。③布衣:平民的穿着,以之代指平民。④吏事:官吏的事务,此指被官吏追拿。⑤萧、曹:指萧何、曹参。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①,乃使卢绾别将②,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③。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④,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亦且为虏矣⑤。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清族张胜⑥。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⑦,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⑧,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①以:通“已”。②别将:单独率军,不同于以前跟从高祖。或谓带领另一支部队。③觖望:因不满而怨恨,犹言怨望。④如:往……,到……。⑤且:将。⑥族:满门抄斩。⑦寤:通“悟”。醒悟、理解。⑧间:间谍。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①,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②,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③。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④,自入谢⑤。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余,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①裨将:副将。②往年:去年。③属任:托付而任用之。属:委托,交付。④幸:希望。⑤谢:赔礼道歉,谢罪。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①,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②,赵相国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余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③,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④,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①赵相国:误,应为代相国。见王先谦《汉书补注》。②常:通“尝”。曾经。③擅兵:指掌握兵权。④覆案:反复追查。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①,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②,上谩骂曰③:“竖子能为将乎④?”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⑤,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于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⑥。”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⑦。
①诖误:贻误,连累。②谒:拜见。③谩骂:乱骂。谩,通“漫”。④竖子:对人轻蔑的称呼,犹金之“小子”。⑤羽檄:插上羽毛的紧急文告。⑥贾人:居货待售之人,指坐商。⑦购:为缉捕在逃者而重赏征求或重金收买。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余。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①。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②。更名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③,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
①勃:指周勃。②黥:同“剠”。古代肉刑的一种,即墨刑,以刀刺人面额后用墨涅之。③麾下:部下。麾:军旗。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①,以诈力成功②,遭汉初定,故得列地③,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④;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颇起⑤,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⑥。於戏悲夫⑦!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
①徼:侥幸。权变:随机应变。②诈力:欺诈和勇力。②列地:分割土地。列,通“裂”。③魏公子:指战国时魏国信陵君无忌。④疵瑕:毁责,过失。⑤无道:暴虐,没有德政。⑥於戏:通“呜呼”。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本传是秦末和楚汉相争之际齐国田氏家族的一篇合传,以田儋在反秦战争中首难建齐,故以“田儋列传”名篇。在《史记》中,和其它的《列传》相比较,篇幅较短。但容量较大,它写了当时田氏家族的十几个人物,描绘了当时齐鲁大地上多起重大事件。这篇列传以齐国的兴衰成败作为主线,并以此统领全篇。由于本篇所写的人物多、事件多,倘若没有一条主线的话,很容易使人读后感到枝叶繁生,不着边际,而司马迁在描写的时候抓住了齐国兴衰成败这一线索,围绕这一线索来展开矛盾冲突和故事情节。这是本篇的第一个特点。本篇的第二个特点是,描写的人物虽多,但集中笔墨,重点突出。主要写了三个人物,即田儋、田荣和田横。对于田儋,重点写他起事时的足智多谋,刚勇果断。他借杀死犯罪家奴要报告官府得知为由,杀死狄城守令,迅速起兵以响应陈涉。对于田荣,虽然也表现了他的勇敢坚强,但主要写他对个人恩怨斤斤计较,不能以大局为重,最后以此而失败。在田儋、田荣、田横三个人物当中,司马迁最敬仰,因而描绘用力也最多的是田横。在田横的苦心经营之下,齐国由原来千疮百孔、破落不堪的海隅之地,成为一个有千里之地、二十万精兵的强大诸侯国。当时,郦食其曾这样对高祖刘邦说道:“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阻河、济,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田横在楚汉相争之际的作用,是牵制了楚王项羽,并在客观上为汉王刘邦最后平定天下开辟了道路。但田横的失误在于他太诚实了,他相信了郦食其的话,解除了历下的守备,这样就使韩信的偷袭一举得逞,而齐国也由此一败涂地。另外,汉朝统一天下的大势又确实是不可阻挡的。所以,当时在田横的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投降,一是死亡。如果投降了汉朝,田横能够有高官厚禄,富贵如故,但是他却宁愿选择了死亡。司马迁用浓墨重彩,满怀同情地写他的死。在死之前他从容、镇定地洗沐一新,然后自刎。更为可悲可叹的是他的两个随从和五百部下,知道田横自杀而死之后,也都和他一样,从容慷慨地自杀就义。作者司马迁受过宫刑,更反复思考过死和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他在最后饱含深情地慷慨叹道:“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这是多么深重的历史遗憾!
【译文】
田儋是狄县人,战国时齐王田氏的同族。田儋的堂弟、田荣的弟弟田横,是当地有势力的人物,而且宗族强盛,很得人心。
在陈涉开始起兵自称楚王的时候,派遣周市攻取并平定了魏地,向东打到狄县,狄县固守县城。田儋假装绑住自己的家奴,带领着手下的年轻人去县府,称在拜见县令之后杀死有罪的家奴。在拜见县令的时候,他们乘机杀死他,然后又召集有势力的官吏和年轻人说:“各地诸侯都已经反秦自立,齐地是古代封建的诸侯国,而我田儋,是齐王田氏的同族,应当为王。”于是,田儋自立为齐王,并且起兵攻打周市。周市的军队撤走以后,田儋乘机带兵东进,夺取并平定了齐国故地。
秦将章邯带兵在临济围攻魏王咎,情况紧急,魏王派人到齐国来求救。齐王田儋带领军队援救魏国。章邯在夜间让兵马口中衔枚,趁夜幕的掩护进行偷袭,把齐魏联军打得大败,在临济城下杀死田儋。田儋的堂弟田荣收集田儋的余部向东逃跑到了东阿。
齐国人听说田儋战死的消息之后,于是就拥立以前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丞相,田间为大将,以此来抗拒诸侯。
田荣在败逃东阿的时候,章邯进行围追阻截。项梁听说田荣情况危急,于是就领兵来到东阿城下,并且一举击败章邯。章邯往西逃跑,项梁则乘胜追击。但田荣对齐人立田假为齐王一事非常气愤,于是就带兵回去,攻击追逐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丞相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在此以前已到赵国求救,也就留在赵国不敢回去了。田荣于是立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自任丞相,田横为大将,平定了齐地。
项梁追击章邯以后,章邯的军队反倒日渐强盛,于是项梁就派遣使者通报齐国和赵国,要两国共同发兵攻打章邯。田荣说:“如果楚国杀死田假,赵国杀死田角、田间,那我们才肯出兵。”楚怀王说:“田假是我们同盟国的君王,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投靠我们,杀了他是不合道义的。”赵国也不愿意用杀田角、田间来和齐国作交易。齐国人说:“手被蝮蛇咬了就要砍掉手,足被蝮蛇咬了就要砍掉足。为什么呢?因为倘若不这样的话,就要害及全身。而现在田假、田角、田间对于楚国、赵国来说,并不是手足骨肉之亲,为什么不杀掉他们呢?况且若是秦朝再得志于天下的话,那么不仅我们要身受其辱,而且连祖坟恐怕也要被人挖出呢。”楚国、赵国都不肯依从齐国,齐国也非常生气,最终也不肯出兵援救。章邯果然击败了楚军,并且杀了项梁,楚军往东溃逃,而章邯也就乘机渡过黄河,围攻赵国的巨鹿。项羽前往援救赵国,由此也就非常怨恨田荣。
项羽已经保全了赵国,又降服了章邯等秦朝将领,西向入咸阳进行杀戮,灭了秦朝,然后又分封诸侯王。于是他把齐王田市改封为胶东王,治所在即墨。齐国将领田都因跟随项羽共同救赵,接着又进军关中,因此项羽立田都为齐王,治所在临淄。前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他在项羽正渡河救赵的时候,接连攻下了济北城池多座,然后带兵投降了项羽,项羽因此立田安为济北王,治所在博阳。田荣因为违背项羽不肯出兵援助楚、赵两国攻打秦朝,因此不能被封为王;赵国将领陈余也因为失职,没有被封为王,这两个人都很怨恨项羽。
项羽既已回到楚国,所封诸侯也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封地。田荣派人带兵帮助陈余,让他在赵地反叛项羽,田荣自己也发兵抗击田都,田都逃到楚国。田荣扣留了齐王田市,不让他到胶东的治所。田市手下的人说:“项羽强大而凶暴,而您作为齐王,应该到自己的封国胶东去,若是不去的话,一定有危险。”田市非常害怕,于是就逃跑去胶东。田荣得知后勃然大怒,急忙带人追赶齐王田市,在即墨把他杀死了。回来又攻打济北王田安,并且把他杀死。于是,田荣就自立为齐王,全部占有了三齐之地。
项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十分恼怒,于是就起兵北伐齐国。齐王田荣被打得大败,逃跑到平原,平原人把田荣杀死了。其后项羽就烧毁荡平了齐国都城的城郭,所过之处都大加屠戮,齐国人无法忍受,互相聚集起来反叛他。田荣的弟弟田横,收募起齐国的散兵,得到好几万人马。反过头来在城阳攻打项羽。而在这时,汉王刘邦带领诸侯的军队击败楚军,进入彭城。项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放开齐军回去,在彭城对汉兵发起攻击,接着就是与汉军的多次交锋,在荥阳相持不下。因此田横再次得以收复齐国大小城邑,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田横自为丞相辅佐他,并专断国政,所有政事,无论大小,皆由田横决定。
田横平定齐国三年之后,汉王刘邦派郦食其到齐国,向齐王田广和丞相田横游说,要他们归顺汉朝。田横认为此事可行,就解除了齐国在历下对汉军的防备。汉将韩信本来带兵将要向东攻打齐国。齐国起初曾派华无伤、田解带领军队在历下驻扎以抗拒汉军,等到汉使者到来,就废弃了守城的战备,放任兵士饮酒,并派使者与汉朝讲和。但汉将韩信在平定了赵国、燕国之后,用蒯通的计策,越过平原,突然出击,打败了齐国在历下驻扎的守军,接着又攻入临淄。齐王田广、丞相田横见汉军突然出现,非常生气,认为自己被郦生出卖了,立刻烹杀郦生。齐王田广往东逃到高密,丞相田横逃到博阳,守相田光逃向城阳,将军田既带领军队驻守胶东。这时,楚国派来龙且带领军队救助齐国,齐王田广与龙且在高密会师。汉将韩信与曹参在高密大破齐楚联军,杀死楚将龙且,俘虏齐王田广。汉将灌婴继续追击,又俘虏了齐国守相田光。灌婴继续进军,到达博阳。而田横听到齐王田广已死,就自立为齐王,转过来与灌婴交战。在嬴下,田横的军队被灌婴打得大败。田横逃到梁地,投归彭越。这时,彭越拥兵梁地,在楚汉之间保持中立,又像为了汉王,又像为了楚王。韩信在杀死了楚将龙且之后,接便命令曹参继续向胶东进军,在这里大败田既并在战斗中杀死了他;韩信又命灌婴追击齐将田吸,在千乘将他击败并斩杀他。这样,韩信便平定了齐地,向刘邦上书,请立自己为齐国假王,刘邦也就因势立韩信为齐王。
过后一年多,汉王刘邦消灭了项羽,就自立为皇帝,封彭越为梁王。田横害怕被杀,就带领他的部下五百多人逃入海中,居住在一个小岛之上。汉高祖刘邦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田横兄弟本来就平定了齐国,齐国的贤士大都依附于他,如今要让他流落在海中而不加以收揽的话,以后恐怕难免有祸患。因此就派使者赦免田横之罪并且召他入朝,田横却辞谢说:“我曾经烹杀了陛下的使者郦生,现在我又听说郦生的弟弟郦商是一个很有才能的汉朝将领,所以我非常害怕,不敢奉诏进京,请求您允许我做一个平民百姓,呆在这海岛上。”使者回来报告,高祖立刻下诏给卫尉郦商说:“齐王田横将要到京,谁要敢动一下他的随从人员,立刻满门 抄斩!”接着又派使者拿着符节把皇帝下诏指示郦商的情况原原本本地高知田横,并且说:“田横若是来京,最大可以封为王,最小也可以封为侯;若是不来的话,将派军队加以诛灭。”田横于是和他的两个门客一块乘坐驿站的马车前往洛阳。
在离洛阳三十里远,有一个叫尸乡的地方,这一天田横等人来到此地驿站。田横对汉使说:“作为人臣拜见天子应该沐浴一新。”于是就住下来。田横对他的门客说:“我田横起初和汉王都是南面称孤的王,而现在汉王做了天子,而我田横却成了亡国奴,而要北面称臣侍奉他,这本来就是莫大的耻辱了。更何况我烹杀了人家的兄长,再与他的弟弟来并肩侍奉同一个主子,纵然他害怕皇帝的诏命,不敢动我,难道我于心就毫不羞愧吗?再有,皇帝陛下召我来京的原因,不过是想见一下我的面貌罢了。如今皇帝就在洛阳,现在我割下我的头颅,快马飞奔三十里的功夫,我的容貌还不会改变,还是能够看一下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说完之后,就自刎了,命两个门客手捧他的头,跟随使者飞驰入朝,奏知汉高祖。汉高祖说道:“哎呀!能有此言此行,真是了不起呀!从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个人接连为王,难道不是贤能的人吗!”汉高祖忍不住为他流下了眼泪。然后高祖拜田横的两个门客为都尉,并且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王的丧礼安葬了田横。
安葬完田横之后,两个门客在田横墓旁挖了个洞,然后自刎,倒在洞里,追随田横死去。汉高祖听说此事之后,大为吃惊,认为田横的门客都是贤才。高祖听说田横手下还有五百人在海岛上,又派使者召他们进京。进京之后,这五百门客听到田横已死,他们也都自杀。由此更可以了解田横兄弟确实是能够得到贤士拥戴的人。
太史公说:蒯通的计谋实在是厉害呀!它既搞乱了齐国而又骄纵坏了淮阴侯,最后又害死了田横、韩信这两个人!蒯通擅长于纵横之说,曾写书论战国时期的权变方策,总共八十一篇。蒯通与齐国人安期生要好,安期生曾谋求项羽任用他,但项羽不能采用他的策谋。后来项羽又想封他们二人爵位,但他们不肯受爵,就逃走了。田横节操高尚,宾客仰慕他的高义而愿意随他去死,这难道还不是至为贤能的人吗?我根据事实把他的事迹记录在这里。但是非常可惜,当时没有善于绘画的人,没有把他的容貌和业绩描画下来,什么原因呢?
【原文】【注解】
田儋者,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①。儋从弟田荣②,荣弟田横,皆豪③,宗强,能得人。
陈涉之初起王楚也④,使周市略定魏地,北至狄,狄城守。田儋详为缚其奴⑤,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⑥。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⑦,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市。周市军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
①故齐王:从前的齐王,即春秋末年和战国时期的齐王。②从弟:堂弟。③豪:强横有势力的人。④本句指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陈涉率领戍卒反秦,自立为王,国号为“楚”的时候。⑤详:通“佯”,假装。⑥欲谒杀奴:想报告官府之后,杀掉有罪的家奴。《集解》引服虔语云:“古杀奴婢皆当告官。儋欲杀令,故诈缚奴而以谒也。”谒(yè,业),拜见。⑦古之建国:古代因受封而建立的国家。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衔枚击①,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儋弟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
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距诸侯②。
①枚:古代行军时,士卒口衔的用以防止喧哗的器具,形状如筷子。③距:通“拒”,抵抗。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而因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①。齐相角亡走赵;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田荣乃立田儋子市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项梁既追章邯,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使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②,穷而归我③,杀之不义。”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④。齐曰“蝮螫手则斩手⑤,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于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于楚、赵,非直手足戚也⑥,何故不杀?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龁用事者坟墓矣⑦。”楚、赵不听,齐亦怒,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于巨鹿。项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①假亡走楚:田假逃跑到楚国。②与国:相与同盟、患难相救的友好国家。③穷:困窘,处境艰难。④市:交易,做买卖。⑤蝮:蝮蛇,一种毒蛇。螫:毒虫刺人。⑥手足戚:有血缘关系的亲戚。⑦龁(yǐhé,倚河):侧齿咬,引申为毁伤。用事者:掌权的人,指反秦起义的首领们。
项羽既存赵①,降章邯等,西屠咸阳,灭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齐王田市更王胶东②,治即墨③。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入关,故立都为齐王,治临淄。故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④,引兵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治博阳。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赵攻秦,故不得王;赵将陈余亦失职,不得王:二人俱怨项羽。
①存赵:保全了赵国,使之没被秦军攻陷。②徙(xǐ,洗):迁移,调动。③治:指王都和地方官署所在地。④下:攻克。
项王既归,诸侯各就国①,田荣使人将兵助陈余,令反赵地,而荣亦发兵以距击田都,田都亡走楚。田荣留齐王市,无令之胶东②。市之左右曰:“项王强暴,而王当之胶东,不就国,必危。”市惧,乃亡就国。田荣怒,追击杀齐王市于即墨,还攻杀济北王安。于是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
项王闻之,大怒,乃北伐齐。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项王遂烧夷齐城郭③,所过者尽屠之。齐人相聚畔之④。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反击项羽于城阳。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项羽闻之,乃齐而归⑤,击汉于彭城,因连与汉战,相距荥阳。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
①就国:到达自己的封地。②之:到,往。③烧夷:烧平。④畔:通“叛”。背叛。⑤(shì,是):通“释”。放弃。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①。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②。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汉使至,乃罢守战备,纵酒,且遣使与汉平③。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④。齐王广东走高密,相横走博(阳),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楚使龙且救齐,齐王与合军高密。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虏齐王广。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至博(阳),而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于嬴下。田横亡走梁,归彭越。彭越是时居梁地,中立,且为汉,且为楚。韩信已杀龙且,因今曹参进兵破杀田既于胶东,使灌婴破杀齐将田吸于千乘。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⑤,汉因而立之。
①郦生:指郦食其。②且:将要。③平:媾和。④亨:通“烹”,指古时一种用鼎锅煮死犯罪的酷刑。⑤乞:请求。假王:暂时行使权力的诸侯王。
后岁余,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以彭越为梁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①:“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及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②!”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③,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④。
①谢:推辞。②族夷:满门抄斩。③持节:手持皇帝的符节。既代表皇帝又能证明自己的身份。④乘传:乘坐驿站的专用马车。诣:到……。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①,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②,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③,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④,犹可观也。”遂自刭⑤,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⑥!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⑦,皆自刭,下从之⑧。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①厩置:马房。②南面弥孤:面朝南称王。③北面事之:因臣子拜见皇帝皆面朝北,北云作为臣子侍奉皇帝。④败:坏,变质。⑤自刭:自己以刀割颈而死。⑥以:代指原因,缘故。⑦冢:坟墓。⑧下从之:倒进坟坑中陪葬。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①,其卒亡此两人②!蒯通者,善为长短说③,论战国之权变④,为八十一首。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⑤,项羽不能用其筴⑥。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⑦。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①骄淮阴:骄纵坏了淮阴侯韩信。②卒:最终。③善为长短说:想把事情说长就能证明长,想把事情说短就能证明它短。意即纵横捭阖,能言善辩。④权变:机变,随机应变。⑤干:求取。⑥筴:通“策”。⑧列:叙述,论列。
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本传是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四个人的合传。这四个人都是刘邦手下能征惯战的将领,所以司马迁把他们放在一起来描写。在描写的时候,作者既注意到同中之异,也注意到异中之同。例如,他们四个人都为大将,这是相同点;但是他们所带领的兵种不一样,这是相异之处。樊哙率领步兵,攻城野战,多次率先登城。而夏侯婴则是率领战车部队,南征北战,虽然攻坚步不如兵,然而却可以横扫千里,长驱直入,刘邦之所以能迅速入关,攻破咸阳,这里有夏侯婴的一份功劳。灌婴作为当时最为年轻的大将之一,在楚汉相争的关键时刻被任命为骑兵将领。在垓下,灌婴带领骑兵追击仓皇而逃的项羽,并在东城彻底打垮了他,部下五人共同斩下了项羽的头颅。于是,对刘邦威胁最大的敌人也就被彻底消灭了。又如,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四人都出身下层,这是相同点;但是这四个人原来所从事的职业又不尽相同,这又是相异之处。樊哙原是一个杀狗的屠夫,灌婴原是一个贩卖布匹的小贩,而夏侯婴则是原沛县官府中的马车夫,作者不露声色地写出了这些生活经历对其以后事业的重大影响和在未来军事活动中所起的作用。因为他们都出身卑微,所以他们才忠心耿耿地追随刘邦南北转战,无论环境如何险恶,处境如何艰难,他们都毫不动摇。再如,樊哙等四人都对刘邦一片赤诚,这是相同点;但他们四人和刘邦的关系却不大一样,这又是相异之处。相对而言,樊哙和滕公夏侯婴与刘邦的关系更为密切一些,因为他们是贫贱之交,故旧知己,所以在刘邦犯了错误时,他们能够予以补正。比如,在刘邦战败,为了使自己逃命,要扔掉自己两个孩子的时候,夏侯婴及时地把他们拉上车子,使他们免于一死;在黥布造反,刘邦又因病委靡不振的时候,樊哙闯宫力谏,使刘邦重振精神,带病出征,平定了叛乱。由此可见,他们对刘邦事业的成功,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在《史记》的最后,司马迁曾有一段对樊哙等人的总评价:“攻城野战,获功归极,哙、商有力焉,非独鞭策,又与之脱难。作《樊郦列传》第三十五。”(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这也许正是作者写这篇传记的主旨所在吧!
【译文】
舞阳侯樊哙是沛县人,以杀狗卖狗肉为生,曾经和汉高祖一起隐藏在乡间。
当初跟从高祖在丰县起兵,攻取了沛县。高祖做了沛公,就以樊哙为舍人。接着,他跟随沛公攻打胡陵、方与,回过头来又镇守丰县,在丰县城下,击败了泗水郡郡监所带领的军队。再次平定沛县,在薛县西部,击败了泗水郡守所带领的军队。在砀(dàng,荡)东,樊哙与章邯的部下司马(rén,仁),交锋,击退敌军,斩敌首十五级,被赐爵为国大夫。樊哙经常跟随在沛公的身边,沛公在濮阳攻打章邯的军队,攻城时他率先登城,斩首二十三级,被赐爵为列大夫。他跟从沛公攻打城阳,又是率先登城,同时还攻下了户牖(yǒu,有),打败了秦将李由的军队,斩敌首十六级,被赐上间爵。在成武,樊哙跟随沛公围住了东郡守尉,击退敌军,斩敌首十四级,俘虏十一人,被赐爵五大夫。跟从沛公袭击秦军,出兵亳(bó,博)南,在杠里击破了河间郡守的军队。在开封以北又大败赵贲的军队,因为在战斗中英勇杀敌,率先登城,杀死一个侦察兵的头目,斩敌首六十八级,俘虏二十七人,被赐卿爵。在曲遇,随沛公攻破杨熊的军队。攻宛陵时,率先登城,斩首八级,俘虏四十四人,被赐爵,封号贤成君。跟随沛公攻打长社、(huán,环)辕,断绝了黄河渡口,向东攻打尸一带的秦军。又向南攻打犨邑的秦军。在阳城打垮了南阳郡郡守吕(yǐ,以)的军队。再向东攻打宛城,率先登城。再向西攻郦县,因为樊哙击退敌军,斩首二十四级,俘虏四十人,沛公对他再加封赏。进军武关,来到霸上,杀秦都尉一人,斩首十级,俘虏一百四十六人,收降卒两千九百人。
项羽驻军戏下,准备进攻沛公。沛公带领一百多骑兵来到项营,通过项伯的关系面见项羽,向项羽谢罪,说明自己并没有封锁函谷关,不让诸侯军进入关中的事。项羽设宴犒赏军中将士,正在大家喝得似醉非醉的时候,亚父范增想谋杀沛公,命令项庄拔剑在席前起舞,想乘机击杀沛公,而项伯却一再挡在沛公的前面。这时只有沛公和张良在酒席宴中,樊哙在大营之外,听说事情紧急,就手持铁盾牌来到大营前。守营卫士阻挡樊哙,樊哙径直撞了进去,站立在帐下。项羽注视着他,问他是谁。张良说:“他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羽称赞道:“真是个壮士!”说罢,就赏给他一大碗酒和一条猪前腿。樊哙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拔出宝剑切开猪腿,把它全部吃了下去。项羽问他:“还能再喝一碗吗?”樊哙说道:“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在乎这一碗酒吗!况且我们沛公首先进入并平定咸阳,露宿霸上,以此来等待您的到来。大王您今天一到这里,就听信了小人的胡言乱语,跟沛公有了隔阂,我担心天下从此又要四分五裂,百姓们都怀疑是您一手造成的啊!”项羽听罢,沉默不语。沛公借口要去上厕所,暗示樊哙一同离去。出营之后,沛公把随从车马留下,独自骑一匹马,让樊哙等四个人步行跟随,从一条山间小路跑回霸上的军营。却命令张良代替自己向项羽辞谢。项羽也就至此了事,没有诛杀沛公的念头了。这一天若不是樊哙闯进大营责备项羽的话,沛公的事业几乎就完了。第二天,项羽带领军队进入咸阳,大肆屠戮,立沛公为汉王。汉王也就封樊哙为列侯,号临武君。后又升任郎中,跟随汉王进入汉中。
当汉王回军平定三秦的时候,樊哙单独带兵在白水以北攻打西城县丞的军队,又在雍县之南攻打雍王章邯的轻车骑兵,都打败了他们。跟从汉王攻打雍县、(tái,台)县县城,率先登城。在好畤(zhì至)攻打章平的军队,攻城时樊哙又先登城。带头冲锋陷阵,杀死县令一人,县丞一人,斩首十一级,俘虏二十人,升先郎中骑将。跟随汉王在壤东攻打秦军的车骑部队,击退敌人的进攻,升任将军。在进攻赵贲的军队时,在攻取郿(méi,眉),槐里、柳中、咸阳的战斗中,以及引水灌废丘的敌军,樊哙的功劳都最大。到了栎(yuè,月)阳,汉王把杜陵的樊乡赐给樊哙当作食邑。跟从汉王进攻项羽,血洗了煮枣。在外黄,击败了王武、程处所带领的部队。接着又先后攻打邹县,鲁城、瑕丘和薛县。项羽在彭城把汉王打得大败,全部收复了鲁、梁一带的地盘。樊哙回军到荥阳,汉王又给他增加了平阴两千户作为他的食邑,以将军之职守卫广武。一年之后,项羽带兵东去。樊哙又跟从汉王攻打项羽,攻取了阳夏,俘虏了楚国周将军的士卒四千人。把项羽围困在陈县,把他打得大败。樊哙血洗了胡陵。
项羽死后,汉王立为皇帝,因樊哙坚守城池和出击作战有功,又加封食邑八百户。跟随高祖攻打反叛的燕王臧荼,并俘虏了他,平定了燕地。楚王韩信发动叛乱,樊哙随从高祖到陈县,逮捕了韩信,平定了楚地。高祖改赐列侯的爵位,与诸侯剖符为信,让他们世代相传不绝。高祖把樊哙以前的食邑除去,赐食舞阳,号为舞阳侯。樊哙又叹以将军之职跟随高祖前往代地,攻打反叛的韩王信。从霍人一直打到云中,都是樊哙和绛侯周勃等人共同平定的,于是又增加食邑一千五百户。后来,樊哙又率领人马袭击叛臣陈豨和曼丘臣的军队,襄国大战,在攻取柏人县时,率先登城,又降服平定了清河,常山两郡的二十七个县,捣毁了东垣县城,以此功升任左丞相。在无终、广昌,击破了綦毋卬(áng,昂),尹潘的军队,并且活捉了他们二人。在代南,击破了陈豨手下的胡人将领王黄所带领的军队。接着,又进军参合,攻打韩王信的军队,他所带领的将士斩杀韩王信。在横谷,大败陈豨的胡人骑兵部队,斩杀了将军赵既,俘虏了代国丞相汉梁、郡守孙奋,大将军王黄、太仆解以及将军等十人 。和诸将领共同平定了代地的乡邑七十三个。在此之后,燕王卢绾起兵造反,樊哙以相国之职带兵攻打卢绾,在蓟县之南击破卢绾丞相所带领的军队,平定了燕地共十八个县,五十一个乡邑。于是高祖又给樊哙增加食邑一千三百户,确定他作为舞阳侯的食邑共五千四百户。樊哙跟从高祖征战时,共斩敌人首级一百七十六个,俘虏敌兵一百八十八人。他自己单独带兵打仗,打垮过七支敌军,攻下过五座城池,平定了六个郡,五十二个县,并俘虏过敌人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以下到三百石的官员十一人。
樊哙因为娶了吕后的妹妹吕须为妻,生下儿子吕伉,因此和其他将领相比,高祖对樊哙更为亲近。
以前在黥布反叛的时候,高祖一度病得很厉害,讨厌见人,他躺在宫禁之中,诏令守门人不得让群臣进去看他。群臣中如绛侯周勃、灌婴等人都不敢进宫。这样过了十多天,有一次樊哙推开宫门,径直闯了进去,后面群臣紧紧跟随。看到高祖一人枕着一个宦官躺在床上。樊哙等人见到皇帝之后,痛哭流涕地说:“想当初陛下和我们一道从丰沛起兵,平定天下,那是什么样的壮举啊!而如今天下已经安定,您又是何等的疲惫不堪啊!况且您病得不轻,大臣们都惊慌失措,您又不肯接见我们这些人来讨论国家大事,难道您只想和一个宦官诀别吗?再说您难道不知道赵高作乱的往事吗?”高祖听罢,于是笑着从床上起来。
后来卢绾谋反,高祖命令樊哙以相国的身份去攻打燕国。这时高祖又病得很厉害,有人诋毁樊哙和吕氏结党,皇帝假如有一天去世的话,那么樊哙就要带兵把戚夫人和赵王如意这帮人全部杀死。高祖听说之后,勃然大怒,立刻命令陈平用车载着绛侯周勃去代替樊哙,并在军中立刻把樊哙斩首。陈平因惧怕吕后,并没有执 行高祖的命令,而是把樊哙解赴长安。到达长安时,高祖已经去世,吕后就释放了樊哙,并恢复了他的爵位和封邑。
汉惠帝六年(前189)时,樊哙去世了,谥号为武侯。他的儿子樊伉代其侯位。而樊伉的母亲吕须也被封为临光侯。在高后时,吕须也掌管政事,十分专断,大臣们没有不怕她的。樊伉代侯九年之后,吕后去世了。大臣们诛杀吕氏宗族和吕须的亲属,接着,又杀死了樊伉。舞阳侯这个爵位中断好几个月。等到汉文帝即位,这才封樊哙的妾所生的儿子樊市人为舞阳侯,恢复了原来的爵位和食邑。樊市人在位二十九年死去,谥号为荒侯。他的儿子樊他广继承侯位。六年之后,舞阳侯家中舍人得罪了樊他广,非常怨恨他。于是就上书说:“荒侯市人因为有病而丧失生育能力,就让他的夫人和他的弟弟淫乱而生下他广。他广在事实上并不是荒侯的儿子,因此更不应当继承侯位。”皇帝下命令把此事交给官吏去审理。在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时,注销了樊他广的侯位,降他为平民百姓,封国食邑也一并撤除了。
曲周侯郦商是高阳人。在陈胜起兵反秦的时候,他聚集了一伙年轻人四处招兵买马,得到好几千人。沛公攻城夺地来到陈留,过了六个多月,郦商就带领将士四千多人到歧投归沛公。跟随沛公攻打长社,率先登城,赐爵封为信成君。跟随沛公攻打缑(gōu,勾)氏,封锁了黄河渡口,在洛阳东面大破秦军。跟着沛公攻取宛、穰两地,另外又平定了十七个县。自己单独率军攻打旬吴,平定汉中。
项羽灭秦之后,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给郦商信成君的爵位,并以将军的职位担任陇西都尉。郦商自己单独率军平定了北地和上郡。在焉氏打败了雍王章邯部下所率领的军队,在栒邑打败了周类所率领的军队,在泥阳打败了苏驵所率领的军队。于是汉王把武成县的六千户赐给郦商,作为他的食邑。他以陇西都尉的职位跟随沛公攻打项羽的军队达五个月之久,出兵巨野,和钟离昧交战,因激战有功,沛公授予他梁国相印,又增封食邑四千户。以梁国相国的职位跟随汉王与项羽作战达两年又三个月,攻取胡陵。
项羽死了以后,汉王立为皇帝。这一年的秋天,燕王臧荼谋反,郦商以将军的身份随从高帝去攻打臧荼。在龙脱大战时,郦商冲锋陷阵,率先登城,在易下击败臧荼的军队。因杀敌有功,被升任右丞相,赐给他列侯的爵位,和其他诸侯一样剖符为信,世世代代永不断绝,以涿邑五千户作为他的食邑,封号叫涿侯。以右丞相之职单独带兵平定上谷,接着又攻打代,高祖授予他赵国的相国之印。以右丞相加赵国相国的身份带兵和绛侯周勃等人一起平定了代和雁们,活捉了代国丞相程纵,守相郭同,将军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员共十九人。凯旋之后,以将军的身份担任太上皇的护卫一年零七个月。然后又以右丞相之职攻打陈豨,捣毁东垣城墙。又以右丞相之职跟随高帝进攻反叛的黥布,郦商领兵向敌人前沿阵地猛攻,夺取了两个阵地,从而使汉军能够打垮黥布的军队。高帝把他的封邑改在曲周,增加到五千一百户,收回以前所封的食邑。总计郦商一共击垮三支敌军,降服平定六个郡、七十三个县,俘获丞相,守相,大将各一人、小将二人、二千石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员十九人。
郦商在侍奉孝惠,高后时,因身体不好,不能料理政事。他的儿子郦寄,字况,与吕禄很要好。等到高后去世时,大臣们想诛杀吕氏家族,但是吕禄身为将军,统领北军,太尉周勃进不了北军的大营。于是就派人威胁强迫郦商,让他的儿子郦况去欺骗吕禄。吕禄相信了郦况的话,就和他一起出去游玩,使得太尉周勃才能够进入军营,控制北军。这样,才杀掉了吕氏家族。也就在这一年,郦商去世了,谥号为景侯。他的儿子郦寄继承了侯位,天下人都说他出卖朋友。
孝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吴、楚、齐、赵等诸侯国联合起兵造反,皇帝任命郦寄为将军,围攻赵城,但十个月都没有攻克。等到俞侯栾布平定了齐国前来助战,这才拿下了赵城,扫平了赵国。赵王刘遂自杀,封国被废除。景帝中元二年(前148),郦寄打算娶景帝王皇后的母亲平原君为妻。景帝大怒,把郦寄交给司法官吏去审理,判定他有罪,剥夺了侯爵爵位。景帝把郦商的另外一个儿子郦坚封为缪侯,以延续郦氏的后代。缪靖侯郦坚去世之后,他的儿子康侯郦遂成继位。郦遂成死去之后,儿子怀侯郦世宗继位。郦世宗去世之后,儿子郦终根继承侯位,任太常,后来因为犯法,封国被撤消。
汝阴侯夏侯婴是沛县人。开始在沛县县府的马房里掌管养马驾车。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沛县泗上亭,都要找高祖去聊天,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后来,夏侯婴担任了试用的县吏,与高祖更加亲密无间。有一次,高祖因为开玩笑而误伤了夏侯婴,被别人告发到官府。当时高祖身为亭长,伤了人要从严惩罚,因此高祖申诉本来没有伤害夏侯婴,夏侯婴也证明自己没有被伤害。后来这个案子又翻了过来,夏侯婴因受高祖的牵连被关押了一年多,挨了几百板子,但终归因此使高祖免于刑罚。
当初高祖带领他的徒众准备攻打沛县的时候,夏侯婴以县令属官的身份与高祖去联络。就在高祖降服沛县的那天,高祖立为沛公,赐给夏侯婴七大夫的爵位,并任命他为太仆。在跟随高祖攻打胡陵时,夏侯婴和萧何一起招降了泗水郡郡监平,平交出胡陵投降了,高祖赐给夏侯婴五大夫的爵位。他跟随高祖在砀县以东袭击秦军,攻打济阳,拿下户牖,在雍丘一带击败李由的军队,他在战斗中驾兵车快速进攻,作战勇猛,高祖赐给他执帛的爵位。夏侯婴又曾经以太仆之职指挥兵车跟从高祖在东阿、濮阳一带袭击章邯,在战斗中驾兵车快速进攻,作战勇猛,大破秦军,高祖赐给他执珪的爵位。他又曾指挥兵车跟从高祖在开封袭击赵贲的军队,在曲遇袭击杨熊的军队。在战斗中,夏侯婴俘虏六十八人,收降士兵八百五十人,并缴获金印一匣。接着又曾经指挥兵车跟从高祖在洛阳以东袭击秦军。他驾车冲锋陷阵,奋力拼杀,高祖赐与他滕公的封爵。接着又指挥兵车跟从高祖攻打南阳,在蓝田、芷阳大战,他驾兵车奋力冲杀,英勇作战,一直打到了霸上。项羽进关之后,灭掉了秦朝,封沛公为汉王。汉王赐与夏侯婴列侯的爵位,号为昭平侯。又以太仆之职,跟随汉王进军蜀、汉地区。
后来汉王回军平定了三秦,夏侯婴随从汉王攻击项羽的军队。进军彭城,汉军被项羽打得大败。汉王因兵败不利,乘车马急速逃去。在半路上夏侯婴遇到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把他们收上车来。马已跑得十分疲乏,敌人又紧追在后,汉王特别着急,有好几次用脚把两个孩子踢下车去,想扔掉他们了事,但每次都是夏侯婴下车把他们收上来,一直把他们载在车上。夏侯婴赶着车子,先是慢慢行走,等到两个吓坏了的孩子抱紧了自己的脖子之后,才驾车奔驰。汉王为此非常生气,有十多次想要杀死夏侯婴,但最终还是逃出了险境,把孝惠帝、鲁元公主安然无恙地送到了丰邑。
汉王到了荥阳之后,收集被击溃的军队,军威又振作起来,汉王把祈阳赐给夏侯婴作为食邑。在此之后,夏侯婴又指挥兵车跟从汉王攻打项羽,一直追击到陈县,最后终于平定了楚地。行至鲁地,汉王又给他增加了兹氏一县作为食邑。
汉王立为皇帝的这一年秋天,燕王臧荼起兵造反,夏侯婴以太仆之职跟从高帝攻打臧荼。第二年,又跟从高帝到陈县,逮捕了楚王韩信。高帝把夏侯婴的食邑改封在汝阴,剖符为信,使爵位世世代代传下去。又以太仆之职跟从高帝攻打代地,一直打到武泉、云中,高帝给他增加食邑一千户。接着又跟随汉王到晋阳附近,把隶属于韩信的匈奴骑兵打得大败。当追击败军到平城时,被匈奴骑兵团团围住,困了整整七天不能解脱。后来高帝派人送给匈奴王的王后阏氏好多礼物,匈奴王冒顿这才把包围圈打开一角。高帝脱围刚出平城就想驱车快跑,夏侯婴坚决止住车马慢慢行走,命令弓箭手都拉满弓向外,最后终于脱离险境。以此功,高帝把细阳一千户作为食邑加封给夏侯婴。又以太仆之职跟随高帝在勾注山以北地区攻打匈奴骑兵,获得大胜。以太仆之职在平城南边攻击匈奴骑兵,多次攻破敌阵,功劳最多,高帝就把夺来的城邑中的五百户赐给他作为食邑。又以太仆之职攻打陈豨、黥布的反叛军队,冲锋陷阵,击退敌军,又加封食邑一千户。最后,皇帝把夏侯婴的食邑定在汝阴,共六千九百户,撤消以前所封的其它食邑。
夏侯婴自从跟随高帝在沛县起兵,长期担任太仆一职,一直到高帝去世。之后又作为太仆侍奉孝惠帝。孝惠帝和吕后非常感激夏侯婴在下邑的路上救了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把紧靠在皇宫北面的一等宅第赐给他,名为“近我”,意思是说“这样可以离我最近”,以此表示对夏侯婴的格外尊宠。孝惠帝死去之后,他又以太仆之职侍奉高后。等到高后去世,代王来到京城的时候,夏侯婴又以太仆的身份和东牟侯刘兴居一起入皇宫清理宫室,废去了少帝,用天子的法驾到代王府第里去迎接代王,和大臣们一起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夏侯婴仍然担任太仆。八年之后去世,谥号为文侯。他的儿子夷侯夏侯灶继承侯位,七年之后去世。儿子共侯夏侯赐继承侯位,三十一年之后去世。他的儿子夏侯颇娶的是平阳公主,在他继承侯位十九年时,也就是元鼎二年(前115)这一年,因为和他父亲的御婢通奸,畏罪自杀,封国也被撤消。
颍阴侯灌婴原是睢阳的一个贩卖丝缯的小商人。高祖在刚刚起兵反秦,自立为沛公的时候,功城略地来到雍丘城下,章邯击败了项梁并杀死了他。而沛公也撤退到砀县一带,灌婴以内侍中涓官的身份跟随沛公,在成武打败了东郡郡尉的军队,在杠里打败了驻守的秦军,因为杀敌英勇,被赐与七大夫的爵位。后又跟随沛公在亳县以南及开封、曲遇一带与秦军交战,因奋力拼杀,被赐与执帛的爵位,号为宣陵君。又跟随沛公在阳武以西至洛阳一带与秦军交战,在尸乡以北地区击败秦军,再向北切断了黄河渡口,然后又领兵南下,在南阳以东打垮了南阳郡郡守吕的军队,这样就平定了南阳郡。再往西进入武关,在蓝田与秦军交战,因为英勇奋战,一直打到霸上,被赐与执珪的爵位,号为昌文君。
沛公被封为汉王之后,汉王拜灌婴为郎中之职。他跟从汉王进军汉中,十月间,又被任命为中谒者。跟从汉王还师平定了三秦,攻取了栎阳,降服了塞王司马欣。回军又把章邯围在了废丘,但未能攻克。后又跟随汉王东出临晋关,降服了殷王董翳(yì,亿),平定了他所统辖的地区。在定陶以南地区与项羽的部下龙且、魏国丞相项他的军队交战,经过激烈的拼搏,最后击败敌军。因功被赐与列侯的爵位,号为昌文侯,杜县的平乡被封作他的食邑。
以后又以中谒者的身份跟随汉王拿下砀县,进军彭城。项羽带领军队出击,把汉王打得大败。汉王向西逃跑,灌婴随汉王撤退,在雍丘驻扎。王武、魏公申徒谋反,灌婴随从汉王出击,并打垮了他们。攻克了外黄,再向西招募士卒,在荥阳驻扎。项羽的军队又来进攻,其中骑兵很多,汉王就在军中挑选能够担任骑兵将领的人,大家都推举原来的秦朝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他俩对骑兵很在行,同时现在又都担任校尉之职,因此可以担任骑兵将领。汉王准备任命他们,但他们二人说:“我们原为秦民,恐怕军中士卒觉得我们靠不住,所以请您委派一名常在您身边而又善于骑射的人做我们的首领。”当时灌婴年龄虽然不大,但在多次战斗中都能勇猛拼杀,所以就任命他为中大夫,让李必、骆甲担任左右校尉,带领郎中骑兵在荥阳以东和楚国骑兵交战,把楚军打得大败。又奉汉王命令自己单独率领军队袭击楚军的后方,断绝了楚军从阳武到襄邑的粮食供应线。在鲁国一带,打败了项羽将领项冠的军队,部下将士们斩杀楚军的右司马,骑将各一人。击败柘公王武,军队驻扎在燕国西部一带,部下将士们斩杀楼烦将领五人,连尹一人。在白马附近,大破王武的别将桓婴,所统帅的士兵斩都尉一人。又带领骑兵南渡黄河,护送汉王到达洛阳,然后汉王又派遣灌婴到邯郸去迎接相国韩信的部队。回来到敖仓时,他被升任为御史大夫。
在汉王三年(前204)时,灌婴以列侯的爵位得到了杜县的食邑平乡。其后,他以御史大夫的身份率领郎中骑兵,隶属于相国韩信,在历下击败了齐国的军队,他所率领的士卒俘虏了车骑将军华毋伤及将吏四十六人。迫使敌兵投降,拿下了临菑,活捉齐国守相田光。又追击齐国相国田横到嬴、博,击败齐国骑兵,所率领的士卒斩杀齐国骑将一人,活捉骑将四人。攻克嬴、博,在千乘把齐国将军田吸打得大败,所率士卒将田吸斩首。然后跟随韩信引兵向东,在高密攻打龙且和留公旋的军队,所率领的士卒将龙且斩首,活捉右司马,连尹各一人、楼烦将领十人,自己亲手活捉亚将周兰。
齐地平定之后,韩信自立为齐王,派遣灌婴单独率军去鲁北攻打楚将公杲的军队,获得全胜。灌婴挥师南下,打败了薛郡郡守所率领的军队,亲自俘虏骑将一人。接着又进攻傅阳,进军到达下相东南的僮城,取虑和徐城一带。渡过淮河,全部降服了淮南的城邑,然后到达广陵。其后项羽派项声、薛公和郯公又重新收复淮北。因此灌婴渡过淮河北上,在下邳击败了项声,郯公,并将薛公斩首,拿下下邳。在平阳击败了楚军骑兵,接着就降服了彭城,俘获了楚国的柱国项佗,降服了留、薛、沛、酂、萧、相等县。攻打苦县,谯县,再次俘获亚将周兰。然后在颐乡和汉王会师。跟随汉王在陈县一带击败项羽的军队,所率领的士卒斩楼烦骑将二人,俘获骑将八人。汉王给灌婴增加食邑二千五百户。
项羽在垓下大败,然后突围逃跑,这时,灌婴以御史大夫之职受汉王命令带领车骑部队追击项羽,在东城彻底击垮了他。所率领的将士五人共同斩杀了项羽,他们都被封为列侯。又降服了左右司马各一人,士兵一万二千人,全部俘获了项羽军中的将领和官吏。接着,又攻克了东城、历阳,渡过长江,在吴县一带打败了吴郡郡守所率领的军队,俘获了吴郡郡守。这样,也就平定了吴、豫章、会稽三郡。然后回军,又平定了淮北地区,一共五十二个县。
汉王立为皇帝之后,又给灌婴加封食邑三千户。这一年的秋天,他以车骑将军之职跟从高帝击败燕王臧荼的军队。第二年,跟从高帝到达陈县,逮捕了楚王韩信。回朝之后,高帝剖符为信,使其世世代代不绝,把颍阴的两千五百户封给灌婴作为食邑,号为颍阴侯。
此后,灌婴又作为车骑将军随从高帝到代,去讨伐谋反的韩王信,到马邑的时候,奉皇帝命令率军降服了楼烦以北的六个县,斩了代国的左丞相,在武泉以北击败了匈奴骑兵。又跟随高帝在晋阳一带袭击隶属于韩王信的匈奴骑兵,所统帅的士卒斩杀匈奴白题将一人。秦皇帝命令一并率领燕赵、齐、梁、楚等国的车骑部队,在硰石打败了匈奴的骑兵。到平城的时候,被匈奴大军团团围住,跟随高帝回军到东垣。
在跟随高帝攻打陈豨的时候,灌婴受皇帝的命令单独在曲逆一带攻击陈豨丞相侯敞的军队,大败敌军,所率领的士卒杀死了侯敞和特将五人。降服了曲逆、卢奴、上曲阳,安国、安平等地,攻克了东垣。
黥布造反的时候,灌婴以车骑将军之职率军先行出征,在相县,大败黥布别将的军队,斩杀亚将、楼烦将共三人。又进军攻打黥布上柱国的军队和大司马的军队。又进军击破黥布别将肥诛的军队,灌婴亲手活捉左司马一人,所率士卒斩其小将十人,追击敌人的败将残兵一直到淮河沿岸。因此,皇帝又给他增加食邑二千五百户。讨平黥布之后,高祖还朝,确定灌婴在颍阴的食邑共五千户,撤销以前所封的食邑。在历次大战中,灌婴总计随高帝俘获二千石的官吏二人,另外自己率部击破敌军十六支,降服城池四十六座,平定了一个诸侯国、两个郡、五十二个县,俘获将军二人,柱国、相国各一人,二千石的官吏十人。
灌婴在打败了黥布回到京城时,高帝去世了。灌婴就以列侯之职侍奉孝惠帝和吕太后。太后去世以后,吕禄等人以赵王的身份自置为将军,驻军长安,妄图发动叛乱。齐哀王刘襄得知此事以后,发兵西进向京城而来,说要杀死不应该为王的人。上将军吕禄等人听说之后,就派遣灌婴为大将,带领军队前去阻击。灌婴来到荥阳,就和绛侯周勃等人商议,决定大军暂时在荥阳驻扎,向齐哀王暗中示意准备诛杀吕氏的事,齐兵因此也就屯兵不前。绛侯周勃等人杀死诸吕之后,齐王收兵回到封地。灌婴也收兵从荥阳回到京城,和周勃,陈平共同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孝文皇帝于是就给灌婴加封食邑三千户,赐给黄金一千斤,同时任命他为太尉。
三年以后,绛侯周勃免除丞相职务回到自己封地上去了,灌婴担任丞相,撤销了太尉之职。这一年,匈奴大举入侵北地、上郡,皇帝命丞相灌婴带领骑兵八万五千人,前去迎击匈奴。匈奴逃跑之后,济北王刘兴居造反,皇帝下命令灌婴收兵回京。又过了一年多,灌婴死在丞相任上,谥号为懿侯。儿子平侯灌阿继承了侯位。二十八年以后死去,儿子灌强继承侯位。十三年之后,因为灌强有罪,侯位中断了两年。元光三年(前132),天子封灌婴的孙子灌贤为临汝侯,让他作为灌婴的继承人。八年之后,灌贤因犯行贿罪,封国被撤消。
太史公说:我曾经到过丰沛,访问当地的遗老,观看原来萧何、曹参、樊哙、滕公居住的地方,打听他们当年的有关故事,所听到的真是令人惊异呀!当他们操刀杀狗或贩卖丝缯的时候,难道他们就能知道日后能附骥尾,垂名汉室,德惠传及子孙吗?我和樊哙的孙子樊他广有过交往,他和我谈的高祖的功臣们开始起家时的事迹,就是以上我所记述的这些。
【原文】【注解】
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①,与高祖俱隐。
初从高祖起丰,功下沛,高祖为沛公,以哙为舍人。从攻胡陵②,方与,还守丰,击泗水监丰下,破之。复东定沛,破泅水守薛西,与司马战砀东,却敌③,斩首十五级,赐爵国大夫。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功城先登④,斩首二十三级,赐爵列大夫。复常从,从攻城阳,先登。下户牖⑤,破李由军,斩首十六级,赐上间爵。从攻围东郡守尉于成武,却敌,斩首十四级,捕虏十一人,赐爵五大夫。从击秦军,出亳南。河间守军于杠里⑥,破之。击破赵贲军开封北,以却敌先登,斩侯一人⑦,首六十八级,捕虏二十七人,赐爵卿。从攻破杨熊军于曲遇。攻宛陵,先登,斩首八级,捕虏四十四人,赐爵封号贤成君。从攻长社、辕,绝河津⑧,东攻秦军于尸,南攻秦军于犨。破南阳守于阳城。东攻宛城,先登。西至郦,以却敌,斩首二十四级,捕虏四十人,赐重封⑨。攻武关,至霸上,斩都尉一人,首十级,捕虏百四十六人,降卒二千九百人。
①为事:为生,为挣饭吃的职业。②从:本文中一般指跟随刘邦。③却敌:杀退敌军。④先登:率先登城。⑤下:攻克,攻占。⑥军:率军驻扎,拒守。⑦候:军候:军队中负责侦察敌情的军官。⑧绝河津:指封锁了黄河的重要渡口平阴津。⑨赐重封:增加封赏。
项羽在戏下,欲攻沛公。沛公从百余骑因项伯面见项羽①,谢无有闭关事②。项羽既飨军士③,中酒④,亚父谋欲杀沛公⑤,令项庄拔剑舞坐中⑥,欲击沛公,项伯常(肩)〔屏〕蔽之。时独沛公与张良得入坐,樊哙在营外,闻事急,乃持铁盾入到营。营卫止哙,哙直撞入,立帐下。项羽目之,问为谁。张良曰:“沛公参乘樊哙⑦。”项羽曰:“壮士!”赐之卮酒彘肩⑧。哙既饮酒,拔剑切肉食,尽之。项羽曰:“能复饮乎?”哙曰:“臣死且不辞,岂特卮酒乎!且沛公先入定咸阳,暴师霸上⑨,以待大王。大王今日至,听小人之言,与沛公有隙⑩,臣恐天下解€,心疑大王也。”项羽默然。沛公如厕,麾樊哙去(13)。既出,沛公留车骑,独骑一马,与樊哙等四人步从,从间道山下归走霸上军,而使张良谢项羽。项羽亦因遂己,无诛沛公之心矣。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谯让项羽(14),沛公事几殆(15)。
明日(16),项羽入屠咸阳,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哙爵为列侯,号临武侯。迁为郎中(17),从入汉中。
①因:通过。②闭关事:指刘邦进入咸阳之后,想在关中为王,派兵把守函谷关,不许其它诸侯进入(参见卷八《高祖本纪》以下情事参见卷七《项羽本纪》)。③飨:用酒肉款待。④中酒:酒兴正浓之际。⑤亚父:是项羽对范增的尊称。⑥坐中:此指酒宴之上。坐,同“座”。⑦参乘:即“骖乘”,乘车时居于车右,也叫陪乘,如同后来的近待警卫人员。⑧卮酒彘(zhì,至)肩:一大杯酒一条前猪腿。卮,盛酒的器皿。彘,猪。 ⑨暴(pù,瀑)师:指军队露宿。⑩隙:缝隙。这里指感情上的不和。€解:解体,即四分五裂。如:往……,到……。(13)麾:通“挥”。挥手,招呼。(14)微:非,没有。谯(jiào,叫)让:谴责,责备。(15)殆:危险。(16)明日:第二天。卷七《项羽本纪》作“居数日”。(17)迁:升任。
还定三秦,别击西丞白水北①,雍轻车骑于雍南②,破之。从攻雍、城,先登。击章平军好畤,攻城,先登陷阵,斩县令丞各一人,首十一级,虏二十人,迁郎中骑将。从击秦车骑壤东,却敌,迁为将军。攻赵贲,下郿③,槐里,柳中,咸阳;灌废丘,最④。至栎阳,赐食邑杜之樊乡⑤。从攻项籍,屠煮枣。击破王武,程处军于外黄。攻邹、鲁、瑕丘、薛。项羽败汉王于彭城,尽复取鲁,梁地。哙还至荥阳,益食平阴二千户⑥,以将军守广武。一岁,项羽引而东。从高祖击项籍,下阳夏,虏楚周将军卒四千人⑦。围项籍于陈,大破之。屠胡陵。
①西丞:西县县丞。②雍:前一个“雍”指被项羽封为雍王的秦降将章邯,后一个“雍”是地名,指雍县。③下:攻克,攻占。④最:功劳最大。⑤食邑:卿大夫的封地,即采邑。收其税赋而食,故名食邑。杜之樊乡:杜县的樊乡。⑥益食:增加食邑。⑦周将军:指周殷,因其叛楚降汉,故称其周将军。
项籍既死,汉王为帝,以哙坚守战有功,益食八百户。从高帝功反燕王臧荼,虏荼,定燕地。楚王韩信反,哙从至陈,取信,定楚。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①,世世勿绝,食舞阳,号为舞阳侯,除前所食。以将军从高祖攻反韩王信于代②。自霍人以往至云中,与绛侯等共定之③,益食千五百户。因击陈豨与曼丘臣军,战襄国,破柏人,先登,降定清河、常山凡二十七县,残东垣,迁为左丞相。破得綦毋卬、尹潘军于无终、广昌。破豨别将胡人王黄军于代南,因击韩信军于参合。军所将卒斩韩信,破豨胡骑横谷,斩将军赵既,虏代丞相冯梁,守孙奋,大将王黄、将军、(太卜)太仆解福等十人。与诸将共定代乡邑七十三。其后燕王卢绾反,哙以相国击卢绾,破其丞相抵蓟南,定燕地,凡县十八,乡邑五十一。益食邑千三百户,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从,斩首百七十六级,虏二百八十八人。别④,破军七,下城五,定郡六,县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
①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帝王和诸侯各执其一。②韩王信:是战国韩襄王的后代,不同于淮阴侯韩信。③绛侯:指周勃。④别:指自己作为主将单独率军,不同于上之“从”,跟随刘邦。
哙以吕后女弟吕须为妇①,生子伉,故其比诸将最亲。
先黥布反时,高祖尝病甚,恶见人,卧禁中②,诏户者无得入群臣③。群臣绛,灌等莫敢入④。十余日,哙乃排闼直入⑤,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⑥?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
①女弟:妹妹。②楚中:宫中。③户者:看守宫门的人。④绛:指绛侯周勃。灌:指灌婴。⑤排闼:推闯开门。闼,门。⑥顾:难道。绝:临终诀别。
其后卢绾反,高帝使哙以相国击燕。是时高帝病甚,人有恶哙党于卢氏①,即上一日宫车晏驾②,则哙欲以兵尽诛灭戚氏,赵王如意之属③。高帝闻之大怒,乃使陈平载绛侯代将,而即军中斩哙。陈平畏吕后,执哙诣长安④。至则高祖已崩⑤,吕后释哙,使复爵邑。
①恶:说人的坏话。党:结党。②此句是说,假使皇帝在某天去世,宫车晏驾,是对皇帝死亡的一种避讳的说法。③戚氏:指刘邦的宠妃戚夫人。④诣:到……。
孝惠六年,樊哙卒,谥为武侯①。子伉代侯。而伉母吕须亦为临光侯,高后时用事专权,大臣尽畏之。伉代侯九岁,高后崩。大臣诛诸吕、吕须婘属②,因诛伉。舞阳侯中绝数月。孝文帝即位,乃复封哙他庶子市人为舞阳侯③,复故爵邑。市人立二十九岁卒,谥为荒侯。子他广代侯。六岁,侯家舍人得罪他广,怨之,乃上书曰:“荒侯市人病不能为人④,今其夫人与其弟乱而生他广!他广实非荒侯子,不当代后。”诏下吏⑤。孝景中六年,他广夺侯为庶人⑥,国除。
①谥:古时帝王,贵族,大臣,士大夫死后,依其生前的事迹给予的称号。武:是给能征惯战者的谥号,《谥法》云:“克定祸乱曰武。”②婘属:通“眷属”。③庶子:古称非正妻所生的儿子为庶子。④为人:此指行人道,即生育下一代的能力。⑤下吏:交给有关官吏去审理。⑥庶人:平民百姓。
曲周侯郦商者,高阳人。陈胜起时,商聚少年东西略人①,得数千。沛公略地至陈留,六月余,商以将卒四千人属沛公于歧。从攻长社,先登,赐爵封信成君。从沛公攻缑氏,绝河津,破秦军洛阳东。从攻下宛、穰,定十七县。别将攻旬关,定汉中。
项羽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别将定北地、上郡。破雍将军焉氏②,周类军栒邑,苏驵军于泥阳。赐食邑武成六千户。以陇西都尉从击项籍军五月,出巨野,与钟离昧战,疾斗③,受梁相国印,益食邑四千户。以梁相国将从击项羽二岁三月,攻胡陵。
①略人:强制拉人入伙。②雍将军:指雍正章邯部下的将军。③疾斗:指奋力拼杀。
项羽既已死,汉王为帝。其秋①,燕王臧荼反,商以将军从击荼,战龙脱,先登陷阵,破荼军易下,却敌,迁为右丞相,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世世勿绝,食邑涿五千户,号曰涿侯。以右丞相别定上谷,因攻代,受赵国相印。以右丞相赵相国别与绛侯等定代、雁门,得代丞相程纵,守相郭同,将军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还,以将军为太上皇卫一岁七月②。以右丞相击陈豨,残东垣。又以右丞相从高帝击黥布,攻其前拒③,陷两陈④,得以破布军,更食曲周五千一百户,除前所食。凡别破军三,降定郡六,县七十三,得丞相、守相、大将各一人,小将二人,二千石已下至六百石十九人。
①其秋:指高帝五年,即公元前202年的秋天,这年的七月臧荼反。②太上皇:指刘邦的父亲太公。③前拒:前沿阵地。④陈:同“阵”。
商事孝惠、高后时,商病,不治①。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诛诸吕,吕禄为将军,军于北军②,太尉勃不得入北军,于是乃使人劫郦商③,令其子况绐吕禄④,吕禄信之,故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遂诛诸吕。是岁商卒,谥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称郦况卖交也⑤。
孝景前三年⑥,吴、楚、齐、赵反,上以寄为将军,围赵城,十月不能下。得俞侯栾布自平齐来,乃下赵城,灭赵,王自杀⑦,除国。孝景中二年⑧,寄欲取平原君为夫人⑨,景帝怒,下寄吏⑩,有罪,夺侯。景帝乃以商他子坚封为缪侯,续郦氏后。缪靖侯卒,子康侯遂成立,遂成卒,子怀侯世宗立。世宗卒,子侯终根立,为太常,坐法€,国除。
①不治:不能料理事物。②北军:汉朝驻守京师的部队,因驻扎在长安城北,故名。③劫:强制,强迫。④绐:欺骗。⑤卖交:出卖朋友。⑥孝景前三年:即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⑦王:指赵王刘遂,刘邦的孙子。⑧孝景中二年:即景帝中元二年,公元前148年。下句“吴、楚、齐、赵反”事参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等篇。⑨取:同“娶”。平原君:景帝王皇后的母亲臧儿的封号。⑩下寄吏:把郦寄交给法吏去审理。€坐法:因犯法而被判罪。
汝阴侯夏侯婴,沛人也。为沛厩司御①。每送使客还,过沛泗上亭,与高祖语,未尝不移日也②。婴已而试补县吏③,与高祖相爱。高祖戏而伤婴,人有告高祖。高祖时为亭长,重坐伤人④,告故不伤婴,婴证之。后狱覆⑤,婴坐高祖系岁余,掠笞数百⑥,终以是脱高祖⑦。
①厩:马房。司御:掌管养马驾车的人。②移日:日影移动,形容时间较长。③已而:不久。试补:试用充任。④重坐伤人:官吏伤人,知法犯法,故加重治罪。⑤狱覆:狱辞翻覆。刘邦说没伤害夏侯婴,夏侯婴也这样证明,但法吏认为夏侯婴是原告,因此被判为“诬告反坐”。⑥掠笞:用鞭、杖、竹板拷打犯人,以问供词。⑦脱:开脱,免于刑罚。
高祖之初与徒属欲攻沛也①,婴时以县令史为高祖使。上降沛一日②,高祖为沛公,赐婴爵七大夫,以为太仆。从攻胡陵,婴与萧何降泗水监平,平以胡陵降,赐婴爵五大夫。从击秦军砀东,攻济阳,下户牖,破李由军雍丘下,以兵车趣攻战疾③,赐爵执帛④。常以太仆奉车从击章邯军东阿、濮阳下,以兵车趣攻战疾,破之,赐爵执珪。复常奉车从击赵贲军开封,杨熊军曲遇。婴从捕虏六十八人,降卒八百五十人,得印一匮⑤。因复常奉车从击秦军雒阳东,以兵车趣攻战疾,赐爵封转为滕公。因复奉车从攻南阳,战于蓝田、芷阳,以兵车趣攻战疾,至霸上。项羽至,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婴爵列侯,号昭平侯,复为太仆,从入蜀、汉。
①徒属:徒众,属众。②上:指高祖。③趣攻:急速进攻。趣通“促”。急、快。④执帛:此与下“执珪”:都是爵位名。⑤匮:匣子。
还定三秦,从击项籍。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败,不利,驰去。见孝惠、鲁元①,载之。汉王急,马罢②,虏在后③,常蹶两儿欲弃之④,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⑤。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余,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于丰。
①鲁元:刘邦的女儿(鲁元公主)。②罢:通“疲”。③虏:指项羽的军队。④蹶:踏,用脚推。⑤面:面对面。雍树:当时方言,指抱小孩子。意思是小孩子抱着大人的脖子,像吊在树上似的。雍:通“拥”。
汉王既至荥阳,收散兵,复振,赐婴食祈阳。复常奉车从击项籍,追至陈,卒定楚①,至鲁,益食兹氏。
汉王立为帝。其秋,燕王臧荼反,婴以太仆从击荼。明年,从至陈,取楚王信。更食汝阴,剖符世世勿绝。以太仆从击代,至武泉、云中,益食千户。因从击韩信军胡骑晋阳旁,大破之。追北至平城②,为胡所围,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厚遗阏氏③,冒顿开围一角。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益食婴细阳千户。复以太仆从击胡骑句注北,大破之。以太仆击胡骑平城南,三陷陈,功为多,赐所夺邑五百户。以太仆击陈豨、黥布军,陷陈却敌,益食千户,定食汝阴六千九百户,除前所食。
①卒定楚:最后终于平定了楚地。②追北:追击逃跑的败军。③厚遗阏氏(yān zhī,烟支):送给阏氏(即匈奴王后好多礼物)。
婴自上初起沛,常为太仆,竟高祖崩。以太仆事孝惠。孝惠帝及高后德婴之脱孝惠①、鲁元于下邑之间也,乃赐婴县北第第一②,曰“近我”,以尊异之。孝惠帝崩,以太仆事高后。高后崩,代王之来③,婴以太仆与东牟侯入清宫④,废少帝⑤,以天子法驾迎代王代邸⑥,与大臣共立为孝文皇帝,复立太仆。八岁卒,谥为文侯。子夷侯灶立,七年卒。子共侯赐立,三十一年卒。子侯颇尚平阳公主⑦。立十九岁,元鼎二年⑧,坐与父御婢奸罪,自杀,国除。
①德:感恩戴德。②县北第:指京师宫庭北面的住宅。县,古指京城及周围千里之地。③代王:指刘邦的儿子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④东侔侯:指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兴居。事见卷九《吕太后本纪》、卷十《孝文本纪》。清宫:清理宫。这里指清除宫廷中的吕氏残余势力。⑤少帝:吕后把吕氏子假称惠帝嫔妃所生,此人名刘弘,封为常山王,后立为帝,史称为少帝。⑥法驾:天子的车驾。代邸:代王的住宅。⑦尚:指臣子娶君主的女儿,有高攀之意。⑧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
颍阴侯灌婴者,睢阳贩缯者也①。高祖之为沛公,略地至雍丘下,章邯败杀项梁,而沛公还军于砀,婴初以中涓从击破东郡尉于成武及秦军于杠里②,疾斗,赐爵七大夫。从攻秦军亳南、开封、曲遇,战疾力③,赐爵执帛,号宣陵君。从攻阳武以西至雒阳,破秦军尸北,北绝河津,南破南阳守阳城东,遂定南阳郡。西入武关,战于蓝田,疾力,至霸上,赐爵执珪,号昌文君。
沛公立为汉王,拜婴为郎中,从入汉中,十月,拜为中谒者。从还定三秦,下栎阳,降塞王④。还围章邯于废丘,未拔。从东出临晋关,击降殷王⑤,定其地。击项羽将龙且,魏相项他军定陶南,疾战,破之。赐婴爵列侯,号昌文侯,食杜平乡⑥。
①缯:丝织品的总称。古称帛,汉称缯。②中涓:皇帝的亲近侍从官。③疾力:英勇作战,奋力拼杀。④塞王:指秦降将司马欣,他被项羽封为塞王。⑤殷王:指赵将司马卯,亦为项羽所封。⑥杜平乡:杜县的平乡。
夏以中谒者从降下砀,以至彭城。项羽击,大破汉王。汉王遁而西①,婴从还,军于雍丘。王武、魏公申徒反,从击破之。攻下黄②,西收兵,军于荥阳。楚骑来众,汉王乃择军中可为(车)骑将者,皆推故秦骑士重泉人李必,骆甲习骑兵,今为校尉,可为骑将。汉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军不信臣,臣愿得大王左右善骑者傅之③。”灌婴虽少,然数力战,乃拜灌婴为中大夫,令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将郎中骑兵击楚骑于荥阳东,大破之。受诏别击楚军后,绝其饷道④,起阳武至襄邑。击项羽之将项冠于鲁下,破之,所将卒斩右司马、骑将各一人。击破柘公王武,军于燕西,所将卒斩楼烦将五人⑤,连尹一人。击王武别将桓婴白马下,破之,所将卒斩都尉一人。以骑渡河南,送汉王到雒阳,使北迎相国韩信军于邯郸。还至敖仓,婴迁为御史大夫。
①遁:逃跑。②下黄:夺取了黄、黄,指外黄县。③傅:辅佐。④饷道:运送军粮的通道。⑤楼烦将:指骑射精熟、武艺高超的骑兵将领。楼烦,是古西北少数民族,特善骑射,因此当时军中称善骑射者为“楼烦将”。
三年①,以列侯食邑杜平乡②。以御史大夫受诏将郎中骑兵东属相国韩信,击破齐军于历下,所将卒虏车骑将军华毋伤及将吏四十六人。降下临菑,得其守相田光。追齐相田横至嬴、博,破其骑,所将卒斩骑将一人,生得齐将四人。攻下嬴、博,破齐将田吸于千乘,所将卒斩吸。东从韩信攻龙且、留公旋于高密,卒斩龙且,生得右司马、连尹各一人,楼烦将十人,身生得亚将周兰③。
①三年:即汉王三年,公元前204年。②前已云“食杜平乡”,此处又云,所以王先谦认为前为衍文(见《汉书补注》)。③亚将:副将。
齐地已定,韩信自立为齐王,使婴别将击楚将公杲于鲁北,破之。转南,破薛郡长,身虏骑将一人。攻(博)〔博〕阳,前至下相以东南僮、取虑、徐。度淮,尽降其城邑,至广陵。项羽使项声、薛公、郯公复定淮北。婴度淮北①,击破项声、郯公下邳,斩薛公,下下邳,击破楚骑于平阳,遂降彭城,虏柱国项佗,降留、薛、沛、酂、萧、相。攻苦、谯,复得亚将周兰。与汉王会颐乡。从击项籍军于陈下,破之,所将卒斩楼烦将二人,虏骑将八人。赐益食邑二千五百户②。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下东城、历阳。渡江,破吴郡长吴下③,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定淮北,凡五十二县。
①度:同“渡”。②益:增加。③吴:指吴县。下有“遂定吴”之吴,指吴郡。吴郡郡治在吴县。
汉王立为皇帝,赐益婴三千户。其秋①,以车骑将军从击破燕王臧荼。明年,从至陈,取楚王信。还,剖符,世世勿绝,食颍阴二千五百户,号曰颍阴侯。
以车骑将军从击反韩王信于代,至马邑,受诏别降楼烦以北六县,斩代左相,破胡骑于武泉北。复从击韩信胡骑晋阳下,所将卒斩胡白题将一人。受诏并将燕、赵、齐、梁、楚车骑,击破胡骑于硰石。至平城,为胡所围,从还军东垣。
①其秋:指高祖五年,即公元前202年的秋天。
从击陈豨,受诏别攻豨丞相侯敞军曲逆下,破之,卒斩敞及特将五人①。降曲逆,卢奴、上曲阳、安国、安平。攻下东垣。
黥布反,以车骑将军先出,攻布别将于相,破之,斩亚将、楼烦将三人。又进击破布上柱国军及大司马军。又进破布别将肥诛。婴身生得左司马一人,所将卒斩其小将十人,追北至淮上。益食二千五百户。布已破,高帝归,定令婴食颍阴五千户,除前所食邑。凡从得二千石二人②,别破军十六,降城四十六,定国一,郡二,县五十二,得将军二人,柱国、相国各一人,二千石十人。
①特将:才能杰出,能够单独率军作战的将领。②凡:总共,共计。
婴自破布归,高帝崩,婴以列侯事孝惠帝及吕太后。太后崩,吕禄等以赵王自置为将军,军长安,为乱。齐哀王闻之①,举兵西,且入诛不当为王者②。上将军吕禄等闻之,乃遣婴为大将,将军往击之。婴行至荥阳,乃与绛侯等谋,因屯兵荥阳,风齐王以诛吕氏事③,齐兵止不前。绛侯等既诛诸吕,齐王罢兵归,婴亦罢兵自荥阳归,与绛侯,陈平共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孝文皇帝于是益封婴三千户,赐黄金千斤,拜为太尉。
三岁,绛侯勃免相就国,婴为丞相,罢太尉官。是岁④,匈奴大入北地、上郡,令丞相婴将骑八万五千往击匈奴。匈奴去,济北王反⑤,诏乃罢婴之兵。后岁余,婴以丞相卒,谥曰懿侯。子平侯阿代侯。二十八年卒,子强代侯。十三年,强有罪,绝二岁。元光三年⑥,天子封灌婴孙贤为临汝侯,续灌氏后。八岁,坐行赇有罪⑦,国除。
①齐哀王:刘襄。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②不当为王者:指吕禄兄弟。刘邦曾有遗言,“非刘者勿王”,因此曰“不当”。③风:通“讽”,示意,暗示。④是岁:这一年,指汉文帝前元三年,即公元前177年。⑤济北王:指齐悼王刘肥之子刘兴居。⑥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⑦赇:贿赂。
太史公曰:吾适丰沛①,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②,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③,岂自知附骥之尾④,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⑤?余与他广通⑥,为言高祖功臣之兴时若此云。
①适:到,往。②素:平素,这里指平素的为人。③鼓刀:屠宰敲击其刀有声,故称操刀为鼓刀。④附骥之尾:指跟随刘邦打天下。⑤德流子孙:此指他们封侯之后,子孙后代都得到恩泽。⑥通:指有交往。
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本传是张苍、周昌、任敖、申屠嘉四个人的合传。(车千秋及以后几个人的传记并不是司马迁所作,而是后来褚先生的补作。)在这四个人当中,刻画得最为出色的是周昌和申屠嘉。从这两个人身上,可以看出太史公刻画人物的深厚功力,特别是以人物的语言和行动表现人物性格这一点上,更是后人学习的榜样。例如有这样一节,云:“(周)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休息时间,夫妻拥抱在一块儿,今天看来,本无可厚非,但周昌入内,本应“非礼勿视”,却被他看到了,所以只有逃跑了事。偏偏又遇上了一个颇不检点的皇帝,追上之后,还要骑在他周昌的脖子上问他。在这里有两个关健的句子,一是“骑周昌项”,一是“昌仰曰”。前一句只是捎带着一笔,用一个动作,就把刘邦的流氓气质刻画得维纱维肖;后一句只用了三个字,就把周昌那耿直、刚强、不屈不挠的性格刻画得非常突出。本来臣子对皇帝讲话应该低头垂手、恭恭敬敬,而周昌要骂皇帝,还挺直了脖子,看准了皇帝,面对面地骂,这就更加鲜明地表现了他的性格。司马迁是语言大师,用个性化的语言来塑造人物更是他的老本行。比如,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周昌和刘邦的意见不一致,本传中这样写他:“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周昌本来就口吃,再加上是在非常气愤的时候,所以就口吃得更加厉害,作者以“期”、“期”的口吃声来写当时周昌的情态,很确切地表现了他憨厚,正直,但口齿不清的特点。由此更可以看出司马迁在运用语言方面的深厚功力。
【译文】
丞相张苍是阳武人,他非常喜欢图书、乐津及历法。在秦朝时,他曾担任过御史,掌管宫中的各种文书档案。后来因为犯罪,便逃跑回家了。等到沛公攻城略地经过阳武的时候,张苍就以宾客的身份跟随沛公攻打南阳。后来张苍因为犯法应该斩首,脱下衣服,伏在刑具上时,身体又高又大,同时还有一身如同葫芦籽一样肥硕白皙的皮肤,凑巧被王陵看见,惊叹张苍长得好。因此,王陵就向沛公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样,张苍便跟随沛公向西进入武关,到达咸阳。沛公被立为汉王,进入汉中,不久又还师平定三秦。陈余打跑常山王张耳,张耳投归汉王,汉王就任命张苍为常山的郡守。又跟随韩信攻打赵国,张苍擒获陈余。赵地被平定之后,
王任命张苍为代国相国,防备边境敌寇。不久,又被调任赵国相国,辅佑赵王张耳。张耳死后,辅佐赵王张敖。然后又调任代国相国,辅佑代王。燕王臧荼谋反时,高祖带兵前去攻打,张苍以代国相国的身份跟随高祖攻打臧荼有功,在高祖六年(前201)中被封为北平侯,食邑一千二百户。
后来,张苍被升任为管理财政的计相。一个月之后,张苍以列侯的爵位改任主计,他担任这个职务达四年之久。此时萧何担任相国,而张苍是从秦时就担任柱下史,非常熟悉天下的图书和各种簿籍,再加上他很精通计算、乐律和历法,因此就命令他以列侯的爵位在相府办公,负责管理各郡国交上来的会计帐簿。黥布谋反未成而逃跑,汉高祖就立他的儿子刘长作淮南王,命令张苍为相国来辅佐他。十四年(应为十六年)之后,张苍调任御史大夫。
周昌是沛县人,他和堂兄周苛都在秦时担任泗水卒史。等到汉高祖在沛县起兵的时候,打败了泗水郡的郡守、郡监,这样,周昌、周苛二兄弟也就以卒史的资历追随沛公,沛公命周昌担任一名管旗帜的职志,周苛暂时在帐下当宾客。后来他们都跟从沛公入关,推翻强秦的统治。沛公被封为汉王,汉王任命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汉王四年(前203),楚军在荥阳把汉王团团围住,情况紧急,汉王悄悄逃跑出围,命令周苛留守荥阳城。楚军攻破了荥阳,想任命他为将领,周苛痛斥道:“你们这些人应该赶快投降汉王,不然的话,很快地就要做俘虏了!”项羽听罢大怒,立刻就烹杀了周苛。于是,汉王就拜周昌为御史大夫。周昌经常跟随汉王,并且多次击败项羽军。因此,在高祖六年(前201)时,周昌和萧何、曹参一起受封,周昌被封为汾阴侯,周苛的儿子周成因父亲为国捐躯的原因,也被封为高景侯。
周昌为人坚忍刚强,敢于直言不讳。自萧何、曹参等人对周昌都是非常敬畏的。周昌曾经有一次在高帝休息时进宫奏事,高帝正和戚姬拥抱,周昌见此情景,回头便跑,高帝连忙上前追赶,追上之后,骑在周昌的脖子上问道:“你看我是什么样的皇帝?”周昌挺直脖子,昂起头说:“陛下您就是夏桀、商纣一样的皇帝。”高帝听了哈哈大笑,但是却由此最敬畏周昌。等到高帝想废掉太子,立戚姬之子如意为太子时,许多大臣都坚决反对,但是都未奏效。后来,幸好张良为吕后定下计策,使高帝暂时把此事放下。而周昌在朝廷中和皇帝极力争辩,高帝问他理由何在,因为周昌本来就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是在非常气愤的时候,也就口吃得更加厉害了,他说:“我的口才虽然不太好,但是我期……期……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陛下您虽然想废掉太子,但是我期……期……坚决不能接受您的诏令。”高帝听罢,很高兴地笑了。事过之后,吕后因为在东厢侧耳听到上述对话,她见到周昌时,就跪谢说:“若不是您据理力争的话,太子几乎就被废掉了。”
此后,戚姬的儿子如意立为赵王,年纪十岁,高祖担心如果自己死后,赵王会被人杀掉。当时有一个名叫赵尧的人,年纪轻轻,他的官职是掌管符玺的御史、赵国人方与公对御史大夫周昌说:“您的御史赵尧,年纪虽轻,但他却是一个奇才,您对他一定要另眼相待,他将来要代替您的职位。”周昌笑着说:“赵尧年轻,只不过是一个刀笔小吏罢了,哪里会到这种地步!”过了不久,赵尧去侍奉高祖。有一天,高祖独自心中不乐,慷慨悲歌,满朝文武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这样。赵尧上前请问道:“皇帝您闷闷不乐的原因,莫非是为赵王年轻而戚夫人和吕后二人又不和睦吗?是担心在您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保全自己吗?”高祖说:“对。我私下里非常担心这些,但是却拿不出什么办法来。”赵尧说:“您最好为赵王派去一个地位高贵而又坚强有力的相国,这个人还得是吕后、太子和群臣平素都敬畏的人才行。”高祖说道:“对。我考虑此事是想这样,但是满朝群臣谁能担此重任呢?”赵尧说道:“御史大夫周昌,这个人坚强耿直,况且从吕后、太子到满朝文武,人人对他都一直敬畏,因此,只有他才能够担此重任。”高祖说:“好。”于是高祖就召见了周昌,对他说:“我想一定得麻烦您,您无论如何也要为我去辅佐赵王,您去担任他的相国。”周昌哭着回答:“我从一开始就跟随陛下,您为什么单单要在半路上把我扔给了诸侯王呢?”高祖说:“我非常了解这是降职,但是我私下里又实在为赵王担心,再三考虑,除去您之外,其他人谁也不行。真是迫不得已,您就为我勉强走一遭吧!”于是御史大夫周昌就被调任赵国相国。
周昌走了以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高祖手拿着御史大夫的官印,轻轻地抚弄着说:“谁才是御史大夫最合适的人选呢?”然后仔细地看了看赵尧,说道:“没有人比赵尧更合适了。”这样,就任命赵尧为御史大夫。赵尧在以前也有军功和食邑,等到他以御史大夫之职跟随攻打陈豨立了功,被封为江邑侯。
高祖去世之后,吕太后派使臣召赵王入朝,相国周昌让赵王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前往。使者往返去了三次,周昌都一直坚持不送赵王进京。于是吕后很是忧虑,就派使者召周昌进京。周昌进京之后,拜见吕后,吕后非常生气地骂他:“难道你还不知道我非常恨戚夫人吗?而你却不让赵王进京,为什么?”周昌被召进京城之后,吕后又派使者召赵王,不久,赵王果然来到了京城。他到长安一个多月,就被迫喝下毒药死去了。周昌因此也就称病引退,不再上朝拜见太后。三年之后,他也去世了。
高后元年(前184)的时候,她听说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在高祖时定下了保全赵王如意的计策,于是就除去他江邑侯爵位以抵其罪,并让广阿侯任敖担任了御史大夫。
任敖这个人,原来是沛县的一名狱吏。高祖还是一名普通百姓时,曾躲避官司,狱吏找不到高祖本人,便抓走了吕后,并对她很不礼貌。而任敖一直和高祖很要好,见此情景非常生气,就打伤了拘管吕后的那位狱吏。等到高祖开始起兵的时候,任敖就以宾客的身份跟随,后来担任御史,驻守丰邑两年。高祖立为汉王,向东进击项羽,任敖升为上党郡守。在陈豨造反的时候,任敖坚守城池,未被叛军攻陷,因功被封为广阿侯,食邑一千八百户。高后时,担任御史大夫。三年后备免职,任命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高后去世之后,曹窋和大臣们共同诛杀吕禄等人,后被免去官职,任命淮南王相国张苍为御史大夫。
张苍和绛侯周勃等人共同尊立代王为孝文皇帝。文帝四年(前176),丞相灌婴去世,张苍继任为丞相。
自从汉朝建立到孝文帝已有二十多年时间,当时正处在天下刚刚平定的时候,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都是军人出身,而唯独张苍从担任计相时起,就致力于探讨、订正音律和历法的工作。因为高祖是在十月里入关,灭秦到达霸上的,所以原来秦代以十月为一年开端的旧历法依然沿袭。他又推求金、木、水、火、土五德运转的情形,认为汉朝正值水德旺盛的时期,所以仍然像秦朝那样崇尚黑色。张苍还吹奏律管,调整乐调,使其合于五声八音,以此推类其它,来制定律令。并且由此制定出各种器物的度量标准,以作为天下百工的规范。在他担任丞相一职时期,终于把这一切都完成了。所以整个汉代研究音律历法的学者,都师承张苍。而张苍这个人又本来就喜欢图书,再加上他什么书都读,什么学问都精通,而尤其擅长音律和历法。
张苍对于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王陵感恩戴德。王陵就是安国侯。等到张苍当了高官之后,经常把王陵当作父亲一般侍奉。王陵死后,张苍已经是丞相了,但是每逢五天一休假的时候,总是先拜见王陵夫人,献上美食之后,才敢回家。
张苍担任丞相十几年之后,鲁国有个人叫公孙臣,他上书给皇帝,说汉朝属于上德旺盛时期,其征兆是不久将要有黄龙出现。皇帝下诏把此议交给张苍审鉴,张苍认为并非这样,把这件事扔在了一边。但是后来黄龙果然出现在天水郡的成纪县于是文帝就把公孙臣召到了朝廷,并任命他为博士,让他负责草拟顺应土德的历法制度。同时,改定元年。丞相张苍也就因此自行引退,推说年过多病,不再上朝。张苍曾保举某人作中侯官,但这个人利用不正当手段大搞谋求自己私利的事,皇帝以此责备张苍,张苍就告病退职了。前后算起来,张苍总共做了十五年的丞相才去职,在孝景帝前元五年(前152)时去世,谥号为文侯,儿子康侯继承侯位,八年之后去世。康侯的儿子张类继承侯位,又过了八年,因为犯下了参加诸侯的丧礼后就位不敬的罪名,爵位封邑都被撤消。
从前,张苍的父亲身高不足五尺,等到生下张苍,张苍却身高八尺,被封为侯,又做了丞相。张苍的儿子也很高大,到了孙子张类却又身高六尺多一点,因为犯法而失去侯位。张苍在免去丞相职务之后,年岁已经很大了,嘴里没有牙齿,只能靠吃人奶度日,让一些女人当他的乳母。他的妻妾众多,达百人左右,凡是曾经怀孕生育过的就不再亲近。张苍最后活到一百零几岁时才去世。
丞相申屠嘉是梁地人。他以一个能拉强弓硬弩的武士的身份,跟随高帝,攻打项羽,因军功升任一个叫做队率的小官。跟随高帝攻打黥布叛军时,升任都尉。在孝惠帝时,升任淮阳郡守。孝文帝元年(前179),选拔那些曾经跟随高帝南征北战,现年俸在二千石的官员,一律都封为关内侯的爵位,得封此爵的共二十四人,而申屠嘉得到五百户的食邑。张苍任丞相之后,申屠嘉升任为御史大夫。张苍免去丞相之后,孝文皇帝想任命皇后的弟弟窦广国为丞相,但是又说:“我很害怕这样做会使天下人认为我偏爱广国。”窦广国这个人很有才能,而且品德也好,因此皇上才想任命他为丞相。但是孝文帝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还是认为他不合适。而高帝时候的大臣又多已死去,活着的人当中看来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就任命申屠嘉为丞相,就以原来的食邑封他为故安侯。
申屠嘉为人廉洁正直,在家里不接受私事拜访。当时太中大夫邓通特别受皇帝的宠爱,皇帝赏赐给他的钱财已达万万。汉文帝曾经到他家饮酒作乐,由此可见皇帝对他宠爱的程度。当时丞相申屠嘉入朝拜见皇帝,而邓通站在皇帝的身边,礼数上有些简慢。申屠嘉奏事完毕,接着说道:“皇上您喜爱您的宠臣,可以让他富贵,至于朝廷上的礼节,却是不能不严肃对待的。”皇帝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对邓通就是偏爱。”申屠嘉上朝回来坐在相府中,下了一道手令,让邓通到相府来,如果不来,就要把邓通斩首。邓通非常害怕,进宫告诉了文帝。文帝说:“你尽管前去无妨,我立刻就派人召你进宫。”邓通来到了丞相府,摘下帽子,脱下鞋子,给申屠嘉叩头请罪。申屠嘉很随便地坐在那里,故意不以礼节对待他,同时还斥责他说:“朝廷嘛,是高祖皇帝的朝廷。你邓通只不过是一个小臣,却胆敢在大殿之上随随便便,犯有大不敬之罪,应该杀头。来人哪,现在就执行,把他斩了!”邓通磕头,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申屠嘉仍然没有说饶了他。文帝估计丞相已经让邓通吃尽了苦头,就派使者拿着皇帝的节旄召邓通进宫,并且向丞相表示歉意说:“这是我亲狎的臣子,您就饶了他吧!”邓通回到宫中之后,哭着对文帝说:“丞相差点杀了我!”
申屠嘉担任丞相五年之后,孝文帝去世了,孝景帝即位。景帝二年(前155),晁错担任内史,因为受皇帝宠爱,地位很高,权力也很大,许多法令制度他都奏请皇帝变更。同时还讨论如何用贬谪处罚的方式来削弱诸侯的权力。而丞相申屠嘉也有感于自己所说的话不被采用,因此忌恨晁错。晁错担任内史,内史府个大门本来是由东边通出宫外的,使他进出有许多不便,这样,他就自作主张该凿一道墙门向南通出。而向南出的门所凿开的墙,正是太上皇宗庙的外墙,申屠嘉听说之后,就想借晁错擅自凿开宗庙围墙为门这一理由,把他治罪法办,奏请皇上杀掉他。但是晁错门客当中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晁错非常害怕,连夜跑到宫中,拜见皇上,向景帝自首,说明情况。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丞相申屠嘉奏请诛杀内史晁错。景帝说道:“晁错所凿的墙并不是真正的宗庙墙,而是宗庙的外围短墙,所以才有其他官员住在里面,况且这又是我让他这样做的,晁错并没有什么罪过。”退朝之后,申屠嘉对长史说:“我非常后悔没有先杀了晁错,却先报告皇帝,结果反被晁错给欺骗了。”回到相府之后,因气愤吐血而死,谥号为节侯。儿子共侯申屠蔑继承侯位,三年之后去世。共侯之子申屠去病继承侯位,三十一年之后去世。申屠去病的儿子申屠臾继承侯位,六年之后,由于身为九江太守接受原任官员送礼而犯了罪,封国被撤消。
自从申屠嘉死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先后担任丞相之职。到了当今皇上的时候,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人相继为丞相,他们都是世袭的列侯,平庸无能,谨小慎微,当丞相只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没有一个人是以贡献杰出、功名显赫而著称于世的。
太史公说:张苍的文章学问、音乐历法都很精通,是汉朝的一代名相。但是他却把贾生、公孙臣等人提出的采用正朔、改变服色的主张抛在了一边,而不加以实行,却偏偏采用秦朝所实行的颛顼(zhuān xū,专须)历,这是为什么呢?周昌这个人质朴、刚强、正直,是个像木石一般倔强的人。而任敖则是靠旧日他对吕后有恩德才被重用。申屠嘉可以说是刚正坚毅、品德高尚的人,但是他却既不懂权术又没有学问,和萧何、曹参、陈平这些前辈丞相相比,恐怕就要逊色一些啦。
【原文】【注解】
汉武帝时丞相很多,就不一一记名了,也不记录他们的出身、籍贯、生卒年以及品行、事迹等等,暂且记下武帝征和年间以来的丞相。
车千秋丞相是长陵人,他去世之后由韦丞相接替。韦丞相名贤,是鲁国人。他因为谙于读书而担任小吏,然后逐渐升官到大鸿胪之职。曾经有相面的人给他相面,说他可以官至丞相。他有四个儿子,也让相面的人给他们相面,相到第二个名叫韦玄成的儿子时,相面的人说:“这个儿子大富大贵,日后可以封侯。”韦丞相说道:“即使我当了丞相,被封为侯,继承侯为的是大儿子,这二儿子怎么会封侯呢?”后来,韦玄果然当了丞相,因病逝失,而它的大儿子因为犯罪,按照当时的法律,是不能继承侯位的,因此立韦玄成。韦玄成当时假装精神失常,不肯为继承人,但是最终朝廷还是让他继承了侯位,还赢得了封侯将临而让给别人的好名声。后来因为骑着马径直闯进宗庙,被判为不敬之罪,皇帝下诏,降爵一级,成为关内侯,失去了列侯的爵位,但以前的封邑依然享有。在韦丞相去世之后,由魏丞相接替他的职位。
魏丞相名字叫魏相,是阴济人。由文职小吏升到丞相之职,但是他这人喜好武艺,他要求自己的部下都要佩带宝剑,并且规定只有佩带着宝剑才能上前奏事。若是有没带宝剑的下属官吏,有事需要入内汇报,以至于要向他人借一把宝剑带上,才敢进府。当时的京兆尹是赵君广汉,魏丞相上奏皇帝,说赵广汉犯了应该撤职的罪过,赵广汉派人挟制魏丞相,想得到免罪的许诺,但是魏丞相坚决不答应。然后赵广汉又派人威胁魏丞相,把丞相夫人涉嫌杀死侍从婢女一事抬了出来,私下里奏请重新追查,并且派遣下属官吏士卒到丞相住宅,逮捕丞相府的家奴婢女严刑拷打,追查此事。最后问出的结果是死去的婢女并非是魏夫人用利器所杀。这样,丞相的司直繁先生就上奏皇帝,说京兆尹赵广汉威胁丞相,诬告丞相夫人残杀婢女,派遣官吏士卒包围搜查丞相住宅,逮捕丞相家人,犯下了残害无辜的不道之罪。同时又查出赵广汉擅自逐遣骑士的情事。因罪行重大,赵广汉被判处腰斩的死刑。其后又有掾使陈平等人揭发检举中尚书,涉嫌擅自劫持、威胁当事人,被判为不敬之罪,致使长史以下数名官员都被处死,还有一些人被处以宫刑,下蚕室。而魏丞相最后在丞相的职位上因病去,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后来也是因为骑马闯进宗庙,犯下了不敬之罪,皇帝下诏,降爵一级,成为关内侯,失去了列侯的爵位,但依然享有以前的故地封邑。魏丞相死去之后,御史大夫邴(bǐng,丙)吉接替了他的职位。
邴丞相的名字叫邴吉,是鲁国人。因为喜欢读书和好法令而官至御史大夫。在孝宣帝时,因为和皇帝有旧交的缘故,被封为列侯,接着又做了丞相。他对事理非常明了,而且有超乎常人的聪明和智慧,被后世所称颂。他在担任丞相期间因病去世,儿子邴显继承了爵位。后来邴显也是因为骑马闯进宗庙,犯下了不敬之罪,皇帝下诏,降爵一级,成为关内侯,失去列侯的爵位,但依然享有以前的故地封邑。邴显做官一直到太仆之职,因为为官昏乱不明,自己和儿子都有营私舞弊、贪赃不法的行为,被免官,降为平民。
邴吉丞相去世以后,由黄丞相接替他的职务。从前长安城中有个善相面的人,名字叫田文,他和当时都未做高官的韦丞相、魏丞相、邴丞相在一家作客时见了面,田文说道:“现在这里的三位先生,将来都能做丞相。”后来,这三个人果然相继为丞相。这个人怎么看得这么清楚啊!
黄丞相名字叫黄霸,是淮阴人。因为喜欢读书而担任官吏,官至颍川太守。治理颍川时,用礼义条例和教令来教喻感化百姓。若是犯有重罪应当斩首的,暗示其情节使其自杀。教化大行于世,名声远近皆知。孝宣帝特意为此下了一道制书,称:“颍川太守黄霸,用宣布国家的诏令来治理百姓,达到了道路之上不拾丢失的东西,男女分途而行,在监狱之中没有犯重罪的囚犯这种地步。特赐给关内侯的爵位,黄金一百斤。”这样,他就被皇帝征调到京城任京兆尹,后来官至丞相。在担任丞相期间,又是以礼义治理国家,最后病死在丞相任上。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后来被封为列侯。黄丞相去世之后,皇帝任命御史大夫于定国接替了他的职位。于定国丞相已经有廷尉传,在《张廷尉》一传的叙述之中。于丞相去职以后,御史大夫韦玄成接替了他的职位。
韦玄成丞相就是前边所说的那个韦贤丞相的儿子。他继承了父亲的封爵,后来因犯法失去了列侯的爵位。韦玄成从小就喜欢读书,对于《诗经》和《论语》都很精熟。做官到卫尉之职时,升任为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薛先生被免职之后,韦玄成担任了御史大夫。在于丞相请求告老还乡,皇帝答应他离职之后,韦玄成又成为丞相。皇帝以他旧日的封邑扶阳为名,封他为扶阳侯。数年之后,因病去世,孝元帝亲自参加他的丧礼,给与的赏赐特别丰厚。韦玄成治理国家和同不立异,能够随从世俗、上下浮沉,但是有人称他是阿谀奉承,投机取巧。相面的人很早就说他应当代替其父,继承侯位,但是他得到侯位之后又失去了。接着,他又再次游宦,东山再起,官至丞相。同时,他们父子两个人都做丞相。他们父子都为丞相,当时人们都传为美谈,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相面的人事先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韦丞相去世之后,御史大夫匡衡接替了他的职位。
丞相匡衡是东海人。他好读书,曾经跟随博士学习《诗经》。因家境贫寒,他要靠给人作工来糊口。他才能低下,多次参加朝廷选拔人才的考试,但是都没考中,等考到第九次时才凑合着考中了丙科。对于经书,由于他多次应考不中的缘故,所以非常谙熟。后来,他做了候补平原郡文学卒史。又过了好几年,郡里的人都对他不尊敬。这时,御史征调他进京,以候补百石官属的身份被荐举做郎官,补做博士,拜为太子少傅,侍奉孝元帝。孝元帝喜欢《诗经》,就升任匡衡为光禄勋,让他身居皇宫之中担任老师,教授皇帝的侍臣,而皇帝也坐在他的身边听讲,非常喜欢他,因此,他的地位也就一天比一天高贵起来。御史大夫郑弘因为犯法被免官,匡衡先生就继任为御史大夫。一年多之后,韦玄成丞相逝世,匡先生又继任为丞相,被封为乐安侯。在十年之间,他不出长安城门而官至丞相,这难道不是遇到好机会和命中注定吗?
太史公说:我曾经反复地思索,读书人四海游宦,以求取高官厚禄,但是能够得到封侯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做到了御史大夫这个职位也就下台了事。这些人已经做了御史大夫,离丞相的位置就还有一步之遥了,他们心里希望丞相立刻死去,自己好取而代之。还有些人大搞阴谋诡计,暗中诋毁中伤,想以此来登上相位。但有的人等了好久,却得不到它;而有的人没等多久就登上相位,被封为列侯:这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吧!御史大夫郑先生等了许多年没有登上相位,而匡先生却担任御史大夫未满一年,韦丞相就去世了,立刻他就取而代之,难道这个位置是可以用智巧得到的吗?而那些有圣贤一般才能的人,穷困潦倒多年而不受用,这实在是太多了!
张丞相苍者,阳武人也。好书律历①。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②。有罪,亡归③。及沛公略地过阳武,苍以客从攻南阳。苍坐法当斩④,解衣服质⑤,身长大,肥白如瓠⑥,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遂从西入武关,至咸阳。沛公立为汉王,入汉中,还定三秦。陈余击走常山王张耳,耳归汉。汉乃以张苍为常山守。从淮阴侯击赵⑦,苍得陈余。赵地已平,汉王以苍为代相,备边寇。已而徙为赵相,相赵王耳。耳卒,相赵王敖。复徙相代王⑧。燕王臧荼反,高祖往击之,苍以代相从攻臧荼有功;以六年中封为北平侯,食邑千二百户⑨。
迁为计相⑩,一月,更以列侯为主计四岁。是时萧何为相国,而张苍乃自秦时为柱下史,明习天下图书计籍。苍又善用算律历€,故令苍以列侯居相府,领主郡国上计者。黥布反亡,汉立皇子长为淮南王,而张苍相之。十四年,迁为御史大夫。
①好书律历:喜欢书籍、音律,历法计算。②此句云张苍掌管皇宫之内的各种书籍档案。柱下,殿柱之下,此指皇宫中的国家藏书处。③亡归:逃跑回家。④坐法:因犯法被治罪。⑤质:同“锧”。古刑具,铡刀的垫座。⑥瓠(hú,胡):葫芦瓜。此指葫芦瓜籽。⑦淮阴侯:指韩信。⑧徙:调任。⑨食邑:古代皇帝赐给诸侯、卿大夫的封地,即采邑。收其赋税而食,故名食邑。⑩迁:此指升任。€用算:应用数学。十四年:此处应作“十六年”。(据王先谦《汉书补注》)
周昌者,沛人也。其从兄曰周苛①,秦时皆为泗水卒史。及高祖起沛,击破泗水守监,于是周昌、周苛自卒史从沛公,沛公以周昌为职志,周苛为客。从入关,破秦。沛公立为汉王,以周苛为御史大夫,周昌为中尉。
汉王四年②,楚围汉王荥阳急,汉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荥阳城。楚破荥阳城,欲令周苛将③。苛骂曰:“若趣降汉王④!不然,今为虏矣!”项羽怒,亨周苛⑤。于是乃拜周昌为御史大夫。常从击破项籍。以六年中与萧、曹等俱封⑥:封周昌为汾阴侯;周苛子周成以父死事,封为高景侯。
①从兄:堂兄。②汉王四年:此处误,应作“汉王三年”,《汉书》作“汉王三年”。③将:带兵,为将领。④若:你们。趣:赶快。⑤亨(pēng,砰):通“烹”。古代一种用鼎锅煮杀人的酷刑。⑥六年:指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萧、曹:指萧何、曹参。
昌为人强力①,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昌尝燕时入奏事②,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③,高帝逐得,骑周昌项④,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⑤。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之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⑥。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⑦。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⑧。”
①强力:刚强不屈。②燕时:闲暇休息之时。③还走:转身逃跑。④项:脖子。⑤惮:敬畏、惧怕。⑥留侯策:张良的计策,指请出“商山四皓”来辅佑太子,以巩固太子的地位。详见卷五十五《留侯世家》。⑦期:无义,像口吃之声。⑧微:若非,不是。几:近,差不多。
是后戚姬子如意为赵王,年十岁,高祖忧即万岁之后不全也①。赵尧年少,为符玺御史②。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年虽少,然奇才也,君必异之,是且代君之位。”周昌笑曰:“尧年少,刀笔吏耳③,何能至是乎!”居顷之④,赵尧侍高祖。高祖独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上之所以然。赵尧进请问曰:“陛下所为不乐,非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郤邪⑤?备万岁之后而赵王不能自全乎?”高祖曰:“然,吾私忧之,不知所出。”尧曰:“陛下独宜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乃可。”高祖曰:“然。吾念之欲如是,而群臣谁可者?”尧曰:“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且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独昌可。”高祖曰:“善。”于是乃召周昌,谓曰:“吾欲固烦公,公强为我相赵王。”周昌泣曰:“臣初起从陛下,陛下独奈何中道而弃之于诸侯乎?”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⑥,然吾私忧赵王,念非公无可者。公不得已强行!”于是徙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
①即:假使,若是。 万岁之后:指皇帝死后。这是一种避讳的说法。 ②符玺御史:专门负责掌管皇帝符玺印章的御史。 ③刀笔吏:负责抄抄写写的小吏。古人用竹、木片写字,写错了就用刀削去改写。故称。 ④居顷之:过了不多久。⑤郤:同“隙”,不和,有怨。 ⑥左迁:降职。
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曰:“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孰视赵尧①,曰:“无以易尧②。”遂拜赵尧为御史大夫。尧亦前有军功食邑,及以御史大夫从击陈豨有功,封为江邑侯。
①孰视:注目细看。孰,同“熟”。 ②无以易尧:此云担任御史大夫一职,没人比赵更合适。易:替换。
高祖崩①,吕太后使使召赵王,其相周昌令王称疾不行。使者三反②,周昌固为不遣赵王。于是高后患之,乃使使召周昌。周昌至,谒高后③,高后怒而骂周昌曰:“尔不知我之怨戚氏乎?而不遣赵王,何?”昌既征④,高后使使召赵王,赵王果来。至长安月余,饮药而死。周昌因谢病不朝见,三岁而死。
后五岁⑤,高后闻御史大夫江邑侯赵尧高祖时定赵王如意之画⑥,乃抵尧罪⑦,以广阿侯任敖为御史大夫。
①崩:指帝王之死。 ②三反:往返三次。 反,同“返”。 ③谒:拜见。 ④征:被召到京师。 ⑤后五岁:周昌死去五年之后,即高后元年,公元前184年。 ⑥画:谋划,计策。 ⑦抵尧罪:指免去赵尧爵位,以当其罪。抵,当。
故沛狱吏。高祖尝辟吏①,吏系吕后,遇之不谨②。任敖素善高祖,怒,击伤主吕后吏。及高祖初起,敖以客从为御史,守丰二岁。高祖立为汉王,东击项籍,敖迁为上党守。陈豨反时,敖坚守,封为广阿侯,食千八百户。高后时为御史大夫。三岁免,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高后崩,(不)与大臣共诛吕禄等。免,以淮南相张苍为御史大夫。
①辟吏:因犯法而躲避官吏的追捕。辟,同“避”。 ②不谨:不郑重、不礼貌。
苍与绛侯等尊立代王为孝文皇帝。四年①,丞相灌婴卒,张苍为丞相。
自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会天下初定,将相公卿皆军吏。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②。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③,弗革。推五德之运④,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⑤,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⑥,天下作程品⑦。至于为丞相,卒就之⑧,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
①四年:指汉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 ②绪正:整理调度,使之有秩序。 ③岁首:一年的开端。 ④五德:指金、木、水、火、土。运:运行变化。 ⑤吹律调乐:吹律调乐:吹奏律吕,调谐乐调。 ⑥百工:各种工匠。 ⑦程品:规则。 ⑧卒就之:最后终于完成了它们。
张苍德王陵①。王陵者,安国侯也。及苍贵,常父事王陵②。陵死后,苍为丞相,洗沐③,常先朝陵夫人上食,然后敢归家。
苍为丞相十余年,鲁人公孙臣上书言汉土德时,其符有黄龙当见④。诏下其议张苍,张苍以为非是,罢之。其后黄龙见成纪,于是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⑤。张丞相由此自绌⑥,谢病称老。苍任人为中侯,大为奸利,上以让苍⑦,苍遂病免。苍为丞相十五岁而免。孝景前五年⑧,苍卒,谥为文侯。子康侯代,八年卒。子类,代为侯,八年,坐临诸侯丧后就位,不敬⑨,国除。
①德王陵:对王陵感恩戴德。 ②父事王陵: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王陵。③洗沐:即休息日。汉制,官员们五日一洗沐休息。 ④见:同“现”。 ⑤更元年:改元称元年,文帝前元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改称下一年为元年。 ⑥绌:通“黜”(chù,处),贬斥。 ⑦让:责备。 ⑧孝景前五年:即汉景帝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 ⑨不敬:无礼。
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余,为侯、丞相。苍子复长。及孙类,长六尺余,坐法失侯。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①。苍年百有余岁而卒。
①不复幸:不再亲近,即不再同房。
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①,迁为队率②。从击黥布军,为都尉。孝惠时,为淮阳守。孝文帝元年,举故吏士二千石从高皇帝者,悉以为关内侯,食邑二十四人,而申屠嘉食邑五百户。张苍已为丞相,嘉迁为御史大夫。张苍免相,孝文帝欲用皇后弟窦广国为丞相,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③。”广国贤有行,故欲相之,念久之不可,而高帝时大臣又皆多死,余见无可者,乃以御史大夫嘉为丞相,因故邑封为故安侯。
①材官:英勇善战的士卒。蹶张:以脚踏弩,使之张开,此处指能拉开强弓的大力士。 ②队率:队长。率,通“帅”。 ③私:偏爱。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①。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隆爱幸,赏赐累巨万②。文帝尝燕饮通家③,其宠如是。是时丞相入朝,而通居上傍,有怠慢之礼。丞相奏事毕,因言曰:“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上曰:“君勿言,吾私之④。”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邓通诣丞相府⑤,不来,且斩通。通恐,入言文帝。文帝曰:“汝第往⑥,吾今使人召若⑦。”通至丞相府,免冠,徒跣⑧,顿首谢。嘉坐自如,故不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⑨,当斩。吏今行斩之!”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文帝度丞相已困通⑩,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既至,为文帝泣曰:“丞相几杀臣。”
①私谒:以私事拜见。②巨万:万万。③燕饮:很随便地饮酒作乐。燕,通“宴”。④吾私之:我对他有偏爱。⑤檄:文书,书面命令。⑥第:但,只。⑦今:即,立刻。⑧徒跣:赤脚而行。⑨大不敬:不敬皇帝的罪名,这是个死罪。⑩度:估计,推测。€节:符节,古代使者持之以作为凭证的信物。
嘉为丞相五岁,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二年①,晁错为内史,贵幸用事,诸法令多所请变更,议以谪罚侵削诸侯②,而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错为内史,门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③。嘉闻之,欲因此以法错擅穿宗庙垣为门,奏请诛错。错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景帝。至朝,丞相奏请诛内史错。景帝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堙垣,故他官居其中,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先请之,为错所卖。”至舍,因欧血而死④。谥为节侯。子共侯蔑代,三年卒。子侯去病代,三十一年卒。子侯臾代,六岁,坐为九江太守受故官送⑤,有罪,国除。
①二年:即汉景帝前二年,公元前155年。 ②谪罚:寻找过失加以处罚。 ③堧(ruán,阳平“软”)垣:宫外的矮墙。 欧血:吐血。⑤送:指送礼品。
自申屠嘉死之后,景帝时开封侯陶青、桃侯刘舍为丞相。及今上时,柏至侯许昌、平棘侯薛泽、武强侯庄青翟、高陵侯赵周等为丞相。皆以列侯继嗣①,娖娖廉谨②,为丞相备员而已③,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④。
①列侯继嗣:列侯的继承人。 ②娖娖:持重拘谨的样子。 ③备员:充数 ④发明:发扬光大。
太史公曰:张苍文学律历①,为汉名相,而绌贾生②、公孙臣等言正朔服色事而不遵③,明用秦之“颛顼历”④,何哉?周昌,木强人也⑤。任敖以旧德用⑥。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
①文学:指文章和学问。②贾生:指贾谊。③正朔:一年的第一天。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古时改朝换代,新王朝表示“应天承运”,须重定正朔。服色:指车驾、服饰所应采用的颜色。④颛顼历:指秦朝所采用的以十月为岁首的历法。⑤木强:质直倔强。⑥旧德:往日的恩德。指早年曾保护过吕后一事。
孝武时丞相多甚①,不记,莫录其行起居状略②,且纪征和以来③。
有车丞相④,长陵人也。卒而有韦丞相代。韦丞相贤者,鲁人也。以读书术为吏,至大鸿胪。有相工相之,当至丞相。有男四人,使相工相之,至第二子,其名玄成。相工曰:“此子贵,当封⑤。”韦丞相言曰:“我即为丞相⑥,有长子,是安从得之?”后竟为丞相,病死,而长子有罪论,不得嗣,而立玄成。玄成时佯狂,不肯立,竟立之,有让国之名。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韦丞相卒,有魏丞相代。
①由本段开始一直到本篇结束,据《索隐》云,是褚少孙等人所补。②起居:作息,举止,谓日常生活。③征和:汉武帝的第十个年号,从公元前92年至公元前89年。④车丞相:指车子秋。⑤封:指封侯。⑥即:假使。
魏丞相相者,济阴人也。以文吏至丞相。其人好武,皆令诸吏带剑,带剑前奏事。或有不带剑者,当入奏事,至乃借剑而敢入奏事。其时京兆尹赵君①,丞相奏以免罪②,使人执魏丞相③,欲求脱罪而不听。复使人胁恐魏丞相,以夫人贼杀侍婢事而私独奏请验之④,发吏卒至丞相舍,捕奴婢笞击问之,实不以兵刃杀也。而丞相司直繁君奏京兆尹赵君迫胁丞相⑤,诬以夫人贼杀婢,发吏卒围捕丞相舍,不道⑥;又得擅屏骑士事,赵京兆坐要斩⑦。又有使掾陈平等劾中尚书,疑以独擅劫事而坐之,大不敬,长史以下皆坐死,或下蚕室⑧。而魏丞相竟以丞相病死。子嗣。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为关内侯,失列侯,得食其故国邑。魏丞相卒,以御史大夫邴吉代。
①赵君:指赵广汉。②免罪:此指应该免职的罪名。③执:挟制。④贼杀:残杀。⑤繁(pó,婆)君:不详何人。⑥不道:即无道,是一种可以判处死刑的重罪。⑦要斩:即腰斩。古代的一种酷刑。要,同“腰”。⑧蚕室:监狱名,受宫刑者居住的地方。因为犯人受宫刑之后,畏惧风寒,所以在室内生火,温暖如蚕室,故名。
邴丞相吉者,鲁国人也。以读书好法令至御史大夫。孝宣帝时,以有旧故①,封为列侯,而因为丞相。明于事,有大智,后世称之。以丞相病死。子显嗣。后坐骑至庙,不敬,有诏夺爵一级,失列侯,得食故国邑。显为吏至太仆,坐官秏乱②,身及子男有奸赃③,免为庶人。
邴丞相卒,黄丞相代。长安中有善相工田文者④,与韦丞相、魏丞相、邴丞相微贱时会于客家,田文言曰:“今此三君者,皆丞相也。”其后三人竟更相代为丞相,何见之明也。
①有旧:指有旧交情。②秏乱:昏乱不明。瞀(mào,冒),与“瞀”通,蒙昧不明。③子男:儿子。④善相工:本领出众的看相者。
黄丞相霸者,淮阳人也。以读书为吏,至颍川太守。治颍川,以礼义条教喻告化之。犯法者,风晓令自杀①。化大行②,名声闻。孝宣帝下制曰:“颍川太守霸,以宣布诏令治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狱中无重囚。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征为京兆尹而至丞相,复以礼义为治。以丞相病死。子嗣,后为列侯。黄丞相卒,以御史大夫于定国代。于丞相已有廷尉传③,在《张廷尉》语中。于丞相去,御史大夫韦玄成代。
①风晓:通过暗示,使其知道情节的严重程度。②化:指教化。③此句不知所指,《史记》中并无有关的记载。
韦丞相玄成者,即前丞相子也。代父,后失列侯。其人少时好读书,明于《诗》、《论语》。为吏至卫尉,徙为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薛君免①,为御史大夫。于丞相乞骸骨免②,而为丞相,因封故邑为扶阳侯。数年,病死。孝元帝亲临丧,赐赏甚厚。子嗣后。其治容容随世浮沈③,而见谓谄巧④。而相工本谓之当为侯代父,而后失之;复自游宦而起,至丞相。父子俱为丞相,世间美之,岂不命哉!相工其先知之。韦丞相卒,御史大夫匡衡代。
①薛君:指薛广德。②乞骸骨:一种谦词,指因年岁较大自请退休。③容容:同“庸庸”。指与世和同,并不标新立异。④见谓谄巧:被人称之为阿谀奉承,投机取巧。
丞相匡衡者,东海人也。好读书,从博士受《诗》。家贫,衡佣作以给食饮①。才下②,数射策不中③,至九,乃中丙科④。其经以不中科故明习。补平原文学卒史。数年,郡不尊敬。御史征之,以补百石属荐为郎,而补博士,拜为太子少傅,而事孝元帝。孝元好《诗》,而迁为光禄勋,居殿中为师,授教左右,而县官坐其旁听⑤,甚善之,日以尊贵。御史大夫郑弘坐事免,而匡君为御史大夫。岁余,韦丞相死,匡君代为丞相,封乐安侯。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也哉!
①佣作:给人干活,当雇工。②才下:才能低下。③数射策不中:多次参加朝廷的考试但没有考中。射策,古代的考试方法之一,由主试者出试题,写在简策上,应试者作文对答。④丙科:等外名额,备用。⑤县官:指皇帝。古人认为王畿内县即国都,王者主宰国都官天下,故称之为县官。
太史公曰①:深惟士之游宦所以至封侯者②,微甚。然多至御史大夫即去者。诸为大夫而丞相次也,其心冀幸丞相物故也③。或乃阴私相毁害,欲代之。然守之日久不得,或为之日少而得之,至于封侯,真命也夫!御史大夫郑君守之数年不得④,匡君居之未满岁,而韦丞相死,即代之矣,岂可以智巧得哉!多有贤圣之才,困厄不得者众甚也。
①太史公:这是续作者的假冒之辞,并非司马迁。②深惟:深思。③冀幸:希望。物故:死亡。④郑君:指郑弘。
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张连科 译注
【说明】
本传是郦食其、陆贾、朱建三个人的合传。这三个人的共同特点都是有一副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大有战国时代纵横家的遗风。尽管他们有共同之处,但是其成就和贡献却不尽相同。朱建远不能和郦生、陆贾同日而语,他充其量不过是豪门贵族的食客或幕僚而已。本传中记录朱建的主要情事就是在得到一个邪恶小人——辟阳侯审食其——的金钱之后,如何帮他活命的经过,和作者称他的“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刚好相反,是否因作者与朱建之子关系很好而强为之美言呢?而郦生、陆贾二人在刘邦统一中国、征服南越以及后来平定诸吕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并且他们也不完全是靠摇唇鼓舌来博取功名的,他们还有非凡的政治远见和卓越的军事见解。例如,在汉王三年秋天,当时“汉王数因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拒楚”。郦食其详细分析了天下形势,认为楚军内部空虚,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所以他又进一步向刘邦进言:“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而收取荥阳,占据敖仓之后,也就稳住了中原;中原是中国的基础,所以稳住了中原也就为统一中国打下了基础。后来形势的发展也正和郦生所预料的一样。再如陆贾,他针对刘邦认为自己的天下是“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的思想,提出了“逆取顺守,文武并用”,才是“长久之术”的观点,并总结了历代王朝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写出了《新语》一书。它不仅促进了汉朝的安定和发展,而且为后代的开明政治提供了经验。另外,他还出使南越,劝说尉他归顺汉朝,为国家的统一也作出了贡献。所以,司马迁曾这样说:“结言通使,约怀诸侯;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这也许正是作者写这篇列传的主旨吧!
【译文】
郦食其是陈留高阳人。他非常喜欢读书,但家境贫寒,穷困潦倒,连能供得起自己穿衣吃饭的产业都没有,只得当了一名看管里门的下贱小吏。但是尽管如能,县中的贤士和豪强却不敢随便役使他,县里的人们都称他为“狂生”。
等到陈胜、项梁等人反秦起义的时候,各路将领攻城略地经过高阳的有数十人,但郦食其听说这些人都是一些斤斤计较、喜欢烦琐细小的礼节,刚愎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的小人,因此他就深居简出,隐藏起来,不去逢迎这些人。后来,他听说沛公带兵攻城略地来到陈留郊外,沛公部下的一个骑士恰恰是郦食其邻里故人的儿子,沛公时常向他打听他家乡的贤士俊杰。一天,骑士回家,郦食其看到他,对他说道:“我听说沛公傲慢而看不起人,但他有许多远大的谋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追随的人,只是苦于没人替我介绍。你见到沛公,可以这样对他说,‘我的家乡有位郦先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身高八尺,人们都称他是狂生,但是他自己说并非狂生。’”骑士回答说:“沛公并不喜欢儒生,许多人头戴儒生的帽子来见他,他就立刻把他们的帽子摘下来,在里边撒尿。在和人谈话的时候,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所以您最好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向他游说。”郦食其说:“你只管像我教你的这样说。”骑士回去之后,就按郦生嘱咐的话从容地告诉了沛公。
后来沛公来到高阳,在旅舍住下,派人去召郦食其前来拜见。郦生来到旅舍,先递进自己的名片,沛公正坐在床边伸着两腿让两个女人洗脚,就叫郦生来见。郦生进去,只是作个长揖而没有倾身下拜,并且说:“您是想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还是想率领诸侯灭掉秦国?”沛公骂道:“你个奴才相儒生!天下的人同受秦朝的苦已经很久了,所以诸侯们才陆续起兵反抗暴秦,你怎么说帮助秦国攻打诸侯呢?”郦生说:“如果您下决心聚合民众,召集义兵来推翻暴虐无道的秦王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倨慢不礼的态度来接见长者。”于是沛公立刻停止了洗脚,穿整齐衣裳,把郦生请到了上宾的座位,并且向他道歉。郦生谈了六国合纵连横所用的谋略,沛公喜出望外,命人端上饭来,让郦生进餐,然后问道:“那您看今天我们的计策该怎么制定呢?”郦生说道:“您把乌合之众,散乱之兵收集起来,总共也不满一万人,如果以此来直接和强秦对抗的话,那就是人们所常说的探虎口啊。陈留是天下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的地方,现在城里又有很多存粮。我和陈留的县令很是要好,请您派我到他那里去一趟,让他向您来投降。他若是不听从的话,您再发兵攻城,我在城内又可以作为内应。”于是沛公就派遣郦生前往,自己带兵紧随其后,这样就攻取了陈留,赐给郦食其广野君的称号。
郦生又荐举他的弟弟郦商,让他带领几千人跟随沛公到西南攻城略地。而郦生自己常常担任说客,以使臣的身份奔走于诸侯之间。
在汉王三年(前204)的秋天,项羽攻打汉王,攻克了荥阳城,汉兵逃走去保卫巩、洛。不久,楚国人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攻破赵国,彭越又多次在梁地造反,就分出一部人马前去营救。淮阴侯韩信正在东方攻打齐国,汉王又多次在荥阳、成皋被项羽围困,因此想放弃成皋以东的地盘;屯兵巩、洛以与楚军对抗。郦生便就此进言道:“我听说能知道天之所以为天的人,可以成就统一大业;而不知道天之所以为天的人,统一大业不可成。作为成就统一大业的王者,他以平民百姓为天,而平民百姓又以粮食为天。敖仓这个地方,天下往此地输送粮食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我听说现在此处贮藏的粮食非常多。楚国人攻克了荥阳,却不坚守敖仓,而是带兵向东而去,只是让一些罪犯来分守成皋,这是上天要把这些粮食资助给汉军。当前楚军很容易击败,而我们却反要退守,把要到手的利益反扔了出去,我私下里认为这样做是错了。更何况两个强有力的对手不能同时并立,楚汉两国的战争经久相持不下,百姓骚动不安,全国混乱动荡,农夫放下农具停耕,织女走下织机辍织,徘徊观望,天下百姓究竟心向哪一方还没有决定下来。所以请您赶快再次进军,收复荥阳,占有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堵住太行交通要道,扼制住蜚狐关口,把守住白马津渡,让诸侯们看看今天的实际形势,那么天下的人民也就知道该归顺哪一方了。如今燕国、赵国都已经平定,只有齐国还没有攻打下来,而田广占据着幅员千里的齐国,田间带领着二十万大军,屯兵于历城,各支田氏宗族都力量强大,他们背靠大海,凭借黄河、济水的阻隔,南面接近楚国,齐国人又多诈变无常,您即使是派遣数十万军队,也不可能在一年或几个月的时间里把它打下来。我请求奉您的诏命去游说齐王,让他归汉而成为东方的属国。”汉王回答说:“好,就这样吧!”
汉王听从了郦生的计策,再次出兵据守敖仓,同时派遣郦生前往齐国。郦生对齐王说道:“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吗?”齐王回答:“我不知道。”郦生说:“若是您知道天下人心的归向,那么齐国就可以保全下来,若是不知道天下人心归向的话,那么齐国就不可能保全了。”齐王问道:“天下人心究竟归向谁呢?”郦生说:“归向汉王。”齐王又问:“您老先生为什么这样说呢?”郦生回答:“汉王和项王并为向西进军攻打秦朝,在义帝面前已经明白地约定好了,先攻入咸阳的人就在那里称王。汉王先攻入咸阳,但是项王却背弃了盟约,不让他在关中称王,而让他到汉中为王。项王迁徙义帝并派人暗杀了他,汉王听到之后,立刻发起蜀汉的军队来攻打三秦,出函谷关而追问义帝迁徙的处所,收集天下的军队,拥立以前六国诸侯的后代。攻下城池立刻就给有功的将领封侯,缴获了财宝立刻就分赠给士兵,和天下同得其利,所以那些英雄豪杰、才能超群的人都愿意为他效劳。诸侯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来投归,蜀汉的粮食船挨着船源源不断地顺流送来。而项王既有背弃盟约的坏名声,又有杀死义帝的不义行为;他对别人的功劳从来不记着,对别人的罪过却又从来不忘掉;将士们打了胜仗得不到奖赏,攻下城池也得不到封爵;不是他们项氏家族的没有谁得到重用;对有功人员刻下侯印,在手中反复把玩,不愿意授给;攻城得到财物,宁可堆积起来,也不肯赏赐给大家;所以天下人背叛他,才能超群的人怨恨他,没有人愿意为他效力。因此天下之士才都投归汉王,汉王安坐就可以驱使他们。汉王带领蜀汉的军队,平定了三秦,占领了西河之外大片土地,率领投诚过来的上党精锐军队,攻下了井陉,杀死了成安君;击败了河北魏豹,占有了三十二座城池:这就如同所向无敌的蚩尤的军队一样,并不是靠人的力量,而是上天保佑的结果。现在汉王已经据有敖仓的粮食,阻塞成皋的险要,守住了白马渡口,堵塞了大行要道,扼守住蜚狐关口,天下诸侯若是想最后投降那就先被灭掉。您若是赶快投降汉王,那么齐国的社稷还能够保全下来;倘若是不投降汉王的话,那么危亡的时刻立刻就会到来。”田广认为郦生的话是对的,就听从郦生,撤除了历下的兵守战备,天天和郦生一起纵酒做乐。
淮阴侯韩信听说郦生没费吹灰之力,坐在车上跑了一趟,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取得了齐国七十余座城池,心中很不服气,就乘夜幕的掩护,带兵越过平原偷偷地袭击齐国。齐王田广听说汉兵已到,认为是郦生出卖了自己,便对郦生说:“如果你能阻止汉军进攻的话,我让你活着,若不然的话,我就要烹杀了你!”郦生说:“干大事业的人不拘小节,有大德的人也不怕别人责备。你老子不会替你再去游说韩信!”这样,齐王便烹杀了郦生,带兵向东逃跑而去。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曲周侯郦商以丞相的身份带兵攻打黥布有功。高祖在分封列侯攻臣时,很是思念郦食其。郦食其的儿子郦疥多次带兵打仗,但立下的军功没有达到封侯的程度,皇帝就为他父亲的缘故,封郦疥为高梁侯。后来又改食邑在武遂,侯位传了三代。在元狩元年(前122)的时候,武遂侯郦平因伪称皇帝的命令,骗取了衡山王一百斤黄金,犯下的罪过应该街头处死,但恰在此时,他因病去世,封邑也被撤消。
陆贾是楚国人,以幕僚宾客的身份随从高祖平定天下,当时人们都称他是很有口才的说客,所以伴随在高祖的身边,常常出使各个诸侯国。
在高祖刚把中国平定的时候,尉他也平定了南越,便在那里自立为王。高祖考虑天下初定,中国劳苦,就没有诛杀尉他,还派遣陆贾带着赐给尉他的南越王之印前去任命。陆生到了南越,尉他梳着当地流行的一撮锥子一样的发髻,像簸箕一样地伸开两腿坐着,接见陆生。陆生就此向尉他说道:“您本是中国人,亲戚、兄弟和祖先的坟墓都在真定。而现在您却一反中国人的习俗,丢弃衣冠巾带,想用只有弹丸之地的小小南越来和天子抗衡,成为敌国,那你的大祸也就要临头了。况且秦朝暴虐无道,诸侯豪杰都纷纷而起,只有汉王首先入关,占据咸阳。项羽背叛盟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们都归属于他,可以称得上是强大无比。但是汉王从巴蜀出兵之后,征服天下,平定诸侯,杀死项羽,灭掉楚国。五年之间,中国平定。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而是上天辅佐的结果。现在大汉天子听说您在南越称王,不愿意帮助天下人讨平暴逆,汉朝将相都想带兵来消灭您。但是天子爱惜百姓,想到他们刚刚经历了战争的劳苦乱离,因此才暂且罢兵,派遣我授予你南越王的金印,剖符为信,互通使臣。您理应到郊外远迎,面向北方,拜倒称臣,但是您却想以刚刚建立,还没有把人众收拢起来的小小南越,在此桀傲不驯。倘若让朝廷知道了此事,挖掘烧毁您祖先的坟墓,诛灭您的宗族,再派一名偏将带领十万人马来到越地,那么南越人杀死您投降汉朝,就如同翻一下手背那么容易。”
尉他听罢,立刻站起身来,向陆生道歉说:“我在蛮夷中居住得时间长了,所以太失礼义了。”接着,他又问陆生:“我和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有德有才呢?”陆生说道:“您似乎比他们强一点。”尉他又问:“那我和皇帝相比呢?”郦生回答:“皇帝从丰沛起兵,讨伐暴虐的秦朝,扫平强大的楚国,为整个天下的人兴利除害,继承了五帝三皇的宏伟业绩,统理整个中国。而中国的人口以亿来计算,土地方圆万里,处于天下最富饶的地域,人多车众,物产丰富,政令出于一家,这种盛况是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而现在您的人众不过几十万,而且都是未开化的蛮夷,又居住在这局促狭小的山地海隅之间,只不过如同汉朝的一个郡罢了,您怎么竟同汉朝相比!”尉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不能在中国发迹起家,所以才在此称王。假使我占据中国,我又哪里比不上汉王呢?”通过交谈,尉他非常喜欢陆生,留下他和自己饮酒作乐好几个月。尉他说:“南越人当中没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等到你来到这里之后,才使我每天都能听到过去所未曾听到的事情。”尉他还送给陆生一个袋装包裹,价值千金,另外还送给他不少其它礼品,也价值千金。陆生终于完成拜尉他为南越王的使命,使他向汉称臣,服从汉朝的管制约束。陆贾还朝之后,把以上情况向高祖汇报,高祖非常高兴,任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在皇帝面前时常谈论《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听到这些,高帝很不高兴,就对他大骂道:“你老子的天下是靠骑在马上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哪里用得着《诗》、《书》!”陆生回答说:“您在马上可以取得天下,难道您也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商汤和周武,都是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顺应形势以文治守成,文治武功并用,这才是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最好办法啊。从前吴王夫差、智伯都是因极力炫耀武功而致使国家灭亡;秦王朝也是一味使用严酷刑法而不知变更,最后导致自己的灭亡。假使秦朝统一天下之后,实行仁义之道,效法先圣,那么,陛下您又怎么能取得天下呢?”高帝听完之后,心情不快,脸上露出惭愧的颜色,就对陆生说:“那就请您尝试着总结一下秦朝失去天下,我们得到天下,原因究竟在哪里,以及古代各王朝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所在。”这样,陆生就奉旨大略地论述了国家兴衰存亡的征兆和原因,一共写了十二篇。每写完一篇就上奏给皇帝,高帝没有不称赞的,左右群臣也是一齐山呼万岁,把他这部书称为“新语”。
在孝惠帝时,吕太后掌权用事,想立吕氏诸人为王,害怕大臣中那些能言善辩的人,而陆生也深知自己强力争辩也无济于事,因此就称病辞职,在家中闲居。因为好畤一带土地肥沃,就在这里定居下来,陆生有五个儿子,他把出使南越所得的袋装包裹拿出来卖了千金,分给儿子们,每人二百金,让他们从事生产。陆生自己则时常坐着四匹马拉的车子,带着歌舞和弹琴鼓瑟的侍从十个人,佩带着价值百金的宝剑到处游玩。他曾这样对儿子们说:“我和你们约定好,当我出游经过你们家时,要让我的人马吃饱喝足,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每十天换一家。我在谁家去世,就把宝剑车骑以及侍从人员都归谁所有。我还要到其他的朋友那里去,所以一年当中我到你们各家去大概不过两三次,总来见你们,就不新鲜了,用不着总厌烦你们老子这么做了。”
吕太后掌权时期,封诸吕为王。诸吕专揽大权想劫持幼主,夺取刘姓的天下。右丞相陈平对此很是担忧,但是自己力量有限,不能强争,害怕祸及自己,常常安居家中反复思索。有一次,陆生前去请安,径直到陈平身边坐下,在这时陈平正在深思,没有立刻发觉到陆生到了。陆生问道:“您的忧虑为什么如此深重呢?”陈平说:“你猜猜看,我究竟忧虑什么?”陆生说:“您老先生位居右丞相之职,是有三万户食邑的列侯,可以说富贵荣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应该说是没有这方面的欲望了。然而若是说您老有忧愁的话,那只不过是担忧诸吕和幼主而已。”陈平说:“你猜得很对,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陆生说:“天下平安无事的时候,要注意丞相;天下动乱不安的时候,要注意大将。如果大将和丞相配合默契,那么士人就会归附;士人归附,那么天下即使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国家的大权也不会分散。为国家大业考虑,这事情都在您和周勃两个人掌握之中了。我常常想把这些话对太尉周勃讲明白,但是他和我总开玩笑,对我的话不太重视。您为什么不和太尉交好,建立起亲密无间的联系?”接着,陆生又为陈平筹划出几种对付吕氏的办法。陈平就用他的计策,拿出五百金来给绛侯周勃祝寿,并且准备了盛大的歌舞宴会来招待他;而太尉周勃也以同样的方式来回报陈平。这样,陈平、周勃二人就建立起非常密切的联系,而吕氏篡权的阴谋也就更加难于实现了。陈平又把一百个奴婢、五十辆车马、五百万钱送给陆生作为饮食费用。陆生就用这些费用在汉朝廷公卿大臣中游说,搞得名声很大。
等到杀死了诸吕,迎立孝文帝登上皇帝的宝座,陆生对此出了不少力。孝文帝即位之后,想派人出使南越。陈平丞相等人就推荐陆生为太中大夫,派他出使南越,命令南越王尉他取消了黄屋称制等越礼行为,让他采用和其它诸侯一样的礼节仪式。陆生出使之后,依此行事,皇帝的要求都达到了,所以文帝很满意。关于此事的具体情节,都记录在《南越列传》中。陆生最后以年老去世。
平原侯朱建是楚国人。开始他曾经担任过淮南王黥布的国相,但因有罪而离去。后来他又重新在黥布手下干事,黥布想造反的时候,问朱建怎样看此事,朱建极力反对。但黥布没有听从他的意见,而是按照梁父侯所说的去做,于是便起兵造反。等到汉朝平定叛乱,杀死黥布以后,听说平原君朱建曾经劝黥布不要造反,同时他又没有参与造反的阴谋活动,就没有诛杀朱建。有关此事,在《黥布传》中有记载。
平原君朱建这个人能言善辩,口才很好,同时他又刚正不阿,恪守廉洁无私的节操。家安在长安。他说话做事决不随便附和,坚持道义的原则而不肯曲从讨好,取悦于人。辟阳侯审食其品行不端正,靠阿谀奉承深得吕太后的宠爱。当时辟阳侯很想和平原君交好,但平原君就是不肯见他。在平原君母亲去世的时候,陆生和平原君一直很要好,所以就前去吊唁。平原君家境贫寒,连给母亲出殡送丧的钱都没有,正要去借钱来置办殡丧用品,陆生却让平原君只管发丧,不必去借钱。然后,陆生却到辟阳侯家中,向他祝贺说:“平原君的母亲去世了。”辟阳侯不解地说:“平原君的母亲死了,你祝贺我干什么?”陆生说道:“以前你一直想和平原君交好,但是他讲究道义不和你往来,这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现在他母亲已经去世,您若是赠送厚礼为他母亲送丧,那么他一定愿意为您拼死效劳。”于是辟阳侯就给平原君送去价值一百金的厚礼。而当时的不少列侯贵人也因为辟阳侯送重礼的缘故,也送去了总值五百金的钱物。
辟阳侯特别受吕太后的宠爱,有的人就在孝惠帝面前说他的坏话,孝惠帝大怒,就把他逮捕交给官吏审讯,并想借此机会杀掉他。吕太后感到惭愧,又不能替他说情。而大臣们大都痛恨辟阳侯的丑行更想借此机会杀掉他。辟阳侯很着急,就派人给平原君传话,说自己想见见他。但平原君却推辞说:“您的案子现在正紧,我不敢会见您。”然后平原君请求会见孝惠帝的宠臣闳籍孺,说服他道:“皇帝宠爱您的原因,天下的人谁都知道。现在辟阳侯受宠于太后,却被逮捕入狱,满城的人都说您给说的坏话,想杀掉您。如果今天辟阳侯被皇上杀了,那么明天早上太后发了火,也会杀掉您。您为什么还不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替辟阳侯到皇帝那里求个情呢?如果皇帝听了您的话,放出辟阳侯,太后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太后、皇帝两人都宠爱您,那么您也就会加倍富贵了。”于是闳籍孺非常害怕,就听从了平原君的主意,向皇帝给辟阳侯说情,皇帝果然放出了辟阳侯。辟阳侯在被囚禁的时候,很想会见平原君,但是平原君却不肯见辟阳侯,辟阳侯认为这是背叛自己,所以对他很是恼恨。等到他被平原君成功地救出之后,才感到特别吃惊。
吕太后去世之后,大臣们杀死了诸吕。辟阳侯和诸吕关系极深,但最终没有被杀死。保全辟阳侯生命计划之所以实现,都是陆生和平原君的力量。
在孝文帝时期,淮南厉王杀死了辟阳侯,这是因为他和诸吕关系至深的缘故。文帝又听说辟阳侯的许多事情都是他的门客平原君出谋策划的,所以就派遣官吏去逮捕他,想治他的罪。听到官吏已到自己家门口,平原君就想自杀,他的几个儿子和来负责逮捕他的官员都说:“事情的结果究竟如何,现在还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样老早地自杀呢?”平原君对儿子们说:“我一个人死了之后,对我们一家人的灾祸也就没有了,也就不会使你们受到牵连。”这样,他就拔剑自杀而死。孝文帝听到此事非常惋惜,说:“我并没有杀他的意思。”为了表示对其家属的抚慰,文帝就把他的儿子召进朝廷,任命为太中大夫。后来出使匈奴,由于单于悖慢无礼,就大骂单于,死在了匈奴。
当初,沛公带兵经过陈留的时候,郦生到军门递上自己的名片说:“高阳的卑贱百姓郦食其,私下里我听说沛公奔波在外,露天而处,不辞劳苦,带领人马帮助楚军来征讨暴虐无道的秦朝,敬请劳驾诸位随从人员,进去通禀一声,说我想见到沛公,和他谈论天下大事。”使者进去禀告,沛公一边洗脚一边问使者:“来者是什么样的人?”使者回答说:“看他相貌好像一个有学问的大孺,身穿读书人的衣服,头戴巍峨的高山冠。”沛公说:“请替我谢绝他,说我正忙于讨平天下的大事,没有时间见儒生。”使者出来道歉说:“沛公敬谢先生,他正忙于讨平天下的大事,没有时间见儒生。”郦生听罢,瞪圆了眼睛,手持宝剑,斥责使者说:“快点!再去告诉沛公一声,我是高阳酒徒,并不是一个儒生。”使者见此,惊慌失措,竟吓得把名片掉在了地上,然后又跪下捡起,飞快地转身跑了进去,再次向沛公通报:“外边那个客人,真正是天下壮士,他大声斥责我,我很是害怕,吓得我把名片掉在了地上,他说:‘你快滚回去,再次通报,你家老子是个高阳酒徒。’”沛公立刻擦干了脚,手拄着长矛说道:“请客人进来!”
郦生进去之后,以平等的礼节——长揖——来和沛公见面,并且说道:“沛公您长年累月暴衣露冠地在外奔波劳碌,很是辛苦,带领人马和楚军一起征讨暴虐无道的秦朝,但是沛公您为什么一点儿也不自重自爱呢?我想以讨论天下大事为由见到您,而您却说什么‘我正忙于讨平天下,没有时间见儒生’。您想平定天下,成就天下最大的功业,但却从外貌来看人,这样恐怕就要失去天下那些有本事的人。况且我想您的聪明才智不如我,勇敢坚强又不如我,您如果想成就平定天下的大业而不想见到我的话,我认为您就失去了一个人才。”沛公连忙向他道歉说:“刚才我只听说了您的外貌,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了您的意图。”于是请他到位子上就座,问他平定天下的妙计良策。郦生说:“沛公您若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不如先占据陈留。陈留这个地方是一个可以据守的四通八达的交通要冲,同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城里贮藏着几千万石粮食,城墙守卫工事非常牢固。而我和陈留的守令一向非常好,我想为您前去说服他,让他向您投降。若是他不听我的,请允许我替您把他杀掉,然后拿下陈留。沛公您率领陈留的兵将,占据坚固的陈留城,吃陈留的存粮,召集天下各地想投靠您的人马;等到兵力强大以后,您就可以所向无敌,横行天下,那也就没有任何人能对您构成威胁了。”沛公说:“我完全听从您的教诲。”
于是郦生就在这一天夜里去见陈留守令,向他游说道:“秦朝暴虐无道而天下的人都反对它,现如今您和天下人一起造反就能成大功,而您却独自一人为将要灭亡的秦朝拥城固守,我私下里为您的危险处境深深担忧。”陈留守令说道:“秦朝的法令严酷无刑,不能够随便胡说,倘若这样的话,就要灭族,我不能按照你所说的去做。您老先生指教我的话,并不是我的意图,请您不要再说了。”这天夜里,郦生就在城中留下来休息,到了夜半时分,他悄悄地斩下陈留守令的头,越墙而下,报与沛公得知。沛公带领人马,攻打城池,把县令的头挂在旗竿上给城上的人看说:“赶快投降吧,你们守令的脑袋被我们砍下来了!谁后投降,就一定要先杀他!”这时陈留人见守令已死,便相继投降了沛公。沛公进城之后,就住在陈留的南城城门楼上,用的是陈留武库里的兵器,吃的是城里的存粮,在这里进进出出地逗留了三个月,召募的军队已达几万人,然后就入关攻灭秦朝。
太史公说:今天世上流传的写郦生的传记,大多这样说,汉王在平定了三秦之后,回军向东攻打项羽,带领军队活动在巩、洛之间时,郦生才身穿儒衣前去向汉王游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实际情况是在沛公攻入函谷关之前,与项羽分手,来到高阳,在这时得到了郦生兄弟二人。我读陆贾的《新语》十二篇,可以看出他真正是当代少有的大辩士。而平原君的儿子和我关系很好,因此才能详细地把上述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原文】【注解】
郦生食其者①,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②,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③,县中皆谓之狂生④。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⑤,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⑥,不能听大度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⑦,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⑧。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⑨,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⑩。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13)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14)。
①郦食者:作者也称他为郦生。生,指有才学之人,也为读书人的通称,和我们今天称先生有些类似。②落魄:穷困潦倒,很不得意。③役:任意驱使。④狂生:放荡不羁的人。⑤徇地:攻占土地。徇,夺取。⑥握齱:同“龌龊”,指器量狭小,拘泥于小节。苛礼:指苛细繁琐的礼节。自用:自以为是。⑦麾下:部下。麾,古代用以指挥军队的旗帜。里:古时居民聚居的地方,在本文中特指故乡。⑧邑:旧时县的别称。⑨慢而易人:傲慢而看不起人。⑩莫为我先:没有人替我作介绍。先,先导,引见。€若:你。溲溺(sou niào,搜尿):解小便。溺,同“尿”。(13)弟:但,只管。(14)诫:原指文告,后引申为嘱告。本文中即用引申义。
沛公至高阳传舍①,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②,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③,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④,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⑤?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⑥!夫天下同苦秦久矣⑦,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⑧,起摄衣⑨,延郦生上坐⑩,谢之。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沛公喜,赐郦生食,问曰:“计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纠合之众,收散乱之兵,不满万人,欲以径入强秦,此所谓探虎口者也。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今其城又多积粟。臣善其令,请得使之,令下足下(13)。即不听,足下举兵攻之,臣为内应。”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陈留。号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①传舍:古时供往来行人居住的旅舍,客舍。②谒:请见,进见。一般用于下对上,幼对长。这里指请求接见的名片。③倨:通“踞”,叉开双腿坐着,以这种姿势见宾客,是一种不礼貌的态度。④长揖不拜:行一个大的拱手礼而没有跪拜,表示对刘邦并不十分尊敬。⑤足下:古时称呼对方的敬辞。⑥竖儒:骂人的话,指无见识的儒生。竖,竖子,小子。⑦苦秦:被秦所残害、迫害。⑧辍:停止。⑨起摄衣:站起身来,整理好衣服。⑩延:邀请。€六国:指战国时除去秦之外的山东六国。从横:即“纵横”,合纵连横,战国时的两派,合纵为反秦派,连横为和秦派。冲:交通要道。(13)令下足下:让他向您投降。“令下”之“下”,降服。
汉三年秋①,项羽击汉,拔荥阳,汉兵遁保巩、洛②。楚人闻淮阴侯破赵③,彭越数反梁地,则分兵救之。淮阴方东击齐,汉王数困荥阳、成皋,计欲捐成皋以东④,屯巩、洛以拒楚。郦生因曰:“臣闻知天之天者⑤,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夫敖仓⑥,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適卒分守成皋⑦,此乃天所以资汉也。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⑧,工女下机⑨,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⑩,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今田广据千里之齐,田间将二十万之众,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阻河济(13),南近楚,人多变诈,足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藩(14)。”上曰:“善”。
①汉三年:即汉王三年,这一年是公元前。③淮阴侯:指韩信。④捐:舍弃。⑤天之天:比喻在重要事物中的最重要部分。⑥敖仓:秦代所建的粮仓名。在河南荥阳县东北敖山之上。⑦適卒:因罪被征发的士兵。適,通“谪”。⑧释耒:放下农具。耒,耜的木柄。⑨工女:指从事纺织的女子。⑩杜大行之道:堵塞、截断太行的交通。杜,堵塞。太行,即太行山。€蜚狐之口:指蜚狐岭的险要关口。白马之津:古渡口名,为古代军事要地。(13)负海阻河济,指齐国的地形背靠大海,倚仗着黄河、济水为天然屏障。负,背靠。阻,恃,依。(14)东藩:东面的属国。
乃从其画①,复守敖仓,而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即齐国未可得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戳力西面击秦②,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项王迁杀义帝③,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④,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⑤。项王有倍约之名⑥,杀义帝之负;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⑦;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之⑧,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士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⑨。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⑩;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广以为然,乃听郦生,罢历下兵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
①画:谋划,计策。②戮力:并力,齐心协力。③迁杀:在迁徙的途中暗杀。④赂:财物。⑤方船:两船相并。⑥倍约:违背协议。倍,通“背”。⑦刓(wán,玩):通“玩”。反复抚摸。⑧畔:通“叛”。背叛。⑨坐而策:毫不费力地任意驱使。策,鞭策,驱赶。⑩社稷(jī记):土地神和谷神,以古代帝王都要祭祀社、稷,社稷就成为国家政权的标志。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余城①,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②,盛德不辞让③。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亨郦生④,引兵东走。
①伏轼:凭轼,手握车轼,意指乘车。轼,车箱前扶手横木。②细谨:拘于小节,谨小慎微。③不辞让:不怕别人责难。让,以辞相责。④亨:同“烹”。此处指一种用大锅煮杀人的酷刑。
汉十二年①,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②,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③。元狩元年中④,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⑤,当弃市⑥,病死,国除也。
①汉十二年:即汉高祖十二年,这一年是公元前195年。②举:提拔,此处是分封之意。③嗣:继承,接续。④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元狩是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⑤坐诈诏:因为假冒皇帝的诏书而犯罪。⑥弃市:古代的一种死刑,在闹市执行,将尸体暴露街头。
陆贾者,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为有口辩士①,居左右,常使诸侯。
及高祖时,中国初定,尉他平南越,因王之。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陆生至,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②。陆生因进说他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③,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④,劫略诸侯⑤,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⑥。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⑦,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⑧。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⑨,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①有口辩士:指口才很好,特别能言善辩的人。口,特指口才。②魋结(zhuījī,追击):同“椎髻”,言其发髻梳成一撮,形状如椎。箕倨:伸开两足而坐,有如簸箕。以此见客,是一种无礼的姿态。③区区之越:小小的越国。④鞭笞:用鞭子抽打,意为可任意驱使。⑤劫略:以威力征服和控制。⑥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帝王与诸侯各执其一,故称剖符。⑦北面:古代君王南面而坐,臣子朝见时则面向北方,所以向人称臣谓之“北面”。⑧屈强:通“倔强”,刚强不顺服。⑨夷灭宗族:把同宗族的人斩尽杀绝。夷灭,削除,消灭。
于是尉他乃蹶然起坐①,谢陆生曰:“君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皇帝贤?”陆生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续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居天下之膏腴②,人众车轝③,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④。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于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⑤,他送亦千金⑥。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①蹶(guì,贵)然:急促站起的样子。②膏腴:言土地肥沃,本文中指天下最富饶的地方。③人众车轝(yú,于):人口众多,车马殷盛。轝,同“舆”,众多之意。④天地剖泮:开天辟地。剖,中分为二。泮,散开。⑤橐中装:袋子中的包裹,指珠玉之类质轻价重的宝物。⑥他送:指其它的馈赠物品。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①。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②,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③。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④,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⑤。
①《诗》《书》:指《诗经》和《尚书》。《诗经》,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尚书》,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时典章文献的汇编。②逆取:以武力征服。顺守:行仁义之道以治理国家。③赵氏:指秦王朝。秦始皇祖先的一支造父曾被封在赵城,因此姓赵。④不怿:不高兴。⑤“新语”:书名。旧题陆贾撰,二卷,十二篇,多阐述儒家经典《春秋》、《论语》之文。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田地善,可以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陆生常安车驷马①,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十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往来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②。”
①安车驷马:用四匹马拉的适合于老年人乘坐的舒适车辆。②慁(hùn,混):打扰,惊动。
吕太后时,王诸吕,诸吕擅权,欲劫少主,危刘氏。右丞相陈平患之,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①。陆生往请,直入坐,而陈丞相方深念,不时见陆生。陆生曰:“何念之深也?”陈平曰:“生揣我何念?”陆生曰:“足下位为上相,食三万户侯,可谓极富贵无欲矣。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陈平曰:“然。为之奈何?”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②;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③,绛侯与我戏,易吾言④。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太尉亦极如之。此两人深相结,则吕氏谋益衰。陈平乃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遣陆生为饮食费。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名声藉甚。
①燕居:指退朝以后在家中闲居。深念:深思。这里指很是忧虑。②务附:亲近归附。③太尉降侯:指周勃。④易吾言:看不起我的话。
及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孝文帝即位,欲使人之南越。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往使尉他,令尉他去黄屋称制①,令比诸侯②,皆如意旨。语在《南越》语中③。陆生竟以寿终。
①黄屋称制、指僭位称帝的行为。黄屋,指帝王的车盖。因以黄缯为盖里,故名。制,专指皇帝的命令。②比:并列,等同。③《南越》:指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
平原君朱建者,楚人也。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有罪去,后复事黥布①。布欲反时,问平原君,平原君非之,布不听而听梁父侯,遂反。汉已诛布,闻平原君谏不与谋,得不诛。语在《黥布》语中②。
平原君为人辩有口,刻廉刚直,家于长安。行不苟合③,义不取容④。辟阳侯行不正⑤,得幸吕太后。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⑥,平原君不肯见。及平原君母死。陆生素与平原君善,过之。平原君家贫,未有以发丧,方假贷服具,陆生令平原君发丧。陆生往见辟阳侯,贺曰:“平原君母死。”辟阳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贺我乎?”陆贾曰:“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平原君义不知君,以其母故,今其母死,君诚厚送丧,则彼为君死矣。”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⑦。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往税凡五百金⑧。
①事:侍奉。②《黥布》:指卷九十一《黥布列传》,但此传中并未载朱建谏黥布之事。③苟合:无原则的随声附合。④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⑤辟阳侯:指审食其。⑥知:结交。⑦往税:前去赠送。税,赠送。特指以财务助人办丧事。⑧凡:总共。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于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可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①,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使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谗②,欲杀之。今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于帝③?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于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以为倍己,大怒。及其成功出之,乃大惊。
①害:痛恨。②道路:指道路上的人。③肉袒:解开上衣,露出身体,表示请罪。
吕太后崩①,大臣诛诸吕,辟阳侯于诸吕至深,而卒不诛。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
孝文帝时,淮南厉王杀辟阳侯②,以诸吕故。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使吏捕欲治③。闻吏至门,平原君欲自杀。诸子及吏皆曰:“事未可知,何早自杀为?”平原君曰:“我死祸绝,不及而身矣。”遂自刭④。孝文帝闻之惜之,曰:“吾无意杀之。”乃召其子,拜为中大夫。使匈奴,单于无礼,乃骂单于,遂死匈奴中。
①崩:指帝王之死。②淮南厉王:淮南王刘长。厉,是刘长死后的谥号,《谥法》曰:“杀戮无辜曰厉。”③治:治罪。④自刭:自己以刀割颈而死。
初①,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曰②:“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③,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愿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④。”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⑤:“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⑥:“延客入!”
①初:当初。按:本段及下二段文字并非司马迁原作,清人梁玉绳云:“郦生事不应复出于《朱建传》尾,且《史》无两存之例,其为羼入无疑,……是后人因其小有异同而附之,又误置于《建传》末。”(《史记志疑》)可资参考。②踵(zhǒng,肿)军门:走到军门前。③暴露:露天而处,即下文“暴衣露冠”之谓,指南征北战,身经风霜雨雪,酷暑严寒。暴(pù,瀑),日晒。露,露浸。④冠侧注:头戴侧注冠。侧注冠,又名高山冠。战国时齐王赐给拜见者的头冠。⑤瞋目案剑:瞪圆双眼,手按宝剑,骂人之怒态。案,同“按”。⑥雪足:擦干了脚。
郦生入,揖沛公曰:“足下甚苦,暴衣露冠,将兵助楚讨不义,足下何不自喜也①?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而以目皮相②,恐失天下之能士。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③,勇又不如吾。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窃为足下失之。”沛公谢曰:“乡者闻先生之容④,今见先生之意矣。”乃延而坐之,问所以取天下者。郦生曰:“夫足下欲成大功,不如止陈留。陈留者,天下之据冲也⑤,兵之会地也,积粟数千万石,城守甚坚。臣素善其令,愿为足下说之。不听臣,臣请为足下杀之,而下陈留。足下将陈留之众,据陈留之城,而食其积粟,招天下之从兵;从兵已成,足下横行天下,莫能有害足下者矣。”沛公曰:“敬闻命矣。”
①自喜:自爱,自重。②以目皮相:只从外面来看人取士。③度:推测,估计。④乡:音、义同“向”,从前,此处指刚才。⑤据冲:可以依靠的交通要地。
于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说之曰:“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①,臣窃为足下危之。”陈留令曰:“秦法至重也,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②,吾不可以应。先生所以教臣者,非臣之意也,愿勿复道。”郦生留宿卧,夜半时斩陈留令首,踰城而下报沛公。沛公引兵攻城,县令首于长竿以示城上人③,曰:“趣下④,而令头已断矣!今后下者必先斩之!”于是陈留人见令已死,遂相率而下沛公。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因其库兵,食积粟,留出入三月,从兵以万数,遂入破秦。
①婴城而坚守:指依靠城墙的保护而固守不降。婴,以城环绕。②无类:无遗类,指灭族。③县:同“悬”,悬挂。④趣下:尽快投降。趣(cù,促),尽快,急速。下,投降。
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于巩、洛之间,郦生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①,是以得具论之②。
①平原君子:即在前面所说的死在匈奴中的那个人,名字不详。②具论:完备地叙述。
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秦楚之际随从汉高祖刘邦起事的三位近卫侍从官员傅宽、靳歙和周緤的合传。
传中主要记述了傅、靳、周三人随从刘邦征战及升迁的过程。其共同点是均为刘邦信任的近臣,都封高爵、享厚禄。《太史公自序》说:“欲详知秦楚之事,维周緤常从高祖,平定诸侯。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周緤是如何“常从高祖”的呢?传文有明确答案:“常为高祖参乘”,“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以至高祖上战场时“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于是,博得“上以为‘爱我’”的信任。尽管周緤没有独立带兵打仗,却得封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并特别赏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因此,论功行赏之事首要的是必须忠于刘邦,周緤即为一例。对于爵禄与功绩不相称的现象,太史公恐不无微词,故在赞论中以“此亦天授也”来表示。
传中还特别记述了三位功臣的后代无一例外的都因犯法而“国除”。这对于后人也不无儆戒意义。
本篇在写法上主要采取简要的记述和说明,几乎没有人物思想性格的描写,殆与文章的主旨和人物本身有关。这几位近臣侍从唯上之命是听,难言突出的个性。周緤的“泣曰”及其表示忠心的一句话,是本传唯一的描写句子,从中不难看出,封建帝王贴身近卫侍从的愚忠和奴相。
对本传,有人认为是褚少孙补作,未可信。
【译文】
阳陵侯傅宽,以魏国五大夫爵位的骑将军官身份跟随沛公刘邦,曾做过家臣,起事于横阳。他随沛公进攻安阳、杠里,在开封攻打秦将赵贲的军队,以及在曲遇、阳武击溃秦将杨熊的军队,曾斩获敌人十二首级,沛公赐给他卿的爵位。后随从沛公进军到霸上。沛公立为汉王后,赐给傅宽共德君的封号。随即跟着汉王进入汉中地区,升为右骑将。不久又跟随汉王平定了三秦,汉王赐给他雕阴作为食邑。楚汉相争时,他随着汉王进击西楚霸王项羽,奉命在怀县接应汉王,汉王赐给他通德侯的爵位。在随汉王打击项羽部将项冠、周兰、龙且(jū,居)时,他率领的士兵在敖仓山下斩获敌骑将一人,因而增加了食邑。
傅宽曾隶属于淮阴侯韩信的指挥,击败了齐国在历下的驻军,击垮了齐国守将田解。后来归属相国曹参指挥,攻破博县,又增加了食邑。因为平定齐地有功,汉王把表示凭证的符分成两半,交给他一半,以示信用,使他的爵位世代相传,封他为阳陵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免掉他先前受封的食邑。后担任齐国右丞相,屯兵驻守防备田横作乱。在齐国任国相五年。
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四月,攻打叛汉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归属太尉周勃指挥,以相国的身份代替汉丞相樊哙击败陈豨。第二年一月,调任代国相国,带兵驻守边郡。两年后,担任代国丞相,继续带兵驻守边郡。
汉惠帝五年(前190)傅宽去世,谥号为景侯。儿子顷侯傅精继承爵位,二十四年后(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即前166年)去世。傅精的儿子共侯傅则继承爵位,十二年后(汉景帝前元三年,即前154年)去世。傅则的儿子傅偃继承爵位,三十一年(汉武帝元朔六年,即前123年),因与淮南王刘安谋反,处死,封地同时废除。
信武侯靳歙(xī,吸),以侍从官员身份跟随沛公刘邦,他是从宛朐(yuān qú,冤渠)起兵的。曾进攻济阳。击败过秦将李由的军队。又在亳(Bó,博)县南和开封东北攻打秦军,斩杀一名千人骑兵的长官,斩获五十七首级,俘虏七十三人,受沛公所赐爵位,封号为临平君。后来又在蓝田北进行战斗,斩秦军车司马二人,骑兵长官一人,斩获二十八首级,俘虏五十七人。又率军到达霸上。当时沛公立为汉王,赐封靳歙建武侯爵位,并升他为骑都尉。
靳歙随从汉王平定了三秦。另外它带领部队挥师西进在陇西攻打秦将章平军队,大败秦军,平定了陇西六县,他所率领的士兵斩杀秦军车司马、军候各四人,骑兵长官十二人。随后,跟着汉王东进攻打楚军,到达彭城。结果汉军战败,靳歙力守雍丘,后离开雍丘去攻打叛汉的王武等人。夺取了梁地后,又率领部队攻打驻守菑南的楚将邢说(yuè,悦)军队,大败邢说,并亲自活捉了邢说的都尉二人,司马、军候十二人,招降了敌官兵四千一百八十人。另外在荥阳东大败楚军。汉高祖三年(前204),赐给靳歙食邑四千二百户。
靳歙还曾率领部队抵达河内,攻打驻守在朝歌的赵将贲郝(féi shì,肥释),大败贲郝,他率领的士兵活捉骑将二人,缴获战马二百五十匹。他随从汉王进攻安阳以东地区,直达棘蒲,拿下七个县。并另率兵击溃赵军,活捉赵将的司马二人,军候四人,招降赵军官兵二千四百人。又随从汉王攻克邯郸。独自率兵拿下平阳,亲自斩杀驻平阳的赵国代理相国,他所率领的士兵斩杀带兵郡守和郡守各一人,迫使邺投降。这次征战,随从汉王进攻朝歌、邯郸,又另自击败赵军,迫使邯郸郡的六个县投降。率军返回敖仓后,旋即在成皋南击败项羽的军队,击毁断绝了从荥阳至襄邑的输送粮饷的通道。在鲁城之下大败项冠军队,夺取了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的大片土地。又在济阳城下击败项悍军队。然后挥军返回在陈县城下攻击项羽部队,大败项羽。此外,还平定了江陵,招降了在江陵的临江王的柱国、大司马及其部下八人,亲自活捉了临江王共尉,并把他押送到雒阳,于是平定了南郡。此后随从汉王到陈县,逮捕了图谋不轨的楚王韩信,汉王把表示凭证的符分成两半,交给靳歙一半,以示信用,使他的爵位世代相传,规定食邑四千六百户,封号称信武侯。
后来,靳歙以骑都尉的身份随从高帝攻打代王,在平城下击败代王韩信,随即率军返回东垣。因为有功,提升为车骑将军,接着率领梁、赵、齐、燕、楚几个诸侯王的部队,分路进攻陈豨的丞相侯敞,把他打得大败,于是迫使曲逆城投降。后又随高祖攻打黥(qíng,情)布很有功劳,增加封赐规定食邑五千三百户。在几次重要战役中,靳歙共斩敌九十首级,俘虏一百三十二人;另大败敌军十四次,降伏城邑五十九座,平定郡、国各一个,县城二十三个;活捉诸侯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的不同等级官员三十九人。
高后五年(前183),靳歙去世,谥号为肃侯。他的儿子靳亭代承侯爵。二十一年后(指前162年),因驱役百姓超过了律令规定,在汉文帝后元三年(前161),剥夺了他的爵位,同时免除了封地。
蒯成侯名緤,是沛县人,姓周。曾任高祖警卫,是以家臣的身份跟随高祖起事的。他曾陪高祖到霸上,又西去进入蜀、汉地区,后随高帝返回平定了三秦,并受封池阳作为食邑。他奉命率兵向东进发切断了敌人的运输通道,随后跟着高祖出征渡过平阴渡口向东进发,在襄国与淮阴侯韩信部队会合。当时作战时而获胜时而战败,情势严峻,但周緤始终没有背离高祖的意思。高祖赐封他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祖十二年(前195),又赐封周緤为蒯成侯,同时免掉原先的食邑。
高祖曾经要亲自攻打陈豨,蒯成侯流着泪劝阻道:“从前秦王攻取天下,不曾亲自出征,现在您经常亲自出征,这难道是没了可派遣的人吗?”高帝认为周緤是由衷地爱护自己,破例恩准他进入殿门不必碎步快走,杀了人不定死罪。
到汉文帝五年(前175),周緤年老病故,谥号为贞侯。他的儿子周昌代承侯爵,后因犯罪,免除了封地。到了汉景帝中元二年(前148),又封周緤的儿子周居代承侯爵。到了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周居任太常官职,犯了罪,封地被免除。
太史公说: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都获得了很高的爵位,跟随高祖从山东起兵,攻打项羽,斩杀名将,击败敌军几十次,降伏城邑数十座,而不曾遭到挫折和困厄,这也是上天赐给的啊。蒯成侯周緤心地坚定忠良,从不被人怀疑,高祖每有出征的行动,他不曾不流泪哭泣,这只有心里十分痛苦的人才能做到,可以说是个忠诚厚道的君子啦。
【原文】【注解】
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①,为舍人②,起横阳。从攻安阳、杠里,击赵贲军于开封,及击杨熊曲遇、阳武,斩首十二级③,赐爵卿。从至霸上。沛公立为汉王④,汉王赐宽封号共德君。从入汉中,迁为右骑将。从定三秦⑤,赐食邑雕阴⑥。击项籍,待怀,赐爵通德侯。从击项冠、周兰、龙且,所将卒斩骑将一人敖下,益食邑。
属淮阴⑦,击破齐历下军⑧,击田解。属相国参⑨,残博,益食邑。因定齐地,剖符世世勿绝⑩,封为阳陵侯,二千六百户,除前所食€。为齐右丞相,备齐(13)。五岁为齐相国(14)。
四月(15),击陈豨,属太尉勃(16),以相国代丞相哙击豨(17)。一月(18),徙为代相国(19),将屯(20)。二岁,为代丞相,将屯。
孝惠五年卒(21),谥为景侯(22)。子顷侯精立(23),二十四年卒(24)。子共侯则立,十二年卒(25)。子侯偃立,三十一年(26),坐与淮南王谋反(27),死,国除。
①魏:指秦楚之际的魏国。秦二世二年(前208),战国时魏贵族后裔魏咎立为魏王。②舍人:古时王公贵族的亲近侍从,家臣。③斩首十二级:即斩敌十二首级。首级,秦制斩敌一首赐爵一级,后称敌首为首级。④沛公:即刘邦。汉王:前206年,项羽封刘邦为汉王。⑤三秦:指项羽在关中分封的雍、塞、翟三个诸侯国。因都在原秦国地,故称“三秦”。⑥食邑:卿大夫的封地,因收其赋税而食,故名。⑦淮阴:指淮阴侯韩信。《索隐》张晏云:“信时为相国,云‘淮阴’者,终言之也。”⑧齐:指秦楚之际的齐国。秦二世二年(前208),战国时齐国贵族后裔田假自立为齐。时齐王为田广。⑨参:指曹参。⑩剖符: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把表示凭证的符分为两半,各执其一,以示信用。€除:免。齐:指汉初高祖所封诸侯。时韩信为齐王。(13)备齐:指屯兵防备原齐国相田横反叛,时田横未降。(14)齐:指汉初高祖所封诸侯。时刘肥为齐王。(15)四月:指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四月。陈豨反叛在汉高祖十年九月。(16)勃:即周勃。(17)哙:即樊哙。(18)一月:指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一月。(19)代:指汉初高祖所封诸。时刘恒为代王。(20)将屯:带兵驻守。(21)孝惠五年:汉惠帝五年,即前190年。(22)谥:指古代帝王、诸侯等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死后,根据他们的生平事迹与品德修养而给予的带有评判性质的一种名号。(23)精:一作“靖”。(24)二十四年:指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即前166年。(25)十二年:指汉景帝前元三年即前154年。(26)三十一年:指汉武帝元朔六年即前123年。(27)坐:因(犯罪或犯法)。淮南王:即刘安。
信武侯靳歙,以中涓从①,起宛朐。攻济阳。破李由军。击秦军亳南、开封东北,斩骑千人将一人②,首五十七级,捕虏七十三人,赐爵封号临平君。又战蓝田北,斩车司马二人,骑长一人,首二十八级,捕虏五十七人。至霸上。沛公立为汉王,赐歙爵建武侯,迁为骑都尉。
从定三秦。别西击章平军于陇西,破之,定陇西六县,所将卒斩车司马、候各四人③,骑长十二人。从东击楚④,至彭城。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略梁地⑤,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⑥,司马、候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破楚军荥阳东。三年⑦,赐食邑四千二百户。
别之河内⑧,击赵将贲郝军朝歌⑨,破之,所将卒得骑将二人,车马二百五十匹。从攻安阳以东,至棘蒲,下七县。别攻破赵军,得其将司马二人,候四人,将吏卒二千四百人。从攻下邯郸。别下平阳,身斩守相⑩,所将卒斩兵守、郡守各一人€,降邺。从攻朝歌、邯郸,及别击破赵军,降邯郸郡六县。还军敖仓,破项籍军成皋南,击绝楚饟道,起荥阳至襄邑。破项冠军鲁下,略地东至缯、郯、下邳,南至蕲、竹邑。击项悍济阳下。还击项籍陈下,破之。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13),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从至陈,取楚王信(14),剖符世世勿绝,定食四千六百户,号信武侯。
以骑都尉从击代,攻韩信平城下(15),还军东垣。有功,迁为车骑将军,并将梁、赵、齐、燕、楚车骑(16),别击陈豨丞相敞(17),破之,因降曲逆。从击黥布有功,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户。凡斩首九十级,虏百三十二人;别破军十四,降城五十九,定郡、国各一,县二十三;得王、柱国各一人,二千石以下至五百石三十九人(18)。
高后五年(19),歙卒,谥为肃侯。子亭代侯。二十一年(20),坐事国人过律(21),孝文后三年(22),夺侯,国除。
①中涓:帝王亲近的侍从官员,似“舍人”。涓,洁。主宫中清洁扫除。②骑千人将:率号称千人的骑兵长官。③候:军候。④楚:指西楚霸王项羽。⑤略:夺取。⑥身:亲自。⑦三年:指汉高祖三年,即前204年。⑧之:到。⑨赵:指秦楚之际的赵国。赵歇为王。⑩守相:代理相国。临时任官或代理官职均可称“守”。€兵守:带兵的郡守。饟(xiàng,向)道:运输粮饷的通道。(13)江陵王:指临江王共敖之子共尉。(14)楚王信:指淮阴侯韩信。汉王于前203年立韩信为齐王,第二年即调封楚王。(15)韩信:指韩王信,时为代王。非淮阴侯韩信。(16)梁、赵、齐、燕、楚:均指汉初高祖时所封诸侯。车骑:战车和骑兵。(17)敞:即侯敞。(18)二千石、五百石:均为官吏俸禄的等级。(19)高后五年:即前183年。(20)二十一年:指汉文帝后元二年,即前162年。(21)事:役使,使用。过律:超越律令规定。(22)孝文后三年:即前161年。后,指后元。蒯成侯緤者,沛人也,姓周氏。常为高祖参乘①,以舍人从起沛。至霸上,西入蜀、汉,还定三秦,食邑池阳。东绝甬道②,从出度平阴③,遇淮阴侯兵襄国,军乍利乍不利,终无离上心。以緤为信武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祖十二年④,以緤为蒯成侯,除前所食邑。
上欲自击陈豨,蒯成侯泣曰:“始秦攻破天下⑤,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⑥,杀人不死。
至孝文五年⑦,緤以寿终,谥为贞侯。子昌代侯,有罪,国除。至孝景中二年⑧,封緤子居代侯。至元鼎三年⑨,居为太常,有罪,国除。
①参乘:又称“陪乘”,古代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在中,另一人在右,叫陪乘。即如后来的警卫。②甬道:两侧筑墙的通道。这里指运粮通道。③度:同“渡”。渡过。④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⑤始:从前。秦:指秦始皇。⑥趋:小步快走,以示尊敬。⑦孝文五年:即前175年。⑧孝景中二年:即前148年。中,指中元。⑨元鼎三年:即前114年。元鼎:汉武帝年号。
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未尝困辱,此亦天授也。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①,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②。
①见:被。②笃厚:忠诚厚道。
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张凤岭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汉初两位重要臣僚刘敬和叔孙通的合传。
汉朝建朝初期,百端待举,在辅佐汉高祖刘邦建设西汉政权中,刘敬和叔孙通从不同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故合而为传。刘敬本姓娄,因去陇西戍守路过洛阳,便主动劝说高祖建都关中,高祖采纳了他的意见,赐姓刘,拜为郎中。当时匈奴兵力强盛,时扰边境,刘敬献与匈奴和亲之策,并出使匈奴订立和亲盟约;后又建议并奉命执行迁山东诸侯后裔豪强十万余口,充实关中。叔孙通曾为秦代博士,秦灭随从项羽,旋即率儒生百余人降汉王。他精通朝廷礼仪制度,汉朝初建百官不懂礼节常以醉态妄呼,于是叔孙通采取古礼结合秦仪并根据高祖要求,定立朝仪制度,曾任奉常、太子太傅。汉朝宗庙仪法等诸法均由他所定。《太史公自序》说:“徙强族,都关中,和约匈奴;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从传旨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他们的贡献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就此评论道:“夫高祖起于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耶!”这分明是对君权神授观点的否定,反映了司马迁对历史发展的进步见解。传文中还对汉代儒生的真实面目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揭露。
这是一篇相当精采的传记作品,叙事细腻生动,人物性格鲜明、突出,所用的主要艺术手法是:(一)强烈的对比。刘敬和叔孙通都以献策得官,都有过人的才智,但性格、为人迥然不同:前者直言敢谏,秉公持正;后者专事阿谀,看风使舵。两相比较形成强烈反差,给人以深刻印象。如两人在穿什么样的衣服这个小小的细节上即明显地表现出不同的性格。(二)传神的人物语言。传文中有多处运用人物的语言(包括对话和独白)来刻画人物的思想性格,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定朝仪”一节。如叔孙通的弟子暗骂叔孙通以及叔孙通的答话,把一群鄙儒投降刘邦后,迫不急待地捞官做的龌龊灵魂活画出来。再如,刘邦在第一次朝会典礼后得意忘形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一句话便露出了他流氓无赖出身的根底。(三)全方位的场面描写。传文中写十月朝会的典礼仪式,用笔不多但场面的描绘却十分具体、全面,作者以时间为纵线将典礼的程序、各个方位上的人、物以及文武百官的尊卑位次全部写了出来,不仅写人物还写气氛,不仅写人物的动作还写人物的音容,读来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译文】
刘敬是齐国人,汉高帝五年(前202),他到陇西戍守边塞,路过洛阳,当时高帝正住在那里。娄敬进城后就摘下拉车子用的那块横木,穿着羊皮袄,去见齐人虞将军说:“我希望见到皇帝谈谈有关国家的大事。”虞将军要给他一件鲜洁的好衣服换上,娄敬说:“我穿着丝绸衣服来,就穿着丝绸衣服去拜见;穿着粗布短衣来,就穿着粗布短衣去拜见:我是决不会换衣服的。”于是虞将军进宫把娄敬的请求报告给皇帝。皇帝召娄敬进宫来见,并赐给他饭吃。
等了一会儿,皇帝就问娄敬要谈什么大事,娄敬便劝说皇帝道:“陛下建都洛阳,难道是要跟周朝比试一下兴隆吗?”皇帝说:“是的。”娄敬说:“陛下取得天下跟周朝是不同的。周朝的先祖从后稷开始,尧封他于邰(tái,台),积累德政善事十几代。公刘为避开夏桀的暴政而到豳(bīn,宾)居住。太王因为狄族侵扰的缘故,离开豳,拄着马鞭只身移居到岐山,国内的人都争相跟着他去岐山。到了周文王做了西方诸侯之长时,他曾妥善地解决了虞国和芮(ruì,瑞)国的争端,从此才成了禀受天命统治天下的人,贤能之士吕望、伯夷自海边回来归附于他。周武王讨伐殷纣时,不相约而自动到孟津会盟的八百诸侯,大家都说殷纣可以讨伐了,于是就灭掉了殷。周成王即位,周公等人辅佐他,就在洛邑营造成周城,把它作为天下的中心,四方各地的诸侯来交纳贡物赋税,道路都是均等的。这样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它称王统治天下,没德行就容易因此灭亡。凡是建都于此的,都想要像周朝一样务必用德政来感召人民,而不想依靠险要的自然形势,让后代君主骄奢淫逸来虐待百姓。在周朝鼎盛时期,天下和睦,四方各族心向洛邑,归附周朝,仰慕周君的道义,感念他的恩德,依附而且一起奉事周天子,不驻一兵防守,不用一卒出战,八方大国的百姓没有不归顺臣服的,都进献贡物和赋税。到了周朝衰败的时候,分为西周和东周两小国,天下没谁再来朝拜,周室已经不能控制天下。不是它的恩德太少,而是形势太弱了。如今陛下从丰邑沛县起事,招集三千士卒,带着他们直接投入战斗便席卷蜀、汉地区,平定三秦,与项羽在荥阳交战,争夺成皋之险,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血流大地,父子枯骨曝露于荒郊之中,横尸遍野不可胜数,悲惨的哭声不绝于耳,伤病残疾的人们欲动不能,这种情况却要同周朝成王、康王的兴盛时期相比,我私下认为这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再说秦地有高山被覆,黄河环绕,四面边塞可以作为坚固的防线,即使突然有了危急情况,百万之众的雄兵是可备一战的。借着秦国原来经营的底子,又以肥沃的土地为依托,这就是所说的形势险要、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地啊。陛下进入函谷关把都城建在那里,山东地区即使有祸乱,秦国原有的地方是可以保全并占有的。与别人搏斗,不掐住他的咽喉,击打他的后背,是不能完全获胜的。如果陛下进入函谷关内建都,控制着秦国原有的地区。这也就是掐住了天下的咽喉而击打它的后背啊。”
汉高帝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大臣们都是山东地区的人,争先恐后地申辩说周朝建都在洛阳称王天下几百年,秦朝建都在关内只到二世就灭亡了,不如建都在周朝都城。皇帝犹疑不决。等到留侯张良明确地阐述了入关建都的有利条件后,皇帝当日就乘车西行到关中建都。
当时皇帝说:“本来主张建都在秦地的是娄敬,‘娄’就是‘刘’啊。”于是赐娄敬改姓刘,授给他郎中官职,称号叫奉春君。
汉高帝七年(前200),韩王信叛汉,汉高帝亲自讨伐他。到达晋阳时,得知韩王信与匈奴勾结要共同进攻汉朝的消息,皇帝大为震怒,就派使臣出使匈奴摸清底细。匈奴把他们强壮能战的士兵和肥壮的牛马都藏了起来,只显露出年老弱小的士兵和瘦弱的牲畜。派去的使臣十余批回来,都说匈奴可以攻击。皇帝派刘敬再去出使匈奴,他回来报告说:“两国交兵,这时该炫耀显示自己的长处才是。现在我去那里,只看到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这一定是故意显露自己的短处,而埋伏奇兵来争取胜利。我以为匈奴是不能攻打的。”这时汉朝军队已经越过了句注山,二十万大军已经出征。皇帝听了刘敬的话非常恼怒,骂刘敬道:“齐国孬种!凭着两片嘴捞得官做,现在竟敢胡言乱语阻碍我的大军。”就用镣铐把刘敬拘禁起来押在广武县。高帝率军前往,到了平城,匈奴果然出奇兵高帝围困在白登山上,被围困了七天后才得以解围。高帝回到广武县,便赦免了刘敬,对刘敬说:“我不听您的意见,因而在平城遭到围困。我已经把前面那十来批出使匈奴说匈奴可以攻打的人都斩首了。”于是赏赐刘敬食邑二千户,封为关内侯,称作建信侯。
汉高帝撤出平城返回朝廷,韩王信逃入匈奴。这时,冒顿是匈奴的君主,军队强大,勇士有三十万,屡次侵扰北部边境。皇帝对这种情况很忧虑,就问刘敬对策。刘敬说:“汉朝天下刚刚平定,士兵们被兵火搞得疲惫不堪,对匈奴是不能用武力制服的。冒顿杀了他的父亲自己做了君主,又把他父亲的许多姬妾作自己的妻子,他凭武力树威势,是不能用仁义道德说服的。只能够从长计议让他的子孙后代臣服汉朝了,然而又怕陛下不能办到。”皇帝说:“果真可行的话,为什么不能办!只是该怎么办呢?”刘敬回答说:“陛下如果能把皇后生的大公主嫁给冒顿作妻子,给他送上丰厚的礼物,他知道是汉帝皇后生的女儿又送来丰厚的礼物,粗野的外族人一定爱慕而把大公主作正妻,生下的儿子必定是太子,将来接替君位。为什么要这样办?因为匈奴贪图汉朝的丰厚财礼。陛下拿一年四季汉朝多余而匈奴少有的东西多次抚问赠送,顺便派能言善辩的的人用礼节来开导启发他。冒顿在位,当然是汉朝的女婿;他死了,他汉朝外孙就是君主。哪曾听说外孙子敢同外祖父分庭抗礼的呢?军队可以不出战便使匈奴逐渐臣服了。如果陛下不能派大公主去,而让皇族女子或是嫔妃假冒公主,他也会知道,就不肯尊敬亲近她,那样就没什么好处了。”高帝听后说:“好的。”便要送大公主去匈奴。吕后得知后日夜哭哭啼啼,对皇帝说:“我只有太子和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把她抛掉远嫁匈奴去!”皇帝终究不能派出大公主,便找了个宫女以大公主的名义,嫁给冒顿君主作妻子。同时,派遣刘敬前往与匈奴订立议和联姻盟约。
刘敬从匈奴回来,便称说“匈奴在河南的白羊、楼烦两个部落,离长安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路,轻装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关中地区。关中地区刚刚经过战争还很凋敝,人丁稀少,而土地肥沃,可以大大加以充实。当初各地诸侯起兵发难时,若不是有齐国的田氏各族以及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参加是不能兴盛起来的。如今陛下虽然把都城建在关中,但实际缺少人口。北边靠近匈奴敌寇,东边有六国的旧贵族,宗族势力很强,一旦有什么变故,陛下是不能高枕无忧的。我希望陛下把齐国的田氏各族,楚国的昭、屈、景三大宗族,燕、赵、韩、魏等国的后裔,以及豪门名家都迁移到关中居住。国内平安无事,可以防备匈奴;若所封诸侯王有什么变故,也能率领他们东进讨伐。这是加强中央权力而削弱地方势力的方略啊。”皇帝说:“好得很。”于是派刘敬按照他自己提出的意见把十万多的人口迁到了关中。
叔孙通是薛县人。秦朝时以长于文章,知识渊博被征召入宫,等待任命为博士。几年后,陈胜在山东起兵,使者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朝廷,秦二世召来各位博士、儒生问道:“楚地戍边的士卒攻下蕲县进入陈县,对这件事各位是怎么个看法?”博士以及儒生们三十多人走向前去说:“作臣子的不能聚众,聚众就是造反,这是死罪不能宽赦,希望陛下赶快发兵攻打他们。”秦二世一听就发了火,脸色顿时改了样。这时叔孙通走向前去说:“各位儒生的话都不对。当今天下已合为一个大家,毁掉郡县城池,销熔各种兵器,向天下人昭示不再用它。何况有贤明的君主君临天下,给下面制定了完备的法令,使人人遵法守职,四方八面都归附朝廷,哪有敢造反的!这只是一伙盗贼行窃罢了,何足挂齿。郡官们正在搜捕他们治罪论处,不值得忧患。”秦二世高兴地说:“好啊。”又向每个儒生问了一遍,儒生们有的说是造反,有的说是盗贼。于是秦二世命令监察官审查每个儒生说的话,凡说是造反的都交给官吏治罪,秦二世认为他们不该说这样的话。那些说是盗贼的都免掉职务。却赐给叔孙通二十匹帛,一套服装,并授给他博士职位。叔孙通走出宫来,回到居舍,一些儒生问道:“先生说了些什么讨好话?”叔孙通说:“各位不知道啊,我几乎逃不出虎口!”于是逃离都城,到了薛县,当时薛县已经投降楚军。等项梁到了薛县,叔孙通便投靠了他。后来项梁在定陶战死,叔孙通就跟随了楚怀王熊心。怀王被项羽封为义帝,迁往长沙去了,叔孙通便留下奉事项羽。汉高帝二年(前205),汉王刘邦带领五个诸侯王攻进彭城,叔孙通就投降了汉王。汉王战败西去,叔孙通也跟了去终于投靠了汉王。
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当初,叔孙通投降汉王时,跟随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可是叔孙通从来不说推荐他们的话,而专门称说推荐那些曾经聚众偷盗的勇士。儒生弟子们都暗地骂他道:“奉事先生几年,幸好能跟他投降汉王,如今不能推荐我们,却专门称道特别奸狡的人,有什么道理?”叔孙通听到骂他的话,就对儒生们说:“汉王正冒着利箭坚石争夺天下,各位儒生难道能搏斗吗?所以我先要称道斩将夺旗能冒死撕杀的勇士。各位姑且等等我,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汉王任命叔孙通做博士,称为稷嗣君。
汉高帝五年(前202),天下已经统一,诸侯们在定陶共同尊推汉王为皇帝,叔孙通负责拟定仪式礼节。当时汉高帝把秦朝的那些严苛的仪礼法规全部取消,只是拟定了一些简单易行的规矩。可是群臣在朝廷饮酒作乐争论功劳,醉了有的狂呼乱叫,甚至拔出剑来坎削庭中立柱,高帝为这事感到头疼。叔孙通知道皇帝愈来愈讨厌这类事,就劝说道:“那些儒生很难为您进攻夺取,可是能够帮您保守成果。我希望征召鲁地的一些儒生,跟我的子弟们一起制定朝廷上的仪礼。”高帝说:“只怕会像过去那样的烦琐难行吧?”叔孙通说:“五帝有不同的乐礼,三王有不同礼节。礼,就是按照当时的世事人情给人们制定出节制或修饰的法则。所以从夏、殷、周三代的礼节有所沿袭、删减和增加的情况看就可以明白这一点,就是说不同朝代的礼节是不相重复的。我愿意略用古代礼节与秦朝的礼仪糅合起来制定新礼节。”皇帝说:“可以试着办一下,但要让它容易通晓,考虑我能够做得到的。”
于是叔孙通奉命征召了鲁地儒生三十多人。鲁地有两个儒生不愿走,说:“您所奉事的将近十位君主,都是靠当面阿谀奉承取得亲近、显贵的。如今天下刚刚平定,死去的还来不及埋葬,伤残的还欲动不能,又要制定礼乐法规。从礼乐兴办的根由看,只有积累功德百年以后,才能时兴起来。我们不违心替您办这种事。您办的事不合古法,我们不走。您还是去吧,不要玷辱了我们!”叔孙通笑着说:“你们真是鄙陋的儒生啊,一点也不懂时世的变化。”
叔孙通就与征来的三十人一起向西来到都城,他们和皇帝左右有学问的侍从以及叔孙通的弟子一百多人,在郊外拉起绳子表示施礼的处所,立上茅草代表位次的尊卑进行演练。演习了一个多月,叔孙通说:“皇帝可以试来视察一下。”皇帝视察后,让他们向自己行礼,然后说:“我能做到这些。”于是命令群臣都来学习,这时正巧是十月,能进行岁首朝会的实际排练。
汉高帝七年(前200),长乐宫已经建成,各诸侯王及朝廷群臣都来朝拜皇帝参加岁首大典。那礼仪是:先在天刚亮时,谒者开始主持礼仪,引导着诸侯群臣、文武百官依次进入殿门,廷中排列着战车、骑兵、步兵和宫廷侍卫军士,摆设着各种兵器,树立着各式旗帜。谒者传呼“小步快走”。于是所有官员各入其位,大殿下面郎中官员站在台阶两侧,台阶上有几百人之多。凡是功臣、列侯、各级将军军官都按次序排列在西边,面向东;凡文职官员从丞相起依次排列在东边,面向西。大行令安排的九个礼宾官,从上到下地传呼。于是皇帝乘坐“龙辇”从宫房里出来,百官举起旗帜传呼警备,然后引导着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以上的各级官员依次毕恭毕敬地向皇帝施礼道贺。诸侯王以下的所有官员没有一个不因这威严仪式而惊惧肃敬的。等到仪式完毕,再摆设酒宴大礼。诸侯百官等坐在大殿上都敛声屏气地低着头,按照尊卑次序站起来向皇帝祝颂敬酒。斟酒九巡,谒者宣布“宴会结束”。最后监察官员执行礼仪法规,找出那些不符合礼仪规定的人把他们带走。从朝见到宴会的全部过程,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和行动失当的人。大典之后,高帝非常得意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尊贵啊。”于是授给叔孙通太常的官职,赏赐黄金五百斤。
叔孙通顺便进言说:“各位弟子儒生跟随我时间很久了,跟我一起制定朝廷仪礼,希望陛下授给他们官职。”高帝让他们都做了郎官。叔孙通出宫后,把五百斤黄金,都分赠给各个儒生了。这些儒生都高兴地说:“叔孙先生真是大圣人,通晓当代的紧要事务。”
汉高帝九年(前198),高帝调叔孙通任太子太傅。汉高帝十二年(前195),高帝打算让赵王刘如意代替太子,叔孙通向皇帝进谏规劝道:“从前,晋献公因为宠幸骊姬的缘故废掉太子,立了奚齐,使晋国大乱几十年,被天下人耻笑。秦始皇因为不早早确定扶苏当太子,让赵高能够用欺诈伎俩立了胡亥,结果自取灭亡,这是陛下亲眼见到的事实。现在太子仁义忠孝,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吕后与陛下同经艰难困苦,同吃粗茶淡饭,是患难与共的夫妻怎么可以背弃她呢!陛下一定要废掉嫡长子而扶立小儿子,我宁愿先受一死,让我的一腔鲜血染红大地。”
高帝说:“您算了吧,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叔孙通说:“太子是天下的根基,根一动摇,天下就会震荡起来,怎么能拿天下的根基之事作为戏言来说呢?”高帝说:“我听从您的意见。”等到皇帝设置酒宴款待宾客时,看到张良招来的四位年长高士都随从太子进宫拜见,皇帝于是再没有更换太子的想法了。
汉高帝去世,孝惠帝即位’就对叔孙先生说:“先帝陵园和宗庙的仪礼,臣子们都不熟悉。”于是叔孙通又调任太常官职,他制定了宗庙的仪礼法规。此后又陆续地制定了汉朝诸多仪礼制度,这些都是叔孙通任太常时论定著录下来的。
汉孝惠帝要到东边的长乐宫去朝拜吕太后,还常有小的谒见,每次出行都要开路清道,禁止通行很是烦扰别人,于是就修了一座天桥,正好建在未央宫武库的南面。叔孙通向孝惠帝报告请示工作,趁机请求秘密地谈话说:“陛下怎么能擅自把天桥修建在每月从高寝送衣冠出游到高庙的通道上面呢?高庙是汉朝始祖的所在,怎么能让后代子孙登到宗庙通道的上面行走呢?”孝惠帝听了大为惊恐,说:“赶快毁掉它。”叔孙先生说:“做君主的不能有错误的举动。现在已经建成了,百姓全知道这件事,如果又要毁掉这座天桥,那就是显露出您有错误的举动。希望陛下在渭水北面另立一座原样的的祠庙,把高帝衣冠在每月出游时送到那里,更要增多、增广宗庙,这是大孝的根本措施。”皇帝就下诏令让有关官吏另立一座祠庙。这座另立的祠庙建造起来,就是由于天桥的缘故。
孝惠帝曾在春天到离宫出游,叔孙先生说:“古的时候有春天给宗庙进献樱桃果的仪礼,现在正当樱桃成熟的季节,可以进献,希望陛下出游时,顺便采些樱桃来献给宗庙。”皇帝答应办这件事。以后进献各种果品的仪礼就是由此兴盛起来的。
太史公说:有道是“价值千金的皮裘衣,不是一只狐狸的腋皮;楼台亭榭的椽子,不是一棵树上的枝条;夏、商、周三代的当时业绩,也不是一个贤士的才智”。确实如此呀!高祖从低微的平民起事,平定了天下,谋划大计,用兵作战,可以说极尽能事了。然而刘敬摘下拉车的横木去见皇帝一次进言,便建立了万代相传的稳固大业,才能智慧怎么能会少数人专有呀!叔孙通善于看风使舵,度量事务,制定礼仪法规或取或舍,能够随着时世来变化,最终成了汉代儒家的宗师。“最正直的好似弯曲,事理本来就是曲折向前的”,大概说的就是这类事情吧?
【原文】【注解】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①,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②,衣其羊裘③,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④。”虞将军欲与之鲜衣⑤,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⑥,衣褐见:终不敢易衣⑦。”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①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即前202年。②挽:拉。辂:绑在车辕上供人拉车使用的横木。③衣:穿衣。④便事:有利于国家的事情。⑤鲜衣:鲜洁美服。⑥褐:粗布。⑦不敢:不忍,不肯。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①:“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②?”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③,去豳,杖马箠居岐④,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⑤,断虞、芮之讼⑥,始受命⑦,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⑧,乃营成周洛邑⑨,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⑩,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⒀,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⒁。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⒂,天下莫朝⒃,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⒄,父子暴骨中野⒅,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⒆,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⒇,臣窃以为不侔也(21)。且夫秦地被山带河(22),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23),百万之众可具也(24)。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25),此所谓天府者也(26)。陛下入关而都之(27),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28),拊其背(29),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30),案秦之故地(31),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①说:劝说,说服。②隆:兴盛。③太王:即周先祖古父亶父。狄:我国古代北部的一个民族。④杖马箠:拄着马鞭。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颜师古曰:‘箠’,马策也。杖,谓柱之也。云杖马垂(当作“箠”)者,以其无所携持也。”⑤西伯:西方诸侯之长。⑥断:判定,解决。虞、芮之讼:虞国与芮国的争执。讼,争辩是非。⑦受命:受天之命。古时对君权由来的一种骗人的解释。⑧傅相:铺佐。⑨成周:即成周城。⑩贡职:赋税、贡物。€王:称王,统治天下。四夷:古代指华夏族以外的各少数民族。乡风:归化。⒀附离:即“附丽”,依附。⒁效:进献。⒂分而为两:指战国时小国西周又分裂为西周和东周两小国。⒃朝:朝拜。⒄肝脑涂地:形容惨死。⒅暴(pù,瀑)骨中野:尸骨曝露于原野之中。暴,同“曝”。⒆痍:创伤。⒇成、康之时:指西周成王、康王的鼎盛时代。(21)侔:等同。(22)被山带河:高山被覆,黄河环绕。(23)卒然:突然。卒,通“猝”。(24)具:准备、完备。(25)资:凭借,依托。(26)天府:指形势险要,物产丰饶的地区。(27)关:指函谷关。(28)搤(è,厄):通“扼”。掐住。亢:咽喉。(29)拊:击打。(30)令:如果。(31)案:通“按”。控制。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①,即日车驾西都关中②。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①留侯:即张良。②车驾:这里指皇帝乘车而行。
汉七年①,韩王信反②,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③。使者十辈来④,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⑤。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⑥!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⑦。”械系敬广武⑧。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郝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①汉七年:汉高帝七年,即前200年。②韩王信:指战国韩襄王的后代,汉初封为韩王。非淮阴侯韩信。③见:同“现”。显示,显露。羸(léi,雷):瘦弱。④辈:批。⑤夸矜:炫耀。⑥虏:对人的蔑称。⑦沮:阻止。⑧械系:用镣铐拘禁。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①,数苦北边②。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③,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④,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⑤,何为不能!顾为奈何⑥?”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⑦,厚奉遗之⑧,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⑨,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⑩。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13)?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14),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15),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16),非齐诸田(17),楚昭、屈、景莫能兴(18)。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19)。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20),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21)”。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①控弦:拉弓。这里代称善射的士兵。②数:屡次。苦:使困辱。③罢:通“疲”。疲惫。④计:计谋。⑤诚:果真。⑥顾:只是。⑦适:同“嫡”。正妻。⑧厚奉遗之:奉送给他丰厚的礼物。遗,送。⑨阏氏(yān zhī,烟支):汉代匈奴称君主的正妻。⑩币:财礼。€岁时:一年四季。鲜(xiǎn,显):少。风谕:劝告,开导。风,通“讽”,用话暗示、启发。(13)大父:这里指外祖父。抗礼:行对等的礼节。(14)宗室:皇族。后宫:嫔妃所居之处。这里指代嫔妃。诈:假装。(15)家人子:汉代宫廷内没有名号的宫人,即供役使的宫女。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则称“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阀氏”。与此处所载有异。(16)诸侯:指陈胜起义后随之发难的楚、齐、韩、赵、魏等六国旧贵族。(17)齐诸田:指齐国田氏宗族的各分支。(18)昭、屈、景:楚国王族的三姓。(19)桀:优秀,杰出。(20)诸侯:指汉初所封异姓诸侯王。(21)强本弱末:加强本干,削弱枝叶。即加强中央权力,削弱地方势力。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①,待诏博士②。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③,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④,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⑤。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⑥,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⑦,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⑧,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⑨,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⑩,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13)?”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乃亡去,之薛(14),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于定陶,从怀王(15)。怀王为义帝(16),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17)。汉二年(18),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19),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20),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余人,然通无所言进(21),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22),何也?”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23),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24)。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①文学:文章博学,文献知识。②待诏:候命。③闻:报告。④将:《集解》:“瓒曰:“将谓逆乱也。《公羊传》曰‘君亲无将,将而必诛’。”另一解,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将,谓将带群众也。”⑤作色:脸变色。⑥铄:熔化。⑦辐辏:车辐集中于轴心。比喻人或事物归集一处。⑧特:仅,只。⑨论:判罪。⑩案:审问。€一袭:一套。反:同“返”。(13)谀:奉承,讨好。(14)之:往,到。(15)怀王:指战国时楚怀王之孙熊心。项梁立其为楚怀王。(16)义帝:项羽因怨怀王熊心故假意尊其为义帝,令其南迁。义,名义;一解,假。(17)项王:即项羽。(18)汉二年:汉高祖二年,即前205年。(19)从:使之从,带领。(20)制:裁制。(21)进:推荐。(22)大猾:特别奸狡的人。(23)蒙:冒着。矢石:箭和石。古时作战以射箭投石打击敌人。(24)搴:拔,取。
汉五年①,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②。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③。”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④,三王不同礼⑤。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⑥。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⑦,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⑧。”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⑨。”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⑩,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13),会十月(14)。
①汉五年:汉高祖五年,即前202年。②仪号:仪式,礼节。③朝仪:朝廷中的仪礼。④五帝:传说中古代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⑤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汤、周文周武。⑥节文:节制修饰。⑦因:沿袭。损:减。益:增。⑧颇:略微。⑨度(duó,夺):揣度,估计。⑩且:将近。€若:你,你们。绵蕞:叔孙通制定朝礼时的习仪。绵,指用绳索表示习仪的处所;蕞,指用结扎的茅草表示习仪的尊卑位次。(13)习肄:练习,学习。(14)会十月:正好是十月。汉初,因刘邦十月至霸上仍袭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岁首是诸侯朝见天子的月份。
汉七年①,长乐宫成②,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③,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④,设兵张旗志⑤。传言“趋”⑥。殿下郎中侠陛⑦,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⑧;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⑨,胪传⑩。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13)。至礼毕,复置法酒(14)。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15)。觞九行(16),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哗失礼者(17)。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18),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19)。”
①汉七年:汉高祖七年,即前200年。②长乐宫:西汉主要宫殿之一,遗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东南隅。以秦兴乐宫改建而成,宫垣周围约十公里,是当时范围最大的宫。汉初皇帝在这里视朝。③治:主持。④陈:排列。⑤旗志:陈直《史记新证》:“旗志即旗帜,志为帜字之假借”。⑥趋:小步快走 向前施礼。⑦侠:通“夹”。⑧乡:通“向”。⑨九宾:古代朝会大典设九宾。其说法不一,这里当指九个接待宾客的礼宾官员。⑩胪传:由上传语告下。€辇:乘辇。秦汉后皇帝的车子称“辇”。职:通“帜”。传警:指帝辇出房,百官呼警。(13)振恐:因威严而畏惧。振,同“震”。(14)法酒:朝廷举行大礼时的礼节性宴饮。(15)上寿:敬酒表示祝颂。(16)觞:酒器。这里引申为进酒。九行:行酒九巡。(17):喧哗。(18)太常:郭嵩焘《史记札记》:“按《汉书·百官表》:‘奉常,秦官,景帝中六年始更名太常。’是时无太常名,《汉书》云拜通为‘奉常’,是。”(19)要务:紧要事务。
汉九年①,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十二年②,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③,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④,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⑤,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⑥,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⑦,臣愿先伏诛,以颈削污地。”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⑧。”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⑨,奈何以天下为戏!”高帝曰:“吾听公言。”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⑩,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①汉九年:汉高祖九年,即前198年。②汉十二年:汉高祖十二年,即前195年。③赵王如意:即刘如意,刘邦三子,为戚姬所生。太子:即刘盈,刘邦嫡长子,为吕后所生。④蚤:通“早”。⑤灭祀:断绝宗祀。指宗族覆灭。⑥攻苦食啖:做艰苦的事,吃粗淡的饭。⑦适:指嫡长子。适,同“嫡”。⑧直:只。⑨振动:即震动。⑩留侯:即张良。所招客:指东园公甪(lù,路)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均战国末人,是年长隐居的高士。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①,群臣莫(能)习②。”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及稍定汉诸仪法③,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④。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⑤,及间往⑥,数跸烦人⑦,乃作复道⑧,方筑武库南⑨。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⑩:“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13)。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为原庙渭北(14),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15),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16),方今樱桃孰(17),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
①寝庙:古代宗庙分两部分,庙居前为奉祖接神之处,寝居后为藏衣冠遗物之处。②莫(能)习: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礼记》:“《杂志》云:当从《汉书》作‘莫习’。”③稍:逐渐。这里是陆续的意思。④箸:通“著”。⑤东朝长乐宫:指到长乐宫朝拜吕太后。时惠帝居未央宫,吕太后居长乐宫,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东,故言。⑥间往:指正朝之间的小谒见。⑦跸(bì,必):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⑧复道:即天桥。⑨武库:储藏武器的仓库,未央宫的组成部分之一。⑩请间:指请求秘密地谈话。€高寝:即高帝寝庙。衣冠月出游高庙:《集解》:“应劭曰:‘月出(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作“月旦出”)高帝衣冠,备法驾,名曰游衣冠。’如淳曰:‘《三辅黄图》高寝在高庙西,高祖衣冠藏在高寝。’月出游于高庙,其道值所作复道下,故言乘宗庙道上行。”意思是,每月初一把高寝中所藏高帝衣冠,用法车送往高庙以示纪念。(13)过举:错误的举动。(14)原庙:指在正庙之外另立的祠庙。(15)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建宫室,以供随时游处。(16)古者有春尝果: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录《正义》:“《礼记》云:‘仲夏之月,以含桃先荐寝庙。’”含桃,即樱桃。(17)孰:同“熟”。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①,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②,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③,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④,道固委蛇”⑤,盖谓是乎?
①榭:建在台上的房屋。榱(cuī,崔):屋椽子。②三代:夏、商、周。③希世:观察世情,看风使舵。希,望。度务:度量事务。④大直若诎:最正直的好似枉屈。语出《老子》。⑤道:指事理,规律。委蛇:即“逶迤”,形容弯弯曲曲延续不断的样子。
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本传除记述季布、栾布二人的生平事迹外,还记载了季心和丁公的事迹。
季布和丁公曾是项羽的部下,在楚汉战争中替项羽攻打刘邦,这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在刘邦战胜项羽后,他们都遭了殃。刘邦出千金悬赏捉拿季布,并下令有胆敢窝藏季布的要夷灭三族;丁公在与刘邦的战斗中被其诈骗,事后却以对项王不能尽忠,使项王失去天下为名斩首示众。栾布因对刘邦猜忌功臣不满,在彭越被杀后毅然为其收尸,结果被捉来要用汤镬煮死,幸而据理力争,才得以免祸。文章中的这些叙述和描写,揭示了封建时代的一条规律:胜者王侯败者囚。同时也揭露了刘邦的气度狭小、狡诈和残忍。司马迁对刘邦这样一个开国皇帝的揭露,充分表现了他的进步思想和大无畏精神,这是后代正统史家所无法相比的。
季布和栾布,都出身社会下层,他们讲义气,重信用,爱打抱不平,具有侠客的特点。季布作战英勇,扬名楚地。他不阿谀逢迎,不随声附合,也不惧权贵,即使在吕后面前也敢直言进谏。栾布知恩报恩,重义轻生,视死如归。在他们身上,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许多优秀品质。
司马迁写这篇传记是饱含感情的。他一面赞扬季布、栾布的优秀品质,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视死如归,重义轻生,死得其所,一面又对刘邦的奸诈、猜忌、残忍和气量狭小等丑恶方面进行大胆的揭露,使其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表现了他强烈的爱憎感情。文中有些对话,像季布当廷对樊哙的指责,栾布对刘邦的反驳,理由充分,说理深刻,有极大的说服力。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从而也表现了人物的性格。
【译文】
季布是楚地人,为人好逞意气,爱打抱不平,在楚地很有名气。项羽派他率领军队,曾屡次使汉王刘邦受到困窘。等到项羽灭亡以后,汉高祖出千金悬赏捉拿季布,并下令有胆敢窝藏季布的论罪要灭三族。季布躲藏在濮阳一个姓周的人家。周家说:“汉王朝悬赏捉拿你非常紧急,追踪搜查就要到我家来了,将军您能够听从我的话,我才敢给你献个计策;如果不能,我情愿先自杀。”季布答应了他。周家便把季布的头发剃掉,用铁箍束住他的脖子,穿上粗布衣服,把他放在运货的大车里,将他和周家的几十个奴仆一同出卖给鲁地的朱家。朱家心里知道是季布,便买了下来安置在田地里耕作,并且告诫他的儿子说:“田间耕作的事,都要听从这个佣人的吩咐,一定要和他吃同样的饭。”朱家便乘坐轻便马车到洛阳去了,拜见了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喝了几天酒。朱家乘机对滕公说:“季布犯了什么大罪,皇上追捕他这么急迫?”滕公说:“季布多次替项羽窘迫皇上,皇上怨恨他,所以一定要抓到他才干休。”朱家说:“您看季布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滕公说:“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朱家说:“做臣下的各受自己的主上差遣,季布受项羽差遣,这完全是职分内的事。项羽的臣下难道可以全都杀死吗?现在皇上刚刚夺得天下,仅仅凭着个人的怨恨去追捕一个人,为什么要向天下人显示自己器量狭小呢!再说凭着季布的贤能,汉王朝追捕又如此急迫,这样,他不是向北逃到匈奴去,就是要向南逃到越地去了。这种忌恨勇士而去资助敌国的举动,就是伍子胥所以要鞭打楚平王尸体的原因了。您为什么不寻找机会向皇上说明呢?”汝阴侯滕公知道朱家是位大侠客,猜想季布一定隐藏在他那里,便答应说:“好。”滕公等待机会,果真按照朱家的意思向皇上奏明。皇上于是就赦免了季布。在这个时候,许多有名望的人物都称赞季布能变刚强为柔顺,朱家也因此而在当时出了名。后来季布被皇上召见,表示服罪,皇上任命他做了郎中。
汉惠帝的时候,季布担任中郎将。匈奴王单( chán,缠)于曾经写信侮辱吕后,而且出言不逊,吕后大为恼火,召集众位将领来商议这件事。上将军樊哙说:“我愿带领十万人马,横扫匈奴。”各位将领都迎合吕后的心意,齐声说:“好。”季布说:“樊哙这个人真该斩首啊!当年,高皇帝率领四十万大军尚且被围困在平城,如今樊哙怎么能用十万人马就能横扫匈奴呢?这是当面撒谎!再说秦王朝正因为对匈奴用兵,才引起陈胜等人起义造反。直到现在创伤还没有治好,而樊哙又当面阿谀逢迎,想要使天下动荡不安。”在这个时候,殿上的将领都感到惊恐,吕后因此退朝,终于不再议论攻打匈奴的事了。
季布做了河东郡守,汉文帝的时候,有人说他很有才能,汉文帝便召见他,打算任命他做御史大夫。又有人说他很勇敢,但好发酒疯,难以接近。季布来到京城长安,在客馆居留了一个月,皇帝召见之后就让他回原郡。季布因此对皇上说:“我没有什么功劳却受到了您的恩宠,在河东郡任职。现在陛下无缘无故地召见我,这一定是有人妄誉我来欺骗陛下;现在我来到了京城,没有接受任何事情,就此作罢,遣回原郡,这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毁谤我。陛下因为一个人赞誉我就召见,又因为一个人的毁谤而要我回去,我担心天下有见识的人听了这件事,就窥探出您为人处事的深浅了。”皇上默然不作声,觉得很难为情,过了很久才说道:“河东对我来说是一个最重要的郡,好比是我的大腿和臂膀,所以我特地召见你啊!”于是季布就辞别了皇上,回到了河东郡守的原任。
楚地有个叫曹丘的先生,擅长辞令,能言善辩,多次借重权势获得钱财。他曾经侍奉过赵同等贵人,与窦长君也有交情。季布听到了这件事便寄了一封信劝窦长君说:“我听说曹丘先生不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您不要和他来往。”等到曹丘先生回乡,想要窦长君写封信介绍他去见季布,窦长君说:“季将军不喜欢您,您不要去。”曹丘坚决要求窦长君写介绍信,终于得到,便起程去了。曹丘先派人把窦长君的介绍信送给季布,季布接了信果然大怒,等待着曹丘的到来。曹丘到了,就对季布作了个揖,说道:“楚人有句谚语说:‘得到黄金百斤,比不上得到你季布的一句诺言。’您怎么能在梁、楚一带获得这样的声誉呢?再说我是楚地人,您也是楚地人。由于我到处宣扬,您的名字天下人都知道,难道我对您的作用还不重要吗?您为什么这样坚决地拒绝我呢!”季布于是非常高兴,请曹丘进来,留他住了几个月,把他作为最尊贵的客人,送他丰厚的礼物。季布的名声之所以远近闻名,这都是曹丘替他宣扬的结果啊!
季布的弟弟名叫季心,他的勇气胜过关中所有的人。待人恭敬谨慎,因为好打抱不平,周围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着替他效命。季心曾经杀过人,逃到吴地,隐藏在袁丝家中。季心用对待兄长的礼节侍奉袁丝,又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灌夫、籍福这些人。他曾经担任中尉下属的司马,中尉郅都也不敢不以礼相待。许多青年人常常暗中假冒他的名义到外边去行事。在那个时候,季心因勇敢而出名,季布因重诺言而出名,都在关中名声显著。
季布的舅舅丁公担任楚军将领。丁公曾经在彭城西面替项羽追逐汉高祖,使高祖陷于窘迫的处境。在短兵相接的时候,高祖感到危机,回头对丁公说:“我们两个好汉难道要互相为难吗!”于是丁公领兵返回,汉王便脱身解围。等到项羽灭亡以后,丁公拜见高祖。高祖把丁公捉拿放到军营中示众,说道:“丁公做项王的臣下不能尽忠,使项王失去天下的,就是丁公啊!”于是就斩了丁公,说道:“让后代做臣下的人不要仿效丁公!”
栾布是梁地人。当初梁王彭越做平民的时候曾经和栾布交往。栾布家里贫困,在齐地被人雇用,替卖酒的人家做佣工。过了几年,彭越来到巨野做强盗,而栾布却被人强行劫持出卖,到燕地去做奴仆。栾布曾替他的主人家报了仇,燕将臧荼推荐他担任都尉。后来臧荼做燕王,就任用栾布做将领。等到臧荼反叛,汉王朝进攻燕国的时候,俘虏了栾布。梁王彭越听到了这件事,便向皇上进言,请求赎回栾布让他担任梁国的大夫。
后来栾布出使到齐国,还没返回来,汉王朝召见彭越,以谋反的罪名责罚他,诛灭了彭越的三族。之后又把彭越的头悬挂在洛阳城门下示众,并且下命令说:“有敢来收殓或探视的,就立即逮捕他。”这时栾布从齐国返回,便把自己出使的情况,在彭越的脑袋下面汇报,边祭祀边哭泣。官吏逮捕了他,并将此事报告了皇上。皇上召见栾布,骂道:“你要和彭越一同谋反吗?我禁令任何人不得收尸,你偏偏要祭他哭他,那你同彭越一起造反已经很清楚了。赶快把他烹杀!”皇帝左右的人正抬起栾布走向汤镬的时候,栾布回头说:“希望能让我说一句话再死。”皇上说:“说什么?”栾布说:“当皇上你被困彭城,兵败于荥阳、成皋一带的时候,项王之所以不能顺利西进,就是因为彭王据守着梁地,跟汉军联合而给楚为难的缘故啊。在那个时候,只要彭王调头一走,跟楚联合,汉就失败;跟汉联合,楚就失败。再说垓下之战,没有彭王,项羽不会灭亡。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了,彭王接受符节受了封,也想把这个封爵世世代代地传下去。现在陛下仅仅为了到梁国征兵,彭王因病不能前来,陛下就产生怀疑,认为他要谋反,可是谋反的形迹没有显露,却因苛求小节而诛灭了他的家族,我担心有功之臣人人都会感到自己危险了。现在彭王已经死了,我活着倒不如死去的好,就请您烹了我吧。”于是皇上就赦免了栾布的罪过,任命他做都尉。
汉文帝的时候,栾布担任燕国国相,又做了将军。栾布曾扬言说:“在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不能辱身降志的,不是好汉;等到了富有显贵的时候,不能称心快意的,也不是贤才。”于是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便优厚地报答他;对有怨仇的人,一定用法律来除掉他。吴、楚七国反叛时,栾布因打仗有功被封为俞侯,又做燕国的国相。燕、齐这些地方都替栾布建造祠庙,叫做栾公社。
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栾布去世。他的儿子栾贲继承爵位,担任太常,因祭祀所用的牲畜不合法令的规定,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以项羽那种气慨,季布靠勇敢在楚地扬名,他亲身消灭敌军,拔取敌人军旗多次,可算得上是好汉了。然而他遭受刑罚,给人做奴仆不肯死去,显得多么卑下啊!他一定是自负有才能,这才蒙受屈辱而不以为羞耻,以期发挥他未曾施展的才干,所以终于成了汉朝的名将。贤能的人真正能够看重他的死,至于奴婢、姬妾这些低贱的人因为感愤而自杀的,算不得勇敢,那是因为他们认为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栾布痛哭彭越,把赴汤镬就死看得如同回家一样,他真正晓得要死得其所,而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即使古代重义轻生的人,又怎么能超过他呢!
【原文】【注解】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①,有名于楚。项籍使将兵②,数窘汉王③。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④。敢有舍匿⑤,罪及三族⑥。季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⑦,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愿先自刭⑧。”季布许之。乃髡钳季布⑨,衣褐衣⑩,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13)。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14)。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15),必与同食。”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16),见汝阴侯滕公(17)。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18),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19)。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20),何示天下之不广也(21)!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22)。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23),乃许曰:“诺。”待间(24),果言如朱家指(25)。上乃赦季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26),朱家亦以此闻名当世。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27)。
①为气任侠:好逞意气而以侠义自任。气,意气。②将:率领。③数:屡次。窘:困迫。汉王:指刘邦。④购求:悬赏征求。⑤舍匿:窝藏。⑥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说指父族、母族、妻族。⑦迹:追踪。且:将要。⑧自刭:自杀。⑨髡钳:古代的一种刑罚。剃去头发,颈上束铁箍。这里周氏是让季布扮作一个犯罪的囚徒。⑩褐衣:粗布衣服。€广柳车:运输货物用的大车。一说是运棺材的丧车。僮:奴仆。(13)“之鲁”之“之”:到……。朱家:汉初著名游侠。(14)置之田:指安置在田地中耕作。(15)田事听此奴:谓田里的事情听这个佣人的吩咐。(16)轺(yáo,肴)车:小型轻便的马车。(17)汝阴侯:即夏侯婴。以其曾任滕县令,故称滕公。楚人称县令为公。(18)上:指汉高祖刘邦。(19)职:指职分内的事。(20)独:只,仅。(21)不广:指气度狭隘。(22)伍子胥鞭荆平王:指伍子胥为报杀父、杀兄之仇,鞭打楚平王(即荆平王)之尸事。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参见卷四十《楚世家》。(23)意:猜测,预料。(24)待间(jiàn,见):等待机会。(25)指:通“旨”,意旨。(26)多:称赏。摧刚为柔:指改变气质,变过去的刚强性格为柔顺。(27)拜:授给官职。
孝惠时①,为中郎将。单于尝为书嫚吕后②,不逊③,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④。”诸将皆阿吕后意⑤,曰:“然”。季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⑥,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⑦,陈胜等起⑧。于今创痍未瘳⑨,哙又面谀⑩,欲摇动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①孝惠:即汉惠帝刘盈。②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嫚:侮辱。吕后:即吕雉,汉高祖刘邦的皇后。③不逊:指有不敬重的话。④横行:往来冲杀,无所阻挡。⑤阿:附合,迎合。⑥困于平城:汉高祖七年(前200),韩王信勾结匈奴谋反,刘邦领兵四十余万前往平息,在平城被冒顿单于围困达七日,后用陈平之计方得解围。事见卷八《高祖本纪》、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等。⑦秦以事于胡:秦王朝因为对匈奴用兵。⑧陈胜等起:指陈胜、吴广起义。⑨痍(yí,夷)创伤。瘳(chōu,抽):病愈。⑩面谀:当面逢迎讨好。€罢朝:停止朝议。
季布为河东守①,孝文时②,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复有言其勇,使酒难近③。至④,留邸一月⑤,见罢⑥。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⑦;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⑧。”上默然渐,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⑨,故特召君耳。”布辞之官⑩。
①守:指郡守。②孝文:即汉文帝刘恒。③使酒:发酒疯。④至:指到达长安。⑤邸:客馆。⑥见罢:指文帝召见完了。⑦以臣:“以誉臣”的意思。⑧有识:指有识见的人。窥:窥测。⑨股肱:比喻辅佐。股,大腿。肱,手臂。⑩辞:指辞别文帝。之官:回到河东郡守的原任。
楚人曹丘生①,辩士②,数招权顾金钱③。事贵人赵同等④,与窦长君善⑤。季布闻之,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⑥,勿与通⑦。”及曹丘生归⑧,欲得书请季布。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⑨,足下无往。”固请书⑩,遂行。使人先发书€,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13),顾不重邪(14)?何足下距仆之深也(15)!”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①生:犹言“先生”。②辩士:擅长辞令的人。招权:借重权势。顾:通“雇”。酬。④贵人赵同:即当时的宦官赵谈。司马迁的父亲名谈,为避讳,改“谈”为“同”。⑤善:指有交情。⑥长者:厚道人。⑦通:交往。⑧及:等到。⑨说:同“悦”。喜欢。⑩固请:坚决要求。€先发书:犹言先把介绍信送去。揖:拱手礼。旧时行拱手礼表示不亢不卑。(13)游扬:到处宣扬。(14)顾:难道。重:有力量。(15)距:通“拒”。深:甚。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①,遇人恭谨②,为任侠,方数千里③,士皆争为之死④。尝杀人⑤,亡之吴⑥,从袁丝匿⑦。长事袁丝⑧,弟畜灌夫、籍福之属⑨。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礼。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⑩。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著闻关中。
①气:指勇气。或谓指义气,亦可通。盖:超过,胜过。②遇人恭谨:待人恭敬谨慎。③方:周围。④为之死:替他效死。⑤尝:曾经。⑥亡之吴:逃跑到吴地。⑦匿:隐藏。⑧长事:用对兄长的礼节事奉。⑨弟畜: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畜,对待。⑩窃:偷偷地,暗地里。籍:通“借”。假借,凭借。
季布母弟丁公①,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②,高祖急,顾丁公曰③:“两贤岂相厄哉④!”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⑤。高祖以丁公徇军中⑥,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⑦!”
①母弟:即舅舅。②兵:武器。③顾:回头看。④两贤:指丁公和刘邦自己。厄:煎迫。⑤谒见:拜见。⑥徇:示众。⑦效:模仿。
栾布者,梁人也。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①,尝与布游②。穷困,赁佣于齐③,为酒人保④。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⑤,为奴于燕。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①家人:平民。 ②游:交往。 ③赁佣:受人雇佣。 ④保:佣工。 ⑤略卖:被人劫掠出卖。
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①,夷三族②。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③,诏曰:“有敢收视者④,辄捕之⑤。”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⑥。吏捕布以闻⑦。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⑧?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趣亨之⑨。”方提趣汤⑩,布顾曰:“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遂]西⑾,徒以彭王居梁地⑿,与汉合从苦楚也⒀。当是之时,彭王一顾⒁,与楚则汉破⒂,与汉而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⒃,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⒄,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征兵于梁⒅,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⒆,以苛小案诛灭之⒇,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①责以谋反:以谋反的罪名责罚。 ②夷:灭。 ③枭:悬首示众。 ④收:收殓。 ⑤辄:立即。 ⑥祠:祭祀。 ⑦闻:指报告皇帝。 ⑧若:你。 ⑨趣(cù,促):通“促”,赶快。 亨(pēng,抨):同“烹”,古代用鼎镬煮杀人的一种酷刑。 ⑩提:抬起。 趣:奔赴。 汤:汤镬。 ⑾遂西:顺利向西进发。汉王刘邦困彭城、败荥阳等事见卷八《高祖本纪》等篇。下文所谈彭越在汉楚之争中的作用云云,参见卷九十彭越本传等。 ⑿徒:只。 ⒀合从(zòng,纵):即“合纵”,这里是联合的意思。 ⒁一顾:调头一走。指与楚或汉一方分裂。 ⒂与:联合,结盟。 ⒃微:非,没有。 ⒄剖符:古代帝王分封诸侯或功臣时,把符节剖分为二,双方各执其半,以示信用。 ⒅征兵:指汉高祖十年(前197),陈豨(xī,西)在代地谋反,刘邦前往征讨。至邯郸,向彭越征兵,彭越托病不行,刘邦以为他谋反。事见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 ⒆见:同“现”。 ⒇苛小:苛求小事。 案:通“按”,判罪。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乃称曰①:“穷困不能辱身下志②,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③,非贤也。”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吴(军)、[楚]反时④,以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⑤,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⑥。子贲嗣⑦,为太常,牺牲不如令⑧,国除⑨。
①称:宣扬。 ②辱身下志:曲身受辱而降志。 下,降低。③快意:遂心满意。 ④吴、楚反:指汉景帝三年(前154)以吴王刘濞为主谋的七个诸侯国发动的武装叛乱。事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⑤社:祠庙。 ⑥景帝中五年:公元前145年。 ⑦嗣:继承。 ⑧牺牲:古代祭祀所用牲畜的通称。 不如令:不按照法令规定。 ⑨国除: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①,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典)军搴旗者数矣②,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③,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④,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⑤,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⑥。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⑦,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⑧,何以加哉⑨!
①气:气慨。 ②屦:践踏,一说“屦”当为“覆”,消灭。 搴:拔取。 ③被:遭受。 刑戮:指受髡钳之刑。 ④材:才干。 ⑤用其未足:发挥他未曾施展的才干。 ⑥计画无复之:指打算谋虑无法实现。 ⑦趣汤如归:意谓把死看得像回家一样。 ⑧烈士:指重视建立功业或重义轻生的人。 ⑨加:超过。
袁盎晁错列传第四十一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本传是袁盎和晁错的合传。袁盎在汉文帝时,深得信任,所言皆听,但到汉景帝时,却被查办,降为庶人。而在文帝时默默无闻的晁错曾数十次上书也不被采纳,到景帝时,因与之密切,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权倾九卿,不可一世。真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晁错削藩,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巩固刘氏王朝的统治。但在吴楚叛乱的危急时刻,景帝却亲自下令将其杀死,由此可见统治者的残忍无情。司马迁在《袁盎晁错列传》中对此都有细致的描写和深刻的反映。
袁盎为人敢言直谏,有较浓厚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等级名分,要求人们都按“礼”的规定行事,不能有僭越行为。文章中所写袁盎与皇帝、后妃、丞相、诸侯王的几件事情,都是围绕着这一中心来选材的,通过对这些典型事件的精细刻划,把袁盎的性格特征较鲜明地突现了出来。与袁盎不同,晁错受法家思想影响极深,要求依法行事,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对法令多次更正修改;他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削减诸侯王的势力,为此他不仅置大臣们的反对于不顾,连父亲的劝说也拒绝了。文中写晁错,主要写他的“峭直刻深”,似乎不近人情,这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篇文章不仅能紧紧围绕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来选取典型事件,而且能把两个人的合传写得浑然一体。文中对袁盎、晁错两人生平事迹的叙述有分有合,分得清楚,合得自然,既条理井然,又结构完整。
【译文】
袁盎是楚地人,字丝。他的父亲从前曾经与强盗为伍,后来搬迁定居在安陵。吕后时期,袁盎曾经当过吕后侄吕禄的家臣。等到汉文帝登上了皇帝位,袁盎的哥哥袁哙保举他做了中郎的官。
绛侯周勃担任丞相,朝觐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朝廷,很是踌躇满志。皇上对他非常恭敬,常常亲自送他。袁盎进谏说:“陛下以为丞相绛侯是什么样的人?”皇上说:“他是国家的重臣。”袁盎说:“绛侯是通常所说的功臣,并不是国家的重臣。国家的重臣能与皇上生死与共。当年吕后的时候,诸吕掌权,擅自争相为王,以致使刘家的天下就像丝带一样的细微,几乎快要断绝。在这个时候,绛侯周勃当太尉,掌握兵权,不能匡正挽救。吕后逝世,大臣们一起共同反对诸吕,太尉掌握兵权,又恰好遇到那个成功的机会,所以他是通常所说的功臣,而不是国家的重臣。丞相如果对皇上表现出骄傲的神色,而陛下却谦虚退让,臣下与主上都违背了礼节,我私下认为陛下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以后在上朝的时候,皇上逐渐威严起来,丞相也逐渐敬畏起来。过了不久,丞相怨恨袁盎说:“我与你的兄长袁哙有交情,现在你小子却在朝廷上毁谤我!”袁盎也不向他谢罪。
等到绛侯被免除了丞相的职位,回到自己的封国,封国中有人上书告发他谋反,于 是绛侯被召进京,囚禁在监狱中。皇族中的一些公侯都不敢替他说话,只有袁盎证明绛侯无罪。绛侯得以被释放,袁盎出了不少力。绛侯于是与袁盎倾心结交。
淮南王刘长来京朝见的时候,杀死了辟阳侯,他平时待人处事也相当骄横。袁盎劝谏皇上说:“诸侯过去骄横必然会发生祸患,可以适当地削减他们的封地。”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淮南王更加骄横。等到棘蒲侯柴武太子准备造反的事被发觉,追查治罪,这件事牵连到了淮南王,淮南王被征召,皇上便将他贬谪到蜀地去,用囚车传送。袁盎当时担任中郎将,便劝谏说:“陛下向来娇纵淮南王,不稍稍加以限制,以至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如今又突然摧折他。淮南王为人刚直,万一在路上遇到风寒而死在半途中,陛下就会被认为以天下之大却容不得他,而背上杀死弟弟的恶名,到时怎么办呢?”皇上不听,终于那样办了。
淮南王到了雍地就病死了,这个消息传来,皇上不吃也不喝,哭得很悲哀。袁盎进入,叩头请罪。皇上说:“因为没有采用你的意见,所以才落得这样。”袁盎说:“皇上请自我宽心,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难道还可以追悔吗!再说陛下有三种高出世人的行为,这件事不足以毁坏您的名声。”皇上说:“我高于世人的行为是哪三种?”袁盎说:“陛下住在代国的时候,太后曾经患病,三年的时间,陛下不曾合眼,也不脱下衣服睡觉,凡汤药不是陛下亲口所尝过的,就不准进奉给太后。曾参作为贫民尚且难以做到这样,现在陛下作为君主却实行了,比起曾参的孝来那是超过得很多了。诸吕当权时,大臣独断专行,而陛下从代地乘坐六辆下等马拉的车子,奔驰到祸福难料的京城来,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比不上陛下。陛下到达代国在京城的客馆,面向西两次辞让天子位,面向南坐着有三次辞让天子位。许由辞让天下也只是一次,而陛下五次将天下辞让,超过许由四次之多啊。再说陛下贬谪淮南王,是想让他的心志受些劳苦,使他改正过错,由于官吏护卫得不谨慎,所以他才病死。”于是皇上才感到宽解,说道:“那以后怎么办呢?”袁盎说:“淮南王有三个儿子,随您安排罢了。”于是文帝便把淮南王的三个儿子都封为王。而袁盎也因此在朝廷中名声大振。
袁盎常常称引些有关大局的道理,说得慷慨激昂。宦官赵同因为不只一次地受到皇上的宠幸,常常暗中伤害袁盎,袁盎为此感到忧虑。袁盎的侄儿袁种担任侍从骑士,手持符节护卫在皇帝左右。袁种劝说袁盎说:“你和他相斗,在朝廷上侮辱他,使他所毁谤的话不起作用。”汉文帝出巡,赵同陪同乘车,袁盎伏在车前,说道:“我听说陪同天子共乘高大车舆的人,都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如今汉王朝虽然缺乏人才,陛下为什么单单要和受过刀锯切割的人同坐一辆车呢!”于是皇上笑着让赵同下去,赵同流着眼泪下了车。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奔驰而下。袁盎骑着马,紧靠着皇帝的车子,还拉着马缰绳。皇上说:“将军害怕了吗?”袁盎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就坐时不靠近屋檐边,家有百金财富的人站的时候不倚在楼台的栏杆上,英明的君主不去冒险而心存侥幸心理。现在陛下放纵驾车的六匹马,从高坡上奔驰下来,假如有马匹受惊车辆毁坏的事,陛下纵然看轻自己,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皇上这才中止。
皇上驾临上林苑,窦皇后、慎夫人跟从。她们在宫中的时候,慎夫人常常是同席而坐。这次,等到就坐的时候,郎署长布置坐席,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向后拉退了一些。慎夫人生气,不肯就坐。皇上也发怒,站起身来,回到宫中。袁盎就上前劝说道:“我听说尊贵和卑下有区别,那样上下才能和睦。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确定了皇后,慎夫人只不过是个妾,妾和主上怎么可以同席而坐呢!这样恰恰失去了尊卑的分别了。再说陛下宠爱她,就厚厚地赏赐她。陛下以为是为了慎夫人,其实恰好成了祸害她的根由。陛下难道没有看见过‘人彘’吗?”皇上这才高兴,召来慎夫人,把袁盎的话告诉了她。慎夫人赐给袁盎黄金五十斤。
但是袁盎也因为多次直言劝谏,不能长久地留在朝廷,被调任陇西都尉。他对士兵们仁慈爱护,士兵们都争相为他效死。之后,提升为齐相。又调动担任吴相。在辞别起程的时候,袁种对袁盎说:“吴王骄横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国中有许多奸诈之人。现在如果你要揭发惩办他们的罪行,他们不是上书控告你,就是用利剑把你刺死。南方地势低洼潮湿,你最好每天喝酒,不要管什么事,时常劝说吴王不要反叛就是了。像这样你就可能侥幸摆脱祸患。”袁盎采纳了袁种的策略,吴王厚待袁盎。
袁盎请假回家的时候,路上碰到丞相申屠嘉,便下车行礼拜见,丞相只从车上表示谢意,袁盎回到家里,在下属官吏面前感到羞愧,于是到丞相府上,要求拜见丞相。丞相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见他,袁盎便下跪说:“希望别人回避,单独会见。”丞相说:“如果你所说的是公事,请到官署与长史掾吏商议,我将把你的意见报告上去;如果是私事,我不接受私下的谈话。”袁盎就跪着劝说道:“你当丞相,请自我权衡一下,与陈平、绛侯相比你怎么样?”丞相说:“我比不上他们。”袁盎说:“好,你自己都说比不上他们。陈平、绛侯辅佐保护高祖,平定天下,当了将相,诛杀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您只是脚踏弓弩,才当了低级武士,又提升为队长,积累功劳做到了淮阳郡守,并没有出什么奇计,在攻城夺地、野外厮杀中立下战功。再说陛下从代地来,每次上朝,郎官呈上奏书,他从来没有不停下车来听取他们的意见,意见不能采用的,就搁置一边,可以接受的,就采纳,从来没有人不称道赞许。这是为了什么呢?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招致天下贤能的士大夫。皇上每天听到自己从前所没听过的事情,明白以前所不曾明白的道理,一天比一天更加英明智慧;您现在自己封闭天下人的口,而一天天更加愚昧。以圣明的君主来督责愚昧的丞相,你遭受祸患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啊!”丞相于是拜了两拜,说道:“我是个粗鄙庸俗的人,就是不聪明,幸蒙将军教诲。”申屠嘉引袁盎入内室同坐,把他作为上宾。
袁盎向来不喜欢晁错,只要有晁错在的地方,袁盎就离去;只要有袁盎在的地方,晁错也就离开。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话。等到汉文帝去世,汉景帝继位,晁错当上了御史大夫,派官吏查核袁盎接收吴王刘濞财物的事,要按罪行的轻重给予惩罚。皇帝下诏令赦免袁盎为平民。
吴楚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晁错对丞史说:“袁盎接收了吴王的许多金钱,专门为他遮掩,说他不会反叛。现在反叛已成事实,我打算请求处治袁盎。他必当知道叛乱的阴谋。”丞史说:“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就惩治他,可能中断叛乱阴谋。现在叛军向西进发,惩办袁盎有什么好处呢!再说袁盎也不该有什么阴谋”。晁错犹豫不决。有人将这件事告知了袁盎,袁盎害怕,当夜去见窦婴,向他说明吴王所以反叛的原因,希望能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窦婴进宫向皇上报告了,皇上就召袁盎进宫会见。晁错就在面前,等到袁盎请求皇上避开别人单独接见,晁错退了下去,心里非常怨恨。袁盎详细地说明了吴王谋反的情况,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赶快杀掉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军才可能停止。他的这些话都记载在《吴王濞列传》中。皇上任命袁盎担任太常,窦婴担任大将军。这两个人向来有交情。等到吴王谋反,居住在诸陵中有威望的人和长安城中的贤能官吏都争着依附他们两个人,驾车跟随在后面的每天有几百辆。
等到晁错已被诛杀,袁盎以太常的身份出使到吴国。吴王想让他担任将领,袁盎不肯。吴王想杀死他,派一名都尉带领五百人把袁盎围困在军中。当初袁盎担任吴国国相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从史偷偷地爱上了袁盎的婢女,与他私通,袁盎知道了这件事,没有泄露,对待从史仍跟从前一样。有人告诉从史,说袁盎知道他跟婢女私通的事,从史便逃回家去了,袁盎亲自驾车追赶从史,就把婢女赐给他,仍旧叫他当从史。等到袁盎出使吴国被围困,从史刚好是围困袁盎的校尉司马,司马就把随身携带的全部财物卖了,用这钱购买了两担味道浓厚的酒,刚好碰上天气寒冷,围困的士兵又饿又渴,喝了酒,都醉了,围守城西南角的士兵都醉倒了,司马乘夜里领袁盎起身,说道:“您可以走了,吴王约定明天一早杀您。”袁盎不相信,说:“您是干什么的?”司马说:“我是原先做从史与您的婢女私通的人。”袁盎这才吃惊地道谢说:“您庆幸有父母在堂,我可不能因此连累了您。”司马说:“您只管走,我也将要逃走,把我的父母藏匿起来,您又何必担忧呢?”于是用刀把军营的帐幕割开,引导袁盎从醉倒的士兵所挡住的路上出来。司马与袁盎分路背道而走,袁盎解下了节旄揣在怀中,拄着杖,步行了七八里,天亮的时候,碰上了梁国的骑兵,骑兵奔驰而去,终于将袁盎出使吴国的情况报告了皇上。
吴楚叛军已被攻破,皇上便把楚元王的儿子平陆侯刘礼改封为楚王,袁盎担任楚相。袁盎曾经上书进言,但未被采纳。袁盎因病免官,闲居在家,与乡里人在一起混日子,跟他们玩斗鸡赛狗的游戏。洛阳人剧孟曾经拜访袁盎,袁盎热情地接待他。有个安陵地方的富人,对袁盎说:“我听说剧孟是个赌徒,您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来往呢?”袁盎说:“剧孟虽是个赌徒,然而他母亲去世时,送葬的客人车子有一千多辆,这也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地方。再说危难的事人人都有。一旦遇到危难有急事敲门,能不用父母还活着推辞解脱,不用有事不在家加以拒绝,天下所仰望的人只有季心、剧孟而已。如今您身后常常有几个骑兵随从着,一旦有急事,这些人难道可以依靠吗?”袁盎痛骂富人,从此不再与他来往。众人听了这件事,都很称赞袁盎。
袁盎虽然闲居在家,汉景帝经常派人来向他询问计谋策略。梁王想成为汉景帝的继承人,袁盎进言劝说,从此以后,这种议论便被中止,梁王因此怨恨袁盎,曾经派人刺杀袁盎。刺客来到关中,打听袁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众人都赞不绝口。刺客便去见袁盎说:“我接受了梁王的金钱来刺杀你,您是个厚道人,我不忍心刺杀您。但以后还会有十多批人来刺杀您,希望您好好防备一下!”袁盎心中很不愉快,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怪事,便到棓(bèi,被)先生那里去占卜问吉凶。回家的时候,随后派来的梁国刺客果然在安陵外城门外面拦住了袁盎,把他刺杀了。
晁错是颍川人。曾经在轵(zhǐ,只)县张恢先生那里学习过申不害和商鞅的刑名学说,与洛阳人宋孟和刘礼是同学。凭着通晓典籍,担任了太常掌故。
晁错为人严峻刚正,却又苛刻严酷。汉文帝的时候,天下没有研究《尚书》的人,只听说济南伏先生是原来秦朝的博士,研究过《尚书》,年纪已经九十多岁,因为太老无法征召他来,文帝于是下令太常派人前往学习。太常派遣晁错前往伏先生那里学习《尚书》。学成回来后,趁着向皇上报告利国利民的事,称引解说《尚书》。汉文帝下诏令,任命晁错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太子家令。晁错凭着他的辩才,得到太子的宠幸,太子家称他为“智囊”。汉文帝的时候,晁错多次上书,说到削减诸侯势力的事,以及修改法令的事。几十次上书,汉文帝都没有采纳,但认为他有奇特的才能,提升为中大夫。当时,太子称赞晁错的计策谋略,袁盎和诸位大功臣却大多都不喜欢晁错。
汉景帝继位后,任命晁错为内史。晁错多次请求皇帝单独与他谈论政事,景帝每每都听,宠幸他超过了九卿,晁错修改了不少的法令。丞相申屠嘉心里不满意,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毁伤他。内史府建在太上庙围墙里的空地上,门朝东,出入很不方便,晁错便向南边开了两个门出入,因而凿开了太上庙的围墙,丞相申屠嘉听到了这件事,非常生气。打算就这次晁错的过失写成奏章,请求诛杀晁错。晁错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夜请求单独进谏皇上,具体详细地向皇上说明了这件事情。丞相申屠嘉上朝奏事,乘机禀告了晁错擅自凿开太上庙的围墙做门,请求皇上把他交给廷尉处死。皇上说:“晁错所凿的墙不是太上庙的墙,而是庙外空地上的围墙,不致于触犯法令。”丞相谢罪。退朝之后,生气地对长史说:“我本当先杀了他再报告皇上,却先奏请,反而被这小子给出卖,实在是大错。”丞相终于发病死了,晁错因此更加显贵。
晁错被提升为御史大夫,请求就诸侯的罪过相应地削减他们的封地,收回各诸侯国边境的郡城。奏章呈送上去,皇上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一起讨论,没有一个人敢非难晁错的建议,只有窦婴与他争辩,因此和晁错有了隔阂。晁错所修改的法令有三十章,诸侯们都叫喊着反对,痛恨晁错。晁错的父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从颍川赶来,对晁错说:“皇上刚刚继位,你执掌政权,侵害削弱诸侯的力量,疏远人家的骨肉,人们纷纷议论怨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晁错说:“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不这样的话,天子不会受到尊崇,国家不会得到安宁。”晁错的父亲又说:“照这样下去,刘家的天下安宁了,而我们晁家却危险了,我要离开你回去了。”便服毒药而死,死前说道:“我不忍心看到祸患连累自己。”晁错的父亲死后十几天,吴楚七国果然反叛,以诛杀晁错为名义。等到窦婴、袁盎进言,皇上就命令晁错穿着朝服,在东市把他处死。
晁错死后,谒者仆射邓公担任校尉,攻打吴楚的军队时,他担任将领。回京城后,上书报告军事情况,进谏皇上。皇上问道:“你从军中来,听到晁错死了,吴楚的军队退了没有?”邓公说:“吴王蓄意谋反已经有几十年了啊,他为你削减他的封地而发怒,所以以诛杀晁错为名义,他的本意并不在晁错呀。再说我担心天下的人从此都将闭口,再也不敢进言了。”皇上说:“为什么呢?”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强大了不能够制服,所以要求削减诸侯的封地,借以尊宠朝廷,这实在是关乎万世的好事啊。计划才开始实行,竟然遭到杀戮,对内杜塞了忠臣的口,对外反而替诸侯报了仇,我私下认为陛下这样做是不足取的。”此时景帝沉默了好久,说:“您的话很对,我也悔恨这件事。”于是任命邓公担任城阳中尉。
邓公是成固人,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妙计。建元(前140—前145)年间皇上招纳贤良之士,公卿们都推举邓公,当时邓公免官,便由在家闲居起用做了九卿。一年之后,又推说有病辞职回家,他的儿子邓章因为研究黄帝、老子的学说在朝廷大臣之间很有名望。
太史公说:袁盎虽然不好学,可是他善于领会贯通,他以仁爱之心为本体,常常称引大义,慷慨激昂。赶上汉文帝刚刚继位,他的才智恰好碰上了适宜的时代,因此能得以施展。时局不断地在变动,等到吴楚反叛时,建议诛杀晁错。虽然他的建议被采纳实行,然而他以后不再被朝廷所用。爱好名声夸耀才能,终于因为追求名声而招致祸患。晁错做太子家令的时候,多次进言而不被采用。后来擅权,修改了国家的许多法令。诸侯发动叛乱,晁错不急于匡正挽救这个危机,却想报个人的私仇,反而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俗话说:“改变古法,搞乱常规,不是身死,就是逃亡”,难道说的就是晁错这类人吗?
【原文】【注解】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①,徙处安陵②。高后时③,盎尝为吕禄舍人④。及孝文帝即位⑤,盎兄哙任盎为中郎⑥。
绛侯为丞相⑦,朝罢趋出⑧,意得甚。上礼之恭⑨,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⑩。”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⒀,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⒁。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⒂,弗能正⒃。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诸吕⒄,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⒅,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庄⒆,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⒇:“吾与而兄善(21),今儿廷毁我(22)!”盎遂不谢。
及绛侯免相之国(23),国人上书告以为反(24),征系清室(25),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26)。
①故:从前,过去。②徙:搬迁。处:定居。③高后:即吕后吕雉。④舍人:家臣。⑤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⑥任:保举。汉代规定,凡职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任职三年之后,可以保举儿子或同胞兄弟一人为郎。⑦绛侯:周勃。⑧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⑨上:皇上。指汉文帝。⑩社稷:“社”指土神,“稷”指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社稷,故以社稷代指国家。€主在与在:指与皇帝共存。主亡与亡:指与皇帝共亡。⒀用事:掌权。⒁不绝如带:像带子一样微细,几乎快要断绝。喻刘氏王朝的命脉处于危险之中。⒂主兵柄:掌握兵权。柄,权柄。⒃正:匡正。⒄畔:通“叛”。背叛。⒅适会:恰好遇到。⒆庄:指有威严。⒇望:怨恨。(21)而:你。善:有交情。(22)儿:犹今语之“小子”,含轻蔑意。(23)之国:指回到自己的封地。之:到……(24)国人:指封国中的人。(25)系:囚禁。清室:也作“请室”,专门囚禁官吏的监狱。(26)结交:结为朋友。
淮南厉王朝①,杀辟阳侯②,居处骄甚③。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上弗用。淮南王益横④。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⑤,治⑥,连淮南王,淮南王征,上因迁之蜀⑦,车传送⑧。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⑨,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⑩。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奈何?”上弗听,遂行之。
①淮南厉王:即刘长,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②辟阳侯:指吕后的宠臣审食其,曾为左丞相。刘长之母曾因赵相贯高谋杀高祖刘邦事(事见卷八《高祖本纪》)受牵连入狱,刘长的舅舅通过辟阳侯求吕后向高帝说情,吕后不答应,辟阳侯也未力争。后刘长母自杀。刘长忌恨辟阳侯,便乘来朝之机,杀死了他。事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③居处:指平时待人处世。④益横:更加骄横。淮南王骄横事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⑤棘蒲侯柴武太子名奇,其谋反事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⑥治:追究查办。⑦迁:贬谪。⑧车:囚车。⑨素:向来。⑩暴:又猛又急;突然。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①,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②。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③,太后尝病④,三年,陛下不交睫⑤,不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⑥,今陛下亲以王者脩之⑦,过曾参孝远矣。夫诸吕用事,大臣专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之渊⑧,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⑨。陛下至代邸⑩,西向让天子位者再€,南面让天子位者三。夫许由一让,而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卫不谨⒀,故病死。”于是上乃解,曰:“将奈何?”盎曰:“淮南王有三子,唯在陛下耳。”于是文帝立其三子皆为王。盎由此名重朝廷。
①辍:停止。②顿首:叩头。③居代:刘恒称帝前曾为代王。④太后:指刘恒之母薄太后。⑤交睫:合眼。⑥布衣:平民。⑦脩:同“修”。实行。⑧乘传:古代驿站用四匹下等马拉的车。⑨贲育:指孟贲、夏育,两位古代勇士。⑩邸:客馆。€再:两次。许由:又称洗耳翁。传说尧打算把君位让给他,他逃往箕山,农耕而食。⒀有司:这里指护卫官吏。/
袁盎常引大体慷慨①。官者赵同以数幸②,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③,说盎曰④:“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参乘⑤,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⑥!”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①大体:指有关大局的道理。②赵同:本名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改“谈”为“同”。以数幸:由于多次得宠。幸,宠爱。下文“幸之”之“幸”义同此。③节:符节。夹乘:皇帝左右的护卫。④说:劝说。⑤参乘:坐在车右的侍卫。⑥刀锯余人:指受过宫刑的人,即指宦官。
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①。袁盎骑,并车揽辔②。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③,百金之子不骑衡④,圣主不乘危而徼幸⑤。今陛下骋六⑥,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⑦,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⑧?”上乃止。
①峻阪:陡坡。②揽辔:拉着马缰绳。③垂堂:靠近房檐。④骑衡:倚在楼台的栏杆上。⑤徼幸:同“侥幸”。⑥:驾在辕马旁边的马,也叫“骖”。⑦如:假如。败:毁坏。⑧高庙:汉高祖刘邦的庙。
上幸上林①,皇后、慎夫人从②。其在禁中③,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慎夫人坐④。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失尊卑矣⑤。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⑥?”于是上乃说⑦,召语慎夫人⑧。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①幸:此指帝王驾临。上林:即上林苑。秦汉帝王的游猎场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②皇后:指窦皇后。慎夫人:刘恒的妾。③禁中:宫中。④引却:向后拉退。⑤适:恰好。⑥独:难到。人彘:人猪,指戚夫人。戚夫人为高祖刘邦的宠妾,刘邦想立戚夫人所生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刘邦死后,吕后派人将戚夫人囚禁,并将其手足砍断,挖去双眼,熏烧耳朵,饮喑药哑嗓,然后抛弃在厕所中,称为“人彘”。见卷九《吕太后本纪》。⑦说:同“悦”。⑧语:告诉。
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①,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②。徙为吴相③,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④,国多奸。今苟欲劾治⑤,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⑥,君能日饮⑦,毋何⑧,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①中:指朝廷。②迁:此指提升。③徙:调动。④吴王:刘濞。⑤苟:如果。劾治:揭发惩治。⑥卑湿:指地势低下潮湿。卑:下。⑦饮:指喝酒。⑧毋何:不要管什么事。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袁盎。袁盎还,愧其吏①,乃之丞相舍上谒②,求见丞相。丞相良久而见之。盎因跪曰:“愿请间③。”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④,之曹与长史掾议⑤,吾且奏之;即私邪⑥,吾不受私语。”袁盎即跪说曰:“君为丞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⑦?”丞相曰:“吾不如。”袁盎曰:“善,君即自谓不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⑧,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⑨,迁为队率⑩,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尝不称善。何也?则欲以致天下贤士大夫。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遇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野人⒀,乃不知,将军幸教。”引入与坐,为上客。
①愧其吏:在下属官吏面前觉得羞愧。②之:往……。③请间:请求别人回避,单独会见。④使:假使。⑤曹:分科办事的官署。⑥即:如果。私:指私事。邪:同“耶”,语气词。⑦度:估计。孰与:与……比,哪一个……。⑧辅翼:辅佐保护。⑨材官:低级武士。蹶张:脚踏弓弩,使它张开。⑩队率:小军官。古代以百人为队。€辇:皇帝皇后乘的车子。闭钳:封闭。⒀鄙野:粗鄙庸俗。
盎素不好晁错①,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②,抵罪③,诏赦以为庶人。
吴、楚反④,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⑤,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未决⑥。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愿至上前口对状⑦。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人赐间⑧,错去,固恨甚⑨。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⑩,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吴反⒀,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⒁,车随者日数百乘⒂。
①好:喜欢。②案:通“按”,查问。③抵罪:按犯罪的轻重,给予应得的惩罚。④吴、楚反:指汉景帝三年(前154)发生的吴、楚七国叛乱。七国包括吴国、楚国、菑川、济南、胶西、胶东、赵国等诸侯国。以吴王刘濞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称“吴、楚反”。详见卷一百六《吴王刘濞列传》。⑤乡:同“向”。⑥犹与:即犹豫。⑦对状:对质的意思。⑧辟人赐间:避开别人,请求单独会见。辟,同“避”。⑨固:通“故”,乃,就。⑩具言:详细说明。€独:只有。《吴事》:指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⒀逮:等到。⒁诸陵:指长安附近的长陵、安陵、霸陵等。⒂乘:辆。古时一车四马谓之“乘”。
及晁错已诛,袁盎以太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袁盎自其为吴相时,(尝)有从史尝盗爱盎侍儿①,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②。人有告从史,言“君知尔与侍者通”③,乃亡归④。袁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⑤,复为从史。及袁盎使吴见守⑥,从史适为守盎校尉司马,乃悉以其装赍置二石醇醪⑦,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酒醉,西南陬卒皆卧⑧,司马夜引袁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⑨。”盎弗信,曰:“公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从史盗君侍儿者。”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⑩,吾不足以累公”司马曰:“君弟去€,臣亦且亡,辟吾亲⒀,君何患!”乃以刀决张⒁,道从醉卒(直)隧[直]出⒂。司马与分背⒃,袁盎解节毛怀之⒄,杖,步行七八里,明,见梁骑⒅,骑驰去,遂归报。
①盗爱:偷偷地爱,即私相爱悦,亦即私通。侍儿:婢女。②遇之:对待他。如故:像从前一样。③通:通奸。④亡归:逃回家。⑤侍者:即上文中的“侍儿”。⑥见守:被围困。⑦装赍(zī,资):随身携带的财物。赍,通“资”。置:买。醇醪(láo,劳):味道浓厚的酒。⑧陬:隅,角落。⑨期:约定。旦日:明朝。⑩亲:父母。€弟:只管。且:将要。⒀辟:同“避”,躲藏。⒁决:割开。张:通“帐”。帐幕。⒂道:通“导”,导引。隧:道路。⒃背:指背道而驰。⒄节毛:即节旄,为使臣所持的信物,用竹子做成,柄长八尺,因上辍有牦牛尾的装饰,故名。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①,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沉②,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袁盎③,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④,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⑤。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⑥,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袁盎⑦。
①元王子平陆侯礼: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刘礼。刘礼初封为平陆侯。②闾里:乡里。浮沉:指随俗混日子。③过:拜访。④博徒:赌博的人。⑤缓急:偏义复词,急的意思。⑥以亲为解:以父母尚在推说解脱。⑦多:称赞。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①。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②。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③。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④,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⑤。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⑥。
①筹策:计谋策略。②语塞:指梁王要求成为景帝继承人的朝议被阻止。③不容口:指赞不绝口。④曹:辈。这里有批、拨儿的意思。⑤棓(bèi,被)生:一位占卜者。⑥遮:阻拦。郭门:外城的门。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①,与雒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②。
错为人峭直刻深③。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④,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⑤,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⑥,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①申商:指先秦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和商鞅。刑名:指名和实的关系。是循名责实,,明赏罚的统治法术。刑,同“形”。②文学:指文章。③峭直刻深:严峻刚直,苛刻严酷。④《尚书》:儒家经典之一,亦称《书》或《书经》。⑤便宜事:便国利民之事。⑥辩:指口才好。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①,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②,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③。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④。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①倾:压倒。②太上庙:指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之庙。堧:城郭旁或河边的空地。这里指太上庙内外墙之间的空地。③具:通“俱”。④下:交给。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①。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由此与错郤②。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喧哗疾晁错③。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④。”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①枝郡:指诸侯国四周边缘上的郡。②郤(xì,戏):通“隙”。隔阂。③疾:痛恨。④宗庙:这里代指国家。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①?”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②,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③。”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④。
①不:相当于“否”。②噤(jìn,进):闭口不作声。③恨:悔恨。④拜:授官。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①。建元中②,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公,时邓公免,起家为九卿③。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于诸公间④。
①奇计:出人意料的妙计。②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45)。③起家:指由闲居在家起用。④修:治。指学习研究。黄老言:指道家学说。黄老,皇帝和老子。
太史公曰:袁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①,仁心为质②,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③。时以变易④,及吴楚一说⑤,说虽行哉,然复不遂。好声矜贤,竟以名败。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不用;后擅权,多所变更⑥。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躯。语曰“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岂错等谓邪!
①傅会:即附会。②质:指本体。③资:才智。④以:通“巳”。⑤吴楚一说:指建议景帝诛晁错以息吴楚之乱。⑥变更:指修改法令。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邱永山 译注
【说明】
张释之、冯唐都是汉文帝时杰出之士。他们不仅有真知灼见,而且敢于坚持正确意见,批评最高统治者,这些都是令人折节佩服的。司马迁对他们充满景仰之情,才由衷地称许他们的言论是“有味哉!有味哉!”。在这篇文章中,作者重点是写张释之、冯唐,但也一笔关涉两面,他们两人所以能显示出自己品格的卓异,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从谏如流”的汉文帝。汉景帝时,张释之由于景帝衔恨在心,“犹尚以前过也”,丢了官职,只能作个徒有其名的淮南王相。而冯唐也被任命作了楚相,甚至最后连这样的职位都保不住。作者昭示他们的坎坷际遇,是对封建政治的控诉。文末,司马迁引用《尚书》之语称赞张、冯是“不偏不党”,“不党不偏”。景帝疏远贤者,不正是亦党亦偏的表现吗?作者对封建政治的批判之意是极明显的。
此文在写作上也能体现司马迁的风格,在朴实的叙写中,蕴蓄着作者强烈的爱憎之情。一些细节之处也能作栩栩如生的描写,特别是一些人物的对话,更能使传文有着强烈的文学性,显示其独有的性格特征,如对张、冯二人的犯颜直谏和汉文帝的勇于纳谏,都作了生动形象的描绘。
【译文】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和他的哥哥仲生活在一起。由于家中资财多而作了骑郎,侍奉汉文帝,十年内得不到升迁,默默无名。张释之说:“长时间的做郎官,耗减了哥哥的资财,使人不安。”想要辞职回家。中郎将袁盎知道他德才兼备,惋惜他的离去。就请求汉文帝调补他做谒者。张释之朝见文帝后,就趋前陈说利国利民的大计方针,文帝说:“说些接近现实生活的事,不要高谈阔论,说的应该现在就能实施。”于是,张释之又谈起秦汉之际的事,谈了很长时间关于秦朝灭亡和汉朝兴盛的原因。文帝很赞赏他,就任命他做了谒者仆射。
一次,张释之跟随汉文帝出行,登临虎圈,汉文帝询问书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的情况,问了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只能东瞧西看,全都不能回答。看管虎圈的啬夫从旁代上林尉回答了皇帝提出的问题,答得极周全。想借此显示自己回答问题有如声响回应而且无法问倒。汉文帝说:“做官吏不该像这样吗?上林尉不可依靠。”于是命令张释之让啬夫做上林令。张释之过了一会儿才上前说:“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怎样的人呢?”文帝说:“是长者啊!”又再一次问:“东阳侯张相如是怎样的人呢?”文帝再一次回答说:“是个长者。”张释之说:“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长者,可这两个人议论事情时都不善于言谈,现在这样做,难道让人们去效法这个喋喋不休伶牙俐齿的啬夫吗?秦代由于重用了舞文弄法的官吏,所以官吏们争着以办事迅急苛刻督责为高,然而这样做的流弊在于徒然具有官样文书的表面形式,而没有怜悯同情的实质。因为这个缘故,秦君听不到自己的过失,国势日衰,到秦二世时,秦国也就土崩瓦解了。现在陛下因为啬夫伶牙俐齿就越级提拔他,我想恐怕天下人都会追随这种风气,争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求实际。况且在下位的人被在上的人感化,快得犹如影之随形声之回应一样,陛下做任何事情都不可不审慎啊!”文帝说:“好吧!”于是,取消原来的打算,不再任命啬夫为上林令。
文帝上了车,让张释之陪乘在身旁,车慢慢前行。文帝问张释之秦政的弊端,张释之都据实而言。到了宫里,文帝就任命张释之做了公车令。
不久,太子与梁王同乘一辆车入朝,到了皇宫外的司马门也没有下车,当时张释之迎上去阻止太子、梁王,不让他们进宫。并检举揭发他们在皇宫门外不下车犯了“不敬”罪,并报告给皇帝。薄太后知道了这件事,文帝摘下帽子陪罪说:“怪我教导儿子不严。”薄太后也派使臣带着她的赦免太子梁王罪过的诏书前来,太子、梁王才能够进入宫中。文帝由此更加看出了张释之的与众不同,任命他做了中大夫。
又过了些时候,张释之升任中郎将。跟随皇帝到了霸陵,汉文帝站在霸陵的北面眺望。这时慎夫人也跟随前行,皇帝用手指示着通往新丰的道路给她看,并说:“这是通往邯郸的道路啊。”接着,让慎夫人弹瑟,汉文帝自己合着瑟的曲调而唱,心里很凄惨悲伤,回过头来对着群臣说:“唉!用北山的石头做椁,用切碎的苧麻丝絮充塞石椁缝隙,再用漆粘涂在上面,哪还能打得开呢?”在身边的近侍都说:“对的。”张释之走上前去说道:“假若里面有了引发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封铸南山做棺椁,也还会有缝隙;假若里面没有引发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没有石椁,又哪里用得着忧虑呢!”文帝称赞他说得好。后来任命他做了廷尉。
此后不久,皇帝出巡经过长安城北的中渭桥,有一个人突然从桥下跑了出来,皇帝车驾的马受了惊。于是命令骑士捉住这个人,交给了廷尉张释之。张释之审讯那个人。那人说:“我是长安县的乡下人,听到了清道禁止人通行的命令,就躲在桥下。过了好久,以为皇帝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就从桥下出来,一下子看见了皇帝的车队,马上就跑起来。”然后廷尉向皇帝报告那个人应得的处罚,说他触犯了清道的禁令,应处以罚金。文帝发怒说:“这个人惊了我的马,我的马幸亏驯良温和,假如是别的马,说不定就摔伤了我,可是廷尉才判处他罚金!”张释之说:“法律是天子和天下人应该共同遵守的。现在法律就这样规定,却要再加重处罚,这样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而在那时,皇上您让人立刻杀了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把这个人交给廷尉,廷尉是天下公正执法的带头人,稍一偏失,而天下执法者都会任意或轻或重,老百姓岂不会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许久,皇帝才说:“廷尉的判处是正确的。”
后来,有人偷了高祖庙神座前的玉环,被抓到了,文帝发怒,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按法律所规定偷盗宗庙服饰器具之罪奏报皇帝,判处死刑。皇帝勃然大怒说:“这人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竟偷盗先帝庙中的器物,我交给廷尉审理的目的,想要给他灭族的惩处,而你却一味按照法律条文把惩处意见报告我,这不是我恭敬奉承宗庙的本意啊。”张释之脱帽叩头谢罪说:“依照法律这样处罚已经足够了。况且在罪名相同时,也要区别犯罪程度的轻重不同。现在他偷盗祖庙的器物就要处以灭族之罪,万一有愚蠢的人挖长陵一捧土,陛下用什么刑罚惩处他呢?”过了一些时候,文帝和薄太后谈论了这件事,才同意了廷尉的判决。当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国国相山都侯王恬开看到了张释之执法论事公正,就和他结为亲密的朋友。张释之由此得到天下人的称赞。
后来,文帝死去,景帝即位。张释之内心恐惧,假称生病。想要辞职离去,又担心随之招致被诛杀;要当面向景帝谢罪,又不知怎么办好。用了王生的计策,终于见到景帝道歉谢罪,景帝没有责怪他。
王生是喜好黄老学说的处士。曾被召进朝廷中,三公九卿全齐聚站在那里,王生是个老年人,说:“我的袜带松脱了。”回过头来对张廷尉说:“给我结好袜带!”张释之就跪下结好袜带。事后,有人问王生说:“为什么在朝廷上羞辱张廷尉,让他跪着结袜带?”王生说:“我年老,又地位卑下。自己料想最终不能给张廷尉什么好处。张廷尉是天下名臣,我故意羞辱张廷尉,让他跪下结袜带,想用这种办法加强他的名望。”各位大臣们听说后,都称赞王生的贤德而且敬重张廷尉。
张廷尉侍奉景帝一年多,被贬谪为淮南王相,这还是由于以前得罪景帝的缘故。过了一些时候,张释之死了。他的儿子叫张挚,字长公,官职一直做到大夫,后被免职。因为他不能迎合当时的权贵显要,所以直到死也没有再做官。
冯唐,他的祖父是战国时赵国人。他的父亲移居到了代地。汉朝建立后,又迁到安陵。冯唐以孝行著称于时,被举荐做了中郎署长,侍奉汉文帝。一次文帝乘车经过冯唐任职的官署,问冯唐说:“老人家怎么还在做郎官?家在哪里?”冯唐都如实作答。汉文帝说:“我在代郡时,我的尚食监高祛多次和我谈到赵将李齐的才能,讲述了他在钜鹿城下作战的情形。现在我每次吃饭时,心里总会想起钜鹿之战时的李齐。老人家知道这个人吗?”冯唐回答说:“他尚且比不上廉颇、李牧的指挥才能。”汉文帝说:“凭什么这样说呢?”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时,担任过统率士兵的职务,和李牧有很好的交情。我父亲从前做过代相,和赵将李齐也过从甚密,所以能知道他们的为人。”汉文帝听完冯唐的述说,很高兴,拍着大腿说:“我偏偏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做将领,如果有这样的将领,我难道还忧虑匈奴吗?”冯唐说:“臣诚惶诚恐,我想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不会任用他们。”汉文帝大怒,起身回宫。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又召见冯唐责备他说:“你为什么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私下告诉我吗?”冯唐谢罪说:“我这个鄙陋之人不懂得忌讳回避。”
在这时,匈奴人新近大举侵犯朝,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汉文帝正为此忧虑,就终于又一次询问冯唐:“您怎么知道我不能任用廉颇、李牧呢?”冯唐回答说:“我听说古时候君王派遣将军时,跪下来推着车毂说,国门以内的事我决断,国门以外的事,由将军裁定。所有军队中因功封爵奖赏的事,都由将军在外决定,归来再奏报朝廷。这不是虚夸之言呀。我的祖父说,李牧在赵国边境统率军队时,把征收的税金自行用来犒赏部下。赏赐由将军在外决定,朝廷不从中干预。君王交给他重任,而要求他成功,所以李牧才能够充分发挥才智。派遣精选的兵车一千三百辆,善于骑射的士兵一万三千人,能够建树功勋的士兵十万人,因此能够在北面驱逐单于,大破东胡,消灭澹林,在西面抑制强秦,在南面支援韩魏。在这时,赵国几乎成为霸主。后来恰逢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是卖唱的女子。他一即位,就听信郭开的谗言,最终杀了李牧,让颜聚取代他。因此军溃兵败,被秦人俘虏消灭。如今我听说魏尚做云中郡郡守,他把军市上的税金全部用来犒赏士兵,还拿出个人的钱财,五天杀一次牛,宴请宾客、军吏、亲近左右,因此匈奴人远远躲开,不敢靠近云中郡的边关要塞。匈奴曾经入侵一次,魏尚率领军队出击,杀死很多敌军。那些士兵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从村野来参军,哪里知道“尺籍”、“伍符”这些法令律例呢?他们只知道整天拼力作战,杀敌捕俘,到幕府报功,只要有一句话不合实际情况,法官就用法律制裁他们。应得的奖赏不能兑现,而法官却依法必究。我愚蠢地认为陛下的法令太严明,奖赏太轻,惩罚太重。况且云中郡郡守魏尚只犯了错报多杀敌六人的罪,陛下就把他交给法官,削夺他的爵位,判处一年的刑期。由此说来,陛下即使得到廉颇、李牧,也是不能重用的。我确实愚蠢,触犯了禁忌,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文帝很高兴,当天就让冯唐拿着汉节出使前去赦免魏尚,重新让他担任云中郡郡守,而任命冯唐作车骑都尉,掌管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之士。
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63),汉景帝即位,让冯唐去做楚国的丞相,不久被免职。汉武帝即位时,征求贤良之士,大家举荐冯唐。冯唐这年已九十多岁,不能再做官了,于是任用他的儿子冯遂做了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杰出的人才,和我友好。
太史公说:张释之谈论长者的一番话,和他严守法度不迎合皇帝心意的事;以及冯公的谈论任用将帅,有味啊!有味啊!俗话说:“不了解那个人,看看他结交的朋友就可知道。”他们两位所赞许长者将帅的话,应该标著于朝廷。《尚书》说:“不偏私不结党,王道才会平坦宽广;不结党不偏私,王道才能明辩。”张季与冯公近似于这种说法呀!
【原文】【注解】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①。有兄仲同居②。以訾为骑郎③,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④,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⑤。”欲自免归⑥。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⑦。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⑧。文帝曰:“卑之⑨,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闲事⑩,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①季:指弟兄中排行第三的人,古人常常以排行为字。②仲:指弟兄中排行第二的人。③訾(zī,姿):同“赀”,赀同“资”,资财,钱财。④调:迁转,升迁。⑤不遂:不顺,不安。⑥自免归:自己请求辞职回家。⑦徙:迁调,升迁。⑧便宜事:指便国利民之事。⑨卑之:指谈话要接触现实。卑,低。⑩闲:通“间”。€拜:授与官爵。
释之从行,登虎圈①。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②,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③,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④。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⑤!”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⑥,岂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⑦!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⑧,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⑨,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⑩,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⒀。”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①虎圈:上林苑蓄养虎的地方。②禽兽簿:记载禽兽情况的册簿。③悉:全,周全。④观其能:显示他的才能。⑤无赖:不可依赖。⑥曾:竟然。⑦(xué,学):同“学”。利口捷给:口才好反应快,指能言善辩。⑧敝:同“弊”,弊病。徒文具:徒然具有官样文书的形式。⑨陵迟:衰落。⑩超迁:越级升迁。€随风靡靡:追随附合社会风气。靡,顺风倒下。下之化上:下面受到上面的感化。疾于景响:比影子和回声都快。景,通“影”。⒀举错:做事情。举,兴办。错,通“措”,施行。审:审慎。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①,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②。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①参乘:即“骖乘”,坐在车右边的陪乘人员。②具:全部,都。质言:实言,真实的话语。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①,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②,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①司马门:皇宫外门。②劾(hé,何):弹劾,揭发罪行。公门:君门,此指司马门。不敬:即“大不敬”,指不敬皇帝的罪名。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①。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②,上自倚瑟而歌③,意惨悽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④,用紵絮斮陈⑤,蕠漆其闲⑥,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⑦;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⑧!”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①厕:通“侧”。②鼓瑟:弹奏瑟。瑟,古代的一种弦乐器。③倚瑟:合着瑟的曲调。④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⑤紵:苧麻。絮:丝絮。斮(zhuó,浊):斩,切。⑥蕠(rú,如):黏著。漆:涂漆。闲:通“间”。⑦郄:通:“隙”,裂缝。⑧戚:悲伤,忧虑。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①,乘舆马惊②。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③。释之治问④。曰:“县人来,闻跸⑤,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⑥,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⑦!”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⑧,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⑨?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①走:跑。②乘舆:皇帝、诸侯坐的车。③属(zhǔ,嘱):交付。④治问:审问。⑤跸:古代帝王出行时要先清道禁止他人通行。⑥赖:幸亏。柔和:柔顺温和。⑦当:判决,判处。⑧更:变更,改变。⑨措:置放。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①,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②,奏当弃市③。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④,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⑤。”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⑥,然以逆顺为差⑦。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⑧,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⑨,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⑩。
①高庙:汉君臣供奉汉高祖刘邦的庙。坐:通“座”,神座。②案:通“按”,按照,依照。③弃市:死刑。④致:给予。族:灭族。古代刑法规定一人有罪可诛杀他的家族。⑤共承:恭敬承奉。共,通“恭”。⑥罪等:罪名相同。⑦以逆顺为差:指因犯罪程度的轻重而加以区别。⑧一抔(póu,阳平“剖”)土:一捧土。抔,用手捧东西。⑨平:公平。⑩称:称许,称赞。
后文帝崩①,景帝立,释之恐,称病②。欲免去③,惧大诛至;欲见谢④,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⑤,景帝不过也⑥。
①崩:古代称帝、后死去为崩。②称病:假托有病。③免去:辞职离去。④见谢:当面谢罪。⑤卒:终于。⑥过:责斥,责备。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①,处士也②。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③,王生老人,曰:“吾袜解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⑤。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⑥。”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⑦。
①黄老言:黄老学说。黄,黄帝。老,老子。黄帝、老子被推尊为道家的始祖,“黄老”即指代道家。②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③三公: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位官吏。九卿:指太常、鸿胪、宗正、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少府、大司农九位官吏。④袜解:指系袜子的带子松脱了。解:通“懈”,松懈。⑤度:揣度,料想。⑥重之:加强他的名声。重,加重,加强。⑦贤王生:认为王生贤德。重:看重,敬重。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①,犹尚以前过也②。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③,故终身不仕。
①淮南王相:淮南王的丞相。淮南王,这时指刘安,刘邦幼子刘长的儿子,承袭刘长的封爵为淮南王。②尚:尚论,追论,追究。尚,上。以前过:指从前弹劾景帝、梁王“不敬”事。③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①。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②,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过③,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卒)〔率〕将,善李牧④。臣父故为代相⑤,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⑥,而搏髀曰⑦:“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⑧!”唐曰:“主臣⑨!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⑩,独无闲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①大父:祖父。②著:著称。③辇:人拉的车子,后专指帝王乘坐的车。④善李牧:和李牧交好。⑤故:从前。⑥良说:非常高兴。说,通“悦”。⑦搏髀:拍击大腿。⑧匈奴:古代我国北方民族之一,也称胡。散居大漠南北,过游牧生活,善骑射。⑨主臣:历来解说不一,多认为有惊恐意。⑩众辱:当众侮辱。€闲:安静,僻静。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罢①,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②,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③,曰阃以内者④,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⑤,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⑥,彀骑万三千⑦,百金之士十万⑧,是以北逐单于⑨,破东胡⑩,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⒀。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⒁。王迁立,乃用郭开谗⒂,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⒃,为秦所禽灭⒄。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⒅,五日一椎牛⒆,飨宾客军吏舍人⒇,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21),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22)。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23),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24)。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25),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26)。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27),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28)。
①朝:《汉书》做“朝那”,古县名。②以胡寇为意:因胡寇入侵而忧虑。意,念,忧虑。③毂:车轮中间有孔可以插入车轴的圆木,此指车。④阃:门槛。此指国门。⑤委任:交给任务。委,托,付。责:要求,督促。⑥选:选择。⑦彀骑:持弓弩的骑兵。彀,张满的弓弩。⑧百金之士:指战功可赏百金的士兵。⑨单于:匈奴君王的称号。⑩东胡:古代我国北方的民族名称。因其生活在匈奴东部,称为东胡。过游牧生活,是乌桓、鲜卑的祖先。€澹林:古代我国北方民族的名称。又称“澹林之胡”、“林胡”,生活在代郡以北的地方。支:抗拒。⒀几:庶几,差不多。霸:指建立霸业。⒁倡:歌舞艺人。⒂用:任用,信任。⒃北:败,败逃。⒄禽:通“擒”。⒅私养钱:个人养家的钱。⒆椎牛:杀牛。椎,捶击的工具。⒇舍人:王公贵官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的通称。(21)家人子:平民百姓的子弟。(22)尺籍伍符:指军法制度。尺籍,汉代把杀敌立功的成绩写在一尺长的竹板上称作尺籍。伍符,古代军中为约束部下使各伍相保而订立的符信。(23)上功莫府:到将帅的营帐报功。上:献上,报告。莫:通“幕”,幕府,将帅出征时设在野外的营帐。(24)以法绳之:用法律制裁他们。绳:纠正,制裁。(25)坐上功首虏差六级:犯了多报杀敌六个人的罪。坐:获罪,犯罪。首虏:所获敌人的首级。级:秦制杀敌斩首,获一首赐爵一级,这里是首级意。(26)罚作:秦汉时犯轻罪者罚做苦工叫罚作。一说判刑一年叫罚作。(27)节:使者所持信物。(28)主:主持,掌管。车士:车战之士。
七年①,景帝立,以唐为楚相②,免。武帝立,求贤良③,举冯唐④。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①七年:汉文帝后元七年(前157)。②楚相:楚国的丞相。楚,汉初封国,建都彭城(今江苏徐州)。③求贤良:汉代选拔人才的科目之一。贤良:贤良文学的简称,指品行学问好。④举:举荐。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①,守法不阿意②;冯公之论将率③,有味哉!有味哉!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④。《书》⑤曰:不偏不党⑥,王道荡荡⑦;不党不偏,王道便便⑧”。张季、冯公近之矣。
①言长者:指在上林苑称赞绛侯、东阳侯为长者的话。②阿意:曲从、迎合权贵的心意。③论将率:指谈论任用将帅的话。率,通“帅”。④可著廊庙:可以标著在朝廷上。廊庙,朝廷。⑤《书》:即《尚书》,儒家经典著作,是上古历史文件及材料的汇编。⑥偏:偏袒,偏私。党:阿附。⑦荡荡:平坦宽广。⑧便便:通“辩辩”,明辩意。“不偏不党”四句出自《尚书·洪范》。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邱永山 译注
【说明】
此文是一篇合传。共记万石君石奋、石建、石庆一家及卫绾、直不疑、周仁、张欧等人的事迹。
万石君一家不学无术,谨小慎微,虚伪矫饰,无耻可笑之至。其他的一些人,直不疑的买金偿亡虚伪做作已不尽人情,周仁的“处谄”已“近于佞”,就是卫绾也只是“醇谨无他”所长,张叔也不过是“专以诚长者处官”的无能之辈。他们尽管在事业上都一无建树,在耍弄权术上却算得独树一帜各有千秋,他们的个人品质可指摘处更多。这些人物显然全是作者要否定批判的。作者心目中的文臣武将应该都是“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司马迁《报任安书》)的人。可是,这里的人物几乎全是凭借谄媚机巧满足个人私欲之徒。这样一些唯唯诺诺的人物,其实是封建专制政治的产物,最高统治者需要的是奴才,而不是人才。于是,此辈才得以“脱颖而出”青云直上,而像作者那样的人只能抱负落空,才干无从施展。作者正是基于对当时封建专制政治有这种深刻的理解,才写了这篇文章,使文章具有猛烈的抨击和尖锐的嘲讽之意。
此文在写作上,最成功之处是嘲讽艺术的运用。作者在对这些丑类进行揭露时,往往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暗寓对他们的轻蔑。如写石奋“必朝服见”子孙,“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貌似一本正经,恭敬无比,实际作者却嘲笑了他的迂腐。石建作郎中令时,“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两相对比,他的虚伪就暴露无遗。石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这一细节的描写使其小心拘谨的神态跃然纸上。每读至这些地方,会令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自然这些也归功于作品细节描写的生动逼真。
文中写作的重点是万石君一家,可作者又写了卫绾等人,这多少有些物以类聚的烘托渲染的作用,使这些丑类集体曝光,更能显出他们的丑陋的嘴脸。
【译文】
万石君名奋,他的父亲是赵国人,姓石。赵国灭亡后,迁居到温县。高祖东进攻打项羽,途经河内郡,当时石奋年纪只有十五岁,做小官吏,侍奉高祖。高祖和他谈话,喜爱他恭敬谨慎的态度,问他说:“你家中有些什么人?”回答说:“我家中只有母亲,不幸眼睛已失明。家中很贫穷。还有个姐姐,会弹琴。”高祖又说:“你能跟随我吗?”回答说:“愿竭尽全力侍奉。”于是,高祖召他的姐姐入宫做了美人,让石奋做中涓,受理大臣进献的文书和谒见之事,他的家迁徙到长安的中戚里,这是因他的姐姐做了美人的缘故。他的官职到文帝时累积功劳升至太中大夫。他不通儒术,可是恭敬谨慎无人可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做太子太傅,后被免职。文帝选择可以做太傅的人,大家都推举石奋,石奋做了太子太傅。等到景帝即位,使他官居九卿之位;因他过于恭敬谨慎而接近自己,景帝也畏惧他,调他做了诸侯丞相。他的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都因为性情顺驯,对长辈孝敬,办事谨慎,官位做到二千石,于是景帝说:“石君和四个儿子都官至二千石,做为人臣的尊贵荣耀竟然集中在他们一家。”就称呼石奋为万石君。
景帝末年,万石君享受上大夫的俸禄告老回家,在朝廷举行盛大典礼朝令时,他都作为大臣来参加。经过皇宫门楼时,万石君一定要下车急走,表示恭敬,见到皇帝的车驾一定要手扶在车轼上表示致意。他的子孙辈做小吏,回家看望他,万石君也一定要穿上朝服接见他们,不直呼他们的名字。子孙中有人犯了过错,他不责斥他们,而是坐到侧旁的座位上,对着餐桌不肯吃饭。这样以后其他的子孙们就纷纷责备那个有错误的人,再通过族中长辈求情,本人裸露上身表示认错,并表示坚决改正,才答允他们的请求。已成年的子孙在身边时,既使是闲居在家,他也一定要穿戴整齐,显示出严肃整齐的样子。他的仆人也都非常恭敬,特别谨慎。皇帝有时赏赐食物送到他家,必定叩头跪拜之后才弯腰低头去吃,如在皇帝面前一样。他办理丧事时,非常悲哀伤悼。子孙后代遵从他的教诲,也像他那样去做。万石君一家因孝顺谨慎闻名于各郡县和各诸侯国,即使齐鲁二地品行朴实的儒生们,也都认为自己不如他们。
建元二年(前141),郎中令王臧因为推崇儒学获罪。皇太后认为儒生言语大多文饰浮夸而不够朴实,现在万石君一家不善夸夸其谈而能身体力行,就让万石君的大儿子石建做了郎中令,小儿子石庆做了内史。
石建年老发白,万石君身体还能健康无病。石建做了郎中令,每五天休假一天,回家拜见父亲时,先是进入侍者的小屋,私下向侍者询问父亲情况,拿走他的内衣去门外水沟亲自洗涤,再交给侍者,不敢让父亲知道,而且经常如此。石建做郎中令时,有事要向皇帝谏说,能避开他人时就畅所欲言,说得峻急;及至朝廷谒见时,装出不善说话的样子。因此皇帝就对他亲自表示尊敬和礼遇。
万石君迁居到陵里。担任内史的儿子石庆酒醉归来,进入里门时没有下车。万石君听到这件事后不肯吃饭。石庆恐惧,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仍不允许。全族的人和哥哥石建也袒露上身请求恕罪,万石君才责备说:“内史是尊贵的人,进入里门时,里中的父老都急忙回避他,而内史坐在车中依然故我,不知约束自己,本是应该的嘛!”说完就喝令石庆走开。从此以后,石庆和石家的弟兄们进入里门时,都下车快步走回家。
万石君在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去世。大儿子郎中令石建因悲哀思念而痛哭,以致手扶拐杖才能走路,过了一年多,石建也死了。万石君的子孙们都很孝顺,然而石建最突出,超过了万石君。
石建做郎中令时,一次书写奏章,奏章批复下来,石建再读时,非常惊恐地说道“写错了!‘马’字下面的四点和下曲的马尾应该五笔,现在才写四笔,少了一笔,皇帝会责怪我,我该死啊!”可见他为人的谨慎,即使对待其他的事也都像这样。
万石君的小儿子石庆做太仆,为皇帝驾车外出,皇帝问驾车的马有几匹,石庆用马鞭一一点数马匹后,才举手示意说:“六匹。”石庆在几个儿子中算是最简略疏粗的了,然而尚且如此小心谨慎。石庆做齐国的国相,齐国上下都敬慕他们的家风,所以不用发布政令齐国就非常安定,人们就为石庆立了“石相祠”。
武帝元狩元年(前122),皇帝确立太子,从群臣中挑选能够做太子老师的人,石庆从沛太守任上调为太子太傅,过了七年升任御史大夫。
武帝元鼎五年(前112)秋,丞相赵周有罪被罢官。皇帝发下诏书给御史大夫:“先帝很敬重万石君,他们的子孙都很孝顺,命令御史大夫石庆担任丞相,封为牧丘侯。”这时,汉朝正在南方诛讨南越,东越,在东方攻打朝鲜,在北方追逐匈奴,在西方征伐大宛,国家正值多事之时。加上皇帝巡视全国各地,修复上古的神庙,到泰山祭天,到梁父祭地,大兴礼乐。国家财政发生困难,皇帝就让桑弘羊等谋取财利,王温舒等实行苛峻的法律,使兒(ní,泥)宽等推尊儒学,他们都官至九卿,交替升迁当政,朝中大事不取决于丞相,丞相只是一味忠厚谨慎罢了。丞相在位九年,不能有任何匡正时局纠谏错误的言论,他曾想要惩治皇帝的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的罪过,不仅不能使他们服罪,反而遭受了惩处,以米粟入官才得免罪。
汉武帝元封四年(前107),关东百姓有两百万人流离失所,没有户籍的有四十万人,公卿大臣商议请求皇帝迁徙流民到边疆去,以此来惩罚他们。皇帝认为丞相年老谨慎,不可能参与这种商议,就让他请假回家,而查办御史大夫以下商议提出这种请求的官吏。丞相因不能胜任职务而愧疚,就上书给皇帝说:“我石庆承蒙宠幸得以位居丞相,可是自己才能低劣不能辅佐陛下治理国家,以致城郊仓库空虚,百姓多流离失所,罪该处死,皇帝不忍心依法处治我,我愿归还丞相和侯爵的印信,请求告老还乡,给贤能的人让位。”皇帝说:“粮仓已经空虚,百姓贫困流离失所,而你却要请求迁徙他们,社会已经动荡不安了,社会的动荡使国家发生危机,在这种时候你却想辞去职位,你要把责难归结到谁身上呢?”用诏书责备石庆,石庆非常惭愧,才又重新处理政事。
石庆为人思虑细密,处事审慎拘谨,却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及为百姓说话的表现。从此又过了三年多,在太初二年(前103),丞相石庆去世,赐谥号为恬侯。石庆的次子名德,石庆喜爱器重他,皇帝让石德做石庆的继承人,承袭侯爵的爵位。后来做到了太常。因为触犯法律判处死刑,纳米粟入官赎罪后成了平民。石庆做丞相时,他的子孙中从小吏升到两千石职位的有十三人。等到石庆死后逐渐因不同罪名而被免职,孝顺谨慎的家风也更加衰落了。
建陵侯卫绾,是代郡大陵人。卫绾靠在车上表演杂技而做了侍卫皇帝的郎官,侍奉文帝,由于不断立功依次升迁为中郎将,除了忠厚谨慎一无所长。景帝做太子时,他请皇帝身边的近臣饮宴,而卫绾借口生病不肯去。文帝临死时嘱咐景帝说:“卫绾是年高望重的人,你要好好对待他。”等到文帝死去,景帝即位,景帝一年多没责斥过卫绾,卫绾只是一天比一天更谨慎地尽责。
景帝有一次驾临上林苑,命令中郎将卫绾和自己共乘一辆车,回来后问卫绾:“知道你为什么能和我同乘一车吗?”卫绾说:“我从一个小小的车士幸运地因立功逐渐升为中郎将,我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景帝又问:“我做太子时召请你参加宴饮,你不肯来,为什么呢?”回答说:“臣该死,那时实在生病了!”景帝赐给他一把剑。卫绾说:“先皇帝曾经赐给我总共六把剑,我不敢再接受陛下的赏赐。”景帝说:“剑是人们所喜爱之物,往往用来送人或交换他物,难道你能保存到现在吗?”卫绾说:“全都还在。”皇帝派人去取那六把剑,宝剑完好地在剑套中,不曾使用过。中郎将属下的郎官犯了错误,卫绾常常代他们受过,不和其他的人去争辩;有了功劳,常常谦让给他人。皇帝认为他品行方正,对自己忠诚没有杂念,就任命他做了河间王刘德的太傅。吴楚七国之乱时,皇帝任命卫绾做了将军,率领河间王的军队攻打吴楚叛军有功,任命他做了中尉。过了三年,因为战功,在景帝前元六年(前151)受封为建陵侯。
第二年,景帝废黜栗太子刘荣,杀了太子的舅父等人。景帝认为卫绾是忠厚的人,不忍心让他治理这件大案,就赐他休假回家。而让郅都逮捕审理栗氏族人。处理完这件案子,景帝任命胶东王刘彻做了太子,征召卫绾做太子太傅。又过较长时候,升迁为御史大夫。过了五年,代替桃侯刘舍做了丞相,在朝廷上只奏报职份内的事情。然而从他最初做官起直到他位列丞相,终究没有什么可称道或指责之处。皇帝认为他敦厚,可以辅佐少主,对他很尊重宠爱,赏赐的东西很多。
卫绾做丞相三年,景帝死,武帝即位。建元年间,因景帝卧病时,各官署的许多囚犯多是无辜受冤屈的人,他身为丞相,未能尽职尽责,被免去丞相官职。后来卫绾去世,儿子卫信承袭了建陵侯的爵位。后来因为上酎金不合规定而失去爵位。
塞侯直不疑是南阳人。他做郎官侍奉文帝。与他同住一室的人请假探家,误拿走他人的金子而去,过了些时候,金子的主人才发觉,就胡乱猜疑直不疑,直不疑向他道歉并承认了这件事,买金子偿还他。等到请假探家的人回来归还了金子,使那个先前丢失金子的人极为惭愧,因此人们称直不疑是个忠厚的人。文帝也称赞提拔了他,逐渐升至太中大夫。一次上朝廷见时,有人谗毁他说:“直不疑相貌很美,然而惟独没有办法处置他喜欢和嫂子私通的事啊!”直不疑听说后,说:“我是没有兄长的。”说过后他终究不再做其他辩解。
吴楚七国之乱时,直不疑以二千石的官职率兵攻打叛军。景帝后元年(143前),任命他做了御史大夫。景帝总结平定吴楚叛乱人的功劳时,封直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间,和丞相卫绾都因过失免去官职。
直不疑学习老子的学说。他治理每个地方时,担任官职都因循前任所为,唯恐人们知道他做官的事迹。他不喜欢树立自己的名声,被人称为长者。直不疑去世,儿子相如承袭侯爵之位。到孙子望时,由于进献酎金不合要求而失去侯爵之位。
郎中令周文,名仁,他的祖先原是任城人。凭借医术谒见天子。景帝做太子时,任命他做舍人,累积功劳逐渐提升,文帝时官至太中大夫。景帝刚继位,就任命周仁做了郎中令。
周仁为人深隐持重不泄露别人的话语,常常穿着破旧缀有补丁的衣服和能够吸附尿液的内裤,故意去做不洁净的事,使妃嫔不愿接近因此得到景帝宠爱。景帝进入寝宫和妃嫔淫亵戏耍时,周仁常在旁边。景帝死时,周仁还在做郎中令,可他始终无所进言。皇帝有时询问别人的情况,周仁总是说:“皇上亲自考察他吧。”然后也没有讲别人的什么坏话。因此景帝曾经一再驾临他的家,他家后来迁徙到阳陵。皇帝赏赐的东西很多,他却常常推让,不敢接受。诸侯百官赠送的东西,他始终没有接受。
汉武帝即位,认为他是先帝的大臣而尊重他。周仁因病免职朝廷让他享受每年二千石的俸禄返乡养老,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御史大夫张叔名欧,是安丘侯张说的庶子。文帝时以研究法家学说侍奉太子。尽管张欧研究法家学说,他却是个忠厚长者。景帝时很受尊重,常常位居九卿之列。到了武帝元朔四年(前125),韩安国被免职,皇帝任命张欧做了御史大夫。自从张欧做官以来,没有说过惩办人,专门以诚恳忠厚的态度做官。部属都认为他是忠厚的长者,也不敢过分地欺骗他。皇上把准备审理的案件交给他,有能够退回重审的就退回;不能退回重审的,因事不得已,就流泪而哭,亲自看着封好文书。他爱别人就是如此。
后来他年老病重,请求免去官职。天子也就颁布诏书,准许他的请求,按照上大夫的俸禄让他回乡养老。他住在阳陵。他的子孙都做到了大官。
太史公说:孔子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君子要言语迟钝而做事敏捷”,这句话说的是万石君、建陵侯和张叔吧!因此他们做事不峻急却能使事情成功,措施不严厉而能使社会安定。塞侯直不疑过于巧诈,而周文失于卑恭谄媚,君子讥讽他们,因为他们形近谄佞。但他们也可算是行为敦厚的君子了。
【原文】【注解】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①,爱其恭敬②,问曰:“若何有③?”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④。”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⑤,以奋为中涓,受书谒⑥,徙其家长安中戚里⑦,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⑧,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⑨,恭谨无与比。
①语:谈话。 ②恭敬:恭敬谨慎。 ③若:你。 ④鼓琴:弹琴。 ⑤美人:妃嫔的称号。 ⑥受书谒:受理进献的文书和谒见之事。 ⑦中戚里:汉代京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 ⑧孝文:即孝文帝。 ⑨文学:当时称通六经知礼乐的人为“文学之士”,这里指儒术。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①,惮之②,徙奋为诸侯相③。奋长子建,次子甲④,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①迫近:靠近,离着近。 ②惮:畏惧。 ③相:丞相。 ④甲:史失其名,故以甲名之,犹如今天之“某”。下“乙”同此。
孝景帝季年①,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②,过宫门阙③,万石君必下车趋④,见路马必式焉⑤。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⑥,不名⑦。子孙有过失,不谯让⑧,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⑨,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⑩,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童仆䜣䜣如也(13),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14),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①季年:晚年。 ②岁时:指年节。岁:年。时:四时,四季。 ③宫门阙:皇宫的门楼。 ④趋:疾行。 ⑤路马:通“辂马”,天子所乘之马,此指天子的车驾。式:通“轼”,车前的横木。古人伏在车前横木上表示敬意。 ⑥朝服:上朝穿的礼服。 ⑦不名:不称呼名字。 ⑧谯让:谴责。 ⑨肉袒:裸露上体表示请罪。 ⑩胜冠:指男子成年可以加冠。 €燕居:退朝而处,闲居。 申申如也:庄重平和的样子。 (13)䜣䜣如也:谨慎恭敬的样子。 (14)稽首:古时跪拜礼,一说跪拜时叩头至地,并稍做停留。一说叩头至手不触地。
建元二年①,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②,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③。
①建元二年:前141年。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 ②皇太后:指窦太后。 ③少子:最小的儿子。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①。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②,入子舍③,窃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④,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⑤,极切⑥;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⑦。
①恙:疾病。 ②五日洗沐:汉制,官吏五天休假一天以沐浴。 ③子舍:小房。 ④中裙:内衣。厕牏:旧注说法不一,王先谦《汉书补注》:“厕训为侧,牏当作‘窬(yú,鱼)’”。厕牏,指旁室门墙边的水沟。 ⑤屏人:此指退避他人。屏,退避。恣言:纵情地说。 ⑥切:峻急。 ⑦尊礼:尊重礼遇。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①。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②,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③,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④,固当!”乃谢罢庆⑤。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①外门:里门。 ②举宗:全族人。 ③闾里:乡里。 ④自如:依然故我,保持原样。 ⑤谢:吩咐。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①。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②,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①元朔五年:前124年。元朔,汉武帝的年号。 ②咸:都。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①!‘马’者与尾当五②,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①误书:写错了。②‘马’者与尾当五:当时通行的隶书“马”字下部有五笔,像马的四足和尾的形状。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①,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②,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③,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④,为立石相祠。
①御:驾车。 ②策:马鞭。 ③简易:简略粗疏。 ④治:安定。
元狩元年①,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②。
①元狩元年:前122年。元狩,汉武帝的年号。 ②迁:升迁。
元鼎五年秋①,丞相有罪②,罢。制诏御史③:“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④,东击朝鲜⑤,北逐匈奴⑥,西伐大宛⑦,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⑧,修上古神祠,封禅⑨,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弧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兒宽等推文学至九卿⑩,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①元鼎五年:前112年。元鼎,汉武帝的年号。 ②丞相:赵周。 ③制诏:帝王发布的命令。 ④两越:南越、东越。越:古代生活我国南方的民族名称。 ⑤朝鲜:古代国名。 ⑥匈奴:生活在我国北方的古代游牧民族的名称。 ⑦大宛(yuān,冤):古代西域国名。 ⑧巡狩:帝王离开国都在境内视察。 ⑨封禅:到名山祭祀天地。封:在泰山筑坛祭天,报天之功。 禅:在泰山下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 ⑩推:推尊。 €更:交替。用事:当政。 匡言:纠正错失的言论。
元封四年中①,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②,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③。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④,乃赐丞相告归,而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⑤。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驾无以辅治⑥,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⑦,上不忍致法⑧。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⑨?”以书让庆,庆甚惭,遂复视事⑩。
①元封四年:前107年。元封,汉武帝的年号。 ②名数:指户籍。 ③适:繁体字作“適”,通“谪”,谪罚。 ④与:参与。 ⑤案:通“按”,查办。 ⑥罢:通“疲”,疲劳,疲钝。驽:劣马,指才能低劣。 ⑦斧质:古代杀人的刑具,也作“斧”“铁”。斧:斩人用。质:作砧板用。 ⑧致法:交给法官审理。⑨难:责难。 ⑩视事:治事,任职。
庆文深审谨①,然无他大略②,为百姓言。后三岁余,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中子德,庆爱用之,上以德为嗣③,代侯。后为太常,坐法当死,赎免为庶人。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及庆死后,稍以罪去④,孝谨益衰矣。
①文深:指思虑周密。审谨:审慎拘谨。 ②大略:远大谋略,高明见解。 ③嗣:继承人。 ④稍:逐渐。
建陵侯卫绾者,代大陵人也。绾以戏车为郎①,事文帝,功次迁为中郎将②,醇谨无他。孝景为太子时,召上左右饮,而绾称病不行③。文帝且崩时,属孝景曰④:“绾长者,善遇之。”及文帝崩,景帝立,岁余不噍呵绾⑤,绾日以谨力。
①戏车:指在车上表演与车有关的游戏,犹如今天杂技中的车技。 ②次:次第,顺序。 ③称病:假托生病。 ④属:通“嘱”,嘱咐。 ⑤噍呵:申斥。噍,通“谯”。
景帝幸上林①,诏中郎将参乘②,还而问曰:“君知所以得参乘乎?”绾曰:“臣从车士幸得以功次迁为中郎将,不自知也。”上问曰:“吾为太子时召君,君不肯来,何也?”对曰:“死罪,实病!”上赐之剑。绾曰:“先帝赐臣剑凡六,剑不敢奉诏③。”上曰:“剑,人之所施易④,独至今乎?”绾曰:“具在。”上使取六剑,剑尚盛⑤,未尝服也⑥。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廉,忠实无他肠,乃拜绾为河间王太傅。吴楚反,诏绾为将,将河闲兵击吴楚有功,拜为中尉。三岁,以军功,孝景前六年中封绾为建陵侯⑦。
①幸:指帝王驾临。 ②参乘:陪乘。 ③剑不敢奉诏:不敢奉诏接受赏赐的剑。 ④施易:送人、交换。施:送。易:交换。 ⑤盛:指剑装在剑鞘中。 ⑥服:用。 ⑦孝景前六年:即“孝景前元六年”,前151年。
其明年,上废太子①,诛栗卿之属②。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③。既已,上立胶东王为太子④,召绾,拜为太子太傅。久之,迁为御史大夫。五岁,代桃侯舍为丞相⑤,朝奏事如职所奏。然自初官以至丞相,终无可言。天子以为敦厚,可相少主⑥,尊宠之,赏赐甚多。
①废太子:废黜太子。太子,刘荣,景帝长子,栗姬所生。 ②栗卿:太子的舅父。 ③治捕:审理逮捕。 ④胶东王:即刘彻,景帝中子,曾封胶东王。 ⑤舍:即刘舍。 ⑥相:辅佐。
为丞相三岁,景帝崩,武帝立。建元年中,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①,而君不任职②,免之。其后绾卒,子信代。坐酎金失侯。
①官囚:官署囚禁的人。 ②不任职:不胜任职务。 ③酎金:汉代宗庙祭祀时,诸侯助祭所献金。
塞侯直不疑者,南阳人也。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归①,误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觉,妄意不疑②,不疑谢有之③,买金偿。而告归者来而归金,而前郎亡金者大惭,以此称为长者。文帝称举④,稍迁至太中大夫。朝廷见,人或毁曰⑤:“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⑥!”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⑦。
①同舍:同居一处房舍。告归:请假归乡。 ②妄意:胡乱猜疑。 ③谢有之:道歉并承认有这样的事。谢:道歉。 ④称举:称赞、提拔。 ⑤毁:谗毁、诋毁。 ⑥盗嫂:与嫂私通。 ⑦自明:自辩。
吴楚反时,不疑以二千石将兵击之。景帝后元年①,拜为御史大夫。天子修吴楚时功②,乃封不疑为塞侯。武帝建元年中,与丞相绾俱以过免。
①景帝后元年:前143年。 ②修:修饰、整治,这里有总结的意思。
不疑学《老子》言①。其所临②,为官如故,唯恐人知其为吏迹也。不好立名称③,称为长者。不疑卒,子相如代。孙望,坐酎金失侯。
①《老子》:书名,又称《道德经》,相传为老子所著,道家的经典著作。 ②临:统管、治理。 ③立名称:树立名声。
郎中令周文者,名仁,其先故任城人也①。以医见。景帝为太子时,拜为舍人,积功稍迁,孝文帝时至太中大夫。景帝初即位,拜仁为郎中令。
①故:原来。
仁为人阴重不泄①,常衣敝补衣溺裤②,期为不洁清③,以是得幸。景帝入卧内④,于后宫秘戏⑤,仁常在旁。至景帝崩,仁尚为郎中令,终无所言。上时问人,仁曰:“上自察之。”然亦无所毁。以此景帝再自幸其家。家徙阳陵。上所赐甚多,然常让⑥,不敢受也。诸侯群臣赂遗,终无所受。
①阴重:深隐持重。 ②溺裤:能吸附尿液的内裤。 ③期:故意。 ④卧内:卧室。 ⑤秘:隐秘,不能公开的。 ⑥让:推让。
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①。仁乃病免,以二千石禄归老,子孙咸至大官矣。
①重:器重,尊重。
御史大夫张叔者,名欧,安丘侯说之庶子也①。孝文时以治刑名言事太子②。然欧虽治刑名家,其人长者。景帝时尊重,常为九卿。至武帝元朔四年③,韩安国免,诏拜欧为御史大夫。自欧为吏,未尝言案人④,专以诚长者处官。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上具狱事⑤,有可却⑥,却之;不可者,不得已,为涕泣面对而封之。其爱人如此。
①庶子:妾所生的儿子。 ②治:研究。 刑名:战国时法家的一派,强调循名责实,以申不害为代表。 ③元朔四年:前125年。 ④案人:查办人。 案,通“按”,查办。 ⑤具:备办。 ⑥却:退。
老病笃①,请免。于是天子亦策罢,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家于阳陵。子孙咸至大官矣。
①病笃:病重。 ②策:皇帝命令的一种,多用于封土授爵、任免三公。
太史公曰: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①”,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是以其教不肃而成②,不严而治③。塞侯微巧,而周文处④,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⑤。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①讷:言语迟钝。敏:敏捷。这句话出自《论语·里仁》。 ②肃:峻急。 ③严:严厉。 ④(chǎn,产):同“谄”,用卑顺的态度奉承人。 ⑤佞:花言巧语。
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邱永山 译注
【说明】
在这篇记载田叔事迹的传记中,作者以赞佩的口吻突出表现了田叔“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的品质和“刻廉自喜”的性格。在这个人物身上,虽然瑕疵互见,但瑕不掩瑜,他的忠诚、严于律己的品格以独有的魅力吸引着古往今来的读者。作者描写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决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此和汉武帝时代统治者的刻薄寡恩、世风的浇讹相对照,寄寓作者对现实的憎恶。
为了塑造这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作者选取最富有典型意义的事件进行描写。文中虽然只写了他衣赭衣自髡钳跟随赵王进京,在文帝面前力辩孟舒得失,以及审理梁王和任相鲁国几件事,通过这些个性鲜明的言行举止的描写,就使田叔以独有的风姿站立在读者面前。文末补叙田叔之子田仁的事迹,他的不肯接受祠金、敢作敢为和他父亲独擅的作风品格相映生辉。作者这样安排材料,反映了作者选材的精当和安排结构的独具慧眼。子承父风,一脉相传,奇人与佳文交融在一起,读来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文后有褚少孙对田仁,任安事迹的补叙,这些材料的主旨虽和司马迁写作主题不合,倒也能够让人了解他们的一些轶事,其中招募将军舍人一节的描述堪称生动之笔,作者通过口吻毕肖人物语言的记述,把卫将军的目光短浅,赵禹的处事有方,田仁、任安的忿怒机智都表现得活灵活现。这段文字是能够和司马迁的文章相媲美的。
【译文】
田叔是赵国陉城人,他的祖先是齐国田氏的后代。田叔喜欢剑术,曾在乐巨公的住处向他学习黄、老的学说。田叔为人刻峭廉洁,并以此自得。喜欢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交游。赵国人把他推荐给赵相赵午,赵午又在赵王张敖那里称道他,赵王任命他为郎中。任职几年,他峻切刚直清廉公平,赵王虽赏识他,却没有来得及提升他。
恰逢陈豨在代地谋反,汉七年(前200),高祖前去诛讨,途径赵国,赵王张敖亲端食盘献食,礼节十分恭敬,汉高祖却傲慢地平伸开两条腿坐着大骂他。当时赵相赵午等几十人都为此发怒,对赵王张敖说:“您侍奉皇上礼节完备周全,现在对待您竟是如此,我们要求造反。”赵王咬破自己的指头出了血,说:“我的父亲失去了国家,没有陛下,我们会死后尸体生蛆无人收尸,你们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要再说了!”于是贯高等议论说:“赵王是忠厚长者,不肯背弃皇上的恩德。”就私下里互相谋划弑杀皇上。恰好事情被发觉了,汉朝下命令逮捕赵王和谋反的群臣。于是赵午等人都自杀了,只有贯高愿被囚系。这时汉朝又下诏书说:“赵国有胆敢跟随赵王进京的罪及三族。”只有孟舒、田叔等十多人穿着赤褐色的囚衣,自己剃掉头发,颈上带着刑具,假称赵王的家奴跟随赵王张敖到了长安。贯高等人谋反的事搞清楚了,赵王张敖得以释放出狱,被废黜为宣平侯,就推荐称赞田叔等十多人。皇上全部召见他们,跟他们谈话,认为朝中的大臣没有能超过他们的,皇上十分高兴,任命他们都做了郡守或诸侯的国相。田叔做汉中郡守十多年,正逢高后去世,诸侯作乱,大臣杀死他们,拥立了汉文帝。
汉文帝即位后,召见田叔问他说:“先生知道谁是天下忠厚长者吗?”田叔回答说:“臣哪里能够知道!”皇帝说:“先生是长者啊,应该能够知道。”田叔叩头说:“从前的云中郡太守孟舒是长者。”当时孟舒因为抵御匈奴犯边抢劫不力而触犯刑律,云中郡遭侵犯抢劫尤为严重,被免职。文帝说:“先帝安置孟舒任云中郡太守十多年了,匈奴才入侵,孟舒就不能坚守,毫无道理地让士兵死掉几百人。长者本该杀人吗?先生怎么能说孟舒是长者呢?”田叔叩头回答说:“这就是孟舒为长者的原因。贯高等人谋反,皇上下达了确切明白的诏书,赵国有敢跟随赵王张敖的人罪及三族。然而孟舒自己剃掉头发颈带刑具,跟随赵王张敖到他要去的地方,想要为他效死,自己哪里料到要做云中郡太守呢!汉和楚长期对峙,士兵疲劳困苦。匈奴王冒(mò,墨)顿(dú,读)刚刚征服北夷,又来我们边塞为害,孟舒知道士兵疲劳困苦,不忍心命令他们再作战,士兵们登城拼死作战,像儿子为父亲、弟弟为兄长打仗一样,由于这个缘故战死者有几百人。孟舒哪里是故意驱使他们作战呢!这就是孟舒是长者的原因。”于是皇帝说:“孟舒真是贤德啊!”又召回了孟舒,让他重新做了云中郡太守。
几年后,田叔因犯法失去汉中郡太守的职务。梁孝王派人暗杀从前吴国丞相袁盎,汉景帝召回田叔让他到梁国审查这个案件,田叔查清了这个案件的全部事实,回朝报告。汉景帝说:“梁王有派人暗杀袁盎的事吗?”回答说:“臣死罪!梁王有那件事!”皇帝说:“有罪证吗?”田叔说:“皇上不要过问梁王的事。”皇帝说:“为什么呢?”田叔说:“现在梁王如不伏法被处死,这是汉朝的刑法不能实行啊;如果他伏法而死,太后就会吃饭不香睡眠不安,这又是您的忧虑啊!”汉景帝非常赏识他,让他做了鲁国的丞相。
田叔刚刚到任,一百多位百姓主动找他,指责鲁王夺取财务的事情。田叔抓住为首的二十个人,每人笞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对他们发怒说:“鲁王不是你们的君主吗?怎么敢毁谤君主呢!”鲁王听说后,非常惭愧,从内库中拿出钱来让国相偿还他们。田叔说:“君王自己夺来的,让国相偿还,这是君王做坏事而国相做好事。国相不能参与偿还的事。”于是鲁王就尽数偿还给百姓。
鲁王喜欢打猎,田叔经常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鲁王总是要他到馆舍中休息,田叔 就走出苑囿,常常坐在露天地里等待鲁王。鲁王多次派人请他去休息,他终究不肯去休息,说:“我们鲁王暴露在苑囿中,我怎能独自到馆舍中呢!”鲁王因为这个缘故不再大举出外游猎。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鲁王用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小儿子田仁不肯接受,说:“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先父的名声。”
田仁因为身体强健做了卫青将军的门客。多次跟随他攻打匈奴。卫将军推荐称赞田仁,田仁做了郎中。几年后,担任了享有两千石俸禄的丞相长史,接着又失去职位。后来派他侦视纠察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皇帝到东方巡守,田仁奏事言辞精妙,皇帝很高兴,任命他做了京辅都尉。过了一个多月,皇帝又提升他做了司直。几年后因太子谋反受到牵连。当时左丞相刘屈牦亲自率领军队和太子作战,命令司直田仁负责关闭守卫城门,因田仁使太子从城门逃逸而犯罪,交给法官审理后处以死刑。一说田仁带兵到长陵,长陵令车千秋告发田仁叛变,田仁被灭族处死。陉城现在属于中山国。
太史公说:孔子用称赞口气说“住到这个国家一定参与它的政务”,这样的话说的也是田叔吧!他有节义而不忘贤德,使君王之美发扬光大,还能纠正君王的过失,田仁和我关系很好,我所以把田叔田仁放在一起进行叙述。
褚先生说:我做侍郎时,听到说田仁早先就和任安关系很好。任安是荥阳人。幼小时就成了孤儿,生活贫困,给别人驾驭车子到了长安,留了下来,想做一个小吏,没有机会,就了解估算一些地方著录户籍的情况及人口的多少等。武功是在扶风西边的小县,山谷口靠山处有通往蜀地的栈道。任安认为武功是一个小县,没有豪门大族,容易提高自己的地位,就留居下来,代替别人做求盗,亭父。后来做了亭长。县里的百姓都出城打猎、任安常常给人们分配麋鹿、野鸡、野兔等猎获物,合理安排老人、孩子和壮丁到或难或易的地方,大家都很高兴,说:“没有关系,任少卿分析辩别事情公平,有智谋。”明天又集合开会,聚会的有几百人。任少卿说:“某某的儿子名叫甲的,为什么不来呢?”大家都惊讶他认识人的迅速。后来他被任命为乡中的三老,举荐为亲民之吏,主持乡邑之事,后
又被任命为享受三百石俸禄的官长,管理百姓。由于皇帝出巡时陈设帷帐供给使用的事情没有做,被罢免官职。
这以后就做了卫青将军的门客,和田仁在一起,都做门客,住在将军府里,二人知心友爱。这二人都家中贫困,没有钱去买通将军的管家,管家让他们喂养主人的烈马。两人同床而眠,田仁悄悄地说:“太不了解人了,这个管家!”任安说:“将军尚且不了解人,何况他是管家呢?”一次卫将军让他俩跟随自己拜访平阳公主,公主家的人让他们俩和骑奴同在一张席子上吃饭,这两人拔刀割裂席子和骑奴分席而坐。公主家的人都惊异而厌恶他俩,也没有谁敢大声喝斥。
后来皇帝下诏书征募选拔卫将军的门客做自己的侍从官,将军挑选了门客中富裕的人,让他们准备好鞍马、绛衣和用玉装饰的剑,然后想去进宫报告。正好贤能的大夫、少府赵禹前来拜访卫将军,将军召集所举荐的门客给赵禹看。赵禹依次考问他们,十多个人中没有一个通晓事理有智谋的。赵禹说:“我听说,将军家中一定有能当将军一类的人才。古书说:‘不了解那个国君看一看他任用的人,不了解那个人看一看他结交的朋友。’现在皇帝下诏书命令举荐将军门客的原因,想要以此看一看将军能够得到怎样贤德的人和文武人才。现在只是挑选有钱人的子弟上报,这些人没有智谋,就像木偶人穿上锦绣衣服罢了,你准备怎么办呢?”于是赵禹召集卫将军的全部门客一百多人,又依次考问他们,发现了田仁,任安,说:“只有这两个人行啊,其余的都没有能够任用的。”卫将军看到这两个人贫困,内心忿忿不平。赵禹走后,对他们俩人说:“各人自己去准备鞍子和新绛衣等。”两人回答说:“家中贫困没有可用的东西。”卫将军发怒说:“现在您两位自己是贫穷的,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愤愤不平的样子好像对我有过恩德,这是为什么?”卫将军出于无可奈何,只得写了报告让皇帝闻知。皇帝下达诏书召集卫将军的门客,这两个人前去拜见,皇帝召见时询问他们的才智情况让他们互相推举评价。田仁回答说:“手执鼓槌,站立军门,使部下甘心情愿为战斗而死,我不如任安。”任安回答说:“决断嫌疑,评判是非,辨别属下的官员,使百姓没有怨恨之心,我不如田仁。”汉武帝大笑着说:“好!”让任安监护北军,让田仁到黄河边上监护边塞的屯田和生产谷物的事情。这两人马上名播天下。
后来,让任安做了益州刺史,让田仁做了丞相长史。
田仁曾上书给皇帝说:“天下各郡太守中很多人行为不轨而谋私利,三河地方(河西,河东,河内)尤为严重,臣请求首先侦视督察三河地区。三河地区的太守都在京城内有宠幸的太监为靠山,和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有亲属关系,没有什么所畏惧忌惮的,应该先纠正三河太守来警告天下行为不轨的官吏。”当时,河西郡、河内郡太守都是御史大夫杜周的亲属,河东郡太守是丞相石庆的后代。这时石家有九人担任享受二千石俸禄的官吏,正处在兴盛显赫的势头上。田仁多次上书谈及此事。御使大夫杜周和石氏派人来道歉,对田少卿说:“我不是敢于说三道四,希望少卿不要用诬告玷污我们。”田仁侦视督察三河后,三河太守都被送交法官审理后处以死刑。田仁回朝报告,汉武帝很高兴,认为田仁有才干,不畏惧横暴有权势的人,任命田仁做了丞相司直,声威震动天下。
后来田仁遇上太子谋反事发,丞相亲自率领军队,命令司直田仁守卫城门。田仁认为太子和皇帝是骨肉之亲,不想卷进他们父子之间的冲突,就离开城门到各个陵寝去,使太子得以逃出城门。这时汉武帝正在甘泉宫,派御史大夫暴胜之前来责问丞相:“为什么放跑太子?”丞相回答说:“我命令司直守卫城门他却开门放了太子。”御史大夫上报给皇帝,请求批准逮捕司直。司直被送交法官审问后处死。
这时任安担任北军使者护军,太子在北军的南门外停下车,召见任安,把符节给他,命他调动北军。任安下拜接受符节,进去后,把军门关上不再出来。汉武帝听说后,既认为任安是假装受节,不肯附和太子,又心怀疑惑?任安曾笞打羞辱北军掌管钱财的小吏,小吏趁机上书报告,揭发他接受太子符节,及太子还说:“希望把好的军队交给我的事”。汉武帝看过报告,说“这是老于世故的官吏,看到太子谋反的事发生,想要坐观胜败,看到谁胜利就附和顺从谁,有二心。任安犯有判死刑的罪很多,我常常让他活下来,现在竟心怀欺诈,有不忠之心。”把任安交法官审判判处了死刑。
月亮圆了就会亏缺,事物极盛就会衰弱,这是天地间万物的规律。只知进取却不知后退,长时间居于富贵之位,也会因灾殃积累而给人带来祸难。所以范蠡离开越国,不肯接受官职爵位,才名声传于后世,万年不被人遗忘,一般人哪能比得上他呢!后来者千万要以田仁、任安为借鉴。
【原文】【注解】
田叔者,赵陉城人也。其先,齐田氏苗裔也①。叔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②。叔为人刻廉自喜③,喜游诸公④。赵人举之赵相赵午⑤,午言之赵王张敖所⑥,赵王以为郎中。数岁,切直廉平⑦,赵王贤之⑧,未及迁⑨。
①齐田氏:春秋时,陈厉公之子陈完因陈国发生变乱投奔齐国,改姓田氏。他的子孙世代为齐卿,到战国时取代姜氏夺取了齐政权。苗裔:后代。 ②黄老术:黄老学说。黄,黄帝。老,老子。黄帝老子被古人视为道家的创始人,他们的学说就是道家的学说。 ③刻廉:刻峭廉洁。自喜:自好,自爱。 ④游:交游,交往。 ⑤举:举荐。 ⑥言:指称赞,夸奖。 ⑦切直廉平:峻切刚直清廉公平。 ⑧贤之:认为他是贤德的人。 ⑨迁:升迁。
会陈豨反代①,汉七年②,高祖往诛之③,过赵,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④,礼恭甚,高祖箕踞骂之⑤。是时赵相赵午等数十人皆怒,谓张王曰⑥:“王事上礼备矣⑦,今遇王如是,臣等请为乱。”赵王啮指出血,曰:“先人失国⑧,微陛下⑨,臣等当虫出⑩。公等奈何言若是!毋复出口矣!”于是贯高等曰:“王长者,不倍德€。”卒私相与谋弑上。会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13)。于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系(14)。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15)。”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钳(16),称王家奴(17),随赵王敖至长安。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为宣平侯(18),乃进言田叔等十余人(19)。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20),上说,尽拜为郡守、诸侯相(21)。叔为汉中守十余年,会高后崩(22),诸吕作乱(23),大臣诛之,立孝文帝。
①会:恰巧,正好。反:谋反,造反。 ②汉七年:陈豨反代应在汉十年(前197),原文有误。汉七年(前200)发生的是韩王信的叛乱。 ③高祖:汉高祖刘邦。 ④案:盛食物的木制器具,形似托盘,下有足。 ⑤箕踞:古时席地而坐,若前伸两足,手扶膝,象箕状,是傲慢不敬之容。 ⑥张王:即赵王张敖。 ⑦上:皇帝。备:周全。 ⑧先人失国:公元前206年,张敖死去的父亲张耳,曾随项羽入关,分封赵地为常山王。第二年,受到陈余袭击,失国,只好投奔刘邦。后被刘邦封为赵王。先人,死去的长辈,此指死去的父亲。 ⑨微:没有,假如没有。 ⑩虫出:这里用齐桓公死不能下葬以至尸体生蛆的典故表达死而不能下葬意。事见本书《齐世家》。虫,指蛆。 €倍:通“背”。 弑:杀。只用于臣杀君,子杀父。 (13)诏:皇帝发布的命令文告。 (14)就系:投案被捕。系,捆绑。 (15)罪三族:罪连三族。三族,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父族、母族、妻族 。 (16)赭衣:古代犯人所穿的赤褐色的囚服。髡(kún,昆):古刑罚一种,剃去男人的头发。钳:古代刑具,用金属制成,套在犯人脖子上。 (17)称:指自称。 (18)废:废黜。 (19)进:引荐,推荐。 (20)毋:通“无”。出其右者:古人以右为尊,这里指没有能超出田叔他们的人。 (21)拜:拜官授职。 (22)高后:即吕后,吕雉。崩:帝、后死去称“崩”。 (23)诸吕:指高后吕雉家族的侄孙辈的人。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叔顿首曰:“故云中守孟舒,长者也。”是时孟舒坐虏大入塞盗劫①,云中尤甚,免。上曰:“先帝置孟舒云中十余年矣,虏曾一入②,孟舒不能坚守,毋故士卒战死者数百人③。长者固杀人乎④?公何以言孟舒为长者也?”叔叩头对曰:“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夫贯高等谋反,上下明诏,赵有敢随张王,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钳,随张王敖之所在⑤,欲以身死之⑥,岂自知为云中守哉!汉与楚相距⑦,士卒罢敝⑧。匈奴冒顿新服北夷⑨,来为边害,孟舒知士卒罢敝,不忍出言⑩,士争临城死敌€,如子为父,弟为兄,以故死者数百人。孟舒岂故驱战之哉!是乃孟舒所以为长者也。”于是上曰:“贤哉孟舒!”复召孟舒以为云中守。
①坐虏大入塞盗劫:因敌人大举侵犯边塞劫掠而犯罪。坐,犯罪,触犯刑律。 ②曾:才,只。 ③毋故:无缘无故,没有道理。毋,通“无”。 ④固:固然,本该。 ⑤之:到,往。 ⑥死之:为赵王而死。 ⑦距:通“拒”,对抗。 ⑧罢敝:疲劳困苦。罢,通“疲”。 ⑨匈奴:古代生活在中国北部的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强悍、善骑射。冒顿:秦末汉初匈奴单于名称。 新服北夷:指冒顿征服匈奴北方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五个部族。 ⑩出言:指发出作战命令。 €临:到,这里指登城。 死敌:和敌人拼死作战。 故:故意。驱:驱赶,驱使。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故吴相袁盎①,景帝召田叔案梁②,具得其事③,还报。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对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诛④,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景帝大贤之,以为鲁相⑤。
①故:从前,原来。 ②案:通“按”,查办,审查。 ③具:完全,全部。 ④伏诛:伏法处死。 ⑤鲁:汉初封国名,在今山东南部。
鲁相初到,民自言相,讼王取其财物百余人①。田叔取其渠率二十人②,各笞五十③,余各搏二十④,怒之曰:“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鲁王闻之大惭,发中府钱⑤,使相偿之。相曰:“王自夺之,使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也。相毋与偿之。”于是王乃尽偿之。
①讼:责备,指责。王:鲁共王刘余,景帝子。 ②渠率:同“渠帅”,首领。 ③笞:古代五刑之一,用竹板或荆条打人的背部或臀部。 ④搏:击,拍。指打手掌。 ⑤中府:内府,皇室的仓库。
鲁王好猎,相常从入苑中①,王辄休相就馆舍②,相出,常暴坐待王苑外③。王数使人请相休,终不休,曰:“我王暴露苑中,我独何为就舍!”鲁王以故不大出游。
①苑:古代养禽兽的园林。 ②辄:往往,总是。 ③暴(pù,去声“铺”):同“曝”,晒。
数年,叔以官卒①,鲁以百金祠②,少子仁不受也,曰:“不以百金伤先人名。”
①以官卒:在任上死去。以,于,在。 ②祠:春祭。这里指祭礼。
仁以壮健为卫将军舍人①,数从击匈奴。卫将军进言仁②,仁为郎中。数岁,为二千石丞相长史,失官。其后使刺举三河③。上东巡,仁奏事有辞,上说,拜为京辅都尉④。月余,上迁拜为司直。数岁,坐太子事⑤。时左丞相自将兵⑥,令司直田仁主闭守城门⑦,坐纵太子⑧,下吏诛死。仁发兵,长陵令车千秋上变仁⑨,仁族死⑩。陉城今在中山国。
①卫将军:卫青。舍人:王公权贵的亲近左右,家臣。 ②进言:向皇帝推荐。 ③刺举:侦视纠察。三河:指河南郡、河内郡、河东郡。 ④京辅:即“京畿”,京都。 ⑤太子事:公元前91年,太子刘据被江充诬陷,刘据擅自发兵杀死江充,又与丞相刘屈牦战于长安城内,兵败逃出城门。不久为汉兵围追自缢而亡。 ⑥左丞相:文帝二年(前178)以后只设丞相,这里的“左”字是衍文。此处指丞相刘尾牦。 ⑦主:主持,掌管。⑧纵:放跑。 ⑨上变:上书报告田仁兵变。 ⑩族:刑及父母妻子。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①”,田叔之谓乎!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②。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①居是国必闻其政:这里引语有误,《论语·学而》有“子禽问于子贡问:‘太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 ②明:彰明。
褚先生曰①:“臣为郎时,闻之曰田仁故与任安相善。任安,荥阳人也。少孤贫困,为人将车之长安②,留,求事为小吏,未有因缘也③,因占著名数④。武功,扶风西界小邑也,谷口蜀栈道近山。安以为武功小邑,无豪⑤,易高也⑥,安留,代人为求盗、亭父⑦。后为亭长。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剧易处⑧,众人皆喜,曰:“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⑨,有智略。”明日复合会,会者数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诸人皆怪其见之疾也⑩。其后除为三老€,举为亲民,出为三百石长(13),治民。坐上行出游共帐不办(14),斥免(15)。
①褚先生:即褚少孙,是西汉元、成间博士,自称曾作侍郎。《史记》的某些部分由他补写。本篇“褚先生曰”以下文字由他补写。 ②将车:驾车。 ③因缘:机会。 ④占:估计。著:著录,登记。名数:户籍情形及人口多少。 ⑤豪:豪门大族。 ⑥易高:容易提高地位。 ⑦求盗、亭父:都是亭卒。亭,秦汉时十里一亭,设亭长、亭卒,掌管治安、诉讼之事。 ⑧当壮:正年壮,壮年人。当:正值。剧易:艰难容易。 ⑨分别:分析、辨别。 ⑩怪:惊讶。见:认识。 €除:授职,任命。三老:汉代十亭一乡,乡设三老一职,主持教化之事。 亲民:《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此职掌乡邑之事。 (13)三百石长:俸禄为三百石的官长。汉制,万户以上为令,俸禄千石至六百石;不足万户为长,俸禄五百石至三百石。三百石长,应是不足万户县的长官。 (14)共帐:供给皇帝出行所需的帷帐等器物。共,通“供”。 (15)斥免:废弃、罢免。
乃为卫将军舍人,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此二人家贫,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①,家监使养恶啮马②。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监也!”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③,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④,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坐⑤。主家皆怪而恶之,莫敢呵。
①家监:官家,家臣。 ②恶啮马:凶暴咬人的烈马。 ③从此两人:使两人跟随。过:探望、探访。 平阳主:即平阳公主,汉武帝姊,先为平阳侯曹寿妻,后嫁卫青。 ④骑奴:骑马侍从主人的家奴。 ⑤列:通“裂”,割。别:分别。
其后有诏募择卫将军舍人以为郎①,将军取舍人中富给者②,令具鞍马③、绛衣④、玉具剑⑤,欲入奏之。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将军呼所举舍人以示赵禹。赵禹以次问之,十余人无一人习事有智略者⑥。赵禹曰:“吾闻之,将门之下必有将类。传曰:⑦‘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⑧’。今有诏举将军舍人者,欲以观将军而能得贤者文武之士也。今徒取富人子上之,又无智略,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⑨,将奈之何?”于是赵禹悉召卫将军舍人百余人,以次问之,得田仁、任安,曰:“独此两人可耳,余无可用者。”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不平⑩。赵禹去,谓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将军怒曰:“今两君家自为贫,何为出此言?鞅鞅如有移德于我者€,何也?”将军不得已,上籍以闻。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也(13)。田仁对曰:“提桴鼓立军门(14),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对曰:“夫决嫌疑,定是非,辩治官(15),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使任安护北军(16),使田仁护边田谷于河上(17)。此两人立名天下。
①募择:征募选择。 ②富给:富足。 ③具:准备。 ④绛衣:深红色的衣服,汉朝宫中警卫所穿服装。 ⑤玉具剑:剑口和把柄用玉装饰的剑。 ⑥习事:指通晓事理。习:熟悉,通晓。 ⑦传:古书。 ⑧“不知其君”二句,和《荀子·性恶》“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语意相近。 ⑨衣(yì,义):穿。 ⑩意:内心。 €鞅鞅:同“怏怏”,不服气,不满意。移:施予,给予。 籍:簿册。 (13)推第:推举评价。 (14)桴:鼓槌。 (15)辩治官:辨别自己管理的官员。辩,通“辨”。 (16)保:监护。北军:京城的卫戍部队。 (17)河上:黄河岸边。
其后用任安为益州刺史,以田仁为丞相长史。
田仁上书言:“天下郡太守多为奸利①,三河尤甚,臣请先刺举三河。三河皆内倚中贵人②,与三公有亲属,无所畏惮,宜先正三河以警天下奸吏。”是时河南、河内太守皆御史大夫杜父兄子弟也③,河东太守石丞相子孙也④。是时石氏九人为二千石,方盛贵。田仁数上书言之。杜大夫及石氏使人谢⑤,谓田少卿曰:“吾非敢有语言也,愿少卿无相诬污也⑥。”仁已刺三河⑦,三河太守皆下吏诛死。仁还奏事,武帝说,以仁为能不畏强御⑧,拜仁为丞相司直,威振天下。
①奸:行为不轨。利:谋私利。 ②中贵人:皇帝宠幸的太监。 ③杜:杜周。 父兄子弟:亲属。《汉书·杜周传》记载是他的两个儿子任此二郡太守。 ④石丞相:石庆。 ⑤谢:道歉,谢罪。 ⑥诬污:诬告玷污。 ⑦刺:刺举。 ⑧强御:强暴有势力的人。
其后逢太子有兵事,丞相自将兵,使司直主城门。司直以为太子骨肉之亲,父子之间不甚欲近①,去之诸陵,过②。是时武帝在甘泉③,使御史大夫暴君下责丞相④“何为纵太子”,丞相对言“使司直部守城门而开太子”。上书以闻,请捕系司直。司直下吏,诛死。
①不甚欲近:特别不想卷进去。近,靠近。 ②过:指使太子通过城门而逃。③甘泉:即甘泉宫,汉武帝建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上的宫殿。 ④暴君:即暴胜之。
是时任安为北军使者护军,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①,召任安,与节令发兵②。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武帝闻之,以为任安为详邪③,不傅事④,何也?任安笞辱北军钱官小吏,小吏上书言之,以为受太子节,言“幸与我其鲜好者⑤”。书上闻,武帝曰:“是老吏也⑥,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欲合从之⑦,有两心。安有当死之罪甚众,吾常活之,今怀诈,有不忠之心。”下安吏,诛死。
①立车:停车。 ②节:符节。 ③详:通“佯”,假装。 ④傅:通“附”,附合,归附。 ⑤幸:希望。鲜好:指精锐的军队。这句话是太子所说。 ⑥老吏:老于世故的官吏。 ⑦合从:应和随从。
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①。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②,祸积为祟③。故范蠡之去越④,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⑤。
①常:常则,固定不变的法则。 ②乘:坐,居。 ③祟:鬼神给人的灾难,此指大的不可抵御的灾难。 ④范蠡:春秋末期,越国大夫,帮助越王勾践图强复国,消灭敌国。功成后,不肯接受赏赐爵位,离开越国,经商致富。 后人常赞赏他功成身退得以善终的态度。 ⑤慎:千万。
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邱永山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记叙古代名医事迹的合传。一位是战国时期的扁鹊,另一位是西汉初年的淳于意。通过两千多年前享有盛誉的名医业绩介绍,能使人了解到祖国传统医学在那时已有相当高的水平。这些医学家们不仅善于综合运用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也能使用汤剂、针灸、药酒、药熨、按摩、甚至食疗等各种治疗手段;他们医治的疾病也很广泛,诸如现代医学的内、外、妇、儿、五官等科均有涉及。同时,我们也能看到当时医学理论的提高,通过他们及其之前的医学家的努力,传统医学的基础理论已初具规模,人们在努力掌握这种理论以指导医疗实践。他们都主张治疗要从实际病情出发,要精心慎重和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反对以偏概全、浅尝辄止、墨守成规的错误态度。他们也提出了有关疾病预防的一些问题,反映了预防医学也引起了这些有远见的医学家的注意。
作者笔下的扁鹊、淳于意,都是既有某些传奇色彩而又深深植根生活实际的艺术形象。传奇色彩使人物个性更生动鲜明;植根生活使他们的言谈举止真切如睹,增强了形象的真实性。这种使传奇和写实把握得恰到好处,以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艺术方法的结合,也就使传中的艺术形象神而不诬,奇而不诞,夸张而不失实。这是本文最有特色之处。另外,古医书往往术语叠出,文字也抽象生涩,令人望而却步。此文中所谈,主要是医术,作者却能在平实的叙述中时见波澜陡起,读来也算得晓畅易懂,文章的故事性、通俗性得到一定的提高,于是这篇专业性很强的文章,自然会引起更多读者的阅读兴趣。再次,文章的选材也颇具匠心。文中对扁鹊、淳于意的重要生平,尤其是从师经过、医术精妙等,都能娓娓谈来,毫不板滞雷同。同写名医,同写医术,能避免此弊,足见作者选择材料时,趋新避同的价值取向。文章在介绍淳于意时,选写了24条和医案类似的材料,作者却把它们写得段段精采新奇,使人不觉重复冗长,充分显示他医术的超绝精妙,一位令人啧啧赞叹的医学家形象也就栩栩如生出现在人们眼前。
【译文】
扁鹊是渤海郡鄚(mào,茂)人,姓秦,叫越人。年轻时做人家客馆的主管。有个叫长桑君的客人到客馆来,只有扁鹊认为他是一个奇人,时常恭敬地对待他。长桑君也知道扁鹊不是普通人,他来来去去有十多年了,一天叫扁鹊和自己坐在一起,悄悄和扁鹊说:“我有秘藏的医方,我年老了,想传留给你,你不要泄漏出去。”扁鹊说:“好吧,遵命。”他这才从怀中拿出一种药给扁鹊,并说:“用草木上的露水送服这种药,三十天后你就能知晓许多事情。”又接着拿出全部秘方都给了扁鹊。忽然间人就不见了,大概他不是凡人吧。扁鹊按照他说的服药三十天,就能看见墙另一边的人。因此诊视别人的疾病时,能看五脏内所有的病症,只是表面上还在为病人切脉。他有时在齐国行医,有时在赵国行医。在赵国时名叫扁鹊。
在晋昭公的时候,众多大夫的势力强盛而国君的力量衰弱,赵简子是大夫,却独掌国事。赵简子病了,五天不省人事,大夫们都很忧惧,于是召来扁鹊。扁鹊入室诊视病后走出,大夫董安于向扁鹊询问病情,扁鹊说:“他的血脉正常,你们何必惊怪!从前秦穆公曾出现这种情形,昏迷了七天才苏醒。醒来的当天,告诉公孙支和子舆说:‘我到天帝那里后非常快乐。我所以去那么长时间,正好碰上天帝要指教我。天帝告诉我“晋国将要大乱,会五代不安定。之后将有人成为霸主,称霸不久他就会死去。霸主的儿子将使你的国家男女淫乱”。’公孙支把这些话记下收藏起来,后来秦国的史书才记载了此事。晋献公的混乱,晋文公的称霸,及晋襄公打败秦军在殽山后放纵淫乱,这些都是你所闻知的。现在你们主君的病和他相同,不出三天就会痊愈,痊愈后必定也会说一些话。”
过了二天半,赵简子苏醒了,告诉众大夫说:“我到天帝那儿非常快乐,与百神游玩在天的中央,那里各种乐器奏着许多乐曲,跳着各种各样的舞蹈,不像上古三代时的乐舞,乐声动人心魄。有一只熊要抓我,天帝命令我射杀它,射中了熊,熊死了。有一只罴走过来,我又射它,又射中了,罴也死了。天帝非常高兴,赏赐我两个竹笥(sì,寺),里边都装有首饰。我看见我的儿子在天帝的身边,天帝把一只翟犬托付给我,并说:“等到你的儿子长大成人时赐给他。”天帝告诉我说:“晋国将会一代一代地衰微下去,过了七代就会灭亡。秦国人将在范魁的西边打败周人,但他们也不能拥有他的政权。”董安于听了这些话后,记录并收藏起来。人们把扁鹊说过的话告诉赵简子,赵简子赐给扁鹊田地四万亩。
后来扁鹊路经虢国。正碰上虢太子死去,扁鹊来到虢国王宫门前,问一位喜好医术的中庶子说:“太子有什么病,为什么全国举行除邪去病的祭祀超过了其他许多事?”中庶子说:“太子的病是血气运行没有规律,阴阳交错而不能疏泄,猛烈地暴发在体表,就造成内脏受伤害。人体的正气不能制止邪气,邪气蓄积而不能疏泄,因此阳脉弛缓阴脉急迫,所以突然昏倒而死。”扁鹊问:“他什么时候死的?”中庶子回答:“从鸡鸣到现在。”又问:“收殓了吗?”回答说:“还没有,他死还不到半天呢。”“请禀告虢君说,我是渤海郡的秦越人,家在鄚地,未能仰望君王的神采而拜见侍奉在他的面前。听说太子死了,我能使他复活。”中庶子说:“先生该不是胡说吧?怎么说太子可以复活呢!我听说上古的时候,有个叫俞跗的医生,治病不用汤剂、药酒,镵针、砭石、导引、按摩、药熨等办法,一解开衣服诊视就知道疾病的所在,顺着五脏的腧穴,然后割开皮肤剖开肌肉,疏通经脉,结扎筋腱,按治脑髓,触动膏肓,疏理横隔膜,清洗肠胃,洗涤五脏,修炼精气,改变神情气色,先生的医术能如此,那么太子就能再生了;不能做到如此,却想要使他再生,简直不能用这样的话欺骗刚会笑的孩子。”过了好久,扁鹊才仰望天空叹息说:“您说的那些治疗方法,就像从竹管中看天,从缝隙中看花纹一样。我用的治疗方法,不需给病人切脉、察看脸色、听声音、观察病人的体态神情,就能说出病因在什么地方。知道疾病外在的表现就能推知内有的原因;知道疾病内在的原因就能推知外在的表现。人体内有病会从体表反应出来,据此就可诊断千里之外的病人,我决断的方法很多,不能只停留在一个角度看问题。你如果认为我说的不真实可靠,你试着进去诊视太子,应会听到他耳有呜响、看到鼻翼搧动,顺着两腿摸到阴部,那里应该还是温热的。”
中庶子听完扁鹊的话,眼呆滞瞪着不能眨,舌头翘着说不出话来,后来才进去把扁鹊的话告诉虢君。虢君听后十分惊讶,走出内廷在宫廷的中门接见扁鹊,说:“我听到您有高尚的品德已很长时间了,然而不能够在您面前拜见您。这次先生您路经我们小国,希望您能救助我们,我这个偏远国家的君王真是太幸运了。有先生在就能救活我的儿子,没有先生在他就会抛尸野外而填塞沟壑,永远死去而不能复活。”话没说完,他就悲伤抽噎气郁胸中,精神散乱恍惚,长时间地流下眼泪,泪珠滚落沾在睫毛上,悲哀不能自我克制,容貌神情发生了变化。扁鹊说:“您的太子得的病,就是人们所说的‘尸蹶’。那是因为阳气陷入阴脉,脉气缠绕冲动了胃,经脉受损伤脉络被阻塞,分别下注入下焦、膀胱,因此阳脉下坠,阴气上升,阴阳两气会聚,互相团塞,不能通畅。阴气又逆而上行,阳气只好向内运行,阳气徒然在下在内鼓动却不能上升,在上在外被阻绝不能被阴气遣使,在上有隔绝了阳气的脉络,在下有破坏了阴气的筋纽,这样阴气破坏、阳气隔绝,使人的面色衰败血脉混乱,所以人会身体安静得像死去的样子。太子实际没有死。因为阳入袭阴而阻绝脏气的能治愈,阴入袭阳而阻绝脏气的必死。这些情况,都会在五脏厥逆时突然发作。精良的医生能治愈这种病,拙劣的医生会因困惑使病人危险。
扁鹊就叫他的学生子阳磨砺针石,取穴百会下针。过了一会儿,太子苏醒了。又让学生子豹准备能入体五分的药熨,再加上八减方的药剂混和煎煮,交替在两胁下熨敷。太子能够坐起来了。进一步调和阴阳,仅仅吃了汤剂二十天就身体恢复和从前一样了。因此天下的人都认为扁鹊能使死人复活。扁鹊却说:“我不是能使死人复活啊,这是他应该活下去,我能做的只是促使他恢复健康罢了。”
扁鹊到了齐国,齐桓侯把他当客人招待。他到朝廷拜见桓侯,说:“您有小病在皮肤和肌肉之间,不治将会深入体内。”桓侯说:“我没有病。”扁鹊走出宫门后,桓侯对身边的人说:“医生喜爱功利,想把没病的人说成是自己治疗的功绩。”过了五天,扁鹊再去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在血脉里,不治恐怕会深入体内。”桓侯说:“我没有病。”扁鹊出去后,桓侯不高兴。过了五天,扁鹊又去见桓侯,说:“您的病已在肠胃间,不治将更深侵入体内。”桓侯不肯答话。扁鹊出去后,桓侯不高兴。过了五天,扁鹊又去,看见桓侯就向后退跑走了。桓侯派人问他跑的缘故。扁鹊说:“疾病在皮肉之间,汤剂、药熨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在血脉中,靠针刺和砭石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在肠胃中,药酒的效力就能达到治病的目的;疾病进入骨髓,就是掌管生命的神也无可奈何。现在疾病已进入骨髓,我因此不再要求为他治病。”过了五天后,桓侯身上患了重病,派人召请扁鹊,扁鹊已逃离齐国。桓侯于是就病死了。
假使桓侯能预先知道没有显露的病症,能够使好的医生及早诊治,那么疾病就能治好,性命就能保住。人们担忧的是疾病太多,医生忧虑的是治病的方法太少。所以有六种患病的情形不能医治:为人傲慢放纵不讲道理,是一不治;轻视身体看重钱财,是二不治;衣着饮食不能调节适当,是三不治;阴阳错乱,五脏功能不正常,是四不治;形体非常羸(léi,雷)弱,不能服药的,是五不治;迷信巫术不相信医术的,是六不治。有这样的一种情形,那就很难医治了。
扁鹊名声传扬天下。他到邯郸时,闻知当地人尊重妇女,就做治妇女病医生;到洛时,闻知周人敬爱老人,就做专治耳聋眼花四肢痹痛的医生;到了咸阳,闻知秦人喜爱孩子,就做治小孩疾病的医生;他随着各地的习俗来变化自己的医治范围。秦国的太医令李醯自知医术不如扁鹊,派人刺杀了扁鹊。到现在,天下谈论诊脉法的人,都遵从扁鹊的理论和实践。
太仓这个人,是齐国都城管理粮仓的长官,他是临淄(zī,资)人,姓淳于名叫意。年轻却喜好医术。汉高后八年(前180),再次向同郡元里的公乘阳庆拜师学习医术。这时阳庆已七十多岁,没有能继承医术的后代,就让淳于意把从前学的医方全部抛开,然后把自己掌握的秘方全给了他,并传授给他黄帝、扁鹊的脉书,观察面部不同颜色来诊病的方法,使他预先知道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病症,判断能否治疗,以及药剂的理论,都十分精辟。学了三年之后,为人治病,预断死生,多能应验。然而他却到处交游诸侯,不拿家当家,有时不肯为别人治病,因此许多病家怨恨他。
汉文帝四年(前176),有人上书朝廷控告他,根据刑律罪状,要用传车押解到长安去。淳于意有五个女儿,跟在后面哭泣。他发怒而骂道:“生孩子不生男孩,到紧要关头就没有可用的人!”于是最小的女儿缇萦听了父亲的话很感伤,就跟随父亲西行到了长安。她上书朝廷说:“我父亲是朝廷的官吏,齐国人民都称赞他的廉洁公正,现在犯法被判刑。我非常痛心处死的人不能再生,而受刑致残的人也不能再复原,即使想改过自新,也无路可行,最终不能如愿。我情愿自己没入官府做奴婢,来赎父亲的罪,使父亲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汉文帝看了缇萦的上书,悲悯她的心意赦免了淳于意,并在这一年废除了肉刑。
淳于意住在家里,皇帝下诏问他为人治病决断死生应验的有多少人,他们名叫什么。
诏书问前太仓淳于意的问题是:“医术有什么专长及能治愈什么病?有没有医书?都向谁学医的?学了几年?曾治好哪些人?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得的什么病?冶疗用药后,病情怎样?全部详细回答。”淳于意回答说:
我在年轻时,就喜好医术药剂之方,用学到的医术方剂试着给人看病大多没有效验。到了高后八年(前180),得以拜见老师临淄元里的公乘阳庆。阳庆这时七十多岁,我得以拜见侍奉他。他对我说:“全部抛开你学过的医书,这些都不正确。我有古代先辈医家传授的黄帝、扁鹊的诊脉书,以及观察面部颜色不同来诊病的方法,使你能预断病人的生死,决断疑难病症,判定能否医治,还有药剂理论的书籍,都非常精辟。我家中富足,只因我心里喜欢你,才想把自己收藏的秘方和书全教给你。”我说:“太幸运了,这些不是我敢奢望的。”说完我就离开坐席再次拜谢老师。我学习了他传授的《脉书》、《上经》、《下经》,从脸色诊病术、听诊术、从外观测度阴阳术、药理、砭石神术、房中术等秘藏书籍和医术,学习时注意解析体验,这样用了约一年时间。第二年,我试着为人治病,虽有效,还不精到。我一共向他学习三年,我曾经治过的病人,诊视病情决断生死的人,都有效,已达到了精妙的程度。现在阳庆已死了十来年,我曾向他学习三年,我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
齐国名叫成的侍御史自述得了头疼病,我诊完脉,告诉他说:“您的病情严重,不能一下子说清。”出来后只告诉他的弟弟昌说:“这是疽病,在肠胃之间发生的,五天后就会肿起来,再过八天就会吐脓血而死。”成的病是酗酒后行房事得的。成果然如期而死。我所以能诊知他的病,是因为切脉时,切得肝脏有病的脉气。脉气重浊而平静,这是内里严重而外表不明显的疾病。脉象理论说:“脉长而且像弓弦一样挺直,不能随四季而变化,病主要在肝脏。脉虽长而直硬却均匀和谐,是肝的经脉有病,出现了时疏时密躁动有力的代脉,就是肝的络脉有病。”肝的经脉有病而脉均和的,他的病得之于筋髓。脉象时疏时密忽停止忽有力,他的病得之于酗酒后行房事。我所以知道他过了五天后会肿起来,再过八天吐脓血而死的原因,是切他的脉时,发现少阳经络出现了代脉的脉象。代脉是经脉生病,病情发展遍及全身,人就会死去。络脉出现病症,这时,在左手关部一分处出现代脉,这是热积郁体中而脓血未出,到了关上五分处,就到了少阳经脉的边界,到八天后会吐脓血而死,所以到了关上二分处会产生脓血,到了少阳经脉的边界就会肿胀,其后疮破脓泄而死。当初内热就熏灼着阳明经脉,并灼伤络脉的分支,络脉病变得就会经脉郁结发肿,经脉郁结发肿其后就会糜烂离解。所以络脉之间交互阻塞。就使热邪上侵头部,头部受到侵扰,因此头疼。
齐王二儿子的男孩生病,召我去切脉诊治,我告诉他说:“这是气膈病,这种病使人心中烦闷,吃不下东西,时常呕出胃液。这种病是因为内心忧郁,常常厌食的缘故。”我当即调制下气汤给他喝下,只一天膈气下消,又过了两天就能吃东西,三天后病就痊愈了。我所以知道他的病,因为我切脉时,诊到心有病的脉象,脉象浊重急躁,这是阳络病。脉象理论说:“脉达于手指时壮盛迅速,离开指下时艰涩而前后不一,病在心脏。”全身发热,脉气壮盛,称作重阳。重阳就会热气上行冲击心脏,所以病人心中烦闷吃不下东西,就会络脉有病,络脉有病就会血从上出,血从上出的人定会死亡。这是内心悲伤所得的病,病得之于忧郁。
齐国名叫循的郎中令生病, 许多医生都认为是逆气从下厥起,向上逆行入腹胸之中,而用针刺法为他治疗。我诊视后,说:“这是涌疝,这种病使人不能大小便。”循回答说:“已经三天不能大小便了。”我用火剂汤给他服用,服一剂就能大小便,服第二剂后大小便非常通畅,服完第三剂就痊愈了。他的病是因房事造成的。我所以能知道他患的病,因我切脉时,他右手寸口的脉象急迫,脉象反映不出五脏患有病症,右手寸口脉象壮盛而快。脉快是中焦、下焦热邪涌动,他的左手脉快是热邪往下流,右手脉快是热邪上涌,都没有五脏病气的反应,所以说是“涌疝”。中焦积热,所以尿是赤红色的。
齐国名叫信的中御府长病了,我去他家诊治,切脉后告诉他说:“是热病的脉气,然而暑热多汗,脉稍衰,不致于死。”又说:“得这种病,是天气严寒时曾在流水中洗浴,洗浴后身体就发热了。”他说:“嗯,就是这样!去年冬天,我为齐王出使楚国,走到莒(jǔ,举)县阳周水边,看到莒桥坏得很厉害,我就揽住车辕不想过河,马突然受惊,一下子坠到河里,我的身子也淹进水里,差一点儿淹死,随从官吏马上跑来救我,我从水中出来,衣服全湿了,身体寒冷了一阵,冷一止住全身发热如火,到现在不能受寒。”我立即为他调制液汤火剂驱除热邪,服一剂药不再出汗,服两剂药热退去了,服三剂药病止住了。又让他服药大约二十天,身体就像没病的人了。我所以知道他的病,是因为切脉时,发现他的脉象属于热邪归并身体内里的“并阴脉”。脉象理论说:“内热、外热错乱交杂的死。”我切他的脉时,没有发现内热外热交杂的情形,但都是并阴脉。并阴脉,脉状顺的能用清法治愈,热邪虽没有完全消除,仍能治好保住性命。我诊知他的肾气有时重浊,我在太阴寸口依稀能切到这种情形,那是水气。肾本是主管水液运行的,所以由此知道他的病情。如果一时失治,就会变成时寒时热的病。
齐王太后有病,召我去诊脉,我说:“是风热侵袭膀胱,大小便困难,尿色赤红的病。”我用火剂汤给她喝下,吃一剂就能大小便了,吃两剂,病就退去了,尿色也和从前一样。这是出汗时解小便得的病。病是脱掉衣服而汗被吹干得的。我所以知道齐王太后的病,是因为我替她切脉时,发现太阴寸口湿润,这是受风的脉气。脉象理论说:“脉象用力切脉时大而坚实有力,轻轻切脉时大而紧张有力,是肾脏有病。”但我在肾的部位切脉,情况相反,脉象粗大躁动。粗大的脉象是显示膀胱有病;躁动的脉象显示中焦有热,而尿色赤红。
齐国章武里的曹山跗生病,我诊脉后说:“这是肺消病,加上寒热的伤害。”我告诉他的家人说:“这种病必死,不能治愈。你们就满足病人的要求,去供养他,不必再治了。”医学理论说;“这种病三天后会发狂,乱走乱跑,五天后就死。”后来果然如期死了。山跗的病,是因为大怒后行房事得的。我所以知道山跗的病,是因为我切他的脉,从脉象发现他有肺气热。脉象理论说:“脉来不平稳不鼓动的,身形羸弱。”这是肺、肝两脏多次患病的结果。所以我切脉时,脉状不平稳而且有代脉的现象。脉不平稳的,是血气不能归藏于肝;代脉,时杂乱并起,时而浮躁,时而宏大。这是肺、肝两络脉断绝,所以说是死而不能治。我所以说“加以寒热”,是因为他精神涣散躯体如尸。精神涣散躯体如尸的人,他的身体一定会羸弱;对羸弱的人,不能用针灸的方法,也不能服药性猛烈的药。我没有为他诊治前,齐国太医已先诊治他的病,在他的足少阳脉口施灸,而且让他服用半夏丸,病人马上下泄,腹中虚弱;又在他的少阴脉施灸,这样便重伤了他的肝筋阳气。如此一再损伤病人的元气,因此说它是加上寒热的伤害。所以说他“三天以后,当会发狂”,是因为肝的络脉横过乳下与阳明经相连结,所以络脉的横过使热邪侵入阳明经脉,阳明经脉受伤,人就会疯狂奔路。过五天后死,是因肝心两脉相隔五分,肝脏的元气五天耗尽,元气耗尽人就死了。
齐国的中尉潘满如患小腹疼的病,我切他的脉后说:“这是腹中的气体遗留,积聚成了‘瘕症’。”我对齐国名叫饶的太仆、名叫由的内史说:“中尉如不能自己停止房事,就会三十天内死去。”过了二十多天,他就尿血死去。他的病是因酗酒后行房而得。我所以能知道他的病,是因给他切脉,脉象深沉小弱,这三种情形合在一起,是脾有病的脉气。而且右手寸口脉脉来紧而小,显现了瘕病的脉象。两气互相制约影响,所以三十天内会死。太阴、少阴、厥阴三阴脉一齐出现,符合三十天内死的规律;三阴脉不一齐出现,决断生死的时间会更短;交会的阴脉和代脉交替出现,死期还短。所以他的三阴脉同时出现;就像前边说的那样尿血而死。
阳虚侯的宰相赵章生病,召我去,许多医生都认为是腹中虚寒。我诊完脉断定说:“是‘洞风病’”。洞风的病症,是饮食咽下,总又吐出来,食物不能容留在胃中。依医理说:“五天会死。”结果过了十天才死。病因酗酒而生。我所以能知道赵章的病,切他的脉时,脉象“滑”,是体内有风气的脉象。咽下食物总又吐出,胃中不能容纳,医理说五天会死,这是前面说的分界法。十天后才死,过期的原因,是他喜好吃粥,因此胃中充实,胃中充实所以超过预定死的时候。我的老师说过:“胃能容留消化食物就能超过预定的死的时间,不能容留消化食物就拖不到预定的死的时间。
济北王病了,召我去诊治,我说:“这是‘风厥’使胸中胀满。”就为他调制药酒,喝了三天,病就好了。他的病是因出汗时伏卧地上而得。我所以知道济北王的病因,我切脉时,脉象有风邪,心脉重浊。依照病理“病邪入侵体表,体表的阳气耗尽,阴气就会侵入。”阴气入侵嚣张,就使寒气上逆而热气下流,就使人胸中胀满。出汗时伏卧在地的人,切他的脉时,他的脉气阴寒。脉气阴寒的人,病邪必然会侵入内里,治疗时就应使阴寒随着汗液淋漓流出。
齐国北宫司空名叫出於的夫人病了,许多医生都认为是风气入侵体中,主要是肺有病,就针刺足少阳经脉。我诊脉后说:“是疝气病,疝气影响膀胱,大小便困难,尿色赤红。这种病遇到寒气就会遗尿,使人小腹肿胀。”她的病,是因为想解小便又不能解,然后行房事才得的。我知道她的病,是因切脉时,脉象大而有力,但脉来艰难,那是厥阴肝经有变动。脉来艰难,那是疝气影响膀胱。小腹所以肿胀,是因厥阴络脉结聚在小腹,厥阴脉有病,和它相连的部位也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就使得小腹肿胀。我就在她的足厥阴肝经施炙,左右各炙一穴,就不再遗尿而尿清,小腹也止住了疼。再用火剂汤给她服用,三天后,疝气消散,病就好了。
从前济北王的奶妈说自己的足心发热胸中郁闷,我告诉她:“是热厥病。”在她足心各刺三穴,出针时,用于按住穴孔,不能使血流出,病很快就好了。她的病是因为喝酒大醉而得。
济北王召我给他的侍女们诊病,诊到名叫竖的女子时,看起来她没有病。我告诉永巷长说:“竖伤了脾脏,不能太劳累,依病理看,到了春天会吐血而死。”我问济北王“这个人有什么才能?”济北王说:“她喜好方技,有多种技能,能在旧方技是创出新意来,去年从民间买的,和她一样的四个人,共用四百七十万钱。”又问:“她是不是有病?”我回答说:“她病得很重,依病理会死去。”济北王又一次叫她来就诊,她的脸色没有变化,认为我说的不对,没有把她卖给其他诸侯。到了第二年春天,她捧着剑随王去厕所,王离去,她仍留在后边,王派人去叫她,她已脸向前倒在厕所里,吐血而死。她的病是因流汗引起,流汗的病人,依病理说是病重在内里,从表面看,毛发、脸色有光泽,脉气不衰,这也是内关的病。
齐国中大夫患龋齿病,我炙他的左手阳明脉,又立即为他调制苦参汤,每天用三升漱口,经过五六天,病就好了。他的病得自风气,以及睡觉时张口,食后不漱口。
菑川王的美人怀孕难产,召我诊治,我用莨菪(dàng,档)药末一撮,用酒送服,很快就生产了。我又诊她的脉,发现脉象急躁。脉急还有其他的病,就用消石一剂给她喝下,接着阴部流出血块来,约有五六枚血块像豆子一样大小。
齐国丞相门客的奴仆跟随主人上朝进入王宫,我看到他在闺门外吃东西,望见他的容颜有病色,我当即把此事告诉了名叫平的宦官,他因喜好诊脉而向我学习。我就用这个奴仆做例子指导他,告诉他说:“这是伤害脾脏的容色,到明年春天,胸隔会阻塞不通,不能吃东西,依病理到夏天将泄血而死。”他就到丞相那禀报说:“您门客的奴仆有病,病得很重,死期指日可待。”丞相问:“你怎么知道的?”他回答说:“丞相上朝入宫时,他在闺门外吃饭,我和太仓公站在那里,太仓公告诉我,患这种病是要死的。”丞相就把这个门客召请来问他:“您的奴仆有病吗?”门客说:“我的奴仆没有病,身体没有疼痛的地方。”到了春天果然病了,四月时,泄血而死。我所以能知道他的病,是因知他的脾气普遍影响到五脏,脾受伤害就会在脸上某一部位显示相应的病色,伤脾之色,看上去脸色是黄的,仔细再看是青中透灰的死草色。许多医生不知这种情形,认为是体内有寄生虫,不知是伤害了脾。这个人所以到春天病重而死,是因脾病脸色发黄,黄色在五行属土,脾土不能胜肝木,所以到了肝木强盛的春天就会死去。到夏天而死的原因,依照病理“病情严重,而脉象正常的是内关病。”内关病,病人不会感到疼痛,好像没有一点儿痛苦,如果再添任何一种病,就会死在仲春的二月;如果能精神愉快顺天养性,能够拖延一季度。他所以在四月死,我诊他的脉时,他精神愉快能顺天养性。他能够做到这样,人还算养得丰满肥腴,也就能拖延一些时候了。他的病是因流汗太多,受火烤后又在外面受了风邪而得。
菑川王病,召我去诊脉,我说:“这是热邪逆侵上部症状严重的‘蹶’病,造成头疼身热,使人烦闷。”我就用冷水拍在他头上,并针刺他的足阳明经脉,左右各刺三穴,病很快好了。他的病是因洗完头发,没擦干去睡觉引起的。我前边的诊断是正确的,所以称作“蹶”,是因热气逆行到头和肩部。
齐王黄姬的哥哥黄长卿在家设酒席请客,请了我。客人入座,还没上菜。我见王后弟弟宋建容色异常就说:“你有病,四五天前,你腰胁疼得不能俯仰,也不能小便。不赶快医治,病邪就会浸润肾脏。趁着还没滞留在五脏,迅速治愈。现在你的病情只是病邪刚刚侵入浸润着肾脏,这就是人们说的‘肾痹’。”宋建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曾腰脊疼过。四五天前,天正下雨,黄氏的女婿们到我家里,看到了我家库房墙下的方石,就要弄举起,我也想要效仿去做,举不起来,就把它放下了。到了黄昏,就腰脊疼痛,不能小便了,到现在也没有痊愈。”他的病是因喜好举重物引起。我所以能诊治他的病,是因看到他的容色,太阳穴处色泽枯干,两颊显示肾病部位边缘四分处色泽干枯,所以才知道四五天前病发作。我为他调制柔汤服用,十八天病就痊愈了。
济北王一个姓韩的侍女腰背疼,恶寒发热,许多医生都认为是寒热病,我诊脉后说:“是内寒,月经不通。”我用药为她熏灸,过一会儿,月经就来了,病好了。她的病是因想得到男人却不能够引起的。我所以能知道她的病,是切脉时,知道她的肾脉有病气,脉象涩滞不连续。这种脉,出现得艰难而又坚实有力,所以就月经不通。他的肝脉硬直而长,象弓弦一样,超出左手寸口位置,所以说病是想要得到男人却不能够造成的。
临菑氾(fán,凡)里一个叫薄吾的女人病得很重,许多医生都认为是寒热病,会死,无法医治。我诊脉后说:“这是‘蛲瘕病’。”这种病,使人肚子大,腹部皮肤黄而粗糙,用手触摸肚腹病人感到难受。我用芫花一撮用水送服,随即泄出约有几升的蛲虫,病也就好了。过了三十天,身体和病前一样。蛲瘕病得自寒湿气,寒湿气郁积太多,不能发散,变化为虫。我能知道她的病,因为我切脉时,循按尺部脉位,她尺部脉象紧而粗大,又毛发枯焦,这是有虫的病状。她的脸色有光泽,是内脏没有邪气,病也不重的缘故。
齐国姓淳于的司马病了,我诊脉后说:“你应该是‘洞风病’。洞风病的症状是,饮食咽下后就又呕吐出,得这种病的原因,是吃过饱饭就跑的缘故。”他回答说:“我到君王家吃马肝,吃得很饱,看到送上酒来,就跑开了,后来又骑着快马回家,到家就下泄几十次。”我告诉他说:“把火剂汤用米汁送服,过七八天就会痊愈。”当时医生秦信在一边,我离去后,他对左右阁的都尉说:“他认为司马得的什么病?”回答说:“认为是洞风病,能够治疗。”秦信就笑着说:“这是不知晓啊。司马的病,依照病理会在九天后死去。”经过九天没有死,司马家又召请我去。我去后询问病情,全像我所诊断的。我就为他调制火剂米汤让他服用,七八天后病就好了。我所以能知道他的病,是因诊他的脉时,他的脉像完全符合正常的法则。他的病情和脉象一致,所以才不会死去。
齐国名叫破石的中郎得了病,我诊脉后,告诉他说:“肺脏伤害,不能医治了,会在十天后的丁亥日尿血而死。”过了十一天,他尿血而死。他的病,是因从马背上摔到坚硬的石头上而得。我所以能诊知他的病,是因切他的脉,肺阴脉脉象来得浮散,好象从几条脉道而来,又不一致。同时他脸色赤红,是心脉压肺脉的表现。我所以能知道他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是因切得反阴脉。反阴脉进入虚里的胃大络脉,然后侵袭肺脉。他的肺脉又出现了“散脉”,原应脸色白却变红,那是心脉侵袭肺的表现。他没有如期而死的原因是,我的老师说:“病人能吃东西喝水就能拖过死期,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会不到死期就死去。”这个人喜欢吹黍米,黍能补肺气,所以就拖过了死期。他尿血的原因,正如诊脉的理论所说:“病人调养时喜欢安静的就会气血下行而死,好动的就会气血上逆而死。”这个人喜欢安静,不急躁,又能长时间地安稳坐着,伏在几案上睡觉,所以血就会从下排泄而出。
齐王名叫遂的侍医生病,自己炼五石散服用。我去问候他,他说:“我有病,希望你为我诊治。”我立即为他诊治,告诉他:“您得的是内脏有热邪的病。病理说‘内脏有热邪,不能小便的,不能服用五石散’。石药药力猛烈,您服后小便次数减少,赶快别再服用。看你的脸色,你要生疮肿。”他说:“从前扁鹊说过‘阴石可以治阴虚有热的病,阳石可以治阳虚有寒的病’。药石的方剂都有阴阳寒热的分别,所以内脏有热的,就用阴石柔剂医治;内脏有寒的,就用阳石刚剂医治。”我说:“您的谈论错了。扁鹊虽然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必须审慎诊断,确立标准、订立规矩,斟酌权衡,依据参照色脉表里、盛衰、顺逆的原则,参验病人的举动与呼吸是否谐调,才可以下结论。医药理论说:“体内有阳热病,体表反应阴冷症状的,不能用猛烈的药和砭石的方法医治。”因为强猛的药进入体内,邪气就会使热邪气更加恣肆,蓄积更深。诊病理论说:“外寒多于内热的病,不能用猛烈的药。”因猛烈的药进入体内就会催动阳气,阴虚病症就会更严重,阳气更加强盛,邪气到处流动行走,就会重重团聚在腧穴,最后激发为疽。”我告诉他一百多天后,果然疽发在乳上,蔓延到锁骨上窝后,就死了。这就是说理论只是概括大体情形,提出大体的原则。平庸的医生如有一处没能深入学习理解,就会使识辨阴阳条理的事出现差错。
齐王从前是阳虚侯时,病得很重,许多医生都认为是蹶病。我为他诊脉,认为是痹症,病根在右胁下部,大小象扣着的杯子,使人气喘,逆气上升,吃不下东西。我就用火剂粥给他服用,过了六天,逆气下行;再让他改服丸药,大约过了六天,病就好了。他的病是房事不当而得。我为他诊脉时,不能识辨哪一经脉有了病,只是大体知道疾病所在部位。
我曾经为安阳武都里名叫成开方的人诊治,他称自己没有病,我说他将被沓风病所苦,三年后四肢不能受自己支配,而且会喑哑不能出声,这时就会死去。现在听说他的四肢已不能动了,虽喑哑却还没有死。他的病是多次喝酒之后受了风邪引起的。我所以知道他的病,是因给他切脉时,发现他的脉象符合《奇咳术》的说法:“脏气相反的会死。”切他的脉,得到肾气反冲肺气的脉象,依照这个道理,到了三年会死。
安陵坂里名叫项处的公乘有病,我为他诊脉,然后说:“这是牡疝病。”牡疝是发生在胸隔下,上连肺脏的病。是因行房事不节制而得。我对他说:“千万不能做操劳用力的事,做这样的事就会吐血死去。”项处后来却去“蹴踘”,结果腰部寒冷,汗出很多,吐了血。我再次为他诊脉后说:“会在第二天黄昏时死去。”到时就死了。他的病是因房事而得,我所以能知道他的病,是因为切脉时得到反阳脉,反阳的脉气进入上虚,第二天就会死。一方面出现了反阳脉,一方面上连于肺,这就是牡疝。
臣淳于意说:“其他能正确诊治决断生死时间以及治好的病太多了,因为时间一长忘了,不能完全记住,所以不敢用这些来回答。
又问:“你所诊治的病,许多病名相同,却诊断结果名异,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这是为什么?”回答说:“从前病名大多是类似的,不能确切辨知,所以古代的圣人创立脉法,使人能用这些确立的标准,订立的规矩,斟酌权衡,依照规则,测量人的阴阳情形,区别人的脉象后各自命名,注意与自然变化的相应,参照人体情况,才能区别各种疾病使它们病名各异,医术高明的人能指出病名不同,医术不高看到的病是相同的。然而脉法不能全部应验,诊治病人要用分度脉的方法区别,才能区别相同名称的疾病,说出病因在什么地方。现在我诊治的病人,都有诊治记录。我所以这样区别疾病,是因我从师学医刚刚完成,老师就死去了,因此记明诊治的情形,预期决断生死的时间,来验证自己失误、正确的结果和脉象的对应关系,因为这个缘故到现在能够辨知各种的疾病。
又问:“你决断病人的死或活的时间,有时也不能应验,因为什么?”回答说:“这都是因为病人饮食喜怒不加节制,或者因为不恰当地服药,或者因为不恰当地用针炙治疗,所以会与预断的日期不相应而死。”
又问:“在你正能够诊治病情的生死,论说药品的适应症时,各诸侯王朝的大臣有向你请教的吗?”齐文王生病时,不请你去诊治,这是什么缘故?”回答说:“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都曾派人召请我,我不敢前往。齐文王生病时,我家中贫穷,要为人治病谋生,当时实在担心被官吏委任为侍医而受到束缚。所以我把户籍迁到亲戚邻居等人名下;不治理家事,只愿到处行医游学,长期寻访医术精妙的人向他求救,我拜见过几位老师,他们主要的本领我全学到了,也全部得到了他们的医方医书,并深入进行分析评定。我住在阳虚侯的封国中,于是侍奉过他。他入朝,我随他到了长安,因为这个缘故,才能给安陵的项处等人看过病。
问我说:”你知道齐文王生病不起的原因吗?”我回答说:“我没有亲眼看到齐文王的病情,不过我听说齐文王有气喘、头疼视力差的病。我推想,认为这不是病症。因为他身体肥胖而聚积了精气,身体得不到活动,骨胳不能支撑肉躯,所以才气喘,这用不着医治。依照脉理说:“二十岁时人的脉气正旺应该做跑步的运动,三十岁时应该快步行走,四十岁时应该安坐,五十岁时应该安卧,六十岁以上时应该使元气深藏。”齐文王年令不满二十岁,脉气正旺应该多跑动却懒于活动,这是不顺应自然规律的表现。后来听说有的医生用炙法为他治疗,马上病情就重起来,这是分析论断病情上的错误。根据我的分析,这是身体内正气上争而病邪之气侵入体内的表现。这种病症不是年青人能够康复的,因此他死了。对这样的病,应该调和饮食,选择晴朗天气,驾车或是步行外出,来开扩心胸,调和筋骨、肌肉、血脉、疏泻体内的郁积的旺气。所以二十岁时,是人们说的“气血质实”的时期,从医理看应该用砭炙的治疗方法,使用这种方法就会导致气血奔逐不定。
又问:“你的老师阳庆是跟谁学习的?齐国的诸侯是否知道他?”回答说:“我不知道阳庆的老师是谁?阳庆家中非常富有,他精通医术,却不肯为人治病,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不出名。阳庆又告诉我说:‘千万别使我的子孙后代知道你曾向我学习医术’。”
又问:“你的老师阳庆是怎么看中并喜爱你的?怎么想把全部秘方医术传授给你的?”回答说:“我本来不知老师阳庆的医术精妙。我后来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年轻时喜欢各家的医术医方,我曾用他的医方尝试,大多有效,而且精妙。我听说菑川唐里的公孙光擅长使用古代流传的医方,就去拜见他。我能做他的学生,从他那里学到调理阴阳的医方以及口头流传的医理,我全部接受记录下来。我想要全部学到他精妙的医术,公孙光说:“我的秘方医术都拿出来了,我对你不会有所吝惜,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再让你学习的了。这些都是我年轻时所学到的精妙医方,全教给你了,不要再教给别人。”我说:“我能侍奉学习在您的面前,得到全部秘方,这非常幸运。我就是死了也不敢随便传给别人。”过了些日子,公孙光闲着没事,我就深入分析论说医方,他认为我对历代医方的论说是高明的。他高兴地说:“你一定会成为国医。我所擅长的医术都荒疏了,我的同胞兄弟住在临菑,精于医术,我不如他,他的医方非常奇妙,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我中年时,曾想向他请教,我的朋友杨中倩不同意,说:‘你不是那种能学习医术的人。’必须我和你一起前往拜见他,他就会知道您喜爱医术了。他也老了,但家中富有。”当时还没去,正好阳庆的儿子阳殷来给齐王献马,通过我的老师公孙光进献给齐王,因为这个缘故我和阳殷熟悉了。公孙光又把我托付给阳殷说:“淳于意喜好医术,你一定要好好礼待他,他是倾慕圣人之道的人。”于是就写信把我推荐给阳庆,因此也就认识了阳庆。我侍奉阳庆很恭敬谨慎,所以他才喜爱我。”
又问:“官吏或百姓曾有人向你学医术吗?有人把你的医术全学会了吗?他们是哪里人?”回答说:“临菑人宋邑,他向我求教,我教他察看脸色诊病,学了一年多。济北王派太医高明、王禹向我求教,我教给他们经脉上下分布的情形和异常脉络的连结位置,常常论说腧穴所处的方位,以及经络之气运行时的邪正顺逆的情况,怎样选定针对病症需要砭石针炙治疗的穴位,学了有一年多。菑川王时常派遣名叫冯信的太仓署中管理马匹的长官前来,让我指教医术,我教他按摩的逆顺手法,论述用药的方法,以及判定药的性味和配伍调制汤剂。高永侯的家丞名叫杜信,喜好诊脉,前来求学,我把上下经脉的分布、《五色诊》教给了他,学了两年多的时间。临菑召里叫唐安的人来求学,我教给他《五色诊》,上下经脉的位置,《奇咳术》,以及四时和阴阳相应各有偏重的道理,没有学成,就被任命做了齐王的侍医。
又问:“你给人诊治病症断定人的死生,能完全没有失误吗?”回答说:“我医治病人时,一定先为他切脉后,才去医治。脉象衰败与病情违背的不给他医治,脉象和病情相顺应的才给他医治。如果不能精心切脉,所断定的死生时间及能否治愈,也往往会出现差错,我不能完全没有失误。”
太史公说:“女人无论美与丑,住进宫中就会被人嫉妒;士人无论贤与不贤,进入朝廷就会遭人疑忌。所以扁鹊因为他的医术遭殃,太仓公于是自隐形迹还被判处刑罚。缇萦上书皇帝,她的父亲才得到后来的平安。所以老子说‘美好的东西都是不吉祥之物’,哪里说的是扁鹊这样的人呢?象太仓公这样的人,也和这句话所说的意思接近啊。
【原文】【注解】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①,姓秦氏②,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③。舍客长桑君过④,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⑤。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⑥。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闲与语曰⑦:“我有禁方⑧,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⑨。”扁鹊曰:“敬诺⑩。”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11),三十日当知物矣(12)。”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13)。忽然不见,殆非人也(14)。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15)。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16),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①郑:据《史记索隐》渤海郡无郑县,郑当作鄚(mào,茂)。②姓秦氏:先秦时,姓是有共同血缘关系的种族称号,氏是由姓衍生的分支。汉代时姓氏合一,通称姓。姓秦氏,就是姓秦。③舍长:供客人食宿的馆舍的主管人。④长桑:复姓。过:经过。⑤谨:恭敬。遇:相待、接待。⑥常人:一般人,普通人。⑦闲:通“间”,悄悄。⑧禁方:秘方。⑨毋:通“无”,不要。⑩敬诺:恭敬地应答。诺,应承之词。(11)上池之水:指草木的露水。(12)知物:洞察事物。(13)悉:全部。(14)非人:意指不是一般人。(15)垣一方:墙那一边。(16)症结:指肚子里结块的病,此指病因。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①,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②。简子疾,五日不知人③,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④,而何怪⑤!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⑥。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⑦。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⑧。帝告我:“晋国且大乱⑨,五世不安⑩。其后将霸(11),未老而死(12)。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13)”。’公孙支书而藏之(14),秦策于是出(15)。夫献公之乱(16),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17),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闲(18),闲必有言也。”
①公族:此处指国君。②专:专擅,独掌。③不知人:指不省人事。④治:安,正常。⑤而:你,你们。⑥寤:醒。⑦之:到。帝所:天帝生活的地方。⑧适:正好。⑨且:将要。⑩五世:五代,指晋献公、奚齐、卓子、惠公、怀公五代。(11)霸:指晋文公称霸。(12)老:指时间长久。(13)男女无别:据《史记·赵世家》,指晋襄公纵淫事。(14)书:记录,记载。(15)秦策:指秦国史书。(16)献公之乱:指晋献公为立受宠的骊姬所生之子做太子而引发的内乱。(17)败秦师于殽:指晋襄公元年(前627),晋在殽山打败侵犯滑国的秦军。(18)闲:通“间”,指病愈。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①,广乐九奏万舞②,不类三代之乐③,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④,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⑤,皆有副⑥。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⑦,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⑧,七世而亡。赢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⑨,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①钧天:天的中央。②广乐:指各种乐器。③三代:指夏、商、周三代。④中:符合,适合,这里指射中目标。⑤笥(sì,寺):装物品的方形竹器。⑥副:首饰。⑦属:委托,托付。翟:通“狄”,中国古代北方一个民族的名称。⑧世衰:指一代一代地衰弱。⑨这句意思是说,赢姓的诸侯国要重重挫败周人的诸侯国。指前372年,赢姓的赵成侯夺取周朝姬姓的卫国乡邑之事。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①:“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②?”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③,交错而不得泄④,暴发于外,则为中害⑤。精神不能止邪气⑥,邪气畜积而不得泄⑦,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蹶而死⑧。”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⑨。”曰:“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渤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⑩。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11)?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12),镵石挢引(13),案扤毒熨“(14),一拔见病之应(15),因五脏之输(16),乃割皮解肌(17),诀脉结筋(18),搦髓脑(19),揲荒爪幕(20),湔浣肠胃(21),漱涤五脏,练精易形(22)。先生之方能若是(23),则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24)。”终日(25),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26)。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27),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28),论得其阴(29);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30),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31)。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32),循其两股以至于阴(33),当尚温也。”
①喜方:爱好医方、医术。②治:举行。穰:通“禳”,去除邪恶的祭祀。③不时:不按时,没规律。④泄:疏通泄导。⑤中害:指内脏受伤害。⑥精神:指人体的正气。⑦畜:通“蓄”,积聚,储藏。⑧蹶:泛指突然昏倒,不省人事的病症。⑨鸡鸣:古代一天有十二时辰,鸡鸣相当现在凌晨的一至三时。⑩精光:神采光泽,引申为尊容。(11)得无:莫不是,该不是。诞:放诞虚妄。(12)汤液:汤剂。醴洒:指酒剂。(13)镵石:古时治病用的石针。挢引:即导引,古代的一种体育疗法。挢,举起,翘起。引,伸展。(14)案扤:按摩。案通“按”。扤,动。毒熨:用药物敷在患处后加热使药力透入体内的热敷疗法。(15)拨:拨开衣服,指对病人进行诊视检查。应:反应,指疾病所在。(16)因:顺着。输:通“腧”,穴位。(17)解:剖开。(18)诀脉:疏导经脉。诀,通“决”。结筋:结扎筋腱。(19)搦(nuò,诺)髓脑:按治髓脑。搦,按。(20)揲荒:触动膏肓。揲,持,触动。荒,通“肓”,即膏肓。爪幕:用手疏理横隔膜。爪,通“抓”,用手指疏理。幕,通“膜”,指横隔膜。(21)湔浣:洗涤。(22)练精易形:修炼精气,改变容色。(23)方:医疗技术。(24)曾:简直。咳婴之儿:刚会笑的婴儿。咳,本意是婴儿的笑声。(25)终日:整日,此处作好久,良久意。(26)郄:通“隙”,缝隙。文:通“纹”,花纹、斑纹。“(27)写形:审察病人体态神情外部症状。写,摹写,这里指审察。(28)闻:闻知,诊视到。阳,指外表症状。(29)论:推论,推知。阴:指内在的病因。(30)大表:身体的外表。(31)不可曲止:不能停在一个角度看问题。曲,弯曲,此指一隅之见。(32)鼻张:鼻翼搧动。(33)阴:指阴部,外生殖器。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①,舌挢然而不下②,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③,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④,偏国寡臣幸甚⑤。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⑥,长终而不得反⑦。”言未卒,因嘘唏服臆⑧,魂精泄横⑨,流涕长潸⑩,忽忽承(11),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扁鹊曰:“若太子病(12),所谓‘尸蹶’者也(13)。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14),中经维络(15),别下于三焦、膀胱(16),是以阳脉下遂(17),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18),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19),上外绝而不为使(20),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21),破阴绝阳,(之)色(已)废脉乱(22),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藏者生(23),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脏蹶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24),拙者疑殆(25)。”
①眩然:眼睛昏花的样子。瞚(shùn,顺):同“瞬”,眨眼。②舌挢然不下:舌头翘起不能放下。形容说不出话的样子。这句和上句都是形容惊讶的神情。③中阙:皇宫的中门。阙:皇宫中对称的门楼,中间有路可通行。④举:救助。⑤寡臣:寡德之臣,是虢君的自谦之词。⑥弃捐填沟壑:死的委婉说法。弃捐,抛弃。填,填埋。⑦长终:永远死去。反:同“返”,指复生。⑧嘘唏:哭泣时的抽咽、哽咽之声。服(bì必)臆:因悲伤而气满郁结。服,通“愊”,满的意思。⑨魂精泄横:精神散乱恍惚。魂精,精神。泄,散。横,纵横杂乱。⑩长潸(shān,山):长时间地流泪。(11)忽忽:泪珠滴得很快的样子。承(jíe,杰):(泪珠)挂在睫毛上。,同“睫”。(12)若:你,你的。(13)尸蹶:古代病名,突然昏迷摔倒,其状如尸的病症。(14)繵缘:缠绕。繵同“缠”。缘:绕。(15)中经维络:经脉受损伤,络脉被阻塞。中,伤害。维,连结,阻塞。(16)三焦:包括上焦、中焦、下焦。横膈以上为上焦,脘腹部为中焦,肚脐以下为下焦。本文所指三焦,是第三焦、下焦。(17)遂:通“坠”。(18)会:恰好,正好。(19)鼓:鼓动。(20)绝:隔绝。(21)纽:筋纽。(22)色废:容颜变色、失常。(23)支兰:遮拦、阻隔的繵意思。支:支柱。兰,通“栏”,栏杆。(24)良工:医术高明的医生。取:攻取,指治愈病患。(25)拙者:医术拙劣的医生。疑:疑惑,困惑。殆:危险。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①,以取外三阳五会②。有闲③,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④,以八减之齐和煮之⑤,以更熨两胁下⑥。太子起坐。更适阴阳⑦,但服汤二旬而复故⑧。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⑨。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⑩。”
①厉针砥石:磨砺针石。厉,通“砺”,磨砺。砥,砥砺。②三阳五会:百会穴的别名。《针炙大成》卷七说,“百会一名三阳,一名五会。”③有闲:通“间”,一会儿,倾刻。④五分之熨:用药热敷患处,使温热药气深入体内五分的疗法。⑤八减之齐:即八减剂,古方名,今已失传。齐,通“剂”。⑥更:更换、交替。⑦更:再。适:调适,调和。⑧但:仅仅,只是。复故:恢复原来的状态。⑨生死人:使死了的人再生。⑩起:振作,振起,指活过来。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①。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②,不治将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③。”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闲④,不治将深。”桓侯不应⑤。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⑥。桓侯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⑦;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⑧。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后五日,桓侯体病⑨,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①客之:把扁鹊看作客人。②腠(còu,凑)理:皮肤和脏腑的纹理,这里指皮肤和肌肉之间。③不疾者:没有病的人。功:功绩。④闲:通“间”,中间。⑤不应:不理睬。⑥退走:后退而跑开。走,跑。⑦醪:浊酒,这里指药酒。⑧司命:古代传说中掌管人生命的神。⑨体病:身体得了重病。
使圣人预知微①,能使良医得蚤从事②,则疾可已③,身可活也。人之所病④,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⑤。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⑥,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⑦,三不治也;阴阳并⑧,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⑨,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⑩。
①微:细微,此指症状不明显的疾病。②蚤:通“早”。③已:停止,指疾病的治愈。④病:忧虑。⑤道:此指治病的方法。⑥不论于理:不讲道理。⑦适:适当,妥当。⑧并:交合,此指错乱。⑨羸(léi,雷):瘦弱。⑩重:甚,极。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①,即为带下医②;过洛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③;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①贵:重视。②带下医:妇科医生。③痹:风、寒、湿等侵犯肌体引起关节肌肉疼痛麻木的病症。
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医方术。高后八年①,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②。庆年七十余,无子③,使意尽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予之④,传黄帝、扁鹊之脉书⑤,五色诊病⑥,知人生死,决嫌疑⑦,定可治,及药论⑧,甚精。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然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①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②更:再次,又。③无子:根据下文所写阳庆有儿子阳殷,这里应指没有能继承医术的子嗣。④禁方:秘方。⑤黄帝、扁鹊之脉书:《汉书·艺文志》著录有《黄帝内经》、《黄帝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等医书,后亡佚。脉书,论述脉象、脉理的医书,也指医学理论著作。⑥五色诊病:观察面部相应位置上的色泽来诊断疾病。⑦决嫌疑:决断疑难病症。⑧药论:医药理论。
文帝四年中①,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②。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③!”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④,乃随父西。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⑤,今坐法当刑⑥,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⑦,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⑧,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⑨,此岁中亦除肉刑法⑩。
①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年。②传:驿站的车马,此指用传车押送。之:往,到。③缓急:紧急。④少女缇萦:最小的女儿缇萦。⑤廉平:廉洁公平。⑥坐法:因为触犯法律。当刑:判处肉刑。当,判决,判处。⑦续:连接,接续。⑧入身:古时刑律可把罪人收入官府为奴,此指这种惩罚。入,没收。⑨悲:悲悯。⑩此岁中亦除肉刑法:这段时间有误,据《史记·孝文本纪》,文帝废除肉刑当在文帝十三年,所以前文所说文帝四年与此矛盾,当作文帝十三年。
意家居,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①,主名为谁。
诏问故太仓长臣意②:“方伎所长③,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无有?皆安受学?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其病之状皆何如?具悉而对④。”臣意对曰:
①诏:皇帝发布的命令或文告。②故:从前,原来。③方伎:指医术。伎通“技”。④具悉:全部。具通“俱”。
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至高后八年,得见师临菑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余,意得见事之。谓意曰:“尽去而方书①,非是也。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我家给富②,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谒③,受其脉书上下经④、五色诊、奇咳术⑤,揆度阴阳外变⑥、药论、石神⑦、接阴阳禁书⑧,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⑨。明岁即验之,有验,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⑩,即尝已为人治(11),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今庆已死十年所,臣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也。
①而:你的。②给富:富足。给,丰足。③避席:离座而起,表示敬意。④脉书:指前所言黄帝、扁鹊之脉书。上下经:古代医书。据《黄帝内经素问》记载有《上经》和《下经》的医书。⑤奇咳术:一说指听诊术,从声音辨别病症。⑥揆度:估量,推测。⑦石神:指用砭石治病的方法。⑧接阴阳:指房中术,男女交合之术。⑨可:大约。所:左右,表示概数之词。⑩要:总,一共。(11)尝:尝试。
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①,不可言也。”即出,独告成弟昌曰:“此病疽也②,内发于肠胃之间,后五日当臃肿,后八日呕脓死。”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③。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气④。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⑤。脉法曰“脉长而弦⑥,不得代四时者⑦,其病主在于肝。和即经主病也⑧,代则络脉有过⑨”。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其代绝而脉贲者⑩,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其后五日而臃肿,八日呕脓死者,切其脉时,少阳初代(11)。代者经病,病去过人(12),人则去。络脉主病,当其时,少阳初关一分(13),故中热而脓未发也,及五分,则至少阳之界,及八日,则呕脓死,故上二分而脓发,至界而臃肿,尽泄而死。热上则熏阳明(14),烂流络(15),流络动则脉结发(16),脉结发则烂解,故络交。热气已上行,至头动,故头痛。
①恶:严重。②疽:指生于体腔的痈疡。③内:房事。④气:脉气,脉象。⑤内关之病:一种外部症状不明显而实际很严重的疾病。⑥长:指长脉,搏动部位长于应有的部位。弦:指弦脉,切得脉象如琴弦一样挺直。⑦代四时:随四季变化。代,替代,指变化。⑧和:和谐,均匀。经:经脉,中医指人体中纵行的主血管。⑨代:代脉,一种搏动时疏时密杂乱无序而又躁动有力的脉象。络脉:由经脉派生出网络全身的支脉。⑩脉贲:指脉象贲涌十分有力。(11)少阳:经脉名,人体内有手、足阳明经。(12)病去过人:指病情疾速发展到全身。过,经过,遍及。(13)初关一分:左手关部一分。初关,少阳经脉切脉部位,在左手腕关节桡骨茎突处。(14)阳明:经脉名,人体内有手,足阳明经。(15)流络:支络,络脉的分支。(16)动:变动,病变。发:发病。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①,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病②。病使人烦懑③,食不下,时呕沫。病得之(少)〔心〕忧,数阣食饮④。”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⑤,一日气下⑥,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⑦,浊躁而经也,此络阳病也。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⑧,病主在心”。周身热,脉盛者,为重阳⑨。重阳者,逿心主⑩。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
①中子:二儿子。②鬲:通“膈”,胸膈;也通“隔”。③懑:烦闷。④数:屡次,多次。忔:不欲,不想。⑤下气汤:汤剂,原方已佚。⑥气:指向上逆行的气。⑦心气:心有病的脉气。⑧数:数脉,指一呼一吸之间脉搏跳动五次以上的脉象。疾:疾脉,指一呼一吸之间脉搏跳动七至八次以上的脉象。⑨重阳:阳气重叠,指阳热过盛。⑩逿(táng,唐)心主:摇荡心神。
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以为蹶入中①,而刺之。臣意诊之,曰:“涌疝也②,令人不得前后溲③。”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臣意饮以火齐汤④,一饮得前〔后〕溲,再饮大溲,三饮而疾愈。病得之内。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⑤,脉无五脏气,右口脉大而数⑥。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⑦,右为上⑧,皆无五脏应,故曰涌疝。中热,故尿赤也。
①蹶入中:从下厥起向上逆行进入腹胸之中的病。蹶,通“厥”。②涌疝:指腹疼痛大小便困难的疾病。③前后溲:前溲即小便,后溲即大便。④火齐汤:汤剂名,原方已佚。⑤右口:右手寸口脉。寸口,在两手桡骨头内侧桡动脉流经处。⑥脉大:指脉象壮盛有力。数:屡次,频繁。⑦左为下:指左手寸口脉大而数那么热邪向下行。⑧右为上:指右手寸口脉大而数那么热邪向上逆行。
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①。然暑汗,脉少衰②,不死。”曰:“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已则热③。”信曰:“唯④,然!往冬时,为王使于楚,至莒县阳周水,而莒桥梁颇坏,信则车辕未欲渡也⑤,马惊,即堕,信身入水中,几死,吏即来救信,出之水中,衣尽濡⑥,有闲而身寒⑦,已热如火,至今不可以见寒。”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⑧,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即使服药,出入二十日,身无病者。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⑨。脉法曰“热病阴阳交者死⑩”。切之不交,并阴。并阴者,脉顺清而愈,其热虽未尽,犹活也。肾气有时闲浊,在太阴脉口而希(11),是水气也。肾固主水(12),故以此知之。失治一时,即转为寒热。
①热病气:热病的脉气。②少衰:稍有减弱。少,通“稍”。③已:止,停止。④唯:应答之声,犹如“是”、“嗯”。⑤(lǎn,览):通“揽”。⑥濡:沾湿。⑦有闲:倾刻,一会儿。闲,通“间”。⑧液汤火齐:古方剂名,已亡佚。液汤,药液。⑨并阴:指热并入于内。阴,里,内部。⑩阳:指外表。(11)太阴脉口:即“寸口”。(12)固:本来,原来。
齐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诊脉,曰:“风瘅客脬①,难于大小溲,尿赤。”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尿如故。病得之流汗出②。者,去衣而汗晞也③。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臣意诊其脉,切其太阴之口,湿然风气也。脉法曰:“沉之而大坚④,浮之而大紧者⑤,病主在肾。”肾切之而相反也,脉大而躁。大者,膀胱气也;躁者,中有热而尿赤。
①风瘅客脬(pāo,抛):风热侵入膀胱。瘅,热症。客,中医称风寒侵入为客。脬,通“胞”,膀胱。②:王念孙《读书杂志》认为通“滫(xǐu,朽),臭水:尿。③晞:干,干燥。④沉:用力较重切脉,手指重按至骨。⑤浮:用力较轻切脉,手指触及皮肤表面。
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①,加以寒热。”即告其人曰:“死,不治。适其共养②,此不当医治。”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肺气热也。脉法曰:“不平不鼓③,形④”。此五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故切之时不平而代⑤。不平者,血不居其处;代者,时参击并至,乍躁乍大也。此两络脉绝,故死不治。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⑥。尸夺者,形;形者,不当关灸镵石及饮毒药也⑦。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炙其足少阳脉口,而饮之半夏丸⑧,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⑨,是坏肝刚绝深⑩,如是重损病者气,以故加寒热。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11),故络绝,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12),故曰五日尽(13),尽即死矣。
①肺消瘅:即肺消,是一种口渴、尿黄的内热病症。②适:适合,满足。共,通“供”。③不平不鼓:脉搏的搏动时起时伏,搏动无力。④形:身形羸弱。,通“弊”。⑤代:代脉。⑥尸夺:精神涣散躯体如尸。⑦关:由,通过。灸:用燃烧的艾绒熏烤穴位来治病。毒药:药性猛烈的药物。⑧半夏丸:丸剂名,原方已佚。⑨少阴脉:即足少阴肾经,人体十二经脉之一。⑩肝刚:肝脏的阳气。(11)绝:横穿,横过。阳明:即足阳明胃经,此经脉经过乳房下面。(12)肝与心相去五分:肝脉和心脉相距五分。中医诊脉法,左右手桡骨茎突处称“关”,“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左手关部可得肝病脉象,左手寸部可得心病脉象。(13)尽:耗尽。
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①,臣意诊其脉,曰:“遗积瘕也②。”臣意即谓齐太仆臣饶、内史臣由曰:“中尉不复自止于内,则三十日死。”后二十余日,溲血死③。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潘满如病者,臣意切其脉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④,是脾气也。右脉口气至紧小⑤,见瘕气也⑥。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三阴俱抟者⑧,如法;不俱抟者,决在急期⑨;一抟一代者,近也⑩。故其三阴抟,溲血如前止。
①少腹:小腹。②遗:遗存。积瘕:腹腔内有肿块的病。③溲血:尿血。④卒然:猝然。卒,通“猝”。⑤右脉口:即右手寸口脉。紧:紧脉,脉搏动紧张有力,形如转索。⑥见:出现,显现。⑦以次相乘:中医学说认为,五脏之间有着相生相克的关系,如相互克制太过,叫做相乘,这里潘满如的病是脾乘肾,肾乘心,心乘肺,肺乘肝,肝乘脾。⑧三阴俱抟:指太阴、少阴、厥阴三阴脉一齐出现。抟,会合在一起。⑨急期:指短期。⑩近:指死期临近。
阳虚侯相赵章病①,召臣意。众医皆以为寒中②,臣意诊其脉曰:“迵风”。迵风者,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②。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所以知赵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脉来滑③,是内风气也④。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法五日死,皆为前分界法。后十日乃死,所以过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脏实⑤,中脏实故过期。师言曰“安谷者过期⑥,不安谷者不及期”。
①相:丞相。②寒中:寒气入侵于内里。③迵风:古病名,是风气入侵内脏,使肠胃不能容留消化食物。②嗌:咽喉。③滑:即滑脉,切脉时手指感到往来流畅圆滑的脉象。④内风气:内风病的脉气,这种脉象是因体内脏腑功能失调而形成。⑤中脏实:指肠胃能容留消化食物。实,指被米粥充实。⑥安谷:指肠胃能容留食物。
济北王病,召臣意诊其脉,曰:“风蹶胸满①。”即为药酒,尽三石②,病已。得之汗出伏地。所以知济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脉时,风气也,心脉浊。病法“过入其阳③,阳气尽而阴气入”。阴气入张④,则寒气上而热气下,故胸满。汗出伏地者,切其脉,气阴。阴气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也⑤。
①风蹶:中医指外界风、寒、湿气入侵体内向上逆行所造成的疾病。②石:汉代度量单位,一石重一百二十斤。一说“石”当为“日”字。③过:过失,这里指病邪。④入张:入侵扩张,意指阴气内盛。张,扩张,嚣张。⑤出及瀺水:病邪随着淋漓汗液流出。及,随着。瀺,流水声,这里指汗液淋漓而出。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①,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阳脉。臣意诊其脉,曰:“病气疝②,客于膀胱,难于前后溲,而尿赤。病见寒气则遗尿③,使人腹肿。”出於病得之欲尿不得,因以接内。所以知出於病者,切其脉大而实,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④,脉来难者,疝气之客于膀胱也。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之络结小腹也。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一所⑤,即不遗尿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
①命妇:有封号的妇女。出於:命妇名。②气疝:腹中时时胀痛的疾病。③遗尿:小便失禁。④蹶阴:经脉名。动:变动,变化。⑤所:处,指穴位。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①,臣意告曰:“热蹶也②。”则刺其足心各三所,案之无出血③,病旋已④。病得之饮酒大醉。
①故:从前。②热蹶:病名,因受邪热,阻碍阳气运行,而使手足厥冷的病。③案:通“按”。④旋:旋即,很快。
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至女子竖,竖无病。臣意告永巷长曰①:“竖伤脾,不可劳,法当春呕血死。”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竖何能②?”王曰:“是好为方,多伎能③,为所是案法新④,往年市之民所⑤,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⑥。”王曰:“得毋有病乎?”臣意对曰:“竖病重,在死法中。”王召视之,其颜色不变,以为不然,不卖诸侯所。至春,竖奉剑从王之厕⑦,王去,竖后,王令人召之,即仆于厕,呕血死。病得之流汗。流汗者,(同)法病内重,毛发而色泽⑧,脉不衰,此亦(关)内〔关〕之病也。
①永巷:宫女所居的长巷。②才人:指才女。③伎:通“技”。④为所是案法新:《史记索隐》认为此句是“谓於旧方技能生新意也”。案,通“按”,查考。法,旧例,过去的方法。新,指新方法,新花样。⑤市:买。民所:民间。⑥曹偶:侪辈,同类,指同样的人。⑦奉:通“捧”。⑧色泽:面色润泽。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①,即为苦参汤②,日嗽三升③,出入五六日,病已。得之风,及卧开口,食而不嗽。
①左大阳明脉:即左手阳明大肠经,其循行路线经牙齿。②苦参汤:原方已佚。苦参性味苦寒,可清热除湿,祛风杀虫。③嗽:通“漱”,含漱。
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①,来召臣意。臣意往,饮以莨药一撮,以酒饮之,旋乳。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躁者有余病,即饮以消石一齐③,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④。
①美人:妃嫔的名称之一。不乳:难产。乳,生孩子。②莨:即“莨菪”,药性苦寒、有毒,服少量可以有解痉、镇静作用。③消石:即朴硝,能破瘀通滞。④比:类似。
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①,臣意见之食闺门外②,望其色有病气。臣意即告宦者平③。平好为脉,学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伤脾气也,当至春鬲塞不通④,不能食饮,法至夏泄血死。”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曰:“君朝时入宫,君之舍人奴尽食闺门外⑤,平与仓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相即召舍人(奴)而谓之曰:“公奴有病不⑥?”舍人曰:“奴无病,身无痛者。”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所以知奴病者,脾气周乘五脏⑦,伤部而交⑧,故伤脾之色也,望之杀然黄⑨,察之如死青之兹⑩。众医不知,以为大虫(11),不知伤脾。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12),黄者土气也(13),土不胜木(14),故至春死。所以至夏死者,脉法曰“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15)”,内关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无苦(16)。若加以一病,死中春(17);一愈顺(18),及一时(19)。其所以四月死者,诊其人时愈顺。愈顺者,人尚肥也(20)。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灸)〔炙〕于火而以出见大风也(21)。
①舍人奴:家臣的奴仆。舍人,门客,家臣。②闺门:宫中小门。③宦者:宦官。④鬲塞:阻塞。鬲,通“隔”。⑤尽食:没完没了吃饭。尽,竭尽。⑥不:通“否”。⑦周乘:遍乘,遍传。⑧伤部而交:伤脾的色泽交错出现在脸上某些部位。部,色部,脸上某些部位的色泽能反映五脏的病变,医家称之为色部。⑨杀然黄:枯黄色。杀,凋落。⑩死青之兹:死草般的青色。兹:草席,意谓死草。(11)大虫:蛔虫。(12)胃气黄:脾胃病脸色发黄。(13)黄者土气也:中医五行学说认为脾属土,色黄,所以说黄色是脾土的颜色。(14)土不胜木:中医五行学说认为脾属土,肝属木,肝在春天时功能最强,于是患病的脾脏难以耐受,故说“土不胜木”。(15)脉顺清:脉搏正常。顺,和顺。清,清正,无浊邪。(16)急然:一说“急”当作“忽”,古代长度单位,形容极小。(17)中春:即仲春,阴历二月。(18)愈:通“愉”,愉快。(19)及:延及,延长。(20)人尚肥:指人形体丰满。(21)炙于火:受到火的烘烤。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①,头痛身热,使人烦懑。”臣意即以寒水拊其头②,刺足阳明脉③,左右各三所,病旋已。病得之沐发未干而卧。诊如前,所以蹶,头热至肩。
①上为重:上部症状严重、明显。②拊:拍。③足阳明脉:这条经脉循行经过头部,所以针刺这条经脉的穴位能治头疼。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诸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见王后弟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①,君要胁痛不可俛仰②,又不得小溲。不亟治,病即入濡肾③。及其未舍五脏④,急治之。病方今客肾濡,此所谓‘肾痹’也⑤。”宋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⑥,即弄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建病得之好持重。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干⑦,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枯四分所⑧,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⑨,十八日所而病愈。
①往四五日:四五天前。②要:通“腰”。俛(fǔ,府):同“俯”。③濡:浸渍,浸润。④舍:住宿,犹言滞留。⑤肾痹:病名,因风寒湿气滞阻于肾所造成的腰疼。⑥倩:女婿。京:仓廪。⑦太阳色干:太阳穴处色泽枯干。⑧肾部:肾脏在脸上的色部,在两颊处。要:通“腰”。枯四分所:指肾部有四分左右的位置色泽枯干,据此可推断出腰疼已四五天。⑨柔汤:方剂名,原方已佚。
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寒热①,众医皆以为寒热也②。臣意诊脉,曰:“内寒,月事不下也③。”即窜以药④,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所以知韩女之病者,诊其脉时,切之,肾脉也,啬而不属⑤。啬而不属者,其来难⑥,坚⑦,故曰月不下。肝脉弦,出左口⑧,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①寒热:指恶寒发热的病症。②寒热:寒热病。③月事不下:闭经。月事,月经。④窜:熏灸使药力达到患处。⑤啬而不属:涩滞不连续。啬,通“涩”。⑥难:艰难。⑦坚:坚实有力。⑧出左口:肝脉在左手寸口脉的关部,韩女的脉象超出寸口的位置,是肝气郁盛的表现。
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众医皆以为寒热笃①,当死,不治。臣意诊其脉,曰:“蛲瘕②。”蛲瘕为病,腹大,上肤黄粗,循之戚戚然③。臣意饮芫华一撮④,即出蛲可数升,病已,三十日如故。病蛲得之于寒湿,寒湿气宛笃不发⑤,化为虫。臣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脉,循其尺⑥,其尺索刺粗⑦而毛美奉发,是虫气也。其色泽者,中脏无邪气及重病。
①笃:病势沉重。②蛲瘕:蛲虫聚积形成的肿块。③循:指触按患病的部位。戚戚然:忧惧的样子,形容病人因疼痛拒按。④芫华:即“芫花”,药性辛温有毒,可治痈肿,并可杀虫。⑤宛笃不发:郁积深厚不能发散。⑥尺:尺部。⑦尺索刺粗:尺部脉紧而粗大有力。
齐淳于司马病,臣意切其脉,告曰:“当病迵风。迵风之状,饮食下嗌辄后之。病得之饱食而疾走。”淳于司马曰:“我之王家食马肝①,食饱甚。见酒来,即走去,驱疾至舍②,即泄数十出。”臣意告曰:“为火齐米汁饮之,七八日而当愈。”时医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谓左右阁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马病为何?”曰:“以为迵风,可治。”信即笑曰:“是不知也。淳于司马病,法当后九日死。”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复召臣意。臣意往问之,尽如意诊。臣即为一火齐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所以知之者,诊其脉时,切之,尽如法。其病顺③,故不死。
①马肝:性热有毒,误食致人死命。②驱疾:驱赶坐骑快跑。③病顺:病情和脉象相顺应。
齐中郎破石病,臣意诊其脉,告曰:“肺伤,不治,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破石之病,得之堕马僵石上①。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脉,得肺阴气②,其来散,数道至而不一也③。色又乘之④。所以知其堕马者,切之得番阴脉⑤。番阴脉入虚里,乘肺脉。肺脉散者,固色变也乘之⑥。所以不中期死者,师言曰:“病者安谷即过期,不安谷则不及期”。其人嗜黍,黍主肺⑦,故过期。所以溲血者,诊脉法曰“病养喜阴处者顺死⑧,养喜阳处者逆死⑨”。其人喜自静,不躁,又久安坐,伏几而寐,故血下泄。
①僵:倒下。②肺阴气:肺阴脉,这是肺的败脉,是死的证状。③数道至而不一:脉气从几条道上而来不一致。④色又乘之:指面色又出现心剋伐肺的容色。⑤番阴脉:即反阴脉,据中医理论,心属阳脏,肺属阴脏,散脉是心脏的病脉,在肺的脉部切到散脉,这是阳脉占居阴位,称反阴脉。⑥固色:本来的颜色,肺病面色白。⑦黍主肺:五谷和五脏的对应关系中是黍主肺,黍有补养肺脏的作用。⑧养:调养。阴:指静。顺死:气血下行而死。⑨阳:指动,活动。逆死:气血上逆而死。
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①。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②,幸诊遂也③。”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石之为药精悍④,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色将发臃。”遂曰:“扁鹊曰‘阴石以治阴病⑤,阳石以治阳病⑥’。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⑦,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治之;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臣意曰:“公所论远矣,扁鹊虽言若是,然必审诊⑧,起度量⑨,立规矩⑩,称权衡(11),合色脉表里有余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与息相应(12),乃可以论。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镵石’。夫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13),而宛气愈深(14)。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15),不可以刚药’。刚药入则动阳(16),阴病益衰,阳病益箸(17),邪气流行,为重困于俞(18),忿发为疽。”意告之后百余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19),死。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纪(20)。拙工有一不习(21),文理阴阳失矣(22)。
①练五石:炼五石散。练,通“炼”。五石,把五种矿石药放到一起炼制,称作五石散,据记载五石散配方不尽相同。②不肖:自谦之词。③幸:希望。④精悍:指药力猛烈。⑤阴石:指性寒的石药。⑥阳石:指性热的石药。⑦水火:指寒热。⑧审:审慎。⑨起度量:犹言确立标准。起,立。度量,古代计算长度和体积的工具。⑩规矩:圆规和曲尺一类测量圆和直角的工具。(11)权衡:斟酌。权,秤锤。衡,秤杆。(12)息:呼吸。(13)辟:彰明,突出。(14)宛:郁积。(15)“二阴”两句的意思是,外寒多于内热的病症。阴指少阴,属寒症。阳指少阳,多郁火。二,二成。一,一成。(16)动:摧动。(17)箸:通“著”,显著,这里指强盛。(18)俞:通“腧”,腧穴,人体穴位的总称。(19)缺盆:锁骨上窝,此处有“缺盆穴”。(20)经纪:纲纪,原则。(21)拙工:拙劣的医生,平庸的医生。(22)文理:条理。文,通“纹”。
齐王故为阳虚侯时,病甚,众医皆以为蹶。臣意诊脉,以为痹,根在右胁下,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①,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药,也入六日,病已。病得之内。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大识其病所在②。
①火齐粥:方剂名,原方已佚。②大识:大略知道。
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臣意谓之病苦沓风①,三岁四支不能自用②,使人喑③,喑即死。今闻其四支不能用,喑而未死也。病得之数饮酒以见大风气。所以知成开方病者,诊之,其脉法奇咳言曰“脏气相反者死”。切之,得肾反肺④,法曰“三岁死”也。
①苦沓风:被沓风病所苦。沓风,风病名。②支:通“肢”。③喑:失音,不能说话。④肾反肺:在肺的脉位切到反映肾情况的脉,这是肾病影响到肺的表现,中医称为“肾反肺”。
安陵坂里公乘项处病,臣意诊脉,曰:“牡疝。”牡疝在鬲下,上连肺。病得之内。臣意谓之:“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处后蹴踘②,要蹶寒,汗出多,即呕血。臣意复诊之,曰:“当旦日日夕死③。”即死。病得之内。所以知项处病者,切其脉得番阳④。番阳入虚里,处旦日死。一番一络者⑤,牡疝也。
①牡疝:阳疝。疝病多发生在腹腔内,腹属阴。项处腹痛牵连到胸,胸属阳,故称牡疝。牡,指雄性禽兽。②蹴踘:古代军中一种习武的游戏,类似今天的足球。踘,通“鞠”,古代的一种球。③旦日:第二天,明天。日夕:黄昏。④番阳:即反阳脉。疝病多与肾脏有关,此病在肺部切到肾病的脉象,在阳部见到阴脉,故称反阳脉。⑤一番一络:一方面切得反阳脉,一方面疝痛上连于肺。番,反阳脉。络,连。
臣意曰: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①,久颇忘之,不能尽识②,不敢以对。
①期:预期。治已:治愈。已,止。②识:记住。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对曰:“病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权衡①,案绳墨②,调阴阳③,别人之脉各名之④,与天地相应,参合于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能异之⑤,无数者同之。然脉法不可胜验,诊疾人以度异之,乃可别同名,命病主在所居⑥。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⑦。所以别之者,臣意所受师方适成,师死,以故表籍所诊⑧,期决死生,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以故至今知之。”
①县权衡:斟酌、权衡。县,通“悬”,悬挂。权衡,指称量。②案绳墨:依照规则。案,通“按”,按照,依照。绳墨,木工划线取直的工具,此指法度、规则。③调阴阳:测度阴阳的盛衰。调,计算,测量。④别:区别,辨识。⑤有数者:医术精妙的人。数,通“术”。⑥命:说出。⑦诊籍:记录诊断治疗情况的簿册,犹如医案,病历一类的文字材料。⑧表:表明,记明。
问臣意曰:“所期病决死生,或不应期①,何故?”对曰:“此皆饮食喜怒不节,或不当饮药②,或不当针灸,以故不中期死也③。”
①应期:符合预定的日期。②不当:不恰当。③中期:按期。
问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论药用所宜,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及文王病时,不求意诊治,何故?”对曰:“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①,故移名数②,左右不修家生,出行游国中,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见事数师,悉受其要事③,尽其方书意,及解论之。身居阳虚侯国,因事侯。侯入朝,臣意从之长安,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
①除:拜官授职,委任官职。②移名数:迁移名籍。③要事:主要的事,此指主要的本领。
问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臣意对曰:“不见文王病,然窃闻文王病喘,头痛,目不明。臣意心论之①,以为非病也。以为肥而蓄精②,身体不得摇,骨肉不相任③,故喘,不当医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④,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⑤。’文王年未满二十,方脉气之趋也而徐之,不应天道四时⑥。后闻医灸之即笃,此论病之过也⑦。臣意论之,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⑧,非年少所能复之也,以故死。所谓气者,当调饮食,择晏日⑨,车步广志⑩,以适筋骨肉血脉,以泻气。故年二十,是谓‘易(11)€’,法不当砭灸,砭灸至气逐(12)。
①心论:心中分析,主观分析。②蓄精:蓄积脂膏,蓄积精气。③相任:相撑持。任,胜任。④趋:快跑。⑤董:深藏。⑥天道四时:指自然界中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⑦论:分析,判断。⑧神气:指人体正气。⑨晏日:晴朗的日子。⑩车步:驾车、步行。广志:开阔心胸。(11):《集解》作“质”,质实。(12)逐:奔逐。
问臣意:师庆安受之?闻于齐诸侯不①?”对曰:“不知庆所师受。庆家富,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当以此故不闻。庆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我方也②。’”
①闻:闻名,出名。②慎:千万。
问臣意:“师庆何见于意而爱意,欲悉教意方?”对曰:“臣意不闻师庆为方善也。意所以知庆者,意少时好诸方事①,臣意试其方,皆多验,精良。臣意闻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臣意即往谒之。得见事之,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②,臣意悉受书之③。臣意欲尽受他精方,公孙光曰:‘吾方尽矣,不为爱公所④。吾身已衰,无所复事之。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与公,毋以教人。’臣意曰:‘得见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传人。’居有闲⑤,公孙光闲处⑥,臣意深论方,见言百世为之精也。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⑦。吾有所善者皆疏⑧,同产处临菑⑨,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吾年中时,尝欲受其方,杨中倩不肯⑩,曰:‘若非其人也”。胥与公往见之(11),当知公喜方也。其人亦老矣,其家给富。’时者未往,会庆子男殷来献马,因师光奏马王所(12),意以故得与殷善。光又属意于殷曰(13):‘意好数,公必谨遇之,其人圣儒。’即为书以意属阳庆,以故知庆。臣意事庆谨,以故爱意也。”
①诸方事:诸家、各家的医方。②化阴阳:调理阴阳。传语法:口头流传的医理经验。③书:记录。④爱:吝惜。⑤居有闲:过了些日子。闲,通“间”。⑥闲处:闲着没事,闲居。⑦国工:国医。⑧疏:荒疏,荒废。⑨同产:同胞兄弟。这里指阳庆,与公孙光同母异父,所以姓氏不同。⑩杨中倩:古名医,公孙光的朋友。(11)胥:通“须”,必须。(12)奏:献,进献。(13)属:通“嘱”,嘱托。
问臣意曰:“吏民尝有事学意方,及毕尽得意方不?何县里人?”对曰:“临菑人宋邑。邑学,臣意教以五诊①,岁余。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②,当论俞所居③,及气当上下出入邪〔正〕逆顺,以宜镵石,定砭灸处,岁余。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④,臣意教以案法逆顺,论药法,定五味及和齐汤法⑤。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⑥,二岁余。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除为齐王侍医。”
①五诊:即五色诊,从脸色诊病。②经脉高下:经脉上下分布的位置。奇络结:指异常脉络连结之处。③当:通“常”。俞,通“腧”,腧穴。④正方:此指求教医方。⑤定:鉴定、判定。和齐汤:配伍调制汤剂。⑥上下经脉;同“经脉高下”。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②。心不精脉③,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①败逆:指脉象衰败而且与病情不相应。②顺:指脉象与病情一致。③精脉:精心切脉。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①,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②,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仓公乃匿亦自隐而当刑。缇萦通尺牍③,父得以后宁。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④,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①无:无论。②不肖:不贤。③尺牍:书信,此指给汉文帝所上的书。④美好者不祥之器:原文作“夫兵者不祥之器”,在《老子》三十一章中。
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邱永山 译注
【说明】
刘濞是刘邦的侄子,又是西汉前期发动吴楚七国之乱的罪魁祸首。汉初,天下统一,人心思定,已成大势所趋。有一些人却总要搞分裂,开历史倒车。刘濞就是这样一位野心勃勃的家伙。他凭借山海之利,苦心经营三十多年,最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了叛乱,自以为登高一呼会天下响应。结果,他错误估计了形势,也错误估计了自己,在短短的三个月时间内,叛乱集团土崩瓦解,刘濞本人也最终落得众叛亲离身死国削的下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汉代最高统治者作了诸多针砭嘲讽,然而在这篇文章中又表现出对统一的汉王朝的拥戴。这是为什么?因为作者认定统一是历史的进步,所以才在文章中揭示刘濞必然灭亡的命运。这是作者朴素唯物主义史学观的一种反映,这种求实态度,才使作者站到那个时代的巅峰上俯视古今。
基于这种认识,作者为我们刻划了一位在文学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枭雄”形象。文章开始“高帝召濞相之”一节,尽管在人物形象上不着一字,却能使人想见他的桀傲不驯。作者笔下的刘濞也决不是一个只知拼命格斗的纠纠武夫,更详尽地为我们介绍了他性格的另一侧面:叛乱前,他“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收买人心,罗致亡命之徒,做充分的准备。在发动叛乱时,始则与胶西王结盟时小心谨慎,继则巧施唇舌煽惑鼓动,交战时审慎部署精心措置。这些都显示刘濞不是一个平庸之辈,他有着自己的“才干”。做为一个野心家,必然是狂妄自大、刚愎自用之徒。作者也突出描写了他的这种性格特征:他最初敢于胡作非为称病不朝,后来无所顾忌发动叛乱,竟至放肆宣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到此,一个有血有肉的“枭雄”形象才树立起来,三者缺一就不能称之为“枭雄”。只有写了他性格的复杂性,这个人物才不脸谱化,才能有其艺术魅力。
本文中的袁盎、景帝也都有自己的鲜明性格。袁盎的机敏善辩刁钻阴狠,从他不多的言行中是能领略到的。景帝的事前姑容迁就和事后无情镇压的对比,再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最高统治者的独有风采。
【译文】
吴王刘濞,是汉高祖哥哥刘仲的儿子。高祖平定天下七年后,封刘仲为代王。后来,匈奴围攻代,刘仲不能坚守,丢弃封国逃跑,抄小路跑到洛阳,向天子自首。天子因为是骨肉兄弟的缘故,不忍依法制裁,只是废黜王号贬他做郃阳侯。高祖十一年(前196)秋,准南王英布反叛,向东兼并了荆地,挟持那个地方侯国的军队,西渡淮水,攻击楚国,高祖亲自率军诛讨他。刘仲的儿子刘濞这年二十岁,强壮有力,以骑将的身分跟随高祖打败英布的军队在蕲县西边的会甀,而英布逃走。荆王刘贾被英布杀死,没有后嗣。皇帝担心吴地、会稽地的人浮躁强悍,没有勇壮的王来镇慑他们,自己的儿子们年龄小,就封立刘濞在沛地做吴王,统辖三郡五十三个县。已经拜官受印,高祖让刘濞前来,要为刘濞相面,看后说:“你的容貌有反叛之相。”同时内心后悔起来,但已经任命完了,就轻拍他的后背,告诫他说:“汉兴立以后五十年间东南方向将有叛乱发生,难道是你吗?然而天下同姓是一家人,你千万不要造反!”刘濞叩着头说:“不敢。”
到孝惠帝、高后时,天下刚刚安定,一些郡国的诸侯们各自努力安抚自己的百姓。吴国拥有豫章郡的铜矿山,刘濞就招募天下亡命之徒私下铸钱,煮海水制盐,因此国家不征赋税,而国家费用富足。
孝文帝时,吴王太子入京朝见,得以陪伴皇太子饮酒下棋。吴太子的老师都是楚地人,浮躁强悍,又平素骄纵,与皇太子下棋时,为下棋发生争执,态度不恭敬,皇太子拿起棋盘掷击吴太子,打死了他,事后把他的遗体送回吴国埋葬。到了吴国,吴王怨怒地说:“天下同姓一家,死在长安就应该葬在长安,何必送来吴国下葬呢!”又送遗体到长安下葬。吴王自此逐渐违忤藩臣所应遵守的礼节,称病不肯入朝。京城的人知道他因儿子死的缘故才称病不肯入朝的,经查问确实没有病,此后吴王的使臣一来,就拘禁诘问而治罪。吴王害怕了,更积极地策划谋反行动。后来吴王派人进京行秋请的礼节,皇帝又诘问这个使者,使者对皇帝说:“吴王确实没有病,朝廷拘禁惩治好几个使者,因此就称病不来。而且有这样的话‘看得清深水中的鱼是不吉祥的’。现今吴王开始假称生病,等到被朝廷察觉,遭严厉地诘问,就越想隐瞒自己的行为,害怕皇帝杀他,称病的计谋出于无可奈何。希望皇帝捐弃前嫌给吴王重新开始的机会。”于是天子就赦免吴国的使者让他们回去,并赐给吴王几、杖,认为他老了,可以不入京朝见。吴王得以解除他的罪过,谋反的事情也就放松了。然而他所在的封国因为有铜盐的收益,百姓没有赋税。士兵服役发给代役金,而且给价公平。每年在一定时候去慰问有才能的人,给平民赏赐。其他郡国法吏要追捕的逃犯,吴王就收容他们而不交出。这样做了四十多年,吴王就能支使利用他的百姓了。
晁错做太子家令,得到太子的宠幸,多次怂恿太子说吴王有罪应削减他的封地。也多次上书劝说文帝,文帝宽厚,不忍处罚他,因此吴王更加骄横。等到景帝即位,晁错做御史大夫,又劝皇帝说:“从前高祖刚刚平定天下时,兄弟少,儿子弱小,就大大赐封同姓的人,所以他的庶子悼惠王封为齐王统辖七十多个县,异母弟刘交做楚元王统辖四十多个县,哥哥的儿子刘濞做吴王统辖五十多个县:分封这三个人,就分去天下的一半。现今吴王因以前有儿子被打死的嫌隙,假称生病不肯入京朝见,依照古法应杀,文帝不忍心,就赏他几、杖。对他的恩德非常优厚,本当改过自新。却更加骄横过度,靠近铜矿铸造钱币,煮海水制盐,引诱天下亡命之徒,谋划叛乱。现在削减他也是造反,不削减他也是造反。削减他,反得快,灾祸小;不削减他,反得晚,灾祸大。”景帝三年(前154)冬天,楚王来朝见,晁错借这个机会说楚王刘戊去年为薄太后服丧时,在服丧住的房子里偷偷淫乱,请求诛杀他。景帝下诏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削减东海郡作为惩罚。随之削减了吴的豫章郡、会稽郡。还有两年前赵王有罪,削减了他的河间郡。胶西王刘卬因为售卖爵位时舞弊,削减了他的六个县。
汉朝的大臣正在讨论削减吴王的土地。吴王刘濞担心削地没有止境,想借机把个人图谋公开,要起兵发难。又想到诸侯中没有能共同谋划的人,知道胶西王勇壮,好逞势斗胜,几个齐地的诸侯王都畏惧他,于是派中大夫应高去诱惑胶西王。不带书信,只是口头通报说:“吴王不才,有着很快降临的忧虑,不敢把自己当作外人,使您明白他的好意。”胶西王说:“有何指教?”应高说:“现在皇帝任用奸臣,被奸邪之臣蒙蔽,喜欢眼前的利益,听信谗言,擅自改变法令,侵夺诸侯的封地,对封国征求越来越多,诛杀惩罚善良的人,这些情形日益严重。俗话说:‘吃完米糠就会吃到米’。吴王和胶西王是有名的诸侯,一旦被注意盯上,恐怕不能安宁自由了。吴王身患内疾,不能朝见皇帝二十多年了,曾经担心被猜疑,又没有办法解释,现在缩敛肩膀小步走路,犹且害怕不被谅解。我听说大王因为卖爵的事而被罚罪,我听说诸侯被削减封地,所犯罪过不该这样处罚,这种惩罚恐怕不只削地就能罢休的。”胶西王说:“是的,有这样的事。你说怎么办呢?”应高说:“憎恶相同的互相帮助,爱好相同的互相留连,情感相同的互相成全,愿望相同的共同追求,利益相同的死在一起。现在吴王自认为和大王有相同的忧虑,愿借着时机顺应事理,牺牲个人身躯为天下除害,想一想可以吗?”胶西王吃惊地说:“我哪里敢这样做呢?现在皇帝虽然威逼急迫,我本来就有死罪啊,怎能不拥戴他呢?”应高说:“御史大夫晁错,迷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塞忠贞贤良的人,朝廷之臣都有憎恨怨恨之心,诸侯都有背叛之意,人臣之事他已做到极点了。现在彗星出现,蝗灾不断发生,这是万世难逢的唯一机会,而且忧愁劳苦的时候就是圣人所以产生的时代。所以吴王想对内以讨伐晁错为借口,在外追随大王车后,驰骋天下,使面对着的地方投降,使手指着的地方攻克,天下没有敢不顺从的。大王您假使能够答应我一句话,那么吴王就率领楚王攻下函谷关,守住荥阳敖仓的粮食,抗拒汉兵。修筑军队驻扎的房舍,等待大王的到来。大王真的能够幸临,那么天下就可以并吞,两个君主分治天下,不也是可以的吗?”胶西王说:“好。”应高回去报告吴王,吴王犹且担心胶西王不参与起兵发难,就亲自做使者,到胶西出使,当面和胶西王订立盟约。
胶西群臣中有的人知道了胶西王的反叛之谋,规劝说:“侍奉一个皇帝,是最快乐的事。现在大王和吴王向西进兵,假使事情成功了,两主定会有分歧争端,灾难就从这开始缠身。诸侯的土地不足朝廷各郡的十分之二,而背叛朝廷也会使太后担忧,这不是长远之计啊。”胶西王不听。于是派使者联合齐王、菑川王、胶东王、济南王、济北王,都答允了,而且说:“城阳景王为了正义,攻打那些姓吕的,不要让他参与起兵,事成之后分些土地给他就行了。”
诸侯近来受到削减土地的惩罚,都震惊恐惧,大多怨恨晁错。等到削减吴国会稽郡、豫章郡的文书发到吴国,吴王首先起兵作乱,胶西王在正月丙午(23)这天杀死了朝廷派来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员,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楚王、赵王也都如此,于是向西进兵。齐王后来后悔,服毒自杀,违背盟约。济北王的城墙损坏没有竣工,他的郎中令劫持控制着他,使他不能发兵。胶西王为首领,和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一起率兵围攻临菑。赵王刘遂也反叛了,暗中派使者到匈奴商议联合作战的事。
七国发难的时候,吴王全部征召他的士兵,下令全国说:“我年纪六十二岁,亲自统率军队。小儿子年龄十四岁,也身先士卒。所以凡是年长和我相同的,年轻和我的小儿子相同的人,都要出征。”征发了二十多万人。派人到南边的闽越、东越去,东越也发兵跟随吴王。景帝三年(前154)正月甲子(22),先从广陵起兵出发。向西渡过淮河,于是和楚军会合。派使者送给诸侯的信上说:“吴王刘濞恭敬地问候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已故的长沙王的儿子:希望得到你们的指教!因为汉朝有奸臣,无功天下,却侵夺诸侯的土地,派法吏弹劾囚系审讯惩治诸侯,专以侮辱诸侯为能事,不用诸侯王的礼仪对待刘氏骨肉同胞,抛开先帝的功臣,进用坏人,惑乱天下,想要危害国家。皇帝体弱多病神志失常,不能明察政情。我想要起兵诛讨他们,我恭敬听从各位指教。我国虽然狭小,土地也是方圆三千里;人口虽然少,精锐的士兵也能准备五十万人。本人一向侍奉南越三十多年,他们的君主都不拒绝征召分派士兵跟随我进兵,又可以得到三十多万人。本人虽不才,愿亲自追随各位王侯。越正和长沙接壤,他们可追随长沙王的儿子平定长沙以北,然后迅速向西进攻蜀汉。派人告诉东越王、楚王、淮南王三个侯王,和我一起向西进攻;齐地诸王和赵王平定河间、河内后,有的进入临津关,有的和我在洛阳会和;燕王、赵王本来与匈奴王有盟约,燕王在北方平定代郡、云中郡,然后统领匈奴军队进入萧关,直取长安,纠正天子的错误,来安定高祖庙。希望诸王勉力去做。楚元王的儿子、淮南的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各自心有所专注已经十多年了,怨恨深入骨髓,想要有所行动已很久了,只是我不得知诸王的心意,不敢听命。现在诸位王侯如能保存延续将要灭绝的国家,扶弱锄强,来安定刘氏,这是宗庙社稷所希望的。我国虽然贫穷,我节省衣食的费用,积蓄金钱,修治兵器甲胄,积聚粮食,夜以继日的努力,有三十多年了。都是为的今天,希望诸王努力利用这些条件。能逮捕杀死大将军的,赏赐黄金五千斤,封邑万户;逮捕杀死将军的,赏赐黄金三千斤,封邑五千户;逮捕杀死副将的,赏赐黄金二千斤,封邑二千户;逮捕杀死俸禄二千石的官员,赏赐黄金一千斤,食邑一千户;逮捕俸禄一千石的官员,赏赐黄金五百斤,封邑五百户;以上有功的人都可被封为列侯。那些带着军队或者城邑来投降的,士兵有万人,城中户口万户,如同得到大将军;士兵城中户数五千的,如同得到将军;士兵城中户数三千的,如同得到副将;士兵城中户数一千的,如同得到二千石的官员;那些投降的小官吏也依职位差别受到封爵赏金。其他的封赏都一倍于汉朝规定。那些原有封爵城邑的人,只会增加不会保持原状。希望诸王明确地向士大夫们宣布,我不敢欺骗他们。我的金钱天下到处都有,不一定到吴国来取,诸王日夜使用也不能用光。有应赏赐的人告诉我,我将前往送给他。恭敬地奉告诸王。”
七国反叛的书信报知天子后,天子派太尉条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个将军,去攻打吴、楚;派曲周侯郦寄攻打赵;将军栾布攻打齐;大将军窦婴驻扎在荥阳,监视齐、赵的军队。
吴楚等反叛的书信被人们闻知时,汉朝的军队还未出动,窦婴也未出发,向皇帝称赞过去吴王的丞相袁盎。袁盎当时正闲居在家,皇帝下诏召他进见。皇帝正和晁错一起筹算军队和军粮的事情,皇帝问袁盎说:“你曾作过吴王的丞相,知道吴国臣子田禄伯的为人吗?现在吴楚反叛,你的看法如何?”袁盎回答说:“不值得忧虑,马上就能打败他们。”皇帝说:“吴王靠近铜矿铸造钱币,煮海水制盐,引诱天下豪杰,在头发白了的时候举兵作乱,如果没有周全的计谋,哪里会发动反叛呢?为什么说他不能有所作为呢?”袁盎回答说:“吴国有铜矿煮盐之利那是确实的,哪里能得到豪杰并且诱惑他们呢!假如吴王真能得到豪杰,也应该辅佐吴王做合乎道理的事,就不会反叛了。吴王所诱惑的都是无赖子弟,逃亡铸钱的奸邪之徒,所以才互相勾引而反叛。”晁错说:“袁盎分析得对。”皇帝问:“怎样才能拿出好的对策呢?”袁盎说:“希望屏退左右的人。”皇帝让身边的人退下去,只有晁错还在。袁盎说:“ 我所说的,为人臣的也不能知道。”于是又屏退晁错。晁错急忙到东厢回避,对此十分恼恨。皇帝最后又问袁盎,袁盎回答说:“吴、楚相互往来的书信说‘高祖封立刘氏子弟为王并有各自的分封土地,现在贼臣晁错擅自贬谪责罚诸侯,削夺诸侯的土地’。他们用造反的名义,共同向西进攻联合诛讨晁错,恢复了原来封地就会罢兵。现在的计策只有斩杀晁错,派使者赦免吴、楚七国的罪过,恢复原来被削减的封地,那么就能够不必血染兵器而战事全部结束。”于是皇帝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只是真实的情况怎样呢,我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拒绝天下的。”袁盎说:“我愚蠢的计策没有能超出这个的了,希望皇帝认真地考虑考虑。”于是任命袁盎做了太常,吴王弟弟的儿子德侯做了宗正。袁盎秘密准备行装。十多天后,皇帝派中尉召晁错,骗晁错乘车巡行东市,晁错穿着上朝的衣服在东市被杀。然后就派袁盎以侍奉宗庙的太常身份,德侯以辅助亲戚的宗正身份,按照袁盎的计策出使告知吴王。到了吴国,吴楚的军队已进攻梁国营垒了。宗正因有亲戚的关系,先进见吴王,谕告吴王跪拜接受诏令。吴王听说袁盎来了,也知道他要说服自己,笑着回答说:“我已经成为东帝,还跪拜谁呢?”不肯见袁盎而把他扣留在军中,想胁迫袁盎做将军。袁盎不肯,就派人包围守卫着他,将要杀他,袁盎得以趁夜色逃出,徒步离开,跑到梁王的军营,而后归朝报告。
条侯乘坐六匹马拉的传车,会师荥阳。到洛阳,看见剧孟,高兴地说:“七国反叛,吾乘传车到达这里,自己没有想到会安全抵达。还以为诸侯们已经得到了剧孟,剧孟现在没有起兵的举动。我又占据荥阳,荥阳以东没有值得忧虑的了。”到达淮阳,询问父亲绛侯从前的门客邓都尉说:“怎样才能拿出好的计策呢?”门客说:“吴兵锐气正盛,和他交战很难取胜。楚兵浮躁,锐气不能保持长久。现在为将军提出一个计策,不如率军在东北的昌邑筑垒坚守,把梁国放弃给吴军,吴军一定会用全部精锐军队攻打梁。将军深挖沟高筑垒坚守,派轻装的军队断绝淮河泗水交汇处,阻塞吴军的粮道。吴梁之间因相持疲弊而且粮草耗尽,然后用保持强盛锐气的军队制服那些疲弊已极的军队,打败吴国是必然的。”条侯说:“好。”按照他的计策,坚守在昌邑南边,接着派轻装的军队断绝吴军粮道。
吴王刚发兵的时候,吴臣田禄伯做大将军。田禄伯说:“军队集结在一起西进,没有其他道路出奇兵,难于成功。我愿率领五万人,另外沿着长江、淮水而上,收聚淮南、长沙的军队,攻入武关,和大王会师,这也是一着奇计啊。”吴王太子规劝说:“父王是以造反为旗号的,这样的军队是难以委托他人的,委托他人如果他也造反,该怎么办呢?而且拥有军队单独行动,许多其他的利害,不可能预先知道,徒然损害自己罢了。”吴王也就没有应允田禄伯的建议。
吴国一位年轻的桓将军对吴王说:“吴国大多是步兵,步兵适宜在险要地形作战;汉军多战车骑兵,战车骑兵适宜在平地作战。希望大王对途经的城邑不必攻下,径直放弃离开,迅速西进占领洛阳兵器库,吃敖仓粮食,依靠山河的险要来命令诸侯,即使不能入关,天下大局实际已经决定了。假如大王行进迟缓,滞留攻城,汉军的战车骑兵一到,冲入梁国楚国的郊野,事情也就失败了。”吴王征询年老将军们的意见,他们说:“这作为青年人推进争先的计策还可以,他哪里能知道深远的计谋呢?”于是吴王没有采纳桓将军的计策。
吴王专断地集中兵力亲自率领,还没渡过淮河,众多的宾客都被授于将军、校尉、侯、司马等职务,只有周丘没被任用。周丘是下邳人,逃亡到吴国,喜欢喝酒行为不好,吴王刘濞鄙薄他,所以才没任用。周丘拜见吴王,对吴王说:“我因无能,不能在军队中任职。我不敢要求率领军队,希望得到大王一个汉朝的符节,一定能够报答大王。”吴王就给了他符节。周丘得到符节,连夜驱驰进入下邳。下邳当时听说吴王反叛,都去守城。周丘到了客舍,召来下邳县令。县令走进门来,就让随从人员借用罪名斩杀了他。就又召集他弟兄们交好的富豪官吏告诉说:“吴王造反的军队将到,到后,杀下邳城里的人不过是吃顿饭的时间。现在先投降,家室一定能保全,有才能的人还可以封侯。”这些人出去后互相转告,下邳人全投降了。周丘一夜工夫得到三万人,派人报告吴王,就率领他的军队向北攻占城邑。等到城阳,军队已发展到十多万人,攻破城阳中尉的军队。后来听说吴王战败逃走,自己估计无法和吴王共同成就事业,就率领军队返回下邳。还没到达,就后背毒疮发作而死。
二月中旬,吴王军队已被击垮,战败而逃,于是皇帝颁布命令给将军们:“听说行善的人,上天会用福事报答他;作恶的人,上天会用灾祸报偿他。高祖皇帝亲自表扬功德,封立诸侯,幽王、悼惠王的封爵断绝了,孝文皇帝哀怜他们格外给予恩惠,封立幽王的儿子遂、悼惠王的儿子卬为王,让他们奉祀他们先王的宗庙,成为汉朝的藩国,恩德与天地相匹配,光明与日月同光。吴王刘濞违背恩德违反道义,引诱天下逃亡的罪人,扰乱天下的钱币,称病不入京朝见二十多年,主管大臣多次呈请惩治刘濞的罪行,孝文皇帝宽恕他,希望他能改过从善。现在竟然与楚王刘戊、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盟约反叛,做出叛逆无道的事,发兵危害宗庙,残杀大臣和汉朝的使者,胁迫千万百姓,乱杀无辜,烧毁民舍,挖掘坟墓,极为暴虐。现在胶西王刘卬等更加大逆无道,烧毁宗庙,掠夺宗庙中皇室的器物,我甚为痛恨他们。我穿着白色衣服避开正殿,将军们要勉励士大夫们攻击叛敌。攻击叛敌时,深入敌军多杀敌人才是有功,捕捉到的官员要在俸禄是比三百石以上者都杀死,不要释放。胆敢有议论诏书和不按诏书去做的,都处腰斩之刑。”
当初,吴王渡过淮河,与楚王向西进军,在棘壁打败汉军,乘胜向前,锐气极盛。梁孝王害怕了,派六个将军攻打吴王,梁王的两个将军又被打败,士卒都逃回梁。梁王多次派使者向条侯报告情况并求援,条侯不答允。又派使者在皇帝面前说条侯坏话,皇帝派人让条侯救援梁国,条侯还是坚持对自己有利的计策不肯出兵。梁王派韩安国和为国事而被杀的楚国丞相的弟弟张羽做将军,才能够稍微打败吴国的军队。吴国的军队想要西进,梁国据城坚守,吴军不敢到西边去,就跑到条侯驻军的地方,在下邑与条侯的军队相遇。吴军想与条侯作战,条侯坚守营垒,不肯交战。吴粮断绝,士兵饥饿,多次向条侯挑战没有结果,就夜里奔袭条侯的营垒,惊扰东南方向。条侯派人防备西北方向,敌人果然从西北方向侵入。吴军大败,士兵大多饿死,有的叛逃溃散。于是吴王和他的部下壮士几千人连夜逃走,渡过长江逃到丹阳,得到东越的保护。东越有军队大约一万多人,又派人收容集中吴国的逃兵。汉朝派人用厚利诱惑东越,东越即刻骗吴王,让吴王出去慰劳军队,就派人用矛戟刺杀吴王,装起他的头,派一部快车迅速报知汉朝皇帝。吴王的儿子子华、子驹逃跑到了闽越。吴王丢下他的军队逃跑时,他的军队就溃散了,大多陆续投降了太尉、梁王的军队。楚王刘戊兵败,自杀而亡。
齐的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围攻齐国的临菑,三个月不能攻下。汉朝军队到来,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各自率领军队回去。胶西王于是赤膊光脚,坐在草席上,喝着水,向他的母亲王太后谢罪。王太子刘德说:“汉军远道而来,我看他们已经很疲弊了,可以袭击他们,希望收集大王的剩余军队进攻汉军,进攻不能取胜,就逃入大海,也不算晚啊。”胶西王说:“我的士兵已经溃散,再不能发动使用他们了。没有听从太子的话。当朝的将军弓高侯颓当送给胶西王的信写道:“奉诏书前来诛讨不义的人,投降的赦免罪过,恢复原来的爵位封土;不投降的诛灭他们。大王何去何从,我等待答复以采取相应行动。”胶西王到汉军营垒前赤膊叩头请求说:“我刘卬违犯王法,惊骇百姓,才使将军辛苦地远道而来到这个穷国,请求惩处我碎尸万段的罪。”弓高侯手持金鼓来见他,说:“大王被战事所苦,我希望知道大王发兵的经过。”胶西王叩头膝行回答说:“现在,晁错是皇帝当政的大臣,他改变高祖皇帝的法令,侵夺诸侯的土地。我们认为这是不道义的,担心他会败乱天下,所以七国发兵,将要诛杀晁错。现在听说晁错已被诛杀,我们就收兵而归。”将军说:“大王如果认为晁错不好,为什么不报告天子?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书虎符,擅自发兵攻打遵守王法的正义侯国。由此看来,你们的本意并非要杀晁错啊。”就拿出诏书给他宣读。读完后,说:“大王自己考虑应怎么办吧!”胶西王说:“像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就自杀了。太后、太子也都跟着死去。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也先后死去,封国被废除,收归汉朝。郦将军围攻赵都城十个月才攻克,赵王自杀。济北王因被劫持的缘故,才得以未被诛杀,被徙封为菑川王。
当初,吴王刘濞带头反叛,把楚军和吴军合在一起率领,联合齐、赵的军队。正月起兵作乱,三月全线溃散,只有赵国最后被攻克。景帝又封立楚元王的小儿子平陆侯刘礼为楚王,作为楚元王的继承人。徙封汝南王刘非统辖吴国原有封地,做江都王。
太史公说:“吴王刘濞所以被封吴王,由于父亲被贬谪的缘故。吴王能够免除赋税,支使民众,是因他拥有铜矿海盐的便利。叛逆作乱的念头是因儿子的被打死萌生的。因下棋争执而发难,最后国灭身亡;亲近外族的越人而谋害同宗,最后自己死亡。晁错为国家深谋远虑,灾祸反而降临自己的身上。袁盎善于权变游说,最初受到宠信,最后遭受屈辱。所以古时候诸侯土地不超过百里,山海也不分封给诸侯。”不亲近夷狄,以致疏远宗亲”,大概是对吴王说的吧?“不要做出谋划策的人,反而会受到惩罚”,岂不是说的袁盎、晁错吗?
【原文】【注解】
吴王濞者,高帝兄刘仲之子也①,高帝已定天下七年②,立刘仲为代王。而匈奴攻代③,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④,闲行走洛阳⑤,自归天子⑥。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法⑦,废以为郃阳侯⑧。高帝十一年秋⑨,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⑩,劫其国兵(11),西度淮(12),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13)。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14),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甀,布走。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15)。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16),诸子少,乃立濞于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17)。已拜受印(18),高帝召濞相之(19),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20),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21)!”濞顿首曰:“不敢。”
①高帝:汉高祖。②七年:《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和《汉书》的《高帝纪》等均写作“六年”。③匈代:古代生活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他们强悍善于骑射。④亡:逃跑。⑤闲行:同“间行”,潜行,抄小路走。⑥自归:自首。⑦致法:给予法律制裁。致,给。⑧废:废黜。⑨高帝十一年:前196年。⑩并:吞并,兼并。(11)劫:用强力夺取,挟持,胁迫。(12)度:通“渡”。(13)将:率领。(14)有气力:指强壮有力。(15)后:后嗣,继承人。(16)填:通“镇”。(17)三郡:东阳郡、鄣郡、吴郡。(18)拜:按礼仪授予官职爵位。(19)相:迷信的人认为察看人的容貌可知人的命运,即相面。(20)拊:抚摩,轻轻拍打。(21)慎:千万。
会孝惠、高后时①,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②。吴有豫章郡铜山③,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益)[盗]铸钱④,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⑤。
①孝惠:孝惠帝刘盈。高后:刘邦的皇后吕雉。②拊循:通“抚循”,安抚。③豫章郡:原文有误,应是“鄣郡”。豫章郡先属长沙国,后属淮南国。④亡命:逃亡在外改换名姓的人。⑤用:用度,开支。
孝文时①,吴太子入见②,得侍皇太子饮博③。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④,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⑤,杀之。于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愠曰⑥:“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此稍失藩臣之礼⑦,称病不朝⑧。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⑨,诸吴使来,辄系责治之⑩。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11),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12),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13)’。今王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团(14),恐上诛之,计乃无聊(15)。唯上弃之而与更始(16)”。于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17),老,不朝。吴得释其罪(18),谋亦益解(19)。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19),辄与平贾(20)。岁时存问茂才(21),赏赐闾里(22)。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23),讼共禁弗予(24)。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25)。
①孝文:即汉孝文帝,又称文帝,即刘恒。②吴太子:吴王刘濞的太子,刘贤。③侍:陪伴。皇太子:文帝太子,即后来的汉景帝刘启。饮博:喝酒下棋。④争道:指为下棋争执起来。⑤引:拉,拿起。博局:棋盘。提(dǐ,底):掷击。⑥愠:含怒,怨恨。⑦稍:逐渐。藩臣:藩国的王侯对所归属的国君称臣。藩,藩国,封建王朝的属国或属地。⑧称病:假托生病。⑨验问:查问。⑩系:捆缚,拘禁。责:诘问。治:惩治,治罪。(11)秋请:古代诸侯到京城朝见皇帝,春天称“朝”,秋天称“请”。(12)数辈:好多人。辈,表示人的多数。(13)“察见”二句的意思是,皇帝察知臣下的隐私是不好的事。此语出于《韩非子·说林上》:“知渊中之鱼者不祥”。因此臣下心生恐惧会激成变乱。(14)闭:封团,隐秘。(15)无聊:无可如何,没有办法。(16)弃之:指捐弃前嫌。更始:重新开始。(17)赐几杖:古代表示对老年人尊敬的一种礼仪。几,依几,坐时可以依靠的几案。杖,手杖。(18)释:解脱、解除。(19)解:通“懈”。(20)践更:古代可以出钱雇人代服徭役,接受雇金代人服役的叫“践更”。(21)平贾:公平的价格。贾,通“价”。(21)存问:慰问。茂才:才能优秀的人。(22)闾里:乡里,指平民。(23)佗:通“他”。亡人:逃亡的人。(24)讼(róng,容):容留,庇护。(25)使:支使,驱使,支配。
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①,数从容言吴过可削②。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③。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④,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⑤,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⑥,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⑦,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⑧,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三年冬⑨,楚王朝⑩,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11),私奸服舍(12),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13)。及前二年赵王有罪(14),削其河间郡(15)。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16),削其六县。
①得幸:得到宠幸。②从容:通“怂恿”。削:削减封地。③横:骄。④昆弟:兄弟。⑤孽子:姬妾所生的儿子,又称庶子、庶孽。⑥庶弟:指同父异母弟。⑦郄:通“隙”,嫌隙。⑧溢:指超过限度。⑨三年:景帝三年,前154年。⑩楚王:即刘戊。(11)往年:去年。薄太后:刘邦嫔妃,文帝生母。服:居丧。旧时,在一定的时间内为死者尽礼示哀叫居丧,也叫守服。(12)服舍:居丧时住的房舍。(13)削吴:事在第二年春发生,可能正在拟议中,文章叙述不确切。(14)赵王:刘遂。(15)河间郡:《楚元王世家》记此事时,说是常山郡。(16)卬:即刘卬。卖爵:当朝实行卖爵增加财政收入的制度。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①,因以此发谋,欲举事②。念诸侯无足与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③,喜兵,诸齐皆惮畏④,于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王⑤。无文书,口报曰:“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⑥,不敢自外,使喻其欢心⑦。”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兴于奸,饰于邪臣⑧,好小善,听谗贼,擅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征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里语有之⑨,‘舐糠及米⑩’。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11),恐不得安肆矣(12)。吴王身有内病(13),不能朝请二十余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14),犹惧不见释。窃闻大王以爵事有適(15),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将奈何?”高曰:“同恶 相助,同好相留(16),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于天下,亿亦可乎(17)?”王瞿然骇曰(18):“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19),安得不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20),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21),诸侯皆有倍畔之意(22),人事极矣。彗星出(23),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24)。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25),所乡者降(26),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27),守荥阳敖仓之粟(28),距汉兵(29),治次舍(30),须大王(31)。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高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与,乃身自为使,使于胶西,面结之(32)。
①无已:不止。②举事:起事,发难。③好气:指强壮有力。④诸齐:齐悼惠王刘肥死后,文帝把齐国分封给刘肥的七个儿子,即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城阳王刘章、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人称诸齐。⑤誂:诱惑。⑥宿夕:一夜,比喻短时间内。⑦喻:晓喻,明白。欢心:指好意。⑧饰:修饰,指被蒙蔽。⑨里语:流行民间的俚语、俗语。⑩舐糠及米:像狗舔吃食物一样,吃完了糠,就会吃米。比喻朝廷不只削减封地还要消灭封国的趋势。(11)察:仔细地看,此指被注意到。(12)肆:放纵,自由。(13)内病:内疾,不能被别人看到的病。(14)胁肩累足:缩敛肩膀小步走路的样子。形容小心畏惧。累足,迭足,并足。(15)適:通“谪”。(16)留:留连,依恋。(17)亿:通“臆”,预料,估计。(18)瞿然:惊骇的样子。(19)固:本该。(20)荥惑:惑乱。(21)疾怨:仇恨、怨恨。(22)倍畔:通“背叛”。(23)彗星:俗称扫帚星,古人认为彗星出现是灾祸的预兆。(24)愁劳:忧愁劳苦,指社会形势艰难。(25)彷徉:徘徊,游荡。此指自由驰骋。(26)乡:通“向”,面对。(27)略:攻占。(28)敖仓:秦代在荥阳县北敖山上修建的粮仓,是中原地区重要的粮仓。(29)距:通“拒”。(30)次舍:军队驻扎的处所。(31)须:等待。(32)面结:当面结盟。
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承一帝①,至乐也。今大王与吴西乡,弟令事成②,两主分争,患乃始结。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③,而为畔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王弗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攻诸吕④,勿与,事定分之耳”。
①承:事奉。②弟:通“弟”,即使,假使。③什二:十分之二。④诸吕:吕后执政时,封她的几个侄子为王,把持朝政。吕后死去,他的侄子准备叛乱,被平定。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①,多怨晁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②,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遂发兵西。齐王后悔,饮药自杀,畔约。济北王城坏未完③,其郎中令劫守其王④,不得发兵。胶西为渠率⑤,胶东、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⑥。
①振;通“震”。②丙午:二十三日。③完:完工,竣工。④劫守:指劫持控制。⑤渠率:首领。⑥阴:暗中,秘密地。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①,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②,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余万人。南使闽越③、东越④,东越亦发兵从。
①悉:尽、全。②比:并列,相等。③闽越:古代越人的一支,秦汉时生活在今闽浙一带。秦末,越人首领驺无诸起兵抗秦,被刘邦封为闽越王,建都东治(今福州市)。④东越:《汉书·两粤传》作“东瓯”。古代越人的一支,首领驺摇被惠帝封为东海王,建都东瓯(今温州市)。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①,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曰:“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②、衡山王③、庐江王④、故长沙王子⑤:幸教寡人!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⑥,以僇辱之为故⑦,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⑧,诖乱天下⑨,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⑩,不能省察(11)。欲举兵诛之,谨闻教。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12)。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13),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14),又可得三十余万。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长沙者(15),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16),与寡人西面(17);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洛阳;燕王(18)、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摶胡众入萧关(19),走长安,匡正天子(20),以安高庙。愿王勉之。楚元王子(21)、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22),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余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能斩捕大将者(23),赐金五千斤,封万户(24);列将(25),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26),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27),千斤,封千户;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28)。其以军若城邑降者(29),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人户五千(30),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31)。佗封赐皆倍军法(32)。其有故爵邑者(33),更益勿因(34)。愿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①正月甲子:据《孝景本纪》,刘濞起兵于正月乙巳,即正月二十三日。②淮南王:刘安。③衡山王:刘勃。④庐江王:刘赐。⑤长沙王子:此指长沙王吴芮的两个四世孙。因他们是庶子没被封王,被封为列侯,所以心怀不满,刘濞诱惑他们反叛。⑥劾:弹劾。讯:审讯。⑦僇辱:侮辱。故:事,能事。⑧奸宄:指犯法作乱的坏人。⑨诖乱:惑乱。诖,欺诈。⑩志失:神志失常。(11)省察:明察。省,明白。(12)具:准备,征集。(13)南越:古代越人的一支,生活在今广东、广西一带。这时的南越王是赵佗。(14)辞:拒绝。(15)直:相接。(16)淮南三王:即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他们都是淮南厉王刘长的儿子,厉王刘长去世,文帝把淮南国一分为三,故称这三王为淮南三王。(17)西面:西向。(18)燕王:这时的燕王是刘定国。(19)摶zhuān,专):统率。(20)匡正:纠正。(21)楚元王子: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刘礼、刘富等,实际上他们都没有参加叛乱活动,这是刘濞居心险恶的挑拨。(22)不沐洗:是指心有所专注,忘记沐浴。(23)大将:大将军。(24)封万户:封食邑万户,能享受一万户的赋税。(25)列将:一般的将军。(26)裨将:副将。(27)二千石:指俸禄二千石的官员。(28)列侯:秦汉时最高级别的爵位,原称彻侯,通侯。(29)若:或者。(30)人:指士兵。户:指城中户数。(31)差次:级别次序。(32)倍军法:一倍于汉朝的军功法。(33)故爵邑:原有爵位封土。(34)益:增加。因:因袭,沿袭。
七国反书闻天子,天子乃遗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吴楚反书闻,兵未发,窦婴未行,言故吴相袁盎。盎时家居①,诏召入见。上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②,上问袁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于公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③,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晁错曰:“袁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④。”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错。错趋避东厢,恨甚。上卒问盎,盎对曰:“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过诸侯,削夺之地’。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⑤。方今计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于是上嘿然良久⑥,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⑦。”盎曰:“臣愚计无出此,愿上孰计之⑧。”乃拜盎为太常,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盎装治行⑨。后十余日,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东市⑩。错衣朝衣斩东市(11)。则遣袁盎奉宗庙,宗正辅亲戚,使告吴如盎策。至吴,吴楚兵已攻梁壁矣(12)。宗正以亲故,先入见,谕吴王使拜受诏(13)。吴王闻袁盎来,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14),欲劫使将。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①家居:闲居。②调:计算。笇:同“算”,计算。③桀:通“杰”。④屏:屏退,使人退避。⑤罢:罢兵,收兵,结束战争。⑥嘿:同“默”,不说话。⑦谢:辞,拒绝。⑧孰计:仔细考虑。孰,通“熟”。⑨装:装饰,隐秘,秘密。⑩绐:欺骗。(11)朝衣:朝会时穿的礼服。(12)梁:此指汉代的封国,梁王刘武是文帝的少子。壁:营垒。(13)谕:谕告,宣告。(14)留:扣留。
条侯将乘六乘传①,会兵荥阳。至洛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②。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吴兵锐甚③,难与争锋④。楚兵轻,不能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⑤,以梁委吴⑥,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⑦,塞吴饟道⑧。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⑨,乃以全强制其罢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⑩,轻兵绝吴饟道。
①六乘传:六匹马拉的传车。传车,古代驿站准备的用来传递公文的专车。②不自意:自己没有料到。意,料想,意料。全:安全。③锐:锐气。④争锋:争胜。⑤壁:指筑垒防守。⑥委:丢弃,委弃。⑦轻兵:轻装的军队。淮泗口:淮河泗水的交汇处。⑧塞:堵塞,阻塞。饟道:运粮的道路。⑨相敝:指因互相攻战而共同疲敝。⑩坚壁:坚守营垒。
吴王之初发也①,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②,无佗奇道,难以就功③。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④,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吴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⑤,藉人亦且反王,奈何?且擅兵而别⑥,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吴王即不许田禄伯。
①发:发难。②屯聚:屯集,聚集。③就功:成功。④别:分别,分头。⑤藉:通“借”。⑥擅兵:拥有军队,掌握兵权。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①:“吴多步兵,步兵利险②;汉多车骑③,车骑利平地。愿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洛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④,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⑤,留下城邑⑥,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事败矣。”吴王问诸老将,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⑦,安知大虑乎!”于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①少将:年轻的将军。②利险:指适宜在险要地形作战。③车骑:战车、骑兵。④阻:恃,依仗。⑤即:假如,如果。⑥留:滞留。⑦争锋:推进争先。
吴王专并将其兵①,未度淮,诸宾客皆得为将、校尉、候、司马,独周丘不得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无行②,吴王濞薄之③,弗任。周丘上谒④,说王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闲⑤。臣非敢求有所将,愿得王一汉节⑥,必有以报王。”王乃予之。周丘得节,夜驰入下邳。下邳时闻吴反,皆城守。至传舍⑦,召令。令入户,使从者以罪斩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吴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过食顷⑧。今先下⑨,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万人,使人报吴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阳⑩,兵十余万,破城阳中尉军。闻吴王败走,自度无与共成功(11),即引兵归下邳。未至,疽发背死(12)。
①专:专断,独断专行。②酤酒:买酒,卖酒。此处指喜欢喝酒。③薄:鄙薄,鄙视。④谒:进见。⑤待罪:古代做官任职时的谦称。行闲:行列中,军队中。⑥节:古代用竹、木制成的作为凭证的信物,又称符。⑦传舍:古代供往来行人住宿的屋舍。⑧食顷:吃顿饭的功夫,形容时间短。⑨下:指投降。⑩比:及,等到。(11)度(duó,夺):估计:推测。(12)疽:恶疮。
二月中,吴王兵既破,败走,于是天子制诏将军曰①:“盖闻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亲表功德②,建立诸侯,幽王③、悼惠王绝无后④,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藩国⑤,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朝二十余年,有司数请濞罪⑥,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今乃与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⑦,夭杀无罪⑧,烧残民家,掘其丘冢⑨,甚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御物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11),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12)。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13),无有所置(14)。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15)。”
①制:皇帝文书的一种。②表:表彰。③幽王:刘友。汉高帝六子,初封淮阳王,后迁封赵王,被吕后幽禁饿死,谥为“幽王”。汉文帝续封他的长子刘遂做赵王。④悼惠王绝无后:悼惠王刘肥死,传子刘襄,又传孙刘则,按规定刘则死后国除。汉文帝却续封他的后代,见前文“诸齐”注释。⑤藩国:皇帝分封的各诸侯国。⑥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所专,故称有司。⑦迫劫:胁迫。⑧夭杀:滥杀。夭,少壮而死。⑨丘冢:坟墓。⑩卤:抄掠。御物:指皇室在各郡县的财物。(11)素服避殿:穿白色衣服避开正殿。古代帝王遇有非常事变穿素服到偏殿处理政事,以表示戒惧不忘之意。(12)士大夫:指将军的部属。(13)斩首:与下文“皆杀之”矛盾,疑为衍文。(14)置:指释放。(15)要斩:腰斩,古代刑法之一。要,通“腰”。
初,吴王之度淮,与楚王遂西败棘壁①,乘胜前,锐甚。梁孝王恐,遣六将军击吴,又败梁两将,士卒皆还走梁。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条侯不许。又使使恶条侯于上②,上使人告条侯救梁,复守便宜不行③。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将军④,乃得颇败吴兵⑤。吴兵欲西,梁城守坚,不敢西,即走条侯军,会下邑。欲战,条侯壁,不肯战。吴粮绝,卒饥,数挑战,遂夜犇条侯壁⑥,惊东南。条侯使备西北,果从西北入。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于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⑦,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余人⑧,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人以利啗东越⑨,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杀吴王⑩,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梁军(11)。楚王戊军败,自杀。
①败:指打败汉军。②恶:诋毁,诽谤。③便宜:应办的事,指对国家有利的事。④死事:为国事而死。此指张相的哥哥楚相张尚因劝阻刘戊叛乱被杀。⑤颇:稍微。⑥犇:同“奔”。⑦麾下:部下。⑧可:大约。⑨啗:吃东西。此指利诱。⑩纵(cōng,匆)杀:用矛戟杀死。€稍:逐渐。陆续。
三王之围齐临菑也①,三月不能下。汉兵至,胶西、胶东、菑川王各引兵归。胶西王乃袒跣②,席稿③,饮水,谢太后④。王太子德曰:“汉兵远⑤,臣观之已罢,可袭,愿收大王余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坏⑥,不可发用。”弗听。汉将弓高侯颓当遗王书曰⑦:“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复故⑧;不降者灭之。王何处⑨,须以从事⑩。”王肉袒叩头汉军壁,谒曰:“臣卬奉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之罪(11)。”弓高侯执金鼓见之(12),曰:“王苦军事,愿闻王发兵状。”王顿首膝行对曰(13):“今者,晁错天子用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且以诛错,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将军曰:“王苟以错不善,何以不闻?(及)〔乃〕未有诏虎符(14),擅发兵击义国。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乃出诏书为王读之。读之讫,曰:“王其自图。”王曰:“如卬等死有余罪。”遂自杀。太后、太子皆死。胶东、菑川、济南王皆死,国除,纳于汉。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赵王自杀。济北王以劫故,得不诛,徙王菑川。
①三王:前文说是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围临菑。②袒:裸露上体。③跣:光着脚。③席稿:坐在禾杆编的草席上。稿,禾杆编的席子。袒跣、席稿和饮冷水,是古代的请罪方式。④太后:王太后,胶西王的母亲。⑤远:指远道而来。⑥坏:溃散。⑦颓当:即韩颓当。⑧复故:恢复原有的爵位、封土。⑨处:处置。⑩从事:采取相应的行动。(11)菹醢(hǎi,海):古代的酷刑,把人剁成肉酱。(12)金鼓:古代军中发布命令的乐器。手执金鼓是陈列仪仗以壮声威。(13)膝行:跪着行走,表示畏服。(14)虎符:古代皇帝授予朝廷官员兵权或调动军队的虎形信物。
初,吴王首反,并将楚兵,连齐赵。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独赵后下。复置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①,续元王后②。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为江都王。
①置:设立,封立。②续:延续。
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①。能薄赋敛②,使其众,以擅山海利③。逆乱之萌,自其子兴。争技发难④,卒亡其本;亲越谋宗⑤,竟以夷陨⑥。晁错为国远虑,祸反近身。袁盎权说⑦,初宠后辱。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狄,以疏其属⑧”,盖谓吴邪?“毋为权首,反受其咎⑨”,岂盎、错邪?
①省:减,贬低爵位。高祖刘邦贬封吴王的父亲为郃阳侯后,才封刘濞为吴王的。②薄:减轻、减少。③擅:专有,独有。④争技:指吴太子与皇太子因下棋发生争执。⑤越:越人。宗:同宗,同姓。⑥夷陨:消亡,毁灭。⑦权说:随机应变善于辩说。⑧“毋亲”二句,语出《逸周书》。夷,指古代东方的部族。狄,指古代北方的民族。夷狄,古代对各部族轻蔑的称呼。⑨“无为”二句,语出《逸周书》。权首,指主谋或肇事者。咎,灾祸。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本传是窦婴、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传。窦婴和田蚡都是汉初权重一时的外戚,灌夫因军功封为将军,他们之间的倾轧斗争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典型事例。这篇文章通过对他们三人生平和相互斗争的描述,展现了汉初宫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当时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畸形关系,暴露了统治阶级奸诈残暴的丑恶本质。司马迁曾亲身经历和体验过官场的残酷,所以写得入木三分。他能把旧戚和新贵之间的矛盾斗争写得如此惊心动魄,淋漓尽致,也充分表现了他对现实政治的强烈批判精神。
本文在写作方面也表现了较高的技巧。虽是三个人的合传,头绪纷繁,但在分别交代出每个人出身经历的同时,又能将他们交错起来叙写,有分有合。既井然有序,又结构紧密完整,浑然一体。表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组织剪裁能力。
文章写得最精彩的是魏其设宴、灌夫骂座和东朝廷辩的情景。两次宴会的情景写尽了官场的势利。窦婴和灌夫二人因失势而结合在一起,成为生死之交。灌夫为了拉拢感情,使窦婴与田蚡接近,竟然不顾丧服在身而毅然陪侍。窦婴夫妇为了迎接灸手可热的田蚡全力以赴,通宵达旦地进行准备。而田蚡根本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忘得干干净净,届时尚高卧不起。当灌夫亲去求请时,仍然满不在乎,一路上慢腾腾而来。席间又傲慢无礼,使灌夫恼羞成怒,幸而窦婴忍气吞声,才没有爆发冲突。第二次是在田蚡娶妻的婚宴上,同是皇帝国戚,窦婴备受冷遇,田蚡却得意忘形,灌夫忍无可忍,使酒骂座,招致田蚡的报复。窦婴挺身而出,拼力相救,于是就在东朝廷辩时,与田蚡展开了正面冲突,由此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通过上述三幕戏剧性冲突的描写,不仅把他们三人的性格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而且把汉武帝、窦太后、王太后以及韩安国等朝中大臣的形象也刻画得相当鲜明突出。
【译文】
魏其侯窦婴,是汉文帝窦皇后堂兄的儿子。他的父辈以上世世代代是观津人。他喜欢宾客。汉文帝时,窦婴任吴国国相,困病免职。汉景帝刚刚即位时,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汉景帝以兄弟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这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兴正浓时,汉景帝随便地说:“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应当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就借口生病辞职。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
汉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员和窦姓诸人没有谁像窦婴那样贤能的了,于是就召见窦婴。窦婴入宫拜见,坚决推辞,借口有病,不能胜任。窦太后至此也感到惭愧。于是皇上就说:“天下正有急难,你怎么可以推辞呢?”于是便任命窦婴为大将军,赏赐给他黄金千斤。这时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都退职闲居在家,窦婴就向皇上推荐起用他们。皇上所赏赐给的黄金,都摆列在走廊穿堂里,属下的小军官经过时,就让他们酌量取用,皇帝赏赐的黄金一点儿也没有拿回家。窦婴驻守荥阳时,监督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等到七国的叛乱全部被平定之后,皇上就赐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时那些游士宾客都争相归附魏其侯。汉景帝时每次朝廷讨论军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与条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平起平坐。
汉景帝四年(前153),立栗太子,派魏其侯担任太子的太傅。汉景帝七年(前150),栗太子被废,魏其侯多次为栗太子争辩都没有效果。魏其侯就推说有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许多宾客、辩士都来劝说他,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梁地人高遂于是来劝解魏其侯说:“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能使您成为朝廷亲信的是太后。现在您担任太子的师傅,太子被废黜而不能力争,力争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职。自己托病引退,拥抱着歌姬美女,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把这些情况互相比照起来看,这是您自己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魏其侯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就出山回朝,朝见皇帝像过去一样。
在桃侯刘舍被免去丞相职务时,窦太后多次推荐魏其侯当丞相。汉景帝说:“太后难道认为我有所吝啬而不让魏其侯当丞相吗?魏其侯这个人骄傲自满,容易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出任丞相,担当重任。”终于没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卫绾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坟),是汉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长陵。魏其侯已经当了大将军之后,正当显赫的时候,田蚡还是个郎官,没有显贵,来往于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饮,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孙辈一样。等到汉景帝的晚年,田蚡也显贵起来,受到宠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辩,口才很好,学习过《盘盂》之类的书籍,王太后认为他有才能。汉景帝去世,当天太子登位继立,王太后摄政,她在全国的镇压、安抚行动,大都采用田蚡门下宾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胜,都因为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汉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别封为武安侯和周阳侯。
武安侯刚掌权想当丞相,所以对他的宾客非常谦卑,推荐闲居在家的名士出来做官,让他们显贵,想以此来压倒窦婴等将相的势力。建元元年(年140),丞相卫绾因病免职,皇上酝酿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劝说武安侯道:“魏其侯显贵已经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归附他。现在您刚刚发迹,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让给魏其侯。魏其侯当丞相,您一定会当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贵地位是相等的,您还有让相位给贤者的好名声”。武安侯于是就委婉地告诉太后暗示皇上,于是便任命魏其侯当丞相,武安侯当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贺,就便提醒他说:“您的天性是喜欢好人憎恨坏人,当今好人称赞您,所以您当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坏人,坏人相当多,他们也会毁谤您的。如果您能并容好人和坏人,那么您丞相的职位就可以保持长久;如果不能够这样的话,马上就会受到毁谤而离职。”魏其侯不听从他的话。
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都爱好儒家学说,推荐赵绾当了御史大夫,王臧担任郎中令。把鲁国人申培迎到京师来,准备设立明堂,命令列侯们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废除关禁,按照礼法来规定吉凶的服饰和制度,以此来表明太平的气象。同时检举谴责窦氏家族和皇族成员中品德不好的人,开除他们的族籍。这时诸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为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为这个缘故,毁谤魏其侯等人的言语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中。窦太后喜欢黄老学说,而魏其侯、武安侯、赵绾、王臧等人则努力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因此窦太后更加不喜欢魏其侯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赵绾请皇上不要把政事禀奏给太后。窦太后大怒,便罢免并驱逐了赵绾、王臧等人,还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职务,任命柏至侯许昌当了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当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从此以列侯的身份闲居家中。
武安侯虽然不担任官职,但因为王太后的缘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宠信,多次议论政事,建议大多见效,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魏其侯而归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骄横。建元六年(前135),窦太后逝世,丞相许昌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丧事办得不周到,都被免官。于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任用大司农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可是刚一出生就很尊贵。他又认为当时的诸侯王都年纪大了,皇上刚刚即位,年纪很轻,自己以皇帝的至亲心腹担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顿一番,用礼法来使他们屈服,天下人就不会服服贴贴的。在那时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说的话皇帝都听,他所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皇上于是说:“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经任命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官呢。”他曾经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盘划给自己扩建住宅,皇上生气地说:“你何不把武器库也取走!”从这以后才收敛一些。有一次,他请客人宴饮,让他的兄长盖侯南向坐,自己却东向坐,认为汉朝的丞相尊贵,不可以因为是兄长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从此更加骄纵,他修建住宅,其规模、豪华超过了所有的贵族的府第。田地庄园都极其肥沃,他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络绎不绝。前堂摆投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幡,在后房的美女数以百计。诸侯奉送给他的珍宝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数也数不清。
魏其侯自从失去了窦太后,被皇上更加疏远不受重用,没有权势,诸宾客渐渐自动离去,甚至对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将军一人没有改变原来的态度。魏其侯天天闷闷不乐,唯独对灌将军格外厚待。
灌将军夫是颍阴人。灌夫的父亲是张孟,曾经做过颍阴侯灌婴的家臣,受到灌婴的宠信,便推荐他,官至二千石级,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吴楚叛乱时,颍阴侯灌何担任将军,是太尉周亚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荐灌孟担任校尉。灌夫带领一千人与父亲一起从军。灌孟年纪已经老了,颍阴侯勉强推荐他,所以灌孟郁郁不得志,每逢作战时,常常攻击敌人的坚强阵地,因而战死在吴军中。按照当时军法的规定,父子一起从军参战,有一个为国战死,未死者可以护送灵柩回来。但灌夫不肯随同父亲的灵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斩取吴王或者吴国将军的头,以替父亲报仇。”于是灌夫披上铠甲,手拿戈戟,召集了军中与他素来有交情又愿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几十个人。等到走出军门,没有人敢再前进。只有两人和灌夫属下的奴隶共十多个骑兵飞奔冲入吴军中,一直到达吴军的将旗之下,杀死杀伤敌军几十人。不能再继续前进了,又飞马返回汉军营地,所带去的奴隶全都战死了,只有他一人回来。灌夫身上受重创十多处,恰好有名贵的良药,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创伤稍稍好转,又向将军请求说:“我现在更加了解吴军营垒中路径曲折,请您让我再回去。”将军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恐怕灌夫战死,便向太尉周亚夫报告,太尉便坚决地阻止了他。等到吴军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把灌夫的情况向皇上汇报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担任中郎将。过了几个月,因为犯法而丢了官。后来到长安安了家,长安城中的许多显贵没有不称赞他的。汉景帝时,灌夫官至代国国相。景帝去世,当今皇上武帝刚即位,认为淮阳是天下的交通枢纽,必须驻扎强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调任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内调为太仆。二年(前139),灌夫与长乐卫尉窦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窦甫。窦甫,是窦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窦太后杀灌夫,调派他担任了燕(yān,烟)国国相。几年以后,又因犯法丢官,闲居在长安家中。
灌夫为人刚强直爽,好发酒疯,不喜欢当面奉承人。对皇亲国戚及有势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对他们表示尊敬,反而要想办法去凌辱他们;对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许多士人,越是贫贱的,就更加恭敬,跟他们平等相待。在大庭广众之中,推荐夸奖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们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欢文章经学,爱打抱不平,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无不是杰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职累的资产有几千万,每天的食客少则几十,多则近百。为了在田园中修筑堤塘,灌溉农田,他的宗族和宾客扩张权势,垄断利益,在颍川一带横行霸道。颍川的儿童于是作歌唱道:“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
灌夫闲居在家虽然富有,但失去了权势,达官贵人及一般宾客逐渐减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权势,也想依靠灌夫去报复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结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声。两人互相援引借重,他们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间那样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没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丧期内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恰值你现在服丧不便前往。”灌夫说:“您竟肯屈驾光临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为服丧而推辞呢!请允许我告诉魏其侯设置帷帐,备办酒席,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买了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布置帷帐,准备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让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见丞相到来。魏其侯对灌夫说:“丞相难道忘记了这件事?”灌夫很不高兴,说:“我灌夫不嫌丧服在身而应他之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过开玩笑似地答应了灌夫,实在没有打算来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来到门前,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门去见他,说:“将军昨天幸蒙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食,从早晨到现在,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装作惊讶地道歉说:“我昨天喝醉了,忘记了跟您说的话。”便驾车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气。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毕邀请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话讽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离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才离去。
丞相曾经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为怨恨地说:“我虽然被废弃不用,将军虽然显贵,怎么可以仗势硬夺我的田地呢!”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生气,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两人有隔阂,就自己编造了好话向丞相道歉说:“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还不能忍耐吗,姑且等待着吧!”不久,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实际是愤怒而不肯让给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事魏其侯没有不听从他的,为什么他竟舍不得这几顷田地?再说灌夫为什么要干预呢?我不敢再要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说灌夫家住颍川,十分横行,百姓都受其苦。请求皇上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秘事,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宾客们从中调解。双方才停止互相攻击,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做夫人,太后下了诏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拜访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说:“我多次因为酒醉失礼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来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说:“事情已经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时,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寿,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魏其侯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敬酒敬到临汝侯,临汝侯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悄悄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临汝侯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魏其侯也离去,挥手示意让灌夫出去。武安侯于是发火道:“这是我宠惯灌夫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灌夫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太后诏令的。”弹劾(hé,河)灌夫,说他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别监狱里。于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头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亲属,都判决为杀头示众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获释。武安侯的属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来了,灌夫被拘禁,于是无法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营救灌夫。他的夫人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能营救得了呢?”魏其侯说:“侯爵是我挣来的,现在由我把它丢掉,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说我总不能让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就瞒着家人,私自出来上书给皇帝。皇帝马上把他召进宫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为喝醉了而失言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认为不足以判处死刑。皇上认为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一同进餐,说道:“到东宫去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极力夸赞灌夫的长处,说他酗酒获罪,而丞相却拿别的罪来诬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诋毁灌夫骄横放纵,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便攻击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天下幸而太平无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爱好音乐、狗马和田宅。我所喜欢的不过是歌伎艺人、巧匠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样,招集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讨论,腹诽心谤深怀对朝廷的不满,不是抬头观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窥测于东、西两宫之间,希望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于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问道:“他们两人的话谁的对呢?”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而死,灌夫手持戈戟冲入到强大的吴军中,身受创伤几十处,名声在全军数第一,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别大的罪恶,只是因为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争,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状来判处死刑的。魏其侯的话是对的。丞相又说灌夫同大奸巨猾结交,欺压平民百姓,积累家产数万万,横行颍川,凌辱侵犯皇族,这是所谓‘树枝比树干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认为魏其侯对。内史郑当时也认为魏其侯对,但后来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皇上。其余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说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今天当廷辩论,畏首畏尾地像驾在车辕下的马驹,我将一并杀掉你们这些人。”马上起身罢朝,进入宫内侍俸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在朝廷上探听消息,他们把廷辩的情况详细地报告了太后。太后发火了,不吃饭,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竟敢都作践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后,都会像宰割鱼肉那样宰割他了。再说皇帝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自己不做主张呢!现在幸亏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随声附合,假设皇帝死了以后,这些人还有可以信赖吗?”皇上道歉说:“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辩论他们的事。不然的话,只要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了。”这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陈述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车门,招呼韩御史大夫同乘一辆车。生气地说:“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老秃翁,你为什么还模棱两可,犹豫不定?”韩御史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shòu,受),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魏其侯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么不识大体呢!”武安侯认错说:“争辩时太性急了,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做”。
于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与魏其侯所说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骗皇上的罪行。被弹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别监狱里。汉景帝时,魏其侯曾接收过他临死时的诏书,那上面写道:“假如遇到对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随机应变,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说明这件事。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向皇帝报告接受遗诏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见。奏书呈送皇上,可是查对尚书保管的档案,却没有景帝临终的这份遗诏。这道诏书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盖印加封的。于是便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的诏书,应该判处斩首示众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间,灌夫和他的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过了许久才听到这个消息,听到后愤慨万分,患了中风病,饭也不吃了,打算死。有人听说皇上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开始吃饭了,开始医治疾病,讨论决定不处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语,制造了许多诽谤魏其侯的话让皇上听到,因此就在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将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斩首示众。
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里老是叫喊,讲的都是服罪谢过的话。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巫师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人的鬼魂共同监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终于死了。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进入宫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废除。
淮南王刘安谋反的事被发觉了,皇上让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来朝,武安侯但任太尉,当时到霸上来迎接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最贤明,又是高祖的孙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继承皇位,还应该是谁呢!”淮南王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金银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的事件发生时就不认为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着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听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银财物时,皇上说:“假使武安侯还活着的话,该灭族了。”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凭外戚的关系身居显要职位,灌夫因为一次下定决心冒险立功而显名于当时。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武安侯的显贵,则是由于利用了皇帝刚刚即位,王太后掌权的机会。然而魏其侯实在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谦逊,两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祸乱。武安侯依仗显贵的地位而且喜欢玩弄权术;由于一杯酒的怨愤,陷害了两位贤人。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落了坏名声。可悲啊!由此可知灌夫灾祸的根源啦!
【原文】【注解】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①。父世观津人②。喜宾客。孝文时③,婴为吴相④,病免。孝景初即位⑤,为詹事。
梁孝王者⑥,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⑦。是时上未立太子⑧,洒酣⑨,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⑩。”太后欢。窦婴引卮酒进上(11),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12),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13),因病免(14)。太后除窦婴门籍(15),不得入朝请(16)。
①孝文后:即窦太后,汉文帝刘恒之妻,景帝之母。从兄:堂兄。②父世:父辈以上世世代代。③孝文:汉文帝刘恒。④吴:指汉初所封之吴国。⑤孝景:汉景帝刘启。⑥梁孝王:文帝次子刘武,封为梁王,死谥(shī,式)孝。⑦昆弟:兄弟。昆,兄。燕:通“宴”。⑧上:指汉景帝。⑨酒酣:喝酒喝到很痛快的时候。⑩千秋之后:即死后。(11)引:举。卮:盛酒的器皿。(12)约:法定的约束。(13)薄其官:轻视他的官位。(14)因病免:借病辞官。(15)除:取消。门籍:进出宫门的凭证。用二尺竹牒制成,上记年龄:名字、形貌等,悬在宫门上,核对相符,才能入宫。(16)朝请: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称请。这里指每逢节日入宫进见。
孝景三年①,吴楚反②,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③,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④。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⑤,王孙宁可让邪?⑥”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⑦。所赐金,陈之廊庑下⑧,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⑩,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11),条侯、魏其侯(12),诸列侯莫敢与亢礼(13)。
①孝景三年:公元前154年。②吴楚反:指吴楚七国叛乱。七国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胶西王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这次叛乱以吴王刘濞为主谋,楚为大国,所以称“吴楚反”。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③察:考察。诸窦:指窦太后族人。毋:通“无”。④固辞:坚决推辞。谢病:推托有病。不足任:指不能担当大任。⑤方:正。⑥王孙:窦婴的字。邪:通“耶”,疑问语气词。⑦在家:指免官家居。进之:把他们推荐给景帝使用。⑧廊庑:古代堂下周围的屋子,相当于走廊。⑨财:通“裁”,酌量。⑩监赵齐兵:监督赵、齐两路兵马。(11)朝议:在朝廷上讨论。(12)条侯:即周亚夫。(13)列侯:爵位名。亢礼:平起平坐,以平等礼相待。亢,通“抗”。
孝景四年①,立栗太子②,使魏其侯为太子傅③。孝景七年④,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⑤。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⑥,诸宾客辩士说之⑦,莫能来⑧,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⑨,屏间处而不朝⑩。相提而论(11),是自明扬主上之过(12)。有如两宫螫将军(13),则妻子毋类矣(14)。”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15),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16),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17),多易(18)。难以为相,持重(19)。”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①孝景四年:公元前153年。②栗太子:景帝长子,名刘荣,以栗姬所生,故称。③太子傅:负责辅佐教导太子的官。④孝景七年:公元前150年。⑤数争:指多次为栗太子争辩。不能得:指无效果。⑥屏居:隐居。⑦说:劝说。⑧莫能来:不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⑨赵女:指美女。古时赵地多美女。⑩屏间处:退隐闲居。间,同“闲”。(11)相提而论:互相对比来说。(12)明扬主上之过:明显地张扬景帝的过失。(13)有如:假如。两宫:东宫(长乐宫)和西宫(未央宫)。这里指太后(住在东宫)和汉景帝(住在西宫)。螫:与“蜇”同义,本指蜂、蝎子等刺人,这里是恼怒,加害的意思。(14)毋类:指全家被杀。(15)桃侯:指景帝丞相刘舍。(16)臣:景帝对窦太后的自称。爱:吝啬。(17)沾沾自喜:指骄傲自满,自我欣赏。沾沾:自得的样子。(18)易:指草率轻浮。(19)持重:担当重任。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①,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②,蚡为诸郎③,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④。及孝景晚节⑤,蚡益贵幸⑥,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⑦,学《槃盂》诸书⑧,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⑨,称制⑩,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11)。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12),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①孝景后同母弟:汉景帝皇后名叫王娡,母臧儿,父王仲。王仲死后,臧儿改嫁田氏,生蚡、胜。王娡原为景帝妃,后因子刘彻被立为太子,才封为皇后。②方盛:正当权大势重的时候。③诸郎:汉代守卫宫廷,随侍皇帝的官员。④子姓:子孙或众子孙。也指儿子。⑤晚节:晚年。⑥益:更加。贵幸:指地位尊贵,受到宠幸。⑦辩有口:指善于辩论,有口才。⑧《槃盂》:传说为黄帝史官孔甲所作的铭文,共二十六篇,刻在槃盂等器物上。这里是说明田蚡能学习古文字。槃:同“盘”。⑨即日太子立:景帝死日,太子刘彻即继立为皇帝,是为武帝,时年武帝十六岁。⑩称制:代天子执政。由于武帝尚未成年,所以王太后代武帝临朝听政。(11):同“策”。(12)孝景后三年:公元前141年。景帝纪年分为前、中、后三段。这年正月景帝死,武帝继位。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①,卑下宾客②,进名士家居者贵之③,欲以倾魏其诸将相④。建元元年⑤,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⑥。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⑦。今将军初兴⑧,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⑨,必让魏其。魏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⑩,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11),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12):“君侯资性喜善疾恶(13),方今善人誉君侯(14),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15),则幸久(16);不能,今以毁去矣(17)。”魏其不听。
①新欲用事为相:即“新用事欲为相”的倒文。意思是说田蚡刚刚掌权想当丞相。②卑下宾客:对宾客态度谦卑,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③这句的意思是说,推荐退居在家的名士,让他们显贵起来。④倾:压倒,超过。⑤建元,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也是我国历史上帝王以年号来纪年的开始。⑥议:商量。置:安排。⑦素:一向。归:归附。⑧初兴:刚刚发迹。⑨即:假如。⑩尊等:尊贵的地方相等。(11)微言:委婉进言,隐约其词。风:同“讽”。用含蓄的话暗示。(12)因吊:顺便提醒、警告的意思。(13)君侯:对列侯的尊称。资性:天性。喜善疾恶:喜欢好人,痛恨坏人。疾:恨。(14)方今:当今。(15)兼容:指并容好人和坏人。(16)幸:表示希望、庆幸的意思。(17)今:立即,马上。去:离职。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①,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②,欲设明堂③,令列侯就国④,除关⑤,以礼为服制⑥,以兴太平⑦。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⑧,除其属籍⑨。时诸外家为列侯⑩,列侯多尚公主(11),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12)。太后好黄老之言(13),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14),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15)。及建元二年(16),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17)。窦太后大怒,及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18)。
①推毂:原指推动车子前进。这里是推荐之意。②鲁申公:指鲁国专治《诗经》的大儒申培。③明堂:古代天子朝会诸侯之处。④就国:返回自己的封地。国:指封地。⑤除关:废除关禁。诸侯出入不受检查,可以自由往来,以示天下一家。⑥以礼为服制:按照古代礼法来规定吉凶服饰、制度。⑦兴太平:振兴太平政治。⑧举适:检举,揭发。适,同“谪”。宗室:这里指皇室人员。毋节行者:指品德不好,行为不正的人。毋,同“无”。⑨属籍:指宗谱。⑩外家:外戚,皇帝的母族、妻族。(11)尚公主:娶公主为妻。(12)日至窦太后:意谓每天都传到窦太后的耳朵里。(13)黄老之言:指道家学说。黄:黄帝。老:老子。二人被推尊为道家始祖,故称“黄老”。言:此指学说。(14)务:致力。隆推:推崇抬高。儒术:指儒家的学说。(15)滋:更加。说:同“悦”。高兴。(16)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17)请无奏事东宫:请武帝不要向窦太后禀奏政事。东宫:汉朝太后所居住的长乐宫。(18)以侯家居:以侯爵的身份闲居在家。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①,数言事、多效②,天下吏士趋势利者③,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④。建元六年⑤,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⑥,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武安⑦。
①亲幸:指受到皇上宠信。②多效:指意见多被采纳而发生效验。③吏士趋势力者:指趋贵附势的官吏和士人。④横:骄横,放肆。⑤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⑥坐丧事不办:因为没把丧事办好而获罪。坐:指办罪的因由。⑦郡诸侯:指郡国的诸侯王和官吏。愈益:更加。附:归附。
武安者,貌侵①,生贵甚②。又以为诸侯王多长③,上初即位④,富于春秋⑤,蚡以肺腑为京师相⑥,非痛折节以礼诎之⑦,天下不肃⑧。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⑨,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⑩,权移主上(11)。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12)?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13),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14)!”是后乃退(15)。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16),自坐东乡(17),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18)。武安由此滋骄(19)、治宅甲诸第(20)。田园极膏腴(21),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22)。前堂罗钟鼓(23),立曲旃(24);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25),不可胜数。
①貌侵:矮小丑陋,其貌不扬。侵,通“寝”。②生贵甚:一出生就很尊贵。田蚡出生前王娡已得宠,所以一出生便是外戚。③多长:多数人都年纪大了,比自己年长。④上:指武帝。⑤富于春秋:指年轻,来日方长。⑥肺腑:指心腹亲信。京师相:犹言朝廷的丞相。⑦痛:狠狠地。折节:压制。诎:通“屈”。这里的意思是使之屈服。⑧肃:敬畏。⑨移日:日影移动了位置。表示过了很长的时间。⑩起家至二千石:把闲居在家无爵禄的人一下子提升到二千石的官位。二千石:指一年的俸禄,当时的高级官员才能享受。(11)权移主上:把皇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中。(12)除吏:任命官吏。尽未:完了没有。(13)尝:曾经。考工:督造器械的官衙。益宅:扩建私宅。(14)这句的意思是说:“你何不把武库也取走呢?这是武帝愤激的话,取武库等于造反。武库:藏兵器的库房。(16)是后乃退:从此之后才退缩一些。(16)盖侯:指王信的异父同母之兄。乡:同“向”,方向。(17)东向:当时以东向坐为尊,南向坐次之,王信年长却屈居下坐,可见田蚡态度的倨傲。(18)桡:通“挠”,枉曲。(19)滋骄:更加骄纵。(20)治宅:修建住宅。甲诸第:指超过所有的贵族的府第。(21)膏腴:肥沃。(22)市:买。郡县:这里泛指各地。相属于道:谓接连不断。属,连接。(23)罗:排列。(24)曲旃:曲柄长幡,用整幅素帛制成。钟鼓、曲旃都是帝王的摆设物,田蚡摆设装饰在自己家中是超越丞相身份和违反制度规定的。(25)奉:献。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①,无势②,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③,唯灌将军独不失故④。魏其日默默不得志⑤,而独厚遇灌将军⑥。
①疏:指被疏远。②势:权势。③稍稍:渐渐。自引:自动离去。怠傲:懈怠傲慢。④故:故态,旧情。⑤默默:郁闷不高兴的样子。⑥厚遇:厚待,优待。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①,得幸②,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③。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④,属太尉⑤,请灌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⑥。灌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⑦,郁郁不得意⑧,故战常陷坚⑨,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⑩,得与丧归(11)。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12):“愿取吴王若将军头(13),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被甲持戟(14),募军中壮士所善从者数十人(15)。及出壁门(16),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17),至吴将麾下(18),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⑨,走入汉壁(20),皆亡其奴(21),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22),适有万金良药(23),故得无死。夫创少瘳(24),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25),恐亡夫(26),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27)。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
①颍阴侯婴:即灌婴。舍人:门客。②得幸:受到宠信。③蒙:冒。④灌何:灌婴之子。⑤属太尉:隶属于太尉。太尉,指周亚父。⑥俱:一起去。⑦强:勉强。⑧郁郁:愁闷的样子。⑨陷坚:攻打敌人最坚强的阵地或部队。⑩死事:指战死。(11)与:陪同,护送。丧:指灵柩。(12)奋:发奋。(13)若:或。(14)被甲:披戴铠甲。被,同“披”,穿上。(15)募:招集。所善愿从者:素来有交情而愿意跟他同去的。(16)壁门:营门。壁,营垒。(17)独:只。从奴:隶属灌夫的奴隶。(18)麾下:将帅的大旗下。(19)复:又。(20)走入汉壁:奔跑回到汉军营垒中。走:跑。(21)亡:丧失。(22)大创:大的创伤。(23)适:恰如。万金良药:指贵重的良药。(24)瘳(chōu,抽):痊愈。(25)壮义之:认为他勇敢而有义气。(26)恐亡夫:害怕灌夫战死。(27)固止:坚决劝阻。
颍阴侯言之上①,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②。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③。孝景时,至代相④。孝景崩,今上初即位⑤,以为淮阳天下交⑥,劲兵处⑦,故徙夫为淮阳太守⑧。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⑨,轻重不得⑩,失醉,搏甫(11)。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①言之上:指把灌夫的作战表现汇报给皇帝。②坐法去:因犯法而被免官。③诸公:指贵族、大官僚。莫弗称之:没有不称赞他的。④代相:代王的相。⑤今上:指汉武帝。⑥天下交;四面八方交会的地方。⑦劲兵处:强大的军队驻守的地方。⑧徙:调动。⑨长乐卫尉:长乐宫卫兵的长官。⑩轻重不得:指饮酒时礼数不合适而发生争执。一说言谈间意见不合。(11)搏:殴打。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①,不好面谀②。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③,不欲加礼④,必陵之⑤;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⑥。稠人广众⑦,荐宠下辈⑧。士亦以此多之⑨。
夫不喜文学⑩,好任挟(11),已然诺(12)。诸所与交通(13),无非豪桀大猾(14)。家累数千万(15),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16),宗族宾客为权利(17),横于颖川(18)。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19)。”
①刚直使酒:刚强直爽,好发酒疯。②面谀:当面奉承人。③势在己之右:有势力在自己上面的人。右:古代以右为上位,左为下位。④加礼:表示尊敬有礼貌。⑤凌:凌辱。⑥与钧:和他们平等相处。钧,通“均”。⑦稠人广众:指人多的场合。⑧荐宠下辈:推荐奖掖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宠:表扬。⑨多;推重,赞许。⑩文学:指文章经学。(11)任侠:指打抱不。(12)已然诺:意谓已经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办到。(13)交通:交游往来。(14)大猾:大奸巨猾。(15)累:累积。(16)陂池田园:指蓄水灌溉田地,兴修水利。陂:堤塘。(17)为权利:争权夺利,垄断利益。(18)横:横行,胡作非为。(19)族:灭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①,卿相侍中宾客益衰②。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③。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④。两人相为引重⑤,其游如父子然⑥。相得欢甚⑦,无厌⑧,恨相知晚也。
①失势:失去权势。②卿相侍中:指高级官吏。侍中:加官名,是从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衔。在原官职上加“侍中”就可以入宫廷,侍从皇帝左右。衰:少。③引绳:原指木匠用墨线检验木材的方正,这里引申是纠正的意思。批根:原指批削树根,这里引申是清算的意思。生平慕之后弃之者:平日仰慕自己,失势后又抛弃自己的人。④为名高:指抬高自己的名声。⑤相为引重:互相援引借重。⑥游:交往。⑦相得:彼此情投意合。⑧厌:嫌忌。
灌夫有服①,过丞相②。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③,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④,夫安敢以服为解⑤!请语魏其侯帐具⑥,将军旦日蚤临⑦。”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⑧。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⑨,夜洒扫⑩,早帐具至旦。平明(11),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12),曰:“夫以服请(13),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14),殊见无意往(15)。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16),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17):“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18)。”乃驾往,又徐行(19),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20),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21)。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①有服:正在服丧。其时灌夫遭姊丧。②过:拜访。丞相:指田蚡。③仲孺:灌夫的字。临况:光临。况:通“贶”,赏光的意思。⑤安敢:怎敢。解:推辞。⑥语(yù遇):告诉。帐具:设置帷帐,备办酒宴。⑦旦日:明天早晨。蚤:通“早”。⑧具语:详细告诉。如所谓武安侯:就像他对武安侯所说的那样,⑨益市牛酒:多买肉和酒。⑩夜洒扫:当夜就打扫房屋。(11)平明:天刚亮。(12)怿:喜悦,高兴。(13)夫以服请:我不嫌忌在服丧期间邀请他来赴宴。宜往:应该来。(14)特:只不过。戏:开玩笑。许:答应。(15)殊:很,实在。(16)治具:备办酒宴。(17)鄂谢:装作惊讶的样子道歉。鄂,通“愕”。(18)忽忘:忘记。(20)徐行:慢慢地走。(20)这句意思是说,灌夫起舞致礼,舞毕请田蚡起舞。起舞:这是当时宴会上的一种礼仪,以表示宾客对主人的感谢。(21)坐:通“座”,座位。语侵之:用话讽刺田蚡。侵:触犯。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①。魏其大望曰②:“老仆虽弃③,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④!”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⑤,乃谩自好谢丞相曰⑥:“魏其老且死⑦,易忍⑧,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⑨,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⑩。蚡事魏其侯无所不可(11),何爱数顷田(12)?且灌夫何与也(13)?吾不敢复求田(14)。”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15),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16)。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17),为奸利(18),受淮南王金与语言(19)。宾客居间(20),遂止,俱解(21)。
①请:索求。②大望:大为怨恨。③老仆:含有怨愤的自谦之称。④宁可:难道能够。⑤恶:不乐意。郄:同“隙”,嫌隙。⑥谩:说谎。⑦老且死:年老将死。且:将要。⑧忍:忍耐,容忍。⑨已而:不久。实怒不予田:实际是愤怒不把田地给他。⑩治之:使他活。意思是救了他。(11)事:事奉。(12)爱:吝啬。(13)何与:为什么干预?与:参预。(14)这句的表面意思是说我不敢再提求田的事,实际是一句反话,偏要去求田的意思。(15)元光四年:公元前131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年前129年)。(16)请案:请求武帝查办(17)持:抓住。阴事:阴私之事。为奸利:干犯法的事谋求私利。(18)这句的意思是说,田蚡接受淮南王的财物,并且说了些不应该说的话。淮南王:即刘安。他于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41年)入朝,当时,田蚡为太尉,告以日后刘安当为天子。刘安大喜,厚赠武安侯金。事详后文及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20)居间:从中调解。(21)解:和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①,有太后诏②,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③,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④,坐皆避席伏⑤,已魏其侯为寿⑥,独故人避席耳⑦,余半膝席⑧。灌夫不悦。起行酒⑨,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⑩。”夫怒,因嘻笑曰(11):“将军贵人也,属之(12)!”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13),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14),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15),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16),今日长者为寿(17),乃效女儿呫嗫耳语(18)!”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19),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20)?”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21)。何知李乎!”坐乃起更衣(22),稍稍去(23)。魏其侯去,麾灌夫出(24)。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25)。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26),案灌夫项令谢(27)。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28),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29),系居室(30)。遂按其前事(31),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32),皆得弃市罪(33)。魏其侯大愧(34),为资使宾客请(35),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36),诸灌氏皆亡匿(37),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①取:同“娶”。燕王女:指已故燕康王刘嘉之女。②诏:皇帝、太后颁发的命令文告。③酒失:酒醉失礼。得过:得罪。④起为寿:起立为客人敬酒祝寿。⑤避席伏:离开自己的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的意思。⑥已:不久。⑦故人:旧友。⑧余半:其余半数人。膝席:双膝跪在地上。古人都是席地而坐,正常的坐法是两膝跪在地上,臀部靠近脚后跟。双膝不离坐席,只是稍稍欠身,比起离席伏地来显得简慢些。⑨行酒:依次巡行敬酒。⑩觞:酒杯。(11)嘻笑:故意装笑的样子。(12)属:托付。这里是强行劝酒的意思。(13)临汝侯:指灌婴之孙灌贤。(14)耳语:咬耳朵说悄悄话。(15)无所发怒:没有地方发泄他的怒气。(16)直:同“值”。(17)长者:灌夫与灌贤的父亲在一个行辈上,所以他借题发挥。(18)呫嗫:细语之声。(19)程李:程不识和李广。程不识当时为长乐宫(东宫)卫尉,李广为未央宫(西宫)卫尉。(20)地:这里是留余地的意思。(21)陷匈:穿胸。匈:通“胸”。(22)坐:通“座”。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23)稍稍去:渐渐都离去了。(24)麾:通“挥”,挥手示意。(25)令骑留:命令骑士扣留。(26)为谢:代灌夫谢罪。(27)案:同“按”。(28)置:放。传舍:客房。(29)不敬:也称“大不敬””,古代把所谓不敬皇帝、皇后作为一项重大罪名。按规定应处死。(30)系:囚禁。居室:囚禁犯罪官员的监狱。(31)按:同“案”,查办。(32)分曹:分批,分班。诸灌氏支属:指灌氏宗族的分支。(33)弃市:杀头示众。(34)大愧:十分惭愧。(35)为资:出钱。请:求情。(36)耳目:亲信。(37)亡匿:逃亡躲藏。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①。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②,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③,无所恨④。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⑤,窃出上书⑥。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⑦。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⑧。”
①锐身:挺身而出。②忤:作对。③捐:抛弃。④恨:遗憾。⑤匿其家:瞒着家里人。⑥窃出上书:偷偷地跑出来上书给汉武帝。⑦不足诛:不够杀头的罪名。⑧东朝廷辩:到东宫去辩论。
魏其之东朝①,盛推灌夫之善②,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③。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④,罪逆不道⑤。魏其度不可奈何⑥,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⑦,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⑧,不仰视天而俯画地⑨,辟倪两宫间⑩,幸天下有变(11),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12)。”于是问朝臣:“两人孰是(13)?”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14),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15),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16),侵犯骨肉(17),此所谓‘枝大于本(18),胫大于股(19),不折必披(20),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21)。”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22)。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23)。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24),吾并斩若属矣(25)。”即罢起入(26),上食太后(27)。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28),令我百岁后(29),皆鱼肉之矣(30)。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31),即录录(32),设百岁后(33),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34),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①之:到……。②盛推:极力夸赞。③诬:捏造罪状陷害。罪:加罪。④盛毁:竭力诋毁。横恣:骄横放纵。⑤罪逆不道:犯了大逆不道之罪。⑥度:猜测,估计。不可奈何:指没有别的办法。⑦倡优:以歌舞戏谑为业的艺人。属:类。⑧腹诽而心谤:谓口虽不言,而内心里都不满。⑨不仰视天而俯画地:不是仰视看天象,就低头在地上画。意思是说他们观天象看有无变化(古人认为天象与人事有密切变化),低头在地上画记号谋划,企图谋反。⑩辟倪:窥探。两宫:指王太后和汉武帝。(11)幸:希望。(12)这句意思是说,我竟不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13)孰是:谁对。(14)身荷戟:亲自扛着戟。不测:指其实力无法猜测。意谓实力强大。(15)细民:小民百姓。(16)凌轹:欺压。(17)骨肉:指皇帝亲戚。(18)本:指树干。(19)胫:小腿。股:大腿。(20)披:分裂。(21)裁:裁决。(22)是魏其:认为魏其侯是对的。(23)坚对: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回答汉武帝。(24)局趣:同“局促”,畏首畏尾的样子。辕下驹:套在车辕下的小马。(25)若属:犹言你们。(26)罢起入:起身罢朝,进入宫内。(27)上食太后:指武帝服侍太后进餐。(28)藉:作践,践踏。(29)百岁后:指死后。(30)鱼肉:当作鱼肉一样任人宰割。(31)特:这里是“幸亏”之意。(32)录录:随声附合,没有主见。(33)设:假使。(34)外家:指外戚。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①,召韩御史大夫载②,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③,何为首鼠两端④?”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⑤?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⑥,固非其任⑦,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⑧,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⑨。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⑩,何其无大体也(11)!”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①止车门:宫禁的外门。百官上朝时,必须下车,步行入宫。②载:同乘一辆车。③长孺:御史大夫韩安国的字。老秃翁:指魏其。④首鼠两端:指犹豫不决,模棱两可。⑤自喜:自爱自重。⑥待罪:做官的谦称。⑦固非其任:本来我就不能胜任。⑧多君有让:称赞你有谦让的美德。⑨齰舌:咬嚼舌头。⑩贾(gǔ,古)竖:商人。争言:吵嘴。(11)无大体:不识大体。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①,颇不雠②,欺谩③。劾系都司空④。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⑤,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⑥”。及系,灌夫罪至族⑦,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⑧,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⑨。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⑩。乃劾魏其矫先帝诏(11),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12)。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13),病痱(14),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15),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16)。
①簿责:按照史簿记载的灌夫的罪行进行追查。②颇不雠:很不相符。雠:符合。③欺谩:欺骗。意思是说犯了欺君谩上之罪。④都司空:官署名,专门负责皇帝交办案件的官衙。⑤遗诏:皇帝临死时发出的诏书。⑥便宜论上:用灵活方便的办法论事上奏。⑦罪至族:论罪应当灭族。⑧昆弟子:指侄子。⑨案尚书:查阅尚书保管的档案。大行:指死去的皇帝。⑩家丞封:魏其侯的管家加封盖印封存。(11)矫:假托。(12)悉:全部。论:判决。(13)恚:怨愤。(14)病痱:得了中风病。(15)蜚:同“飞”。闻上:传到武帝耳中。(16)十二月晦: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这是田蚡故意挑选的日子,因为春天是赦免犯人的时候,田蚡怕武帝赦免窦婴,所以在这一天杀死了他。
其春①,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②。使巫视鬼者视之③,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④。子恬嗣⑤。元朔三年⑥,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⑦,不敬⑧。
淮南王安谋反觉⑨,治⑩。王前朝(11),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12),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13)。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14),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15),族矣。”
①其春:这年春天。汉初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一年中先冬天,后春天。②专呼服谢罪:专门叫喊服罪谢罪的话。③巫视鬼者:能看见鬼的巫师。④竟:终于。⑤嗣:指承袭,继承。⑥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前128年123年)⑦襜褕(zhānyù,瞻玉):短衣。入宫应穿朝服,穿短衣入宫不合礼节。⑧不敬:指犯了“大不敬罪”。⑨觉:发觉。⑩治:追究查问。(11)前朝:前次来朝。这是倒叙发生在建元二年(前139)的事。(12)宫车晏驾:指皇帝死。皇帝本当早起驾车临朝,车驾晚出,必定有变故,所以用来作皇帝死的委婉说法。(13)遗(weì,为):赠送。(14)直:赞成。(15)使:假如。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①,灌夫用一时决而名显②。魏其之举以吴楚③,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④。然魏其诚不知时变⑤,灌夫无术而不逊⑥,两人相翼⑦,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⑧,杯酒责望⑨,陷彼两贤⑩。鸣呼哀哉!迁怒及人(11),命亦不延(12)。众庶不载(13),竟被恶言(14)。鸣呼哀哉!祸所从来矣(15)!
①重:显要。②一时决:指灌夫为父报仇驰入吴军之事。③以吴楚:由于平定吴、楚之乱。④日月之际:指汉武帝即位,王太后执政的时候。⑤时变:时势的变化。指窦太后死,他已失去靠山,还要与有王太后作靠山的田蚡抗衡。⑥不逊:傲慢无礼。⑦相翼:互相袒护。⑧负:依仗。权:权术。⑨杯酒责望:为一杯酒而苛责怨恨人。⑩两贤:指窦婴和灌夫。(11)迁怒及人:指田蚡把对灌夫的怨恨迁怒到窦婴身上。一说灌夫把对田蚡的怨恨迁怒到灌贤身上。(12)延:长久。(13)众庶不载:指灌夫在颍川横行不法,得不到百姓的拥戴。载,通“戴”,拥护。(14)竟被恶言:终究落了个坏名声。(15)祸所从来:灾祸的由来已很久。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宋尚斋 何平 译注
【说明】
韩安国是汉初名将,他不仅在平息吴、楚七国叛乱时有功,而且在后来对匈奴的作战中也是重要的将领。他的发迹是在为梁孝王出使朝廷时,因在汉景帝面前,替梁孝王辩护而受到了窦太后的赏识。随后虽曾因犯法免官,但由于窦太后的关照,竟一下子从狱中囚徒提升为二千石级的梁国内史。武帝初年,外戚田蚡掌权,韩安国向其行贿,被召至京师,从此青云直上,不断升迁,官至御史大夫。田蚡死后,韩安国逐渐失势,不断被疏远降职,最后抑郁而死。
《韩长孺列传》通过韩安国任途经历的叙写,展现了汉初官吏升迁贬谪的一些内幕。他的任途生涯以外戚田蚡掌权为界,明显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由于窦太后的赏识和田蚡的举荐,官运亨通,飞黄腾达。田蚡死后,他开始走下坡路。文中还揭露了朝中的一些丑闻和弊端,像窦太后的偏爱少子,耍弄权术,以及官吏的行贿等。
韩安国为人精明,工于心计。他明知窦太后喜爱梁怀王,也深知太后不见梁使,是由于景帝的缘故,于是他就去找了大长公主为梁怀王说情辩护,他也预料到大长公主会将他的辩护转告太后。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辩护正中太后下怀,所以受到赏识。后来,梁怀王的两个亲信为帮怀王争皇位继承人而杀了袁盎,景帝派人来抓,但罪犯被梁怀王匿藏。韩安国听到后,便去劝说梁怀王,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服了怀王,迫使两个罪犯自杀。缓和了梁怀王与朝廷的紧张关系,既受到梁怀王的感激,又进一步得到了景帝和窦太后的垂青。文章通过这些具体事件的细致刻划,表现了韩安国谙于为官之道,善于调和统治者内部关系的特点。
文章也写了韩安国远身避祸的本领。当他力排王恢,主张与匈奴和亲不久,汉王朝以马邑城诱敌深入,企图一举消灭时,消息意外泄露,诱敌失败。作为这次行动的主将韩安国丝毫没被触动,而作为韩安国部下的王恢,却被皇帝追究责任,被逼自杀。
文章写了韩安国的一生,但不是将其经历巨细无遗地罗列一番,而是就韩安国言行中比较突出,又能显示他性格特征的典型事例加以描写刻划,从而塑造了一个精明官僚的形象。
【译文】
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梁国成安县人,后适居睢阳。曾经在邹县田先生之处学习《韩非子》和杂家的学说。事奉梁孝王,担任中大夫。吴楚七国叛乱时,梁孝王派韩安国和张羽担任将军,在东线抵御吴国的军队。因为张羽奋力作战,韩安国稳固防守,因此吴军不能越国梁国的防线。吴楚叛乱平息,韩安国和张羽的名声从此显扬。
梁孝王,是汉景帝的同母弟弟,窦太后很宠爱他,允许他有自己推举梁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员人选的权力。他进出、游戏的排场,比拟天子,超越了人臣的本分。景帝听说后,心中很不高兴。窦太后知道景帝不满,就迁怒于梁国派来的使者,拒绝接见他们,而向他们查问责备梁王的所作所为。当时韩安国是梁国的使者,便去进见大长公主,哭着说:“为什么太后对于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下的忠心,竟然不能明察呢?从前吴、楚、齐、赵等七国叛乱时,从函谷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军,只有梁国与皇上关系最亲,是叛军进攻的阻难。梁王想到太后和皇上在关中,而诸侯作乱,一谈起这件事,眼泪纷纷下落,跪着送我等六人,领兵击退吴楚叛军,吴楚叛军也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向西进军,因而最终灭亡,这都是梁王的力量啊。现在太后却为了一些苛细的礼节责怪抱怨梁王。梁王的父兄都是皇帝,所见到的都是大排场,因此出行开路清道,禁止人们通行,回宫强调戒备,梁王的车子、旗帜都是皇帝所赏赐的,他就是想用这些在边远的小县炫耀,在内地让车马来回奔驰,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后和皇帝喜爱他。现在梁使到来,就查问责备。梁王恐惧,日夜流泪思念,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孝顺,作为臣下忠心,而太后竟不怜惜呢?”大长公主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了窦太后,窦太后高兴地说:“我要替他把这些话告诉皇帝。”转告之后,景帝内心的疙瘩才解开,而且摘下帽子向太后认错说:“我们兄弟间不能互相劝教,竟给太后您增添了忧愁。”于是接见了梁王派来的所有使者,重重地赏赐了他们。从这以后梁王更加受宠爱了。窦太后、大长公主再赏赐韩安国价值约千余金的财物。他的名声因此显著,而且与朝廷建立了联系。
后来韩安国因犯法被判罪,蒙县的狱吏田甲侮辱韩安国。韩安国说:“死灰难道就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再燃烧就撒一泡尿浇灭它。”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汉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弃官逃跑了。韩安国说:“田甲不回来就任,我就要夷灭你的宗族。”田甲便脱衣露胸前去谢罪。韩安国笑着说:“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最后友好地对待他。
梁国内史空缺之际,梁孝王刚刚延揽来齐人公孙诡,很喜欢他,打算请求任命他为内史。窦太后听到了,于是就命令梁孝王任命韩安国做内史。
公孙诡、羊胜游说梁孝王,要求他向汉景帝请求做皇位继承人和增加封地的事,恐怕朝廷大臣不肯答应就暗地里派人行刺当权的谋臣。以至杀害了原吴国国相袁盎,汉景帝便听到了公孙诡、羊胜等人的谋划,于是派使者务必捉拿到公孙诡、羊胜。汉派使者十批来到梁国,自梁国国相以下全国大搜查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抓到。内史韩安国听到公孙诡、羊胜隐藏在梁孝王宫中,韩安国入宫进见梁孝王,哭着说:“主上受到耻辱臣下罪当该死。大王没有好的臣下所以事情才紊乱到这种地步。现在既然抓不到公孙诡、羊胜,请让我向您辞别,并赐我自杀。”梁孝王说:“你何必这样呢?”韩安国眼泪滚滚而下,说道:“大王自己忖度一下,您与皇上的关系比起太上皇(刘太公)与高皇帝以及皇上与临江王,哪个更亲密呢?”梁孝王说:“比不上他们亲密。”梁孝王说:“太上皇、临江王与高皇帝、皇上都是父子之间的关系,但是高皇帝说:‘拿着三尺宝剑夺取天下的人是我啊’,所以太上皇最终也不能过问政事,住在栎(lì,立)阳宫。临江王是嫡长太子,只因为他母亲一句话的过错就被废黜降为临江王;又因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空地的事,终于自杀于中尉府中。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治理天下终究不能因私情而损害公事。欲话说:‘即使是亲生父亲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老虎?即使是亲兄弟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成恶狼?’现在大王您位列诸侯却听信一个邪恶臣子的虚妄言论,违反了皇上的禁令,阻挠了彰明法纪。皇上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用法令来对付您。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能自己改过,可是大王最终也不能觉悟。假如太后突然逝世,大王您还能依靠谁呢?”话还没有说完,梁孝王痛哭流涕,感谢韩安国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公孙诡、羊胜两人自杀。汉朝廷的使者回去报告了情况,梁国的事情都得到了解决,这是韩安国的力量啊。于是汉景帝、窦太后更加看重韩安国。梁孝王逝世,恭王即位,韩安国因为犯法丢了官,闲居在家。
建元年间(前140-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汉朝太尉,受宠幸而掌大权,韩安国拿了价值五百金的东西送给田蚡。田蚡向王太后说到韩安国,皇上也常说韩安国的贤能,就把他召来担任北地都尉,后来升为大司农。闽越、东越互相攻伐,韩安国和大行王恢领兵前往。还没有到达越地,越人就杀死了他们的国王向汉朝投降,汉军也就收兵了。建元六年(前135)武安侯田蚡担任丞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
匈奴派人前来请求和亲,皇上交由朝臣讨论。大行王恢是燕地人,多次出任边郡官吏,熟悉了解匈奴的情况。他议论说:“汉朝和匈奴和亲大抵都过不了几年匈奴就又背弃盟约。不如不答应,而发兵攻打他。”韩安国说:“派军队去千里之外作战,不会取得胜利。现在匈奴依仗军马的充足,怀着禽兽般的心肠,迁移如同群鸟飞翔,很难控制他们。我们得到它的土地也不能算开疆拓土,拥有了他的百姓也不能算强大,从上古起他们就不属于我们的百姓。汉军到几千里以外去争夺利益,那就会人马疲惫,敌人就会凭借全面的优势对付我们的弱点。况且强弩之末连鲁地所产的最薄的白绢也射不穿;从下往上刮的强风,到了最后,连飘起雁毛的力量都没有了,并不是他们开始时力量不强,而是到了最后,力量衰竭了。所以发兵攻打匈奴实在是很不利的,不如跟他们和亲。”群臣的议论多数附合韩安国,于是皇上便同意与匈奴和亲。
和亲的第二年,就是元光元年(前134),雁门郡马邑城的豪绅聂翁壹通过大行王恢告诉皇上说:“匈奴刚与汉和亲,亲近信任边地之民,可以用财利去引诱他们。”于是暗中派遣聂翁壹做间谍,逃到匈奴,对单于说:“我能杀死马邑城的县令县丞等官吏,将马邑城献给您投降,财物可以全部得到。”单于很信任他,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聂翁壹。聂翁壹就回来了,斩了死囚的头,把他的脑袋悬挂在马邑城上,假充是马邑城官吏的头,以取信于单于派来的使者。说道:“马邑城的长官已经死了,你们可以赶快来。”于是单于率领十余万骑兵穿过边塞,进入武州塞。
正在这个时候,汉王朝埋伏了战车、骑兵、材官三十多万,隐藏在马邑城旁边的山谷中。卫尉李广担任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担任轻车将军,大行王恢担任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担任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诸位将军都隶属护军将军。互相约定,单于进入马邑城时汉军的伏兵就奔驰出击。王恢、李息、李广另外从代郡主攻匈奴的军用物资。当时单于进入汉长城武州塞。距离马邑城还有一百多里,将要抢夺劫掠,可是只看见牲畜放养在荒野之中,却见不到一个人。单于觉得很奇怪,就攻打烽火台,俘虏了武州的尉史。想向尉史探问情况。尉史说:“汉军有几十万人埋伏在马邑城下。”单于回过头来对左右人员说:“差点儿被汉所欺骗!”就带领部队回去了。出了边塞,说:“我们捉到武州尉史,真是天意啊!”称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说单于已经退兵回去。汉军追到边塞,估计追不上了,就撤退回来了。王恢等人的部队三万人,听说单于没有跟汉军交战,估计攻打匈奴的军用物资,一定会与单于的精兵交战,汉兵的形势一定失败,于是权衡利害而决定撤兵,所以汉军都无功而返。
天子恼怒王恢不攻击匈奴的后勤部队,擅自领兵退却。王恢说:“当初约定匈奴一进入马邑城,汉军就与单于交战,而后我的部队攻取匈奴的军用物资,这样才有利可图。现在单于听到了消息,没有到达马邑城就回去了,我那三万人的部队抵不过他,只会招致耻辱。我本来就知道回来就会被杀头,但是这样可以保全陛下的军士三万人。”皇上于是把王恢交给廷尉治罪。廷尉判他曲行避敌观望不前,应当杀头。王恢暗中送给了田蚡一千金。田蚡不敢向皇帝求情,而对王太后说道:“王恢首先倡议马邑诱敌之计,今天没有成功而杀了王恢,这是替匈奴报仇。”皇上朝见王太后时,王太后就把丞相的话告诉了皇上。皇上说:“最先倡议马邑之计的人是王恢,所以调动天下士兵几十万人,听从他的话出击匈奴。再说这次即使抓不到单于,如果王恢的部队攻击匈奴的军用物资,也还很可能有些收获,以此来安慰将士们的心。现在不杀王恢就无法向天下人谢罪。”当时王恢听到了这话就自杀了。
韩安国为人有大韬略,他的才智足够迎合世俗,但都处于忠厚之心。他贪嗜钱财。他所推荐的都是廉洁的士人,比他自己高明。在梁国推荐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的名士,士人因此也对他很称道和仰慕,就是天子也认为他是治国之才。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四年多,丞相田蚡死了,韩安国代理丞相的职务,给皇帝导引车驾时堕下车,跌跛了脚。天子商量任命丞相,打算任用韩安国,派人去看望他,脚跛得很厉害,于是改用平棘侯薛泽担任丞相。韩安国因病免职几个月,跛脚好了,皇上又任命韩安国担任中尉。一年多后,调任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攻打匈奴,从上谷郡出塞,在龙城打败了匈奴。将军李广被匈奴所俘虏,又逃脱了;公孙敖伤亡了大量士兵;他们都该杀头,后来出钱赎罪成为庶人。第二年,匈奴大举入侵边境,杀了辽西太守,等到侵入雁门,杀死和掳去几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出兵追击,从雁门郡出塞。卫尉韩安国担任材官将军,驻守在渔阳。韩安国抓到俘虏,俘虏供说匈奴已经远远离去。韩安国立即上书皇帝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止屯军。停止屯军一个多月,匈奴又大举入侵上谷、渔阳。韩安国的军营中仅有七百多人,出迎与匈奴交战,无法取得胜利,又退回军营中。匈奴俘虏掠夺了一千多人和牲畜财物而离去。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恼火,派使者责备韩安国。调韩安国更加往东移动,驻守在右北平。因为当时匈奴的俘虏供说要侵入东方。
韩安国当初担任御史大夫和护军将军,后来渐渐被排斥疏远,贬官降职;而新得宠的年青将军卫青等又有军功,更加受到皇上的重用。韩安国既被疏远,很不得意;领兵驻防又被匈奴所欺侮,损失伤亡很多,内心觉得非尝谘愧。希望能够回到朝廷,却更被调往东边驻守,心里非常失意而闷闷不乐。过了几个月,生病吐血而死。韩安国在元朔二年(前127)中去世。
太史公说:我和壶遂审定律历,观察韩长孺的行事得体,从壶遂的深沉含藏厚道来看,世人都说梁国多忠厚长者,这话确实不错啊!壶遂做官做到詹事,天子正要倚仗他来做汉朝丞相,偏偏又碰上壶遂去世。不然的话,以壶遂廉洁的品行和端正的行为,这真是一个谦恭谨慎的君子啊。
【原文】【注解】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①。尝受《韩子》、杂家说于驺田生所②。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③。张羽力战,安国持重④,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①徙:迁居。②《韩子》:即《韩非子》,战国末年法学派代表人物韩非的著作。说:学说。驺:即今山东省邹县。③扞:通“捍”,抵御。④持重:稳固防守。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①,出入游戏,僭于天子②。天子闻之,心弗善也③。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④。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弗省也⑤?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⑥,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⑦,惟梁最亲为艰难⑧。梁王念太后、帝在中⑨,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王⑩。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11),入言警(12),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13),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14)。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15)?”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16),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17),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18),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余金(19)。名由此显,结于汉(20)。
①这句的意思是说,梁孝王获得自行任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吏的权力。②僭于天子:超越本分,比拟皇帝。僭:超越本分。梁孝王僭于天子事详见卷五十八《梁孝王世家》。③弗善:不高兴。④案:审查。⑤曾:竟然。省:明察。⑥吴、楚、齐、赵七国:都是汉初所封的诸侯国,公元前154年,以吴王刘濞为主谋,反叛朝廷。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⑦关:指函谷关。合从:指联合。从,同“纵”。乡:同“向”。⑧艰难:指形势危险。⑨中:指关中。一说指京城。⑩责望:责备抱怨。(11)跸:指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12)警:戒备。按,以上二句为互文。(13)侘:通“诧”。夸耀。鄙:边远的地方。(14)辄:就。(15)恤:顾怜。(16)具:通“俱”。都,全部。(17)解:释散。指疙瘩解开。(18)悉:全部,所有的。(19)可:大约。直:同“值”,价值。(20)结于汉:指与朝廷建立了关系。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①,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②?”田甲曰:“然即溺之③。”居无何④,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⑤。田甲亡走⑥。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⑦。”甲因肉袒谢⑧。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⑨?”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⑩,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①坐法抵罪:因犯法被判罪。抵罪,抵偿其应负的罪责。②独:难道。然:同“燃”。③溺:同“尿”。④居无何:过了不久。⑤徒:服劳役的犯人。⑥亡走:逃跑。⑦而:你的。宗:宗族。⑧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⑨治:惩办。⑩说:同“悦”。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①。乃杀故吴相袁盎②,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③,相以下举国大索④,月余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⑤,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⑥。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⑦,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⑧?”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⑨。临江王,适长太子也⑩,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11)。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12)?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13),犯上禁,桡明法(14)。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15),而大王终不觉寤(16)。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17),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18),安国之力也。于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19)。孝王卒,共王即位(20),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①阴使:秘密派遣。用事:当权。②故:指前任,原来的。③辈:批。④索:搜查。⑤匿:隐藏。⑥纷纷:杂乱的样子。⑦度:估计,猜测。⑧孰与:与……相比,哪一个……。太上皇:指汉高祖刘邦之父刘太公。临江王:指汉景帝之长子刘荣。⑨栎阳:即栎阳宫。⑩适:同“嫡”,指正妻或正妻所生的子女。(11)用:因。宫垣事:指刘荣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的空地。事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12)安:怎么。(13)浮说:指虚妄的言论。(14)桡:通“挠”,阻挠。(15)幸:希望。(14)寤:通“悟”。(17)有如:假如。宫车即晏驾:指帝王死。(18)释:消解。(19)益重:更加看重。(20)共王:“恭王”,梁孝王的长子刘买。
建元中①,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②。蚡言安国太后③,天子亦素闻其贤④,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⑤。闽越、东越相攻⑥,安国及大行王恢将⑦。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⑧,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⑨,天子下议⑩。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11),习知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12)。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13),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14),难得而制也(15)。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自上古不属为人(16)。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16),虏以全制其敝(18)。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19);冲风之末(20),力不能漂鸿毛(21)。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①建元:汉武帝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②遗:赠送。③太后:指王太后,名娡。④天子:指武帝刘彻。⑤迁:提升。⑥闽越:越部族的一支。东越:是闽越的分支。⑦将:领兵。⑧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⑨和亲:指汉族封建王朝与少数民族首领,以及少数民族之间有政治目的的联姻。⑩下议:指交群臣议论商量。(11)数:屡次。(12)率:大致,一般。倍:通“背”,违犯。(13)负:依恃。(14)迁徒鸟举:迁移就像鸟飞一般。鸟举:鸟儿飞翔。(15)制:控制。(16)不属为人:意思是不内属中国作百姓。(17)罢:通“疲”。疲劳。虏:对敌人的蔑称。(19)鲁缟:鲁地出产的一种白色的生绢,以轻薄闻名。(20)冲风:由下往上刮的强风。(21)鸿:雁。
其明年①,则元光元年②,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③:“匈奴初和亲,亲信边④,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⑤,亡入匈奴,谓单于曰⑥:“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⑦,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余万骑,入武州塞。
①其明年:指和亲的第二年。②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元光:汉武帝的第二个年号(前134-129)。③豪:豪绅。因:通过。④亲信边:亲信边地之民。⑤间:间谍。⑥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⑦县:同“悬”。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①,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②。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③。于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行掠卤④,徒见畜牧于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⑤,得武州尉史⑥。欲刺问尉史⑦。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⑧:“几为汉所卖⑨!”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⑩。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11)。
①车骑:成队的车马。这里指骑兵。材官:步兵。②纵发:奔驰出去。③辎重:军用物资。这里指后勤部队。④卤:通“掳”。⑤烽燧:即烽火台。⑥得:擒获。⑦刺:探。⑧顾:回头看。⑨几:差一点儿。⑩合:交锋。(11)便宜:看怎样方便适宜,就酌情处理。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禔取辱耳①。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②。”于是下恢廷尉③。廷尉当恢逗桡④,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蚡⑤。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⑥,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⑦,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之,乃自杀。
①禔:通“只”。②完:保全。③下:交给。④逗桡:《集解》引《汉书音义》曰:“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军法语也。”⑤行:给予。⑥造:作。这里是“倡议”的意思。⑦纵:即使。
安国为人多大略①,智足以当世取合②,而出于忠厚焉③。贪嗜于财。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也。于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④。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余,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⑤,奉引堕车蹇⑥。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⑦,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⑧,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余,徙为卫尉。
①多大略:指有韬略。②取合:投合,迎合。③出:通“去”,丢掉,舍弃。一说是产生之意。④国器:指主持国政的人才。行:代理。⑥奉引:给皇帝导引车驾。蹇(jiǎn,俭):跛足。⑦甚:厉害。⑧愈:痊愈。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①。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②,复失之③;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④,杀辽西太守,乃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⑤。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于渔阳⑥。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⑦,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⑧,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⑨。徙安国益东⑩,屯右北平。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①茏城:即龙城。②得:俘获。③失之:指李广被匈奴俘获后又逃走。事见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④大入边:大举入侵边境。⑤略:劫掠。⑥屯:驻守。⑦方:正当。田作时:农耕时节。⑧壁:营垒。乃:才。⑨让:责备。⑩益东:更加东移。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①,后稍斥疏②,下迁③;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④,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也⑤;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⑥,数月,病欧血死⑦。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⑧。
①护军:指护军将军。②稍斥疏:渐渐被排斥疏远。③下迁:降职。④幸:得宠。壮:指年轻。⑤默默:郁郁不得志的样子。⑥忽忽:失意的样子。⑦欧:通“呕”。吐。⑧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①,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②。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③。不然,壶遂之内廉行脩④,斯鞠躬君子也⑤。
①律历:乐律和历法。②深中隐厚:深沉含藏着厚道。③会:恰遇。④行修:指行为端正。⑤鞠躬:谦恭谨慎的样子。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记述汉代名将李广的生平事迹。李广是英勇善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他一生与匈奴战斗七十余次,常常以少胜多,险中取胜,以致匈奴人闻名丧胆,称之为“飞将军”,“避之数岁”。李广又是一位最能体恤士卒的将领。他治军简易,对士兵从不苟刻,尤其是他与士卒同甘共苦的作风,深得将士们的敬佩。正是由于李广这种战斗中身先士卒,生活中先人后己的品格,使士兵都甘愿在他麾下,“咸乐为之死”。然而,这位战功卓著、倍受士卒爱戴的名将,却一生坎坷,终身未得封爵。皇帝嫌他命运不好,不敢重用,贵戚也借机对他排挤,终于导致李广含愤自杀。李广是以自杀抗议朝廷对他的不公,控诉贵戚对他的无理。太史公也通过李广的悲剧结局揭露并谴责了统治者的任人唯亲、刻薄寡恩以及对贤能的压抑与扼杀,从而使这篇传记具有了更深一层的政治意义。
《李将军列传》是司马迁的一篇力作,这篇作品充分展示了作者在人物传记方面的杰出才能。抓住主要特征突出人物形象是司马迁最擅长的方法之一,在本文中作者就抓住李广最突出的特点,通过一些生动的故事和细节,着力加以描写,使人物形象极为鲜明。如写他以百骑机智地吓退匈奴数千骑,受伤被俘而能飞身夺马逃脱,率四千人被敌军四万人围困,仍能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等等。通过这几个惊险的战斗故事,突出表现了李广的智勇双全。尤其是对李广的善射,作者更是不厌其详地精心描写,如射杀匈奴射雕手,射杀敌军白马将,射退敌人的追骑,误以石为虎而力射没簇,甚至平时还常以射箭与将士赌赛饮酒等等。这些精彩的片断犹如一个个特写镜头,生动地展示了这位名将的丰采。
司马迁写人物传记往往笔端含情,在这篇《李将军列传》中更是倾注了对李广的深切同情,同时也流露出对当权者的愤慨。作者的这些感情又主要是在叙事中体现出来的。如写李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远甚”,但却能封侯拜相;写卫青徇私情而排挤李广。在这两段文字中我们都可感受到作者的愤愤不平之情。李广愤而自杀的消息传出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写全军与百姓的悲哭,自然也包含了作者个人的悲痛,我们可以想象,太史公写到此处时一定也是眼含热泪的。
此外,如侧面衬托,反面对比,剪裁之精当,结构之起伏以及语言之精炼流畅、生动传神等等,都是这篇传记文学杰作的突出特点。
随着这篇杰作的问世,李广的英雄形象也就渐渐铭刻在人们的心上。“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这些脍炙人口的唐诗佳句就生动地表达了后人对这位一代名将的景慕赞佩之情。
【译文】
将军李广,陇西郡成纪县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时任将军,就是追获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将军。他的家原来在槐里县,后来迁到成纪。李广家世代传习射箭之术。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人大举侵入萧关,李广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为他善于骑射,斩杀敌人首级很多,所以被任为汉朝廷的中郎。李广的堂弟李蔡,也被任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骑常侍,年俸八百石。李广曾随从皇帝出行,常有冲锋陷阵、抵御敌人,以及格杀猛兽的事,文帝说:“可惜啊!你没遇到时机,如果让你正赶上高祖的时代,封个万户侯那还在话下吗!”
到景帝即位后,李广任陇西都尉,又改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从太尉周亚夫反击吴、楚叛军,在昌邑城下夺取了敌人的军旗,立功扬名。可是由于梁孝王私自把将军印授给李广,回朝后,朝廷没有对他进行封赏。调他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来交战。典属国公孙昆(hún,魂)邪(yé,爷)对皇上哭着说:“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自己仗恃有本领,屡次和敌人正面做战,恐怕会失去这员良将。”于是又调他任上郡太守。以后李广转任边境各郡太守,又调任上郡太守。他曾任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太守,都以奋力作战而出名。
匈奴大举入侵上郡,天子派来一名宦官跟随李广学习军事,抗击匈奴。这位宦官带领几十名骑兵,纵马驰骋,遇到三个匈奴人,就与他们交战,三个匈奴人回身放箭,射伤了宦官,几乎杀光了他的那些骑兵。宦官逃回到李广那里,李广说:“这一定是匈奴的射雕能手。”李广于是就带上一百名骑兵前去追赶那三个匈奴人。那三个人没有马,徒步前行。走了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左右散开,两路包抄。他亲自去射杀那三个人,射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果然是匈奴的射雕手。把他捆绑上马之后,远远望见几千名匈奴骑兵。他们看到李广,以为是诱敌之骑兵,都很吃惊,跑上山去摆好了阵势。李广的百名骑兵也都大为惊恐,想回马飞奔逃跑。李广说:“我们离开大军几十里,照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这一百名骑兵只要一跑,匈奴就要来追击射杀,我们会立刻被杀光的。现在我们停留不走,匈奴一定以为我们是大军来诱敌的,必定不敢攻击我们。”李广向骑兵下令:“前进!”骑兵向前进发,到了离匈奴阵地还有大约二里的地方,停下来,下令说:“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敌人那么多,并且又离得近,如果有了紧急情况,怎么办?”李广说:“那些敌人原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我们都解下马鞍表示不逃,这样就能使他们更坚定地相信我们是诱敌之兵。”于是匈奴骑兵终于不敢来攻击。有一名骑白马的匈奴将领出阵来监护他的士兵,李广立即上马和十几名骑兵一起奔驰,射死了那骑白马的匈奴将领,之后又回到自己的骑兵队里,解下马鞍,让士兵们都放开马,随便躺卧。这时正值日幕黄昏,匈奴军队始终觉得奇怪,不敢进攻。到了半夜,匈奴兵又以为汉朝有伏兵在附近,想趁夜偷袭他们,因而匈奴就领兵撤离了。第二天早晨,李广才回到他的大军营中,大军不知道李广的去向,所以无法随后接应。
过了好几年,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都认为李广是名将,于是李广由上郡太守调任未央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也来任长乐宫的禁卫军长官。程不识和李广从前都任边郡太守并兼管军队驻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时候,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队列和阵势,靠近水丰草茂的地方驻扎军队,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卫,幕府简化各种文书簿册,但他远远地布置了哨兵,所以不曾遭到过危险。程不识对队伍的编制、行军队列、驻营阵势等要求很严格,夜里打更,文书军吏处理考绩等公文簿册要到天明,军队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险。程不识说:“李广治兵简便易行,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犯他,他就无法阻挡了。而他的士卒倒也安逸快乐,都甘心为他拼死。我的军队虽然军务纷繁忙乱,但是敌人也不敢侵犯我。”那时汉朝边郡的李广、程不识都是名将,但是匈奴人害怕李广的谋略,士兵也大多愿意跟随李广而以跟随程不识为苦。程不识在景帝时由于屡次直言进谏被封为太中大夫,为人清廉,谨守朝廷文书法令。
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单于,派大军在马邑两旁的山谷中埋伏,李广任骁(xiāo,消)骑将军,受护军将军韩安国统领节制。当时单于发觉了汉军的计谋,就逃跑了。汉军都没有战功。四年以后,李广由卫尉被任为将军,出雁门关进攻匈奴。匈奴兵多,打败了李广的军队,并生擒了李广。单于平时就听说李广很有才能,下令说:“俘获李广一定要活着送来。”匈奴骑兵俘虏了李广,当时李广受伤生病,就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中间,装在绳编的网兜里躺着。走了十多里,李广假装死去,斜眼看到他旁边的一个匈奴少年骑着一匹好马,李广突然一纵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马,趁势把少年推下去,夺了他的弓,打马向南飞驰数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残部,于是带领他们进入关塞。匈奴出动追捕的骑兵几百名来追赶他,李广一边逃一边拿起匈奴少年的弓射杀追来的骑兵,因此才能逃脱。于是回到汉朝京城,朝廷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吏。执法官判决李广损失伤亡太多,他自己又被敌人活捉,应该斩首,李广用钱物赎了死罪,削职为民。
转眼间,李广在家已闲居数年,李广家和已故颖阴侯灌婴的孙子灌强一起隐居在兰田,常到南山中打猎。曾在一天夜里带着一名骑马的随从外出,和别人一起在田野间饮酒。回来时走到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声喝斥,禁止李广通行。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前任李将军。”亭尉说:“现任将军尚且不许通行,何况是前任呢!”便扣留了李广,让他停宿在霸陵亭下。没过多久,匈奴入侵杀死辽西太守,打败了韩将军(韩安国),韩将军迁调右北平。于是天子就召见李广,任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随即请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到了军中就把他杀了。
李广驻守右北平,匈奴听说后,称他为“汉朝的飞将军”,躲避他好几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李广外出打猎,看见草里的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就向它射去,射中了石头,箭头都射进去了,过去一看,原来是石头。接着重新再射,始终不能再射进石头了。李广驻守过各郡,听说有老虎,常常亲自去射杀。到驻守右北平时,一次射虎,老虎跳起来伤了李广,李广也终于射死了老虎。
李广为官清廉,得到赏赐就分给他的部下,饮食总与士兵在一起。李广一生到死,做二千石俸禄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没有多余的财物,始终也不谈及家产方面的事。李广身材高大,两臂如猿,他善于射箭也是天赋,即便是他的子孙或外人向他学习,也没人能赶上他。李广语言迟钝,说话不多,与别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画军阵,然后比射箭,按射中较密集的行列还是较宽疏的行列来定罚谁喝酒。他专门以射箭为消遣,一直到死。李广带兵,遇到缺粮断水的地方,见到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喝到水,李广不去靠近水;士兵还没有完全吃上饭,李广一口饭也不尝。李广对士兵宽厚和缓不苛刻,士兵因此爱戴他,乐于为他所用。李广射箭的方法是,看见敌人逼近,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只要一发射,敌人立即随弓弦之声倒地。因此他领兵有几次被困受辱,射猛兽也曾被猛兽所伤。
没过多久,石建死了,于是皇上召见李广,让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前123年)李广又被任为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从定襄出塞,征伐匈奴。许多将领因斩杀敌人首级符合规定数额,以战功被封侯,而李广的军队却没有战功。过了两年,李广以郎中令官职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张骞(qiān,千)率领一万骑兵与李广一同出征,分行两条路。行军约几百里,匈奴左贤王率领四万骑兵包围了李广,李广的士兵都很害怕,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骑马往匈奴军中奔驰。李敢独自和几十名骑兵飞奔,直穿匈奴骑兵阵,又从其左右两翼突出,回来向李广报告说:“匈奴敌兵很容易对付啊!”士兵们这才安心。李广布成圆形兵阵,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了一半多,箭也快用光了。李广就命令士兵拉满弓,不要放箭,而李广亲自用大黄弩弓射匈奴的副将,杀死了好几个,匈奴军才渐渐散开。这时天色已晚,军吏士兵都面无人色,可是李广却神态自然,更加注意整顿军队。军中从此都很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又去奋力作战,博望侯的军队也赶到了,匈奴军才解围退去。汉军非常疲惫,所以也不能去追击。当时李广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好收兵回朝。按汉朝法律,博望侯行军迟缓,延误限期,应处死刑,用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封赏。
当初,李广的堂弟李蔡和李广一起侍奉文帝。到景帝时,李蔡累积功劳已得到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武帝时,做到代国的国相。元朔五年(前124)被任为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右贤王有功,达到斩杀敌人首级的规定,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前121)间,代公孙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干在下等之中,声名比李广差得很远,然而李广得不到封爵和封地,官位没超过九卿,可是李蔡却被封为列侯,官位达到三公。李广属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也有人得到了侯爵之封。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从汉朝攻打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可是各部队校尉以下的军官,才能还不如中等人,然而由于攻打匈奴有军功被封侯的有几十人。我李广不算比别人差,但是没有一点功劳用来得到封地,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该封侯吗?还是本来就命该如此呢?”王朔说:“将军自己回想一下,难道曾经有过值得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曾当过陇西太守,羌人有一次反叛,我诱骗他们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诈手段在同一天把他们都杀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这件事。”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又过了两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大举出征匈奴,李广几次亲自请求随行。天子认为他已年老,没有答应;好久才准许他前去,让他任前将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119)。
李广不久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边塞以后,卫青捉到敌兵,知道了单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带领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的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有些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并队行进。李广就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命令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愿做前锋,先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敌,恐怕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那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李广当时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答应他的请求,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李广不向大将军告辞就起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yì,义)其(jī,基)合兵后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失道路,结果落在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卫青没有战果只好回兵。大将军向南行渡过沙漠,遇到了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谒见大将军之后,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向李广和赵食其询问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详细的军情。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了,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侮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李广落泪。右将军赵食其单独被交给执法官吏,应判为死罪,用财物赎罪,降为平民。
李广有三个儿子,名叫当户、椒、敢,都任郎官。一次天子和弄臣韩嫣戏耍,韩嫣有点放肆的举动,李当户去打韩嫣,韩嫣逃跑了,于是天子认为当户很勇敢。当户死得早,李椒被封为代郡太守,二人都比李广先死。当户有遗腹子名李陵。李广死在军中的时候,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广死后第二年,李蔡以丞相之位侵占景帝陵园前大道两旁的空地,因而获罪,应送交法吏查办,李蔡不愿受审对质,也自杀了,他的封国被废除。李敢以校尉官职随从骠骑将军出击匈奴左贤王,奋力作战,夺得左贤王的战鼓和军旗,斩杀很多敌人首级,因而赐封了关内侯的爵位,封给食邑二百户,接替李广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饮恨而死,就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没有张扬。又过了不久,李敢随从皇上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卫青有亲戚关系,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当时正在显贵并且受宠,皇上就隐瞒真相,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过一年多,霍去病死了。李敢有个女儿是太子的侍妾,很受宠爱,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受太子宠爱,但他贪财好利,李氏家族日渐败落衰微了。
李陵到壮年以后,被选任为建章营的监督官,监管所有骑兵。他善于射箭,爱护士兵,天子认为李家世代为将,因而让李陵率领八百骑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内两千多里,穿过居延海,观察地形,没有遇见敌人就回来了。后被封为骑都尉,统率丹阳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张掖教练射箭,屯驻在那里防备匈奴。
几年后,天汉二年(前99)秋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在祁连山进攻匈奴右贤王,武帝派李陵率领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约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敌人的兵力,不让他们专门去对付贰师将军。李陵已到预定期限就要回兵,而单于用八万大军包围截击李陵的军队。李陵军队只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们杀伤匈奴也有一万多人。李陵军边退边战,接连战斗了八天,往回走到离居延海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拦堵住狭窄的山谷,截断了他们的归路。李陵军队缺乏粮食,救兵也不到,敌人加紧进攻,并劝诱李陵投降。李陵说:“我没脸面去回报皇帝了!”于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全军覆没,余下逃散能回到汉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单于得到李陵之后,因平素就听说过李陵家的名声,打仗时又很勇敢,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陵,使他显贵。汉朝知道后,就杀了李陵的母亲妻儿全家。从此以后,李家名声败落,陇西一带的人士曾为李氏门下宾客的,都以此为耻辱。
太史公说:《论语》里说:“在上位的人自身行为端正,不下命令事情也能实行;自身行为不正,发下命令也没人听从。”这就是说的李将军吧!我所看到的李将军,老实厚道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讲话,可在他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论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尽情哀痛。他那忠实的品格确实得到了将士们的信赖呀!谚语说:“桃树李树不会讲话,树下却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条小路。”这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可以用来比喻大道理呀。
【原文】【注解】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①。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②。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③,用善骑射④,杀首虏多⑤,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⑥,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⑦。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⑧,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⑨!”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⑩。吴楚军时(11),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12),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13)。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14)。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①李信逐得燕太子丹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②受:学习。③良家子: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弟。汉朝军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即所谓“良家子”,另一种是罪犯和贫民等。④用:由于,因为。⑤杀首:斩杀敌人首级。虏:俘虏。⑥从弟:堂弟。⑦秩:俸禄的等级。⑧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拦阻。指抵挡敌人。⑨万户侯:有万户封邑的侯爵。⑩徙:调任。(11)吴楚军时:指景帝三年吴楚等七国起兵叛乱。其事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12)亚夫:即周亚夫。(13)“以梁王”至“赏不行”:李广作战立功之地在梁国境内,所以梁王封他为将军并授给将军印。这种做法违反汉朝廷的法令,因而李广还朝后,朝廷认为他功不抵过,不予封赏。(14)这里的“徙上郡”与上文“徙为上郡太守”重复,文字可能有误。对此,各家说法不同,不详述。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①。中贵人将骑数十纵②,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③。”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④,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⑤,皆惊,上山陈⑥。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之),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⑦,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⑧,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⑨。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⑩,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①中贵人:宫中受宠的人,指宦官。勒:受约束。②将:率领。骑:骑兵。纵:放马驰骋。③射雕者:射雕的能手。雕,猛禽,飞翔力极强而且迅猛,能射雕的人必有很高的射箭本领。④亡:通“无”。⑤诱骑:诱敌的骑兵。⑥陈:同“阵”。摆开阵势。⑦所:表示大约的数目。“二里所”即二里左右。⑧护:监护。⑨纵马卧:把马放开,随意躺下。⑩平旦:清晨,天刚亮。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①,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②,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③。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④,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⑤,莫府省约文书籍事⑥,然亦远斥侯⑦,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⑧,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⑨,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⑩,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11),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12)。为人廉,谨于文法(13)。
①未央:即未央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皇帝所居。②长乐:即长乐宫,西汉宫殿名,当时为太后所居。③将军屯:掌管军队的驻防。④部伍:指军队的编制。行阵:行列、阵势。⑤刀斗:即刁斗。铜制的军用锅,白天用它做饭,夜里敲它巡更。⑥莫府:即“幕府”,莫,通“幕”。古代军队出征驻屯时,将帅的办公机构设在大帐幕中,称为“幕府”。省约:简化。籍:考勤或记载功过之类的簿册。⑦斥侯:侦察瞭望的士兵。“远斥侯”,远远地布置侦察哨。另一种解释,到远离侦察瞭望所及的地方。⑧部曲:古代军队编制,将军率领的军队,下有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行伍:古代军的基层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营陈:即“营阵”,营地和军队的阵势。⑨治:办理,处理。至明:直到天明。也可解为非常明白,毫不含糊。⑩卒:通“猝”,突然。(11)佚:通“逸”,安逸,安闲。(12数:屡次。(13)文法:朝廷制定的条文法令。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①。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②。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③。”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④。行十余里,广详死⑤,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⑥,广暂腾而上胡儿马⑦,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⑧。吏当广所失亡多⑨,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⑩。
①领属:受统领节制。护军将军:即韩安国。②韩安国率军埋伏在马邑附近,设计诱骗单于,但被单于发觉,匈奴兵退去,所以汉军无功。其事详见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③致:送。④络:用绳子编结的网兜。盛:放,装。⑤详:通“佯”。假装。⑥睨:斜视。⑦暂:骤然。⑧下:交付。吏:指执法的官吏。⑨当:判断,判决。⑩赎:古代罪犯交纳财物可减免型罚,称为“赎罪”或“赎刑”。庶人:平民。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颖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①。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②。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③,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④,后韩将军徙右北平⑤。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⑥,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⑦,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⑧,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⑨,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⑩,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11)。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12),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13),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14),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①颍阴侯孙:指颍阴侯灌婴之孙灌强。屏野:退隐田野。屏:隐居。②呵:大声喝斥。③居无何:过了不久。④韩将军(安国)兵败事,详见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⑤有的版本此句下有“死”字。⑥镞:箭头。⑦辄:总是,就。麾下:部下。⑧为二千石:做年俸二千石这一级的官。汉代的郡守、郎中令等都属于这个等级。⑨猿臂:传说有一种通臂猿,左右两臂在肩部相通,可自由伸缩。这里是形容李广的两臂像猿那样长而且灵活。⑩讷口:说话迟钝,口拙。(11)阔狭:指上句所说在地上画的军阵图中,有的行列宽,有的行列窄。这句的意思是,比赛射军阵图,射中窄的行列为胜,射中宽的行列及不中都为负,负者罚酒。(12)乏绝:指缺水断粮。(13)急:逼近。(14)用此:因此。
居顷之,石建卒①,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②,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③,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④。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⑤。”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⑥,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⑦,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⑧,杀数人,胡虏益解⑨。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⑩,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11),无赏。
①石建:当时任郎中令。②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共六年(前128-前123)。③首虏率:斩杀敌人首级和俘获敌人的数量规定。汉朝制度,凡达到规定数量的即可封侯。④异道:走不同的路。⑤易与:容易对付。与:打交道。⑥圜陈:圆形的兵阵。圜:通“圆”。⑦持满:把弓拉满。⑧大黄:弩弓名,用兽角制成,色黄,体大,是当时射程最远的武器。裨(pí,皮)将:副将。⑨益:逐渐。解:散开。⑩罢:通“疲”。疲惫。(11)军功自如:指功过相当。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①,从大将军击右贤王②,有功中率③,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④,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⑤,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⑥?”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⑦,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①元朔五年:前124年。②大将军:指卫青。③率:即上文的“首虏率”,见前注。④元狩: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共六年(前122-前127)。⑤望气:古代通过观察星象或气象来占卜吉凶的迷信活动。⑥恨:悔恨。⑦羌:古代西部的少数民族之一。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①,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②,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③,出东道。东道少回远④,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⑤。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⑥,今乃一得当单于⑦,臣愿居前,先死单于⑧。”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⑨,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⑩,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11),曰:“急诣部(12),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13),意甚愠怒而就部(14),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15)。军亡导(16),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17),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18),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19)。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20)。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①骠骑将军:即霍去病。②走:追逐。③右将军:名赵食其。④少:稍。回:迂迵。⑤屯行:并队行进。屯:聚集。⑥结发:即束发。古代男子到十五岁即可束发。这里的意思是指少年或年轻之时。⑦当:面对,对敌。⑧死:死战。⑨数奇:命运不好。数,命运;奇,单数。古代占卜以得偶为吉,奇为不吉。⑩公孙敖:原为合骑侯,后因罪当斩,赎为庶人,所以说“新失侯”。他曾救过卫青的性命,所以卫青想给他立功的机会而排挤李广。其事迹详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11)长史:官名,这里指大将军的秘书。封书:写好公文加封。(12)诣:到……去。(13)谢:辞别。(14)愠:怨恨。(15)食其:即赵食其。(16)导:向导。(17)绝:渡过,横穿。幕(mò,末):通“漠”,沙漠。(18)糒(bèi,备):干饭。醪:浊酒。(19)曲折:委曲详细的情况。(20)对簿:按簿册上的记载对质,即受审。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①。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②。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①引刀:拔刀。自刭:自刎。②士大夫:这里指军中的将士。
广子三人,日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①,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②,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③,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④,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⑤。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⑥,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⑦,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⑧。
①不逊:不礼貌,放肆。②坐:因犯……罪。孝景园:景帝的陵园。壖地:陵前神道(直通陵墓的大道)外边的空地。③对狱:和狱吏对质,即受审。④恨其父:使其父饮恨自杀。有人认为“恨”通“很”,违拗、不听从的意思。⑤匿讳:隐瞒。⑥有亲:指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⑦中人:指侍妾。⑧陵迟:衰落,败落。
李陵既壮①,选为建章监②,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③。
数岁,天汉二年秋④,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⑤,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⑥。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⑦,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⑧,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⑨。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⑩。
①从这句开始到“太史公曰”之前,古今学者多认为是后人所续,不是司马迁手笔。②选:量才授官。③屯卫:驻军防卫。④天汉:汉武帝的第八个年号,共四年(前100-前97)。⑤祁连天山:即祁连山。⑥专走贰师:专来对付贰师将军的军队。⑦引:退。⑧遮狭绝道:遮:拦挡;狭:指狭窄的山谷;绝:断绝:道:指李陵军队的归路。⑨族:灭门,诛灭全族。这里指杀其全家。⑩居门下者:在门下为宾客。
太史公曰:《传》曰①“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②,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③”。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①传:汉朝人称《诗》《书》《易》《礼》《春秋》为经,解说经书的著作都称为“传”。这里的传是指《论语》。因《论语》是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所记,不是孔子亲笔著述,所以也称为传。②悛悛:老实厚道的样子。③蹊:小路。
匈奴列传第五十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本文是记述匈奴与中国关系的传文。全文共四段,首段记述匈奴的历史演变及其同中国的历史关系,以及他们的民族风俗、社会组织形态等;第二段写汉朝初年,匈奴与汉朝的和亲关系和反复无常的表现;第三段是本文的中心,记述汉武帝时代,汉朝与匈奴之间长期的以战争为主的紧张关系。第四段记述太史公对武帝同匈奴战争的看法。
同匈奴战争是汉武帝一生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从元光二年到元狩四年的四十四年当中,汉与匈奴始终处于时战时休、战多于休的敌对状态。在作者的客观叙述中,对于匈奴奴隶主的不守信义,不遵礼法、侵扰边境,破坏和平、好杀成性等,都做了含蓄的批评和指责;同时也对汉武帝不停地进行征战,耗费人力物力,特别是对他的不知择贤、任人失当等,做了含蓄的讥讽,显示了作者对汉武帝这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的公允的态度,和对历史的深刻认识。
因为本文涉及对当时政治的评述,论述的又是一些敏感的政治问题,所以作者采用了寓论于叙的写法,又在“大史公曰”中连用两句“唯在择任将相哉”,“隐然言外”(何焯《义门读书记·史记》),“微旨实寓讥”(《史记评林》引余有丁语),使本文在《史记》中显示出不同的叙事言志的特色。
另外本文较详细地记述了匈奴的世俗风情,文字简约,颇似一篇风俗书,很有文献史料的价值,是《史记》的名篇。
【译文】
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的后代子孙,叫淳维。唐尧、虞舜以前就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住在北方蛮荒之地,随着畜牧活动而迁移。他们的牲畜较多是马、牛、羊,他们的奇特牲畜是骆驼、驴、骡、駃騠、騊駼、騨騱。他们追寻着水草而迁徙,没有城郭和经常居住的地方,不搞农业生产,但是也有各自分占的土地。没有文字和书籍,用言语来约束人们的行动。儿童即能骑羊,拉弓射击鸟和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弓,全都披挂铠甲,骑着战马。匈奴的风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他们的长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铤。形势有利就进攻,不利就后退,不以逃跑为羞耻之事。只要有利可得,就不管礼义是否允许。自君王以下,都以牲畜之肉为主食,皆穿皮革衣服,披着带毛的皮袄。强壮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则吃剩馀之物。他们看重壮健之人,轻视老弱者。父亲死去,儿子则以后母为妻;兄弟死去,活着的兄弟就娶他的妻子为妻。匈奴人有名却不避讳,但没有姓和字。
夏朝政治衰微时,公刘失去他的稷官之职,改变了西戎的风俗,在豳地建起都邑住了下来。这以后三百多年,戎狄族进攻周太王亶父,亶父逃跑到歧山脚下,而豳地民众都跟随亶父来到歧山下,在此营造城邑,创建周国。这以后又过了百余年,周西伯姬昌讨伐畎夷氏。其后十多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并营建洛邑,重又回到酆京、镐京居住,把戎夷驱逐到泾水和洛水以北,让他们按时向周进贡,叫做“荒服”。其后二百余年,周朝政治衰微,周穆王讨伐大戎,获得四条白狼和四只白鹿就回来了。从此以后,荒服的戎夷之人不再来镐京进贡。于是周王朝就制定了《甫刑》的法规。穆王以后二百余年,周幽王因为宠幸褒姒的缘故,与申侯有了仇怨。申侯动怒,就和犬戎一起在骊山之下攻击并杀死了周幽王,犬戎就夺得了周朝的焦获之地,居住到泾水和渭水之间,侵犯中原地区。这时秦襄公援救周王朝,于是周平王离开了酆京、镐京,向东迁徙到洛邑。就在这时,秦襄公攻打戎人来到歧山,开始被封为诸侯。此后六十五年,山戎越过燕国进攻齐国,齐釐公同山戎在齐国城外交战。其后四十四年,山戎进攻燕国。燕国向齐国告急,齐桓公北上讨伐山戎,山戎逃跑。这以后二十多年,戎狄来到洛邑,攻打周襄王,襄王逃奔到郑国的氾邑。最初,周襄王想讨伐郑国,所以娶了戎狄的姑娘作王后,同戎狄之兵一起讨伐郑国。不久,襄王废黜了狄后,狄后怨恨;襄王的后母叫惠后,有个儿子叫子带,想立他为王,于是惠后同狄后、子带为内应,为戎狄打开城门,因此戎狄才能进城,打败周军,赶走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中的一些人就住到了陆浑,东部到达了卫国,侵犯虐害中原人民,中原人痛恨他们,所以《诗经》的作者们作诗说“打击戎狄”,“讨伐猃狁,到达大原”,“出动军车,战马盛多”,“在北方筑城”。周襄王在外住了四年,于是派使者向晋国告急。当时晋文公刚刚即位执政,想要创建霸业,就发兵讨伐并驱逐了戎狄,杀了子带,迎回周襄王,居住在洛邑。
在那时候,秦、晋是强国。晋文公赶跑的戎狄,居住在河西的圁水、洛水之间,称为赤狄、白狄。秦穆公得到由余的帮助,使西戎八个国家都服从秦国,所以从陇地往西有緜诸、绲戎、狄、等戎族,歧山、梁山、泾水,漆水以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等戎族。而晋国北部有林胡、楼烦等戎族,燕国北部有东胡和山戎。各自分散居住在溪谷里,都有自己的君长,常常相聚在一起的竟有百多个戎族部落,但都不能相互统一。
从此以后一百多年,晋悼公派魏绛与戎狄人讲和,戎狄都朝见晋国。以后百多年,赵襄子越过句注山,击败并合并了代地,逼近胡人和貉人居住区。这以后,赵襄子与韩康子、魏桓子共同消灭了智伯,瓜分了晋国并占有了它的国土。这样,赵国就占有了代地与句注山以北的土地,魏国占有了河西和上郡,因此就和戎人接界。这之后,义渠的戎人修建城郭守卫自己,而秦国逐渐蚕食他们,到了惠王时,就攻取了义渠的二十五城。惠王攻打魏国,魏国把西河和上郡都给了秦国。秦昭王时,义渠戎人之王与宣太后淫乱通奸,生下两个孩子。宣太后在甘泉宫谋杀了义渠戎王,于是发兵讨伐并消灭了义渠。于是秦国占有了陇西、北地、上郡,修筑长城抵御匈奴。而赵武灵王也改变风俗,穿起胡服,练习骑马射箭的本领,打败了北方的林胡、楼烦。修筑长城,从代地沿着阴山修下去,直到高阙,建起关塞,设置云中郡、雁门、代郡。这以后燕国有位贤能的将领叫秦开,到胡人那里做人质,胡人特别信任他,他回国后袭击并打跑了东胡,东胡后退千余里。当年那位同荆轲一起去刺杀秦王的秦舞阳,就是秦开的孙子。燕国也修筑长城,从造阳修到襄平;设置了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来抵御胡人。这个时候,具有文明礼俗且又经常彼此攻伐的大国共有七个,而其中三个和匈奴临界。后来李牧当赵国将军时,匈奴不敢进入赵国的边境。其后秦朝灭亡了六国,秦始皇便派蒙恬领十万大军向北攻打匈奴,把黄河以南的土地全都收复,凭借黄河为边塞,靠近黄河修起四十四座县城,迁徙因犯罪而被罚守边的人到这里,充实这些县城。又修起直通大道,从九原直到云阳,利用山边、险要的沟堑、溪谷等可以修缮的地方筑起城池,起自临洮,终于辽东,长达万余里。又渡过黄河,占据了阳山、北假一带。
这时,东胡强大而月氏兴盛。匈奴的单于叫头曼,头曼打不过秦,就向北迁徙。过了十多年,蒙恬死去,诸侯背叛了秦国,中原混乱,那些被秦谪守边疆的人也都离此而回。于是匈奴得到宽缓之机,又渐渐渡过黄河,在黄河以南与中原旧有的关塞接界。
单于有位太子叫冒顿,后来单于所爱的瘀氏生了个小儿子。单于就想废除冒顿而立小儿子为太子,于是便派冒顿到月氏去当人质。冒顿即已来到月氏当了人质,而头曼却急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偷了月氏的良马,骑着它逃回匈奴。头曼认为他勇猛,就命令他统领一万骑兵。冒顿就制造了一种响箭,训练他的部下骑马射箭的本领,下令说:“凡是我的响箭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它,就斩首。”首先射猎鸟兽,有人不射响箭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他杀了。不久,冒顿以响箭射击自己的良马,左右之人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冒顿又用响箭射击自己的心爱的妻子,左右之人有感到恐惧的,不敢射击,冒顿又把他们杀了。过些日子,冒顿出去打猎,用响箭射击单于的良马,左右之人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的人都是可以用的人。他跟随单于头曼去打猎,用响箭射击头曼的头,他左右的人也都跟随响箭射死了单于头曼,于是把他的后母及弟弟和不服从的大臣全部杀死。冒顿自己立自己为单于。
冒顿当了单于后,这时东胡强大兴盛,听说冒顿杀父自立,就派使者对冒顿说,想得到头曼时的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都说:“千里马是匈奴的宝马,不要给。”冒顿说:“怎可同人家是邻国却吝惜一匹马呢?”于是就把千里马给了东胡。过了一段时间,东胡以为冒顿怕他,就派使者对冒顿说,想要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又询问左右之臣,左右大臣皆发怒说:“东胡没有道理,竟然想要阏氏,请出兵攻打他。”冒顿说:“怎可同人家为领国却吝惜一个女人呢?”于是就把自己喜爱的阏氏送给了东胡。东胡王愈来愈骄傲,向西进犯侵扰。东胡与匈奴之间有一块空地,没人居住,这地方有一千多里,双方都在这空地的两边修起哨所。东胡派使者对冒顿说:“匈奴同我们交界的哨所以外的空地,你们匈奴不能去,我们想占有它。”冒顿征求群臣意见,群臣中有人说:“这是被丢弃的空地,给他们也可以,不给他们也可以。”于是冒顿大怒,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可给他们!”那些说给东胡空地的人都被杀了。冒顿上马,命令国内如有后退者就杀头,于是向东袭击东胡。东胡最初轻视匈奴,因此没做防备。等到冒顿领兵到来,一开战就大败东胡,消灭了东胡王,而且俘虏了东胡百姓和掠夺了牲畜财产。匈奴冒顿归来后,又打跑了西边的月氏,吞并了南边的楼烦和白羊河南王。并完全收复了秦派蒙恬从匈奴人那里夺去的土地,与汉朝以原来的河南塞为界,直到朝和肤施两地,于是侵犯燕国和代地。这时汉军正与项羽的大兵相互抗争,中原地区被战争搞得疲惫不堪,所以冒顿才能独自强大,拥有能拉弓射箭的军队三十余万。
从淳维到头曼有一千多年,匈奴势力时大时小,经常离散分化,因为时间久远,所以他们的世系不能依次排列出来。但是到了冒顿当单于时,匈奴势力最强大,使北方夷人完全服从自己的统治,而与南方的中国成为敌国,此后,他们的世系,国家的官位名号才能被记录下来。
匈奴设置了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官位。匈奴人把“贤”称为“屠耆”,所以常常让太子做左屠耆王。从左、右贤王以下直到当户,官职大的拥有万名骑兵,小的也有数千骑兵,共有二十四位长官,确定名号称“万骑”。诸位大臣的官职是世袭的。呼衍氏、兰氏,后来又有须卜氏,这三姓是他们的贵族。诸位左方的王和将居住在东方,直到上谷郡以东,东边与秽貉和朝鲜接界。右方的王和将居住在西方,直到上郡以西,和月氏、氏、羌接壤。而单于的王庭所在地一直延伸到代、云中两郡。他们各有自己的分地,追寻水草而迁徙住地。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是最大的,左、右骨都侯辅佐单于治国。二十四长官也各自设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等属官。
每年正月,各位官长在单于王庭有小的聚会,举行祭祀。五月,在茏城有大的聚会,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秋天,马肥壮之时,在蹛林有大的集会,考核和计算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匈奴的法律规定,有意杀人并将刀剑拔出刀鞘一尺的就判死刑,犯盗窃罪的没收他的家产;犯罪轻者判压碎骨节的刑罚,重者处死。坐牢最久者不过十天,一国的犯人不过几人而已。单于在早晨走出营地,去拜初升的太阳,傍晚拜月亮。就坐时,年长的在左边,而且要面朝北方。对于日期,他们崇尚戊日和己日。他们安葬死者,有棺椁、金银和衣裘,但却没有坟和树以及丧服。单于死后,他所亲近和宠幸的大臣妻妾跟随陪葬的,多至数十人或上百人。准备打仗时,要先观察星月,如果月亮圆满就去进攻,月亮亏缺就退兵。匈奴人在攻伐征战时,谁杀死敌人或俘虏敌人,都要赏赐一壶酒,所缴获的战利品也分给他们,抓到的人也给予他们充做奴婢。所以在打仗时,每个人都自动地去寻求自己的利益,善于埋伏军队以突然迎击敌人。所以他们见到敌兵就去追逐利益,如同鸟儿飞集一处。如果遇到危难失败,队伍就会瓦解,如同云雾消散。战争中谁能将战死的同伴尸体运回来,就可得到死者的全部家财。
后来,冒顿又征服了北方的浑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诸国。于是匈奴的贵族、大臣都心服冒顿,认为冒顿单于是贤能的。
这时,汉朝刚刚平定了中国,把韩王信改派到代地,建都马邑城。匈奴大规模进攻马邑,韩王信投降了匈奴。匈奴得到了韩信,于是率兵向南越过了句注山,攻打太原,直到晋阳城下。高帝亲自领兵前去迎击匈奴,正遇上冬天严寒下雪的天气,战士冻掉手指的有十分之二三,于是冒顿假装失败逃跑,引诱汉军。汉军追赶冒顿,冒顿把他的精锐军队隐藏起来,只出现了一些老弱残兵。于是汉朝出动全部军队,多半是步兵,共三十二万人,向北追击匈奴。高帝首先到达平城,步兵还未全到,冒顿指挥他的四十万精锐骑兵,在白登山把高帝包围起来。七天之内,汉军内外不能相互救助军粮。匈奴的骑兵,在西方的全是白马,在东方的全是青马,在北方的全是黑马,在南方的全是赤色马。高帝就派使者秘密地送给阏氏很多礼物,阏氏就对冒顿说:“两方的君王不能相互围困。如果得到汉朝的土地,单于终究是不能在那里居住的。而且汉王也有神的帮助,希望单于认真考虑这件事。”冒顿与韩王信的将军王黄和赵利约定了会师的日期,但王黄与赵利的军队没按时到来,冒顿疑心他们同汉军有预谋,就采纳了阏氏的建议,解除了包围圈的一角。于是高帝命令战士都拉满弓,箭上弦,面朝外,从冒顿解围的那个通道一直冲出来,最后同汉朝大军相会合。冒顿于是领兵而去,而高帝也率兵归来,派刘敬到匈奴缔结和亲的盟约。
此后,韩王信当上匈奴的将军,他同赵利和王黄屡次违背汉与匈奴所订的盟约,侵扰掠夺代郡和云中郡。过了不久的时间,汉朝将军陈豨谋反,又合韩信合谋进攻代地。汉朝派遣樊哙前去阻击他们,重新攻占了代郡、雁门和云中等郡县,但却没有越过边塞。这时,匈奴因为一些汉朝的将军前来投降,所以冒顿常常往来于代地,进行侵扰劫夺活动。于是汉朝对此感到忧虑,高帝就派刘敬送汉朝皇族的公主去给单于当阏氏,每年奉送给匈奴一定数量的棉絮、缯、酒、米和食物,相互结为兄弟,实行和亲政策,冒顿才稍为停止侵扰活动。后来,燕王卢绾造反,率领他的党徒数千人投降了匈奴,往来于上谷以东,给当地人造成苦难。
高祖死去,孝惠帝、吕太后时期,汉王朝刚刚安定,所以匈奴显得骄傲。冒顿就写信给吕太后,胡说一番。吕太后想攻打他,诸位将军说:“凭着高帝的贤明和武功,尚且在平城被围困。”于是吕太后才放弃进攻的主张,又和匈奴和亲。
到孝文帝刚刚继位时,又推行和亲之事。孝文帝三年的五月,匈奴右贤王进入河南地居住,侵扰掠夺在边塞小城的蛮夷,屠杀抢掠人民。于是孝文帝下令让丞相灌婴出动八万五千战车和骑兵,前往高奴,攻打右贤王。右贤王逃跑到塞外。汉文帝亲到太原,这时济北王刘兴居造反,文帝就回到京城,解散了丞相派去打匈奴的军队。
第二年,匈奴单于送给汉朝一封信说:“上天所立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侯皇帝平安,前些时候,皇帝说过和亲的事,和来信说的意思相合,双方都高兴。汉朝边境的官吏侵扰和侮辱右贤王,右贤王没有请示单于,却听信了后义卢侯难氏等人的计谋,同汉朝官吏相抗拒,断绝了匈奴与汉朝皇帝缔结的条约,离间了汉与匈奴的兄弟般的亲密关系。皇帝责备匈奴的书信第二次送来,我们派出使者送信报告情况,结果使者被汉朝扣留未归,而汉朝的使者也不到匈奴来,汉朝因为这个原因不同我们和解,我们邻国也不能归附。如今因为小官吏破坏了和约的缘故,我惩罚右贤王,派他到西边去寻找月氏打击他们。依靠上天的福佑,官吏和士卒皆很精良,战马强壮有力,因此已平灭了月氏,把反抗不服的全部杀死,并降服了一般百姓。平定了楼兰、乌孙、呼揭和他们旁边的二十六个国家,都变成匈奴的臣民。那些善于弯弓射箭的人们,合并成一家。北方已经安定,我们愿意停战,修养兵士,喂养马匹,消除从前令人不快的事情,恢复旧有的条约,以使边疆百姓得到安宁,顺应匈奴与汉人从古以来的好关系,使少年人能够成长起来,老年人能够平安地生活,世世代代和平安乐。我们尚不知皇帝的心意,所以派郎中系雩浅呈送书信请示皇上,并献上骆驼一匹,战马二匹,驾车之马八匹。皇帝如果不希望匈奴靠近汉朝的边塞,那么我就诏告官吏百姓居住到远离汉朝边塞的地方。使者到达后,请即刻让他回来。”在六月中旬,匈奴使者来到薪望这地方。书信送到后,汉朝就商议攻打和和亲两种政策那种更有利。公卿们都说:“单于刚打败月氏,正处在胜利的有利时机,不能攻打他,况且得到匈奴的土地,都是低洼盐碱地,不能居住。还是和亲特别有利。”汉朝答应了匈奴的请求。
孝文皇帝前元六年(前174),汉朝送给匈奴的信中说:“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平安,郎中系雩浅送给我的信中说:‘右贤王没请示单于,听信了后义卢侯难氏等的计谋,断绝了匈奴和汉朝国君的和约,离间了兄弟般的亲密关系,汉朝因此不肯与我们和解,邻国也不能为附。如今因为小官吏破坏了和约,所以罚右贤王让他到西边去攻打月氏,完全平定了他们。愿意停战,修养士卒,喂养马匹,消除从前令人不快的事情,恢复旧有的和约,以使边民得到安宁,使少年人能够成长起来,老年人能够安定地生活,世世代代和平安乐。’我很赞赏这一想法,这是古代圣明君主的心意啊。汉朝和匈奴缔结和约,结为兄弟,拿来送给匈奴的东西非常丰厚。违背和约、离间兄弟般的亲密关系的却常常是匈奴。但是右贤王的事已经出现在大赦之前,单于不要深责此事。单于的行动如果能同来信中所表示的相符合,明确告知各位官吏,让他们不要违背和约,要守信用,我将谨慎地按照单于信中的请求对待此事。使者说单于亲自率军讨伐别的国家而有功劳,却甚为战争而苦恼。现在有皇帝穿戴的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件,比余一个,黄金装饰的衣带一件,黄金带钩一件,绣花绸十匹,锦缎三十匹,赤绨和绿缯各四十匹,派中大夫意、谒者令肩赠送单于。”
这以后不久,冒顿死去,他儿子稽粥当了君王,叫做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刚刚继位,孝文皇帝又派遣皇族女公主去做单于的阏氏,让宦官燕国人中行说去当公主的辅佐者。中行说不愿去,汉朝强迫他。他说:“一定让我去,我将成为汉朝的祸患。”中行说到达后,就投降了单于,单于特别宠信他。
最初,匈奴喜欢汉朝的缯絮和食物,中行说说:“匈奴的人口总数,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然而所以强大的原因,就在于衣食与汉人不同,不必依赖汉朝。如今单于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汉朝的衣物食品,汉朝给的东西不超过其总数的十分之二,那么匈奴就会完全归属于汉朝了。希望把从汉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汉朝的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完美。把从汉朝得来的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乳汁和乳汁品方便味美。”于是中行说教单于身边的人们分条记事的方法,以便核算记录他们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
汉朝送给单于的书信,写在一尺一寸的木札上,开头文词是“皇帝恭敬地问候匈奴大单于平安”,及写上所送的东西和要说的话。中行说就让单于用一尺二寸的木札写信送给汉朝皇帝,并且把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加长加宽加大,把开头语说得很傲慢:“天地所生、日月所安置的匈奴大单于恭敬地问候汉朝皇帝平安。”再写上所送东西和要说的话语。
汉朝使者中有人说:“匈奴风俗轻视老年人。”中行说诘难汉朝使者说:“你们汉朝风俗,凡有当兵被派去戍守疆土将要出发的,他们的老年父母难道有不省下来暖和的衣物和肥美食品,把它们送给出行者吃穿的吗?”汉朝使者说:“是这样。”中行说说:“匈奴人都明确战争是重要的事,那些年老体弱的人不能打仗,所以把那些肥美的食品给壮健的人吃喝,大概这是为了保卫自己,这样,父亲儿子才能长久地相互保护,怎么可以说匈奴人轻视老年人呢?”汉朝使者说:“匈奴人父子竟然同在一个毡房睡觉。父亲死后,儿子竟以后母做妻子。兄弟死后,活着的兄弟把死者的妻子都娶做自己的妻子。没有帽子和衣带等服饰,缺少朝廷礼节。”中行说说:“匈奴的风俗,人人吃牲畜的肉,喝它们的乳汁,用它们的皮做衣服穿;牲畜吃草喝水,随着时序的推移而转换地点。所以他们在急迫之时,就人人练习骑马射箭的本领,在时势宽松的时候,人们都欢乐无事,他们受到的约束很少,容易做到。君臣关系简单,一个国家的政治事务,就像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父子和兄弟死了,活着的娶他们的妻子做自己的妻子,这是惧怕种族的消失。所以匈奴虽然伦常混乱,但却一定要立本族的子孙。如今中国人虽然佯装正派,不娶他的父兄的妻子做老婆,可是亲属关系却越来越疏远,而且相互残杀,甚至竟改朝易姓,都是由于这类缘故造成的。况且礼义的弊端,使君王臣民之间产生怨恨,而且极力修造宫室房屋,必然使民力耗尽。努力耕田种桑而求得衣食满足,修筑城郭以保卫自己,所以百姓在急迫时不去练习攻战本领,在宽松时却又被劳作搞得很疲惫。唉!生活在土石房屋里的汉人啊,姑且不要多说话,喋喋不休,切切私语,戴上帽子,难道还有什么了不起吗?”
自此之后,汉朝使者有想辩论的,中行说就说:“汉朝使者不要多说话,只想着汉朝输送给匈奴的缯絮米蘖,一定要使其数量足,质量好就行了,何必要说话呢!而且供给匈奴的东西一定要齐全美好,如果不齐全,粗劣,那么等到庄稼成熟时,匈奴就要骑着马奔驰践踏你们成熟待收的庄稼。”中行说日夜教导单于等待有利的进攻时机和地点。
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单于率领十四万骑兵攻入朝、萧关,杀死了北地都尉孙卬,劫掠很多百姓和牲畜,就到达彭阳,并派突击队攻入回中宫,把它烧毁。匈奴侦察骑兵到达雍地的甘泉宫。于是汉文帝用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做将军,派出千辆兵车,十万骑兵,驻守在长安旁边防御匈奴的侵扰。同时又任命昌侯卢卿做上郡将军,宁侯魏遬做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做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做大将军,成侯董赤做前将军,派出大量兵车和骑兵去攻打匈奴。匈奴单于呆在汉朝边塞以内一个多月就离开了,汉朝兵马追出塞外就返回塞内,没能斩杀敌军。匈奴一天比一天骄傲,每年都闯入边境内,杀害和掠夺许多百姓和牲畜,云中郡和辽东郡受害最严重,连同代郡共有万余人被杀掠。汉朝忧虑此事,就派使者给匈奴送去一封信,单于也派遣当户来汉送信,以表答谢之意,双方再次商量和亲之事。
孝文帝后元二年(前162),派使者给匈奴送信说:“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平安。你派当户且居雕渠难和郎中韩辽送给我两匹马,已经到达,我恭敬地接受。汉朝先帝规定:长城以北,是拉弓射箭者的国家,属于单于统辖。长城以内,是戴冠束带者的家室,我也要控制它。要让万民百姓种地、织布、射猎而获得衣食,使父子不相分离,君主和臣民相互安心,都没有暴虐和叛逆之事。如今我听说邪恶之民贪图掠取的利益,违背道义,断绝和约,忘却千万百姓的生命,离间两国君主的友谊,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的信中说:‘两国已经和亲,两国君王都高兴,停战、休养士卒,喂养马匹,世代昌盛和乐,安定和乐的局面重新开始。我特别赞赏这个想法。圣明的人天天都能有新的进步,改正不足,重新作起,使老年人得到安养,年幼的人能够成长,各自保持生命,度过一生。我和单于都遵循这个道理,顺应天意,安抚百姓,世世代代相传,永远延续下去,天下之人莫不获得利益。汉朝同匈奴是势力相当的邻国;匈奴地处北方,天气寒冷,肃杀之气到来较早,所以我命令官吏每年都送给单于一定数量的秫蘖、金帛、丝絮和其它物品。如今天下特别安宁,万民喜乐,我和单于是他们的父母。我回想从前的事情,都是些微末小事,是谋臣失策所致,都不足以离间兄弟间的友情。我听说天不会只覆盖一方,大地也不会只承载一处,我和单于都要抛弃从前的小误会,都遵循正大的道理行事,消除从前的不快,考虑两国的长远利益,使两国人民如同一家的儿女。善良的千千万万的百姓,以及水中的鱼鳖,天上的飞鸟,地上爬行、喘息、蠕动的各种兽类和虫类,没有不追寻安全有利的生活环境而躲避危险的。所以前来归顺的都不阻止,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往事一概不究,我解除逃往匈奴的汉人的罪责,单于也不要再提起逃往汉朝的章尼等人的事情。我听说古代帝王们订立条约,条款分明,从不背弃。希望单于留心盟约,天下定会特别安宁。和亲以后,汉朝不会首先负约。请单于明察此事。”
单于已经签署和亲盟约,于是汉文帝就下令御史说:“匈奴大单于送给我的信中说,和亲已确定,逃亡的人不足以增加民众和扩大土地,今后匈奴人不再闯入边塞,汉朝人也不要走出边塞,违犯现今条约的就处死,这就可以长久保持亲近友好关系,今后不再产生祸患,对双方都有利,我已答应了他的要求。希望向全国发布告示,让百姓都知道此事。”
汉文帝后元四年(前160),老上稽粥单于死去,他的儿子军臣继位当了单于。军臣单于继位后,孝文帝再次与匈奴和亲。而中行说仍然侍奉军臣单于。
军臣单于继位四年时,匈奴又断绝了和亲关系,大举进攻上郡、云中郡,派出三万骑兵,杀死许多汉人,抢掠大量财物而离去。于是汉朝派出张武等三位将军,驻军北地、代国驻句注,赵国驻飞口,沿着边塞之地,也各派兵坚守,防备匈奴入侵。又安置周亚夫等三位将军率兵驻守长安西边的细柳,渭河北岸的棘门和霸上,以防御匈奴。匈奴骑兵侵入代地句注边界,报警的烽火便通向甘泉和长安。几个月后,汉朝兵马来到边境,匈奴远远地离开边塞,汉朝的军队也就作罢。此后一年多,孝文帝去世,孝景帝继位,赵王刘遂就暗中派人与匈奴联络。吴、楚等七国叛乱时,匈奴想同赵国联合,入侵边塞。后来,汉王朝围困并攻破赵国,匈奴也停止了入侵的举动。从此以后,孝景帝又和匈奴和亲,互通关市,送给匈奴礼物,派遣公主嫁给单于,按以前的盟约行事。直到孝景帝去世,匈奴虽然时有小的骚扰边境的活动,却没有大的侵掠行动。
当今皇帝汉武帝继位,申明和亲的规定,宽厚地对待匈权,互通关市,赠送大量财物。匈奴从单于到平民都亲近汉朝,往来于长城之下。
汉朝派马邑城的聂翁壹故意违犯禁令,运出货物同匈奴交易,佯称出卖马邑城以引诱单于。单于相信此事,又贪恋马邑城的财物,就用十万骑兵侵入武州边塞。这时,汉朝在马邑城附近埋伏下三十余万大军,御史大夫韩安国担任护军将军,护卫着四位将军准备伏击单于。单于已经进入汉朝边塞,离马邑城尚有一百余里,看到牲畜遍野却无放牧之人,感到奇怪,就去攻打汉朝的侦察哨所。这时,雁门郡的尉史正在巡察,看到敌军,就保护侦察哨所,他知道汉朝的打算。单于捉到了尉史,想杀死他,尉史便向单于报告了汉朝军队埋伏的地点。单于大惊说:“我本来就对此事有疑心。”于是单于就率兵而回。走出边境时说道:“我得到尉史,是天意,天让你向我报告。”就封尉史做“天王”。汉朝军队曾约定,单于进入马邑城后,再放纵兵士攻杀。如今单于未到马邑,所以汉朝军队一无所获。汉朝将军王恢的军队走出代郡攻击匈奴的辎重,听说单于大军已回,兵卒多,因而不敢出击。汉朝认为王恢本是这次伏击战的出谋画策的人,却不敢进攻,因而杀了王恢。从此以后,匈奴断绝和亲关系,攻击直通要道的边塞,常常侵入汉朝边境抢掠,次数多得无法计算。但匈奴贪婪,还是喜欢与汉朝互通关市,非常喜欢汉朝的财物,汉朝也仍然与匈奴保持着关市贸易关系,投合他们的心意。
马邑军事行动之后的第五年秋天,汉朝派卫青等四位将军各率一万骑兵,在关市附近攻打匈奴。将军卫青率兵走出上谷郡,到达茏城,杀死和俘获匈奴七百余人。公孙贺率兵走出云中郡,没有收获。公孙敖率兵走出代郡,被匈奴打败,损失七千余人。李广率兵走出雁门郡,被匈奴打败,匈奴人活捉了李广,后来李广得以逃归汉朝。汉朝囚禁公孙敖和李广,公孙敖和李广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这年冬天,匈奴屡次闯进边境抢掠,渔阳受害尤其严重。汉朝派将军韩安国驻军渔阳防御匈奴。第二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侵入汉朝,杀死了辽西太守,掠走两千余人。匈奴又侵入渔阳,打败渔阳太守的一千多军队,把汉朝将军韩安国围困起来。这时韩安国的一千多骑兵也将要全部被歼,恰巧燕王的救兵赶到,匈奴才离去。匈奴又侵入雁门郡,杀死和抢走千余人。于是汉朝派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兵走出雁门,李息率兵逼出代郡,攻打匈奴,杀死和俘虏匈奴数千人。第二年,卫青又走出云中郡西边及西部的陇西一带,在黄河河套南岸地带攻打匈奴属下的楼烦和白羊王,杀死和俘虏数千人,得到牛羊百余万头。于是汉朝就夺取了黄河河套南岸地区,修筑朔方城,又修缮从前秦朝蒙恬所修建的关塞,凭借黄河做为坚固的防线。汉朝也放弃了上谷郡的曲折僻远的县如造阳一带给匈奴。这年是汉武帝元朔二年。
后一年的冬天,匈奴军臣单于死去。军臣单于的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打败了军臣单于的太子於单。於单逃走,投降汉朝,汉朝封於单为涉安侯,几个月后,他就死了。
伊稚斜单于继位后的夏天,匈奴数万骑兵攻入代郡,杀死太守恭友,抢掠一千余人。当年秋天,匈奴又攻入雁门,杀死和抢走一千余人。第二年,匈奴又分别派遣三万骑兵攻入代郡、定襄、上郡,杀死和抢走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恨汉朝夺走黄河河套南岸的土地,并修筑朔方城,因而屡次侵扰,到边境抢掠,以及攻入河套南岸,侵扰朔方城,杀死和抢劫很多官吏和平民。
第二年春天,汉朝用卫青做大将军,统领六位将军,十余万大军,走出朔方、高阙,去攻打匈奴。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到来,喝醉了酒,汉兵走出塞外六七百里,夜间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跑,许多精锐骑兵也都跟着离去。汉朝俘虏右贤王属下的男女一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这年秋天,匈奴一万骑兵攻入代郡,杀死代郡都尉朱英,抢掠一千余人。
下一年春天,汉朝又派遣大将军卫青率领六将军,和十余万骑兵,再次走出定襄数百里攻打匈奴,前后共杀死和俘获一万九千余人,而汉朝也损失了两位将军和他们统领的三千多骑兵。右将军苏建得以只身脱逃,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出军不利,因而投降匈奴。赵信本是匈奴的小王,投降汉朝,汉朝封他为翕侯,因为前将军与右将军两军合并,而又与大队军马分开行进,独自遇上了单于的军队,所以全军覆没。单于既已得到了翕侯,就封他为自次王,并将其姐姐嫁给他做妻子,同他商量对付汉朝。赵信教单于更加向北迁移,越过沙漠,以此引诱汉军,使其疲务,待他们极度疲劳时再攻取他们,不要到汉朝边塞那里。单于听信了他的计谋。第二年,匈奴一万骑兵攻入上谷郡,杀死数百汉人。
第二年春天,汉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骑兵走出陇西,越过焉支山一千馀里,攻打匈奴,斩杀和俘虏匈奴一万八千余人,打败休屠王,获得了祭天金人。这年夏天,骠骑将军又同合骑侯率领数万骑兵走出陇西、北地二千余里,攻打匈奴。经过居延,攻击祁连山,杀死和俘虏匈奴三万余人,其中有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这时匈奴也侵入代郡、雁门郡,杀死和抢走数百人。汉朝派博望侯张骞和李广将军走出右北平,进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困了李将军,李将军的兵卒约四千人,都将被消灭,但李将军的军队所杀匈奴人的数目超过了自己军队的损失。正好博望侯的救兵赶到,李将军得以逃脱。汉朝伤亡几千人。合骑侯耽误了骠骑将军所规定的日期,所以他与博望侯张骞都被判为死刑,交付了赎金,变成了平民。
这年秋天,单于对浑邪王、休屠王居住西方而被汉朝杀死和俘虏数万人的事感到愤怒,想召见并诛杀他们。浑邪王与休屠王感到恐惧,密谋投降汉朝,汉朝派骠骑将军前去迎接他们。浑邪王杀了休屠王,合并了他的军队,领着军队投降了汉朝。总共四万余人,号称十万。于是汉朝自从接受浑邪王投降之后,陇西、北地、河西遭受匈奴侵扰的事越来越少,就开始把关东的贫苦之民,迁移到从匈奴那里夺回的河套南岸和新秦中地区,充实这里的人口,并将北地以西的戍卒减少一半。第二年,匈奴向右北平和定襄各派数万骑兵入侵,杀死和抢夺千余人而去。
第二年春天,汉朝君臣谋划对付匈奴的事情,说:“翕侯赵信向单于献计,居住到大沙漠以北去,认为汉朝军队不能到达。”就用粟米喂马,开出十万骑兵,再加上自愿担负粮食马匹随军出征的总共有十四万人,粮食和辎重不在此数目之内,命令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平分军队,大将军率兵走出定襄,骠骑将军率兵走出代郡,都约定越过沙漠攻打匈奴。单于听到这一消息,把辎重送往远处,率精兵守侯在漠北。匈奴同大将军卫青的军队交战一天,正在日暮时分,刮起了大风,汉军从左右两翼急速围攻单于。单于自己料定打下去不能战胜汉军,于是他独自同数百名健壮的骑兵,冲破汉军的包围圈,向西北逃跑。汉军夜晚追赶,没有捉到他。但在行进中却杀死和活捉匈奴一万九千人,到达北边阗颜山赵信城就退回来了。
单于逃跑时,他的军队常常同汉军混战在一起,并设法追随单于。单于很长时间没有和他的大队人马相会了,他的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了,就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又找到了他的大军,于是右谷蠡王就自动去掉他的单于王号,又当起右谷蠡王来。
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走出代郡两千余里,同左贤王交战,汉军杀死和俘虏匈奴共七万多人,左贤王与其将军都逃跑了。骠骑将军便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举行封禅之礼,直到翰海才回师。
此后,匈奴向远处逃走,大沙漠以南没有匈奴的王庭。汉朝军队渡过黄河,从朔方向西直到令居,常常在那里修通沟渠,开垦田地,有官吏士卒五六万人,渐渐蚕食北方土地,地界接近匈奴旧地以北。
当初,汉朝的两位将军大规模地出兵围攻单于,杀死和俘虏八九万人,而汉朝士卒也死了好几万,汉朝的马匹死了十多万。匈奴虽然搞得疲惫而远去,但汉朝也因为马匹少,无法再去追击。匈奴采用赵信的计谋,向汉朝派遣使者,说好话请求和亲。汉朝天子把这问题交给臣下商议,有人说和亲,有人说趁机让匈奴臣服于汉。丞相长史任敞说:“匈奴刚刚遭受失败,处境困难,应当让他们做外臣,每年春秋两季到边境上来朝拜皇上。”汉朝就派任敞出使匈奴,去见单于。单于听了任敞的计划,大怒,把他扣留在匈奴,不让他回汉朝。在此之前,汉朝也招降过匈奴使者,单于也扣留汉朝使者相抵偿。汉朝正在重新收集士卒兵马,恰巧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于是汉朝很长时间没有北上攻打匈奴。
几年后,伊稚斜单于继位十三年去世了,他的儿子乌维继位当了单于。这年,是汉武帝元鼎三年。乌维单于继位,汉天子开始出京去巡视郡县。这以后汉正在诛杀南方的南越和东越,没有进攻匈奴,匈奴也没有侵入汉朝边境。
乌维单于继位三年,汉已灭亡南越,就派遣原来的太仆公孙贺率领一万五千骑兵走出九原二千余里,到达浮苴井才撤回,没看到一个匈奴人。汉朝又派遣原来的从骑侯赵破奴率领一万多骑兵走出令居几千里地,到达匈河水才撤回,也没看到一个匈奴人。
这时,皇帝巡视边境,到达朔方郡,统率十八万骑兵以显示军威,又派郭吉委婉地告诉单于。郭吉到了匈奴,匈奴主客询问他出使的任务,郭吉谦卑施礼,说了些好话,说:“我见到单于再亲口对他说。”单于接见了郭吉,郭吉说:“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挂在汉朝京城的北阙之上。如今单于若是能够前去与汉军交战,天子将要亲自领兵在边境上等待你;单于要是不能前去,就应当面朝南方向汉朝称臣。何必白白地向远处逃跑,躲藏在沙漠以北的又冷又艰苦也缺少水草的地方,没有什么作为呢?”他说完了,单于就大怒起来,立刻杀了允许郭吉进见的那位主客,而且扣留郭吉,不让他回汉朝,把他迁移到北海那里去。单于也始终不肯到汉朝边境去侵扰抢夺,只是休养士卒和马匹,练习射箭打猎的技术,屡次派使者到汉朝,说了好话,请求和亲。
汉朝派遣王乌等去窥探匈奴的情况。匈奴的法律规定,汉朝使者若不放弃旄节和用墨黥面就不能进入毡帐。王乌是北地人,熟悉匈奴风俗,就放弃旄节,用墨黥面,所以进入毡帐。单于喜爱他,假装用好话做出许诺,派遣太子到汉朝做人质,以此要求同汉朝和亲。
汉朝派杨信到匈奴去。这时,汉朝在东边攻取了秽貉和朝鲜,并设置了郡,而西边设置了酒泉郡,用以隔绝匈奴和羌人的通路。汉朝又向西沟通了月氏和大夏,又把公主嫁给乌孙王做妻子,以此离间匈奴和西方援国的关系。汉朝又向北扩大田地,直到胘雷,做为边塞,匈奴始终不敢对此表示不满。这一年,翕侯赵信死了,汉朝的官员们以为匈奴已经衰弱,可以把他们变为属臣。杨信为人刚直倔强,一向不是汉朝尊贵的大臣,单于不亲近他。单于想召他到毡帐里,但他不肯放弃旄节,单于就坐在毡帐外面接见杨信。杨信见到单于后,说:“若想和亲,就把单于太子当做人质送到汉朝去。”单于说:“这不是以前的盟约。从前的盟约规定,汉朝常常派遣公主来匈奴,还送来不同数量的绸布、丝棉和食物,以此同匈奴和亲,而匈奴也不骚扰汉朝边境。现在竟然违反古时的盟约,让我的太子去当人质,这样做,和亲是没有希望的。”匈奴风俗,看到汉朝使者不是皇宫中受宠的宦官,而是儒生,就认为他是来游说的,便想法驳倒他的说辞;如果是少年,就认为他是来指责匈奴,便设法挫败他的气势。每次汉朝使者来到匈奴,匈奴总要给予报偿。如果汉朝扣留匈奴使者,匈奴也扣留汉朝使者,一定要使双方扣留的人数相等才肯停止。
杨信回到汉朝后,汉朝又派王乌出使匈奴,而单于又用好话谄媚他,想多得到些汉朝的财物,便欺骗王乌说:“我想到汉朝拜见天子,相互缔约,结为兄弟。”王乌归来向汉朝作了汇报,汉朝就为单于在长安修筑了官邸。匈奴说:“不见到汉朝尊贵之人充当的使者,我不同他说实话。”匈奴派他的尊贵之人出使汉朝,得了病,汉朝给他药吃,想治好他的病,可是他不幸死去。汉朝使者路充国佩带二千石的印信出使匈奴,顺便护送他的丧仪队伍,丰厚葬礼的费用价值数千金,说:“这是汉朝的贵人。”单于认为汉朝杀死了我的尊贵使者,就扣留了路充国,不让他返回汉朝。单于所说的那些话,只是白白地欺骗王乌,根本无意到汉朝拜见天子,也无意派太子到汉朝做人质。于是匈奴屡次派突击队侵犯汉朝边境。汉朝就任命郭昌做拔胡将军,同浞野侯驻防朔方以东,防御匈奴。路充国被扣留在匈奴三年时,单于死去。
乌维单于继位十年就死去了,他儿子乌师庐继位当了单于。因为乌师庐年龄小,称为儿单于。这年是汉武帝元封六年。从此以后,单于越发向西北迁移,左边的军队直到云中郡,右方军队直达酒泉和敦煌郡。
儿单于继位后,汉朝派遣两位使者,一位吊唁单于,一位吊唁右贤王,想以此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使国家混乱。使者进入匈奴,匈奴人把他们全部送到单于那儿。单于发了怒,把汉朝使者全部扣留。汉朝使者被扣留在匈奴的前后共有十多批,匈奴使者来到汉朝,汉朝也扣留相等数量的匈奴使者。
这一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到西边去讨伐大宛,而命令因杅将军公孙敖建造受降城。这年冬天,匈奴下了大雪,牲畜多半因饥饿寒冷而死去。儿单于年少,喜欢杀人和打仗,国人多半不安心。左大都尉想杀单于,派人私下报告汉朝说:“我想杀死单于投降汉朝,汉朝遥远,如果汉朝派兵来迎我,我就立刻杀单于。”起初,汉朝听到这话,所以修了受降城,天子还认为城离匈奴遥远。
第二年春天,汉派浞野侯赵破奴率领两万多骑兵走出朔方郡西北二千余里,约定到达浚稽山才回师。浞野侯按时到达约定的地点才回来,左大都尉想杀单于而被发觉,单于杀了他,派出左方的军队攻击浞野侯。浞野侯边走边捕杀匈奴数千人。浞野侯回到离受降城四百里的地方,匈奴八万骑兵围攻他。浞野侯在夜晚独自出去找水,匈奴偷偷地搜捕,活捉了浞野侯,趁机急攻他的军队。汉军中的郭纵担任护军,维王担任匈奴降兵的头领,两人商量道:“趁诸位校尉害怕失掉将军会遭汉君诛杀,不要相互劝说回归汉朝。”汉军于是就陷没在匈奴。匈奴儿单于大喜,就派遣突击队进攻受降城。受降城没攻下来,就入侵边塞而去。第二年,单于想亲自攻打受降城,但未到受降城,就病死了。
儿单于继位三年就死了。他儿子年少,匈奴就立他叔父乌维单于的弟弟右贤王呴犁湖当单于。这一年是汉武帝太初三年。
呴犁湖单于继位后,汉朝派光禄徐自为走出五原塞数百里,远的一千余里,修筑小的城堡和哨所,直到庐朐,而派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在这地方驻军,又派强弩都尉路博德在居延泽修建城堡。
这年秋天,匈奴大举入侵定襄、云中,杀死和抢掠数千人,打败几位俸禄二千石的高官才离开。行军途中破坏了光禄徐自为所修的城堡。又派右贤王侵入九泉、张掖,抢掠数千人。正遇上汉朝将军任文截击相救,匈奴又全部失掉了抢来的汉人而离去。这一年,贰师将军李广利攻破大宛,杀了大宛王才归来。匈奴想阻截李广利,却未能赶到。这年冬天,匈奴想攻打受降城,恰巧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继位一年就死去,匈奴便立他的弟弟左大都尉且鞮侯当了单于。
汉朝诛杀大宛国王后,威震国外。天子想乘机围困匈奴,就颁布诏命说:“高皇帝留给我平城的忧虑,高后时,单于来信所言极为背理叛逆。从前齐襄公报了九世之前的怨仇,《春秋》大加赞美。”这一年是汉武帝太初四年。
且鞮侯单于继位后,把汉朝被扣留的又不肯投降的使者送归汉朝,路充国等人才回到汉朝。单于刚刚继位,害怕汉朝袭击他,就自己说:“我是儿子辈分,哪敢同汉天子相比!汉天子是我的长辈。”汉朝派遣中郎将苏武给单于送去了丰厚的礼物。单于越发骄傲,礼节非常不恭敬,汉朝大失所望。第二年,浞野侯赵破奴逃离匈奴,回到汉朝。
第二年,汉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走出酒泉,在天山攻击右贤王,杀死和俘虏匈奴一万多人,在回来的时候,匈奴人包围了贰师将军,几乎没有逃脱,汉朝军队死去十分之六七。汉朝又派因杅将军公孙敖走出西河地区,同强弩都尉在涿涂山会合,什么也没有得到。又派骑都尉李陵率步兵五千人,走出居延以北一千余里,同单于相遇,双方交战,李陵的军队杀死杀伤匈奴一万余人,最后武器和粮食用完了,李陵想摆脱困境而回,可是匈奴却包围了李陵,李陵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就覆没了,能回到汉朝的只有四百人。单于于是尊宠李陵,把他的女儿嫁给李陵做妻子。
这之后第二年,汉朝又派贰师将军率六万骑兵、十万步兵,走出朔方郡。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一万余人,同贰师将军会合。游击将军韩说率领步兵和骑兵三万人,走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一万骑兵、三万步兵,走出雁门。匈奴听到这消息,就把他们的许多贵重的东西转运到远远的余吾水以北,而单于率领十万骑兵在余吾水以南等侯汉军,同贰师将军交战。贰师将军就离开原地,领兵往回来,同单于连战十多天。贰师将军听说他的家属因为巫蛊之罪而被灭族,因而就与他的军队一并投降了匈奴。他的军队能够回到汉朝的在一千人中只有一两人罢了。游击将军韩说一无所得。因杅将军公孙敖同左贤王交战,形势不利,就领兵回到汉朝。这年汉朝军队走出边塞同匈奴交战的,都不能谈功劳的多少,因为他们的功劳都不能和损失相抵偿。皇帝下令逮捕太医令随但,因为是他说出了贰师将军家被灭族的消息,致使李广利投降了匈奴。
太史公说:孔子著《春秋》,对于鲁隐公、鲁桓公时期的事情写得显著明白,到了鲁定公和鲁衰公时期,则记述得隐晦含蓄,因为这是切近当代政治而又没有什么可褒扬的文字,是忌讳的文辞。世俗人中那些谈论匈奴问题的人,错误就在于他们想侥幸获得一时的权势,因而致力于进献谄言,使其偏面的观点有利,而不考虑匈奴和汉朝的实际情况。将帅们对付匈奴只是依仗着中国土地的广大,士气的雄壮,天子就根据这些来制定对策,所以建立的功业不深广。尧虽然贤明,却未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大业,在得到大禹以后,全中国才得以安宁。要想发扬光大圣王的传统,只在于选择任用将相啊!只在于选择任用将相啊!
【原文】【注解】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①,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②,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駞③、驴、④、駃騠⑤、騊駼⑥、騨騱⑦。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⑧,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⑨,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⑩,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11),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12)。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13)。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贼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14)。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①苗裔:后代子孙。②唐:陶唐氏,即尧。虞:即虞舜。③橐駞(tuó tuó,驼驼):同“橐驼”,即骆驼。④(luó,罗):通“骡”,母马与公驴杂交而生者。⑤駃騠(jué tí,决提):母驴与公马杂交而生的驴骡。⑥騊駼:一种良马。⑦騨騱(tuó xí,驼席):野马名。⑧毋:通“无”。处:居。⑨文书:文字书籍。⑩毌弓:通“贯弓”,拉开弓。(11)宽:不打仗之时。(12)亶(chán,馋):铁把小矛。(13)被:通“披”。旃(zhān,沾)裘:用兽毛兽皮所制之衣。(14)取:同“娶”。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①。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②,亶父亡走岐下③,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④。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洛邑⑤,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⑥。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⑦,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⑧。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⑨,与申侯有郤⑩。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11)。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洛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12)。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13),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14),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15),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16),“薄伐猃狁,至于大原”(17),“出舆彭彭,坡彼朔方”(18)。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19),诛子带,迎内周襄王(20),居于洛邑。
①邑:聚居之地。此指建立都邑。②大(tài,太)王亶父:即古公亶父。③亡走:逃跑。④西伯(bà,坝):通“西霸”,西方诸侯之长。昌:即周文王姬昌。⑤营:建造。⑥荒服:离王都最远之地。按:《尚书·禹贡》把古代王都以外的地方分为五服,即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则荒服离王都二千五百里。⑦穆王:即周穆王姬满。⑧《甫刑》:《尚书》作《吕刑》,乃周穆王命其相吕侯所制定的刑律。吕侯后来为甫侯,故又称《甫刑》辟:法。⑨用:因。⑩申侯:西周末年申国之君。其女为周幽王之后,后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申侯便暗结缯国与犬戎,攻杀了幽王,俘获了褒姒,拥立平王为帝。见卷四《周本纪》。郤:通“隙”,私仇。(11)侵暴:侵犯。中国:指中原地区。(12)走:逃跑。(13)黜:废除。(14)开戎狄:打开城门,放进戎狄。(15)疾:痛恨。(16)诗人:指《诗经》的作者。此处所引“戎狄是应”诗句引自《诗经·鲁颂·宫》,原文“应”作“膺”,打击之意。全句意思是“打击戎狄”。(17)薄伐:讨伐。“薄”为语首助动词。此句引自《诗经·小雅·六月》。(18)彭彭:通“(peng,朋)”,马盛多的样子。城:筑城。朔方:北方。(19)戎翟:通“戎狄”。(20)内:同“纳”。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①,居于河西圁、洛之间②,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緜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③。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④,然莫能相一⑤。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⑥。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⑦。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⑧,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⑨,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⑩,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11),至高阙为塞(12)。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13),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14),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15)。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16),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17)。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18),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19),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20)。
①攘:排除。②圁(yín,银):河名。③漆:河水名。④往往:常常。⑤相一:相互统一。⑥句(gōu,沟)注:山名。破并:攻破和兼并。代:地名。貉:或作“貊”。⑦拔:攻取。⑧宣太后:秦昭王母。乱:指通奸。⑨甘泉:秦宫名。⑩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事,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11)并:沿着。(12)高阙:山名。(13)冠带:戴帽、束带。这是古代高级官员的服饰,也是文明礼俗的标志。(14)因:依。河:黄河。(15)適(zhé,哲):通“谪”,犯罪被放逐。(16)缮:治理。(17)度:通“渡”。阳山:山名。北假:地名。(18)单于:匈奴君长的称号。(19)畔:通“叛”。(20)稍:渐渐,逐渐。河:黄河。界:接界。故:旧。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①,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②。冒顿乃作为鸣镝③,习勒其骑射④,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在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①阏氏:匈奴单于的正妻。②将:率领。骑:骑兵。③鸣镝:一种射出后有响声的箭。④习勒:训练,约束。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①?”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②。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③。(侵燕代)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④,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⑤。
①爱:吝惜。②瓯脱:了望哨所。或释为缓冲地带。③白羊河南王:匈奴的一个王。按白羊为匈奴的别部,居住在河套以南,故有此称。④罢:通“疲”。⑤控弦之士:能拉弓射箭的战士。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①,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②。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③,而南与中国为敌国④,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⑤。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⑥。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⑦;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⑧: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①尚:久远。②世传:世系。次:依次序排列。③服从:使服从。④敌国:相匹敌的国家。⑤官号:官职名号。⑥世官:世袭之官。⑦秽貉:种族名。⑧庭:单于的王庭。直:正对着。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①。其法,拔刃尺者死②,坐盗者没入其家③;有罪,小者轧④,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⑤。日上戊己⑥。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⑦;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⑧。举事而候星月⑨,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⑩,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11),善为诱兵以冒敌(12)。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13),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瘐、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①蹛林:匈奴八月秋会祭祀之处。课校:考核计算。计:数目。②拔刃尺:存意要杀人,把刀拔出刀鞘一尺。③坐盗:犯偷盗罪。坐,犯……罪。家:指家产。④轧(yà,压):辗压身体骨节的一种刑罚。一说是刺面的刑罚。⑤北乡:面向北。乡,通“向”。⑥日:日子。上:通“尚”,尊崇。⑦封树:坟上作为标志的树木。按堆积泥土成坟叫封。⑧数千百人:《汉书·匈奴传》作“数十百人”,是。⑨举事:行事。此指战争等大事。侯星月:观测星月。⑩斩首虏:杀敌和俘虏敌人。卤获:指战利品。(11)趣:通“趋”。(12)冒敌:冲击敌人。(13)扶舆死者:把战死者尸体运回来安葬。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①,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②,卒之堕指者十二三③,于是冒顿详败走④,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⑤。于是汉悉兵⑥,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⑦。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⑧,北方尽乌骊马⑨,南方尽骍马⑩。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11),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12),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13),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14),使刘敬结和亲之约(15)。
①韩王信:即韩信。其人其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②雨雪:下雪。③堕指:手指冻掉。④详:通“佯”,假装。⑤见同“现”。羸弱:瘦弱,指老弱残兵。⑥悉兵:大军全部出动。⑦逐:追赶。⑧青駹(máng,盲)马:青色马。⑨乌骊马:黑马。⑩骍马:赤色之马。(11)间:秘密进行。遗(wèi,魏):赠送。(12)期:约会。(13)持满:把弓拉满。傅矢:箭上弦。外乡:通“外向”,面朝外。(14)罢:归。(15)和亲:此指汉王朝与匈奴统治者结成婚姻关系,以和睦相处。这一政策由刘敬提出,公元前一九八年,汉高祖又派刘敬去匈奴缔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①,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②,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③,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④,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⑥。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复与匈奴和亲。
①数:屡次。倍:通“背”,背弃。②陈豨反叛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③奉:进献。宗室:皇族。④卢绾反叛事见卷九十三本传。⑤苦:困苦。⑥为书:写信。遗(wèi,魏):送给。高后:即吕后。妄言:胡说。按《汉书·匈奴传》载冒顿之言:“孤愤(不能自立)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愤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信中充满对汉及高后的轻视侮辱之意。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①,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②,杀略人民③。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④,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⑤,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⑥。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⑦,合欢⑧。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⑨,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⑩,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11)。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12),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13),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14),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15),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16),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17),则且诏吏民远舍(18)。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19),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①三年:汉文帝三年(前177)。②葆:通“堡”。③杀略:通“杀掠”,杀人掠夺。④诣:往、萁……去。⑤济北王:即汉高祖长庶男刘肥之子刘兴居。⑥罢:解除。⑥称:相称。书意:信中的旨意。⑧合欢:双方高兴。⑨让书:责备的书信。再:第二次。⑩败:毁坏,破坏。(11)求:寻找,寻求。(12)夷灭:平定,消灭。(13)寝兵:休战。(14)始古:往古以来。(15)志:心意(16)橐他:骆驼。(17)即:若。(18)且:将。(19)泽卤:低洼盐碱地。
孝文皇帝前六年①,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②。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③,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④,比余一⑤,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一⑥,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绨、绿缯各四十匹⑦,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另曰老上单于。
①前六年:即前元六年(前174)。②诛:责罚。③将:率领。④服:天子所穿戴的衣物。绣袷(jiā,家)绮衣:用绣花的丝织品做衣面,用织花丝绸做衣里的夹上衣。绣袷长襦:用绣花丝品做衣面的长夹袄。锦袷袍:用彩色丝织品做衣面的夹袍。⑤比余:金制的似梳的发饰。⑥胥纰:或作“犀毗”,金制衣带钩。⑦赤绨(tí,啼):红色的厚而光滑的丝织品。绿缯:绿色的丝织品。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①。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②,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③,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④,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⑤。”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⑥,以计课其人众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⑦,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①傅:辅佐,教导。好:喜欢。③当:相当。④袴:通“裤”。敝:破。⑤湩(dòng,冻):乳汁。酪:乳汁制品。⑥疏记:分条记载事物。⑦印:印章。封:封泥。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①:“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②,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③?”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④。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⑤。”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⑥;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⑦。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⑧,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⑨,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⑩,上下交怨望(11),而室屋之极(12),生力必屈(13)。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14)。嗟土室之人(15),顾无多辞(16),令喋喋而佔佔(17),冠固何当(18)?”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19),令其量中(20),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21);不备,苦恶(22),则侯秋孰(23),以骑驰蹂而稼穑耳(24)。”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25)。
①穷:诘难。②而:你、你们。发:出发。③脱:让出。温厚:指暖和的衣服。肥美:肥肉美肴。此泛指美好的食物。赍:赠送。行戍:外出和戍守的人。④穹庐:北方游牧民族的毡房。⑤阙庭:此指朝廷。⑥衣:穿。⑦种姓:种族。宗种:宗嗣。⑧详:通“佯”。取:同“娶”。⑨易姓:改朝换代。⑩敝:通“弊”。(11)上下:指君王与臣民。(12)室屋:指修建宫室。极:极度,肆无忌惮。(13)生力:气力。屈:竭。(14)罢:通“疲”。(15)土室之人:住在土石房中的人。此指汉人。(16)顾:通“姑”且。(17)喋喋:会说话,说话没完没了。佔佔(zhān,沾):义犹“呫(tiè,贴)呫”,低声耳语。(18)固:岂,难道。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顾犹岂也。字又或作固。”当:合适。(19)蘖:酒曲子。(20)量中:数量足。(21)给:供给。备:齐全。(22)苦恶:粗劣。(23)侯:等待。孰:同“熟”。(24)而:你,你们。(25)利害处:指有利的进攻时机和地点。汉文帝十一年(前169)和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果然向汉朝发动了进攻。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①,匈奴单于十四万骑人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②,候骑至雍甘泉③。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④。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余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⑤,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⑥,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⑦: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⑧。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⑨,倍义绝约⑩,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欢,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冒乐,然更始(11)。’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12)。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13),世世相传,施之无穷(14),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15),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16),故诏吏遗单于秫蘖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17)。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18),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朕闻天不颇覆(19),地不偏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20),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21),使两国之民若一家子。元元万民(22),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23),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24)。故来者不止(25),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26),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27)。单于其察之。”
①孝文皇帝十四年:即公元前一六六年。②奇兵:突击队。回中宫:宫名,在陕西陇县西北。③候骑:匈奴的侦察骑兵。雍甘泉:雍州的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④军:驻扎军队。⑤岁入边:每年都侵入汉朝边境。⑥后二年:即后元二年(前162)。⑦先帝:指汉高祖刘邦。制:规定、体制。⑧暴逆:暴虐叛逆之事。⑨渫:污浊。贪降:贪恋。⑩倍:通“背”。(11)然:安定的样子。更始:重新开始。(12)首领:此指生命。天年:自然寿命。(13)恤民:安抚百姓。(14)施:延续。(15)邻国之敌:势力相当的邻国。(16)杀气:寒冷的天气。(17)秫(shú,熟):粘高粱。佗:同“他”。(18)薄物细故:微小的事情。故,事。(19)颇覆:偏盖一方。颇,偏。(20)捐:抛弃。(21)图:考虑。(22)元元:犹“喁喁”,善良可爱。(23)跂行:虫类爬行。此指爬行类的动物。喙(huì,会)息:鸟用嘴呼吸。此指鸟类。(24)辟:通“避”。危殆:危险。(25)来者:指前来归顺的人。(26)留志:留意。(27)汉过不先:汉朝不先犯过失。
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①:“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人塞,汉无出塞,犯(令)〔令〕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②,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①制诏:皇帝的命令。②咎:祸殃。
后四岁①,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②,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于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③,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④。又置三将军⑤,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余,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于匈奴。吴楚反⑥,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⑦,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①后四岁:《汉书·匈奴传》作“后四年”,即孝文帝后元四年(前160)。②《汉书·匈奴传上》作“军臣单于立岁余”,当是。③军屯:率兵驻防。按汉派将军张武率兵驻防北地,以胡楚相苏意为将军驻防句注,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驻防飞狐口。见卷十《孝文本纪》。④缘边:指汉与匈奴交界处。⑤置三将军:安置三位将军。按汉朝派河内郡郡守周亚夫驻防细柳,祝兹侯(表作“松兹侯)驻防棘门,宗正刘礼驻防霸上。见卷十《孝文本纪》。⑥吴楚反:吴国与楚国谋反。按孝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为保住自己的实力,反抗朝廷的削藩之举,联合了楚王刘戊、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抗中央。刘濞兵败自杀,赵王刘遂也乘机与匈奴勾结,亦兵败自杀。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⑦关市:指边境贸易市集。
今帝即位①,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②,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③。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余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④,见寇,葆此亭⑤,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⑥。”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⑦,斩恢⑧。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⑨,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之⑩。
①今帝:指汉武帝。②奸兰:触犯禁令。奸,干犯。兰,通“栏”,此指约束人们的禁令。交:交易。③详:通“佯”,假装。按汉武帝元光元年(前134),马邑豪绅聂壹向武帝献诱匈奴单于的计谋,被武帝采纳。于是聂壹以行商为名私入匈奴,并佯称杀马邑之官以献城。回马邑后,与马邑之官立杀死囚,将其首级高挂城头,使单于中计,引兵前来。后知被骗上当,仓皇逃去。详见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④行徼(jiǎo,角):巡察。⑤葆:通“保”。⑥若:你。⑦造兵谋:制定用兵计划。按王恢是这次诱单于夺马邑城计谋的制定者之一。⑧卷一百八《韩长孺列传》谓王恢听到要斩他的消息后,曾“行千金丞相蚡”,行贿不起作用,“乃自杀”。⑨当路:直通之路。⑩尚:还。中之:迎合匈奴的心意。中:适合。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①,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②,广后得亡归③。汉囚敖、广,敖、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④,会燕救至⑤,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⑥。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⑦。
①此句所指时间可有两种理解:一可理解为“马邑军”(或称“马邑之谋”)后又过了五年。已如前注,“马邑军”在孝武帝元光元年(前134),又过五年,则为元光六年(前129)。下文“汉使四将”分别出上谷、云中、代郡、雁门事,《汉书·武帝纪》、《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均明确系于元光六年。又《汉书·匈奴传上》亦云:“汉使四将各万骑击胡关市下”是在“马邑军后五岁之秋”。二可理解为孝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正明确系于元光五年。又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和《汉书·李广苏建传》亦均谓汉马邑城诱单于“后四岁”李广“出雁门击匈奴”。按《资治通鉴》关于“马邑军”和“汉使四将击胡关市下”的系年,与《史记》、《汉书》均不符。②生得广:活捉李广。③亡归:逃跑归来。按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记载李广在雁门之外的战斗中,因寡不敌众,被匈奴活捉,他佯死,乘敌不备,夺马夺弓,射杀追骑,摆脱敌人,南归至汉。④且:将。⑤会:适逢;正赶上。后文“会任文击救”之“会”同此。⑥什辟:通“斗僻”,曲折幽僻。此指与匈奴地界交错而偏僻之地。⑦元朔二年:即公元前一二七年。元朔,孝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①,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其明年②,匈奴又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甚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③,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④。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其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余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余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余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余骑⑤。右将军建得以身脱⑥,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⑦,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⑧,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⑨,无近塞。单于从其计。
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⑩。
①其夏:指元朔三年的夏天。②其明年:指元朔四年(前125)。下可类推,注略。按本段与上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两段。③将:率领。六将军:指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李息、张次公。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④精骑:精锐的骑兵。去:离开。⑤亡:损失。两将军:指苏建和赵信。⑥身脱:苏建兵败,只身逃回。⑦自次王:匈奴封赵信的王号。⑧益北:更向北迁移。绝幕:越过沙漠。幕,通“漠”。下同。⑨罢:通“疲”。徼:通“邀”,求得。⑩按此段与前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另立为段。
其明年春①,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②。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③、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④,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⑤,且尽,杀虏亦过当⑥。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⑦,及与博望侯皆当死⑧,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⑨,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余人而去。
①指元狩二年(前121)。②祭天金人:用作祭天主的金属偶像。匈奴祭天本在甘泉山,后改在休屠王右地,故休屠王有祭天金人。一说金人即佛像,匈奴自西域得来,与祭天无关(见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③合骑侯:即公孙敖。④博望侯:即张骞。⑤可:约。⑥过当:杀死和俘获敌兵数目超过自己军队损失的数目。⑦期:期限。此指两军相会合的日期。⑧当死:判为死刑。当:判刑,判罪。⑨益:愈。
其明年春①,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②,发十万骑,(负)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③,粮重不与焉④,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⑤,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⑥。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⑦。汉兵夜追不得。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⑨,禅姑衍⑩,临翰海而还(11)。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12),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13),地接匈奴以北。
①指元狩四年(前119)的夏天。②粟马:用粟米喂马。③私负:指自愿担负衣食马匹跟随军队出征的人。④粮重:指粮食辎重。与:指计算在内。⑤中分:各分一半。⑥咸:皆。约:立下约言。⑦溃:冲开。⑧行斩:边走边杀。⑨封:在山上建神坛祭天的仪式。⑩禅:在山下建场祭地的仪式。(11)翰海:指大沙漠。一说指今苏联境内的贝加尔湖。(12)度:通“渡”。(13)稍:逐渐地。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①,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②,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③,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④。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⑤。”汉使任敞于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⑥。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⑦。乌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⑧。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⑨,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⑩,而使郭吉风告单于(11)。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12),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今单于(能)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13)。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于汉(14),好辞甘言求请和亲(15)。
①物故:死亡。②病:疲惫。③下其议:把事情交给臣下商量。④遂:趁机。臣之:使匈奴臣服。⑤朝请:诸侯王朝见天子,春天朝见叫朝,秋天朝见称请。⑥当:抵。⑦元鼎三年:即公元前一一四年。元鼎是汉武帝的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⑧两越:指南越与东越。二者皆为古代部族名和国名。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和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⑨故:从前。贺:指公孙贺。⑩勒兵:统领和操练士兵。见:同“现”。武节:军威。(11)风:通“讽”,婉言劝告。(12)所使:指使命。(13)北海:今苏联贝加尔湖。(14)数:屡次。使使:派遣使者。甘言:亦即“好辞”,即好语。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①。王乌,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②,为遣其太子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于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羌通之路③。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④,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⑤。又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⑥,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强⑦,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太子为质于汉。”单于曰:“非故约。非约,汉常遣翁主⑧,给缯絮食物有品⑨,以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⑩。”匈奴欲,见汉使非中贵人,其儒先(11),以为欲说(12),折其辩(13);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①节:使者用作凭证的信物。黥:用刀刻画面额,涂上墨汁。②详:通“佯”,假装。③鬲:通“隔”。通之路:相通的道路。④妻:以女嫁人。⑤分:分散。⑥广田:扩大田地。⑦屈强:通“倔强”。⑧翁主:汉代诸侯之女。⑨有品:有一定的等级。⑩几:通“冀”,希望。(11)其:为,是。儒先:即儒生。先,先生的略称。(12)说:游说。(13)折:挫败。辩:辩辞。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①:“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②。匈奴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③,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④,曰“此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于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⑤,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年也⑥。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⑦,右方直酒泉、敦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⑧。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将致单于⑨。单于怒而尽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余辈,而匈奴使来,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⑩,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11),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12)。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杀单于,使人间告汉曰(13):“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14),我即发。”初,汉闻此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15),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16),相与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于匈奴。匈奴儿单于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17),单于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 单于(18)。是岁太初三年也。
①绐(dài,代):骗。②邸:汉代的郡王侯为朝见君王而在京城所设置的住所。③印绶:拴官印的带子。④直:通“值”。⑤浞野侯:指赵破奴。⑥元封六年:即公元前一○五年。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⑦直:通“值”,面对着。⑧乖:不和。⑨悉:全。致:送。⑩是岁:这年。指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11)广利:即李广利。(12)因杅:本为匈奴地名,此用为将军名号。敖:指公孙敖。(13)间告:暗中相告。(14)即:若。(15)间捕:暗中捕捉。(16)渠:渠帅,即匈奴投降兵士的首领。(17)明年:指汉武帝太初三年(前102)。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①,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②。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③,尽复失所得而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①鄣:小的城堡。亭:哨所。庐朐(qú,衢):匈奴山名。②居延泽:匈奴泽名。③击:阻击。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①。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②,《春秋》大之③。”是岁太初四年也。
①绝:极其,极端。“书绝悖逆”事已见前注。②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不载齐襄公复九世之仇事。单语本《公羊传》“九世犹可以复仇乎”句。③《春秋》:指《春秋公羊传》。大之:认为正大。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①。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②,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③。
①丈人:对年长的尊称。行:辈份。②倨:傲慢。③按:此段及此段以下三段,被疑为后人所续。
其明年①,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②。汉复使因杅将军敖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及食尽③,欲解归④,匈奴围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⑤,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⑥,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⑦,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余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⑧,因并众降匈奴⑨,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⑩。有诏捕太医令随但,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①明年:指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②什六七:十分之六七。③兵:武器。④解归:解除战争而归。⑤贵陵:尊重李陵。⑥说:指韩说。步骑:步兵与骑兵。⑦累重:累赘笨重的东西。余吾水:河名。⑧巫蛊:古人迷信,以为用巫术和将木偶人埋于地下,可使人致死。汉武帝晚年,宫廷内出现了牵连丞相公孙贺与太子刘据的巫蛊之祸,受株连者很多。⑨并众:合并军队。按李广利于征和三年(前90)战败而投降匈奴(见《汉书》李广利本传和《匈奴传上》),此事晚出七年,此处将其与天汉四年之事合为一事,有误。⑩御:相抵。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①,至定、哀之际则微②,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③,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④,而务谄纳其说⑤,以便偏指⑥,不参彼已⑦;将率席中国广大⑧,气奋⑨,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
①隐、桓:鲁隐公与鲁桓公。《春秋》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隐桓时期是《春秋》记事的初期阶段。章:通“彰”,显著。②定、哀:鲁定公与鲁哀公。《春秋》记事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微:隐晦不明。③切:切近。文:指法典条文、礼乐制度。实指现实政治。罔褒:没有可褒扬赞美之事。罔:无。④徼:通“侥”,侥幸。权:功利。⑤说:说词。⑥偏指:同“偏旨”,片面的主张。⑦参:考察。彼已:指匈奴与汉朝。⑧率:通“帅”。席:依仗。⑨气奋:气壮。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本文是汉代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的合传,主要记述卫青七出边塞,霍去病六出北疆,指挥千军万马,攻讨匈奴,扬威大漠的经历和赫赫战功。匈奴奴隶主屡犯中原,严重破坏了汉匈人民的和平生活,给百姓和社会生产带来深重灾难。年轻的汉武帝大胆重用青年将领卫青和霍去病,令其频频出击,其战争规模之大,兵威之盛,为汉代讨胡征战之最,这就有力地打击了匈奴奴隶主侵扰中原的嚣张气焰,对维护中国的统一和博大,安定和富强,对汉匈人民的和平劳动生活有着积极的意义,这是值得肯定的历史功绩,也正是司马迁写作本传的用意所在。当然,作者对连年战争所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物资的巨大损失,也提出了委婉的批评。
文中突出地描写和赞美了卫青推功让爵、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名将风度和以国家为重的爱国思想。但同时也批评了他们不修名节、不进贤士、和柔事主的不足,显示了司马迁修史时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
此文的结构颇有特色,前边的主要部分写卫、霍事迹,是卫、霍的合传。篇末又附记公孙贺等十六位征胡将领的简略事迹,以类相从,实为一篇类传。从结构上看,主次分明;从史实上看,前后一体,水乳交融,毫无游离或割裂之感。显示了司马迁剪裁谋篇的匠心和《史记》行文灵活多变的特点。这就在事实上使本传成为汉武帝时代汉匈战争和汉匈关系的一篇简史,或者是一本征胡英雄的记功簿。
本文虽以记事为主,但却不乏精彩的景物和场面描写,如写元狩四年的漠北大战:阴霾四起,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自然景象的描写,为战争铺垫了凄清苍劲的情调;再写大将军卫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击凶奴”,致使单于“乘六骒”,仓皇夜遁;后写大将军北上,追亡逐北,真是兵威浩荡,强虏震恐,浩气千里,万马奔腾,既“描画如见”(王治皞《史记榷参·卫将军骠骑》),又使读者如闻其声,很有艺术感染力。
此传寓褒贬之意于叙事之中,却不留痕迹。如写卫青之功,多陈述事实,“摹写唯恐不尽”(姜宸英《湛园未定稿·书史记卫霍传》),而写霍去病之功则多用皇帝诏辞点出,这正是对诏辞所列骠骑三出,竟斩捕十一万余敌人之事的存疑之笔(诏辞以幕府报功表为据),真是“句中有筋,字中有眼”(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暗示出作者行文的深意,确为好文章。
【译文】
大将军卫青是平阳县人,他的父亲郑季充当县中小吏,在平阳侯曹寿家供事,曾与平阳侯的小妾卫媪通奸,生了卫青。卫青的同母哥哥卫长子,同母姐姐卫子夫在平阳公主家得到汉武帝的宠爱,所以冒充姓卫。卫青,字叫仲卿。卫长子改表字叫长君。长君的母亲叫卫媪。卫媪的大女儿叫卫孺,二女儿叫卫少几,三女儿就是卫子夫。后来卫子夫的弟弟步和广都冒充姓卫。
卫青是平阳侯家的仆人,小的时候回到父亲郑季家里,他父亲让他牧羊。郑季前妻生的儿子们都把他当作奴仆来对待,不把他算作兄弟。卫青曾经跟人来到甘泉宫的居室,有个脖子上戴着铁枷的犯人给卫青相面说:“你是个贵人,将来能当大官,封侯!”卫青笑一笑说:“我是被人奴役的人所生的孩子,能不挨他人打骂就心满意足了,怎能想到封侯的事呢!”
卫青长大后,当了平阳侯家的骑兵,时常跟随平阳公主。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的春天,卫青的姐姐卫子夫进入皇宫,受到武帝的宠幸。皇后陈阿娇是堂邑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没有生儿子,却嫉妒别人,大长公主听说卫子夫受到武帝宠幸,且有了身孕,很嫉妒她,就派人逮捕了卫青。当时卫青在建章宫供职,尚不出名。大长公主逮捕囚禁卫青,想杀死他。卫青的朋友骑郎公孙敖就和一些壮士把他抢了出来,因为这个原因,卫青没有死。武帝听到这消息,就召来卫青,任命他当建章监,加侍中官衔。连同他的同母兄弟们都得到显贵,皇上给他们的赏赐,数日之间竟累积千金之多。卫孺做了太仆公孙贺的妻子。卫少儿原来同陈掌私通,武帝便召来陈掌,使他显贵。公孙敖因此也越来越显贵。卫子夫做了武帝的夫人。卫青升为大中大夫。
元光五年(前130),卫青当了车骑将军,讨伐匈奴,从上谷出兵;太仆公孙贺做轻车将军,由云中出兵;大中大夫公孙敖做骑将军,由代郡出兵;卫尉李广当骁骑将军,由雁门出兵;每军各有一万骑兵。卫青领兵到达茏城,斩杀敌人数百人。骑将军公孙敖损失七千名骑兵,卫尉李广被敌人俘获,逃脱而回。公孙敖和李广都被判为死刑,都交了赎金,免了死刑,成为平民。公孙贺也没有功劳。
元朔元年(前128)春天,卫子夫生了男孩子,被立为皇后。这年秋天,卫青当车骑将军,从雁门出境,率领三万骑兵攻打匈奴,斩杀敌人几千人。第二年,匈奴侵入边境,杀死辽西郡的太守,掳掠渔阳郡二千多人,打败了韩安国将军的军队。汉朝命令李息将军攻打匈奴,从代郡出兵;又命令车骑将军卫青从云中出发,向西去攻打匈奴,直到高阙。于是攻取了河南地区,直到陇西,捕获敌人几千名,缴获牲畜十万头,打跑了白羊王和楼烦王。汉朝就把河南地区改设为朔方郡,并划定三千八百户封卫青为长平侯。卫青的校尉苏建有军功,朝廷也划定一千一百户封苏建为平陵侯,并派苏建修筑朔方城。卫青的校尉张次公有军功,被封为岸头侯。天子说:“匈奴背逆天理,悖乱人伦,侵凌长辈,虐待老人,专以盗窃为事,欺诈各个蛮夷之国,策划阴谋,凭借其武力,屡次侵害汉朝边境,所以朝廷才调动军队,派遣将领,去讨伐它的罪恶。《诗经》上不是说吗:‘征讨狁,直到太原’,‘出征的战车,万马奔腾’,‘修筑那座朔方城’。如今车骑将军卫青越过西河地区,直到高阙,斩杀敌军二千三百人,缴获他们的全部战车、辎重和牲畜,已被封为列侯,于是往西平定了河南地区,巡行榆谿的古代要塞,越过梓领,架设北河的桥梁,讨伐蒲泥,攻破符离,斩杀敌人的轻捷精锐的士卒,捕获敌人的侦察兵三千零七十一人,捉到敌人的间谋,割下死敌的左耳以计功劳,赶回敌人的一百多万只马、牛和羊,保全大军,胜利回师,增封卫青三千户。”第二年,匈奴侵入边境,杀死代郡太守共友,侵入雁门,抢掠一千余人。第二年,匈奴大规模入侵代郡、定襄、上郡、斩杀抢掠汉朝百姓几千人。
第二年,即元朔五年(前124)春天,朝廷命令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兵;命令卫尉苏建做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当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当骑将军,代国之相李蔡当轻车将军,他们都隶属车骑将军卫青,一同从朔方出兵;朝廷又命令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从右北平出兵。他们全都去攻打匈奴。匈奴右贤王正对着卫青等人的大兵,以为汉朝军队不能到达这里,便喝起酒来。晚上,汉军来到,包围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连夜逃跑,独自同他的一个爱妾和几百个精壮的骑兵,急驰突围,向北而去。汉朝的轻骑校尉郭成等追赶了几百里,没有追上。汉军捕获了右贤王的小王十多人,男女民众一万五千余人,牲畜数千百万头,于是卫青便领兵凯旋。卫青的军队走到边塞,武帝派遣使者拿着大将军的官印,就在军中任命车骑将军卫青为大将军,其他将军都率兵隶属于大将军卫青,大将军确立名号,班师回京。武帝说:“大将军卫青亲自率领战士攻杀,军队获得大捷,俘虏匈奴之王十多人,加封卫青六千户。”又封卫青的儿子卫伉为宜春侯,卫青的儿子卫不疑为阴安侯,卫青的儿子卫登为发干侯。卫青坚决推辞说:“我侥幸地能在军队中当官,依赖陛下的神圣威灵,才使军队获得大捷,同时这也是各位校尉拚力奋战的功劳。陛下已经降恩加封我的食邑。臣子卫青的儿子们年龄还小,没有征战的劳苦和功绩,皇上降恩,割地封他们三人为侯,这不是我在军队中当官,用来鼓励战士奋力打仗的本意啊!卫伉等三人怎敢接受封赏。”天子说:“我并非忘却各位校尉的功劳,现在本来就要考虑他们的奖赏。”武帝就下令御史说:“护军都尉三次随大将军出击匈奴,经常接应各军,率领一校人马,捕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五百户封公孙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随从大将军从窳(yǔ,雨)浑塞出兵,直打到匈奴右贤王的王庭,在大将军的指挥之下搏杀奋战,俘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三百户封韩说为龙侯。骑将军公孙贺跟随大将军俘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三百户封公孙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两次随大将军俘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六百户封李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每人都三次跟随大将军俘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三百户封李朔为涉轵侯,划定一千三百户封赵不虞为随成侯,划定一千三百户封公孙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军功,赐给关内侯的爵位,每人食邑三百户。”这年秋天,匈奴侵入代郡,杀死都尉朱英。
第二年春天,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合骑侯公孙敖做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做右将军,郎中令李广做后将军,左内史李沮做强弩将军。他们都隶属大将军,斩杀敌人几千人而回。一个多月后,他们又全都从定襄出兵攻打匈奴,杀敌一万多人。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的军队合为一军,共三千多骑兵,独遇匈奴单于的军队,同他们交战一天多的时间,汉军将要全军被歼。前将军赵信原本是匈奴人,投降汉朝被封为翕侯,如今看到军情危急,匈奴人又引诱他,于是他率领剩余的大约八百骑兵,跑到单于那儿投降。右将军苏建把他的军队全部损失了,独自一人逃回,自己来到大将军卫青那里。大将军卫青就苏建的罪过向军正闳、长史安和议郎周霸等征询意见,说:“怎样定苏建的罪过?”周霸说道:“自从大将军出征,不曾杀过副将。如今苏建弃军而回,可以杀苏建以表明大将军的威严。”闳和安都说:“不能这样。兵法书上说‘两军交锋,军队少的一方既使坚决拚搏,也要被军队多的一方打败’。如今苏建率几千军队抵御单于的几万军队,奋力战斗了一天多的时间,战士全部牺牲,仍然不敢有背叛汉朝的心意,自己归来。自己归来而被杀死,这是告诉战士今后若要失败且不可返回汉朝。不应当杀苏建。”大将军卫青说:“卫青我侥幸以皇帝亲戚的身分在军队中当官,不忧虑没有威严,而周霸劝我树立个人的威严,大失做人臣的旨意。况且假使我的职权允许我斩杀有罪的将军,但是凭我尊宠的地位不敢在国境外擅自诛杀,而把情况向天子详细报告,让天子自己裁决,由此表现出做臣子的不敢专权,不也是可以的吗?”军中官吏们都说:“好!”于是就把苏建关押起来,送往皇帝的行在所。卫青领兵进入边塞,停止了对匈奴的征伐。
这一年(前123),大将军卫青姐姐的儿子霍去病十八岁,受到武帝宠爱,当了皇帝的侍中。霍去病善于骑马射箭,两次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奉皇上之命,拨给他一些壮勇的战士,任命他为剽姚校尉。他同八百名轻捷勇敢的骑兵,径直抛开大军几百里,寻找有利的机会攻杀敌人,结果他们所斩杀的敌兵数量超过了他们的损失。于是皇上说:“剽姚校尉霍去病杀敌二千零二十八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他的功劳,在全军两次数第一,划定一千六百户封霍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次随大将军出征,斩获敌军二千余名,划定一千一百户封郝贤为众利侯。”这一年,损失了两位将军的军队,翕侯赵信逃亡,军功不多,所以大将军卫青没有增封。右将军苏建回来后,天子没有杀他,赦免了他的罪过,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
大将军卫青回到京城,皇上赏赐他千金。这时,王夫人正受到汉武帝的宠幸,宁乘就劝说卫青道:“将军您所以军功还不太多,自己却食邑万户,三个儿子都受封为侯的原因,只是因卫皇后的缘故。如今王夫人得幸,而她的同姓亲戚还没有富贵,希望将军捧着皇上赏赐的千金,去给王夫人的双亲祝寿。”于是大将军卫青就用五百金给王夫人的双亲祝寿。武帝听到这消息,就问大将军卫青,大将军卫青把事实报告了皇上,皇上就任命宁乘做东海都尉。
张骞随从大将军出征,因为他曾经出使大夏,被扣留在匈奴很长时间,这次他为大军作向导,熟知有水草的好地方,因而使大军免于饥渴,再加上他以前出使遥远国家的功劳,封张骞为博望侯。
冠军侯霍去病被封侯三年,在元狩二年(前121)春天,皇帝命冠军侯霍去病做骠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从陇西出击匈奴,有军功。武帝说:“骠骑将军亲自率领战士越过乌盭(lì,力)山,讨伐遬濮,渡过狐奴河,经过五个匈奴的王国,不掠取畏惧顺从者的财物和民众,只希望捕获单于的儿子。转战六天,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与敌人短兵相接,杀死了折兰王,砍掉卢胡王的头,诛杀全副武装的敌兵,抓获了浑邪王的儿子及匈奴相国、都尉,歼敌八千余人,缴获了休屠(chú,除)王的祭天金人。加封霍去病二千户。”
这年夏天,骠骑将军与合骑侯公孙敖都从北地出兵,分道进军;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都从右北平出兵,分道进军。他们都去攻打匈奴。郎中令率领四千骑兵首先到达,博望侯率领一万骑兵随后到达。匈奴左贤王率领几万骑兵围攻郎中令李广,郎中令与敌兵战斗了两天,有一半还多的战士牺牲了,他们杀死敌人的数目超过了他们损失的人数。博望侯领兵赶到时,匈奴的军队已撤走。博望侯犯有行军滞留而延误军机的罪过,被判为死刑,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骠骑将军出了北地后,已远远地深入到匈奴之中,因合骑侯公孙敖走错了路,没能相会。骠骑将军越过居延泽,到达祁连山,捕获了很多敌人。天子说:“骠骑将军越过居延泽,于是经过小月氏,攻到祁连山,俘虏酋涂王,率众投降的有二千五百人,杀敌三万零二百人,俘获五个匈奴小王、五个匈奴小王的母亲、单于的妻子、匈奴王子五十九个,还俘获匈奴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共六十三人,汉朝军队大概减损十分之三,增封霍去病五千户。赏赐随霍去病到达小月氏的校尉们左庶长的爵位。鹰击司马赵破奴两次跟随骠骑将军出征,斩杀了遬濮王,俘获了稽且王,千骑将捉到匈奴小王和小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俘虏敌兵三千三百三十人,先头部队俘虏敌兵一千四百人,划定一千五百户封赵破奴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俘虏呼于屠王和王子以下共十一人,俘虏敌兵一千七百六十八人,划定一千一百户封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军功,封为煇渠侯。”合骑侯公孙敖犯了行军滞留而未能与骠骑将军会师的罪过,判为死刑,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各位老将军所率领的兵士和马匹武器也不如骠骑将军的,骠骑将军所率领的是经常挑选的士兵。但他敢于深八敌军境内作战,常常和壮健的骑兵跑在大军的前面,他的军队也有好运气,未曾遇到绝大的困境。但各位老将却经常因为行军迟缓落后,遇不到好的战机。从此以后,骠骑将军一天比一天更被皇上亲近,更加显贵,跟大将军卫青相仿佛。
这年秋天,匈奴单于因为身处西方的浑邪王屡次被骠骑将军率领的汉军打败,损失几万人而大怒,想召来浑邪王,把他杀死。因此浑邪王和休屠王等想投降汉朝,就先派人到边境迎住汉人。这时,大行李息率兵在黄河岸边筑城,见到浑邪王的使者,立即就命令传车急驰而归,向皇帝报告。皇上听过汇报后,怕浑邪王用诈降的办法偷袭边境,于是就命令骠骑将军领兵前去迎接浑邪王和休屠王。骠骑将军已经渡过黄河,与浑邪王的部队相互远望着。浑邪王的副将们看到汉朝军队,多数不想投降,有好多人逃遁而去。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打马跑到敌营,同浑邪王相见,杀了想逃走的八千人,于是命浑邪王一个人乘着传车,先到皇帝的行在所,然后由他领着浑邪王的全部军队渡过黄河,投降者有几万人,号称十万。他们到达长安后,天子用来赏赐的钱就有几十万。划定一万户封浑邪王为漯阴侯。封他的小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鹰庇为煇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于是天子称赞骠骑侯霍去病的功劳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军队攻打匈奴西域浑邪王,浑邪王及其部队与民众都相互投奔汉朝,用军粮接济汉军。骠骑将军一并率领他们的善射兵卒一万余人,诛杀了妄图逃亡的凶悍之人,斩杀八千多人,使敌国之王三十二人投降汉朝。汉军士卒没有伤亡,十万大军全部归来,由于他们承担了战争的劳苦,因而使河塞地区几乎消除了边患,有幸将永保安宁。划定一千七百户增封骠骑将军。”于是就减少了陇西、北地、上郡戍守之兵的一半,以此使全国百姓的徭役负担得到宽缓。
过了不久,朝廷就把归降的匈奴人分别迁徙到边境五郡原先的边塞以外,但都在河南地区,并按照他们原有的习俗,作为汉王朝的属国。第二年,匈奴侵入右北平、定襄,杀掠汉朝一千多人。
第二年,汉武帝同诸位将军们商议说:“翕侯赵信替匈奴单于出谋画策,常常认为汉朝军队不能越过沙漠轻易留在那里,现在派大军出击,势必能实现我们的愿望。”这一年是元狩四年。
元狩四年(前119)春天,武帝命令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几十万步兵和转运物资的人跟随其后,而那些敢于奋力战斗和勇于深入的士兵都隶属于骠骑将军。骠骑将军开始要从定襄出兵,迎击单于。后来捕到的匈奴俘虏说单于向东而去,于是就改令骠骑将军从代郡出兵,命令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郎中令李广做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任左将军,主爵都尉赵食其任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任后将军,他们都隶属大将军。大军随即越过沙漠,连人带马共五万骑兵,同骠骑将军等都攻打匈奴的单于。赵信替单于出谋划策说:“汉军已越过沙漠,人困马疲,匈奴可以坐收汉军俘虏了。”于是把他们的辎重全部运到遥远的北方,全把精兵安排在大漠以北等待汉军。正碰上大将军卫青的军队开出塞外一千多里,看见单于的军队排成阵势等在那里,于是大将军下令让武刚车排成环形营垒,又命五千骑兵纵马奔驰,抵挡匈奴。匈奴也有大约一万骑兵奔驰而来。恰巧太阳将落,刮起大风,沙石打在人们的脸上,两军都无法看见对方,汉军又命左右两翼急驰向前,包抄单于。单于看到汉朝军队很多,而且战士和战马还很强大,若是交战,对匈奴不利。因此,在傍晚时单于就乘着六头骡子拉的车子,同大约几百名壮健的骑兵,径直冲开汉军包围圈,向西北奔驰而去。这时,天已黄昏,汉朝军队和匈奴人相互扭打,杀伤人数大致相同。汉军左校尉捕到匈奴俘虏,说单于在天未黑时已离去,于是汉军就派出轻骑兵连夜追击,大将军的军队也跟随其后。匈奴的兵士四散奔逃。直到天快亮时,汉军已行走二百余里,没有追到单于,却俘获和斩杀敌兵一万 多人,于是到达了窴颜山赵信城,获得匈奴积存的粮食以供军队食用。汉军留住一日而回,把城中剩余的粮食全部烧掉才归来。
在大将军卫青同单于会战时,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的军队从东方的道路进军,因为迷了路,没能如期同卫青同攻单于。直到大将军卫青领兵回到大漠以南时,才遇到前将军和右将军。大将军想派使者回京报告天子,就命令长史去按文书所列罪状审问前将军李广,李广自杀。右将军回到京城,被交给法官,赵食其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大将军卫青进入边塞,此次总共斩获敌兵一万九千人。
这时,匈奴的部众失去单于十多天,右谷蠡王听到这消息后,就自己当了单于。单于后来又与他的部众相会合,右谷蠡王就去掉自立的单于之名。
骠骑将军也率领五万骑兵,所带军需物资也与大将军卫青的相同,但却没有副将。他就任用李敢等人做大校,充当副将,从代郡、右北平出兵一千余里,遇上左贤王的军队,他们斩获敌兵的功劳已经远远超过了大将军卫青。出征的大军全部归来时,武帝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军队出征,又亲自率领所俘虏的匈奴士兵,携带少量军需物资,越过大沙漠,渡河捕获单于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转而攻击匈奴左大将,斩杀敌将,夺取其军旗和战鼓。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然后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并且登上高山以望大沙漠。共捕获俘虏和杀敌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汉军大概减损十分之三。他们从敌人那里取得粮食,所以能够远行到极远的地方而没有断绝军粮。划定五千八百户增封骠骑将军霍去病。”右北平太守路博德隶属于骠骑将军,与骠骑将军在与城会师,没有错过日期,跟随骠骑将军到达梼余山,俘虏和斩杀匈奴二千七百人,划定一千六百户封路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随骠骑将军捕获匈奴小王,划定一千二百户封邢山为义阳侯。从前投降汉朝的匈奴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随骠骑将军攻匈奴有功,划定一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划定一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赵安稽都跟随骠骑将军打匈奴有功,各增封三百户。校尉李敢夺取了敌军的军旗战鼓,封为关内侯,赐食邑二百户。校尉徐自为被授予大庶长的爵位。另外骠骑将军霍去病属下的小吏士卒当官和受赏的人很多。而大将军卫青没能得到加封,军中的官员和士卒没有被封侯的。
当卫青和霍去病所率领的两支大军出塞时,曾在边塞阅兵,当时官府和私人马匹共十四万匹,而他们重回塞内时,所剩战马不满三万匹。于是朝廷增置大司马官位,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当了大司马。而且定下法令,让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同大将军相等。从此以后,大将军卫青的权势日日减退,而骠骑将军一天比一天显贵。大将军的老友和门客多半离开了他,而去奉事骠骑将军,这些人常常因此而得到官爵,只有任安不肯这样做。
骠骑将军为人寡言少语,不泄露别人说的话,有气魄,敢做敢为。武帝曾想教他孙子和吴起的兵法,他回答说:“战争只看方针策略如何就够了,不必学习古代兵法。”武帝为他修盖府第,让骠骑将军去看看,他回答说:“匈奴还没有消灭,无心考虑私家的事情。”从此以后,武帝更加重用和喜爱骠骑将军霍去病。但是,霍去病从少年时代起,就在宫中侍候皇帝,得到显贵,却不知体恤士卒。他出兵打仗时,天子派遣太官赠送他几十车食物,待他回来时,辎重车上丢弃了许多剩余的米和肉,而他的士卒还有忍饥挨饿的。他在塞外打仗时,士卒缺粮,有的人饿得站不起来,而骠骑将军还在画定球场,踢球游戏。他做的事多半如此。大将军卫青的为人却是仁爱善良,有退让的精神,以宽和柔顺取悦皇上,但是天下之人没有称赞他的。
骠骑将军自元狩四年(前119)出击匈奴以后三年,即元狩六年(前117)就去世了。武帝对他的死很悲伤,调遣边境五郡的铁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给霍去病修的坟墓外形象祈连山的样子。给他命名谥号,把勇武与扩地两个原则加以合并,称他为景桓侯。霍去病的儿子嬗接替了冠军侯的爵位。霍嬗年令小,表字叫子侯,皇上喜爱他,希望长大后任命他为将军。过了六年,即元封元年,霍嬗死去,皇上封赐他哀侯的谥号。他没有儿子,因而后代断绝了,封国被废除。
自从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的长子宜春侯卫伉因犯法而失掉侯爵。五年以后,卫伉的两个弟弟阴安侯卫不疑和发干侯卫登,都因为犯了助祭金成色不足和分量不够的罪而失掉侯爵。失掉侯爵后二年,冠军侯的封国被废除。这以后四年,大将军卫青死去,朝廷加封他的谥号是烈侯。卫青儿子卫伉接替爵位作长平侯。
自从大将军围攻匈奴单于之后十四年就死去了,这期间没有再攻打匈奴的原因,是因为汉朝马匹少,而且正在讨伐南方的东越和南越,讨伐东方的朝鲜,攻击羌人和西南夷,因此长时间没有讨伐匈奴。
因为大将军卫青娶了平阳公主的原因,所以长平侯卫伉才能接替侯爵。但是六年后,他又因犯法而失掉侯爵。
下面是两位大将军及其诸位副将的名单:
总计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共有七次,斩获敌兵五万余人。他同单于交战一次,收复河南地区,于是设置了朔方郡,两次增封,共受封一万一千八百户。他的三个儿子都被封侯,每人受封一千三百户。卫家受封的户数合并起来,共有一万五千七百户。卫青的校尉副将因为跟随卫青有功而被封侯的共有九个人,他的副将及校尉已经当了将军的共十四人。当副将的有位李广,自有传记。其他没有传的有:
将军公孙贺。他是义渠人,他的祖先是匈奴奴人。公孙贺的父亲浑邪,汉景帝时代被封为平曲侯,因为犯法而失掉侯爵。公孙贺在汉武帝当太子时做舍人。汉武帝即位八年,公孙贺以太仆身份做了轻车将军,驻军在马邑。过了四年,公孙贺以轻车将军的身份从云中出发攻打匈奴。又过了五年,公孙贺以骑将军的身份跟随大将军打匈奴有功,被封为南窌侯。过了一年,公孙贺以左将军的身份两次跟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打匈奴,没有功劳。过了四年,因为犯了助祭金成色不足和分量不够的罪而失掉侯爵。过了八年,以浮沮将军的身份从五原出兵,远征两千余里打匈奴,没有功劳。过了八年,以太仆的身份出任丞相,受封葛绎侯。公孙贺七次当将军,出击匈奴没有建立大功,而两次被封侯,当了丞相。后来因儿子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又搞巫蛊之事,被灭族,没有留下后代。
将军李息是郁郅人。他曾经服事过汉景帝,到汉武帝即位八年时,当了材官将军,驻军在马邑。过了六年,他当了将军,从代郡出兵打匈奴。过了三年,李息当了将军,跟随大将军从朔方出兵打匈奴。都没有功劳。李息共三次当将军,后来他常常担任大行之职。
将军公孙敖是义渠人。最初以郎官身份服事汉武帝。汉武帝即位十二年,他当了骑将军,从代郡出兵打匈奴,损失了七千士兵,被判为死刑,他交了赎金,成了平民百姓。过了五年,他以校尉身份跟随大将军打匈奴有功,被封为合骑侯。过了一年,以中将军身份随大将军两次从定襄出兵打匈奴,没有功劳。过了二年,他以将军身份从北地出兵,延误了同骠骑将军约定的时间,被判死刑,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过了二年,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打匈奴,没有战功。过了十四年,他以因杅将军的身份负责修筑受降城。七年后,他又以因杅将军的身份再次出兵打匈奴,进军到余吾,因为损失士卒多,被交付法官,判处死刑,他却诈称已死,逃亡到民间五六年。后来,这件事被发觉了,又逮捕了他。因他妻子搞巫蛊事件,他的全家都被杀死。他共当过四次将军,出击匈奴,一次被封侯。
将军李沮是云中人,曾服侍汉景帝。汉武帝即位十七年时,他以左内史的身份当了强弩将军。一年后,他又当了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是成纪人,服事过汉文帝、汉景帝和汉武帝。曾以轻车将军身份跟随大将军打匈奴有功,被封为乐安侯。以后当了丞相,因犯法而被杀。
将军张次公是河车人,曾以校尉身份随从卫青将军打匈奴有功,封为岸头侯。后来王太后死去,他当了将军,驻守在北军的军部所在地。过了一年,他当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打匈奴。他两次当将军,因犯法而失掉侯爵。张次公的父亲张隆,是驾驭轻便战车的勇敢射手。因为他善于射箭,汉景帝就喜欢和亲近他。
将军苏建是杜陵人,以校尉身份跟随卫青将军打匈奴,因为有战功而被封为平陵侯,并且以将军身份负责修筑朔方城。过了四年,他当游击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从朔方出兵打匈奴。过了一年,他以右将军的身份再次随大将军从定襄出兵打匈奴,结果翕侯叛逃匈奴,大军蒙受了损失,他被判为死刑,交出赎金,成为平民百姓。这之后,他当了代郡太守。他死后,坟墓在大犹乡。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汉朝,当了翕侯。汉武帝即位十七年,赵信当了前将军,同匈奴单于打仗,失败后投降了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者的身份出访大夏,回来后当了校尉。他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有功,被封为博望侯。过了三年,他当了将军,从右北平出击匈奴,因为误了约定的军期,被判处死刑,他交了赎罪金,成为平民百姓。这以后,他做为使者出使乌孙,后来又当了大行,便死去了。他的坟墓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是祋祤人。汉武帝即位二十二年,他以主爵都尉的身份当了右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打匈奴,因为迷了路延误了军期,被判处死刑,他交了赎罪金,成为平民百姓。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的身份当了后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从定襄出兵打匈奴。曹襄是曹参的孙子。
将军韩说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出孙子。他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打匈奴有功,被封为龙侯,后因犯了助祭金成色不足分量不够的罪行而失掉侯爵。元鼎六年(前111),韩说以待诏的身份做了横海将军,领兵攻打东越有功,被封为按道侯。在太初三年(前102),他当了游击将军,驻军在五原以外的一些城堡。后来,他当了光禄勋,因为到太子宫挖掘巫蛊罪证,被卫太子杀死。
将军郭昌是云中人。他以校尉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打匈奴。元封四年(前107),他以太中大夫的身份当了拔胡将军,驻军朔方。回来以后,他领兵去攻打昆明,没有功劳,被收回官印罢了官。
将军荀彘是太原郡广武人。他以善于驾车的本领求见皇上,被任命为侍中,又当了校尉,屡次随从大将军卫青打匈奴。在元封三年(前108)时,他当了左将军,领兵攻打朝鲜,没有功劳。因为捕楼船将军杨仆犯了罪,他被处死。
总计骠骑将军霍去病共六次出击匈奴,其中四次出击是以将军的身份,共斩获匈奴兵士十一万多人。待浑邪王率几百万人投降后,于是开拓了河西和酒泉等地,使西部地区匈奴侵扰的活动愈益减少。他被四次加封,共食邑一万五千一百户。他的校尉因有功被封侯的共有六人,以后成为将军的有两人。
将军路博德是平州人。他以右北平太守的身份跟随骠骑将军打匈奴有功,被封为符离侯。骠骑将军霍去病死后,路博德以卫尉的身份当了伏波将军,讨伐并打败南越,朝廷给予加封。这以后他因犯法而失掉侯爵。后来,他当了强弩都尉,驻军居延,直到死去。
将军赵破奴原来是九原人,曾经逃到匈奴,后来又回归汉朝,当了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司马。他领兵从北地出击匈奴,时常有功军,被封为从骠侯。后来他犯了助祭金成色不足分量不够的罪行而失掉侯爵。一年后,他当了匈河将军,攻打匈奴直到匈河水,没有战功。过了两年,他攻打并俘虏了楼兰王,又被封为浞野侯。六年后,他当了浚稽将军,率领两万骑兵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同他交战,用八万骑兵围困了赵破奴,赵破奴被敌人所活捉,他的军队全部覆灭。他在匈奴住了十年,又同他的长子安国逃回汉朝。后来,他因为犯了巫蛊罪,被灭族。
自从卫氏兴起,大将军卫青首先被封侯,后来他的子孙有五人被封侯。总共经历了二十四年,而五个侯爵全被剥夺,卫氏没有人再被封侯。
太史公说:苏建曾对我说:“我曾经责备大将军卫青极尊贵,而全国的贤士大夫却不称赞他,希望将军能够效法古代那些招选贤人的名将,努力去做吧。大将军拒绝说:‘自从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厚待宾客,天下之人常切齿痛恨。那亲近和安抚士大夫,招选贤才,废除不肖者的事,是国君的权柄。当大臣的只须遵守法度干好本职的工作,何必参与招选贤士的事呢?’”骠骑将军霍去病也仿效这种想法,他们当将军的做法就是这样。
【原文】【注解】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①,与侯妾卫媪通②,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③,故冒姓为卫氏④。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⑤。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⑥,不以为兄弟数⑦。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⑧,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⑩,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11),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12),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13)。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14),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15),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16),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之(17),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18),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儿故与陈掌通(19),上召贵掌(20)。公孙敖由此益贵。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①给事:供职。平阳侯:指曹寿。②通:通奸。③据卷四十九《外戚世家》载,卫子夫原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家的“讴者”即歌女,一次武帝到平阳公主家,所有侍奉他的美人,他都不喜欢,唯独喜欢上作为“讴者”的卫子夫。卫子夫侍武帝更衣,于是在衣车中得幸。入宫,有宠,以生戾太子刘据立为皇后。④冒:冒充,假冒。卫青生父为郑季,当姓郑,以其为私生子,因依母姓,故曰冒。⑤更:改换。字:表字。⑥先母:指郑季前夫人。奴畜之:把卫青当做奴仆来养育。⑦数:数目。⑧甘泉:宫名。居室:即“保宫”,是囚禁犯法官员和其家属的拘留所。一说官署名,汉有甘泉居室令丞之官。⑨钳徒:受钳刑的犯人。钳刑是用铁圈系颈的刑罪。相青:给卫青相面。⑩毋:通“无”不。(11)骑:骑士。(12)建元二年:即公元前一三九年。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13)幸上:被皇上宠爱。(14)堂邑大长公主:即汉文帝长女,武帝姑母刘嫖,因嫁堂邑侯陈午,故名堂邑大长公主。汉代称皇帝的姑母为大长公主。刘嫖之女即武帝元配夫人陈阿娇,后被废。(15)有身:通“有娠”,身怀有孕。(16)建章:宫名。(17)篡取:抢夺。(18)昆弟:兄弟。(19)故:从前。(20)贵掌:使陈掌显贵。
元光五年①,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②。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斩③,赎为庶人。贺亦无功。
元朔元年春④,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渔阳二千余人⑤,败韩将军军⑥。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⑦,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⑧。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有功,以一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使建筑朔方城。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⑨,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⑩。《诗》不云乎(11),‘薄伐狁(12),至于太原’;‘出车彭彭’(13),城彼朔方’(14)。”今车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14),获首虏二千三百级(16),车辎畜产毕收为卤(17),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18),绝梓领(19),梁北河(20),讨薄泥(21),破符离(22),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23),执讯获丑(24),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25),益封青三千户(26)。”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27),入略雁门千余人(28)。其明年(29),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①元光五年:即公元前一三○年。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关于卫青等人这次出击匈奴的时间,《史记》、《汉书》的有关纪传,记述并不一致。参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段注①。②斩首虏:斩杀敌人。虏,指匈奴。③当:判罪。④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⑤虏略:掳掠。⑥韩将军:指韩安国。⑦略:攻取。⑧走:逃跑。这里指赶跑,使逃跑。⑨造谋:策划阴谋。藉兵:仗恃武力。⑩厥:其,指匈奴。(11)《诗》:指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这里的引文,前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六月》,后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出车》。(12)薄:语首助词,无实义。按《六月》歌颂周宣王北伐狁(xiǎn yǔn,显允)即秦汉以来的匈奴之事。(13)彭彭:通“奔行的样子,一说“马行盛貌”(《广韵》)。(14)城:筑城。朔方:北方。按《出车》也写宣王北伐狁之事。武帝引这两首诗为自己出击匈奴寻找根据。(15)度:通“渡”。(16)级:首级,人头。(17)辎:辎重。卤:通“掳”,此指缴获的战利品。(18)按:巡行。榆谿:塞名。(19)绝:横过。梓领:通“梓岭”,山名。一说塞名。(20)梁:桥,此处用为动词,架桥。北河:此与上文的西河,皆为古代黄河主河道的一部分。(21)讨:征伐。蒲泥:部族的首领名。(22)符离:塞名,在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部。(23)伏听者:指敌人的侦探。(24)执讯:捉到间谋。获丑:通“馘(guó,国)丑”,割死敌左耳以计功。丑,对敌人的蔑称。按“执讯获丑”出自《诗经·小雅·出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讯为军中通讯问之人,盖谍者之类……则此诗‘获’即‘馘’之假借。”(25)全:保全。甲兵:原指战衣与兵器,此指军队。(26)益:增加。(27)友:人名,即共友。(28)略:掠。(29)明年:指元朔四年(前125)。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①,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②,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③。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④,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⑤。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⑥。得右贤裨王十余人⑦,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⑧,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⑨,大将军立号而归⑩。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11),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青固谢曰(12):“臣幸得待罪行间(13),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14),上幸列地封为三侯(15),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16)。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17)。”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18),傅校获王(19),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20),至匈奴右贤王庭(21),为麾下搏战获王(22),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23),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①将:率。②领属:隶属。③咸:全。④当:面对。⑤溃围:冲开包围圈。⑥不及:没追上。⑦裨王:小王。⑧即军中:就在军中。拜:授给官职。⑨以兵:率军队。⑩号:名号。(11)躬率:亲自率领。戎士:军队。(12)固谢:坚决推辞。(13)待罪:当官供职的谦词。行间:行伍之间,即军队之中。(14)勤劳:劳苦。实指功劳。(15)列:通“裂”。(16)劝:鼓励。力战:拚力奋战。(17)固:本来。且:将。图:考虑。(18)护军:接应各军。(19)傅:率领。校:五百人为一校。获王:捉到匈奴王。(20)窳(yǔ,雨)浑:塞名。(21)庭:匈奴单于、贤王等的居处和议事的地方。(22)麾下:将帅的大旗之下。此指主帅,主将。(23)再:第二次。
其明年春①,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右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月余,悉复出定襄击匈奴②,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余骑③,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④。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⑤、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⑥?”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⑦。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⑧。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⑨,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⑩。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11),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12),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13),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14)。入塞罢兵。
①明年春:指元朔六年(前123)春。②悉:全部。复:再次。③并军:把军队合在一起。④将:率。可:约。⑤正:军正,军中的法官。⑥云何:怎么说?意谓按军法应给苏建定什么罪。⑦裨将:副将。⑧兵法:指中国现存的最早兵书《孙子兵法》。以下引文见《孙子兵法·作战》篇,意谓小的部队虽然坚决抵抗大敌,但终究将被大的敌人擒获。禽,通“擒”。⑨当:抵挡、对抗。⑩是:此。反:同“返”。(11)说(shuì,税):劝说。明威:表明威信。(12)裁:处理。(13)于是:由此。(14)诣:前往,到……去。行在所:天子巡行时所在之地。
是岁也①,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②,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③,斩捕首虏过当④。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⑤,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⑥,再冠军⑦,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捕斩首虏二千余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是岁,失两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右将军建至,天子不诛,赦其罪,赎为庶人。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⑧,宁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⑨,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⑩。”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11),上乃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12),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13),封骞博望侯。
①是岁:这一年(指元朔六年)。②与:给予。③直弃:径直离开。赴利:奔向有利之处,以消灭敌人。④过当:指杀杀伤敌军的数目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伤亡数目。⑤相国、当户:均匈奴的官名。⑥大父行:祖父辈。籍若侯:匈奴侯名。产:人名。季父:叔父。罗姑比:人名,单于的叔父。⑦再:第二次。⑧王夫人:指汉武帝宠姬,生齐王刘闳者。上:皇上。⑨身:自身。食万户:享受万户封邑的赋税和物产。⑩奉:同“捧”。亲:指父母。寿:祝寿。(11)以实言:把实情说出来。(12)导军:为军队当向导。(13)使:出使。绝国:极远的国家。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①,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②,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③,讨遬濮④,涉狐奴⑤,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⑥,冀获单于子⑦。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⑧,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⑨,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⑩。益封去病二千户。”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11);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12),当斩(13),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14),与合骑侯失道(15),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16),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17)、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18),益封去病五千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爵左庶长(19)。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20),以千五百户封破奴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户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煇渠侯。”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21),骠骑所将常选(22),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将)军(23),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24)。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25)。
①元狩二年:即公元前一二一年。元狩为汉武帝第四个年号(前122-前117)。②将:率领。③逾:越过。乌盭(lì,力):通“乌戾”,山名。④遬(sù,速)濮:匈奴部族名。⑤狐奴:河名。今称在浪河。⑥慑慴(zhé,哲):畏惧而服从。弗取:不掠取。⑦冀:通“觊”,希望。⑧合短兵:以短兵器(刀和剑之类)交战。合:会。⑨全甲:指全副武装的敌人。一说为国名。⑩祭天金人:匈奴人祭天时用的金属偶像。一说是得自西哉的佛像,与祭天无关。(11)异道:指分道进军。(12)坐:因犯……罪。行留:行军迟缓,贻误军机。(13)当:判罪。(14)遂:通“邃”,远。下文“遂过”之“遂”同此。(15)失道:迷路。(16)以:率领。(17)阏氏:匈奴单于的正妻。(18)师:军队。大率:大抵。什三:十分之三。(19)校尉从至小月氏:即“从至小月氏之校尉”,意谓跟随霍去病到过小月氏的校尉。(20)前行:先头部队。(21)宿将:资深的将军们。将:率领。士马兵:战士、马匹、兵器。(22)常选:经常挑选的精兵。(23)先其大军:跑在大军的前面。(24)坐:因为。留落:行动迟缓,落在后边。不遇:遇不到好的战机。(25)比:并列。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①。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②。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③,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④。天子闻之,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⑤。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⑥,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⑦,鹰庇为煇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⑧,率以军粮接食⑨,并将控弦万有余人⑩,诛駻(11),获首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12),十万之众咸怀集服(13),仍与之劳(14),爰及河塞(15),庶几无患(16),幸既永绥矣(17)。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徭。
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18),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19)。其明年(20),匈奴入右北平、定襄,杀略汉千余人。
①数:屡次。为:被。以:因为。②使:派。要:通“邀”,迎接。边:边境。③将:率。此言率兵于河上筑城。城:筑城。河上:黄河岸边。④驰:急奔。传:驿站,此指驿站备用的车驾。闻:传报朝廷知道。⑤颇遁去:多有逃走者。⑥行在所:帝王临时驻留的地方。⑦下摩:《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作“下麾”,地名。⑧厥:其。众萌:通“众氓”,民众,百姓。咸:皆。奔:投奔。⑨率:皆。接食:接济。⑩控弦:拉弓。此指拉弓的战士。(11)駻:本为骠悍勇敢之人,此指妄图逃亡的匈奴人。(12)离:通“罹”,遭受。(13)怀集:归来。按《玉篇》曰:“怀,归也。”《国语》“不其集亡”,韦昭注:“集,至也。”服:承担。按泷川资言《史记汇注考证》:“服,犹任也;任频兴之劳。”据此,此“服”字当属下句,应于“怀集”之后断句。(14)仍:频繁。与:《汉书》作“兴”,是。为军事活动而征聚物资曰兴。实指战争而言。劳:苦。“服仍兴之劳”,即承受战争劳苦之意。(15)爰:于是。河塞:泛指黄河以北至塞外地区。(19)庶几:差不多、几乎。(17)幸:幸运、有幸。既:将。绥:安。(18)边五郡:边境上的五个郡,指陇西、北地、上郡、云中、朔方。故:原来。(19)为属国:做汉朝的属国。当时汉将匈奴降民安置在上述五郡之中,设五属国,各派都尉监护他们。(20)明年:指汉武帝元狩三年(前120)。
其明年,天子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①,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②,今大发士卒,其势必得所欲。”是岁元狩四年也③。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④,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⑤,乃更令骠骑出代郡⑥,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⑦,太仆为左将军⑧,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⑨,平阳侯襄为后将军⑩,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11),人马凡五万骑(12),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人马罢(13),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14),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余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15),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日且入(16),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17)。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18),单于遂乘(19),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20)。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21),杀伤大当(20)。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23),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余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24)。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
①画计:出谋划策。②度:越过。幕:通“漠”,沙漠。轻留:轻易滞留。③是岁:这年。元狩四年:公元前一一九年。④转者:转运军需物资的人。踵:脚后跟。此指跟随其后。⑤捕虏:捉到的俘虏。东:向东而去。⑥更令:改变命令。⑦郎中令:指李广。⑧太仆:指公孙贺。⑨主爵:即主爵都尉。⑩襄:即曹襄。(11)即:立刻。(12)凡:共。(13)罢:通“疲”。(14)悉:全部。远北:远远地运到北方。(15)武刚车:有防护的军车。自环为营:自己排成环形阵营。(16)会:正赶上。且入:将落山。(17)益:更。绕单于:包抄单于。(18)薄莫:傍晚。莫,同“暮”。(19)六:六匹骡子拉的车。按“”同“骡”。(20)冒:冲。(21)纷挐:混乱。这里是扭打的意思。(22)大当:大致相当。(23)迟明:天将亮时。(24)食军:供粮给军队食用。
大将军之与单于会也①,而前将军广、右将军食其军别从东道,或失道,后击单于。大将军引还过幕南②,乃得前将军、右将军。大将军欲使使归报③,令长史簿责前将军广④,广自杀。右将军至,下吏,赎为庶人。大将军军入塞,凡斩捕首虏万九千级。
是时匈奴众失单于十余日,右谷蠡王闻之,自立为单于。大于后得其众,右王乃去单于之号。
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⑤,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余里,直左方兵⑥,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⑦,约轻赍⑧,绝大幕⑨,涉获章渠⑩,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11),斩获旗鼓。历涉离侯(12),济弓闾(13),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14),禅于姑衍(15),登临翰海(16)。执卤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17),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18)。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属骠骑将军,会与城(19),不失期,从至梼余山(20),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博德为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从骠骑将军获王,以千二百户封山为义阳侯。故归义因淳王复陆支、楼专王伊即靬皆从骠骑将军有功(21),以千三百户封复陆支为壮侯,以千八百户封伊即靬为众利侯。而骠侯破奴、昌武侯安稽从骠骑有功,益封各三百户。校尉敢得旗鼓(22),为关内侯,食邑二百户。校尉自为爵大庶长(23)。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①会:会战。②引:领兵。幕南:即漠南,大沙漠之南。③使使:派使者。归报:回京向皇上报告。④簿责:依文书上所列罪状审问。⑤车重:指军需物资。⑥直:通“值”,面对。左方兵:匈奴的左面军队,即左贤王的军队。⑦躬将:亲自率领。荤粥(xūn yù,熏育):指匈奴。按殷代称匈奴为荤粥。⑧约:捆束。轻赍:轻资,少量财物。赍,通“资”。⑨绝:越过。⑩涉:渡。(11)左大将:匈奴高级将官名,非为人名。(12)历涉:经过。离侯:山名。(13)济:渡。弓闾:河名。(14)封:在山上筑坛祭天的仪式。(15)禅:在山上除地以祭地的仪式。姑衍:山名。(16)翰海:大沙漠。一说湖名,即今苏联贝加尔湖。(17)卤:通“虏”,敌人。丑:丑类,郡虏。(18)逴(zhuò,去声“捉”):远。(19)会:会师。与城:地名。(20)从:随。(21)归义:归附正义,此指投降汉朝。(22)敢:指李敢。(23)自为:人名,即徐自为。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①。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司马位②,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③。定令④,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⑤。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⑥,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①塞阅:出塞时检阅军队。②益置:增设。位:官位。③大司马一职是武帝元狩四年(前119)所设,后来掌权的外戚常被授予此官,故卫青、霍去病皆在本官大将军、骠骑将军之外加大司马之称。④定令:确定法令。⑤秩禄:官吏的品级与俸禄。⑥举:全部。故人:老朋友。门下:指门客。去:离开。事:奉事。
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①,有气敢任②。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③,对曰:“顾方略何如耳④,不至学古兵法⑤。”天子为治第⑥,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⑦。”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⑧。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⑨,既还,重车余弃粱肉⑩,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11),而骠骑尚穿或塌鞠(12)。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13),元狩六年而卒(14)。天子悼之(15),发属国玄甲军(16),陈自长安至茂陵(17),为冢象祁连山(18)。谥之(19),并武与广地曰景桓侯(20)。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21)。居六岁,元封元年(22),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23)。
①少言不泄:寡言少语,不泄露别人的话。②有气敢任:有气魄敢做敢为。③孙、吴兵法:指孙武、孙膑和吴起的军事著作。孙武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吴国将军与军事理论家,著《孙子兵法》一书。孙膑是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著《孙膑兵法》一书。吴起为战国时期著名政治家与军事家,著《吴起》一书。④顾:看。方略:战略、谋略。⑤不至:不必。⑥治第:建造府第。⑦无以:不用。家为:为家,经营自家之事。⑧不省士:不关心士卒。⑨遣:派。赍(jī,机):赠送。数十乘:几十辆车。此指几十车的食物。按古代四匹马拉一辆车称一乘。⑩重车:装载军需品的车辆。粱:泛指粮食。(11)或:有的人。振:站立。(12)穿域:画定地段为球场。塌鞠:踢球。(13)四年:指元狩四年(前119)。军:军事行动,指率兵出击匈奴。(14)元狩六年:公元前一一七年。(15)悼:悼念、哀伤。(15)发:调遣。属国:指边疆五郡。玄甲军:铁甲兵。(17)陈:同“阵”字,排成阵列。(18)为冢:造坟墓。(19)谥(shì,是)之:死后给他加封号。(20)并:合并。武与广地:勇武与扩大国土。按封建谥法规定,“布义行刚曰景”,“辟土服远日桓”,霍去病的一生兼有此二者的内容,故谥为景桓侯。(21)将之:任命他为将军。(22)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23)国除:封国被废除。
自骠骑将军死后,大将军长子宜春侯伉坐法失侯。后五岁①,伉弟二人,阴安侯不疑及发干侯登皆坐酎金失侯②。失侯后二岁③,冠军侯国除。其后四年④,大将军青卒,谥为烈侯。子伉代为长平侯。
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而方南诛两越⑤,东伐朝鲜⑥,击羌、西南夷⑦,以故久不伐胡。
大将军以其得尚平阳长公主故⑧,长平侯伉代侯。六岁,坐法失侯⑨。
①后五岁:指元狩六年之后五年,即元鼎五年(前112)。②酎金:汉代王朝举行宗庙祭祀,国王和列侯皆要献出助祭之金,称酎金。如酎金成色不佳,或者斤两不足,都算献金者犯法。元鼎五年这次宗庙祭祀活动中,有一○六人“坐酎金”而被削去爵位。③失侯后二岁:指武帝元封元年(前110)。④其后四年:指元封五年(前106)。⑤方:正。南诛两越:讨伐南方的东越和南越。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的春天,南越相吕嘉起事谋反,杀了汉使者韩千秋等;同年秋天,武帝派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相仆等远征南越,至元鼎六年(前111)冬天,平定南越,改置南海等九郡。详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元鼎六年秋天,东越王余善谋反,自立为武帝。于是汉武帝派横海将军韩说等兴兵讨伐,至元封元年(前110)冬天,余善被越繇王等杀死,汉朝把东越人全部迁到江淮之间。详见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⑥东伐朝鲜:此指西汉初年,燕人卫满所建的卫氏朝鲜政权。元封二年(前109),朝鲜王右渠(卫满孙)杀辽东郡东部都尉涉河,汉天子派楼船将军杨仆和左将军荀彘率兵讨伐,至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平定了朝鲜,改设乐浪等四郡。详见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⑦击羌、西南夷:元鼎五年九月,羌人曾与匈奴人联合攻打汉朝边塞,第二年冬天,汉军击平羌人。又汉朝自元光五年(前130)至元封二年(前109),先后派唐蒙、司马相如等出使西南夷,并多次发兵攻杀不友好的部族首领等,于是在这些地方设置了犍为、牂柯和汶山、益州等郡县。详见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⑧尚:娶公主为妻曰尚。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先嫁平阳侯曹寿,因曹寿有“恶疾”,汉武帝就下令卫青娶平阳公主为妻。⑨六岁:指武帝天汉二年(前99)。按《汉书·外戚恩泽侯表》载卫伉“太初元年嗣侯,五年,入宫,完为城旦”。则万伉犯法当在天汉元年(前100)。坐法,即指“入宫”事。按汉代法律规定,进入宫门,必有符籍,无符籍随便进入则犯法。
左方两大将军及诸裨将名①: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②,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③。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万五千七百户④。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⑤。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为裨将者曰李广,自有传。无传者曰:
将军公孙贺。贺,义渠人,其先胡种⑥。贺父浑邪,景帝时为平曲侯,坐法失侯。贺,武帝为太子时舍人⑦。武帝立八岁⑧,以太仆为轻车将军⑨,军马邑⑩。后四岁(11),以轻车将军出云中。后五岁(12),以骑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南窌侯。后一岁(13),以左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无功。后四岁(14),以坐酎金失侯。后八岁(15),以浮沮将军出五原二千余里,无功。后八岁(16),以太仆为丞相,封葛绎侯。贺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17),为丞相。坐子敬声与阳石公主奸(18),为巫蛊,族灭,无后。
将军李息,郁郅人。事景帝。至武帝立八岁,为材官将军,军马邑。后六岁(19),为将军,出代。后三岁(20),为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皆无功。凡三为将军,其后常为大行。
①左方:犹言“下列”以古代文字竖书,由右向左,故云。两大将军:指卫青、霍去病。按霍去病未封大将军,但骠骑将军“秩禄”皆同大将军,故这里称其为“大将军”。②最:总计。凡:共。七出:七次出兵。即元光五年(前130)首次出上谷击胡,元朔元年(前128)第二次出雁门击胡,元朔二年(前127)第三次出云中击胡,元朔五年(前124)第四次出高阙击胡,元朔六年(前123)二月第五次出定襄击胡,元朔六年四月第六次出定襄击胡,元狩四年(前119)第七次出定襄击胡。③凡万一千八百户:当为“万二千八百户”。按元朔二年(前127)武帝“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同年又“益封青三千户”,元朔五年(前124)又“益封青六千户”,共一万二千八百户。④万五千七百户:当为“万六千七百户”。按卫青自己受封一万二千八百户,其三子各受封一千三百户,四人共受封一万六千七百户。⑤以:因。侯者:被封侯的人。⑥先:祖先。胡种:属匈奴种族。⑦舍人:官名:⑧武帝立八岁:指元光二年(前133)。⑨以太仆:凭太仆的身分。⑩军:驻军。(11)后四岁:当作“后三岁”,指元光五年(前130)。(12)后五岁:当指元朔五年(前124)。(13)后一岁:元朔六年。(14)后四岁:指元狩四年(前119)。(15)后八岁:指元鼎六年(前111)。(16)后八岁:指武帝太初二年(前103)。(17)再侯:第二次封侯。(18)子: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按太仆公孙敬声曾犯法入狱,公孙贺请求追捕阳陵大侠朱安石来赎罪。武帝征和二年(前91),公孙贺捕得朱安石后,他在狱中诬告公孙敬声与武帝女儿阳石公主通奸以及公孙贺父子搞“巫蛊”之事,公孙贺被捕入狱,与其子死在狱中,贺家被灭族。(19)后六岁:指武帝元朔元年(前128)。(20)后三岁:指元朔三年(前126)。
将军公孙敖,义渠人。以郎事武帝。武帝立十二岁①,为(骠)骑将军,出代,亡卒七千人,当斩,赎为庶人。后五岁②,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封为合骑侯。后一岁③,以中将军从大将军再出定襄,无功。后二岁④,以将军出北地,后骠骑期,当斩,赎为庶人。后二岁⑤,以校尉从大将军,无功。后十四岁⑥,以因杅将军筑受降城⑦。七岁⑧,复以因杅将军再出击匈奴,至余吾,亡士卒多,下吏,当斩,诈死⑨,亡居民间五六岁⑩。后发觉,复系(11)。坐妻为巫蛊,族(12)。凡四为将军,出击匈奴,一侯。
将军李沮,云中人。事景帝。武帝立十七岁(13),以左内史为强弩将军。后一岁,复为强弩将军。
将军李蔡,成纪人也。事孝文帝、景帝、武帝。以轻车将军从大将军有功,封为乐安侯。已为丞相(14),坐法死(15)。
将军张次公,河车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封为岸头侯。其后太后崩(16),为将军,军北军。后一岁(17),为将军,从大将军,再为将军,坐法失侯。次公父隆,轻车武射也(18)。以善射,景帝幸近之也。
将军苏建,杜陵人。以校尉从卫将军青,有功,为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19)。后四岁(20),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21),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冢在大犹乡。
①武帝立十二岁:即元光五年(前130)。②后五岁:指元朔五年(前124)。③后一岁:指元朔六年(前123)。此年四月,大将军卫青再出定襄击匈奴。④后二岁:指元狩二年(前121)。⑤后二岁:指元狩四年(前119)。⑥后十四岁:指武帝元封六年(前105)。⑦筑受降城:元封六年匈奴乌维单于死去,其子乌师庐继任单于,他虽年龄小,但却喜攻杀,常扣留汉使者。匈奴左大都尉欲杀乌师庐单于,便暗与汉朝联系,欲取得帮助,汉朝即命因杅将军公孙敖筑受降城(在今内蒙乌拉特中后联合旗东的阴山北面),以相助。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⑧七岁:即“后七岁”,当是武帝天汉三年(前98)。⑨诈死:假死。⑩亡居:逃亡匿居,以避死亡之祸。(11)系:拘捕。(12)族:灭族。按清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本文自“七岁”至“族”四十四字当删,因所记诸事不合逻辑,恐系后人所妄续。(13)武帝立十七岁;指元朔五年(前124)。(14)已:后来。(15)坐法死:因犯法而死。按李蔡因盗卖坟地及侵占汉景帝的陵园墓道外土地的罪过自杀身亡。(16)太后崩:武帝之母王太后死去。按王太后死于元朔三年(前126)。(17)后一岁:元朔五年。此年春天,张次公随大将军卫青出右北平击匈奴。(18)轻车:驾轻便战车的士兵。武射:勇武而善于射击。(19)以将军:凭将军的身分。(20)后四岁:苏建于元朔元年(前128)封平陵侯,其后四岁当为元朔五年。这年春天苏建做游击将军随大将军出征匈奴。(21)后一岁:指元朔六年。这年春天,苏建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击匈奴。
将军赵信,以匈奴相国降,为翕侯。武帝立十七岁①,为前将军,与单于战,败,降匈奴。
将军张骞,以使通大夏②,还,为校尉。从大将军有功③,封为博望侯。后三岁④,为将军,出右北平,失期,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使通乌孙⑤,为大行而卒,冢在汉中。
将军赵食其,祋祤人也。武帝立二十二岁⑥,以主爵为右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迷失道,当斩,赎为庶人。
将军曹襄,以平阳侯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襄,曹参孙也。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⑦。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侯,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⑧,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以太初三年为游击将军⑨,屯于五原外列城⑩。为光禄勋,掘蛊太子宫(11),卫太子杀之(12)。
将军郭昌,云中人也。以校尉从大将军。元封四年(13),以太中大夫为拔胡将军,屯朔方。还击昆明,毋功,夺印(14)。
将军荀彘,太原广武人。以御见(15),侍中,为校尉,数从大将军。以元封三年为左将军击朝鲜(16),毋功。以捕楼船将军坐法死(17)。
①武帝立十七岁:当为“武帝立十八岁”,即元朔六年(前123)。此年赵信以前将军身分,随卫青击匈奴,投降匈奴。②以使:凭使者身分。按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第一次为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至元朔三年(前126年)。第二次为元狩四年(前119)至元鼎二年(前115)。③从大将军:随从大将军卫青击匈奴。按元朔六年(前123),张骞随卫青出击匈奴,有功被封为博望侯。④后三岁:指元狩二年(前121)夏天。⑤其后:指元狩四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通乌孙。⑥武帝立二十二岁:指武帝元狩四年(前119)。⑦弓高侯:即韩颓当。⑧元鼎六年:即公元前一一一年。此年韩说以待诏身分为横海将军、往击东越。⑨以:在。太初三年:即公元前一○二年。⑩屯:驻军。列城:指五原以外的诸城堡。(11)掘蛊:挖掘木偶的人。按《汉书·武五子传》载江充欲害卫子夫与太子刘据,“上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征和二年七月壬午,(太子)仍使客为使者收捕江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12)卫太子:武帝太子刘据,因其是卫子夫皇后所生,故称卫太子,死后刘戾为太子。(13)元封四年:即公元前一○七年。(14)夺印:收回印信,即罢官。(15)御:御马。见:求见皇上,自荐其能。(16)元封三年:公元一○八年。(17)捕楼船将军:逮捕楼船将军杨仆。按荀彘讨伐朝鲜时,与友军杨仆发生矛盾。武帝派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处理此事时,荀彘又片面告状,使公孙遂逮捕了杨仆,合并其军。公孙遂回京被杀,平定朝鲜后,荀彘也被处死。参见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①,其四出以将军②,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③。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将军路博德,平州人。以右北平太守从骠骑将军有功④,为符离侯。骠骑死后,博德以卫尉为伏波将军,伐破南越,益封。其后坐法失侯。为强弩都尉,屯居延,卒。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⑤。出北地时有功,封为从骠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⑥,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二岁⑦,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后六岁⑧,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⑨,遂没其军⑩。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11)。后坐巫蛊,族。
自卫氏兴,大将军青首封(12),其后枝属为五侯(13)。凡二十四岁而五侯尽夺,卫氏无为侯者。
①六出击匈奴: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即元朔六年(前123)二月、四月两次出定襄击匈奴,元狩二年(前121)三月出陇西击匈奴,元狩二年夏季出北地击匈奴,元狩二年秋季渡黄河击匈奴,元狩四年(前119)春出代郡击匈奴。②其四出:其中四次出征。以将军:以将军的身分,即以骠骑将军的身分率军出征。③凡万五千一百户:当为“凡万六千一百户”。元朔六年霍去病受封冠军侯,食邑一千六百户,元狩二年以后四次益封,增加一万四千五百户,总计一万六千一百户。④从骠骑将军有功:元狩四年(前119),路博德随霍去病出征,“斩首捕虏二千七百级,以千六百户封博德为符离侯。”⑤为骠骑将军司马:元狩二年(前121),赵破奴任鹰击司马再从霍去病出征匈奴,立大功被封为从骠侯,食邑一千五百户。⑥后一岁:指元鼎六年(前111)。⑦后二岁:指武帝元封二年(前109)。⑧后六岁:指武帝太初二年(前103)。⑨生为虏所得:赵破奴被敌人活捉。生,活着。为,被。⑩没:覆灭。(11)十岁:当为四岁。太子:指赵破奴的长子。(12)首封:第一个封侯。(13)枝属:指子孙和亲属。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①:“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②,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③,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⑤,天子常切齿⑥。彼亲附士大夫⑦,招贤绌不肖者⑧,人主之柄也⑨。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⑩!’”骠骑亦放此意(11),其为将如此。
①语:告诉。②责:责备。至:最、极。③毋:通“无”,不。称:赞扬。④谢:拒绝。⑤魏其:魏其侯窦婴。武安:武安侯田蚡。⑥切齿:咬牙,形容极端愤慨。⑦亲附:亲近安抚。⑧绌:通“黜”。废除。⑨柄:权力。⑩与:参与。(11)放:通“仿”,效法。
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本文是公孙弘和主父偃的合传,并附录了徐乐、严安的两篇奏疏。至于篇末的王元后的诏书和班固的赞语,皆为后人所加,非司马迁原文。
传中记述了平津侯公孙弘以布衣而封侯,官至丞相,位列三公的经历,肯定了他官高戒奢,躬行节俭,倡导儒学,有益于教育事业发展的功绩;也肯定了他谏止征伐匈奴和罢通西南夷,关心民间疾苦的思想和行为;同时也指斥了他曲学阿世,“为人意忌”等缺失。
传中也记述了主父偃与徐乐、严安谏止征胡及通西南夷之事,表现了他们反对穷兵黩武,重视民间疾苦的思想;特别记述了主父偃“诸侯得推恩分子弟”的主张,这是名为推恩,实则削藩,打击诸侯势力的极好主张,对于加强和维护汉代中央集权制的统治有重要意义。传中虽对主父偃骄横之势有所讽刺,但对他的不幸也表示同情,特别是对当时的世态炎凉深有感慨,寓含着司马迁自己的身世之感。
此文把公孙弘和主父偃这样两个虽有共同的政治态度,但却是冤家对头的人,放到同一传中加以记述,更能看出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和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传文中插入徐乐和严安的奏疏,因其思想与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思想一致,因而并不感到游离,相反却起到强化主旨的作用,显示了司马迁谋篇布局的缜密性和处理材料的灵活性,给后世写史者以启发。
本传选材主要集中在如何对待匈奴和西南夷的问题上,中心突出,有利于表现主题。另外本文记事简约,前后照应紧凑。特别是论说的内容多以奏疏形式出现,使叙论相间,浑融交错,既突出了史实,又很好地阐明了司马迁的观点。“太史公曰”一段,作者以“悲夫”二字收束全文,增强了文章的感情色彩和艺术效果。
【译文】
丞相公孙弘是齐地菑川国薛县的人,表字叫季。他年轻时当过薛县的监狱官员,因为犯了罪,被免官。他家里穷,只得到海边去放猪。直到四十多岁时,才学习《春秋》及各家解释《春秋》的著作。他奉养后母孝顺而谨慎。
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天子刚即位,就招选贤良文学之士。这时,公孙弘已经六十岁,以贤良的身份被征召入京,当了博士。他奉命出使匈奴,回来后向武帝报告情况,不合皇上的心意,皇上发怒,认为公孙弘无能,公孙弘就借有病为名,免官归家。
武帝元光五年(前130),皇帝下诏书,征召文学,菑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向国人推让拒绝说:“我已经西去京城接受皇帝的任命,因为无能而罢官归来。希望改变推举的人选。”国人却坚决推举公孙弘,公孙弘就到了太常那里。太常让所征召的一百多个儒士分别对策,公孙弘的对策文章,按等次被排在最后边。全部对策文章被送到皇帝那里,武帝把公孙弘的对策文章提拔为第一。公孙弘被召去进见皇帝,武帝见他相貌非常漂亮,封他为博士。这时,汉朝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在那里设置郡县,巴蜀人民对此感到困苦,皇帝命公孙弘前去视察。公孙弘视察归来,向皇帝报告,极力诋毁西南夷没有用处,皇上没采纳他的意见。
公孙弘为人雄伟奇异,见闻广博,经常说人主的毛病在于心胸不广大,人臣的毛病在于不节俭。公孙弘盖布被,吃饭时不吃两种以上的肉菜。后母死了,他守丧三年。他每次上朝同大家议论政事,总是先开头陈述种种事情,让皇上自己去选择决定,不肯当面驳斥和在朝廷上争论。于是皇上观察他,发现他的品行忠厚,善于言谈,熟悉文书法令和官场事务,而且还能用儒学观点加以文饰,皇上非常喜欢他。在两年之内,他便官至左内史。公孙弘向皇帝奏明事情,有时不被采纳,也不在朝廷加以辩白。他曾经和主爵尉汲黯请求皇上分别召见,汲黯先向皇上提出问题,公孙弘则随后把问题阐述得清清楚楚,皇上常常很高兴。他所说的事情都被采纳,从此,公孙弘一天比一天受到皇帝的亲近,地位显贵起来。他曾经与公卿们事先约定好了要向皇帝谈论的问题,但到了皇上面前,他却违背约定,而顺从皇上的意旨。汲黯在朝廷上责备公孙弘说:“齐地之人多半都欺诈而无真情,他开始时同我们一起提出这个建议,现在全都违背了,不忠诚。”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了解我的人认为我忠诚,不了解我的人认为我不忠诚。”皇上赞同公孙弘的说法。皇上身边的受宠之臣每每诋毁公孙弘,但皇上却越发厚待公孙弘。
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张欧被免官,皇上用公孙弘当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在开通西南夷,东边设置沧海郡,北边修建朔方郡城。公孙弘屡次劝谏皇上,认为这些做法是使中国疲惫不堪而去经营那些无用的地方,希望停做这些事情。于是,武帝就让朱买臣等以设置朔方郡的有利情况来诘难公孙弘。朱买臣等提出十个问题,公孙弘一个也答不上来。公孙弘便道歉说:“我是山东的鄙陋之人,不知筑朔郡有这些好处,希望停做通西南夷和置沧海郡的事,集中力量经营朔方郡城。”皇上就答应了。
汲黯说:“公孙弘处于三公的地位,俸禄很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皇上问公孙弘,公孙弘谢罪说:“有这样的事。九卿中与我好的人没有超过汲黯的了,但他今天在朝廷上诘难我,确实说中了我的毛病。我有三公的高贵地位却盖布被,确实是巧行欺诈,妄图钓取美名。况且我听说管仲当齐国的相,有三处住宅,其奢侈可与齐王相比,齐桓公依靠管仲称霸,也是对在上位的国君的越礼行为。晏婴为齐景公的相,吃饭时不吃两样以上的肉菜,他的妾不穿丝织衣服,齐国治理得很好,这是晏婴向下面的百姓看齐。如今我当了御史大夫,却盖布被,这是从九卿以下直到小官吏没有了贵贱的差别,真像汲黯所说的那样。况且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怎能听到这些话呢!”武帝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越发厚待他,终于让公孙弘当了丞相,封为平津侯。
公孙弘为人猜疑忌恨,外表宽宏大量,内心却城府很深。那些曾经同公孙弘有仇怨的人,公孙弘虽然表面与他们相处很好,但暗中却加祸于人予以报复。杀死主父偃,把董仲舒改派到胶西国当相的事,都是公孙弘的主意。他每顿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粗米饭,老朋友和他喜欢的门客,都靠他供给衣食,公孙弘的俸禄都用来供给他们,家中没有余财。士人都因为这个缘故认为他贤明。
淮南王和衡山王谋反,朝廷追究党羽正紧的时候,公孙弘病得很厉害,他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功劳而被封侯,官位升到丞相,应当辅助贤明的君王安抚国家,使人人都遵循当臣子的道理。如今诸侯有反叛朝廷的阴谋,这都是宰相工作不称职的结果,害怕一旦默默病死,没有办法搪塞责任。于是,他向皇帝上书说:“我听说天下的常道有五种,用来实行这五种常道的有三种美德。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长幼的次序,这五方面是天下的常道。智慧、仁爱和勇敢,这三方面是天下的常德,是用来实行常道的。所以孔子说:‘努力实践接近于仁,喜欢询问接近于智,知道羞耻接近于勇。’知道这三种情况,就知道怎样自我修养了。知道怎样自我修养,然后知道怎样治理别人。天下没有不能自我修养却能去治理别人的,这是百代不变的道理。现在陛下亲行大孝,以三王为借鉴,建立起像周代那样的治国之道,兼备文王和武王的才德,鼓励贤才,给与俸禄,根据才能授予官职。如今我的才质低劣,没有汉马之劳,陛下特意把我从行伍之间提拔起来,封为列侯,把我置于三公的地位。我的品行才能不能同这高高的官位相称,平素既已有病,恐怕先于陛下的狗马而死去,最终无法报答陛下的恩德和搪塞责任。我希望交回侯印,辞官归家,给贤者让路。”武帝答复他说:“古代奖赏有功的人,表彰有德的人,守住先人已成的事业要崇尚文德教化,遭遇祸患要崇尚武功,没有改变这个道理的。我从前幸运地得以继承皇位,害怕不能安宁,一心想同各位大臣共同治理天下,你应当知道我的想法。大概君子都是善良的人,憎恶丑恶的人,你若谨慎行事,就可常留我的身边。你不幸得了霜露风寒之病,何必忧虑不愈,竟然上书要交回侯印,辞官归家,这样做就是显扬我的无德呀!现在事情稍微少了些,希望你少用心思,集中精神,再以医药辅助治疗。”于是,武帝恩准公孙弘继续休假,赐给他牛酒和各种布帛。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的病情大有好转,就上朝办理政事了。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公孙弘发病,终于以丞相的身份死去。他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平津侯的爵位。公孙度当山阳太守十多年,因为犯法而失去侯爵。
主父偃是齐地临菑人,学习战国时代的纵横家的学说,晚年才开始学习《周易》、《春秋》、诸子百家的学说。他游于齐国许多读书人之间,没有谁肯厚待他。齐国许多读书人共同排斥他,他无法在齐呆下去。他家生活贫困,向人家借贷也借不到,就到北方的燕、赵、中山游学,各地都没人厚待他,做客很难。孝武帝元光元年,他认为各诸侯国都不值得去游学,就西入函谷关,去见大将军卫青。卫青大将军屡次向皇上推荐他,皇上不肯召见。他带的钱财已经花光,留在长安已经很久,诸侯的宾客们都很讨厌他,于是他向皇帝上书。早晨进呈奏书,傍晚时皇帝就召见了他。他所说的九件事,其中八件是法律条令方面的事,一件是关于征伐匈奴的事。其原文是这样说的: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厌恶深切的谏言而是广泛观察,忠诚的大臣不敢逃避重重的惩罚而直言劝谏,因此处理国家大事的好政策才不能遗失,而使功名流传万世。如今我不敢隐瞒忠心,逃避死亡,而要向您陈述我的愚昧想法,希望陛下赦免我的罪过,稍微考察一下我的想法。
《司马法》上说:“国家虽然大,若是喜欢战争,就必然灭亡;天下虽然太平,若是忘掉战争,就必然危险。”天下已经平定,天子演奏《大凯》的乐章,春秋两季分别举行打猎活动,诸侯们借以春练军队,秋整武器,用以表示不忘战争。况且发怒是背逆的德行,武器是凶恶的东西,斗争是最差的节操。古代人君一发怒则必然杀人,尸倒血流,所以圣明的天子对待发怒的事非常慎重。那致力于打仗取胜、用尽武力的人,没有不最终后悔的。从前秦始皇凭借战胜对手的兵威,蚕食天下,吞并各个交战的国家,统一天下,其功业可与夏、商、周三代开国之君相同。但他一心取胜,不肯休止,竟想攻打匈奴。李斯劝谏说:“不可以攻匈奴。那匈奴没有城郭居住,也无堆积的财物可守,到处迁徙,如同鸟儿飞翔,难以得到他们加以控制。如果派轻便军队深入匈奴,那么军粮必定断绝;如果携带许多粮食进军,物资沉重难运,也是无济于事。就是得到匈奴的土地,也无利可得,遇到匈奴百姓,也不能役使他们加以守护。战胜他们就必然要杀死他们,这并非是为民父母的君王所应做的事。使中国疲惫,而以打匈奴为心情愉快之事,这不是好政策。”秦始皇不采纳李斯的建议,就派蒙恬率兵去攻打匈奴,开阔了千里土地,以黄河为国界。这些土地本是盐碱地,不生五谷。这以后,秦朝调发全国的成年男人去守卫北河地区。让军队在风沙日晒中呆了十多年,死的人不可胜数,始终没能越过黄河北进。这难道是人马不足,武器装备不充裕吗?不是的,这是形势不允许呀!秦朝又让天下百姓飞速转运粮草,从黄县、腄县和琅邪郡靠海的县城起运,转运到北河,一般说来运三十钟粮食才能得到一石。男人努力种田,也不能满足粮饷的需求,女子纺布绩麻也不能满足军队帷幕的需求。百姓疲惫不堪,孤儿寡母和老弱之人得到供养,路上的死人一个挨一个,大概由于这些原因,天下百姓开始背叛秦王朝。
待到汉高帝平定天下,攻取了边境的土地,听说匈奴聚积在代郡的山谷之外,就想攻打他们。御史成进谏说:“不可进攻匈奴。那匈奴的习性,像群兽聚积和众鸟飞散一样,追赶他们就像捕捉影子一样。如今凭借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我私下里认为是危险的。”汉高帝没接受他的建议,于是向北进军到代郡的山谷,果然遭到平城被围困的危险。汉高帝大概很后悔,就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和亲之约。这以后,天下人民才忘记了战争的事。所以《孙子兵法》上说:“发兵十万,每天耗费千金。”那秦朝经常聚积民众和屯兵几十万,虽然有歼灭敌军,杀死敌将、俘虏匈奴单于的军功,这也恰恰足以结下深仇大恨,不足以抵偿全国耗费的资财。这种上使国库空虚,下使百姓疲惫,扬威国外而心中欢乐的事,并非是完美的事情。那匈奴难以控制住,并非一代之事。他们走到哪里偷到那里,侵夺驱驰,为此为职业,天性本来如此。所以上自虞舜、夏朝、商朝和周朝,本来都不按法律道德的要求来督导他们,只将他们视为禽兽加以畜养,而不把他们看作是人类。上不借鉴虞夏商周的经验,下却遵循近世的错误作法,这正是我最大的忧虑,百姓最感痛苦的事情。况且战争持续一久,就会发生变乱;做事很苦,就会使思想发生变化。这样就使边境的百姓疲惫愁苦,产生背离秦王朝的心情,使将军和官吏们相互猜疑而与外国人勾结,所以尉佗和章邯才能实现他们的个人野心。那秦朝的政令所以不能推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大权被这两个人所分的结果,这就是政治的得和失的效验。所以《周书》上说:“国家的安危在于君王发布什么政令,国家的存亡在于君王用什么样的人。”希望陛下仔细考察这个问题,对此稍加注意,深思熟虑。
这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都向皇帝上书,谈论当代重大事情,每人讲了一件事。徐氏在上书中说:
我听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什么叫土崩呢?秦朝末年就是这样。陈涉并没有诸侯的尊贵地位,也没有一尺一寸的封地,自己也不是王公大人和有名望的贵族的后代,没有家乡人对他的称赞,没有孔丘、墨翟、曾参的贤能,没有陶朱、猗顿的富有。但是,他从贫穷的民间起兵,挥舞着戟矛,赤臂大喊,天下人闻风响应,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由于人民贫困而国君不知体恤关照,下民怨恨而在上位者并不知道,世俗已经败坏而国家政治不好,这三项是陈涉用为凭藉的客观条件,这就叫做土崩。所以说国家的忧患在于土崩。什么叫瓦解呢?吴、楚、齐、赵的军事叛乱就是这样。吴、楚等七国之王阴谋叛乱,他们都自称万乘君王,有披甲的战士几十万,他们的威严足以使其封国之民畏服,他们的财物足以鼓励其封国的百姓,但是他们却不能向西夺取很小的土地,而他们自己却在中原被擒,这是什么原因呢?不是他们权势比平民百姓轻,不是他们的军事力量比陈涉小,是因为正当这时,先皇帝的思想还未衰弱,而安于乡土、喜欢时俗的百姓很多,所以诸侯们没有得到境外的援助,这就叫做瓦解。所以说国家的忧患不在于瓦解。由此可见,天下若有土崩的形势,纵然是处于穷困境地的平民百姓,只要他们中有人首先发难,就可能使国家遭到危害,陈涉就是如此,何况或许还有三晋之类的国君存在呢!国家纵然是没有大治,若真能没有土崩的形势,虽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起来造反,自身也不能不很快被擒,吴、楚、齐、赵等国就是这样,何况群臣百姓起来造反呢!这两种情况,是国家安危的明显的根本之处,希望贤明的君主多多留意,深刻地考察。
最近关东地区五谷歉收,年景还未恢复,百姓多半都很穷困,再加上边境一带的战争,按形势的发展和一般常理来看,老百姓将有不安心本地的心情。不安心本地就容易流动,容易流动就是土崩的形势。所以,贤明的君主能独自看到各种变化的原因,明察安危的关键,只在朝廷上治理政事,就可以把没有形成的祸患加以消除。这样做的要领,就是想法使国家不出现土崩的形势而已。所以纵然有强国和强大的军队处在那里,陛下仍然可以追赶走兽,射击飞鸟,扩展游宴的场所,无节制地放纵地观赏玩乐,尽情地享受驱马打猎的欢乐,一切安然自如。各种乐器的演奏声不绝于耳,帷帐中与美女的情爱和演员侏儒的笑声面前出现,然而国家却没有积久的忧患。名望何必定要象商汤、周武王那样,世俗也何必定要象周成王、周康王时代那么淳美!虽然是这样,我私下认为陛下是天生的圣人,具有宽厚仁爱的资质,而且确实把治国当做自己的根本职责,能做到这些,那么就等同于商汤和周武王的名望就不难得到了,而周成王、周康王时的世俗就可重新出现。这两种情况确立了,然后就可以处于尊贵安全的实际境地,在当代传扬美名,扩大声誉,使天下之人亲近你,使四方边远之民服从你,你的余恩和遗德将盛传几代人,面朝南方,背靠屏风,卷起衣袖,与王公大人们作揖行礼,这是陛下所做的事情。我听说想实行王道,治理国家,就是没有成功,最差的结果也可以使国家安宁。只要安宁,陛下想得到什么,难道还有得不到的吗?你想做什么,难道还有做不成的吗?你想征讨谁,还有不降服的吗?
严安上书说:
我听说周朝治理天下,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的时期有三百多年,成王和康王时期是最隆盛的,搁置刑罚四十多年不用。待到周朝政治衰微时也有三百多年,所以五霸才能轮番兴起。五霸这些人经常辅佐天子,兴利除害,诛伐暴虐,禁止奸邪,在天下扶持正道,以此使天子得到尊贵。五霸都去世后,贤圣之人没有继起者,使天子处于孤立软弱的地位,号令不能颁行。诸侯恣意行事,强大的欺凌弱小的,人多的损害人少的,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六卿瓜分了晋国的土地,共同形成了战国纷争的局面,这是百姓苦难的开始。于是强大的国家致力于战争,弱小的国家备战防守,出现合纵和连横的策略,使者的车子疾驰奔波,战士的铠甲帽盔生满虮虱,百姓的苦难无处申诉。
待到秦王嬴政时代,他蚕食天下,并吞战国,号称皇帝。统一国内的政治,毁坏诸侯国的都城,销毁诸侯的兵器,熔铸成钟虡,以显示不再用兵动武。善良的平民百姓才能免于战争的灾害,碰上圣明的天子,人人都认为得到了新生命。假如秦朝宽缓其刑罚,少征赋税,减轻徭役,尊重仁义,轻视权势利益,崇尚忠厚,鄙视智巧,改变风俗,使国内百姓得到教化,那么世世代代都会安宁。但是秦朝不推行这种政治,却因循从前的风俗,使得那些专做智巧权利之事的人得以进用,而那些忠厚诚信的人却被斥退;法律严酷,政治严峻,诌媚阿谀的人很多,天天听到他们的赞美声,于是心意满足,想入非非。一心想要扬威于海外,就派遣蒙恬率兵去攻打北方的匈奴,扩张土地,推进国境,戍守住黄河以北的地方,让百姓急运粮草,跟随其后。又派遣尉官屠睢率领水兵去攻打南方的百越,派监御史禄凿通运河,运送粮食,深入越地,越人逃跑。经过很长时间的相持,粮食乏绝,越人攻击秦兵,秦兵大败。秦就派赵佗率兵戍守越地。正在这时,秦朝在北方同匈奴结怨,在南方同越人结仇,在无用的地方驻扎军队,只能进而不能退。经过十多年,成年男子穿上铠甲上战场,成年女子转运粮食,痛苦而无法活下去,有的吊死在路旁的树上,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秦始皇死去,天下人民多半反叛秦朝。陈胜、吴广攻占陈县,武臣、张耳攻占赵地,项粱攻占吴县,田儋攻占齐地,景驹攻取郢,周市攻取魏地,韩广攻取燕地,穷山深谷,豪杰之士一同起兵,记也记不完。但是,他们都不是公侯的后代,也并非大官的下属,没有一尺一寸的小小权势,从闾巷兴起,手持戟矛,顺应时势,都行动起来,没有预先谋画却同时起兵,没有约定却同时相会合,不断扩大土地,最后成为霸王,这是当时的教化使他们成为这个样子。秦国是高贵的天子,是拥有天下的富豪,,但却亡国亡家,这是穷兵黩武的结果。所以周朝的败亡在于国势软弱,秦朝的败亡在于国势强大,这是不会因时而变的原因。
如今想招降南夷,使夜郎前来朝拜,降服羌、僰,攻夺州,建立城邑,深入匈奴,烧毁它们的龙城,议论此事的人都加以赞美。这是做臣者的利益,并非是天下的长远大计。如今中国没有狗叫的惊扰,却受着远方备战的牵累,使国家破败,这不是养育百姓的办法。去实现无穷无尽的欲望,使心意畅快,而同匈奴结怨,这并不是安定边疆的办法。结下怨恨而不能消除,战争停止而又重新产生,使近者蒙受愁苦,远者感到惊骇,这不是持久的办法。如今全国锻造铠甲,磨利刀剑,矫正箭杆,积累弓弦,转运粮食,看不到停止的时候,这是全国人民共同忧虑的事情。那战争持续时间长,变故就会产生,事情繁杂,疑虑就会产生。现在外郡的土地有几千里,列城数十个,地理山川的形势可以控制百姓,胁迫附近的诸侯,这不是公室皇家的利益。看看历史上齐国和晋国所以被灭亡的原因,就是公室方面的势力衰微,六卿的势力太大了。再看看秦国所以灭亡的原因,就是刑法严酷,欲望大得无穷无尽。如今郡守的权力,不只象六卿那样大;土地几千里,不只是闾巷那点凭借;铠甲武器和各种军械,不只是戟矛那点用处。这样的客观条件,如果碰上天下重大变乱,那么其后果就不可讳言了。
徐乐和严安的奏书送交天子,天子召见了主父偃和徐乐、严安,对他们说:“你们都在哪里啊?为何我们相见得这样晚?”于是,武帝就任命他们三人为郎中。主父偃屡次进见皇帝,上疏陈说政事。皇帝下令任命他为谒者,又升为中大夫。一年当中,四次提升主父偃的职务。
主父偃向皇上劝说道:“古代诸侯的土地不超过百里,强弱的形势很容易控制。如今的诸侯有的竟然拥有相连的几十个城市,土地上千里,天下形势宽缓时,则容易骄傲奢侈,做出淫乱的事情,形势急迫时,则依仗他们的强大,联合起来反叛朝廷。现在如果用法律强行削减他们的土地,那么他们反叛的事就会产生,前些时候晁错的做法就出现这种情况。如今,诸侯的子弟有的竟是十几个,而只有嫡长子世世代代相继承,其余的虽然也是诸侯王的亲骨肉,却无尺寸之地的封国,那么仁爱孝亲之道就得不到显示。希望陛下命令诸侯可以推广恩德,把他的土地分割给子弟,封他们为侯。这些子弟人人高兴地实现了他们的愿望,皇上用这种办法施以恩德,实际上却分割了诸侯王的国土,不必削减他们的封地,却削弱了他们的势力。”于是,皇上听从了他的计策。主父偃又劝皇帝说:“茂陵刚刚成为一个县,全国豪强富人,使百姓作乱的人,都可以迁徙到茂陵,内则充实京城,外则消除奸猾之人,这就叫做不诛杀而祸害被消除。”皇上又听从了他的主张。
尊立卫子夫当皇后,及揭发燕王刘定国的阴私,主父偃是有功的。大臣们都畏惧主父偃的口,贿赂和赠送给他的钱,累计有千金之多。有人劝说主父偃说:“你太横行了。”主父偃说:“你从束发游学以来已四十余年,自己的志向得不到实现,父母不把我当儿子看,兄弟们不肯收留我,宾客抛弃我,我穷困的时日已很久了。况且大丈夫活着,如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么死时就受五鼎烹煮的刑罚好了。我已到日暮途远之时,所以要倒行逆施,横暴行事。”
主父偃盛称朔方土地肥沃富饶,外有黄河为险阻,蒙恬在此筑城以驱逐匈奴,内省转运和戍守漕运的人力物力,这是扩大中国土地,消灭匈奴的根本。皇上看完他的建议,就交给公卿们议论,大家都说不利。公孙弘说:“秦朝时曾经调发三十万人在黄河以北修城,最终也未修成,不久就放弃了。”主父偃盛称其利,皇上竟采纳主父偃的计策,设置了朔方郡。
元朔二年,主父偃向皇上讲了齐王刘次景在宫内淫乱邪僻的行为,皇上任命他当了齐相。主父偃到了齐国,把他的兄弟和宾客都召来,散发五百金给他们,数落他们说“开始我贫穷的时候,兄弟不给我衣食,宾客不让我进门;如今我作了齐相,诸君中有人到千里以外去迎接我。我同诸君绝交了,请不要再进我主父偃的家门!”于是他就派人用齐王与其姐姐通奸的事来触动齐王,齐王以为终究不能逃脱罪责,害怕象燕王刘定国那样被判处死罪,就自杀了。主持此事的官员把这事报告给皇上。
主父偃开始当平民百姓时,曾经游历燕地和赵地,等到他当了大官后,就揭发了燕王的阴私。赵王害怕他成为赵国的祸患,想要上书皇帝讲述他的阴私,因为主父偃在朝中,不敢揭发。等到他当了齐相,走出函谷关,赵王就派人上书,告发主父偃接受诸侯的贿赂,因此,诸侯子弟中有很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封侯。等到齐王自杀了,皇上听到后,大怒,认为是主父偃威胁他的国王使其自杀的,就交给官吏审问。主父偃承认接受诸侯贿赂,实际上没有威胁齐王使他自杀。皇上不想诛杀主父偃,这时公孙弘当御史大夫,就对皇上说:“齐王自杀,没有后代,封国被废除而变成郡,归入朝廷,主父偃是这事的罪魁,陛下不杀主父偃,无法向天下人民交待。”于是皇上就把主父偃家族的人都杀了。主父偃正在显贵受宠时,宾客的人数以千计,待到他被灭族而死,没有一个人为他收尸,唯独洨县人孔车为他收尸并埋葬了他。天子后来听说了这事,认为孔车是个长者。
太史公说:“公孙弘的品德行为虽然美好,但是也因为他遇到了好时机。汉朝建国八十余年了,皇上正崇尚儒家学说,招揽才能超群的人才,以发展儒家和墨家学说,公孙弘是一个被选拔出来的人。主父偃身居要职,诸位朝中高官都称赞他,待到他名声败坏,自身被杀,士人都争着讲他的坏处,真是可悲呀!
太皇太后王政君向大司徒马宫和大司空甄丰下诏书说:“听说治理国家之道,首先要使百姓富裕起来;使百姓富裕的关键,在于节俭。《孝经》上说:‘使皇上平安,治理百姓,没有比用礼更好的了’。‘礼,如其奢侈,宁愿节俭。’从前,管仲当齐桓公的相,使齐桓公称霸诸侯,有九合诸侯,匡正天下的大功,然而仲尼说他不知礼,这是因为他奢侈过度而同国君相比拟的缘故。夏禹住矮小的房屋,穿粗劣的衣服,后代圣人不遵循他的做法。由此可以说,国家政治隆盛时,君王的德行优厚,却没有高过节俭的。用节俭的美德教化俗民,那么尊卑的次序就会形成,而父母兄弟间的骨肉恩情就会更加亲密,纷争诉讼的根源就会消失。这就是家给人足,不用刑罚就能治好国家的根本啊,怎可不努力实践呢!那三公是百官的统帅,是万民的表率。没有树立起垂直标帜却得到弯曲影子的情况。孔子不是说过吗:‘你领着走正路,谁敢不走正路?’‘选拔贤能的人,教育能力差的人,那么人们就能得到鼓励。’汉朝兴盛以来,作为皇上股肱之臣的宰相都能亲身实行节俭,轻视钱财,重视道义,表现得非常突出的,没有象从前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的了。他身居丞相的高官地位却盖着布被,吃粗糙饭食,每顿只不过吃一个肉菜。但对老朋友和他喜欢的宾客,却都分出一部分自己的俸禄供给他们,自己没有剩余的钱财。他确实能够内心自我克制约束,而外表上却依据法律行事。汲黯诘难他,这些事情才被皇上知道,这可以说是比制度规定的要降低一些,但却是可以施行的。德行优厚就去做,否则就不去做,这同背地里奢侈而外表上假装节俭,以此沽名钓誉的人不同。他以有病为由要求退职回家,汉武帝马上下令说:‘奖赏有功的,表扬有德的,喜欢好人、讨厌坏人,这是你应当知道的。希望你少用心思,保养精神,再用医药辅助治疗。’恩准假期,让他治病,赏赐他牛酒和各种布帛。过了几个月,公孙弘的病好了,就上朝办公。到元狩二年,他终于在丞相的官位上寿终正寝。了解大臣的没有超过国君的了,这就是例证。公孙弘的儿子公孙度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后来当了山阳太守,因犯法失掉侯爵。表彰道德大义,是为了引导时俗之人,勉励教化,这是圣王的制度,不可改变的道理。将恩赐公孙弘后代子孙中的嫡系者以关内侯的爵位,食邑三百户,用公车把他们送到京城,将他们的名字报到尚书那里,朕要亲临现场授予爵位。”
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的“赞曰”中说:“公孙弘、卜式、兒宽都曾以大雁奋飞之翼的超凡才能,在平凡的燕雀之群中遭受困厄,远行于猪羊之间,如果不遇到好的机会,怎能得到公卿的高官地位?这时,汉朝建国六十馀年,全国安定,府库的积蓄很充实,而四方的蛮夷还没有顺服,各种制度还有缺漏,皇上正想举用有文才武略的人,选求这样的人好象害怕追不上似的。汉武皇帝开始用安车蒲轮去迎接枚乘,看到主父偃而叹息相见太迟。因此,群臣羡慕向往,有奇异才能的人同时出现。卜式从割草牧羊的人中被选中,桑弘羊从商人小子中被选拔起来,卫青奋起于奴仆之间,金日从投降的人中被选拔出来,这些人都是从前那筑墙的傅说、喂牛的宁戚一类的人啊。汉朝得到人才,以武帝时期为最多。学识渊博而有雍容风度的有公孙弘,董仲舒、兒宽;忠厚老实、勤奋做事的有石建和石庆;质朴刚直的有汲黯、卜式;善于推举贤才的有韩安国、郑当时;制定律令的则有赵禹、张汤;善写文章的有司马迁、司马相如;能言善辩、诙谐滑稽的有东方朔、枚皋;善于应对的有严助、朱买臣;善长天文历法的有唐都、落下闳;懂得音律的有李延年;擅长筹划的有桑弘羊;奉命出使的有张骞、苏武;杰出的将帅则有卫青、霍去病;接受皇帝遗诏辅助幼主的有霍光、金日;其余的记也记不过来。因此这个时期创建的功业,遗留后世的制度和文献典籍,后世没有能赶得上的。汉宣帝继承大统,继续治理汉朝的大业,也讲述宣扬儒家六经的思想,招选优秀特异的人材,因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因为精通儒家学说而被任用;刘向、王褒因为善写文章而显贵。著名的将相有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理百姓成效好的有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这些人,他们都有功勋事迹被后世人所称道记述。参看这些名臣的事迹,可以说是仅次于武帝时代。
【原文】【注解】
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①,字季。少时为薛狱吏②,有罪,免。家贫,牧豕海上③。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④。养后母孝谨⑤。
建元元年⑥,天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⑦。是时弘年六十,征以贤良为博士⑧。使匈奴,还报,不合上意⑨,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病免归。
元光五年⑩,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11)。弘让,谢国人曰(12):“臣已尝西应命(13),以不能罢归(14)。愿更推选(15)。”国人固推弘(16),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17),百余人,弘第居下(18)。策奏(19),天子擢弘对为第一(20)。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21),置郡,巴蜀民苦之(22),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22),上不听。
①齐:指战国时齐国旧地;而菑川国则为汉朝初年的封国,建都于剧县(今山东寿光);薛乃汉代县名(在今山东滕县南)。按剧县与薛县相距甚远,故前人疑此处有误,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史记考异》说:“菑川本齐故地,《史》言菑川又言齐者,当时通俗之称,扁鹊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与此一例,非《史》之误。《汉志》菑川国祗三县,无薛县,然《高五王传》,青州刺史奏菑川王终古禽兽行,诏削四县,安和薛县不在所削之内。《汉志》郡国领县若干,皆元、成以后之制,未可据以驳传也。”此言可信。②狱吏:负责监狱的官员。③牧豕:放猪。海上:海边。④《春秋》杂说:“解释《春秋》的各家学说。按《春秋》为孔丘所著鲁国的编年史,后为儒家经典之一。因原著简约,不易详知,遂有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等为之作注,加以解说,另成三书,即《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这里的“杂说”当指此。⑤孝谨:孝顺谨慎。⑥建元:汉武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⑦贤良文学:是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有时简称“贤良”和“文学”。建元元年的十月,由武帝亲自招考贤良文学,董仲舒等一百余人前来应考。⑧博士:学官名。知识渊博,学有专长者得任此职,以备天子所用,或传授弟子。文帝时就已设《诗经》等博士,武帝建元五年乃设五经博士。⑨上意:皇上的心意。⑩元光: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元光五年即公元前130年。(11)推上:推举。(12)让谢:退让谢绝。(13)西应命:到西边的长安去接受皇帝的诏命。(14)以:因为。罢归:罢官归来。(15)更:改。(16)固:坚决。(17)对策:指应考的贤良文学等人回答皇帝所提的治国方策。(18)第:名次。(19)奏:进。(20)擢:提拔。(21)通西南夷:武帝元光年间,唐蒙和司马相如等出使西南夷,夜郎等归附汉朝,汉在上述地区设立犍为郡等。详见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22)苦:感到困苦。(23)盛毁:极度诋毁。
弘为人恢奇多闻①,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②,人臣病不俭节③。弘为布被,食不重肉④。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⑤,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⑥。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⑦,辩论有余⑧,习文法吏事⑨,而又缘饰以儒术⑩,上大说之(11)。二岁中,至左内史。弘奏事,有不可,不庭辩之。尝与主爵都尉汲黯请间(12),汲黯先发之(13),弘推其后(14),天子常说,所言皆听,以此日益亲贵。尝与公卿约议(15),至上前(16),皆倍其约以顺上旨(17)。汲黯庭诘弘曰(18):“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上问弘。弘谢曰(19):“夫知臣者以臣的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上然弘言(20)。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元朔三年(21),张欧免(22),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22),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23),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24)。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25),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而专奉朔方(26)。”上乃许之。
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27),然为布被,此诈也。”上问弘。弘谢曰:“有之。夫九卿与臣善者无过黯,然今日庭诘弘,诚中弘之病(28)。夫以三公为布被,诚饰诈欲以钓名。且臣闻管仲相齐,有三归(29),侈拟于君(30),桓公以霸,亦上僭于君(31)。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亦治,此下比于民。今臣弘位为御史大夫,而为布被,自九卿以下至于小吏,无差,诚如汲黯言。且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天子以为谦让,愈益厚之。卒以弘为丞相(32),封平津侯。
①恢奇:雄伟奇异。②称:说。病:短处、毛病。不广大:指心胸狭小。③俭节:即“节俭”。④重肉:两种肉菜。⑤开:开始。陈:陈说。端:头绪。⑥面折庭争:通“面折廷争”,当面驳斥,在朝廷争辩。⑦行:行为。敦厚:忠厚。⑧辩论:指言辞。⑨习:熟悉。文法:法律条文。⑩缘饰:装饰。儒术:儒家思想和治国主张。(11)上:皇帝。说(yuè,月)同“悦”。下文“天子常说”之“说”同此。(12)请间(jiàn,涧):请求分别进见皇帝。间,间隔。(13)先发之:先提出问题。(14)推:推究。此指把事情利害得失详尽地阐述清楚。(15)约议:事前约定某些待议的问题。(16)上前:皇上面前。(17)倍:通“背”,违背。上旨:皇上的旨意。(18)庭:通“廷”,朝廷。诘:责难。(19)谢:道歉。谢罪。(20)然:认为正确。(21)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前123)。元朔三年即公元前一二六年。(22)免:免官。指免去张欧的御史大夫。(23)数:屡次。(24)罢敝:通“疲敝”,疲惫。奉:供给。(24)难:驳斥。(25)鄙人:鄙漏之人。(26)专奉:专营。(27)奉:通“俸”。(28)诚:确实。(29)三归:三处府第。一说为台名。(30)侈:奢侈。拟:比。(31)亦:此。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亦犹此也。”僭(jiàn,件):在封建社会中,地位低的人越礼冒用地位高的人的名分、礼仪、器物的行为称僭。(32)卒:终于。
弘为人意忌①,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郤者②,虽详与善③,阴报其祸④。杀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胶西⑤,皆弘之力也。食一肉脱粟之饭⑥。故人所善宾客⑦,仰衣食⑧,弘奉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士亦以此贤之。
淮南、衡山谋反⑨,治党与方急⑩。弘病甚,自以为无功而封,位至丞相,宜佐明主填抚国家(11),使人由臣子之道(12)。今诸侯有畔逆之计(13),此皆宰相奉职不称(14),恐窃病死,无以塞责。乃上书曰:“臣闻天下之通道五(15),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此五者,天下之通道也。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所以行之者也。故曰‘力行近乎仁(16),好问近乎智,知耻近乎勇’。知此三者,则知所以自治(17),知所以自治,然后知所以治人。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此百世不易之道也。今陛下躬行大孝(18),鉴三王(19),建周道(20),兼文武(21),厉贤予禄(22),量能授官。今臣弘罢驾之质(23),无汗马之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24),封为列侯,致位三公(25)。臣弘行能不足以称(26),素有负薪之病(27),恐先狗马填沟壑(28),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印(29),乞骸骨(30),避贤者路。”天子报曰(31):“古者赏有功,褒有德,守成尚文(32),遭遇右武(33),未有易此者也。朕宿昔庶几获承尊位(34),惧不能宁,惟所与共为治者(35),(君宜知之)君宜知之。盖君子善善恶恶(36),君若谨行,常在朕躬。君不幸罹霜露之病,何恙不已(37),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38) 。今事少间(39) ,君其省思虑,一精神(40),辅以医药。”因赐告牛酒杂帛(41)。居数月,病有瘳(42),视事(43)。
元狩二年(44),弘病,竟以丞相终(45)。子度嗣为平津侯(46)。度为山阳太守十余岁,坐法失侯。
①意忌:猜疑忌恨。②郤:通“隙”,隔阂、矛盾、怨仇。③详:通“佯”,佯装。④阴:暗中。⑤徙:迁移。胶西:汉代封国名。按董仲舒才学远超公孙弘,而且厌恶公孙弘的曲意承上的行为。公孙弘对此极怀恨在心,欲借骄纵的胶西王刘端之手杀害董仲舒,于是便向武帝推荐,董仲舒于被派到胶西国当了相,不过曾杀害国相的刘端并未杀害董仲舒。⑥脱粟:去掉谷壳的粗米。⑦故人:老朋友。宾客:指门客。⑧仰:依赖。⑨淮南、衡山:均汉初封国名。按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阴谋叛乱,不久阴谋败露,淮南王自杀,先后被株连治罪者达数万人。事详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⑩治党与:追究同党。方:正。(11)填(zhèn,镇)抚:镇抚,安抚。填,通“镇”。(12)由:循。(13)畔:通“叛”。(14)奉职:供职。不称:不合适。(15)通道:常道。(16)力行:努力实践。按此处所引的三句话,出自《礼记·中庸》为孔丘之言。(17)自治:自己培养自己。(18)躬行:亲自实践。(19)鉴:借鉴。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开国之王,具体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20)周道:周朝的治国之道。(21)兼:兼有。文、武:指周文王和周武王。(22)厉:通“励”,鼓励。予:给与。(23)罢驽:疲惫的劣马,此指才能低下。罢,通“疲”。质:本质。(24)过意:特意。卒伍:指军队。(25)致:给。(26)行能:品行才能。(27)素:平素。负薪之病:自称有病,不能胜任的谦词。(28)先狗马填沟壑:谦词,意谓随时都会突然死去。(29)归:交回。(30)乞骸骨:乞求保全尸骨。这是封建官员向皇帝请求退休的谦词。(31)报:答复。(32)守成:守住先人已得的成功事业。尚文:崇尚文德教化。(33)遭遇:指遇到祸患。右武:崇尚武功。(34)宿昔:从前。庶几:幸运。尊位:尊贵的地位,指君王的地位。(35)惟:思念。(36)善善恶恶:赞许善良的讨厌丑恶的。(37)罹:遭遇。恙:病。已:病愈。(38)章:显扬。(39)少间:稍得闲暇。(40)一精神:使精神专一个。(41)赐告:恩准继续休假。杂帛:各种布帛。(42)瘳(chōu,抽):病愈。(43)视事:办理事物。(44)元狩: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前122—前117)。元狩二年即公元前一二一年。(45)竟:最终。终:死。(46)嗣:继承。
主父偃者,齐临菑人也。学长短纵横之术①,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②。游齐诸生间,莫能厚遇也③。齐诸儒生相与排摈④,不容于齐。家贫,假贷无所得⑤,乃北游燕、赵、中山,皆莫能厚遇,为客甚困。孝武元光元年中⑥,以为诸侯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⑦。卫将军数言上⑧,上不召。资用乏,留久,诸公宾客多厌之,乃上书阙下⑨。朝奏⑩,暮召入见。所言九事,其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其辞曰:
①长短纵横之术:即战国纵横家的思想。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主父偃著书二十八篇,集为《主父偃》一书。②晚:晚年。百家言:诸子百家的学说。③诸生:许多儒生。厚遇:宽厚相待。④排摈:排斥。⑤假贷:借贷。⑥元光:武帝第二个年号(前134—前129)。⑦卫将军:指大将军卫青。⑧数:屡次。上:指汉武帝。⑨阙下:宫门之下,此指皇帝。⑩朝奏:早晨进献奏书。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①,忠臣不敢避重诛以直谏②,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③。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④,愿陛下幸郝而少察之。
《司马法》曰⑤:“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⑥,天子大凯⑦,春蒐秋狝⑧,诸侯春振旅⑨,秋治兵⑩,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11),兵者凶器也(12),争者未节也(13)。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14)。夫务战胜穷武事者(15),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16),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17)。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18),迁徙鸟举(19),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踵粮以行(20),重不及事(21)。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22)。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蔽中国(23),快心匈奴,非长策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以河为境(24)。地固泽(咸)卤(25),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26)。暴兵露师十有余年(27),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不足(28),兵革不备哉?其势不可也。又使天下蜚刍挽粟(29),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30),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31)。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32),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33)。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路死者相望,盖天下始畔秦也(34)。
①不恶:不讨厌。切谏:深切的谏言。意谓毫不避讳的直谏君王。博观:广泛地观察。②重诛:严厉的惩罚。③遗策:失策。万世:万代。④效:献。⑤《司马法》:古代兵书,即《司马穰苴兵法》,原有一百五十篇,今存五篇。以下所引文字出于《司马法·仁本》篇。⑥平:太平。⑦大凯:周王所奏凯旋班师的军乐。⑧蒐:春天打猎。狝:秋天打猎。⑨振旅:训练军队。⑩治兵:修治武器。(11)逆德:背逆的德行。(12)兵:武器。凶器:凶恶的器物。(13)末节:最末等的节操。(14)重行:慎重对待。(15)务:致力。穷武事:用尽武力。(16)任:凭借。(17)齐:相等。三代:指夏、商、周。(18)委积:此泛指仓廪所蓄的粮食和财物。(19)鸟举:像鸟儿飞翔。举,飞举。(20)踵粮:携带粮食行军。(21)重:繁。不及事:无济于事。(22)役:役使。(23)靡敝:疲弊。(24)辟:通“”,开拓。河:黄河。(25)泽卤:盐碱地。(26)丁男:成年的男人。(27)暴兵露师:把军队暴露在荒沙野地之中。(28)是:此。岂:难道。(29)蜚刍挽粟:飞速转运粮草。蜚,通“飞”。刍,喂牛马之草。挽,引、拉。(30)黄腄:指黄县和腄县。负海:靠海。(31)率:大致。钟:容量单位,即六斛(石)四斗。致:得到。(32)疾耕:拼力耕种。(33)纺绩:纺织、绩麻。帷幕:军帐。(34)畔:通“叛”。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①,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②。御史成进谏曰:“不可。夫匈奴之性,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影③。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北至于代谷,果有平城之围④。高皇帝盖悔之甚,乃使刘敬往结和亲之约⑤,然后天下忘干戈之事。故兵法曰兴师十万⑥,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⑦,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上虚府库,下敝百姓,甘心于外国,非完事也⑧。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殷周,固弗程督⑨,禽兽畜之⑩,不属为人。夫上不观虞夏殷周之统(11),而下(修)〔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大忧,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12)。乃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而有离心,将吏相疑而外市(13),故尉佗、章邯得以成其私也(14)。夫秦政之所以不行者,权分乎二子(15),此得失之效也(16)。故《周书》曰(17):“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详察之,少加意而熟虑焉(18)。
①略:攻取。②代古:代郡的山谷。③从:追。搏影:捕捉影子。④平城之围:公元前二○○年,汉高帝刘邦打匈奴,被匈奴围困在平城的白登山,七天七夜方得脱离险境。见卷八《高祖本纪》、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等。⑤刘敬:即娄敬,他建议与匈奴和亲。和亲:这是汉朝出现的一种与边境部族修好的政策。如把汉朝宗室女儿嫁给匈奴单于为妻,借以加强汉匈之间的亲善关系,换取边境的安宁。刘敬事见卷九十九本传。⑥兵法曰:“此指《孙子兵法·用间》篇。⑦系虏:俘虏。系,拴束。⑧完事:完美的事。(9)固:本来。弗:不。程督:按法律和道德的要求加以规范督导。⑩畜:养。(11)统:经验。(12)兵久:战争持续很久。变:动乱。虑易:思想发生了变化。(13)外市:与外国人勾结。(14)尉佗:即赵佗。他建立了南越国。其人其事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章邯:本是秦朝将领,在秦末大乱中投降项羽,受封为王。见卷七《项羽本纪》等。私:私欲。(15)二子:指尉佗和章邯。(16)效:效验。(17)《周书》:指《逸周书》,记周代史实的史书。以下引文非此书原文,当是变化《周书·王佩解》之“存亡在所用,离合在出命”而来。(18)少:稍微。
是时赵人徐乐、齐人严安俱上书言世务①,各一事。
徐乐曰: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②,不在于瓦解③,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④,尺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⑤,非有孔、墨、曾子之贤⑥,陶朱、猗顿之富也⑦,然起穷巷,奋棘矜⑧,偏袒大呼而天下从风⑨,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⑩,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乱而政不修(11),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12)。是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13)。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14),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15),然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禽于中原者(16),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泽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由是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恶而危海内(17),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18)!天下虽未有大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旋踵而身为禽矣(19),吴、楚、齐、赵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哉!此二体者(20),安危之明要也,贤主所留意而深察也。
①世务:社会事务,即治国之事。②土崩:土地崩裂,喻百姓造反。③瓦解:屋瓦破碎,喻统治者内部的纷争。④千乘之尊:大国诸侯的尊贵地位。⑤乡曲:乡里。⑥孔:孔丘。墨:墨翟。曾:曾参。⑦陶朱:即春秋末年越国大夫范蠡。他助越王勾践灭吴后,离越游齐,居于陶地,成为富有的大商人,称陶朱公。猗顿:战国时代的富有大商人,以经营盐池和珠宝驰名。⑧奋:挥舞。棘:通“戟”,古代兵器。矜:矛柄。按此处的“棘矜”泛指武器。⑨偏袒大呼:赤臂大喊。偏袒,露着一个膀子。从风:随风,指百姓积极响应。⑩恤:体恤,关照。(11)修:治理。(12)资:凭藉。(13)吴、程、齐、赵之兵:指汉景帝三年(前154)所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这时诸侯王势力已经增大,谋划夺权的形势已出现,吴王刘濞(bì,必)乃联合楚王、赵王、胶西王、济南王、胶东王、淄川王,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发动叛乱,后被太尉周亚夫领兵击败。详见卷一百六《吴王刘濞列传》。(14)万乘(shèng,剩)之君:指君王。(15)劝:鼓励。(16)攘:抢夺。禽:同“擒”。(17)穷处:处于困迫之中。首恶:“首先作恶。实指首先反抗朝廷,起义造反。(18)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此指想要起事夺权的王公大臣们。(19)旋踵:把脚跟掉转过来。此极言时间的短促。(20)二体:两种情况。
间者关东五谷不登①,年岁未复②,民多穷困,重之以边境之事③,推数循理而观之④,则民且有不安其处者矣。不安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贤主独观万化之原⑤,明于安危之机⑥,脩之庙堂之上⑦,而销未形之患⑧。其要⑨,期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矣。故虽有强国劲兵,陛下逐走兽,射蜚鸟⑩,弘游燕之囿(11),淫纵恣之观(12),极驰骋之乐,自若也(13)。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帷帐之私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14),而天下无宿忧(15)。名何必汤武,俗何必成康!虽然,臣窃以为陛下天然之圣(16),宽仁之资(17),而诚以天下为务,则汤、武之名不难侔(18),而成、康之俗可复兴也。此二体者立,然后处尊安之实,扬名广誉于当世,亲天下而服四夷,余恩遗德为数世隆(19),南面负扆摄袂而揖王公(20),此陛下之所服也(21)。臣闻图王不成,其敝足以安(22)。安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何征而不服乎哉!
①间者:最近。不登:不丰收。②年岁:年景。复:恢复。③重:加上。边境之事:指边境上的军事活动如守边战争等。④推数:推究事物的发展情势。循理:按着一般道理。⑤万化之原:各种变化的原因。⑥机:要害、关键。⑦脩:通“修”。庙堂:指朝廷。⑧销:通“消”。消除。未形:尚未表现出来的。⑨要:要领。⑩蜚:同“飞”。(11)弘:扩展。游燕:游玩宴饮。燕,通“宴”(12)淫:过分。(13)自若:安然自如。(14)金石丝竹:泛指各种乐器。帷帐之私:指男女情爱之事。俳优:演杂耍的演员。侏儒:身材矮小的人,统治者常令其斗乐取笑。(15)宿忧:积久的忧患。按《小尔雅》:“宿,久也。”(16)天然之圣:天生的聪明智慧。(17)资:资质。(18)侔:等同。(19)隆:兴隆。(20)南面:面朝南方。负扆(yǐ,倚):背靠屏风。王宫中门窗之间的屏风称扆,王见诸侯时当负扆而立。摄袂:卷起衣袖。揖:拱手行礼。(21)服:事。(22)敝:此指最差的结果。
严安上书曰: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①,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②。及其衰也,亦三百余岁,故五伯更起③。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爆禁邪,匡正海内④,以尊天子。五伯既没⑤,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⑥,众暴寡,田常篡齐⑦,六卿分晋⑧,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⑨,弱国备守,合从连横⑩,驰车击毂(11),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愬(12)。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曰皇帝,主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13),铸以为钟虡(14),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15),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16)。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17),上笃厚,下智巧(18),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而(修)〔循〕其故俗,为智巧权利者进,笃厚忠信者退;法严政峻(19),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轶(20)。欲肆威海外(21),乃使蒙恬将兵以北攻胡,辟地进境(22),戍于北河,蜚刍挽粟以随虽其后。又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23),使监禄凿渠运粮(24),深入越,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绝乏,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25),南挂于越,宿兵无用之地(26),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27),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28),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叛。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30),项梁举吴(31),田儋举齐(32),景驹举郢(33),周市举魏(34),韩广举燕(35),穷山通谷豪士并起(36),不可胜载也。然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也。无尺寸之势,起闾巷,杖棘矜,应时而皆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于霸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者(37),穷兵之祸也。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38)。
①成:周成王姬诵。康:周康王姬钊。隆:兴盛。②刑错:通“刑措”,刑法被搁置不用,言社会安宁,犯法之事极少。②五伯:通“五霸”,指春秋时代先后成为霸主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等。更:相继出现。④匡正:匡扶正道。⑤没:通“殁”,死去。⑥陵:侵犯,欺负。⑦田常:即田成子,或称陈成子,春秋末期的齐国重臣,谋杀简公,立平公为君,自任齐相,逐渐篡取齐国政权。详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⑧六卿分晋:春秋末期,晋国的韩、赵、魏和智、范,中行氏六卿把持了朝政,分割晋国领地,扩大私人势力。至公元前四五三年,韩、赵、魏灭智氏而三家分晋。见卷三十九《晋世家》篇。⑨务攻:致力于攻伐征战。⑩合从(zòng,纵)连横:战国时期诸国间的外交策略,即由北至南的齐楚等国联合抗秦的策略称合纵;而由西向东的秦、齐等国联合抗楚而实际是秦国借以各个击破的策略称连横。从:同“纵”。⑩击毂:车毂相撞,极言车多。毂,车轮中心用来插轴的圆木。泛指车(11)€介:甲衣。胄:头盔。(12)愬:诉说。(13)兵:武器。(14)钟:古代乐器:虡(jù,巨):挂钟磐的木架。“销其兵”等三句所指史实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15)元元:平民。此指善良。(16)更生:获得新生。(17)贱:轻视。(18)上:通“尚”,崇尚。下:轻视。(19)政峻:政治严厉。(20)意广心轶(yì,义):野心极大。按“轶”通“溢”,满。(21)肆威:扬威。(22)辟:通“”,开拓。进境:向前推进扩展边境。(23)尉:武官名。屠睢(suí,虽)人名。将:率。楼船之士:水兵。百越:即越。(24)监:指监御史。禄,人名。(25)构:结。(26)宿兵:驻军。(27)被甲:穿铠甲,此指参军上战场。被,同“披”转输:运输。转运。输,纳。(28)经:上吊。道树:道边的树。(29)举:攻占。这里和以下诸“举”字都有举事的意思。陈胜、吴广举陈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30)武臣、张耳举赵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又见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31)项梁举吴事见卷七《项羽本纪》。(32)田儋:(dān,单)举齐事见卷九十四《田儋列传》。(33)景驹举郢事见卷七《项羽本纪》、卷四十八《陈涉世家》等。(34)周市(fú,福)举魏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35)韩广举燕事见卷四十八《陈涉世家》。(36)穷山通谷:全部山谷。极言遍地皆为起义者。(37)灭世绝祀:世系政权全被断绝。(38)不变:不会变通。
今欲招南夷①,朝夜郎②,降羌僰③,略州④,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⑤,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惊,而外累于远方之备⑥,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⑦。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结而不解,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砥剑⑧,桥箭累弦⑨,转输运粮,未见休时,此天下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⑩,旁胁诸侯(11),非公室之利也。上观齐、晋之所以亡者,公室卑削(12),六卿大盛也;下观秦之所以灭者,严法刻深,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13);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遭万世之变(14)则不可称讳(15)。
①南夷:指汉代南部(今四川南部,云南和贵州)的各部族。②朝:朝拜皇帝。夜郎:指汉代南方(今贵州和云南)部族名和国名,武帝时代归服汉朝。③羌:部族名。僰(bō,波):部族名。④略:攻取。⑤燔:烧。龙城:或作“茏城”,匈奴单于王庭所在的地方。⑥累:牵累。⑦子民:爱抚百姓。⑧锻甲:锻造铠甲。砥剑:磨剑。砥,磨石。⑨桥箭:矫正箭杆。桥,通“矫”。累弦:聚积弓弦。以上两句盖谓加强战备,亦即厉兵秣马之意。⑩形束壤制:土地山川的形势可以控制百姓。(11)旁胁诸侯:胁迫附近的诸侯。(12)公室:此指朝廷。卑削:衰微。(13)非特:不只。(14)遭:逢。万世之变:此为“天下变乱”的委婉说法。(15)称讳:为讳。
书奏天子①,天子召见三人,谓曰:“公等皆安在②?何相见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乐、严安为郎中。〔偃〕数见,上疏言事。诏拜偃为谒者,迁(乐)为中大夫③。一岁中四迁偃。
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④。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以逆京师⑤。今以法割削之,则逆节萌起⑥,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⑦,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⑧。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⑨。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又说上曰:“茂陵初立⑩,天下豪桀并兼之家(11),乱众之民(12),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上又从其计(13)。
尊立卫皇后,及发燕王定国阴事(14),盖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赂遗累千金(15)。人或说偃曰:“太横矣(16)。”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余年(17)。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阸日久矣(18)。且丈夫生不五鼎食(19),死即五鼎烹耳(20)。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21)。”
偃盛言朔方地肥饶,外阻河(22),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23),广中国,灭胡之本也。上览其说,下公卿议,皆言不便。公孙弘曰:“秦时常发三十万众筑北河(24),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主父偃盛言其便。上竟用主父计,立朔方郡。
①奏:进献。②安在:在哪儿。③迁:升官。④形:形势。⑤阻:依仗。⑥逆节:叛逆之事。指吴楚七国反叛事。⑦适嗣:正妻所生的长子。适,同“嫡”。代立:继立。⑧宣:显示。⑨侯之:封他为侯。⑩茂陵:汉武帝陵墓名,也是县名。按建元二年(前139),武帝在槐里毛茂乡预修陵墓,并设县,迁豪杰并兼之家至茂陵,充实那里的人口。(11)豪桀:即“豪杰”,指豪强。并兼之家:指富人。(12)乱众:使民众作乱。(13)上从其计:皇上听从了主父偃的主张。按元朔二年(前127),武帝接受了主父偃的名为推恩,实为削弱诸侯势力的主张,下令诸侯可分封子弟。(14)发:揭发。阴事:隐私之事。按刘定国与其父康王刘嘉的姬妾通奸,又与三个女儿通奸,还夺取弟妻为妾,元朔元年,主父偃揭发此事,武帝令大臣议其死罪,燕王自杀。刘定国事见卷五十一《荆燕世家》。(15)赂遗(wèi,魏):贿赂和赠送。(16)横:强横。(17)结发:束发。指年轻时代。(18)阸:同“厄”。困厄。(19)五鼎食:指侈奢生活和显赫的政治地位。按古代诸侯举行祭祀,用五个鼎分盛牛羊猪鹿鱼肉,以显示高贵。(20)五鼎烹:用五鼎煮死人,这时古代的酷刑。(21)倒行暴施:背逆情理急促行事。(22)阻河:以黄河为险阻。(23)漕:水上运输。(24)常:通“尝”。曾经。
元朔二年①,主父言齐王内淫佚行僻②,上拜主父为齐相。至齐,遍召昆弟宾客,散五百金予之,数之曰:“始吾贫时,昆弟不我衣食③,宾客不我内门④;今吾相齐,诸君迎我或千里。吾与诸君绝矣,毋复入偃之门!”乃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⑤,王以为终不得脱罪,恐效燕王论死⑥,乃自杀。有司以闻。
主父始为布衣时,尝游燕、赵,及其贵,发燕事。赵王恐其为国患,欲上书言其阴事,为偃居中⑦,不敢发。及为齐相,出关,即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以故诸侯子弟多以得封者。及齐王自杀,上闻大怒,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⑧,乃征下吏治⑨。主父服受诸侯金⑩,实不劫王令自杀。上欲勿诛,是时公孙弘为御史大夫,乃言曰:“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乃遂族主父偃。
主父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11),唯独洨孔车收葬之(12)。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
①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年。②齐王:指厉王刘次景。刘次景与其姊通奸,主父偃向武帝揭发,被派任丞相,穷究其事,齐王恐而自杀。事见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内:指宫内私生活。淫佚:淫乱放荡。僻:邪僻。③不我衣食:不给我衣食。④不我内门:不许我进门。内:同“纳”。⑤动:触动。⑥效:仿效。论死:判为死刑。⑦居中:身处朝廷之中。⑧劫:要挟。⑨征:召。下吏:交给法官。⑩服:认罪。€收:收尸。洨:县名。孔车:人名。
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修①,然亦遇时。汉兴八十余年矣,上方乡文学②,招俊乂③,以广儒墨④,弘为举首⑤。主父偃当路⑥,诸公皆誉之⑦,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⑧!
①修:美。②上:皇上,指汉武帝。乡:同“向”,此指崇尚。文学:指儒家学说及其典籍。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家学说在汉朝得到突出发展。③俊乂(yì,义):具有超众才能的人。乂,才。④广:扩大。墨:指墨家学派。⑤首举:第一。⑥当路:身居要职,担任举足轻重的高官。⑦诸公:指朝中高官们。誉之:赞美他。⑧悲夫:悲伤啊。
太皇太后诏大司徒大司空①:“盖闻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于节俭。《孝经》曰②‘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与奢也宁俭’。昔者管仲相齐桓,霸诸侯,有九合一匡之功③,而仲尼谓之不知礼,以其奢泰侈拟于君故也④。夏禹卑宫室⑤,恶衣服⑥,后圣不循。由此言之,治之盛也,德优矣,莫高于俭,俭化俗民,则尊卑之序得⑦,而骨肉之恩亲,争讼之原息⑧。斯乃家给人足⑨,刑错之本与欤?可不务哉!夫三公者,百寮之率⑩,万民之表也(11)。未有树直表而得曲影者也(12)。孔子不云乎,‘子率而正,孰敢不正’(13):‘举善而教不能则劝(14)’。维汉兴以来,股肱宰臣身行俭约(15),轻财重义,较然著明(16),未有若故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者也。位在丞相而为布被,脱粟之饭,不过一肉。故人所善宾客皆分奉禄以给之,无有所余。诚内自克约而外从制(17)。汲黯诘之,乃闻于朝,此可谓减于制度而可施行者也(18)。德优则行,否则止,与内奢泰而外为诡服以钓虚誉者殊科(19)。以病乞骸骨,孝武皇帝即制曰‘赏有功,褒有德,善善恶恶,君宜知之。其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赐告治病,牛酒杂帛。居数月,有寥,视事。至元狩二年,竟以善终于相位。夫知臣莫若君,此其效也(20)。弘子度嗣爵,后为山阳太守,坐法失侯。夫表德章义(21),所以率俗厉化(22),圣王之制,不易之道也。其赐弘后子孙之次当为后者爵关内侯(23),食邑三百户,征诣公车(24),上名尚书(25),朕亲临拜焉。”
①太皇太后:当朝皇帝的祖母。此指汉平帝的祖母王政君,她是汉成帝的生母,汉元帝的皇后。这个诏书是她在平帝元始中(1—5)颁布的,后人附录于《公孙弘传》之后,赞美公孙弘。按当时的大司徒为马宫,大司空为甄丰。②《孝经》:儒家经典之一,宣扬封建孝道。下文所引的“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出自《孝经·广要道》章,而“礼,与奢也宁俭”,出自《论语·八佾》,文字稍异。这两句中的“礼”,指《周礼》。③“昔者”二句:相齐桓,做齐桓公的相。九合一匡之功,多次会合诸侯并匡正天下的功劳。九,非实指,泛言多。匡,匡正。按这几句所叙之事本于《论语·宪问》:“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又曰:“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令受其赐。’”④泰:太过分。拟:比。故:原因。按孔子批评管仲僭礼之行见《论语·八佾》。其文曰:“子曰:‘管仲之器小哉……管氏有三归……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⑤卑:低矮。⑥恶:粗劣。⑦尊卑之序:尊贵者和卑贱者之间的秩序,实为森严的封建等级关系。⑧争讼:打官司。⑨斯:此。⑩百寮之率:即百官之长。寮,通“”。率:通“帅,”主帅、长官。(11)表:标,榜样。(12)树:立。直表:直的标杆,正直的榜样。曲影:斜影。(13)“子率而正”两句:语出《论语·颜渊》篇。子:你。此指鲁国贵族季康子。率:原文作“帅”,领头。而:原文作“以”。孰:谁。(14)举:选拔。善:指贤能的人。不能:无能的人。劝:鼓励。按此句引自《论语·为政》篇。(15)股肱:大腿和胳膊,喻得力重臣。宰臣:统帅百官的长官,此指丞相。(16)较然:明显。(17)诚:确实。克约:克制约束。从制:遵循法制行事。(18)减于制度:比法制规定的标准降低了一些。(19)诡服:虚假的行为。按《玉篇》:“诡,欺也,谩也。”《广雅》:“服,行也。”殊科:不同类。(20)效:表现。(21)表德:表扬美德。章义:表彰道义之人。(22)厉化:通“励化”,勉励教化。(23)次当为后:按次秩当为后代者,意谓嫡系子孙。爵关内侯:封给关内侯的爵位。(24)征:召。诣:往。到……去。(25)上名:把姓名报上去。
班固称曰①:“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雀,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②?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乂安③,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④,制度多阙⑤,上方欲用文武⑥,求之如弗及。始以蒲轮迎枚生⑦,见主父而叹息。群臣慕向⑧,异人并出⑨。卜式试于刍牧⑩,弘羊擢于贾竖(11),卫青奋于奴仆(12),日出于降虏(14),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矣(14)。汉之得人,于兹为盛(15)。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笃行则石建、石庆(16),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17),定令则赵禹、张汤(18),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19),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落下闳(20)协律则李延年(21),运筹则桑弘羊(22),奉使则张骞、苏武(23),将帅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24)。其余不可胜纪(25)。是以兴造功业(26),制度遗文(27),后世莫及。孝宣承统(28),纂修洪业(29),亦讲论六艺(30),招选茂异(31),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将相则张安世、赵充国、魏相、邴吉、于定国、杜延年,治民则黄霸、王成、龚遂、郑弘、邵信臣、韩延寿、尹翁归、赵广汉之属,皆有功迹述于后。累其名臣(32),亦其次也。”
①这段“班固称曰”的文字,是《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的“赞曰”部分,个别文字稍异。②“公孙弘”四句意在强调机遇,即唐代诗人陈子昂所谓“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的意思。鸿渐之翼,喻超凡的才能。鸿,雁。渐,进。“鸿渐”一语出于《易·渐》“鸿渐于干”句。后比喻官阶的步步高升。燕雀,指小鸟,比喻才干平庸之辈,意同卷四十八《陈涉世家》记陈涉所叹息的“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之“燕雀”。远迹,远行。按王逸《楚辞章句》云:“迹,行也。”即行迹、行踪之意。“远迹羊豕之间”,指公孙弘曾牧猪海滨,卜式曾牧羊山中。③乂(yì,义)安:安定。乂,安。④宾:宾服,顺服。⑤阙:通“缺”。⑥方:正。文武:有文才武略的人。⑦蒲轮:用蒲草缠轮的安稳之车。枚生:指西汉著明赋家枚乘。他曾规劝吴王刘濞切勿反叛中央,吴王不听。吴王谋反后,他致书吴王再行劝谏。武帝即位后慕其名而以安车蒲轮征召他进京,病死于途中。⑧慕向:倾慕向往。⑨异人:有特殊才能和专长的人。⑩试:用。刍牧:割草牧枚。以卜式出身于畜牧主,故称“试于刍牧”。(11)“弘羊”句:弘羊即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以其出身于洛阳商人之家,故称“擢于贾(gǔ,古)竖”。贾竖,对商人的蔑称。(12)“卫青”句:“卫青贵为大将军,但以其出身微贱,原先只是平阳侯家的奴仆,故称“奋于奴仆”。已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13)“日(mìdí,密敌)”句:日即金日。以其原为匈奴休屠王太子,后来降汉,故称其“出于降虏”。(14)曩(nǎng,攮)时:从前。版筑:古代修墙工具,此指以版筑修墙。此指商代武丁时的名臣傅说。他原为傅俭(岩)的筑墙奴隶,商王武丁用为辅弼之臣,政绩显著。饭牛:喂牛。此指春秋时期齐桓公名臣宁戚。他本是卫国商人,曾宿于齐国都城东门下,时值齐桓公夜出,听到他喂牛时唱的怀才不遇的歌,知其为贤人,于是重用他为客卿。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载邹阳狱中上粱孝王书有“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句。其事见《吕氏春秋·举难》等。朋:同类。(15)兹:此。(16)笃行:忠诚做事。(17)推贤:推荐贤人才士。(18)定令:制定刑法政令。(19)滑(gǔ,古)稽:本为盛酒器,用以比喻能音善辩,语言诙谐幽默者。(20)历数:指天文、数算之学。(21)协律:调协乐律。(22)运筹:筹划事物。(23)奉使:奉命出使。(24)受遗:指接受皇帝的遗命,辅佐幼主。后元二年(前87)孝武帝病笃,霍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武帝曰:“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曰:“臣不如金日日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武帝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为车骑将军,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武帝床前,“受遗诏辅少主”。武帝去世以后。昭帝年幼,“政事一决于光”,日亦竭忠尽虑辅政。事见《汉书·霍光金日传》。(25)纪:通“记”。(26)兴造功业:创建功业。(27)遗文:留下来的文章典籍。(28)孝宣:指汉宣帝刘询。承统:继承大统。(29)纂修:继续治理:纂;通“缵”。继。修,治。洪业:大业。(30)六艺:指六经,即《诗》、《书》《礼》、《易》、《乐》、《春秋》。(31)茂异:优秀特异的人才。(32)累:依《汉书》当作“参”,比较的意思。按:上段所及人物,除本注已注及者,还有十几位《史记》有传或及其事:石建、石庆见卷一百三,韩安国见卷一百八,霍去病见卷一百一十一,司马相如见一百一十七,汲黯、郑当时见卷一百二十,董仲舒见卷一百二十一,赵禹、张汤见卷一百二十二,张骞见卷一百二十三,李延年见卷一百二十五,东方朔见卷一百二十六,司马迁见卷一百三十。
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本传记述了南越王赵佗建国的史实及其四位继承者同汉王朝的关系,描述了汉武帝出师攻灭南越,将南越置于汉王朝直接统治下的过程。行文中表现了司马迁尊重史实和民族一统的思想。他没有把边疆的少数民族视为“种别域特”(班固《汉书·叙传》)的野蛮低贱民族,而肯定“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的功劳,把南越视为汉王朝的一部分,视其民为汉王朝的同等臣民,把南越统一和南越归汉,视为各民族走向统一的必然趋势,有一定进步意义。
此文记事“简括”(李景星《史记评议》),重点突出:于赵佗建国、武帝兴师则详写,余者略述,“条理井井”(吴见思《史记论文》)。此文善于描摹军威气势,如写伏波将军和楼船将军率师南征,四路大军,浩浩荡荡,水陆并进,所向披靡,“声势赫奕”,“极其神妙,可云神化之笔”(吴见思《史记论文》)。本传太史公赞语用四字句韵语,不但形式整齐,而且声韵和谐,显示了作者赞语风格的多样性。
【译文】
南越王尉佗是真定人,姓赵。秦国兼并了六国,攻取并平定了杨越,设置了桂林、南海和象郡,把犯罪而被迁徙的百姓安置到这些地方,同越人杂居了十三年。尉佗,秦朝时被任命做了南海郡的龙川县令。到秦二世时,南海郡尉任嚣得病将死,把龙川令赵佗召来,并对他说:“听说陈胜等发动了叛乱,秦朝推行暴虐无道的政策,天下百姓对此感到怨恨,项羽和刘邦、陈胜、吴广等,都在各自的州郡,同时聚集民众,组建军队,象猛虎般地争夺天下,中原地区扰攘动乱,不知何时方得安宁,豪杰们背叛秦朝,相互对立。南海郡偏僻遥远,我怕强盗的军队侵夺土地,打到这里,我想发动军队切断通往中原的新修大路,自己早作防备,等待诸侯的变化,恰巧我的病重了。再说番禺这个地方,背后有险要的山势可以依靠,南有大海作屏障,东西几千里,有些中原人辅助我们,这也能当一州之主,可以建立国家。南海郡的长官中没有谁值得我同他研究这些事,所以把你召来告诉你这些事。”任嚣当即向赵佗颁布任命文书,让他代行南海郡的职务。任嚣死后,赵佗就向横浦、阳山、湟谿关传布檄文,说:“强盗的军队将要到来,要疾速断绝道路,集合军队,保卫自己。”赵佗借此机会,逐渐用法律杀了秦朝安置的官吏,而用他的亲信做代理长官。秦朝被消灭后,赵佗就攻击并兼并了桂林和象郡,立自己为南越武王。汉高祖已经平定了天下,因为中原百姓劳顿困苦,所以汉高祖放过了赵佗,没有杀他。汉高帝十一年(前196),派遣陆贾去南越,命令赵佗因袭他的南越王的称号,同他剖符定约,互通使者,让他协调百越,使其和睦相处,不要成为汉朝南边的祸害。南越边界与北方的长沙接壤。
高后时代,有关部门的官吏请求禁止南越在边境市场上购买铁器。赵佗说:“高帝立我为南越王,双方互通使者和物资,如今高后听信谗臣的意见,把蛮夷视为异类,断绝我们所需要的器物的来源,这一定是长沙王的主张,他想依靠中原的汉王朝,消灭南越,兼作南越王,自己建立功劳。”于是赵佗就擅加尊号,自称南越武帝,出兵攻打长沙国的边境城邑,打败了几个县才离去。高后派遣将军隆虑侯周灶前去攻打赵佗。正遇上酷暑潮湿的气侯,士卒中的多数人都得了重病,致使大军无法越过阳山岭。又过了一年多,高后死去,汉军就停止了进攻。赵佗因此凭借他的军队扬威于边境,用财物贿赂闽越、西瓯和骆越,使他们都归属南越,使他的领地从东到西长达一万余里。赵佗竟然乘坐黄屋左纛之车,以皇帝身份发号施令,同汉朝地位相等。
待到汉文帝元年(前179),天子刚刚统治天下,便派出使者向诸侯和四方蛮夷的君长,告知他从代国来京即位的想法,让他们知道天子的圣明美德。于是为赵佗在真定的父母的坟墓,设置守墓的人家,每年按时举行祭祀,又召来他的堂兄弟,用尊贵的官职和丰厚的赏赐表示对他们的宠爱。天子命令丞相陈平等推荐可以出使南越的人,陈平说好畴人陆贾在先帝时曾多次出使南越。天子就召来陆贾,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前往南越当使者,借机责备赵佗自立为皇帝,竟然不派一个使者向天子报告。陆贾到了南越,南越王赵特别恐惧,向天子写信道歉,说:“蛮夷大长老夫臣佗,从前高后隔离歧视南越,我私下疑心长沙王是个善进谗言的臣子,又在这遥远之地听说高后杀尽了赵佗的宗族,挖掘并烧毁祖先的坟墓,因此自暴自弃,侵犯长沙的边境地区。而且南方低湿之地,在蛮夷中间,东边的闽越只有上千民众,却称其君长为王;西面的西瓯和骆越这样的裸体之国也得称王。所以我狂妄地窃取皇帝的尊号,聊以自我安慰,怎敢把这事禀告天子呢!”赵佗深深叩头谢罪,表示要长久做汉朝的藩属臣子,遵守向天子纳贡的职责。于是赵佗就向全国发布命令,说:“我听说两个英雄豪杰是不能并存的,两个贤哲之人也不能共同生活在同一世界。汉朝皇帝,是贤明的天子,从今以后,我去掉帝制,不再乘坐黄屋左纛的车子。”陆贾回京报告此事,汉文帝非常高兴。沿续到汉景帝时代,赵佗向汉朝称臣,春秋两季派人到长安朝见天子。但是在南越国内,赵佗一直窃用皇帝的名号,只是他派使者朝见天子时才称王,接受天子的命令如同诸侯一样。到建元四年,赵佗死去。
赵佗的孙子赵胡当了南越王。这时闽越王郢发动战争,攻打南越边境城镇,赵胡派人向汉天子写信说:“南越和闽越都是汉朝的藩臣,不能擅自发兵相互攻击。如今闽越发兵侵犯臣,臣不敢发兵抗击,希望天子下诏书处理这事。”于是天子赞扬南越有忠义行为,遵守职责和盟约,为他们出兵,派遣两位将军前去讨伐闽越。汉军还没越过阳山岭,闽越王的弟弟馀善杀死了郢,投降了汉朝,于是停止了讨伐行动。
汉天子派庄助去向南越王讲明朝廷的意思,赵胡深深叩头说:“天子是为臣发兵讨伐闽越的,就是臣死了也无法报答天子的恩德!”赵胡就派太子婴齐到朝廷去充当宿卫。他又对庄助说:“国家刚刚遭受敌人的侵略,请使者先走吧。赵胡正在日夜准备行装,去京城朝见天子。”庄助离开后,他的大臣向赵胡进谏说:“汉朝发兵诛杀郢,也是用这个行动来警告南越。而且先王过去曾说过,事奉天子,只希望不要失礼,重要的是不可因为爱听使者的好话而去朝见天子。要是去朝见天子就不能再回来了,这是亡国的形势啊。”于是赵胡就以生病为借口,最终也没去朝见汉天子。过了十多年,赵胡真病得很严重,太子婴齐请求回国。赵胡死了,加给他文王的谥号。
婴齐代立为南越王之后,就把他祖先的武帝印玺藏了起来。婴齐到长安做宿卫时,取了邯郸樛家的女儿做妻子,,生了儿子叫赵兴。待到他即位为王,便向汉天子上书,请求立妻子樛氏为王后,赵兴为太子。汉朝屡次派使者婉转劝告婴齐去朝拜天子,婴齐喜欢恣意杀人,惧怕进京朝拜天子,会被强迫比照内地诸侯,执行汉朝法令,因此以有病为托辞,竟未去朝见天子,只派遣儿子次公入京当了宿卫。婴齐死去,加给他明王的谥号。
太子赵兴代立为南越王,他母亲当了太后。太后在没嫁给婴齐做妾时,曾经同霸陵人安国少季通奸。等到婴齐死后,元鼎四年(前113年),汉朝派安国少季前去规劝南越王和王太后,让他们比照内地的诸侯,进京朝拜天子。命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传这个意思,让勇士魏臣等辅助不足之处,卫尉路博德率兵驻守在桂阳,等待使者。南越王年轻,王太后是中原人,曾同安国少季通奸,此次安国少季来当使者,又和她通奸。南越国的人们多半知道这事,大多不依附王太后。太后害怕发生动乱,也想依靠汉朝的威势,屡次劝说南越王和群臣请求归属汉朝。于是就通过使者上书天子,请求比照内地诸侯,三年朝见天子一次,撤除边境的关塞。于是天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把银印赐给南越丞相吕嘉,也赐给内史、中尉、大傅等官印,其余的官职由南越自己安置。废除他们从前的黥刑和劓刑,用汉朝的法律,比照内地的诸侯。使者都留下来镇抚南越。南越王及王太后整治行装和贵重财物,为进京朝见天子做准备。
南越丞相吕嘉年龄很大,辅佐过三位国王,他的宗族内当官做长吏的就有七十多人,男的都娶王女做妻子,女的都嫁给王子及其兄弟宗室之人,同苍梧郡的秦王有联姻关系。他在南越国内的地位非常显要,南越人都信任他,很多人都成了他的亲信,在得民心方面超过了南越王。南越王要上书汉天子,他屡次建议王放弃这个举动,王没听。他产生了背叛王的念头,屡次托病不去会见汉朝使者。使者都留意吕嘉的言行,因为形势的关系,没有诛杀吕嘉。南越王和王太后也怕吕嘉首先发难,就安排酒宴,想借助汉朝使者的权势,计划杀死吕嘉等人。宴席上,使者都面朝东,太后面朝南,王面朝北,丞相吕嘉和大臣都面朝西,陪坐饮酒。吕嘉的弟弟当将军,率兵守候在宫外。饮酒当中,太后对吕嘉说:“南越归属汉朝,是国家的利益,而丞相嫌这样做不利,是什么原因?”王太后想以此激怒汉朝使者。使者犹豫不决,终究没敢动手杀吕嘉。吕嘉看到周围人不是自己的亲信,随即站起身走了出去。王太后发怒了,想用矛撞击吕嘉,王,阻止了太后的行为。吕嘉就出去了,并把弟弟的兵士分来一部分,安排到自己的住处周围,托病不肯去会见王和使者。吕嘉就暗中同大臣们准备发动叛乱。王一向无意杀害吕嘉,吕嘉知道这一点,因此几个月过去了,叛乱仍没发生。王太后有淫乱行为,南越国的人都不归附她,她想独自杀害吕嘉,又没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汉天子听说吕嘉不服从南越王,王和太后力弱势孤,不能控制吕嘉,使者又胆怯而无决断的能力。又认为王和太后已经归附汉朝,独有吕嘉作乱,不值得发兵,想派庄参率两千人出使南越。庄参说:“若是为友好谈判而去,几个人就足够了;若是为动武而去,两千人不足以干出大事来。”庄参推辞不肯去,天子罢免了庄参的官。郏地壮士、原济北王的相韩千秋奋然说道:“这么一个小小的南越,又有王和太后做内应,独有丞相吕嘉从中破坏,我愿意得到二百个勇士前往南越,一定杀死吕嘉,回来向天子报告。”于是天子派遣韩千秋和王太后的弟弟樛乐,率兵二千人前往南越。他们进人南越境内,吕嘉等终于造反了,并向南越国的人下令说:“国王年轻,,太后是中国人,又同汉朝使者有淫乱行为,一心想归属汉朝,把先王的珍宝重器全部拿去献给汉天子,谄媚汉天子;带走很多随从的人,走到长安,便把他们卖给汉人作僮仆。她只想得到自己逃脱一时的好处,没有顾及到赵氏的国家政权,没有为后世永久之计而谋划的意思。”于是吕嘉就同他弟弟率兵攻击并杀害了南越王。王太后和汉朝的使者。他又派人告知苍梧秦王和各郡县官员,立明王的长子与南越籍的妻子所生的儿子术阳侯赵建德当南越王。这时韩千秋的军队进入南越境内,攻破几个小城镇。以后,南越人径直让开道路,供给饮食,让韩千秋的军队顺利前进,走到离番禺四十里的地方,南越用兵攻击韩千秋等,于是把他们全部消灭。吕嘉让人把汉朝使者的符节用木匣装好,封上,放置到边塞之上说了些好听的骗人的话向汉朝谢罪,同时派兵守卫在要害的地方。于是天子说:“韩千秋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够得上军人的先锋之冠了。”天子封韩千秋的儿子韩延年为成安侯。樛乐,他姐姐是王太后,她首先愿意归属汉朝,因此封樛乐的儿子樛广德为龙亢侯。天子就发布赦令说:“天子衰微,诸侯极力征讨,人们就讽刺大臣不知讨伐叛贼。如今吕嘉、赵建德等造反,很安然地自立为王。我命令罪人同江淮以南的水兵共十万人前去讨伐他们。”
元鼎五年(前112)秋天,卫尉路博德当了伏波将军,率兵走出桂阳,直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当了楼船将军,走世豫章,直下横浦;原来归降汉朝被封侯的两个南越人当了戈船将军和下厉将军,率兵走出零陵,然后一军直下离水,一军直抵苍梧;让驰义侯利用巴蜀的罪人,调动夜郎的兵卒,直下牂柯江。最后都在番禺会师。
元鼎六年(前111)冬天,楼船将军率领精锐兵卒,首先攻下了寻陕,然后攻破石门,缴纳了南越的战船和粮食,乘机向前推进,挫败南越的先头部队,率数万大军等候伏波将军。伏波将军率领被赦的罪人,道路遥远,正巧又误了会师的日期,因此同楼船将军会师的才有一千余人,于是一同前进。楼船将军在前边,直打到番禺。赵建德和吕嘉都在城中防守。楼船将军自己选择有利的地方,驻兵在番禺的东南面;伏波将军驻军在番禺西北边。正赶上天黑了,楼船将军攻击并打败了南越人,放大火烧番禺城。南越人平时就听到过伏波将军的大名,如今天黑,不知道他有多少军队。伏波将军就安营扎寨,派使者招来那些投降的人,赐给他们印,又放他们回去招降别的人。楼船将军奋力攻击,焚烧敌人,反而驱赶乱兵跑入伏波将军的营中来投降。黎明时分,城中的敌兵都投降了伏波将军。吕嘉和赵建德已在夜里同几百个部下逃入大海,乘船西去。伏波将军又乘机询问已投降的南越贵人,才知道吕嘉的去向,派人去追捕他。原校尉现为伏波将军的司马之官的苏弘捕到赵建德,被封为常海侯;南越人郎官都稽抓到吕嘉,被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同南越王同姓,听说汉朝军队已到,同南越名字叫定的揭阳县令,自己决定归属汉朝;南越桂林郡监居翁,告知瓯骆归降汉朝。他们都被封了侯。戈船将军和下厉将军的军队,以及驰义侯所谓调动的夜郎军队还未到达,南越已经被平定了。于是汉朝在此设置了九个郡。伏波将军增加了封邑,楼船将军的军队攻破敌人的坚固防守,因而被封为将梁侯。
从赵佗最初称王以后,传国五世,共九十三年,南越国就灭亡了。
太史公说:“尉佗当上南越王,本是由于任嚣的提拔和劝说。正赶上汉朝初步安定,他被封为诸侯。隆虑侯领兵伐南越,碰上酷暑潮湿的气侯,士卒多染上疾病,无法进军,致使赵佗越发骄傲。由于同瓯骆互相攻击,南越国势动摇。汉朝的大军压境,南越太子婴齐只得前往长安当宿卫。后来南越亡国,征兆就在婴齐娶了樛氏女。吕嘉小小的忠诚,致使赵佗断绝了王位的继承人。楼船将军放纵欲望,变得怠惰傲慢,放荡惑乱。伏波将军大志不顺,智谋思虑越来越丰富,因祸得福。可见成败的转换,就同纠墨一样,难以预料。
【原文】【注解】
南越王尉佗者①,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②,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民③,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⑤,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⑥。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⑦,吾欲兴兵绝新道⑧,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⑨,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⑩,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谿关曰(11):“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12)。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13)。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14),和集百越(15),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16)。
①南越:一作“南粤”,是越人的一支。又是南越王赵佗所建的国名。其地在今广东与广西一带,南至今越南中部,北至今湖南南部。尉:都尉。秦时在南越设立桂林、南海、象郡,三郡长官不称守,而称尉。赵佗曾任南海郡尉。②略定:攻取平定。杨越:南越人所居住之地属古九州之一的杨州,故称杨越。③谪徙:被判刑而迁徙。④刘季:即刘邦,其字叫季。⑤中国:指中原地区。⑥畔:通“叛”。⑦盗兵:强盗之兵。这是赵佗对秦末反秦义军的诬蔑称呼。⑧绝:断绝。新道:秦朝所修的通到南越的道路。⑨番禺:地名。负:背负。此指背后紧靠着。⑩被:加。“被佗书”,就是向赵佗颁布任命文书之意。(11)移檄:传递檄文。横浦:关名。阳山:关口名。湟溪谷:关名。(12)党:党羽、亲信。假守:代理长官。(13)释:放。弗诛:不杀。(14)剖符:符是古代君臣间的一种信物,皇帝分封诸侯或封赏功臣,或遣将出征等,将金、玉、铜、木制成的一符一分为二,君臣各持其半,以备合符相验。此处的剖符就是汉朝确认赵佗为南越王的一种表示。(15)和集:通“和辑”,和睦安定。百越:指南越的各个分支。(16)长沙:汉代封国名。
高后时①,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②。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③,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④。会暑湿,士卒大疫⑤,兵不能逾岭⑥。岁余,高后崩,即罢兵⑦。佗因此以兵威边⑧,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⑨,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⑩,称制(11),与中国侔(12)。
及孝文帝元年(13),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14),喻盛德焉。乃为佗亲冢在真定(15),置守邑(16),岁时奉祀(17),召其从昆弟(18),尊官厚赐宠之。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19),先帝时习使南越(20)。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佗自立为帝(21),曾无一介之使报者(22)。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23),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24),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25),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26)。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愿长为藩臣(27),奉贡职(28)。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29)。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30),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31)。至建元四年卒(32)。
①高后:即吕后。汉高祖死后,她把持了朝中实权,前后长达十六年。②有司:掌管具体工作的官吏。禁:禁止。关市:在边境所设的贸易市场。③使物:使者与物资。④灶:人名,即周灶。⑤大疫:重病。⑥岭:指阳山岭,是南岭的一部分。⑦罢兵:停止军事行动。⑧因此:乘此机会。威边:在边境显示军威。⑨赂遗(wèi,魏):贿赂。闽越:越人的一支。汉初其首领无诸封为闽越王。后来分为东越和繇两部分。瓯:即西瓯,越人的一支。骆:即骆越,越人的一支。⑩黄屋:以黄绸做车盖的里子。左纛(dào,道):插在车厢左边的用旄牛尾或雉尾装饰的旗子。”黄屋左纛”都是秦汉时皇帝的车饰。(11)称制:自称皇帝,发号施令。(12)侔:相等。(13)孝文帝元年:即公元前一七九年。(14)代:代国。汉文帝刘恒未当皇帝前被封为代王,吕后死后,周勃等平定了诸吕之乱,拥戴刘恒为帝,他便从代国来到西汉京城长安。(15)乃:就。佗亲:指赵佗的父母亲。冢:坟墓。(16)守邑:犹“守冢”,指守墓的人家。(17)奉祀:举行祭祀。(18)从昆弟:堂兄弟。(19)言:推荐。好畤:县名。(20)先帝:指汉高祖刘邦。习使:屡次出使。(21)让:责备。(22)曾:竟然。一介:一位。(23)书:奏书。谢:道歉,谢罪。(24)大长老夫:赵佗自称其身世,意谓我是个年老的大君长。(25)人众:民众,百姓。(26)瓯骆:西瓯和骆越。裸国:赤身裸体的国家。因其地炎热,人们穿衣少,故称为裸国。(27)藩臣:属国之臣。(28)奉贡职:遵从纳贡的职责。(29)朝请:汉时诸侯王朝见天子,在春天时叫朝,在秋天时叫请。(30)居国:在国内。故:原来的。(31)称王:自称为王。朝命:朝廷的命令。(32)建元四年:即公元前一四○年。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
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①,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南越义②,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③。兵未逾岭④,闽越王弟馀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⑤,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⑥。谓助曰:“国新被寇⑦,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⑧。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⑨。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⑩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11)。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为文王(12)。
①此时:指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②多:赞美。③两将军:指王恢和韩安国。建元六年八月,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农令韩安国前去讨伐闽越王郢。④逾:越过。岭:指阳山岭。⑤谕:说明白。⑥宿卫:宫中的侍卫。⑦被:遭。寇:侵害。⑧装:整装待发。⑨行以:犹“以行”,用这行动。⑩期:希望。无:通“毋”,不要。(11)说(yuè,月):喜欢。好语:动听的言辞。(12)谥:古代君王和高官死后,根据他一生的事迹所加给他的称号。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①。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②,生子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③,兴为嗣④。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⑤,惧入见要用汉法⑥,比内诸侯⑦,固称病⑧,遂不入见。遣子次公入宿卫。婴齐薨,谥为明王。
①先:祖先。玺:皇帝的印章。“藏玺”就是去掉私自称帝的帝号的意思,表示不再称帝。②取:同“娶”。樛(jiū,揪)氏女:姓的人家的女儿。③后:王后。④嗣:指王位继承人。⑤尚乐:喜欢。杀生:指杀人。恣:放纵。⑥:要:要挟,强迫。⑦比:比况,比照。内诸侯:内地诸侯。⑧固:通“故”。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①。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②,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③,勇士魏臣等辅其缺④,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⑤,待使者。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⑥。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⑦。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⑧,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⑨。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大傅印⑩,余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11),用汉法,比内诸侯。使者皆留填抚之(12)。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13),为入朝具(14)。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15),男尽尚王女(16),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17)。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18)。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有等畔心(19),数称病不见汉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20)。王、王太后亦恐嘉先事发(21),乃至酒,介汉使者权(22),谋诛嘉等。使者皆东乡(23),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24)。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25),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仗(26),遂莫敢发。嘉见耳目非是(27),即起而出。太后怒,欲嘉以矛(28),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29),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乃阴与大臣作乱。王素无意诛嘉(30),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①安国少季:人名。安国为复姓。通:通奸。②元鼎四年:即公元前一一三年。元鼎,武帝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③辩士:善于言谈和辩论的人。宣:宣读,传达。④辅:辅助。缺:缺失、不足。《汉书·南越传》作“决”,决策。也通。⑤将:率领。屯:驻军。⑥复私焉:又与太后通奸。⑦附:依附。⑧因:通过。⑨除:撤掉。边关:边境上的关塞。⑩大傅:即太傅。(11)黥:古代的一种刑法。用刀刺刻犯人的面额,再涂上墨,所以又叫“墨刑”。劓:古代的一种刑法,割掉犯人的鼻子。(12)填抚:安抚。填,通“镇”。之:代指南越。(13)饬(chì,斥)治:整治。重赍(zī,资):贵重的财物。赍,通“资”。(14)具:准备。(15)相三王:辅佐三位国王。官仕:当官。(16)尚:娶公主为妻。(17)及:同。苍梧秦王:即赵光。他是越人之王,居住于汉朝所设的苍梧郡,自称秦王。有连:有婚姻关系。(18)众心:民众之心。(19)畔:通“叛”。(20)势:形势。此指被形势所限。(21)先事发:在事前首先发难。(22)介:凭借。(23)东乡:面朝东。此“乡”字和以下几个“乡”字均同“向”。(24)将:率。(25)相君:对丞相的尊称。苦:不满意。便:利。(26)相仗:相持。(27)耳目非是:在跟前的人皆不同于以往。(28):小矛。这里指用矛戟冲刺。(29)分其弟兵:把他弟弟的兵分出一部分。就舍:安排在住处附近。(30)素:一向。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参曰:“以好往①,数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辞不可②,天子罢参也。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③:“以区区之越④,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愿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吕嘉等乃遂反⑤,下令国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⑥。取自脱一时之利⑦,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⑧。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其后越直开道给食⑨,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⑩,好为谩辞谢罪(11),发兵于要害处。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12)。”其子延年为成安侯。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愿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乃下赦曰:“天子微(13),诸侯力政(14),讥臣不讨贼(15)。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16),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17)。”
①以好往:为友好而前往。②辞:推辞。不可:不同意。③郏:地名。故:以前的。济北:封国名。相:指诸侯国的丞相。奋:奋发。④区区:小小的。⑤乃:就。遂:终于。⑥虏卖:掠卖。⑦自脱:自己逃脱。⑧长男:长子。越妻子:南越人的妻子(不同于樛氏女,樛为中国人)的儿子。此指明王婴齐的南越籍的妻子所生的儿子,即建德。他后来降汉,始被封为术阳侯,此处是追记。⑨直:径直。开道:让开道路。给(jǐ,已)食:供给饮食。这是为引敌深入,以便聚歼。⑩函封:用木匣装好封上。节:符节,使者信物。(11)谩辞:骗人的文辞。(12)军锋:军中的先锋。(13)微:衰弱。(14)力政:大力用兵打仗。政,通“征”。或释为极力干预政事,亦通。(15)讥臣:讽刺大臣们。(16)晕如:“安然的样子。(17)楼船:水军。师:军队。
元鼎五年秋①,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②;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③;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④,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⑤;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⑥,发夜郎兵⑦,下牂柯江。咸会番禺⑧。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⑨,破石门,得越船粟⑩,因推而前(11),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12),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13)。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14)。犁旦(15),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16),以船西去。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17) ,遣人追之。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18),封为海常侯;越郎都稽得嘉(19),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20),自定属汉(21),越桂林监居翁(22),谕瓯骆属汉(23)。皆得为侯。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遂为九郡。伏波将军益封(24)。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25)。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26)。
①元鼎五年:公元前一一三年。②汇水:古水名。一作“洭水”,《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作“湟水”。③横浦:关名。④归义:归向大义,此指投降汉朝。越侯:被封侯的南越人。二人:指降汉的越人严和甲。严为戈船将军。甲为下厉将军。戈船、下厉:皆为将军名号。⑤或:有的人。离水:即今漓江。抵:至。⑥驰义侯:南越人,其名为遗。因:凭借。⑦发:派出。夜郎:古代西南夷中最大的一支。汉武帝元鼎六年于其所君地设牂柯郡。⑧咸:全。会:会师。⑨将:率。陷:攻下。寻狭:《汉书》作“寻”,通“寻峡”,即浈阳峡,赵佗在浈水上所修的险要关口。⑩船粟:船与粟米。(11)因:乘机。推而前:向前推进。(12)会:恰巧。期后:过了约定的期限。(13)纵:放。令:命令。相招:招降越人将士。(14)反:反而。驱:驱赶。(15)犁旦:黎明。(16)亡:逃跑。(17)之:往。(18)故校尉:原来的校尉。建德:南越王赵建德。(19)越郎:南越的郎官。都稽:人名。(20)及:同。定:揭阳县令的名。(21)自定:自己安定百姓。属汉:归属于汉。(22)桂林监:南越所设的掌管桂林郡的官名。居翁:人名,姓居名翁。(23)谕:告知。(24)益封:增加食邑户数。(25)陷坚:攻破敌人的中坚力量。(26)五世:五代。岁:年。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遭汉初定①,列为诸侯。隆虑离湿疫②,佗得以益骄。瓯骆相攻,南越动摇。汉兵临境,婴齐入朝。其后亡国,征自樛女③;吕嘉小忠,令佗无后④。楼船从欲⑤,怠傲失惑⑥;伏波困穷⑦,智虑愈殖⑧,因祸为福⑨。成败之转,譬若纠墨⑩。
①遭:遇。②隆虑:指隆虑侯周灶。离:通“罹”,遭遇。湿疫:指天热地湿,疾病盛行的情况。③征:征兆。④后:指后继君王。⑤楼船:指楼船将军杨仆。从:通“纵”,放纵。⑥怠傲:怠惰骄傲。失惑:放荡惑乱。失,通“泆”。据《汉书·酷吏传·杨仆传》记载,汉武帝曾令杨仆伐东越,杨仆自夸伐南越之功,遭武帝训斥。《史记·朝鲜列传》载杨仆与荀彘共击朝鲜,杨仆擅自行动,而不与荀彘同心合作,造成重大损失,被判死罪,赎为庶民。此句所言当指上述诸事。⑦伏波:指路博德。困穷:不得志。⑧殖:繁殖,增益。⑨因:由。祸福:指路博德的曲折经历。据《史纪》、《汉书》记载,路博德于元狩四年因打匈奴有功被封为邳离侯,元鼎六年因打南越有功而益封,太初元年因罪失侯,三年后又被任为强弩都尉,驻军居延至死。⑩纠墨:三股绳拧到一起称“纠”,二股绳拧到一起称纆(mò,末)。墨,通“纆”。此句意谓祸福成败,犹如几股绳搓在一起,可以互相转换位置,难以预料。
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本文记述东越的变迁史实,可分为两部分。前段写秦末汉初时,东越由郡县变为闽越国和东海国,句践的后裔无诸成为闽越王,摇成为东海王。后来,东海王助汉诛杀叛乱首领吴王濞而迁处江淮间。馀善杀闽越王郢而得立东越王。第二段写馀善谋反而被杀,东越国重新变为郡县,其民迁处江淮间。
文中揭示了东越与中原的历史渊源和密切关系,表现了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逐渐走向统一的历史趋势,反映了作者维护中央政权的大一统思想。
文章叙事有分有合,主线分明,重点突出。文字朴实而简炼,在平淡中显示出特异的风采。
【译文】
闽越王无诸同越东海王摇,他们的祖先都是越王句践的后代,姓驺。秦朝吞并天下后,都被废除王号,成为君长,把他们这地方设置为闽中郡。待到诸侯反叛秦朝,无诸和摇便率领越人归附鄱阳县令吴芮,就是人们所说的鄱君,跟随诸侯灭亡了秦国。在当时,项籍把持向诸侯发布命令的大权,没有立无诸和摇为王,因此,他们没有归附楚王。汉王攻击项籍,无诸和摇就率领越人辅助汉王。汉王五年(前202)时,重新立无诸为闽越王,在原先的闽中这地方称王,建都在东冶。汉惠帝三年,列举高帝时越人的辅佐之功,朝廷认为闽君摇的功劳多,他的百姓也愿意归附,于是就立摇当了东海王,建都在东瓯,世俗之人称他为东瓯王。
过了几代人之后,到汉景帝三年(前154)时,吴王刘濞谋反,想让闽越跟随他反叛汉朝,闽越不肯采取行动,只有东瓯跟随吴王造反。等到吴国被攻破,东瓯接受了汉朝的重金收买,在丹徒杀死了吴王刘濞,因此都没有被诛杀,回到了自己的国中。
吴王的儿子子驹逃亡到闽越,怨恨东瓯杀了他父亲,经常劝说闽越去攻打东瓯。到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闽越出动军队围攻东瓯。东瓯粮食用尽了,蒙受困难,将要投降,就派人向汉天子告急。天子向田蚡询问此事,田蚡回答说:“越人之间相互攻打,本来是常有的事,其态度又反复无常,不值得烦扰中国前去救援。从秦朝就开始抛弃他们,不把他们当做从属国。”于是中大夫庄助就诘难田蚡说:“只是担心力量不足,援救不了他们,恩德浅薄,不能覆盖他们;如果真有能力救助他们,为何要抛弃他们呢?而且秦国连整个咸阳都抛弃了,何况是越人呢!如今小国在遇到困难没办法时,来向天子告急,天子不去救援,他们将向哪里去诉苦求救呢?天子又怎样来养育保护万国民众呢?”天子说:“大尉的主张不值得商议。我刚即位,也不想拿出虎符从郡国调动军队去打仗。”于是就派遣庄助拿着符节到会稽去调兵出征。会稽太守想对抗命令,不给庄助调兵出征,庄助就杀了一位军司马,明白地申明天子的旨意,会稽太守才发兵从海上去救援东瓯。军队尚未到达东瓯,闽越就领兵撤离了。东瓯请求把全国都迁徙到中国去,于是就率领全体民众到中国来,居住在江淮一带。
到建元六年(前135),闽越攻打南越。南越遵守天子的约束,不敢擅自发兵回击,而把这事报告天子。天子派遣大行王恢领兵走出豫章,大农韩安国走出会稽,都担任将军之职。他们的军队还未越过阳山岭,闽越王郢就派出军队守在险要的地方,对抗汉朝军队。郢的弟弟馀善就和东越丞相及宗族之人商量说:“我们的国王因为擅自发兵攻打南越,没有向天子请示,所以天子派兵来讨伐。如今汉朝军队众多而强大,现在就是侥幸战胜他们,天子以后必然还会派更多的军队来,直到把我们国家消灭为止。现在如果我们把国王杀了,向天子谢罪,天子要是接受了我们的要求,就能停止战争,我们的国家必定会完整保存下来。如果天子不理睬我们的谢罪表现,我们就奋力战斗,要是不能取胜,我们就逃到海里去。”大家都说:“好注意!”于是就用铁把小矛杀死了郢,派使者带着他的头送给了大行王恢。王恢说:“我军来这里就是为了诛杀东越王,现在王的头已经送到,东越也已谢罪,没有打仗就消除了祸患,没有比这再大的好处了。”就用灵活方便的方式停止了军事行动,并把情况告知了大农韩安国,又派使者携带王的人头急驰长安,报告天子。天子下诏书,让王恢和韩安国的军队停止军事行动,说:“东越王郢等首先作恶,只有无诸的孙子繇君丑没有参与这个阴谋。”天子便派郎中将去立丑当越繇王,奉行对闽越王的祭祀之礼。
馀善杀了郢以后,他的威望传布全国,国中的百姓多半归属于他,他就暗中自立为王。繇王不能矫正他的民众的错误,使他们保持正道。天子听到这事后,认为不值得为馀善的事再兴师动众,说:“馀善屡次同郢阴谋作乱,以后却首先杀了郢,使汉军得以避免劳苦。”于是就立馀善做东越王,同繇王同时并处。
到了元鼎五年(前112),南越造反,东越王馀善向汉朝天子上书,请求率兵八千人跟随楼船将军去攻打吕嘉等。待到他的军队到达揭阳时,他就以海上出现大风巨浪为借口,不再向前进军,采取骑墙观望的态度,暗中又派使者与南越联系。等到汉军攻陷番禺,东越的军队也未到。这时楼船将军杨仆派使者向天子上书,愿意乘便领兵去攻打东越。天子说士卒已经劳累疲倦,没有批准楼船将军的请求,停止了军事行动,下令诸位校官,让他们驻军在豫章的梅岭等候命令。
元鼎六年(前111)秋天,馀善听说楼船将军请求讨伐他,而且汉军已经进逼东越边境,将要攻过来了,于是他就造反,派兵到汉军的必经之路作抵抗。他还给将军驺力等加上了“吞汉将军”的封号,大军进入白沙、武林和梅岭,杀了汉军的三个校尉。这时,汉朝派遣大农张成、原山州侯刘齿率兵驻守在这里,不敢去进攻东越的军队,退到有利地方,呆在那里。后来他们犯了畏惧敌人、怯懦软弱的罪而被杀。
馀善刻了“武帝”的印玺而自立为皇帝,欺诈他的百姓,说了些虚妄不实的话。汉天子派遣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出发,渡海从东边进军;楼船将军杨仆从武林出发;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发;投降汉朝而被封侯的两个越人做了戈船将军和下濑将军,他们从若邪、白沙出发。元封元年冬天,这些将军都领兵进入东越。东越一向派兵防守在险要的地方,派徇北将军守卫武林,打败了楼船将军的几个校尉,杀死了长吏。楼船将军率领钱塘人辕终古杀了徇北将军,被封作御兒侯。他自己的军队却没有前往武林。
原来的越衍侯吴阳在此之前留在汉朝,汉朝派他回到东越劝说馀善。馀善不听劝告。等到横海将军韩说率兵先到了东越,越衍侯吴阳就率领他的邑中的七百人叛变东越,在汉阳攻击东越。他同建成侯敖及其部下,同繇王居股商量说:“馀善首先作乱,劫持我们这些人。如今汉朝大军已到,兵多势强,我们设计杀害馀善,各自归顺汉朝的将军们,或许能侥幸解脱罪过。”于是大家共同杀了馀善,率领他们的兵士投降了横海将军。因此汉朝封繇王居股当了东成侯,食邑一万户;封建成侯敖当了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韩说当了按道侯;封横海校尉刘福当了缭荌(yīng,英)侯。刘福是成阳共王刘喜的儿子,原先为海常侯,因为犯法而失掉侯爵。从前参军也没立军功,因为是宗室子弟的原因而被封侯。其余各位将军都没有战功,所以都没受封。东越的将军多军,在汉军到来时,放弃了他的军队投降了,因而被封为无锡侯。
于是汉天子说东越狭小而多险阻之地,闽越强悍,屡次反复无常。因而命令军官们率领全部东越民众迁徙到江淮一带居住。东越这地方变成了空虚之地。
太史公说:“越国虽然是蛮夷,他的祖先难道对民众曾经有过很大的功德?不然,为何世代相传得那么久远?经历了几代都常常当君王,而句践竟一度称霸。然而馀善竟然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国家被消灭,百姓被迁徙。他们祖先的后代子孙繇王居股等还被封为万户侯,由此可知,东越世世代代都当公侯。大概这就是大禹所留下的功业吧。
【原文】【注解】
闽越王无诸及越王海王摇者①,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②,姓邹氏③。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④,以其地为闽中郡。及诸侯畔秦⑤,无诸、摇率越归鄱阳令吴芮,所谓鄱君者也,从诸侯灭秦。当是之时,项籍主命⑥,弗王⑦,以故不附楚。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汉五年⑧,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⑨,都东冶⑩。孝惠三年(11),举高帝时财功(12),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13),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14),吴王濞反(15),欲从闽越(16),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乃吴破,东瓯受汉购(17),杀吴王丹徙(18),以故皆得不诛(19),归国(20)。
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21),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至建元三年(22),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覆,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23)。自秦时弃弗属。”于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24):“特患力弗能救(25),德弗能覆;诚能(26),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27),何乃越也(28)!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29),彼当安所告愬(30)?又何以子万国乎(31)?”上曰:“太尉未足与计(32)。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33)。”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34)。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35),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36),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37),乃悉举众来(38),处江、淮之间。
①闽越:越人的一支。东海:指今浙江南部靠海的地区。摇:人名。②先:祖先。后文“奉闽越先”之“先”同此。③驺:当为“骆”。按陈直《史记新证》以为“驺为齐大姓,不闻在闽越。传文为‘骆’字之误无疑。”④君长:此指少数民族的首领。⑤畔:通“叛”。⑥主命:把持向诸侯发布命令的大权。⑦弗王:没有封无诸和摇为王。⑧汉五年:汉高帝五年(前202)。按称汉系从刘邦于公元前二○六年被项羽封为汉王开始。⑨王:称王。故地:即旧地,原来的地方。⑩都:建都城。(11)孝惠三年:汉惠帝三年(前192)。(12)举:列举。越功:越国的功劳。(13)便附:愿意归附。(14)孝景三年:汉景帝三年(前154)。(15)吴王濞反:景帝三年正月,吴王濞联合赵、楚等国发动了所谓斩晁错、清君侧的“七国之乱”。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从:随。(16)购:以重金收买。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欲从闽越:意谓想让闽越跟随他造反。从:随。(17)以重金收习。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载:“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使人啗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18)杀吴王丹徙:即杀吴王于丹徙。(19)诛:责罚。(20)归国:指回到东越本土。(21)亡走:逃跑。(22)建元三年:即公元前一三八年。建元为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23)烦:打扰。(24)诘:诘难、质问。(25)特:只是。患:担心。(26)诚:如果。(27)举:全部;整个。(28)何乃:何只。(29)振:救助。(30)安所:何处。愬(sù,诉):告。(31)子:这里是养育、爱护的意思。(32)与计:同他商量事情。(33)虎符:兵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铜铸虎形,中分为二,右存于朝廷,左由被遣将帅保存。有事调遣,合符为证。(34)以节:犹“持节”。节为使者信物。(35)距:通“拒”。后文“至建元六年”段“闽越王郢发兵距汉”、“公鼎六年秋”段“发兵距汉道”等句中的“距”字均同此。(36)谕:明告。意指:此指皇帝的命令。指:同“旨”。意图。(38)徙中国:迁移到中原地区。(37)悉:全。
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击而以闻①。上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韩安国出会稽,皆为将军。兵未逾岭,闽越王郢发兵距险。其弟馀善乃与相②、宗族谋曰:“王以擅发兵击南越,不请③,故天子兵来诛。今汉兵众强,今即幸胜之④,后来益多,终灭国而止。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⑤;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皆曰“善”。即杀王⑥,使使奉其头致大行⑦。大行曰:“所为来者诛王。今王头至,谢罪,不战而耘⑧,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农军⑨,而使使奉王头驰报天子。诏罢两将兵,曰:“郢等首恶⑩,独无诸孙繇君丑不与谋焉(11)。”乃使郎中将立丑为越繇王,奉闽越先祭祀(12)。
馀善已杀郢,威行于国(13),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14)。天子闻之,为馀善不足复兴师,曰:“馀善数与郢谋乱,而后首诛郢,师得不劳(15)。”因立馀善为东越王(16),与繇王并处。
①擅:擅自。闻:把事情报告上级,使上级听到。②相:指闽越的丞相。③不请:指不向汉天子请示。④幸:侥幸。⑤谢:谢罪。⑤固:固然。完:保全完整。⑥:铁柄小矛。此指以刺杀。⑦奉:通“捧”。此指送。致:送到。大行:指王恢。⑧耘:锄草。此指消除。⑨便宜:方便灵活地处理事情。案兵:停止军事活动。大农军:指韩安国的军队。⑩首恶:首先做坏事的人。此指首先挑起战争的人。(11)€丑:人名。与:参加。(12)奉:侍奉。(13)威:威望。行:传布。(14)矫:矫正。持正:保持正道。(15)劳:劳苦。(16)因:于是。
至元鼎五年①,南越反,东越王馀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兵至揭扬,以海风波为解②,不行,持两端③,阴使南越④。及汉破番禺,不至。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⑤。上曰士卒劳倦,不许⑥,罢兵,令诸校屯豫章梅领待命⑦。
元鼎六年秋,馀善闻楼船请诛之,汉兵临境,且往,乃遂反,发兵距汉道⑧。号将军驺力等为“吞汉将军”⑨,入白沙、武林、梅岭,杀汉三校尉。是时汉使大农张成、故山州侯齿将屯⑩,弗敢击,却就便处(11),皆坐畏懦诛(12)。
馀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13)。天子遣横梅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岭;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14),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冬(15),咸入东越。东越素兵发距险(16),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将军数校尉,杀长吏。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兒侯。自兵未往(17)。
①元鼎:汉武帝第五个年号(前116-前111)。②海风波:海风掀起大浪。解:解释。此指借口。③持两端:采取两不得罪的政策。④阴:暗中。⑤便:顺便。引兵:领兵。⑥许:答应。⑦梅领:即梅岭。⑧汉道:汉军经过的道路。⑨号:加封名号。⑩故:原来的,从前的。齿:刘齿。元朔四年(前125),受封山州侯,元鼎五年(前112)被免去侯爵。所以这里称“故山州侯”。将屯:率兵驻防。(11)却:退。就:往。便处:方便有利的地方。(12)坐:因犯……罪。畏懦:怯懦惧敌军。(13)妄言:虚妄不实的言论。(14)越侯:降汉后被封为侯的两个南越人,即严和甲。一任戈船将军,一任下濑(一作“下厉”)将军。(15)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16)素:一向。(17)自兵:自己的军队。
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①,汉使归谕馀善,馀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②,攻越军于汉阳。从建成侯敖③,与其率④,从繇王居股谋曰:“侯善首恶,劫守吾属⑤。今汉兵至,众强,计杀馀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⑥。”乃遂惧杀馀善,以其众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东成侯,万户;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说为按道侯;封横海校尉为缭荌侯。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诸将皆无成功,莫封。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⑦,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⑧。
①越衍侯:指东越衍侯。②以:犹“率”。③从:跟,同。④率:率领。此指敖所率领的部下官吏。⑤劫守:劫持。吾属:我们。⑥傥:通“倘”,或许。幸:侥幸。脱:指逃脱被杀的命运。⑦狭:指地势狭小。阻:山势险要。⑧虚:空。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①,句践一称伯②。然馀善至大逆③,灭国迁众,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余烈也③。
①历:经过。②伯:通“霸”。③余烈:遗留下来的功业。
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王延海 译注
【说明】此传名为《朝鲜列传》,实则只写卫满及其子孙之事,着重记述朝鲜变为汉朝四郡的过程,显示了朝鲜与中国密切的历史关系。
文中记事简约,但事情原委交待极清楚。作者善用对照写法,写涉何出使,又写卫山出使;写卫山被诛,即写公孙遂被诛;写楼船之疑,则续以左将军之疑等,两两对照,“节节相配,段段相生,极递换脱卸之妙”,“在诸传中,又是一格”(李景星《史记评议》)。本传的“太史公曰”,采用押韵之语,韵味深长,增强了本文的文学情趣。
【译文】
朝鲜王卫满,原是燕国人。最初,在燕国全盛的时候,曾经攻取真番、朝鲜,让它们归属燕国,并为它们设置官吏,在边塞修筑防御城堡。后来秦国灭掉燕国,朝鲜就成了辽东郡以外的边界国家。汉朝建国后,因为朝鲜离得远,难以防守,所以重新修复辽东郡从前的那些关塞,一直到浿水为界,属燕国管辖。后来燕王卢绾造反,跑到了匈奴。卫满也流亡于外,聚集了一千多个同党之人,梳着椎形发髻,穿上蛮夷服装,在东方走出塞外,渡过浿水,居住到秦国原来的空旷之地名叫上下鄣的地方,并逐渐地役使真番、朝鲜蛮夷以及原来的燕国和齐国的逃亡者,使他们归属自己,在他们当中称王,,建都在王险城。
正当汉惠帝和高后时代,天下刚刚安定,辽东郡的太守就约定卫满做汉朝的外臣,保护边塞以外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到边境来骚扰抢夺;各位蛮夷的首领想到汉朝进见天子,不要禁止。辽东太守把这情况报告天子知道,天子同意这个条件。因此,卫满得以凭借他的兵威和财物侵略、招降他周围的小国,真番、临屯都来投降归属卫满,他统辖的地区方圆数千里。
卫满把统治权传给儿子,再传到孙子右渠手中,这时被朝鲜所引诱来的汉朝人越来越多,而右渠又不曾去进见汉朝天子。真番周围许多小国想上书要求拜见汉朝天子,却又被阻塞,无法让天子知道这一请求。元封二年(前109),汉朝派涉何责备和告知右渠,但右渠终究不肯接受汉朝的诏命。涉何离开朝鲜,来到边界,面对浿水,就派驾车的车夫刺杀了护送涉何的朝鲜裨小王,然后立即渡河,疾驰而回,进入汉朝边塞。于是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我杀了朝鲜的一个将军。”天子认为他有杀死朝鲜将军的美名,就不再追究他的过失,却授予他辽东东部都尉的官职。朝鲜怨恨涉何,调兵偷袭,杀了涉何。
汉朝天子下令招募被赦免罪过的犯人去攻打朝鲜。元封二年秋天,汉朝派楼船将军杨仆从齐地乘船渡过渤海,共率领五万大兵;左将军荀彘率兵走出辽东郡,去讨伐右渠。右渠调兵据守在险要的地方,抵抗汉朝军队。左将军的名字叫多的卒正首先率辽东兵进击敌人,结果队伍失败而走散了,多数人跑回来,他因犯了军法而被杀。楼船将军率领齐地兵士七千人,首先到达王险城。右渠守城,探听到楼船将军军队少的消息,就出城攻打楼船将军,楼船将军的军队失败而四散奔逃。杨仆将军失去了军队,逃到山中藏了十多天,逐渐找回四散的兵卒,重新聚集到一起。左将军荀彘攻击驻守浿水西边的朝鲜军队,未能从前面攻破敌军。
天子因为两将军没能取得军事胜利,就派卫山凭借兵威前去明告右渠。右渠会见了汉朝使者,叩头谢罪:“愿意投降,只怕杨、荀二将军用欺诈的手段杀死我。如今我看到了表示诚信的符节,请允许我们投降归顺。”右渠就派遣太子去汉朝谢罪,献上五千匹马,又向在朝鲜的汉军赠送军粮。有一万多朝鲜民众,手里拿着兵器,正要渡过浿水,使者和左将军怀疑朝鲜人叛变,说太子已投降归顺,应当命令人们不要携带兵器。太子也怀疑汉朝使者和左将军要欺骗和杀害自己,于是就不再渡河,又领朝鲜民众归去。卫山回到京城向天子报告,天子杀了卫山。
左将军攻破浿水上的朝鲜军队,才向前进,直到王险城下,包围了城的西北地方。楼船将军也前去会师,驻军城南。右渠于是坚守王险城,几个月过去了,汉军也未能攻下王险城。
左将军一向在宫中侍奉皇上,得宠。他所率领的是燕国和代国的士卒,很凶悍,又趁着打了胜仗的机会,军中的多数战士都很骄傲。楼船将军率领齐兵,渡海打仗,本来就有许多失败伤亡;他们先前和右渠交战时,遭受了困难和耻辱,伤亡很多士卒,士卒都恐惧,将官的心中也觉惭愧,在他们包围右渠时,楼船将军经常手持议和的符节。左将军竭力进攻敌城,朝鲜的大臣就暗中寻机和楼船将军联系,商量朝鲜投降的事,双方往来会谈,还没有作出决定。左将军屡次同楼船将军商定同时进击的日期,楼船将军想尽快与朝鲜达成降约,所以不派兵与左将军会合。左将军也派人去寻机让朝鲜投降,朝鲜不肯降左将军,而心中想归附楼船将军。因此,两位将军不能相互协调,共同对敌。左将军心想楼船将军从前打败仗的罪过。如今又同朝鲜大臣私下友好,而朝鲜又不肯投降,就怀疑楼船将军有造反阴谋,只是未敢采取行动。天子说将帅无能,不久前我才派卫山去晓谕右渠投降,右渠派遣太子来谢罪,而卫山这个使者却不能专一果断地处理事情,同左将军的计谋皆出现了失误,终于毁坏了朝鲜投降的约定。现在两将军围攻王险城,又相互违背而不能一致行动,因此长时间不能解决问题。派遣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如有方便有利的机会,可以随时自行处理事务。公孙遂到达朝鲜后,左将军说:“朝鲜早就可以攻下了,现在还未攻下是有原因的。”他又说了同楼船将军约定进军日期;而楼船将军不来会师的事,并把他一向怀疑楼船将军谋反的想法都告诉了公孙遂,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还不逮捕他,恐怕会成为大害,不仅是楼船将军要谋反,而且他又要联合朝鲜一起来消灭我军。”公孙遂也认为是这样,就用符节召楼船将军来左将军军营中商量事情,当场命令左将军的部下捉拿楼船将军,并把他的军队合并到左将军手下,然后把这件事报告了汉天子。天子杀了公孙遂。
左将军合并了两方面的军队,就竭力攻打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等相互商议说:“开始要投降楼船将军,如今楼船将军被捕,只有左将军率领合并的军队,战争越打越紧张,我们恐怕不能坚持下去,国王又不肯投降。”韩阴、王、路人都逃亡到汉军那里,向汉朝投降。路人在道上死去了。元封三年(前108)夏天,尼溪相参就派人杀死了朝鲜王右渠,向汉朝投降。王险城还没攻下来,因此右渠的大臣成已又造反,并攻击不随他造反的朝鲜官吏。左将军派右渠的儿子长降、相路人的儿子路最去明白地告诉朝鲜的百姓,杀了成已,因此汉朝终于平定了朝鲜,设立了四个郡。汉天子封参为澅(huà,画)清侯,韩阴为狄苴侯,王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路最因为父亲死了,很有功劳,被封为温阳侯。
左将军被召回京城,犯了争功而相互嫉妒,违背作战计划的罪过,被弃市。楼船将军也犯了军队到达洌口,应当等候左将军,却擅自抢先攻击敌人,致使伤亡很多的罪过,被判处死刑,他用钱赎了罪,免除死刑,成为平民百姓。
太史公说:朝鲜王右渠依仗地势的险固,国家因此被灭绝。涉何骗功,为中国和朝鲜的战争开了头。楼船将军行事,心胸狭小,遇到危难就遭受祸殃。后悔曾经在攻陷番禺时失了利,却反而被人怀疑要造反。荀彘争功,同公孙遂都被斩杀。征讨朝鲜的杨仆和荀彘的两支军队都遭受困辱,将帅没有被封侯。
【原文】【注解】
朝鲜王满者①,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②、朝鲜,为置吏,筑鄣塞③。秦灭燕,属辽东外徼④。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⑤。燕王卢绾反⑥,入匈奴,满亡命⑦,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⑧,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⑨,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⑩,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11),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12)。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13),终不肯奉诏(14)。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15),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16),即不诘(17),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18)。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①朝鲜:朝鲜的最早统一王朝是商纣王诸父箕子于殷末周初所建,后来在秦末汉初时,燕人卫满率民进入朝鲜,建立了卫氏朝鲜,在今平壤一带统治了近百年。满:即卫满。②全燕:燕国全盛时期。尝:曾。略:攻取。属:使……归属。③鄣塞:边塞御敌的城堡。④徼:边界。⑤属燕:归燕国管辖。按燕为汉代诸侯王国之一。⑥燕王卢绾叛汉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⑦亡命:流亡。⑧魋结:古代少数民族的一种发式,结发如椎,上细下粗。⑨外臣:属国的君主。⑩得:得以。侵降(xiáng,祥):侵略、降服。(11)亡人:逃亡的人。滋多:越来越多。(12)拥阏:堵塞。拥,通“壅”。(13)元封二年:即公元前一○九年。元封为汉武帝第六年号(前110-前105)。谯(qiào,窍):责备。谕:明白相告。(14)奉诏:接受汉朝皇帝的诏谕。(15)御:车夫。裨王:小王。(16)上:天子。为:因为。名美:美名。(17)诘:追究。(18)拜:授予官职。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①。其秋②,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③。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④,败散,多还走,坐法斩⑤。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⑥,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余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⑦。右渠见使者,顿首谢:“愿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⑧,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⑨。人众万余,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⑩。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①募:招募。②其秋: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秋天。③距险:在险阻之地抗拒。④卒正多:指名字叫多的卒正。按卒正是中级军官。纵:进击敌人。⑤还走:往回逃跑。坐法斩:因触犯军法而被斩首。⑥城守:守成,在城上防守。⑦因:凭借、利用。⑧信节:表示诚信的符节。⑨馈:赠送。⑩毋:不要。兵:武器。
左将军素侍中①,幸②,将燕、代卒③,悍,乘胜,军多骄③。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④;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⑤,卒皆恐,将心惭⑥,其围右渠,常持和节⑦。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⑧,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⑨,楼船欲急就其约⑩,不会(11);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12),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13)。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14),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15),疑其有反计(16),未敢发(17)。天子曰将率不能(18),前(及)〔乃〕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决(19),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20)。今两将围城,又乖异(21),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征)〔正〕之(22),有便宜得以从事(23)。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24)。”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25),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26),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①素:一向。侍中:在皇宫中侍奉天子。②幸:受宠。③将:率领。卒:兵士。④固:本来。⑤困辱:被围困受辱。亡卒:士卒蒙受伤亡。⑥将:将军。⑦和节:议和的信节。⑧阴:暗中。间:寻找机会。私约:私下约定。⑨数:屡次。期战:约定作战的日期。⑩就:完成。约:指朝鲜投降的约定。(11)不会:不和左将军相会合。(12)求:寻找。间郤(xì,细):机会。郤,通“隙”。下朝鲜:让朝鲜投降。(13)不相能:不和睦。(14)心意:心想。失军:作战失败。(15)私善:私人交情好。(16)反计:造反阴谋。(17)未敢发:指朝鲜未敢发动反叛战争。(18)率通“帅”。不能:无能。(19)决:独自处理。,同“专”,专断。(20)卒:最终。沮(jǔ,举)约:使朝鲜投降的约定遭到破坏。沮,败坏,毁坏。(21)乖异:相互违背,不能一致行动。(22)正之:纠正他们的错误。(23)便宜:方便有利。从事:处理事情。(24)状:情况。(25)素所意:一向所想的。(26)麾(huī,挥)下:部下。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①、相韩阴、尼谿相参、将军王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②,独左将军并将③,战益急,恐不能与战④,王又不肯降。”阴、、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⑤。元封三年复⑥,尼谿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⑦。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⑧、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⑨。封参为澅清侯,阴为狄苴侯,澅为平州侯,长〔降〕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征至⑩,坐争功相嫉,乖计(11),弃市(12)。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①相路人:谓名字叫路人的相国。相是朝鲜最高的行政长官,如同中国的丞相。下文“相韩阴”、“尼溪相参”之“相”同此。②执:抓住。③并将:合并而统一指挥。④与战:参战。⑤道死:在路上死去。⑥元封三年:公元前一○八年。⑦攻吏:指攻打不随成已反叛的官吏们。⑧长降:人名。《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作“张(gě,格)”。⑨为:设置。⑩征至:召来。(11)乖计:指违背战争计划。(12)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暴露在街头。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①,国以绝祀②。涉何诬功③,为兵发首④。楼船将狭⑤,及难离咎⑥。悔失番禺,乃反见疑⑦。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⑧。
①负固:依仗地势险要牢固。②国:指朝鲜国。以:因而。绝祀:断绝祭祀,即灭国之意。③诬功:假冒功劳,犹言“骗功”。④为兵发首:为战争暴发开了头。首,开头。⑤将狭:处事心胸狭小。按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之言说:“将,犹行也;狭,谓心志狭隘。”⑥及难:遇到危难。离:通“罹”,遇到。咎:祸。⑦见疑:被怀疑。按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载述楼船将军杨仆于武帝元鼎六年冬首先率兵攻至南越都城番禹城下,放火烧城,本当独得大功,可是敌人却跑到伏波将军路博德那里投降,分了杨仆的功劳。杨仆记取这次行动过急的教训,在此次攻朝鲜的战役中,他行事谨慎,约降朝鲜大臣,又被荀彘怀疑为联敌谋反。⑧率:通“帅”。
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王延海 译注
【说明】本文是一篇民族史传,记述了我国西南(包括今云南以及贵州、四川西部)地区在秦汉时代的许多部落国家的地理位置和风俗民情,以及同汉王朝的关系,记述了汉朝的唐蒙、司马相如、公孙弘和王然于等抚定西南夷的史实,描述了夜郎、滇等先后归附汉王朝,变国为郡,设官置吏的过程,揭示了中国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最终将形成一个和睦的多民族国家的必然趋势,反映了司马迁民族一统的历史观念,表现了他的维护中央集权和国家统一的思想,有其进步意义。
文章头绪甚多,但结构安排却井然有条,前后映照,重点突出(主要写夜郎和滇),“文章之精密”(吴见思《史记论文》),达到“无隙可蹈,无懈可击”(李景星《史记评议》)的程度,有较高的艺术性。
【译文】
西南夷的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夜郎的势力最强大。夜郎以西的靡莫之夷也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滇的势力最大。从滇往北,那里的君长也多得用十来计算,其中邛都势力最大。这些夷国的人都头梳椎髻,耕种田地,有聚居在一起的城镇和村落。他们以外的地方,西边从同师往东,直到北边的楪(yè,叶)榆,称为嶲(x?,西)和昆明,这些夷人都把头发结成辫子,随着放牧的牲畜到处迁徙,没有固定的居住之地,也没有长帅,他们活动的地方有几千里。从嶲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徙(s?,思)和筰(zuó,昨)都势力最大。从筰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冉駹(máng,忙)的势力最大。他们的风俗是,有的是土著之民,有的是移徙之民,都在蜀郡的西边。从冉駹往东北去,君长多得要用十来计算,其中白马的势力最大,都是氐族的同类。这些都是巴郡、蜀郡西南以外的蛮夷。
当初在楚威王时,派将军庄率领军队沿着长江而上,攻取了巴郡、蜀郡和黔中郡以西的地方。庄是从前的楚庄王的后代子孙。庄到达滇池,这里方圆三百里,旁边都是平地,肥沃富饶的地方有几千里。庄依靠他的军队的威势平定了这个地方,让它归属楚国。他想回楚国报告这情况,正赶上秦国攻打并夺取了楚国巴郡、黔中郡,道路被阻隔而不能通过,因而又回到滇池,借助他的军队做了滇王,改换服式,顺从当地习俗,因此当了滇人的统治者。秦朝时,常頞曾大略地开通了五尺道,并在这些国家设置了一些官吏。过了十几年,秦朝灭亡了。等到汉朝建立了,把这些国家都丢弃了,而将蜀郡的原来的边界当作关塞。巴郡和蜀郡百姓中的有些人偷着出塞作买卖,换取筰国的马,僰(bō,波)国的僮仆与牦牛,因此巴、蜀两郡特别富有。
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大行王恢攻打东越,东越杀死东越王郢以回报汉朝。王恢凭借兵威派番阳乏唐蒙把汉朝出兵的意旨委婉地告诉了南越。南越拿蜀郡出产的杞酱给唐蒙吃,唐蒙询问徙何处得来,南越说:“取道西北牂柯江而来,牂柯江宽度有几里,流过番禺城下。”唐蒙回到长安,询问蜀郡商人,商人说:“只有蜀郡出产枸酱,当地人多半拿着它偷偷到夜郎去卖。夜郎紧靠牂柯江,江面宽数百步,完全可以行船。南越想用财物使夜郎归属自己,可是他的势力直达西边的同师,但也没能把夜郎象臣下那样加以役使。”唐蒙就上书皇上说:“南越王乘坐黄屋之车,车上插着左纛之旗,他的土地东西一万多里,名义上是外臣,实际上是一州之主。如今从长沙和豫章郡前去,水路多半被阻绝,难以前行。我私下听说夜郎所拥有的精兵能有十多万,乘船沿牂柯江而下,乘其没注意而加以攻击,这是制服南越的一条奇计。如果真能用汉朝的强大,巴蜀的富饶,打通前往夜郎的道路,在那里设置官吏,是很容易的。”汉武帝同意唐蒙的主张,就任命他为郎中将,率领一千大军,以及负责粮食、辎重的人员一万多人,从巴符关进入夜郎,于是会见了夜郎侯多同。唐蒙给了他很多赏赐,又用汉王朝的武威和恩德开导他,约定给他们设置官吏,让他的儿子当相当于县令的官长。夜郎旁边小城镇的人们都贪图汉朝的丝绸布帛,心中认为汉朝到夜郎的道路险阻,终究不能占有自己,就暂且接受了唐蒙的盟约。唐蒙回到京城向皇上报告,皇上就把夜郎改设为犍为郡。这以后就调遣巴、蜀两郡的兵士修筑道路,从僰直修到牂柯江。蜀郡人司马相如也向皇帝说西夷的邛、筰可以设郡,皇帝就派司马相如用郎中将的身份前去西夷,明白地告诉他们,朝廷将按南夷的方式对待他们,给他们设置一个都尉、十几个县,归属于蜀郡。
在这个时候,巴郡、蜀郡、广汉郡、汉中郡开通西南夷的道路,戍边的士卒、运送物资和军粮的人很多。过了几年,道路也没修通,士卒疲惫饥饿和遭受潮湿而死的很多,西南夷又屡次造反,调遣军队去打击,耗费钱财和人力,却无成果。皇上忧虑此事,便派公孙弘去亲自观察询问。公孙弘回京禀告皇上,声称不利。等到公孙弘当了御史大夫,这时汉朝正修筑朔方郡城,以便凭借黄河驱逐匈奴,公孙弘乘机屡次陈说开发西南夷的害处,因此可暂时停止开发活动,集中力量对付匈奴。皇上下令停止对西夷的活动,只在南夷的夜郎设置两县和一都尉,命令犍为郡保全自己,并逐渐完善自己的郡县体制。
待到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国归来后’说他呆在大夏时曾经看到过蜀郡出产的布帛,邛都的竹杖,让人询问这些东西的来历,回答的人说:“从东南边的身毒国弄来的,从这儿到那里的路途有数千里,可以和蜀地的商人做买卖。”有人听说邛地以西大约二千里处有个身毒国。张骞乘机大谈大夏在汉朝西南方,仰慕中国,忧虑匈奴阻隔他们与中国的交通要道,假若能开通蜀地的道路,身毒国的路既方便又近,对汉朝有利无害。于是汉武帝就命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让他们寻找捷径从西夷的西边出发,去寻找身毒国。他们到达滇国,滇王尝羌就留下了他们,并为他们派出十多批到西边去寻找道路的人。过了一年多,寻路的人们全被昆明国所阻拦,没能通往身毒国。
滇王同汉朝使者说道:“汉朝和我国相比,哪个大?”汉朝使者到达夜郎,夜郎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这是因为道路不通的缘故,各自以为自己是一州之主,不知道汉朝的广大。汉朝使者回到京城,于是极力陈说滇是大国,值得让他亲近和归附汉朝。汉武帝对这事留心了。
等到南越造反时,皇上派驰义侯用犍为郡的名义调遣南夷的军队。且兰君害怕他的军队远行后,旁边的国家会乘机虏掠他的老弱之民,于是就同他的军队谋反,杀了汉朝使者和犍为郡的太守。汉朝就调动巴郡和蜀郡原想去攻打南越的八个校尉,率领被赦从军的罪犯去攻打且兰,把它平定了。正赶上南越已被攻破,汉朝的八个校尉尚末沿牂柯江南下,就领兵撤回,在行军中诛杀了头兰。头兰是经常阻隔汉朝与滇国交通道路的国家。头兰被平定后,就平定了南夷,在那儿设置了牂柯郡。夜郎侯开始依靠南越,南越被消灭后,正赶上汉军回来诛杀反叛者,夜郎侯就到汉朝京城朝见皇上。汉武帝封他为夜郎王。
南越破灭之后,以及汉朝诛杀且兰君、邛君,并且杀了筰侯,冉、駹都震惊恐怖,便向汉朝请求称臣,为他们设置官吏。汉朝就把邛都设置为越嶲郡,筰都设置为沈犁郡,冉、駹设置为沦山郡,广汉西边的白马设置为武都郡。
皇上派王然于利用破南越及诛杀南夷君长的兵威,委婉劝告滇王前来朝见汉朝天子。滇王有军队数万人,他旁边东北方有劳(jìn,近)和靡莫,都和滇王同姓,相互依靠,不肯听从劝告。劳和靡莫屡次侵犯汉朝使者和吏卒。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天子调动巴郡和蜀郡的军队攻打并消灭了劳和靡莫,大军逼近滇国。滇王开始就对汉朝怀有善意,因此没有被诛杀。滇王于是离开西夷,率领全国向汉朝投降,请求为他们设置官吏,并进京朝见汉武帝。于是汉朝就把滇国设置为益州郡,赐给滇王王印,仍然统治他的百姓。
西南夷的君长多得用百来计算,唯独夜郎和滇的君长得到了汉朝授予的王印。滇是个小城镇,却最受汉朝宠爱。
太史公说:楚国的祖先难道有上天赐给的禄位吗?在周朝时,他们的先祖鬻熊当了周文王的老师,后来的熊绎又被周成王封到楚蛮之地而立国。等到周朝衰微之时,楚国领土号称五千里。秦国灭亡诸侯,唯独楚国的后代子孙还有滇王存在。汉朝诛杀西南夷,那里的国家多半被消灭,只有滇王又受到汉天子的宠爱。但是平定南夷的开始,是在番禺见到了枸酱,在大夏看到了邛竹杖。西夷后来被分割,分成西、南两方,最后被汉王分设为七个郡。
【原文】【注解】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①,夜郎最大②。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③,滇最大④;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⑤,此皆魋结⑥,耕田,有邑聚⑦。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⑧,皆编发⑨,随畜迁徙,毋常处⑩,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13),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14),皆氐类也(15)。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16),使将军庄将兵循江上(17),略巴、蜀、黔中以西(18)。庄者,故楚庄王苗裔也(19)。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20),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21)。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22),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23),变服(24),从其俗,以长之(25)。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26),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27)。巴、蜀民或窃出商贾(28),取其筰马、僰僮、髦牛(29),以此巴、蜀殷富(30)。
①西南夷:泛指我国西南边疆的少数民族。君长:即部落首领。什:通“十”。数:统计、计算。②夜郎:古代部族名,也是国名。③其:代指夜郎。靡莫:古代部落名,属于羌氐族系统。④滇:古代部族、国名。⑤邛(qióng,穷)都:古代部族名、国名。⑥魋结:一种发式,将头发梳成椎形,故称“椎髻”。⑦邑:城镇。聚:村落。⑧嶲:古代部族名。昆明:古代部族名,也是古国名。⑨编:通“辫”“编发”,就是把头发梳成辫。⑩毋常处:无永久居住的地方。(11)€徙:古代部族名,古国名。筰(zuó,昨)都:古部族名、国名。(12)冉、駹:皆古代部族名。(13)土箸:定居某地,常期不移动。箸,通“著”。(14)白马:古代部族名。(15)氐类:氐族的同类,都属于氐族。(16)楚威王:楚国国君,公元前三三九年至前三二九年在位。按庄入滇在顷襄王(前298至前263在位)时,此楚威王当是楚顷襄王之误。《后汉书》及《华阳国志》皆作顷襄王,是。(17)庄于顷襄王二十年(前279),曾率兵沿长江从黔中进入云南,后因秦兵南侵,堵塞他回楚之路,便在滇中称王。将:率。循:沿着。江:长江。(18)略:攻取。(19)苗裔:后代子孙。(20)旁:四边,周围。(21)兵威:军事威力。定:平定。(22)会:恰巧。击夺:攻击夺取。按秦昭襄王时,于楚顷襄王十九年(前280),夺取楚国黔中之地(见卷五《秦本纪》)。又于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再次夺楚黔中郡和巫地(见卷四十《楚世家》与(卷五《秦本纪》)。(23)其众:指庄的大军。王滇:在滇中称王。(24)变服:改变楚的服饰,穿起当地人的服装。(25)长之:给当地人当长帅。(26)略:大略。五尺道:道路名。按秦统一中国后,为控制西南地区,在四川宜宾和云南曲靖间修了一条大道,路面宽五尺,故称五尺道。(27)开:《汉书》作“关”,王念孙《读书杂志·史记》以为当作“关”,关塞,即把蜀地原来的边界当作关。故:原。徼:边界。(28)或:有的人。商贾:作买卖。(29)筰马:筰都的马。僰僮:僰人奴婢。按僰是古代部族名。髦牛:即牦牛。(30)殷富:特别富有。
建元六年①,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②。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③。南越食蒙蜀枸酱④,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⑤,牂柯江广数里⑥,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⑦,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⑧。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⑨,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⑩。”蒙乃上书说上曰(11):“南越王黄屋左纛(12),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是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13),食重万余人(14),从巴蜀筰关入(15),遂见夜郎侯多同(16)。蒙厚赐,喻以威德(17),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18)。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19),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20)。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21),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22)。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23);西南夷又数反(24),发兵兴击(25),耗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26)。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27),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28)。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29)。
①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②东越:古代部族名,是越人的一支;也是国名。③因:凭借。使:派。风:通“讽”,委婉劝告。指:通“旨”,旨意。④食:给吃。枸酱:用枸的果实做的酱。按枸是树名,即蒌叶,又名蒟酱、扶留藤。其果实绿黄色,可制酱。⑤道:经由。牂柯:古代河名。⑥广:宽。⑦贾人:商人。⑧市:交易,做买卖。⑨役属:归属而服役。⑩臣使:像臣下那样驱使。(11)说上:游说皇帝。(12)黄屋:帝王之车。其车以黄缎饰里,故称。左纛(dào,道):插在车厢左边的用旌牛尾或雉尾装饰的旗子。这是皇帝的车饰。(13)将:率领。(14)食重:粮食和辎重。(15)巴蜀筰关:当作“巴符关”(见王念孙《读书杂志·史记》)。入:指进入夜郎。(16)夜郎侯:夜郎国的长帅。(17)威德:威势与恩德。(18)令:相当于县令的官。(19)终:最终。(20)指:通向。(21)相如:指司马相如。他在武帝时曾出使西南夷,对开发西南边疆有很大胜贡献。如:如同。(22)四郡:指巴郡、蜀郡、广汉、汉中。戍:戍边士卒。转:指运输物资之人。饷:指军粮。(23)罢:通“疲”。离:通“罹”,遭受。(24)数:屡次。(25)兴击:发动攻击。(26)便:利。(27)是时:此时。据:凭借。河:黄河。逐胡:驱逐匈奴。(28)因:乘机。且:暂时。事:从事。(29)稍:逐渐。葆:通“保”。就:成就。
及元狩元年①,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②,言居大夏时见蜀布③、邛竹杖,使问所从来④,曰:“从东南身毒国⑤,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⑥”。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⑦,诚通蜀⑧,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⑨,指求身毒国⑩。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11)。岁余,皆闭昆明(12),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13)?”及夜郎侯亦然(14)。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是亲附(15)。天子注意焉(16)。
①元狩:汉武帝第四个年号(前122-前117)。②使:出使。大夏:西域国名。来:回来。③居:呆在。④使问:派人询问。所从来:从何地弄来。⑤身毒国:古代国名。或译作“天竺”、“天毒”、“乾毒”等。⑥市:买。⑦隔:阻隔。⑧诚:若。⑨间:走小路,捷径。⑩指:通“旨”,意旨。求:找到。(11)为求道西:为他们寻找西去的道路。十余辈:指滇国派出找寻西去之路的十多批人。(12)闭:阻塞。(13)孰与:与……比,哪一个……。(14)然:如此。(15)足事亲附:值得让他们亲近归附汉朝。(16)注意焉:专注留意这件事。焉,兼词,相当于“于是(此)”。
及至南越反①,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②。且兰君恐远行③,旁国虏其老弱④,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⑤。会越已破⑥,汉八校尉不下⑦,即引兵还⑧,行诛头兰⑨。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⑩。
南越破後,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①南越反: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南越丞相吕嘉叛乱,后被平定,南越亡国。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②上:指汉武帝。因:凭借。③且兰君:且兰国的长帅。④旁国:附近国家。虏:俘虏。⑤罪人:指被赦免罪过而充当军人的人。尝:当依《汉书》作“当”,本当。⑥会:恰巧,正赶上。⑦不下:没有沿牂柯江南下击南越。⑧引兵:领兵。⑨行诛:在行军中诛灭。头兰:古国名。⑩上:指汉天子。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①。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靡莫②,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③。元封二年④,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⑤。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⑥,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⑦。
越破:南越被灭亡。风喻:委婉劝告。风,通“讽”。用含蓄的话暗示或劝告。②劳、靡莫:均古国名。③数:屡次。④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⑤首善:开始有善意。⑥滇王离难西南夷:《汉书·西南夷传》作“滇王离西夷”此句中“难”与“南”当是衍文。“滇王离西夷”言滇王离开西夷,向东奉侍汉朝。举国:全国。⑦复:又。长:做一国之长。此言统领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①?在周为文王师②,封楚③。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④。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⑤。然南夷之端⑥,见枸酱番禺⑦,大夏杖邛竹⑧。西夷後揃⑨,剽分二方⑩,卒为七郡(11)。
①先:祖先。岂:难道。天禄:上天所赐的俸禄。②卷四十《楚世家》记载,楚先人“鬻熊子事文王”。其后楚武王熊通曾说:“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③封楚:受封于楚。卷四十《楚世家》记载:楚先人“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④地:国土。⑤宠王:受宠爱的王。⑥端:开始。⑦见枸酱番禺:即在番禺见到枸酱。⑧杖邛竹:即邛竹杖。⑨揃(jiǎn,剪):分割。⑩剽:分开。二方:两个方面。(11)卒:终于。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此文是西汉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的传记。作者采用“以文传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下》)的写法,简练地记述了相如一生游粱、娶文君、通西南夷等几件事,而与此有关的文和赋却全文收录,“连篇累牍,不厌其繁”(李景星《史记评议》),计有《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八篇,文字之多,远超司马迁自己的记述,足见作者“特爱其文赋”(茅坤《史记钞》),“心折长卿之至”(牛运震《史记评注》)。
司马迁通过这些文赋,写出了汉代辞赋大师司马相如穷困潦倒的境遇,表现传主对中国封建社会的盛世——汉武帝时代的显赫声威的感受,他既赞美大一统和中央集权的思想,铺排宫室苑囿的华美和富饶,显示中国人民创造物质文明的伟大才智与功绩,又主张戒奢持俭,防微杜渐,并婉谏超世成仙之谬,让读者看到了封建盛世之下一个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情。
司马迁对相如及其文赋的评价,皆寓于相如的文章之中,他肯定《子虚赋》、《上林赋》倡言节俭的主旨,高度评价相如作品的讽谏作用与《诗经》无异,反映了作者重视作品教化作用的文学观念。实际上相如文赋的思想都是司马迁赞成的思想,他不过是借传主之文来反映自己的思想罢了,正所谓“驱相如之文以为己文,而不露其痕迹”(李景星《史记评议》)。这也正是这部《史记》中最长最奇之作的高超艺术手法的一个突出例子。
文章中记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婚恋的故事,写得宛转浓丽,极富新奇的故事情趣,颇似生动的小说,所以清人吴见思在其《史记论文》里,称其为“唐人传奇小说之祖”。它给后世文学艺术作品的创作,提供了极好的范例和原始的素材。
【译文】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他少年时喜欢读书,也学习剑术,所以他父母给他取名犬子。司马相如完成学业后,很仰慕蔺相如的为人,就改名相如。最初,他凭借家中富有的资财而被授予郎官之职,侍卫孝景帝,做了武骑常侍,但这并非他的爱好。正赶上汉景帝不喜欢辞赋,这时粱孝王前来京城朝见景帝,跟他来的善于游说的人,有齐郡人邹阳、淮阴人枚乘、吴县人庄忌先生等。相如见到这些人就喜欢上了,因此就借生病为由辞掉官职,旅居粱国。粱孝王让相如这些读书人一同居住,相如才有机会与读书人和游说之士相处了好几年,于是写了《子虚赋》。
正赶上粱孝王去世,相如只好返回成都。然而家境贫寒,又没有可以维持自己生活的职业。相如一向同临邛县令王吉相处得很好,王吉说:“长卿,你长期离乡在外,求官任职,不太顺心,可以来我这里看看。”于是,相如前往临邛,暂住在城内的一座小亭中。临邛县令佯装恭敬,天天都来拜访相如。最初,相如还是以礼相见。后来,他就谎称有病,让随从去拒绝王吉的拜访。然而,王吉却更加谨慎恭敬。临邛县里富人多,象卓王孙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郑家也有数百人。二人相互商量说:“县令有贵客,我们备办酒席,请请他。”一并把县令也请来。当县令到了卓家后,卓家的客人已经上百了。到了中午,去请司马长卿,长卿却推托有病,不肯前来。临邛令见相如没来,不敢进食,还亲自前去迎接相如。相如不得已,勉强来到卓家,满座的客人无不惊羡他的风采。酒兴正浓时,临邛县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说:“我听说长卿特别喜欢弹琴,希望聆听一曲,以助欢乐。”相如辞谢一番,便弹奏了一两支曲子。这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刚守寡不久,很喜欢音乐,所以相如佯装与县令相互敬重,而用琴声暗自诱发她的爱慕之情。相如来临邛时,车马跟随其后,仪表堂堂,文静典雅,甚为大方。待到卓王孙家喝酒、弹奏琴曲时,卓文君从门缝里偷偷看他,心中高兴,特别喜欢他,又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宴会完毕,相如托人以重金赏赐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转达倾慕之情。于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门,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赶回成都。进家所见,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墙壁立在那里。卓王孙得知女儿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儿极不成材,我不忍心伤害她,但也不分给她一个钱。”有的人劝说卓王孙,但他始终不肯听。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文君感到不快乐,说:“长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临邛,向兄弟们借贷也完全可以维持生活,何至于让自己困苦到这个样子!”相如就同文君来到临邛,把自己的车马全部卖掉,买下一家酒店,做卖酒生意。并且让文君亲自主持垆前的酌酒应对顾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犊鼻裤,与雇工们一起操作忙活,在闹市中洗涤酒器。卓王孙听到这件事后,感到很耻辱,因此闭门不出。有些兄弟和长辈交相劝说卓王孙,说:“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钱财。如今,文君已经成了司马长卿的妻子,长卿本来也已厌倦了离家奔波的生涯,虽然贫穷,但他确实是个人才,完全可以依靠。况且他又是县令的贵客,为什么偏偏这样轻视他呢!”卓王孙不得已,只好分给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买了田地房屋,成为富有的人家。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蜀郡人杨得意担任狗监,事奉汉武帝。一天,武帝读《子虚赋》,认为写得好,说:“我偏偏不能与这个作者同时。”杨得意说:“我的同乡人司马相如自称,是他写了这篇赋。”武帝很惊喜,就召来相如询问。相如说:“有这件事。但是,这赋只写诸侯之事,不值得看。请让我写篇天子游猎赋,赋写成后就进献皇上。”武帝答应了,并命令尚书给他笔和木简。相如用“子虚”这虚构的言辞,是为了陈述楚国之美;“乌有先生”就是哪有此事,以此为齐国驳难楚国;“无是公”就是没有此人,以阐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假借这三个人写成文章,用以推演天子和诸侯的苑囿美盛情景。赋的最后一章主旨归结到节俭上去,借以规劝皇帝。把赋进献天子后,天子特别高兴。赋的文辞说道:
楚王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遣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与使者一同出外打猎。打猎完毕,子虚前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无是公也在场。大家落座后,乌有先生向子虚问道:“今天打猎快乐吗?”子虚说:“快乐”。“猎物很多吧?”子虚回答道:“很少。”“既然如此,那么乐从何来?”子虚回答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而我却用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来回答他。”乌有先生说道:“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到东海之滨打猎。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岗,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功劳。他回头看着我说:‘楚国也有供游玩打猎的平原广泽,可以使人这样富于乐趣吗?楚王游猎与我相比,谁更壮观?’我下车回答说:‘小臣我只不过是楚国一个见识鄙陋的人,但侥幸在楚宫中担任了十余年的侍卫,常随楚王出猎,猎场就在王宫的后苑,可以顺便观赏周围的景色,但还不能遍览全部盛况,又哪有足够的条件谈论远离王都的大泽盛景呢?’齐王说:‘虽然如此,还是请大略地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我回答说:‘是,是。臣听说楚国有七个大泽,我曾经见过一个,其余的没见过。我所看到的这个,只是七个大泽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旋,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那土壤里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石灰、锡矿、碧玉、黄金、白银、种种色彩,光辉夺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那里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宝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头、红地白文的石头。东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䓖、菖蒲、茳蓠、蘼芜、甘蔗、芭蕉。南面有平原大泽,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菴、莸草,众多麦木,生长在这里,数不胜数。西面则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荡,后浪冲击前浪,滚滚向前;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猪婆龙、玳瑁、鳖和鼋。北面则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树木: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蘗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桔树、柚子树、芳香远溢。那些树上有赤猿、猕猴、鹓、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于是就派专诸之类的勇士,空手击杀这些野兽。楚王就驾御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挥动着用鱼须作旒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名弓,右手拿着夏箙中的强劲之箭。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辗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騊駼,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精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
“‘于是,郑国漂亮的姑娘,肤色细嫩的美女,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裙幅褶绉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磨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做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于是楚王就和众多美女一起在蕙圃夜猎,从容而缓慢地走上坚固的水堤。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上被箭射穿。打猎疲倦之后,拨动游船,泛舟清池之中。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浆。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树起鸟毛装饰的伞盖。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象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
“‘夜猎将停,敲起灵鼓,点起火把。战车按行列行走,骑兵归队而行。队伍接续不断,整整齐齐,缓慢前进。于是,楚王就登上阳云之台,显示出泰然自若安然无事的神态,保持着安静怡适的心境。待用芍药调和的食物备齐之后,就献给楚王品尝。不像大王终日奔驰,不离车身,甚至切割肉块,也在轮间烤炙而吃,而自以为乐。我以为齐国恐怕不如楚国吧。’于是,齐王默默无言,无话回答我。”
乌有先生说:“这话为什么说得如此过分呢?您不远千里前来赐惠齐国,齐王调遣境内的全部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同您外出打猎,是想同心协力猎获禽兽,使您感到快乐,怎能称作夸耀呢!询问楚国有无游猎的平原广泽,是希望听听楚国的政治教化与光辉的功业,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论。现在先生不称颂楚王丰厚的德政,却畅谈云梦泽以为高论,大谈淫游纵乐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费,我私下以为您不应当这样做。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本来算不上是楚国的美好之事。楚国若是有这些事,您把它说出来,这就是张扬国君的丑恶;如果楚国没有这些事,您却说有,这就有损于您的声誉,张扬国君的丑恶,损害自己的信誉,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可做的,而您却做了。这必将被齐国所轻视,而楚国的声誉也会受到牵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但是,齐王处在诸侯的地位,不敢陈说游猎和嬉戏的欢乐,苑囿的广大。先生又是被以贵宾之礼接待的客人,所以齐王没有回答您任何言辞,怎能说他无言以对呢!”
无是公微笑着说:“楚国错了,齐国也未必正确。天子所以让诸侯交纳贡品,并不是为了财物,而是为了让他们到朝廷陈述其履行职务的情况;所以要划分封国的疆界,并非为了守卫边境,而是为了杜绝诸侯的越规违法的行为。如今,齐国位列东方的藩国,却与国外的肃慎私自交往,弃离封国,越过国界,漂洋过海,到青邱去游猎,这种作法就诸侯应遵守的道义来说,是不允许的。况且你们二位先生的言论,都不是竭力阐明君臣之间的正常关系,也不是端正诸侯的礼仪,而只是去争论游猎的欢乐,苑囿的广大,想以奢侈争胜负、以荒淫赛高低。这样做不但不能使你们的国君显扬名望,提高声誉,却恰恰能够贬低声望,自己蒙受损失。况且那齐国和楚国的事物又哪里值得称道呢!先生们没有亲眼看到那浩大壮丽的场面,难道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
“上林苑左边是苍梧,右边是西极,丹水流过它的南方,紫渊流经它的北方;霸水和浐水始终未流出上林,泾水和渭水流进来又流出去;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宛转,在上林苑中回环盘旋。浩浩荡荡的八条河川,流向相背,姿态各异,东西南北,往来奔驰,从两山对峙的椒丘山谷流出,流经沙石堆积的小洲,穿过桂树之林,流过茫茫无垠的原野。水流迅疾盛大,沿着高丘奔腾而下,直赴狭隘的山口。撞击着巨石,激荡着沙石形成的曲折河岸,水流涌起,暴怒异常,汹涌澎湃。河水盛涌,水流迅疾,波浪撞击,砰砰作响;横流回旋,转折奔腾,潎洌作响。急流冲击着不平的河岸,轰鸣震响,水势高耸,浪花回旋,卷曲如云,蜿蜒萦绕。后浪推击着前浪,流向深渊,形成湍急的水流,冲过沙石之上。拍击着岩石,冲击着河堤,奔腾飞扬,不可阻挡。大水冲过小洲,流入山谷,水势渐缓,水声渐细,跌落于沟谷深潭之中。有时潭深水大,水流激荡,发出乒乓轰隆的巨响。有时水波翻涌飞扬,如同鼎中热水沸腾。水波急驰,泛起层层白沫,跳跃不止。有时水流急转,轻疾奔扬,流向远方,长归大湖。有时水面平静无声,安然地向着远方流去。然后,无边无际的大水,迂回徐缓,银光闪闪,奔向东方,注入太湖,湖水满溢,流进附近的池塘。于是,蛟龙、赤螭、、离、鰅、鳙、鰬、魠、禺禺、鱋、魶,都扬起背鳍,摇动着鱼尾,振抖着鱼鳞,奋扬起鱼翅,潜处于深渊岩谷之中。鱼鳖欢跃喧哗,万物成群结伙。明月、珠子,在江边光彩闪烁。蜀石、黄色的碝石、水晶石,层层堆积,灿烂夺目,光彩映照,聚积于水中。天鹅、鹔鷞、鸨鸟、鴐鹅、鸀、䴔䴖、鹮目、烦鹜、鷛鷞、、䴔鸬,成群结队,浮游在水面上。任凭河水横流浮动,鸟儿随风漂流,乘着波涛,自由摇荡。有时,成群的鸟儿聚积在野草覆盖的沙洲上,口衔着菁、藻,唼喋作响,口含着菱、藕,咀嚼不已。
“于是高山挺拔耸立,巍峨雄峻。广阔的山林中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山高险峻,高低不齐。九嵏山、嶻嶭山、终南山巍峩耸立,或奇险,或倾斜,有的上下大,中间小,有的象錡,三足直立,险峻异常,陡峭崎岖。有的地方是收蓄流水的山溪,有的地方是水流贯通的山谷,溪水曲折,流入沟渎。溪谷宽大空旷,水中的丘陵、孤立的山,高高挺立,层迭不平。山势起伏,忽高忽低,连绵不绝,山坡倾斜,渐趋平缓。河水缓缓流动,溢出河面,四散于平坦的原野。水边平地,一望千里,无不被捣筑开拓。地上长满菉草和蕙草,覆盖着江蓠,间杂着蘼芜和留夷,布满了结缕,深绿色的莎草丛生在一起,还有揭车与杜蘅、兰草、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杜若、荪、鲜枝、黄、蒋、芧、青薠,遍布于广阔的大泽,蔓延在广大的平原之上。花草绵延不绝,广布繁衍,迎着微风倒伏,吐露芬芳,散发着浓烈的香味,郁郁菲菲,香气四溢,沁人心田,更令人感到芳香浓烈。
“于是浏览四周,广泛观赏,睁大眼睛也辨识不清,只见茫茫一片,恍恍忽忽,放眼望去,没有边际;仔细察看,宽广无涯。早晨,太阳从苑东的池沼升起,傍晚,太阳由苑西的陂池落下。苑南则严冬也依然生长草木,河水奔踊翻腾;这里的野兽有,、旄、獏、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苑北则盛夏季节也是河水结冰,大地冻裂,只要提起衣裳即可过河。这里的野兽有麒麟、角、騊駼、橐駞、蛩蛩、騨騱、駃騠、驴、骡。
“于是离宫别馆,布满山坡,横跨溪谷。高大的回廊,四周相连,双重的楼房间,阁道曲折相连。绘花的屋椽子,璧玉装饰的瓦珰。辇道连绵不绝,在长廊之中周游,路程遥远,须在中途住宿。把高山削平,构筑殿堂,修起层层台榭,山岩底部有幽深的房室与此相通。俯视山下,遥远而无所见,仰视天空,攀上屋椽可以摸天。流星闪过宫门,弯曲的彩虹横挂在窗板与栏杆之上。青虬蜿蜒在东厢,大象拉的车子行走在清静的西厢。众神休息在清闲的馆舍,偓佺类的仙人在南檐下沐浴阳光。甘甜的泉水从清室中涌出,流动的河水流过院中,用巨石修整河岸,高峻险要,参差不齐。山岩巍峨高耸,峥嵘奇特,好像工匠雕刻而成。这里的玫瑰、碧、琳、珊瑚丛聚而生。瑉玉庞大,纹采似鱼鳞。赤玉纹采交错,杂插其间。垂绶、琬琐、和氏璧皆在这里出现。
“于是卢桔在夏天成熟,黄柑、柚子、楱、枇杷、酸小枣、柿子、山梨、、厚朴、羊枣、杨梅、樱桃、葡萄、常棣、榙、荔枝等果树,罗生在后宫之中,列植于北园之内,绵延至丘陵之上,下至于平原之间。摆动起翠绿的树叶,摇动着紫色的干茎,开放着红色的花朵,秀出了朱红的小花。光彩繁盛,照耀着广阔的原野。沙果、栎、槠、桦树、枫树、银杏树、黄栌树、石榴、椰子树、槟榔树、槟榈树、檀树、木兰、枕木、樟木、冬青树,有的树木高达千仞,粗得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花朵和枝条生长得畅达舒展,果实和叶子硕大茂密,有的聚立在一处,有的丛集相倚。树枝相连而蜷曲,交叉而重叠,繁茂交错,盘纡纠结,高举横出,相倚相扶,下垂的枝条四散伸展,落花飞扬;树木繁茂高大,随风摇荡,婀娜多姿;风吹草木,凄清作响,有如钟磬之声,好似管龠之音。树木高低不齐,环绕着后宫;众多草木重叠累积,覆盖着山野,沿着溪谷生长,顺着山坡,直下低湿之地,放眼望去,没有边际,仔细探究,又无穷无尽。
“于是黑猿和白色的雌猴、仰鼻长尾猿、大母猴、小飞鼠、能飞的蛭、善爬树的蜩、猕猴、似猴的胡、似狗的豰、如猴的蛫,都栖息在林间,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跳跃,轻捷如飞,交相往来,在树枝间共同戏耍,屈曲宛转,直上树梢。于是跳越断桥,跃过奇异的丛林,接持下垂的枝条,或分散奔走,或杂乱相聚,散乱远去。
“像这样的地方有数千百处,可供往来嬉戏游乐,住宿在离宫,歇息在别馆,厨房不需要迁徙,后宫妃嫔也不必跟随,文武百官也已齐备。
“于是从秋至冬,天子开始校猎,乘坐着象牙雕饰的车子,驾驭六条白色的虬龙,摇动着五彩旌旗,挥舞着云旗。前面有蒙着虎皮的车子开路,后边有导游之车护行。孙叔执辔驾车,卫公做骖乘,为天子护驾的侍卫不循正道而行,活动在四校之中。在森严的卤薄里敲起鼓来,猎手们便纵情出击;江河是校猎的围栅,大山是望楼。车马飞奔,如雷声忽起,震天动地。猎手们四散分离,各自追逐自己的目标。出猎者络绎行进,沿着山陵,顺着沼泽,像云雾密布,如大雨倾注。
“活捉貔豹,搏击豺狼,徒手杀死熊罴,踏倒野羊。猎者头戴鹖尾装饰的帽子,穿着画有白虎的裤子,披服有斑纹的衣服,骑着野马。登上三山并峙的山头,走下崎岖不平的山坡,直奔高陡险要的山峰,越过谷沟,连衣涉水。排击蜚廉,摆布解豸、击杀瑕蛤,用矛刺杀猛氏,用绳索绊取騕褭,射杀大野猪。箭不随意射杀野兽,一箭射出,则必破解颈项,穿裂头脑。弓不虚发,野兽皆应声而倒。于是,天子便乘着车子,徐缓徘徊,自由自在地往来遨游,观看士卒队伍的进退,浏览将帅应变的神态。然后,车驾由缓行而逐渐加快,疾速远去。用网捕捉轻捷飞翔的禽鸟,践踏敏捷狡猾的野兽。用车轴撞击白鹿,迅速捕获狡兔。其速度之快,超越赤色的闪电,而把电光留在后边。追逐怪兽,逸出宇宙。拉弯繁弱良弓,张满白羽之箭,射击游动的枭羊,击倒蜚虡 。选好肉肥的野兽然后发箭,命中之处正是预想的地方。弓箭分离,一箭射中的猎物就倒在地上。
“然后,天子的车驾高举起旌节而上浮,驾御着疾风,越过狂飙,升上天空,与神灵同处。践踏黑鹤,扰乱鹍鸡,近捕孔雀和鸾鸟,捉取鵔,击落鹥鸟,用竹竿击打凤凰,疾取鸳雏,掩捕焦明。
“直到道路的尽头,才掉转车头而回。逍遥徜徉,降落在上林苑的极北之地。直道前行,忽然间返回帝乡。踏上石阙,经过封峦,过了鳷鹊,望着露寒。下抵棠梨宫,休息在宜春宫,再奔驰到昆明池西边的宣曲宫,划起饰有鹢鸟的船,在牛首池中荡漾。然后登上龙台观,到细柳观休息。观察士大夫们的辛勤与收获,平均分配猎者所捕获的猎物。至于步卒和车驾所践踏辗轧而死的、骑兵所踏死的,大臣与随从人员所踩死的,以及那走投无路、疲惫不堪、惊惧伏地、没受刀刃的创伤就死去的野兽,其尸体纵横交错,填满坑谷,覆盖平原,弥漫大泽,不计其数。
“于是游乐嬉戏倦怠松懈,在上接云天的台榭摆下酒宴,在广阔无边的寰宇演奏音乐。撞击千石的大钟,竖起万石的钟架;高擎着翠羽为饰的旗帜,设置灵鼍皮制成的大鼓;奏起尧时的舞曲,聆听葛天氏的乐曲;千人同唱,万人相和;山陵被这歌声震动,河川之水被激起大波。巴渝的舞蹈,宋、蔡的歌曲,淮南的《于遮》,文成和云南的民歌,同时并举,轮番演奏。钟鼓之声此起彼伏,铿锵铛,惊心震耳。荆、吴、郑、卫的歌声,《韶》、《濩》、《武》、《象》的音乐,淫靡放纵的乐曲,鄢、郢地区的飘逸舞姿,《激楚》之音高亢激越,可以掀起回风,俳优侏儒的表演,西戎的乐妓,用来使耳目欢愉、心情快乐的事物,应有尽有。美妙悦耳的音乐在君王面前回荡,皮肤细腻的美女站立在君王身后。
“像那仙女青琴、宓妃之流的美女,超群拔俗,艳丽高雅。面施粉黛,刻画鬓发,体态轻盈,苗条多姿,柔弱美好,妩媚婀娜。身穿纯色丝坦噶尼喀织的罩衣,拖着衣袖,细看那长长的衣衫,非常整齐,轻柔飘动,与世俗的衣服不同。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清美浓厚。鲜明洁白的牙齿,微露含笑,光洁动人。眉毛修长弯曲,双目含情,流盼远视。美色诱人,心魂荡漾,女乐高兴地侍立君侧。
“于是酒兴半酣,乐舞狂热,天子怅惘有感,似有所失,说道:‘唉,这太奢侈了!我在理政的闲暇之时,不愿虚度时日,顺应天道,前来上林苑猎杀野兽,有时在此休息。生怕后代子孙奢侈淫靡,循此而行,不肯休止,这不是为后人创功立业发扬传统的行为。’于是就撤去酒宴,不再打猎,而命令主管官员说:‘凡是可以开垦的土地,都变为农田,用以供养黎民百姓。推倒围墙,填平壕沟,使乡野之民都可以来此谋生。陂池中满是捕捞者也不加禁止,宫馆空闲也不进住。打开粮仓,赈济贫穷的百姓,补助不足,抚恤鳏寡,慰问孤儿和无子的老人。发布施恩德给百姓的政令,减轻刑罚,改变制度,变换服色,更改历法,同天下百姓一道从头做起。
“于是选择好日子来斋戒,穿上朝服,乘坐天子的车驾,高举翠华之旗,响起玉饰的鸾铃。游观于六艺的苑囿,奔驰在仁义的大道之上;观览《春秋》之林,演奏《貍首》,兼及《驺虞》的乐章,举行射礼;射中玄鹤,举起盾牌和大斧,尽情而舞。车载着高张云天的罗网,掩捕众多的文雅之士;为《伐檀》作者的慨叹而悲伤,替《桑扈》乐得才智之士而快乐,在《礼》园中修饰容仪,在《书》圃中徘徊游赏,阐释《周易》的道理,放走上林苑中各种珍禽怪兽。登上明堂,坐在祖庙之中,君王遍命群臣,尽奏朝政的得失之见,使天下黎民,无不受益。正当此时,天下百姓皆大喜悦。他们顺应天子的风教,听从政令,顺应时代的潮流,接受教化。圣明之道勃然而振兴,人民都归向仁义,刑罚被废弃而不用。君王的恩德高于三皇,功业超越五帝。如果政绩达到这个地步,游猎才是可喜的事情。
“如果整天暴露身躯驰骋在苑囿之中,精神劳累,身体辛苦,废弃车马的功用,损伤士卒的精力,浪费国库的钱财,而对百姓却没有厚德大恩,只是专心个人的欢乐,不考虑众多的百姓,忘掉国家大政,却贪图野鸡兔子的猎获,这是仁爱之君不肯做的事情。由此看来,齐国和楚国的游猎之事,岂不是令人悲哀的吗?两国各有土地不过方圆千里,而苑囿却占据九百里。这样以来,草木之野不能开垦为耕田,百姓就没有粮食可吃。他们凭借诸侯的微贱的地位,却去享受天子的奢侈之乐,我害怕百姓将遭受祸患。”
于是子虚和乌有两位先生都改变了脸色,怅然若失,徘徊后退,离开坐席,说道:“鄙人浅薄无知,不知顾忌,却在今天得到了教诲,我要认真领教。”
这篇赋写成后进献天子,皇帝即任命相如为郎官。无是公称说上林苑的广大,山谷、水泉和万物,以及子虚称说云梦泽所有之物甚多,奢侈淫靡,言过其实,而且也不是礼仪所崇尚的,所以删取其中的要点,归之于正道,加以评论。
相如担任郎官数年,正逢唐蒙受命掠取和开通夜郎及其西面的僰中,征发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西郡又多为他征调陆路及水上的运输人员一万多人。他又用战时法规杀了大帅,巴、蜀百姓大为震惊恐惧。皇上听到这种情况,就派相如去责备唐蒙,趁机告知巴、蜀百姓,唐蒙所为并非皇上的本意。檄文说:
告示巴、蜀太守:蛮夷自擅兵权,不服朝廷,久未讨伐,时常侵扰边境,使士大夫蒙受劳苦。当今皇上即位,存恤安抚天下,使中国安宁和睦。然后调兵出征,北上讨伐匈奴,使其单于恐怖震惊,拱手称臣,屈膝求和。康居与西域诸国,也都辗转翻译,沟通语言,请求朝见武帝,虔敬地叩头,进献贡物。然后大军直指东方,闽越之君被其弟诛杀。接着军至番禺,南越王派太子婴齐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领,都经常进献贡物和赋税,不敢怠慢,人人伸长脖颈,高抬脚跟,景仰朝廷,争归仁义,愿做汉朝的臣仆,只是道路遥远,山河阻隔,不能亲自来朝向汉君致意。现在,不顺从者已被诛杀,而做好事者尚未奖赏,所以派遣中郎将前来以礼相待,使其归服。至于征发巴、蜀的士卒百姓各五百人,只是为了供奉礼品,保卫使者不发生意外,并没想到要进行战争,造成打仗的祸患。如今,皇上听说中郎将竟然动用战时法令,使巴、蜀子弟担惊受怕,巴、蜀父老长者忧虑祸患。巴、蜀二郡又擅自为中郎将转运粮食,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至于被征当行的人,有的逃跑,有的自相残杀,这也不是为臣者的节操。
那边疆郡县的士卒,听到烽火高举、燧烟点燃的消息,都张弓待射,驰马进击,扛着兵器,奔向战场,人人汗流夹背,唯恐落后;打起仗来,就是身触利刃,冒着流矢射中的危险,也义无反顾,从没想到掉转脚跟,向后逃跑。人人怀着愤怒的心情,如报私仇一般。他们难道乐意死去而讨厌生存,不是名在户籍的良民,而与巴、蜀不是同一个君主吗?只是他们思想深邃,虑事长远,一心想着国家的危难,而喜欢竭尽全力去履行臣民的义务罢了。所以他们之中有的人得到剖符拜官的封赏,有的分珪受爵,位在列侯,住宅排列在东第。他们死后可将显贵的谥号流传后世,把封赏的土地传给后代子孙。他们做事非常忠诚严肃,当官也特别安逸,好的名声传播延续到久远的后世,功业卓著,永不泯灭。因此有贤德的人们都能肝脑涂地,血液润泽野草而在所不辞。现在仅仅是承担供奉币帛的差役去到南夷,就自相杀害,或者逃跑被诛杀,身死而无美名,其谥号应称为“至愚”,其耻辱牵连到父母,被天下人所嘲笑。人的气度和才识的差距,难道不是很远么?但这也不只是应征之人的罪过,父兄们平素没给他很严格的教育,也没有谨慎地给子弟做表率。人们缺少清廉的美德,不知羞耻,则世风也就不淳厚了。因而他们被判刑杀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上担心使者和官员们就象那个样子,又哀伤不贤的愚民象这个样子,所以派遣信使把征发士卒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诉百姓,趁机责备他们不能忠于朝廷,不能为国事而死的罪过,斥责三老和孝弟没能很好履行教诲职责的过失。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再烦扰百姓,已经亲眼看到了附近县城的情况,担心偏远的溪谷山泽间的百姓不能全听到皇上的心声,待这篇檄文一到,赶忙下发到县道百姓那里,使他们全都知道当今皇上的心意,千万不要遗忘!
相如出使完毕,回京向汉武帝汇报。唐蒙已掠取并开通了夜郎,趁机要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征发巴、蜀、广汉的士卒,参加筑路的有数万人。修路二年,没有修成,士卒多死亡,耗费的钱财要用亿来计算。蜀地民众和汉朝当权者多有反对者。这时,邛、筰的君长听说南夷已与汉朝交往,得到很多赏赐,因而多半都想做汉朝的臣仆,希望比照南夷的待遇,请求汉朝委任他们以官职。皇上向相如询问此事,相如说:“邛(qióng,琼)筰(zuó,昨)、冉、駹(máng,忙)等都离蜀很近,道路容易开通。秦朝时就已设置郡县,到汉朝建国时才废除。如今真要重新开通,设置为郡县,其价值超过南夷。”皇上以为相如说得对,就任命相如为中郎将,令持节出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等,乘坐四匹马驾驭的传车向前奔驰,凭借巴、蜀的官吏和财物去拢络西南夷。相如等到达蜀郡,蜀郡太守及其属官都到郊界上迎接相如,县令背负着弓箭在前面开路,蜀人都以此为荣。于是卓王孙、临邛诸位父老都凭借关系来到相如门下,献上牛和酒,与相如畅叙欢乐之情。卓王孙喟然感叹,自以为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的时间太晚,便把一份丰厚的财物给了文君,使与儿子所分均等。司马相如就便平定了西南夷。邛、筰、冉、駹、斯榆的君长都请求成为汉王朝的臣子。于是拆除了旧有的关隘,使边关扩大,西边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zāng,脏)柯,以此为边界,开通了灵关道,在孙水上建桥,直通邛、筰。相如还京报告皇上,皇上特别高兴。
相如出使西南夷时,蜀郡的年高长者多半都说开通西南夷没有用,纵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为是这样的。相如也想向皇上进谏,但建议业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进谏言了,于是就写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语气写成文词,而自己来诘难对方,以此讽谏皇上,并且借此宣扬自己出使的本意,让百姓了解天子的心意。那文章说:
汉朝建国已七十又八年,美德充盛,存在于六代君王的政事之中,国势威武盛大,历久相传的皇恩深远广大,不但国内万民受惠,就连方外也得到余恩。于是皇上才下令使者西征,阻挠者顺应形势而退让,德教之风所到之处,无不随风倒伏。因而使冉夷臣服,駹夷顺从,平定了筰,保全了邛,占领了斯榆,攻取了苞满。然后使络绎不绝的车马掉转车辕,起程东来,将回京禀报天子,到达蜀郡成都。
这时耆老、大夫、荐绅、先生共有二十七人,严肃认真地前来拜访。寒喧已毕,趁机进言道:“听说天子对于夷狄之人的态度,只是牵制他们不使断绝关系而已。而现在却使三郡的士卒疲困不堪,去打通夜郎的道路,至今三年,修路之事尚未能最后完成,士卒已劳苦疲倦,万民已生活不富足。如今又要接着开通西夷,百姓劳力已经耗尽,恐怕不能最终完成此事,这也是使者的负担啊,我私下为您忧虑。况且那邛、筰、西僰与中国并列,已经过许多年了,记都记不清了。仁德之君不能全靠仁德招来,势强力大的国君也不能全靠武力兼并,想来恐怕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割弃良民的财物去增加夷狄的财物,使汉朝依赖的人民遭受疲困,而去事奉无用的夷狄,鄙漏之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所说的是否正确。”
使者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一定象你说的那样,那么蜀郡人的衣著习惯永不改变,巴郡人的风俗也永远不会变化了。我常常讨厌听这种说法。但是这事情的重大意义,本来不是旁观者所能看出来的。我行程急促,其详情不可能细说给你们听,请为大夫们粗略地陈说一番。
“大概社会上一定要有超越寻常的人,才会有超常的事情出现;有了超常的事情出现,才会创建异乎寻常的功业。异乎寻常,当然是常人感到奇异的。所以说超常的事情开始出现时,百姓会惊惧;待到事情成功了,天下之人也就安然太平了。
“从前洪水涌出,四处泛溢,百姓上下迁移,崎岖而不安宁。大禹为此忧虑,就阻塞洪水,挖掘河底,疏通河道,分散洪水,稳定灾情,使洪水东流大海,让天下百姓永保安宁。承受这样的劳苦,难道只有百姓?大禹终日思虑而心神烦劳,却还要亲身参加劳作,累得手脚生出老茧,身上瘦得没有肉,皮肤磨得生不出汗毛。所以他的美好功业显赫于无穷的后世,名望传扬至今。
“况且贤明的君主即位后,难道只是委琐龌龊,被文法所拘束,为世俗所牵制,因循旧习,取悦当世而已吗?应当有崇高宏伟的主张,开创业绩,传留法统,以此成为后世遵行的榜样。所以要尽情努力地做到兼容包蓄,要勤勉思考着把自己变成可与天地比德的人。况且《诗经》里不是说过:‘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周王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哪个人不是周王的臣民。’所以天地之内,八方之外,皆逐渐侵润漫衍,如果有哪个有生命的东西没受君恩的滋润,贤君将视为耻辱。如今疆界以内,文武官员,都获得了欢乐幸福,没有缺漏。而夷狄是风俗不相同的国家,是与我们遥远隔绝,族类不同的地域,那里车船不通,人迹罕至,因而政治教化还未达到那里,社会风气还很低下。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将在边境做些违犯礼仪的事情;把他们排斥于外,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逐杀其君,颠倒君臣关系,改变尊卑次序,父兄无罪被杀,幼儿与孤儿被当做奴隶,被捆绑者哭喊着,一心向往汉朝,抱怨说:“听说中国有最仁爱的国君,美德盛大,恩泽普及,万物皆得其所,现在为什么只是遗弃了我们?”抬起脚跟,思慕不已,就象大旱之时,人们盼望雨水一样。就是凶暴之人也要为之感动流泪,更何况当今皇上贤明,又怎么可以就此作罢?所以出师北方,讨伐强大的匈奴,派使者急驰南方,责备强劲的越国。四方邻国都受仁德的教化,南夷与西夷的君长象游鱼聚集,仰面迎向水流,愿意得到汉朝封号的以亿计。所以才以沫水和若水为关塞,以牂柯为边界,凿通灵山道,在孙水源头架起桥梁。开创了通向道德的坦途,传留下热爱仁义的传统。将要广施恩德,安抚和控制边远地区的人民,使疏远者不被隔闭,使居住偏僻不开化地区的人民得到光明,在这里消除战争,在那里消除杀伐。使远近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是康乐之事吗?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尊奉皇上的美德,挽救衰败的社会,继承周代已经断绝的业绩,这是天子的当务之急。百姓纵然有些劳苦,又怎么可以停止呢?
“况且帝王之事本来没有不从忧劳开始,而以逸乐结束的。这样说来,那么承受天命的祥瑞,正在通西夷这件事上。如今皇上将要封禅泰山,祭祀粱父山,使车上的鸾铃鸣响,音乐和颂歌之声高扬,汉君之德上同五帝,下越三王。旁观者没看到事情的主旨,如同鹪明已在空廓的天空飞翔,而捕鸟者还眼盯着薮泽,真是可悲啊!”
于是诸位大夫心情茫然,忘却了来意,也忘记了他们原来要想进谏的话,深有感慨地一同说道:“令人信服啊,汉朝的美德!这是鄙陋之人愿意听到的。百姓虽然有些怠惰,请允许我们给他们做个表率。”大夫们惆怅不已,自动后退,拖延一会儿,辞别而去。
从那以后,有人上书告相如出使时接受了别人的贿赂,因而,他失掉了官职。他在家呆了一年多,又被召到朝廷当了郎官。
相如口吃,但却善于写文章。他经常患糖尿病。他同卓文君结婚后,很有钱。他担任官职,不曾愿意同公卿们一起商讨国家大事,而借病在家闲呆着,不追慕官爵。他曾经跟随皇上到长杨宫去打猎。这时,天子正喜欢亲自击杀熊和猪,驰马追逐野兽,相如上疏加以劝谏,疏上写道:
臣子听说,万物中有的虽是同类而能力却不同,所以说到力大就称赞乌获,谈到轻捷善射就推崇庆忌,说到勇猛必称孟赍和夏育。我愚昧,私下以为人有这种情况,兽也应该有这种情况。现在陛下喜欢登上险阻的地方,射击猛兽,突然遇到轻捷超群的野兽,在你毫无戒备之时,它狂暴进犯,向着你的车驾和随从冲来,车驾来不及旋转车辕,人们也没机会施展技巧,纵然有乌获和逢蒙的技巧,才力发挥不出来,枯萎的树木和腐朽的树桩全都可以变成祸害。这就象胡人、越人出现在车轮下,羌人和夷人紧跟在车后,岂不是很危险吗!虽然是绝对安全而无一点害处,但这本不是天子应该接近的地方。
况且清除道路然后行走,选择道路中央驱马奔驰,有时还会出现马口中的衔铁断裂、车轴钩心脱落的事故,更何况在蓬蒿中跋涉,在荒丘废墟上奔驰,前面有猎获野兽的快乐,而内心里却没有应付突然事故的准备,大概出现祸患是很容易的了。至于看轻君王的高贵地位,不以此为安乐,却乐意出现在虽有万全准备而仍有一丝危险的地方,我私自以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
大概明察之人能远在事情发生之前,就予见到它的出现,智慧之人能在祸害还未形成之前就避开它。祸患本来多半都隐藏在暗蔽之处,发生在人们疏忽之时。所以谚语说:“家中积累千金,不坐在堂屋檐底下。”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却可以用来说明大事。我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皇上认为司马相如说得很好。回来路过宜春宫时,相如向皇上献赋,哀悼秦二世行事的过失。赋的言辞是:
登上倾斜不平的漫长山坡,一同走进高峻的层层宫殿。俯视曲江池弯曲的岸边和小洲,望着高低不齐的南山。山岩高耸而空深,通畅的溪谷豁然开朗而空阔。溪水急速地远远流去,注入宽广低平的水边高地。欣赏各种树木繁茂荫蔽的美景,浏览茂密的竹林。向东边的土山奔驰,提衣走过沙石上的急流。缓步徘徊,路过二世坟墓,把他凭吊。他自身行事不谨慎,使国家灭亡,权势丧尽。他听信谗言,不肯醒悟,使得宗庙被灭绝。呜呼哀哉!他的操守品行不端正,坟墓荒芜而无人修整,魂魄无处可归,也无人向他祭祀;飘逝到极远无边的地方,逾是久远逾暗昧。象魍魉似的精魄升空飞扬,经历广大的九天远远逝去。呜呼哀哉!
相如被授官为汉文帝的陵园令。武帝既赞美子虚之事,相如又看出皇上喜爱仙道,趁机说:“上林之事算不得最美好,还有更美丽的。臣曾经写过《大人赋》,未完稿,请允许我写完后献给皇上。”相如认为传说中的众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泽间,形体容貌特别清瘦,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于是就写成《大人赋》,赋中写道:
世上有位大人啊,居住在中国。住宅满布万里啊,竟不足以使他稍微停留。哀伤世俗的胁迫困厄,便离世轻飞,向着远方漫游。乘着赤幡为饰的副虹,载着云气而上浮。竖起状如烟火的云气长竿,拴结起光炎闪耀的五彩旌旗。垂挂着旬始星做为旌旗的飘带,拖着彗星做为旌旗垂羽。旌旗随风披靡,逶迤婉转,婀娜多姿地摇摆着。揽取欃枪做旌旗,旗竿上缠绕着弯曲的彩虹做为绸。天空赤红深远而又暗淡无光,狂飙奔涌,云气飘浮。驾着应龙、象车屈曲有度地前行,以赤螭、青虬为骖马蜿蜒行进。有时龙身屈曲起伏,昂首腾飞,恣意奔驰,有时又屈折隆起,盘绕蜷曲。时而摇头伸颈,起伏前进,时而举首不前;时而放任散慢,自我放纵,时而昂首不齐。有时忽进忽退、摇目吐舌,如趋走飞翔之鸟,左右相随;有时龙头摇动,屈曲婉转,象惊兔奔跑,如屋粱相互依靠。或缠绕喧嚣踏到路上,或飞扬跳跃,奔腾狂进。或迅捷飞翔,相互追逐,疾如闪电,突然明亮,雾气消除,云气散尽。
斜渡东极而登上北极啊,与仙人们相互交游。走过错综曲折深远广大之处再向右转啊,横渡飞泉向着正东。把众仙全都召来加以挑选啊,在瑶光之上布署众神。让五帝做向导啊,使太一返回,让陵阳子明做侍从。左边是玄冥右边是含雷啊,前有陆离后有潏湟。让王子侨当小厮,令羡门高做差役,使歧伯掌管药方。火神祝融担任警戒,清道防卫啊,消除恶气,然后前进。集合我的车子有万辆之多啊,混合彩云做成的车盖,树起华丽的旗帜。让句芒率领随从啊,我要前往南方去游戏。
经过崇山见到唐尧啊,拜访虞舜在九嶷。车骑纷繁纵横交错啊,重累杂乱并驰向前。骚扰撞而混乱啊,大水无垠洒洒洋洋。群山簇聚罗列,万物丛集茂盛啊,到处散布,繁盛参差。径直驰入雷声隆隆的雷室啊,穿过崎岖不平的鬼谷。遍览八纮而远望四荒啊,渡过九江又越过五河。往来于炎火之山,浮过弱水河啊,方舟横渡浮渚,涉过流沙河。忽然休息在葱岭山,在泛滥的河水中游戏啊,使女娲奏瑟,让冯夷跳起舞来。天色昏暗不明啊,召来雷师屏翳,诛责风神而刑罚雨师。西望昆仑恍恍惚惚啊,径直奔驰三危山。推开天门闯进帝宫啊,载着玉女与她同归。登上阆风山而高兴地停下歇息啊,就象乌鸟高飞而稍事休息。在阴山上徘徊,婉曲飞翔啊,到今天我才目睹满头白发的西王母。她头戴玉胜住在洞穴中啊,幸而有三足鸟供她驱使。一定要象这样的长生不死啊,纵然能活万世也不值得高兴。
回转车头归来啊,走到不周路断绝,会餐在幽都。呼吸沆瀣而餐食朝霞啊,咀嚼灵芝花,稍食玉树花朵。抬头仰望而身体渐渐高纵啊,纷然腾跃疾飞上天。穿过闪电的倒影啊,涉过丰隆兴云制作的滂沛雨水。驰骋游车和导车自长空而降啊,抛开云雾而疾驰远去。迫于人世社会的狭隘啊,缓缓走出北极的边际。把屯骑遗留在北极之山啊,在天北门超越先驱。下界深远而不见大地啊,上方空阔而看不到天边。视线模糊看不清,听觉恍惚无所闻。腾空而上到达远处啊,超越无有而独自长存。
相如既已献上《大人之颂》,天子特别高兴,飘飘然有凌驾云天的气概,心情好似遨游天地之间那样爽快。
相如已因病免官,家住茂陵。天子说:“司马相如病得很厉害,可派人去把他的书全部取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散失了。”派所忠前往茂陵,而相如已经死去,家中没有书。询问相如之妻,她回答说:“长卿本来不曾有书。他时时写书,别人就时时取走,因而家中总是空空的。长卿还没死的时候,写过一卷书,他说如有使者来取书,就把它献上。再没有别的书了。”他留下来的书上写的是有关封禅的事,进献给所忠。所忠把书再进献给天子,天子惊异其书。那书上写道:
上古开始之时,由天降生万民,经历各代君王,一直到秦。沿着近代君王的足迹加以考察,聆听远古君王的遗风美名,繁多而纷乱,名声和事迹被、没而不称道者,数也数不尽。能够继承舜、禹,崇尚尊号美谥的,封禅秦山而稍可称道者只有七十二君。顺从善道行事,没有谁不昌盛;违逆常理,失德行事,谁能生存?
轩辕以前,时间久远,事物邈茫,其详细情况不得而知。五帝三王的一些事迹,都记载在六经典籍和传说之中,可以看到大概的情况。《尚书》上说:“君王贤明啊,大臣杰出。”根据这一记载可以说,君王的圣明没有超过唐尧的,大臣的贤良没有比得上后稷的。后稷在唐尧时创建了业绩,公刘在西戎之地发迹,文王改革制度,使周隆盛,太平之道于是形成。其后子孙虽政绩衰微,但千年以来并无怨恶之声,这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但是周王朝所以能这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前代先王能谨慎地从事他们所考虑和规划的事情,又能够严谨地垂教于后世子孙罢了。所以前人开拓的道路平坦,容易沿路走去;深恩广大,容易丰足;法度显明,容易效法;传续法统顺乎情理,容易继承。所以周公的业绩隆盛于成王时代,而其功德之高超越文王和武王。揆度其所始,考察其所终,并无特别优异超凡的业绩,可与当今汉朝相比。然而,周人尚且走上粱父山,登上泰山,建立显贵的封号,施加尊崇的美名。伟大汉朝的恩德,象源泉奔涌而出,盛大扩散,广布四方。如云雾散布,上通九天,下至八方极远之地。一切生灵,皆受恩德,和畅之气,广泛散布,威武之节,飘然远去。近者如同畅游于恩泽的源头,远者好似泳浮在恩惠的末流。领头作恶的被湮没,暗昧之人得到光明。连各种动物都欢畅喜悦,掉转头来,面向中土朝廷。然后,驺虞之类的珍贵之兽聚于苑囿,白麟一类的怪兽进入栅栏之中,在庖厨中选择出一茎六穗的嘉禾以供祭祀,用角分枝叉的白麟做牺牲,在歧山获得了周朝遗留的宝鼎和蓄养的神龟,从沼泽里招来了神马乘黄。鬼神迎接神仙灵圉,在闲馆中待以宾客之礼。珍奇之物,奇异超凡,变化无穷。令人钦敬啊,祥瑞的征兆都显现在此,还认为自己的功德微薄,不敢称道封禅之事。从前周武王渡河时,有条白鱼跳到船中,武王认为是美好的祥瑞,就用这白鱼燎祭上天。其实这种符兆十分微小,但却因此登上泰山,不是太惭愧了吗?周朝不该封禅而封禅,汉朝应该封禅却不封禅,进让的原则,相差何其遥远呢?
于是大司马进谏说:“陛下以仁德抚育天下百姓,凭借道义征伐不肯顺服者,华夏诸侯愿意进贡,蛮夷皆手持礼物朝拜天子,美德与往初的圣君相等,功业也无二致,美好的功德政绩普遍融洽,符瑞的征兆变化众多,应验的时期将相继而来,不仅仅是初次呈现。我想大概在泰山、粱父山设立祭坛,是希望天子到来,加封尊号,以此与前代圣君比光荣,上帝降恩和福,是准备用成功荐告上天,陛下谦让而不封禅,是断绝了上帝、泰山、粱父山的欢心,使王道的礼仪缺失不全,群臣对此感到惭愧。有人说那天道是质朴暗昧的,因此珍奇的符兆本来是不能拒绝的。如果这样推让它,这是使泰山没有作表记的机会,而粱父山也没有祭祀的希望了。如果古代帝王都是一时荣耀,毕世而绝灭,那么叙说者还有什么可以向后世陈述的呢,而且还能有七十二君封禅的说法吗?若修明道德则天赐祥瑞,顺应祥瑞来做封禅之事,不能算做越礼。所以圣明的君王不废除封禅之礼,而是修行礼仪,尊奉土地神,诚恳地竭告天神,在嵩山刻石记功,以表彰最尊贵的地位,宣扬盛明的德行,显示尊号与荣耀,授与厚福,以使百姓沾光。封禅之事堂皇伟大啊,是天下的壮观,称王者的大业,不能贬低。希望陛下保全它。然后综合荐绅先生们的道术,使他们获得日月余光远炎的照耀,以施展当官的才能,专心办好政事。还要兼正天时、叙列人事,阐述大义,校订润色其文,作成象《春秋》一样的经书,将沿袭旧有的六经,增为七经,并传布无穷,使万世之后仍能激发忠义之士,扬起微波,飞扬英明之声,传送茂盛的果实。前代圣贤所以能永远保持伟大名声而常常被称赞的原因,就在于行封禅之礼,应当命令掌故把封禅的大义全都奏报陛下,以备观览。”
于是天子有所感悟似地改变了神色,说:“好啊,我就试试看吧!”天子思来想去,归纳了公卿们的议论,询问了封禅的具体情况,记述恩泽的博大,推衍符瑞的富饶。于是写了颂歌,说:
“覆盖我的苍天,云朵油然飘荡。普降甘露和及时雨,其地可以遨游。滋润万物的水液渗透土壤,一切生物无不受到滋养。好谷物一茎生出六穗,我收获的谷物何不蓄积?
不但降下雨水,又把大地润泽;不但霑濡我一人,而且广泛散布。万物熙熙和乐,既怀恋又思慕。名山应当有显赫的地位,盼望圣君到来。君王啊,君王!为何不行封禅之礼!
文彩斑烂的驺虞,喜欢我君的苑囿;白色的质地,黑色的花纹,它的仪表令人喜爱。和睦恭敬,宛如君子之态。从前只听到它的名声,如今目睹它的降临。那路上没留下足迹,这是天降祥瑞的征兆。此兽也曾在虞舜时出现,虞舜因此而兴旺。
肥壮的白麟啊,曾在五畤戏游。正是孟冬十月,皇上前往郊祀。白麟奔驰到君王车前,君王用它燎祭苍天,天降幸福。夏商周三代以前,大概不曾有此奇事。
宛屈伸展的黄龙,因遇圣德而升天。色彩闪耀夺目,光辉灿烂。龙体显现,必能使众民觉悟。在《易经·彖传》中曾有记载,这正是所谓授命天子所乘之车。
天的符瑞已经明白显示,不必再谆谆告诫。应当依类寄托,告诉君王举行封禅大典。
翻开典籍可以看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已经发生关系,两者相互启发而和谐。圣明君王的美德,就是行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所以说‘在兴旺时要考虑到衰微,在太平安乐之时要想到危难’。因此,商汤、周武王虽然位居至尊,却仍然保持严肃恭敬的美德。虞舜在大典之中,仍然观察反省缺点和失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司马相如已死五年,天子才开始祭祀土地神。他死后八年,天子终于首先祭祀中岳嵩山,然后又封泰山,再到粱父山,禅肃然山。
相如其他著作,如《遗(wèi,魏)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没有收录,收录了他在公卿中尤其著名的作品。
太史公说:《春秋》能推究到事物的极隐微处,《易经》原本隐微却能阐释得浅显,《大雅》说的是王公大人却德及黎民百姓,《小雅》讥刺卑微作者的得失,其流言却能影响朝廷政治。所以言辞的外在表现虽然不同,但是其和柔的教化作用却是一致的。相如的文章虽然多假托的言词和夸张的说法,但其主旨却归于节俭,这同《诗经》讽谏之旨有何不同?扬雄认为相如的华丽辞赋,鼓励奢侈的言词与倡言节俭的言词是一百比一的关系,这就如同尽情演奏郑、卫之音,而在曲终之时演奏一点雅乐一样。这不是减损了相如的辞赋价值吗?我采录了他的一些可以论述的文字,写在这篇文章中。
【原文】【注解】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①,故其亲名之曰犬子②。相如既学③,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④,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⑤。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粱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阳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⑥,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⑦,客游粱。粱孝王令与诸生同舍⑧,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粱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⑨。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⑩,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11)。”于是相如往,舍都亭(12)。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13)。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14),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15),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16)。”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17),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18)一坐尽倾(19)。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20):“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21)。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22),而以琴心挑之(23)。相如之临邛(24),从车骑(25),雍容闲雅甚都(26);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27),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28)。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29)。文君夜亡奔相如(30),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31)。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32),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临邛(33),从昆弟假货犹足为生(34),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35),而令文君当炉(36)。相如身自著犊鼻裈(37),与保庸杂作(38),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39)。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40):“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41),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42),独奈何相辱如此(43)!”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①击剑:投剑击物的技术。或以为是刺杀斩击的技术。②犬子:犹言“狗儿”,这是司马相如最初的名字,饱含着父母对儿子的亲昵之情。③既学:完成学业。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既,尽也。”粱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引《蜀志》秦宓的话说:“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此“既学”当指此事。④以赀(zī,资)为郎:因为家中资财多而当上了郎官。以:因。赀:通“资”,钱财。郎:郎官,是汉代的宫廷宿卫侍从之官。按汉朝法律,功臣的子弟、二千石以上的显宦高官子弟,皆可凭恩荫为郎。另外家财超过四万的良家子弟,也可以被选为郎,称为“訾郎”。司马相如当郎官即属此类。⑤好:喜爱。⑥夫子:犹言“先生”,是一种尊称。《集解》引徐广之言,释为庄忌之字,不确。⑦说:通“悦”,喜爱。因:趁,借。免:辞官。⑧诸生:指粱孝王的诸多门客。舍:住。⑨自业:自为生计。⑩素:一向。令:县令。相善:互相友好。(11)宦游:离乡在外,求官任职。遂:官运通达。过:拜访。(12)都亭:指临邛城内之亭。都:城。亭:人停集之处。(13)缪:通“谬”,诈,佯装之意。朝:拜访。(14)谢:拒绝。“谢吉”就是拒绝王吉的拜访,以提高自己的身分。(15)家僮:私家奴隶。(16)为具:备办酒席。具:馔也,指饭菜。(17)谒:请。谢病:以病推辞。(18)强往:勉强前去。(19)一坐尽倾:在座的客人都惊羡司马相如的风采。(20)奏:进献。(21)鼓:弹奏。一再行:一两支曲子。再:第二。行:指乐曲。(22)缪:通“谬”,佯装。相重:相互敬重。(23)琴心:指琴声中蕴含的感情。据《史记索隐》载,司马相如所配曲辞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又曰:“凤兮凤兮从皇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徒别有谁?”两诗皆富深情。挑:通“誂(tiǎo)”。《说文》:“誂,相呼诱也。”此指司马相如用琴声诱发卓文君的爱慕之情。(24)之:往;到……去。(25)从车骑:车马跟随在后边。从:随。(26)雍容闲雅:仪表堂堂,文静典雅。甚都:很大方。按《广雅》:“都,大也。”又《史记集解》引郭璞曰:“都犹姣也。”亦通。(27)窥(kuī,盔):从缝隙中偷看。(28)当:通“党”。《方言》:“党,知也。”“不得当”犹言不了解我。(29)通:傅达。殷勤:殷切诚恳之情。(30)亡奔:逃出卓家私奔相如。亡:逃跑。奔:男女不经所谓合法手续而私自结合。(31)家居:家中存放之物。居:放置。徒:空。“徒四壁立”,只有空空的四面墙壁竖立在那里。此言家中穷乏无物。(32)至:极。不材:不成材。(33)第:但、只。俱如:一同前往。如:往。(34)从:向。昆弟:兄弟。假贷:借贷。为生:维持生活。(35)酒舍:酒店。酤(gū,姑)酒:卖酒。(36)当炉:主持卖酒之事。按《广韵》曰:“当,主也。”炉,通“垆”,堆土成台,四面隆起,中置酒瓮以热酒。(37)著:穿。犊鼻裈(kūn,坤):形似牛犊之鼻的围裙。或说是形如牛犊之鼻的短裤。(38)保庸:雇工。或释为奴婢之贱称(见《方言》)。杂作:共同操作。(39)杜门:闭门。(40)诸公:父辈们。此指临邛的年长者。更:交相。(41)故:本来。倦游:对宦游已厌倦。(42)令客:县令的客人。(43):柰何:通“奈何”。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①。上读《子虚赋》而善之②,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③。”上许,令尚书给笔札④。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⑤;“乌有先生”者⑥,乌有此事也,为齐难⑦;“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⑧。故空藉此三人为辞⑨,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⑩。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11)€。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①侍:侍奉。上:皇上。此指汉武帝刘彻。②善之:赞美《子虚赋》。③奏:进献。④笔札:写字的笔和可供写字的木板。⑤虚言:虚构的言辞。称:陈述、夸耀。⑥乌:何、焉。“乌有”犹言“哪有”,即没有。⑦难:诘难。⑧明:阐明。天子之义:做天子的道理。⑨空藉:假借。⑩推:推演。€因以:借以。风:通“讽”,委婉含蓄地劝告。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①,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②。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③,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④,揜兔辚鹿⑤,射麇脚麟⑥。鹜于盐浦⑦,割鲜染轮⑧。射中获多,矜而自功⑨。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⑩?’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11),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①悉:全,皆。士:兵。②备:齐全。田:通“畋”,打猎。③过:拜访。诧:夸耀。④罘(fú,扶):捕兔的网。罔:捕鱼的网。弥(mí,迷):满。⑤揜(yǎn,掩):覆盖、罩住。《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子虚赋》皆作“掩”,乃“奄”之借字,也是覆盖之意。辚:用车轮辗压。⑥麇:麇鹿。脚:本指动物的小腿,此用为动词,捉住小腿之意。《汉书·司马相如传》“脚”作“格”,也是“拘执”之意(见《后汉书·钟离意传》注)。麟:一种大鹿,非指古人作为祥瑞之物的麟。⑦鹜:纵横奔驰。盐浦:海边盐滩。⑧鲜:指鸟兽的生肉。染轮:血汙车轮。此句言猎获之物甚多。⑨矜:骄矜、夸耀。自功:自我夸功。⑩何与:何如。(11)鄙人:见识浅陋的人。
“仆对曰:‘唯唯①。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耳者②,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③,隆崇嵂崒④;岑岩参差⑤,日月蔽亏⑥;交错纠纷⑦,上干青云⑧;罢池陂陁⑨,下属江河⑩。其土则丹青赭垩(11),雌黄白坿(12),锡碧金银(13),众色炫耀(14),照烂龙鳞(15)。其石则赤玉玫瑰(16),琳瑉琨珸(17),瑊玏玄厉(18),瑌石武夫(19)。其东则有蕙圃衡兰(20),芷若射干(21),穹穷昌蒲(22),江离麋芜(23),诸蔗猼且(24)。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25),案衍坛曼(26)。缘以大江(27),限以巫山(28)。其高燥则生葴苞荔(29),薛莎青薠(30)。其卑湿则生藏茛蒹葭(31),东蔷雕胡(32),莲藕菰芦(33)、菴轩芋(34),众物居之(35),不可胜图(36)。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37),外发芙蓉蓤华(38),内隐巨石白沙(39)。其中则有神龟蛟鼍(40),玳瑁鳖鼋(41)。其北则有阴林巨树(42),楩楠豫章(43),桂椒木兰(44),蘖离朱杨(45),樝梨梬栗(46),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蠷蝚(47),鹓雏孔鸾(48),腾远射干(49)。其下则有白虎玄豹(50),蟃蜒犴(51),兕象野犀(52),穷奇獌狿(53)。
①唯唯:应答的声音。②特:只。③盘纡:迂回曲折。茀郁:山势曲折的样子。④隆崇:高耸之状。葎萃(lǖ zú,律卒):山势高峻险要的样子。⑤岑岩:《文选》作“岑崟(yín,银),《方言》释为“峻貌”,即山势高峻的样子。参差:形容山岭高低不齐的样子。⑥蔽:全遮住。亏:半缺。⑦交错纠纷:形容山岭交错重叠,杂乱无序。⑧干:接触。按《文选》李善注:“孔安国《尚书传》曰:干,犯也。”⑨罢池:山坡倾斜的样子。下文“陂陁”亦此意。⑩属:连接。(11)丹:朱砂。青:石青,可制染料。赭(zhě,者):赤土。垩(è,饿):白土。(12)雌黄:一种矿物名,即石黄,可制橙黄色染料。白垩:石灰。(13)碧:青色的玉石。(14)众色:指各种矿石闪现出的不同光彩。炫耀:光辉夺目的样子。(15)照:照耀。烂:灿烂。这句说各种矿石光彩照耀,有如龙鳞般的灿烂辉煌。(16)赤玉:赤色的玉石。玫瑰:一种紫色的宝石。(17)琳瑉:一种比玉稍次的石 琨珸: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以为“琨珸”即“琨”。《说文》:“琨,石之美者。”(18)瑊玏:次于玉的一种石名。又郭璞以为“似玉之石”(见《广韵》引文)。玄厉:一种黑色的石头。(19)碝(ruǎn,软)石:一种次于玉的石头,“白者如冰,半有赤色”(见《文选》李善注)。武夫:《文选》作“娬玞”,一种次于玉的美石,质地赤色而有白色斑纹。(20)蕙圃:蕙草之园。蕙与兰皆为香草,外貌相似。蕙:一茎可开数朵花;兰:一茎一花。衡:杜衡,香草名,“其状若葵,其臭如蘼芜。”(见《文选》李善注)兰:兰草。(21)芷:白芷,或称“药”,香草名。若:杜若,香草名。射干:香草名,草本,可入药。(22)穹穷:通“䓖”,香草名,其根可以入药。昌蒲:水草名,根可入药。(23)江离:或作“茳蓠(jiāng lí,江离)”香草名。蘪芜:或作“蘼(mí,迷)芜”,即穹穷之苗。(24)诸蔗:即甘蔗。猼且(pò jù,破巨):即芭蕉。(25)登降:此言地势高低不平,或登上或降下。陁靡:山坡倾斜绵延的样子。(26)案衍:地势低下。坛曼:地势平坦。(27)缘:沿、循。大江:指长江。(28)限:界限。巫山:指云梦泽中的阳台山,在今湖北汉阳境内,非为今四川巫山县。(29)高燥:高而干燥之地。葴:马蓝,草名。:一种像燕麦的草。苞:草名,形似茅草,可编席织鞋。荔:草名,其根可制刷。(30)薛: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以为“薛即萧,萧薛声转。”又《说文》曰:“萧,艾蒿也。”则“薛”乃艾蒿。莎:一种蒿类植物名。青薠:一种形似莎而比莎大的植物名。(31)卑:低。藏茛:即狗尾巴草,也称狼尾草。蒹葭(jiān jiā,兼加):芦苇。(32)东蔷:草名,状如蓬草,结实如葵子,可以吃。雕胡:菰米。(32)菰芦:即葫芦(见《文选》李善注引张晏说)。又方以智《通雅》以为“菰芦,言菰茭(雕胡)、芦笋,皆可食者也。”也通。(34)菴:蒿类植物名,子可入药。轩芋:即莸(yóu,由)草,一种生于水中或湿地里的草。(35)众物:指众多的草木。居:此指生长。(36)图:计算。(37)涌泉:奔涌的泉水。推移:浪涛翻滚向前。(38)外:指池水表面之上。发:开放。芙蓉:即荷花。蓤华:即菱花,开小白花。华,同“花”。(39)内:指池水下面。隐:藏。(40)中:指池水中。蛟:古代传说中能发水的一种龙。鼍(tuó,驮):即今之扬子鱷,俗名猪婆龙。(41)玳瑁:龟类动物,其有花纹的甲壳可做装饰品。鼋:大鳖。(42)阴林:北山坡的树林。(43)楩:树名,即黄楩木。楠:树名,即楠木,树质甚佳。豫章:树名,即樟木。(44)桂:香树名。椒:花椒树。木兰:树名,开白花,宜于观赏。(45)蘖:即黄蘖树。其高数丈,其皮外白里黄。离:通“樆(lí,离)”,即山梨树。朱杨:生于水边的树名,即赤茎柳。(46)樝(zhā,滓)梨:即山楂树。梬(yǐng,影)栗:梬枣,今称黑枣。(47)赤猿:红猴。蠼蝚:猕猴。(48)鹓(yuān chú,冤除):传说中似凤凰的鸟名。孔:孔雀。鸾:鸾鸟,传说中似凤凰的鸟名。(49)腾远:即“腾猿”之误字,善腾跃的猴子。射(yè,夜)干:似狐而小的动物,能上树,其鸣如猿。(50)玄豹:黑豹。(50)蟃蜒:通“獌蜒”一种似狸的狼类大兽,传说其长百寻(当为一寻之误)。(chū,初):一种似狸而大的猛兽。豻:一种似狐的野狗。(52)兕:雌性犀牛。(53)穷奇:野兽名。一说其鸣如狗,能吃人。一说其状似虎,有翅能飞,能吃人。按《汉书·司马相如传》无“兕象”以下八字。钱大昕谓后人妄增。
“‘于是乃使专诸之伦①,手格此兽②。楚王乃驾驯驳之驷③,乘雕玉之舆④。靡鱼须之桡旃⑤,曳明月之珠旗⑥。建干将之雄戟⑦,左乌嗥之雕弓⑧,右夏服之劲箭⑨。阳子骖乘⑩,纤阿为御(11),案节未舒(12),即陵狡兽(13)。辚邛邛(14),蹴距虚(15),轶野马而騊駼(16),乘遗风而射游骐(17)。儵眒凄浰(18),雷动熛至(19),星流霆击(20)。弓不虚发,中必决眥(21),洞胸达腋(22),绝乎心系(23)。获若雨兽(24),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25),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26),殚睹众物之变态(27)。
“‘于是郑女曼姬(28),被阿锡(29),揄紵缟(30),杂纤罗,垂雾豰(31)。襞积褰绉(32),纡徐委曲(33),郁桡溪谷(34)。衯衯裶裶(35),扬袘恤削(36),蜚纤垂髾(37)。扶与猗靡(38),噏呷萃蔡(39)。下摩兰蕙(40),上拂羽盖(41)。错翡翠之威蕤(42),缪绕玉绥(43)。缥乎忽忽(44),若神仙之仿佛(45)。
①专诸:春秋时代的吴国勇士,曾替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此指像专诸一样的勇士。伦:类。②格:击杀。③驯:被驯服。驳:毛色不纯的马。驷(sì,肆):古代四匹马驾一车称驷,此泛指马。④雕玉之舆:用雕刻的玉石装饰的车,此言车之高贵。⑤靡:通“麾”,挥动。鱼须:海中大鱼之须,用来做旗子的穗饰。⑥曳:摇动。明月:珍珠名。⑦建:举起。干将:本为春秋时代吴国的著名制剑工匠,此指利刃。雄戟:三面有刃的戟。⑧乌嗥:《汉书》作“乌号”,古代良弓名。雕弓:雕刻花纹的弓。⑨夏服:通“夏箙(fú,服)”,盛箭的袋子。相传善射的夏后羿有良弓繁弱,还有良箭,装在箭袋之中,此箭袋即称夏服。⑩阳子:即孙阳,字伯乐,秦穆公之臣,以善相马著称。骖乘:陪乘的人。古时乘车,驾车者居中,尊者居左,右边一人陪乘,以御意外,称骖乘。(11)纤阿(ē,婀):传说是为月神驾车的仙女,后人泛称善驾车者为纤阿。(12)案节:马走得缓慢而有节奏。此言马未急行。未舒:指马足尚未尽情奔驰。此亦言马未急行。(13)陵:侵凌,此指践踏。狡兽:强健的猛兽。按《广雅》:“狡,健也。”(14)辚:用车轮辗压。邛(qióng,穷)邛:传说中的怪兽,其状如马,善奔驰。(15)蹴:践踏。距虚:一种善于奔走的野兽名,其状如驴。(16)轶:突击。(wèi,卫):通“wèi,卫)车轴顶端。这里是以撞击之意。或释为“躗”(wèi,卫)之借字,践踏之意,也通。騊駼(táo tú,陶途):北方野马名。或释为良马。(17)遗风:千里马名。骐:野兽名,似马。(18)儵眒(shū shēn,书申):迅速的样子。儵,通“跾(shū,书)”,疾速。凄浰:迅疾的样子。(19)雷动:像惊雷那样震动。此言楚王车马的气势勇猛。熛(biāo,标)至:像暴风刮来一样。熛,通“猋”,即飙风,迅疾的大风。此言楚王车骑的神速。(20)星流:流星飞坠。霆:疾雷。(21)中(zhòng,重):射中。决:裂开。眥(zì,字):眼眶。(22)洞:贯穿。(23)绝:断裂。心系:连心的血管。(24)获:指猎物。雨(yù,玉):下雨。这里指像雨点降落一样。弭(mǐ,米)节:停鞭缓行。裴回:即徘徊。(26)徼(yāo,腰):拦截。(jù,剧):极度疲倦。受:接受。诎:穷尽。此指精疲力竭。(27)殚:尽。(28)郑女:郑国女子。古代郑国多美女。曼姬:美女。曼,皮肤细腻柔美。(28)被:通“披”。此指穿衣。阿:轻细的丝织品。锡:通“緆”,细布。(30)揄:牵曳。紵:麻布。缟:白绸布。(31)雾豰(hú,胡):轻柔的细纱。(32)襞(bì,壁)积:形容女子腰间裙褶重重叠叠。褰(qiān,迁)绉:形容衣服上的纹理很多。褰,缩。(33)纡徐委曲:形容衣服的线条婉曲多姿。或释为“裙下垂貌”(见《文选》吕向注)。(34)郁桡:深曲的样子。(35)衯(fēn,分)衯裶(fēi,非)裶:衣服长长的样子。(36)扬:抬起。袘(yì,义):裙子下端边缘。恤削:形容裙缘整齐的样子。(37)蜚:通“飞”。飘动。纤:《汉书》作“”,妇女上衣上的飘带。髾(shāo,梢):本指妇女燕尾形的发髻,此指衣服的燕尾形的下端。(38)扶舆:与下文“猗靡”皆形容衣服合身,体态婀娜的样子。(39)噏呷(xī xiá,吸匣)、萃蔡:皆为人走路时衣服摩擦所发出的响声的象声词。(40)摩:摩擦。(41)拂:拂拭。羽盖:插饰羽毛的车盖。(42)错:间杂。翡、翠:皆为鸟名,前者生红色羽毛,后者生绿色羽毛。威蕤(ruí,緌):用羽毛装饰的首饰。(43缪绕:缭绕。缠结。玉绥:用玉装饰的帽带。(44)缥(piāo,漂)乎: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样子。忽忽:飘忽不定的样子。(45)仿佛:不真切。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①,媻珊勃窣上金堤②。掩翡翠,射鵕③。微矰出,纤缴施④。弋白鹄,连鴐鹅⑤。双鸧下,玄鹤加⑥。怠而后发,游于清池⑦。浮文鹢,扬桂枻⑧。张翠帷,建羽盖⑨。罔玳瑁,钓紫贝⑩。金鼓,吹鸣籁(11)。榜人歌,声流喝(12)。水虫骇,波鸿沸(13)。涌泉起,奔扬会(14)。礌石相击(15),硠硠礚礚(16),若雷霆之声(17),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18)。车案行,骑就队(19)。乎淫淫(20),班乎裔裔(21)。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22),泊乎无为(23),澹乎自持(24),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25)。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26),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27)。’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①獠:夜间打猎。②媻姗:走路缓慢的样子。勃窣:缓缓前行的样子。金堤:坚实的水堤。一说是堤名。③掩:通:“罨”(yǎn,掩):撒网捕鸟。鵕(jùn yí,俊义):锦鸡。,同“”。④缴:一种用丝绳系住用来射鸟的短箭。纤缴:拴在箭上的细丝绳,用以保持箭在飞行中的平衡。施:射出。⑤弋:用带丝线的箭射飞禽。白鹄:白天鹅。连:牵连。此指用带丝线的箭射中驾鹅。鴐鹅:野鹅。⑥鸧:鸟名,即鸧鸹,形似雁,黑色。玄鹤:黑鹅。加:箭加其身,即射中之意。⑦怠:疲倦。发:指开船。游:泛舟。清池:指云梦西边的涌泉清池。⑧浮:漂浮。文:花纹。鹢:水鸟名。此指船头绘有鹢的图案的画船。扬:举起。桂枻:桂木船浆。⑨张:挂起。翠帷:画有翡翠鸟图案的帷帐。建:树起。羽盖:用鸟毛装饰的伞盖。⑩罔:通“网”,用网捕取。紫贝:长有紫色而带黑纹贝壳的水中动物。(11):撞击。金鼓:形如铜锣的古乐器,即钲。籁:一种带孔的管乐器,即排箫。(12)榜人:划船的人。按“榜”,通“舫”,《说文》:“舫,船师也。”流喝(yè,夜):声音悲凉嘶哑。(13)水虫:指水中的鱼虾之类。鸿:通“洪”,《尔雅》:“洪,大也。”沸:指波涛翻滚。(14)奔扬:波涛(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说)。会:汇合。(15)礌(léi,雷)石:古代作战时从高处往下推滚以打击敌人的石头,或谓“礌”通“磊”,则“磊石”即为众石。(16)硠硠、礚礚(kē,棵)礚:皆为水石相撞击的声音。(17)雷霆:雷暴,霹雳。(18)灵鼓:六面鼓。起:点燃。烽燧:示警的烽火。此指火把。(19)案行:按队列行走。案,通“按”。就队:归队。(20)(xǐ,洗)乎:犹“然”,接续不断的样子。淫淫:渐进的样子。此指队伍缓缓前行的样子。(21)班(pán,盘)乎:犹“班然”,依次相连的样子。裔(yì,义)裔:络绎不绝地向前行进的样子。(22)阳云之台:楚国台榭之名,又名阳台,在巫山下。(23)泊乎:通“怕乎”,犹“怕然”,安静无事的样子。按《说文》:“怕,无为也。”无为:泰然无事。(24)澹乎:犹“憺然”,安静无事的样子。澹,通“憺”。按《说文》:“憺,安也。”自持:保持安静的心态。(25)勺药:即芍药,香草名,古人用以为调料。和:调和。具:通“俱”,齐备。御:进献。(26)脟(luán,栾):通“脔”,把肉切成小块。轮淬(cùi,粹):在车轮间烤肉吃。按《文选》“淬”作“焠”,烤灼之意。(27)殆:恐怕。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齐国①,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勠力致获②,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③,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④;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恶而伤私义⑤,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⑥。且齐东陼巨海⑦,南有琅邪⑧;观乎成山⑨,射乎之罘⑩;浮勃澥(11),游孟诸(12);邪与肃慎为邻(13),右以汤谷为界(14);秋田乎青丘(15),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16)。若乃俶傥瑰伟(17),异方殊类(18),珍怪鸟兽,万端鳞萃(19),充仞其中者(20),不可胜记,禹不能名(21),契不能计(22)。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23),是以王辞而不复(24),何为无用应哉(25)!”
①况:通“贶”,赐,此指赐教。②勠力:齐心合力。致获:获得禽兽。③风:美好的风教。烈:功业。④章:通“彰”,宣扬,张扬。⑤私义:指信义。⑥轻:轻视。累:牵累。⑦陼:水边。此乃面临之意,用为动词。⑧琅邪:或写作“琅琊”,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海边,其山三面临海。⑨观:游赏。成山:山名,在今山东荣城东北。⑩之罘(fú,浮):山名,在今山东福山县东北。(11)浮:行船。勃澥:也写作“渤澥”,即今之渤海。(12)孟诸:古代大泽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及虞城西北,今已淤塞消失。(13)邪:同“斜”,指侧翼方向。肃慎:古代国名。(14)右:古人多以东方为左,故《文选》李善注以为此“右”字当是“左”字之误。汤谷:或写作“晹谷”,神话传说中的太阳升起之处。(15)田:通“畋”,打猎。青丘:古代海外国名。(16)曾:竟。蒂芥:指小小的梗塞之物。(17)俶傥:通“倜傥”,卓越非凡。瑰伟:奇伟,卓异。此指珍奇特异之物。(18)异方:不同地区。殊类:特殊物类。(19)万端:犹言万物,指上述各种珍奇异物。鳞萃:像鱼鳞般地聚集在一起。(20)仞:通“牣”:充满。(21)名:叫出名字来。(22)契:商代的始祖。传说他曾任尧的司徒,善长计算。上句之“禹”,曾为尧的司空,善辨九州的土地、山川和草木、禽兽。这两句说,就是禹和契这样的圣人,也难以说出众物之名,计算出众物之数。极言物类之繁多。(23)见客:被当做贵客加以优待。(24)辞:言语。复:回答之意。“辞而不复”,犹言没回答任何言语。(25)无用:无以。
无是公听然而笑曰①:“楚则失矣②,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③,所以述职也④;封疆画界者⑤,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⑥。今齐列为东藩⑦,而外私肃慎⑧,捐国逾限⑨,越海而田,其于义故未可也⑩。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11),徒事争游猎之乐(12),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13),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也(14),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15)?
①听(yǐn,隐)然:笑的样子。或以为“听”通“哂(shěn,审)”,微笑(或大笑)之意。②失:错误、过失。③财币:财物。④述职:陈述职责之事。按古代礼制,诸侯每五年要进京朝见天子一次,进献贡物,陈述政情。⑤封疆:划定诸侯封地的界限。⑥禁淫:杜绝放纵违法的行为。⑦列:排列。东藩:东方的藩属之国。古诸侯国对中央王朝都起着屏藩的作用,故称其为藩国。⑧私:私自交往。⑨捐:丢弃。“捐国”就是离开封国之意。逾:越过。限:界限,指国界。⑩义:道义。(11)二君:指子虚和乌有。务明:竭力阐明。(12)徒事:只做。(13)发誉:提高声誉。(14)巨丽:巨大和壮美。(15)上林:苑名。地在长安之西,原为秦朝旧苑,汉武帝加以扩建,南至终南山,北临渭水,周围三百里,内建离宫七十座,可供上万兵马纵驰其中。
左苍梧①,右西极②,丹水更其南③,紫渊径其北④;终始霸浐⑤,出入泾渭;酆、鄗潦潏⑥,纡余委蛇⑦,经营乎其内⑧。荡荡兮八川分流⑨,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鹜往来⑩,出乎椒丘之阙(11),行乎洲淤之浦(12),径乎桂林之中(13),过乎泱莽之野(14)。汩乎浑流(15),顺阿而下(16),赴隘陕之口(17)。触穹石(18),激堆埼(19),沸乎暴怒(20),汹涌滂(21)。浡滵汩(22),湢测泌(23)。横流逆折,转腾潎洌(24)。澎濞沆瀣(25),穹隆云挠(26),蜿蟺胶戾(27)。逾波趋浥(28),莅莅下濑(29)。批冲壅(30),奔扬滞沛(31)。临坻注壑(32),瀺灂霣坠(33)。湛湛隐隐(34),砰磅訇礚(35)。潏潏淈淈(36),湁潗鼎沸(37)。驰波跳沫(38),汩漂疾(39),悠远长怀(40)。寂漻无声(41),肆乎永归(42)。然后灏溔潢漾(43),安翔徐徊(44)。翯乎滈滈(45),东注大湖,衍溢陂池(46)。于是乎蛟龙赤螭(47),离(48)。鰅鳙(49),禺禺鱋魶(50)。揵鳍擢尾(51),振鳞奋翼(52),潜处于深岩。鱼鳖讙声(53),万物众夥(54)。明月珠子,玓江靡(55)。蜀石黄碝(56),水玉磊珂(57)。磷磷烂烂(58),采色澔旰(59),丛积乎其中。鸿鹄鹔鸨(60),鴐鹅鸀(61),䴔䴖鹮目(62),烦鹜鷛(63),䴔鸬(64),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65),随风澹淡(66)。与波摇荡,掩薄草渚(67)。唼喋菁藻(68),咀嚼菱藕。
①左:指上林苑的左边,即东方。苍梧:本是汉代郡名,远在今广西苍梧县。此当指上林苑东边的小地名。②右:上林苑的西方。西极:本指西方极远之地,此当指上林苑西边的河水名。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说文》曰:‘汃,西极之水也。’引《尔雅》作‘汃’。段注曰:‘汃之作豳,声之误也。’步瀛案:西极之水,自非太王所居之邠,此亦假上林苑中之水,以象西极汃水也。”③丹水:河水名,源出陕西商县西北之冢岭山,东流至河南境。更:流过。④紫渊:上林苑北边的渊水名,也称紫泉。径:经过。⑤霸:《文选》作“灞”,河水名,发源于陕西兰田县,流经长安灞桥,再向西北与浐水汇合注入渭水。浐:河水名,发源于陕西兰田县西南,流经长安。“终始霸浐”谓霸、浐二河始终未流出上林苑。下句“出入泾渭”,意谓泾水和渭水从上林苑之外流入苑中,又从苑中流出。⑥酆:河水名,源于陕西宁陕县东北之秦岭,流经长安,再注入渭水。滈:《文选》作“镐”,河水名,源出陕西长安县南,北流入渭水。今仅存上游,下游淤塞。潦(láo,劳):水名,源出陕西户县南,东北流入渭水。潦:河水名,源出陕西终南山,西北流入渭水。⑦纡余:水流曲折的样子。委蛇(yí,夷):水流宛转的样子。⑧经营:盘旋的样子。⑨八川:八条河,即上文所写的霸、浐、泾、渭、酆、鄗、潦、潏,合称关中八川。⑩驰鹜:形容水势纵横奔流的样子。(11)椒丘:盛产花椒的山丘。阙:缺口。此言椒丘两山相对峙,中有缺口(山谷)。(12)洲淤:即水中沙滩。按扬雄《方言》:“水中可居者曰洲,三辅谓之淤也。”浦:水边。(13)桂林:桂树林。(14)泱莽:广阔无边的样子。(15)汩(yù,玉):水流迅速的样子。浑流:通“混流”,水势盛大。(16)阿:高丘。(17)隘陕:即“狭隘”,指河两岸相近之处。(18)穹石:大石头。(19)激:激荡。堆埼:沙石壅积所形成的曲岸。(20)沸:水流涌起。(21)滂:同“澎湃”,波浪激荡踊跃的样子。(22)浡:水流盛出的样子。汩:水流迅疾的样子。(23)湢测:水流相撞击的声音。泌(bì zhì,毕志):水流撞击声。(24)潎洌(piējiè,瞥列):水流撞击而发出的响声。(25)澎濞:水流至不平处发出的声音。 沆瀣(xiè,谢):水流到不平的地方发出的声响。(26)穹隆:水势高耸的样子。云挠:水势回旋,像云一样的屈折。(27)蜿蟺:水回旋貌。胶戾:水流蜿蜒曲绕的样子。(28)趋浥(yà,亚):水流入深渊。浥:洼陷之地。(29)莅(lì,利)莅:水急流声。濑:流过沙石的急水。(30)批:撞击。按《说文》:“批,击也。”:同“岩”。壅:防水的堤。(31)奔扬:指水奔腾飞扬。滞沛:水奔扬不可阻挡的样子。(32)(chí,迟):水中的高地。壑:沟谷。(33)瀺灂(chán zhuó,缠浊):小水声。霣(yǔn,允)坠:通“陨坠”,陨落。此指水流入沟谷中。(34)湛湛:水深的样子。隐隐:水盛大的样子。(35)砰磅:水流激荡的声音。訇礚:水流奔腾撞击的声音。(36)潏潏:水涌出的样子。淈淈:水涌出而混浊的样子。(37)湁潗(chìjí,斥急):泉水涌出而沸腾的样子。(38)驰波:水波急驰。跳沫:水上泛起的白沫跳跃不止。(39)汩(yù yì,育义):水流急转的样子。漂疾:通“剽疾”,指水流轻浮迅疾的样子。按《正字通》曰:“剽,轻疾也。”(40)悠远:长远。此指水流放散远去。长怀:长归。此指大小长归湖中。按《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引郭璞注:“怀亦归,变文耳。”(41)寂漻:通“寂寥”,形容水平静无声的样子。(42)肆乎:安静的样子。按《汉书·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肆乎永归,言安然而长往也。”一说“肆”为水之奔放(见《文选》李善注)。永归:长归湖海之中。(43)灏溔:水大无边际的样子。潢漾:水大无边的样子。(44)安翔、徐回:皆形容水流疏缓迂回的样子。(45)翯(hè,贺)乎:犹“翯然”,大水泛起白光的样子。滈(hào,浩)滈:水势浩大而泛起白光的样子。(46)大湖:指上林苑中的昆明池。衍溢:大水满溢于外。陂池:指昆明池以外的小水池。(47)赤螭:赤色的无角雌龙。(48)(gèng méng ,去声“更”萌):鱼名,形似鳝鱼,体大。(jiàn,渐)离:或作“螭”,鱼名。胡文瑛《文选笺证》以为“介虫之类”。(49)鰅:鱼名,或称班鱼,皮有纹。鳙:鱼名,也称黑鲢、花鲢。鳙:鱼名,形似鳝。:鱼名,其口大。(50)禺禺:鱼名,一种黄地黑纹,皮有毛的鱼。鱋:鱼名,即比目鱼。魶:鱼名,即鲵鱼,俗称“娃娃鱼”。(51)揵:扬起。擢:摇动。(52)奋翼:扬起翅膀。(53)讙:同“欢”。(54)夥:多。(55)明月:月明珠。玓:明珠光彩闪耀的样子。江靡:江边。靡,通“湄”,水边。(56)石:一种次于玉的石。黄碝(ruǎn,软):黄色的碝石。(57)水玉:水晶石。磊珂:石累积的样子。(58)磷、灿烂、皆形容玉与石色泽灿烂的样子。(59)澔旰:玉石色彩相互辉映而繁盛的样子。(60)鸿鹄:天鹅。鹔:即鹔鷞,一种似雁的鸟。鸨:鸟名,体比雁大。(61)鸀(zhú yù,烛玉):水鸟名,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62)䴔䴖:鸟名,形如凫,高脚,长喙,头上长有红毛冠。鹮目:水鸟名,比鹭大而尾短,生有红白色的羽毛。(63)烦鹜:鸟名,似鸭而小。鷛:水鸟名,形似凫,灰色,鸡足。(64)(zhēn cí,针雌):水鸟名,黑苍色。䴔鸬:水鸟名,即鸬鹚,善捕食鱼。(65)汎淫:浮游不定的样子。泛滥:水漫溢横流的样子。(66)澹淡:水波摇荡不定的样子。按《说文》:“澹,水摇也。”(67)掩:遮盖。或释为休息、游戏。薄:本为草丛生之意,这里是聚积之意(郭璞说)。草渚:长满野草的沙洲。(68)唼喋:群鸟或鱼争吃东西的声音。菁、藻:皆为水草名。
“于是乎崇山①,崔巍嵯峨②0。深林巨木③,崭岩嵯④。九嵏嶻嶭⑤,南山峨峨⑥。岩陁甗锜⑦,摧崣崛崎⑧。振溪通谷⑨,蹇产沟渎⑩。谽呀豁(11)€,阜陵别岛(12),崴磈嵔瘣(13),丘墟崛(14)。隐辚郁(15)登降施靡(16),陂池貏豸(17)。沇溶淫鬻(18),散涣夷陆(19)。亭皋千里(20),靡不被筑(21)。掩以绿蕙,被以江离(22),糅以蘼芜(23),杂以流夷(24)。尃结缕(25),欑戾莎(26),揭车衡兰(27),稿本射干(28)。茈姜蘘荷(29),葴橙若荪(30)。鲜枝黄砾(31),蒋芧青薠(32)。布濩闳泽(33),延曼太原(34)。丽靡广衍(35),应风披靡(36)。吐芳扬烈(37),郁郁斐斐(38)。众香发越,肸布写(39),苾勃(40)。
①:山势峻拔高耸的样子。②崔巍:山高峻的样子。嵯峨:山高的样子。③深林:广大的树林。深,广也。巨木:大树。④崭岩:山高险峻的样子。嵯:山势高低不齐的样子。⑤九嵏:山名,在今陕西礼泉县东北。嶻:山名,又名慈娥山,在今陕西三原、泾阳、淳化之间。⑥南山:终南山。峨峨:高峻的样子。⑦岩:险峻。陁:倾斜。甗:通“”,上下大而中间小的山。锜(qí,奇):古炊器,即三足锅。此形容山势险峻。⑧摧崣:犹“崔巍”,山高峻的样子。崛崎:犹“崎岖”,山路不平。⑨振:收敛。通:流。此言有的地方是收蓄流水的山溪,有的地方是水流流贯通的山谷。⑩蹇产:曲折的样子。沟渎:河沟。(11)谽呀:大而空的样子。豁(xiǎ,上声“瞎”):开阔空虚的样子。按《说文》:“,大开也。(12)阜:山丘。陵:大山丘。别:离。岛:水中的山。(13)崴磈:高峻的样子。嵔瘣:山势高峻的样子。(14)丘墟:堆积不平的样子。崛:山势不平的样子。(15)隐辚:山不平之状。郁:山不平的样子。(16)登降:地势有高有低。施靡:山势绵延的样子。(17)貏豸(bǐzhì,比至):山势渐平的样子。(18)沇溶:水流缓慢的样子。淫鬻:水流缓慢的样子。(19)散涣:即“涣散”。此指水泛滥四散。夷陆:平坦的原野。(20)亭皋:平坦的水边之地。亭,平也。皋,水边之地。(21)靡:无。被(pí,皮)筑:筑地使其平坦。(22)掩:覆盖。绿:通“菉”,草名。被:覆盖。(23)糅:间杂。(24)流夷:或作“留夷”,香草名。(25)尃:同“布”。布满。结缕:多年蔓生草名,形似茅草。(26)欑:丛聚在一起。戾莎:通“莎”,深绿色的莎草。(27)揭车:香草名。衡:杜衡,香草名。(28)稿本:香草名。射干:香草名。(29)茈姜:初生的嫩姜。蘘荷:即“阳藿”,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淡黄色花。(30)葴:草名,即酸浆草,开小白花,叶苦可食用。橙:通“灯”,灯笼草。又《汉书·司马相如传》作“持”,颜师古以为“符”字之误,符即鬼目。若:杜若,香草名。荪:香草名。(31)鲜枝:香草名,或名橪支、焉支、燕支,可染红色。黄砾:通“黄”,其根可作染料用。(32)蒋:草名,即孤蒲草,或称茭。芧:即橡实。一说读“住”音,释为“三棱草”。青薠:草名。(33)布濩:遍地散布。闳:通“宏”,广大。泽:沼泽地。(34)延曼:蔓延。太原:广阔的原野。(35)丽靡:相连不绝。广衍:广泛伸展。(35)披靡:草木倒伏。(37)扬烈:散发浓烈的香味。(38)郁郁:香味浓郁。斐斐:《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菲菲”,香味扩散的样子。(39)肸(xīxiǎng,稀响):指香气四溢,侵人心脾。按王先谦《汉书补注》曰:“此赋‘肸布写’及《文选·吴都赋》‘芬馥肸’皆谓香气四达而入人心……灵感通微之意也。”王说是。写:通“泻”,宣泄。(40)(yèai,夜爱):香气散发。苾(bì,必)勃:香气浓郁。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①,芒芒恍忽②。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沼③,入于西陂④。其南则隆冬生长⑤,踊水跃波⑥;兽则旄獏犛⑦,沈牛麈麋⑧,赤首圜题⑨,穷奇象犀⑩。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11),涉冰揭河(12);兽则麒麟角(13),騨騱橐駞(14),蛩蛩騨騱(15),駃騠驴骡(16)。
“于是乎离宫别馆(17),弥山跨谷(18)。高廊四注(19),重坐曲阁(20)。华榱璧珰(21),辇道属(22),步周流(23),长途中宿(24)。夷嵏筑堂(25),累台增成(26)。岩突洞房(27),俯杳眇而无见(28),仰攀橑而扪天(29)。奔星更于闺闼(30),宛虹拖于楯轩(31)。青虯蚴蟉于东箱(32),象舆婉蝉于西清(33)。灵圉燕于闲观(34),偓佺之伦暴于南荣(35)。醴泉涌于清室(36),通川过乎中庭(37)。槃石裖崖(38),嵚岩倚倾(39),嵯峨磼礏(40),刻削峥嵘(41)。玫瑰碧琳,珊瑚丛生(42)。瑉玉旁唐(43),瑸斒文鳞(44)。赤瑕驳荦(45),杂臿其间(46),垂绥琬琰(47),和氏出焉(48)。
①瞋盼:睁大眼睛观望。轧沟:分辨不清楚。②芒芒:通“茫茫”,广阔的样子。恍忽:通“恍惚”,隐约看不清的样子。③东沼:指上林苑东边的池沼。④西陂:上林苑西边的池沼。⑤隆冬:严寒的冬天。⑥踊水:奔腾的流水。⑦:兽名,即单峰驼。旄:旄牛。獏:兽名,形似熊。犛:牦牛,长尾,黑色,产于西南边疆。⑧沉牛:即水牛。麈:驼鹿,似鹿而大。⑨赤首:古兽名。圜题:通“圆题”,即“圆蹄”,似鹿的兽名。⑩穷奇:怪兽名,似牛,生蝟毛,鸣声如狗吠。象犀:大象和犀牛。(11)含冻:指河水冻结。(12)揭河:撩起衣裳过河。(13)角:兽名,似猪,生角,兽走。(14)橐駞:即骆驼。(15)蛩蛩:传说中似马的兽名。騨騱:一种野马名,毛色青黑,生有白鳞,文如鼍鱼。(16)駃騠:骏马名。(17)离宫:古代皇帝临时居住的行宫。别宫:皇帝正宫以外的宫室。(18)弥山:满山。跨谷:横跨溪谷。(19)高廊:供人们行走的走廊。四注:犹言“四匝”,四方围绕之意。(20)重坐:两层的楼。曲阁:空中的阁道曲折相连。(21)华榱:绘花的屋椽子。璧珰:璧玉装饰的瓦珰。筒瓦的前端称珰。(22)辇:此指帝王乘坐的车。属:相连不绝的样子。(23)步:即步檐,可以步行的长廊。周流:周游。(24)中宿:中途住宿,此言长廊极长,一天走不完,需于中途过夜。(25)夷:削平。嵏:本为山名,此指高耸的山(见颜师古《汉书·司马相如传》注)。(26)累台:重叠的高台。增成:通“层成”,犹言“层层”。一层曰一成。(27)岩突:山岩底部。按《释名》:“突,幽也。”《正字通》:“突,深也。又隐暗处。”洞房:幽深的房室。此指由山岩底部潜通于上部台榭的房室。(28)杳眇:遥远的样子。(29)橑:屋莳椽子。扪:摸。(30)奔星:流星。更:经过。闺、闼:皆为宫中小门。(31)宛虹:弯曲的虹。拖:加于其上。楯:栏杆。轩:窗板。(32)青虯:传说中有角的龙。蚴蟉:龙身蜿曲的样子。东箱:正室东面的侧室。箱,通“厢”。(33)象舆:用大象驾御的车子。婉蝉:蜿蜒行走的样子。西清:西厢房的清静之处。(34)灵圉:众神的统称。燕:闲居休息。闲观:清闲的馆舍。(35)偓佺:仙人名,传说他吃松子,身上长毛,方眼,善走。伦:类。暴:同“曝”。晒。南荣:南檐。屋檐两头翘起的部分称“荣”。(36)醴泉:甘甜的泉水。清室:清静之室。(37)通川:流动的河水。中庭:院子。(38)槃石:磐石,巨大的石头。裖崖:整顿池水之涯。(39)嵚岩:高险的样子。倚倾:参差不齐的样子。(40)磼礏:山势高峻的样子。(41)刻削:指山形奇特,如同雕刻过一样。(42)珊瑚:珊瑚树。(43)瑉:似玉的美石。旁唐:犹言“磅礴”,广大的样子。(44)瑸斒:玉石的花纹。(45)赤瑕:赤玉。驳荦:指玉石文采交错的样子。臿:通“插”。(47)垂绥:美玉名。琬琰:美玉名。(48)和氏:和氏璧,春秋时代楚国卞和所得的美玉,是当时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于是乎卢橘夏孰①,黄甘橙楱②,枇杷橪柿③,楟厚朴④,梬枣杨梅⑤,樱桃蒲陶⑥,隐夫郁棣⑦,榙荔枝⑧,罗乎后宫,列乎北园⑨。丘陵⑩,下平原,扬翠叶(11),杌紫茎(12),发红华(13),秀朱荣(14),煌煌扈扈(15),照耀巨野(16)。沙棠栎槠(17),华氾檘栌(18),留落胥馀(19),仁频并闾(20),欃檀木兰(21),豫章女贞(22),长千仞,大连抱(23),夸条直畅(24),实叶茂(25),攒立丛倚(26),连卷累佹(27),崔错癹骫(28),阬衡砢(29),垂条扶於(30),落英幡(31),纷容萧(32),旖旎从风(33),浏莅卉吸(34),盖象金石之声,管龠之音(35)。柴池茈虒(36),旋环后宫(37),杂遝累辑(38),被山缘谷(39),循阪下(40),视之无端,究之无穷(41)。
①卢桔:桔树的一种,秋天结实,次年二月渐变青黑色,至夏始熟,其核变黑,故名为卢(黑色)桔。孰:同“熟”。②黄甘:即黄柑,桔类水果。橙:柚子。楱(còu,凑):桔类水果,皮有皱纹,故又名皱子。③橪:酸小枣。④楟:山梨。:树名,苹果类的水果。厚朴:树名,皮很厚,故又名“重皮”。开红花,结青实,四季不落叶。⑤梬枣:即羊枣,似柿子而小。⑥蒲陶:即“葡萄”。⑦隐夫:树名,即常棣,其果实名山樱桃。或释为“马失草”(见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引何焯说)。郁棣:即唐棣,或称“郁李”,落叶灌木,果实紫赤色,有酸味。⑧榙:树名,果实似李子。⑨北园:北边的果园。⑩:通“迤”,绵延。(11)扬:摆动。(12)杌:通“扤”,摇动。按《说文》:“扤,动也。”(13)发:犹“开”。华:同“花”。(14)荣:花。(15)煌煌:光彩很盛的样子。扈扈:光彩繁盛的样子。(16)巨野:广阔的原野。(17)沙棠:水果名,即沙果。栎:橡实。槠(zhū,朱):树名,其实如橡实而圆。(18)华:即桦树。氾:通“枫”。《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上林赋》皆作“枫”。是,“枫”即枫树。檘(píng,平):同“枰”,即银杏树。栌:树名,即黄栌树,落叶乔木。(19)留落:石榴(高步瀛说)。或以为是“刘杙”(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树名。胥馀:即椰子树(《史记索隐》引司马彪说)。或释为棕榈树(《史记集解》引郭璞说)。(20)仁频:槟榔树。并闾:棕榈树。(21)欃檀:即檀树。(22)女贞:即冬青树。(23)大连抱:形容树干粗大,必须数人才能合抱过来。(24)夸:通“荂(fū,夫):花。按《尔雅》郭璞注曰:“今江东呼华(花)为荂。”条:枝条。直畅:指花和枝生长得很舒展畅达。(25)葰:通“峻”,高大。此指果实大。(26)攒(cuán,阳平“撺”):聚积。(27)连卷:同“连蜷”,指树枝相连蜷曲的样子。累佹:累积、重叠。此指树枝交叉生长,相依重叠。(28)崔错:繁茂交错。癹骫(bá wěi,拔委):树枝盘纡纠结的样子。(29)阬衡:形容树木树干高举横出的样子。阬,通“抗”。砢(ě luǒ,裸):形容树枝相倚相扶的样子。(30)扶於:《汉书·司马相如传》及《文选·上林赋》皆作“扶疏”。是,即树枝四散伸展的样子。(31)落英:坠落的花朵。英,花。幡(fān sǎ,帆撒):飞扬的样子。(32)纷容:繁茂硕大的样子。萧:草木高茂的样子。(33)旖旎(yǐnǐ,椅你):婀娜多姿的样子。从风:犹言随风。(34)浏莅(lì,利):风吹草木所发出的凄清声。卉吸:风吹草木声。或释为风声迅速。(35)金石:指钟磐等乐器。龠(yuè,月):乐器名,管状,三孔。(36)柴池:参差不齐。茈虒(cǐzhì,此志):不齐的样子。(37)旋环:环绕。(38)杂遝(tà,踏):杂乱众多的样子。辑:通“集”。(39)被山:草木遍布山野。被,覆盖。缘谷:沿着山谷。(40)循:沿着。阪:山坡。:低湿之地。(41)究:探求。
“于是玄猿素雌①,蜼玃飞鸓②,蛭蜩蠼蝚③,胡豰蛫④,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⑤,夭枝格⑥,偃蹇杪颠⑦。于是乎隃绝梁⑧,腾殊榛⑨,捷垂条⑩,踔稀间(11),牢落陆离(12),烂曼远迁(13)。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14),后宫不移,百官不备。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15)。乘镂象(16),六玉虯(17),拖蜺旌(18),靡云旗(19),前皮轩(20),后道游(21);孙叔奉辔(22),卫公骖乘(23),扈从横行(24),出乎四校之中(25)。鼓严薄(26),纵獠者(27),江河为阹(28),泰山为橹(29),车骑雷起,隐天动地(30),先后陆离,离散别追(31),淫淫裔裔(32),缘陵流泽(33),云布雨施。
①玄猿:黑猴。素雌:白色的雌猴。②蜼(wèi,喂):一种仰鼻长尾的猿猴。玃(jué,决):一种大猴子。飞鸓:小飞鼠。③蛭:一种能飞的兽。蜩:兽名,生于西方深山,毛色如猴,能爬高树。蠼蝚:猕猴。④胡:一种似猴的兽。豰:一种象狗的野兽。蛫:一种猿类动物。⑤翩幡:犹“翩翩”,原指鸟上下飞翔,此指猿轻捷跳跃的样子。互经:相互往来。⑥夭:猴子在树上共同戏婴的姿态。枝格:通“枝(gé,格)”,即枝柯,树枝。⑦偃蹇:屈曲宛转的样子。杪颠:树梢顶端。⑧隃:通“逾”,越过。绝梁:断桥。⑨腾:飞跃而过。殊榛:奇异的丛林。按《广雅·释木》曰:木丛生曰榛。”⑩捷:通“接”,接待。(11)€踔(chuō,戳):稀间:稀枝疏条的间的空隙。(12)牢落:形容野兽奔走散漫的样子。陆离:参差不齐的样子。(13)烂曼:散乱的样子。(14)宫宿:在离宫过夜。舍馆:在别馆住宿。(14)徙:迁移。(15)背秋涉冬:从秋到冬。校猎:先设栅栏,把野兽赶入其中,然后猎取。(16)镂象:以象牙镶饰的车。(17)玉虯:传说中的白色的无角龙。(18)拖:曳。蜺旌:同“霓旌”,此指五彩之旗。(19)靡:通“麾”,挥动。(20)皮轩:蒙着虎皮的车。(21)道游:即导游。古天子出外,前有道车五辆,游车九辆,为前导。(22)孙叔:古代善御车者。奉辔:手执马缰绳驾车。(23)卫公:卫庄公,古代善御者。或释为汉武帝时的卫青。骖乘:古代在车右陪乘的武士。(24)扈从:即护从,侍卫天子的人。横行:不循正道而行。(25)四校:指校猎时的四面栅栏。(26)鼓:击鼓。严簿:森严的卤簿。按天子出外时,为其护卫的仪仗队称卤簿。(27)纵:放纵。(28)阹:指行猎时遮拦禽兽的栅栏。(29)泰山:即大山,非东岳泰山。橹:望楼。(30)隐:雷震声。(31)别追:分别追逐。(32)淫淫、裔裔:皆为络绎行进的样子。(33)缘:沿着。流泽:顺着沼泽。
“生貔豹①,搏豺狼,手熊罴②,足野羊,蒙鹖苏③,绔白虎④,被豳文⑤,跨野马。陵三嵏之危⑥,下碛历之坻⑦;陖赴险⑧,越壑厉水⑨。推蜚廉⑩,弄解豸(11),格瑕蛤(12),鋋猛氏(13),罥騕褭(14),射封豕(15)。箭不苟害(16),解脰陷脑(17);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18),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19)。然后浸潭促节(20),儵夐远去(21)。流离轻禽(22),蹴履狡兽(23)。白鹿,捷狡兔(24)。轶赤电(25),遗光辉(26)。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27),满白羽(28),射游枭(29),栎蜚虡(30)。择肉后发(31),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32)。
“然后扬节而上浮(33),陵惊风(34),历骇飙(35)。乘虚无(36),与神俱。辚玄鹤(37),乱昆鸡(38),遒孔鸾(39),促鵔(40),拂鹥鸟(41),捎凤皇(42)“捷鸳雏,掩焦明。”(43)。
“道尽涂殚(44),回车而还。招摇乎襄羊(45),降集乎北纮(46)。率乎直指(47),乎反乡(48)。蹷石阙(阙)[关](49),历封峦(50),过鳷鹊(51),望露寒(52)。下棠梨(53),息宜春(54),西驰宣曲(55),濯鹢牛首(56)。登龙台(57),掩细柳(58)。观士大夫之勤略(59),钧獠者之所得获(60)。徒车之所辚轹(61),乘骑之所蝚若(62),人民之所蹈躤(63)。与其穷极倦(64),惊惮慑伏(65),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66),填坑满谷,掩平弥泽(67)。
①生:活捉。貔:猛兽名,似虎。②手:用手击杀。③蒙:戴。鹖苏:鹖尾。此指饰有鹖尾的帽子。鹖是一种似雉的鸟。苏,尾。④绔白虎:穿着有白虎图案的裤子。绔,通“袴”。裤子。⑤被:通“披”,穿。豳文:《汉书·司马相如传》与《文选·上林赋》皆作“斑文”,指有斑文的衣服。⑥陵:登上。三嵏:三山并峙的山。危:指山的最高点。⑦碛历:山坡不平的样子。坻:山坡。⑧:同“径”,直往。陖:山高而陡。⑨厉:连衣过河。⑩推:排击。蜚廉:同“飞廉”,古名,鸟身鹿头。(11)€弄:以手摆布。解豸:传说中的兽名,似鹿,一角。解,通“獬”。(12)格:击杀。瑕蛤:猛兽名。(13)鋋(chán,馋):铁把小矛。此指用矛刺杀。猛氏:兽名,如熊而小,毛浅而有光泽。(14)罥(juàn,绢):挂。此指用绳索绊取野兽。騕褭(yǎo niǎo,咬鸟):古把马名。(15)封豕:大野猪。封,通“丰”。(16)苟害:任意伤害。(17)解:分解。脰(dòu,豆):颈项。(18)裴回:通“徘徊”。(19)睨:注视。部曲:指士卒的行伍。率:通“帅”。(20)浸潭:渐进之意。促节:加快步伐,由缓渐疾。(21)儵(shū,书):同“倏”,通“倏(shū,书)”,疾速、长远之意。敻:远。(22)流离:指用网捕捉禽鸟,使其困苦而无所逃。(23)蹴(cù,促)履:践踏。狡:轻捷。(24)捷:迅速获取。(25)轶:超越。赤电:赤色电光。(26)遗:遗留在后边。光耀:指赤电的光芒。(27)繁弱:古代良弓名。(28)满:指把弓弦拉到最大限度。白羽:指箭而言。(29)枭:枭羊,即狒狒。(30)栎:通“(qiào,窍)”,从旁击打。蜚虡:传说中的神兽名。(31)择肉后发:先选择肉肥的鸟兽,然后发箭必中。(32)艺:射的,即今之箭靶。殪(yì,义):一箭射死。仆:向前倒地。(33)扬节:举起旌节。或释“节”为鞭。(34)陵:乘。惊风:疾风。(35)历:经。骇飙:狂风。虚无:指天空。(37)玄鹤:黑鹤。(38)昆鸡:即鹍鸡。(39)遒:迫近。此指迫近而捕捉。孔鸾:孔雀、鸾鸟。(40)促:义同“遒”,近。(41)拂:击。鹥(yī,衣):鸟名,凤属。(42)捎:通“箾(shòu,朔)”,以竹竿击打。(43)焦明:凤凰类的鸟名。(44)涂:同“途”。殚:尽。(45)招摇:逍遥。襄羊:即“徜徉”,自由往来的样子。(46)降集:停留之意。北纮(hóng,洪):北方。此指上林苑中的极北之地。(47)率乎:一直前行的样子。直指:一直往前。(48)(ǎn,俺):通“奄”,忽然。按《方言》:“奄,遽也。”反:同“返”。乡:帝乡。(49)蹷:踏上。石关:汉武帝所建的观名。(50)历:经过。封峦:汉武帝所建观名。(51)过:路过。(zhī,支)鹊:汉武帝所建楼观名。(52)露寒:汉武帝所建楼观名。此与前三观皆建于甘泉宫外。(53)棠梨:宫名,在甘泉宫东南三十里处。(54)宜春:宫名,在陕西杜县东。(55)宣曲:宫名,在昆明池西。或疑为地名。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国国名有“宣曲”,又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有“宣曲任氏”传。即为宫,亦当因地而名。(56)濯:通櫂(zhào,照),船浆。此指划船。鹢(yì,义):鸟名。此指船头画着鹢的船。牛首:池名,上林十池之一,在上林苑西边。殆以牛首山而名。(57)龙台:楼观名,在陕西户县,靠近渭水。(58)掩:息。细柳:楼观名,在长安县西南,昆明池的南面。(59)勤略:辛勤与收获。或释“略”为智略。(60)钧:平均,此指平均分配。或释为“诊”之错字,视也。(61)徒:卒徒。辚轹:践踏辗轧。(62)蹂若:践踏。(63)蹈躤:或作“蹈躤”,同“蹈踖(jí,积)”,践踏。(64)穷极:走投无路。倦:疲惫。(65)惊惮:惊恐。(66)佗佗籍籍:形容禽兽尸体交错纵横的样子。(67)掩:覆盖。平:平原。弥:满。泽:沼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①,张乐乎轇之宇②;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③;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④,听葛天氏之歌⑤。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⑥,淮南于遮⑦,文成颠歌⑧。族举递奏⑨,金鼓迭起,铿鎗铛⑩,洞心骇耳(11)。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12),阴淫案衍之音(13),鄢郢缤纷(14),《激楚》结风(15),俳优侏儒(16),犹鞮之倡(17),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18),靡曼美色于后(15)。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20),绝殊离俗,姣冶娴都(21)。靓妆刻饬(22),便嬛绰约(23),柔桡嬛嬛(24),娬媚姌嫋(25);抴独茧之褕袘(26),眇阎易戌削(27),媥姺徶(28),与世殊服;芬香沤郁(29),酷烈淑郁(30);皓齿粲烂,宜笑的(31);长眉连娟(32),微睇绵藐(33);色授魂与(34),心愉于侧。
①昊天之台:高台名。②张乐:犹言奏乐。轇:广阔辽远的样子。宇:寰宇。③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钜:《文选·上林赋》、《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虡”,挂钟的木架。④陶唐氏:即尧。相传尧初居于陶,后封于唐,故称其为陶唐氏。⑤葛天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吕氏春秋·古乐》记载道: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本文的“葛天氏之歌”即指“葛天氏之乐”。⑥巴俞:舞名。宋、蔡:古国名,此指宋、蔡的音乐。⑦淮南:国名,此指该国的音乐。于遮:曲名。⑧文成:县名,其地之人善歌。颠:同“滇”,指今之云南,此指该地之歌曲。⑨族举:众乐同时演奏。族,聚集的意思。递奏:轮番演奏。⑩铛:鼓声。€洞心:犹言“彻心”,心灵受到震动。骇耳:震耳。韶:舜乐。濩:汤乐。武:周武王之乐。象:周公之乐。以上之乐皆为所谓庙堂之乐,与前言荆吴郑卫的民间音乐不同。(13)阴淫案衍:淫靡放纵。淫,放滥。衍,溢。(14)鄢、郢:皆楚国地名,此指二地的乐舞。缤纷:舞姿飘逸的样子。(15)激楚:楚国舞乐名,其声高亢激越。结风:形容歌舞激昂急切,可以掀起回风。(16)俳优:杂戏演员。侏儒:身材矮小的杂技艺人。(17)狄鞮:西方的种族名,即西戎。倡:通“娼”,古代乐妓。(18)丽靡烂漫:形容音乐之声美妙动听。(18)靡曼:形容女子的皮肤细嫩润泽。(20)青琴、宓妃:皆古代神女名。(21)绝殊:与众绝然不同。姣冶:美丽。娴都:高雅美丽。(22)靓妆:以白粉墨黛妆饰容貌。刻饬:同“刻饰”,用胶刷鬓发,使其整齐熨贴。(23)便嬛(pián xuān,骈宣):形容女子姿态轻盈美妙的样子。绰约:形容女子体态柔优美丽的样子。(24)柔桡:女子身材苗条柔弱的样子。嬛嬛:当依《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嬽嬽”,即“娟娟”,形容女子身材美好。(25)娬媚:同“妩媚”。姌嫋(rǎn niǎo,冉鸟):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细弱。(26)抴(yè,夜):拖。独茧:指一个茧所抽出的丝,形容色泽纯正。褕:罩在外边的直襟单衣。袘(yi,义):衣袖。(27)眇:细微的样子。阎易:衣服长大的样子。(28)媥姺(piān xiān,偏先):轻盈飘舞的样子。徶(biéxiè,别谢):衣服飘动的样子。(29)沤郁:香气浓郁。(30)淑郁:香气清美浓厚。(31)宜笑:即“笑”,露齿微笑。的(dìlì,地利):明亮的样子。(32)连娟:眉毛弯曲细长的样子。(33)睇:斜视。绵藐:远视的样子。(34)色授:指女子向别人显露其表情和眼神。魂与:心灵与人相接触。
“于是酒中乐酣①,天子芒然而思②,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③!朕以览听余间④,无事弃日⑤,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⑥,恐后世靡丽⑦,遂往而不反⑧,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乃解酒罢猎⑨,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⑩,以赡萌隶(11);隤墙填堑(12),使山泽之民得至焉(13)。实陂池而勿禁(14),虚宫观而勿仞(15)。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16),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17),更正朔(18)与天下为始。’
①酒中:饮酒至半酣状态。②芒然:怅惘。③泰:通“太”。④览听:指处理政事。余间:闲暇。⑤弃日:虚度时光。⑥此:指上林苑。⑦靡丽:奢侈。⑧遂往:沿着奢侈之路走去。遂,循,沿。反,同“返”。⑨解酒:撤除酒乐。⑩悉:全。农郊:郊外的农田。(11)赡:供养。萌隶:通“氓隶”,指平民百姓。(12)隤(tuí,颓)墙:同“颓墙”,推倒围墙。堑:壕沟。(13)山泽之人:犹言乡野之民。焉:于此(指上林苑)。(14)实:满。(15)勿仞:不住不用,令其废弃。仞,满。(16)德号:有恩德的号令。(17)易:改变。服色:古代每个王朝所规定的宫室车马祭牲等的颜色。(18)更:改。正朔:指历法。按:“正”指岁首的正月。“朔”指每月初一。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①,袭朝衣②,乘法驾③,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④,骛乎仁义之涂⑤,览观《春秋》之林,射《貍首》⑥,兼《驺虞》⑦,弋玄鹤,建干戚,载云⑧,掩群《雅》⑨,悲《伐檀》,乐《乐胥》⑩,修容乎《礼》园(11),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12),坐清庙(13),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14),刑错而不用(15)。德隆乎三皇(16),功羡于五帝(17)。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①历:选择。齐(zhāi,斋)戒:《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皆作“斋戒”。古人行祭祀之前,为表示虔敬之意,则沐浴更衣,不食荤,不喝酒,称为斋戒。②袭:穿。朝服:君臣朝会时穿的礼服。③法驾:指天子的车驾。④六艺: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囿:苑囿。此指书的园地。⑤骛:奔驰。⑥《貍首》:古佚诗篇名。天子行射礼时,奏《貍首》乐章以为节。此与下句实写天子讲求礼法。⑦兼:连带。《驺虞》:《诗经·召南》中的诗篇名。天子行射礼时演奏此乐章。⑧云(hǎn,罕):本是张设于云天的捕鸟之网,此处指天子出行时所执的一种旗帜。⑨掩:掩捕。群《雅》:指《诗经》中《大雅》与《小雅》诸诗。这句当是喻君广求贤才。⑩《乐胥》:指《诗经·小雅·桑扈》,其诗中有“君子乐胥,受天之祜”的诗句。汉代郑玄释“胥”为“有才智之名”,“王者乐臣下有才智,知文章,则贤人在位,庶官不旷,政和而民安”(见《毛诗传笺》)。(11)修容:修饰容仪。《礼》园:遵行古礼的园地,此句言以《礼》行事,不越规矩。(12)明堂:古代天子接见诸侯、宣明政教、举行各种大典的地方。(13)清庙:宗庙。(14)喟然:《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芔然”,是。芔通“歘”,“歘然”犹“勃然”。(15)错:放置不同。(16)隆:高。三皇:传说中的上古部落酋长,具体所指不一,一般指伏羲、神农、黄帝。(17)羡:超越。五帝:传说中的五位上古帝王,具体所指不一,一说即伏羲、神农、黄帝、尧、舜。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①,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②,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怕百姓之被其尤也③。”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④,超若自失⑤,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①罢:通“疲”。抏:损耗。精:精力。②众庶:广大的老百姓。③被:遭受。尤:通“訧”,过错,此指祸害。④愀然:脸色变动的样子。⑤超若:犹“超然”,惆怅失意的样子。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①,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②,用兴法诛其渠师③,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④。檄曰⑤: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⑥,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⑦,存抚天下⑧,辑安中国⑨。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⑩,诎膝请和(11)。康居西域(12),重译请朝(13),稽首来享(14)。移师东指,闽越相诛(15)。右吊番禺(16),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17),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18),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19),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20),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21),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22),亦非人臣之节也。
①会:正逢。唐蒙:汉武帝时的番阳令,曾上书开通夜郎,并被任命郎中将,于建元六年(前135),前往夜郎,使夜郎侯多同归汉,其地改设犍为郡,辟道二千余里。略:经略。通:开通。夜郎:古代国名。僰(bó,薄):古代部族名。②发:征发。转:车运粮食曰转。漕:水运粮食曰漕。③用兴法:《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用军兴法”,即战时的法令制度。渠帅:大帅。④喻:通“谕”,晓谕。非上意:并非皇上的本意。⑤檄:古代的一种文体。⑥蛮夷:古代中夏人对四方少数民族的通称。自擅:自专其事,自作主张,不服朝廷之命。讨:征伐。⑦陛下:指汉武帝。⑧存抚:慰问、安抚。⑨辑安:和睦安定。⑩交臂受事:犹言拱手称臣。(11)诎:通“屈”。(12)康居:古代西域国名。在汉宣帝、汉元帝时始与中国交往,司马相如写此《喻巴蜀檄》时,康居尚未来朝中国,言其来朝,乃夸大其词,以张声威。(13)重译:言西域诸国来汉朝,需穿越许多国家,要辗转翻译,方能通话相交往。(14)来享:前来向汉朝进贡。(15)闽越:我国古代东南地区的种族名,也是战国后期的国名。汉高祖五年(前190),封驺无诸为闽越王,自此以后九十二年间,三代相传,六王执政,其中无诸长子袭位不久被其弟甲所杀,甲又被弟郢所杀,郢被弟余善所杀,内部斗争激烈,残杀相仍,故曰“闽越相诛”。但这些诛杀背后,都有汉王朝与闽越间的政治背景,如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闽越王乘南越王赵佗去世之机,发兵相攻。武帝应南越王胡之请,派王恢与韩安国夹击闽越,闽越王郢之弟余善乘机杀郢降汉,故曰“移师东指、闽越相诛。”详见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参见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16)吊:至。番禺:古地名,为南越的都城,故这里的番禺就是南越的代称。据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记载,闽越袭击南越被汉王朝阻止后,汉王朝派庄助谕意南越王胡,胡派太子婴齐至长安“入宿卫”。这里的“太子入朝”当指此事。(17)效:呈献。贡职:当贡献的赋税。(18)喁(yóng,阳平“拥”)喁:众人景仰归向的样子。归义:附归于仁义者、即归附汉王朝。(19)自致:亲自表示其心意。(20)中郎将:此指唐蒙。宾之:以礼相待,使其安然归附。(21)卫使者:保护唐蒙。不然:犹“不虞”。意外的事情。(22)当行者:指应当被征发的人。或:有的人。自贼杀:自相残杀。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①,皆摄弓而驰②,荷兵而走③,流汗相属④,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⑤,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⑥,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⑦,析珪而爵⑧,位为通侯⑨,居列东第⑩。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11),名声施于无穷(12),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至南夷(13),即自贼杀,或亡逃抵诛(14),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的度量相越(15),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也(16)。其被刑戮(17),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18),故遣信使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19),因数之以不忠死亡之罪(20),让三老孝弟以不教诲之过(21)。方今田时,重烦百姓(22),已亲见近县,恐远所谿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23),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24)。
①烽举燧(suì,岁)燔(fán,凡):烽烟点燃起来。烽燧为古代边防的警报设备,边塞遇到敌人侵扰,则在高台上烧柴以示警,夜晚点燃的火称“燧”,白天称“烽”。《索引》引韦昭曰:“烽,东草置之长木之端,如絜皋,见致则烧举之。燧者,积薪,有难则焚之。烽主昼,燧主夜。”从敦煌等地古烽火台遗地所发现的实物,可证韦说是。②摄弓:张弓待射。③荷兵:扛着兵器。走:奔跑。此指冲向战场。④属:连。⑤旋踵:旋转脚跟,意谓向后逃跑。⑥编列之民:名字编入户籍之民。⑦剖符之封:指重大的封赏。符本是信物,一剖为二。古代分封功臣,朝廷与被封者各执其半,以为凭证。⑧析珪:即“析圭”,分颁玉珪,赏赐爵位(见王先谦《汉书补注》)。按:圭本是古代长条玉器名,诸侯所执,当做守邑的信物。⑨通侯:即列侯,汉代爵位之一。⑩东第:即甲第,最好的住宅。因在京城之东,故曰东第。(11)佚:通“逸”。(12)施(yì,义):延续,传续。(13)役:徭役。(14)抵:至于。(15)越:远离。(16)长厚:淳厚。(17)被:遭。(18)悼:哀伤。遣:派。信使:使者。按:古代也称使者为信。(20)因:趁机。数(shǔ,蜀):数落,指责。(21)让:责备。三老:古代乡间负责教化的长官。孝弟:古代乡间负责教化的官员。(22)重烦:一再烦扰。(23)亟:急。道:居有蛮夷的县称道。(24)忽:忘。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①,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②,费以巨万计③。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④。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⑤,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⑥,请吏⑦,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⑧,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⑨。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⑩,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11),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12)。除边关,关益斥(13),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为徼(14),通零关道(15),桥孙水以通邛、都(16)。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①作者:参加劳动的人。②物故:死亡。③巨万:万万,即一亿。④用事者:当权者,实指公孙弘。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记载公孙弘向汉武帝陈说通西南夷“不便”之事。⑤邛:古代部族名、国名。筰:古代部族名、国名。通:交往。⑥内:国内,指汉朝。⑦请吏:由汉朝派官吏管辖。⑧冉、駹:皆古代部族名、国名。⑨建节:犹言“立节”。节:符节,古代使者的信物。(11)传:传车,古代驿站的专车。(11)尚:配。(12)斯榆:一作“斯臾”,或作“斯都”,小国名。(13)斥:拓广。(14)沫:河名,即今四川境内的大渡河。若水:即今雅砻江。牂柯:河水名,即今贵州境内的北盘江或说为今之都江、乌江、濛江等)。徼:边塞、边界。(15)零关:即“灵关”,在今四川峨边县南。(16)孙水:若水的支流,即今之安宁河。都:《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筰”,是。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大臣亦以为然①。相如欲谏,业已建之②,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已诘难之,以风天子③,且因宣其使指④,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⑤,威武纷纭⑥,湛恩汪⑦,群生澍濡⑧,洋溢乎方外⑨。于是乃命使西征⑩,随流而攘(11),风之所被(12),罔不披靡(13)。因朝冉从駹,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14),结轶还辕(15),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16),俨然造焉(17)。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18)。今罢三郡之士(18),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20),士卒劳倦,万民不赡(21)。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22),此亦使者之累也(23),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24),意者其殆不可乎(25)!今割齐民以附夷狄(26),弊所恃以事无用(27),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①唯:通“虽”。②业已:已经。建:建议。③风:通“讽”,委婉含蓄地劝告。④因:趁机。宣:宣示。使指:出使西夷的旨意。⑤德茂:德行丰厚。六世:六代君王,即汉高祖、惠帝、高后、文帝、景帝、武帝。⑥纷纭:盛多的样子。⑦湛恩:长久的恩德。湛,通“沉”。汪:深广的样子。⑧群生:众生,一切生物。澍:本义为时雨,引申为沾湿、滋润之意。濡:湿润,浸渍。⑨方外:国外。⑩征:征讨。(11)攘:通“让”,退却。(12)被:加于其上。此指风吹万物。(13)罔:通“无”。披靡:随风倒下。(14)举:攻取。苞满:古部族名。(15)结轶:车辙相旋,谓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轶:通“辙”。还辕:掉转车头往回返。(16)耆老:古称六十者为耆,七十者为老,此泛指年高者。荐绅:通“搢绅”,本义为高官的服饰,即“搢笏而垂绅带”(见《晋书·舆服志》),此指高官。搢:插。(17)俨然:庄严恭敬的样子。造:访问。焉:之,代指使者,即相如。(18)羁縻(mí,米):束缚。(19)罢:通“疲”。(20)兹:此。功:事。竟:最后完成。(21)赡:丰足。(22)卒业:完成任务。(23)累:负担。(24)并:合并。(25)殆:恐怕。(26)齐民:良好之民。按:齐,通“”,好。附:增益。(27)弊:疲困。所恃:所依靠者,指编户良民。无用:指西夷之人。
使者曰:“乌谓此邪①?必若所云②,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③。余尚恶闻若说④。然斯事体大⑤,固非观者之所觏也⑥。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⑦,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⑧,黎民惧焉;及臻厥成⑨,天下晏如也⑩。
“昔者鸿水浡出(11),氾滥衍溢(12),民人登降移徙,崎岖而不安(13)。夏后氏戚之(14),乃堙鸿水(15),决江疏河,漉沈赡灾(16),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17),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18),肤不生毛。故休烈显乎无穷(19),声称浃乎于兹(20)。
①乌:何。邪:通“耶”。②若:如。③变服:改变服饰的习俗。化俗:变化风俗习惯。④尚:通“常”。恶:讨厌。若:此。⑤斯:此。事体:事情。⑥觏(gòu,构):遇见。⑦非常:超越一般。⑧原:开始。⑨臻:至。厥:其。⑩晏如:犹“晏然”,安乐太平的样子。(11)鸿水:大水。鸿,通“洪”。浡(bó,博)出:大水涌出。(12)衍溢:漫延四散。(13)崎岖:形容山路不平,也形容心情不安宁。(14)夏后氏:指夏禹。戚:忧伤。(15)堙:堵塞。(16)漉沈:分散深水。漉:分。沈:深。赡灾,使水灾安定下来。赡,通“憺”。安。(17)当:承受。按《玉篇》:“当,任也。”《字汇》:“当,承也。”勤:苦。(18)躬:身体。胝:脚掌上的厚皮。胈:人体上的白肉。(19)休烈:美好的功业。休:美。(20)声称:声望,名誉。浃(jiā,夹):通“彻”。
“且夫贤君之践位也①,岂特委琐握龊②,拘文牵俗,循诵习传③,当时取说云尔哉④!必将崇论闳议⑤,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⑥,而勤思乎参天贰地⑦。且《诗》不云乎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⑩,八方之外(11),浸浔衍溢(12),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13),咸获嘉祉(14),靡有阙遗矣(15)。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16),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17),外之则邪行横作(18),放弑其上(19)。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20),幼孤为奴,系累号泣(21),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22),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已’。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为之垂涕(23),况乎上圣,又恶能已(24)?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25)。四面风德,二方之君鳞集仰流(27),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28),徼牂柯,镂零山(29),梁孙原(30)。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31),使疏逖不闭(32),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33),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福(34),不亦康乎(35)?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36),反衰世之陵迟(37),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38),而终于佚乐者也(39)。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矣(40)。方将增泰山之封(41),加粱父之事(42),鸣和鸾,扬乐颂(43),上咸五(44),下登三(45)。观者未睹指(46),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47),而罗者犹视乎薮泽(48)。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怀来而失厥所以进(49),喟然并称曰:“允哉汉德(50),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51),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52),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①践位:登极为君。②特:仅仅。委琐:细微琐碎。握龊:气度偏狭,谨小慎微。③拘文:被规章制度所拘束。循诵习传:因循旧习。④取说:通“取悦”。⑤崇论闳议:崇高的议论。此指见解高远。闳:宏大。⑥兼容并包:犹今言“兼容并蓄”,言其胸襟阔大,气度非凡。⑦参天贰地:与天地并列。此极言功德之高。⑧《诗》:指《诗经·小雅·北山》。⑨率:循,沿。滨:边界。“率土之滨”即四海之内,全中国之意。⑩六合:天地四方,即天下之意。(11)八方: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12)浸浔:逐渐。(13)冠带之伦:泛指文武官员。(14)咸:全。嘉祉,:欢乐幸福。按《礼记·礼运》郑玄注:“嘉,乐也。”《尔雅·释诂》:“祉,福也。”(15)阙遗:通“缺遗”,遗漏、缺少。(16)辽绝:遥远隔绝。异党:不是同一族类,即不是一个民族。(17)内(ná,纳):通“纳”,接纳。(18)外:排除于外。斜行横作:行为不正,不做好事。(19)放:放逐。弑:古代臣杀君、子杀父称弑。(20)不辜:无罪。此指无罪被杀。(21)系累:綑绑。(22)洋:盛多,广大。按《尔雅》:“洋,多也。”(23)盭(lì,利)夫:同“戾夫”,凶暴之人。(24)恶(wù,物):何。已:止。(25)诮(qiào,窍):责备。(26)风德:被德所化。(27)二方:指西夷与南夷。鳞集:游鱼聚集一处。仰流:仰承流水。(28)关:关塞。(29)镂:凿通。(30)粱:桥,此指架桥。原:同“源”,源头。(31)远抚:对边远之民要加以安抚。长驾:对边远之民也要驾驭控制。按《广韵》:“长,远也。”(32)逖:远。闭:关闭,此指蔽塞。(33)偃:休止。(34)提:通“禔(zhī,支)”,安宁。(35)康:安乐。(36)至尊:指皇帝。休德:美德。(37)反:同“返”,此指挽救。陵迟:衰败。(38)勤:劳苦。(39)佚:通“逸”。(40)符:符命。古人迷信,宣传帝王授命天帝之命而为君,必有祥瑞(符)出现。合:正。此:指通西南夷之事。(41)方:正。封:封禅。(42)粱父:山名,在泰山脚下。(43)和鸾:车铃。扬:飞扬。乐:音乐。颂:颂歌。(44)咸:同。五:五帝。(45)登:加。三:三王。(46)指:旨意。(47)鹪明:一种状如凤凰的大鸟。寥廓:指空阔的天空。(48)罗者:拿罗网捕鸟的人。薮:无水的湖。泽:沼泽。(49)芒然:通“茫然”,失意的样子。怀来:来意。厥:其。所以进:用来进谏的话。(50)允:诚信。(51)敞罔:通“怅惘”,失意的样子。靡徙:自动退避。(52)受金:接受钱财贿赂。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①。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于公卿国家之事②,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猎③。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④,捷言庆忌⑤,勇期贲、育⑥。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⑦,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⑧,骇不存之地⑨,犯属车之清尘⑩,舆不及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11),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12),而羌夷接轸也(13),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后驰(14),犹时有衔橛之变(15),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16)。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7)”。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①消渴疾:病名,即今之糖尿病。②与:参与。③常:通“尝”。曾经。上:皇上。长杨:即长杨宫,在今陕西周至东南三十里。④乌获:战国时秦国大力士,能举千钧重物。⑤捷:敏捷。庆忌:春秋时吴王僚的儿子,善于射箭。⑥期:期望。贲:孟贲,古代勇士,“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豺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颜师古《汉书注》)育:夏育,古代勇士。⑦陵:登。⑧卒然:通“猝然”,忽然。轶材:指轻捷超群的野兽。⑨骇:马受惊,此指兽狂暴进犯。不存:毫无戒备。⑩属车:随从帝王出行的车队。清尘:尊称天子车驾所泛起的尘土,此指代天子的车驾。(11)逢蒙:夏代善于射箭者。伎:通“技”,技巧。(12)胡、越:胡人,越人,比喻野兽。毂下:辇毂之下。(13)羌夷:羌人与夷人,喻野兽。轸:车后横木,此指车驾。(14)中路:道路中央。(15)衔:勒马口的铁具。橛:车轴钩心。(16)忽:忘记,忽视。(17)垂堂:指房前室靠近屋簷之处。此言家中有钱之人不坐在垂堂之处,以防屋瓦忽坠致死。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也①。其辞曰:
登陂阤之长阪兮②,坌入曾宫之嵯峨③。临曲江之州兮④,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⑤,通谷豁兮谽谾⑥。汩淢噏习以永逝兮⑦,注平皋之广衍⑧。观众树之塕萲兮,⑨览竹林之榛榛⑩。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11)。弥节容与兮,历吊二世(12)。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13)。敻邈绝而不齐兮(14),弥久远而愈佅(15)。精罔阆而飞扬兮(16),拾九天而永逝(17)。呜呼哀哉!
①奏:进献。二世:秦二世。行失:行事的过失。②陂阤:倾斜不平的样子。阪:山坡。③坌(bèn,笨):并。曾:通“层”。嵯峨:高峻的样子。④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方。(qí,奇):通“碕”,弯曲的岸边。州:同“洲”,水中陆地。⑤谾谾(hōng,轰):山谷空深的样子。⑥豁:山谷大开的样子。谽(hān xiā,酣虾):一作“谽谺”,山谷空大的样子。⑦汩(yù,育):水流疾速的样子。淢:水流快的样子。噏(xī,西)习:水流急的样子。⑧皋:水边高地。衍:低而平坦之地。⑨滃(wēng,翁)萲:茂盛荫蔽的样子。⑩榛榛:茂盛的样子。(11)揭:提衣涉水。石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湍急的水。(12)历:经过。(13)不食:无人祭享。(14)敻:通“迥”,远。绝:极远之意。不齐:没有边际。(15)佅:通“昧”,暗。(16)罔阆:同“魍魉”;古代传说中的怪物。(17)拾:通“涉”,经过。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①。天子即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②。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③,形容甚臞④,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⑤。宅弥万里兮⑥,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⑦,朅轻举而远游⑧。垂绛幡之素蜺兮⑨,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之长竿兮⑩,总光耀之采旄(11)。垂旬始以为兮(12),抴慧星而为髾(13)。掉指桥以偃蹇兮(14),又旖旎以招摇(15)。揽欃枪以为旌兮(16),靡屈虹而为绸(17)。红杳渺以眩湣兮(18),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19),骖赤螭青虯之蟉蜿蜒(20)。低卬夭据以骄骛兮(21),诎折隆穷蠖以连卷(22)。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23),放散畔岸骧以孱颜(24)。蛭踱輵辖容以委丽兮(25),绸缪偃蹇怵以粱倚(26)。纠蓼叫奡蹋以艐路兮(27),蔑蒙踊跃腾而狂趡(28)。莅飒卉翕熛至电过兮(29),焕然雾除,霍然云消(30)。
①孝文园令:即汉文帝之陵的陵园令。陵园令是掌管陵园扫除之事的小官。②靡:靡丽。③传:相传。④臞(qú,渠):清瘦。⑤大人:指君王。中州:中国。⑥弥:布满。⑦迫隘:胁迫困厄。⑧輵:离去。举:飞。垂:《汉书·司马相如传》作“乘”。是。绛幡:红色旗幡。素蜺:白色的副虹。⑩格泽:状如烟火的云气。(11)总:拴结。旄:古人旗竿头上常以旄牛尾做装饰。(12)旬始:星名,位于北斗星旁。(shān,山):同“”,古代旌旗上的飘带。(13)抴:拉。髾:旌旗上所垂的羽毛。(14)掉:摇。指桥:随风披靡。偃蹇:逶迤婉转的样子。(15)招摇:摇动的样子。(16)欃、枪:皆彗星别名。(17)靡:通“縻”,拴缚。绸:缠绕旗竿的东西。(18)杳渺:深远。眩湣:昏暗无光。(19)应龙:传说中的有翼能飞的龙。象舆:大象驾的车。蠖(yuè,悦)略:行步进止,如尺蠖(huò,获)行走那样有尺度。按:尺蠖行进时身体一屈一伸,如用拇指与中指量尺寸一样。逶丽:行步进止的样子。(20)蟉(yōu liú,优刘):屈曲行动的样子。(20)低卬:通“低仰”,高低起伏。夭(jiǎo,狡):通“夭矫”,屈曲的样子。据《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裾”,张揖释为“直项”。按:“据”、“裾”,皆通“倨”,写龙昂首腾飞之状。骄骛:纵恣之意。(22)诎折:即“屈折”。隆穷:即“隆穹”,屈折隆起的样子。蠼:龙的形体盘曲的样子。连卷:即“连蜷”,蜷曲的样子。(23)沛艾:张揖释为“駊騀”,马摇头。此指龙摇头。赳螑:龙伸颈高低起伏而行的样子。仡:举首。佁儗(chìyì,斥义):停滞不前的样子。(24)放散:放任散慢。畔岸:自我放纵的样子。骧:马头昂起。此指龙头举起。孱颜:不齐。(25)蛭踱:走路忽进忽退的样子。輵辖:摇目吐舌的样子。一说是摇动的样子。容:颜师古《汉书注》引张揖之说释为“龙体貌”,恐非是。王先谦《汉书补注》引《礼仪·士相见礼》注之说,释为“趋翔”。是。委丽:左右相随。(26)绸缪:王先谦《汉书补注》以为“绸缪”二字有误,当依《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蜩缪”,龙首动的样子。怵:恐惧。毚(chuò,绰):同“(chuò,辍)”似兔而比兔大的青色之兽。粱倚:像屋粱一样互相依靠。(27)纠蓼:通“纠缭”,缠绕。叫奡(ào,敖):通“叫嚣”,喧呼。蹋:同“踏”。《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踏”。艐:同“届”,到。(28)蔑蒙:飞扬。趡:奔腾。(29)莅飒:迅捷飞翔的样子。卉翕:相互追逐。熛:迅疾。(30)焕然:明亮的样子。霍然:云雾消散的样子。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①,与真人乎相求②。互折窈窕以右转兮③,横厉飞泉以正东④。悉征灵圉而选之兮⑤,部乘众神于瑶光⑥。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从陵阳⑦。左玄冥而右含雷兮⑧,前陆离而后潏湟⑨。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⑩,属歧伯使尚方(11)。祝融惊而跸御兮(12),清雾气而后行(13)。屯余车其万乘兮(14),綷云盖而树华旗(15)。使句芒其将行兮(16),吾欲往乎南嬉(17)。
历唐尧于崇山兮(18),过虞舜于九疑(19)。纷湛湛其差错兮(20),杂遝胶葛以方驰(21)。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22),滂濞泱轧洒以林离(23)。钻罗列聚丛以茏茸兮(24),衍曼流烂坛以陆离(25)。径入雷室之砰郁律兮(26),洞出鬼谷之崫礨嵬(27)。遍览八纮而观四荒兮(28),輵渡九江而越五河(29)。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30),杭绝浮渚而涉流沙(31)。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32),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33)。时若萲萲将混浊兮(34),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35)。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36),直径驰乎三危(37)。排阊阂而入帝宫兮(38),载玉女而与之归(39)。舒阆风而摇集兮(40),亢乌腾而一止(41)。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42),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43)。载胜而穴处兮(44),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45)。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46)。
①邪:通“斜”。绝:横渡。少阳:东极。太阴:北极。②真人:仙人。相求:相互交游。③互折:错综曲折。窈窕:深远广大。④厉:渡过。飞泉:传说中在昆仑山西南的河谷名。⑤悉:全。征:召来。灵圉:众仙所居之处。此指众仙。⑥部乘:《汉书·司马相如传》作“部署”。是。瑶光:北斗星杓头第一星名。⑦五帝:传说中的五位天帝神,即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按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叶光纪。皆为帝太皞之属。太一:即太乙,星名,古人以为天之尊神。陵阳:指传说中的仙人陵阳子明。⑧玄冥:相传是辅佐北方黑帝的神名。含雷:传说中天上的造化之神。⑨陆离、潏湟:皆为神名。⑩厮:役使。征伯侨:传说中的仙人名,即王子侨。羡门:即碣石山上的仙人羡门高。(11)属:使。歧伯:传说是黄帝的太医。尚:主持、掌管。方:药方。(12)祝融:火神。南方炎帝的辅佐之神。跸:帝王出行时清道戒严。御:防备。(13)雾气:恶气。(14)屯:聚积。其:有。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其,犹有也。”(15)綷:混合。云盖:以彩云为车盖。(16)句芒:传说是东方青帝的辅佐之神。将行:率领从者。(17)嬉:游戏。(18)历:经过。崇山:山名,即狄山,传说唐尧葬于其南。(19)九疑: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南部。相传舜葬于此。(20)湛湛:厚重的样子。差错:纵横交错。(21)杂遝:重累杂乱的样子。胶葛:杂乱的样子。方驰:并驰。(22)冲苁:相撞。纷挐(ná,拿):纷乱的样子。(23)滂濞:通“滂沛”,水大的样子。泱轧:无边无际的样子。林离:通“淋漓”。此指水恣意奔流。(24)钻:通“攒”,簇积。茏茸:聚合茂盛的样子。(25)流烂:散布。坛:通“啴(tān,贪)”:众盛的样子。陆离:分散参差的样子。(26)雷室:雷渊,雷神出入之处。砰磷、郁律:皆雷声。(27)洞:通。鬼谷:传说中的谷名,在昆仑山北,为众鬼所居之地。崫(kū,枯)礨(lěi,壘)嵬(huái,怀):地势不平的样子。(28)八纮(hóng,洪):八方极远之地。四荒:四方极远处。(29)九江:指长江。五河:昆仑山流出的五色之河水。(30)经营:往来。炎火:即“炎火之山”,在“昆仑之邱”以外(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弱水:传说中的西域水名,在“昆仑之邱”下。(31)杭:通“(háng,杭)”,方舟(两船相并)。绝:横渡。浮渚:流沙河中的小渚。流沙:沙与水俱流的河。(32)奄:忽然。总极:通“葱极”,即葱岭山。在今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西部地区的群山,古称葱岭。水嬉:在水中戏玩。(33)灵娲:即女娲。冯夷:即河伯。(34)萲(ài,爱)萲通“暧暧”,昏暗不明的样子。(35)屏翳:雷神。风伯:即风神飞廉。雨师:雨神。(36)轧沕(fū,夫)、洸忽:皆为恍惚不清的样子。(37)三危:神话传说中的山名。(38)排:推开。阊阖:天门。(39)玉女:传说中的仙女。(40)舒:《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登”。是。阆风:传说中的山名,在昆仑山上。摇:通“嗂”,喜悦。集:停下休息。(41)亢:高。乌腾:象乌鸟飞腾一样。一:少许,稍微。(42)阴山:传说为西王母所居之山,在昆仑以西二千七百里处。(43)西王母:神话传说中的女神。皬(hé,河)然:雪白的样子。(44)载:通“戴”。胜:妇女所戴的首饰。(45)三足乌:三足的青乌,是替西王母取食的鸟。(46)济:成就。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①,会食幽都②。呼吸沆瀣〔兮〕飧朝霞(兮)③,噍咀芝英兮叽琼华④。侵浔而高纵兮⑤,纷鸿涌而上厉⑥。贯列缺之倒景兮⑦,涉丰隆之滂沛⑧。驰游道而脩降兮⑨,骛遗雾而远逝⑩。迫区中之隘陕兮(11),舒节出乎北垠(12)。遗屯骑于玄阙兮(13),轶先驱于寒门(14)。下峥嵘而无地兮(15),上寥廓而无天(16)。视眩眠而无见兮(17),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18),超无友而独存(19)。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①绝道:绝路。不周:神话传说中的山名,在昆仑山东南。②幽都:北方极远之地。③沆瀣:北方夜半之气。④噍咀:咀嚼。芝英:灵芝的花朵。叽:略食。琼华:琼树之花。传说吃琼花可长生不老。⑤:(yǐn,引):通“僸”,仰头。侵浔:通“侵寻”,渐进。⑥鸿涌:腾耀。厉:疾飞。⑦列缺:闪电。倒景:即“倒影”。景,同“影”。⑧丰隆:云神。滂沛:雨水大。⑨游道:指游车与导车。脩:长。⑩遗雾:抛开云雾。(11)区中:指人世间。(12)舒节:缓慢行走。北垠:北极的边际。(13)遗:留。玄阙:北极之山。(14)轶:超越。寒门:天北门。(15)峥嵘:深远的样子。(16)寥廓:空阔。(17)眩眠:眼睛昏花。(18)虚无:指空中。假:通“遐”。远。(19)无友:即“无有”。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①,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②,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伊上古之初肇③,自昊穹兮生民④,历撰列辟⑤,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⑥,逖听者风声。纷纶葳蕤⑦,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韶》、《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二有君。罔若淑而不昌⑧,畴逆失而能存⑨?
①所忠:人名,姓所,名忠。②札:古人用来写字的木片。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祭天称封,在泰山下的粱父山祭地称禅。③伊:发语词。肇:通“肁(zhào,赵)”,开始。④昊穹:(hào qióng,浩穷):天。⑤历撰:通“历选”,历数。辟(bì,璧):君王。⑥率:循。迩:近。踵武:足迹。风声:遗风名声。⑦纷纶葳蕤:纷乱的样子。⑧罔:通“无”,没有谁。若:顺。淑:通“俶”,善。⑨畴:谁。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①,维见可观也②。《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③。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④,公刘发迹于西戎⑤,文王改制,爰周郅隆⑥,大行越成⑦,而后陵夷衰微⑧,千载无声⑨,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⑩,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11),易遵也;湛恩濛涌(12),易丰也;宪度著明(13),易则也;垂统理顺(14),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15)。揆厥所元(16),终都攸卒(17),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18)。然犹蹑粱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泉(19), 沕潏漫衍(20),旁魄四塞(21),云尃雾散(22),上畅九垓(23),下泝八埏(24)。怀生之类沾濡浸润(25),协气横流(26),武节飘逝(27),迩陕游原(28),迥阔泳沫(29),首恶湮没,暗昧昭晰(30),昆虫凯泽(31),回首面内(32)。然后囿驺虞之珍群(33),徼麇鹿之怪兽(34),一茎六穗于庖(35),牺双觡共抵之兽(36),获周余珍收龟于岐(37),招翠黄乘龙于沼(38)。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39)。奇物谲诡(40),俶傥穷变(41)。钦哉,符瑞臻兹(42),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43),休之以燎(44),微夫斯之为符也(45),以登介丘(46),不亦恧乎(47)!进让之道(48),其何爽与(49)?
①五三:指五帝和三王。籍:典籍。②维:发语词。③《书》:此处二句引文见《尚书·益稷》篇。元首:君王。股肱:大腿与手臂。比喻君王之重要大臣。④唐:指陶唐氏,即尧。周人始祖后稷、曾任尧、舜的农官,教民耕种,使周民的农业生产得以发达,故称其“创业于唐”。⑤发迹:业绩由隐微而显赫。传说后稷曾孙公刘于夏末率周族民众自邰地迁至戎人居住的豳地,相地建屋,开垦荒地,发展水利,奠定了周族兴旺的基础,故曰“发迹于西戎”。⑥改制:周代建国之君周文王曾建都丰邑,并改正朔,易服色,变更制度。爰:于是。郅:至。隆:盛。⑦大行:犹“大道”,即太平之道。越:于是。⑧陵夷:衰微。⑨无声:没有恶名声。⑩无异端:没有别的原因。端:事。所由:通“所猷”,所考虑和规划的事。(11)夷易:平坦。(12)濛涌:《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厖洪”,广大。(13)宪度:法度。(14)垂统:将帝王法统传给后世子孙。(15)襁褓:本是包裹婴儿的小被,此指幼小的周成王。史载周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年幼,周公辅佐成王创建了宏伟的业绩,超越了周文王和周武王。崇:高。此指德业高。二后:两位君主:文王和武王。后:君主。(16)揆:量度。厥:其。元:始。(17)都:于。攸:所。卒:终。(18)殊尤:特别突出。绝迹:超越一般的业迹。考:比较。今:指汉王朝。(19)逢涌:盛涌而出。逢:大。原:同“源”。(20)沕潏(wù jué,物决)漫衍:水盛大的样子。(21)旁魄:通“滂薄”,广被。四塞:四方边塞之地。尃(fū,夫)同“”,散布。(23)九垓:九重天。(24)泝:流向。八埏(yán,延):八方极远之地。(25)怀生之类:有生命的万物。(26)协气:和气。横流:广泛流布。(27)武节:威武之节。飘逝:如风飘疾去。(28)迩陕:通“迩狭”。近者。(29)迥阔:远者。沫:通“末”,末流。(30)首恶:带头做恶的人。昭晰:光明。(31)虫:各种动物。凯泽:通“闿怿”。和乐。(32)面内:指面向汉王朝。(33)驺(zōu,邹)虞:一种传说中的珍贵义兽,其身白质黑纹,不吃生物,只出现在太平盛世。据说武帝元狩元年在建章宫后阁重栎中出现此物,第二年匈奴浑邪王来朝。(34)徼:通“邀”,阻截。此指将兽关在栏中。麇鹿:此指白麟。(35)(dào,道):选择。(36)牺:牺牲。古代祭祀用的牲畜。觡(gé,格):有分叉的角。抵:通“柢”,树根。此指角根。(37)周:周朝。余珍:遗留下来的珍宝。此指周王朝遗留下的九鼎之一。收龟:畜养的龟。按王先谦《汉书补注·音义》“以获周馀珍放龟为二事,言宝鼎放龟皆岐周所有,汉并获之。”(38)翠黄:即乘黄,也名腾黄,传说中的神马名,“龙翼马身,黄帝乘之而登仙。”(见《集解》引《汉书音义》)一说“指乘龙的颜色既翠而黄。乘龙:即“乘黄”。一说乘(shèng,胜)龙”是四条龙。(见颜师古《汉书注》引张揖说)(39)接:迎接。灵圉:神仙名。(40)谲诡:怪异,变化奇特。(41)俶傥:同“倜傥”,卓异、不拘束。穷变:变化无穷。(42)钦:敬。臻:至。兹:此。(43)跃鱼:鱼儿跳跃。陨:落。杭:通“”,船。按《索隐》:“武王渡河,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44)休:美。之:代指白鱼入舟事。燎:祭天。(45)微:微小。斯:此。(46)介丘:通“丘”,介丘,指泰山。(47)恧(nǖ,去声“女”):惭愧。(48)进:指周。让:指汉朝。按:《集解》曰:“周未可封禅而封禅,为进。汉可封禅而不封禅,为让也。”(49)其:指进让之道。何:何等。爽:差异。
于是大司马进曰①:“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②,诸夏乐贡③,百蛮执贽④,德侔往初⑤,功无与二,休烈浃洽⑥,符瑞众变,期应绍至⑦,不特创见⑧。意者泰山、粱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⑨,上帝垂恩储祉⑩,将以荐成(11),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12),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暗(13),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14),是泰山靡记而粱父靡几也(15)。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16),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符(17),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故圣王弗替(18),而修礼地祗(19),谒款天神(20),勒功中岳(21),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22),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23),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24)。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25),摅之无穷(26),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27)。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28)。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29)。”
①进谏。②憓:通“惠”,顺。③诸夏:指周王朝分封的诸侯国。④贽:礼品。⑤侔:相等。⑥休烈:美好的功业。浃(jiā,家)洽:普遍融洽。⑦期:应验之期。绍:继续。⑧不特:不但。创见:初次显现。见,同“现”。⑨蓋号:加上尊号。按《释名》:“蓋,加也。”况:比。⑩祉:福。(11)荐:进献。(12)弗发:指不封禅。挈(qiè,窃):通“契”,断绝。三神:指上帝、泰山、粱父山。(13)且:夫。质暗:质朴暗昧。(14)若然:假若如此。(15)靡记:没有表记,即无刻石。靡几:无希望,指无人祭祀。(16)咸:皆。济世:毕世。屈:绝。(17)锡:通“赐”,给予。(18)弗替:不废除。(19)修礼:修行礼仪。地祗:地神。(20)款:诚。(21)勒功:刻石记功。中岳:嵩山。(22)丕:大。(23)因杂:总萃,综合。略术:道术。(24)绝:远。采:官。错:通“措”,置。此指置心于政事。(25)六:六经。(26)摅:传布。(27)腾:传送。按:《说文》“腾,传也。”(28)称首:称扬赞美。用此:因此。(29)掌故:官名,为太史属官。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①,总公卿之议②,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③,广符瑞之富。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④。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⑤,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⑥?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氾尃濩之⑦。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⑧!
般般之兽⑨,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嘉)〔喜〕⑩;旼旼睦睦,君子之能(11)。盖闻其声(12),今观其来。厥涂靡踪(13),天瑞之征。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14),游彼灵畤(15)。孟冬十月,君俎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黄龙(16),兴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辉煌(17)。正阳显见(18),觉寤黎烝(19)。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20)。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21)。依类托寓,谕以封峦(22)。”
披艺观之(23),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24)。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25)。故曰“兴必虑哀,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26);舜在假典(27),顾省厥遗(28):此之谓也。
①迁思回虑:反复思考。②总:归纳。③诗:记述。或释为以诗颂扬。泽:恩泽。④油油:云飘行的样子。⑤渗漉:水渗入地下。⑥穑:收获庄稼。⑦氾:普。尃濩:散布。⑧侯:何。迈:行。⑨般般:同“斑斑”,文彩斑烂的样子。兽:指驺虞。⑩仪:仪表。(11)旼旼:和睦的样子。睦睦:《汉书·司马相如》作“穆穆”,恭敬的样子。能:通“熊”。(12)声:名声。(13)厥:其。靡踪:无足迹。(14)濯濯:肥壮的样子。麟:白麟。(15)灵畤(zhì,志):畤为祭天地五帝的地方,汉代右扶风有五畤。颜师古《汉书注》引文颖曰:“武帝冬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也。”此文“游畤灵”当指此。(16)宛宛:屈伸的样子。(18)正阳:指龙。古人以为龙属阳类,是高贵的君王之象,故称正阳。显见:同“显示”。(19)黎烝:民众。(20)传:指《易经》。受命:接受天命的人,指天子。按《易经·彖传》云:“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当是此句所本。(21)谆谆:教导别人非常恳切的样子。(22)托寓:寄托。谕:告。封峦:封禅之典。峦:山。此指泰山、粱父山。(23)披:翻开。艺:指经典。(24)相发:相互启发。允答:通“允洽”,和美,和谐。(25)翼翼:谨慎小心。(26)祗(zhī,支):敬。(27)假:大。(28)顾:看。省:察。遗:失误与缺点。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①。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②,至粱父禅肃然③。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④。
①后土:土地神。②遂:终于。礼:行祭祀之礼。太山:同“泰山”。③肃然:山名,在泰山脚下东北方。④采:收录。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①,《易》本隐之以显②,《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③,《小雅》讥小己之得失④,其流及上⑤。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⑥。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⑦,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⑧,劝百风一⑨,犹驰骋郑卫之声⑩,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11)?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
①推:推知。隐:隐微。②隐之以显:《汉书·司马相如》作“隐以之显”,由隐至显。之:往。③《大雅》:指《诗经,大雅》三十一篇,多是贵族诗人歌功颂德,赞美统治者的作品。逮:及。④《小雅》指《诗经·小雅》七十一篇,多是贵族失意与不满时势的诗人的政治讽刺诗。小己:卑小之人,指诗人自己。⑤流:流言。上:指朝廷和君王。⑥合德:通“洽德”,指温柔敦厚的教化效果。汉人极重视《诗经》的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按:“洽者,和柔之意”(孙诒让《周礼正义》)。“德,犹教也”(郑玄《礼记注》)。⑦要:主旨。⑧扬雄:西汉末年与东汉初年文学家,生于司马迁之后,此处引他对赋的评论,显系后人将《汉书》之文窜入本文,非司马迁原文。靡丽:华丽。⑨劝:鼓励。⑩郑、卫之声:指春秋时代郑国和卫国的民间音乐,被统治者称为淫靡之乐。(11)已:同“亦”。亏:亏损,减损。
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淮南厉王刘长及其子刘安、刘赐的合传。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汉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因骄横无度,参与谋反,获罪被捕,在押往流放地蜀郡的途中绝食身亡。之后刘安继封淮南王,刘赐封庐江王转徙衡山王。刘安为报父仇,串通刘赐密谋反叛,事泄后二人皆自杀国除。按《史记》体例,写诸侯王生平当立“世家”,而这里降为列传,乃是对刘长父子的叛逆之罪表示贬抑。这种变通处置之法,与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相同,都反映了作者维护汉家一统,反对分裂割据的政治态度。
通篇命意一线到底,是本传写法上很明显的一个特色。这一贯串全篇的主旨就是揭露刘长父子的悖乱之罪。据此,传文既详尽陈述他们先后谋反的事实经过,同时又揭示了促成其叛逆与覆亡的种种原因。总的看,写作角度单一,笔墨是非常集中的。比如淮南王刘安雅爱文学,曾召集众多宾客编著《淮南子》,这部书虽是反映西汉前期哲学政治思想的重要史料,但是因与主旨无关被略去不述;而刘安整个蓄意谋反的过程,从起念头,到动手制造兵器,到案查地图加紧策划,到与伍被反复相商,到屡次作贼心虚欲发又止,到终因内乱导致阴谋败露——则一步步写来,不厌其详,非常周全。其中,记述谋臣伍被言论计谋的笔墨很多,充分表现了他在刘安谋反一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样,为了说明淮南厉王刘长胆敢谋反并非偶然,作者也详述了他多年来如何在汉文帝的姑息宽容之下越来越狂妄自大,藐视汉家王法的行径。总之,由于作者善剪裁,繁简有致,使得这篇篇幅很长,头绪纷繁,历时汉初五朝七十余年的三人合传,写得眉目清晰,不枝不蔓,而且文气顺畅、紧凑,读来全无拖沓及芜杂琐碎之感。
本传虽用一意到底的顺叙法写成,但文笔仍不乏变化。写刘安、刘赐的谋反事均用正笔,写刘长叛逆事则借大臣们上呈的奏章道出,用的是侧笔。写刘安和刘赐也同中有异,前者多记言语对话,而且叙议交错,开合有致。叙事中插入的两大段伍被口若悬河的议论文字,感情饱满,气势酣畅,富于文采,为全文增辉。其后写刘赐事则只用简洁的语言叙述,就明显不同了。
【译文】
淮南厉王刘长,是汉高祖的小儿子。他母亲是过去赵王张敖的妃嫔。高祖八年(前199),高皇帝从东垣(yuán,原)县经过赵国,赵王把厉王的母亲献给他。她受到皇上宠幸,怀下身孕。从此赵王张敖不敢让她住在宫内,为她另建外宫居住。次年赵相贯高等人在柏人县谋弑高祖的事情被朝廷发觉,赵王也一并被捕获罪,他的母亲、兄弟和妃嫔悉遭拘捕,囚入河内郡官府。厉王母亲在囚禁中对狱吏说:“我受到皇上宠幸,已有身孕。”狱吏如实禀报,皇上正因赵王的事气恼,没有理会厉王母亲的申诉。厉王母亲的弟弟赵兼拜托辟阳侯审食其(yìjī,亦基)告知吕后,吕后妒嫉,不肯向皇上进言求情,辟阳侯便不再尽力相劝。厉王母亲生下王后,心中怨恨而自杀。狱吏抱着厉王送到皇上面前,皇上后悔莫及,下令吕后收养他,并在真定县安葬了厉王的母亲。真定是厉王母亲的故乡,她的祖辈就居住在那里。
高祖十一年(前196)七月,淮南王黥(qíng,晴)布谋反,皇上遂立儿子刘长为淮南王,让他掌管昔日黥布领属的四郡封地。皇上亲自率军出征,剿灭了黥布,于是厉王即淮南王位。
厉王自幼丧母,一直依附吕后长大,因此孝惠帝和吕后当政时期他有幸免遭政治祸患。但是,他心中一直怨恨辟阳侯而不敢发作。
至孝文帝即位,淮南王自视与皇上关系最亲,骄横不逊,一再违法乱纪。皇上念及手足亲情,时常宽容赦免他的过失。
孝文帝三年(前177),淮南王自封国入朝,态度甚为傲慢。他跟随皇上到御苑打猎,和皇上同乘一辆车驾,还常常称呼皇上为“大哥”。厉王有才智和勇力,能奋力举起重鼎,于是前往辟阳侯府上求见。辟阳侯出来见他,他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铁椎(chuí,垂)捶击辟阳侯,又命随从魏敬杀死了他。事后厉王驰马奔至宫中,向皇上袒身谢罪道:我母亲本不该因赵国谋反事获罪,那时辟阳侯若肯竭力相救就能得到吕后的帮助,但他不力争,这是第一桩罪;赵王如意母子无罪,吕后蓄意杀害他们,而辟阳侯不尽力劝阻,这是第二桩罪;吕后封吕家亲戚为王,意欲危夺刘氏天下,辟阳侯不挺身抗争,这是第三桩罪。我为天下人杀死危害社稷的奸臣辟阳侯,为母亲报了仇,特来朝中跪伏请罪。”皇上哀悯厉王的心愿,出于手足亲情,不予治罪,赦免了他。这一时期,薄太后和太子以及列位大臣都惧怕厉王,因此厉王返国后越发骄纵肆志,不依朝廷法令行事,出入宫中皆号令警戒清道,还称自己发布的命令为“制”,另搞一套文法,一切模仿天子的声威。
孝文帝六年(前174),厉王让无官爵的男子组成七十人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商议,策划用四十辆大货车在谷口县谋反起事,并派出使者前往闽越、匈奴各处联络。朝廷发觉此事,治罪谋反者,派使臣召淮南王入京,他来到长安。
“丞相臣张包、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冒死罪启奏:淮南王刘长废弃先帝文法,不服从天子诏令,起居从事不遵法度,自制天子所乘张黄缎伞盖的车驾,出入模仿天子声威,擅为法令,不实行汉家王法。他擅自委任官吏,让手下的郎中春任国相,网罗收纳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把他们藏匿起来安置住处,安顿家人,赐给钱财、物资、爵位、俸禄和田宅,有的人爵位竟封至关内侯,享受二千石的优宠。淮南王给予他们不应得到的这一切,是想图谋不轨。大夫但与有罪失官的开章等七十人,伙同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谋反,意欲危害宗庙社稷。他们让开章去密报刘长,商议使人联络闽越和匈奴发兵响应。开章赴淮南见到刘长,刘长多次与他晤谈宴饮,还为他成家娶妻,供给二千石的薪俸。开章教人报告大夫但,诸事已与淮南王谈妥。国相春也遣使向但通报。朝中官吏发觉此事后,派长安县县尉奇等前去拘捕开章。刘长藏人不交,和原中尉(jiān,尖)忌密议,杀死开章灭口。他们置办棺椁(guǒ,果)、丧衣、包被,葬开章于肥陵邑,而欺骗办案的官员说‘不知道开章在哪里’ 。后来又伪造坟冢(zhǒng,肿),在坟上树立标记,说‘开章尸首埋在这里’。刘长还亲自杀过无罪者一人;命令官吏论罪杀死无辜者六人;藏匿逃亡在外的死刑犯,并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他们顶罪;他任意加人罪名,使受害者无处申冤,被判罪四年劳役以上,如此者十四人;又擅自赦免罪人,免除死罪者十八人。服四年劳役以下者五十八人;还赐爵关内侯以下者九十四人。前些时刘长患重病,陛下为他忧烦,遣使臣赐赠信函、枣脯。刘长不想接受赐赠,便不肯接见使臣。住在庐江郡内的南海民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征讨。陛下体恤淮南民贫苦,派使臣赐赠刘长布帛五千匹,令转发出征官兵中的辛劳穷苦之人。刘长不想接受,谎称‘军中无劳苦者’。南海人王织上书向皇帝敬献玉璧,忌烧了信,不予上奏。朝中官员请求传唤忌论罪,刘长拒不下令,谎称‘忌有病’。国相春又请求刘长准许自己,刘长大怒,说‘你想背叛我去投靠汉廷’,遂判处春死罪。臣等请求陛下将刘长依法治罪。”
皇上下诏说:“我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与二千石官商议吧。”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冒死罪启奏:臣等已与列侯和二千石官吏臣婴等四十三人论议,大家都说‘刘长不遵从法度,不听从天子诏命,竟然暗中网罗党徒和谋反者,厚待负罪逃亡之人,是想图谋不轨’。臣等议决应当依法制裁刘长。”
皇上批示说:“我不忍心依法惩处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废掉他的王位吧。”
“臣仓等冒死罪启奏:刘长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惩治,施恩赦免,废其王位。臣等请求将刘长遣往蜀郡严道县邛(qióng,穷)崃山邮亭,令其妾媵(yìng,映)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他们兴建屋舍,供给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rù,人)。臣等冒死罪请求,将此事布告天下。”
皇上颁旨说:“准请供给刘长每日食肉五斤,酒二斗。命令昔日受过宠幸的妃嫔十人随往蜀郡同住。其他皆准奏。”
朝廷尽杀刘长的同谋者,于是命淮南王启程,一路用辎(zī,资)车囚载,令沿途各县递解人蜀。当时袁盎权谏皇上说:“皇上一向骄宠淮南王,不为他安排严正的太傅和国相去劝导,才使他落到如此境地。再说淮南王性情刚烈,现在粗暴地摧折他,臣很担忧他会突然在途中身染风寒患病而死。陛下若落得杀弟的恶名如何是好!”皇上说:“我只是让他尝尝苦头罢了,就会让他回来的。”沿途各县送押淮南王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封门,于是淮南王对仆人说:“谁说你老子我是勇猛的人?我哪里还能勇猛!我因为骄纵听不到自己的过失终于陷入这种困境。人生在世,怎能忍受如此郁闷!”于是绝食身亡。囚车行至雍县,县令打开封门,把刘长的死讯上报天子。皇上哭得很伤心,对袁盎说:“我不听你的劝告,终至淮南王身死。”袁盎说:“事已无可奈何,望陛下好自宽解。”皇上说:“怎么办好呢?”袁盎回答:“只要斩丞相、御史来向天下人谢罪就行了。”于是皇上命令丞相、御史收捕拷问各县押送淮南王而不予开封进食者,一律弃市问斩。然后按照列侯的礼仪在雍县安葬了淮南王,并安置三十户人家守冢祭祀。
孝文帝八年(前172),皇上怜悯淮南王,淮南王有儿子四人,年龄都是七、八岁,于是封其子刘安为阜陵侯,其子刘勃为安阳侯,其子刘赐为阳周侯,其子刘良为东城侯。
孝文帝十二年(前168),有百姓作歌歌唱淮南厉王的遭遇说:“一尺麻布,尚可缝;一斗谷子,尚可舂(chōng,冲)。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皇上听到后,就叹息说:“尧舜放逐自己的家人,周公杀死管叔蔡叔,天下人称赞他们贤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能不因私情而损害王朝的利益。天下人难道认为我是贪图淮南王的封地吗?”于是徙(xǐ,洗)封城阳王刘喜去统领淮南王的故国,而谥(shì,是)封已故淮南王为厉王,并按诸侯仪制为他建造了陵园。
孝文帝十六年(前164),皇上迁淮南王刘喜复返城阳故地。皇上哀怜淮南厉王因废弃王法图谋不轨,而自惹祸患失国早死,便封立他的三个儿子:阜陵侯刘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刘勃为衡山王,阳周侯刘赐为庐江王,他们都重获厉王时封地,三分共享。东城侯刘良此前已死,没有后代。
孝景帝三年(前154),吴楚七国举兵反叛,吴国使者到淮南联络,淮南王意欲发兵响应。淮南国相说:“大王如果非要发兵响应吴王,臣愿为统军将领。”淮南王就把军队交给了他。淮南国相得到兵权后,指挥军队据城防守叛军,不听淮南王的命令而为朝廷效劳;朝廷也派出曲城侯蛊捷率军援救淮南:淮南国因此得以保全。吴国使者来到庐江,庐江王不肯响应,而派人与越国联络。吴国使者往衡山,衡山王效忠朝廷,坚守城池毫无二心。
孝景帝四年(前153),吴楚叛军已被破败,衡山王入朝,皇上认为他忠贞守信,便慰劳他说:“南方之地低洼潮湿。”改任衡山王掌管济水以北的地区,以此作为褒奖。他去世后便赐封为贞王。庐江王的封地邻近越国,屡次派遣使臣与之结交,因此被北迁为衡山王,统管长江以北地区。淮南王依然如故。
淮南王刘安的性情喜好读书弹琴,不爱射猎放狗跑马,他也想暗中做好事来安抚百姓,流播美誉于天下。他常常怨恨厉王之死,常想反叛朝廷,但是没有机会。
到了孝武帝建元二年(前139),淮南王入京朝见皇上。与他一向交好的武安侯田蚡(fén,坟),当时做太尉。田蚡在霸上迎侯淮南王,告诉他说:“现今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亲孙,施行仁义,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皇上过世,不是您又该谁继位呢!”淮南王大喜,厚赠武安侯金银钱财物品。淮南王暗中结交宾客,安抚百姓,谋划叛逆之事。
建元六年(前135),慧星出现,淮南王心生怪异。有人劝说淮南王道:“先前吴军起兵时,慧星出现仅长数尺,而兵战仍然血流千里。现在慧星长至满天,天下兵战应当大兴。”淮南王心想皇上没有太子,若天下发生变故,诸侯王将一齐争夺皇位,便更加加紧整治兵器和攻战器械,积聚黄金钱财贿赠郡守、诸侯王、说客和有奇才的人。各位能言巧辩的人为淮南王出谋划策,都胡乱编造荒诞的邪说,阿谀逢迎淮南王。淮南王心中十分欢喜,赏他们很多钱财,而谋反之心更甚。
淮南王有女儿名刘陵,她聪敏,有口才。淮南王喜爱刘陵,经常多给她钱财,让她在长安刺探朝中内情,结交皇上亲近的人。
元朔三年(前126),皇上赏赐淮南王几案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淮南王王后名荼(tú,图),淮南王很宠幸她。王后生太子刘迁,刘迁娶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的女儿做妃子。淮南王策划制造谋反的器具,害怕太子的妃子知道后向朝中泄露机密,就和太子策划,让他假装不爱妃子,三个月不和她同席共寝。于是淮南王佯装恼怒太子,把他关起来,让他和妃子同居一室三月,而太子始终不亲近她。妃子请求离去,淮南王便上奏朝廷致歉,把她送回娘家。王后荼、太子刘迁和女儿刘陵受淮南王宠爱,专擅国权,侵夺百姓田地房宅,任意加罪拘捕无辜之人。
元朔五年(前124),太子学习使剑,自以为剑术高超,无人可比。听说郎中雷被剑艺精湛,便召他前来较量。雷被一次二次退让之后,失手击中了太子。太子动怒,雷被恐惧。这时凡想从军的人总是投奔京城,雷被当即决定去参军奋击匈奴。太子刘迁屡次向淮南王说雷被的坏话,淮南王就让郎中令斥退罢免了他的官职,以此儆(jǐng,井)示后人。于是雷被逃到长安,向朝廷上书申诉冤屈。皇上诏令廷尉、河南郡审理此事。河南郡议决,追捕淮南王太子到底,淮南王、王后打算不遣送太子,趁机发兵反叛。可是反复谋划犹豫,十几天未能定夺。适逢朝中又有诏令下达,让就地传讯太子。就在这时,淮南国相恼怒寿春县丞将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不发,控告他犯有“不敬”之罪。淮南王请求国相不追究此事,国相不听。淮南王便派人上书控告国相,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审理。办案中有线索牵连到淮南王,淮南王派人暗中打探朝中公卿大臣的意见,公卿大臣请求逮捕淮南王治罪。淮南王害怕事发,太子刘迁献策说:“如果朝廷使臣来逮捕父王,父王可叫人身穿卫士衣裳,持戟站立庭院之中,父王身边一有不测发生,就刺杀他,我也派人刺死淮南国中尉,就此举兵起事,尚不为迟。”这时皇上不批准公卿大臣的奏请,而改派朝中中尉殷宏赴淮南国就地向淮南王询问查证案情。淮南王闻讯朝中使臣前来,立即按太子的计谋做了准备。朝廷中尉到达后,淮南王看他态度温和,只询问自己罢免雷被的因由,揣度不会定什么罪,就没有发作。中尉还朝,把查询的情况上奏。公卿大臣中负责办案的人说:“淮南王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奋击匈奴等行径,破坏了执行天子明确下达的诏令,应判处弃市死罪。”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废其王位,皇上诏令不许。公卿大臣请求削夺其五县封地,皇上诏令削夺二县。朝廷派中尉殷宏去宣布赦免淮南王的罪过,用削地以示惩罚。中尉进入淮南国境,宣布赦免淮南王。淮南王起初听说朝中公卿大臣请求杀死自己,并不知道获得宽赦削地,他听说朝廷使臣已动身前来,害怕自己被捕,就和太子按先前的计谋准备刺杀他。待到中尉已至,立即祝贺淮南王获赦,淮南王因此没有起事。事后他哀伤自己说:“我行仁义之事却被削地,此事太耻辱了。”然而淮南王削地之后,策划反叛的阴谋更为加剧。诸位使者从长安来,制造荒诞骗人的邪说,凡声称皇上无儿,汉家天下不太平的,淮南王闻之即喜;如果说汉王朝太平,皇上有男儿,淮南王就恼怒,认为是胡言乱语,不可信。
淮南王日夜和伍被、左吴等察看地图,部署进军的路线。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一旦过世,官中大臣必定征召胶东王,要不就是常山王,诸侯王一齐争夺皇位,我可以没有准备吗?况且我是高祖的亲孙,亲行仁义之道,陛下待我恩厚,我能忍受他的统治;陛下万世之后,我岂能事奉小儿北向称臣呢!”
淮南王坐在东宫,召见伍被一起议事,招呼他说:“将军上殿。”伍被不高兴地说:“皇上刚刚宽恕赦免了大王,您怎能又说这亡国之话呢!臣听说伍子胥劝谏吴王,吴王不用其言,于是伍子胥说‘臣即将看见麋(mí,迷)鹿在姑苏台上出入游荡了’。现在臣也将看到宫中遍生荆棘,露水沾湿衣裳了。”淮南王大怒,囚禁起伍被的父母,关押了三个月。然后淮南王又把伍被召来问道:“将军答应寡人吗?”伍被回答:“不,我只是来为大王筹划而已。臣听说听力好的人能在无声时听出动静,视力好的人能在未成形前看出征兆,所以最智慧、最有道德的圣人做事总是万无一失。从前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一行动就功显千代,使周朝继夏、商之后,列入‘三代’ ,这就是所谓顺从天意而行动的结果,因此四海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追随响应他。这是千年前可以看见的史实。至于百年前的秦王朝,近代的吴楚两国,也足以说明国家存亡的道理。臣不敢逃避伍子胥被杀害的厄运,希望大王不要重蹈吴王不听忠谏的覆辙。过去秦朝弃绝圣人之道,坑杀儒生,焚烧《诗》《书》,抛弃礼义,崇尚伪诈和暴力,凭借刑罚,强迫百姓把海滨的谷子运送到西河。在那个时候,男子奋力耕作却吃不饱糟糠,女子织布绩麻却衣不蔽体。秦皇派蒙恬修筑长城,东西绵延数千里,长年戍边、风餐露宿的士兵常常有数十万人,死者不可胜数,僵尸暴野千里,流血遍及百亩,百姓气力耗尽,想造反的十家有五。秦皇帝又派徐福入东海访求神仙和珍奇异物,徐福归来编造假话说:‘臣见到海中大神,他问道:“你是西土皇帝的使臣吗?”臣答道:“是的。”“你来寻求何物?”臣答:“希望求得延年益寿的仙药。”海神说:“你们秦王礼品菲薄,仙药可以观赏却不能拿取。”当即海神随臣向东南行至蓬莱山,看到了用灵芝草筑成的宫殿,有使者肤色如铜身形似龙,光辉上射映照天宇。于是臣两拜而问,说:“应该拿什么礼物来奉献?”海神说:“献上良家男童和女童以及百工的技艺,就可以得到仙药了。”’皇帝大喜,遣发童男童女三千人,并供给海神五谷种籽和各种工匠前往东海。途中徐福觅得一片辽阔的原野和湖泽,便留居那里自立为王不再回朝。于是百姓悲痛思念亲人,想造反的十家有六。秦皇帝又派南海郡尉赵佗(tuó,驮)越过五岭攻打百越。赵佗知道中原疲敝已极,就留居南越称王不归,并派人上书,要求朝廷征集无婆家的妇女三万人,来替士兵缝补衣裳。秦皇帝同意给他一万五千人。于是百姓人心离散犹如土崩瓦解,想造反的十家有七。宾客对高皇帝说:‘时机到了。’高皇帝说:‘等等看,当有圣人起事于东南方。’不到一年,陈胜吴广揭竿造反了。高皇帝自丰邑沛县起事,一发倡议全天下不约而同的响应者便不可胜数。这就是所谓踏到了缝隙窥伺到时机,借秦朝的危亡而举事。百姓期望他,犹如干旱盼雨水,所以他能起于军伍而被拥立为天子,功业高于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恩德流被后世无穷无尽。如今大王看到了高皇帝得天下的容易,却偏偏看不到近代吴楚的覆亡么?那吴王被赐号为刘氏祭酒,颇受尊宠,又被恩准不必依例入京朝见,他掌管着四郡的民众,地域广至方圆数千里,在国内可自行冶铜铸造钱币,在东方可烧煮海水贩卖食盐,溯江而上能采江陵木材建造大船,一船所载抵得上中原数十辆车的容量,国家殷富百姓众多。吴王拿珠玉金帛贿赂诸侯王、宗室贵族和朝中大臣,唯独不给皇戚窦氏。反叛之计谋划已成,吴王便发兵西进。但吴军在大梁被攻克,在狐父被击败,吴王逃奔东归,行至丹徒,让越人俘获,身死绝国,令天下人耻笑。为什么吴楚有那样众多的军队都不能成就功业?实在是违背了天道而不识时势的缘故。如今大王兵力不及吴楚的十分之一,天下安宁却比秦皇帝时代好万倍,希望大王听从臣下的意见。若大王不听臣的劝告,势必眼见大事不成言语却已先自泄露天机。臣听说箕子路过殷朝故都时心中很悲伤,于是作“麦秀之歌”,这首歌就是哀痛纣王不听从王子比干的劝谏而亡国。所以《孟子》说‘纣王贵为天子,死时竟不及平民 ’。这是因为纣王生前早已自绝于天下人,而不是死到临头天下人才背弃他。现在臣也暗自悲哀大王若抛弃了诸侯国君的尊贵,朝廷必将赐给绝命之书,令大王身先群臣,死于东宫。”于是,伍被怨哀之气郁结胸中而神色黯然,泪水盈眶而满面流淌,即刻站起身,一级级走下台阶离去了。
淮南王有个庶出的儿子名叫刘不害,年纪最大,淮南王不喜爱他,王后和太子也都不把他视为儿子或兄长。刘不害有儿子名叫刘建,他才高负气,时常怨恨太子不来问候自己的父亲;又埋怨当时诸侯王都可以分封子弟为诸侯,而淮南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太子,唯独刘建父亲不得封侯。刘建暗中结交人,想要告发击败太子,让他的父亲取而代之。太子知悉此事,多次拘囚并拷打刘建。刘建尽知太子意欲杀害朝廷中尉的阴谋,就让和自己私交很好的寿春县人庄芷(zhǐ,止)在元朔六年(前123)向天子上书说:“毒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淮南王的孙子刘建才能高,淮南王后荼和荼的儿子太子刘迁常常妒忌迫害他。刘建父亲刘不害无罪,他们多次拘囚想杀害他。今有刘建人在,可召来问讯,他尽知淮南王的隐密。”书奏上达,皇上将此事交付廷尉,廷尉又下达河南郡府审理。这时,原辟阳侯的孙子审卿与丞相公孙弘交好,他仇恨淮南厉王杀死自己的祖父,就极力向公孙弘构陷淮南王的罪状,于是公孙弘怀疑淮南王有叛逆的阴谋,决意深入追究查办此案。河南郡府审问刘建,他供出了淮南王太子及其朋党。淮南王担忧事态严重,意欲举兵反叛,就向伍被问道:“汉朝的天下太平不太平?”伍被回答:“天下太平。”淮南王心中不悦,对伍被说:“您根据什么说天下太平?”伍被回答:“臣私下观察朝政,君臣间的礼义,父子间的亲爱,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秩序,都合乎应有的原则,皇上施政遵循古代的治国之道,风俗和法度都没有缺失。满载货物的富商周行天下,道路无处不畅通,因此贸易之事盛行。南越称臣归服,羌僰(bó,搏)进献物产,东瓯(ōu,欧)内迁降汉,朝廷拓广长榆塞,开辟朔方郡,使匈奴折翅伤翼,失去援助而萎靡不振。这虽然还不赶不上古代的太平岁月,但也算是天下安定了。”淮南王大怒,伍被连忙告谢死罪。淮南王又对伍被说:“崤山之东若发生兵战,朝廷必使大将军卫青来统兵镇压,您认为大将军人怎样?”伍被说:“我的好朋友黄义,曾跟随大将军攻打匈奴,归来告诉我说:‘大将军对待士大夫有礼貌,对士卒有恩德,众人都乐意为他效劳。大将军骑马上下山冈疾驶如飞,才能出众过人。’我认为他武艺这般高强,屡次率兵征战通晓军事,不易抵挡。又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时常身先士卒。安营扎寨休息,井未凿通时,必须士兵人人喝上水,他才肯饮。军队出征归来,士兵渡河已毕,他才过河。皇太后赏给的钱财丝帛,他都转赐手下的军官。即使古代名将也无人比得过他。”淮南王听罢沉默无语。
淮南王眼看刘建被召受审,害怕国中密谋造反之事败露,想抢先起兵,但是伍被认为难以成事,于是淮南王再问他道:“您以为当年吴王兴兵造反是对还是错?”伍被说:“我认为错了。吴王富贵已极,却做错了事,身死丹徒,头足分家,殃及子孙无人幸存。臣听说吴王后悔异常。希望大王三思熟虑,勿做吴王所悔恨的蠢事。”淮南王说:“男子汉甘愿赴死,只是为了自己说出的一句话罢了。况且吴王哪里懂得造反,竟让汉将一日之内有四十多人闯过了成皋关隘。现在我令楼缓首先扼住成皋关口,令周被攻下颖川郡率兵堵住轘辕关、伊阙关的道路,令陈定率南阳郡的军队把守武关。河南郡太守只剩有洛阳罢了,何足担忧。不过,这北面还有临晋关、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赵国。人们说‘扼断成皋关口,天下就不能通行了’。我们凭借雄据三川之地的成皋险关,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这样起事,您以为如何?”伍被答道:“臣看得见它失败的灾祸,看不见它成功的福运。”淮南王说:“左吴、赵贤、朱骄如都认为有福运,十之有九会成功。您偏偏认为有祸无福,是为什么?”伍被说:“受大王宠信的群臣中平素能号令众人的,都在前次皇上诏办的罪案中被拘囚了,余下的已没有可以倚重的人。”淮南王说:“陈胜、吴广身无立锥之地,聚集起一千人,在大泽乡起事,奋臂大呼造反,天下就群起响应,他们西行到达戏水时已有一百二十万人相随。现今我国虽小,可是会用兵器打仗者十几万,他们绝非被迫戍边的乌合之众,所持也不是木弩和戟柄,您根据什么说起事有祸无福?”伍被说:“从前秦王朝暴虐无道,残害天下百姓。朝廷征发民间万辆车驾,营建阿房宫,收取百姓大半的收入作为赋税,还征调家居闾左在贫民去远戌边疆,弄得父亲无法保护儿子平安,哥哥不能让弟弟过上安逸生活,政令苛严刑法峻急,天下人忍受百般熬煎几近枯焦。百姓都廷颈盼望,侧耳倾听,仰首向天悲呼,捶胸怨恨皇上,因而陈胜大呼造反,天下人立刻响应。如今皇上临朝治理天下,统一海内四方,泛爱普天黎民,广施德政恩惠。他即使不开口讲话,声音传播也如雷霆般迅疾;诏令即使不颁布,而教化的飞速推广也似有神力;他心有所想,便威动万里,下民响应主上,就好比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而且大将军卫青的才能不是秦将章邯、杨熊可比的。因此,大王您以陈胜、吴广反秦来自喻,我认为不当。”淮南王说:“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不可以侥幸成功吗?”伍被说:“我倒有一条愚蠢的计策。”淮南王说:“怎么办呢?”伍被答道:“当今诸侯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没有怨气。但朔方郡田地广阔,水草丰美,已迁徙的百姓还不足以充实开发那个地区。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写给皇上的奏章,请求再迁徙各郡国的豪强、义士和处以耏(nài,奈)罪以上的刑徒充边,下诏赦免犯人的刑罪,凡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都携同家属迁往朔方郡,而且更多调发一些士兵监督,催迫他们如期到达。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的皇上亲发的办案文书,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就会民怨四起,诸侯恐惧,紧接着让摇唇鼓舌的说客去鼓动说服他们造反,或许可以侥幸得到十分之一的成功把握吧!”淮南王说:“此计可行。虽然你的多虑有道理,但我以为成就此事并不至于难到如此程度。”于是淮南王命令官奴入宫,伪造皇上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史、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和县丞的官印,邻近郡国的太守和都尉的官印,以及朝廷使臣和法官所戴的官帽,打算一切按伍被的计策行事。淮南王还派人假装获罪后逃出淮南国而西入长安,给大将军和丞相供事,意欲一旦发兵起事,就让他们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然后再说服丞相屈从臣服,便如同揭去一块盖布那么轻而易举了。
淮南王想要发动国中的军队,又恐怕自己的国相和大臣们不听命。他就和伍被密谋先杀死国相与二千石大臣,为此假装宫中失火,国相、二千石大臣必来救火,人一到就杀死他们。谋议未定,又计划派人身穿抓捕盗贼的兵卒的衣服,手持羽檄,从南方驰来,大呼“南越兵入界了”,以借机发兵进军。于是他们派人到庐江郡、会稽郡实施冒充追捕盗贼的计策,没有立即发兵。淮南王问伍被说:“我率兵向西挺进,诸侯一定该有响应的人;要是没人响应怎么办?”伍被回答说:“可向南夺取衡山国来攻打庐江郡,占有寻阳的战船,守住下雉的城池,扼住九江江口,阻断豫章河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这条通道,以强弓劲弩临江设防,来禁止南郡军队沿江而下;再东进攻占江都国、会稽郡,和南方强有力的越国结交,这样在长江淮水之间屈伸自如,犹可拖延一些时日。”淮南王说:“很好,没有更好的计策了。要是事态危急就奔往越国吧。”
于是廷尉把淮南王孙刘建供词中牵连出淮南王太子刘迁的事呈报了皇上。皇上派廷尉临趁前去拜见淮南国中尉的机会,逮捕太子。廷尉临来到淮南国,淮南王得知,和太子谋划,打算召国相和二千石大臣前来,杀死他们就发兵。召国相入宫,国相来了;内史因外出得以脱身。中尉则说:“臣在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不能前来见王。”淮南王心想只杀死国相一人而内史、中尉不肯前来,没有什么益处,就罢手放走了国相。他再三犹豫,定不下行动的计策。太子想到自己所犯的是阴谋刺杀朝廷中尉的罪,而参与密谋的人已死,便以为活口都堵住断绝,就对父王说:“群臣中可依靠的先前都拘捕了,现今已没有可以倚重举事的人。您在时机不成熟时发兵,恐怕不会成功,臣甘愿前往廷尉处受捕。”淮南王心中也暗想罢手,就答应了太子的请求。于是太子刎颈自杀,却未能丧命。伍被独自往见执法官吏,告发了自己参与淮南王谋反的事情,将谋反的详情全盘供了出来。
法吏因而逮捕了太子、王后,包围了王宫,将国中参与谋反的淮南王的宾客全部搜查抓捕起来,还搜出了谋反的器具,然后书奏向上呈报。皇上将此案交给公卿大臣审理,案中牵连出与淮南王一同谋反的列侯、二千石、地方豪强有几千人,一律按罪刑轻重处以死刑。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的弟弟,被判同罪应予收捕,负责办案的官员请求逮捕衡山王。天子说:“侯王各以自己的封国为立身之本,不应彼此牵连。你们与诸侯王、列侯一道去跟丞相会集商议吧。”赵王彭祖、列侯曹襄等四十三人商议后,都说:“淮南王刘安极其大逆无道,谋反之罪明白无疑,应当诛杀不赦。”胶西王刘端发表意见说:“淮南王刘安无视王法肆行邪恶之事,心怀欺诈,扰乱天下,迷惑百姓,背叛祖宗,妄生邪说。《春秋》曾说‘臣子不可率众作乱,率众作乱就应诛杀’ 。刘安的罪行比率众作乱更严重,其谋反态势已成定局。臣所见他伪造的文书、符节、印墨、地图以及其它大逆无道的事实都有明白的证据,其罪极其大逆无道,理应依法处死。至于淮南国中官秩二百石以上和比二百石少的官吏,宗室的宠幸之臣中未触犯法律的人,他们不能尽责匡正阻止淮南王的谋反,也都应当免官削夺爵位贬为士兵,今后不许再当官为吏。那些并非官吏的其它罪犯,可用二斤八两黄金抵偿死罪。朝廷应公开揭露刘安的罪恶,好让天下人都清楚地懂得为臣之道,不敢再有邪恶的背叛皇上的野心。”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等把大家的议论上奏,天子便派宗正手持符节去审判淮南王。宗正还未行至淮南国,淮南王刘安已提前自刎而死。王后荼、太子刘迁和所有共同谋反的人都被满门杀尽。天子因为伍被劝阻淮南王刘安谋反时言词雅正,说了很多称美朝政的话,想不杀他。廷尉张汤说:“伍被最先为淮南王策划反叛的计谋,他的罪不可赦免。”于是杀了伍被。淮南国被废为九江郡。
衡山王名刘赐,王后乘舒生了三个孩子,长男刘爽立为太子,二儿刘孝,三女刘无采。又有姬妾徐来生儿女四人,妃嫔厥姬生儿女二人。衡山王和淮南王两兄弟在礼节上相互责怪抱怨,关系疏远,不相和睦。衡山王闻知淮南王制造用于叛逆谋反的器具,也倾心结交宾客来防范他,深恐被他吞并。
元光六年(前129),衡山王入京朝见,他的谒者卫庆懂方术,想上书请术事奉天子。衡山王很恼怒,故意告发卫庆犯下死罪,用严刑拷打逼他认可。衡山国内史认为不对,不肯审理此案。衡山王便指使人上书控告内史,内史被迫办案,但直言衡山王理屈。衡山王又多次侵夺他人田产,毁坏他人坟墓辟为田地。有关部门长官请求逮捕并追究衡山王的罪责,天子不同意,只收回他原先可以自行委任本国官秩二百石以上的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任命。衡山王因此心怀愤恨,和奚慈、张广昌谋划,四处访求谙熟兵法和会观测星象以占卜吉凶的人,他们日夜鼓动衡山王密谋反叛之事。
王后乘舒死了,衡山王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同时得到宠幸。两人互相嫉妒,厥姬 就向太子说王后徐来的坏话。她说:“徐来指使婢女用诬蛊(gǔ,古)邪术杀害了太子的母亲。”从此太子心中怨恨徐来。徐来的哥哥来到衡山国,太子与他饮酒,席间用刀刺伤了王后的哥哥。王后怨恨恼怒,屡次向衡山王诋毁太子。太子的妹妹刘无采出嫁后被休归娘家,就和奴仆通奸,又和宾客通奸。太子屡次责备刘无采,无采很恼火,不再和太子来往。王后得知此事,就殷勤关怀无采。无采和二哥刘孝因年少便失去母亲,不免依附王后徐来,她就巧施心计爱护他们,让他们一起毁谤太子,因此衡山王多次毒打太子。
元朔四年(前125)中,有人杀伤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所为,就用竹板毒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病了,太子经常声称有病不去服侍。刘孝、王后、刘无采都说他的坏话:“太子其实没病,而自称有病,脸上还带有喜色。”衡山王大怒,想废掉他的太子名份,改立其弟刘孝。王后知道衡山王已决意废除太子,就又想一并也废除刘孝。王后有一个女仆善于跳舞,衡山王宠爱她,王后打算让女仆和刘孝私通来沾污陷害他,好一起废掉太子兄弟而把自己的儿子刘广立为太子。太子刘爽知道了王后的诡计,心想王后屡次诽谤自己不肯罢休,就算计与她发生奸情来堵她的口。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敬酒祝寿,趁势坐在了王后的大腿上,要求与她同宿。王后很生气,把此事告诉了衡山王。于是衡山王召太子来,打算把他捆起来毒打。太子知道父王常想废掉自己而立弟弟刘孝,就对他说:“刘孝和父王宠幸的女仆通奸,无采和奴仆通奸,父王打起精神加餐吧,我请求给朝廷上书。”说罢背向衡山王离去了。衡山王派人去阻止他,不能奏效,就亲自驾车去追捕太子。太子乱说坏话,衡山王便用镣铐把他囚禁在宫中。刘孝越来越受到衡山王的亲近和宠幸。衡山王很惊异刘孝的才能,就给他佩上王印,号称将军,让他住在宫外的府第中,给他很多钱财,用以招揽宾客。登门投靠的宾客,暗中知道淮南王、衡山王都有背叛朝廷的谋划,就日夜奉迎鼓励衡山王。于是衡山王指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制造战车和箭支,刻天子印玺和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访求像周丘一样的壮士,多次称赞和例举吴楚反叛时的谋略,用它规范自己的谋反计划。衡山王不敢仿效淮南王希冀篡夺天子之位,他害怕淮南王起事吞并自己的国家,认为等待淮南王西进之后,自己可乘虚发兵平定并占有长江和淮水之间的领地,他期望能够如愿。
元朔五年(前124)秋,衡山王将入京朝见天子。经过淮南国时,淮南王竟说了些兄弟情谊的话,消除了从前的嫌隙,彼此约定共同制造谋反的器具。衡山王便上书推说身体有病,皇上赐书准许他不入朝。
元朔六年(前123)中,衡山王指使人上书皇上请求废掉太子刘爽,改立刘孝为太子。刘爽闻讯,就派和自己很要好的白嬴前往长安上书,控告刘孝私造战车箭支,还和淮南王的女侍通奸,意欲以此挫败刘孝。白嬴来到长安,还没来得及上书,官吏就逮捕了他,因他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予以囚禁。衡山王听说刘爽派白嬴去上书,害怕他讲出国中不可告人的隐秘,就上书反告太子刘爽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应处死罪,朝廷将此事下交沛郡审理。
元狩元年(前122)冬,负责办案的公卿大臣下至沛郡搜捕与淮南王共同谋反的罪犯,没有捕到,却在衡山王儿子刘孝家抓住了陈喜。官吏控告刘孝带头藏匿陈喜。刘孝以为陈喜平素屡次和衡山王计议谋反,很害怕他会供出此事。他听说律令规定事先自首者可免除其罪责,又怀疑太子指使白嬴上书将告发谋反之事,就抢先自首,控告救赫、陈喜等人参与谋反。廷尉审讯验证属实,公卿大臣便请求逮捕审讯衡山王。天子说:“不要逮捕。”他派遣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赴衡山国就地查问衡山王,衡山王一一据实做了回答。官吏把王宫都包围起来严加看守。中尉、大行还朝,将情况上奏,公卿大臣请求派宗正、大行和沛郡府联合审判衡山王。衡山王闻讯便刎颈自杀。刘孝因主动自首谋反之事,被免罪;但他犯下与衡山王女侍通奸之罪,仍处死弃市。王后徐来也犯有以诬蛊谋杀前王后乘舒罪,连同太子刘爽犯了被衡山王控告不孝的罪,都被处死弃市。所有参与衡山王谋反事的罪犯一概满门杀尽。衡山国废为衡山郡。
太史公说:《诗经》上说“抗击戎狄,惩治楚人”,此话不假啊!淮南王、衡山王虽是骨肉至亲,拥有千里疆土,封为诸侯,但是不致力于遵守藩臣的职责去辅助天子,反而一味心怀邪恶之计,图谋叛逆,致使父子相继二次亡国,人人都不得尽享天年,而受到天下人耻笑。这不只是他们的过错,也是当地习俗浇薄和居下位的臣子影响不良的结果。楚国人轻捷勇猛凶悍,喜好作乱,这是早自古代就记载于书的了。
【原文】【注解】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①。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敖弗敢内宫②,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③,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④。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⑤,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⑥,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⑦。
①美人:汉代妃嫔称号。②内:同“纳”,接纳。 ③此指赵相贯高等人阴谋杀害汉高祖刘邦的未遂事件。谋弑在高祖八年(前199),败露在高祖九年(前198),详见卷八《高祖本纪》。系:拘囚。⑤辟阳侯:名审食其,因奉侍吕后获宠。⑥恚:怨恨。⑦父世县:《汉书·淮南王传》作“母家县”,即娘家所在的故乡,此指厉王母亲的父祖辈居住的县分。
高祖十一年(十)〔七〕月,淮南王黥布反①,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②。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③。
厉王蚤失母④,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
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⑤,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⑥,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⑦,令从者魏敬刭之⑧。厉王乃驰走阙下⑨,肉袒谢曰⑩:“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11),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12),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13),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14),称制(15),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16),以车四十乘反谷口(17),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①黥布:本名英布,因受黥刑而改姓。高祖十一年(前196),黥布举兵反,高祖率军亲征,次年黥布兵败被杀。详见卷九十一《黥布列传》。②四郡:即九江、衡山、庐江和豫章郡,皆为淮南王封地。③按:此段与以下三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四段。④蚤:通“早”。⑤骄蹇:傲慢,不顺从。⑥苑囿(yòu,又):供帝王畜养禽兽和游猎的风景园林。⑦椎:一同“槌”,捶击用具,“铁椎”即是;一同“捶”,击打,“椎辟阳侯”之“椎”即是。⑧刭(jǐng,井):以刀割脖子。⑨阙下:宫阙之下,指朝廷。⑩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身体的一部分。(11)刘邦生前很宠爱戚夫人和她的儿子赵王刘如意,戚夫人与吕后争立太子,使吕后极为怨恨。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吕后先以毒酒杀如意,然后对戚夫人滥施酷刑,百般残害,详见卷九《吕太后本纪》。(12)惠帝死后,吕后专权,擅改高祖旧制,先后分封侄子吕台、吕产、吕禄等为诸侯王。当时辟阳侯审食其被擢为左丞相,得吕后重用。详见卷九《吕太后本纪》。(13)惮:畏惧。(14)警跸:警戒清道,断绝行人,是帝王出入时的规制。(15)制:帝王的命令。(16)男子:汉代对无官爵成年男性的称呼。柴武:一作“陈武”,其子“柴奇”一作“陈奇”。(17)车:马驾的运货大车。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①,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②。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③,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④,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⑤,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⑥,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⑦。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⑧,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⑨’。又详聚土⑩,树表其上(11),曰:‘开章死(12),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13);擅罪人,罪人无告劾(14),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15);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16),忌擅燔其书(17),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愿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18)。长当弃市(19),臣请论如法。”
制曰(20):“朕不忍致法于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①黄屋盖:亦称黄屋,帝王车驾上用黄色绸缎做衬里的车盖。 乘(shèng,胜)舆:帝王与诸侯乘坐的车子。②汉法:指中央政府的法律,汉:汉家朝廷,相对于诸侯国而言。③丞相:此指诸侯国国相。④此句意思是说刘长有意网罗各郡县和诸侯国的人以及负罪逃亡者。汉,此指中央政府下属的各郡县。⑤奉:同“俸”。俸禄。⑥大夫但:此时但已有官职,故改称“大夫”。士五:有罪失官爵者。⑦奉:供给。⑧椁:棺外的套棺。 衾:殓尸的包被。⑨谩:欺骗。⑩详(yáng,羊):通“佯”,假装。(11)表:标记。(12)死:“屍”的省文。屍,即“尸”,尸体。(13)亡命弃市罪:指逃亡在外被判处死刑的人。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弃置在街头,故“弃市”即指死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此指抓捕未逃亡的犯人为判有死罪的逃犯顶罪。(14)告劾:告发罪状,此指申冤。(15)城旦:秦汉的一种刑罚,命男犯服劳役四年,白天戌守,夜晚筑城。舂:汉代的一种徒刑,罚女犯舂米。(16)璧:平圆而且中心有孔的玉器。(17)燔:焚烧。(18)女:同“汝”,你。(19)当:判罪,处以相当的刑罚。(20)制:帝王的命令。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①,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②。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③,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④。他可。”
①子母:指妾媵中生有子女者。②廪食:官府供给粮食。豉:豆豉,调味用品,用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 席:用芦苇、竹篾编织的铺垫用具。 蓐:草垫、草席。③计食:考虑供给食物。④才人:汉宫中及国王妃妾的总称。
尽诛所与谋者。于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①,令县以次传②。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③,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④,陛下为有杀弟之名,奈何!”上曰:“吾特苦之耳⑤,今复之⑥。”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⑦。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⑧!”乃不食死。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宽。”上曰:“为之奈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⑨,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⑩。
①辎车:有帷盖的大车,可载物,也可作卧车。②此次传:按顺序传押。③傅:教导,辅佐帝王或王子的人。 相:此指诸侯国丞相。④卒:通“猝”,突然。逢雾露:指身染风寒。⑤特:只是。⑥今:就要。 复:返回。⑦发车封:打开囚车的门封。⑧邑邑:同“悒悒”,愁闷不安的样子。⑨馈 :给人进食。⑩冢:坟墓。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城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①,周公杀管蔡②,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③,置园复如诸侯仪④。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⑤。东城侯良前薨,无后也。
①相传舜弟象总是蓄意杀害舜,舜立为天子后,将他放逐。此见于《孟子·万章上》和《韩非子·忠孝》,卷一《五帝本纪》不载。②周成王年幼即位,由周公摄政。周公的兄弟管叔、蔡叔等人不服,联合武庚和东方夷族反叛。周公率军东征,杀武庚、管叔,放逐蔡叔,平定了叛乱。详见卷四《周本纪》。 ③谥:死后追封的称号。④园:陵园。 ⑤参:三。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①,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愿为将。”王乃属相兵②。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③。
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褒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④,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⑤,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①吴楚七国反: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与赵、胶东、胶西、葘川、济南诸王,以“清君侧”杀晁错为名,联合举兵叛乱。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属:交付。③按:此段与下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二段。④边越:边界与越国相接。⑤按:景帝将庐江王迁往衡山国,是防范他和边远的越国结交,发展诸侯国势力,对中央政权造成新的隐患;而衡山国在长江以北,便于朝廷进行控制。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①,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②,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③,时欲畔逆④,未有因也⑤。
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⑥,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宴驾⑦,非大王当谁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⑧。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
建元六年,慧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慧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慧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⑨。诸辨士为方略者⑩,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①弋:用绳系在箭上射猎。②行阴德:暗中施恩惠于人。 拊循:安抚。 ③怨望:怨恨。 ④畔:通“叛”。⑤因:机会。按:此段与以下两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三段。⑥逆:迎。 ⑦晏驾:车驾迟行。这句是用皇上乘坐宫车延迟起驾婉言其死。⑧遗:赠送。⑨游士:从事游说活动的人。⑩辨士:能言善辩的人。放略:计谋。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辨。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①,约结上左右②。
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③,不朝④。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⑤。王谋为反具⑥,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⑦。
①诇(xiòng,去声“兄”):侦察,刺探。②按:本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改为二段。③几杖:几案和手杖。④不朝:当时刘安年54岁,皇上照顾他年老,准许他不必按例入京朝见。⑤取:同“娶”。⑥为反具:制造谋反的器具。⑦此句是说任意加罪拘捕无辜的人。妄,胡乱行事,不守法。致,得到,此指把人抓来。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①,乃召与戏。被一再辞让②,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愿奋击匈奴。太子迁数恶被于王,王使郎中令斥免③,欲以禁后,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余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太子④。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⑤,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⑥,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⑦,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 。”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⑧。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⑨,废格明诏⑩,当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其后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后,其为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①靁:同“雷”。②一再:一次二次。③斥免:斥退免官。 即:就近,此指在淮南国就地审太子案,而不逮至河南郡。⑤丞:指县丞。 留太子逮不遣:把河南郡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来不发。⑥候伺:窥伺,侦察。⑦非是:指不正常的情况。⑧讯验:询问查证。⑨拥阏:阻塞,此指阻挠。⑩废格:阻挠执行诏令。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①,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宴驾,廷臣必征胶东王,不即族常山王②,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③!”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④,”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臣闻子胥谏吴王⑤,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⑥。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⑦,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⑧,愿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⑨,燔《诗》《书》⑩,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11)。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于糟糠,女子纺绩不足于盖形(12)。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13),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14),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15),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16)?”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17),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于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18),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19),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20)。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21)。尉佗知中国劳极(22),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于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于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23),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愿之,若旱之望雨,故起于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24),功高三王(25),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26),复不朝,王四郡之众(27),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28),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29),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30)。计室谋成,举兵而西。破于大梁,败于狐父,奔走而东,至于丹徒,越人禽之(31),身死绝祀(32),为天下笑。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33)?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于秦之时,愿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34),于是作《麦秀之歌》(35),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36)。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纣先自绝于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37),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于东宫也。”于是(王)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38),即起,历阶而去。
①案:考察。 舆地图:地图。②不即:要不就是。③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④将军:依汉制,天子朝中有将军,诸侯王无权委任。刘安称伍被“将军”,显露出叛逆之志,故遭伍被拒绝。⑤子胥谏吴王:前494年吴王夫差战败越王勾践后,骄纵轻敌,不再防犯越国的复仇之心。伍子胥屡次直言权谏吴王,吴王均不听,前473年,越灭吴。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⑥麋鹿:一种稀有哺乳动物,角似鹿,尾似驴,蹄似牛,颈似骆驼,又名四不象。姑苏之台:吴王曾在姑苏山上建造高台以游观太湖。此句以麋鹿将出没姑苏台废墟的荒凉景象预示吴国的覆亡之兆。⑦文王一动:殷纣王当政荒虐无道,周文王为灭商纣率周族东进,自岐山迁都丰邑(今陕西西安沣水西岸)。详见卷四《周本纪》。⑧子胥之诛:前484年吴王夫差攻齐,伍子胥认为越国才是心腹之患,反对出兵。吴王战胜归来,听信太宰嚭(pǐ,匹)的谗言,赐伍子胥子刎。详见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⑨术士:儒生。⑩《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按:秦始皇焚书坑儒事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11)转:运输。负海之粟:海边的谷子。(12)绩:破麻搓成麻线。(13)暴兵露师:泛言军队风餐露宿、常年戌边的艰苦生活。暴,同“曝”,显露。(14)顷亩:百亩,这里是泛言面积广大之意。(15)徐福:即卷六《秦始皇本纪》中的徐巿。 (16)西皇:西土皇帝,与东海大神相对而言。(17)芝:灵芝草,有延年益寿的作用,被古人视为仙草。(18)令名男子:良家男童。若:和。 振女:童女。“振”通“侲”。(19)说:“同“悦”,喜欢。(20)五谷种种: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据《汉书·伍被传》疑此处衍出的一“种”字。(21)五岭:即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城岭。(22)中国:指中原。(23)瑕:空隙,薄弱环节。间:空隙。(24)行:行伍。 陈:同“阵”,战阵。(25)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26)祭酒:指很受尊敬的人。古代宴会和祭典时,先由有声望的人举酒示祭,故祭酒者位尊。 (27)四郡: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记其封地为“王三郡五十三城”。(28)消:通“销”,熔化金属。(29)两:同“辆”。(30)窦氏:文皇有窦皇后,窦氏家族成为外戚。(31)禽:同“擒”。(32)绝祀:断绝祭祀,指国家灭亡。(33)吴越之众:吴楚七国之乱中东越曾追随吴王反叛,故吴越并称。事详卷一一四《东越列传》。(34)微子:《汉书·伍被传》作“箕子”。据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麦秀之诗》的作者是箕子而非微子。(35)麦秀之歌:即《麦秀之诗》。殷亡后,箕子朝周,过殷故都,眼见昔日繁华2 为废墟,十分感伤,遂作诗而歌。歌词见卷三十八《宋微子世家》。(36)王子比干冒死权谏荒淫无道的殷纣王,纣王不听,杀死了他。事见卷三《殷本纪》。 (37)千乘之君:指诸侯大国的国王。周制,天子出车万乘,诸侯出车千乘。乘,一车四马为一乘。(38)匡:通“眶”。眼眶。
王有孽子不害①,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②。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③,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④;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⑤。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于天子曰:“毒药苦于口利于病,忠言逆于耳利于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今建在,可征问,具知淮南阴事⑥。”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⑦,乃深购淮南事于弘⑧,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⑨。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⑩,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11),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12),羌僰人献(13),东瓯人降(14),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15),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16),材干绝人(17)。’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18),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19),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①孽子 :庶子,妾媵(yìng,映)所生。②数:序数,此指身为儿子和兄长的名分。此句《汉书·淮南王传》“王后”前不重“王”字。③气:此指意气。有气,即意气强盛,不肯屈居他人之下的意思。④省:探视问候。⑤榜:捶击,捶打。笞:鞭打,杖击。⑥阴事:秘事,即隐密之事。⑦大父:祖父。 ⑧深购:极力构陷罪状。购,《史记会注考证》据明代毛晋刻本认为当作“构”,构陷。⑨穷:追究到底。⑩举错:行事的措施。 错:通“措”。(11)重装:装满货物的意思。(12)南越宾服:前196年,高祖刘邦封赵佗为南越王。吕后当政时,赵佗反叛,自称南越武帝。文帝即位后招抚南越,至景帝朝赵佗称臣归汉。详见卷一一三《南越列传》。(13)羌僰人献:克羌族一支,春秋前后居住在以僰道为中心的今川南和滇东一带。武帝元光年间下令治僰道,置犍为郡,开通了西南通中原的道路,从此当地物产入贡朝中。详见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14)东瓯人降:东瓯又称瓯越。武帝初年,东越人内部发生战争,闽越围东瓯,东瓯向朝廷求救。闽越退兵,东瓯请求举国内迁,定居在江淮之间。详见卷一一四《东越列传》。(15)山东:古代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 (16)蜚:同“飞”。(17)绝人:非凡出众。(18)休舍:休息住宿,此指行军途中驻扎下来。(19)度:同“渡”,渡河。
淮南王见建已征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①。臣闻吴王悔之甚。愿王熟虑之②,无为吴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③。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余人④。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⑤,周被下颖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洛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据三川之险⑥,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朱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⑦,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⑧,余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于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于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余万⑨,非直适戌之众⑩,釠凿棘矜也(11),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12),收太半之贼,发闾左之戍(13),父不宁子,兄不便弟(14),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15),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16),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泛爱蒸庶(17),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18),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19)。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20)。在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21),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22)?”被曰:“被有愚计。”王曰:“奈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23),徙郡国豪杰任侠及有耐罪以上(24),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25)。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逮)书,〔逮〕诸侯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辨武随而说之(26),傥可徼幸什得一乎(27)?”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于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28),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29),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30)。
①无遗类:没有活下来的人。遗,留下。据《史记集解》,“遗类”一作“噍类”。②孰:同“熟”。③此句意思是说男子汉言必信,甘愿为自己讲出的一句话献身。④此句是批评吴王不会打仗,没有扼守住军事要地成皋县的虎牢关。虎牢关在县城外,北临黄河,绝岸峻崖,自古易守难攻。楚汉战争中,刘邦与项羽的军队曾相持于此。⑤要:半路拦截。⑥三川:指伊水、洛水和黄河。⑦什:即“十”。⑧诏狱:皇上交办的案子。⑨胜兵者:会使用兵器作战的人。⑩适戍:被迫戍边。适,同“谪”。(11)。釠(jī,机)凿:凿木制成弩机。釠,通“机”,弓弩上的发射装置。棘:通“戟”,兵器名。矜:木柄。(12)阿房之宫:秦始皇营建的宏伟宫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树五丈旗。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13)发闾左之戌:古时居住里巷大门内左侧的贫苦居民本不当服役,秦时也征发了,可知当时徭役极为繁重。(14)便:安适。(15)熬然若焦:被煎熬得像烧焦了一样。(16)叩心:捶胸,很激切的样子。(17)蒸:通“烝”,众多。(18)化驰如神:教化的迅速推行如有神力相助。(19)犹影响:好像影随形、响应声一样迅速。响:回声。(20)不特:不只是。(21)谕:同“喻”,说明事理。(22)徼幸:同“侥幸”。(23)请书:向皇上提出请求建议的书奏。(24)豪杰:地方上有权势、横霸一方的人。 任侠:指侠义之士,专好抑强扶弱的人。 耐:通“耏”(nài,奈),古代一种剃掉须鬓的刑罚。一说“二岁刑以上为耐。耐,能任其罪”(《史记集解》引杜林语)。(25)会日:如约会合的日期,此指限期迁至朔方郡的日子。(26)辨武:辩士,善言辞的人。(27)傥(tǎng,躺):同“倘”,或许。(28)都官:中都官的省称。(29)法冠:汉代使节和执法者所戴的官帽。(30)发蒙:揭开蒙盖器物的布,比喻行事轻而易举。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①,持羽檄②,从东方来③,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④,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奈何?”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蒲⑤,绝豫章之口⑥,强努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⑦,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强江淮间⑧,犹可得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①求盗:掌追捕盗贼的士卒。②羽檄:插有羽毛、表示情况紧急的征召声讨文书。③东方:《汉书·淮南王传》作“南方”,下文说“南越兵入界”,应为南方。④乡:同“向”,朝向。⑤结:打结,此指扼住。⑥绝豫章之口:此指阻断豫章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⑦禁南郡之下:阻止南郡军队顺长江而下。⑧屈强:委屈和强大,此指势力的收缩和扩张。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①,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②。中尉曰:“臣受诏使③,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④,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⑤,恐无功,臣愿会逮⑥。”王亦愉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⑦。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⑧。
①因拜:趁着拜见的机会。 ②以出为解:借外出为理由得以脱身。③受诏使: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即廷尉监。④坐:因犯……罪。⑤非时:不合时宜,指时机尚未成熟。⑥会逮:前去受捕。⑦不殊:不死。殊:指身首异处。⑧具如此:指把所知内情和盘供出。具,同“俱”。全部,都。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①,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②。”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③,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④,倍畔宗庙⑤,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⑥,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⑦,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⑧,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⑨,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⑩,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11),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12)。”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13),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①此句是说皇上把淮南王谋反案交给公卿大臣去审理。上,皇上。下,下达。②会肄:聚集起来商议。肄,研习。按:《史记索隐》本此句“丞相”后无“诸侯”二字,于文义更为顺畅③列侯臣让:据《汉书·功臣恩泽侯表》,元朔年间列侯中无人名“让”,疑“让”(讓)当作“襄”,即平阳侯曹襄。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先慎语。④荧惑:迷惑。⑤倍畔:通“背叛”。⑥无:通“毋”,不,不要。将:率领,此指率众作乱。按:这二句话系出自《公羊春秋》庄公三十一年,原文是“君亲无将,将而诛焉。”⑦书节印图:指谋反用的文告、符节、印玺、地图。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验:证据。⑧比者:此指接近于二百石而略低一些的官秩。比,比照。⑨不在法中:指未参与谋反,未触犯法网。⑩士伍:士兵。(11)章:同“彰”,明显。此指把罪恶充分暴露出来。(12)邪僻:邪恶。僻,不正。(13)雅辞:合乎规范的雅正的言论。此指伍被曾劝阻淮南王谋反所说的那些话。引:称引,称赞和例举。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①,间不相能②。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③,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④。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⑤。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⑥。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⑦。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⑧,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⑨。
①责望:责怪抱怨。②间:隔阂,疏远。能:和睦。③方术:一指有关治理天下的思想见解,一指星相、占卜、算命、医病、求仙等各种行当的学问。此处当指后者。④强榜服之:用严刑拷打强迫人服罪。⑤却其狱:拒不受理案子。 ⑥不直:此指理屈。⑦此句是说收回了衡山王原可委任本国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调任。⑧候星气:观测天文气象以占卜吉凶。⑨从容:纵容,怂恿。“从”同“纵”。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①。”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②,嫁弃归③,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④,无采怒,不与太子通⑤。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⑥,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⑦。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⑧,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⑨,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已无巳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⑩,因据王后股(11),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已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12),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13)。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镞矢(14),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15)。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①蛊道:用诅咒等邪术加害于人。②女弟:妹妹。③嫁弃归:出嫁后被夫家休逐,回到娘家。④让:责备。⑤通:交往,往来。⑥以计爱之:是说为着实现某个目的而表示爱人,并非出于真心。⑦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意分为二段。⑧假母:继母或庶母(父亲的侧室)。一说“傅母”,即保育、辅导贵族子女的老妇,详见《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注。⑨乱:此指住仆之间男女私通,违背伦常纲纪。⑩为寿:敬酒祝寿。(11)股:大腿。(12)御者:帝王所用的仆人,此指淮南王的女侍。(13)械系:用镣铐囚禁。(14)赫:《汉书·淮南王传》作“枚赫”。 车:古代的一种战车。 镞矢:泛指有箭头的箭支。一说当指一种“金镞剪羽”的箭支,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注。(15)约束:管束。此指按照吴楚七国反叛时的计谋行事。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六年)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①,除前郤②,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④。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⑤。
元(朔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⑥,得陈喜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⑦,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⑧,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⑨。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⑩。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①昆弟:兄弟。②郤:通“隙”,缝隙,此指彼此的嫌隙。③约束:此指约定。④此句是说白嬴由于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而被拘押。⑤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义分二段。⑥有司:古代泛称各有专职的官吏。 ⑦雅:平素,向来。⑧先自告:抢先自首。此句是说依汉律,自首者可免罪。 ⑨情实:真实的情况。⑩杂:共同。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①”,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②,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③,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④,臣下渐靡使然也⑤。夫荆楚僄勇轻悍⑥,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⑦。
①膺:抗击。荆:周代楚国的别名。春秋时楚国争霸,不断向外扩张,疆域辽阔。汉初淮南国、衡山国都在春秋楚国的旧版图内,因此作者引此诗句发表议论。 舒:指楚国的结盟国舒庸、舒鸠、舒蓼等。 按:这二句诗引自《诗经·鲁颂·(bì,必)宫》,原诗赞扬鲁僖公参加齐桓公的会盟,惩制了楚国。②蕃臣职:指诸侯国具有的保卫中央政权的职责。屏障。蕃臣,即身为藩国之主的诸侯王。番,通“藩”。③仍:沿袭。④俗薄:世风浇薄。⑤渐:浸染。渐靡(mó,模):比喻逐渐影响。靡,通“摩”,抚摩。⑥僄:轻捷。悍:凶狠。⑦自古记之:指前引《诗经》之语。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这篇类传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贤良官吏的事迹。五人中,四位国相一位法官,都是居高权重的社稷之臣。其中,孙叔敖与子产,仁厚爱民,善施教化,以政宽得人和,国泰而民安;公仪休、石奢、李离,皆清廉自正,严守法纪,当公私利益发生尖锐冲突时,甚至甘愿以身殉法,维护君主和纲纪的尊严。作者以缅怀与崇敬的心情写出他们的政绩和道德风范,意在阐明一个为政治国的根本道理:“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而这,也正道出了作者倾心向往的理想的吏治蓝图。
汉代官吏也有仁厚廉正守法之人,但本篇只表彰历史人物,全不言及当朝,有深意在焉。古今学者都曾指出,本传与排稍后的《酷吏列传》乃是有意为之的姊妹篇:写酷吏,全是当朝人物,这是直接讥刺汉武帝宠用酷吏、任其肆虐为害的时弊;写循吏,全无时人,则是以古讽今,暗藏批评当朝吏治的锋芒。两传鲜明对映,相反而相成,作者的政见与好恶之情都可以从中品味出来。这或许可称之为别一种意义的“互见法”吧!互见之后,读者再回头看本文开篇序言结束末那一句“何必威严哉”的话,就会深悟“威严”者,乃酷吏弄权峻法逞威之谓也,作者写本传的深心及其思想锋芒其实在这里就已经闪现出来了。
文字简净,是本传极显著的特色。其篇幅之短,在全书与《佞幸列传》同居首位,仅一千二百字左右。其写人多止三事,少则一例,取材于表述皆至为简要,却是精当有力,给人留下了过目难忘的印象。无怪乎古人赞之曰:“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史传》不及也。”(吴氏《林下偶谈》卷四,转引自《历代名家译史记》)这种写法,与类传的特性有关。类传和专传不同,它是专题性的,主要表现一类人的共性和作者对本专题的思想见解,至于人物生平的完整性与系统性并不重要。为此,类传皆有序言,开宗明义先阐述作者的观点,然后环绕这一主旨选取恰当的人物事迹予以说明,序言和传文之间,实为纲举目张的关系。故类传写人叙事很灵活,选择性强,不求全而求典型,有时甚至不避重出。如子产生平已写入《郑世家》,本传为表现专题思想的需要再作载述,但略去一切具体行事,只列举非凡政绩,极写百姓的爱戴感激之情。和其它类传相比,本篇在取材上剪裁的幅度是很大的,除孙叔敖事略为完整外,叙其余四人皆一鳞半爪,精简之至。作者采用很少的文字把一件典型事例细致写出,使之妥贴传神,对专题思想依然有很强的表现力。正是这种写法,使本篇在表现类传的特性方面成为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译文】
太史公说:“法令用以引导民众向善,刑罚用以阻止民众作恶。文法与刑律不完备时,善良的百姓依然心存戒惧地自我约束修身,是因为居官者行为端正不曾违乱纲纪。只要官吏奉公尽职按原则行事,就可以用它做榜样治理好天下,为什么非用严刑峻法不可呢?
孙叔敖是楚国的隐者。国相虞丘把他举荐给楚庄王,想让他接替自己职务。孙叔敖为官三月就升任国相,他施政教民,使得官民之间和睦同心,风俗十分淳美。他执政宽缓不苛却有禁必止,官吏不做邪恶伪诈之事,民间也无盗贼发生。秋冬两季他鼓励人们进山采伐林木,春夏时便借上涨的河水把木材运出山外。百姓各有便利的谋生之路,都生活得很安乐。
庄王认为楚国原有的钱币太轻,就下令把小钱改铸为大钱,百姓用起来很不方便,纷纷放弃了自己的本业。管理市场的长官向国相孙叔敖报告说:“市场乱了,老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做买卖,秩序很不稳定。”孙叔敖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市令回答:“已经有三个月。”孙叔敖说:“不必多言,我现在就设法让市场恢复原状。”五天后,他上朝向庄王劝谏说:“先前更改钱币,是认为旧币太轻了。现在市令来报告说‘市场混乱,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谋生,秩序很不稳定’。我请求立即下令恢复旧币制。”庄王同意了,颁布命令才三天,市场就回复了原貌。
楚国的民俗是爱坐矮车,楚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想下令把矮车改高。国相孙叔敖说:“政令屡出,使百姓无所适从,这不好。如果您一定想把车改高,臣请求让乡里人家加高门槛。乘车人都是有身分的君子,他们不能为过门槛频繁下车,自然就会把车的底座造高了。”楚王答应了他的请求。过了半年,上行下效,老百姓都自动把坐的车子造高了。
这就是孙叔敖不用下令管束百姓就自然顺从了他的教化,身边的人亲眼看到他的言行便仿效他,离得远的人观望四周人们的变化也跟着效法他。所以孙叔敖三次荣居相位并不沾沾自喜,他明白这是自己凭借才干获得的;三次离开相位也并无悔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过错。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君在位时,曾任用自己宠信的徐挚做国相,国政昏乱,官民不亲和,父子不和睦。大宫子期把这些情况告诉郑昭君,昭君就改任子产为国相。子产执政一年,浪荡子不再轻浮嬉戏,老年人不必手提负重,儿童也不用下田耕种。二年之后,市场上买卖公平,不预定高价了。三年过去,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年后,农民收工不必把农具带回家,五年后,男子无需服兵役,遇有丧事则自觉敬执丧葬之礼。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就去世了,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由于才学优异做了鲁国国相。他遵奉法度,按原则行事,丝毫不改变规制,因此百官的品行自然端正。他命令为官者不许和百姓争夺利益,做大官的不许占小便宜。
有位客人给国相公仪休送鱼上门,他不肯收纳。客人说:“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为什么不接受呢?”公仪休回答说:“正因为很爱吃鱼,才不能接受啊。现在我做国相,自己还买得起鱼吃;如果因为今天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谁还肯给我送鱼?所以我决不能收下。”
公仪休吃了蔬菜感觉味道很好,就把自家园中的冬葵菜都拔下来扔掉。他看见自家织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逐出家门,还烧毁了织机。他说:“难道要让农民和织妇无处卖掉他们生产的货物吗?”
石奢,是楚昭王的国相,他为人刚强正直廉洁公正,既不阿谀逢迎,也不胆小避事。一次出行属县,恰逢途中有凶手杀人,他追捕凶犯,竟是自己的父亲。他放走父亲,归来便把自己囚禁起来。他派人告诉昭王说:“杀人凶犯,是为臣的父亲。若以惩治父亲来树立政绩,这是不孝;若废弃法度纵容犯罪,又是不忠;因此我该当死罪。”昭王说:“你追捕凶犯而没抓获,不该论罪伏法,你还是去治理国事吧。”石奢说:“不偏袒自己父亲,不是孝子;不遵守王法,不是忠臣。您赦免我的罪责,是主上的恩惠;服刑而死,则是为臣的职责。”于是石奢不听从楚王的命令,刎颈而死。
李离,是晋文公的法官。他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发觉后就把自己拘禁起来判以死罪。文公说:“官职贵贱不一,刑罚也轻重有别。这是你手下官吏有过失,不是你的罪责。”李离说:“臣担当的官职是长官,不曾把高位让给下属;我领取的官俸很多,也不曾把好处分给他们。如今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却要把罪责推诿(wěi,伟)于下级,这种道理我没有听过。”他拒绝接受文公的命令。文公说:“你认定自己有罪,那么我也有罪吗?”李离说:“法官断案有法规,错判刑就要亲自受刑,错杀人就要以死偿命。您因为臣能听察细微隐情事理,决断疑难案件,才让我做法官。现在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应该判处死罪。”于是不接受晋文公的赦令,伏剑自刎而死。
太史公说:“孙叔敖口出一言,郢都的市场秩序得以恢复。子产病逝,郑国百姓失声痛哭。公仪休看到妻子织出的布好就把她赶出家门。石奢放走父亲而自杀顶罪,使楚昭王树立了美名。李离错判杀人罪而伏剑身亡,帮助晋文公整肃了国法。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①。文武不备②,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③,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④。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⑤,世俗盛美⑥,政缓禁止⑦,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⑧,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⑨,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⑩,次行不定(11)。”相曰:“如此几何顷乎(12)?”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13)。”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车(14),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15)。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16),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地;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①奸:邪恶诈伪之事。②文武:本义指文治(礼乐教化)和武功,这里指行政法规和刑罚。③循理:依照原则行事。④处士:隐居不士的人。⑤和合:和睦同心。⑥盛美:非常美好。盛:盛大,引申为程度深。⑦禁止:有禁则止,听从命令的意思。⑧春夏以水:一本作“春夏以水下”,意为春夏时节借河水上涨使采伐的林木顺流而下运出去。⑨更:更改。⑩莫安其处:无人安心于在市中经营本业。处:位置。 次行:次序。(11)几何顷:有多久。(12)顷:时间短,此泛指时间。(13)复:恢复。(14)庳车:矮车,车的底座低。(15)闾里:乡里,古代居民组织。先秦时以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 (16):门限,即门槛。(17)不教:此指不用行政法令管束。从其化:顺从他的教化。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①。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②。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③,斑白不提挈④,僮子不犁畔⑤。二年,市不豫贾⑥。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⑦。五年,士无尺籍⑧,丧期不令而治⑨。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①列大夫:居大夫之列。②按:此段所言与卷四十二《郑世家》内容有出入。《郑世家》记子产是郑成功的小儿子,曾先后事简公、定公、声公,并无任郑昭君国相的记载。 ③竖子:鄙贱他人的称呼,犹“小子”。此指游手好闲和浪荡子。 戏狎:轻浮嬉戏。 ④斑白:鬓发花白,此借指老人。提挈:提着东西。挈,提。 ⑤僮子:儿童。犁畔:在田边耕种,指干农活。 ⑥不豫贾:不预先抬高物价,到交易时买卖双方公平议价。豫,同“预”。贾,同“价”。⑦田器:种田的农具。 ⑧无尺籍:没有战功。汉制,把杀敌斩首的功劳记录在一尺长的竹板上,称“尺籍”。此句是说男子不必再当兵出征。 ⑨治:此指办丧事。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①。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②。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③,遗君鱼④,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⑤,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⑥,拔其园葵而弃之⑦。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⑧,燔其机⑨,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⑩”?
①高弟:一作“高弟”,指才优而学业品弟高。 ②受大者:领取俸禄多的人,指官位高的人。取小:占小便宜。 ③嗜:极为喜好。 ④遗:赠送。 ⑤免:免官。 ⑥茹:蔬菜的总称。⑦园葵:菜园中的冬葵菜。 ⑧家妇:妻子。⑨燔:烧。 ⑩工女:此指织妇。 雠:出售。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①。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②。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③,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④,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⑤。过听杀人⑥,自拘当死⑦。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⑧,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⑨,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⑩,失死则死(11)。公以臣能听微决疑(12),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13)。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①阿避:阿谀和逃避。 ②系:囚禁。 ③立政:树立政绩。 ④私:偏袒。⑤理:法官。⑥过听杀人:听察案情有过失而错杀人命。 ⑦当:判罪。 ⑧居官为长:担任的官职是长官。长:首长。⑨傅:附着,此指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 ⑩失刑则刑:错定刑罚就自己受刑。(11)失死则死:错判死罪就自己以死偿命。(12)听微决疑:听察细微的隐情事理,决断疑难的案件。(13)伏剑:用剑自杀。伏:受到惩罪的意思。
汲郑列传第六十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本篇是汲黯和郑当时的合传。汲黯是武帝朝中名闻遐迩的第一流人物。他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谒见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见大将军卫青时亦行平等之礼;两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变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张发放官粮赈济灾民;批评别人的过失,他从来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对至尊的君主及其宠幸的权要人物也敢当面谏诤指责,无所顾忌。传中写他四次犯颜武帝,三次斥骂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言辞都极为尖锐无情。难怪群臣为之震恐、责怨;公孙弘、张汤对他恨之入骨;而武帝虽在背后骂他甚至起过杀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社稷臣”而宽容几分。司马迁怀着极其钦敬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不多叙政绩,而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恶、忠直敢谏的杰出品格。环绕这个中心,本文运用辐凑之法将众多的零散材料交织在一起,从多方面的人际关系中反复刻画人物个性,尤其是一再描写汲黯同最高统治者武帝和公孙弘、张汤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就使他那汉廷第一直臣的光辉形象被异常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其中,汲黯那些一针见血、极具个性的言语被大量实录,其辞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义愤,皆力透纸背,震撼人心,对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汲黯信仰黄老学说,崇尚无为清静之治,这和武帝崇尚儒学,重用酷吏,好大喜功,扰乱民生的“多欲”政治适相抵触。故本传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实质上是肯定了他在一系列现行方针政策上同当权者的斗争。因此这篇传记的思想意蕴是复杂而深刻的,它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爱憎之情,诚如古人所云:“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故特出色写之。当其时,势焰横赫如田蚡,阿谀固宠怀诈饰智如公孙弘、张汤等,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恶而不忍见者,故于灌夫骂坐,汲黯面诋弘、汤之事,皆津津道之,如不容口,此太史公胸中垒块借此一发者也”(牛运震《史记评注》卷十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可以说,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评现实政治的代言人,本篇的“发愤”之意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
郑当时是汲黯的好友,在尊黄老、任侠和居官清廉等方面皆与汲黯一致,因而本篇将他连类于汲黯之后。文中着重表彰了他敬贤下士,竭诚进贤的美德,同时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刚直之气,有趋从迎合权势者的缺点。在严正直谏方面,他于汲黯差之远矣。故在作者眼中笔下,二人高下分别,而叙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详一略,一重一轻了。
【译文】
汲黯字长孺,濮阳县人。他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靠父亲保举,孝景帝时汲黯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景帝死后,太子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皇上又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皇上认为汲黯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汲黯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皇上闻讯,召汲黯朝任中大夫。由于屡次向皇上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汲黯崇仰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郡丞和书史去办。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很称赞他。皇上得知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皇上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宰相。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而汲黯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这时皇上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黯惊恐担心。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愚直!”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佐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皇上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皇上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憾夺他的志节。”皇上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入侍宫中,皇上曾蹲在厕所内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皇上有时连帽子也不戴。至于汲黯进见,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皇上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皇上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却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皇上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皇上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皇上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案,以此博取皇上的宠幸。而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于是皇上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皇上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公孙弘做了丞相,向皇上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有人劝汲黯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黯,说:“汲黯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振掉那么容易了。”
当今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皇上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皇上沉默不语。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皇上大怒,要杀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皇上沉默无言。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皇上,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戳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上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事后数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皇上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黯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为淮阳郡太守。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皇上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皇上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汲黯向皇上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皇上进谏。汲黯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皇上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关系,让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轻时也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擅长玩弄法律条文,巧于为官,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他的弟兄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计十人。濮阳人段宏起初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是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甘居其下。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做项籍手下的将领;项籍死后,不久就归属了汉朝。高祖下令所有项籍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籍时都要直呼其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名讳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
郑庄以仗义行侠为乐事,解救张羽的危难,声名传遍梁、楚之间。孝景帝时,他做太子舍人。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他经常在长安四郊置备马匹,骑着马去看望各位老友,邀请拜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有所疏漏。郑庄喜爱道家学说,仰慕年长者,那种情意殷切的劲儿,就好像惟恐见不到人家一样。他年纪轻,官职卑微,但交游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辈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武帝即位后,郑庄由鲁国中尉、济南群太守、江都国相,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平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的纷争意见不当,他被贬为詹事,又调任大农令。
郑庄做右内史时,告诫属下官吏说:“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贱,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郑庄廉洁,又不添置私产,仅依靠官俸和赏赐所得供给各位年长的友人,而所馈送的礼物,只不过是用竹器盛的些许吃食。每逢上朝,遇有向皇上进言的机会,他必得称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他推举士人和属下的丞、史诸官吏,委实津津乐道,饶有兴味,言语中时常称举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对吏员直呼其名,于属下谈话时,谦和得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听到别人有高见,便马上报告皇上,唯恐延迟误事。因此,殽山以东广大地区的士人和知名长者都众口一词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被派遣视察黄河决口,他请求给五天时间准备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准备行装的时间?”郑庄在外人缘虽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顺从主上之意,不敢过于明确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张。到他晚年,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天下耗费财物很多,国家财力物力更加匮乏。郑庄保举的人及其宾客,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钱款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落下罪责,赎罪后削职为平民。不久,入丞相府暂行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让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几年后,卒于任上。
郑庄、汲黯当初位列九卿,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纯正。这两人中途都曾被罢官,家境清贫,宾客遂日趋没落。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余的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他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当时为人那样贤德,有权势时宾客十倍,无权势时情形就全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呢!下邽(guī,龟)县翟公曾说过,起初他做廷尉,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一丢官,门外便冷清得可以张罗捕雀。他复官后,宾客们又想往见,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黯、郑庄也有此不幸,可悲啊!
【原文】【注解】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①。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②,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③。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④,上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⑤,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⑥,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⑦。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⑧。”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⑨。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⑩。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11),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12),不苛小(13)。黯多病、卧闺内不出(14)。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15)。
①古之卫君:战国后期卫侯降而为君,故云。详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②任:保举。汉制规定,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任职满三年可保举同胞兄弟或儿子一人为郎官,称为“任子”。③惮:惧怕。④东越相攻:瓯越(都东瓯,今浙江温州)与闽越(都东治,今福建福州)合称东越。景帝三年(前154)吴楚反叛,瓯越东海王摇先是举兵从吴,事败后又杀吴王濞以自脱罪责。吴王子逃入闽越,为报仇,于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劝闽越出兵围东瓯,瓯越遂向朝廷求救。事详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⑤比:紧挨着。⑥便宜:趁便见机行事。⑦节: 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振:通“赈”,救济。⑧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⑨田里:故乡。 ⑩召拜:征召授予官职。(11)黄老之言: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12)指:大指,意图。(13)苛小:挑剔苛求小节。后文“小苛”意同此。(14)闺 :内室。(15)文法:法规,法令条文。
黯为人性倨①,少礼,面折②,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③,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④,任气节⑤,内行脩絜⑥,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⑦。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⑧,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⑨!”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⑩!”群臣或数黯(11),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①倨:傲慢。 ②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 ③忍见:耐着性子见面。 ④游侠:好交游并且勇于解救他人危难的人。 ⑤任气节:看重志气操守。 ⑥内行:平日居家的品行。 脩:通“修”,美好。絜:同“清”洁净,纯洁。 ⑦刘弃:《汉书·张冯汲郑传》为“刘弃疾”。 ⑧中二千石:汉代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的偕禄等级,皆为二千石。其中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个等级,中二千石是最高级。中:合乎,满。 ⑨唐虞:儒家所推崇的远古帝王唐尧和虞舜。⑩戆(zhuàng,壮):憨厚刚直。 (11)数:列举过失,指责。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①,终不愈,最后病②,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③,招之不来,麾之不去④,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⑤。”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⑥。丞相弘燕见⑦,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⑧,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①这句是说汉武帝对汲黯给予破例的照顾。汉制规定,居官者病满三月当免官,而武帝几次特许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养病。告:休假。数:屡次。 ②病:重病,病得很厉害。③守城:当依《汉书·张冯汲郑传》作“守成”,保护已成的事业。④麾(huī,灰):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 ⑤贲、育:孟贲和夏育,都是战国时秦武王的壮士,勇力过人。 ⑥踞:蹲或坐。厕:厕所。一说通“侧”,指床边。 ⑦燕见:和朝见相对而言,指在帝王闲暇时进见。燕:通“宴”,安闲。⑧武帐:御殿内四周陈设着五种兵器(矛、戟、钺、楯、弓矢)的帐帷,以示威武。一说织成武士形象的帐帷。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①,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②,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③?公以此无种矣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⑤,黯伉厉守高不能屈⑥,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⑦,果然。必汤也⑧,令天下重足而立⑨,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⑩。黯务少事,乘上间(11),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12),上方向儒术(13),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14)。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15)。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16),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17),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18),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19),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①囹圄:监牢。 ②按:前文已指责张汤不能奉公尽职,这二句更进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谋取个人名利上。“非苦就行”,是说明知事错还努力去做,以求造就好名声。非:错误的。苦:若干。就:实现,达到。行:德行。句中“非若”二字语不通顺,疑有误。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记载张汤如何广交天下名士、宾客,用拉拢人情来获取美名的事,可作为理解本句的参考。“放析就功”,是说肆意增繁律令破坏汉朝旧制,目的是要成就个人的功绩。放:放纵,随意。析:劈开,此指破坏。 ③按:汉高祖刘邦初入咸阳时,曾“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见卷八《高祖本纪》),法至简约。汉立国后,丞相箫何奉命制律,“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见《汉书·刑法志》),依然法禁省约,简便易行。汉武帝当朝后,对外频繁用兵,对内大兴营造,大量征发人力赋税,致使许多人贫困破产被迫犯法,于是武帝任用酷吏张汤等修改法律,以严刑峻法加强镇压。史书记载,当时“禁网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见《汉书·刑法志》)。这种作法已完全破坏了汉初旧制。约束:规章制度,此特指法令、法规。纷:纷乱,这里有任意增繁加多意。更:更改。 ④无种:没有遗种,此指断子绝孙,种:子嗣。⑤文深:深究细抠法令条文。 ⑥伉厉:刚直严厉。守高:保持高昂的志气。一说掌握最高的原则(王伯峻《史记选注》)。 不能屈:不肯向对方屈服。⑦刀笔吏:办理文书的小吏。古时在竹筒上书写,因有误而改动时必需用刀刮除,故有此称。⑧必汤:指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⑨重足而立:两脚并拢站立,形容极其恐惧拘束而不敢行走。⑩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11)间:间隙,机会。 (12)无:通“毋”,不要。(13)方向儒术:正倾心于儒学。(14)吏民巧弄:指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逃避法网的制裁。(15)谳 :审判定案。(16)面触:当面冒犯指责。 徒:只是。怀诈饰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饰:装饰于外,此指显露。 取容:傅取对方的欢心。(17)深文巧诋:深抠文法,巧言进行诋毁。(18)反其真:恢复事实真相。 (19)唯:虽然,纵然。说:同“悦”,喜欢。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①。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②,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③。
淮南王谋反④,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⑤。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⑥。”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⑦,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⑧,或尊用过之。黯褊心⑨,不能无少望⑩,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11),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12)。”
①亢礼:行平等之礼。亢,通“抗”,匹敌,相当,对等。 ②揖客:行拱手礼的客人。 ③平生:平素。 ④淮南王谋反:淮南王刘安为报父仇早有反叛朝廷之心,自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起开始暗中结交权贵和宾客,收买民心,制造谋反器具,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谋划。但是由于时机不成熟。始终未举事。最后因内部矛盾使阴谋泄露,刘安自杀身亡。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⑤非:此指不正当的行为,此指谋反之事。 ⑥发蒙:揭开盖东西的蒙布。振落:振掉快落的树叶。此句是比喻事情很好办,可轻易得手。 ⑦按:自元光二年(前133)匈奴与汉绝和亲,到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浑邪王率众降汉,汉征匈奴有几次大胜。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等。 ⑧丞相史:应为“丞、史”,《汉书、汲黯传》和《史记》会注本均无“相”字。⑨褊心:心胸狭隘。⑩望:怨恨。(11)有间:有顷,一会儿。罢:退下。(12)无学:没有学识。学:这里特指儒学。武帝这句话是批评汲黯一向诋毁儒学,没有儒者的思想修养,因此说话越发锋芒毕露,不知敬上。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①,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②,从民贳马③。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④,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⑤!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⑥。黯请间⑦,见高门⑧,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⑨。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⑩,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12)?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①按:事在元狩二年(前121)秋。浑邪(yē,耶)王因与汉将霍去病战屡败,伤亡惨重,单(chán,蝉)于欲诛之,故率众降汉。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②县官:当时天子或中央政府的代称,此指国库。 ③贳:(shì,世):借。 ④畔:通“叛”。 ⑤罢:(pí,皮)弊:疲乏,疲劳。罢,通“疲”。 ⑥坐:因犯……法入罪。当:判罪。 ⑦请间:请得被接见的机会。 ⑧高门:未央宫内的高门殿。⑨巨万百数:数以百亿计的巨资。巨万:万万,形容数目极大。 ⑩卤:通“掳”,抢掠。(11)塞:填充,此指满足。(12)文吏:执法的官吏。 绳:依法处罚。阑:没有官府允许的凭证而擅自出入边关。当时的法律规定,与胡人通商不得持兵器出关,即使在京城内与胡人做买卖也以出关论处,因此一些百姓无辜地被判处犯了走私罪。(13)微文:苛细的文法。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①,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②,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③,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④,力不能任郡事,臣为中郎,出入禁闼⑤,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⑥。顾淮阳吏民不相得⑦,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⑧,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⑨,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⑩。”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11),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12)。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13)。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14)。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15),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①按:事在元狩五年(前118),因“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 钱。”详见卷三十《平淮书》。汉制,24铢为1两。②郊:城外,野外。此指楚地的要道。③此句是说免官后将死无葬身之所。 ④狗马病:对人称说自己疾病的谦词。 ⑤意思是说希望随侍皇帝左右做近臣。禁闼,宫廷门户。⑩今:此指日后即将发生之事,非谓眼前。⑦顾:但,只。 ⑧辩数:此指强辩。 ⑨御:迎。 ⑩僇:通“戮”,诛杀。(11)按:此句意思是说汲黯治理淮阳郡仍然保持从前任东海郡守时清静无为的作风。(12)抵:抵尝,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应有的惩罚。(13)秩:俸禄等级。此句是说朝廷给汲黯以优待。依汉制,郡太守月支俸钱抵于诸侯国相。(14)姑姊:父亲的姐姐。 按:《汉书·汲黯传》无“姑”字。(15)昆弟:兄弟。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①,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②,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③,常事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④,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⑤,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⑥,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⑦,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⑧。然其馈遗人⑨,不过算器食⑩。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11),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12),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13)。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14)。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15),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16)。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17),多逋负(18)。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19),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20)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①此句是说汉高祖有意让项籍的旧僚属犯其名讳,以这种大不敬的行为来表示对旧主子的背叛和对自己的臣服。②任侠:好仗义行侠。③洗沐:沐浴,此指休假。汉制,官吏每五日例得休假。④存:存问,看望问候。⑤大父:祖父。行:辈。⑥这是指郑当时在武安侯的田蚡和魏其侯窦婴在廷中为灌夫事发生尖锐冲突,武帝征询群臣意见时,他先是肯定支持窦婴,后又怯懦动摇,因此触怒武帝被贬官。详见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⑦太史:疑为“内史”之误。前已言郑为右内史,居九卿之尊;后继言“以其贵下人”,正相切合。一说当从《汉书·张冯汲郑列传》为“大吏”。 ⑧诸公:对年长者的称谓。⑨馈遗:赠送。⑩算器:竹制器皿。(11)推毂:推车,此处借言推举人才。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与车幅相接。常用作车轮或车的代称。(12)名吏:直呼吏员的名字。(13)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翕:(xī,西)然:和同一致。(14)治行:准备行装。(15)赍:携带。(16)甚引:很明确地表示意见。引,引决,决定。当否:是非。此句是说郑当时在皇上面前不敢明确坚持自己的主张。(17)僦:运输。(18)逋负:拖欠,此指亏欠承办运输的钱款。(19)发:检举揭发。(20)赎:纳钱赎罪。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脩絜 。此两人中废①,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赀财②。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①中废:中途被免官。②赀(zī,姿):通“资”,钱财。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①;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②:“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③。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④。”汲、郑亦云,悲夫!
①阗:充满。②署:题写。③交态:结交的状况,指交情的真伪深浅。④见:同“现”。显现。
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史有为 译注
【说明】
本篇记叙西汉前期多位五经儒学大师的事迹,并附带言及大师们的传承弟子数十人,主要反映了汉武帝时期儒学兴盛的局面。它是合写众多儒学之士的专题性类传,因以“儒林”标题。
文章最精采处是传前的长篇序言,它是一篇出色的史论。作者以深沉的慨叹发端,自然地引出了对几百年儒学兴衰史的回顾。在他扼要讲述自孔子以来儒学所走过的坎坷途程时,着重表现的是儒学虽历经劫难,但在其诞生地鲁国及其毗邻的齐国一带却深入人心,相沿不废。这说明一种文化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暴力亦无法绝灭它的坚韧的生命力。后面传文写到的汉儒经学大师及其有成就的弟子不是大多为齐鲁间人吗?这也正说明汉代儒学的复兴乃是直接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的遗留,是它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恢复和弘扬。那么,促使儒学迅速复兴的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作者不惜笔墨,在序的后半部以详载丞相公孙弘的奏章做了不言而喻的回答。就这样,作者以“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眼光,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说明了汉代儒学在武帝朝勃然兴盛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明”是比较隐蔽的。综观序言的写法,是寓论于史,亦叙亦议,作者的分析评判就融合在富于感情、要言不繁的叙述文字中,似水乳一体而莫辨。这和其它类传序言往往直接阐发思想观点的做法,颇为不同。
有的当代学者指出,本篇“是司马迁首创的教育史传”,“因为在古代,教育是通过传播儒学来发展的”(张大可《史记论赞辑释》)。诚然,孔子著述讲学,既是儒学之祖,也是一代教育宗师。公孙弘人品低劣,但他请求立五经博士为官学教师,广收弟子授业,将礼乐教化从京师推向各地,却是在倡导儒学的同时,推动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故《太史公自序》说:“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由此可知,作者为一批儒学大师作传,之所以略于介绍思想学说,而不忘言及其美德、治学态度和受业弟子如何众多、如何有成就,目的就是要表彰他们以言传身教在培养人才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本传按五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其中着墨多寡不一,凡述之详者,往往触及儒学内部的问题。如写辕固生和黄生的争论,暴露了儒家学说自身的矛盾和缺欠;写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排挤陷害,反映了一些儒者的卑鄙和儒林人际关系的复杂;写兒宽善以经义断狱而位至三公,却从不匡谏天子,说明在重用儒生的新政策下潜伏着某些令人担忧的弊病,凡此都颇有耐人玩味的深意。
【译文】
太史公说:我阅读朝廷考选学官的法规,读到广开勉励学官兴办教育之路时,总是禁不住放下书本而慨叹,说道:唉,周王室衰微了,讽刺时政的《关雎》诗就出现了;周厉王、周幽王的统治衰败了,礼崩乐坏,诸侯便恣意横行,政令全由势力强大的国家发布。所以孔子担忧王道废弛邪道兴起,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仪音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个月品尝不出肉的美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开始校正音乐,使《雅》《颂》乐歌各归其位,有条不紊。由于世道混乱污浊,无人起用他,因此孔子周游列国向七十几位国君求官都得不到知遇。他感慨地说:“要是有人肯用我,只需一年就可以治理好国政了。”鲁国西郊有人猎获了麒麟,孔子闻知后哀叹“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于是他借助鲁国已有的历史记录撰写《春秋》,用它来表现天子的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丰富博大,后代学者很多人都学习传录它。
自孔子逝世后,他的七十余名好学生纷纷四散去交游诸侯,成就大的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结交、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不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子羽住在楚国,子夏在西河教授,子贡终老于齐。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这些人,都曾受业于子夏之辈,然后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那时只有魏文侯最虚心求教于儒学,后来儒学渐趋衰颓直到在秦始皇手中遭受灭顶之灾。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并争,儒学已经受到排斥,但是在齐国和鲁国一带,学习研究它的人独独不曾废弃。在齐威王、齐宣王当政时期,孟子、荀子等人,都继承了孔子的事业而发扬光大,凭自己的学说显名于当世。
到了秦朝末年,秦始皇焚烧《诗》《书》,坑杀儒生,儒家典籍六艺从此残缺。陈涉起事反秦,自立为王,鲁地的儒生们携带孔子家传的礼器去投奔他。于是孔甲当了陈涉的博士,最终和他同归于尽。陈涉起步于普通百姓,驱使一群戍边的乌合之众,一个月内就在楚地称了王,而不到半年竟又复归灭亡。他的事业十分微小浅薄,体面的士大夫们却背负孔子的礼器去追随归顺向他称臣,为什么呢?因为秦王朝焚毁了他们的书籍学业,积下了仇怨,这迫使他们投奔陈王来发泄满腔的愤懑。
到高祖皇帝杀死项籍,率兵包围了鲁国,其时鲁国中的儒生们仍在讲诵经书演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不是古代圣人遗留的风范,难道不是一个深爱礼乐的国家吗?所以孔子出游到陈国后,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乡里的青年人志向高远,文采熠熠如锦绣,我不知怎么教导他们才好。”齐鲁一带重视爱好文化仪典,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已成为自然风尚。汉朝建立后,儒生们开始获得重新研究经学的机会,又讲授演习起了大射和乡饮的礼仪。叔孙通制定汉廷礼仪后,做了太常官,和他一同制定礼仪的儒生弟子们,也都被选为朝官,于是人们喟然感叹,对儒学产生了兴趣。但是,当时天下战乱尚未止息,皇上忙于平定四海,还无暇顾及兴办学校之事。孝惠帝、吕后当政时,公卿大臣都是武艺高强战功卓著的人。孝文帝时略微起用儒生为官,但是孝文帝原本只爱刑名学说。等到孝景帝当政,不用儒生,而且窦太后又喜好道家思想,因此列位博士官职只是备员待诏,徒有其名,儒生无人进身受到重用。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赵绾(wǎn,晚)、王臧(zāng,赃)等人深明儒学,而皇上也心向往之,于是朝廷下令举荐品德贤良方正而且通晓经学的文士学者。从此以后,讲《诗》的在鲁地有申培公,在齐地有辕因生,在燕地则有韩太傅。讲《尚书》的有济南伏生。讲《礼》的有鲁地高堂生。讲《春秋》的在齐鲁两地有胡毋生,在赵地有董仲舒。到窦太后去世,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丞相,他废弃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学说,延请治经学的儒生数百人入朝为官,而公孙弘竟以精通《春秋》步步高升,从一介平民荣居天子左右的三公尊位,封为平津侯。从此,天下学子莫不心驰神往,潜心钻研儒学了。
公孙弘曾拜为博士,他害怕儒学被阻滞得不到传扬,当了丞相后就上奏请求说:“丞相御史启禀皇上:陛下曾下令说 ‘听说为政者应该用礼仪教导百姓,用音乐感化他们。婚姻之事,乃是夫妇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如今礼乐被破坏废弃了,我深感忧虑。所以大力延请天下品德方正学识广博的人都来入朝做官。我下令礼官勤奋学习,讲论儒术,要学识渊博,复兴礼乐,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又命太常商议,给博士配置弟子员生,使民间都崇尚教化,来开拓培养贤才的道路’。根据陛下旨意。臣与太常孔臧、博士平等认真商议决定:听说夏、商、周三代的治国之道,是乡里之间都有教育的场所,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xiáng,详)。他们勉励为善者,就让他在朝中显达扬名;惩治作恶者,就施以刑罪。所以教化的实施,要首先从京城开始树立榜样,再从京城推广到地方。如今陛下已经明示无上的恩德,放射出日月般的光辉,它符合天地之大道,是以整饬人伦为根本,鼓励术学,讲究礼仪,崇尚教化,奖励贤良,以此使海内四方从风向善,这正是实现太平之治的本原啊!古代的政治教化不协和,礼仪不完备,现在请求借助原有的官职来兴盛它。请为博士官配置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徭役。让太常从百姓中挑选十八岁以上仪表端正的人,补充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中有喜好经学,尊敬长上,严守政教,友爱乡邻,出入言行皆不违背所学教诲的人,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要向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举荐,经其认真察看合格者,应与上计吏同赴京师太常处,接受和博士弟子相同的教育。他们学满一年都要考试,能够精通一种经书以上的人,补充文学掌故的缺官;其中成绩好名次高的可以任用为郎中,由太常造册上奏。若是特别优异出众的,可直接将其姓名向上呈报。那些不努力学习才能低下者,和不能通晓一种经学的人,就要罢斥,并惩罚举荐他们的不称职的官吏。臣认真领会陛下所下达的诏书和律令,它们阐明了天道和人道关系,贯通了自古及今的治国义理,文章雅正、教诲之辞含义深刻丰富,它恩德无量将深深造福于社稷百姓。但是小官吏们见识浅陋,不能透彻地讲解诏书律令,无法明白地将陛下的旨意传布晓喻天下。而治礼、掌故之职,是由懂经学礼仪的人担当的,他们的升迁很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因此请求挑选其中官秩比同二百石以上的人,和百石以上能通晓一种经学的小吏,升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挑选比同百石以下的人补郡太守卒史:各郡定员二人,边郡定员一人。优先选用熟知经书能大量讲诵的人,若人数不够,就选用掌故补中二千石的属吏,选用文学掌故补郡国的属吏,将人员备齐。请把这些记入考选学官的法规。其它仍依照律令。”皇上批示说:“准奏。”从此以后,公卿大夫和一般士吏中就有很多文质彬彬的经学儒生了。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分跟着老师到鲁国南宫去拜见他。吕太后时,申公到长安交游求学,和刘郢同在老师浮丘伯门下受业。毕业后刘郢封为楚王,便让申公当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好学习,憎恨申公,等到楚王刘郢去世,刘戊立为楚王,就把申公禁锢起来。申公感到耻辱,就回到鲁国,隐退在家中教书,终身不出家门,又谢绝一切宾客,唯有鲁恭王刘余招请他才前往。从远方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无阐发经义的著述,凡有疑惑处,便阙而存之,不强作传授。
兰陵人王臧向申公学《诗》之后,用它事孝景皇帝,当了太子少傅,后免官离朝。当今皇上刚即位,王臧就上书请求入宫为皇上值宿警卫。他不断得到升迁,一年中做到郎中令。而代国人赵绾也曾向申公学习《诗经》,他当了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皇上,想建造明堂用来召集诸侯举行朝会。他们不能说服皇上同意此事,就举荐老师申公。于是皇上派遣使臣携带贵重的礼物束帛和玉璧,驾着驷马安车去迎请申公,赵绾、王臧二位弟子则乘坐着普通的驿车随行。申公来到,拜见天子。天子向他询问社稷安危之事,申公当时已年高八十多岁,人老了,他回答说:“当政的人不必多说话,只看尽力把事做得如何罢了。”这时天子正喜好文词夸饰,见申公如此答对,默然不乐。但是已经把申公招到朝中,就让他做了太中大夫,住在鲁邸,商议修建明堂的事宜。太皇窦太后喜好老子学说,不喜欢儒术,她找出赵绾、王臧的过失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建造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付法官论罪,后二人皆自杀。申公也以病免官返回鲁国,数年后逝世。
申公弟子中拜为博士者有十几人:孔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周霸官至胶西内史,夏宽官至城阳内史,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官至长沙内史,徐偃官至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官至胶东内史。他们管理官吏和百姓都廉洁有节操,人们称赞他们好学。其他的学官弟子,品行虽不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人也有百余。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多都依循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因为研究《诗经》,孝景帝时拜为博士。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召来辕固生问他读此书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普通人的言论罢了。”窦太后恼怒道:“它怎么能比得上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诗书呢!”于是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景帝知道太后发怒了而辕固直言并无罪过,就借给他锋利的兵器。他下到兽圈内去刺杀野猪,正中其心,一刺,野猪便应手倒地。太后无语,没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罢。过不久,景帝认为辕固廉洁正直,拜他为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很久之后,他因病免官。
当今皇上刚即位,又以品德贤良征召辕固入朝。那些喜好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多有嫉妒诋毁辕固之语,说“辕固老了”,于是他被罢官遣归。这时辕固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被征召时,薛邑人公孙弘也被征召,却不敢正视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务必以正直的学问论事,不要用邪曲之说去迎合世俗。”自此之后,齐人讲《诗》都依据辕固生的见解。一些齐人因研究《诗经》有成绩而仕途显贵,他们都是辕固的弟子。
韩生,是燕郡人。孝文帝时当博士,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的旨意而撰述了《内传》《外传》达数万言,书中的用语和齐、鲁两地颇为不同,但是旨归是一致的。淮南贲生受业于他。自此之后,燕赵一带讲《诗》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是济南郡人。先前做过秦朝博士。孝文帝时,他想找到能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不得,后听说伏生会讲授,就打算召用他。当时伏生已年寿九十余岁,人很老了,不能行走,于是文帝就下令太常派掌故晁错前往伏生处向他学习。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里。后来战乱大起,伏生出走流亡,汉朝平定天下后,他返回寻找所藏的《尚书》,已丢失了几十篇,只得到二十九篇,于是他就在齐鲁一带教授残存的《尚书》。自此学者们都很会讲解《尚书》,殽山以东诸位著名学者无不涉猎《尚书》来教授学生了。
伏生教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人宽。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参加郡中选举,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从师于孔安国。兒宽家贫没有资财,时常当学生们的厨工,还经常偷偷外出打工挣钱,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常常看经书、休息时就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名次,他补了延尉史的缺官。当时张汤正爱好儒学,就让兒宽做自己的掾(yuàn,院)吏,负责呈报案情。兒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决疑难大案,因而张汤很宠用他。兒宽为人温和善良,有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把握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著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口拙不会阐述。张汤认为他是忠厚之人,多次赞扬他。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就让兒宽当掾吏,向天子举荐他。天子召见询问兒宽后,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便官至御史大夫,在职九年去世。兒宽身居三公之位,由于性情谦和驯良,能顺从皇上之意,善于调解纠纷,而得以官运久长,但是他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居官期间,属下的官员轻视他,不为他尽力。张生也当了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研究《尚书》被征召,但是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经义。
从此以后,鲁人周霸、孔安国,洛阳人贾嘉,都很会讲授《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时下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就兴起了他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尚书》中失传的十几篇,大约自此《尚书》的篇目就增多起来了。
许多学者都解说《礼经》,而鲁郡人高堂生的见解是最切近本义的。《礼经》本来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此书散失的篇目更多,今日只有《士礼》尚存,高堂生能讲解它。
鲁国徐生善于演习礼仪。孝文帝时,徐生以此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于儿子至孙子徐延、徐襄。徐襄,天性便擅长演习礼仪,但是不能通晓《礼经》;徐延很通晓《礼经》,却不善于演习礼节仪式。徐襄以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当了汉王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及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以通晓《礼经》当了淮阳太守。此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从鲁国商瞿从师孔子学习《易经》,孔子死后,商瞿便传授《易经》,历经六代而传至齐郡人田何,田何字子庄,而后汉朝建立。田何传授于东武人王同字子仲,子仲传于菑川人杨何。杨何因通晓《易经》,于元光元年(前134)被朝廷征召,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因通晓《易经》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因通晓《易经》当了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jǔ,举)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都是因通晓《易经》官至二千石。但是对《易经》能讲授得精当的,是源自于杨何一家的学说。
董仲舒,是广川郡人。因研究《春秋》,孝景帝时曾拜为博士。他居家教书,上门求学的人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弟子之间便依学辈先后辗转相传,有的人甚至没见过他的面。董仲舒足不出户,三年间不曾到屋旁的园圃观赏,他治学心志专一到了如此程度。他出入时的仪容举止,无一不合乎礼仪的矩度,学生们都师法、敬重他。当今皇上即位后,他出任江都国相。他依据《春秋》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阴阳之道交替运行的原因,因而求雨时关闭种种阳气,放出种种阴气,止雨时则方法与之相反。这种做法在江都国实行,无不实现了预期的效果。后来他被贬为中大夫,居家写作了《灾异之记》。这时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嫉妒他,就窃取了他的书上奏天子。天子召集众儒生把书拿给他们看,儒生们认为其中含有指责讥讽朝政之意。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是自己老师的著作,认为它愚蠢至极,于是把董仲舒交法官论罪,判处死刑,但是皇上降诏赦免了他。于是董仲舒始终不敢再讲论灾异之说。
董仲舒为人廉洁正直。这一时期朝廷正用兵向外排除四方边境内外少数民族的侵扰,公孙弘研究《春秋》成就不及董仲舒,但是他行事善于迎合世俗,因此能身居高位做了公卿大臣。董仲舒认为公孙弘为人阿谀逢迎。公孙弘憎恨他,就对皇上说:“只有董仲舒可以担当胶西王的国相。”胶西王为人狠毒暴戾,但是一向听说董仲舒有美德,也很好地礼遇他。董仲舒害怕居官日久会惹祸上身,就称病辞官回家。直至逝世,他始终不曾营治私产,而一心以研究学问写作论著为本职。所以自汉朝开国以来历经五朝,期间只有董仲舒对《春秋》最为精通,名望甚高,他师承传授的是《春秋》公羊学。
胡毋生,是齐郡人。孝景帝时拜为博士,后因年老返归故里讲授《春秋》。齐地解说《春秋》的人很多受教于胡毋生,公孙弘也受过他的教诲。
瑕丘人江生研究《春秋》谷粱学。自从公孙弘受到重用,他曾收集比较了谷粱学和公羊学的经义,最后采用了董仲舒所传授的公羊氏的学说。
董仲舒的弟子中有成就的人是:兰陵人褚大,广川人殷忠,温人吕步舒。褚大官至粱王国相。吕步舒官至长史,手持符节出使去决断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罪案,对诸侯王敢于自行裁决,而不加请示。他根据《春秋》经义公正断案,天子都认为很对。弟子中官运通达的,做到了大夫之职;谒者、掌故的则有百余人。而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也都因精通儒学做了高官。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①,至于广厉学官之路②,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③,幽厉微而礼乐坏④,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⑤,于是论次《诗》《书》⑥,修起礼乐。适齐闻《韶》⑦,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⑧。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⑨,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⑩。西狩获麟(11),曰“吾道穷矣”。故因史(12)记作《春秋》,以当王法(13),其辞微而指博(14),后世学者多录焉。
①功令:朝廷考核选用学官的法规。②厉:同“励”,勉励。学官:掌管教育的朝官,此偏重指经学博士官。汉武帝崇尚儒学,建元五年(前136)始置五经博士,元朔五年(前124)又批准丞相公孙弘的奏请,让他们招收弟子生员,传授儒家经典。于是五经博士成为官学教师。③《关雎(jǔ,居)》:《诗经·周南》中的首篇,本为民间情歌,但汉初鲁地传授《诗》的学者认为这是周大臣刺康王淫逸好色、晏起误朝的作品。司马迁取此说,也认为它是反映时政衰颓的讽谕诗。④幽厉:周幽王和周厉王,都是西周末期的昏君。礼乐坏:指反映并维护周贵族等级秩序和道德规范的礼乐制度崩坏了,这表明周天子的统治大权已丧失。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⑤闵:忧虑。⑥论次:整理编定。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⑦韶:相传舜时的古乐曲名,又名《九韶》。乐曲赞颂舜的美德,孔子认为它尽善尽美。⑧《雅》《颂》:《诗经》中的雅诗和颂诗。前者是王朝京畿(jī,基)地区的乐歌,后者是朝廷祭祀鬼神、颂扬祖先功德的乐歌。⑨干:求取。这句是说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没有找到一个诸侯国君能听取他的主张重用他。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⑩期月:一年。(11)西狩获麟:古代传说麒麟是一种表详瑞的动物,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正当东周乱世,它却在鲁国西郊出现被人猎获。孔子闻知震惊,以为这一反常现象的发生是天意所为,预示着他救治乱世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因而叹息“吾道穷矣”,并停止了史书《春秋》的写作。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12)《春秋》:此指由孔子修订的鲁国编年史,儒家典籍之一。(13)此句是说孔子著《春秋》,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是非评判,他在叙事中暗寓褒贬,如以“弑”专记臣子反叛并杀害君主事,以标明其不义和罪恶,因而孟子说《春秋》是一部使“乱臣贼子惧”的书。(14)这句是说《春秋》具有语义隐蔽而且丰富宏大的特点。西汉公羊派经学大师解《春秋》,即专意于探寻“微言大义”。司马迁曾受业于公羊大师董仲舒,故亦持此见。指:大指,意图。
自孔子卒后,七十字之徒散游诸侯①,大者为师傅卿相②,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③,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④,后陵迟以至于始皇⑤。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⑥,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⑦,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⑧,以学显于当世。
①七十子:据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有高徒七十七人,这只是举其成数。下文提到若干人的情况,皆详见该传。②师傅:教导、辅佐君王及王子的人。③伦:类。④好学:指学好儒学。魏文侯向子夏习儒学,并访求儒生段干木事,详见卷四十四《魏世家》。⑤陵迟:衰颓。⑥绌:通“黜”。贬斥,废弃。⑦威宣之际:齐威王和齐宣王当政的时期。他俩都继承齐桓公的业绩,在国都设稷下学宫,广泛延揽个家学者议论、讲学。参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⑧夫子:对孔子的尊称。润色:修饰增色,此指思想上的发扬出新。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①,六艺从此缺焉②。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③。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④,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⑤,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⑥,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⑦,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⑧,斐然成章⑨,不知所以裁之⑩”。夫齐鲁之间于文学(11),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脩其经艺(12),讲习大射乡饮之礼(13)。叔孙通作汉礼仪(14),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15),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16)。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17)。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18),故诸博士具官待问(19),未有进者。
①术士:经术之士,即儒生。秦始皇禁私学,焚烧秦记以外各国史籍和儒学《诗》《书》等,事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又坑杀儒学四百六十余人,事在次年。均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②六艺:此指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③礼器:当时用青铜铸造的祭器,在祭祀、丧葬、聘礼等仪式中使用。④瓦合适戍:临时凑集的被遣发远方戍守的罪人。瓦合,如破瓦相合,表面聚拢,实际不能整齐一致。适,同“谪”,被流放或贬职。⑤缙绅:同“搢绅”,官宦的装束。“绅”是束于衣外的大带;“搢”是指把笏(hù,户)板插在带间。于是以之代指为官者。委质:下拜时屈膝而委身于地,以示恭敬。此指向君主称臣归顺。⑥此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八《高祖本纪》。⑦弦歌:弦而歌之,即以琴瑟伴奏歌唱。⑧党:乡党。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五百家为一党,此泛言乡里。小子:长辈称晚辈语。狂简:志向远大而流于疏阔,行事不切实际。⑨斐然:有文采的样子。⑩裁:剪裁,此处喻为教导。(11)文学:当时对哲学、历史和文学的统称。(12)脩:通“修”,研究学习。经艺:经学,指讲解儒家经籍的学说。(13)大射:周代为祭祀而举行的射礼,天子祭祀与诸侯祭祀,群臣所射猛兽标本不同,以示礼仪等级有别。乡饮:即乡饮酒之礼。古代乡学,三年业成,经考核选取品德与才学兼优者举荐于君主,行前由乡大夫主持设宴饯行,此礼仪称“乡饮”。(14)叔孙通为汉高祖制定朝仪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15)选首:选用的对象,此指被选用为朝官。(16)未暇遑:没有时间顾及。暇遑,空闲。庠序:学校。(17)刑名之言:先秦法家中刑名学派的言论,代表人物是申不害。“刑名”亦称“形名”,原指形体(即实际存在)和名称的关系。先秦名家从哲学上探求名实理论;法家则主要从政治和法律意义上论证,把“名”引申为法令、名分、言论等,主张“循名责实”,考核人臣的言行是否符合其名分(即官位)以定赏罚。(18)黄老之术: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按:汉初统治者崇尚的黄老之学,是以道家思想为主,同时吸取了法家的刑名、法治思想。(19)具官待问:已备官员之职却得不到信任使用,有形同虚设的意思。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①,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②。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③。言《易》自菑川田生④。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⑤,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⑥。
①乡:同“向”,倾向,趋向。②此事在武帝建元元年(前140),详见卷十二《孝武本纪》。③《礼》:即《仪礼》,又称《士礼》或《礼经》,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是儒家经典之一。④《易》:即《周易》,又称《易经》,古代占筮之书,相传为周人所作,是儒家经典之一。⑤白衣:平民素服,此代指平民。三公:朝中最高的三个官位,汉代指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⑥靡然乡风:顺风倒下,此处喻指自然而然地向往、追求,成为一种普遍的时尚。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①,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②,风之以乐③。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④。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⑤,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⑥,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⑦,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日校,殷曰序,周日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⑧,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⑨,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⑩,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11)。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12),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13),出入不悖所闻者(14),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15),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16),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17),太常籍奏(18)。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19),明天人分际(20),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21),训辞深厚(22),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23),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24),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25)。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已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26),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27),文学掌故补郡属(28),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29)。”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30)。
①悼:恐惧。道:思想、学说,此指儒学。郁滞:滞结不通畅,此指思想、学说不能被宣扬贯彻。②制:帝王的命令。③风:教化,感化。④居室:指夫妇关系。⑤愍:忧虑。⑥洽闻:识见广博。⑦这句意思是说要重视发展地方教育。崇:尊崇。乡里,周制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此泛指地方上、民间。化,教化。⑧首善:首先实施教化并成为榜样。⑨大明:日、月。此以日月的光辉比喻赞美皇上的至德。⑩洽:协合融洽。(11)复:免除赋税徭役。(12)已:通“以”。(13)顺:和顺,友爱。(14)悖:违背。所闻:指所学。(15)上属:指向上举荐。属,交付。所二千石:此指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所隶属的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16)计:指郡守下属的上计吏。偕:偕同。(17)高弟:一作“高第”,才优而学业品第高。(18)籍奏:记入名籍上奏。(19)案:同“按”,考察,此指深入领会旨意。(20)天人分际:天道和人事的界限与相互关系。(21)尔雅:近于雅正。(22)训辞:教诲的话。(23)究宣:尽宣,即透彻无误地讲解。(24)按:《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此句“次治”二字系衍文,因为“治礼”“掌故”本身都是官职。(25)迁留滞:此指晋升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26)诵多者:指熟知经书能大量诵讲的人。(27)中二千石属:即指前言左右内史和大行官的卒史。属,属官。(28)郡属:即指前言郡太守卒史。(29)佗(tuō,脱):同“他”,其他。(30)斌斌:同“彬彬”。文质兼备。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①。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②。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③。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④。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⑤,无传(疑)⑥,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⑦,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⑧,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⑨,弟子二人乘轺传从⑩。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11)。”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己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12),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13),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14),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15)。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①疾:厌恶,憎恨。②胥靡:禁锢。③王:指鲁恭王刘余。④百余人:《汉书·儒林传》作“千余人”。⑤训:解释词义。⑥无传:没有阐发经义的著述。传,讲解经义的文字。⑦宿卫上:为皇上当宫禁中值宿警卫。⑧明堂: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及祭祀、庆赏、选士、教学等大典,均于其中进行。⑨束帛:聘问的礼物,帛五匹为束。安车驷马:四马所拉可以安坐的车,这是高官告老或者征召有重望的人时,皇上赐予的一种敬老尊贤的优待。⑩轺传:一马或二马拉的驿站之车,供使者乘用。(11)力行:努力实干。(12)邸:侯王或朝见皇帝的官员在京城的住所。(13)说:同“悦”。喜欢。(14)让:责备。(15):品行。备:完备,完美。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①,乃弑也②。”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③,必关于足④。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⑤,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⑥,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⑦。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⑧。”太后怒曰⑨:“安得司空城旦书乎⑩?”乃使固入圈刺豕(11)。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13)。困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14),无曲学以阿世(15)!”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①受命:指受天命而理所当然地继承天子之位。②弑:孔子著《春秋》,凡子杀父、臣杀君,一律以“弑”记之,表明其犯上作乱的不义性质。这里黄生把商汤、周武诛杀桀、纣称为“弑”,也含有否定指责之意。③履:鞋。④关于足:穿在脚上。关,贯,穿。⑤正言匡过:用直言劝谏纠正君主的过失。⑥践南面:指身居君临天下的天子之位。践,踩,踏上。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朝见群臣,皆南面而坐。⑦此句是说从此再无人胆敢争论汤武受命和放逐杀死桀纣的是非了。明,搞清是非曲直。⑧家人:仆役,属庶民阶层。按:《汉书·儒林传》此句无“是”字。⑨按:辕固生的话不仅对老子学说大不敬,而且暗中冒犯了窦太后的自尊——她即出身庶民,并亲自做过宫中女婢,因而使窦太后十分生气。详见卷四十九《外戚世家》。⑩此句意思是讥讽、斥骂儒家之书如同防人治罪的律令。城旦,秦汉时一种判罚四年苦役的刑名,白天戍边,防卫敌寇入侵,夜晚修筑长城。(11)豕:猪。(12)谀儒:好阿谀逢迎他人的儒生。(13)侧目而视:不敢用正眼看人,畏惧之意。(14)正学:正直的学问。此指用严肃求实的态度研究儒学经典,不做曲解。(15)无:通“毋”。不。曲学:歪曲的学问,于“正学”相对。此指出于个人功利目的有意曲解儒学经典。阿世。迎合世俗。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①,其语颇与齐鲁间殊②,然其归一也③。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①推:推究,探求。《内外传》:指《韩诗内传》和《韩诗外传》。南宋之后仅存《韩诗外传》,清人辑《内传》佚文附于其后。②此句是说韩诗讲解《诗经》的用语与齐鲁两地都不相同。③归:归结,此指传授《诗经》的目的。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①。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②,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③。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兒宽④。兒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⑤,及时时间行佣赁⑥,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⑦,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⑧,以古法议决疑大狱⑨,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⑩,而善著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11)。汤以为长者(12),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兒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兒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13)。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14),然无有所匡谏(15);于官,官属易之(16),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17),而安国以今文读之(18),因以起其家(19)。逸《书》得十余篇(20),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①朝错:即晁错。朝:通“晁”。②《尚书》:我国现存最早的上古典章文献汇编,也收有商和西周的一些史料。相传为孔子编选,是儒家经典之一。③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④兒(ní泥):姓,同“倪”。⑤都养:为众人当炊事员。⑥间行:暗中行动。佣赁:受雇做工。⑦第次:等次,排列顺序。⑧奏谳掾:负责呈报罪案的属官。谳,审判定案。掾,古代属官的通称。⑨此句是说以先秦儒学经义为法,依据它来判决疑难大案。狱,讼事。⑩自持:自我把握。(11)此句是说兒宽口拙,不善于把事理说清楚。发明:阐发明白。(12)长者:此指品行忠厚的人。(13)九年:卷二十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记兒宽在御史大夫位八年。(14)承意:奉迎他人的旨意。从容:指善于周旋调解纠纷。(15)匡谏:匡正诤谏。(16)官属:长官的属吏。易:轻视。(17)古文《尚书》:用秦汉以前的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文本,和伏生所传授的用汉代时兴的隶书体写成的今文《尚书》在词语、字句、篇章、解释以及一些内容评价上都有出入。相传孔子旧宅墙壁中存留的古文《尚书》,是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发现的,计四十五篇,比伏生讲授的二十九篇多出十六篇。(18)此句是说用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一般人看不懂,于是孔安国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体把它们重新摹写一遍,并作出一些解释。这就是古文《尚书》学派的开始。(19)起其家:兴起了他的学术流派。家:家法。(20)逸:散失。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①。《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②,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③,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④。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资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⑤。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① 最本:此指最切近本义。本,本原。②此句是说《礼经》这套典籍从孔子在世时起就不完备。经,经籍。③《士礼》:又名《仪礼》,即存留下来的先秦《礼经》的部分内容,《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十七篇。④善为容:擅长于礼节仪式。容:仪容,此指礼仪。⑤这二句意思是说徐延很懂《礼经》的经义,但不擅长演习礼节仪式。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①,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②,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③,其精如此④。进退容止⑤,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⑥,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⑦,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⑧。是时辽东高庙灾⑨,主父偃疾之⑩,取其书奏之天子(11)。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12)。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13)。于是董仲舒吏,当死(14),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①下帷: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指居家教书。②此句是说董门弟子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后来者便随先来求学的学长受业,弟子之间依顺序辗转相传。以久次,根据时间先后的次序。③舍园:屋舍旁的园圃。④精:心志专一。⑤容止:形貌举动。⑥此句是说董仲舒根据《春秋》所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天道阴阳更替变化的规律。阴阳,中国古代哲学一对范畴,表示天地万物间普遍存在的两种最基本的矛盾势力或属性。先秦哲学家认为,阴阳的相互作用促成了万物的生成和变化;阴阳家则更以阴阳五行说附会社会现象。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宣扬天人感应,即取阴阳五行说融入儒学,强调天意的主宰作用经常是通过阴阳变化所造成某种祥瑞或灾异来显示的,以此指导地下统治者的行动。错行,交替运行。⑦一国:此指江都国。⑧《灾异之记》:《汉书·董仲舒传》记辽东高庙发生火灾后,董仲舒曾著书推求此事所显示的天意,但写出草稿后并未立即上奏,即此篇。⑨是时:《汉书·董仲舒传》作“先是”,系事于董出任江都国相前居家时期,时间上与此有出入。高庙灾:《汉书·五行志》载此事在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六月,辽东高帝庙失火。⑩疾之:指嫉妒董仲舒。疾:同“嫉”。(11)取:窃取,暗中偷得。(12)刺讥:指责讥讽。按:《汉书·五行志》详记董仲舒论高帝庙火灾之言,他认为天灾示警,应杀最为不法的贵戚近臣。(13)下愚:最愚蠢。(14)当:判罪。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①,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②,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③。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④。”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⑤。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粱《春秋》⑥。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⑦:兰陵褚大,广川殷忠⑧,温吕步舒。褚大至粱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⑨,于诸侯擅专断,不报⑩,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①攘:排除。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②希世:迎合世俗。③从谀:逢迎取容。④胶西王刘端性情狠毒暴戾,又好淫乱,屡犯国法,对朝廷派来辅佐他的国相和公卿大臣杀伤很多。因此公孙弘举荐董仲舒去赴任胶西国相,是蓄意害他。详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⑤公羊氏:此指战国齐人公羊高的学说。他讲解《春秋》自成一家,即《春秋公羊传》,儒家经典之一。起初公羊学口授相传,至汉景帝时始著于竹帛,武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董仲舒专治公羊学,是此派大师。⑥谷粱《春秋》:即《春秋谷粱传》,儒家经典之一,由战国鲁人谷粱赤始创。此派讲解《春秋》,和公羊传一样,皆侧重阐发微言大义而不注重史实。至西汉宣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⑦遂者:有成就的人。⑧殷忠:一作“段忠”。⑨节:符节,朝廷官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⑩擅专断:指敢于自行裁决案情。(11)通:此指仕途通达。
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这是一篇类传,记述前期以酷刑峻法为统治工具,以凶狠残暴著称的十几个官吏的史实。特别对汉武帝时代的十个酷吏,即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等,作了集中而概括的描写。司马迁所以要这样写,是因为汉武帝喜用酷吏,打击豪强,抑制商贾,惩治贵戚奸吏,以加强中央集权,聚敛财富,应付其挥霍和对外战争的需要。汉武帝这样做的结果,固然能强化皇权,保持国家的统一,但是酷吏的严刑峻法和残酷杀戮,也使各阶层的人们特别是普通百姓遭受意想不到的灾难,无辜被杀,冤狱横生,社会不宁,出现了“法令滋章,盗贼(实际上多为官逼民反的起义者)多有”,“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的局面。作者反对酷吏,倡言不能以此为榜样,其反对苛政虐民的思想,完全深寓于叙事之中,所以前人说本文是“讽谏微情,盎然可掬,此极用意文字也”(姚苧田《史记菁华录》)。实际上作者把酷吏苛政出现的罪责归之于汉武帝,文中多次说“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天子以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等等,甚至说“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司马迁“深慨”(张云璈《读酷吏传》)之情,“悲世之意”(刘熙载《艺概》),溢于言表,反映了作者的进步思想。当然作者对某些酷吏的某些品质,如对郅都的“伉直”,及其“行法不避贵戚”,“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的廉洁奉公的品德,和“居岁余,郡中不拾遗”的治绩都大力赞扬,甚至说“其廉者足以为仪表”,显示了作者公允的史德和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表现了《史记》一贯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体现了司马迁美刺艺术的重要原则。
此文把十几个人的史事集于一篇,却能以严酷苛暴为线索,使全文结构严谨,前后一贯,绝无零乱割裂之感,真是“结撰灵妙”(姚苧田《史记菁华录》)。但文中对每个人物的叙述却各不相同,有主有次,有详有略,如写张汤较详,写晁错较略,“笔力极其变化”(唐顺之《唐荆川精选批点史记》),“笔态千曲百折”(姚苧田《史记菁华录》)。本文还以“短悍为主”(牛运震《史记评注》),文字非常精炼,但重点却很突出,表现了作者杰出的叙事才能。
【译文】
孔子说;“用政治法令来引导百姓,用刑罚来约束百姓,百姓可以免于犯罪,但却没有羞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仪来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有羞耻之心,并改正错误,走上正道。”老子说:“具有高尚道德的人,不表现在形式上的德,因此才有德;道德低下的人,执守着形式上的德,因此没有实际的德。”“法令越是严酷,盗贼反而更多。”太史公说:这些话可信啊!汉令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管理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天下的法网是很密的,但是奸邪诈伪的事情却产生出来,这情况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官吏和百姓竟然相互欺骗,达到国家一蹶不振的地步。在这个时候,官吏管理政事就象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如果不用强健有力的人和严酷的 法令,怎么能胜其任而愉快呢?如果让倡言道德的人来干这些事,一定会失职的。所以孔子说:“审理诉讼,我同别人一样;一定要有不同,那就让人们不要再发生诉讼的事。”老子说:“愚蠢浅漏的人听到道德之言,就会大笑起来。”这些话并不是虚妄之言。汉朝建立后,破坏了方形的,换成圆形的,对秦朝法律作了较大变动,如同砍掉外部的雕饰,露出质朴自然的本质一样,法律由繁苛而至宽简,就像可以漏掉吞舟之鱼的鱼网,然而官吏的治绩纯厚美盛,不至于做出奸邪之事,百姓也都平安无事。由此可见,国家政治的美好,在于君王的宽厚,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高后时代,酷吏只有侯封,苛刻欺压皇族,侵犯侮辱有功之臣。诸吕彻底失败后,朝廷就杀了侯封的全家。孝景帝时代,晁错用心苛刻严酷,多用法术来施展他的才能,因而吴、楚等七国叛乱,把愤怒发泄到晁错身上,晁错因此被杀。这以后有郅都和宁成之辈。
郅都是杨县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孝文帝。景帝时代,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使人折服。他曾经跟随天子到上林苑,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厕所。皇上用眼示意郅都,郅都不肯行动。皇上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已,而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皇上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黄金百斤,从此重视郅都。
济南姓的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滑,济南太守不能治服他们,于是汉景帝就任命郅都当济南太守。郅都来到济南郡所,就把氏家族首恶分子的全家都杀了,其余姓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象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力,公正廉洁,不翻开私人求情的信,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他常常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郅都调升中尉之官,丞相周亚夫官最高而又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这时,百姓质朴,怕犯罪,都守法自重,郅都却自首先施行严酷的刑法,以致执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列侯和皇族之人见到他,都要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临江王被召到中尉府受审问,临江王想得到书写工具,给皇上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魏其侯派人暗中给临江王送去书写工具。临江王给皇上写了谢罪的信,于是就自杀了。窦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发怒了,用严法中伤郅都,郅都被免官归家。汉景帝就派使者拿着符节任命郅都为雁门太守,并让他乘便取道上路,直接去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匈奴人一向听说郅都有操节,现在由他守卫边境,所以匈奴人便领兵离开汉朝边境,直到郅都死去时,一直没敢靠近雁门。匈奴甚至做了像郅都模样的木偶人,让骑兵们奔跑射击,没有人能射中,害怕郅都到了如此的程度。匈奴人以郅都为祸患。窦太后最后竟以汉朝法律中伤郅都,景帝说:“郅都是忠臣。”想释放他。窦太后说:“临江王难道就不是忠臣吗?”于是就把郅都杀了。
宁成是穰县人,做侍卫随从之官服事汉景帝。他为人好胜,做人家的小官时,一定要欺陵他的长官;做了人家的长官,控制下就象捆绑湿柴一样随便。他狡猾凶残,任性使威,逐渐升官,当了济南都尉,这时郅都是济南太守。在此之前的几个都尉都是步行走入太守府,通过下级官吏传达,然后进见太守,就象县令进见太守一样,他们畏惧郅都就是这个样子。等到宁成前来,却一直越过郅都,走到他的上位。郅都一向听说过他的名声,于是很好地对待他,同他结成友好关系。过了好久,郅都死去,后来长安附近皇族中的好多人凶暴犯法,于是皇上召来宁成当了中尉,他的治理办法仿效郅都,他的廉洁不如郅都,但是皇族豪强人人都恐惧不宁。
汉武帝即位,宁成改任为内史。外戚们多诽谤宁成的缺点,他被依法叛处剃发和以铁缚脖子的刑罚,这时九卿犯罪该处死的就处死,很少遭受一般刑罚,而宁成却遭受极重的刑罚,他自己认为朝廷不会再用他当官,于是就解脱刑具,私刻假的有关文件,出了函谷关回到家中。他杨言说;“当官做不到二千石一级的高官,经商挣不到一千万贯钱,怎能同别人相比呢?”于是他借钱买了一千多顷可灌溉的土地,出租给贫苦的百姓,给他种地受奴役的有几千家。几年以后,遇上大赦。他已有了几千斤黄金的家产,专好抱打不平,掌握官吏们的短处,出门时有几十个骑马的人跟随其后。他驱使百姓的权威比郡守还大。
周阳由,他父亲赵兼以淮南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被封为周阳侯,所以姓周阳。周阳由因为是外戚被任命为郎官,服事孝文帝和孝景帝。景帝时,周阳由当了郎官。汉武帝即位后,官员处理政事,崇尚遵循法度,谨慎行事,然而周阳由在二千石一级的官员中,是最暴虐残酷、骄傲放纵的人。他所喜爱的,如果犯了死罪,就曲解法律使那人活下来;他所憎恶的,他就歪曲法令把他杀死。他在哪个郡当官,就一定要消灭那个郡的豪门。他当郡太守,就把都尉视同县令一般。他当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夺他的权力。他和汲黯都属于强狠之人,还有司马安善用法令条文害人,都身居二千石官员的行列,可是汲黯与司马安若与周阳由同车都不敢和周阳由均分坐垫与同伏车栏。
周阳由后来当了河东郡的都尉,经常同郡太守申屠公争权,互相告状,结果申公被判决有罪,但他坚持道义,不肯接受刑罚而自杀,周阳由被处以弃市之刑。
从宁成、周阳由之后,政事更加繁杂,百姓用巧诈的手段对付法律,多数官吏治理政事都象宁成和周阳由一样。
赵禹是(taí,台)县人,以佐史的身份补任京城官府的官员,因为廉洁升为令史,服事周亚夫。周亚夫当丞相,赵禹当丞相史,丞相府中的人都称赞他廉洁公平。但周亚夫不重用他,说:“我很知道赵禹有杰出无比的才干,但他执法深重严酷,不能在大的官府当官。”武帝时代,赵禹因为从事文书工作而积累功劳,逐渐升为御史。皇上认为他能干,又升到太史大夫。他和张汤共同制定各种法令,制作“见知法”,让官吏互相监视,相互检举。汉朝法律越发严厉,大概就从这时开始。
张汤是杜县人。他父亲当长安县丞,有一次出门去,张汤当时是小孩,父亲就让他在家看门。父亲回家后,看到老鼠偷了肉,就对张汤发怒,用鞭子打了他。张汤掘开鼠洞,找到偷肉的老鼠和没吃完的肉,就举告老鼠的罪行,加以拷打审问,记录审问过程,反复审问,把判决的罪状报告上级,并且把老鼠和剩肉取来,当堂最后定案,把老鼠分尸处死。他父亲看到这情景,又看到那判决辞就象老练的法官所写,特别惊讶,于是就让他学习断案的文书。父亲死后,张汤就当了长安的官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阳侯田胜开始做九卿之官时,曾经被拘禁在长安,张汤尽其全力加以保护。待田胜出狱封了侯,与张汤密切交往,并把当朝权贵一一介绍给张汤,让张汤同他们相识。张汤在内史任职,做宁成的属官,因为张汤才华无比,宁成就向上级官府推荐,被调升为茂陵尉,主持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蚡当了丞相,征召张汤做内史,经常向天子推荐他,被任命为御史,让他处理案件。他主持处理陈皇后巫蛊案件时,深入追究同党。于是汉武帝认为他有办事能力,逐步提拔他当了太中大夫。他与赵禹一起制定各种法律条文,务求苛刻严峻,约束在职的官吏。不久,赵禹提升为中尉■又改任少府,而张汤当了廷尉,两人友好交往,张汤以对待兄长的礼节对待赵禹。赵禹为人廉洁傲慢,当官以来,家中没有食客。三公九卿前来拜访,赵禹却始终不回访答谢,务求断绝与知心朋友和宾客的来往,独自一心一意地处理自己的公务。他看到法令条文就取来,也不去复查,以求追究从属官员的隐秘的罪过。张汤为人多诈,善施智谋控制别人。他开始当小官时,就喜欢以权自谋私利,曾与长安富商田甲、鱼翁叔之流勾结。待到了九卿之官时,便结交天下名士大夫,自己内心虽然同他们不合,但表面却装出仰慕他们的样子。
这时,汉武帝正心向儒家学说,张汤判决大案,就想附会儒家观点,因此就请博士弟子们研究《尚书》、《春秋》,他担任廷尉史,就请他们评判法律的可疑之处。每次上报判决的疑难案件,都预先给皇上分析事情的原委,皇上认为对的,就接受并记录下来,作为判案的法规,以廷尉的名义加以公布,颂扬皇上的圣明。如果奏事遭到谴责,张汤就认错谢罪,顺着皇上的心意,一定要举出正、左右监和贤能的属吏,说:“他们本来向我提议过,就象皇上责备我的那样,我没采纳,愚蠢到这种地步。”因此,他的罪常被皇上宽恕不究。他有时向皇上呈上奏章,皇上认为好,他就说:“臣我不知道写这奏章,是正、左右监、椽史中某某人写的。”他想推荐官吏,表扬人家的好处,掩蔽别人的过失,常常这样做。他所处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加罪的,他就交给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办理;要是皇上想宽恕的,他就交给执法轻而公平的监史去办理。他所处理的如果是豪强,则一定要玩弄法律条文,巧妙地进行诬陷。如果是平民百姓和瘦弱的人,则常常用口向皇上陈述,虽然按法律条文应当判刑,但请皇上明察裁定。于是,皇上往往就宽释了张汤所说的人。张汤虽做了大官,自身修养很好,与宾客交往,同他们喝酒吃饭,对于老朋友当官的子弟以及贫穷的兄弟们,照顾得尤其宽厚。他拜问三公,不避寒暑。所以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嫉妒,处事不纯正公平,却得到这个好名声。那些执法酷烈刻毒的官吏都被他用为属吏,又都依从于儒学之士。丞相公孙弘屡次称赞他的美德。待到他处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的案件,都能穷追到底。严助和伍被,皇上本想宽恕他们,张汤争辩说:“伍被本来是策划谋反的人,严助是皇上亲近宠幸的人,是出入宫廷禁门的护卫之臣,竟然这样私交诸侯,如不杀他,以后就不好管理臣下了。”于是,皇上同意对他们的判决。他处理案子打击大臣,自己邀功的情况,多半如此。于是,张汤更加受到尊宠和信任,升为御史大夫。
正巧赶上匈奴浑邪王等投降汉朝,汉朝出动大军讨伐匈奴,山东遇到水涝和干旱的灾害,贫苦百姓流离失所,都依靠政府供应衣食,政府因此仓库空虚。于是张汤按皇上旨意,请铸造银钱和五铢钱,垄断天下的盐铁经营权,打击富商大贾,发布告缗令,剷除豪强兼并之家的势力,玩弄法律条文巧言诬陷,来辅助法律的推行。张汤每次上朝奏事,谈论国家的财用情况,一直谈到傍晚,天子也忘记了吃饭时间。丞相无事可做,空占相位,天下的事情都取决于张汤。致使百姓不能安心生活,骚动不宁,政府兴办的事,得不到利益,而奸官污吏却一起侵夺盗窃,于是就彻底以法惩办。从三公九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都指责张汤。张汤曾经生病,天子亲自前去看望他,他的高贵达到这种地步。
匈奴来汉朝请求和亲,群臣都到天子跟前议论此事。博士狄山说:“和亲有利。”皇上问他有利在何处?狄山说:“武器是凶险的东西,不可以屡次动用。高帝想讨伐匈奴,被围在平城,就和匈奴结成和亲之好。孝惠、高后时期,天下安定快乐。待到孝文帝时,想征讨匈奴,结果北方骚扰不安、百姓苦于战争。孝景帝时,吴、楚七国叛乱,景帝往来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忧心了几个月,吴楚七国叛乱平坚后,直到景帝去世不再谈论战争,天下却富裕殷实。如今自从陛下发兵攻打学努,国内因此而财用空虚,边境百姓极为困苦。由此可见,用兵不如和亲。”皇上又问张汤,张汤说:“这是愚蠢的儒生,无知。”狄山说:“我固然是愚忠,象御史大夫张汤却是诈忠。象张汤处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子,用严酷的刑法,放肆地诋毁诸侯,离间骨肉之亲,使各封国之臣自感不安。我本来就知道张汤是诈忠。”于是皇上变了脸色,说:“我派你驻守一个郡,你能不让匈奴进京来抢掠吗?”狄山说:“不能。”皇上说:“驻守一个县呢?”狄山回答说:“不能。”皇上又说:“驻守一个边境城堡呢?”狄山自己想到,如果辩论到无话回答,皇上就要把自己交给法官治罪,因此说:“能。”于是皇上就派遣狄山登上边塞城堡。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斩下狄山的头就离开了。从此以后,群臣震惊恐惧。
张汤的门客田甲虽是商人,却有贤良的品行。张汤开始做小官时,他与张汤以钱财交往,待张汤当了大官,他责备张汤品德道义方面的过错,很有忠义之士的风度。
张汤当了七年御史大夫,失败了。
河东人李文曾经同张汤有嫌隙,以后他当了御史中丞,心中怨恨张汤,屡次从宫中文书里寻找可以用来伤害张汤的材料,不留余地。张汤有个喜爱的下属叫鲁谒居,知道张汤对此心中不平,就让人以流言向皇上密告李文的坏事,而这事正好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就判决李文死罪,把他杀了,他也知道这事是鲁谒居干的。皇上问道:“匿名上告李文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张汤假装惊讶地说:“这大概是李文的老朋友怨恨他。”后来鲁谒居病倒在同乡主人的家中,张汤亲自去看望他的病情,替鲁谒居按摩脚。赵国人以冶炼铸造为职业,赵王刘彭祖屡次同朝廷派来主管铸铁的官员打官司,张汤常常打击赵王。赵王寻找张汤的隐私之事。鲁谒居曾经检举过赵王,赵王怨恨他,于是就上告他们二人,说:“张汤是大臣,其属官鲁谒居有病,张汤竟然给他按摩脚,我怀疑两人必定一同做了大的坏事。”这事交给廷尉处理,鲁谒居病死了,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就把他弟弟拘禁在导官署。张汤也到导官署审理别的囚犯,看到鲁谒居的弟弟,想暗中帮助他,所以假装不察看他。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这个情况,怨恨张汤,因此就让人上告张汤和鲁谒居搞阴谋,共同匿名告发了李文。这事交给减宣处理。减宣曾同张汤有嫌隙,待他接受了这案子,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没有上报。正巧有人偷挖了孝文帝陵园里的殉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同张汤约定一同去谢罪,到了皇上面前,张汤想只有丞相必须按四季巡视陵园,丞相应当谢罪,与我张汤没关系,不肯谢罪。丞相谢罪后,皇上派御史查办此事。张汤想按法律条文判丞相明知故纵的罪过,丞相忧虑此事。丞相手下的三个长史都忌恨张汤,想陷害他。
最初,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攻读《春秋》。庄助让人向皇帝推荐朱买臣,朱买臣因为熟悉《楚辞》的缘故,同庄助都得到皇上的宠幸,从侍中升为太中大夫,当权。这时张汤只是个小官,在朱买臣等面前下跪听候差遣。不久,张汤当了廷尉,办理淮南王案件,排挤庄助,朱买臣心里本来怨恨张汤。待张汤当了御史大夫,朱买臣从会稽太守的职位上调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几年后,因犯法罢官,代理长史,去拜见张汤,张汤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见朱买臣,他的丞史一类的属官也不以礼对待朱买臣。朱买臣是楚地士人,深深怨恨张汤,常想把他整死。王朝是齐地人,凭着儒家学说当了右内史。边通,学习纵横家的思想学说,是个性格刚强爆裂的强悍之人。当官,两次做济南王的丞相。从前,他们都比张汤的官大,不久丢了官,代理长史,对张汤行屈体跪拜之礼。张汤屡次兼任丞相的职务,知道这三个长史原来地位很高,就常常欺负压制他们。因此,三位长史合谋并对庄青翟说:“开始张汤同你约定一起向皇上谢罪,紧接着就出卖了你;现在又用宗庙之事控告你,这是想代替你的职位。我们知道张汤的不法隐私。”于是就派属吏逮捕并审理张汤的同案犯田信等人,说张汤将要向皇上奏请政事,田信则预先就知道,然后囤积物资,发财致富,同张汤分脏,还有其他坏事。有关此事的供辞被皇上听到了,皇上向张汤说:“我所要做的事,商人则预先知道此事,越发囤积那些货物,这好象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一样。”张汤不谢罪,却又假装惊讶地说:“应该说一定有人这样做了。”这时减宣也上奏书报告张汤和鲁谒居的犯法之事。天子果然以为张汤心怀巧诈,当面欺骗君王,派八批使者按记录在案的罪证审问张汤。张汤自己说没有这些罪过,不服。于是皇上派赵禹审问张汤。赵禹来了以后,责备张汤说:“皇上怎能不知道情况呢?你办理案件时,被夷灭家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告你的罪状都有证据,天子难以处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想法自杀,何必多对证答辩呢?”张汤就写信谢罪说:“张汤没有尺寸之功,起初只当文书小吏,陛下宠幸我,让我位列三公之位,无法推御罪责,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罪人是三位长史。”张汤于是就自杀了。
张汤死时,家产总值不超过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禄和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的产业。张汤兄弟和儿子们仍想厚葬张汤,他母亲说:“张汤是天子的大臣,遭受恶言诬告而死,何必厚葬呢?”于是就用牛车拉着棺材,没有外椁。天子听到这情况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就穷究此案,把三个长史全都杀了。丞相庄青翟也自杀。田信被释放出去。皇上怜惜张汤,逐渐提拔他的儿子张安世。
赵禹中途被罢官,不久当了廷尉。最初,条侯周亚夫认为赵禹残酷阴谋,不肯重用。待赵禹当了少府,与九卿并列。赵禹做事严酷急躁,到晚年时,国家事情越来越多,官吏致力于施行严刑峻法,而赵禹却执法清援,被称为平和。无温舒等人是后起之官,执法比赵禹严酷。因为赵禹年老,改任燕国丞相。几年后,犯有昏乱背逆之罪,被免官,在张汤死后十余年,老死在家中。
义纵是河东人。少年时代,曾与张次公一块抢劫,结为强盗团伙。义纵有个姐姐叫姁,凭医术受到太后的宠幸。王太后问姁说:“你有儿子和兄弟当官吗?”义纵的姐姐说:“有个弟弟,品行不好,不能当官。”太后就告诉皇上,任义姁的弟弟义纵为中郎,改任上党郡中某县的县令。义纵执法严酷,很少有宽和包容的情形,因此县里没有逃亡的事,被推荐为第一。后来改任长陵和长安的县令,依法办理政事,不回避贵族和皇亲。因为逮捕审讯太后的外孙脩成君的儿子仲,皇上认为他有能力,任为河内都尉。到任后,他就把当地豪强穰氏之流灭了族,使河内出现道不拾遗的局面。张次公也当了郎官,凭着他的勇敢骠悍当了兵,因为作战敢于深入敌军,获得军功,封为岸头侯。
宁成在家闲居时,皇帝想让他当太守。御史大夫公孙弘说:“我在山东当小官时,宁成做济南都尉,他处理政事就象狼牧羊一样凶。宁成不可以用来治理百姓。”皇上就任命宁成当关都尉。一年以后,关东郡国的官吏察看郡国中出入关口的人,都扬言说:“宁肯看到幼崽哺乳的母虎,也不要遇到宁成发怒。”义纵从河内调任南阳太守,听说宁成在南阳家中闲居,等到义纵到达南阳关口,宁成跟随身后,往来迎送,但是义纵盛气凌人,不以礼相待。到了郡府,义纵就审理宁氏家的罪行,完全粉碎了有罪的宁氏家族。宁成也被株连有罪,至于孔姓和暴姓之流的豪门都逃亡而去,南阳的官吏百姓都怕得谨慎行动,不敢有错。平氏县的朱强、杜衍县的杜周都是义纵的得力属官,受到重用,升为廷史。这时汉朝军队屡次从定襄出兵打匈奴,定襄的官吏和百姓人心散乱、世风败坏,朝廷于是改派义纵做定襄太守。义纵到任后,捕取定襄狱中没有戴刑具的重罪犯人二百人,以及他们的宾客兄弟私自探监的也有二百余人。义纵把他们全部逮捕起来加以审讯,罪名是“为死罪解脱”。这天都上报杀人数目,共四百余人。这之后,郡中人都不寒而栗,连刁猾之民也辅佐官吏治理政事。
这时,赵禹、张汤都因执法严酷而当了九卿之官,但是他们的治理办法还算宽松,都以法律辅助行事,而义纵却以酷烈凶狠治理政事。后来正赶上五铢钱和白金起用,豪民乘机施展奸诈手段,京城尤其严重,朝廷就用义纵做右内史,王温舒当中尉。王温舒极凶恶,他所做的事若不预先告知义纵,义纵必定施展个人义气欺凌他,破坏他干的事。他治理政事,杀的人很多,但是急促治理,非但成效不大,反而奸邪之事越来越多,因而直指之官开始出现了。官吏治理政事以斩杀和捆缚为主要任务,阎奉以凶恶被任用。义纵廉洁,他治理政事仿效郅都。皇上驾幸鼎湖,病了好长一段时间,病好了突然驾幸甘泉宫,所行之路多半没有修整,皇上发怒说:“义纵以为我不再走这条路了吧?”心中怀恨义纵。到了冬天,杨可正受命主持处理“告缗”案件,义纵以为这将扰乱百姓,部署官吏逮捕那些替杨可出去干事的人。天子听说了这件事,派杜式去处理,认为义纵的做法,是废弃了敬君之礼,破坏了君王要办的事,将义纵弃市。过了一年,张汤也死了。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轻时做盗墓等坏事。不久,当了县里的亭长,屡次被免职。后来当了小官,因善于处理案件升为廷史。服事张汤,升为御史。他督捕盗贼,杀伤的人很多,逐渐升为广平都尉。他选择郡中豪放勇敢的十余人当属官,让他们做得力帮手,掌握他们每个人的隐秘的重大罪行,从而放手让他们去督捕盗贼。如果谁捕获盗贼使王温舒很满意,此人虽然有百种罪恶也不加惩治;若是有所回避,就依据他过去所犯的罪行杀死他,甚至灭其家族。因为这个原因,齐地和赵地乡间的盗贼不敢接近广平郡,广平郡有了道不拾遗的好名声。皇上听说后,升任王温舒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以前居住在广平时,完全熟悉河内的豪强奸猾的人家,待他前往广平,九月份就上任了。他下令郡府准备私马五十匹,从河内到长安设置了驿站,部署手下的官吏就象在广平时所用的办法一样,逮捕郡中豪强奸猾之人,郡中豪强奸猾相连坐犯罪的有一千余家。上书请示皇上,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家中财产完全没收,偿还从前所得到的赃物。奏书送走不过两三日,就得到皇上的可以执行的答复。案子判决上报,竟至于流血十余里。河内人都奇怪王温舒的奏书,以为神速。十二月结束了,郡里没有人敢说话,也无人敢夜晚行走,郊野没有因盗贼引起狗叫的现象。那少数没抓到的罪犯,逃到附近的郡国去了,待到把他们追捕抓回来,正赶上春天了,王温舒跺脚叹道:“唉!如果冬季再延长一个月,我的事情就办完了。”他喜欢杀伐、施展威武及不爱民就是这个样子。天子听了,以为他有才能,升为中尉。他治理政事还是效仿河内的办法,调来那些著名祸害和奸猾官吏同他一起共事,河内的有杨皆与、麻戊,关中的有杨赣和成信等。因为义纵当内史,王温舒怕他,因此还未敢恣意地实行严酷之政。等到义纵死去,张汤失败之后,王温舒改任廷尉,尹齐当了中尉。
尹齐是东郡茌平人,从文书小吏升为御史。服事张汤,张汤屡次称赞他廉洁勇敢,派他督捕盗贼,所要斩杀的人不回避权贵皇亲。他升为关内都尉,好名声超过宁成。皇上认为他有才能,升他为中尉,而官吏和平民生活更加困苦不堪。尹齐处事死板,不讲求礼仪,强悍凶恶的官吏隐藏起来,而善良的官员又不能独自有效地去处理政事,因此政事多半都废弛了,被判了罪。皇上又改任王温舒为中尉,而杨仆凭借他的严峻酷烈当了主爵都尉。
杨仆是宜阳人,以千夫的身份当了小官。河南太守考核并推荐他有才能而升为御史,派到关东去督捕盗贼。他治理政事仿效尹齐,被认为做事凶猛而有胆量。逐渐升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皇上认为他有才能,在南越反叛时,他被任命为楼船将军,因有军功,被封为将粱侯。后被荀彘所捆缚。过了很久,他得病而死。
王温舒又当了中尉,他为人缺少斯文,在朝廷办事,思想糊涂,不辨是非,到他当中尉以后,则心情开朗。他督捕盗贼,原来熟悉关中习俗,了解当地豪强和凶恶的官吏,所以豪强和凶恶官吏都愿意为他出力,为他出谋划策。官吏严苛侦察,盗贼和凶恶少年就用投书和检举箱的办法,收买告发罪恶的情报,设置伯格长以督察奸邪之人和盗贼。王温舒为人谄媚,善于巴结有权势的人,若是没有权势的人,他对待他们就象对待奴仆一样。有权势的人家,虽然奸邪之事堆积如山,他也不去触犯。无权势的,就是高贵的皇亲,他也一定要欺侮。他玩弄法令条文巧言诋毁奸猾的平民,而威迫大的豪强。他当中尉时就这样处理政事,对于奸猾之民,必定穷究其罪,大多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烂死狱中,判决有罪的,没有一个人走出狱中。他的得力部下都象戴着帽子的猛虎一样。于是在中尉管辖范围的中等以下的奸猾之人,都隐伏不敢出来,有权势的都替他宣扬名声,称赞他的治绩。他治理了几年,他的属官多因此而富有。
王温舒攻打东越回来后,议事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法被判罪免官。这时,天子正想修建通天台,还没人主持这事,王温舒请求考核中尉部下逃避兵役的人,查出几万人可去参加劳动。皇上很高兴,任命他为少府,又改任右内吏,处理政事同从前一样,奸邪之事稍被禁止。后来犯法丢掉官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右辅,代理中尉的职务,处理政事同原来的做法一样。
一年多以后,正赶上征讨大宛的军队出发,朝廷下令征召豪强官吏,王温舒把他的属官华成隐藏起来。待到有人告发王温舒接受在额骑兵的赃款和其他的坏事,罪行之重应当灭族,他就自杀了。这时,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姻亲之家,各自都犯了其他的罪行而被灭族。光禄徐自为说:“可悲啊,古代有灭三族的事,而王温舒犯罪竟至于同时夷灭五族!”
王温舒死后,他的家产价值累积有一千金。以后好多年,尹齐也在淮阳都尉的任上病死,他的家产价值不足五十金。他所杀的淮阳人很多,待到他死了,怨仇之家想烧他的尸体,家属偷偷地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安葬。
自从王温舒用严酷凶恶手段处理政事,其后郡守、都尉、诸侯和二千石的官员想要治理政事,他们的治理办法,大都效法王温舒,然而官吏和百姓越发轻易犯法,盗贼越来越多起来。南阳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地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流。大的团伙多达数千人,擅自称王称号,攻打城邑,夺取武器库中的兵器,释放判死罪的犯人,捆缚侮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的官员,发布檄文,催促各县为他们所准备粮食。小的团伙有几百人,抢劫乡村的数也数不过来。于是天子开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办剿灭之事。但还是不能禁止,就派光禄大夫范昆、诸位辅都尉及原九卿张德等人,穿着绣衣,拿着符节和虎符,发兵攻击,对于大的团伙杀头的竟多至一万多人,以及按法律杀死那些给作乱者送去饮食的人。诛连数郡、被杀的多达数千人。几年后,才捕到他们的大首领。但是走散的士卒逃跑了,又聚集成党,占据险要的山川作乱,往往群居一处,对他们无可奈何。于是朝廷颁行“沈命法”,说群盗产生而官吏没有发觉,或发觉却没有捕捉到规定的数额、有关的二千石以下至小的官员,凡主持此事的都要处死。这以后,小官员怕被诛杀,纵然有盗贼也不敢上报,害怕捕不到,犯法被判刑又连累上级官府,上级官府也让他们不要上报。所以盗贼更加多起来,上下互相隐瞒,玩弄文辞,逃避法律制裁。
减宣是杨县人,因为当佐史无比能干,被调到河东太守府任职。将军卫青派人到河东买马,看到减宣能干无比,就向皇上推荐,被征召到京城当了大厩丞。当官做事很公平,逐渐升任御史和中丞。皇上派他处理主父偃和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隐微的法律条文深究诋毁,所以被杀的人很多,被称赞为敢于判决疑难案件。他屡次被免官又屡次被起用,当御史及中丞之官差不多有二十年。王温舒免去中尉之官,而减宣当左内史。他管理米和盐的事,无论事大或事小都要亲自经手,自己安排县中各具体部门的财产器物,官吏中县令和县丞也不得擅自改动,甚至用重法来管制他们。当官几年,其他各郡都办好了一些小事而已,但是唯独减宣却能从小事办到大事,能凭借他的力量加以推行,当然他的办法也难以当做常法。他中途被罢官,后来又当了右扶风,因为怨恨他的属官成信,成信逃走藏到上林苑中,减宣派郿县县令击杀成信。官吏和士卒射杀成信时,射中了上林苑的门,减宣被交付法官判罪,法官认为他犯大逆不道的罪,判定为灭族,减宣就自杀了。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阳杜衍人。义纵当南阳太守,把杜周当做得力助手,荐举他当廷尉史。他服事张汤,张汤屡次说他才能无比,官职升到御史。派他审理边境士卒逃亡的事,被判死刑的很多。他上奏的事情合乎皇上的心意,被任用,同减宣相接替,改任中丞十多年。
杜周治理政事与减宣相仿佛,但是处事慎重,决断迟缓,外表宽松,内心深刻切骨。减宣当左内史,杜周当廷尉,他治理政事仿效张汤,而善于窥测皇上的意图。皇上想要排挤的,就趁机加以陷害;皇上想要宽释的,就长期囚禁待审,暗中显露他的冤情。门客有人责备杜周说:“为皇上公平断案,不遵循五尺法律,却专以皇上的意旨来断案。法官本来应当这样吗?”杜周说:“三尺法律是怎样产生的?从前的国君认为对的就写成法律,后来的国君认为对的就记载为法令。适合当时的情况就是正确的、何必要遵循古代法律呢?”
待到杜周当了廷尉,皇上命令办的案子也越发多了。二千石一级的官员被拘捕的新旧相连,不少于一百人。郡国官员和上级官府送交尉办的案件,一年中多达一千多个。每个奏章所举报的案子,大的要逮捕有关证人数百人,小的也要逮捕数十人;这些人,远的几千里,近的数百里。案犯被押到京师会审时,官吏就要求犯人象奏章上说的那样来招供,如不服,就用刑具拷打定案。于是人们听到逮捕人的消息,都逃跑和藏匿起来。案件拖得久的,甚至经过几次赦免,十多年后还会被告发,大多数都以大逆不道以上的罪名加以诬陷。廷尉及中都官奉诏办案所逮捕的人多达六、七万,属官所捕又要增加十多万。
杜周中途被罢官,后来当了执金吾,追捕盗贼,逮捕查办桑弘羊和卫皇后兄弟的儿子,严苛酷烈,天子认为他尽职而无私,升任御史大夫。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当了河内和河南太守。他治理政事残暴酷烈比王温舒等更厉害。杜周开始当廷史时,只有一匹马,而且配备也不全;等到他长久当官,位列三公,子孙都当了高官,家中钱财积累数目多达好多万。
太史公说:从郅都到杜周十个人,都以严酷暴烈而闻名。但郅都刚烈正直,辩说是非,争与国家有益的重大原则。张汤因为懂得观察君王的喜怒哀乐而投其所好,皇上与他上下配合,当时屡次辩论国家大事的得失,国家靠他而得到益处。赵禹时常依据法律坚持正道。杜周则顺从上司的意旨、阿谀奉承,以少说话为重要原则。从张汤死后,法网严密,办案多诋毁严酷,政事逐渐败坏荒废。九卿之官碌碌无为,只求保护官职,他们防止发生过错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但是这十个人中,那廉洁的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表率,那污浊的足以做人们的鉴戒,他们谋划策略,教导人们,禁止奸邪,一切作为,斯文有礼,恩威并施。执法虽然严酷,但这与他的职务是相称的。至于像蜀郡太守冯当凶暴地摧残人,广汉郡李贞擅自肢解百姓,东郡弥仆锯断人的脖子。天水郡骆璧椎击犯人逼供定案,河东郡褚广妄杀百姓,京兆的无忌、冯诩殷周的凶狠,水衡都尉阎奉拷打逼迫犯人出钱买得宽恕,哪里值得陈说!哪里值得陈说!
【原文】【注解】
孔子曰①:“导之以政②,齐之以刑③,民免而无耻④。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⑤。”老氏称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⑦;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⑧。”“法令滋章⑨,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⑩!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11)。昔天下之网尝密矣(11)然奸伪萌起(13),其极也(14),上下相遁(15),至于不振(16)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17),非武健严酷(18),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19)!言道德者,溺其职矣(20)。故曰“听讼,吾犹人也(21),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22)”。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23),斫雕而为朴(24),网漏于吞舟之鱼(25),而吏治(26),不至于奸,黎民艾安(27)。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28)。
①以下所引的几句话出自《论语·为政》篇。②导:引导。《论语》作“道”,通“导”。政:政令。③齐:整齐。此为约束之意。④免:免于死罪。⑤格:革。此言百姓革除坏毛病而走上正路。按程树德《论语集释》引黄式三语曰:“格、革,音义并同,当训为革。”⑥老氏:指老子李耳。以下引文前四句出自《老子》第三十八章,后二句出自《老子》第五十七章。⑦上德:具有高尚道德的人。不德: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按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上德的人,因任自然,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是以:因此。有德:实际上是有德的。⑧下德:道德低下的人。不失德:竟谓执守形式上的德。无德:没有实际的德。⑨滋章:越发严酷。章,通“彰”,此为森严酷烈的意思。⑩信哉:可信啊。是言:这些话。(11)具:工具。制治:管理政治。清:政治清明。浊:政治污浊。(12)昔:从前。此指秦朝。网:法网。(13)奸邪:奸邪欺诈。萌起:不断产生。(14)极:极点,指情况最严重之时。(15)遁:欺瞒。(16)振:振作。(17)救火扬沸:意谓无济于事。按“救火”是负薪救火。“扬沸”。是扬汤(热水)止沸(热水)。(18)武健:强健有力。严酷:指严厉的法令。(19)恶:何。(20)溺其职:丧失其职。(21)听讼:判案。按此三句出自《论语·颜渊》篇。吾:孔丘自称。犹人:与别人相等。(22)下士:愚蠢浅陋的人。按此句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23)觚(gū,姑):古代有梭角的酒器。圜(yuán,元):通“圆”。按这句喻汉代的法制较秦代有重大变化。(24)斫(zhuó,浊):砍削。雕:指雕刻的花纹。朴(pǔ,仆):本。此指本来的状态。此句说汉代法律重视本质,不重形式。(25)吞舟之鱼:指大鱼。此句言汉法宽疏。(26)吏治:官吏的治绩。:纯厚盛美。(27)艾(yì,义)安:太平无事。艾,通“乂”。(28)彼:指宽厚。此:指酷刑。
高后时①,酷吏独有侯封②,刻轹宗室③,侮辱功臣。吕氏已败④,遂(禽)〔夷〕侯封之家⑤。孝景时,晁错以刻深⑥,颇用术辅其资⑦,而七国之乱⑧,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⑨。其后有郅都、宁成之属⑩。
①高后:即汉高祖的皇后吕雉。②酷吏:以施行严苛酷烈刑法而闻名的官吏。③刻轹:(lì,立):苛刻欺压。宗室:皇族。④公元前一八○年 ,吕后死去,其族人吕禄、吕产等欲夺权,被周勃和陈平等铲除消灭。⑤夷:铲除,消灭。⑥刻深:刻苛严峻。⑦术:法术。资:才能。按晁错事见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⑧七国之乱:指吴、楚七国反叛汉王朝的武装叛乱。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⑨卒:终于。戮:杀。按七国叛乱后,袁盎诬陷晁错,景帝为了自己的利益,杀了晁错。⑩之属:之辈。
郅都者,杨人也①。以郎事孝文帝②。孝景时,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③。尝从入上林④,贾姬如厕⑤,野彘卒入厕⑥。上目都⑦,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⑧,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⑨?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⑩!”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11)。
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12),豪猾(13),二千石莫能制(14),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15),余皆股栗(16)。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17)。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18),问遗无所受(19),请寄无所听(20)。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21),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22)。”
郅都迁为中尉(23),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24)。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薄(25),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26),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27)。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28),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29),而使道之官(30),得以便宜从事(31)。匈奴素闻郅都节(32),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33)。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34),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35)。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36)。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于是遂斩郅都。
①杨:地名。②事:事奉。③面折:当面使人折服。④上林:即上林苑。⑤贾姬:汉景帝的一位姬妾。如:往。⑥野彘(zhì,至):野猪。卒(cù,醋):通“猝”,突然。⑦目:用眼示意。⑧持兵:拿着兵器。⑨亡:失掉。复:又。宁:难道。贾姬等:同贾姬一样的人。⑩奈……何:对……怎么办。(11)宗庙:帝王的祖庙,这里代指朝廷。(11)宗人:同宗之人。(13)豪猾:强横奸猾。(14)二千石: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此指济南太守。(15)族灭:把整个家族的人全部杀死。首恶,指郡中以姓为首作恶的人。(16)股栗:大腿发抖。此极言恐惧之状。栗:通“慄”。(17)大府:高层官府。按济南府本与周围郡府同级,但因惧怕郅都,故那些郡府的太守济南府视为比自己高的上级官府。(18)公廉:公正而廉洁。私书:私人求情的信。(19)问遗(wèi,魏):送礼。(20)请寄:私人请托。(21)倍:通“背”。背弃。仕:当官。(22)奉职:奉公尽职。死节:为节操而死。官下:当官的职位之上。顾:挂念。妻子:老婆与孩子。(23)迁:提升官职。(24)条侯:指丞相周亚夫。至贵:最高贵。倨:傲慢。揖丞相:向丞相作揖。此言郅都不阿附权贵,见到至尊贵的丞相,也只是依礼而行。揖:拱手之礼。(25)临江王:景帝太子刘荣,后因其母贾姬失宠,被废除太子之位,封为临江王。公元前一四六年,他被控犯有侵占宗庙罪,召到中尉府受审,遂自杀。这里所记即此事。征:召。诣:到……去。对簿:在公堂受审。(26)刀笔:古代书写工具。为书:写信。谢上:向皇上谢罪。(27)魏其侯:窦婴。以间:在暗中,即秘密地。与,给。(28)危法:严峻之法。中(zhòng,重):中伤。这里有弹劾的意思。(29)节:使者的信物。(30)便道之官:乘便取道上任,不必至朝廷谢恩。之,官:上任,赴任。(31)便宜从事: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处理,不必奏请。(32)节:行事。(33)竟:终。(34)至:竟然。偶人:木偶人。(35)惮:怕。(36)中都以汉法:用汉朝法律中伤郅都,使他构成死罪。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①,为人小吏,必陵其长吏②;为人上,操下如束湿薪③。滑贼任威④。稍迁至济南都尉⑤,而郅都为守。始前数尉皆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⑥,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⑦。都素闻其声⑧,于是善遇,与结欢。久之,郅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于是上召宁成为中尉。其治郊郅都⑩,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外戚多毁成之短(11),抵罪髡钳(12)。是时九卿罪死即死 (13),少被刑(14),而成极刑(15),自以为不复收(16),于是解脱(17),诈刻传出关归家(18)。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万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贷买陂田千余顷(19),假贫民(20),役使数千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金(21),为任侠(22),持吏长短(23),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①好气:好胜。②陵:欺。③操下:控制下属。④滑贼:狡猾凶狠。任威:任意使威。⑤稍:渐渐。⑥步入府:步行进入太守府。因:通过。谒:拜见。⑦直:径直。陵:超越。⑧声:名望。⑨暴:凶残暴虐。⑩效:学习。(11)毁:指责。短:缺点。(12)抵罪:判罪。髡(kūn,昆)钳:髡刑与钳刑。按剃光头发的刑罚称髡,拿铁环束脖称钳。(13)九卿:秦朝时中央政府各部长官的总称。罪:犯罪。(14)被:加。(15)极刑:最重的刑法,这里指髡钳。(16)收:录用。(17)解脱:解开刑具。(18)传:出关的证明文件。文字刻于木板之上。(19)贳(shi,世):赊欠。陂(bēi,碑)田:有水可灌溉的田地。(20)假:出租。(21)致:得到。产:财产。(22)任侠:专做制强扶弱,抱打不平之事。(23)持:掌握,要挟。长短:指是非。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①,故因姓周阳氏。由以宗家任为郎②,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甚③,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法活之④;所憎者,曲法诛灭之⑤。所居郡,必夷其豪⑥。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及汲黯俱为忮⑦,司马安之文恶⑧,俱在二千石列⑨,同车未尝敢均茵伏⑩。
由后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胜屠公抵罪(11),义不受刑(12),自杀,而由弃市。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13),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14)。
①赵兼:汉高帝之妾赵美人的弟弟。以:凭。淮南王:指汉高帝小儿子刘长。侯周阳:当了周阳侯。②宗家:意谓帝王的外戚。③尚:崇尚。循:沿。此指按法行事。④挠法:枉法。⑤曲法:歪曲法律。⑥夷:平灭。⑦忮:强狠。按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汉书》无‘与’字、‘俱’字。忮,害也狠也。”⑧文恶:用法律条文害人。按《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曰:“(文恶)以文法伤害人。”又卷一百二十《汲郑列传》:“黯姑姊子司马安,文深巧善宦。”⑨列:同列。此指官位相等。⑩均:等。茵:车坐垫。伏:指车前横木,即车轼。此言黯与司马安皆惧周阳由,不敢与他争高低。(11)当:判刑。(12)义:道义。(13)巧法:用巧诈的手段对待法律。(14)大抵:大多。
赵禹者,人。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①,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②。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④,然文深⑤,不可以居大府⑥。”今上时⑦,禹以刀笔吏积劳⑧,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与张汤论定诸律令⑨,作见知⑩,吏传得相监司(11)。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①用:因为。②廉平:廉洁公平。③弗任:不重用。④无害:无人能胜过,特出无比。⑤文深:行法严苛。⑥大府:上层官府。⑦今上:如今的皇上。此指汉武帝。⑧刀笔吏:指专从事文牍案头工作的官吏。劳:功劳。⑨论定:编成。⑩作:制造。见知:即“见知法”。官吏明知他人犯罪,却不揭露检举,则此官吏与罪人同罪。(11)传:通“转”。监司:通“监伺”,相互监视。汉法规定官吏要相互监视,相互揭发罪过。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①,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②。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③,传爰书④,讯鞫论报⑤,并取鼠与肉,县狱磔堂下⑥。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⑦。父死后,汤为长安吏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⑧,尝系长安⑨,汤倾身为之⑩。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11)。汤给事内史(12),为宁成掾(13),以汤为无害,言大府(14),调为茂陵尉,治方中(15)。
武安侯为丞相(16),征汤为史(17),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18)。治陈皇后蛊狱(19),深竟党与(20)。于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21)。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欢,而兄事禹(22)。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23)。公卿相造请禹(24),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25)。见文法辄取(26),亦不覆案(27),求官属阴罪(28)。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29)。始为小吏,乾没(30),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31)。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已内心虽不合,然阳浮慕之(32)。
①丞:县丞。②笞:鞭打。③劾:审判。掠治:拷打审问。④传:发出。爰书:记录罪犯供词的文书。⑤讯鞠:反复审问,穷究罪行。论报:把判决的罪罚报告上级。⑥具狱:把应具备的审讯材料全部备齐,最后定案。磔:古代分尸酷刑。⑦书狱:学习书写狱词。⑧周阳侯:指田胜,汉景帝王皇后的异父弟弟。诸卿:指九卿。⑨系:拘禁。⑩倾身:用尽全身力量。为之:替他辩护。(11)见:引见。(12)给事:供职。(13)掾:属官之称。(14)言大府:问丞相府推荐。(15)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是其生前所预建。治:负责管理。方中:汉代称天子预修的墓穴叫方中。(16)武安侯:指田蚡。(17)征:征召。(18)案事:查验办理狱事。(19)陈皇后:汉武帝的原配妻子,深得武帝宠爱。后来,她失宠,便召女巫楚服用巫术诅咒武帝。事发后,武帝命吏穷追此事,大兴巫蛊之狱。见《汉书·外戚传上》。(20)竟:穷究。党与:同党。(21)拘:约束。守职:在职位之上。(22)兄事禹:以对待兄长的礼节对待赵禹。(23)毋:通“无”。(24)造:往。(25):独立:独自。(26)文法:法令条文。辄:就。(27)覆案:再审案。(28)阴罪:尚未暴露的罪行。(29)舞智:玩弄聪明。(30)乾没:白白吞没别人的财物。此处指利用职权与商人合谋取利。(31)交私:偷偷交往。(32)阳:“通“佯”。
是时上方乡文学①,汤决大狱②,欲傅古义③,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④,亭疑法⑤。奏谳疑事⑥,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⑦,上所是⑧,受而著谳决法廷尉⑨,絜令杨主之明⑩。奏事即谴(11),汤应谢(12),乡上意所便(13),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14),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于此(15)。”罪常释(16)。(闻)〔间〕即奏事(17),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史,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18),予监史深祸者(19);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20)。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21);即下户羸弱(22),时口言(23),虽文致法(24),上财察(25)。于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于大吏(26),内行修也(27)。通宾客饮食(28),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29),调护之尤厚(30)。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31),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32)。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33),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34)。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35),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36),乃交私诸侯如此(37),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38)。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39),多此类。于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①是时:此时。上:天子,指汉武帝。方:正。乡:同“向”。倾向。文学:指儒家学说。汉武帝崇尚孔子和孟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②大狱:大案件。③傅:附会。古义:指儒家经书上的说法。④按文帝时已设经学博士,武帝设五经博士,研习并传授五经。治:研究。《尚书》:中国最早的散文集,收载夏、商、周三代的一些历史文献资料,阐述儒家思想,是儒家经典之一。《春秋》:孔丘所编修的鲁国编年体的史书。书中宣传了儒家的微言大义,是儒家的经典之一。④亭:平判。此言遇到有疑问的法律条文,则请他们根据《尚书》和《春秋》的思想原则加以平断,使其合于儒家的思想。⑥奏:进奏。谳(yàa,燕),审理定案。⑦豫:通“预”。原:原委。⑧是:正确。⑨受:接受。著:记录下来。决法:判案的法规。廷尉:此指以廷尉之名加以公布。⑩絜令:刻在木板上的法令。按《尚书》作“挈”。絜,通“契”,用刀刻。扬:颂扬。(11)谴:责备。(12)应谢:认错谢罪。(13)上意:皇上的心意。便:便宜行事。(14)固:本来。(15)抵:至于。(16)释:宽恕,赦免。(17)间:有时。(18)欲罪:想治罪。(19)予:给予。深祸者:指执法严酷的监史。(20)与:给予。轻平:指执法而公平。(21)舞文:挥舞笔墨,玩弄法令条文。巧诋:用巧言诋毁,将人置于死地。(22)下户:指平民百姓。赢弱:瘦弱。(23)口言:口头上奏。(24)文致法:按法令衡量是否犯法。(25)财:通“裁”,判定。(26)大吏:大官。(27)内行修:自身品德的修养。(28)通宾客:与宾客交往。(29)故人子弟:老朋友的子弟。昆弟:兄弟。(30)调护:照顾。(31)意忌:忌嫉。不专平:不纯正公平。(32)弘:公孙弘。(33)淮南:指淮南王刘安。他曾联络许多人谋反。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3),丞相公孙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后刘安自杀。但是“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桀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参见《汉书·淮南王传》。衡山:指衡山王刘赐,淮南王刘安的弟弟,曾与其子谋反,汉武帝元狩年间,谋反事暴露后,自杀。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江都:指江汉景帝孙都王刘建。他极端荒淫无伦,在淮南、衡山谋反时,也曾“阴作兵器”,图谋不轨。后事发自杀。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参见《汉书·江都王传》。(24)严助:即庄助,因与淮南王刘安有联系,被杀。伍被:任淮南中郎,与刘安共谋反叛中央之事,事发被杀。(34)释:释放。(35)画:策划。(36)禁闼:禁中,即皇帝居住之处。爪牙臣:护卫之臣。(37)乃:竟然。(38)可:赞成。论之:判庄助和伍被有罪。(39)排:排斥,打击。
会浑邪等降①,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②,县官空虚。于是丞上指③,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④,排富商大贾⑤,出告缗令⑥,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⑦,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⑧,天下事皆决于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⑨,于是痛绳以罪⑩。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11)。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12)。
匈奴来请和亲(13),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14)。”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15)。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16),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17),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18),北边萧然苦兵矣(19)。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20),寒心者数月(21)。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22),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23),使蕃臣不自安(24)。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25):“吾使生居一郡(26),能无使虏入盗乎(27)?”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28)?”山自度辩穷且下吏(29),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30)。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慑(31)。
①会:正赶上。浑邪:即浑邪王,匈奴单于手下的诸王之一,于武帝元狩二年(前121)率领四万多人投降汉朝。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②仰给:依靠别人的供给生活。县官:汉代称官府为县官。③丞:通“承”。秉承,顺从。上:天子。指:通“旨”,心意。④白金:银子。五铢钱:汉代的一种钱币,其重量为五铢。笼:通“垄”。垄断。⑤排:排斥打击。⑥告缗令:动员民众交纳税收和揭发偷漏税的法令。《史记正义》:“武帝伐四夷,国用不足,故税民田宅船乘畜产奴婢等,皆平作钱数,每一千钱一算(一百二十文),出一等,贾人倍之,若隐不税,有告之,半与告人,余半入官,谓缗。出此令,用锄筑豪强兼并富商大贾之家也。”此令于武帝元鼎二年(前115)颁行,武帝元封元年(前110)终止。⑦日晏:傍晚。晏,晚。⑧丞相:指李蔡和庄青翟。充位:备丞相的空位。此指丞相清闲无事。⑨侵渔:侵夺渔利。⑩痛绳:彻底依法惩办。(11)指:斥责。(12)隆贵:高贵。(13)和亲:汉王朝与边疆少数民族首领间的政治联姻。如把宗室之女嫁给匈奴单于为妻,以保持双方的和睦关系。(14)便:有利。(15)兵:武器。此指战争。凶:凶险。数动:屡次动用。(16)大困平城:汉高帝曾于公元前二○○年,亲自率兵抗击匈奴的侵扰,被匈奴围困在平城东部的白登山上,七天后方解除困境,”士卒堕指者什二三,”蒙受很大损失。见卷八《高祖本纪》。(17)孝惠:即汉惠帝刘盈。高后:即汉高祖后吕雉。(18)事:从事。指讨伐匈奴。(19)萧然:骚动的样子。苦兵:被战争搞得困苦不堪。(20)两宫:指未央宫和长乐宫。(21)寒心:忧心。(22)竟:直到(最后)。(23)别疏:分隔疏远。骨肉:指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父子、兄弟等等。这里指汉诸侯王同中央的关系。(24)蕃臣:通“藩臣”,指诸侯王。(25)作色:改变脸色。(26)生:指狄山。居一郡:守卫一个郡。(27)虏:敌人。入盗:入侵。(28)障:边塞御敌的小城堡。(29)度(duó,夺):思考。辩穷:辩论得无话可说,意谓辩论失败。且:将。下吏:交给司法官吏判罪。(30)乘鄣:保卫障。鄣,通“障”。乘,登。(31)震慑:震动而惊惧。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①,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②,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③。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郤④,已而为御史中丞⑤,恚⑥,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⑦,不能为地⑧。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⑨,事下汤⑩,汤治,论杀文(11),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踪迹安起(12)?”汤详惊曰(13):“此殆文故人怨之(14)。”谒居病卧闾里主人(15),汤自往视疾,为谒摩足(16)。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17),汤常排赵王(18)。赵王求汤阴事(19)。谒居尝案赵王(20),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21)。汤亦治他囚导官(22),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23)。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24)。宣尝与汤有郤,及得此事,穷竟其事(25),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26),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27),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28),当谢,汤无与也(29),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30),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31),欲陷之(32)。
①贾(gǔ,古)人:商人。钱通:以钱财相交。③烈士:有志于功业又讲求信义的人。④郤:通“隙”,间隙,此指怨恨、隔阂。⑤已而:后来。⑥恚:怨恨。⑦数:屡次。中:指禁宫之中。文书:指官府的公文档案材料。伤:中伤。⑧不能为地:不留余地,加以利用。⑨不平:不平静,放心不下。蜚:同“飞”。飞语,流言。变告:因事紧急,不按常规,越级匿名上告。奸:坏事。⑩下汤:交给张汤办理。(11)论:论罪判决。(12)安起:从何而起。(13)详:通“佯”,假装。(14)殆:恐怕、大概。故人:从前的熟人。(15)闾里:乡里,同乡。(16)摩:按摩。(17)数:屡次。讼:打官司。(18)赵王:即景帝之子、武帝之兄刘彭祖,被封为赵王。他经常与中央所派来的主管赵国铁器铸造的官员发生争执。(19)阴事:秘事。此指暗中犯法的事。(20)案:通“按”,检举。(21)系:拘禁。导官:汉代少府属下的粮谷加工之处,是待审罪犯暂时囚禁之所。(22)治他囚:办理其他囚犯的案子。(23)详:通“佯”。假装。省:察看,检查。(24)事下减宣:把此事交给减宣去查办。(25)穷竟:追查到底,务求把事情搞清楚。(26)孝文园:即霸陵,汉文帝的陵墓。瘗(yì,意)钱:埋在陵墓四角的陪葬钱。瘗,埋。(27)约:商定。俱谢:同去谢罪。(28)四时:四季。行:巡视。(29)与:参与。(30)致其文:呈上丞相四时巡视陵墓的法令条文。丞相见知:意谓丞相知道偷盗者而故意放纵,犯了见知故纵法,应当查办。(31)长史:是掌管有关官署的日常事务的官。以当时三公皆有长史之官,故曰“三长史”。害:忌恨。(32)陷:陷害。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①,待中②,为太中大夫,用事③;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④。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⑤。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数年,坐法废⑥,守长史⑦,见汤,汤坐床上⑧,丞史遇买臣弗为礼⑨。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⑩。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11)。边通,学长短(12),刚暴强人也。官再至济南相(13)。故皆居汤右(14),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15)。汤数行丞相事(16),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17)。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18),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19),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20),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21)。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22),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23)。”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而面欺(24),使使八辈簿责汤(25)。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26):“君何不知分也(27)。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28)?今人言君皆有状(29),天子重致君狱(30),欲令君自为计(31),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32)。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33),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34)。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35)。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36)。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37)。
赵禹中废(38),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39)。禹酷急,至晚节(40),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41)。王温舒等后起,治酷于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42),免归,后汤十余年,以寿卒于家(43)。
①幸:受宠,被重用。②待中:在宫中侍奉皇帝。③用事:管理此事。④使:听候差遣。⑤固:本来。望:怨恨。⑥坐法:犯法。废:免官。⑦守:暂时代理。⑧床:日常所坐的凳子。⑨丞史:丞与史。此指张汤的佐官和属官。遇:待。弗为礼:不礼貌。⑩死之:把他(张汤)置于死地。(11)以:凭。术:指儒家经术。(12)短长:指战国纵横家的思想。(13)再:第二次。济南相:济南国的相。按:汉代诸侯国的相,皆由中央政府委任。(14)居:在。右:汉代以右为尊贵之位,比较官位的高低也用左右分别,右者官位高,左者官位低。(15)诎体:指跪伏于地,拜见长官。诎,通“屈”。(16)行:兼任职务,代理官职。(17)凌折:欺凌而使其折服。(18)劾:弹劾。(19)案:审理。左:通“佐”。此指知情的证人。(20)居:囤积。(21)事辞:有关事情的供辞。闻:听。此指关于张汤和田信的事,传到天子那里,被天子所知道。(22)益居:更多地囤积货物。(23)是:这。类:像。(24)怀诈:心怀奸诈。面欺:当面欺骗。(25)八辈:八批。簿:记录本。“簿责”,按记录在案的罪行责问张汤。(26)让:责备。(27)分:情况。(28)几何:多少。(29)状:具体情况,即证据。(30)重致:难以处理。(31)自为计:意谓自杀。(32)塞责:搪塞罪责。(33)直:通“值”。(34)椁:外棺。(35)案诛:审理、诛杀。(36)出:释放。(37)稍:渐渐。迁:升官。(38)中废:中废罢官。(39)条侯:即周亚夫。贼深:残酷阴狠。(40)弗任:不重用。(41)比:并列。(42)晚节:晚年。(43)平:平和。(44)乱悖:昏乱违背情理。(45)寿:寿终,老死。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①。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②。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③,不可。”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④。治敢行⑤,少蕴藉⑥,县无逋事⑦,举为第一⑧。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⑨,不避贵戚。以捕案太后外孙脩成君子仲⑩,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11),河内道不拾遗。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12)。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13),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14)。”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15),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16)。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17),南阳吏民重足一迹(18)。而平氏朱强、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19),任用,迁为廷史。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余人(20),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余人(21)。纵一捕鞠(22),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23),猾民佐吏为治(24)。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25),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26)。后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27),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28),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29),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30)。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31)。纵廉,其治放郅都(32)。上幸鼎湖(33),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34),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35)。至冬,杨可方受告缗(36),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37)。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诅事(38),弃纵市。后一岁,张汤亦死。
①攻剽:抢夺。②王太后:指汉武帝的母亲王娡。③无行:没有好品行。④上党郡中令:上党郡中某县(史失其名)的县令。⑤敢行:严酷。⑥蕴藉:宽和有涵养。⑦逋:逃亡。⑧举:推举。⑨直法行治:依法办理政事。⑩捕案:逮捕审讯。脩成君子仲:武帝母王娡与前夫金王孙所生女俗被封为脩成君,仲乃修成君之子,他仗恃外戚的地位,“横于京城”。见《汉书·外戚传上》。(11)穰氏之属:穰氏一类的豪强之人。按穰姓之族为当地的豪强势力。(12)如狼牧羊:比喻为政凶狠险恶。(13)吏:指郡国官员。隶:察看。(14)乳虎:正在哺育幼虎的母虎。值:遇。(15)侧行:在旁边随行。“侧行送迎”,极言宁成的谦恭态度。(16)破碎:指诛灭。(17)孔、暴:南阳的两个大姓家族。奔亡:逃亡。(18)重足:叠脚而行。一迹:一个脚印。按此句极言南阳人的谨慎恐惧。(19)牙爪:即“爪牙”。“牙爪之吏”,即亲密的辅佐者。(20)掩:同“揜”,取。此指捕抓犯人。重罪轻系:没有戴刑县的重罪犯人。(21)相视:犹言“探监”。(22)一:全部。捕鞠:逮捕起来,加以审讯。(23)栗:通“慄”。(24)猾民:豪强刁猾的百姓。(25)深刻:执法严峻刻薄。(26)鹰击毛挚:喻酷烈凶狠。按《汉书·酷吏传》颜师古注曰:“如鹰隼之击,奋毛羽,执取飞鸟也。”挚,攫取。(27)京师:京城,指长安。(28)先言纵:先向义纵报告。(29)取:通“趣”,急促。(30)直指:官名,由天子派到地方办理案件,具有捕杀二千石高官的大权。(31)以恶用:因为严刻而被重用。(32)放:通“仿”,效法。(33)鼎湖:县名。一说是宫名,在今陕西兰田县境内。(34)已:止,此指病愈。卒:通“猝”,突然。甘泉:宫名,在长安西北。(35)嗛:含恨。(36)方:正。受:受理。(37)部:部署。为:替。(38)废格:废气敬君之礼。格:通“恪”。敬。按义纵捕杨可之吏,即是违抗天子的诏命,犯太子不敬之罪。沮事:破坏了天子下令要办的大事(告缗)。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①。已而试补县亭长②,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③。择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④,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⑤,而纵使督盗贼⑥。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⑦,即有避⑧,因其事夷之⑨,亦灭宗⑩。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11)。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县私马五十匹(13),为驿自河内至长安(13),部吏如居广平时方路(14),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15),大者至族(16),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17)。奏行不过二三日(18),得可事(19)。论报(20),至流血十余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21),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22)。其颇不得(23),失之旁郡国(24),黎来,会春(25),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26),足吾事矣!”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27),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28),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29)。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
①椎埋:盗墓。②试:任用。③稍:逐渐。④豪敢:狂暴果敢。⑤把:把柄。阴重罪:尚未暴露的重罪。⑥纵使:驱使。⑦弗法:不法办。⑧即:若。避:躲避。⑨因:根据。其事:指过去所犯的罪。夷:杀。⑩灭族:灭其家族。(11)声:名声。(12)私马:私人之马。(13)驿:驿站。传送公文和官员往来换马暂歇之处。驿站是由政府规定而设的,王温舒自行设驿,故用私马。(14)部吏:部署官吏。如:同。方略:策略。(15)请:指报告天子。(16)族:灭族。(17)家:家产。没:没收。偿臧:偿还过去所得的赃物。臧,通“赃”。(18)奏:指报告天子的奏章。(19)可事:可以执行。即皇帝同意了王温舒的做法。(20)论报:判罪上报。(21)毋声:指郡中惧怕而不敢出声。毋,通“无”。(22)犬吠之盗:引得狗叫的盗窃事件。(23)颇:少数。(24)失:通“逸”,逃亡。(24)黎来:追捕抓来。(25)会春:正好春天到了。按汉法,春天不执行死刑,死犯必在十二月底前杀死。(26)令:使。益展:延长。(27)放:仿效。(28)徙:调。名福:著名的祸害。此指刽子手。从事:同他一起做事。(29)惮:怕。恣治:放纵地施用严酷之刑,加以治理。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①,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尉,声甚于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②。尹齐木强少齐③,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④,以故事多废,诋罪⑤。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①数称:经常称赞。廉武:廉洁勇敢。③凋敝:指生活困苦不堪。③木强:指处事死板。文:指不讲求礼仪。④伏匿:隐蔽躲藏。⑤抵罪:被判罪。
杨仆者,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①。河南守案举以为能②,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③。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④,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粱侯。为荀彘所缚⑤。居久之,病死。
①千夫:武官职衔号。②案举:考核并推荐当官。③敢挚行:行事凶猛而有胆量。挚:通“鸷”。④南越反:武帝时代,南越丞相吕嘉造反,元鼎六年(前111)派兵灭南越,将其地设为九郡。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⑤杨仆同左将军荀彘在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共同征伐朝鲜,因作战不利和争功,被荀彘所缚。荀彘坐争功弃市,杨仆回国后,因罪免为平民百姓。见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延惛惛不辩①,至于中尉则心开。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②。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③,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④。温舒为人谄,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⑤。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⑥,大抵尽靡烂狱中⑦,行论无出者⑧。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⑨,有势者为游声誉⑩,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11),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12),温舒请覆中尉脱卒(13),得数万人作。上说(14),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15)。
岁余,会宛军发(16),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他奸利事(17),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18)。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19),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20)!”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21)。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22)。
①居廷:在朝中办事。惛惛:昏聩糊涂的样子。②为方略:出谋献策。③缿(xiàng,向):古代接受告密文书的器具。其形状像长颈之瓶,小孔,物可入而不可出。购告言奸:收买告发罪状的情报。④置:设置。伯格(mòlùo,没落):通“陌落”,街道和村落。“伯格长”,指在田野街道到处设置督察之人。牧司:通“牧伺”,督察。⑤焄:同“熏”,以火烟熏炙。此指胁迫。⑥穷治:彻底追穷。⑦大抵:大都。靡烂:犯人受皮肉之刑,皮开肉绽,以致糜烂。靡,通“糜”。⑧行论:判决有罪。⑨部中:任所之中,辖区之内。中猾:中等以下的狡猾之人。伏:隐伏起来,不敢公开活动。⑩游:宣扬。(11)东越: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东越王余善谋反,汉派大军平灭东越。王温舒以中尉身份率兵出梅岭击东越。见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12)通天台:台名。其高五十丈,建于甘泉宫中。(13)覆:考核。脱卒:逃兵。(14)说:同“悦”。(15)故操:从前的做法。(16)宛军:指讨伐大宛的军队。按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发兵攻大宛。见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17)员骑(jì,计):正额骑士,在籍骑兵。他:其他。(18)婚家:有婚姻关系之家。(19)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20)五族:指王温舒事累及两婚家,共云。(21)直:通“值”。累:积累。金:汉代规定黄金一斤为一金。(22)亡去:此指王温舒的尸体很快被偷运走,怕被仇恨者烧尸。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①,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②,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③。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④,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⑤;小群(盗)以百数,掠卤乡里者⑥,不可胜数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⑦,持节⑧,虎符发兵以兴击⑨,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饮食⑩。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11)。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12),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13)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14),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15)。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16),恐不能得,坐课累府(17),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寖多(18),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19)。
①恶:指严法酷刑。②诸侯二千石:指诸侯王国中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相、内史、中尉等)们。②吏民:官吏和百姓。轻犯法:以犯法为轻,即不拿犯法当一回事,轻易地犯法。③滋起:出现得更多。④擅自号:擅自自立名号。⑤檄:立体名,主要用于声讨、晓谕一类的内容。趣:通“促”,催促。具食:准备粮食。⑥卤:通:“掳”,抢掠。⑦故:原来的。衣(yì,义):第一个“衣”字是穿的意思。⑧节:使者所持的信物。⑨虎符:古代君王授予兵权或调遣军队的信物。一般多用铜制成虎形,中分为二,一半留在朝廷,一半交给受命的将军。调兵时则须两半虎符相合,君命方能生效。⑩通饮食者:给起义者供应粮食的人。(11)渠率:通“渠帅”,首领。(12)阻山川:凭借山川险阻抗击官兵。(13)沈命法:隐藏亡命者而被论罪的法令。“沈”同“沉”。藏匿。命,亡命。(14)满品:达到了规定的数量和程度。(15)主:主持其事的人。(16)发:报告。(17)坐课:犯法被判刑。累:连累。府:郡府。(18)寖:同“浸”,更加。(19)文辞:此指虚假不实的文字材料。
减宣者,杨人也。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①。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②,征为大厩丞。官事辨③,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④,所以微文深诋⑤,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⑥,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⑦,事大小皆关其手⑧,自部署县名曹实物⑨,官吏令丞不得擅摇⑩,痛以重法绳之(11)。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12),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13)。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14),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15),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抵罪(16),以为大逆,当族(17),自杀。而杜周任用。
①给事:供职。守府:太守官衙。②言上:指向皇上推荐。③辨:通“平”,公。“官事辨”,言当官做事很公平。⑤治:办理。主父偃:这里指向他这样一段史实:在他任齐国国相时,曾“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齐王怕论死,自杀。另一位诸侯王赵王出于自己的利害,在主父偃之任齐相出关时,已“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及齐王死,汉武帝“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见卷一百一十二《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参见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淮南王反:已见前注。⑤微文:隐微的文辞。深诋:谓极尽诬陷之能事。⑥数废:屡次罢官。数起:多次被起用。⑦治米盐:管理米和盐的小事。⑧关:经过。⑨部署:犹言“安排”。曹:具体的办事部门。实物:财产器物。⑩擅摇:擅自更动。(11)痛:甚至。按徐灏《论文解字注笺》:“痛,引申为极甚之辞。”绳:制裁。(12)治辨:处理事情合宜。(13)经:常道。(14)坐:因为。(15)格杀:射杀。格,击。(16)下吏:交付法官。抵罪:判罪。诋,通“抵”。(17)当:判罪。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①,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②,任用,与减宣相编,更为中丞十余岁③。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③,外宽内深次骨④。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⑤。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⑥。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⑦,不循三尺法⑦,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⑧,后主所是疏为令⑨。当时为是⑩,何古之法乎(11)?”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12),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余章(13)。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14),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近者数百里。会狱(15),吏因责如章告劾(16),不服,以笞掠定之(17)。于是闻有逮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余岁而相告言(18),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19)。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余人。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20),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21),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家两子,夹河为守(22),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温舒等矣。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23);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24)。
①案:通“按”,拷问审理。边:边境。失亡:指士卒逃亡。②中:合。③相编:互相接替。更:相互调换。③重迟:指处事慎重,决断迟缓。④次骨:至骨。⑤候伺:窥测。⑥微见:暗中显露。见“同“现”。⑥决平:公平判案。⑦循:遵照。三尺法:法律写在三尺长(实为二尺四寸)的竹简上,故以“三尺法”代称法律。⑧前主:从前的国君。⑨疏:分条记载。⑩当时:合于当代。当:合。是:正确。(11)法:效法。(12)新故:新旧。相因:相积累。(13)章:奏章。(14)证案:与案件有关的证人。(15)会狱:把案犯押至京师会审。(16)因:于是。责:要求。如章:按奏章而言。告劾:所告的罪状。(17)笞:刑具,竹板、木板。掠:打。定:定案。(18)更:经历。数赦:屡次赦免。相告言:仍在诉讼。(19)大抵:大都。诋以不道:诬判为大逆不道之罪。(20)汉武帝太初元年改中尉为执金吾。杜周于天汉二年(前99)担任金吾。(21)桑弘羊:汉昭帝元风元年(前78)桑弘羊死于燕王旦事件中。此处所言非指桑弘羊本人事,实为其亲属之事。卫皇后昆弟子:盖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将军卫青之子伉不疑和登坐法或坐酎金事。昆弟:兄弟。刻深:严苛酷烈。(22)家两子:家中有两个儿子,即杜延寿、杜延考。夹河:在黄河两岸。按杜延寿任河内(在黄河北岸)太守,杜延考任河南太守。(23)全:指配备不完好。(24)訾(zī,资):通“赀”。钱财。巨万:万万。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①,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②,引是非,争天下大体③。张汤以知阴阳④,人主与俱上下⑤,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⑥,救过不赡⑦,何暇论绳墨之外乎⑧!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⑨,质有其文武焉⑩。虽惨酷,斯称其位矣(11)。至若蜀守冯当暴挫(12),广汉李贞擅磔人(13),东郡弥仆锯项(14),天水骆璧〔推咸〕(15),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16),水衡阎奉朴击卖请(17),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①十人:文中所写酷吏共十一人,此处举其成数而言。②伉直:刚烈正直。伉,通“亢”。③引是非:辩说是非。天下大体:与国家利益有关的重要原则。④知阴阳:指懂得分析观察君王的喜怒哀乐而投其所好。⑤人主:皇上。俱上下:意谓保持意见一致。⑥碌碌:平庸无能。奉:供职,做事。⑦赡:足。⑧绳墨之外:指法律以外的事。⑨彬彬:斯文有礼貌的样子。⑩质:本质。文:礼义教化。武:指刑罚。(11)称:其位:称职。(12)暴挫:凶暴地摧残人。(13)磔(zhé,哲)人:裂尸。(14)锯项:用锯割断脖子。(15)推咸:当作“椎成”(据《集解》、《索隐》、粱玉绳《史记志疑》、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意谓“椎击之以成狱”(王念孙语)。(16)蝮鸷:凶狠。蝮,通“愎”。(17)朴击:用木棒打人。卖请:逼人拿钱求得宽免。
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王延海 译注
【说明】
《大宛列传》是记述西域诸国史实的传记。其中详记大宛、乌孙、康居、奄蔡、大小月氏、安息、条枝、大夏八国之事;附记扜罙、于窴、楼兰、姑师、黎轩、身毒、驩潜、大益、苏薤九国之事;偶涉西南夷駹、冉、徙、邛、僰氏、笮、嶲、昆明、滇、越十国之事,而以大宛、乌孙事为主,且以大宛事开篇,以大宛事终篇,故名曰《大宛列传》。文中记述了西域诸国的物产风情,着重写了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经过,展示了汉王朝同西域各国的微妙关系,说明中国与西域诸国有着悠久的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历史,存在着政治和人员的往来关系。在叙事中,含蓄地表达了司马迁对汉武帝连年用兵和好大喜功的讥讽与感叹。但是,汉武帝坚持派张骞打通西域之路,努力控制河西走廊,对于汉朝和中亚诸国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对维护中国的统一和强大,都做出了重大贡献,有着积极的历史作用。
本文记事详略适宜,叙事与议论相结合,“或以序事带议论,或以议论带序事,纵横错杂而出,其中段落井井,照应楚楚,结构奇绝”(吴见思《史记论文》),确为一篇好文章。
【译文】
大宛这地方是由张骞发现的。张骞是汉中人,汉武帝建元年间(前140--前145)当过郎官。这时,天子问投降的匈奴人,他们都说匈奴攻打并战胜月氏王,用他的头骨当饮酒的器皿。月氏逃跑了,因而常常怨恨匈奴,只是没有朋友和他们一块去打匈奴。这时汉朝正想攻打匈奴,听到这些说法,因此想派使者去月氏联络。但是去月氏必须经过匈奴,于是就招募能够出使的人。张骞以郎官身份应招,出使月氏,和堂邑氏人原来匈奴奴隶名叫甘父的一同从陇西出境,经过匈奴时,被匈奴抓到,又移送给单于。单于留住张骞,说:“月氏在我们北边,汉朝怎能派使者前去呢?我们要想派使者去南越,汉朝能允许我们吗?”扣留张骞十余年,给他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但是张骞一直保持着汉朝使者的符节,没有丢失。
张骞留居匈奴,匈奴对他的看护渐渐宽松,张骞因而得以同他的随从逃向月氏,向西跑了几十天,到达大宛。大宛听说汉朝钱财丰富,本想与汉朝沟通,却未成功。如今见到张骞,心中高兴,便向张骞问道:“你想到哪儿去?”张骞说:“我为汉朝出使月氏,却被匈奴拦住去路。如今逃出匈奴,希望大王派人引导护送我们去月氏。若真能到达月氏,我们返回汉朝,汉朝赠送给大王的财物是用言语说不尽的。”大宛认为张骞的话是真实的,就让张骞出发,并给他派了向导和翻译,到达康居。康居又把他转送到大月氏。这时,大月氏的国王已经被匈奴杀死,又立了他的太子当国王。这位国王已把大夏征服,并在这里居住下来。这地方土地肥美富饶,很少有敌人侵犯,心情安适快乐。自己又认为离汉朝很远,根本没有向匈奴报仇的心意。张骞从月氏到了大夏,终究没有得到月氏对联汉击匈奴的明确态度。
张骞在月氏住了一年多,回国而来,他沿着南山行进,想从羌人居住的地方回到长安,却又被匈奴捉到了。他在匈奴住了一年多,单于死了,匈奴左谷蠡王攻击太子,自立为单于,国内大乱,张骞乘机与胡人妻子和堂邑父一起逃回汉朝。汉朝封张骞为太中大夫,封堂邑父为奉使君。
张骞为人坚强有力量,心胸宽大,诚实可信,蛮夷之人都喜欢他。堂邑父是匈奴人,善于射箭,每当穷困危急之时,就射杀飞禽走兽当饭吃。最初,张骞出使时有一百多随从,离开汉朝十三年,只有他和甘父两个人回到汉朝。
张骞所到的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传说这些国家的旁边还有五、六个大国,他都一一向汉天子陈述了情况,说: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朝正西面,离汉朝大约一万里。当地的风俗是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稻子和麦子。出产葡萄酒。有很多好马,马出汗带血,它的祖先是天马的儿子。那里有城郭房屋,归它管辖的大小城镇有七十多座,民众大约有几十万。大宛的兵器是弓和矛,人们骑马射箭。它的北边是康居,西边是大月氏,西南是大夏,东北是乌孙,东边是扜罙、于寘。于寘的西边,河水都西流,注入西海。于寘东边的河水都向东流,注入盐泽。盐泽的水在地下暗中流淌,它的南边就是黄河的源头,黄河水由此流出。那儿盛产玉石,黄河水流入中国。楼兰和姑师的城镇都有城郭,靠近盐泽。盐泽离长安大约五千里。匈奴的右边正处在盐泽以东,直到陇西长城,南边与羌人居住区相接,阻隔了通往汉朝的道路。
乌孙在大宛东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人们随着放牧的需要而迁移,和匈奴的风俗相同。拉弓打仗的兵卒有几万人,勇敢善战。原先服从于匈奴,待到强盛后,就取回被束缚在匈奴的人质,不肯去朝拜匈奴。
康居在大宛西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与月氏的风俗大多相同。拉弓打仗的战士有八九万人,同大宛是邻国。国家小,南边被迫服侍月氏,东边被迫服侍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与康居的风俗大多相同。拉弓作战的战士有十多万。它靠近一个大的水泽,无边无岸,大概就是北海吧。
大月氏在大宛西边大约二三千里,处于妫水之北。它南边是大夏,西边是安息,北边是康居。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人们随着放牧的需要而迁移,同匈奴的风俗一样。拉弓打仗的战士也一二十万。从前强大时,轻视匈奴,等到冒顿立为单于,打败月氏;到了匈奴老上单于时,杀死了月氏王,用月氏王的头骨做饮酒器皿。开始时,月氏居住在敦煌、祁连之间,待到被匈奴打败,大部分人就远远离开这里,经过大宛,向西去攻打大夏,并把它打败,令其臣服于月氏,于是建都在妫水之北,作为王庭。而其余一小部分不能离开的月氏人,就保全了南山和羌人居住的地方,称为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边大约几千里的地方。它们的习俗是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植稻子和麦子,出产葡萄酒。它的城镇如同大宛一样。它所管辖的大小城镇有数百座,国土方圆数千里,是最大的国家。靠近妫水,有集市,人们为做生意,用车和船装运货物,有时运到附近的国家或者几千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用银作钱币,钱币铸称象国王容貌的样子,国王死去,就改换钱币,这是因为要模仿国王的面貌。他们在皮革上画横作为文字。它西边是条枝,北边是奄蔡、黎轩。
条枝在安息西边数千里,靠近西海。那里天气炎热潮湿。人们耕种田地,种植稻子。那里出产一种大鸟,它的蛋就象甕坛那样大。人口众多,有的地方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使管辖他们。把它当做外围国家。条枝国的人善长魔术。安息的老年人传说条枝国有弱水和西王母,却不曾见过。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的妫水南面。其地风俗是人们定居一处,有城镇和房屋。与大宛的风俗相同。没有大君长,往往是每个城镇设置小君长。这个国家的军队软弱,害怕打仗。人们善于做买卖。待到大月氏西迁时,打败了大夏,统治了整个大夏。大夏的民众很多,大约有一百多万。它的都城叫蓝市城。这里有贸易市场。贩卖各种物品。大夏东南有身毒国。
张骞说:“我在大夏时,看见过邛竹杖,蜀布,便问他们:‘从哪儿得到了这些东西?’大夏国的人说:‘我们的商人到身毒国买回来的。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大约几千里。那里的风俗是人们定居一处,大致与大夏相同,但地势却低湿,天气炎热。它的人民骑着大象打仗。那里临近大水。’我估计,大夏离汉朝一万二千里,处于汉朝西南。身毒国又处于大夏东南几千里,有蜀郡的产品,这就说明他离蜀郡不远了。如今出使大夏,要是从羌人居住区经过,则地势险要,羌人厌恶;要是稍微向北走,就会被匈奴俘获。从蜀地前往,应是直道、又没有侵扰者”。天子已经听说大宛和大夏、安息等都是大国,出产很多奇特物品,人民定居一处,与汉朝人的生活颇相似,而他们的军队软弱,很看重汉朝的财物。北边有大月氏、康居这些国家,他们的军队强大,但可以用赠送礼物,给予好处的办法,诱使他们来朝拜汉天子。而且若是真能得到他们,并用道义使其为属,那么就可以扩大万里国土,经过辗转翻译,招来不同风俗的人民,使汉朝天子的声威和恩德传遍四海内外。汉武帝心中高兴,认为张骞的话是对的,于是命令张骞从蜀郡、犍为郡派遣秘密行动的使者,分四路同时出发:一路从駹出发,一路从冉起程,一路从徙出动,一路从邛僰启行,都各自行走一二千里。结果北边那一路被氐和笮所阻拦,南边那一路被嶲和昆明所阻拦。昆明之类的国家没有君长,善于抢劫偷盗,常杀死和抢掠汉朝使者,汉朝使者终究没能通过。但是,听说昆明西边一千余里的地方,有个人民都骑象的国家,名叫滇越,蜀郡偷运物品出境的商人中有的到过那里,于是汉朝因为要寻找前往大夏的道路而开始同滇国沟通。最初,汉朝想开通西南夷,浪费了很多钱财,道路也没开通,就作罢了。待到张骞说可以由西南夷通往大夏,汉朝又重新从事开通西南夷的事情。
张骞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去攻打匈奴,因为他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所以军队能够不困乏,皇上就封张骞为博望侯。这是汉武帝元朔六年(前193)的事。第二年,张骞当了卫尉,同李广将军一同从右北平出发去攻打匈奴。匈奴大兵包围了李将军,他的军队伤亡很多,而张骞因为误了约定的时间,被判为死刑,花钱赎罪,成为平民百姓。这一年,汉朝派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在西边大败匈奴的几万人,来到祁连山下。第二年,匈奴浑邪(yé,爷)王率领他的百姓投降了汉朝,从此金城、河西西边及南山到盐泽一带,再也没有匈奴人了。匈奴有时派侦察兵来这里,而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这以后整整二年,汉朝就把匈奴单于赶跑到大沙漠以北。
这以后,天子屡次向张骞询问大夏等国的事情。这时张骞已经失去侯爵,于是就说:“我在匈奴时,听说乌孙国王叫昆莫,昆莫的父亲,是匈奴西边一个小国的君王。匈奴攻打并杀了昆莫的父亲,而昆莫出生后就被抛弃到旷野里。鸟儿口衔着肉飞到他身上,喂他;狼跑来给他喂奶。单于感到奇怪,以为他是神,就收留了他,让他长大。等他成年后,就让他领兵打仗,屡次立功,单于就把他父亲的百姓给了他,命令他长期驻守在西域。昆莫收养他的百姓,攻打旁边的小城镇,逐渐有了几万名能拉弓打仗的兵士,熟悉攻伐战争的本领。单于死后,昆莫就率领他的民众远远的迁移,保持独立,不肯去朝拜匈奴。匈奴派遣突击队攻打昆莫,没有取胜,认为昆莫是神人而远离了他,对他采取约束控制的办法,而不对他发动重大攻击。如今单于刚被汉朝打得很疲惫,而原来浑邪王控制的地方又没人守卫。蛮夷的习俗是贪图汉朝的财物,若真能在这时用丰厚的财物赠送乌孙,招引他再往东迁移,居住到原来浑邪王控制的地方,同汉朝结为兄弟,根据情势看,昆莫应该是能够接受的,如果他接受了这个安排,那么这就是砍断了匈奴的右臂。联合了乌孙之后,它西边的大夏等国都可以招引来做为外臣属国”。汉武帝认为张骞说得对,任命他为中郎将,率领三百人,每人两匹马,牛羊几万只,携带钱财布帛,价值几千万;还配备了好多个持符节的副使,如果道路能打通,就派遣他们到旁边的国家去。
张骞已经到了乌孙,乌孙王昆莫接见汉朝使者,如同对待匈奴单于的礼节一样,张骞内心很羞愧,他知道蛮夷之人贪婪,就说:“天子赠送礼物,如果国王不拜谢,就把礼物退回来。”昆莫起身拜谢,接受了礼物,其他做法照旧。张骞向昆莫说明了他出使的旨意,说:“如果乌孙能向东迁移到浑邪王的旧地去,那么汉朝将送一位诸侯的女儿嫁给昆莫做妻子。”这时乌孙国已经分裂,国王年老,又远离汉朝,不知道它的大小,原先归属匈奴已经很久了,而且又离匈奴近,大臣们都怕匈奴,不想迁移,国王不能独自决定。张骞因而没能得到乌孙王的明确态度。昆莫有十多个儿子,其中有个儿子叫大禄,强悍,善长领兵,他率领一万多骑兵居住在另外的地方。大禄的哥哥是太子,太子有个儿子叫岑娶,太子早就死了。他临死时,对父亲昆莫说:“一定要以岑娶做太子,不要让别人代替他。”昆莫哀伤的答应了他,终于让岑娶当了太子。大禄对自己没能取代太子很愤怒,于是收罗他的兄弟们,率领他的军队造反了,蓄谋攻打岑娶和昆莫。昆莫年老了,常常害怕大禄杀害岑娶,就分给岑娶一万多骑兵,居住到别的地方去。而昆莫自己还有一万多骑兵用以自卫。这样一来,乌孙国一分为三,而大体上仍是归属于昆莫,因此昆莫也不敢独自与张骞商定这件事。
张骞于是就分派副使分别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田、扜罙及旁边的几个国家。乌孙国派出向导和翻译送张骞回国。张骞和乌孙国派出的使者共几十人,带来几十匹马,回报和答谢汉天子,顺便让他们窥视汉朝情况,了解汉朝的广大。
张骞回到汉朝,被任命为大行,官位排列在九卿之中。过了一年多,他就死了。
乌孙的使者已经看到汉朝人多而且财物丰厚,回去报告了国王,乌孙国就越发重视汉朝。过了一年多,张骞派出的沟通大夏等国的使者,多半都和所去国家的人一同回到汉朝。于是,西北各国从这时开始和汉朝有了交往。然而这种交往是张骞开创的,所以,以后前往西域各国的使者都称博望侯,以此取信于外国,外国也因此而信任汉朝使者。
自从博望侯张骞死后,匈奴听说汉朝和乌孙有了往来,很气愤,想攻打乌孙。待到汉朝出使乌孙,而且从它南边到达大宛、大月氏,使者接连不断,乌孙才感到恐惧,派使者向汉朝献马,希望能娶汉朝诸侯女儿做妻子,同汉朝结为兄弟。天子向群臣征求意见,群臣都说:“一定要先让他们送来聘礼,然后才能把诸侯女儿嫁过去。”最初,天子翻开《易经》占卜,书上写道:“神马当从西北来。”得到乌孙的良马后,天子就命名那马为“天马”。待到得了大宛的汗血马,越发健壮,就改名乌孙马为“西极”,命名大宛马为“天马”。这时汉朝开始修筑令居以西的长城亭障,初设酒泉郡,以便沟通西北各国。于是加派使者抵达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汉朝天子喜欢大宛的马,因此出使大宛的使者络绎不绝。那些出使外国的使者每批多者数百人,少者百余人,每人所携带的东西大体和博望侯所带的相同。此后出使之事习以为常。所派人数就减少了。汉朝大致一年要派出的使者,多的时候十余批,少的时候五、六批。远的地方,使者八、九年才能回来,近的地方,几年就可以返回来。
这时汉朝已经灭亡了南越,蜀地和西南夷诸国都震恐,请求汉朝为他们设置官吏和入朝拜见汉天子。于是汉朝设置了益州、越嶲(xī,希)、牂(zāng,脏)柯、沈黎、汶山等郡,想使土地连成一片,再向前通往大夏。于是汉朝一年内就派遣使者柏始昌、吕越人等十余批,从这些新设的郡出发,直到大夏,但又被昆明所阻拦,使者被杀,钱物被抢,最终也没能到达大夏。于是汉朝调遣三辅的罪人,再加上巴、蜀的战士几万人,派遣郭昌、卫广两位将军去攻打昆明阻拦汉朝使者的人,杀死和俘获了几万人就离开了。这以后汉朝派出使者,昆明又进行抢杀,最后还是未能沟通大夏。而北边通过酒泉抵达大夏的路上,使者已经很多,外国人越发满足了汉朝的布帛财物,对这些东西不再感到贵重。
自从博望侯因为开辟了通往外国的道路而得到尊官和富贵,以后跟随出使的官吏和士卒都争着上书,陈述外国的珍奇之物、怪异之事和利害之情,要求充当使者。汉朝天子认为外国非常遥远,并非人人乐意前往,就接受他们的要求,赐予符节,招募官吏和百姓而不问他的出身,为他们配备人员,派遣他们出使,以扩大沟通外国的道路。出使归来的人不能不出现侵吞布帛财物的情况,以及背离天子之意的事情,天子认为他们熟悉西域和使者的工作,常常深究他们的罪行,以此激怒他们,令其出钱赎罪,再次要求充任使者。这样以来出使的事端层出不穷,而他们也就轻易犯法了。那些官吏士卒也常常反复称赞外国有的东西,说大话的人被授予符节当正使,浮夸小的人被任为副使,所以那些胡说而又无德行的人争相效法他们。那些出使者都是穷人的子弟,把官府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占为己有,想用低价卖出,在外国获取私利。外国也讨厌汉朝使者人人说的话都有轻重不真实的成分,他们估计汉朝大军离得远,不能到达,因而断绝他们的食物,使汉使者遭受困苦。汉朝使者生活困乏,物资被断绝,因而对西域各国产生了积怨,以至于相互攻击。楼兰、姑师是小国,正处于交通要道,因而他们攻击汉朝使者王恢等尤其厉害。匈奴的突击部队也时时阻拦攻击出使西域诸国的汉朝使者。使者争相详谈外国的危害,虽然各国都有城镇,但是军队软弱,容易攻击。于是天子因此派遣从骠侯赵破奴率领属国骑兵及各郡士兵几万人,开赴匈河水,想攻打匈奴,匈奴人都离开了。第二年,攻打姑师,赵破奴和轻骑兵七百多人首先到达,俘虏了楼兰王,于是攻陷姑师。乘着胜利的军威围困乌孙、大宛等国。回汉朝后,赵破奴受封为浞野侯。王恢屡次出使,被楼兰搞得很困苦,他把这事告诉天子,天子发兵,命令王恢辅佐赵破奴打败敌人,因此封王恢为浩侯。于是,汉朝从酒泉修筑亭鄣,直修到玉门关。
乌孙王用一千匹马聘娶汉朝姑娘,汉朝派遣皇族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嫁给乌孙王为妻,乌孙王昆莫以她为右夫人。匈奴也派遣公主嫁给昆莫,昆莫以她为左夫人。昆莫说:“我老了。”就命令他孙子岑娶娶公主为妻子。乌孙盛产马,那些富有人家的马竟多至四、五千匹。
最初,汉朝使者到达安息,安息王命令有关人率领二万骑兵在东部国境上迎接。东部国境与王都相离数千里。待走到王都要经过几十座城镇,百姓相连,人口甚多。汉朝使者归来,安息派使者随汉使来观察汉朝的广大,把大鸟蛋和黎轩善变魔术的人献给汉朝。至于大宛西边的小国驩(huā,欢)潜、大益,大宛东边的姑师、扜罙、苏薤(xiè,谢)等国,都随汉朝使者来进献贡品和拜见天子。天子非常高兴。
汉朝使者极力探寻黄河的源头,源头出在于窴国,那里的山上盛产玉石,使者们采回来,天子依据古代图书加以考查,命名黄河发源的山叫昆仑山。
这时,天子正屡次到海边之地视察,每次都让外国客人跟随其后,大凡人多的城镇都要经过。并且散发钱财赏赐他们,准备丰厚的礼物多多供给他们,以此展示汉朝的富有。于是大规模地搞角抵活动,演出奇戏,展出许多怪物,引来许多人围观,天子便进行赏赐,聚酒成池,挂肉成林,让外国客人遍观各地仓库中储藏的物资,以表现汉朝的广大,使他们倾倒惊骇。待增加那魔术的技巧后,角抵和奇戏每年都变化出新花样,这些技艺的越发兴盛,就从这时开始。
西域的外国使者,换来换去,往来不断。但大宛以西诸国使者,都认为远离汉朝,还骄傲放纵,安逸自适,汉朝还不能以礼约束他们,使他们顺从地听侯吩咐。从乌孙以西直到安息诸国,因为靠近匈奴,匈奴使月氏处于困扰之中,所以匈奴使者拿着单于的一封信,则这些国家就轮流供给他们食物,不敢阻留使他们受苦。至于汉朝使者到达,不拿出布帛财物就不供给饮食,不买牲畜就得不到坐骑。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汉朝遥远。而汉朝又有钱有物,所以一定要买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也是由于他们畏惧匈奴使者甚于汉朝使者的缘故。大宛左右的国家都用蒲陶做酒,富有人家藏的酒多达一万余石,保存时间久的几十年都不坏。当地风俗是特爱喝酒,马喜欢吃苜蓿草。汉朝使者取回蒲陶、苜蓿的种子,于是天子开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蒲陶、苜蓿。得到天马多了,外国的使者来的多了,则汉朝的离宫别苑旁边都种上蒲陶、苜蓿,一望无边。从大宛以西到安息,各国虽然语言不同,但风俗大致相同,彼此可以相互了解。那里的人都眼睛凹陷,胡须很重,善于做买卖,连一分一铢都要争执。当地风俗尊重女人,女子说话,丈夫就坚决照办而不敢违背。那里到处都没有丝和漆,不懂得铸钱和器物。等到汉朝使者的逃亡士卒投降了他们,就教他们铸造兵器和器物。他们得到汉朝的黄金和白银,就用来铸造器皿,不用来做钱币。
汉朝使者出使西域的渐渐多起来,那自少年时代就随着出使的人,大多都把自己熟悉的情况向天子汇报,说:“大宛有好马,在贰师城,他们把它藏匿起来,不肯给汉朝使者。”天子已经喜欢大宛的马,听到这消息,心里甜滋滋的,就派遣壮士车令等拿着千金和金马,去请求大宛王交换贰师城的好马。大宛国已经有很多汉朝的东西,宛王与大臣相互商议说:“汉朝离我们远,而经过盐泽来我国屡有死亡、若从北边来又有匈奴侵扰,从南边来又缺少水草。而且往往没有城镇,饮食很缺乏。汉朝使者每批几百人前来,而常常因为缺乏食物,死的人超过一半,这种情况怎能派大军前来呢?他们对我们无可奈何,况且贰师的马是大宛的宝马。”就不肯给汉朝使者。汉朝使者发怒,随便扬言要砸碎金马离去。大宛贵族官员发怒说:“汉朝使者太轻视我们!”就遣送汉朝使者离开,并命令东边的郁成国阻击并杀死汉朝使者,抢去他们的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位曾出使大宛的人,如姚定汉等人说大宛兵弱,若真能率领不足三千汉朝大军,用强弓劲弩射击他们,就可以全部俘获他们的军队,打败大宛。因为天子曾经派浞野侯攻打楼兰,他率领七百骑兵抢先攻到楼兰,俘虏楼兰王,所以天子认为姚定汉说的对,而且想使他的宠姬李夫人家得以封侯,所以天子就任命李夫人之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调发属国的六千骑兵,以及各郡国的不规少年几万人,前去讨伐大宛。目的是到贰师城取回良马,所以号称“贰师将军”。赵始成当军正,原来的浩侯王恢当军队的向导,李哆当校尉,掌握军中的事情。这一年是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这时关东出现严重蝗灾,蝗虫飞到西边的敦煌。
贰师将军的军队已经过了西部的盐泽,所路过的小国都害怕,各自坚守城堡,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城又攻不下来。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待到汉军到达郁成,战士跟上来的不过数千人,都饥饿疲劳。他们攻打郁成,郁成大败他们,汉军被杀伤的人很多。贰师将军与李哆、赵始成等商量,说:“到达郁成尚且不能攻下来,何况到达其国王的都城呢?”于是就领兵退回,往来经过二年。他们退到敦煌时,所剩士兵不过十分之一二。他们派使者向天子报告说:“道路遥远,经常缺乏食物,而且士卒不怕打仗,只忧虑挨饿。人少,不足以攻取大宛。希望暂时收兵。将来多派军队再前去讨伐。”天子听后,大怒,就派使者把他们阻止在玉门关,说军队中有敢进入玉门关的就杀头。贰师将军害怕,于是就留在敦煌。
太初二年(前103)夏天,汉朝在匈奴损失了浞野侯的军队二万多人。公卿和议事的官员都希望停止打大宛的军事行动,集中力量攻打匈奴。天子已经讨伐大宛,宛是小国却没能攻下,那么大夏等国就会轻视汉朝,而大宛的良马也绝不会弄来,乌孙和轮台就会轻易地给汉朝使者增添烦扰,被外国人嘲笑。于是就惩治了说讨伐大宛尤为不利的邓光等,并赦免囚徒和勇敢的犯了罪的士卒,增派品行恶劣的少年和边地骑兵,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有六万士兵从敦煌出发,这还不包括那些自带衣食随军参战的人。这些士兵携带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他们还带了很多粮,各种兵器都很齐备。当时全国骚动,相传奉命征伐大宛的校尉共有五十余人。宛王城中没有水井,都要汲取城外流进城内的流水,汉朝军队就派遣水工改变城中的水道,使城内无水可用。汉朝还增派了十八万甲兵,戍守在酒泉、张掖以北,并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以护卫酒泉。汉朝还调发全国七种犯罪之人,载运干粮供应贰师将军。转运物资的人员络绎不绝,直到敦煌。又任命两位熟悉马匹的人做执驱校尉,准备攻破大宛后选取它的良马。
于是贰师将军后来又一次出征,所率兵士很多,所到小国没有不迎接的,都拿出食物供应汉朝军队。他们到达仑头国,仑头国不肯投降,攻打了几天,血洗全国。由仑头往西去,平安地到达王城,汉军到达的有三万人。宛军迎击汉军,汉军射箭打败了宛军,宛军退入城中依靠城墙守卫。贰师将军的大兵要攻打郁城,害怕滞留不进而让大宛越发做出诡诈之事,就先攻大宛城,断绝他的水源,改变水道,则大宛已深感忧愁困危。汉军包围大宛城,攻打四十多天,外城被攻坏,俘虏了大宛贵人中的勇将煎靡。大宛人非常恐惧,都跑进城中。大宛高级官员们相互商议说:“汉朝所以攻打大宛,是因为大宛王毋寡藏匿良马而又杀了汉朝使者的缘故。如今要是杀死宛王毋寡而且献出良马,汉朝军队大概会解围而去,若是不解围而去,再拼力战斗而死,也不晚。”大宛高官们都认为此话正确,便共同杀死宛王毋寡,派遣贵人拿着毋寡的人头去见贰师将军,与他相约道:“汉军不要进攻我们,我们把良马全部交出,任凭你们挑选,并供应汉军饮食。如果你们不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良马全杀死,而康居的援兵也将到来。如果他们的军队赶到了,我们的军队在城里,康居的军队在城外,同汉兵作战。希望汉军仔细考虑,何去何从?”这时康居的侦察兵在窥视汉军的情况,因为汉军还强大,不敢进攻。贰师将军李广利和赵始成、李哆等商议道:“听说大宛城里最近找来了汉人,这人熟悉打井技术,而且城中粮食还挺多。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杀罪魁祸首毋寡。毋寡的人头已到手,却又不答应人家的解围撤兵的要求,那么他们就会坚决固守,而康居军队窥视汉军疲惫时再来救助大宛,那时必定会打败汉军。”军官们都认为说得对,便答应了大宛的要求。大宛才献出他们的良马,让汉军自己选择,而且拿出许多粮食供给汉军。汉军选取了他们的几十匹良马,以及中等以下的公马与母马三千多匹,又立了大宛贵人中从前对待汉使很好的名叫昧蔡的为大宛王,同他们订立盟约而撤兵。汉军始终没有进入大宛城内,就撤军回到汉朝。
最初,贰师将军从敦煌以西启程,以为人多,所经过的国家无力供给粮食,就把军队分成几支,从南和北两路前进。校尉王申生、原鸿胪壶充国等率领一千余人,从另一条路到达郁成。郁成人坚持守城,不肯向汉军供应粮食。王申生离开大军二百里,认为有所依仗而轻视郁成,向郁成求索粮食,郁成不肯给,并窥视汉军,知道王申生的军队逐日减少,就在某个早晨用三千人攻打王申生的军队,杀死了王申生等,军队被摧毁,只有几个人逃脱,跑回贰师将军那里。贰师将军命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前去攻打郁成。郁成王逃到康居,上官桀追到康居。康居听说汉军已攻下大宛,就把郁成王献给了上官桀,上官桀就命令四个骑兵捆缚郁成王并押解到贰师将军那里。四个骑兵互相商议说:“郁成王是汉朝所恨的人,如今若是活着送去,突然发生意外就是大事。”想杀他,又没人敢先动手。上邽人骑士赵弟年龄最小,拔出宝剑砍去,杀了郁成王,带上他的人头。赵弟和上官桀等追上了贰师将军李广利。
最初,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天子派使者告诉乌孙,要求他们多派兵与汉军联合攻打大宛。乌孙出动二千骑兵前往大宛,但却采取骑墙态度,观望不前。贰师将军胜利东归,所路过的各个小国,听说大宛已被打败,都派他们的子弟随汉军前往汉朝进贡,拜见天子,顺便留在汉朝作人质。贰师将军攻打大宛,军正赵始成奋力战斗,功劳最大;上官桀勇敢地率兵深入,李哆能够出谋划策,使军队回到玉门关的有一万多人,军马一千多匹。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军队并非缺乏食物,战死者也不能算多,而他手下将吏们贪污,大多不爱士卒,侵夺粮饷,因此死人很多。天子因为他们是远行万里讨伐大宛,不记他们的过失,而封李广利为海西侯。又封亲手杀郁成王的骑士赵第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中被升为九卿的有三人,升任诸侯国相、郡守、二千石一级官员的共有一百多人,升为千石一级以下的官员有一千多人。自愿参军者所得到的军职超过了他们的愿望,因被罚罪而参军的人都免罪而不计功劳。对士卒的赏赐价值四万金。两次讨伐大宛,总共四年时间才得以结束军事行动。
汉朝讨伐大宛以后,立昧蔡为大宛王之后就撤离了。过了一年多,大宛高级官员认为昧蔡善于阿谀,使大宛遭到杀戮,于是他们相互谋划杀了昧蔡,立毋寡的兄弟名叫蝉封的当了大宛国王,而派遣他的儿子到汉朝做人质。汉朝也派使者向大宛赠送礼物加以安抚。
后来汉朝派了十多批使者到大宛西边的一些国家,去寻求奇异之物,顺便晓谕和考察讨伐大宛的威武和功德。敦煌和酒泉从此设置了都尉,一直到西边的盐水,路上往往设有亭鄣。而仑头有屯田士卒几百人,于是汉朝在那儿设置了使者,以保护田地,积聚粮食,供给出使外国的使者们。
太史公说:《禹本纪》说:“黄河发源于昆仑。昆仑高达二千五百余里,是日月相互隐避和各自发出光明之处。昆仑之上有醴泉和瑶池。”现在从张骞出使大夏之后,最终找到了黄河的源头,从哪儿能看到《禹本纪》所说的昆仑山呢?所以谈论九州山川,《尚书》所说的是最接近实际情况的。至于《禹本纪》和《山海经》里所记载的怪物,我不敢说。
【原文】【注解】
大宛之迹①,见自张骞②。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③。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④。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⑤,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⑥,与堂邑氏(故)胡奴甘父俱出陇西⑦。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⑧。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⑨。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⑩,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11)?”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12)。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13),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14)。”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15),抵康居(16),康居传致大月氏(17)。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18),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①迹:形迹。此指大宛国的土地山川。见:同“现”。发现。②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③是时:这时。④与:结交。⑤更:经过。⑥使:出使。⑦堂邑氏:姓。胡奴:指一位匈奴奴隶。甘父:胡奴的名字。⑧传诣:转送到,移送到。诣,到……去。⑨节:符节,使者的凭信物。⑩属:随从者。亡:逃。乡:同“向”。(11)若:你。之:往,到……去。(12)闭道:阻塞道路。(13)反:同“返”。(14)赂遗:馈赠。(15)发:派遣。导:向导。绎:通“译”,翻译。(16)抵,到达。康居:西域国名。(17)传致:转送到。(18)大夏:西域国名。(19)要领:喻人的主旨。“不得要领”,谓月氏对与汉共击匈奴之事没有明确态度。要,通“腰”,指衣腰。领,指衣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①,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②,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③。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④,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⑥。曰: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⑦。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⑧。有蒲陶酒⑨。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⑩。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余城,众可数十万(11)。其兵弓矛骑射。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12),东则扜罙、于窴(13)。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14);其东水东流,注盐泽(15),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16),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17),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隔汉道焉(18)。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19),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20),敢战。故服匈奴(21),及盛,取其羁属(22),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23),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24),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25)。
①并(bàng,傍):同“旁”,靠近。南山:指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③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匈奴军臣单于死去,其弟弟左谷蠡(lùlì,路利)王伊雅斜自立为单于,太子(军臣之子)於单(dàn,蛋)投奔汉朝而降,匈奴国内混乱。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④胡妻:指张骞的匈奴妻子。堂邑父:即甘父。盖从其主人堂邑氏为姓。⑤强力:坚强而有力量。⑥具:通“俱”,皆。⑦可:大约。⑧田稻麦:种稻和麦。田,种。 ⑨蒲陶:同“葡萄”。⑩马汗血:马出汗如血。即人们所称之汗血马。按《汉书音义》:“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11)众:人众,百姓。(12)乌孙:古代种族名,国名。扜罙:古代西域国名。(13)于窴:古代西域国名。(14)海:古代大湖名,即今青海湖。(15)盐泽:或称蒲昌海,即今新疆罗布泊。(16)河源:黄河源头。(17)楼兰:古代西域国名,后称鄯善。姑师:古代西域国名,后称车师。(18)隔汉道:隔离了通向汉朝的路。(19)行国人民不定居的国家,即游牧之国。(20)控弦:拉弓。此指能拉弓打仗的战士。(21)故:从前。(22)羁属:被束缚的亲属,实指人质。(23)羁事:被迫服事别人。(24)奄蔡:古代西域国名。(25)崖:边。北海:即今里海。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①。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②,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③。其余小众不能去者④,保南山羌⑤,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大小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⑥,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⑦。面革旁行以为书记⑧。其西则条枝⑨,北有奄蔡、黎轩⑩。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甕。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11)。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12),而未尝见。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13)。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篮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14)。
①妫水:即今阿姆河。②安息:古代西域国名,即今伊朗。③王庭:古代北方各族君王设幕立朝之所。④小众:一小部分百姓。⑤保:保全。南山:指祁连山。羌:指羌人居住之地。⑥市:交易场所。⑦效:模仿。⑧画革:在皮革上划记号。旁行:横行(háng,航)。书记:文字。⑨条枝:古代国名,即今伊拉克。⑩黎轩:古国名,又名大秦国。(11)眩:通“幻”。幻术,即魔术。(12)弱水:古河名。西王母: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女神,即王母娘娘。(13)臣:以……为臣。蓄:蓄养。(14)身毒国:即天竺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①。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②。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③,大夏去汉万二千里④,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⑤,从羌中,险,羌人恶之⑥;少北⑦,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⑧,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⑨。且诚得而以义属之⑩,则广地万里,重九译(11),致殊俗(12),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13),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14),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15),南方闭嶲、昆明(16)。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17),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18),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19),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20)。
①邛:邛都,西南夷小国名。蜀布:蜀郡出产的布。②贾人:商人。市:买。③度:估计,揣测。④去:距离。下文“此其去蜀不远”之“去”同此。⑤使大夏:出使大夏。⑥险:地势险要。恶:讨厌。⑦少:稍微。⑧宜径:应是直道。⑨设利:施以好处。朝:使他来朝,拜见汉天子。⑩以义属之:用道义使其归属。(11)重九译:多次辗转翻译。按“九”非实数,表示多次之意。(12)致:招来。殊俗:不同的风俗。(13)因:从。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因,犹由也。”犍为:郡名。发:派遣。间使:密秘行动的使者。(14)駹、冉、徙、邛、嶲:皆为西南夷的种族名和国名。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记载较为详细。(15)闭氐(dī,低)筰:被氐和筰所阻拦,无法通过。闭,关闭,不通。按氐、筰也是西南夷种族名和国名。(16)嶲(xī,西)、昆明:古代西南夷种族名。按陈直《汉书新证》以为“嶲”乃地名,即益州郡之嶲唐县。(17)杀略:斩杀掠夺。(18)滇越:西南夷国名。(19)奸出物:偷运物品出境。(20)事:从事。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①,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之,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②。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③。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④;而骞后期,当斩⑤,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城)[域]数万人⑥,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⑦,而希矣⑧。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⑨。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⑩,狼往乳之(11)。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12)。及壮,使将兵(13),数有功(14),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域](15)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16),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17),不大攻。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18),招以益东(19),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20),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21),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22),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①大将军:此指卫青,当时他担任大将军之职。②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123)。③李将军:指李广。④失亡:伤亡。⑤后期:耽误了规定的时间。当斩:被判为斩刑。当,判罪。⑥骠骑:即骠骑将军,此指霍去病,他当时任骠骑将军。⑦侯者:侦察兵。⑧希:同“稀”,少。⑨幕北:大沙漠以北。幕,通“漠”。⑩嗛:通“衔”,叼在口中。蜚:同“飞”。(11)乳:喂奶。(12)收长之:收养使他长大。(13)将兵:领兵。(14)数:屡次。(15)长守:长久守卫。(16)中立:独立。(17)羁属:这里是约束牵制的意思。(18)诚:真能。厚币:厚重的礼物。(19)益东:更向东来。益,更加进行。(20)势:情势。宜听:应该听从。(21)将:率领。(22)赍(jī,基)携带。直:通“值”。数千巨万:数千万万。巨万,亿。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①,知蛮夷贪,乃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赐,其它如故。骞谕使指曰②:“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③。”乌孙国分④,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⑤,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⑥。骞不得其要领。昆莫有十余子,其中子曰大禄,强,善将众,将众别居万余骑。大禄兄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早死。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无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其诸昆弟,将其众畔⑦,谋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余骑别居,而昆莫有万余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⑧,昆莫亦以此不敢专约于骞⑨。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⑩,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于九卿。岁余,卒。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11),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12),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后,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乃汉使乌孙,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属,乌孙乃恐,使使献马,愿得尚汉女翁主(13),为昆弟。天子问群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14),然后乃遣女”。初,天子发《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15)。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16),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17),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18)。其后益习而衰少焉(19)。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20),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21)。
①惭:羞愧。②谕:上对下告知情况。指:通“旨”,旨意。③翁主:诸侯王的女儿。④分:分成几部分。⑤素属:一向。服属:归属。⑥专制:独自决定。⑦畔:通“叛”。⑧大总:大体。⑨专约:独自做主定约。⑩报谢:回谢。(11)凿空:犹言“凿孔”,开辟孔道,此指开辟通往西域的道路。(12)为质:作为取信的保证。(13)尚:娶公主做妻子。(14)纳聘:送上定婚礼。(15)《易》:《易经》。(16)筑:指修建长城亭障。(17)一辈:一批。(18)赍操:携带。放:通“仿”,效仿。(19)益习:越发习惯。衰少:减少。(20)率:大略。(21)反:同“返”。
是时汉既灭越①,而蜀、西南夷皆震②,请吏入朝③。于是置益州、越嶲、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④。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余辈,出此初郡抵大夏⑤,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汉发三辅罪人⑥,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⑦,不贵其物。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⑧。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⑨,募吏民毋问所从来⑩,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11),天子为其习之(12),辄覆案致重罪(13),以激怒令赎,复求使(14)。使端无穷(15),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徙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16),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17)。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18),度汉兵远(19),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20),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21)。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22),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23),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①越:指南越。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南越被灭亡,“遂为九郡”。②震:震惊。③请吏:请求设置官吏统领其地。④地接:土地连成一片。前:向前。通:通往。⑤初郡:初设之郡,指上文所说的益州等郡。抵:至。⑥三辅:指长安周围地区。按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右内史为京兆尹,管理长安以东地区,改左内史为左冯翊,治理长陵以北地区;改都尉为右扶风,治理渭城以西地区。这三个职官称三辅,他们所管辖的地区也称三辅。⑦汉币:指汉朝的布帛财物等。⑧求使:自己请求当使者。⑨予节:给予使者符节,令其出使。⑩募:招募。毋:不。(11)失指:违背皇上的意图。指,通“旨”。(12)习之:指熟悉西域情况。(13)辄:常常。覆案:深究罪行。(14)复求使:这句同前一句之意是说汉武帝以为这些人熟习西域的情况,所以就在他们有过失时,重判其罪,以激励他们要求再次出使,以便立功赎罪。(15)端:争端,指出使之事。(16)私:私自占有。县官:朝廷。赍物: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17)贱市:以低价卖出。(18)人人有言轻重:人人所说的话都有轻重不真实的成分。(19)度(duó,踱):估计。(20)当空道:处于交通要道之上。空,通“孔”。(21)王恢:此指浩侯王恢,与大行王恢非一人。(22)明年:指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23)江都:指江都王刘建。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①。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②,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③,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④,乃悉从外国客⑤,大都多人则过之⑥,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⑦,以览示汉富厚焉⑧。于是大觳抵⑨,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⑩,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11),倾骇之(12)。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13)。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14),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15)。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16);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17)。汉使取其实来(18),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望(19)。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20)。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21),不用为币。
①属:连。②驩(huān,欢)潜、大益、苏薤:均为西域小国名。③案:考查。④上:天子。方:正。数:屡次。巡狩:天子视察地方的理政情况。海上:海边。⑤悉:都。从:跟随。⑥大都多人:人多的大都邑。⑦厚具:准备丰厚的物品。⑧览示:展示。⑨大觳(jué,决)抵:通“大角抵”,大规模进行角抵活动。此事出现于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角抵之戏,类似今之摔跤。⑩酒池肉林:此极言酒肉之多。(11)见:同“现”,表现。(12)倾骇:倾慕惊骇。(13)更:换。(14)骄恣:骄傲放纵。晏然:安逸的样子。(15)诎:通“屈”。羁縻(mí,迷):束缚。(16)留苦:阻留而使其受苦。(17)苜蓿:草名,原产于伊朗,汉时传到我国。(18)实:种子。(19)极望:极目远望。此极言苜蓿种植之多。(20)决正:绝对不偏离。此言丈夫一定按妻子之意行事。(21)器:器皿。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于天子①,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②,匿不肯与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③,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奈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④。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⑤,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⑥。是岁太初元年也⑦。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⑧,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⑨,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攻郁成,郁成不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⑩?”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11)。”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12),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①少从:少年就随使者出使国外的人。率多:大多。进:进言。熟:熟悉的情况。②贰师城:大宛国的城市名。③盐水:指盐泽,即今罗布泊。数败:指屡有进入盐泽地区而死亡之事。④椎:击打。⑤期:目的。⑥制:掌握。⑦太初:汉武帝第七个年号(前104--前101)。 ⑧当道:处于通道之上。⑨郁成:西域国名。⑩王都:指大宛国的都城。(11)益发:多派军队。(12)庶:拦阻。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①。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②,专力攻胡。天子已业诛宛③,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④,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⑤,赦囚徙材官⑥,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⑦。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它以万数⑧。多赍粮,兵弩甚设⑨,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⑩,凡五十余校尉。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11)。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适(12),及载糒给贰师(13)。转车人徙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14),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其城(15)。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16),乃先至宛,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17)。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18)。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19);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20),而给汉军食。即不听(21),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22)。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之(23),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尚盛,不敢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24),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25)。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26),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罢而引归。
①其夏:指太初二年(前103)夏天。亡:损失。浞野:指浞野侯赵破奴。他于太初二年率二万骑兵,从朔方西北出击匈奴,深入匈奴二千余里,杀敌数千,因遇单于八万骑兵的围攻,全军被歼。参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②罢击:停止攻打。③已业:即业已。诛:攻打、讨伐。④仑头:即轮台,西域小国名。⑤案:审问判罪。⑥材官:指勇敢的士卒。一释为武官名。⑦负私从者:背负私人(自己)装备而参军的。与:参与。⑧橐它:即骆驼。⑨兵弩:此指各种兵器。弩:一种有机关的弓。设:设备。⑩传相:即相传。奉:奉命。(11)水空:水道。空,通“孔”。空其城:指城无水可用。(12)七科:七种人,即有罪的官吏、逃亡者、赘婿、商人、曾经有“市籍”的、父母有“市籍”的、祖父母有“市籍”的。适:通“谪”,罚罪。(13)糒(bèi,备):干粮。(14)平行:平安行事。(15)走入:跑进城中。葆:通“保”。乘:依靠。(16)留行:滞留而不能行军。益:越发。(17)煎靡:人名。(18)疆戾:大宛国王名。(19)宜解:应当解围而去。(20)恣:任意。(21)即:若,如果。(22)且:将。(23)熟计:仔细考虑。(24)候:等到。汉罢:汉军疲惫。罢,通“疲”。(25)此句第一个“食”字指粮食。第二个“食(sì,四)”字,指把食物给别人吃。(27)故:从前。待遇:招待。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①,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到郁成②。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生去大军二百里③(侦)[]而轻之,责郁成④。郁成食不肯出,窥之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⑤。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⑥。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⑦,今生将去⑧,卒失大事⑨。”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及大将军⑩。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11),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12),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13),因以为质焉。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14),以此物故众(15)。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16),封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17),以适过行者皆绌其劳(18)。士卒赐直四万金(19)。伐宛再反(20),凡四岁而得罢焉。
①道上国:路过的国家。②别:另外。③去:离开。④(fù,副):依仗。责:求索。⑤走:跑。⑥缚:捆。守:守护。大将军:指李广利。⑦毒:恨。⑧生:活着。将:送去。⑨卒(cù,醋):通“猝”,突然。失:误。⑩弟:指赵弟。桀:上官桀。逐及:追赶上。(11)持两端:抱着骑墙的态度。(12)之:到……去。(13)从:随。入献:进贡。见:进见。(14)侵牟:侵夺。(15)以此:因此。物故:死亡。(16)录:记录。(17)奋行者:自愿参军的人。望:希望。(18)以适过行者:因为被罚罪而参军的人。以,因为。适,同“谪”,罚罪。绌(chù,处):免除。劳:功劳。(19)直:通“值”。(20)再反:两次往返。反,同“返”。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宛王而去。岁余,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①。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②。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③,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①赂:财物。镇抚:安抚。②因:顺便。风:通“讽”,晓谕。览:考察。③田卒:屯田的士卒。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①“河出昆仑②。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③。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④,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⑤?故言九州山川⑥,《尚书》近之矣⑦。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①《禹本纪》:中国最古老的帝王传记。②河:黄河。③避隐:隔开而不能相见。④穷:尽。河源:黄河的源头。⑤恶:何。⑥九州:《尚书·禹贡》把中国分为九州,即冀、兗、青、徐、荆、杨、豫、粱、雍等,后遂以九州代称中国。⑦《尚书》:我国最早的散文集,实为古代历史文献的汇编,为儒家的五经之一。近之:接近于真实。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王淑艳 译注
【说明】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苧田《史记精华錄》),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游侠传》)。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性。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叹宛转”(《史记评林》引董份语),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真“百代之绝”(董份语)。
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却多被世人所称扬。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象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操,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奴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葵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和庄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杀头,窃取国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
现在拘泥于偏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宏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扬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鲁国人都喜欢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是侠士而闻名。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采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象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操行赶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了个剧孟。洛阳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阳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相等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
这时,济南姓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杀死了。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zhǐ,指)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杀。郭解为人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杀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却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别人,而且对别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越来越强烈。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那人发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门客中有人要杀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于是,他就袒露身体,去找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阳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们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阳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
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椽,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椽的头。从此杨家于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后来又杀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杀了。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顺便要求他帮助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无奈自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被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他说:“郭解专爱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杀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杀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侠,玩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就诛杀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兒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至于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中等人材,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谚语说:‘人可用光荣的名声作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原文】【注解】
韩子曰①:“儒以文乱法②,而侠以武犯禁③。”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④。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⑤,辅翼其世主⑥,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⑦,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⑧,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⑨,褐衣疏食不厌⑩。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1)。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14),羞伐其德(15),盖亦有足多者焉(16)。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匡(24),菜色陈、蔡(25)。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27):“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28)。”故伯夷丑周(29),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暴戾(31),其徒诵义无穷(32)。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33),非虚言也。
①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②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③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④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⑤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⑥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⑦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⑧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⑨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⑩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11)志:怀念。(12)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13)果:坚定而不动摇。(14)矜:自我夸耀。(15)伐:夸耀。(16)多:称赞。(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18)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19)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zǔ,祖):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求人》(21)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22)夷吾:即管仲。桎(zhì,至)梏(gù,固):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青,当指此事。(23)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24)仲尼:即孔子。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26)犹然:尚且。菑:同“灾”。(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28)飨:享受。(29)伯夷:殷末名士。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31)暴戾:凶暴残忍。(32)诵义:称赞道义。(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①,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②,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③!而布衣之徒④,设取予然诺⑤,千里诵义⑥,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⑦,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⑧?诚使乡曲之侠⑨,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⑩,效功于当世(11),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12),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13)。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1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也(17)。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于天下(19),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20)。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21),虽时扦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孤弱(25),恣欲自快(26),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27)。
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陕小。②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柴)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③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④布衣:平民百姓。⑤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⑥诵:通“庸”,从也。⑦委命:托身。⑧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同“耶”。⑨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⑩予:通“与”,同。(11)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12)要:总之。功见(xiàn,现):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见,同“现”。(13)靡:无,不。(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末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15)藉:依靠。土:指封地。(16)疾:声音宏亮。(17)激:激荡。(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19)施(yì,义):延。(20)排摈:排斥、抛弃。(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22)扜(hàn,捍):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23)朋党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24)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25)凌:侵犯。(26)恣:放纵。(27)猥:谬,错误。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①。所藏活豪士以百数②,其余庸人不可胜言③。然终不伐其能④、歆其德⑤,诸所尝施⑥,唯恐见之。振人不赡⑦,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⑧,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⑨。专趋人之急⑩,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11),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12)。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13),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14),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15)。吴楚反时(16),条侯为太尉(17),乘传车将至河南(18),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19)。剧孟行大类朱家(20),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戏(22)。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23)。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24)。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25)。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後代诸白(26)、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①鲁:指汉代封国名。用:因。②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③庸人:普通人。④伐:自夸。⑤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⑥尝施:曾经施舍。⑦振:通“赈”,救济。赡:足。⑧完采:完整的花纹。⑨軥(qú,渠):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軥牛”犹言用牛驾车。⑩趋:奔走。急:危难。(11)阴脱:暗中使其摆脱。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阳隐藏在周家。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此处“阴脱”即指上述事实。见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12)延颈:伸长脖子。此指急于相见、相交。(13)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14)周人:指洛阳人。商贾:做买卖。资:生活的资本。(15)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显:显扬。(16)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17)条侯:即周亚夫。(18)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阳。(19)宰相:指周亚夫。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20)行:行为。大类:很像。(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22)戏:游戏。(23)千乘:千辆。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24)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25)称:称颂。(26)诸白:诸位姓白的。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①。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②。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③,身所杀甚众④。以躯借交报仇⑤,藏命作奸剽攻⑥,(不)休(及)〔乃〕铸钱掘冢⑦,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⑧,窘急常得脱,若遇赦⑨。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⑩,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11)。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12),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13),卒发于睚眦如故云(14)。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15),与人饮,使之嚼(16)。非其任(17),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剌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18)。”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19)。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20)。”遂去其贼(21),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22),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23),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24),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25)。”每至践更,数过(26),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27)。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①相人:给人相面。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②孝文:汉文帝。③阴贼:内心阴险狠毒。慨:愤慨。不快意:不满意。④身所杀:亲自所杀。⑤借:助。交:指朋友。⑥命:指亡命。作奸:干坏事。剽攻:抢劫。⑦休:止。掘冢:盗掘坟墓。⑧适:遇到。天幸:上下保佑。⑨若:或。⑩更:改。折节:改变操行。俭:通“检”,检束,检点。(11)薄望:怨恨小。(12)振:救。(13)著:附着。(14)卒:通“猝”,突然。睚眦(zì,牙字):怒目而视。(15)负:依仗。(16)嚼:通“釂”,干杯。(17)不任:不胜任。此指酒量不行。(18)贼不得:抓不到杀人者。(19)微知:暗中探知。(20)不直:理曲。(21)去:放走。(22)多:称赞。(23)箕倨:岔开两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倨,通“踞”。(24)居邑屋:在家乡居住。邑屋:乡里。见:被。(25)阴:暗中。属:同“嘱”。(26)急:关心。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脱:免。(27)数过:犹言多次轮到。(28)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①,终不听。客乃见郭解②。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③。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⑥,(待我)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⑦,不敢乘车入其县廷⑧。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⑨,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⑩,然後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11)。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12),请得解客舍养之(13)。
及徙豪富茂陵也(14),解家贫,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16)。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17),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18)。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①居间:从中间调解。②客:这里指门客。③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④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⑤他县:别的县。郭解是轵人,对洛阳而言,是外县之人。权:权力,实指声望。⑥且:暂时。无用:不便听我的话。⑦执:谨守。⑧县廷:县衙门。⑨之:前往。出:得到解决。⑩厌:通“餍”,满足。(11)严重:尊重。为用:替他出力。(12)过:拜访。(13)客:指郭解的门客。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14)徙:迁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奸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15)訾:通“资”,钱财。(16)卫将军:指卫青。为言:替他谈话。(17)权:权力。(18)举:检举。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和,闻其声,争交欢解①。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②。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③。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④,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⑤,解冒⑥,因求出关⑦。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⑧。少公自杀,口绝⑨。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⑩,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11)。”遂族郭解翁伯(12)。
①交欢:结为友好朋友。②已:不久。③阙下:宫阙之下。④亡:逃跑。⑤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⑥冒:冒昧。此指冒然相见。⑦因:顺便。⑧迹:追踪而来。⑨口绝:灭口。⑩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11)当:判处。(12)族:灭族。
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①。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②,临淮兒长卿③,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④。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⑤。
①敖:通“傲”,傲慢无礼。②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③兒长卿:又作“倪长卿”。④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⑤乡:通“向”,从前。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①。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②!”於戏,惜哉!
①不足采:不值得采取。②既:尽。於戏:通“呜呼”。表感叹。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王淑艳 译注
【说明】
本文是记述汉代佞臣邓通、赵同和李延年等的合传,揭露了他们无才无德,却善承上意,察颜观色,专以谄媚事主,甚至不惜丧失人格,吮痈取宠,以及他们恃宠骄横,奸乱永巷的丑恶行径和肮脏的灵魂,进而婉转地讽刺和鞭挞了文、景、武等帝的任人失当,重用奸佞的弊端。佞臣与酷吏都是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反转来它对封建政治也必然造成严重的恶果,这从历代封建王朝佞人乱政的大量史实中可以得到验证。司马迁在文章中对此深表感慨,表现了他对汉代现实政治的失望和对未来政情的忧虑,反映了他的敏锐的政治洞察力。
文章短小,叙事简洁而有条理,尤其是寓感慨于叙事之中的写法,以及篇末直抒胸臆的写法,使感情跌宕婉转,“通篇一气,直贯到底”(吴见思《史记论文》),很有艺术的感染力。
【译文】
俗语说:“努力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好好为官,不如碰到赏识自己的君王。”这不是没有根据的空话。不但是女子用美色谄媚取宠,就是士人和宦者也有这种情况。
从前用美色取得宠幸的人很多。到汉朝建国时,高祖为人极暴猛刚直,但却有籍孺以谄媚得宠。孝惠帝时有个闳孺也是这样。这两个人并没有才能,只是靠婉顺和谄媚得到了显贵和宠爱,竟同皇上同起同卧,连公卿大臣都要通过他们去向皇上沟通自己的说词。所以汉惠帝时,郎官和侍中都戴着用鵕鸟毛装饰的帽子,系着饰有贝壳的衣带,涂脂抹粉,这是受了闳孺和籍孺之流感染影响的结果。后来,闳孺和籍孺都把家搬到了安陵。
汉文帝时的宫中宠臣,士人有邓通,宦官有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因为是仁爱的长者而受到宠幸;赵同因善于观察星象和望气而受到宠幸,常常做文帝的陪乘;邓通没有技能。
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因善于划船当了黄头郎。汉文帝做梦想升天,不能上,有个黄头郎从背后推着他上了天,他回头看见那人衣衫的横腰部分,衣带在背后打了结。梦醒后,文帝前往渐台,按梦中所见暗自寻找推他上天的黄头郎。果然看到邓通,他的衣带在身后打了结,正是梦中所见的那人。文帝把他召来询问他的姓名,他姓邓名通,文帝喜欢他,一天比一天地更加尊重和宠爱他。邓通也老实谨慎,不喜欢和外人交往,虽然皇帝给予休假的恩赐,他也不想外出。这时皇帝赏赐他十多次,总共上亿的金钱,官职升到上大夫。文帝常常到邓通家玩耍。但是邓通没有别的什么才能,不能推荐贤士,只是自己处事谨慎,谄媚皇上而已。有一次,皇上让善于相面的人给邓通相面,那人相面以后说:“邓通当贫饿而死。”文帝说:“能使邓通富有的就在我,怎能说他会贫困呢?”于是文帝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赐给了邓通,并给他自己铸钱的特权,从此“邓氏钱”流传全国。他的富有达到了这个程度。
文帝曾经得了痈疽病,邓通常为文帝吮吸脓血。文帝心中不高兴,从容地问邓通说:“天下谁最爱我呢?”邓通说:“应该没有谁比得上太子更爱你的了。”太子前来看望文帝病情,文帝让他给吮吸脓血,太子虽然吮吸了脓血,可是脸上却显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过后太子听说邓通常为文帝吮吸脓血,心里感到惭愧,也因此而怨恨邓通。等到文帝死去,汉景帝即位,邓通被免职,在家闲居。过了不久,有人告发邓通偷盗了境外的铸钱。景帝把这事交给法官审理,结果确有此事,于是就结案,把邓通家的钱财全部没收充公,还欠好几亿钱。长公主刘嫖赏赐邓通钱财,官吏就马上没收顶债,连一只簪子也不让邓通戴在身上。于是长公主就命令手下的人只借给邓通衣食的费用。竟使他不能占有一个钱,寄食在别人家里,直到死去。
孝景帝时,宫中没有受宠的臣子,但只有郎中令周仁,他最受宠爱,超过一般人,然而仍不深厚。
当今天子汉武帝的宫中受宠的臣子,士人则有韩王的子孙韩嫣,宦官则有李延年。韩嫣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当今皇上做胶东王时,韩嫣同皇上一同学书法而相互友爱。等到皇上当了太子时,越发亲近韩嫣。嫣善于骑马射箭,善于谄媚。皇上即位,想讨伐匈奴,韩嫣就首先练习匈奴的兵器,因为这个原因,他越来越尊贵,官职升为上大夫,皇上的赏赐比拟于邓通。当时,韩嫣常常和皇上同睡同起。一次,江都王刘非进京朝见武帝,皇帝有令,他可随皇帝到上林苑打猎。皇上的车驾因为清道的关系还没有出发,就先派韩嫣乘坐副车,后边跟随着上百个骑兵,狂奔向前,去观察兽类的情况。江都王远远望见,以为是皇上前来,便让随从者躲避起来,自己趴伏在路旁拜见。韩嫣却打马急驰而过,不见江都王。韩嫣过去后,江都王感到愤怒,就向皇太后哭着说:“请允许我把封国归还朝廷,回到皇宫当个值宿警卫,和韩嫣一样。”太后由此怀恨韩嫣。韩嫣侍奉皇上,出入永巷不受禁止,他的奸情终于被太后知道。皇太后大怒,派使者命令韩嫣自杀。武帝替他向太后谢罪,终于没被接受,韩嫣自杀了。案道侯韩说是他的弟弟,也因谄媚而得到宠爱。
李延年是中山国的人,他父母和他以及兄弟姐妹们,原来都是歌舞演员。李延年因犯法被宫刑,然后到狗监任职。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向武帝说起李延年妹妹善长舞蹈的事,武帝见到李延年的妹妹,心里很喜欢她。待到李延年妹妹被召进宫中后,又召李延年进宫,使他显贵起来。李延年善于唱歌,创作了新的歌曲,这时皇上正修造天地庙,想创作歌词配乐歌唱。李延年善于迎合皇上的心意办事,配合乐曲唱了新作的歌词。他妹妹也得到武帝的宠幸,生了男孩子。李延年佩带二千石官职的印章,称作“协声律”。他同皇上同卧同起,非常显贵,而且受宠爱,和韩嫣受到的宠幸相似。过了很长时间,李延年渐渐和宫女有淫乱行为,出入皇宫骄傲放纵。待到他妹妹李夫人死后,皇帝对他的宠爱衰减了,于是李延年及其兄弟们被拘捕而杀死。
从此以后,宫内被皇上宠幸的臣子,大都是外戚之家,但是这些人都不值得一谈。至于卫青、霍去病也因为外戚的关系而得到显贵和宠幸,但他们都能凭自己的才能求得上进。
太史公说:帝王宠爱和憎恶的时机太可怕了!从弥子瑕的经历完全可以看到后代佞幸之人的结局啊。哪怕是百代以后,也是可以知道的。
【原文】【注解】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①,善仕不如遇合②”,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③。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④,然籍孺以佞幸⑤。孝惠时有闳孺⑥。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⑦。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⑧,贝带⑨,傅脂粉⑩,化闳、籍之属也(11)。两人徙家安陵(12)。
①力田:努力种田。逢年:遇到丰收年景。②遇合:指君臣和谐,国君器重大臣。③士宦:士人和宦官。④暴抗:暴猛刚直。抗,通“伉”。⑤以佞幸:靠谄媚得到宠幸。⑥孝惠:汉惠帝。⑦关说:通其说词。关,通。⑧冠:戴帽子。鵕:鸟名,此指用鵕羽毛装饰的帽子。⑨贝带:用贝壳装饰的腰带。⑩傅:通“敷”。抹搽。(11)化:感染、影响。(12)安陵:汉惠帝陵邑。
孝文时中宠臣①,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②;而赵同以星气幸③,常为文帝参乘④;邓通无伎能⑤。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⑥。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⑦。觉而之渐台⑧,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⑨,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听见也。召向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焉⑩,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11),不好外交,虽赐洗沐(12),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13),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14)。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15),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16),邓通常为帝唶吮之(17)。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18)。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19)。下吏验问(20),颇有之,遂竟案(21),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22)。长公主赐邓通(23),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24)。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25)。竟不得名一钱(26),寄死人家。
①中宠臣:皇宫中的受宠之臣。②爱人长者:仁慈的长者。③星气:观察星象和望气。幸:受宠爱。④参乘:陪乘。⑤伎能:通“技能”。⑥濯(zhào,照)船:用桨划船。濯:通“棹”。⑦顾:回头看:裻(dū,督):衣衫和横腰部分。带:衣带。穿:打结。⑧觉:指梦醒。之:往。渐台:建在未央宫西边苍池中的台子。⑨阴目:暗中看着。⑩说:同“悦”。(11)愿谨:性格老实谨慎。(12)外交:同别人交往。洗沐:休假。按汉制,官吏五日一洗沐。(13)巨万:犹言“上亿”。十数:十来次。(14)如:往。(15)富通:使邓通富有。(16)病痈:得了痈病。(17)唶吮:吮吸。(18)色难:脸上显出难为情的表情。(19)徼:边境。(20)下吏:交给法官。验问:验证询问。(21)竟案:结案。(22)责:通“债”。(23)长公主:指汉景帝的姐姐刘嫖。(24)簪:古人插发的长针,常以金玉制成。著身:戴在身上。(25)假:借。(26)竟:最终。名:犹“占有”。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①,仁宠最过庸②,乃不甚笃③。
①周文仁:《汉书》作“周仁”。按周仁字文。②庸:指平常人,一般人。③笃:厚。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①。今上为胶东王时②,嫣与上学书相爱③。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④,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⑤,而先使嫣乘副车⑥,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⑦,以为天子,辟从者⑧,伏谒道傍⑨。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⑩:“请得归国入宿卫(11),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嫣(12)。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13),以奸闻皇太后(14)。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15)。上为谢(16),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17)。延年坐法腐(18),给事狗中。(19)。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20),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21),欲造乐诗歌弦之(22)。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23)。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24)。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25)。久之,寝与中人乱(26),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驰,则禽诛延年昆弟也(27)。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①弓高侯:指韩王信之子韩颓当。孽孙:庶孙,即媵妾所生之孙。②今上:指汉武帝。③书:书法。④胡兵:指胡人(即匈奴)的兵器或阵法。⑤跸道:古代天子出行要先清道,禁止行人通过,称为跸道。⑥副车:从车。⑦江都王:汉武帝异母兄刘非⑧辟:通“避”,躲。⑨伏谒:伏地拜见。傍:通“旁”。⑩为:向。(11)归国:交还封国。宿卫:在禁宫中担当夜间警卫。(12)嗛:怀恨。(13)永巷:宫中长巷。此指妃嫔的住所。(14)奸:指与宫女有奸情,或对宫女有非礼举动。(15)使使:派使者。(16)谢:认错,谢罪。(17)身:自己。女:指姐妹。故:从前。倡:唱歌跳舞的艺人。(18)坐法:犯法。腐:宫刑。(19)给事:供职。狗中:即狗监,官名。(20)平阳公主:指汉武帝的姐姐而初嫁平阳侯曹寿者。女弟:妹妹,此指汉武帝的宠姬李夫人。(21)兴:兴建。天地祠:天地庙。(22)乐诗:歌词。歌弦:配乐歌唱。(23)善承意:善于领会皇上的心意,加以奉迎。弦次:当为“弦歌”。《汉书·佞幸传》作“弦歌”。初诗:新造的歌词。(24)号:称作。协声律:即“协律都尉”,官名。(25)埒(liè,列):相等。(26)寝:渐渐。中人:指宫女。(27)禽:同“擒”。昆弟:兄弟。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①!弥子瑕之行②,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①甚:重要。爱憎之时:指皇帝爱和憎的时机。②弥子瑕:春秋时代卫灵公的宠臣。在他得幸时,竟假托君命驾车回到家中,受到卫君称赞;他吃桃子感到味美,把留下的一半献给卫君,也受到称赞。但他失宠后,这些也都成了他的罪过。见《左传·定公六年》、《韩非子·说难》等。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范君石 译注
【说明】
这是专记滑(gǔ,古)稽人物的类传。滑稽是言辞流利,正言若反,思维敏捷,没有阻难之意。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但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与“六艺于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全传貌似写极鄙极亵之事,而开首却从六艺入笔,可谓开宗明义。以下相继写“齐髡以一言而罢长夜之饮,优孟以一言而恤故吏之家,优旃以一言而禁暴主之欲”,均紧扣全文主旨,多用赋笔,布局精巧,句法奇秀,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击节。李景星评论本篇:“赞语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无理,若有情,若无情,数句之中,极嘻笑怒骂之致,真是神品。”(《史记评议》卷四)可谓深得该传之精髓。
至于褚少孙先生增补进去的文字,历来方家学者褒贬不一,大多以为较之太史公,显得“蔓弱”。不过,也应指出,篇中西门豹治邺一段,叙来有条不紊,栩栩如生,历历如画,它在众多读者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译文】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来讲,作用是相同的。《礼》是用来规范人的生活方式的,《乐》是用来促进人们和谐团结的,《书》是用来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的,《诗》是用来抒情达意的,《易》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通晓微言大义、衡量是非曲直的。”太史公说:“世上的道理广阔无垠,难道不伟大么!言谈话语果能稍稍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纷扰的。”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入赘女婿。身高不足七尺,为人滑稽,能言善辩,屡次出使诸侯之国,从未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好说隐语,又好彻夜宴饮,逸乐无度,陶醉于饮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托给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纵,各国都来侵犯,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齐王身边近臣都不敢进谏。淳于髡用隐语来规劝讽谏齐威王,说:“都城中有只大鸟,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飞又不叫,大王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飞就直冲云霄;不叫则已,一叫就使人惊异。”于是就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全来入朝奏事,奖赏一人,诛杀一人;又发兵御敌,诸侯十分惊恐,都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国的声威竟维持达三十六年。这些话全记载在《田完世家》里。
齐威王八年(前371),楚国派遣大军侵犯齐境。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救兵,让他携带礼物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将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威王说:“先生是嫌礼物太少么?”淳于髡说:“怎么敢嫌少!”威王说:“那你笑,难道有什么说辞吗?”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边来时,看到路旁有个祈祷田神的人,拿着一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低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五谷繁茂丰熟,米粮堆积满仓。’我看见他拿的祭品很少,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就把礼物增加到黄金千镒、白璧十对、驷马车百辆。淳于髡告辞起行,来到赵国。赵王拨给他十万精兵、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退兵而去。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设置酒肴,召见淳于髡,赐他酒喝。问他说:“先生能够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能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大王当面赏酒给我,执法官站在旁边,御史站在背后,我心惊胆战,低头伏地地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假如父母有尊贵的客人来家,我卷起袖子,躬着身子,奉酒敬客,客人不时赏我残酒,屡次举杯敬酒应酬,喝不到两斗就醉了。假如朋友间交游,好久不曾见面,忽然间相见了,高兴地讲述以往情事,倾吐衷肠,大约喝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里之间的聚会,男女杂坐,彼此敬酒,没有时间的限制,又作六博、投壶一类的游戏,呼朋唤友,相邀成对,握手言欢不受处罚,眉目传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环,背后有丢掉的发簪,在这种时候,我最开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过两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残余的酒并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杯盘杂乱不堪,堂屋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主人单留住我,而把别的客人送走,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略略闻到阵阵香味,这时我心里最为高兴,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欢乐到极点就会发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这番话是说,无论什么事情不可走向极端,到了极端就会衰败。淳于髡以此来婉转地劝说齐威王。威王说:“好。”于是,威王就停止了彻夜欢饮之事,并任用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宾客的宾礼官。齐王宗室设置酒宴,淳于髡常常作陪。
在淳于髡之后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个优孟。
优孟原是楚国的老歌舞艺人。他身高八尺,富有辩才,时常用说笑方式劝诫楚王。楚庄王时,他有一匹喜爱的马,给它穿上华美的绣花衣服,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睡在没有帐幔的床上,用蜜饯的枣干来喂它。马因为得肥胖病而死了,庄王派群臣给马办丧事,要用棺槨盛殓,依照大夫那样的礼仪来葬埋死马。左右近臣争论此事,认为不可以这样做。庄王下令说:“有谁再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就处以死刑。”优孟听到此事,走进殿门,仰天大哭。庄王吃惊地问他哭的原因。优孟说:“马是大王所喜爱的,就凭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却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太薄待了,请用人君的礼仪来埋葬它。”庄王问:“那怎么办?”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用细致的梓木做套材,用楩、枫、豫、樟等名贵木材做护棺的木块,派士兵给它挖掘墓穴,让老人儿童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臣在后面护卫,建立祠庙,用牛羊猪祭祀,封给万户大邑来供奉。诸侯听到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看重马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到这种地步吗?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请大王准许按埋葬畜牲的办法来葬埋它:在地上堆个土灶当做套材,用大铜锅当做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香料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肠中。”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了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不让天下人长久传扬此事。
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位贤人,待他很好。孙叔敖患病临终前,叮嘱他的儿子说:“我死后,你一定很贫困。那时,你就去拜见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孙叔敖的儿子果然十分贫困,靠卖柴为生。一次路上遇到优孟,就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贫困时就去拜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到远处去。”于是,他就立即缝制了孙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来,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过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孙叔敖,连楚庄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来。楚庄王设置酒宴,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祝福。庄王大吃一惊,以为孙叔敖又复活了,想要让他做楚相。优孟说:“请允许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日后再来就任楚相。”庄王答应了他。三日后,优孟又来见庄王。庄王问:“你妻子怎么说的?”优孟说:“妻子说千万别做楚相,楚相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地做楚相,忠正廉洁地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死了,他的儿子竟无立锥之地,贫困到每天靠打柴谋生。如果要像孙叔敖那样做楚相,还不如自杀。”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难以获得食物。出外做官,自身贪脏卑鄙的,积有余财,不顾廉耻。自己死后家室虽然富足,但又恐惧贪脏枉法,干非法之事,犯下大罪,自己被杀,家室也遭诛灭。贪官哪能做呢?想要做个清官,遵纪守法,忠于职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唉,清官又哪能做呢?像楚相孙叔敖,一生坚持廉洁的操守,现在妻儿老小却贫困到靠打柴为生。清官实在不值得做啊!”于是,庄王向优孟表示了歉意,当即召见孙叔敖的儿子,把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封给他,以供祭祀孙叔敖之用。自此之后,十年没有断绝。优孟的这种聪明才智,可以说是正得其宜,抓住了发挥的时机。
在优孟以后二百多年,秦国出了个优旃(zhān,沾)。
优旃是秦国的歌舞艺人,个子非常矮小。他擅长说笑话,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时,宫中设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阶下执楯站岗的卫士都淋着雨,受着风寒。优旃看见了十分怜悯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要休息么?”卫士们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如果我叫你们,你们要很快地答应我。”过了一会儿,宫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优旃靠近栏干旁大声喊道:“卫士!”卫士答道:“有。”优旃说:“你们虽然长得高大,有什么好处?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我虽然长得矮小,却有幸在这里休息。”于是,秦始皇准许卫士减半值班,轮流接替。
秦始皇曾经计议要扩大射猎的区域,东到函谷关,西到雍县和陈仓。优旃说:“好。多养些禽兽在里面,敌人从东面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抵触他们就足以应付了。”秦始皇听了这话,就停止了扩大猎场的计划。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涂饰城墙。优旃说:“好。皇上即使不讲,我本来也要请您这样做的。漆城墙虽然给百姓带来愁苦和耗费,可是很美呀!城墙漆得漂漂亮亮的,敌人来了也爬不上来。要想成就这件事,涂漆倒是容易的,但是难办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把漆过的城墙搁进去,使它阴干。”于是二世皇帝笑了起来,因而取消了这个计划。不久,二世皇帝被杀死,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后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因而模行天下。优孟摇头歌唱,打柴为主的人因而受到封赏。优旃靠近栏干大喊一声,阶下卫士因而得以减半值勤,轮流倒休。这些难道不都是伟大而可颂扬的么!
褚少孙先生说:我有幸能因通晓经学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欢读史传杂说一类的书。不自量力,又写了六章滑稽故事,编在太史公原著的后面。可供阅览,扩充见闻,以便流传给后代不怕絮烦的人浏览,以舒畅心胸,警醒听闻,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则滑稽故事的后面。
汉武帝时,有个受宠爱的艺人姓郭,他发言讲话虽然不合乎大道理,却能使皇上听了心情和悦。武帝年幼时,东武侯的母亲曾经乳养过他,武帝长大后,就称她为“大乳母”。大概每月入朝两次。每次入朝的通报呈送进去,必有诏旨派宠爱的侍臣马游卿拿五十匹绸绢赏给乳母,并备饮食供养乳母。乳母上书说:“某处有块公田,希望拨借给我使用。”武帝说:“乳母想得到它吗?”便把公田赐给了她。乳母所说的话,没有不听的。又下诏乳母所乘坐的车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在这个时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里的子孙奴仆等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当道拦截人家的车马,抢夺别人的衣物。消息传入朝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来制裁乳母。主管的官吏奏请把乳母一家迁移到边疆去。武帝批准了。乳母理当进宫到武帝前面辞行。乳母先会见了郭舍人,为此而流泪。郭舍人说:“马上进去面见辞行,快步退出,多回过身来望几次皇帝。”乳母照他说的做了,面见武帝辞行,快步退出,屡屡转过身来看武帝。郭舍人大声骂乳母说:“啐!老婆子,为什么不快点走!皇上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还转身看什么!”于是武帝可怜她,不禁悲伤起来,就下令制止,不准迁移乳母一家,还处罚了说乳母坏话的人。
汉武帝时,齐地有个人叫东方朔,因喜欢古代流传下来的书籍,爱好儒家经术,广泛地阅览了诸子百家的书。东方朔刚到长安时,到公车府那里上书给皇帝,共用了三千个木简。公车府派两个人一起来抬他的奏章,刚好抬得起来。武帝在宫内阅读东方朔的奏章,需要停阅时,便在那里划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读完。武帝下令任命东方朔为郎官,他经常在皇上身边侍奉。屡次叫他到跟前谈话,武帝从未有过不高兴的。武帝时常下诏赐他御前用饭。饭后,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怀里带走,把衣服都弄脏了。皇上屡次赐给他绸绢,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他专用这些赐来的钱财绸绢,娶长安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大多娶过来一年光景便抛弃了,再娶一个。皇上所赏赐的钱财完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边的侍臣有半数称他为“疯子”。武帝听到了说:“假如东方朔当官行事没有这些荒唐行为,你们哪能比得上他呢?”东方朔保举他的儿子做郎官,又升为侍中的谒者,常常衔命奉使,公出办事。一天东方朔从殿中经过,郎官们对他说:“人们都以为先生是位狂人。”东方朔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古时候的人,都是隐居在深山里。”他时常坐在酒席中,酒喝得畅快时,就爬在地上唱道:“隐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宫殿里可以隐居起来,保全自身,何必隐居在深山之中,茅舍里面。”所谓金马门,就是宦者衙署的门,大门旁边有铜马,所以叫做“金马门”。
当时正值朝廷召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议事,大家一同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偶然遇到大国的君主,就能居于卿相的地位,恩泽留传后世。现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国御臣的方术,仰慕圣人立身处世的道理,熟习《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言论,不能一一例举。又有文章著作,自以为天下无双,就可以称是见多识广、聪敏才辩了。可是您竭尽全力、忠心耿耿地事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长达数十年,官衔不过是个侍郎,职位不过是个卫士,看来您还有不够检点的行为吧?这是什么原因呢?”东方朔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的时代,周朝十分衰败,诸侯都不去朝见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夺取权势,用军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势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强大,失掉士人的就灭亡,所以对士人言听计从,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译留传后代,子孙长享荣华。如今不是这样。圣明的皇帝在上执掌朝政,恩泽遍及天下,诸侯归顺服从,威势震慑四方,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比倒放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融为一体,凡有所举动,都如同在手掌中转动一下那样轻而易举。贤与不贤,凭什么来辨别呢?当今因天下广大,士民众多,竭尽精力,奔走游说,就如辐条凑集到车毂一样,竞相集中到京城里向朝庭献计献策的人,数也数不清。尽管竭力仰慕道义,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和我同生在当今时代,他们连一个掌管旧制旧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么敢期望做常侍郎呢?古书上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所以说,时代不同,事情也就随之而有所变化。尽管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诗》说:‘在宫内敲钟,声音可以传到外面。’‘鹤在遥远的水泽深处鸣叫,声音可以传到天上。’如果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耀!齐太公亲身实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其思想影响留传七百年而不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自己的主张,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隐士,一时虽然不被任用,却能超然自立,孑然独处,远观许由,近看接舆,智谋如同范蠡,忠诚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却寡朋少侣,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于是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无话回答了。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问身边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下诏叫东方朔来看。东方朔说:“我知道这个东西,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我才说。”武帝说:“可以。”吃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和苇塘好几顷,陛下赏赐给我,我才说。”武帝说:“可以。”于是东方朔才肯说道:“这是叫驺牙的动物。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所以叫它驺牙。”后来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汉朝。武帝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到了晚年。东方朔临终时,规劝武帝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斥退他们的谗言。”武帝说:“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言谈吗?”对此感到惊奇。过了不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到临死时,它的叫声特别悲哀;人到临终时,它的言语非常善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为长平侯。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大量敌兵,捕获许多俘虏,立下战功,胜利归来,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大将军从宫门出来,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车府候差,当道拦住卫将军的车马,拜见说:“有事禀告大将军。”卫将军停在车前,东郭先生靠在车旁说:“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宠爱,家里贫困。如今将军获得黄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啊。”卫将军感谢他说:“先生幸亏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遵从指教。”于是卫将军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父母的赠礼。王夫人将此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懂得做这件事。”问卫青从哪里得来的计策,回答说:“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于是下令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为郡都尉。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贫困饥寒,衣服破旧,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有面无底,脚全都踩在地上。过路人嘲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谁能穿鞋走在雪地里,让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脚呢?”等到他被任命为俸禄二千石的官,佩带着青绶,走出宫门,去辞谢他的主人时,旧时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为他饯行。一路荣华显耀,名扬当代。这就是所谓的身穿粗布衣服,怀里却揣着珍宝的人。当他贫困时,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显贵时,就争着去依附他。俗话说:“相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相士因其外貌贫困而漏失人才。”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
王夫人病重,皇上亲自探望,问她说:“你的儿子应当封为王,你要封他在哪里呢?”回答说:“希望封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兵器库、大粮仓,又位于交通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以来,相传不在洛阳一带封王。不过关东一带的封国,没有比齐国更大的,可以封他为齐王。”王夫人用手拍着头,口呼:“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去楚国进献黄鹄。出了都城门,中途那只黄鹄飞走了,他只好托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齐王派我来进献黄鹄,从水上经过,不忍心黄鹄干竭,放出让它喝水,不料离开我飞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担心别人非议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致使士人自杀。黄鹄是羽毛类的东西,相似的很多,我想买一个相似的来代替,这既不诚实,又欺骗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别的国家去,又痛心齐楚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由此断绝。所以前来服罪,向大王叩头,请求责罚。”楚王说:“很好,齐王竟有这样忠信的人。”用厚礼赏赐淳于髡,财物比进献黄鹄多一倍。
汉武帝时,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个执掌文书的府吏王先生,自动请求与太守一同前往,说:“我会对您有好处。”太守答应了他。太守府中的许多府吏、功曹禀告说:“王先生爱喝酒,闲话多,务实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说:“王先生想要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就和他一同去了。来到宫门外,在宫府门待命。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与卫队长官叙饮,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宫拜见皇上。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口来,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太守出来,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说:“皇上假如问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里没有盗贼,您对答些什么呢?”太守回答说:“选择贤能的人,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才能超群的,处罚不图上进的。”王先生说:这样对答是自己称颂自己,自己夸耀功劳,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说: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太守说:“好吧。”太守被召进宫中,走到殿下,有诏令问他说:“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使盗贼不敢泛起的?”太守叩头回答说:“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说:“啊呀!那里学得长者的言语而称颂起来?何处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文学卒史教给的。”武帝说:“他现在何处?”太守回答说:“在宫府门外。”武帝下诏召见,任命王先生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高贵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赠人,小人以钱财送人。”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做邺县令。西门豹到了邺县,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询问民间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说:“苦于给河神娶媳妇,因为这个缘故弄得贫困。”西门豹问其原因,回答说:“邺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他们的钱达数百万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再同庙祝、巫婆一同瓜分其余的钱,拿回家去。那期间,巫婆四处巡视,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中长得漂亮的,就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媳妇,当即下聘礼娶走。为她洗澡沐浴,给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独住下来,静心养性,替她在河边盖起斋居的房子,挂上大红厚绢的帐子,让女孩住在里面。又给她宰牛造酒准备饭食,折腾十几天。到时,大家一同来装点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让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离了。所以城里越来越空虚,人越来越少,更加贫困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俗话说:‘假如不给河神娶媳妇,河水冲来淹没田产,淹死那些老百姓。’”西门豹说:“等到为河神娶媳妇时,请三老、巫婆、父老们到河边去送新娘,也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说:“是。”
到了那一天,西门豹到河边同大家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到了,连同观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个大巫婆是个老太婆,年纪已有七十岁。随从的女弟子十几个,都穿着绸子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西门豹说:“叫河神的媳妇过来,看看她美不美。”巫婆们就将新娘从帐子里扶出,来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回头对三老、庙祝、巫婆及父老们说:“这个女孩不美,烦劳大巫婆到河中报告河神,需要调换一个漂亮女孩,后天送她来。”就让士兵一齐抱起大巫婆投进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大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中。过了一会儿,又说:“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呢?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们!”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里。总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西门豹说:“巫婆、徒弟是女人,不会禀告事由,烦劳三老替我进去禀告河神。”又把三老投进河里。西门豹头上插着笔,弯着腰,面对河水站着等了很长时间。长者、官吏和旁观者都非常害怕。西门豹回头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促他们。廷掾和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脸色如死灰一样。西门豹说:“好吧,暂且等待一会儿。”待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吧。”邺县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媳妇了。
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引漳河水浇灌农田,农田都得到灌溉。在开凿河渠时,老百姓开渠多少是有些劳苦的,不很愿意干。西门豹说:“百姓可以同他们安享其成,却不可以同他们谋划事业的开创。现在父老子弟虽然以为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希望让父老子弟们再想想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来。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时,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并且把流经御道的那段,三条渠水合为一条,只架一桥。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并渠计划。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名闻天下,恩德流传后世,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骗他;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骗他。”他们三个人的才能,谁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当会分辨出来。
【原文】【注解】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①。《礼》以节人②,《乐》以发和③,《书》以道事④,《诗》以达意,《易》以神化⑤,《春秋》以义⑥。”太史公曰:“天道恢恢⑦,岂不大哉!谈言微中⑧,亦可以解纷⑨。”
①六艺:即六经,指《礼》、《乐》、《书》、《诗》、《易》、《春秋》,是儒家的经典著作。②节人:指节制、规范人的言行。③发和:促进和谐。④道事:指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⑤神化:窥探神奇变化。⑥义:正义。⑦恢恢:广阔无垠。⑧谈言微中:谈话微妙而切中事理。⑨解纷:解除纠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①。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②,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③,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④,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⑤,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⑥:“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⑦,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⑧,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⑨。诸侯振惊⑩,皆还齐侵地。盛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11)。
①赘婿:入赘于女家的女婿。②数:屡次。③喜隐:喜欢说隐语,隐语即谜语。④沉湎:指陶醉于饮酒之中。不治:不问政事。⑤并侵:都来侵犯。⑥说之以隐:用隐语来游说齐威王。说,劝说,说服。⑦蜚(fēi):同“飞”。⑧县令长:县的行政长官,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人口不及万户的县,称长。⑨奋兵:举兵。⑩振:通“震”。(11)《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卷四十六。
威王八年①,楚大发兵加齐②。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③,赍金百斤④,车马十驷⑤。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⑥。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⑦,操一豚蹄⑧,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⑨,污邪满车⑩,五谷蕃熟(11),穰穰满家(12)。’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13),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14),白璧十双(15),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16),革车千乘(17)。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①威王八年:前371年。②加齐:侵犯齐境。加:陵压、覆盖。③之:往、到。④赍(jī,基):携带。⑤驷:古代同一辆车驾四匹马叫一驷。⑥冠缨索绝:结缚帽子的带子尽都迸断。缨:系帽用的带子。索:尽。绝:断。⑦傍:通“旁”。禳田者:祈祷田神的人。禳,古代以祭祷消除灾祸的一种迷信活动。⑧豚蹄:猪蹄⑨瓯窭满篝: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瓯窭,犹杯窭,形容高地狭小之处。篝:竹笼。⑩污邪:低洼田地。(11)蕃熟:茂盛丰熟。(12)穰穰:丰盛、众多的样子。(13)狭:少。奢:多。(14)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15)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礼器。(16)赵王:指赵成侯赵仲。(16)革车:裹有皮革的重战车。
威王大说①,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②!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③。若亲有严客④,髡帣鞠⑤,侍酒于前,时赐余沥⑥,奉觞上寿⑦,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⑧,欢然道故⑨,私情相语⑩,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11),男女杂坐,行酒稽留(12),六博投壶(13),相引为曹(14),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5),前有堕珥(16),后有遗簪(17),髡窃乐此(18),饮可八斗而醉二参(19)。日暮酒阑(20),合尊促坐(21),男女同席,履舄交错(22),杯盘狼藉(23),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24),微闻芗泽(25),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26)。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27)。宗室置酒,髡尝在侧(28)。
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29)。
①说:同“悦”。喜欢、高兴。②恶:如何、怎么。③径:直,就。④严客:尊客。严:尊严,敬重。⑤帣:卷着袖子。帣:约束袖子。:臂套。鞠(jì,忌):弯腰跪着。,同“跽”,即长跪,挺直上身,双膝着地。⑥余沥:残酒。⑦奉:捧。觞:盛酒器。⑧卒然:突然。卒,通“猝”。⑨道故:话旧,追述往事。⑩私情相语:彼此倾吐心里的话。(11)若乃:至于。州闾:乡里。(12)行酒:依次饮酒。稽留:延长,停留。(13)六博:古代的一种博戏。共十二个棋子,黑、白各六,两人对博每人各六棋,故名。投壶:古代宴会的游戏,宾主依次往一种特制壶投矢,以投中多少决胜负,(14)曹:侪辈。这里犹伙伴。(15)眙:直视,瞪着眼。(16)堕珥:掉在地上的耳环。(17)遗簪:丢失的发簪。(18)窃:暗自,私下。(19)参(sān,三):犹“三”。(20)阑:尽。(21)合尊:把残余的酒并为一樽。尊,即樽,酒器。促坐:挤在一起坐。(22)履舄(xī西)交错:这里指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23)狼藉:杂乱无章。(24)罗襦:薄罗的短衣或短袄,(25)芗泽:浓浓的香气。芗,同“香”。(26)讽谏:用婉言隐语来劝诫别人。(27)诸侯主客:接待各诸侯国宾客的交际官。(28)尝:通“常”。(29)优孟:优,演戏的人。孟,是其字。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①。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②。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③,置之华屋之下④,席以露床⑤,啖以枣脯⑥。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⑦,欲以棺槨大夫礼葬之⑧。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⑨,楩枫豫章为题凑⑩,发甲卒为穿圹(11),老弱负土(12),齐赵陪位于前(13),韩魏翼卫其后(14),庙食太牢(15),奉以万户之邑(16)。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17)?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18)。以垅灶为椁(19),铜历为棺(20),赍以姜枣(21),荐以木兰(22),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23),无令天下久闻也。
①故:过去。乐人:指能歌善舞的艺人。②讽谏:以婉言隐语进行劝谏。③文绣:华美的刺绣品。④华屋:华丽的屋宇。⑤露床:没有帐幔的床。⑥啖:喂。⑦丧:治丧,服丧。⑧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⑨文梓:纹理细致的梓木。⑩楩、枫、豫、章:都是有名的贵重木材。章,通“樟”。题凑:下葬时将木材累积在棺外,用来护棺。木头都向内,叫做题凑。题,头;凑,聚。(11)穿圹:挖掘墓穴。(12)负土:背土筑坟。(13)陪位:列在从祭之位。(14)翼卫:护卫。(15)庙食太牢:为死马建立祠庙,用太牢礼祭祀。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最高的祭礼。(16)奉:供奉祭祀。(17)一至此乎:竟到这种地步吗?一:乃、竟。(18)六畜葬之:当畜生来葬送它。六畜,指马、牛、羊、鸡、犬、猪。(19)垅灶:用土堆成的灶。(20)铜历:大铜锅。历,通“鬲(lì,力)”,鼎一类的东西。(21)赍:通“剂”,调配。(22)荐:托付,垫进。木兰:香料。(23)属:交付。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①,属其子曰②:“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③,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④,其子穷困负薪⑤,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⑥。”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⑦。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⑧。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⑨,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⑩,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11),贫困负薪以自饮食(12)。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贫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13),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史,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14)。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15),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16)!”于是庄王谢优孟(17),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18)。
其后二百馀年,秦有优旃(19)。
①且死:将死,临终。②属(zhǔ,嘱):同“嘱”。叮嘱。③若:你。④居:常用于“有顷”、“久之”、“顷之”等前面,表示相隔一段时间。居数年,即过了几年。⑤负薪:背柴贩卖。⑥若无远有所之:你不要远往他处。无,通“毋”,不要。⑦抵掌:击掌。抵:拍,击。今作“扺掌”。此句是说优孟摹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⑧为寿:敬酒祝福。⑨请归与妇计之:请让我回家跟妻子商议这件事。计:盘算,谋划。⑩慎无为:千万不要干。慎:表示告诫,犹今语“千万”。€(11)无立锥之地:没有可以插一个铁锥尖端那么大的地方,极言赤贫。(12)自饮食:自己为自己吃喝。(13)赇:贿赂。(14)竟死:到死。竟:从头至尾。(15)持廉:坚持廉洁的操守。(16)不足为:不值得干。足:配,值得。(17)谢:认错。(18)知可以言时:其智可以说得正合时宜。知,通“智”,智慧。(19)优旃:字旃的优人。
优旃者,秦倡①,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③。优旃见而哀之③,谓之曰:“汝欲休乎④?”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⑤,汝疾应曰诺⑥。”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⑦。
①倡:表演歌舞的人。②陛楯者:在殿前阶下持武器警卫的武士。陛,台阶。这里指王宫的台阶。楯,通“盾”。③哀:怜悯,同情。④休:休息。⑤即:如果,假如。⑥疾:快速。⑦半相代:指一半人值勤,一半人休息,轮番接替。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①,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②。”始皇以故辍止③。
①大:扩大。苑囿:种植林木、豢养禽兽的地方。此句实际是指秦始皇想扩大猎场。②这一句是说,让麋鹿去抵抗东方的敌寇就足可以了。麋,大鹿。③辍:停止。
二世立①,又欲漆其城②。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③。漆城虽于百姓愁费④,然佳哉!漆城荡荡⑤,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⑥。”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⑦,二世杀死⑧,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①二世:指秦二世嬴胡亥。②漆其城:用漆涂饰城墙。③臣固将请之:我本来也要请你这样做。固,本来。④愁费:愁怨耗损。⑤荡荡:漂亮、阔气。⑥顾:但是。荫室:此指遮蔽太阳,储存待干的漆器的房间。⑦居无何:过了不久。⑧杀死:被杀身死。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①。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②。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③。岂不亦伟哉!
①横行:率意而行。此指齐威王称雄一时事。②以封:因此得封。③半更:一半替代。指上文“半相代”事。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①,而好读外家传语②。窃不逊让③,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④。可以览观扬意⑤,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⑥,以游心骇耳⑦,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①以经术为郎:因通晓经术得为郎官。经术,犹经学。②外家传语:当时以六艺为正经,其他一切史传杂说都被称为“外家传语”。③窃:谦词。逊让:谦逊退让。④左方:即下首或后边。古人写字为文均为竖行,由右向左,故云。⑤览观扬意:看了可以扩大些见闻。⑥好事者:喜好多事的人。⑦游心骇耳:舒畅心怀,耸动听闻。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①,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②。武帝少时,东武侯母亲养帝②,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④。朝奏入⑤,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⑥,又奉饮飱养乳母⑦。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⑧。”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⑨。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⑩,当道掣顿人车马(11),夺人衣服。闻于中(12),不忍致之法(14)。有司请徙乳母家室(14),处之于边。奏可(15)。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16)。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17)。”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18)?尚何还顾(19)!”于是人主怜焉悲之(20),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21)。
①幸:宠爱。舍人:当时对具有某种技艺的人的称呼。②和说:即和悦。③东武侯母:指东武侯郭他的母亲。说指东武县侯姓乳母。常:通“尝”,曾经。④率:大概,一般。再朝:入朝两次。⑤朝奏:申奏皇帝的报告。这里殆指请求接见的名刺(即后来的名帖,西汉时称“谒”,东汉时称“刺”)。⑥幸臣:亲信的侍臣。⑦饮:酒类。(bèi,备):干粮。飱:熟食。⑧假倩:借用,其实是讨要。假:借;倩:请。⑨驰道:御道。⑩奴从者:随从的奴仆。横暴:横行残暴。(11)掣顿:牵扯、拦阻。(12)闻于中:风声传到皇帝那里。中:指内廷。(13)不忍致之法:不忍用法律来制裁他们。(14)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司其事,故称。这里指有关官吏。徙:远迁。(15)奏可:奏章被批准。(16)为下泣:为了被远迁去边疆,以致落泪。下泣:垂涕。(17)疾步:快走。顾:回头看。(18)宁:难道。尚:还。须:等待。(19)尚何还顾:还有什么放不下,要转身回望呢!(20)怜:可怜。悲:悲伤。(21)谪:谴责。此指惩罚。谮(zèn,去声“怎”):说坏话诬陷别人。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①,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②。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③。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④,仅然能胜之⑤。人主从上方读之⑥,止,辄乙其处⑦,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⑧。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⑨。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⑩,担揭而去(11)。徒用所赐钱帛(12),取少妇于长安中妇女(13)。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14),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15)”。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16),若等安能及之哉!(17)”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18),常持节出使(19)。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闲者也(20)。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21):“陆沉于俗(22),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23)。”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①东方生:东方先生。东方,姓。②外家之语:即外家传语。详见前注。③凡:总共。奏牍:上奏言事的简牍。牍,写字用的木片。凡用三千奏牍,以木简为例,每简平均三十字,全奏约十万字左右。④持举:扛抬。⑤仅然:刚好、恰恰。⑥上方:指宫禁、内廷。⑦止,辄乙其处:看到哪里须要停止了,就在哪里做一划断的记号,以便再续看下去。乙,这里是作划断的记号,并非甲乙之“乙”。⑧侍中:此指在内廷承值。⑨时:时常。⑩缣帛:绸绢的通称。(11)担揭:扛抬。担,肩挑;揭,高举。(12)徒:单,独。(13)取:同“娶”。娶妻。(14)所:约计之词,犹左右。(15)半:指半数人。(16)令:假如。无为是行:没有这种行为。(17)若等:你们这些人。(18)侍谒者:侍中的谒者。(19)节:使者所持的信物,用竹、木制成。(20)避世:隐居。(21)据地:趴在地上。(22)陆沉:陆地无水而下沉。喻沦落。(23)蒿访庐:草屋茅舍。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①,共难之曰②:“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③,而都卿相之位④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⑤,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⑥,不可胜数。著于竹帛⑦,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⑧。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⑨,旷日持久⑩,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11),意者尚有遗行邪(12)?其故何也?”东方生曰:“是国非子所能备也(13)。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14)!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15),诸侯不朝,力政争权(16),相禽以兵(17),并为十二国(18),未有雌雄(19),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20),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21),威振四夷(22),连四海之外以为席(23),安于覆盂(24),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25),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26)。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27),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曰(28):‘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29)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30),逢文王(31),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32),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33),时虽不用,崛然独立(34),块然独处(35),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36),寡偶少徒(37),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①博士诸先生:在官的学者们。②共难之:一同诘难东方朔。难,辩难、驳问。③当:遇,碰到。④都:居。⑤子大夫:这是“博士诸先生对东方朔的敬称。相当您”。⑥讽诵:背诵,熟习。⑦竹帛:古代书写用具,指竹简与白绢。⑧即:则。⑨悉力:竭力。圣帝:圣明的皇帝,指皇帝。⑩旷日持久:指时日延续很长。旷日,经历很多时日。(11)执戟:属郎官,执戟侍卫是其职责。(12)遗行:有失检点的行为。(13)备:完备,齐全。这里是完全了解的意思。(14)岂可同哉:怎么可以相提并论。(15)大坏:衰败非常厉害。(16)力政:用武力征伐。政,通“征”。(17)禽:通“擒”。捕捉。(18)并:兼并。十二国:指秦、楚、齐、燕、韩、赵、魏、宋、郑、鲁、卫、中山。(19)雌雄:喻胜负。(20)说听行通:指意见被采纳,所以亦顺畅。(21)宾服:指诸侯按时进贡,以示服从。(22)四夷:指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是古代统治者对华夏族以外各族的蔑称。泛指各少数民族。(23)这一句是说:国家的疆土地域广阔,像坐席那样与四境之外的诸侯国相连环绕。席,坐垫。(24)覆盂:倒置的盂。因盂的上口大,下脚小,倒覆过来,稳定不致倾倒。以此喻稳固。(25)辐凑:车轮上每根辐子凑集到中心的车毂上面。比喻从四面八方集中一处。(26)或:有的,有人。门户:指进身做官的门路。(27)掌故:指掌管礼乐制度等故事的官吏。(28)传:泛指古书。(29)引诗前两句出自《诗·小雅·白华》,后两句出子《诗·小雅·鹤鸣》。九皋,幽深遥远的沼泽淤地。(30)太公:指齐太公吕尚。(31)文王:指周文王姬昌。(32)孜孜:勤奋不倦的样子。(33)处士:指隐士。(34)崛然:高起、突出的样子。(35)块然:孤独、静止的样子。(36)与义相扶:即修身自持。义,修身。扶,持。(37)偶:犹“辈”,指同等级或同类别的人。徒:犹“类”。其义亦犹“偶”。此句意思是说,寡朋少侣,没有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①,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飱臣②,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③:“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④。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⑤。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⑥。”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⑦。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①建章宫: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旧址在今陕西西安。重栎:双重栏杆。②粱饭:好米饭。大飱臣:丰盛地宴请我。③已:止,完了。此处指吃喝过后。④驺牙:兽名。也名驺吾或驺虞。有九牙齐等,如同驺骑(骑马的仪仗队)一样整齐地排列。这里,东方朔是以意立名。⑤这是解释奇兽出现的说辞。意为,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了。见,同“现”。⑥“其齿”句:“齿”、“牙”本可通称,但此处“齿”指臼齿,“牙”指门牙。是说它前后都一样生得是门牙,而无臼齿。⑦混邪(yī,爷)王率众降汉事,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①,止于蕃②。恺悌君子③,无信谗言。’‘谗言罔极④,交乱四国⑤。’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⑥”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⑦”此之谓也⑧。
①营营青蝇:此句与以下诗句出自《诗·小雅·青蝇》。其中前四句见于首章;后两句见于第二章,为后二句。营营,蝇飞之声。②蕃:通“藩”,篱笆。③恺悌:和乐简易。④罔极:没有止境。⑤交乱四国:使四方邻国与本国构成战乱。⑥此句意思是说:现在东方朔反倒多说正经话么?顾,反而。⑦此四句语出《论语·泰伯篇》。⑧此之谓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①,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②,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③,当道遮卫将军车④,拜谒曰:“愿白事。”⑤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曰⑥:“王夫人新得幸于上⑦,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⑧,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⑨。”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以便计⑩,请奉教。”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11),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12),履不完(13)。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14),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出宫门(15),行谢主人(16)。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17)。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18)。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19);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20)。”其此之谓邪?
①卫后: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卫青系其弟,不是兄。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②余吾水:水名。③方士:即方术之士。指求仙、炼丹,并自言能长生不死的人。待诏:等待诏旨任用。即候差。④遮:拦住。⑤白事:有事禀告。⑥旁:依傍。⑦王夫人:汉武帝的一位宠姬。得幸:得到皇帝宠爱。⑧诚:如果。亲:指双亲,父母。⑨奇策便计:巧妙而便捷的计策。⑩幸:幸亏。(11)安所:何处。(12)衣敝:衣服破旧。(13)不完:破烂不整齐。(14)履行:穿鞋走路。(15)青:紫青色的丝绸带子。(16)谢:辞谢。主人:指房东。(17)等比:排列、依次。祖道:设宴送行。(18)衣褐怀宝:比喻贫寒而实有才华的人。褐:粗布短衣。(19)人莫省视:大家不理睬他。省视:理睬。(20)这两句是说,瘦马中尽有良马,贫士中尽有英才,若只看外表,忽略内容,容易有所漏失。失:漏失,遗漏。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①?”对曰:“愿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②,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③,传不为置王④。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⑤,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⑥。
①置:安置。②敖仓:秦汉时国家的大粮仓,也称敖庾,旧址在今河南郑州西北氓山上。③先帝:前代的帝王。④传:相传,历来。⑤以手击头:因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谢恩,故以此示意。⑥此时齐王尚未受封,这样称呼是要显示其子已封王。按:此段所记已见于卷六十《三王世家》褚先生所补。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①。出邑门②,道飞其鹄,徒揭空笼③,造诈成辞④,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⑤,去我飞亡⑥。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⑦。鹄,毛物⑧,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⑨。欲赴佗国奔亡⑩,痛吾两主使不通(11)。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12)。”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13)!”厚赐之,财倍鹄在也。
①鹄:黄鹄,珍禽之一。②邑门:都门。③徒揭空笼:只举着空的鸟笼。徒,只。④造诈成辞:编造一套欺骗的话头。⑤饮(yìn,印)之:给它喝水。⑥去:离开。亡:逃失。⑦议:议论、讥笑。⑧毛物:生羽毛的东西。⑨信:诚实。⑩佗:通“他”。(11)此句是说:痛心齐、楚两国大王之间的使节由此断绝。(12)受罪:领受罪罚。(13)信士:讲究忠信的人。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①。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②,自请与太守俱③;“吾有益于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④:“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⑤,恐不可与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⑥,与卫卒仆射饮⑦,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⑧。”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⑨,罚不肖⑩。”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11),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曰:“何于沿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於乎(12)!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13),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14)。”
①征:召。行在所:简称行在,是皇帝临时住在的地方。按:武帝时无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事。《汉书·循吏传》载其事,事在宣帝时。②文学卒史:掌管文书的官吏。③俱:同行。④府掾功曹:均为太守府中的属吏。⑤多言少实:即言过其实。⑥沽:买。⑦卫卒仆射,即卫兵头子。⑧遥语:隔着一段路交谈。⑨异等:超越寻常的。⑩不肖:不贤。(11)自誉自伐功:自己称赞自己,自己夸耀功劳。(12)於(wū,乌)乎:即“呜乎”。(13)这两句话出自《老子》六十二章。是说美好的言论,人人喜爱,可以作为好东西出卖;高贵的品行,人人敬仰,可以高出别人之上。(14)这两句话语本《晏子春秋》“君子赠人以言,庶人赠人以财”。
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①。长老曰:“苦为诃伯娶妇②,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③、廷掾常岁赋敛百姓④,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享其余钱持归⑤。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⑥,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⑦。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⑧,闲居斋戒⑨;为治斋宫河上⑩,张缇绛帷(11),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12),(行)十余日(13)。共粉饰之(14),如嫁女床席(15),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16),又困贫(17),所以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18),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19)。”西门豹曰:“至为河伯娶妇时,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来告语之(20),吾亦往送女。”皆曰:“诺。”
①所疾苦:所痛苦的事。②河伯:河神。③三老:古代掌教化的乡官。④常岁:每年。赋敛:定额收费。⑤祝巫:古代以祭祀神鬼,消解灾祸为职业的人。祝,庙祝;巫,女巫。⑥行视:巡视。小家女:贫苦人家的女儿。⑦娉取:下娉娶走。娉,通“聘”,定婚;取同“娶”。⑧缯(zēng,增):丝织品的总称。绮:有花纹的丝织品。縠(hú,胡):有绉纹的纱。⑨闲居:单独居住。斋戒:祭祀前,沐浴更衣,素食,以示诚敬,称为“斋戒”。⑩治:建造。(11)斋宫:斋戒的住屋。张:张挂缇(tí,题):橘红色的丝织品。又《正义》引顾野王云,“厚缯也”。绛:深红色。帷,帐子。(12)具:备办。(13)行:经过。(14)粉饰:装饰,打扮。(15)床席:床帐枕席之类。(16)益:更,更加。(17)又:更加。(18)即:假使。(19)溺其人民:要淹死那些不肯为河伯娶妇的老百姓。(20)幸:希望。
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①,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②。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③,皆衣缯单衣④,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⑤,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⑥,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之⑦!”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⑧。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⑨,烦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⑩,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西门豹顾曰:“巫妪、三老不来还,奈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11)。”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12),若皆罢去归矣(13)。”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
①官属:指廷掾。豪长者:豪绅,当地有势力的人。里父老:被选中女子的同里父老们。②以:与,及。③从弟子女十人所:随从的女弟子约有十来个。所,许。④衣:穿(衣服)。缯单衣:绢制的单衣。⑤是:此、这。⑥妪:年老的女人。⑦趣:通“促”。催促。⑧凡:总共。⑨不能白事:不会把事情传达清楚。⑩簪笔磬折:帽子上插着类似毛笔的簪子,像石磬那样弯着腰,做出毕敬的样子。(11)且:姑且。须臾:片刻、一会儿。(12)状:推测之辞,犹今语“看情况”、“看样子”。(13)若:汝,你,你们。
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②。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③,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④,不可与虑始⑤。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⑥,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⑦。”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⑧。十二渠经绝驰道⑨,到汉之立,而长吏以为十二渠桥绝驰道⑩,相比近(11),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驰道合三渠为一桥。邺民人父老不肯听长吏,以为西门君所为也,贤君之法式不可更也(12)。长吏终听置之(13)。故西门豹为邺令,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14),几可谓非贤大夫哉!(15)
①发民:征集百姓。②溉:灌溉。③少:稍微。④以:与。乐成:乐于成功,共享成果。⑤虑始:筹划商量新事物的开创。⑥患苦:厌恶、憎恨。⑦期:希望。⑧给足:供给丰足。⑨经绝:横断,截断。⑩长吏:指县里主要官吏。(11)比近:靠近,挨近。(12)法式:法度,规范。更:变革,改动。(13)置:搁置,放弃。(14)无绝已时:没有断绝终了的时候。已,完了。(15)几:通“岂”,难道。
传曰:“子产治郑,民不能欺①;子贱治单父,民不忍欺②;西门豹治邺,民不敢欺③。”三子之才能谁最贤哉?辨治者当能别之。
①子产治郑事,见卷一百一十九《循吏列传》。《索引》谓子产治郑之所以人不能欺,是因为他“仁而且明”。②子贱治单父,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略及其事。另据《说苑》云,宓(其姓也)子贱治单父,身不下堂,唯弹琴而已。但单父却治理得很好。巫马期也曾治单父,并且有成效,可他却是“以星出,以星入”,即通过披星戴月地干,才把单父治理好的。巫马期问其故,子贱说:我是任人,你是任力;而任力者劳,任人者逸。《索引》评及子贱事时说:“子贱为政清净,唯弹琴,三年不下堂而化,是人见思,故不忍欺之。”③《索引》评及西门豹治邺事时说:“豹以威化御俗,故人不敢欺。”
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范君石 译注
【说明】
这是专记日者的类传。所谓日者,即古时占候卜筮的人。《墨子·贵义》说:“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墨子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司马贞《史记索隐》按:“名卜筮曰‘日者’以墨,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日者’故也。”
《太史公自序》曰:“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然总览全文,篇中只叙楚人司马季主之事,未及齐秦赵诸国为日者事,与自序所言相异。对此,司马贞指出:“《汉书》曰:‘十篇缺,有录无书’。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将相表》、《三王世家》、《日者》、《龟策传》、《傅靳》等列传也’”。(《史记索隐》)日本泷川资言进一步考证说:“此篇有褚氏补传,则本传之成,必在少孙前,而非史公手笔。”(《史记会注考证》)此二人之言极是。
此篇的主旨是借日者之论讥讽尊官厚禄,斥其“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的丑恶面目,露其“盗贼发不能禁,夷貊不服不能慑,奸邪起不能塞,官秏乱不能治,四时不和不能调,岁谷不熟不能适”,不忠不才,妨贤窃位的腐朽本质。同时颂扬了日者隐居卜筮,导惑教愚,“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有礼有德,不求宠荣的可贵精神。
全传侧重写司马季主与宋忠、贾谊的对话,语言描写突出。篇中反复推论,说理透辟,辞锋犀利,极富个性。并善于运用生动确切的比喻,增加语言的形象性和说服力,深刻地刻画了日者丰富的精神境界和鲜明的性格特征,勾勒了世之贪位慕禄者卑污、可憎的嘴脸。
对于手法运用娴熟,独具匠心,是本篇的另一特色。日者与窃位者,在作者笔下:一为凤凰,一为鸱枭;一为兰芷,一为蒿萧;一为骐骥,一为罢驴。贤者与不肖者,相互映衬,一褒一贬,爱憎分明。
【译文】
自古以来承受天命的人方能成为国君,而君王的兴起又何尝不是用卜筮来取决于天命呢!这种情形在周朝尤为盛行,到了秦代还可以看到。代王入朝继承王位,也是听任于占卜者。至于卜官的出现,早在汉兴以来就已经有了。
司马季主是楚国人。他在长安东市卜卦。
宋忠此时任中大夫,贾谊任博士,一天二人一同外出洗沐,边走边谈,讨论讲习先王圣人的治道方法,广泛地探究世道人情,相视慨叹。贾谊说:“我听说古代的圣人,如不在朝做官,就必在卜者、医师行列之中。现在,我已见识过三公九卿及朝中士大夫,他们的才学人品都可说了解了。我们试着去看看卜者的风采吧。”二人即同车到市区去,在卜筮的馆子里游览。天刚下过雨,路上行人很少,司马季主正闲坐馆中,三四个弟子陪侍着他,正在讲解天地间的道理,日月运转的情形,阴阳吉凶的本源。两位大夫向司马季主拜了两拜。司马季主打量他们的状貌,好像是有知识的人,就还礼作答,叫弟子引他们就坐。坐定之后,司马季主重新疏解前面讲的内容,分析天地的起源与终止,日月星辰的运行法则,区分仁义的差别关系,列举吉凶祸福的朕兆,讲了数千言,无不顺理成章。
宋忠、贾谊十分惊异而有所领悟,整理冠带,端正衣襟,恭敬地坐着,说:“我看先生的容貌,听先生的谈吐,晚辈私下观看当今之世,还未曾见到过。现在,您为什么地位如此低微,为什么职业如此污浊?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说:“看两位大夫好像是有道术的人,现在怎么会说出这种浅薄的话,措辞这样粗野呢?你们所认为的贤者是什么样的人呢?所认为高尚的人是谁呢?凭什么将长者视为卑下污浊呢?”
两位大夫说:“高官厚禄,是世人所认为高尚的,贤能的人占据那种地位。如今先生所处的不是那种地位,所以说是低微的。所言不真实,所行不灵验,所取不恰当,所以说是污浊的。卜筮者,是世俗所鄙视的。世人都说:‘卜者多用夸大怪诞之辞,来迎合人们的心意;虚假抬高人们的禄命,来取悦人心;编造灾祸,以使人悲伤;假借鬼神,以骗尽钱财;贪求酬谢,以利于自身。’这都是我们认为可耻的行径,所以说是低微污浊的。”
司马季主说:“二位暂且安坐。你们见过那披发童子吧?日月照着,他们就走路;不照,他们就不走。问他们日月之食和人事吉凶,就不能解释说明。由此看来,能识别贤与不肖的人太少了。
“大凡贤者居官做事,都遵循正直之道以正言规劝君王,多次劝谏不被采纳就引退下来;他们称誉别人并不图其回报,憎恶别人也不顾其怨恨,只以对国家和百姓有利为己任。所以,官职不是自己所能胜任的就不担任,俸禄不是自己功劳所应得到的就不接受;看到心术不正的人,虽位居显位也不恭敬他;看到染有污点的人,虽高居尊位也不屈就他;得到荣华富贵也不以为喜,失去富贵荣华也不以为恨;如果不是他的过错,虽牵累受辱也不感到羞愧。
“现在你们所说的贤者,都是些足以为他们感到羞愧的人。他们低声下气地趋奉,过分谦恭地讲话;凭权势相勾引,以利益相诱导;植党营私,排斥正人君子,以骗取尊宠美誉,以享受公家俸禄;谋求个人的利益,歪曲君主的法令,掠夺农民的财产;依仗官位逞威风,利用法律做工具,追逐私利,逆行横暴:好像与手持利刃威胁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刚做官时,竭力耍弄巧诈伎俩,粉饰虚假的功劳,拿着华而不实的文书去欺骗君王,以便爬上高位;被委任官职后,不肯让贤者陈述功劳,却自夸其功,把假的说成实的,把没有的变成有的,把少的改为多的,以求得权势尊位;大吃大喝,到处游乐,犬马声色,无所不有,不顾父母亲人死活,专做犯法害民勾当,肆意挥霍,虚耗公家:这其实是做强盗而不拿弓矛,攻击他人而不用刀箭,虐待父母而未曾定罪,杀害国君而未被讨伐的一伙人。凭什么认为他们是高明贤能者呢?
“盗贼发生而不能禁止,蛮夷不从而不能慑服,奸邪兴起而不能遏止,公家损耗而不能整治,四时不和而不能调节,年景不好而不能调济。有才学而不去做,这是不忠;没有才学而寄居官位,享受皇上的俸禄,妨碍贤能者的地位,这是窃居官位。有关系的就进用做官,有钱财的就礼遇尊敬,这叫做虚伪。你们难道没有见过鸱枭也同凤凰一起飞翔吗?兰芷芎䓖被遗弃在旷野里,而蒿萧却长得茂密成林,使正人君子隐退而不能扬名显众,即是在位诸公所致。
“述而不作,是君子的本意。如今卜者占卜,一定效法天地,取象四时的变化,顺应仁义的原则,分辨筮策,判定卦象,旋转栻盘,占卜作卦,然后解说天地间的厉害,人事的吉凶成败。以前先王安定国家,必先用龟策占卜日月,然后才敢代天治理百姓;选准吉日,随后才能进入国都;家中生子必先占卜吉凶,然后才敢养育。从伏羲氏创制八卦,周文王演化成三百八十四爻而后天下得以大治。越王勾践仿照文王八卦行事而大破敌国,称霸天下。由此说来,卜筮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再说卜筮者,扫除洁净然后设座,端正冠带然后谈论吉凶之事,这是合礼仪的表现。他们的言论,使鬼神或许因而享用祭品,忠臣因而奉事他的国君,孝子因而供养他的双亲,慈父因而抚育他的孩子,这是有道德的表现。而问卜者出于道义花费几十、上百个钱,生病的人或许因而痊愈,将死的人或许因而得生,祸患或许因而免除,事情或许因而成功,嫁女娶妇或许因而得以养生:这种功德,难道只值几十、上百个钱吗!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具有大德者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才有德’。今天的卜筮者待人好处多而受人之谢少,老子所说的难道同卜筮者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同吗?
“庄子说:‘君子内无饥寒的忧患,外无被劫夺的顾虑,居上位慎重严谨,处下位不妒忌他人,这就是君子之道。’如今,卜筮者所从事的职业,积蓄无须成堆,储藏不用府库,迁徙不用辎车,装备简单轻便,停留下来就能使用,并且没有用完之时。拿着使用不尽的东西,游于没有尽头的世上,即使庄子的行为也不能比这更好。你们为什么却说不可以卜筮呢?天不足西北,星辰移向西北;地不足东南,就用海为池;太阳到了中午必定向西移动,月亮到了满圆后必定出现亏缺;先王的圣道,忽存忽亡。而二位大夫要求卜筮者说话必定信实,不也足令人疑惑不解吗?
“你们见过说客辩士吧?思考问题,决策谋划,必须靠这种人。然而他们不能用只言片语使人主喜悦,所以讲话必托称先王,论说必引述上古;考虑问题,决策谋划,或夸饰先王事业的成功,或述说其失利败坏的情形,使人主的心意或有所喜,或有所惧,以实现他们的欲望。多讲虚夸之词,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可是要想使国家富强,事业成功,能够效忠君王,不这样做又不行。现在的卜筮者,是解答人们的疑问,教化百姓的愚昧。那些愚昧迷惑的人,怎么能用一句话就使他们聪明起来!因此,说话不厌其多。
“所以骐骥不能和疲驴同驾一车,凤凰不同燕子麻雀为群,而贤者也不跟不肖者同伍。所以君子常处于卑下不显眼的地位,以避开大众,自己隐匿起来以避开人伦的束缚,暗中察明世间道德顺应之情状,以消除种种祸害,以表明上天的本性,帮助上天养育生灵,希求更多的功利,而不求什么尊位与荣誉。你们二位不过是些随便发发议论的人,怎么会知道长者的道理呢!”
宋忠和贾谊听得精神恍惚而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惆怅,闭口不能说话。于是整衣起身,拜了又拜,辞别司马季主。二人走起路来,不辨东西南北,出门只能自己上车,趴在车栏上,不敢抬头,始终像是透不过气来。
过了三天,宋忠在殿门外见到贾谊,便凑到一起避开旁人谈论此事,慨叹地说:“道德越高越安稳,权势越高越危险。处在显赫的地位,丧身将指日可待。卜筮即便不周密,也不会被夺去应得的精米;替君王出谋划策如果不周密,就没有立身之地。这二者相差太远了,就像天冠地覆不可同日而语一样。这正如老子所说的‘无名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本源’呵!天地空阔无边,万物兴盛和乐,有的安稳,有的危险,不知所处。我和你,哪里值得干预他们卜者之事呢!他们日子愈久就越安稳,即使庄子的主张也没有什么与此不同之处。”
过了很久,宋忠出使匈奴,没有到达那里就返回来了,因而被判了罪行。贾谊做梁怀王的太傅,梁怀王不慎坠马而死,贾谊引咎绝食,痛恨而死。这都是追求华贵而断绝性命的事例啊。
太史公说:古时候的卜者,所以不被记载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事迹多不见于文献。待到司马季主,我便将其言行记述成篇。
褚先生说:我做郎官时,曾在长安城中游览,见过从事卜筮职业的贤士大夫,观察他们的起居行走、行动都由自己,常常谨慎地整理好衣服帽子来接待乡野之民,有君子的风帆。遇到性情喜爱解疑、乐于卜筮的妇人来问卜,对待她们态度严肃,不曾露齿而笑。自古以来,贤者逃避世俗社会,有的栖息于荒芜的洼地,有的生活在民间而闭口不言,有的隐居在卜筮者中间以保全自己。司马季主是楚国的贤大夫,在长安游学,通晓《易经》,能够陈述黄帝、老子之道,知识广博,远见卓识。看他对答二位大夫贵人的话语,引述古代明王圣人的道理,原本不是见识浅薄能力低下之辈。至于以卜筮为业名扬千里之外的,往往到处都有。传记上说:“富为上,贵次之;已经显贵了,各自还须学会一技之长以立身于社会之中。”黄直是位大夫,陈君夫是个妇女,以擅长相马而立名天下。齐国张仲和曲成侯以擅长用剑击刺而扬名天下。留长孺因善于相猪而出名。荥阳褚氏因善于相牛而成名。能够因技能立名的人很多,都有高于世俗和超过常人的风范,怎么能说得尽呢?所以说:“不是适当之地,种什么也不生长;不合他的意向,教什么也难以成就。”大凡家庭教育子女,应当看看他们喜好什么,爱好如果包容生活之道,就顺其爱好因势利导而造就他。所以说:“建造什么住宅,为子取用何名,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儿子有了安身之处,可以称得上是贤人了。”
我做郎官的时候,与太卜待诏为郎官的同事在同一衙门办公,他们说:“孝武帝时,曾召集从事占卜的各类专家来询问,某日可以娶儿媳吗?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以,建除家说不吉利,丛辰家说是大凶,历家说是小凶,天人家说是小吉,太一家说是大吉。各家争议辩论,不能做出决定,只能将有关情况奏明皇上。皇上下令说:‘避开死凶忌讳,应以五行家的意见为依据。’”这就是人们采用五行家的意见的原因。
【原文】【注解】
自古受命而王①,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天命哉②!其于周尤甚③,及秦可见④。代王之入⑤,任于卜者⑥。太卜之起⑦,由汉兴而有⑧。
①受命而王:承受天命而称王。受,承受,接受。命,天命。②兴:兴起、产生。卜筮:占卜、算卦。古代算卦用龟壳叫“卜”,用蓍草叫“筮”,根据龟壳的裂纹和蓍草的排列预测吉凶叫“占”。决:取决。③尤甚:最为盛行。④及:至、到。⑤代王:即后来的汉文帝刘恒。入:入朝。⑥任于卜者:听任于占卜者。⑦起:出现。⑧汉兴而有:《索隐》按,“周礼有太卜之官。此云由汉兴者,谓汉自文帝卜大横(一种封兆的名称)之后,其卜官更兴盛焉。”另据《史记会注考证》按,“由汉兴而有者,盖言汉兴以来即有之矣。”
司马季主者①,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②。
①司马季主:复姓司马,名季主。②卜:卜卦、卖卦。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①,相从论议②,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③,究遍人情④,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⑤ ,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⑥。”二人即同舆而之市⑦,游于卜肆中⑧。天新雨⑨
道少人,司马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⑩,日月之运(11),阴阳吉凶之本(12)。二大夫再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13),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14)。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15),分别天地之终始(16),日月星辰之纪(17),差次仁义之际(18),列吉凶之符(19),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①洗沐:指休假。《正义》云:“汉官五日一假洗浴也。”②相从:二人在一起走。论议:讨论、研究。③诵易:互相讲诵。易,更替。《太平御览》作“习”。道术:治道的方法,即治理天下国家的方法。④究遍:广泛探究。遍:普遍。人情:指世道人心。⑤朝士大夫:泛指朝廷的一般官员。⑥之:到……去。卜数:犹术数,即卜筮。观采:观其风采。犹物色。⑦舆:车。⑧肆:店铺、馆子。⑨新雨:刚下过雨。⑩方:正、正在。辩:申辩、讲解。道:道理、规律。(11)运:运行。(12)阴阳: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用于解释自然界相互对立、互相消长的事物。本:本源。(13)如类:好像是。有知者:有知识的人、聪明人。知,知识;又通“智”,智慧。(14)延:引进、迎接。(15)复:重新。理:疏理、整理。(16)分别:分辨、分析。(17)纪:法度、准则。(18)差次:区分差别等次。差:差别、相差。次:等次。际:交接、会合。(19)列:排列、列举。符:符应,即吉凶祸福的朕兆。
宋忠、贾谊瞿然而悟①,猎缨正襟危坐②,曰:“吾望先生之状,听先生之辞,小子窃观于世③,未尝见也。今何居之卑④,何行之污⑤?”
①瞿然:惊异的样子。悟:领悟、明白。②猎缨:整理冠带、使之端正,表示恭敬。正襟:纠正衣襟。危坐:端正地坐着。③小子:晚辈。此为自谦之词。窃观:私下观察。④居之卑:处于低下地位。卑:卑下。⑤行之污:从事的职业被人瞧不起。行,行事,此处指从事的职业。污,污浊、不干净。
司马季主捧腹大笑曰:“观大夫类有道术者①,今何言之陋也②,何辞之野也③!今夫子所贤者何也④?所高者谁也⑤?今何以卑污长者⑥?
①类:像,好像。②陋:知识浅薄,见闻不广。③野:粗野,缺乏文采。④所贤者:认为有道德有才能的人。⑤所高者:认为品德高尚的人。⑥卑污长者:认为长者卑下污浊。
二君曰:“尊官厚禄,世之所高也,贤才处之①。今所处非其地②,故谓之卑。言不信③,行不验④,取不当⑤,故谓之污。夫卜筮者,世俗之所践简⑥也。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⑦,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⑧,擅言祸灾以伤人心⑨,矫言鬼神以尽人财⑩,厚求拜谢以私于己(11)。’此吾之所耻(12),故谓之卑污也。”
①贤才处之:贤能的人处在那种地位。处:居、处于。②非其地:不是尊官厚禄之地。③不信:不真实。信,讲话真实。④不验:没有效果。验:效验,效果。⑤不当:不适当。当:恰当、合适。⑥践简:鄙视、怠慢。简:忽视、怠慢。⑦夸严:夸大、严厉。得:博得、迎合。⑧虚高:虚假抬高。禄命:吉凶祸福、贵贱寿夭等“命定之数”。说(yuè,月):同“悦”。此处意为使人高兴。志:心志。⑨擅言:随便乱说。伤:忧伤。此处意为使人悲伤。⑩矫言:假说,假借。尽:完,没有了。此处意为诈尽,骗尽。(11)厚求:贪求,索取。私于己:利于己。(12)此吾之所耻:这是我们认为可耻的事情。耻:耻辱、可耻的事情。
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①。公见夫被发童子乎②?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问之日月疵瑕吉凶③,则不能理④。由是观之,能知别贤与不肖者寡矣⑤。
①且:暂且、姑且。安坐:坐好,落坐。②夫:那、这。被(pī,披)披散着头发。被,通“披”。③日月疵瑕:指日食和月食。疵瑕,即瑕疵,小的毛病、缺点。古人常借观察星象来推测人事的吉凶。④理:整理。此处意为解释说明,讲出道理。⑤知别:知道区别。不肖:与贤相对,指缺德少才,品行不端。
“贤之行也①,直道以正谏②,三谏不听则退③;其誉人也不望其报④,恶人也不顾其怨⑤,以便国家利众为务⑥。故官非其任不处也⑦,禄非其功不受也;见人不正,虽贵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⑧;得不为喜⑨,去不为恨⑩;非其罪也,虽累辱而不愧也。
①贤:贤能的人。行:做事。②直道:正直之道。直,行为正直。此处指遵循正直之道。正谏:正言规劝。谏,规劝君主、尊长、朋友,使之改正过错。③三:再三,多次。退:后退、返回。此处指不再进谏。④誉人:称誉别人。⑤恶人:讨厌、憎恶别人。⑥便:便利。务:追求。⑦其任:自己胜任。处:居、担任。⑧尊:尊贵,指地位高。不下:不屈居其下。⑨得:有所得。指得到官禄富贵。⑩去:有所失。指离开官位,失去富贵。(11)累辱:受累遭到屈辱。累:受累、牵累。辱:屈辱、侮辱。愧:羞愧。
“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①。卑疵而前②,孅趋而言③;相引以势④,相导以利;比周宾正⑤,以求尊誉,以受公奉⑥;事私利⑦,枉主法⑧,猎农民⑨;以官为威⑩,以法为机(11),求利逆暴(12):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13)。初试官时(14),倍力为巧诈(15),饰虚功执空文以誷主上(16),用居上为右(17);试官不让贤陈功(18),见伪增实(19),以无为有,以少为多,以求便势尊位(20);食饮驱驰(21),从姬歌儿(22),不顾于亲(23),犯法害民,虚公家(24):此夫为盗不操矛孤者也(25),功而不用弦刃者也(26),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27);何以为高贤才乎(28)?
①皆可为羞矣:都是些足以为他们感到羞愧的人。②卑疵:惭怍貌,惶惧貌,低声下气的样子。③孅趋:过分谦恭。④相引以势:即以势相引。凭借权势相互引进。⑤比周:与坏人勾结,植党营私。比:勾结。周:与人团结。“比周”连用,义同“比”。宾正:排斥正人君子。宾,通“摈”。排斥,遗弃。⑥公奉:官府的俸禄。奉,通“俸”。⑦事:从事,谋求。⑧枉:歪曲。主法:君主的法律。⑨猎:猎取,掠夺。⑩为威:逞威风,显示威严。(11)为机:做为工具。(12)逆暴:逆行残暴。逆,倒,反,与“顺”相对。(13)譬:比喻,好像。操:持,拿。劫人:威逼人,威胁人。(14)初试官:开始做官,刚当官。(15)倍力:加倍努力,拼命地。(16)誷主上:欺骗国君。誷,同“罔”。欺罔。(17)用:以,以便。右:古代尊宠右,以右为较尊贵的地位。(18)贤:指贤者,有道德有才能的人。陈功:陈述自己的功劳。(19)见伪增实:意谓发现虚假之处,便不择手段地添枝加叶,竭力把假的变为实在的。(20)便势:权势。便:便利、有利。(21)食饮驱驰:大吃大喝,到处游乐。驱驰:驱车驰马。(22)从姬:随从的美女。歌儿:唱歌跳舞的少男少女。(23)亲:父母双亲。(24)虚:虚耗。(25)夫(fú,扶):语气词。矛孤:矛和弓。(26)弦刃:弓箭和刀。(27)弑(shì,式):古代统治阶级指子杀父、臣杀君为“弑”。(28)高贤才:高明者和贤能者。
“盗贼发不能禁①,夷貊不服不能摄②,奸邪起不能塞③,官秏乱不能治④,四时不和不能调⑤,岁谷不孰不能适⑥。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托官位⑦,利上奉⑧,妨贤者处⑨,是窃位也⑩;有人者进(11),有财者礼(12),是伪也。子独不见鸱枭之与凤皇翔乎(13)?兰芷芎䓖弃于广野(14),蒿箫成林(15),使君子退而不显众(16),公等是也。
①发:发生,兴起。②摄:通“慑”。使害怕,慑服。③塞:阻止,禁止。④秏乱:亏损消耗,毫无秩序。⑤四时不合:指春夏秋冬四季反常造成灾害。调:协调,调节。⑥岁谷不孰:年景不好,五谷不熟。孰,同“熟”。适:适合,调济。⑦托:依靠、寄托。⑧利上奉:以皇上的俸禄为利。即享受皇上的俸禄。⑨妨:妨碍。处:位置、地位。⑩窃位:窃居官位。(11)进:到朝廷,进用做官。(12)礼:礼遇,受到尊敬。(13)独:难道。鸱:鹞鹰。枭:一种凶猛的鸟,常在夜间飞出。古人认为鸱、枭都是不祥之鸟。此处用于比喻恶人和不贤之人。凤皇:即“凤凰”。古人称为百鸟之王,吉祥之鸟。此处用于比喻贤能之人。(14)兰芷芎䓖:泛指香草。兰,兰草。芷,白芷。芎䓖: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草有香气,根茎可入药。又叫“川芎”。古人用香草比喻君子、贤人。(15)蒿箫:指蒿类植物。此处比喻小人、才劣者。(16)退:不得进用,辞去官职。不显众:不显于众。
“述而不作①,君子义也②。今夫卜者,必法天地③,象四时④,顺于仁义,分策定卦⑤,旋式正棋⑥,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⑦,而后乃敢代⑧;正时日⑨,乃后入家⑩;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11)。越王勾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12),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13)!
①述而不作:语出《论语·述而》。述,陈述(旧的)。作,创作(新的)。②义: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③法:效法。④象:象征。《周易》用卦爻等符号象征自然变化和人事休咎。⑤分:辨别。策:占卜用的蓍草。定:确定、判定。卦:占卜用的符号。基本的有“八卦”,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每卦代表同一属性的若干事物。八卦相互排列组合为六十四卦。我国古代思想家有以八卦和六十四卦说明万物的矛盾对立和转化,包含一定的辩证法因素。唯心主义者和方士则用八卦来宣扬天命论和迷信。⑥旋式:旋转栻盘。式,通“栻”。栻盘,占卜用具。正棋:占卜作卦。棋,指筮策之状。⑦龟策日月:用龟策占卜日月。龟,占卜用的龟甲。策,占卜用的蓍草。⑧乃:才。代:代天治民。⑨正时日:选准时日(吉日)。⑩入家:进入国都。家,奴隶社会中诸侯统治的地方叫国,大夫统治的地方叫家。(11)演:推演。爻(yáo,摇):组成八卦的长短横道(符号)。八卦相互排列组合为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每爻有爻题和爻辞。(12)放:通“仿”。依照,效仿。(13)有何负哉: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负,忧虑。
“且夫卜筮者①,埽除设坐②,正其冠带,然后乃言事,此有礼也。言而鬼神或以飨③,忠臣以事其上④,孝子以养其亲⑤,慈父以畜其子⑥,此有德者也。而以义置数十百钱⑦,病者或以愈⑧,且死或以生⑨,患或以免⑩,事或以成,嫁子娶妇或以养生(11):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12)!此夫老子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13)。今夫卜筮者利大而谢少(14),老子之云岂异于是乎(15)?
①且夫:况且,再说。②埽:通“扫”。坐:座位。③或:也许、或许。以:因而。飨:通“享”。此处指享用祭品。④事:奉事,为……服务。上:指国君。⑤养:供养。亲:父母双亲。⑥畜:抚养,抚育。⑦置:搁,安放。此处意为花费。⑧愈:病好了。⑨且:将要,接近。⑩患:忧患、灾祸。(11)子:儿子或女儿。此处指女儿。养生:生养。(12)直:通“值”。(13)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语出《老子》第三十八章。其意是,具有大德者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才有德。(14)利大而谢少:对人好处多而受人之谢少。(15)老子之云岂异于是乎:老子所说的难道同卜筮者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同吗?其意说二者没什么不同。
“庄子曰①:‘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②,居不下为害③,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积之无委聚④,藏之不用府库⑤,徙之不用辎车⑥,负装之不重,止而用之无尽索之时⑦。持不尽索之物,游于无穷之世,虽庄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⑧,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⑨,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日中必移⑩,月满必亏(11);先王之道,乍存乍亡(12)。公责卜者言必信(13),不亦惑乎!
①以下所引庄子语今本《庄子》无。②居:处。敬:严肃,慎重。③害:祸害,忌妒。④委聚:堆积,聚集成堆。⑤藏:储藏。府库:指收藏财物的地方。⑥辎车:一种有帷盖的车子。⑦止:停留,居住。尽索:全部取出。尽:都、全部。索:求取。⑧增于是:增益于此。即比这还好。增:增多,增益。⑨足:补足。此句和以下三句语出《淮南子·天文训》。⑩日中必移:太阳到了中午必定向西移动。(11)月满必亏:月亮到了满圆后必定出现亏缺。(12)乍存乍亡:忽存忽亡。乍:忽然。(13)责:要求。
“公见夫谈士辩人乎①?虑事定计②,必是人也③,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④,故言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虑事定计,饰先王之成功⑤,语其败害⑥,以恐喜人主之志⑦,以求其欲⑧。多言夸严⑨,莫大于此矣。然欲强国成功,尽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导惑教愚也⑩。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11)!言不厌多(12)。
①谈士辩人:指能言善辩之人。②虑事:谋事,思考问题。定计:决定计策。③是人:此人,这种人。④说人主意:使人主喜欢。说,同“悦”。⑤饰:粉饰、夸饰。⑥败害:失利祸害。⑦恐喜人主之意:使君主的心意有所惧,有所喜。⑧欲:欲望,愿望。⑨夸言:指夸大严厉之词。⑩导惑:即解惑,解除人们的疑问。(11)知之:使他聪明。知(zhì,治),通“智”。(12)言不厌多:说话不厌其多。
“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①,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②。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③,自匿以辟伦④,微见德顺以除群害⑤,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者也⑥,何知长者之道乎⑦!”
①罢:通“疲”。疲乏。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②不肖者:不贤者,品行不端的人。③卑隐:地位低下,隐居不出。辟:通“避”。躲避。④伦:人伦。⑤微见:暗中察明。德顺:道德顺应。⑥喁(yú,鱼)喁:形容低声说话。⑦长者:年高有德的人。
宋忠、贾谊忽而自失①,芒乎无色②,怅然噤口不能言③。于是摄衣而起④,再拜而辞。行洋洋也⑤,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⑥,卒不能出气⑦。
①忽:恍惚。自失:若有所失。②芒乎:即茫然。无色:指面无人色。③怅然:失意、不痛快的样子。噤口:闭口。④摄衣:整理衣服。⑤行:走路。洋洋:无家可归的样子。⑥伏:趴。轼:古时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⑦卒:始终。
居三日,宋忠见贾谊于殿门外,万相引屏语相谓自叹曰①:“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之势②,失身且有日矣③。夫卜而有不审④,不见夺糈⑤;为人主计而不审⑥,身无所处。此相去远矣⑦,犹天冠地覆也。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⑧。天地旷旷⑨,物之熙熙⑩,或安或危,莫知居之(11)。我与若,何足预彼哉(12)! 彼久而愈安,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13)。”
①相引:相互招引。屏语:避开别人谈话。屏,退避。②赫赫之势:显赫的地位。赫赫,声势盛大的样子。③失身:丧身。且:将。④不审:不周详。审,周密。⑤不见夺糈:不会被夺去糈米。见,相当于“被”。糈,粮食。⑥计:出谋划策。⑦相去:相距。⑧无名者万物之始也:语出《老子》第一章。意为“无”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根源。老子所讲的“无”,实际就是他所说的“道”。⑨旷旷:空阔无边。⑩熙熙:和乐的样子。(11)莫之居也:不知所居。意为不知身居何处为好。(12)何足:哪里值得。预:参与。彼:他们。(13)曾氏:即庄氏。据《集解》徐广曰:“曾,一作‘庄’。以异:与此不同。
久之①,宋忠使匈奴,不至而还②,抵罪③。而贾谊为梁怀王傅④,王堕马薨,谊不食,毒恨而死⑤。此务华绝根者也⑥。
①久之:过了很长时间。②不至:没有到达(目的地)。③抵罪:抵偿罪名。抵,抵偿;当。④梁怀王:即汉文帝之子刘揖。傅:太傅。掌辅导帝王。⑤毒恨:痛恨。此处是指痛恨自己。⑥务华:追求华贵。绝根:断绝性命。根,根本,指性命。
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①,多不见于篇②。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③。
①不载:不记载。②篇:文献、文章。③余:我。志:记述。著:写作。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游观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动①,誓正其衣冠而当乡人也②,有君子之风。见性好解妇来卜③,对之颜色严振④,未尝见齿而笑也⑤。从古以来,贤者避世⑥,有居止舞泽者⑦,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⑧。夫司马季主者,楚贤大夫,游学长安,通《易经》⑨,术黄帝⑩、老子,博闻远见。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称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浅闻小数之能(11)。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各往往而在(12)。传曰(13):“富为上,贵次之;既贵各各学一伎能立其身(14)。”黄直,大夫也;陈君夫,妇人也;以相马立名天下。齐张仲、曲成侯以善击刺学用剑,立名天下。留长孺以相彘立名(15)。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能以伎能立名者甚多,皆有高世绝人之风(16),何可胜言。故曰:“非其地,树之不生(17);非其意,教不之成。”夫家之教子孙,当视其所以好(18),好含苟生活之道(19),因而成之。故曰:“制宅命子(20),足以观士(21);子有处所(22),可谓贤人。”
①自动:自主行动。意为自然得体。②誓:谨慎。正:端正、整理。③性好解妇:指性情喜爱解疑的妇人。即乐于卜筮的妇人。④严振:严肃。⑤见齿:露出牙齿。见,同“现”。⑥避世:脱离现实生活。意为避开官场。⑦舞泽:荒芜的洼地。舞,据《考证》,“舞”读为“蕪(芜)”。芜,荒芜。⑧全身:保全性命。⑨《易经》:即《周易》。儒家经典著作。⑩术:据《史记会注考证》,“术,读为述”。陈述。(11)固:原本。小数:小术。数,技艺,方术。(12)往往:常常,到处。(13)传:文字记载。此指古代的有关典籍。(14)伎:通“技”。技艺、技能。(15)彘:猪。(16)绝人:超出常人。(17)树:种植。(18)好:喜爱、爱好。(19)好含苟生活之道:爱好如果包容生活之道。含,包容,包含。苟,如果,假如。(20)制宅命子:建造住宅,为子取名。命,取名。(21)足以观士: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22)处所:安身之处。意为职业。
臣为郎时,与太卜待诏为郎者同署①,言曰:“孝武帝时,聚会占家问之②,某日可取妇乎③?五行家曰可④,堪舆家曰不可⑤,建除家曰不吉⑥,丛辰家曰大凶⑦,历家曰小凶⑧,天人家曰小吉⑨,太一家曰大吉⑩。辩讼不决(11),以状闻(12)。制曰(13):‘避诸死忌,以五行为主(14)。’”人取于五行者也(15)。
①署:衙门。官吏办公的地方。②占家:会占卜的专家。③取:同“娶”。④五行家:用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来推算人的命运,以此迷信活动为业的人。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⑤堪舆家:以审察住宅基地或坟地的形势,即相宅、相墓为业的人,即今所谓“风水先生”。⑥建除家:术数家之一种,古代占卜迷信派别之一。它以建除十二辰定日之吉凶。建,北斗的斗柄所指曰“建”。建除,以十二地支定方位岁月,以占吉凶。十二方位之首二字为“建、除”,故名。⑦丛辰家:以分辨十二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所随属为善神或恶煞为业的人。⑧历家:研究历术、历法,推算日月星辰运行及季节时令的方法的专门家。⑨天人家:研究天和人、天道和人道或自然和人世关系的专门家。《荀子·天论》:“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⑩太一家:道家别名。太一,中国哲学术语。“太”是至高至极,“一”是绝对唯一的意思。《庄子·天下》称老子之学“主之以太一”。“太一”是老子之“道”的别名。《吕氏春秋·大乐》更指出:“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并指出:“太一生两仪,两仪生阴阳”的说话。“太一”又和“太极”意义相近。(11)辩讼:辩论争议。(12)以状闻:将有关情形奏明皇帝。状:情形。(13)制:帝王的命令。(14)以五行为主:以五行家的意见为依据。(15)人取于五行者也:这就是人们采用五行家的意见的原因。取:采取,选取。
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范君石 译注
【说明】
这是专门记叙从事“货殖”活动的杰出人物的类传。也是反映司马迁经济思想和物质观的重要篇章。“货殖”是指谋求“滋生资货财利”以致富而言。即利用货物的生产与交换,进行商业活动,从中生财求利。司马迁所指的货殖,还包括各种手工业,以及农、牧、渔、矿山、冶炼等行业的经营在内。翦伯赞曾高度评价司马迁“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社会经济方面,而写成其有名的《货殖列传》”。钱钟书在论及司马迁这篇《货殖列传》时说:“当世法国史家深非史之为‘大事记’体者,专载朝政军事,而忽诸民生日用;马迁传《游侠》已属破格,然尚以传人为主,此篇则全非‘大事记’、‘人物志’,于新史学不啻乎辟鸿濛矣。”(《管锥篇·史记会注考证》)总之,史学界公认:“历史思想及于经济,是书盖为创举。”
《太史公自序》曰:“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之于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这十分明确而简要地道出了写作本篇的动机与主旨。全文主要是为春秋末期至秦汉以来的大货殖家,如范蠡、子贡、白圭、猗顿、卓氏、程郑、孔氏、师氏、任氏等作传。通过介绍他们的言论、事迹、社会经济地位,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重要经济地区的特产商品、有名的商业城市和商业活动、各地的生产情况和社会经济发展的特点,叙述他们的致富之道,表述自己的经济思想,以便“后世得以观择”。太史公认为,自然界的物产是极其丰富的,社会经济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商业发展和经济都市的出现是自然趋势,人们没有不追求富足的。“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所以,他主张应根据实际情况,任商人自由发展,引导他们积极进行生产与交换,国家不必强行干涉,更不要同他们争利。这集中反映了他反对“重本抑末”,主张农工商虞并重,强调工商活动对社会发展的作用,其产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肯定工商业者追求物质利益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突出物质财富的占有量最终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而经济的发展则关乎到国家盛衰等经济思想和物质观。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司马迁就能注意社会的经济生活,并认识到生产交易和物质财富的重要性,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此传记天时、地理、人物、风情,历历如画。虽属说理文章,读来却颇有兴味。方家学者对此有口皆碑。潘吟阁赞曰:“《货殖传》一篇,讲的是种种社会的情形,且一一说明它的原理。所写的人物,又是上起春秋,下至汉代。所写的地理,又是北至燕、代,南至儋耳。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脚色,各地有各地的环境。可当游侠读,可当小说读。读中国书而未读《史记》,可算未曾读书;读《史记》而未读《货殖传》,可算未读《史记》。美哉《货殖传》!”(《史记货殖列传新诠·编者弁言》)李景星评本传为:“举生财之法,图利之人,无贵无贱,无大无小,无远无近,无男无女,都纳之一篇之中,使上下数百年之贩夫竖子,伧父财奴,皆赖以传,几令人莫名其用意所在。……盖财货者,天地之精华,生民之命脉,困迫豪杰,颠倒众生,胥是物也。”(《史记评议》卷四)这些赞语准确而深刻地揭示了史公之识,卓绝千古;史公之笔,精妙绝伦。总揽全文可见,传中人物各具特色,各怀其才;篇中叙事行云流水,自然流畅;文中说理鞭辟入里,无懈可击;全篇辞章奇传雄浑,波澜壮阔。可谓博大精深,浑然一体,实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璀璨夺目的光辉篇章。
【译文】
老子说:“太平盛世到了极盛时期,虽然邻近的国家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之声互相听得到,而各国人民却都以自家的饮食最甘美,自己的服装最漂亮,习惯于本地的习俗,喜爱自己所事行业,以至于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到了近世,如果还要按这一套去办事,那就等于堵塞人民的耳目,几乎是无法行得通。
太史公说:神农氏以前的情况,我不了解。至于像《诗》、《书》所述虞舜、夏朝以来的情况则是人们耳目总要听到最好听,看到最好看的,口胃总想尝遍各种肉类的美味,身体安于舒适快乐的环境,心中又夸耀有权势、有才干的光荣。统治者让这种风气浸染百姓,已经很久了,即使用老子的这些妙论挨门逐户地去劝说开导,终不能感化谁。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其次是随势引导,其次是加以教诲,再次是制定规章制度加以约束,最坏的做法是与民争利。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木、野麻、旄牛尾、玉石;太行山以东多有鱼、盐、漆、丝、美女;江南出产楠木、梓树、生姜、桂花、金、锡、铅、朱砂、犀牛、玳瑁、珠子、象牙兽皮;龙门、碣石山以北地区盛产马、牛、羊、毡裘、兽筋兽角;铜和铁则分布在周围千里远近,山中到处都是,有如棋子满布。这是关于各地物产分布的大致情况。这些都是中国人民所喜好的,习用的穿着、饮食、养生、送死之物。所以,人们要靠农民耕种,取得食物,要靠虞人进山开采、渔夫下水捕捉,获得物品,要靠工匠制造,取得器具,要靠商人贸易,流通货物。这难道还需要官府发布政令,征发百姓,限期会集吗?人们都凭自己的才能,竭尽自己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低价的货物能够高价出售,高价的货物能够低价购进。人们各自努力经营自己的本业,乐于从事自己的工作,就像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那样,日日夜夜没有休止的时候,不用招唤便会自动前来,不用请求便会生产出来。这难道不是符合规律而得以自然发展的证明吗?
《周书》里说:“农民不种田,粮食就会缺乏;工匠不做工生产,器具就会缺少;商人不做买卖,吃的、用的和钱财这三种宝物就会断绝来路;虞人不开发山泽,资源就会短缺,资源匮乏了,山泽就不能进一步开发。”农、工、商、虞这四个方面,是人民衣食的来源。来源大则富裕,来源小则贫困;来源大了,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或贫或富,没有谁能剥夺或施予,但机敏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却往往衣食不足。所以,姜太公被封在营丘时,那里本来多是盐碱地,人烟稀少,于是姜太公便鼓励妇女致力于纺织刺绣,极力提倡工艺技巧,又让人们把鱼类、海盐返运到其他地区去,结果别国的人和财物纷纷流归于齐国,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所以,齐国因能制造冠带衣履供应天下所用,东海、泰山之间的诸侯们便都整理衣袖去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中途衰落,管仲重新修治姜太公的事业,设立管理财政的九个官府,使齐桓公得以称霸,多次以霸主身份会合诸侯,使天下政治得到匡正;而管仲本人也有了三归台,官位虽只是陪臣,却比各国的君主还要富有。从此,齐国富强,一直延续到威王、宣王之时。
所以说:“粮仓充实了,百姓就会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百姓就会知道荣辱。”礼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因此,君子富有了,就喜好去做仁德之事;小人富有了,就会随心所欲地做他能做的事。江河深,鱼就在那里生存;山林深,野兽就在那里藏身;人富有了,仁义就会依附于他。富有者得了势越发显赫,失了势,依附于他的宾客也便无处容身,因而心情不快。夷狄那里,这种情况更为突出。谚语说:“家有千金的人,不会犯法受刑死于闹事。”这不是空话。所以说:“天下之人,熙熙攘攘,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那些拥有千辆兵车的天子,享有万户封地的诸侯,占有百室封邑的大夫。尚且担心贫穷,何况编入户口册内的普通老百姓呢!
从前,越王勾践被围困在会稽山上,于是任用范蠡、计然。计然说:“知道要打仗,就要做好战备;了解货物何时为人需求购用,才算懂得商品货物。善于将时与用二者相对照,那么各种货物的供需行情就能看得很清楚。所以,岁在金时,就丰收;岁在水时,就歉收;岁在木时,就饥馑;岁在火时,就干旱。旱时,就要备船以待涝;涝时,就要备车以待旱,这样做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一般说来,六年一丰收,六年一干旱,十二年有一次大饥荒。出售粮食,每斗价格二十钱,农民会受损害;每斗价格九十钱,商人要受损失。商人受损失,钱财就不能流通到社会;农民受损害,田地就要荒芜。粮价每斗价格最高不超过八十钱,最低不少于三十钱,那么农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粮食平价出售,并平抑调整其他物价,关卡税收和市场供应都不缺乏,这是治国之道。至于积贮货物,应当务求完好牢靠,没有滞留的货币资金。买卖货物,凡属容易腐败和腐蚀的物品不要久藏,切忌冒险囤居以求高价。研究商品过剩或短缺的情况,就会懂得物价涨跌的道理。物价贵到极点,就会返归于贱;物价贱到极点,就要返归于贵。当货物贵到极点时,要及时卖出,视同粪土;当货物贱到极点时,要及时购进,视同珠宝。货物钱币的流通周转要如同流水那样。”勾践照计然策略治国十年,越国富有了,能用重金去收买兵士,使兵士们冲锋陷阵,不顾箭射石击,就像口渴时求得饮水那样,终于报仇雪耻,灭掉吴国,继而耀武扬威于中原,号称“五霸”之一。
范蠡既已协助越王洗雪了会稽被困之耻,便长叹道:“计然的策略有七条,越国只用了其中五条,就实现了雪耻的愿望。既然施用于治国很有效,我要把它用于治家。”于是,他便乘坐小船漂泊江湖,改名换姓,到齐国改名叫鸱夷子皮,到了陶邑改名叫朱公。朱公认为陶邑居于天下中心,与各地诸侯国四通八达,交流货物十分便利。于是就治理产业,囤积居奇,随机应变,与时逐利,而不责求他人。所以,善于经营致富的人,要能择用贤人并把握时机。十九年期间,他三次赚得千金之财,两次分散给贫穷的朋友和远房同姓的兄弟。这就是所谓君子富有便喜好去做仁德之事了。范蠡后来年老力衰而听凭子孙,子孙继承了他的事业并有所发展,终致有了巨万家财。所以,后世谈论富翁时,都称颂陶朱公。
子贡曾在孔子那里学习,离开后到卫国做官,又利用卖贵买贱的方法在曹国和鲁国之间经商,孔门七十多个高徒之中,端木赐(即子贡)最为富有。孔子的另一位高徒原宪穷得连糟糠都吃不饱,隐居在简陋的小巷子里。而子贡却乘坐四马并辔齐头牵引的车子,携带束帛厚礼去访问、馈赠诸侯,所到之处,国君与他只行宾主之礼,不行君臣之礼。使孔子得以名扬天下的原因,是由于有子贡在人前人后辅助他。这就是所谓得到形势之助而使名声更加显著吧?
白圭是西周人。当魏文侯在位时,李克正致力于开发土地资源,而白圭却喜欢观察市场行情和年景丰歉的变化,所以当货物过剩低价抛售时,他就收购;当货物不足高价索求时,他就出售。谷物成熟时,他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他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他了解,太岁在卯位时,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不好。太岁在午宫时,会发生旱灾;转年年景会很好。太岁在酉位时,五谷丰收;转年年景会变坏。太岁在子位时,天下会大旱;转年年景会很好,有雨水。太岁复至卯位时,他囤积的货物大致比常年要增加一倍。要增长钱财收入,他便收购质次的谷物;要增长谷子石斗的容量,他便去买上等的谷物。他能不讲究吃喝,控制嗜好,节省穿戴,与雇用的奴仆同甘共苦,捕捉赚钱的时机就像猛兽猛禽捕捉食物那样迅捷。因此他说:“我干经商致富之事,就像伊尹、吕尚筹划谋略,孙子、吴起用兵打仗,商鞅推行变法那样。所以,如果一个人的智慧够不上随机应变,勇气够不上果敢决断,仁德不能够正确取舍,强健不能够有所坚守,虽然他想学习我的经商致富之术,我终究不会教给他的。”因而,天下人谈论经商致富之道都效法白圭。白圭大概是有所尝试,尝试而能有所成就,这不是马虎随便行事就能成的。
猗顿是靠经营池盐起家。而邯郸郭纵以冶铁成就家业,其财富可与王侯相比。
乌氏倮经营畜牧业,等到牲畜繁殖众多之时,便全部卖掉,再购求各种奇异之物和丝织品,暗中献给戎王。戎王以十倍于所献物品的东西偿还给他,送他牲畜,牲畜多到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牛马的数量。秦始皇诏令乌氏倮位与封君同列,按规定时间同诸大臣进宫朝拜。而巴郡寡妇清的先祖自得到朱砂矿,竟独揽其利达好几代人,家产也多得不计其数。清是个寡妇,能守住先人的家业,用钱财来保护自己,不被别人侵犯。秦始皇认为她是个贞妇而以客礼对待她,还为她修筑了女怀清台。乌氏倮不过是个边鄙之人、畜牧主,巴郡寡妇清是个穷乡僻壤的寡妇,却能与皇帝分庭抗礼,名扬天下,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富有吗?
汉朝兴起,天下统一,便开放关卡要道,解除开采山泽的禁令,因此富商大贾得以通行天下,交易的货物无不畅通,他们的欲望都能满足,汉朝政府又迁徙豪杰、诸侯和大户人家到京城。
关中地区从汧、雍二县以东至黄河、华山,膏壤沃野方圆千里。从有虞氏、夏后氏实行贡赋时起就把这里作为上等田地,后来公刘迁居到邠,周太王、王季迁居岐山,文王兴建丰邑,武王治理镐京,因而这些地方的人民仍有先王的遗风,喜好农事,种植五谷,重视土地的价值,把做坏事看得很严重。直到秦文公、德公、穆公定都雍邑,这里地处陇、蜀货物交流的要道,商人很多。秦献公迁居栎邑,栎邑北御戎狄,东通三晋,也有许多大商人。秦孝公和秦昭襄王治理咸阳,汉朝藉此做为都城;长安附近的诸陵,四方人、物辐凑集中于此,地方很小,人口又多,所以当地百姓越来越玩弄奇巧,从事商业。关中地区以南则有巴郡、蜀郡。巴蜀地区也是一片沃野,盛产栀子、生姜、朱砂、石材、铜、铁和竹木之类的器具。南边抵御滇、僰,僰地多出僮仆。西边邻近邛、笮,笮地出产马和旄牛。然而巴蜀地区四周闭塞,有千里栈道,与关中无处不通,唯有褒斜通道控扼其口,勾联四方道路,用多余之物来交换短缺之物。天水、陇西、北地和上郡与关中风俗相同,而西面有羌中的地利,北面有戎狄的牲畜,畜牧业居天下首位。可是这里地势险要,只有京城长安要约其通道。所以,整个关中之地占天下三分之一,人口也不过占天下十分之三;然而计算这里的财富,却占天下十分之六。
古时,唐尧定都河东晋阳,殷人定都河内殷墟,东周定都河南洛阳。河东、河内与河南这三地居于天下的中心,好像鼎的三个足,是帝王们更迭建都的地方,建国各有数百年乃至上千年,这里土地狭小,人口众多,是各国诸侯集中聚会之处,所以当地民俗为小气俭省,熟悉世故。杨与平阳两邑人民,向西可到秦和戎狄地区经商,向北可到种、代地区经商。种、代在石邑以北,地靠匈奴,屡次遭受掠夺。人民崇尚强直、好胜,以扶弱抑强为己任,不愿从事农商诸业。但因邻近北方夷狄,军队经常往来,中原运输来的物资,时有剩余。当地人民强悍而不务耕耘,从三家尚未分晋之时就已经对其慓悍感到忧虑,而到赵武灵王时就更加助长了这种风气,当地习俗仍带有赵国的遗风。所以杨和平阳两地的人民经营驰逐于其间,能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东西。温、轵地区的人民向西可到上党地区经商,向北可到赵、中山一带经商。中山地薄人多,在沙丘一带还有纣王留下的殷人后代,百姓性情急躁,仰仗投机取巧度日谋生。男子们常相聚游戏玩耍,慷慨悲声歌唱,白天纠合一起杀人抢劫,晚上挖坟盗墓、制作赝品、私铸钱币;多有美色男子,去当歌舞艺人。女子们常弹奏琴瑟,拖着鞋子,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有的被纳入后宫,遍及诸侯之家。
然而邯郸也是漳水、黄河之间的一个都市。北面通燕、涿,南面有郑、卫。郑、卫风俗与赵相似,但因地靠梁、鲁,稍显庄重而又注重节操。卫君曾从濮上的帝丘迁徙到野王,野王地区民俗崇尚气节,扶弱抑强,这是卫国的遗风。
燕国故都蓟也是渤海、碣石山之间的一个都市。南面通齐、赵,东北面与胡人交界。从上谷到辽东一带,地方遥远,人口稀少,屡次遭侵扰,民俗大致与赵、代地区相似,而百姓迅速捷凶悍,不爱思考问题,当地盛产鱼、盐、枣、栗。北面邻近乌桓、夫余,东面处于控扼秽貊、朝鲜、真番的有利地位。
洛阳东去可到齐、鲁经商,南去可到梁、楚经商。所以泰山南部是鲁国故地,北部是齐国故地。
齐地被山海环抱,方圆千里一片沃土,适宜种植桑麻,人民多有彩色丝稠、布帛和鱼盐。临淄也是东海与泰山之间的一个都市。当地民俗从容宽厚,通情达理,而又足智多谋,爱发议论,乡土观念很重,不易浮动外流,怯于聚众斗殴,而敢于暗中伤人,所以常有劫夺别人财物者,这是大国的风尚。这里士、农、工、商、贾五民俱备。
而邹、鲁两地滨临洙水、泗水,还保存着周公传留的风尚,民俗喜好儒术,讲究礼仪,所以当地百姓小心拘谨。颇多经营桑麻产业,而没有山林水泽的资源。土地少,人口多,人们节剑吝啬,害怕犯罪,远避邪恶。等到衰败之时,人们爱好经商追逐财利,比周地百姓还厉害。
从鸿沟以东,芒山、砀山以北,直到巨野,这是过去梁、宋的地方。陶邑、睢阳也是都会。以前,唐尧兴起于成阳,虞舜在雷泽打过鱼,商汤曾定都于毫。这里的民俗还存有先王遗风,宽厚庄重,君子很多,喜好农事,虽然没有富饶的山河物产,人们却能省吃俭用,以求得财富的积蓄。
越、楚地带有西楚、东楚和南楚三个地区的不同风俗。从淮北沛郡到陈郡、汝南、南郡,这是西楚地区。这里民俗慓悍轻捷,容易发怒,土地贫瘠,少有蓄积。江陵原为楚国国都,西通巫县、巴郡,东有云梦,物产富饶。陈在楚、夏交接之处,流通鱼盐货物,居民多经商。徐、僮、取虑一带的居民清廉苛严,信守诺言。
彭城以东,包括东海、吴、广陵一带,这是东楚地区。这里风俗与徐、僮一带相似。朐、缯以北,风俗与齐地相同。浙江以南风俗与越地相同。吴地从吴王阖闾、楚春申君和汉初吴王刘濞招致天下喜好游说的子弟以来,东有丰富的海盐,以及章山的铜矿,三江五湖的资源,也是江东的一个都市。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一带是南楚地区。这里风俗与西楚地区大体相似。楚失郢都后,迁都寿春,寿春也是一个都市。而合肥县南有长江,北有淮河,是皮革、鲍鱼、木材汇聚之地。因与闽中、于越习俗混杂,所以南楚居民善于辞令,说话乖巧,少有信用。江南地方地势低下,气候潮湿,男子寿命不长。竹木很多。豫章出产黄金,长沙出产铅、锡。但矿产蕴藏量极为有限,开采所得不足以抵偿支出费用。九疑山、苍梧以南至儋耳,与江南风俗大体相同,其中混杂着许多杨越风俗。番禺也是当地的一个都市,是珠玑、犀角、玳瑁、水果、葛布之类的集中地。
颍川、南阳是原夏朝人居住之地。夏人为政崇尚忠厚朴实,还有先王传留下来的风尚。颍川人敦厚老实。秦朝末年,曾经迁徙不法之民到南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面临汉水、长江、淮水。宛也是一个都市。当地民俗混杂,好事。多以经商为业。居民以抑强扶弱为己任,与颍川地区相交往,所以直到现在还被称做“夏人”。
天下物产各地不均,有少有多,民间习俗各有不同,山东地区吃海盐,山西地区吃池盐,岭南和大漠以北本来也有许多地方出产盐,这方面情况大体如此。
总而言之,楚越地区,地广人稀,以稻米为饭,以鱼类为菜,刀耕火种,水耨除草,瓜果螺蛤,不须从外地购买,便能自给自足。地形有利,食物丰足,没有饥馑之患,因此人们苟且偷生,没有积蓄,多为贫穷人家。所以,江淮以南既无挨饿受冻之人,也无千金富户。沂水、泗水以北地区,适合种植五谷桑麻,饲养六畜,地少人多,屡次遭受水旱灾害,百姓喜好积蓄财物,所以秦、夏、梁、鲁地区勤于农业而重视劳力。三河地区以及宛、陈等地也是这样,再加上经商贸易。齐、赵地区的居民聪明灵巧,靠投机求财利。燕、代地区的居民能种田、畜牧,并且养蚕。
由此看来,贤能之人在朝廷上出谋划策,论辩争议,守信尽节及隐居深山之士自命清高,保全名声,他们究竟都是为着什么呢?都是为了财富。因此,为官清廉就能长久做官,时间长了,便会更加富有;商人买卖公道,营业发达,就能多赚钱而致富。求富,是人们的本性,用不着学习,就都会去追求。所以,壮士在军队中,打仗时攻城先登,遇敌时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冒着箭射石击,不避赴汤蹈火,艰难险阻,是因为重赏的驱使。那些住在乡里的青少年,杀人埋尸,拦路抢劫,盗掘坟墓,私铸钱币,伪托侠义,侵吞霸占,借助同伙,图报私仇,暗中追逐掠夺,不避法律禁令,往死路上跑如同快马奔驰,其实都是为了钱财罢了。如今赵国、郑国的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轻便舞鞋,用眼挑逗,用心勾引,出外不远千里,不择年老年少,招来男人,也是为财利而奔忙。游手好闲的贵族公子,帽子宝剑装饰讲究,外出时车辆马匹成排结队,也是为大摆富贵的架子。猎人渔夫,起早贪黑,冒着霜雪,奔跑在深山大谷,不避猛兽伤害,为的是获得各种野味。进出赌场,斗鸡走狗,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自我夸耀,必定要争取胜利,是因为重视输赢。医生方士及各种靠技艺谋生的人,劳神过度,极尽其能,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报酬。官府吏士,舞文弄墨,私刻公章,伪造文书,不避斫脚杀头,这是由于陷没在他人的贿赂之中。至于农、工、商、贾储蓄增殖,原本就是为了谋求增添个人的财富。如此绞尽脑汁,用尽力量地索取,终究是为了不遗余力地争夺财物。
谚语说:“贩柴的不出一百里,贩粮的不出一千里。”在某地住上一年,就要种植谷物;住上十年,就要栽种树木;住上百年,就应招来德行。所谓德,就是人的才德名望和财物。现在有些人,没有官职俸禄或爵位封地收入,而生活欢乐富有,可与有官爵者相比,被称做“素封”。有封地的人享受租税,每户每年缴入二百钱。享有千户的封君,每年租税收入可达二十万钱,朝拜天子、访问诸侯和祭祀馈赠,都要从这里开支。普通百姓如农、工、商、贾,家有一万钱,每年利息可得二千钱,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每年可得利息二十万钱,而更徭租赋的费用要从这里支出。这种人家,就能随心所欲地吃喝玩乐了。所以说陆地牧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口,水中占有年产鱼一千石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株枣树;燕、秦有千株栗子树;蜀郡、汉水、江陵地区有千株橘树;淮北、常山以南和黄河、济水之间有千株楸树;陈、夏有千亩漆树;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子;还有名扬国内、万户人家的都城,郊外有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千亩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其财富都可与千户侯的财富相等。然而这些成为富足的资本,人们不用到市上去察看,不用到外地奔波,坐在家中即可不劳而获,身有处士之名,而取用丰足。至于那些贫穷人家,父母年老,妻子儿女瘦弱不堪,逢年过节无钱祭祀祖宗鬼神、赠人路费、聚集饮食,吃喝穿戴都难以自足,如此贫困,还不感到羞愧,那就没有什么可比拟的了。所以,没有钱财只能出卖劳力,稍有钱财便玩弄智巧,已经富足便争时逐利,这是常理。如今谋求生计,谁能不冒生命危险,即可取得所需物品,那就应受到贤人的鼓励。所以,靠从事农业生产而致富为上,靠从事商工而致富次之,靠玩弄智巧、甚至违法而致富是最低下的。没有深居山野不肯做官的隐士之行,而长期处于贫贱地位,妄谈仁义,也足以值得羞愧了。
凡是编户的百姓,对于财富比自己多出十倍的人就会低声下气,多出百倍的就会惧怕人家,多出千倍的就会被人役使,多出万倍的就会为人奴仆,这是事物的常理。要从贫穷达到富有,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刺绣织绵不如倚门卖笑,这里所说的经商末业,是穷人致富凭借的手段。在交通发达的大都市,每年酿一千瓮酒,一千缸醋,一千甔饮浆,屠宰一千张牛羊猪皮,贩卖一千钟谷物,一千车柴草,总长千丈的船只,一千株木材,一万棵竹竿,一百辆马车,一千辆牛车,一千件涂漆木器,一千钧铜器,一千担原色木器、铁器及染料,二百匹马,二百五十头牛,一千只猪羊,一百个奴隶,一千斤筋角、丹砂,一千钧绵絮、细布,一千匹彩色丝绸,一千担粗布、皮革,一千斗漆,一千瓶酒曲、盐豆豉,一千斤鲐鱼、鮆鱼,一千石小杂鱼,一千钧腌咸鱼,三千石枣子、粟子,一千件狐貂皮衣,一千石羔羊皮衣,一千条毛毡毯,以及一千种水果蔬菜,还有一千贯放高利贷的资金,促成牲畜交易的掮客或贪心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三,廉正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五,这一类人也可与千乘之家相比,这是大概的情况。至于其他杂业,如果利润不足十分之二,那就不是我说的好的致富行业。
请让我简略说明当代千里范围内那些贤能者之所以能够致富的情况,以便使后世的人得以考察选择。
蜀地卓氏的祖先是赵国人,靠冶铁致富。秦国击败赵国时,迁徙卓氏,卓氏被虏掠,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推着车子,去往迁徙地方。其他同时被迁徙的人,稍有多余钱财,便争着送给主事的官吏,央求迁徙到近处,近处是在葭萌县。只有卓氏说:“葭萌地方狭小,土地瘠薄,我听说汶山下面是肥沃的田野,地里长着大芋头,形状象蹲伏的鸱鸟,人到死也不会挨饿。那里的百姓善于交易,容易做买卖。”于是就要求迁到远处,结果被迁移到临邛,他非常高兴,就在有铁矿的山里熔铁铸械,用心筹划计算,财势压倒滇蜀地区的居民,以至富有到奴仆多达一千人。他在田园水池尽享射猎游玩之乐,可以比得上国君。
程郑是从太行山以东迁徙来的降民,也经营冶铸业,常把铁器制品卖给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他的财富与卓氏相等,与卓氏同住在临邛。
宛县孔氏的先祖是梁国人,以冶铁为业。秦国攻伐魏国后,把孔氏迁到南阳。他便大规模地经营冶铸业,并规划开辟鱼塘养鱼,车马成群结队,并经常游访诸侯,借此牟取经商发财的便利,博得了游闲公子乐施好赐的美名。然而他赢利很多,大大超出施舍花费的那点钱,胜过吝啬小气的商人,家中财富多达数千金,所以,南阳人做生意全部效法孔氏的从容稳重和举止大方。
鲁地民俗节俭吝啬,而曹邴氏尤为突出,他靠冶铁起家,财富多达几万钱。然而,他家父兄子孙都遵守这样的家规:低头抬头都要有所得,一举一动都要不忘利。他家租赁、放债、做买卖遍及各地。由于这个缘故,邹鲁地区有很多人丢弃儒学而追求发财,这是受曹邴氏的影响。
齐地风俗是鄙视奴仆,而刀间却偏偏重视他们。凶恶狡猾的奴仆是人们所担忧的,唯有刀间收留使用,让他们追逐渔盐商业上的利益,或者让他们乘坐成队的车马,去结交地方官员,并且更加信任他们。刀间终于获得他们的帮助,致富达数千万钱。所以有人说:“与其出外求取官爵,不如在刀家为奴”,说的就是刀间能使豪奴自身富足而又能为他竭尽其力。
周地居民原本就很吝啬,而师史尤为突出,他以车载货返运赚钱,车辆数以百计,经商于各郡诸侯之中,无所不到。洛阳道处齐、秦、楚、赵等国的中心,街巷的穷人在富家学做生意,常以自己在外经商时间长相互夸耀,屡次路过乡里也不入家门。因能筹划任用这样的人,所以师史能致富达七千万钱。
宣曲任氏的先祖,是督道仓的守吏。秦朝败亡之时,豪杰全都争夺金银珠宝,而任氏独自用地窖储藏米粟。后来,楚汉两军相持于荥阳,农民无法耕种田地,米价每石涨到一万钱,任氏卖谷大发其财,豪杰的金银珠宝全都归于任氏,任氏因此发了财。一般富人都争相奢侈,而任氏却屈己从人,崇尚节俭,致力于农田畜牧。田地、牲畜,一般人都争着低价买进,任氏却专门买进贵而好的。任家数代都很富有。但任氏家约规定,不是自家种田养畜得来的物品不穿不吃,公事没有做完自身不得饮酒吃肉。以此做为乡里表率,所以他富有而皇上也尊重他。
边疆地区开拓之际,只有桥姚取得马千匹,牛二千头,羊一万只,粟以万钟计算。
吴楚七国起兵反叛汉朝中央朝廷时,长安城中的列侯封君要从军出征,需借贷有息之钱,高利贷者认为列侯封君的食邑都国均在关东,而关东战事胜负尚未决定,没有人肯把钱贷给他们。只有无盐氏拿出千金放贷给他们,其利息为本钱的十倍。三个月后,吴楚被平定。一年之中,无盐氏得到十倍于本金的利息,以此富致与关中富豪相匹敌。
关中地区的富商大贾,大都是姓田的那些人家,如田啬、田兰。还有韦家栗氏、安陵和杜县的杜氏,家产也达万万钱。
以上这些人都是显赫有名、与众不同的人物。他们都不是有爵位封邑、俸禄收入或者靠舞文弄法、作奸犯科而发财致富的,全是靠推测事理,进退取舍,随机应变,获得赢利,以经营商工末业致富,用购置田产从事农业守财,以各种强有力的手段夺取一切,用法律政令等文字方式维持下去,变化多端大略如此,所以是值得记述的。至于那些致力于农业、畜牧、手工、山林、渔猎或经商的人,凭籍权势和财利而成为富人,大者压倒一郡,中者压倒一县,小者压倒乡里,那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精打细算、勤劳节俭,是发财致富的正路,但想要致富的人还必须出奇制胜。种田务农是笨重的行业,而秦杨却靠它成为一州的首富。盗墓本来是犯法的勾当,而田叔却靠它起家。赌博本来是恶劣的行径,而桓发却靠它致富。行走叫卖是男子汉的卑贱行业,而雍乐成却靠它发财。贩卖油脂是耻辱的行当,而雍伯靠它挣到了千金。卖水浆本是小本生意,而张氏靠它赚了一千万钱。磨刀本是小手艺,而郅氏靠它富到列鼎而食。卖羊肚儿本是微不足道的事,而浊氏靠它富至车马成行。给马治病是浅薄的小术,而张里靠它富到击钟佐食。这些人都是由于心志专一而致富的。
由此看来,致富并不靠固定的行业,而财货也没有一定的主人,有本领的人能够集聚财货,没有本领的人则会破败家财。有千金的人家可以比得上一个都会的封君,有巨万家财的富翁便能同国君一样的享乐。这是否所谓的“素封”者?难道不是吗?
【原文】【注解】
老子曰①:“至治之极②,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③,美其服④,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⑤,挽近世涂民耳目⑥,则几无行矣⑦。
①引文见《老子》下篇第八十章,文字略有不同。②至治:治理得极好的社会,指政治清明之世。至:极。治:治世,与“乱世”相对。③甘其食:以其食为甘美。即认为自家的饮食甘美。甘:美。④美其服:以其服饰为美。即认为自己穿著的衣服漂亮。⑤必:如果,假若。用:以。务:要求得到、追求。⑥挽近世:亦作“挽近”。挽,通“晚”。离现在最近的时代。涂:堵塞。⑦几:差一点儿,几乎。无行矣:不可行了。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①、《书》所述虞夏以来②,耳目欲极声色之好③,口欲穷刍豢之味④,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⑤。俗之渐民久矣⑥,虽户说以眇论⑦,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⑧,其次利道之⑨,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⑩,最下者与之争€。
①《诗》:即《诗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计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类。②《书》:即《尚书》,儒家经典之一。它是中国上古历史文献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的著作的汇编。③极:尽头、极点。此处意为“享尽”。声:音乐。色:女色。④穷:穷尽。刍豢:泛指各种牲畜的肉。刍:吃草的牲畜,如牛羊。豢:吃粮食的牲畜,如猪狗。⑤夸矜(jīn,今):夸耀。矜:骄傲、夸耀。势能:权势和才能。⑥渐:浸,浸染。⑦户说:挨家挨户地劝说。眇论:微妙的理论。眇,通“妙”。美,好。⑧善者:好的办法。因:循,依照,顺着。⑨利道之:以利引导它。道,同“导”。⑩整齐之:用规章制度约束他们的行动,使之规规矩矩。€(11)与之争:与民争利。
夫山西饶材①、竹、穀②、③、旄④、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⑤、声色⑥;江南出楠⑦、梓⑧、姜、桂⑨、金、锡、连⑩、丹沙(11)、犀(12)、玳瑁(13)、珠玑(14)、齿革(15);龙门、碣石北多马(16)、牛、羊、旃裘(17)、筋角(18);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19):此其大较也(20)。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21)。故待农而食之(22),虞而出之(23),工而成之(24),商而通之(25)。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26)?人各任其能(27),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28),贵之征贱(29),各劝其业(30),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31),而自然之验邪(32)?
①饶:富有。材:木材。②穀(gǔ,谷):木名,即楮木,树皮可以造纸。③(lú,卢):野麻,可以织布。④旄:牦牛尾。尾上的长毛可作舞蹈道具和旌旗的装饰。⑤丝:蚕丝。⑥声色:音乐和女色。当时统治者将此看做供享乐用的商品,故也列入货物中。⑦楠:楠木,是贵重的建筑和造船材料。⑧梓:梓树,木材可以制作器具。⑨桂:也叫木犀,是珍贵的芳香植物。⑩连:通“链”,铅矿石。(11)丹沙:矿物名。即丹砂,俗称朱砂。(12)犀:指犀牛角。(13)玳瑁:爬行动物,跟龟相似。甲壳可作珍贵的装饰品。(14)珠玑:泛指珠子。珠:珍珠。玑:不圆的珠子。(15)齿革:指某些兽类的牙齿和皮革,如象牙、虎皮。(16)龙门:即龙门山,在今山西河津县西北、陕西韩城县东北。碣石: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县北。(17)旃裘:毡子和皮衣。旃,通“毡”。(18)筋角:兽筋、兽角,用作制造弓弩。(19)棋置:好像棋子那样密布。(20)大较:大略、大概。(21)谣俗:民间习俗。因歌谣能反映民间习俗,故以谣俗代指。奉生:养生。奉:供养。具:器具、用品。(22)待:依靠。(23)虞:掌管山林水泽的官员,包括开发山泽资源的人。(24)工:工匠,手工业者。成之:制造出来。(25)商:商人。通之:流通货物。(26)宁(nìng,佞):难道。政教:政令。发征:征发。征:求取。期会:约期会集。(27)任其能:尽其所能。指发挥自己的特长与技能。(28)物贱之征贵:意思是物贱极必贵,所以贱是贵的征兆。征,征兆。(29)贵之征贱:意思是物贵极必贱,所以贵是贱的征兆。(30)劝:劝勉、努力。(31)道:客观规律。此处指经济法则。符:符合。(32)自然:指自然法则。验:证明。
《周书》①曰:“农不出则乏其食②,工不出则乏其事③,商不出则三宝绝④,虞不出则财匮少⑤。”匮少而山泽不辟矣⑥。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⑦。原大则饶⑧,原小则鲜⑨。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⑩,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11)。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12),人民寡(13),于是太公劝其女功(14),极技巧(15),通鱼盐(16),则人物归之(17),繦至而辐凑(18)。故齐冠带衣履天下(19),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20)。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21),设轻重九府(23),则桓公以霸(24),九合诸侯(24),一匡天下(25);而管氏亦有三归(26),位在陪臣(27),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28)。
①《周书》:《尚书》组成部分之一。相传是记载周代史事之书。②出:生产、种田。③事:事物、器物。④三宝:指粮食、器物、财富。绝:断绝,无。⑤匮:缺乏。⑥辟:开辟。⑦原:本源、源泉。⑧饶:富足,东西多。⑨鲜:贫困,东西少。⑩莫:无人,没有谁。予:通“与”,给与。(11)拙者:愚笨的人。不足:不富裕,穷困。(12)潟(xì,戏)卤(lǔ,鲁):不适宜耕种的盐碱地。(13)寡:少。(14)女功:亦作“女工”、“女红”。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15)极技巧:极尽其技巧。即使其技巧达到极高的水平。(16)通:交流、贬运。(17)人物:指人和物。归:归附,归聚。(18)繦至:像绳索相连一样接连而来。繦,用绳索穿好的钱串。辐凑:形容四方人物来归,象辐之集中于毂一般。辐:车轮中间的直木。凑,聚集。(19)冠带衣履天下:以冠带衣履供给天下。意为天下的冠带衣履多为齐所制作。(20)海岱之间:今山东半岛。海:指今渤海。岱:指泰山。敛袂:整理衣袖。袂:衣袖。朝:朝见,朝拜。(21):修治、整顿。(22)轻重:中国历史上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以《管子·轻重》论述最为详细。此处意为调节物价,掌管财政。九府:周代掌管财政的九个官府。(23)霸:称霸。(24)九合:多次会合。(25)匡:正,纠正。(26)三归:台观名。相传为管仲修筑,作游赏用。说明其财势超过一般大臣。(27)陪臣:春秋时期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陪臣。(28)威:指齐威王田因齐。宣:指齐宣王田辟疆。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礼生于有而废于无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③。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④。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⑤,以而不乐⑥,夷狄益甚⑦。谚曰:“千金之子⑧,不死于市⑨。”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⑩,皆为利来;天下壤壤(11),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12),万家之侯(13),百室之君(14),尚犹患贫(15),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16)!
①“仓廪实……知荣辱”:此二句引文见《管子·牧民》篇。廪:粮仓。②礼:我国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一整套礼节仪式。有:富有。无:匮乏,贫穷。③适其力:适当地用自己的劳力。适:适宜、适当。④附:附着,增益。⑤客:门客,食客。无所之:无处去,无处容身。⑥以而:因而。⑦夷狄:泛指少数民族。益甚:更为严重,更加厉害。⑧千金之子:千金之家的子弟。指富家子弟。⑨不死于市:不会因犯法而在市上处死。古代常在闹市处决犯人,并暴尸街头。⑩熙熙:形容拥挤、热闹的样子。(11)壤壤:通“攘攘”,纷乱的样子,与“熙熙”同义。(12)千乘之王: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君。(13)万家之侯:享有食邑万户的封侯。指诸侯。(14)百室之君:享有食邑几百户的封君。指大夫。(15)尚犹:尚且还。患:忧虑,担心。(16)编户之民:编入户口册的老百姓。
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计然曰:“知斗则修备①,时用则知物②,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③。故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④。旱则资舟⑤,水则资车,物之理也。六岁穰⑥,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夫粜⑦,二十病农⑧,九十病末⑨。末病则财不出⑩,农病则草不辟矣(11)。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12),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13),关市不乏(14),治国之道也。积著之理(15),务完物(16),无息币(17)。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18),无敢居贵(19)。论其有余不足(20),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21),贱下极则反贵(22)。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23)。财币欲其行如流水(24)。”修之十年(25),国富,厚赂战士(26),士赴矢石(27),如渴得饮,遂报强吴(28),观兵中国(29),称号“五霸(30)”。
①斗:打仗。修备:做好准备。②时用则知物:知道货物何时为人需求购用。时:时间、季节。用:用途,使用。③形:对照。④穰:丰收。毁:坏,指歉收。饥:饥荒,年成不好。旱:干旱。此句是以阴阳五行说来论说年景收成好坏。⑤资舟:积蓄船只。⑥六岁穰:六年丰收。⑦粜(tiào,跳):卖粮食。⑧二十病农:每斗价格二十钱,则农人受损害。病,损害。⑨九十病末:每斗价格九十钱,则商人受损害。末:指工商业,与本(农)相对。⑩出:流出,流通。(11)草不辟:指田地荒芜。辟:开垦,开辟。(12)减:低于,少于。(13)平粜:平价卖粮。齐物:同等货物。(14)关市:指关卡税收与市场供应。乏:缺乏。(15)积著:积贮。指囤积货物。著,同贮。(16)务:务须,务求。完物:完好牢固的货物。(17)无息币:没有滞留的货币资金。息:滞留、停息。(18)腐败而食:腐败而易蚀。食,即蚀。(19)无敢居贵:不敢积居以求高价。(20)论:研究、论断。(21)贵上极:物贵到极点。反:返。(22)贱下极:物贱到极点。(23)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当物贵到极点时,要及时卖出,视同粪土;当物贱到极点时,要及时购进,视如珠宝。(24)欲:要想,想使。(25)修:整治,治理。(26)厚赂:重金收买,重赏。(27)赴:奔赴危险境地。赴矢石:指赴战场。矢:箭。古代作战发矢抛石以打击敌人,故云。(28)遂:终于。报:报复,报仇。(29)观兵:炫耀兵力。观,显示。中国:指中原地区。(30)五霸: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公、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一说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①,乃喟然而叹曰②:“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③。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④,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⑤,之陶为朱公⑥。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⑦,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⑧。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⑨。故善治生者⑩,能择人而任时(11)。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12),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13)。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14),子孙修业而息之(15),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16)。
①既:已经。②喟然:叹息的样子。③得意:满足意愿,实现愿望。④扁舟:小船。浮:漂泊。⑤适:到……去。鸱夷:亦作“鸱鴺”。皮制的口袋。也用来盛酒。⑥之:到……去。⑦中:中心。⑧交:交流。易:容易、方便。⑨与时逐:随时逐利。责:责求,要求。⑩治生:经营产业。(11)择人:择用贤人。任时:把握时效。(12)致:取得、得到。(13)再:两次。与:给予。贫交:贫穷的朋友。疏昆弟:远房同姓的兄弟。(14)听:听任,任凭。(15)息:增长,增利。指发展。(16)称:称颂,赞誉。
子赣既学于仲尼①,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②,七十子之徒③,赐最为饶益④。原宪不厌糟糠⑤,匿于穷巷⑥。子贡结驷连骑⑦,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⑧,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⑨。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⑩。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11)?
①子赣:即子贡。其人其事又见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②废著:卖贵买贱。废,卖出。著,同贮,屯积。鬻财:经商。③七十子之徒:指孔门七十余个高徒。④饶益:富有。⑤不厌糟糠:连糟糠都吃不饱。厌,同“餍”。饱。⑥匿:躲藏,隐居。⑦结驷连骑:乘做四马并辔齐头牵引的车子。⑧束帛之币:指束帛这类赠礼。帛五匹为一束。每匹从两端卷起,共为十端。帛也称为币,故称“束帛之币”。聘:访问。享:供奉。⑨分庭与之抗礼:即与子贡分庭抗礼。古时宾客和主人分别站在庭中的两边,相对行礼,以平等地位相待。此处意为,子贡见诸侯,不行君臣之礼而行宾主之礼。⑩先后:辅助,相助。(11)益彰:更加显著。
白圭,周人也①。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②,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③。夫岁孰取谷④,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⑤。太阴在卯,穰⑥;明岁衰恶⑦。至午⑧,旱;明岁美。至酉,穰;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至卯⑨,积著率岁倍⑩。欲长钱,取下谷;长石斗,取上种(11)。能薄饮食(12),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13)。故曰:“吾治生产(14),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15),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告之矣。”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16)。白圭其有所试矣(17),能试有所长(18),非苟而已也(19)。
①周:指战国初期的小诸侯国西周国。②务:致力于。尽地力:竭力开发土地资源。③与(yǔ,雨):通“予”。给予。此处意为出售。④岁孰:每年谷物成熟。指一年的农事收成。⑤食:粮食。⑥太阴:指木星。卯:地支的第四位。穰:丰收年。⑦衰恶:年景不好。⑧至午:木星在午宫(方位)时。午:地支的第七位。下文“至酉”、“至子”,均指木星所在方位。⑨至卯:此指木星复至卯宫(方位)时。⑩积著:积贮。率:大致,大概。岁倍:每年增长一倍。(11)上种:上等谷物。(12)薄饮食:不讲究吃喝。薄,轻视。(13)趋时:争取时机,捕捉时机。若:好像。挚:通“鸷”,凶猛。发:奋发,指动作迅捷。(14)生产:经商致富之事。(15)不足与权变:够不上随机应变。不足与,即够不上……。(16)祖:效法。(17)试:尝试。(18)长:专长。(19)非苟而已也:并不是马虎随便行事。苟:不严肃。
猗顿用盬盐起①。而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②,与五者埒富③。
①用:以,由于。盬:古盐池名,在今山西临猗县南。起:起家,发家。②成业:成就家业。③埒(liè,列):相等,等同。
乌氏倮畜牧①,及众②,斥卖③,求奇缯物④,间献遗戎王⑤。戎王什倍其偿⑥,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⑦。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⑧,以时与列臣朝请⑨。而巴(蜀)寡妇清⑩,其先得丹穴(11),而擅其利数世(12),家亦不訾(13)。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14)。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15),为筑女怀清台(16)。夫倮鄙人牧长(17),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18),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19)?
①倮:人名。秦时大畜牧主。②及众:等到牲畜繁殖众多时。③斥卖:变卖、拿去卖掉。④求奇缯物:寻求奇异之物和丝织品。缯:丝织品总称。⑤间:秘密地、悄悄地。遗:赠送,给予。⑥什倍:十倍。偿:偿还。⑦至:以至,甚至。用谷量马牛: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马牛的数量。意为给的马牛过多,无法用“匹”、“头”计算。⑧比封君:与封君并列,地位差不多。比:比照,并列,挨着。⑨以时,按规定时间。朝(cháo,潮)请:朝见。请,谒见。⑩巴:指寡妇清所在之邑。清:人名。(11)先:先人,祖上。丹穴:丹砂矿。(12)擅:独揽、独得。(13)家:家产。不訾:不计其数。訾:通“赀”。计量。(13)见:被。(14)以为贞妇:认为她是贞妇。客之:以宾客之礼待她。(15)女怀清台:在今四川长寿县南。(16)鄙人:边鄙之人,即边民。鄙,边远之地。牧长:畜牧主。(17)礼抗万乘:与皇帝分庭抗礼。万乘:拥有万辆兵车的统治者,此指皇帝。(18)岂非以富邪:难道不是因为有钱吗?岂:难道。以:因为、凭借。
汉兴①,海内为一,开关梁②,驰山泽之禁③,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④,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强族于京师⑤。
①汉兴:汉朝兴起。即汉朝建立。②关梁:水陆交通要地。关:关口。梁:桥梁。③驰:放松,开放。山泽之禁:山泽中的出产为国家专利,严禁百姓开采。禁:禁令。⑤贾:商人。周流:通行,遍行。⑤徙:迁移。豪杰:豪强。诸侯:指战国时旧诸侯。京师:国都。
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①,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②,而公刘适邠③,大王、王季在岐④,文王作丰⑤,武王治镐⑥,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好稼穑⑦,殖五谷⑧,地重⑨,重为邪⑩。及秦文、(孝)〔德〕、缪居雍(11),隙陇蜀之货物而多贾(12)。献(孝)公徙栎邑(13),栎邑北却戎翟(14),东通三晋(15),亦多大贾。(武)〔孝〕、昭治咸阳(16),因以汉都(17),长安诸陵(18),四方辐凑并至而会(19),地小人众,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20)。南则巴蜀(21)。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22)。南御滇僰(23),僰僮(24)。西近邛笮(25),笮马、旄牛(26)。然四塞(27),栈道千里(28),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29),以所多易所鲜(30)。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31),唯京师要其道(32)。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33),而人众不过什三(34);然量其富,什居其六(35)。
①河:黄河。华:华山。②贡:赋税。传说中夏代的租赋制度。上田:上等田地。③适:到……去。邠:同“豳”。④大王:即周太王,古公亶父。⑥作丰:兴建丰邑。丰:丰京。⑥治镐:治理镐京。⑦好稼穑(sè,色):喜好农业生产。稼:种谷。穑:收谷。⑧殖:种植。⑨地重:以地为重,重视土地的价值。⑩重为邪:把做坏事看得很严重。即很难去做坏事。(11)及:等到。文:指秦文公。德:指秦德公。缪:通“穆”。指秦穆公。(12)隙陇蜀之货物:地居陇蜀货物交流的要道。隙:间孔、要道。(13)献公:指秦献公。(14)却:退,御。翟:同“狄”。(15)三晋:战国时韩赵魏三家分晋,各自立国,故称三晋。此指原三晋之地。(16)孝:指秦孝公。昭:指秦昭王。(17)因以汉都:汉朝藉此而做为都城。因:凭藉、沿袭。(18)长安诸陵:指长安附近诸皇陵所在地,亦即诸陵县。(19)会:会聚,会合。(20)益:更加。事:做,从事。末:末业。指商业。(21)南:指秦岭以南。(22)卮:栀子,可以入药或制颜料。(23)御:抵御。(24)僰僮:僰地多出僮仆。汉代僰人常被贩卖为奴。(25)邛(qióng,穷)笮(zuó,昨):均古族名,国名。(26)笮马、旄牛:笮地出产的马和旄牛。(27)四塞:四周闭塞。(28)栈道:在险绝的山上用竹木架成的道路。(29)褒斜:即褒斜道。古道路名。因取道褒水、斜水两河谷得名。两水同出秦岭太白山:褒水南注汉水,谷口在旧褒城县北十里;斜水北注渭水,谷口在湄县西南三十里。汉武帝时曾发数万人治褒斜水道,欲使通漕运,未成;其陆道则自汉以后长期间为往来秦岭南北重要通道之一。绾毂:挖扼,勾联。比喻处于中枢地位,对各方面起联络、扼制的作用。(30)所多:多余之物。易:交换。所鲜:缺少之物。鲜:少。(31)穷险:阻塞不通,地势险要。(32)要:要约、约束。(33)于天下三分之一:占天三分之一。(34)人众:人口。什三:十分之三。(35)什居其六:十份中占有六份。即占十分之六。
昔唐人都河东①,殷人都河内②,周人都河南③。夫三河在天下之中④,若鼎足⑤,王者所更居也⑥,建国各数百千岁⑦,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⑧,故其俗纤俭习事⑨。杨、平阳陈西贾秦、翟⑩,北贾种、代。种、代,石北也,地边胡(11),数被寇(12)。人民矜懻忮(13),好气(14),任侠为奸(15),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16),中国委输时有奇羡(17)。其民羯羠不均(18),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19),而武灵王益厉之(20),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21)。故杨、平阳陈掾其间(22),得所欲。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23),民俗懁急(24),仰机利而食(25)。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26),起则相随椎剽(27),休则掘冢作巧奸治(28),多美物(29),为倡优。(30)。女子则鼓鸣瑟(31),跕屣(32),游媚贵富(33),入后宫,遍诸侯(34)。
①唐:即陶唐氏。②殷:此指盘庚迁都于殷后的商氏。③周:此指平王东迁后的东周。④三河:指河东、河内、河南。⑤若:好像。⑥更:更迭,交替。居:建都居住。⑦岁:年。⑧都:都市。国:京城。⑨纤俭:小气俭省。习事:熟悉世故。⑩陈:《索隐》谓此字为衍字。下文“杨、平阳陈椽其间”之“陈”亦因此而衍。(11)边:接壤,靠近。(12)数:屡次。寇:侵犯,掠夺。(13)矜:夸耀,崇尚。懻忮:强直忌恨。(14)好气:好使性子。(15)任侠:以扶弱抑强为己任。(16)师旅:军队。亟:屡次。(17)委输:运送。奇羡:剩余、赢余。(18)羯羠:强悍。均:同“耘”。耕耘。(19)全晋:指韩、赵、魏三家分晋以前的晋国。患:担忧,忧虑。僄悍:同“剽悍”。轻捷勇猛。(20)武灵王益厉之:谓赵武灵王提倡胡服骑射,使崇尚强悍的风气进一步加强。参见卷四十三《赵世家》。(21)谣俗:民俗。(22)陈掾:驰逐,经营驰逐。(23)沙丘纣淫地:相传殷纣于沙丘扩筑苑台,恣意胡为,淫戏无度。详见卷三《殷本纪》。淫地,荒淫之地。指纣于此荒淫作乐。(24)懁急:同“狷急”。急躁。懁:性急。(25)仰:依仗。机利:投机取巧。(26)忼慨:同“慷慨”。情绪激昂。(27)椎:用槌打。剽:抢劫财物。(28)掘冢:盗墓。冢:坟墓。作巧:制作假的,冒充真的。奸冶:私自熔炼钱币。奸,私下。(29)美物:奇美的物品。另说,美作“弄”,是玩物的意思。(30)倡优:歌舞艺人和演戏的人。(31)鼓:弹奏、敲击乐器。瑟:一种弹奏乐器。(32)跕屣:拖着鞋走路。(33)游媚贵富:到处向权贵富豪献媚。(34)遍:充斥,遍及。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①。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②。濮上之邑徙野王③,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
①漳:漳河。河:黄河。都会:都市。微重:稍显庄重。重:庄重,端重。矜节:顾惜节操。矜:顾惜、注重。③濮上之邑:指帝丘,战国时改名濮阳,故云。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①。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②,人民希③,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④,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余,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⑤。
①勃:渤海。碣:碣石山。②踔远:遥远。踔:超越。③希:少。通“稀”。④雕捍:迅捷,凶猛。捍,通“悍”。少虑:缺乏考虑。即不爱动脑思考问题。⑤绾:系,集结。
洛阳东贾齐、鲁,南贾梁、楚。故泰山之阳则鲁①,其阴则齐②。
①阳:指泰山的南面。②阴:指泰山的北面。
齐带山海①,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②。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③,难动摇④,怯于众斗,勇于持刺⑤,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五民⑥。
①带山海:被山海环绕。带:腰带。比喻围绕着。②文彩:彩色丝绸。布帛:麻布和丝织品。布:亦指钱币。③地重:以地为重,即乡土观念重。④难动摇:不易浮动外流。⑤持刺:行刺。指暗中伤人。⑥具:具备,具有。五民:指士、农、商、工、贾。
而邹、鲁滨洙、泗①,犹有周公遗风②,俗好儒③,备于礼④,故其民龊龊⑤。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⑥。
①滨:临近,靠近。洙:水名。②遗风:传留的风俗。③儒:儒家学说,儒术。④备:完备、齐全,应有尽有。⑤龊龊:小心拘谨,注意小节。⑥甚:厉害、严重。周人:指周地之人(洛阳人)。
夫自鸿沟以东①,芒、砀以北②,属巨野③,此梁、宋也。陶、睢阳亦一都会也。昔尧作(游)〔于〕成阳④,舜渔于雷泽⑤,汤止于毫。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⑥,致其蓄藏⑦。
①鸿沟:古运河名。②芒:指芒山。砀:指砀山。③属(zhǔ,主):连接。④作:兴起。⑤雷泽:古泽名。⑥恶衣食:指不择衣食。意即省吃俭用。⑦致:达到,求得。蓄藏:积蓄。
越、楚则有三俗①。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②。陈在楚夏之交③,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④,矜己诺⑤。
①三俗:指下文西楚、东楚、南楚三地的不同风俗。②云梦:古泽薮名。③陈在楚夏之交:因陈南面为楚,北面为夏(古国名)故云。交,会合、交接之处。④清刻:清廉苛严。意为要求自己很严格。⑤矜:注重。己诺:自己应诺、答应之事。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①。浙江南则越②。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③,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①俗则齐:风俗与齐地相同。②浙江:即钱塘江。③王濞:刘濞。其人其事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①,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于>越杂俗②,故南楚好辞③,巧说少信。江南卑湿④,丈夫早夭⑤。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⑥,取之不足以更费⑦。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⑧,与江南大同俗⑨,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⑩。
①南北潮:指南面长江、北面淮河之潮。输会:集散地。②于越:中华书局点校本作“干越”,误。③辞:言辞。④卑湿:地低潮湿。⑤丈夫早夭:指当时江南男子一般寿命不长。⑥堇堇:仅仅。堇,通“仅”。⑦更费:抵偿支出。⑧九疑:即九疑山,又名苍梧山。疑,又作“嶷”。⑨大:大致,大体。同俗:风俗相同。⑩果:指龙眼、荔枝一类水果。布:葛布。凑:会合,会集。意指番禺为上述商品之集散地。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①。夏人政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颍川敦愿②。秦末世,迁不轨之民于南阳③。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④。宛亦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⑤,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
①夏人之居:夏民族曾居住过的地区。因夏建都多在上述二郡范围之内,故云。②敦愿:敦厚老实。③不轨之民:不法之民。不轨:违法叛乱。④受:承受、面临。汉、江、淮:分别指汉水、长江、淮河。⑤任侠:好行侠义。
夫天下物所鲜所多,人民谣俗,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①,领南、沙北固往往出盐②,大体如此矣。
①盐卤:指岩盐、池盐。山西、陕西、甘肃等省皆产池盐。②领南:即岭南。沙北:沙漠以北。指内蒙、甘肃、新疆等地。
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①,或火耕而水耨②,果隋蠃蛤③,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④,无饥馑之患,以故眥窳偷生⑤,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少>人众,数被水旱之害⑦,民好畜藏⑧,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⑨。
①饭稻羹鱼:以稻米为饭,以鱼类为菜。羹:用肉或菜调和五味做成带汤的食物。②火耕:一种原始耕作方法。烧去杂草,种植杂粮或引水种稻。水耨:一种利用灌水除草的方法。据《集解》引应劭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也。”③果隋:据《集解》,即果蓏(luǒ,裸)。指瓜果。蠃(luó,罗):通“螺”。蛤:蛤蜊。④地埶:即地势。地理形势。饶食:丰足。⑤眥窳(yǔ,雨):苟且,偷懒。⑥地少:中华书局点校本作“地小”,误。⑦数被:屡次遭受。⑧畜藏:积蓄储藏。⑨田畜而事蚕:种田、畜牧和养蚕。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①,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②?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③。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④,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⑤。其在闾巷少年⑥,攻剽椎埋⑦,劫人作奸⑧,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⑨,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⑩,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11),设形容(12),揳鸣琴(13),揄长袂(14),蹑利屣(15),目挑心招(16),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17),犯晨夜(18),冒霜雪,驰阬谷(19),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20)。博戏驰逐(21),斗鸡走狗,作色相矜(22),必争胜者,重失负也(23)。医方诸食技术之人(24),焦神极能(25),为重糈也(26)。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27),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28)。农工商贾畜长(29),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30),终不余力而让财矣(31)。
①廊庙:古代帝王和大臣议论国事的地方。后世也称朝廷为廊庙。②设为:设使成为。安归:归于何处。③廉贾归富:不贪一时之利、讲信用的商人,能多赚钱而终久致富。归:趋向。④搴旗:拔取敌方旗帜。⑤使:驱使。⑥闾巷:指街道里弄。⑦攻剽:抢劫财物。椎埋:杀人埋尸。⑧劫人作奸:胁迫别人干坏事。⑨篡逐幽隐:在昏暗隐蔽之处追逐强夺。篡:非法地夺取。幽:昏暗、深暗。⑩骛:马乱奔驰。此处意为追求财利而不惧死。(11)姬:古时对妇女的美称,也称美女。(12)设:化妆、打扮。形容:身段容貌。(13)揳:打击,弹奏。击响乐器。(14)揄(yú,竽):拉,引,提起。袂:衣袖。(15)蹑:踩、踏。利屣:轻便的舞鞋。(16)目挑心招:用眼神挑逗,用心招引。(17)弋射:用绳系在箭上射。(18)犯晨夜:指起早贪黑。犯,干犯,违反。(19)阬:同“坑”。(20)味:野味。指弋射渔猎所得鸟兽鱼类。(21)博戏:古代一种赌胜负的游戏。驰逐:指赛马一类游戏。(22)作色:装模作样,变换脸色。相矜:争相夸耀。(23)失负:即败输,失败损失。(24)方:方士。指从事求仙、炼丹之人。食技术:依靠技艺谋生的人。(25)焦神:过度劳神。极能:极尽其能。(26)糈:粮食。此指收入。(27)刻章:私刻公章官印。伪书:假造文书材料。(28)没:陷入,沉没。赂遗:别人的贿赂赠礼。(29)畜长(zhǎng,掌):储积增加各种财物。(30)知(zhì,智):智慧,智能。索:求取。(31)让财:争夺财物。让,通“攘”。窃取,侵夺。
谚曰:“百里不贩樵①,千里不贩籴②。”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③;百岁,来之以德④。德者,人物之谓也⑤。今有无秩禄之奉⑥,爵邑之入⑦,而乐与之比者⑧,命曰:“素封⑨”。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⑩。千户之君则二十万(11),朝觐聘享出其中(12)。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户)(13),百万之家则二十万(14)而更徭租赋出其中(15)。衣食之欲,恣所好美矣(16)。故曰陆地牧马二百蹄(17),牛蹄角千(18),千足羊(19),泽中千足彘(20),水居千石鱼陂(21),山居千章之材(22)。安邑千树枣(23);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橘;淮北、常山已南(24),河济之间千树萩(25);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26);及名国万家之城,带郭千亩亩钟之田(27),若千亩卮茜(28),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29)。然是富给之资也(30),不窥市井(31),不行异邑(32),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33)。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34),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35),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36)。是以无财作力(37),少有斗智(38),既饶争时(39),此其大经也(40)。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41),则贤人勉焉(42)。是故本富为上(43),末富次之(44),奸富最下(45)。无岩处奇士之行(46),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47)。
①贩樵:贩卖薪柴。②贩籴:贩运粮食。籴,买进粮食。③树:种植。④来:招来。德:德行。⑤人物:人和物。意为人的才德名望和财富。⑥秩禄:官吏的俸禄。指官吏按品级享受不同的俸禄。奉:供给。⑦爵邑之入:爵位封地的租税收入。邑:封地。⑧乐:喜欢,乐意。比:比较、相比。⑨素封:指不仕之人虽“无爵邑之入”,“秩禄之奉”,但“自有园田收养之给,其利比于封君”,故称“素封”。素:空。⑩率:标准,规格。户:每一户。二百:二百钱。(11)千户之君:指有一千户的封君。(12)朝觐:古代诸侯去拜见天子。朝,春天朝见。觐,秋天朝见。聘:古代诸侯之间或诸侯与天子之间派使节问候。享:用食物供奉“鬼神”或用食物招待人。(13)万息二千:一万钱可得利息二千钱。(14)百万之家则二十万: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每年即可得息二十万钱。(15)更:汉代指轮流更替的兵役。汉承秦制,规定凡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男丁,应服三项兵役;一是为郡县(地方)服兵役一月;二是为中央服兵役一年;三是为戌边服役三日。因轮流服役,故名“更”。自身不服役而出钱由政府雇人代替,名“更赋”。(16)恣:任凭。(17)二百蹄:一马四蹄,二蹄即五十匹马。(18)牛蹄角千:一牛四蹄二角,蹄角千即大约一百六十七头牛。(19)千足羊:一羊四足,千足羊即二百五十只羊。(20)泽:草泽。彘:猪。一猪四足,千足彘即二百五十头猪。(21)千石鱼陂(bēi,背):每年收鱼一千石的鱼塘。石,汉制石为一百二十斤。千石共十二万斤。陂,池塘。(22)章:大的木材叫章。(23)千树:一千株树,极言其多,未必是確指。下同。(24)已南:以南。已,通“以”。(25)萩:通“楸”。一种落叶乔木。(26)渭川:渭河平原。(27)带郭:指城外附近的田地。亩钟:每亩产量一种。钟,量器。一钟为六斛(十斗)四斗,合今二百一十九点二公升。(28)若:或,或者。茜:草名,根可作大红色染料。(29)等:相同。(30)富给;富足,富有。资:资本,凭借。(31)市井:古称做买卖的地方。(32)异邑:别的城邑。(33)处:古代指有才德而隐居不当官的人。义:名义。取给:取用丰足。(34)醵:凑钱饮酒或聚集饮食。(35)自通:自我满足。通,畅通无阻。(36)无所比:没有什么值得相比的。(37)无财作力:没有钱财,出卖劳力。(39)少有:少许有钱。(40)既饶:已经富足。(41)大经:一般的常规、常理。(42)治生:谋求生计。危身取给(jǐ,己):冒着生命危险去取得所需物品。勉:劝勉,鼓励。(43)本富:以从事农业生产而致富。(44)末富:从事商工而致富。(45)奸富:靠奸巧,甚至违法去求利。(46)岩处奇士:深居山野不肯做官的隐士。(47)亦足羞也:也值得羞惭了。足:够得上。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①,伯则畏惮之②,千则役③,万则仆④,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⑤,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通邑大都⑥,酤一岁千酿⑦,醯酱千瓨⑧,浆千甔⑨,屠牛羊彘千皮⑩,贩谷粜千钟,薪稿千车(11),船长千丈(12),木千章(13),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14),牛车千两(15),木器髤者千枚(16),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17),马蹄躈千(18),牛千足,羊彘千双(19),僮手指千(20),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21),榻布皮革千石(22),漆千斗,糵麴盐豉千答(23),鲐鮆千斤(24),鲰千石(25),鲍千钧(26),枣栗千石者三之(27),狐貂裘千皮(28),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29),佗果菜千钟(30),子贷金钱千贯(31)节驵会(32),贪贾三之(33),廉贾五之(34),此亦比千乘之家(35),其大率也(36)。佗杂业不中什二(37),则非吾财也(38)。
①富相什:财富相差十倍。什,即“十”。卑下:低声下气。②伯:即“百”。百倍。畏惮:惧怕。③役:役使。④仆:奴仆。⑤倚市门:即所谓“倚门卖笑”。指充当妓女以谋生。⑥通邑大都:交通发达的大城市。⑦酤(gū,姑):酒。千酿:千瓮酒。⑧醯(xī,西)酱:醋。瓨(hóng,红):瓦制量器。陈直《史记新证》释为“缸”。⑨浆:古代一种带酸味的饮料,用来代酒。甔(dán,阳平“单”):坛子一类的贮物瓦器。⑩千皮:皮一千张。€(11)稿:麦、稻稭稈。(12)船长千丈:把所有船只的总长度为千丈。(13)木千章:大木材一千根。与上文“千章之材”略异。(14)轺车:小型轻便的马车。(15)两:同“辆”。(16)髤(xiū,休):同“髹”。用漆涂器物。千枚:千个。(17)素木:未上漆的木器。(18)躈(qiào,俏):马的肛门。(19)千双:二千只。(20)僮手指千:指奴婢百人。据《集解》引《汉书音义》:“僮,奴婢也。古者无空手游日,皆有作务,作务须手指,故曰手指,以别马牛蹄角也。”(21)文采:指有各种图案的彩色的绢帛。(22)榻布:粗厚的布。(23)糵麴:即糵曲。酿酒用的发酵剂。盐豉(chǐ,尺):咸豆豉。豆豉是把大豆煮熟发醇而成。荅:据《集解》徐广曰:“或作‘台’,器名有瓵。孙叔然云瓵,瓦器,受斗六升合为瓵。”(24)鲐:鱼名,即河豚。鮆(jì,季):鱼名,刀鱼。(25)鲰:鱼名,杂小鱼。(26)鲍:盐渍的鱼。(27)千石者三之:一千石的三倍,即三千石。(28)貂;貂鼠。裘:皮衣。(29)旃席:毛毯。旃,通“毡”,毛织品。(30)佗:通“他”。其他。(31)子:利息。贯:古代铜钱用绳穿,一千个为一贯。(32)节:节制,管理,估定价格。驵会:说合牲畜交易,从中谋利的人。驵:好马,壮马。会:即“侩”。(33)贪贾三之:指贪心大的商人由于惜售,货物滞销,资金周转不灵,所得利润仅为十分之三。(34)廉贾五之:指廉价抛售,薄利多销的商人,财物流通无滞,所得利润可达十分之五。(35)千乘:见前“千乘之王”条注。(36)大率:大致、一般的情况。(37)不中什二:不能获得十分之二的利润。中:达到,射中目标。(38)则非吾财也:就算不得好的致富行业。
请略道当世千里之中①,贤人所以富者,令后世得以观择焉②。
①略道:简略地述说。②令:让,使得。观择:观察、选择。
蜀卓氏之先,赵人也,用铁冶富①。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②,独夫妻推辇③,行诣迁处④。诸迁虏少有余财⑤,争与吏⑥,求近处⑦,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⑧。吾闻汶山之下⑨,沃野,下有蹲鸱⑩,至死不饥。民工于市(11),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12),大喜,即铁山鼓铸(13),运筹策(14),倾滇蜀之民(15),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16)。
①用铁冶富:以冶铁致富。②见:被。虏略:即“虏掠”。指秦灭六国时,曾多次组织大规模的强制移民,掳其财富。③辇:用人拉挽的车子。④诣(yì,艺):到……去。⑤诸迁虏:指那些被迁徙的人。少有:稍许有。⑥争与吏:争相送给负责的官吏。⑦处(chǔ,楚):居住。⑧狭薄:地方狭小,土地贫瘠。⑨汶(mín,民)山:即“岷山”。⑩蹲鸱:大芋头,因状似蹲伏的鸱鸟得名。(11)工于市:善于交易。工:善于,擅长。市:交易。(12)致之临邛(qióng,穷):指远迁到临邛。(13)鼓铸:熔金属以铸器械或钱币。(14)运筹策:分析、研究和策划。(15)倾:超过,指财势压人。(16)拟于人君:比得上国君。拟:比拟。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①,富埒卓氏②,俱居临邛。
①贾椎髻之民:把鼓铸的铁器卖给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椎髻:头上挽的如椎形的发髻。这是汉代广东、广西一带少数民族的普通发式。②埒:相等,等同。
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②,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③。然其赢得过当④,愈于纤啬⑤,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⑥。
①规:规划。②因:凭借,依靠。③赐与名:施舍的美名。④赢得过当:赢利很多,大大超过花费的本资。⑤愈于纤啬:胜于悭吝的商人。纤啬,小气吝啬。⑥法:效仿。雍容:举止大方,从容不迫的样子。
鲁人俗俭啬,而曹邴氏尤甚①,以铁冶起②,富至巨万。然家自父兄子孙约③,俛有拾④,仰有取,贳贷行贾遍郡国⑤。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⑥,以曹邴氏也⑦。
①邴:姓。②起:开始,起家。③约:约定,规定。指家规。④俛:同“俯”。此句“俛有拾”,和下句“仰有取”,意为一举一动都要有所得,时刻不忘取利。⑤贳贷:指租赁、放贷的经济活动。郡国:指郡地和诸侯国。⑥去:离开,丢弃。文学:此指儒学。⑦以:因为,由于。
齐俗贱奴虏①,而刀间独爱贵之②。桀黠奴③,人之所患也④,唯刀间收取,使之逐渔盐商贾之利,或连车骑,交守相⑤,然愈益任之。终得其力,起富数千万⑥。故曰:“宁爵毋刀”⑦,言其能使豪奴自饶而尽其力⑧。
①贱:贱视,鄙视。②刀间:即刁间。爱贵之:喜欢、重视他们。③桀黠奴:凶残狡猾的奴虏。④患:担忧、忧虑。⑤交:交结。守相:泛指地方官。守,郡守。相,诸侯国的相国。⑥起富:致富。⑦宁爵毋刀:据《集解》此为家奴互相对话之语。意为,“与其出外求取官爵,倒不如在刀家为奴。”⑧自饶:自身富足。
周人既纤①,而师史尤甚②,转毂以百数③,贾郡国,无所不至。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④,贫人学事富家⑤,相矜以久贾⑥,数过邑不入门,设任此等⑦,故师史能致七千万⑧。
①既纤:原本很吝啬。既,本来。纤,俭,啬。②师史:姓师名史。③转毂:指以车载货,贩运赚钱。以百数(shǔ,属):以百计。数,计算。④街居:指路当、道处。⑤学事:学习、奉事。⑥相矜以久贾:以长期在外经商相互夸耀。⑦设:筹划。此等:此辈,这类人。⑧七千万:七千万钱。
宣曲任氏之先①,为督道仓吏②。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③,而任氏独窖仓粟④。楚汉相距荥阳也⑤,民不得耕种,米石至万⑥,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富人争奢侈,而任氏折节为俭⑦,力田畜⑧。田畜人争取贱贾⑨,任氏独取贵善⑩。富者数世(11)。然任公家约,非田畜所出弗衣食(12),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以此为为闾里率(13),故富而主上重之(14)。
①先:先祖。②督道:据陈直《史记新证》:“疑为仓名,道疑字省文,凡将篇一禾六穗,督盖取其嘉名。“③争取:争夺。④窑:把东西藏在窖里。⑤距:通“拒”,指两军相持。⑥米石至万:一石米价达到一万钱。⑦折节:屈己从人,意为不炫耀富有。为俭:更加勤俭节约。⑧力田畜:致力于耕种畜养。力,竭力、尽力。⑨贱贾:价钱便宜。⑩贵善:价钱贵而质量好的。(11)富者数世:数代都很富有。(12)弗:不。(13)率:表率、榜样。(14)主上:指皇帝。重:重视、敬重。
塞之斥也①,唯桥姚已致马千匹②,牛倍之,羊万头,粟以万钟计③。
塞:边塞。斥:开拓。②桥姚:姓桥名姚。据陈直《史记新证》,“东汉则有桥玄,两汉时桥姓尚属常见。”致:取得。③按:此段与下段中华书局点校本原为一段,今据文意,分为两段。
吴楚七国兵起时①,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②,赍贷子钱③,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④,关东成败未决,莫肯与。唯无盐氏出捐千金贷⑤,其息什之⑥。三月,吴楚平。一岁之中,则无盐氏之息什倍,用此富埒关中⑦。
①吴楚七国兵起:即西汉景帝时吴楚等七国的叛乱。景帝前三年(前154),吴王刘濞和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淄川等七国以诛晃错为名,发动叛乱。朝廷派周亚夫为太尉,在三个月内即平定吴楚及其他五国,诸王都自杀或被杀。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列侯封君:指有高爵位的人。列侯,爵位名。封君,受有封地的贵族。据陈直《史记新证》:“景帝时封君,如稷嗣君叔孙通,奉春君娄敬,平原君朱建之类,皆已不存,太史公仍沿习俗语联书。”行从军旅:跟随军队出外作战。③赍:送物给人。贷:借贷。子钱:指贷与他人取息之钱。④子钱家:高利贷者。⑤无盐:复姓。捐:捐助。⑥其息什之:其利息为十倍。⑦富埒关中:富到与关中相匹敌。埒,等于,相等。
关中富商大贾,大抵尽诸田①,田啬、田兰②。韦家栗氏③,安陵、杜杜氏④,亦巨万。
①诸田:姓田的那些人家。②啬:据陈直《史记新证》,“啬为穑字省文,犹啬夫即为穑夫。”③粟,姓。④前一个“杜”字指杜县。
此其章章尤异者也①。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②,尽椎埋去就③,与时俯仰④,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⑤,以武一切⑥,用文持之⑦,变化有概⑧,故足术也⑨。若至力农畜⑩,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不可胜数。
①章章:即“彰彰”,显著。尤异:特别与众不同。②弄法犯奸:钻法律的空子,胡作非为。③椎埋:据《史记会注考证》:“各本推理作椎埋。凌稚隆曰,二字疑有误。顾炎武曰,当是推移之误。中井积德曰,当作推理。愚按枫三本,正作推理,今依改。推理,言推测物理也。”去就:进退、取舍。④与时俯仰:与时变化,随机应付。⑤用本守之:以从事农业(占有土地),来保持下去。⑥以武一切:用强力去掠夺一切。⑦用文持之:用文的方式维持下去。⑧有概:大略如此。⑨故足术也:所以值得记述。术,通“述”。记述。⑩至力:致力。(11)权利:权势和货利。(12)倾:超过。
夫纤啬筋力①,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田农,掘业②,而秦扬以盖一州③。掘冢,奸事也,而田叔以起④。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之)富⑤。行贾,丈夫贱行也⑥,而雍乐成以饶⑦。贩脂⑧,辱处也⑨,而雍伯千金⑩。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11),薄技也(12),而郅氏鼎食(13)。胃脯(14),简微耳(15),浊氏连骑(16)。马医,浅方(17),张里击钟(18)。此皆诚壹之所致(19)。
①纤啬筋力:精打细算,勤苦劳动。②掘业:据《集解》,徐广释掘为“拙”。意即笨重的行业。③盖:冠,压倒。④起:指致富。⑤用富:因此致富。⑥贱行:低贱的行业。⑦雍乐成:雍地的乐成(姓乐名成)。⑧贩脂:贩卖油脂。⑨辱处:低下的行业。⑩雍伯:人名。据陈直《史记新证》,“汉书作翁伯,雍翁二字古通,犹铙歌十八曲、擁离或作翁离。”(11)洒削:洒水磨刀。据陈直《史记新证》,“削工谓治刀剑者,而本文之洒削则不然,盖以磨刀剪为业者”。(12)薄技:微不足道的技能。(13)鼎食:列鼎而食。形容富家饮食之奢侈。(14)胃脯:胃干。即熟羊肚儿。(15)简微:简单而轻易的事。(16)连骑:马队相连。即富至车马成行。(17)浅方:浅薄的小术。(18)击钟:击钟佐食。指吃饭时奏乐。(19)诚壹:心志专一。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①,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②,不肖者瓦解③。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④。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①经业:常业。经:固定、永恒。②辐凑:指集聚财货。③不肖者瓦解:能力差的人会破败家财。不肖:不贤。④同乐:同样享乐。
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郝永娟 译注
【说明】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最后一篇,是《史记》的自序,也是司马迁的自传,人们常称之为司马迁自作之列传。不仅一部《史记》总括于此,而且司马迁一生本末也备见于此。文章气势浩瀚,宏伟深厚,是研究司马迁及其《史记》的重要资料。
《自序》历述了太史公世谱家学之本末。从重黎氏到司马氏的千余年家世,其父司马谈重老庄之学术思想,司马迁本人成长经历,继父志为太史公,及其著述《史记》之始末,无不具备于篇中。但作者娓娓道来,错落有致,累如贯珠。叙写司马迁千余年家世,不过数百字,而系次井然。耕牧壮游,磊落奇迈的倜傥少年形象跃然纸上。父子执手流涕,以史相托付,场面又何其凝重。草创未就,横被腐刑,愤懑不平之辞,又使读者不禁掩卷叹息。特别是作者用相当篇幅序写六家的要旨,论道六经的要义,充分而深刻地反映了司马父子的学术思想。对儒、墨、名、法、道及阴阳六家的分析精辟透彻,入木三分,指陈得失,有若案断,虽历百世而无可比拟。
《自序》明述了作书之本旨,概述了各篇的写作旨趣。一般说来,书之为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二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自序》可以说是兼此二义。推本春秋,考信六艺,这一宗旨或殿于卷末,或冠于篇首,反复述明;又分别标明诸篇小序,申明为某事作某本纪,为某事作某年表等等,全书纲领体例,《自序》中莫不灿然明白。读者在读《史记》之前,须将《自序》篇熟读,深沉有得,然后可读诸纪、传、世家;读纪、传、世家若不得其解,仍须从《自序》中求得。这实乃司马迁在教人读《史记》的方法。其体制如《周易》的《系辞》,《毛诗》的《小序》,皆关系到一书的体要。清人牛运震曾评价:“《自序》高古庄重,其中精理微者,更奥衍宏深,一部《史记》精神命脉,俱见于此太史公出格文字。”(《史记评注》)
《史记》自《黄帝本纪》起百三十篇,合而论之,总是一篇。篇终必须收束得尽,承载得起,意理要包括得完,气象更要笼罩得住。《史记》的最后一篇以自序世系开始,逐层卸下,中载六家、六经两论,气势已极隆,后又排出一百三十段,行行列列,整整齐齐,最后又总序一百三十篇总目,其可谓无往不收,无微不尽。其文势有如百川汇海,万壑朝宗,难怪乎后世之学士文人有望洋向若之叹了。
【译文】
从前颛顼(zhuān xū 专须)统治天下时,任命南正重掌管天文,北正黎掌管地理。唐虞之际,又让重、黎的后代继续掌管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所以,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时候,程林休甫就是他们的后裔。当周宣王时,重黎氏因失去官守而成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掌管周史。周惠王和周襄王统治时期,司马迁离开周都,到了晋国。后来,晋国中军元帅随会逃奔秦国,司马氏也迁居少梁。
自从司马氏离周到晋之后,族人分散各地,有的在卫国,有的在赵国,有的在秦国。在卫国的,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以传授剑术理论而显扬于世,蒯聩(kuǎi kuì 㧟愧)就是他们的后代。在秦国的名叫司马错,曾与张仪发生争论,于是秦惠王派司马错率军攻打蜀国,攻取后,又让他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之孙司马靳,奉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长平军,回来后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于杜邮,埋葬在华池。司马靳之孙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铸铁器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时代。蒯聩玄孙司马卬(áng 昂),曾为武安君部将并带兵攻占朝歌。诸侯争相为王时,司马卬在殷地称王。汉王刘邦攻打楚霸王项羽之际,司马卬归降汉王,汉以殷地为河内郡。司马昌生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市长之职。无泽生司马喜,司马喜封爵五大夫,死后都埋葬在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做了太史公。
太史公从师唐都学习天文,从师杨何学习《易经》,从师黄子学习道家理论。太史公在建元至元封年间做官,他忧虑学者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而所学悖谬,于是论述阴阳、儒、墨、名、法和道德六家的要旨说:
《周易·系辞传》说:“天下人追求相同,而具体谋虑却多种多样;达到的目的相同,而采取的途径却不一样。”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是致力于如何达到太平治世的学派,只是他们所遵循依从的学说不是一个路子,有的显明,有的不显明罢了。我曾经在私下里研究过阴阳之术,发现它注重吉凶祸福的预兆,禁忌避讳很多,使人受到束缚并多有所畏惧,但阴阳家关于一年四季运行顺序的道理,是不可丢弃的。儒家学说广博但殊少抓住要领,花费了气力却很少功效,因此该学派的主张难以完全遵从;然而它所序列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则是不可改变的。墨家俭啬而难以依遵,因此该派的主张不能全部遵循,但它关于强本节用的主张,则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主张严刑峻法却刻薄寡恩,但它辨正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张,则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受约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辩正名与实的关系,则是不能不认真察考的。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之“道”,使万物丰足。道家之术是依据阴阳家关于四时运行顺序之说,吸收儒墨两家之长,撮取名、法两家之精要,随着时势的发展而发展,顺应事物的变化,树立良好风俗,应用于人事,无不适宜,意旨简约扼要而容易掌握,用力少而功效多。儒家则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君主是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导,臣下应和,君主先行,臣下随从。这样一来,君主劳累而臣下却得安逸。至于大道的要旨,是舍弃刚强与贪欲,去掉聪明智慧,将这些放置一边而用智术治理天下。精神过度使用就会衰竭,身体过度劳累就会疲惫,身体和精神受到扰乱,不得安宁,却想要与天地共长久,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
阴阳家认为四时、八位、十二度和二十四节气各有一套宜、忌规定,顺应它就会昌盛,违背它不死则亡。这未必是对的,所以说阴阳家“使人受束缚而多所畏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自然界的重要规律,不顺应它就无法制定天下纲纪,所以说“四时的运行是不能舍弃的”。
儒家以《诗》、《书》、《易》、《礼》、《春秋》、《乐》等《六艺》为法式,而《六艺》的本文和释传以千万计,几代相继不能弄通其学问,有生之年不能穷究其礼仪,所以说儒家“学说广博但殊少抓住要领,花费了力气却很少功效”。至于序列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即使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改变它的。
墨家也崇尚尧舜之道,谈论他们的品德行为说:“堂口三尺高,堂下土阶只有三层,用茅草搭盖屋顶而不加修剪,用栎木做椽子而不经刮削。用陶簋吃饭,用陶铏喝汤,吃的是糙米粗饭和藜藿做的野菜羹。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鹿皮裘”。墨家为死者送葬只做一副厚仅三寸的桐木棺材,送葬者恸哭而不能尽诉其哀痛。教民丧礼,必须以此为万民的统一标准。假使天下都照此法去做。那贵贱尊卑就没有区别了。世代不同,时势变化,人们所做的事业不一定相同,所以说墨家“俭啬而难以遵从。”墨家学说的要旨强本节用,则是人人丰足,家家富裕之道。这是墨子学说的长处,即使百家学说也是不能废弃它的。
法家不区别亲疏远近,不区分贵贱尊卑,一律依据法令来决断,那么亲亲属、尊长上的恩爱关系就断绝了。这些可作为一时之计来施行,却不可长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刻薄寡恩”。至于说到法家使君主尊贵,使臣下卑下,使上下名分、职分明确,不得相互逾越的主张,即使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更改的。
名家刻细烦琐,纠缠不清,使人不能反求其意,一切决取于概念名称却失弃了一般常理,所以说它“使人受约束而容易丧失真实性”。至于循名责实,要求名称与实际进行比较验证,这是不可不予以认真考察的。
道家讲“无为”,又说“无不为”,其实际主张容易施行,其文辞则幽深微妙,难以明白通晓。其学说以虚无为理论基础,以顺应自然为实用原则。道家认为事物没有既成不变之势,没有常存不变之形,所以能够探求万物的情理。不做超越物情的事,也不做落后物情的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的主宰。有法而不任法以为法,要顺应时势以成其业;有度而不恃度以为度,要根据万物之形各成其度而与之相合。所以说“圣人的思想和业绩之所以不可磨灭,就在于能够顺应时势的变化。虚无是道的永恒规律,顺天应人是国君治国理民的纲要”。群臣一齐来到面前,君主应让他们各自明确自己的职分。其实际情况符合其言论名声者,叫做“端”;实际情况不符合其言论声名者,叫做“窾”。不听信“窾言”即空话,奸邪就不会产生,贤与不肖自然分清,黑白也就分明。问题在于想不想运用,只要肯运用,什么事办不成呢。这样才会合乎大道,一派混混冥冥的境界。光辉照耀天下,重又返归于无名。大凡人活着是因为有精神,而精神又寄托于形体。精神过度使用就会衰竭,形体过度劳累就会疲惫,形、神分离就会死亡。死去的人不能复生,神、形分离便不能重新结合在一起,所以圣人重视这个问题。由此看来,精神是人生命的根本,形体是生命的依托。不先安定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却侈谈“我有办法治理天下”,凭借的又是什么呢?
太史公职掌天文,不管民事。太史公有子名迁。
司马迁生于龙门,在黄河之北、龙门山之南过着耕种畜牧生活。年仅十岁便已习诵古文。二十岁开始南游江、淮地区,登会稽山,探察禹穴,观览九疑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在齐、鲁两地的都会研讨学问,考察孔子的遗风,在邹县、峄山行乡射之礼;困厄于鄱、薛、彭城,经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于是司马迁出仕为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归来向朝廷复命。
这一年,天子开始举行汉朝的封禅典礼,而太史公被滞留在周南,不能参与其事,所以心中愤懑,致病将死。其子司马迁适逢出使归来,在黄河、洛水之间拜见了父亲。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哭着说:“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世便显扬功名,职掌天文之事。后世衰落,今天会断绝在我手里吗?你继做太史,就会接续我们祖先的事业了。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一统的大业,在泰山举行封禅典礼,而我不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我死之后,你必定要做太史;做了太史,不要忘记我想要撰写的著述啊。再说孝道始于奉养双亲,进而侍奉君主,最终在于立身扬名。扬名后世来显耀父母,这是最大的孝道。天下称道歌诵周公,说他能够论述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邵的风尚,通晓太王、王季的思虑,乃至于公刘的功业,并尊崇始祖后稷。周幽王、厉王以后,王道衰败,礼乐衰颓,孔子研究整理旧有的典籍,修复振兴被废弃破坏的礼乐,论述《诗经》、《书经》,写作《春秋》,学者至今以之为准则。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诸侯相互兼并,史书丢弃殆尽。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我作为太史都未能予以论评载录,断绝了天下的修史传统,对此我甚感惶恐,你可要记在心上啊!”司马迁低下头流着眼泪说:“儿子虽然驽笨,但我会详述先人所整理的历史旧闻,不敢稍有缺漏。”
司马谈去世三年后司马迁任太史令,开始缀集历史书籍及国家收藏的档案文献。司马迁任太史令五年正当汉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汉朝的历法开始改用夏正,即以农历一月为正月,天子在明堂举行实施新历法的仪式,诸神皆受瑞纪。
太史公说:“先人说过:‘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有能继承清明之世,正定《易传》,接续《春秋》,意本《诗》、《书》、《礼》、《乐》的人吗?’其用意就在于此,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从前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讲:‘周朝王道衰败废弛,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嫉害他,卿大夫阻挠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行,便褒贬评定二百四十二年间的是非,作为天下评判是非的标准,贬抑无道的天子,斥责为非的诸侯,声讨乱政的大夫,为使国家政事通达而已’。孔子说:‘我与其载述空洞的说教,不如举出在位者所做所为以见其是非美恶,这样就更加深切显明了。’《春秋》这部书,上阐明三王的治道,下辨别人事的纪纲,辨别嫌疑,判明是非,论定犹豫不决之事,褒善怨恶,尊重贤能,贱视不肖,使灭亡的国家存在下去,断绝了的世系继续下去,补救衰敝之事,振兴废弛之业,这是最大的王道。《易》载述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在说明变化方面见长;《礼》规范人伦,所以在行事方面见长;《书》记述先王事迹,所以在政治方面见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在风土人情方面见长;《乐》是论述音乐立人的经典,所以在和谐方面见长;《春秋》论辨是非,所以在治人方面见长。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节制约束人的,《乐》是用来诱发人心平和的,《书》是来述说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情意的,《易》是用来讲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论述道义的。平定乱世,使之复归正道,没有什么著作比《春秋》更切近有效。《春秋》不过数万字,而其要旨就有数千条。万物的离散聚合都在《春秋》之中。在《春秋》一书中,记载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其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变乱败亡的原因,都是丢掉了作为立国立身根本的春秋大义。所以《易》中讲‘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其发展渐进已是很久了’。因此,做国君的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则就是谗佞之徒站在面前也看不见,奸贼之臣紧跟在后面也不会发觉。做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则就只会株守常规之事却不懂得因事制宜,遇到突发事件则不知如何灵活对待。做人君、人父若不通晓《春秋》的要义,必定会蒙受首恶之名。做人臣、人子如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并蒙死罪之名。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而去做,只因为不懂得《春秋》大义,而蒙受史家口诛笔伐的不实之言却不敢推卸罪名。如不明了礼义的要旨,就会弄到君不象君,臣不象臣,父不象父,子不象子的地步。君不象君,就会被臣下干犯,臣不象臣就会被诛杀,父不象父就会昏聩无道,子不象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过加在他身上,也只得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这部经典是礼义根本之所在。礼是禁绝坏事于发生之前,法规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法施行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时候,上没有圣明君主,他处在下面又得不到任用,所以撰写《春秋》,留下一部空洞的史文来裁断礼义,当作一代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上遇圣明天子,下能当官供职,万事已经具备,而且全部各得其所,井然相宜,先生所要撰述的想要阐明的是什么呢?”
太史公说:“是,是啊,不不,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听先人说过:‘伏羲最为纯厚,作《易》八卦。尧舜的强盛,《尚书》做了记载,礼乐在那时兴起。商汤周武时代的隆盛,诗人予以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盛德,褒扬周王室,并非仅仅讽刺讥斥呀’。汉朝兴建以来,至当今英明天子,获见符瑞,举行封禅大典,改订历法,变换服色,受命于上天,恩泽流布无边,海外不同习俗的国家,辗转几重翻译到中国边关来,请求进献朝见的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的功德,仍不能完全表达出他们的心意。再说士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做国君的耻辱;君主明圣而功德不能广泛传扬使大家都知道,是有关官员的罪过。况且我曾担任太史令的职务,若弃置天子圣明盛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而不予载述,违背先父的临终遗言,罪过就实在太大了。我所说的缀述旧事,整理有关人物的家世传记,并非所谓著作呀,而您拿它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开始论述编次所得文献和材料。到了第七年,太史公遭逢李陵之祸,被囚禁狱中。于是喟然而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道:“《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武帝获麟那一年的历史,而始自黄帝。
从前黄帝以天为法,以地为则,颛顼、帝喾、尧、舜四位圣明帝王先后相继,各建成一定法度;唐尧让位于虞舜,虞舜因觉自己不能胜其任而不悦;这些帝王的美德丰功,万世流传。作《五帝本纪》第一。
大禹治水之功,九州同享其成,光耀唐虞之际,恩德流传后世;夏桀荒淫骄横,于是被放逐鸣条。作《夏本纪》第二。
契建立商国,传到成汤;太甲被放逐居桐地改过反善,阿衡功德隆盛;武丁得有傅说辅佐,才被称为高宗;帝辛沉湎无道,诸侯不再进贡。作《殷本纪》第三。
弃发明种谷,西伯姬昌时功德隆盛;武王在牧野伐纣,安抚天下百姓;幽王、厉王昏暴淫乱,丧失了丰、镐二京;王室衰败直至赧王,洛邑断绝了周室宗庙的祭祀。作《周本纪》第四。
秦的祖先伯翳,曾经辅佐大禹;秦穆公思及君义,祭悼秦国在殽战死的将士;穆公死后以活人殉葬,《黄鸟》一诗诉其哀伤;昭襄王开创了帝业。作《秦本纪》第五。
秦始皇即位,兼并了六国,销毁兵器,铸为钟鐻,希望干戈止息,尊号称为皇帝,耀武扬威,专凭暴力,秦二世承受国运,子婴投降做了俘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秦朝丧失王道,豪杰并起造反;项梁开创反秦大业,项羽接续;项羽杀了庆子冠军宋义,解救了赵国,诸侯拥立他;可他诛杀子婴,背弃义帝怀王,天下都责难他。作《项羽本纪》第七。
项羽残酷暴虐,汉王建功施德;发愤于蜀、汉,率军北还平定三秦;诛灭项羽建立帝业,天下安定,又改革制度,更易风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帝早逝,诸吕用事使百姓不悦;吕后提高吕禄、吕产的地位,加强他们的权力,诸侯图谋剪除他们;吕后杀害赵隐王,又囚杀赵幽王刘友,朝中大臣疑惧,终于导致吕氏宗族覆灭之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汉朝初建,惠帝死后帝位继承人不明,众臣迎立代王刘恒即位,天下心服;文帝废除肉刑,开通水陆要道,博施恩惠,死后被称为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诸侯王骄横放肆,吴王率先叛乱,朝廷派兵讨伐,叛乱七国先后伏罪,天下安定,太平富裕。作《孝景本纪》第十一。
汉朝兴建五世,兴隆盛世在建元年间,天子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举行封禅,修订历法,改变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
夏、商、周三代太久远了,具体年代已不可考,大致取之于传世的谱牒旧闻,以此为据,进而大略地推断,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王、厉王之后,周朝王室衰落,诸侯各自为政,《春秋》有些未作记载;而谱牒只记概要,五霸又交替盛衰,为考察周朝各诸侯国的先后关系,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春秋以后,陪臣执政,强国之君竞相称王,及至秦王嬴政,终于吞并各国,铲除封地,独享尊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秦帝暴虐,楚人陈胜发难,项氏又自乱反秦阵营,汉王于是仗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易其主,事变繁多,所以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汉朝兴建以来,直到太初一百年间,诸侯废立分削的情况,谱录记载不明,主管的官员也无法接着记下去,但可据其世系推知其强弱的原由。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高祖始取天下,辅佐他创业的功臣,都得剖符封爵,恩泽传给他们的子孙后代,有的忘其亲疏远近,分不出辈分,也有的竟至杀身亡国。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惠帝、景帝年间,增封功臣宗属爵位和食邑。作《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
北面攻打强悍的匈奴,南面诛讨强劲的越人,征伐四方蛮夷,不少人以武功封侯。作《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诸侯国日渐强大,吴楚等七国南北连成一片,诸侯王子弟众多,没有爵位封邑,朝廷下令推行恩义,分封诸侯王子弟为侯,致使王国势力日益削弱,而德义却归于朝廷。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
国家的贤相良将,是民众的表率。曾看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对贤者则记其治绩,对不贤者则明其劣迹。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夏、商、周三代之礼,各有所增减而不同,但总地来看,其要领都在于使礼切近人的情性,通于王道,所以礼根据人的质朴本性而制成,减掉了那些繁文缛节,大体顺应了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
乐是用来移风易俗的。自《雅》、《颂》之声兴起,人们就已经喜好郑、卫之音,郑、卫之音由来已久了。被人情所感发,那远方异俗之人就会归附。仿照已有《乐书》来论述自古以来音乐的兴衰,作《乐书》第二。
没有军队国家就不会强大,没有德政国家就不会昌盛,黄帝、商汤、周武王以明于此而兴,夏桀、商纣、秦二世以昧于此而亡,怎么可以对此不慎重呢?《司马法》产生已很久了,姜太公、孙武、吴起、王子成甫能继承并有所发明,切合近世情况,极尽人事之变。作《律书》第三。
乐律处于阴而治阳,历法处于阳而治阴,律历交替相治,其间不容许丝毫差错。原有五家的历书相互悖逆不同,只有太初元年所论历法为是。作《历书》第四。
星气之书,杂有许多求福去灾、预兆吉凶的内容,荒诞不经;推究其文辞,考察其应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待到武帝召集专人研讨此事,并依次用轨度加以验证。作《天官书》第五。
承受天命做了帝王,封禅这样的符瑞之事不可轻易举行,如果举行,那一切神灵没有不受祭祀的。追溯祭祀名山大川诸神之礼,作《封禅书》第六。
大禹疏通河川,九川得以安宁;及至建立宣防宫之时,河道沟渠更被疏浚。作《河渠书》第七。
钱币的流通,是为沟通农商;其弊端竟发展到玩弄智巧,兼并发财,争相投机牟利,舍本逐末,去农经商。作《平准书》来考察事情的变化发展,这是第八。
太伯为让季历继位,避居江南蛮夷之地,文王、武王才得以振兴周邦,发展了古公亶父的王业。阖闾杀了吴王僚,夺取王位,降服楚国;夫差战胜齐国,逼杀伍子胥以革囊盛其尸;听信伯嚭(pǐ,痞)的话亲善越国,最终被越国所灭。为赞许太伯让位的美德,作《吴世家》第一。
申、吕两国衰弱,尚父微贱坎坷,终于投归西伯,为文王、武王之师;他的功劳为群臣之首,长于暗中设计权谋;头发斑白,受封于齐,建都营丘,成为齐国始祖。齐桓公不背弃与鲁国在柯地所订盟约,事业由此昌盛,多次会合诸侯,霸功显赫。田恒与阚止争宠,姜姓齐国于是瓦解灭亡。为赞美尚父的宏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
诸侯和部属对周无论是依顺的,还是违抗的,周公都安抚他们;他努力宣扬文德,天下都响应随和;辅佐保护成王,诸侯以周天子为天下宗主。隐公、桓公之际却屡屡发生悖德非礼之事,这是为什么呢?只因三桓争强,鲁国国运不昌。赞美周公旦的《金滕》策文,作《周公世家》第三。
武王战胜商纣,天下尚未协洽他便驾崩。成王年幼,管叔、蔡叔怀疑周公篡位,淮夷也起兵叛乱,于是召(shà,绍)公以其高德率先支持周公,使王室团结安定,保证了周公东征的胜利,使东方得以安宁。燕王哙的禅位,才造成了祸乱。赞赏《甘棠》诗篇,作《燕世家》第四。
管蔡二叔辅佐武庚,想要安定商朝旧地;周公旦摄政,二叔不服,周公便杀死管叔鲜,流放蔡叔度,周公盟誓忠于成王,太任生育十个儿子,周室以宗族繁盛而强大。表彰蔡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
先王后代延继不绝,舜、禹为此而感到高兴;他们功德美好清明,后代得以承其功业。百世享受祭祀,到了周时,封有陈国、杞国,后被楚国灭掉。齐田氏又使之兴起,舜是位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作《陈杞世家》第六。
收纳殷的遗民,康叔始封邑。周公用商朝乱德亡国的教训申饬他,写了《酒诰》、《梓材》等辞来告诫他。到卫公子朔出生,卫国开始倾危不宁;南子憎恶蒯聩,造成儿子和父亲名分颠倒。周朝统治日益衰微,各诸侯国日益强大,卫国因为弱小,国君角反而后亡。赞美《康诰》,作《卫世家》第七。
可叹啊,箕子!可叹啊,箕子!正确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反被迫害装疯为奴。武庚死后,周朝封微子于宋。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受伤,又有哪位君子称道?景公有自谦爱民之德,荧惑为之退行。剔成暴虐无道,宋国因而灭亡。赞美微子请教太师,作《宋世家》第八。
武王去世后,叔虞封邑于唐。君子讥讽晋穆公为儿子取名之事,武公终于灭而代之。献公宠爱骊姬,造成五世之乱;重耳不得志,却能威霸诸侯。六卿专权,晋国衰亡。赞美文公因功得天子珪鬯(chàng,唱),作《晋世家》第九。
重黎创业,吴国继承;殷朝末年,有简札记述鬻子为楚国始祖。周成王任用熊绎封为楚子,熊渠继承先世之业。楚庄王贤明,又恢复陈国。赦免了郑伯之罪,又因华元之言而班师回国。怀王客死于秦,子兰归咎屈原,楚君喜阿谀信谗言,终于被秦所吞并。赞美庄王的德义,作《楚世家》第十。
少康之子远弃南海,纹身断发,与鼋鬻相处,守在封山禺山,事奉大禹的祭祀。勾践受到夫差的困辱,于是信用文种、范蠡。赞美勾践身在夷蛮能修其德,消灭强大吴国以尊奉周室,作《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桓公东迁,信用太史之言。庄公派兵侵犯周土,割取庄稼,受到周王臣民的非议。祭(zhài,债)仲被宋胁迫结盟,郑国长期不得昌兴。子产的仁政,后世称道贤明。三晋侵犯征伐,郑终被韩吞并。赞美郑厉公接纳周惠王,作《郑世家》第十二。
骥耳骏马使造父彰名。赵夙事奉晋献公,赵衰(cuī,崔)继承他的事业,辅佐晋文公尊奉国王,终于成为晋国辅臣。赵襄子被困辱,却擒捉了智伯。主父遭臣子围困,掏雀充饥活活饿死。赵王迁邪僻淫乱,贬斥迫害良将。表彰赵鞅子讨平周王室之乱,作《赵世家》第十三。
毕万在魏封爵,卜官预知其后代必昌盛。及至魏绛羞辱杨干,负罪完成与戎翟(dí,敌)媾和之命。文侯仰慕仁义,拜子夏为师。惠王骄傲自大,受到齐国秦国的攻打。安釐王怀疑信陵君,因而诸侯疏远魏国。魏终于被秦所灭,魏王假做了厮养卒。赞美魏武子佐助晋文公创立霸业,作《魏世家》第十四。
韩阙善积阴德,赵武才得兴立。使灭国者重新振起,使废弃者得以再立,晋人尊崇他。韩昭侯在诸侯中地位显要,重用申不害。韩王怀疑韩非而不信用,秦攻袭韩。赞赏韩厥辅佐晋君,匡正周王室的兵赋,作《韩世家》第十五。
完子避难,出奔到齐国请求援助,田氏暗施恩惠于民相继五世,齐人歌颂他。田成子夺得齐国政权,田和成为诸侯。齐王建被奸计说动,使齐迁于共。赞赏齐威王、齐宣王能冲破污浊之世而独尊崇周天子,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王室已经衰落,诸侯恣意而行。孔子伤感礼乐崩废,因而追研经术,以重建王道,匡正乱世,使之返于正道,观其著述,为天下制定礼仪法度。留下《六艺》纲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桀、纣丧失王道而汤、武兴起,周失其王道而《春秋》一书问世。秦失其为政之道,陈涉发起反秦义举,诸侯相继造反,风起云涌,终于灭掉秦国。天下亡秦之端,始于陈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台是薄氏的肇基之地。窦太后被迫到了代国,才使窦氏家族得以富贵。栗姬依仗地位尊贵而自骄于人,王氏才得以顺达显贵。陈皇后过于娇贵,终于使子夫受到尊宠。赞美卫子夫德行如此之好,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汉高祖设诡计在陈擒拿韩信;越、楚之民慓悍轻捷,于是封其弟刘交作了楚王,建都彭城,以加强淮、泗地区的统治,成为汉王朝的宗属国。楚王刘戊溺于邪僻合谋反叛,刘礼又被封为楚王继承王业。赞赏刘交辅佐高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高祖率军反秦,刘贾加入其行列,后被英布攻袭,丧失了他的荆、吴之地。营陵侯使人游说感动吕后,被封为琅琊王;被祝午诱骗轻信齐王,前往齐国不得归返,用计离齐,西入关中,又遇到迎立孝文帝的事,获封燕王。当天下未安定之时,刘贾、刘泽以高祖同族兄弟身份,成为其藩属。作《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天下平定后,高祖亲属已不多。齐悼惠王先长大成人,镇守东部国土。齐哀王擅自出兵是因为对诸吕用事感到愤怒;驷钧粗暴乖戾,朝廷不准立其为帝。厉王亲属内部淫乱,杀身之祸成于主父偃之手。表彰悼惠王刘肥为辅佐天子的股肱,作《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楚霸王围汉于荥阳,相持三年;萧何镇抚山西,计算人口输送兵员,粮食供给不断,使百姓爱戴汉王,而不愿为楚王出力。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与韩信一起平定了魏地,又打败赵国,攻取齐地,削弱了楚霸王的势力。继萧何之后成为汉相国,凡事不做变更,百姓得以安宁。赞美曹参不夸耀自己的功劳和才能,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运筹策划于帷幄之中,无形之中克敌制胜,子房谋划克敌制胜之事,没有智巧之名,没有勇武之功,从易处着手解决难题,从小处着手成就大事。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六出奇计都被高祖采用,诸侯归附于汉;消灭诸吕之事,陈平为主谋,终于安定王室和国家。作《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诸吕勾结,阴谋削弱皇室,周勃在剪灭诸吕的问题上,背离常规而合于权变之道;吴楚七国起兵叛乱,周亚夫驻军于昌邑,以扼制齐赵之军,放弃了求救的梁王。作《绛侯世家》第二十七。
吴楚七国叛逆,藩屏天子的同姓王中只有梁孝王抵御敌国;但他自恃宠爱夸耀前功,几乎遭到杀身之祸。表彰他能抵抗吴楚叛军,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五宗封王以后,天子亲属融洽和睦,诸侯或大或小皆为藩屏,各得其宜,僭位而自拟于天子之事逐渐减少。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当今皇上三位皇子被封为王,策文文辞典雅可观。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末世争权夺利,而伯夷、叔齐兄弟却趋向仁义,为让君位,双双饿死,天下称赞他们的美德。作《伯夷叔齐列传》第一。
晏子节俭,管仲则奢侈:齐桓公因得管仲辅佐而称霸,齐景公因得晏子辅佐而国治。作《管晏列传》第二。
李耳主张无为而治,使百姓自化于善;清静寡欲,使百姓自归于正。韩非揣度事物的实际情况,遵循事物发展的趋势和道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自古做帝王的都有《司马法》,穰苴能够对其阐述发挥。作《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没有信、廉、仁、勇不能传授兵法论说剑术,兵法剑术与道相符,内可以修身,外可以应变,君子对此重视并以之为德。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太子建遇谗毁,祸及伍奢,伍尚救父,伍员逃奔吴国。作《伍子胥列传》第六。
孔子传述文德,弟子振兴其业,都成为师傅,教导人们尊仁行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商鞅离卫到秦,能阐明实施他的治国之术,使秦孝公强盛称霸,后世遵循其法度。作《商君列传》第八。
天下忧虑连横秦将贪得无厌,苏秦能保存诸侯利益,约定合纵来抑制秦的贪婪强横。作《苏秦列传》第九。
六国合纵相互亲近,而张仪明了合纵的主张,所以能针锋相对,使联合起来的诸侯再次离散瓦解。作《张仪列传》第十。
秦国之所以能够向东侵伐,称雄诸侯,是樗里、甘茂的良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
席卷河山,围困大梁,使诸侯拱手而服事秦国,是魏冉的功劳。作《穰侯列传》第十二。
南面攻占鄢郢,北面摧毁长平守军,进而围困赵都邯郸,武安君是主将;破楚灭赵,是王翦的计谋。作《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涉猎儒墨的遗文,阐明礼义的纪纲,根绝梁惠王逐利的念头,陈述往世的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喜爱门客、士人,士人归附薛公,为齐抵御楚、魏。作《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出于权变争得冯亭所献上党之地,为解邯郸之围亲自赶楚救赵,使其国君得以再次称雄于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身为富贵而能尊重贫贱者,自身贤能而能屈就不肖,只有信陵君能够如此。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舍身以救其主,终于逃离强秦,使游说之士向南趋赴楚国,这是黄歇的忠义所致。作《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能忍辱于魏齐,却扬威于强秦,推举贤能让出相位,范睢、蔡泽都有这样的美德。作《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身为主将施展谋略,联合五国军队,为弱燕报复了强齐侵凌的仇恨,洗雪了燕国先君的耻辱。作《乐毅列传》第二十。
能在强秦朝廷上陈述己意,又能对廉颇忍让谦恭,以尽忠其君,将相二人名重于诸侯。作《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齐湣王丢失临淄后逃到莒邑,只有田单凭借即墨打败敌军驱逐骑劫,才保住齐国江山。作《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能用巧妙的说辞解除围城之患,轻视爵位利禄,却以尽其志趣为乐。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创作诗赋文章进行讽喻,连类比附来伸张正义,《离骚》有这样的特色。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与子楚结交,使各诸侯国的士人争相入秦,为秦效力。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曹沫凭借匕首使鲁国重获失去的土地,也使齐君昭信于诸侯;豫让守义,忠于其君而无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能够阐明自己的谋略,顺应时势推尊秦国,终于使秦得志于海内,李斯实为谋首。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为秦开拓疆土,增聚民众,北面击败匈奴,据黄河为要塞,依山岭为固垒,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平定赵国要塞常山,扩张河内,削弱西楚霸王的势力,彰明汉王的信义于天下。作《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收拢西河、上党之兵,跟随高祖直到彭城;彭越侵掠梁地以困扰项羽。作《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黥(qíng,情)布以淮南之地叛楚归汉,汉王通过他而得到楚大司马周殷,最后在垓下打败项羽。作《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楚军困迫汉军于京、索,韩信攻克魏、赵,平定燕、齐,使三分天下汉得其二,奠定消灭项羽的基础。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楚汉相持于巩、洛,韩信为汉镇守颍川,卢绾断绝了项羽军队的粮饷。作《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诸侯背叛项王,唯有齐王在城阳牵制项羽,使汉王得机攻入彭城。作《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攻打城池,战于旷野,获功归报,樊哙、郦商是出力最多的战将,不仅随时听命汉王的驱遣,又常和汉王一起摆脱危难。作《樊郦列传》第三十五。
汉朝天下初定,文治条理未明,张苍担任主计,统一度量衡,编订律历。作《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游说通使,笼抚诸侯;诸侯都亲附汉朝,归汉成为藩属辅臣。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想要详细了解秦楚之际的事情,只有周緤最清楚,因为他经常跟随高祖,参加平定诸侯的军事活动。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迁徙豪强大族,建都关中,与匈奴和亲;明辨朝廷之礼,制订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季布能改其刚戾而为柔顺,终于成为汉朝名臣;栾公不被威势所迫背叛死者。作《季布栾公列传》第四十。
敢于犯颜强谏,使主上言行合于道义,不顾自身安危,为国家建立长远方案。作《袁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
维护法律不失大节,言称古代贤人,增长君主之明。作《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不善言辞,敏于行事,致力于谦恭,堪为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恪守节操,恳切刚直,义足以称清廉,行足以激励贤能,担任要职而不能以无理使之屈服。作《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扁鹊论医,为医家所尊奉,医术精细高明;后世遵循其法,不能改易,而仓公可谓接近扁鹊之术了。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刘仲被削夺王爵,其子刘濞(bì,必)受封做了吴王,适逢汉朝初定天下,让他镇抚江淮之间。作《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楚叛乱,宗室亲属中只有窦婴贤能而喜好士人,士人归心于他,率军在荥阳抵抗叛军。作《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智谋足以应付近世之变,宽厚足以得人。作《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勇于抗敌,仁爱士卒,号令简明不烦,将士归心于他。他《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原祸害,为要了解强弱时势,设防征讨,作《匈奴列传》第五十。
拓直曲曲折折的边塞,扩展河南之地,攻破祁连山,打开通往西域各国的道路,击败北方匈奴。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臣和宗室以奢侈浪费争高强,只有公孙弘节衣缩食为百官表率。作《平津侯列传》第五十二。
汉朝已经平定中国,而赵佗能安定杨越以保卫南方藩属之地,纳贡尽职。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吴国叛逆,东瓯人斩杀刘濞,保卫封禺山,终为汉臣。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燕太子丹败散于辽东地区,卫满收拢其逃亡百姓,聚集海东,以安定真藩等部,保卫边塞而成为塞外之臣。作《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唐蒙出使,经略西南,通使夜郎,而邛、笮之君请求成为汉朝内臣并接受朝廷所派官吏。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司马相如作《子虚赋》、《大人赋》之事,深得君主喜欢,虽然文辞过于华丽夸张,但其旨意在于讽谏,归结于无为而治。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黥布叛逆,高祖少子刘长封为那里的国王,镇守江淮之间,安抚剽悍的楚地百姓。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遵奉法律、按照情理办事的官吏,不自夸其功劳贤能,百姓对其无所称赞,也没有什么过失行为。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端正衣冠立于朝廷,群臣没人敢说虚浮不实的话,汲长孺刚正庄重;好荐贤人,称道长者,郑庄慷慨有节操。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自孔子去世以后,在京师没有谁重视学校教育,只有建元至元狩之间,文教事业灿烂辉煌。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人们背弃本业而多巧诈,作奸犯科,玩弄法律,善人也不能感化他们,只有一切依法严酷惩治才能使他们整齐化一,遵守社会秩序。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汉与大厦通使之后,西方极远的蛮族,伸长脖子望着内地,想观瞻中国文明。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救人于难,济人于贫,仁者有此美德吧;不失信用,不背诺言,义者有可取之处。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侍奉君主能使其耳目愉快,脸色和悦,同时得到主上的亲近,这不仅是美色招人喜爱,技能也各有特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不流于世俗,不争夺势利,上下无所阻碍,没有人能伤害他们,因善用其道。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齐、楚、秦、赵占卜者,各有随俗所用的方法。想要总览其要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夏、商、周三代君主占卜之法不同,四方蛮夷卜筮风俗各异,但都以卜筮判断吉凶祸福。粗略考察卜筮的要略,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布衣匹夫这种普普通通的人,不妨害政令,也不妨害百姓,据时买卖增殖财富,智者在他们那里可取得借鉴。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想我大汉王朝继承五帝的遗风,接续三代中断的大业。周朝王道废弛,秦朝毁弃古代文化典籍,焚毁《诗》、《书》,所以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失错乱。这时汉朝兴起,萧何修订法律,韩信申明军法,张苍制立章程,叔孙通确定礼仪,于是品学兼优的文学之士逐渐进用。《诗》、《书》不断地在各地发现。自曹参荐举盖公讲论黄老之道,而贾生、晃错通晓申不害、商鞅之法,公孙弘以儒术显贵,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无不汇集于太史公。太史公父子相继执掌这职务。太史公说:“呜呼!我先人曾职掌此事,扬名于唐虞之世,直到周朝,再次职掌其事,所以司马氏世代相继主掌天官之事。难道中止于我这一代吗?敬记在心,敬记在心啊!”网罗搜集天下散失的旧闻,对帝王兴起的事迹溯源探终,既要看到它的兴盛,也要看到它的衰亡,研讨考察各代所行之事,简略推断三代,详细载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今,著十二本纪,已按类别加以排列。有的同时异世,年代差误不明,作十表。礼乐增减,律历改易,兵法权谋,山川鬼神,天和人的关系,趁其衰败实行变革,作八书。二十八宿列星环绕北辰,三十根车辐集于车毂,运行无穷,辅弼股肱之臣与此相当,他们忠信行道,以奉事主上,作三十世家。有些人仗义而行,倜傥不羁,不使自己失去时机,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总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称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充六艺,成为一家之言,协合《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于名山,留副本在京都,留待后世圣人君子观览。第七十。
太史公说:我历述黄帝以来史事至太初年止,共一百三十篇。
【原文】【注解】
昔在颛顼,命南王重以司天①,北正黎以司地②。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③,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④。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⑤。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①南正:传说中官名。重:人名。②北正:传说中官名。黎:人名。③绍:继承。④典:掌管。⑤去:离开。适:到……去。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①,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②,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③,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④,王卬于殷⑤。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①此句意思是说,以传授剑术理论而显扬名声。剑论,剑术之论。显,显扬,显贵。②据卷七十《张仪列传》载,在伐蜀伐韩先后问题上,司马错主张伐蜀,张仪主张伐韩,秦惠王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③事在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赵战于长平,赵将赵括指挥失当,使赵军四十余万被俘活埋。详见卷七十三《白起王剪列传》。阬,活埋。④相王:相互尊称为王。⑤使卬在殷地称王。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①,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②。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③,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④,乃论六家之要指曰⑤:
①天官:指天文,天文学。②道论:道家的理论。③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元封:汉武帝第六个年号(前110前105)。④愍:忧虑。其意:各家学说的要义。师悖(bèi,备):以悖为师,即各习师书,惑于所见,学得一些谬误。悖,惑,谬误。⑤六家:指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个学派。要指:同“要旨”。指主要的思想。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①。”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②,直所从言之异路③,有省不省耳④,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⑤,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⑥,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⑦;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⑧。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⑨,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⑩,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①引语见《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涂,同“途”。②务:致力,从事。③直:仅,只是。④省:犹“察”。明白,显明。⑤大祥:以祥为大。即重视吉凶的预兆。众忌讳:讲究的忌讳多。⑥四时之大顺:指四时运行的顺序。⑦俭:〔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按:“俭检通用,下文所谓苛察是也。”检,约束,检点。⑧赡:充足。⑨因:依照,根据。⑩撮:提取,摘录。(11)去健羡:意为舍弃刚强与贪欲。《集解》:“‘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去羡也”。(13)绌聪明:去掉聪明智慧。道家主张绝圣弃智。绌,通“黜”,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①,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②,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①八位:指八卦的方位。震卦东,离卦南,兑卦西,坎卦北,乾卦西北,坤卦西南,巽卦东南,艮卦东北。十二度:指十二星次。我国古代为量度星辰所在的位置,把黄道带分成十二个部分,称“十二次”。教令:指各种“宜”、“忌”的规定。②经:常道,常规。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①。《六艺》经传以千万数②,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③,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①《六艺》:即《六经》。包括《礼》、《乐》、《诗》、《书》、《易》、《春秋》等六种儒家经典。②经:指六经本文。传:注释或讲解经义的文字。③当年:有生之年。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①,茅茨不翦②,采椽不刮。食土簋③,啜土刑④,粝粱之食,藜藿之羹⑤。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⑥。使天下法若此⑦,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⑧。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①等:台阶的层级。按:这段引文不见于今本《墨子》。《索引》谓见于《韩非子》,但有所不同。②茅茨:《正义》:“屋盖曰茨,以茅覆屋。”翦,同“剪”。③簋:古时盛食物的圆形器具。④刑:通“铏”,盛羹的器皿。⑤粝:粗米。粱:〔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粱当作粢,粢与粝皆食之粗者。”藜:一种野草,初生时可食。藿:豆叶。⑥率:标准,规格。⑦使:假使。⑧给:足,丰足。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①,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②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③,虽百家弗能改也。
①殊:不同。②亲亲尊尊:亲爱自己的亲属,尊敬长辈。③分职:即名分和职分。
名家苛察缴绕①,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②,参伍不失③,此不可不察也。
①苛察:苛刻烦琐,显示精明。缴绕:缠绕,纠缠不清。②控名责实:由名以求实,使名实相符。控,规制。责,求。名,概念。实,实际。③参(sān,三)伍:错综比较,以为验证。参,三。伍,五。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①,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②。无成势③,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④,故能为万物主⑤。有法无法,因时为业⑥;有度无度,因物与合⑦。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⑧。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⑨,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⑩。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11),复反无名(12)。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①《老子》第三十七章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四十八章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正义》:“无为者,守清净也。无不为者,生育万物也。”道家的“无为”思想,意即顺应自然。“无为”则“万物将自化”,什么都可办成,故曰“无为而无不为””。②因循:顺应自然。③成势:既成不变之势。④二句意为:不为物所牵制。⑤主:主宰。⑥二句意为道家有法而不以法为法,要顺应时势以成其业。⑦二句意为:道家有度但不恃度以为度,要根据万物之形以与之相合。⑧常:规律,准则。因:因循。⑨中:符合。端:正。⑩窾:空。(11)燿:同“耀”。(12)反:同“返”。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①。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②;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③,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④;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⑤,还报命⑥。
①古文:指用先秦古文字书写的古书。②浮:行船,航行。③讲业:研讨学问。讲,研究,商讨。④乡射:古代的射礼。⑤略:巡行,夺取。⑥报命:复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①,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②,故发愤且卒③。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⑤。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⑥,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⑦。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⑧,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⑨,弗敢阙⑩。”
①是岁:这年。指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封:古代帝王在泰山上筑坛祭天的一种迷信活动。②〔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武帝初与诸儒议封事,命草其仪,及且封,尽罢诸儒不用,谈之滞周南,以罢不用之故也。”与(yù玉):参加。③且:将要。④无:通“毋”,不要。⑤则之:以之为准则。⑥获麟:《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春秋》绝笔于获麟。自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至汉元封元年(前110)凡三百七十一年。有:用在整数和零数之间,相当于“又”。⑦放绝:弃置中断。放,散失。绝,中断。⑧死义:为义而死。⑨次:按次序编列,排列。⑩阙:遗漏。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公,䌷史记石室金匮之书①。五年而当太初元年②,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③,建于明堂④,诸神受纪⑤。
①䌷:缀集。石室金匮:都是国家收藏图书、档案之处。②太初:汉武帝第七个年号(前104前101)。③在此之前,汉沿袭秦制,以夏历的十月为岁首。太初元年改用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④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⑤诸神受纪:《索隐》引虞喜《志林》:“改历于明堂,班之于诸侯。诸侯,群神之主,故曰‘诸神受纪’。”《集解》引韦昭曰“告于百神,与天下更始,著纪于是。”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①:‘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而能绍明世,正《易经》,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②?’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③。”
①先人:指司马谈。②本:以……为本,以……为根据。③让:辞让,推辞。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①:‘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②。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③,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④’。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⑤,下辨人事之纪⑥,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⑧;《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⑨,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⑩,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11)。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12)。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13)。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14),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15),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①董生:董仲舒。②壅:阻挠。③是非:褒贬。以是为是,以非为非。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所记历史时间。④引语见《春秋纬》。⑤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⑥纪:法度,准则。⑦经纪:安排,料理。⑧风:风土人情。⑨据清梁玉绳《史记志疑》统计,《春秋》经传载弑君三十七,亡国四十一。⑩豪:通“毫”。(11)贼:杀人者。(12)权:权变,变通。(13)此句意谓被修史者加上不实之罪名而不敢予以否认。《左传·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晋大夫赵宣子赵盾上谏不听,反而三番两次地要谋害他。赵盾的堂弟赵穿攻杀灵公。史官董狐以赵盾在事变发生时,未能逃出国境就又返回,回来又未诛伐赵穿,故书其事曰“赵盾弑其君”。对此,赵盾虽也感慨一番,但终于蒙受弑君的罪名。孔子称他“为法受恶”,并为他未能出境而感到惋惜,盖出境即可避免这种罪名。被:蒙受,遭受。(14)君不君:君不象君。下“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句式结构仿此。(15)犯:指被臣下所干犯。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①,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②,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①垂:流传。②咸:都,全。各序其宜: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序,依次序排列。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①。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②,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③,封禅,改正朔④,易服色,受命于穆清⑤,泽流罔极⑥,海外殊俗,重译款塞⑦,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⑧,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①唯唯,否否,不然:自谨的应答声。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是是,不不,不对。”②至:极。③符瑞:祥瑞的征兆,吉兆。④改正朔:修订历法。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正朔,即一年的第一天。⑤穆清:指天。⑥罔极:无边,无极。⑦重(chóng,虫)译:辗转翻译。款塞:叩塞门。⑧堕(huī,灰):毁坏。
于是论次其文①。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②,幽于缧绁③。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④:“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⑤。昔西伯拘羑里⑥,演《周易》;孔子厄陈蔡⑦,作《春秋》;屈原放逐⑧,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⑨;孙子膑脚⑩,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1);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2);《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13),自黄帝始。
①论次:按次序论述。②事在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骑都尉李陵击匈奴,至浚稽山被围,苦战力竭而降。太史令司马迁因言陵事,得罪下狱,受宫刑。详见司马迁的《报任安书》。③缧绁:系犯人的绳索,此指牢狱。④惟:思,考虑。⑤遂:通,达。⑥西伯:指周文王。西伯囚羑里事,详见卷四《周本纪》。⑦厄(è,饿):穷困,灾难。孔子厄于陈蔡事,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⑧屈原放逐事,详见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⑨厥:乃,才。⑩膑:膝盖骨,特指古代一种剔除膝盖骨的酷刑。脚:小腿。孙子(指孙膑)膑脚事,见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11)《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主持编著此书远在迁蜀以前。事见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12)韩非著《说难》、《孤愤》事,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谓在入秦以前。(13)至于麟止:谓《史记》述事止于武帝获麟之年,犹《春秋》止于获麟。武帝获麟在元狩元年(前122),见卷十二《孝武本纪》,《汉书》卷六《武帝纪》。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①,各成法度;唐尧逊位②,虞舜不台③;厥美帝功④,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
①四圣:指颛顼、帝喾、尧、舜四位上古圣王。②逊位:让位。③台:通“怡”。快乐,高兴。④意谓那些美好的帝王功德。厥:那,那些。
维禹之功,九州攸同①,光唐虞际,德流苗裔②;夏桀淫骄,乃放鸣条。作《夏本纪》第二。
①攸:犹“是”。用《尚书·禹贡》原句。②苗裔:后代。
维契作商①,爰乃成汤;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说,乃称高宗;帝辛湛湎②,诸侯不享③。作《殷本纪》第三。
①作商:建立商。契传为商的始祖,故云。②湛湎:即沉湎,沉溺于。③享:用食物供奉鬼神,引申为献。
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①,实抚天下;幽厉昏乱,既丧酆镐;陵迟至赧②,洛邑不祀③。作《周本纪》第四。
①指周武王联合诸侯伐纣陈师牧野事。详见卷四《周本纪》。②陵迟:衰落。赧:指周赧王。③不祀:不被祭祀。指周室宗庙断绝香火,喻亡国。
维秦之先①,伯翳佐禹②;穆公思义,悼豪之旅③;以人为殉,诗歌《黄鸟》④;昭襄业帝⑤。作《秦本纪》第五。
①先:祖先。②佐:辅佐。③此二句谓秦穆公兵败思过,哀悼死于秦晋殽之战中的秦国将士。事见卷五《秦本纪》。豪,即殽。④《黄鸟》:《诗经·秦风》篇名。秦穆公死后,一百七十七人为之殉葬,秦之良臣子舆与三人也在从死者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此诗。事见卷五《秦本纪》。⑤昭襄:指秦昭襄王。业帝:开创帝业。
始皇即立,并兼六国;销锋铸鐻①,维偃干革②,尊号称帝,矜武任力③;二世受运,子婴降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①锋:兵器。鐻:古代悬挂钟的架子两旁的柱子。“销锋铸鐻”事见卷六《秦始皇本纪》。②偃:停止,停息。干革:兵器,此指战争。③矜武任力:炫耀武力,专行暴力。矜,夸耀。
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①;杀庆救赵②,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
①子羽:即项羽。②庆:指庆子冠军宋义。秦将章邯围赵,楚怀王遣宋义与项羽共救赵。后羽杀义,大破秦军于钜鹿。事详此纪。
子羽暴虐,汉行功德;愤发蜀汉,还定三秦;诛籍业帝,天下惟宁,改制易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之早霣①,诸吕不台;崇强禄、产②,诸侯谋之;杀隐幽友③,大臣洞疑④,遂及宗祸⑤。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①霣(yǔn,允):通“陨”。坠落,指死亡。②崇:高,抬高。禄:指吕禄。产:指吕产。③隐:指赵隐王如意。友:指赵幽王刘友。④洞疑:恫疑。恐惧。洞,通“恫”。⑤宗祸:宗族之祸。指吕氏集团被诛灭事。
汉既初兴,继嗣不明①,迎王践祚②,天下归心;蠲除肉刑③,开通关梁④,广恩博施,厥称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①继嗣不明:指惠帝去世前后由吕后先后所立的几位继承人都不光明正大。事详此纪。②迎王:指迎立代王刘恒。践祚:即位。祚,通“阼”,帝位。③蠲(juān,捐)除:免除。废除肉刑事在文帝前元十三年(前167)。④关梁:指水陆要会之处。关,关口。梁,津梁。
诸侯骄恣,吴首为乱①,京师行诛,七国伏辜②,天下翕然③,大安殷富。作《孝景本纪》第十一。
①汉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吴王刘濞和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淄川等七国以诛建议削弱诸侯王国封地的晃错为名,发动叛乱。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②伏辜:伏罪。辜,罪。③翕然:安定的样子。
汉兴五世①,隆在建元②,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③。
①五世:指汉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五代皇帝。②隆:盛,兴盛。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③《今上本纪》已佚。今上,指汉武帝。今本《史记》之《孝武本纪》系取《封禅书》一部分而扩充之。
维三代尚矣①,年纪不可考,盖取之谱牒旧闻②,本于兹,于是略推,作《三代世表》第一。
①三世:指夏、商、周三代。尚:通“上”。久远。②谱牒:记述氏族或宗族世系的书。
幽厉之后,周室衰微,诸侯专政,《春秋》有所不纪①;而谱牒经略②,五霸更盛衰③,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①纪:通“记”。记载。②经略:谋划,治理。③更:交替。
春秋之后,陪臣秉改①,强国相王②;以至于秦,卒并诸夏,灭封地,擅其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①陪臣:诸侯的大夫对天子自称陪臣。②相王:相尊为王。
秦既暴虐,楚人发难,项氏遂乱,汉乃扶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嬗①,事繁变众,故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①嬗:以帝位让给别人。这里是变迁,更替的意思。
汉兴已业,至于太初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纪不明,有司靡踵①,强弱之原云以世。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①谓史官无法随继其事。有司,这里指史官。靡,不,没有。踵,跟随,继承。
维高祖元功,辅臣股肱①,剖符而爵②,泽流苗裔,忘其昭穆③,或杀身陨国。作《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
①股肱:大腿和手臂。比喻辅佐君王的大臣。这里指辅佐君王得力的人。②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剖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以昭信用。③昭穆:古代宗法制度,宗庙和墓地的辈次排列,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等依次位于始祖的左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等依次位于始祖的右边,称穆。昭穆用来分别宗族内部的远近亲疏。
惠景之间,维申功臣宗属爵邑①,作《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
①申:同“伸”。舒展。这里指扩增封爵的范围。爵邑:爵位和封邑。
北讨强胡,南诛劲越,征伐夷蛮,武功爰列①。作《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
①爰:乃,于是。列:众,多。
诸侯既强,七国为从①;子弟众多,无爵封邑,推恩行义②,其势销弱③,德归京师④。作《王子侯者年表》第九⑤。
①从:同“纵”。南北方向为纵。以吴、楚等七国形成南北一片的形势,故云。②推恩:谓施恩惠于他人。元朔二年(前127),武帝采纳主父偃“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的建议,下“推恩令”,规定各诸侯王除嫡长子可以继承王位外,其他子弟也可以在其所在王国中封侯,借以削弱王国势力。事见卷一百一十二《平津侯主父列传》。③销弱:削弱。销,通“消”。④此句谓受封诸侯王的子弟对朝廷感恩戴德。京师,这里代指朝廷或天子。⑤今本《史记》作“建元已来王子侯者年表”。
国有贤相良将,民之师表也。维见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贤者记其治①,不贤者彰其事②。作《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
①治:治绩,为政的功绩。②彰:使明显,披露。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①,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②,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③,略协古今之变④。作《礼书》第一。
①务:事务。②要:要领,关键。③质:朴实无华。文:华美,有文采,与“质”相对。④协:和洽,协调。
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自《雅》《颂》声兴①,则已好郑卫之音②,郑卫之音所从来久矣。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③。比《乐书》以述来古④,作《乐书》第二。
①雅:指《诗经》的《大雅》、《小雅》。颂:指《诗经》中的《周颂》、《鲁颂》和《商颂》。②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期郑国和卫国的俗乐。③《集解》:“乐者所以感和人情。人情既感则远方殊俗莫不怀柔向化也。”怀,人心归向。④比:比照,仿效。来古:〔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来古,即往古也。
非兵不强①,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②,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③,极人变④。作《律书》第三。
①兵:军队。②《司马法》:古代兵书。《汉书·艺文志》谓《司马法》一百五十篇,今存五篇。尚:久远。③切:切合,切近。④极人变:极尽人事之变。
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律历更相治,间不容翲忽①。五家之文怫异②,维太初之元论。作《历书》第四。
①翲(piāo,飘)忽:〔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翲即秒也。”称忽都是古代的长度单位,忽为一寸的万分之一,十忽为一秒。②怫(bèi,备)异:违背,违异。怫,通“悖”。
星气之书,多杂祥①,不经②;推其文,考其应,不殊。比集论其行事③,验于轨度以次④,作《天官书》第五。
①祥:祈神以求福去灾之事。②不经:荒诞不经,不合乎常理。③比:及,等到。集论:指汉武帝召集唐都、司马迁等讨论天文历法之事。④轨度:法度,法则。
受命而王,封禅之符罕用,用则万灵罔不禋祀①。追本诸神名山大川礼②,作《封禅书》第六。
①禋(yīn,阴)祀:祭祀。禋,古代祭天的祭名。②追本:追溯本原。
维禹浚川,九州攸宁;爰及宣防①,决渎通沟。作《河渠书》第七。
①宣防:即宣房宫。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决于瓠子,后二十余年,汉武帝命堵塞瓠子决口,筑宫其上,名宣房宫。
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①,争于机利,去本趋末②。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
①兹:通“滋”。益,更加。殖:增长,增加。②本:指农业。末:指商、工等业。
太伯避历①,江蛮是适;文武攸兴,古公王迹。阖庐弑僚,宾服荆梦②;夫差克齐,子胥鸱夷③;信嚭亲越,吴国既灭。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
①周太王欲立幼子季历,太伯与弟仲雍同避江南。②宾服荆梦:使荆梦降服。宾服,归降,投降。③鸱(chī,吃)夷:革囊,皮制口袋。
申、吕肖矣①,尚父侧微②,卒归西伯,文武是师;功冠群公,缪权于幽③;番番黄发④,爰飨营丘⑤。不背柯盟⑥,桓公以昌,九合诸侯,霸功显彰。田阚争宠,姜姓解亡。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
①肖:衰微。②侧微:卑贱。③缪:绸缪,紧缠密绕。此处意为周密。幽:暗。④番番:通“皤皤”。形容头发白。⑤爰飨营丘:指受封于齐,建都营丘。飨,享有。⑥周釐王元年(前681)齐桓公与鲁君会于柯,约定桓公归还齐侵占的鲁地。
依之违之,周公绥之①;愤发文德,天下和之②;辅翼成王,诸侯宗周。隐桓之际,是独何哉?三桓争强③,鲁乃不昌。嘉旦《金縢》④,作《周公世家》第三⑤。
①绥:安抚。②和:应和。③三桓:指春秋后期掌握鲁国政权的三家贵族孟孙氏、权孙氏、季孙氏,因其均为鲁桓公之后裔故称三桓。④《金縢》:周公收藏在金縢匮中的祷祝策文。武王克殷二年,有疾不愈,周公向先王祷祝,愿以身代武王死,并问卜,让史官读其所书策文,占卜结果吉兆,周公将策文收藏在金縢匮中。⑤今本《史记》作《鲁周公世家》。
武王克纣,天下未协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于是召公率德①,安集王室以宁东土。燕(易)〔哙〕之禅②,乃成祸乱。嘉《甘棠》之诗③,作《燕世家》第四。
①召公:即邵公。②燕王哙三年(前318),让君位于相国子之。后太子平和将军市被叛乱,齐宣王乘机攻占燕国,他和子之皆被杀。③《甘棠》:《诗经·召南》中的篇名,诗中称颂召公。
管蔡相武庚,将宁旧商;及旦摄政,二叔不飨①;杀鲜放度②,周公为盟;大任十子,周以宗强。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
①二叔:指管叔、蔡叔。②鲜:管叔鲜。度:蔡叔度。
王后不绝,禹舜是说①:维德休明②,苗裔蒙烈③。百世享祀,爰周陈杞,楚实灭之④。齐田既起,舜何人哉?作《陈杞世家》第六。
①说:通“悦”。喜悦。②休明:美善清明。③蒙:承受,承蒙。烈:事业,功绩。④实:句中语气词,用以加强语意。
收殷余民,叔封始邑,申以商乱①,《酒》《材》是告②,及朔之生,卫顷不宁;南子恶蒯聩,子父易名③。周德卑微,战国既强,卫以小弱,角独后亡。嘉彼《康诰》,作《卫世家》第七④。
①申:申饬,告诫。②《酒》:《酒诰》。《材》:《梓材》。此二篇连及下文的《康诰》都是周公写给康叔的告诫之辞。③谓儿子和父亲名分颠倒。指卫出公先立而其父庄公反后继其位。④今本《史记》作《卫康世家》。
嗟箕子乎!嗟箕子乎!正言不用,乃反为奴。武庚既死,周封微子。襄公伤于泓①,君子孰称。景公谦德,熒惑退行②。剔成暴虐,宋乃灭亡。嘉微子问太师③,作《宋世家》第八。
①前638年,宋襄公伐郑,与救郑的楚军战于泓水,宋襄公讲“仁义”,要待敌军列阵后再战,结果大败且身受重伤。②熒惑:即火星。古代迷信认为熒惑表示“天罚”。③微子数谏纣王,纣王不听。微子欲自杀,又欲出发,犹豫不决,于是请教于太师(按孔安国说是箕子)。
武王既崩,叔虞邑唐。君子讥名①,卒灭武公②。骊姬之爱,乱者五世③;重耳不得意,乃能成霸。六卿专权④,晋国以秏⑤。嘉文公锡珪鬯⑥,作《晋世家》第九。
①讥名:晋穆侯太子名仇,少子名成师。晋大夫认为嫡庶命名颠倒反常,晋将会出乱子。②卒:终于。③五世:指晋献公、晋君奚齐、晋君悼子、晋惠公、晋怀公。④六卿:指赵、韩、魏、知、范、中行六卿。⑤秏:今作“耗”,尽,灭亡。⑥锡:同“赐”。珪:同“圭”。帝王、诸侯举行朝会、祭祀典礼时拿的一种玉器。鬯(chàng,唱):祭祀用的香酒。
重黎业之,吴回接之;殷之季世,粥子牒之①。周用熊绎,熊渠是继。庄王之贤,乃复国陈②;既赦郑伯,班师华元③。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于秦。嘉庄王之义,作《楚世家》第十。
①粥子:即鬻子。②楚庄公十六年(前598),乘陈乱入陈,灭陈以为县。楚大夫申叔时进谏,庄王乃恢复陈国。③因赞赏华元肯讲真话而班师回国。楚庄王二十年(前594),以宋杀楚过境者而围宋,长达五月。城中乏食,华元夜见楚将,称城中“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庄王以其言确实,遂罢兵离去。班师,调回出征的军队或指凯旋而归。
少康之子,实宾南海①,文身断发,鼋与处②,既守封禺,奉禹之祀。句践困彼③,乃用种、蠡④。嘉句践夷蛮能脩其德,灭强吴以尊周室,作《赵王句践世家》第十一。
①宾:同“摈”。抛弃。②鼋:大鳖。:同“鼍”。③句践:即勾践。困彼:被别人所困。④种:文种。蠡:范蠡。
桓公之东①,太史是庸②。及侵周禾,王人是议。祭仲要盟③,郑久不昌。子产之仁,绍世称贤④。三晋侵伐,郑纳于韩。嘉厉公纳惠王,作《郑世家》第十二。
①指桓公东迁。②庸:用,任用。③要:威胁,要挟。④绍世:继世,犹言后世。
维骥耳①,乃章造父②。赵夙事献,衰续厥绪。佐文尊王,卒为晋辅。襄子困辱,乃禽智伯③。主父生缚④,饿死探爵⑤。王迁辟淫,良将是斥。嘉鞅讨周乱,作《赵世家》第十三。
①骥:千里马。耳:名马之名。章:通“彰”。③禽:同“擒”。捕捉。④生缚:活活被绑缚,指被围困。⑤爵:通“雀”。
毕万爵魏,卜人知之。及绛戮干①;戎翟和之②。文侯慕义,子夏师之。惠王自矜,齐秦功之。既疑信陵,诸侯罢之。卒亡大梁,王假厮之③。嘉武佐晋文申霸道,作《魏世家》第十四。
①戮:羞辱。②翟:通“狄”。我国古代北部的少数民族。③厮之:为之厮。指假被秦俘虏后,让他做厮养卒。
韩厥阴德①。赵武攸兴;绍绝立废,晋人宗之。昭侯显列,申子庸之。疑非不信,秦人袭之。嘉厥辅晋匡周天子之赋,作《韩世家》第十五。
①阴德:暗中施德于人。指韩厥保护赵氏孤儿事。
完子避难,适齐为援,阴施五世,齐人歌之。成子得政,田和为侯。王建动心,乃迁于共。嘉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脩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①,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①见:同“现”。显现。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成皋之台,薄氏始基。诎意适代①,厥崇诸窦②。栗姬贵③,王氏乃遂。陈后太骄,卒尊子夫。嘉夫德若斯,作《外戚世家》第十九。
①诎(qū,屈)意:违心,屈意。②崇诸窦:使诸窦氏高贵。③(fù,付):同“负”。恃,依仗。
汉既谲谋①,禽信于陈;越荆剽轻②,乃封弟交为楚王,爰都彭城,以强淮泗,为汉宗藩。戊溺于邪,礼复绍之。嘉游辅祖,作《楚元王世家》第二十。
①谲:欺诈。此句系指汉高祖设计擒韩信事。事见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②剽:剽悍,又作“慓悍”。
维祖师旅①,刘贾是兴;为布所袭,丧其荆、吴。营陵激吕②,乃王琅邪;怵午信齐③,往而不归,遂西入关,遭立孝文,获复王燕。天下未集④,贾、泽以族⑤,为汉藩辅。作《荆燕世家》第二十一。
①祖:指汉高祖。②激吕:使吕氏激动、感动。此句指营陵侯刘泽因田子春感动吕后事。事详本世家。③怵午:指刘泽被祝午所诱骗。事详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怵,诱惑。④集:通“辑”。安定。⑤以族:谓刘贾、刘泽以系汉高祖同族而被封王。以,因。
天下已平,亲属既寡;悼惠先壮①,实镇东土。哀王擅兴②,发怒诸吕③,驷钧暴戾,京师弗许。厉之内淫④,祸成主父⑤。嘉肥股肱,作《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①先壮:先长大成人。②擅兴:擅自兴兵。③发怒诸吕:对诸吕用事感到愤怒。④内淫:亲属内部淫乱。此句指齐厉王刘次晨与其姊通奸事。⑤祸成主父:厉王内淫之事由主父偃揭出,由他按治。
楚人围我荥阳①,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②,推计踵兵③,给粮食不绝④,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①楚人:指楚霸王项羽的军队。②填:(zhèn,阵)抚:镇抚。填,通“镇”。安定。③推计:计算,登记。踵兵:后继部队。踵,跟随。④给:供给,供应。
与信定魏,破赵拔齐,遂弱楚人。续何相国,不变不革,黎庶攸宁。嘉参不伐功矜能①,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
不伐功矜能:夸耀自己的功劳和才能。伐、矜均有“夸耀”、“卖弄”之意。
运筹帷幄之中①,制胜于无形②,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③,图难于易,为大于细④。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①帷幄:军中的帐幕。②无形:《孙子·虚实篇》:“形兵之极,至于无形,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我所以制胜之形。”③《孙子·形篇》:“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知,通“智”。④语出自《老子·下经》:“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六奇既用,诸侯宾从于汉①;吕氏之事②,平为本谋③,终安宗庙,定社稷。作《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①宾从:像宾客一样服从,归附。②吕事之事:指消灭诸吕之事。③本谋:主谋。
诸吕为从①,谋弱京师,而勃反经合于权②;吴楚之兵③,亚夫驻于昌邑,以厄齐赵④,而出委以梁⑤。作《绛侯世家》第二十七。
①从:同“纵”。放纵。②反经:反常。经,常,常规。③吴楚之兵:指吴楚起兵叛乱。④厄:使……遭遇困境。⑤委:委弃,抛弃。
七国叛逆,蕃屏京师①,唯梁为扜②;爱矜功,几获于祸。嘉其能距吴楚③,作《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
①蕃:通“藩”。屏障。②扜(hàn,旱):抵御,保卫。③距:通“拒”。抵御。
五宗既王,亲属洽和,诸侯大小为藩,爰得其宜,僭拟之事稍衰贬矣①。作《五宗世家》第二十九。
①僭拟:僭位而自拟于天子。僭,超越本份。拟,比拟于天子。衰贬:衰减,减少。
三子之王,文辞可观①。作《三王世家》第三十。
①文辞:指武帝封三王时分别赐给他们的策文。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①;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①彼:指伯夷、叔齐。
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①。作《管晏列传》第二。
①齐桓公因得管夷吾而称霸,齐景公因得晏婴而国治。
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①;韩非揣事情②,循势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
①“无为”两句出自《老子》第五十七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②事情:事物情理。
自古王者而有《司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马穰苴列传》第四。
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①。作《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①比:挨近,靠近。
维建遇谗①,爰及子奢,尚既匡父,伍员奔吴。作《伍子胥列传》第六。
①费无忌为太子建娶秦女而使平王自娶之,恐太子继立将杀己,遂谗害太子。事见卷四十《楚世家》。
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傅,崇仁厉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
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①,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第八。
①强霸孝公:使孝公强盛称霸。
天下患衡秦毋餍①,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②。作《苏秦列传》第九。
①衡:通“横”,指连横。毋餍:贪得无厌。毋,通“无”。餍,饱,满足。②从:同“纵”。指合纵。
六国既从亲①,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第十。
①从亲:合纵相亲近。
秦所以东攘雄诸侯,樗里、甘茂之策。作《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①。
①今本《史记》其传名《樗里子甘茂列传》。
苞河山①,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者②,魏冉之功。作《穰侯列传》第十二。
①苞:同“包”。裹。②敛手:束手,拱手。
南拔鄢郢,北摧长平,遂围邯郸,武安为率①;破荆灭赵,王翦之计。作《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
①率:同“帅”。主将。
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①,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①根绝梁惠王逐利念头。《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好客喜士,士归于薛,为齐扜楚魏。作《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争冯亭以权①,如楚以救邯郸之围,使其君复称于诸侯。作《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①赵孝成王四年(前262)韩上党守冯亭派人请将上党城邑十七座降赵,赵王受降,引起秦的忌恨。两年后,秦大破赵军于长平。
能以富贵下贫贱①,贤能诎于不肖②,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①下贫贱:对贫贱者谦下。②诎(qū,区):通“屈”。屈就。
以身徇君①,遂脱强秦,使驰说之士南乡走楚者②,黄歇之义。作《春申君列传》第十八。
①指黄歇以身殉楚考烈王事。徇,通“殉”。②驰说:游说。乡:同“向”。面向。走:奔向,趋向。
能忍訽于魏齐①,而信威于强秦②;推贤让位,二子有之。作《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①訽(gòu,购):同“诟”。耻辱。②信(shēn,申)通“伸”。伸展。
率行其谋,连五国兵,为弱燕报强秦之仇,雪其先君之恥。作《乐毅列传》第二十。
能信意强秦①,而屈体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诸侯。作《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
①信:同“伸”。
湣王既失临淄而奔莒齐,唯田单用即墨破走骑劫①,遂存社稷。作《田单列传》第二十二。
①破走:打败并赶跑。走,逃跑,这里是使之逃跑。
能设诡说解患于围城①,轻爵禄,乐肆志②。作《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
①诡说:巧妙的说辞。②肆:尽,极。
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
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①。作《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
①斐然:有文采的样子。这里有“纷纷然”之意。
曹子匕首①,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义不为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①曹子:指曹刿。也作曹沫。
能明其画①,因时推秦②,遂得意于海内,斯为谋首。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①画:谋划,策划。②因时推秦:顺应时势的发展推尊秦国。
为秦开地益众,北靡匈奴,据河为塞,因山为固,建榆中。作《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填赵塞常山以广河内①,弱楚权,明汉王之信于天下。作《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①填:通“镇”。安定,平定。
收西河、上党之兵,从至彭城;越之侵掠梁地以苦项羽①。作《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
①苦:使之困扰。
以淮南叛楚归汉,汉用得大司马殷①,卒破子羽于垓下。作《黥布列传》第三十一。
①用:因。
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楚汉相距巩洛,而韩信为填颍川,卢绾绝籍粮饷。作《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诸侯畔项王①,唯齐连子羽城阳②,汉得以间遂入彭城③。作《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①畔:通“叛”。②连:牵制。③间:间隙,空隙。这里指机会。
攻城野战,获功归报,哙、商有力焉,非独鞭策①,又与之脱难②。作《樊郦列传》第三十五③。
①鞭策:马鞭子。喻指驱使、督促之意。②之:指刘邦。③今本《史记》正文标目为《樊郦滕灌列传》。
汉既初定,文理未明①,苍为主计,整齐度量②,序律历。作《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①文理:条理,礼仪。②整齐:整理使之统一。
结言通使①,约怀诸侯②;诸侯咸亲,归汉为藩辅。作《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①结言:通过说辞结交。②约:预先规定须共同遵守的条文或条件。指陆贾出使南越,使南越王尉他奉汉约等事。怀:安抚。
欲详知秦楚之事,维周牒常从高祖,平定诸侯。作《傅靳蒯成列传》第三十八。
徙强族,都关中,和约匈奴;明朝廷礼,次宗庙仪法。作《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能摧刚作柔,卒为列臣①;栾公不劫于势而倍死②。作《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
①列臣:刚正之臣。列,通“烈”。②不劫于势:不被威势所屈。劫,威逼,胁迫。倍死:背叛死者。倍,同“背”。背叛。
敢犯颜色以达主义①,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②。作《袁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③。
①犯颜色:冒犯对方而不管对方脸色如何。颜色,脸色。达主义:使主上言行合于道义。②树长画:建立长远规划。画,筹划,谋划。③朝错:即晃错。
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贤人,增主之明。作《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敦厚慈孝,讷于言①,敏于行,务在鞠躬,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①讷:语言迟钝,不善于讲话。
守节切直,义足以言廉,行足以厉贤①,任重权不可以非理挠②。作《田叔列传》第四十四。
①厉:勉励,激励。②以非理挠:用非理使之屈服。挠,通“桡”。弯曲。引申为屈服。
扁鹊言医,为方者宗①,守数精明②;后世(修)〔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①方者:泛指医家。方,医方,药方。②守数:所操的技艺。数,技艺,方术。
维仲之省①,厥濞王吴,遭汉初定,以填抚江淮之间②。作《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①省:减,削。指刘仲被削夺王爵。②填抚:镇守安抚。填,通“镇”。
吴楚为乱,宗属唯婴贤而喜士,士乡之,率师抗山东荥阳。作《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
智足以应近世之变,宽足用以得人。作《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①。作《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①师徒:泛指军队将士。徒,步兵。
自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①;欲知强弱之时,设备征讨②,作《匈奴列传》第五十。
①中国:指中原地区,亦即汉朝。②设备:设防备,防务。
直曲塞①,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②,靡北胡③。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①使曲折的边塞通直。②西国:西域各国。③靡:倒下。这里有使屈服、使逃遁的意思。
大臣宗室以侈靡相高①,唯弘用节衣食为百吏先。作《平津侯列传》第五十二。
①相高:相互比高低。
汉既平中国,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①,纳贡职。作《南越列传》第五十三。
①集:通“辑”。安定。下文“以集真藩”之“集”,同此。
吴之叛逆,瓯人斩濞,葆守封禺为臣①。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①葆:通“保”。保全,保护。
燕丹散乱辽间,满收其亡民,厥聚海东,以集真藩,葆塞为外臣。作《朝鲜列传》第五十五。
唐蒙使略通夜郎①,而邛笮之君请为内臣受吏②。作《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①使:出使。略:经略。②受吏:接受朝廷委派的官吏。
《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①,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①指:同“旨”。意图,意思。风谏:讽谏。风,通“讽”。
黥布叛逆,子长国之①,以填江淮之南,安剽楚庶民。作《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
①国之:以之为国。做那里的国王。
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作《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正衣冠立于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说,长孺矜焉①;好荐人,称长者,壮有溉②。作《汲郑列传》第六十。
①矜:庄重,严肃。②溉:《集解》引徐广曰“一作‘概’。”慨,气节。
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①。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①粲如:鲜明、鲜美的样子。
民倍本多巧①,奸轨弄法②,善人不能化③,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①倍本多巧:背离本业而多巧诈。倍,通“背”。②奸轨:作奸犯科的人。轨,通“宄”,犯法作乱的人。③化:改变。
汉既通使大夏,而西极远蛮,引领内乡①,欲观中国。作《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①引领:伸长脖子。形容盼望急切。乡:同“向”。
救人于厄,振人不赡①,仁者有乎;不既信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①振:同“赈”。救济。②不失信。既,尽,完了。
夫事人君能说主耳目①,和主颜色,而获亲近,非独色爱,能亦各有所长。作《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①说:同“悦”。喜欢。使……愉快。
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①,人莫之害②,以道之用③。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①凝滞:流动不畅。这里指阻塞。②没人能伤害他。莫之害,莫害之。③意为合乎正道。用,采用。道之用,用道。
齐、楚、秦、赵为日者①,各有俗所用②。欲循观其大旨,作《日者列传》第六十七。
①日者:古时占侯卜筮的人。②各自有随俗而用的不同之法。
三王不同龟①,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
①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君王。龟:用龟甲占卜。
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①,智者有采焉。作《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①取与:指买卖。以时:根据时机。息:增长。
维我汉继五帝末流①,接三代(统)〔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②,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③,《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晃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④。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⑤。曰:“於戏⑥!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唐虞,至于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罔罗天下放失旧闻⑦,王迹所兴,原始察终⑧,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⑨。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⑩,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11),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12),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13),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14),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15),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16),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17)。第七十。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18),百三十篇。
①末流:末世,遗风。②古文:古代文化典籍。③彬彬:既有文采又有好品德。稍:逐渐。④靡:无,没有。毕集:全部集中。⑤仍:重,又。纂:通“缵”。继承。⑥於戏:同“呜呼”。⑦罔罗:从各方面收集,寻找。罔,同“网”。捕鱼之网。罗,捕鸟的网。⑧原:追究根源。推究。⑨科条之:按类别条目列出纲目。⑩承敝通变:趁着其衰败进行变革。承,通“乘”。趁着。敝,衰败。(11)辐:车轮的辐条。毂:车轮中心的圆木。(12)辅拂:辅弼,辅佐。拂,通“弼”。辅助。(13)俶傥(tì tǎng,涕淌):卓越,不拘于俗。(14)艺:六艺。指儒家六部经典。(15)异传:注释或解释经义的各种著作。(16)名山:指书府。《穆天子传》云:天子北征,至于群王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先生所谓策府。按,策府即古帝王藏策之府。(17)俟:等待。(18)历:经。讫:终了,完毕。
礼书第一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书是司马迁创行的史体之一。《索隐》说:“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正义》说:“五经六籍,咸谓之书”。其实司马迁《史记》中的八书之书,与五经六籍之书完全不同。后者是名词;前者是动词,为书写之书,是记录的意思。班氏《汉书》改称为志,志、誌,古代通用,也是记录的意思。本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都是记录,惟因内容和形式有所不同,故以不同名目区别之:史以帝王为中心,名为本纪;人物为传纪,名列传;诸侯以世袭,名世家;大事系以年月,列成表格,名之为表;余无所属,便径以书名之。
书体的由来,多数人承认是司马迁独创,同时又以为,虽曰独创,必有所本。于是有人以为仿自《礼经》(如刘知几《史通·书志篇》),有人以为原于《尔雅》(如郑樵《通志序》),或以为昉自《吕览》、《淮南子》诸子书(如章学诚《文史通义·亳州志掌故例义》)等。今人程金造撰《史记管窥》另标新说,以为是由《尚书》扩充而成。理由之一是“左史纪言,右史纪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史家只此二事。太史公撰史事绍发《春秋》,八书自当是仿于《尚书》了。之二是《尚书》与八书都名为书,内容又有相仿佛处,如《禹贡》之于《河渠书》,《尧典》之于《天官书》等。其实都是敷会。《尚书》是上古档案,非独纪言;八书之中,如《封禅》、《河渠》等篇亦非纪言 ,可见与纪言、纪事无关。至于说《尧典》与《天官书》形似,《禹贡》与《河渠书》形似,更是郢书燕说、鲁鱼亥豕之谈了。史以纪事,事关人物及其言论、行动者,司马迁分别以本纪、列传、表、世家贯穿之,此外不能及者,按类分篇,以书名之。若从按类分篇看,与诸子书颇相似,但内容绝不能侔;若从内容与《礼经》、《尚书》、《尔雅》有相似处看,其轻重,繁简、体例又绝不相同。因而,只能说史之有书体,创自司马迁,仅此而已。与之形似者虽多,都不能说是八书的原形。
八书的内容清人赵翼说是“以纪朝章国典”,这是历代定论。仔细推敲,似不尽然。八书中的礼、乐、律、天官四篇主要内容都不是纪朝章国典。有人说,前三篇系后人所补,非太史公原著,不足凭据。亦有可疑,以《礼书》论,皆知是后人以《荀子》文补之,两相对照便知,《史记》多有增删改易处,大多虽仅一字二字,必中肯棨,若非太史公所为,世间更那有如此手笔?《历书》一篇,太史公是太初改历的主持人之一,所载又偏偏缺少太初历法(书中的《历术甲子篇》后人以为系褚先生所补),实在令人不解。由此似可认为八书中的礼、乐、律、天官四篇是学术专论,系司马迁杂取时论而为之。其余四篇旨在指责汉代,特别是汉武帝时代的政事,如《封禅书》专论武帝之淫祀;《河渠书》讥武帝屡信浅陋之言,工程劳而无功;《平准书》责武帝无故兴兵开边,财用不给,于是刻民侵商,致国困民贫。惟武帝太初改历为一代盛事,《历书》于太初历法又缺而不书。当时便以《史记》为谤书,大约主要由于这些缘故。自《汉书》改书体为志,专记朝章国典,虽是受《史记》启发,却不是司马迁创立书体的本意。
【译文】
八书之一是《礼书》。专门探讨有关礼的若干理论。礼,就是维系世间万物等级、秩序的规定或制度。司马迁列为八书之首,反映了他对社会等级、秩序重要性的认识。本篇以“礼由人起”为界,分为二部分,以前为序录,简述礼的特征、功能和沿革。以下是详说,是删截《荀子》“礼论”、“议兵”二篇文字而成。又可分为七个层次:序论二,详说五。前二个自然段为第一层,论“沿人情而制礼”。“沿人情”的意思包括“顺人情”、“节人欲”二个方面。第三、四、五自然段为第二层,述礼制沿革。第六、七、八自然段载自“礼论”,是第三层,内容是第一层的深化,惟把“顺人情”概括为“养”人情,“节人欲”概括为“礼之辨”。进而指出后者是儒、墨两家理论的分界线,即认为墨家主张“一之于情性”,儒者则主张人欲按等级加以节制。第四层包括九、十两个自然段,是“议兵”篇中文字,内容是以实例证明礼的重要性。以下至篇末均出自“礼论”,其中第十一、十二、十三自然段为第五层,论礼的另一特征是“贵本亲用”。先述“礼有三本”:天地、先祖和君师。次以实例说明辨尊卑大小是“贵本”的具体表现。末述“贵本亲用”是礼的最高形式。第十四自然段为第六层,是以上内容的综述。余为第七层,是太史公评语(也是载取“礼论”中文字而成),重申了礼的重要性,提出“礼为人道之极”、礼贵适中的观点。
对此篇出处有三说:一如《索隐》、《正义》,认为“是褚先生取荀卿礼论兼为之”;二如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卷二十三所说,自“礼由人起”(第六自然段)以下为后人妄增,但未必便是褚少孙;三如清·郭嵩涛《史记札记》卷三所说:第一部分为“太史公草创之文”,不是定本;第二部分取荀子书以足之,“史公于此,有深意焉”。意思是“礼书”出自太史公,但非完书。今观《史记·龟策列传》,“正义”说:“史记至元成间十篇有录无书,而褚少孙补《景》、《武纪》、《将相年表》、《礼书》、《乐书》、《律书》、《三王世家》、《蒯成侯》、《日者》、《龟册列传》。《日者》、《龟册》言词最卑陋,非太史公之本意也”。其中说“元成间十篇己有录无书,不知所本。”至于是否褚先生所补,则大有斟酌余地。其中以有“褚先生曰”字样,可确认为褚先生补书者只有《三王世家》、《日者》、《龟册》三篇。此外《礼》、《乐》二书系取他书文字而成者,《律》书各段文字不相连属,这三篇仅略有补缀痕迹,实难断言是褚先生手笔。盖缘史无足征,则取他书以成之,是古人著书通例,不独《史记》为然。像《汉书》整篇抄录《史记》,医书《灵》、《素》多有同文,农书更是互相传抄。《史记》“礼书”皆知录自《荀子》“礼论”,但又与《大戴礼》“礼三本”篇雷同,可见《荀子》、《大戴礼》亦相抄录,实不足由此撼作者。另《太史公自序》说:“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由前述段略大义,《礼书》虽录自《荀子》,通篇内容既不悖太史公初衷,且由略到详,层次分明,自成一严密整体,抄录时已经过匠心斧斫,故谓系太史公自补亦未尝不可。
太史公说:“礼的品格、功能,实在博大众多而又盛美啊!它主宰万物、驱策群品,岂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我曾到大行礼官那里,研究夏、商、周三代礼制的演变,才知道,按照人情制定礼,依据人性制定仪,是由来已久的事了。
做人的道理,千条万条,无不贯穿一条基本准则,就是诱导人们,使知仁义,并以刑罚相约束。所以,德厚之人,地位尊显贵重;俸禄多的享受荣耀恩宠,以此来统一天下人的意识,整齐人心。人的身体乘车马感到舒适,就以金饰车,又雕镂车衡,镶金错银,加上繁琐的装饰;眼睛爱看五彩美色,就设计了黼黻文章等花纹,使外表形态更美好;人耳乐闻钟磬等动听的声音,就调谐各种乐器以激荡人心;人口喜欢吃美味食物,就烹调出嘉肴异馔,或酸或咸,各尽其美;人情喜爱珍贵善美的物事,就以美玉制成圭璧,又加琢磨,以顺人意。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于是,又制造了大路越席、皮弁布裳、朱弦洞越、大羹玄酒等,防止过分奢侈,挽救衰败。所以,上至君臣等朝廷中的尊卑贵贱秩序,下到黎民百姓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的等级,事事皆有适宜之度,物物文饰皆有节制。孔子说:“禘祭自灌以后,次序颠倒,我不愿再看了。”
周朝衰落后,礼制废弃,乐制破坏,大小不按等级,以至管仲家中娶三姓妇女为妻。世上遵法律、守正道的人受侮辱,奢侈逾制的人名显身荣。
上自子夏这样的孔门高弟,犹且说:“出门见到纷纭华丽盛美的事物而欢喜,回来听到夫子的学说而欢喜,二者常在心中斗争,不能决定取舍”。更何况中材以下的人,长期处在失于教导的习俗、环境中了?孔子论卫国政治说:“必先正其名分。”但在卫国终于无法做到。孔子死后,受业门人沉沦星散,有的到了齐、楚,有的遁入河北、海内。岂不令人痛惜!
至秦统一天下,全部收罗六国礼仪制度,择其善者而用之,虽与先圣先贤的制度不合,却也尊君抑臣,使朝廷威仪,庄严肃穆,与古代相同。到汉高祖光复四海,拥有天下,儒者叔孙通增损秦制,制定了汉代制度。主体却是沿袭秦制,上自天子称号,下至僚佐和宫殿、官名,都很少变更。孝文帝即位后,政府有关部门建议,要重定礼仪制度,那时孝文帝喜爱道家学说,以为繁琐 的礼节只能粉饰外表,无益于天下治乱,没有采纳。孝景帝时期,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深通刑名之学,屡屡建议说:“诸侯是天子的屏藩、辅佐,与臣子相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如今却是诸侯大国专治其境,与朝廷政令不同,诸事又不向京城禀报,此事断然不可持续下去,流毒后世。”孝景帝采纳他的计策,削弱诸侯,导致了六国叛乱,首以诛晁错为名,天子不得己,杀晁错以解时局的危难。此事详载于《袁盎列传》中。自此以后,为官者但务结交诸侯、安享俸禄而已,无人敢再复倡此议。
今上(汉武帝)即位后,招纳罗致通儒学的人才,命他们共同制定礼仪制度,搞了十余年,不能成功。有人说:古时天下太平,万民和乐欢喜,感应上天,降 下各种祥瑞征兆,才能够采择风俗,制定制度。如今不具备这些条件。皇帝向御史下诏书道:“历朝受天命而为王,虽然各有其兴盛的原因,却是殊途而同归,即因民心而起,随民俗确定制度。如今议者都厚古而薄今,百姓还有何指望?汉朝也是一家帝王,典法制度不能流传,如何对后世子孙解释?治化隆盛的对后世影响也自博大闳深,治化浅的影响就偏窄狭小,怎可不自勉励!”于是,以“太初”为元年改定历法,变易服色,封祭泰山,制定宗庙、百官礼仪,作为不变的制度,流传后世。
礼是由人产生的,人生而有欲望,欲望达不到则不能没有怨愤,愤而不止就要争斗,争斗就生祸乱。古代帝王厌恶祸乱,才制定礼仪来滋养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使欲望不致因物不足而受抑制,物也不致因欲望太大而枯竭,物、欲二者相得而长,这样礼就产生了。所以,礼就是养的意思。稻梁等五 味是养人之口的;椒、兰、芬芳的芷草,是养人之鼻的;钟、鼓及各种管弦乐器的音声是养人之耳的;雕刻花纹是养人眼目的;宽敞的房屋以及床箦几席,是养人身体的。所以说礼就是养的意思。
君子欲望既得到滋养而满足,又愿受到“辨”的限制。所谓辨,就是辨别贵贱使有等级,长少使有差别,贫富轻重都能得到相称的待遇。因此,天子以大路越席保养身体;身旁放着香草,用来养鼻;前面的车衡经过嵌错装饰,用来养目;车动时,鸾铃叮,节奏缓和如《武》、《象》二舞的乐曲,急骤如《韶》、《濩》舞曲,是用来养耳的;龙旗下,九旒低垂,是用来养信用的。战阵上,以兕牛皮为席,车上手握处,雕成虎文,用鲛鱼皮蒙马腹,雕龙文饰车轭,是用来养威的。驾驭大路的马,之所以必须调教顺驯,才能乘坐,是为了养安。谁能知道,士人出生入死,邀立名节,正是为了养护他们的生命?谁能知道,轻财好施,挥金如土,是为了养护钱财?谁知谦恭辞让、循循多礼,是为了养护平安?谁知道知书达礼,温文儒雅,是可以安养性情的?
人若一意苟且求生,如此必死;一意苟且图利,如此必受害;安于懈怠、懒惰的必危,固执情性的必亡。因此,圣人一概处之以礼义,就能获生避死、近利远害、居安离危,事事得两全其美了。反之,若一概任情尽性,就会两者齐失。而儒者的学说使人两全其美,墨家学说使人两皆有失,这是儒墨两家的分别。
礼是治世辨惑的极点,强国固家的根本,威力施行的基本方法,事功名位的总表现。王公奉行它,可以统一天下,臣服诸侯;不奉行就会捐弃社稷,破家亡国。所以,坚韧的甲胄、犀利的兵器,不足以获得胜利,高大的城墙、宽深的沟池,不足以为险固,严酷的号令、繁苛的刑罚,不足以增加威严。按礼办事,就事事成功,不按礼办事,就诸事皆废。楚人以鲛鱼革,犀牛、兕牛皮为衣甲,坚韧如同金石;又有宛城制造的大铁矛,钻刺时犀利如锋虿之尾;军队轻利飘速,士卒像疾风骤雨般迅捷。然而,兵败于垂涉,将军唐昧战死;庄蹻起兵,楚国分而为四。这能说是由于没有坚甲利兵吗?是统领的方法不对头啊。楚国以汝水、颖水为险阻,以岷江、汉水为沟池,以邓林与中原相阻隔,以方城山为边境。然而,秦国军队直攻到鄢郢,一路如摧枯拉朽。怎能 说是因它无险可守呢?是统驭的方法不对啊。殷纣王剖比干之心,囚禁箕子,造炮烙刑具,杀害无罪之人,当时臣民懔然畏惧,生死不保。周朝军队一到,纣王命令无人奉行,百姓不为所用,怎能说是号令不严、刑罚不峻呢?是统领的方法不对头啊。
古时的兵器,不过戈、矛、弓矢罢了,然而,不待使用敌国已窘迫屈服。城郊百姓不须聚集起来守城,城外也不须挖掘防守用的沟池,不须建立坚固的阨塞要地,不用兵机谋略,而国家平安,不畏外敌,坚固异常。没有其他原因,只不过是懂得礼义之道,对百姓分财能均,役使有时,并且推诚相爱。所以,百姓听命,如影附形,如响附声。间有不服从命令的,以刑罚处治他,老 百姓也就知罪了。所以,一人受刑,天下皆服。犯罪的人对上级无怨无尤,知道是自己罪有应得。因而,刑罚简省而威令推行无阻。没有其他原因,按礼义之道办事罢了。所以,遵行礼义之道,万事能行;不遵此道,诸事皆废。古时帝尧治理天下,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大治,书传说是“威虽猛厉而不使,刑罚厝置而不用。”
天地是生命的本原,先祖是宗族种类的本原,君主与业师是国家治理、安定的本原。无天地那里会有生命?无先祖你如何能来到这个世上?无君主和业师,国家怎能得到治理?三者缺一,则无人能安。所以,礼上奉事天,下奉事地,尊敬先祖而隆遇恩师,是礼的三项根本问题。
所以,帝王得以太祖配天而祭之,诸侯不敢怀想,大夫、士也各有常宗,不敢祭先祖,以此来区别贵贱。贵贱有别,就得到礼的根本了。只有天子有郊天、祭太祖的权力,自立社以祭地则至于诸侯,下及士大夫各有定制,以此表现尊者奉事尊者、卑者奉事卑者,应大则大,应小则小的原则。所以,统治天下的奉事七世宗庙,有二乘采地的奉事二世宗庙,待耕而食的人不得立宗庙,以此来表现积德厚的,恩泽流布广,德薄的流布狭的原则。
大祭祀飨神,樽酒崇尚玄酒,俎实崇尚腥鱼,羹以大羹为先,是饮食贵本原的意思。飨神虽崇尚玄酒,饮用的却是薄酒;食尚黍稷,所饭还要加稻粱;祭尸先上大羹,饱腹的却是各种肴核杂饍,这是贵本亲用的意思。贵本是形式,所以叫做文;亲用符合实际,所以叫做理。两者相合还是文。只有再加入礼的初始状态那种质朴性,才算有文有质,达到礼最隆盛完美的阶段了,称为大隆。因此,樽酒尚玄酒,俎实尚腥鱼,羹尚大羹,道理是一样的。祭祀时,佐食不啐酒,一饮而尽;卒哭之祭有献无酢,参加祭祀的人除尸之外,不尝俎实;祝与佐食劝尸用饭,因礼成于三,三劝之后,礼数已成,尸停止用饭,虽再劝侑,亦不再食。以上三事道理相同,都是表示礼好其辨、有节制、贵本原的意思。大婚时祭神以前,祭祀时迎尸入太庙以前,丧礼从始绝气到小敛之间,礼的性质相同,都保留了原始的质朴性。天子大路用素色帷盖,郊祭时服麻布冕,丧服最重散麻带,道理相同,都是礼尚质不尚文的意思。斩衰(读如崔)之丧,哭声哀痛,不重形式;《清庙》这首祭歌,一人唱,三人叹和,情致殷殷,溢于歌辞之外;乐钟在架,却有时悬而不击,拊击钟架以为节拍;大瑟练丝制成朱红色弦,音质清越,却于瑟底穿孔,使声音重浊,道理也都相同,是重情不重声,亦重本原的意思。
凡礼都始于简略疏脱,加上文彩,才算完成,文彩又不可过盛,终须加以取舍,以合实用。所以,完备之极的礼,是情文并茂的;次一等的是文胜于情,或者情胜于文,二者具其一;最下等的违背情性,混混噩噩,有如同无,回复到了太一原始的状态。完备的礼能使天地合谐,日月光明,四时有秩序,星辰运行,江河流动,万物昌盛,好恶有所节制,喜怒无不适当。在下位者则顺从,处上位者则贤明。
太史公说:完美极了!树立隆盛完备的礼作为人道的最高准则,天下无人能有所增损。它情文相符,首尾呼应,富于文彩而不繁缛、有节制,明察秋毫而不苛细、使人心悦服。天下遵从就能得到治理,否则就生祸乱;遵从者得安定,不从则危亡。平民百姓靠自身是不能守礼的。
礼的本身实在深奥啊,“坚白同异”理论的辨析入微,与它相比,就会丧败破灭。礼本身实在太博大了,那些擅自制作的典章制度,及狭隘、浅陋的理论,与它相比,就会自愧渺小,望尘莫及。礼本身太高尚了,那些粗暴、傲慢、放纵、浅露而又轻俗自高之徒,与之相比,就会自坠形象,显露出浮薄来。所以说,绳墨既设,则不能以曲直相欺;秤锤已悬,则不能以轻重相欺;圆规和角尺摆在那里了,就不能以方圆相欺;君子精审于礼,人们就不能以狡诈虚伪相欺。因为,绳墨是直的标准;秤锤是轻重的标准;圆规和角尺是方圆的标准;礼则是人道的标准。但是,不守礼法的人不值得待之以礼,称为不守法术之民;守礼者才配以礼相待,称为守法术之士。能得礼之中道,不偏不倚,又能事事思索,不违情理,叫做能虑;能虑而又不变易礼法,叫做能固。能虑能固,加上对礼的无比喜好,就是圣人了。天是高的极点,地是低下的极点,日月是明亮的极点,无究是广大的极点,圣人则是礼义之道的极点。
礼以应用财物为表现形式,以区别贵贱为文彩,以多少表示等级的差异,以繁简为要领。文彩繁多而人情淡薄的,是过盛的礼;文彩不足而人情浓厚的,是简易之礼;文彩和人情互为表里,揉合适中,才是礼的中流。君子能上得过盛之礼的文彩,下得简易之礼的人情,中不离中流之礼那样的文情适中,缓急左右不失于礼。所以说,君子的本性就是守中道,不偏激。能严格以礼义的范畴作为行动范畴的,是士君子。此外的是平民百姓。在士君子和平民百姓之间,既不象士君子那样拘泥,也不像平民百姓那样不守礼范,而是能徘徊周旋,随事曲直而变化,总不失礼之次序的,便是圣人。所以,圣人道德深厚,是多行礼义,积累所致;恢弘博大,是礼义拓广的结果;道德高尚,是礼义隆盛 原因;心智聪明,是事事尽礼的缘故。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①:洋洋美德乎②!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③?余至大行礼官④,观三代损益⑤,乃知缘人情而制礼⑥,依人性而作仪⑦,其所由来尚矣⑧。
人道经纬万端⑨,规矩无所不贯⑩,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11)。人体安驾乘(12),为之金舆错衡以繁其饰(13);目好五色(14),为之黼黻文章以表其能(15);耳乐钟磬,为之调谐八音以荡其心(16);口甘五味(17),为之庶羞(18),酸咸以致其美(19);情好珍善,为之琢磨圭璧以通其意(20)。故大路越席(21),皮弁布裳(22),朱弦洞越(23),大羹玄酒(24),所以防其淫侈(25),救其雕敝(26)。是以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27),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28),事皆有宜适,物有节文(29)。仲尼曰:“禘自既灌而往者(30),吾不欲观之矣”。
①太史公:《史记》书中对汉代太史令官职的称呼,这里是司马迁的自称。另有不同解释,略。②洋洋:众多、盛美貌。《诗·鲁颂·闵公》:“万舞洋洋”,毛注:“洋洋,众多也”。又《索隐》说:“洋洋,美盛貌”。德:品格,功能。③由于把礼的范围扩大到人类社会以外,凡是客观世界中的秩序、规律、都称为礼。所以认为礼的作用、功能、非人力所为,是天赋的。其实,这是有意把礼神圣化的一种方法。自然界中的“礼”,与人类社会中的 礼是两码事:前者非关人力,后者则完全是人力造就的。④余:我。大行:秦官名,主管礼仪。⑤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损益:减少为损,增加为益。⑥乃:於是。缘:缘故,因由。这里作动词用,可译为“沿”字。人情:人具有的各种情感。《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不学而能”。礼:就是维护社会等级和秩序的规定或制度。古人有许多种解释,《史记·正义》说:“天地位,日月明,四时序,阴阳和,风雨节,群品滋茂,万物宰制,君臣朝廷尊卑贵贱有序,咸谓之礼。”把礼扩大到了人类社会以外的普通客体,这是儒者的普遍认识。又如《礼记·礼器》说:“礼也者,犹体也”。在《礼记·序》中,孔颖达引贺瑒的话解释说:这有两种意思,一是指物体,“言万物贵贱、高下、小大、文质,各有其体”;二是指礼体,“言圣人制法,体此万物,使高下贵贱各得其宜。”前者是指万物的区别,或者说是秩序、等级,是客观的;后者指维护这种区别的制度,是人为的。后者才是真正的礼。儒者为了把 礼固定化,神圣化,才故意与事物固有的区别相混淆。⑦人性:古人认为,人的情感之中先天具有的部分,叫做人性。如《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⑧尚:久远。⑨人道:做人的道理。这个道理究竟是什么?古人有许多说法:《易经·说卦》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意思是,人道就是指仁义;《礼记·丧服小记》说: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又 有“君子之道”,小人之道等等。《史记·礼书》中所说的人道是指《丧服小记》中那种关乎人际之间等级关系的人道。经纬:即纵横,方方面面。⑩规矩:准则、标准。贯:贯穿。(11)这句话的意思是,使天下人有共同的意识和行动。海内,四海之内。(12)驾乘:即车马。驾为车,乘为马。(13)金舆:古代车由三大部分组成,上为车盖,下为车轮,中间的部分称为舆(参见《周礼·考工记》“舆人为车”条)。舆就是俗话说的车架子或车盘,此处泛指车。金舆就是用金装饰的车子。错衡:车辕头上的横木叫做衡,又名车轭(《论语·卫灵公》:“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邢昺疏:“衡,轭也”)。镶嵌花纹的车轭,称为错衡。(14)五色:青、黄、赤、白、黑称为五色。此处泛指一切漂亮的色彩。(15)黼黻文章:《周礼·考工记》说:“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意思是青、赤、白、黑四种色彩,两两组合成的花纹,分别称为黼黻文章。又《尚书·益稷》“黼黻”孔疏说:“黼文如斧形,盖半白半黑似斧,刃白而身黑;黻谓两‘已’相背,谓刺绣 为‘已’字,两‘已’字相背也。”文章的花纹也是固定的,如《周礼·司服》注所说:“古天子冕服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之类。表:动词,表而出之的意思。能:之省文,同“态”字。(16)八音:八类乐器发出的声音,这里泛指乐声。八类乐器名见《周礼·大师》:“播之以八音:金、石、土、草,丝、木、匏、竹”。(17)五味:酸、辣、苦、甜、咸,合称五味,此处泛指各种美好的滋味。(18)庶羞:泛指美味食品。《周礼·膳夫》“羞用百二十品”,郑注:“羞出于牲及禽兽;以备滋味,谓之庶羞”。意思是,肉类食品称为羞;各种滋味齐备的羞称为庶羞。庶,就是众多的意思。(19)酸咸:酸味、咸味。这里泛指滋味,可译为或酸或咸。(20)琢磨:玉、石的加工方法。《尔雅·释器》说:“玉谓之琢,石谓之磨”。圭璧:玉器。大圭又名珽,就是笏板。璧是圆片形玉器,中有圆孔。璧径称为羡,孔称为好,边称为肉。《尔雅·释器》说:“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yuàn,院),肉好若一谓之环”。即只有边是孔径尺寸二倍左右的才称为璧。如《周礼·考工记·玉人》说:“璧羡度尺,好三寸以为度”。又解:圭璧为同一物名。如《周礼·玉人》说:“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按郑玄的解释,圭璧就是“其邸(即“底”字,指圭下部)为璧的圭。(21)大路:相传是殷王使用的车子,木制,以其简质近古,周朝以后祭天时使用。《礼记·明堂位》说:“大路,殷路也”。郑玄注:“大路,木路也。”“汉 祭天乘殷之路也,今谓之桑根车也”。古书对大路的解释很多,除木路之外,又有玉路、金路、革路等,还有的认为凡天子赐于臣下之车,都称为大路(参见《左传》“僖28”、“定4”、“襄19”注等)。越席:即蒲草席。(22)皮弁布裳:以白鹿皮做冠,白缯布为裳,是天子朝服之一。与皮弁相配的衣裳(上身所着为衣,下身所着为裳)都用素缯布。不加染色,也是表示俭朴的意思。(23)朱弦洞越:《集解》引郑玄语:“朱弦,练朱丝弦也。越,瑟底孔。”“练朱丝弦”是指用经过捣练的熟丝,染成朱红色,制成的弦。熟丝制成的弦,柔软坚韧,弹性好。(24)大羹:又作泰羹。淡肉汤。玄酒:祭祀时用酒之中最尊贵的一种,是用水代替的酒。(25)淫侈:《尔雅·释诂》:“淫,大也”。侈即奢侈。故淫侈的意思是大奢侈,或谓之太奢侈、过分奢侈。(26)雕敝:即因雕零而破敝,可译为衰败。(27)序:次序、秩序,即等级。(28)黎庶:黎民、庶民的省称。分:分别,分野。(29)节文,有节制的文饰。文就是文采、装饰。(30)禘:四时祭名。灌:祭祀中的一个步骤,指以酒灌地。
周衰,礼废乐坏①,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备三归②。循法守正者见侮于世,奢溢僭差者谓之显荣③。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④,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⑤,入闻夫子之道而乐⑥,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⑦,渐渍于失教⑧,被服于成俗乎⑨?孔子曰“必也正名”⑩,于卫所居不合。仲尼没后(11),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12),或适齐、楚(13),或入河海(14),岂不痛哉!
①乐:古人所谓乐,除了指如今所说的音乐之乐外,还包括舞及舞所执器具,如干戚羽旄之类,参见下篇《乐书》。儒者变为礼、乐、刑、政,为治国四项根本,故乐的兴废十分重要。②此语出《论语·八佾》:“管氏有三归”。何晏注:“三归,娶三姓女。妇人谓嫁曰归”。邢昺疏:“礼:大夫虽有妾媵,嫡妻惟娶一姓。今管仲娶三姓之女”,不合礼法。③奢溢:奢侈超过限度。满而外流称为溢。僭差:指差失、错谬。《尚书·大诰》:“天 命不僭”,孔安国注说:“以卜吉之故,大以汝众东征四国,天命不僭差。”意思是:卜既得了吉兆,这是天命,必无差错。④高弟、弟子中次第高者。⑤说:通“悦”。⑥夫子:先生、长者尊称为夫子。这里是对孔子的尊称。⑦中庸:中等材能的平常人。庸作用或常解(见《说文》:“庸,用也”;《尔雅·释诂》:“庸,常也”),⑧渍:浸渍、濡染。⑨被服:被子和衣服,作用是复盖和包裹。本 句中被服二字做动词使用,词意与其作用意同。⑩必也正名:必须把名分与实际不合者纠正过来。语出《论语·子路》。名分即身分、等级。(11)没:通殁,意为死亡。(12)沈湮:沈通沉,沉沦;湮,湮灭、埋没。(13)适齐、楚:去齐国和楚国。事见《论语·微子》:“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大师、亚饭,乐官名;挚、干,人名。(14)入河海:事见《论语·微子》:“鼓方叔入于河”,“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包咸解释说:“鼓,击鼓者;方叔,名;入谓居其河内”。古以 河北为河内,河南为河外。又孔安国解释说:“阳、襄皆名”,那未少师、击磬为乐官名。海,邢昺解释为海内,地域不详。大约是指四海之内,谓其居无定址的意思。
至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①,采择其善,虽不合圣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济济②,依古以来。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③,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孝文即位,有司议欲定仪礼,孝文好道家之学④,以为繁礼饰貌,无益于治,躬化谓何耳⑤?故罢去之。孝景时,御史大夫晁错明于世务刑名⑥,数干谏孝景曰⑦:“诸侯藩辅,臣子一例,古今之制也。今大国专治异政,不禀京师,恐不可传后。”孝景用其计,而六国畔逆⑧,以错首名⑨,天子诛错以解难。事在《袁盎》语中⑩。是后官者养交安禄而已,莫敢复议。
①悉:都、尽、全部。内:同纳。②济济:盛多貌。③天子称号:即皇帝。古有三皇五帝之号,秦始皇统一后,于三皇三帝各取一字,合为皇帝,作为天子称号(见《史记·始皇本纪》)。④道家之学:主张清静无为、不事更张、因俗而治、与民休息的学说,哲学上崇尚虚无,属唯心主义范畴。《史记·太史公自序》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⑤躬化:躬自实行。全句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实行它呢?⑥刑名:又作形名,战国百家之一,即名家。⑦干谏:干预或触及(犯)别人(君)的心意,并告诉他善或不善。本句中的意思就是向 孝景帝提出劝告。⑧六国叛逆: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六”乃“七”字之误。七国指:吴、楚、赵、济南、菑川、胶西、胶东。《集解》说是上述前六国,另有齐孝王狐疑城守,故不与七国之数,谬甚。七国本来不包括齐,《史记·吴王濞列传》所载甚明。⑨首名:名子放在前面。全句的意思是把晁错的名子作为反叛的第一条理由。如晁错本传所说,七国反,“以诛错为名”。⑩《袁盎》:指《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今上即位,招致儒术之士,令共定仪,十余年不就。或言古者太平,万民和喜,瑞应辨至①,乃采风俗,定制作。上闻之,制诏御史曰②:“盖受命而王③,各有所由兴,殊路而同归,谓因民而作,追俗为制也。议者咸称太古④,百姓何望?汉亦一家之事,典法不传,谓子孙何?化隆者闳博⑤,治浅者褊狭,可不勉与!”乃以太初之元改正朔⑥,易服色⑦,封太山⑧,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⑨,垂之于后云。
①瑞应:祥瑞的反应。瑞字的本意是“信”,瑞应是指天以人君有德,将赐福于天下,先降此以为信。即是天对人君德政的反应。瑞应名目很多:《春 秋左传序》说:“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孔颖达疏说,五灵是指“麟、凤与龟、龙、白虎,五者神灵之鸟兽,王者之嘉瑞也”。王充《论衡·是应篇》说:“儒者论太平瑞应,皆言气物卓异,朱草、醴泉、翔凤、甘露、景星、嘉禾、胙脯、蓂荚、屈秩之属;又言山出车、泽出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都是瑞应。辨至:《正义》:辨音遍。《集韻》谓:意亦与遍同:辨,“帀也”。帀亦匝字。故辨至即遍至,或轮番而至的意思。②制:《汉书·高后纪》:“太后临朝称制”。颜师古注说:“天子之言一曰制书,二曰诏书。制书者,谓为制度之命也”。诏:《汉书·高帝纪下》:“诏曰”,如淳注说:“诏,告也。自秦汉以下,唯天子独称之”。御史:官名。周官御史,职佐冢宰,掌文书、法令。汉有侍御史、符玺御史、治书御史等。合以上三款知此句意思是:“皇 帝以制书告诉御史说”。③受命:受天命。盖:语前助词。④咸:都、皆。⑤化:治化、教化。指政治所教变为民俗。隆:丰大、盛,为隆,中高为隆;闳,大。博:《玉篇》:“广也”。合以上四款,知此句的意思是:治化盛的影响广大。⑥太初之元:《尔雅·释诂》说:“元,始也”。新帝即位或有祥瑞,为了表示初受天命,与民更始,往往改变年号,称为改元。汉武帝所改年号名太初(即以太初纪年,如太初元年、太初二年……等),称太初之元。改正朔:正为历法年之始,如天正、地正、人正等,朔为月之始。改正朔就是改定历法。汉代太初以前用秦正朔,以十月为岁首,自大初元年,用太初历,以正月为岁首。⑦易服色:按五德终始说(五行性质各异,称为五德),每个朝代受天命而为王,各占一德,朝代更迭符合五行相胜说,终而复始。比如《礼记·檀弓》说:夏后氏尚黑,殷人尚白,周人 尚赤。孔颖达说,这叫做三统。周为火德,故服色尚赤;秦灭周,自以为是水德(水能灭火),服色尚黑;汉灭秦,起初沿用秦朝的服色,后加更正,认为是土德(土能灭火),土于五色为黄,所以服色尚黄,由尚黑变为尚黄,称为易服色(参见《史记·封禅书》)。⑧封太山:太山即泰山,范晔撰《后汉书》,避家讳(其父名泰)改为太山。儒者认为,帝王受命,应该封(祭)太山,即在太山上筑坛祭天,另在太山下的梁父山祭地,称为禅梁父,合称封禅。据说,禅梁父易,封太山难,只有皇帝(或王)中的圣人才能登太山顶,行此大礼。此后便能成神仙、登天而去(参见《史记·封禅书》)。⑨典常:典制、纲常。即不变的重大制度。
礼由人起。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忿①,忿而无度量则争,争则乱。先王恶其乱②,故制礼义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不究于物③,物不屈于欲④,二者相待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稻粱五味⑤,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茞⑥,所以养鼻也;钟鼓管弦,所以养耳也;刻镂文章⑦,所以养目也;疏房床第几席⑧,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
①忿:同愤,愤怒、愤恨。②恶(wù,误):厌恶、憎恶。③穷:尽,困窘,窘迫。全句的意思是:欲望不致因物不足而感困窘,受到限制。④屈 :同诎。也是穷、尽的意思。⑤指稻粱等五味食品。古人以五谷配五味。五味:五种滋味,指咸、苦、酸、辛(辣)、甘。⑥椒:香料名。有多种。兰:香草。茞:即白芷,也是香草。⑦刻镂:在器具上加工花纹的方法。文章:花纹。⑧疏房:疏朗、宽敞的房屋。床第(zǐ,子),第为床上竹席,床第即床铺。几席:凭倚所用的条形矮桌叫做几。《急就篇》说:“簟谓之席”,就是说铺垫用具叫做席。
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辨也。所谓辨者,贵贱有等,长少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也①。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臭茞②,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之声③,步中《武》、《象》④,骤中《韶》、《濩》⑤,所以养耳也;龙旂九斿⑥,所以养信也⑦;寝兕持虎⑧,鲛弥龙⑨,所以养威也⑩。故大路之马(11),必信至教顺(12),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13),孰知夫轻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14)。
①称:相称。②侧:身旁。臭:香。《易·系辞》:“其臭如兰”。③和鸾:车马铃。④步:步伐,缓曰步。《武》《象》:乐舞名。⑤骤 :疾行。《韶》《旂》,乐舞名。⑥龙旂:《尔雅·释天》:“有铃早旂”。郭璞注说:“悬铃于竿头,画蛟龙于旒”。旒就是旂下垂的饰物。邢昺解释说:“《司常》云,‘交龙为旂’,又曰‘诸侯建旂’。然则旂者,画二龙于上,一升一降相交,又悬铃于竿,是诸侯之所建也”。九斿:旌旗的旒叫做斿,即旗子下垂的镶边。此处说是龙旂九斿,是指诸侯之旂。⑦养信也:信作信用、凭据。全句的意思是为了确立、保护诸侯的信用,制造了龙旂,并配以九旂,做为诸侯号令的标志或凭据。⑧寝兕(sì,寺):《索隐》解释是以兕牛皮为席,《周礼·春官·司几筵》所掌五席之中无兕牛皮席。持虎:《索隐》说是“以猛兽皮文饰倚较(按:即輢较。较,指车两旁扶手木,立者为輢,横者为较,较在輢上)及伏轼(按:车前横木为轼。古的车多立乘,平时倚靠在輢较上,为表敬意,向前探身,以手扶轼,称为伏轼)。⑨鲛(xiǎn,显):鲛,《荀子·礼论》作蛟,古字通用。为马肚带,以鲛鱼皮制成。一说 装饰成蛟龙形,皆通。弥龙:弥是复盖的意思,弥龙指复盖着龙纹,仍然是说车饰。⑩养威也:养,指保持、增加。用以上这些猛兽纹饰,保持并增加王者的威武气势。€(11)大路之马:驾驶大路(天子五路之一)的马。(12)信至教顺:信能至,教能顺。或者说能至于信,顺于教。前一种解释,信、教都是驾车的人对于马发出的信号、指令;至表示信号能至于马身上,即被马感知,顺表示顺从。后一种解释信是信用,其余与第一种解释相同。(13)出死:出生入死。要(邀)节:希求名节。要作邀解。(14)文理:即礼。理是礼之质,文是礼之饰。
人苟生之为见①,若者必死②;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怠惰之为安,若者必危;情胜之为安③,若者必灭。故圣人一之于礼义④,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失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⑤。是儒墨之分。
①苟生:苟即苟且,意为草率,得过且过。苟生即为了求生,一切都从简,引伸为一意求生。为见:作为见解,目的。②若者:若是者,像这样的。③情胜:情胜理。即感情胜于理智。④一之于礼义:一切从礼义出发,按礼义办事。⑤《史记·太史公自序》说,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是说儒者重礼,既合情,又合理,百家不能改易。墨者自奉俭薄,“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故曰‘俭而难遵’”。尊卑无别,言其不合理;俭而难遵,言其不合人情。所以说,儒者使人两得之,墨者使人两失之。
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王公由之①,所以一天下,臣诸侯也;弗由之②,所以捐③社稷也。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④,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楚人鲛革犀兕⑤,所以为甲⑥,坚如金石;宛之巨铁施⑦,钻如蜂虿⑧;轻利剽遫⑨,卒如熛风⑩。然而兵殆于垂涉(11),唐昧死焉(12);庄蹻起,楚分而为四参(13)。是岂无坚革利兵哉(14)?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阻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鄢郢,举若振槁(15)。是岂无固塞险阻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剖比干,囚箕子,为炮格(16),刑杀无辜(17),时臣下懔然(18),莫必其命(19)。然而周师至,而令不行乎下,不能用其民。是岂令不严,刑不陖哉(20)?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①由之:由其道,奉行,按着它做。②弗:不。③捐:抛弃。④池:城池。⑤鲛:指蛟鱼皮。革:皮革。犀、兕:指犀牛与兕牛的皮革。⑥甲:衣甲,战阵所服,以防矢石兵刃。⑦施:同鍦,即矛。⑧钻:钻刺。蜂虿:犹言蜂虿之尾。虿,蝎类毒虫。⑨剽遬:剽悍迅捷。遬,当作遬,同速。⑩卒:士兵。熛(biāo,标)风:火飞为 熛,熛风即谓如火之飞,如风之扬,极言其迅捷。€(11)殆:危。此言兵败,几乎灭亡。垂涉:一作垂沙,地名。(12)唐昧:楚将。昧或作蔑。(13)参:即“三”字。四参,《荀子·议兵》作三四。分为四参 ,犹言四分五裂,国家大乱的意思。(14)坚革利兵:革是制甲的材料,所以说成坚甲利兵亦通 。兵指兵刃器械。(15)举:拿下来。指攻陷鄢郢二城。振槁:《广韻》:振,“裂也”,又“动也”;槁,指槁木及其他朽腐之物,动、裂或摧败槁木及其他朽腐之物,是极言其易。(16)炮格:亦炮烙,刑具名。(17)辜:《说文》:“辜,罪也”。刑杀无 辜,谓将无罪之人刑而杀之。(18)懔然:畏惧貌。(19)莫必其命:不敢自言其性命必然如何,是朝不保夕的意思。(20)陖:同峻。即险。峻刑就是严刑。
古者之兵,戈矛弓矢而已,然而敌国不待试而诎①。城郭不集②,沟池不掘,固塞不树③,机变不张④,然而国晏然不畏外而固者⑤,无他故焉,明 道而 均分之⑥,时使而诚爱之⑦,则下应之如景响⑧。有不由命者,然后俟之以刑⑨,则民知罪矣。故刑一人而天下服。罪人不尤其上⑩,知罪之在已也。是故刑罚省而威行如流,无他故焉,由其道故也。故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古者帝尧之治天下也,盖杀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11)。《传》曰:“威厉而不试(12),刑措而不用”(13)。
①诎(qū,屈),屈服、败退。②集:召集、集合。③固塞:险固 、要塞。④机变:机谋变化,指对敌方略。张:施、设。⑤晏然:安然。⑥明道:明白礼仪之道。均分:《筍子·议兵》作“分钧”。钧与均字通,都是指 财产不要过分集中。⑦时使:役使以时,如同说使民以时。⑧景响:即影响。⑨俟(sì,四):等待。⑩尤:责怪、埋怨。€(11)荀子·议兵》杨倞注说:“杀一人谓殛(jí,极。诛杀的意思)鲧于羽山;刑二人谓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12)传:书传。厉:《左传·定12》释为猛。威厉就是威猛。试:试用。(13)措:《荀子·议兵》作错,都可释为措置、委放设立。
天地者,生之本也①;先祖者,类之本也②;君师者③,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④?无先祖恶出⑤?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⑥,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故王者天太祖⑦,诸侯不敢怀⑧,大夫士有常宗⑨,所以辨贵贱。贵贱治⑩,得之本也。郊畴乎天子(11),社至于诸侯(12),函及士大夫(13),所以辨尊者事尊(14),卑者事卑,宜巨者巨,宜小者小。故有天下者事七世(15),有一国者事 五世(16),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17),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有特牲而食者 不得立宗庙(18),所以辨积厚者流泽广(19),积薄者流泽狭也。
①生:生命,亦可作有生命之物解释。本:本原、根本。②类:《正义》释为种类。或作门类、宗族。③君师:君指有封地、长民者。师,《礼记·文王世子》说:“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④恶:怎样、何。⑤出:出生。⑥偏亡:亡为失落 ,偏亡失去一部分,缺一条或二条。⑦天太祖:祭天时,以太祖配天而祭之。太祖,指始封者,或别子为祖者。⑧怀:怀想。⑨常宗:“集解”引《礼记·丧服小记》说:“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大 夫、士虽各自为祖,但自有常宗,不能越宗而祭。⑩治:前已释治为理,贵浅治就是贵贱得理,剖分明白,不相混淆。(11)畴:范畴。词意与下句:“至”字相对,所以也是“至”的意思。全句意思是郊祭天的范畴只限于天子。(12)社 :祭 地神为社。所谓“社至于 诸侯”,就是只有诸侯以上才得自立社的意思。(13)函:包含。(14)事:奉事。指祭祀。(15)事七世:指有七 世宗庙。周朝礼制,王(天子)七庙:太祖(后稷)一,文王、武王各一,亲庙四(高 祖、曾祖、祖、考);诸侯五庙;太祖(非后稷,指始封者)一,亲庙四(同样是 高、曾、祖、考四代);大夫三庙:太祖(始受爵为大夫者)一,亲庙二(祖、考);上士(适士)二庙(祖、考);中士、下士(官师)一庙(考庙。祖、祢共祭于此庙);庶人无庙,祭于寝。(16)有一国者:指 诸侯,有一侯国。(17)五乘之地:下大夫采地之 数,由注(15)知其有庙三。所以 说是“事三世”。下一句有三乘之地为上士采地,有二庙,即事二世。(18)有特牲而食:《荀子·礼论》作“持手而食”。日、泷川资言《史记汇注考证》谓有特牲而食的意思是“有一牛而耕者”。特牲即牛,可以成解。牛耕而食者为庶人,“庶人祭于寝”,故说“不得立宗庙”。(19)积厚:积德厚。儒者的说法是位高者德厚。泽:福泽、恩泽。
大飨上玄尊①,俎上腥鱼②,先大羹③,贵食饮之本也④。大飨上玄尊而 用薄酒⑤,食先黍稷而饭稻粱⑥,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⑦,贵本而亲用也⑧。贵本之谓文⑨,亲用之谓理⑩,两者合而成文(11),以归太一(12),是谓大隆(13)。故尊之上玄尊也,俎之上腥鱼也,豆之先大羹,一也(14)。利爵弗啐也(15),成事俎弗尝也(16),三侑之弗食也(17),<一也(18)。>大昏之未废齐也(19),大庙之未内尸也(20),始绝之未小敛(21),一也(22)。大路之素帱也(23),郊之麻絻(24),丧服之先散麻(25),一也(26)。三年哭之不反也(27),《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28),县一钟尚拊膈(29),朱弦而洞越(30),一也(31)。
①大飨:以酒食劳人叫做飨。场面大而隆重的飨为大飨。上:崇尚。玄尊:盛玄酒的酒樽,又称水尊,这里指玄酒(水)。②腥鱼:即生鱼。凡肉 类,未熟为腥。俎上腥鱼意思是俎实之中以腥鱼俎为贵。③先大羹:《仪礼·士虞礼》说:“泰(大)羹湆(qì,泣。意同汁)自门外入,设于铏南”。铏是盛菜羹的器具(同篇有“设一铏于豆南”语,郑玄注说:“铏,菜羹也”实际是有菜的肉羹)。羹类只有大羹和铏(即肉羹和菜羹)二种,大羹既在铏之南,古代南北相比,南为前,位尊,所以说是“先大羹”。④贵食饮之本:上古以玄酒、生鱼等为食,所以,贵玄酒、生鱼就是贵本原、尊祖先的意思。⑤意思是大飨时虽然崇尚玄酒,仅用它表示敬意而已,并不饮用,饮用的是薄味的酒。⑥食先黍稷,表示对五谷之首的珍视,而把稻粱作为“加饭”。⑦哜先大羹:哜,尝的意思。《礼记》中酒称啐,羹称尝,鼎、豆、俎实称哜,庶羞及敦实称为饭。除饭之外,都是尝的意思(饭有时也是尝)。尸饭前,大羹湆先入,然后主人把豆、俎等摆好,祝劝食,佐食将鼎、俎、豆等中的食品及庶羞一一献上来,直到三饭、或九饭、十一饭毕,大羹湆始终摆在那里,不献不酢。按先后是大羹最先摆上来,填饱尸的肚子却靠的是庶羞,所以说是先大羹而饱庶羞。⑧贵本而亲用的意思是既贵本原而又亲近实用。“上玄尊”、“先 黍稷”、“先大羹”是贵本;“用薄酒”、“饭稻粱”、“饱庶 羞”是亲用。⑨贵本为何称为文?因为贵本并不是实用所需,纯是为了表达某种观念强加在礼之上的,是对礼的文饰。⑩亲用之谓理的意思是,亲近实用是理所应当,理之所在。但这还不是礼之“质”,礼的质是维护等级、秩序。€(11)这句话意思是,文和理加在一起叫做文。可以这样解释:“贵本”之文是加在礼外表上的,实际是“纹”字,好像事物外表的花纹一样。普通客体为了外观美才加花纹,礼也 是为了外观美才加上贵本这项内容。理是事物内在的脉络、纹路,所谓“在表为纹,在内为理”,但不论在表在里的花纹都是一种文饰,所以都叫做文。(12)太一:又名大一,就是物质世界形成以前的初始状态,即元气。按古代说法,元气生天地,天地生阴阳。就是《吕氏春秋·大乐》所说的“太一出两仪(天地),两仪出阴阳”。儒者认为礼的本原也是太一元气,如《礼记·礼运》说:“夫 礼必本于太 一,分而为天地”等等。所以,此句中的太一可理解为礼的本原。归:归向、归附。“以归太一”的意思并不是说文、理合就归为太一了,而是说文理结合后,共同归向太一,即在太一之上再加上文、理。(13)大隆:隆之极。隆是隆盛,隆之极就是礼的最高形式。因为太一是礼的本原,本就是质,有文有质,得礼之正,所以最盛。《论语·雍也》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刘宝楠正义说:“礼有质有文:质者,本也;礼无本不立;无文不行。能立能行,斯谓之中”。(14)此“一也”是指同是“贵本原”的意思。(15)利爵弗啐:《索隐》说:“按:仪礼祭毕献,祝西面(注者按:由《仪礼·特牲馈食》,西当是东字之误)告成,是为利爵。祭初未行无算爵,故不啐入口也”。意思是祭告成以前没实行无算爵,或称为利爵。告成后行无算爵时,酒才得入口。然则何以说是“利爵不啐”,而不说 “无利爵不啐”?所以,这种解释是错误的。利爵弗啐,利指佐食,即在祭祀中助尸进食的人。规模较小的祭祀,如士虞、特牲馈食(前为士丧礼之一,后为诸侯之士祭祖祢)等有佐食一人,或称佐食、或称利;大祭祀如少牢馈食(诸侯之卿大夫祭祖祢)等有佐食二人以上,称上佐食、下佐食或利。祭时行三献礼,每献分别把酒、肉(俎实)等献给尸、祝,佐食,尸、祝接过献来的酒肉,要先祭酒,后啐(尝)酒,再祭肉(俎)、哜(也是尝)肉,把酒喝完(卒爵)。只有佐食不同,佐食属于执事的下级人员,与参加祭祀的亲朋、宾友相比,身分较低,在祭堂(称为庙)上不为佐食摆放盛肉的案子(俎),叫做“佐食无俎”,他的俎于仆从的一起摆放在堂外阶间,所以接过献来的酒爵,祭酒之后无俎可尝,只有一饮而尽了。《礼记·少牢馈食》记述此过程说:“主人酌献上佐食(下佐食同)”,上佐食“坐受爵”,“祭酒,卒爵,拜”。郑玄解释说:“不啐而卒爵者,大夫之佐食贱,礼略”。《特牲馈食)所记同,贾公彦解释说:“上献祝有俎,此献佐食不言俎者,上经言执事之俎陈于阶间”,“佐食亦在内者。”总之身分贱则礼简。(16)成事俎弗尝:《索隐》说:“成事,卒哭之祭,故<记>曰‘卒哭曰成事’。既是卒哭之祭,始从吉祭,故受胙爵而不尝俎也。”<记>指《礼记·檀弓》。卒哭是指既葬之后,先于当日中午祭于殡宫,称为虞。隔日再虞,三虞后为卒哭之祭,这时把死者牌位祔(fù,付)于祖庙。初虞、再虞用柔日(日名干支号为偶数者 是 柔日,奇数为刚日,如甲为刚,乙为柔,丙为刚,丁为柔等),于五礼(吉、凶、军、宾、嘉)中属凶礼。三虞改用刚日(如丁日初虞,己日再虞,庚日为三虞),表示已由阴转阳,由凶礼向吉礼转化。卒哭之祭就全属吉礼了。所谓不尝俎不是尸不尝俎,是指三献之人(主人、主妇 、宾长)不尝俎。按《礼记·士虞礼》卒哭之祭,设俎于荐东,主人、主妇、宾长分别献尸,尸左手持爵,右手执俎实,“振祭,哜之”,哜就是尝,尝过之后,剩余的仍放回到俎上,再祭酒,奠爵。三献礼毕,佐食将俎实放回竹筐(篚)之中,将尸送出大门,丈人(丈夫)在庙门外脱去经带(头上缠的孝布为经,腰间者为带),妇人去经留带,礼毕。与虞祭相比,不同者是三献时,尸不还礼(称为酢),所以“成事之俎弗尝”者,是指参加祭祀的主人、主妇、宾长等人,不是指尸。这个尝字也不是礼中的专用字:如啐、哜、尝(各表示礼中的一个步骤)等之尝,而是普通口语中的尝,意思与“吃”字相同。因有献有酢,通常祭祀酒肉(称为福醴,福牲)都散给参加祭祀的宾客、亲朋。(散福),只有卒哭之祭有献无酢,宾朋吃不到祭肉,所以说是“成事之俎弗尝”。卒哭之祭为何有献无酢?郑玄解释是由于“礼有终”。意思是,卒哭之祭已是丧礼之终,就要逐渐减杀,以求反朴归真,入于礼的原始状态。(17)三侑弗食:《索隐》解释说:“礼,祭必立侑以劝尸食,至三饭而后止。每饭有侑一人,故有三侑。既是劝尸,故不相食也”。如此也可以说“三献不食”、“三酢不食”等等,因献者、酢者是献尸、酢宾主,本人也是不食的。“三侑不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侑饭的是祝,只有一名,并无三人。《荀子·礼论》侑作臭,杨倞解释说:“三饭,士,佐食受尸牢、肺、正脊,加于肵(同祈,指肵俎)。是臭谓歆其气,谓食毕也”。意思是因食毕所以不再食;士、佐食把余食放在肵俎上,是为了嗅其气味,所以谓为臭。然则何以谓之三臭?若说每饭后都要把余食放在肵俎上,三饭共为三臭,那么,一臭二臭之后还是要食的(第一臭之后有二饭,二臭之后有三饭),便不能说“三臭不食”。这句话主语是尸,不是侑。三侑不食指每侑三饭,三侑九饭之后,礼已大成,祝虽仍加劝侑,尸不再食饭了(酒、俎、豆食还要继续吃)。可举《仪礼·特牲馈食》为证,其中说尸第一次三饭后“告饱,祝侑之”,又三饭,告饱,祝再侑之,复三饭,尸第三次“告饱,祝侑之如初”。尸不再食,佐食只好把助尸下饭的牲肩、兽、鱼之类放回到肵俎上。郑玄解释说:“不复饭者,三三者(指九饭)士之礼大成也”。士礼九饭,大夫礼十一饭,诸侯礼十三饭,天子十五饭。按贾公彦的解释,食是大名(总称),饭是小数,“一口谓之一饭,九饭就是九口的意思。礼成于三,三侑九饭合三三之数,已是大成了。大成就不再食了。(18)中华书局标点本漏,据《荀子·礼论》补。以上三条分别讲礼有贵贱、有终始,有成与不成,贱、终、成则有所节制,趋于简易,也就是归于本原。所以,同是礼好其辨贵本原的 意思。(19)大昏(同婚):婚礼有六:依次是纳采、问名、纳吉(定婚)、纳征(送定礼)、请期(定喜日)、亲迎。亲迎是婚礼中最隆重的一步,称为大婚。废齐:祭神为齐,同斋。《礼记·曲礼》“立如齐”,郑玄注 说:“齐谓祭祀时”,“本亦作斋,音同注同。”《荀子·礼论》废作发。“大昏之未发齐也”,指大昏开始到妇入门祭食之间这段时间内,礼的状况。全过程是婿率二辆车,到女家迎娶,火把在前引路。新妇在堂上等候,新妇之父候于门外,新夫到女家后,在家庙前行礼,将新妇接到车上,新夫乘另一辆车在 前 引路,到家门前,新夫向新妇施礼,接她下车,来到洞房(寝)门前,这时媵(女方的陪嫁,由新妇侄娣充)在洞房内铺好了席子(古无桌凳,席地而 坐),新夫妇登席、盥洗后,就开始祭食了。全过程简单实用,朴素无华,保留着礼的初始状态。(20)意思是从始祭到尸入太庙之间,礼的过程。大庙,大读如太。始祖庙为太庙。名为始祖是始受封之祖。如某人受封为诸侯(或大夫等),其后嫡系子孙世袭为诸侯(或大夫等),便奉某人为始祖。为之立庙,称为太庙;尸,代替死者受祭的人。一般是孙为祖尸,“不使贱者”。所以死者为男,其嫡长孙为尸,无嫡长孙用庶孙;死者为女,用嫡长孙媳为尸,无嫡长孙媳,用庶孙媳,女尸不用同姓。太庙未内尸之前全部仪式包括:主人卜筮决定祭日;祭日前三日再卜,决定由某人为尸是否吉利,吉则从之,不吉另择人;主人率子姓兄弟请求尸答允祭时为尸;请求宾客参加祭祀;都得到承诺后,祭前一日晚,与宗人、子弟、宾客共同察看祭祀牲醴准备得是否齐全、洁净,得众人满意之后,第二日主人、主妇很早就起床督视仆从,杀牲、炊黍,摆列鼎豆,迎接宾客入门,随后尸入庙。事虽繁琐,都是事务性的,没有繁文缛礼。(21)指丧礼中自始死到小殓之间 。包括招魂、缀足、设奠、帷堂等事。招魂称为复,拿着死者冠服,在死者生时常游之处(天子复于五门、四郊,诸侯于三门以内,卿大夫复于家庙和寝堂之间),来回走动,边走边呼唤死者名讳(多是登房而呼),然后将此冠服复在死者身上;缀足是怕尸体僵硬变形,小殓时穿鞋困难,始绝气便把双足固定在矮几腿上;设奠是在尸体东侧摆放祭案,供上香蜡礼品,使死者魂灵有所凭依;帷堂,小殓以前将尸体用帷幔四周围起来。始绝:始绝气;小敛,敛同殓。丧礼有小殓、大殓。小殓以 衣,大殓以棺。即小殓就是给尸体穿上寿衣;入棺名大殓。(22)指以上三项事情况相同。婚礼斋祭以前,祭礼迎尸入太庙以前,丧礼小敛以前,仪式简朴无文,带有礼的初始状貌。(23)大路车用素色车帷。帱(chóu,仇):帐子。《尔雅·释训》:“帱谓之帐”。这里指车帷。素帱就是不施丹漆的车帷。素车又加素帷以象征天的质朴。(24)郊:祭天于郊,故称祭天为郊。麻絻:即麻冕。麻布冠服。《荀子·礼论》杨倞注说:“麻絻,缉麻为冕,所谓大裘而冕,不用衮龙之属也”。古以冠命服名,如缁冠、衮冕、玄端、皮弁等。冕即冠,但麻冕并不是单指麻布帽子,同时还指配套的服装。大裘,见《周礼·天官·司裘》,说是“祀天之服”。郑众解释说是黑羔裘;贾公彦解释说,“无采章”,就是杨倞说的“不用衮龙属”。衮龙是“采章”之一,衮指日月星辰形状的采绣,龙是龙纹采绣。总之郊之麻冕是指郊祭天时,穿的是无绣花纹的黑色麻布皮裘和麻布冠。这是周朝服制,鲁国郊天服装与此不同(参见《礼记·郊特牲》),从略。(25)这句话的意思是丧服之中最先著的是散麻。“最先著”是说小殓以后,尚未成服(还没有穿正式的孝服),这时大功以上的亲属就 要先缠上散麻带。丧服:居丧之间穿的孝服,按照与死者关系的亲疏,主要分五等:斩衰(cuī,崔)、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称为五服。散麻,即散麻带,又称散带。是对绞带而言。以麻绳作带为绞带。所以,以散麻(麻坯子)做带称为散带(麻)。《礼记·杂记》说:“大功以上散带”。又《礼记·士丧礼》说:“散带垂长三尺”。又有“要(即腰字)绖”,即用麻作腰带。因此知小殓以后未成服,死者大功以上亲先要束一根散麻腰带,下垂约三尺长,束腰的部分名为要绖,下垂的部分名为散麻。小殓后三日成服(大殓成服)则绞(改为麻绳带)。(26)意思是这三种情况相同,说明的是同一道理,即礼贵质朴,也是贵本原的意思。(27)意思是至亲(斩衰服)之丧哭声哀痛无文,重情不重声,不讲究声音曲折动听。《集解》引《礼记》说:“斩衰之哭,若往而不反”。不反谓无曲折。《荀子·礼论》“反”作“文”。杨倞解释说:“不文,谓无曲折也”。所谓无曲折,就是没有固定腔调的意思。三年,指丧期三年,为斩衰之丧,斩衰见本段注(25)“丧服”。(28)清庙之歌:指《诗经·清庙》篇。见《诗·周颂》。诗序说:“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即是周公祭祀文王时,乐工唱的歌曲。倡:同唱。叹:咏叹,与唱者相和。一倡三叹:即一人唱,三人和。语出《礼记·乐记》,原文为“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遗音,音之所遗,指的是情。一人歌唱,三人从之咏叹,情致绵绵,有超出歌辞之外者 。总之,是重情不重歌的意思。(29)县:同悬。拊:有二义:一为拍击,作动词;一为乐器名,作名词。见《周礼·春官·大师》:“帅瞽登歌,令奏击拊”。郑众以为拊即付,同抚。击以发声,抚以止声,与登歌相配 ,是“贵人声”的意思。郑玄以为拊是乐器,其“形如鼓,以韦(即皮革)为之,著之以穅”。膈:《索隐》释为悬钟格,就是悬钟的木架。综合以上诸义,“县一钟尚拊膈”,可有二种解释,其一是:虽然悬挂着声音美妙动听的乐器——钟,演奏时尚且不免时时拊击钟架以节制音响;其二是:虽然悬挂着声音美妙动听的乐器——钟,但是崇尚的却是声音难听得多的拊和膈,以拊和膈来节制钟声。这二种解释都是重情不重声的意思,所以皆通。(30)朱弦而洞越:前与“大路越席”相对,表示重质不重文的意思;此处与“县一种尚拊膈”相对,意思是朱弦华美,声音清越动听,偏偏要加上一个破洞(洞越),使其声重浊,也表示不专重音声。这样理解是由于儒者不懂制器原理产生的。(31)“三年哭”以下四事,道理相同,都表示礼贵本原,即重情不重声的意思。
凡礼始乎脱①,成乎文②,终乎税③。故至备④,情文俱尽⑤;其次,情 文代胜⑥;其下,复情以归太一⑦。天地以合⑧,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⑨,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
①脱:疏脱,简略的意思。②文:文彩。③《荀子·礼论》作“终乎悦校”。杨倞释说:校当作恔,恔者快也。谓礼的终极目的是娱悦人情,使人心快慰。《史记》改“悦校”为“税”,《尔雅·释诂下》:“税,舍也”。有所舍弃的意思。礼虽成于文,文彩不可过盛,盛极则终须有所剪裁取舍,以合实用。《索隐》读税为悦,是牵合《荀子》文而敷会之,非《史记》本意。④至备:完备之至。⑤情文:情指人情味,文指文彩。尽,无缺漏,尽善尽美。⑥代胜:《索隐》谓“更代相胜”。意思是或者情胜于文,或者文胜于情。有一胜必有一失,二者不尽善美的意思。⑦复:《正韵》:复,除也。复情就是除去人情,即不计人情,违背人情。⑧合:合谐。⑨恶:憎厌。
太史公曰:至矣哉①!立隆以为极②,而天下莫之能益损也。本末相顺③,终始相应,至文有以辨④,至察有以说⑤。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小人不能则也⑥。
①至:神圣、善美、极的意思。太史公所言“至矣哉”是赞美礼“之至极”,至善至美,用之也能“崇德广业”。②隆:隆盛。指礼。极:极点,指最高境界或准则。③本末:指礼之本末。篇首言“缘人情而制礼”,又说“礼有 三本:事天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人情之常。所以礼之本是指人情。又说礼始乎脱,成乎文”,所以礼之末指的是礼的文彩。合而言之,本末二字指的是礼之情文。顺:符合不孛,不相冲突的意思。《荀子·礼论》中杨倞引俞樾语,说顺是巡的假借字,亦通。④至文:指礼极富文彩。辨:指能辨别贵贱等级,分别尊卑。全句的意思是礼虽极富文彩,但并不繁缛以至失去了辨别贵贱等级的基本功能。⑤至察:明察。谓察之“至”。说:同悦。全句意思是虽然明察秋毫,纤介无隐,但不苛求,能委屈以顺人情,使人心悦服。⑥小人:士、君子的对文,古文中多指平民百姓。则:取为法则,即不能自行遵从礼法的意思。
礼之貌诚深矣①,坚白同异之察②,入焉而弱③。其貌诚大矣,擅作典制褊陋之说④,入焉而望⑤。其貌诚高矣,暴慢恣睢⑥,轻俗以为高之属,入焉而队⑦。故绳诚陈⑧,则不可欺以曲直;衡诚县,则不可欺以轻重⑨;规矩诚错⑩,则不可欺以方员(11);君子审礼(12),则不可欺以诈伪。故绳者,直之至也;衡者,平之至也;规矩者,方员之至也;礼者,人道之极也。然而不法礼者不足礼(13),谓之无方之民(14);法礼足礼,谓之有方之士。礼之中,能思索,谓之能虑;能虑勿易,谓之能固。能虑能固,加好之焉,圣矣。天 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日月者,明之极也;无穷者,广大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
①貌:外貌、本体。指礼的各种表现形式。深:深奥。指礼的表现形式所反映的道理。②坚白同异:是战国时辩论的两个著名命题。坚白论主要是赵国 人公孙龙提出的,他著有《守白论》,认为坚石非石,白马非马。同异论是惠施的主要论点。认为物有大同、小同之分,从大同观之,万物皆同;从小同观之,万物皆异。进而提出了“万物毕同毕异”的命题。参见《庄子·天下篇》、《墨子·经说下》等。察:明察入微。③入:进入。因与礼相比,渺小得很,不能用比、并等语,故谓之入。弱:《荀子·礼论》作溺,淹没于其中的意思。弱有丧败意。坚白同异之小智小术,入于礼的范畴之中,自然丧败无疑。意亦通。④褊陋:狭隘、浅陋。⑤望:《索隐》释为嗛)(通歉)望,意为因不自满足而怨望、自惭。⑥恣睢:《索隐》谓:“犹毁訾也”。毁訾,即訾毁。訾议、诋毁的意思。另《说文》:“恣,纵也”。“睢,仰目也”。仰目为怒貌。所以,恣睢二字相合作放纵、暴慢无礼解。⑦队:通坠。失落也。《索隐》作坠灭解,亦通。⑧绳:墨绳,又称准绳。即今木匠所用墨斗中的牵绳,为取直器。陈:陈设。⑨衡:秤,量轻重的器具。古衡制如今之天平,一边是重物名叫重;另一边为秤锤,名为权。每一衡具配有轻重不等的一组权,调节 权的大小,使衡平,则权重就是物重。参见《墨子·经说》。⑩规矩:规即圆规,划圆器具;矩,划方器具,如今之角尺。《周髀算经》:“圆出于方,方出于矩”。又《孟子·离娄上》:“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错:措置。(11)员 :同圆。(12)审:审察,对照。(13)法:古称数学中的除数为法,作用是把被除数平分为与它相同的若干部分。由此引伸为法则、准绳。此处作动词用,意思是以某某为法则,效法某某。(14)方:《集解》解释说:“方犹道也”。道之意不甚明瞭。方指法术之类。《左传·昭29》:“官修其方”。杜预注:“方,法术”。无方之民就是不守法术之民。
以财物为用①,以贵贱为文②,以多少为异③,以隆杀为要④。文貌繁⑤,情欲省,礼之隆也;文貌省,情欲繁,礼之杀也;文貌情欲相为内外表里,并行而杂⑥,礼之中流也⑦。君子上致其隆⑧,下尽其杀⑨,而中处其中⑩。步骤驰骋广骛不外(11),是以君子之性守宫庭也(12)。人域是域(13),士君子也。外是(14),民也。于是中焉(15),房皇周浃(16),曲(直)得其次序,圣人也。故厚者(17),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
①指礼是通过使用财物表现出来的。如下级对上级有贡献,平辈之间有相互赠遗,礼的各种仪式都需要使用物品等。②意思是礼的文彩主要表现在如何区分贵贱等级。③《荀子·礼论》杨倞解此句说是“多少异制,所以别上下也”。多少指礼之繁简,异并非指礼多少之异,而是指施礼对象的等级差异。所以,应译为礼由上下等级的差异定其繁简多少,或由礼多少表其上下等级差 异。④隆杀:隆盛、减杀。也是繁简、多少的意思。要,指要领。⑤文貌:文彩和表面形式,究其质还是指礼的文彩。下文“情欲”,是指感情和欲望,都属于人情。⑥杂:揉合混杂。⑦中流:不偏不倚,不左不右,谓为中流。⑧致:求得、达到,或释为至,至就是达到。《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郑玄注:“致或为至”。⑨尽:极尽,即不留余地。⑩前一个中字是相对上致、下尽而言,后一个中字指礼之中流。(11)步骤:指行动、趋步。驰骋:相对步骤而言,前为缓行,驰骋为急行。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或缓或急。广骛(wù,务):《汉书音义》:“直骋为驰,乱驰曰骛”。意思是左右东西,随意驰骋,叫做骛。广有远大意。广骛为大范围内的驰骛。不外:不外于礼,即不超越礼之外。全句的意思是举手投足、随意所之,无论怎样做都不会失礼。(12)宫庭:《索隐》释为“守正不远行”,就是守宫庭;《正义》以为“宫庭,听朝处”。“常守礼义,若宫庭焉”。是以礼义喻宫庭,均不妥。古代建筑,“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宫庭居中;天文以紫宫喻宫庭,又称中宫。《索隐》引《元包命》说:“紫之言此也,宫之言中也”。所以,宫庭就是中的意思,常守宫庭就是常居中道,不偏不倚。(13)人域:人活动的区域,就是人道或礼的范围。全句是说严格以礼义的范畴作为活动的范畴,绝不超越。(14)外是:意思是行动超出礼义的 范围。(15)于是:于以上两者(士君子和民)。中焉:在以上两者的正中间,既不同于士君子那样严守礼的规范,而是能随事变通;也不同于民那样不守礼法,虽加变通而不失于礼。(16)房皇:房,《集韵》、《正韵》均读如傍,房皇即傍徨(同徬徨),徘徊还复的意思。周浃:《荀子·礼论》为周挟。杨倞释说“挟读为浃,匝也”。又释全句说:“言于是礼之中,徘徊周匝,委曲皆得其次序而不乱”。(17)厚:《荀子·礼论》杨倞释为厚重。指道德深厚。
乐书第二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什么是乐?《正义》认为“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陵河海,岁有万物成熟,……咸谓之乐”。意思是,凡自然界中事物的一切差异与活谐,通通叫做乐。这与前篇礼的定义一样,是后世儒者故弄玄虚,非司马迁书的本意。司马迁所说的乐与如今所说的音乐之乐大致是相通的,它包括歌、舞和有关的器具(乐器和舞具)三部分;还认为乐是由于客观事物被人感知以后产生的,这也是正确的。但也有所不同,首先,他把乐与音、声做了严格区分,认为心感于物而动,产生声;声与声相感应,发生有规律的变化,叫做音;人因音而生欢乐,甚至翩翩而舞,都叫做乐。所以他说:“乐(yuè,去声月)者,乐(lè,去声勒)也”。就是说,只有使人欢乐的音乐才是司马迁所说的乐(yuè)。而且,这种欢乐不是人情的自然流露,而是受着一定意识形态的制约,符合这种意识形态的,虽无可乐(lè)也是乐(yuè),否则,纵能使内心喜乐也不是乐(yuè)。因此又说:“乐者,所以导乐(lè)也”,是指导人心欢乐的一种规范。在“魏文侯”章中,把令人昏昏欲睡、毫无乐趣的古乐称为德音,认为是典型的乐,而令人乐不知疲的郑、卫、齐、宋等国的音乐只说是“溺音”,(即今所谓靡靡之音),就是这个缘故。
司马迁之前对乐的认识并不是统一的。《吕乐春秋》就说,道生万物,万物凡有形体者满足和、适两个条件就能发声,有声就能成乐,意识形态的条件被完全排除了,把乐分成大乐、侈乐、古乐等名目,认为“亡国戮民非无乐(yuè)也,其乐(yuè)不乐(lè)”。这与乐书说的“乐者,乐也”的定义截然不同。
《史记·乐书》分作四个部分,前七个自然段(划分自然段的标准是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中凡另起行者为一段,惟回答部分,一问一答为一段)是司马迁的总论;8-49段是详论,与《礼记·乐记》中的文字大体相同;50-55段是褚先生的评论误入正文者;56段“太史公曰”以后的文字是结尾,为司马迁的评论。第二部分是全篇重点。《礼记·乐记》孔颖达的序文说,古乐书在周末时散失了,汉武帝时,河间献王刘德与 诸儒生采集周官及诸子书中有关乐事者,撰成《乐记》24卷,到汉成帝时刘向校书得23卷,且与流传者有所不同。《礼记》截取其中11卷合为一篇,名《乐记》,其余12卷渐次失传,只有卷名保留在刘向《别录》之中。《礼记·乐记》郑玄序所列篇目与《别录》相同,显系录自《别录》,而《礼记·乐记》中的篇目次第又与郑序不同。按《正义》所说,《礼记·乐记》是公孙尼子所撰,《史记》缺《乐书》篇,褚先生取公孙尼子文而升降颠倒其篇次以补之。以《乐书》与今传十三经本《礼记·乐记》比较,除篇次不同外,相异处尚有171字,部分是语词、虚字有繁简,其余多半是古今字之不同,仅此即可知《乐书》所据本比《礼记·乐记》更为古远。再以《礼记·乐记》中的内容与郑序中的篇目名对照,推想《别录》见到的《乐记》,即刘德及诸儒生所撰的《乐记》的情况,以与《乐书》相比较,二者的不同见下表:
由表可见,《乐书》与《乐记》的不同:一是《乐书》把《乐记》的第(七)章提到(五)、(六)章之前,使与第(四)章并列;二是把第(十)章提到第(八)章之前,使与(五)、(六)章合为一段,另使(八)、(九)、(十一)章合为一段;三是把第(六)章中的第⑤段归入第(四)章;四是将第(四)章的第④段作为过渡语放在(七)、(五)两章之间,从表中“内容”和“备注”两栏不难看出,这样处理比《别录》中的《乐记》更为合理,说明《乐书》的作者比编订《礼记》的河间献王和众儒生们高明得多,更非后世那些奉儒经为圭臬的学者所能及。因此,说《史记·乐书》是褚先生所补,难以令人置信。
说《乐书》的第三部分是褚先生所补,是由于褚先生补书有几个明鲜特征。首先是见识粗鄙,与司马迁语绝不相类。如第50自然段说天人相通、善恶有报等,迂腐之极,51段说舜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纣为北鄙之音而亡国,是由于南方主夏,是“生长之音”;北是败北的意思等,因文字而加敷会,无论《乐书》或《乐记》都无如此荒唐之言,第52段又讲了卫灵公于濮水之上得师延遗作的怪诞故事,虽有所本,必非司马迁所屑于言。其次是语言粗鄙,多有词不达意者,而且他有句口头禅,动辄“岂不伟哉”,“何其弘也”之类。所以,褚先生的大作,一般是不难判断的。
【译文】
太史公说:“我每读《尚书·虞书》,读到君臣互相告诫、劳勉,天下由此得到一些安宁,而股肱之臣不良,就万事毁坏,不能成功,常常被感动得涕泪交流。周成王作《颂》,推原自身所受的惩创,为家中所遭遇的祸难而悲痛,怎可说不是战战惊惊,善守善终呢?在上位的君子若不为简约的政治,就会修治功德,自强不息,否则自满自足,就会废弃礼仪。逸能不忘当初的劳苦,安能想到创始时的艰难,处身于安乐之中而歌颂勤苦,不是有大道德的人有谁能够这样!《书传》说“治定功成,礼乐乃兴”。天下治民的政策推行得愈是深入人心,愈接近于德化的境界,人的喜乐(lè,去声,勒)就愈益不同。满而不损就会外溢,盈不扶持就会倾倒。大凡作乐(yuè,月)的原因,是为了节制欢乐。使君子以谦虚退让为礼,以自损自减为乐(lè,去声,勒),乐(yuè,月)的作用就在于此啊。由于地域不同,性情习俗也不相同,所以要博采风俗,与声律相谐调,以此补充治道的缺陷,移易风化,帮助政教的推行。天子亲临明堂观乐(yuè,月),而众百姓能受乐的感化而洗荡、涤除人性中的邪恶和污秽,采取健康、饱满的人性,以整饬其性情。所以说习正派、文雅的诵歌则民风正,激烈呼号的音声兴起则士心振奋,郑、卫的歌曲使人心生邪念。等到乐(yuè,月)与情性调谐和合,鸟兽尽受感动,何况怀五常之性,含好恶(wù,误)之心的人?受乐(yuè,月)的感染更是自然之势了。
治国的方法有缺陷,而使郑国的音乐兴起,分封和世袭的君王,显名望于相邻州地,却争以郑音相高。自从孔子不能与齐国的女优人并容于鲁国,虽然他退出鲁国政界,整理雅正的音乐以诱导世人,作《五章》的歌曲以讥刺时事,犹不能感化世人。日复一日,迟迟延续到战国时期,诸侯封君仍流连沉湎,遂至往而不能复返,终至于身死家亡,国土被秦兼并。
秦二世更加喜好以音声为娱乐。丞相李斯谏说道:“放弃《诗》《书》所载道理,极力肆意于音声和女色,是引起殷代贤臣祖伊忧惧的原因;轻视细小过失的积累,恣意于长夜的欢乐,是殷纣王灭亡的原因。”赵高说:“五帝、三王的乐曲各不相同,表明彼此不相沿袭。而上自朝廷,下百姓,得以同欢喜,共勤劳,非音乐上下的和顺欢悦不能相通,结节的恩泽不能流布,各自同样是一世的教化,超度时俗的音乐。难道一定要有产华山的耳骏马,然后才能远行吗?”秦二世以为赵高说得对。
汉高祖讨平淮南王黥布的叛乱,回兵路过沛郡时,作了《三侯之章》的诗歌,命儿童歌唱。高祖死后,命沛郡得以四时祭祀宗庙时,以此诗为歌舞乐曲。历孝惠、孝文、孝景帝无所变更,乐府中不过是演习旧有乐曲罢了。
今皇帝即位后,作《郊祀歌十九章》,命侍中李延年次第配曲,因封拜李为协律都尉官。当时通一经的儒士们不能单独解释歌辞含意,必会集五经各名家,共同讲习、研读,才能贯通、明瞭辞的内容,歌辞中许多是出自《尔雅》的文字。
汉代朝廷常常在正月的第一个辛日祭祀太一神于甘泉宫,从黄昏开始夜祀,到黎明时结束。时常有流星划过祠坛上的夜空。使男女儿童共七十人一起歌唱。春季唱《青阳》歌,夏季唱《朱明》歌,秋天唱《西暤》歌,冬天唱《玄冥》歌。歌辞世间多有流传,所以不再记述。
又曾在渥洼水中得神马,复配曲为《太一之歌》。歌曲说:“太一神的赐与哟有天马降下,汗流如血哟口吐赭色涎沫,从容驰骋哟已过万里,谁能匹敌哟惟有与龙为友”。此后兵伐大宛得到千里马,名为蒲梢,次序其韵作成歌曲;歌词是:“天马来哟远自西极,经万里哟归于有德,承神灵之威哟收降外国,涉过流沙哟四夷臣服。”中尉汲黯进谏说:“凡王者作乐,上以继承祖宗功业,下以感化亿万百姓。如今陛下得到一匹马,又是作诗又是作歌,还要作为祭祖的郊祀歌,先帝和百姓怎能知道这乐歌的含意呢?”今皇帝听了默默无言,心中不悦。丞相公孙弘说:“汲黯诽谤圣朝制度,罪当灭族”。
大凡音的起始,是由人心产生的。而人心的变动,是物造成的。心有感于物而变动,由声表现出来;声与声相应和,才发生变化;按照一定的方法、规律变化,就叫做音;随着音的节奏用乐器演奏之,再加上干戚羽旄以舞之,就叫做乐(yuè,月)了。所以说乐是由音产生的,而其根本是人心有感于物造成的。因此,被物所感而生哀痛心情时,其声急促而且由高而低,由强而弱;心生欢乐时,其声舒慢而宽缓;心生喜悦时,其声发扬而且轻散;心生愤怒时,其声粗猛严厉;心生敬意时,其声正直清亮;心生爱意时,其声柔和动听。以上六种情况,不关性情,任谁都会如此,是感于物而发生的变化,所以先王对外物的影响格外慎重。因此说礼用以诱导人的意志,乐用以调和人的声音,政用来统一人的行动,刑用来防止奸乱。礼乐刑政,其终极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齐同民心而使出现天下大治的世道啊。
凡是音,都是在人心中生成的。感情在心里冲动,表现为声,片片段段的声组合变化为有一定结构的整体称为音。所以世道太平时的音中充满安适与欢乐,其政治必平和;乱世时候的音里充满了怨恨与愤怒,其政治必是倒行逆施的;灭亡及濒于灭亡的国家其音充满哀和愁思,百姓困苦无望。声音的道理,是与政治相通的。五声中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zhī,只)为事,羽为物。君、臣、民、事、物五者不乱,就不会有敝败不和的音声。宫声乱则五声废弃,其国君必骄纵废政;商声乱则五声跳掷不谐调,其臣官事不理;角声乱五音谱成的乐曲基调忧愁,百姓必多怨愤;徵音乱则曲多哀伤,其国多事;羽声乱曲调倾危难唱,其国财用匮乏。五声全部不准确,就是迭相侵陵,称为慢。这样国家的灭亡也就没有多少日子了。郑国、卫国的音声,是乱世之音,可与慢音相比拟;桑间濮上的音声,是亡国之音,其国的政治放散,百姓流荡,臣子诬其君,在下位者不尊长上,公法废弃,私情流行而不可纠正。
凡音,是在人心中产生的;乐,是与伦理相通的。所以单知声而不知音的,是禽兽;知音而不知乐的,是普通百姓。唯有君子才懂得乐。所以详细审察声以了解音,审察音以了解乐,审察乐以了解政治情况,治理天下的方法也就完备了。因此不懂得声的不足以与他谈论音,不懂得音的不足以与他谈论乐,懂得乐就近于明礼了。礼乐的精义都能得之于心,称为有德,德就是得的意思。所以说大乐的隆盛,不在于极尽音声的规模;宴享礼的隆盛,不在于肴馔的丰盛。周庙太乐中用的瑟,外表是朱红色弦,下有二个通气孔,毫不起眼;演奏时一人唱三人和,形式单调简单,然而于乐声之外寓意无穷。大飨的礼仪中崇尚玄酒,以生鱼为俎实,大羹用味道单一的咸肉汤,不具五味,然而,在实际的滋味之外另有滋味。所以说先王制定礼乐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口腹耳目的嗜欲,而是要以此教训百姓,使有正确的好恶之心,从而归于人道的正路上来。
人生来好静,是人的天性;感知外物以后发生情感的变动,是天姓的外部表现。外物来到身边后被心智感知,然后形成好恶(wù,务)之情。好恶之情不节制于内,外物感知后产生的诱惑作用于外,天理就要泯灭了。外物给人的感受无穷无尽,而人的好恶之情没有节制,人就被身边的事物同化了。人被外物同化,就会灭绝天理而穷尽人欲。于是才有狂悖、逆乱、欺诈、作假的念头,有荒淫、佚乐、犯上作乱的事。因此,强大者胁迫弱小,众多者施强暴于寡少,聪慧多智的欺诈愚昧无知,勇悍的使怯懦者困苦,疾病者不得养,老人、幼童、孤儿、寡母不得安乐,这些是导致天下大乱的因素。所以,先王制礼作乐,人为的加以节制:以衰麻哭泣的礼仪制度,节制丧葬;钟鼓干戚等乐制,调和安乐;婚姻冠笄的制度,区别男女大防;乡射、大射、乡饮酒及其他宴客享食的礼节制度,端正人际间的交往关系。用礼节制民心,用乐调和民气,以政治推行之,刑罚防范之。礼乐刑政四者都能发达而不相孛乱,帝王之术也就完备了。
乐的特性是求同,礼的特征是求异。同使人们互相亲爱,异则使人互相尊敬。乐事太过不加节制,会使人之间的尊卑界限混淆、流移不定;礼事太过不加节制,则使人们之间离心离德。和合人情,使相亲爱,整饬行为、外貌,使尊卑有序,便是礼乐的功用了。礼的精义得以实现,就贵贱有等;乐事得以统一,则上下和合,无有争斗;人们好恶分明,贤与不贤自然区分开来;用刑罚禁止强暴,以爵赏推举贤能,就会政事均平。以仁心爱人,以义心纠正他们的过失,这样就会天下大治了。
乐是自人心中产生的,礼则是自外加于人的。正因为乐自心出,所以它有静的特征;礼自外加于人身,其特征则是注重形式、外表。因而大乐的曲调、器具必甚简易,大礼必甚俭朴。乐事做得好了人心无怨,礼事做得好了则人无所争。所谓揖让而治天下,就是指的以礼乐治天下。强暴之民不起而作乱,诸候对天子恭敬臣服,甲兵不起,刑罚不用,百姓无有忧患,天子没有怨怒,这样就是乐事发达了。调合父子之间的亲情,申明长幼之间的次序,使四海之内互相敬爱。天子做到这些,算是礼事发达了。
大乐与天地同样地和合万物,大礼与天地同样地节制万物。和合才使诸物生长不失;节制,才有了祭祀天地的不同仪式。人间有礼乐,阴司有鬼神,以此二者教民,就能做到普天之下互相敬爱了。礼,是要在各种场合下都作到互相尊敬;乐,则是不论采用何种形式都体现同样的爱心。礼乐这种合敬合爱之情永远相同,是以古代贤明帝王-代代因袭下来。使得礼乐之事与时代相附,盛名与功德相附。所以钟鼓管磬羽籥干戚,只是乐所用器具;屈伸俯仰聚散舒疾,是乐的表面形式。而簠(fǔ,府)簋(guǐ,鬼)俎豆制度文章,是礼所用器具;升降上下周旋袒免,是礼的表面形式。知礼乐之情的才能制礼作乐,识得礼乐表面形式的只能记述修习先王所作不能自制。能自制作的称为圣,记述修习先王制作的称为明。谓明谓圣,就是能述能作的意思。
乐是模仿天地的和谐产生的;礼是模仿天地的有序性产生的。和谐,才能使百物都化育生长;有序,才使群物都有区别。乐是按照天作成,礼是仿照地所制。所制过分了就会由于贵贱不分而生祸乱,所作过分则会因上下不和而生强暴。明白了天地的这些性质,然后才能制礼作乐。言与实和合不悖,是乐的主旨;欣喜欢爱,是乐的事迹。而中正无邪曲,是礼的实质,庄严敬顺从则是礼的形制。至于礼乐加于金石,度为乐曲,用于祭祀宗庙社稷和山川鬼神的形式,天子与众民都是一样的。
为帝王者武功成就了则制作乐(yuè,月),文治成就了就制定礼。武功大的所制乐更加完备,文治广的所作礼制也更为具体。像舞动干戚那样的武乐,只歌颂武功,就不是完备的乐;礼重文,所以祭重气不重味,用烹熟的食物祭祀不是盛大的礼。五帝在位不同时,所作乐不相沿袭;三王不同世,也各自有礼,互不相同。乐太过则废事,后必有忧患,礼太简则不易周全,往往有偏漏。至于乐敦厚而无有忧患,礼完备又没有偏漏的,岂不是唯有大圣人才能如此吗?天空高远,地面低下,万物分散又各不相同,仿照这些实行了礼制;万物流动,变化不息,相同者合,不同者化,仿照这些兴起了乐。春天生,夏天长,化育万物,这就是仁;秋天收敛,冬天贮藏,敛藏决断,这就是义。乐能陶化万物,与仁相近,礼主决断,所以义与礼相近。乐使人际关系敦厚和睦,尊神而服从于天;礼能分别宜贵宜贱,敬鬼而服从于地。所以圣人作乐以与天相应,制礼与地相应。礼乐详明而完备,天地也就各得其职了。
天尊贵、地卑贱,君臣像天地,其地位高下就确定了。山泽高卑不同,布列在那里,公卿像山泽,其地位就有了贵贱之分。或动或静,各有常行,大者静,小者动,万物的大小就可以区别了。法术性行等无形体者以类相聚,世间万物有形体者以群相分,群类有不同,其性命长短也不相同。万物在天者显光亮,在地者成形体,如此说,礼就是天地间万物的界限和区别。地上的气上升,天上的气下降,地气为阴,天气为阳,所以阴阳之气相促迫,天地之气相激荡,以雷霆相鼓动,以风雨相润泽,于是万物奋迅而出,并随四时而变动,再以日月的光泽相温暖,就变化生长起来了。如此说,乐就是天地万物间的和合和谐调。
化育不时万物就不能产生,男女没有分别就会产生祸乱,这是天地的情趣或意志。并且礼乐充斥于天地之间,连阴阳鬼神也与礼乐之事相关,高远至于日月星三辰,深厚如山川,礼乐都能穷尽其情。乐产生于万物始生的太始时期,而礼则产生于万物形成以后。生而不停息者是天,生而不动者是地。有动有静,是天地间的万物。礼乐像天地,所以圣人才有以上关于礼乐的种种论述。
舜曾经作五弦琴,用来歌唱《南风》的乐章;自夔开始作乐以赏赐诸侯。所以天子作乐,是为了赏赐那些有德行的诸侯的。德行隆盛而又教化尊显,五谷丰登,不失季节,然后赏给乐舞。因此治化使民劳苦者,赏给的乐队人数少,行(háng,杭)短,相互连缀的距离远;治化使民安佚的,赏给的乐队人数多,行长而缀距短,所以只要看诸侯的乐舞就能知道他德行的大小,听他的谥号就能知道他行为的善恶。乐名《大章》,是表章尧德盛明的意思;乐名《咸池》,是说黄帝施德咸备,无有不及;乐名为《韶》,表示舜能绍继尧的功德;夏就是大,所以《夏》乐表示禹能光大尧舜的功德;殷乐《大濩》、周乐《大武》,也都是各自尽述其人事的。
天地的规律是,寒暑不按时而至就产生疾病,风雨无节制就产生饥荒。政治、教化,犹如百姓的寒暑,教化不合时宜就会伤害世道。劳役工事,犹如老百姓的风雨,不加节制就劳而无功。这样先王作乐,用来作为治化的象征。好的乐舞,其行(háng,杭)长短就象征着治化之德的大小。养猪造酒,不是为了惹事生非,但有了酒肉以后,由于酗酒斗殴,刑狱诉讼的事更加繁多了,所以先王制定了饮酒的礼节制度,有献有酬,一献之间,宾主互拜不计其数,以致终日饮酒也不会醉倒,以此对付酒食造成的祸端。有了酒礼才可以说:酒食,是用来合众而欢乐的。
乐是用来象征德行的,礼是用来防止行为过分的。所以先王有死丧大事,必有相应的礼以表示哀痛之情;有祭祀等祈福喜庆大事,必有相应的礼以遂顺其欢乐的心情。哀痛、欢乐的程度,都视礼的规定为准。
乐的性质是施予;礼的性质是报答。乐的目的是为自己心中所生的情感而表示欢乐;而礼的目的是要追反其始祖的功绩加以祭祀。乐的作用是张扬功德,礼却是要反映自身得民心的情况,并追思其原因。礼主报,试看诸侯所有的那种称为大路的金玉车子,原是天子之车;图绘交龙、饰有九旒的旗子,原是天子之旗;青黑须髯,用于占卜的宝龟,原是天子之龟;还附带有成群的牛羊,所有这些都是天子回报来朝诸侯的礼品。
乐歌颂的是人情中永恒不变的主题;礼表现的则是世事中不可移易的道理。乐在于表现人情中的共性部分,礼则是要区别人们之间的不同,礼乐相合就贯穿人情的终始了。深得本源,又能随时而变,是乐的内容特征;彰明诚实,去除诈伪,是礼的精义所在。礼乐相合就能顺从天地的诚实之情,通达神明变化的美德,以感召上下神祗,成就一切事物,统领父子君臣的大节。
所以,在上位的贤君明臣若能按礼乐行事,天地将为此而变得光明。至于使天地之气欣然和合,阴阳相从不孛,熏陶母育万物,然后使草木茂盛,种子萌发,飞鸟奋飞,走兽生长,蜇虫复苏,披羽的孵化,带毛的生育,胎生者不死胎,卵生者不破卵。乐的全部功能就在于此了。
乐,不是指的黄钟大吕和弦歌舞蹈,这只是乐的末节,所以只命童子奏舞也就够了;布置筵席,陈列樽俎笾豆,进退拜揖,这些所谓的礼,也只是礼的末节,命典礼的职役掌管也就够了。乐师熟习声诗,只让他在下首演奏;宗祝熟习宗庙祭礼,地位却在尸的后面;商祝熟习丧礼,地位也在主人后面。所以说是道德成就的居上位,技艺成就的居下位;功行成就的在前,职任琐事的在后。因此先王使有上下先后的分别,然后才制礼作乐,颁行于天下。
乐是圣人娱乐的一种方式,而它可以使民心向善。乐对人感化很深,可以移风易俗,所以先王明令乐为教育的内容之一。
凡人都有血气心智等天性,却没有不变的喜怒哀乐等常情,人心受外物的感应而产生波动,然后其心术邪正才显现出来。所以人君心志细小而笃好繁文缛节的,促迫而气韵微弱的乐声产生,其民多悲思忧愁;人君疏缓大度、不拘细行的,简易而有节制的乐声产生,治下的百姓也必享安乐;人君粗疏刚猛的,亢奋急疾而博大的乐声产生,其民气刚毅;人君廉正不阿的,庄重诚挚的乐声产生,其民气整肃,相互礼敬;人君宽裕厚重,谐和顺畅的乐声产生,其治下的百姓多慈爱亲睦;人君放纵淫邪不正派的,乐声也必猥滥琐屑,不能永久,其国百姓也多淫乱。
因此先王以人的性情为本,制成乐。并以日月行度相考察,礼义制度相节制,使与调和的阴阳二气相符合,引导诱发人们合于礼义仁智信五常的行为,使性刚的人阳刚之气不散,性柔的人阴柔之性不密,刚而不暴怒,柔而不胆小畏惧,阴阳刚柔四者交融于心中表现于行动之外,各自相安不相陵夺。然后把制成的这种乐立于学官等机构,使相教授,并且扩大它的节奏,简省它的文采,以此检验人君德行的厚薄。以小大不同分类,制为乐器,与音律高低相称,与五音终始的次序相合,作为行事善恶的象征,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的关系都反映在乐声音之中。所以古语说“乐的道理太深奥了”。
土壤瘠薄草木就不能生长,水域烦扰鱼鳖就难以长大,时气衰微有生命之物就不能生长发育,世道丧乱则会礼制废弃,乐声淫荒。所以,这时的乐声悲哀而不庄重,虽以乐(yuè,月)为乐(lè,去声,勒),实不能自安,漫涣不敬而失于节奏,流连沉湎而不能反朴归真。声太缓是蕴酿奸情,急则是思逞其欲,有损善良的气质,灭平和的德行,因此君子卑视这样的乐声。
人的气质都有顺、逆两个方面,所感不同有不同表现。受奸邪不正派的乐声所感,逆气就反映出来,逆气造成恶果,又促使淫声邪乐产生。受正派的乐声所感,顺气就反映出来,顺气造成影响,又促使和顺的乐声产生出来。奸正与逆顺相互倡和呼应,使正邪曲直各得其所,而世间万物的道理也都与此一般是同类互相感应的。
所以居上位的君子才约束情性,和顺心志,比拟善类以造就自己美善的德行情操。务使不正当的声色不入心田,以免迷惑自己的耳目聪明;淫乐秽礼不与心术相接触,怠惰、轻慢、邪辟的气质不加于身体,使耳、目、口、鼻、心知等身体的所有部分都按照“顺”、“正”二字的原则,执行各自的官能功用。然后以如此美善的身体、气质发为声音,再以琴瑟之声加以文饰美化,以干戚谐调其动作,以羽旄装饰其仪容,用箫管伴奏,奋发神明至极恩德的光耀,以推动四时阴阳和顺之气,著明万物生发的道理。因而这种音乐歌声朗朗,音色像天空一样清明;钟鼓铿锵,气魄像地一样广大;五音终始相接,如四时一样的循环不止;舞姿婆娑,进退往复如风雨一般地周旋。以致与它相配的五色也错综成文而不乱,八风随月律而至没有失误,昼夜得百刻之数,没有或长或短的差失,大小月相间而成岁,万物变化终始相生,清浊相应,迭为主次。所以乐得以施行,就能使人沦类分明,不相混淆;耳聪目明,不为恶声恶色所乱;血气平和,强暴止息;风俗移易,归于淳朴,天下皆得乐享安宁。所以说“乐(yuè,月)就是欢乐(lè,去声,勒)的意思”。居上位的君子为从乐(yuè,月)中得到正天下的道理而欢乐,士庶人等为从乐中满足了自己的私欲而欢乐。若以道德节制私欲,就能得到真正的欢乐而不会以乐乱性;若因私欲遗忘了道德,就会因真性惑乱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因此君子约束情性以使心志和顺,推广乐治以促成其教化。乐得以施行而百姓心向道德,就可由此以观察人君的道德了。
道德是端正了的人性,乐是道德发于外产生的光华,金石丝竹则是奏乐用的器具。诗是表述心志的,歌是对诗词声调的咏唱,舞则只改变歌者的容色。志、声、容三者都以心为根本,再由诗、歌、舞加以表现,所以情致深远而又文明,气势充盛而能变化神通,心志的善美化成的和顺之气积于心中,才有言词声音等英华发于身外,只有乐不可能做假骗人。
乐是心被外物感动产生的;声是乐的外部形象;曲折变化等文采、强弱停顿等节奏,是对声的文饰。君子之心被作为外物的道德这个本原所感动,又为它的外部形象声而欢乐,然后下功夫对声加以文饰,这就产生了乐。所以《武》乐先击鼓以警众,然后三举步表示伐纣开始、军至孟津而归,复又开始,表明第二次伐纣,舞毕整饬队形,鸣铙而退。舞姿奋疾而不失节,气势坚毅而不可拔,含意幽深而不隐晦。可见《武》乐作者(武王)对伐纣的志意独乐于心,而又不厌弃实现此志意的道德方法;他将这些道德方法全都作到了,并不为私欲所动。因而乐中不但伐纣的情形历历可见,其以有道伐无道的义旨也表现出来,乐毕,武王之德更加尊显了;在上位的君子观后心慕武王更加好善,士庶人观后痛惩纣恶而改正自己的过失。所以说“治理百姓的方法,乐是最重要的”。
大人君子说:礼乐片刻不可以离身。追求用乐治理人心,和易、正直、亲爱、诚信的心地就会油然而生。和易、正直、亲爱、诚信的心地产生就会感到快乐,心中快乐身体就会安宁,安宁则乐寿,长寿就会使人像对天一样的信从,信极生畏,就会如奉神灵。以乐治心,就能如天一样不言不语,民自信从;如神一样从不发怒,民自敬畏,制乐是用来治理人心的;治礼,则是用来治身的。治身则容貌庄重恭敬,庄重恭敬则生威严。心中片刻不和不乐,卑鄙欺诈之心就会乘虚而入;外貌片刻不庄不敬,轻慢简易之心就会乘虚而入。所以乐是对内心起作用的;礼是对外貌起作用的。乐极平和,礼极恭顺。心中平和而又外貌恭顺,百姓瞻见其容颜面色就不会与他争竞,望见他的容貌就不会生简易怠慢之心。乐产生的道德的光耀在心中起作用,百姓无不承奉听从;礼产生的容貌举止的从容入理在外表起作用,百姓无不承奉顺从,所以说“懂得礼乐的道理,把它举而用之于天下,不会遇到难事”。
乐是在心中起作用的,礼则是对人的容貌举止起作用。所以说礼主谦抑 ,乐主盈满。礼主谦抑而须自勉力进取,以进取为美德;乐主盈满须自加抑制,以抑制为美德。礼若一昧谦抑,不自勉力进取,礼就会消亡,难以实行下去;乐只一昧盈满,不知自加抑制,就会流于放纵。所以礼尚往来,讲究报答;乐有反复,曲终而复奏。行礼得到报答心里才有快乐,奏乐有反复,心中才得安宁。礼的报答,乐的反复,意义是相同的。
乐(yuè,月)就是快乐(lè,去声,勒)的意思,是人情不可缺少的。心中快乐就会发出声音,在行动中表现出来,这是人之必然。人性情心术的变化全都表现在声音与行动之中。所以,人不能没有快乐,快乐不能没有形迹,有形迹而不为它确定某种规范,不能不出乱子。先王讨厌出乱子,才制定了雅正、颂扬之类的音声作为诱导,使一般人的音声足以做到欢乐而不流漫放纵,使乐的美善足以维系不绝,使它的曲直繁简、表里节奏,足以感发人的善心而已。不使人的放纵之心,淫邪之气与音声接触,是先王立乐的基本方法。所以乐在宗庙中施行,君臣上下一同听了,则无不和顺恭敬;在族长乡里之中施行,
长幼一起听了,无不和睦顺从;在家中演奏,父子兄弟听了,无不和睦亲爱。所以乐就是详审人声,以确定调和之音,并与金石匏木等乐器相比类,以装饰音声的节奏,使节奏调合,成为优美的乐章,以此和合父子君臣,使万民亲附,这是先王制乐的基本道理和手法。所以听了雅正、颂扬之类的音声,志向、意气变得宽广了;手持干戚,演习俯仰屈伸等舞姿,容貌变得庄严了;若标明行列位置,求得舞步与音声的节奏相合,则舞者行列方正,进退整齐。因此说乐就是天地的齐同,是求得心中和美的纪纲,是人情断不可缺少的。
乐是先王用来文饰喜乐的,军队武器则是先王用来文饰愤怒的。所以先王喜怒不妄发,整齐有规。喜则天下和乐,怒则暴乱者生畏,先王可说是把礼乐发展到了极盛的地步。
魏文侯问子夏说:“我身服兖冕,恭恭敬敬地听古乐,却唯恐睡着了觉,听郑卫之音就不知道疲倦。请问古乐那样令人昏昏欲睡,原因何在?新乐这样令人乐不知疲,又是为何?”
子夏回答说:“如今的古乐,齐进齐退,整齐划一,乐声谐和、雅正,而且气势宽广,弦匏笙簧一应管弦乐器都听拊鼓节制,以擂鼓开始,以鸣金铙结束,将终以相理其节奏,舞姿迅捷且又雅而不俗。君子由这些特征称说古乐,谈论制乐时所含深意,近与自己修身、理家、平治天下的事相联系。这是古乐所起作用。如今的新乐,进退曲折,或俯或偻,但求变幻,不求整齐,乐声淫邪,沉溺不反,并有俳优侏儒,侧身其间,男女无别,不知有父子尊卑,如弥猴麕(qún,群)聚。乐终之后无余味可寻,又不与古事相连,这是新乐的作用。现在您所问的是乐,所喜好的却是音。乐与音虽然相近,其实不同”。
文侯说道:“请问音与乐有何不同?”
子夏答道:“古时候天地顺行,四时有序,民有道德,五谷丰盛,疾病不生,又无凶兆,一切都适当其时,恰到好处,这就称为大当。然后圣人制作了父子君臣之类的礼仪作为纪纲法度,纪纲既立,天下真正安定了,天下安定,然后端正六律,调和五声,将雅正的诗篇和颂扬之声谱入管弦,这就是德音,德音才叫做乐。《诗经·大雅·皇矣》说:‘肃静宁定的德音啊,其德行能光照四方,既能光照四方又能施惠同类,能为人之长又能为人之君。如今做了大邦之王,能慈和服众能择善而从,与文王相比,德行毫不逊色。既受了上帝的赐福,又施于其子子孙孙’。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您所喜好的不是这种属于德音的乐,岂不是那种沉溺难反的溺音吗?”
文侯说:“请问溺音是怎样产生的?”
子夏说:“溺音有几种:郑音是由于好违礼法而浸淫人志产生的,宋音是由于耽于女色而志气丧失产生的,卫音是由于促速劳顿而使人心志烦劳产生的,齐音是由于傲慢邪僻使人心志骄纵产生的,这四者都沉溺于女色而损害德行,所以祭祀时不使用它们。《诗经·周颂·有瞽》说:‘肃雍相和而鸣的声音,才是先祖之所听’。肃肃,是尊敬的意思;雍雍,是和谐的意思。尊敬而又和谐,何事不能成功?作为百姓的君主,不过是要对自己好恶之心的流露谨慎一些罢了。君主喜好,臣子就会去实行,上行则下效。古《诗》说:‘诱导百姓,十人容易’,就是这个意思。既能谨其好恶,然后圣人又制作了鞉鼓柷敔埙箎,这六种乐器音色质素无华,是属于德音一类的音声。然后又制成钟磬竽瑟等华美的音声与它们相赞和就文质兼备了,再以干戚旄羽等舞动之。这种乐被用来祭祀先王宗庙,用于主客之间的献酳酬酢,用于序明官职大小、身份贵贱,使各得其宜,不相孛乱,用来向后世表示有尊卑长幼的次序。钟声铿然,以此立为号令以警众,以号令的威严树立军士勇敢横充的气慨,有此横充的气慨则武事可立了。所以君子听钟声就会思念武臣。石类乐器声音硁直有力,硁直的音声用来辨别万物,万物有别,心怀节义者就会效死不顾了。所以君子听磬声就会思念死守封疆的大臣。丝弦乐的声音悲哀,悲哀可以树立廉直的作风,廉直可以使人树立志向。所以听琴瑟的声音就会思念有志重义的大臣。竹类乐器声音滥杂,滥杂使人产生会聚的意向,有会聚之心就能把众多的事物聚集起来。所以君子听竽笙箫管的声音就会思念善于畜聚的大臣。鼓鼙声音喧嚣,听了就会意气感动,感动则使众人奋进。所以君子听了鼓鼙的声音就会思念将帅之臣。君子听音声,并不是徒然听它的铿铿锵锵而已,必与自己心志有所合,并促成相应心志的产生”。
宾牟贾陪孔子坐,孔子与他闲聊,说到乐,孔子问道:“《武》乐开始时击鼓警众,与别的乐相比,持续时间忒长,这有什么含意?”
宾牟贾答道:“表示武王伐纣之初,耽心得不到众诸侯的拥护,迟迟不肯发动。”
“其歌声反复咏叹,漫声长吟,是什么意思?”
答道:“那是心有疑虑,生恐事不成功的缘故。”
“《武》舞一开始便发扬蹈厉,气势威猛,是什么意思?”
答说:“表示时至则动,当机立断,不要错过了事机。”
“《武》舞坐的动作与他舞不同,是右腿单膝着地,那是什么意思?”
答道:“这不是《武》舞原有的动作。”
“歌声淫靡,表现出有贪图商王政权的不正当目的,这是什么原因?”
答道:“这不是《武》舞原有的曲调。”
孔子说:“不是《武》舞原有的曲调,那是什么曲调?”
答道:“掌管《武》乐的机构已失其传说了。若非如此,就表示武王作乐时,心志已经荒耄昏愦了。”
孔子道:“对,对。我曾听苌弘说过,他的话与您所说一般无二。”
宾牟贾起身,立于坐席之下,请问道:“《武》乐击鼓警众,迟迟不肯开始,我所知仅限于此,承蒙您所说,苌弘也这样解释,知道的确是那样了。但我不明白的是,稍迟些就是了,为何竟拖得那样久?”
孔子道:“您先请坐,我慢慢告诉你。乐是对已发生过的事的形象化再现,如《武》乐开始时,舞者手持盾牌,山立不动,象征当时武王的行事:命部下全副武装,只待诸侯响应,就要出击了;《武》舞一开始就发扬蹈厉,威猛异常,象征太公吕望指挥战斗,欲一举而灭商的决心;结束时,武事已毕,舞者单膝跪地,象征周公、召公战后治理国家归于安定。再者,《武》乐开始时,舞者自南而北,象征北出朝歌,曲奏第二遍,舞者的动作象征灭商时的殊死决斗,第三遍象征凯旋南归,第四遍象征南方诸国归入版图,第五遍象征分陕而治,周、召二公为左右二伯,周公居左,治陕以东,召公居右,治陕以西,第六遍舞者重又相缀成行(háng,航),表示对天子的崇敬,天子与大将夹舞者而立,振动铎铃,以增士气,出兵四面讨伐,威势盛于中国。夹舞者分进出击,是为了战事早些成功。成行(háng,航)以后久立不动,是为了等待诸侯兵的到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武王在牧野誓师时说过的话吗?武王克殷以后,恢复商初的政治,不及下车,就封黄帝的后人于蓟,封帝尧的后人于祝,封帝舜的后人于陈;下车后封夏禹的后人于杞,封殷汤的后人于宋,给殷代贤臣比干的坟墓添土,释放被纣王囚禁的贤臣箕子,使他检视商朝掌管礼乐的官员,有贤者就恢复原来的官位。废除殷纣王的苛政,增加士人俸禄。渡过黄河,西行入陕,把战马散于华山南坡,不再乘骑;把役牛分散于华山以东桃林地区的荒野之中,不再用以驼载战具军须;战车、衣甲收藏于府库,不再使用;倒载干戈等兵器,使刃向里,外面裹上虎皮,表示定能以武力止息兵事;有功将帅,建立为诸侯,使他们象櫜弓一样,把天下的战乱也从此櫜藏起来,不再发生,因称建立诸侯为‘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不再用兵了。遣散军队而行郊射求贤之礼,东郊射礼歌唱《狸首》的曲子,西郊射礼唱《驺虞》的曲子,军中那种旨在角力比武的贯穿革甲的射击停止了;使天下贤者人人穿着裨衣冕冠等礼服,衣带上插着笏板,勇武的士人就会解下长剑,弃武从文;天子于明堂中祭祀先祖,百姓就由此懂得了为人子者应该行孝;朝廷行朝觐之礼,使诸侯知道怎样做个贤臣;天子亲耕藉田,然后诸侯知道怎样敬奉先祖。以上五项(郊射、裨冕、祀明堂、朝觐、耕藉田)是教化天下最重要的方法。此外在太学奉养三老五更,天子亲自袒衣,切割牲肉,执酱请三老五更食肉,执爵请三老五更饮酒洗嗽,头戴冠冕、手执干盾,亲自舞蹈,使他们能欢乐快活,以此教化诸侯,尊长敬老,懂得悌道。这样,周朝的教化达于四方,礼乐相补相成,为了这些,《武》舞初的迟久,不是应该的吗?”
子贡见乐师乙问道:“我听说不同的声歌适合于不同禀赋的人,象我这样的人适合唱什么歌呢?”
师乙说:“我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工,不配说谁适宜唱什么歌。请允许我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先生自己决定适合唱什么歌吧。为人宽大好静,柔顺而又正派的适合唱《颂》歌;心胸宽广而好静,疏脱、豁达而守信用的人适合唱《大雅》;恭敬、俭朴而又好礼的,适宜唱《小雅》;为人正直、清正廉洁而又谦虚的人,适于唱《风》;恣肆爽直又心慈友爱的,适宜唱《商》;温顺良善而能决断的,适合唱《齐》。歌,是披露自己的心胸,陈述自己品德的;自己动于情感,真情流露,那么天地就会受感应,四时来相和,星辰不逆行,万物得以繁育生长。因此《商》这首歌,虽是五帝留传下来的,但商人记述下来,用以摅己心胸,陈己品德,所以叫做《商》歌;《齐》这首歌,是三代留传下来的,齐人记述下来,所以称为《齐》歌。真正懂得《商》这首诗歌含意的,临事屡屡决断;懂得《齐》这首诗歌含意的,见利能够让人。临事屡断的,表现出了勇气;见利能让人的,表现了义气。有勇有义,除了歌还有什么能使人保持这样的品格?所以歌声高亢处,如人扛举而上,音低处如直坠而下,曲屈处如被弯折,静止处如同槁木,小曲如矩,大曲如钩,殷殷然如累珠落盘。歌也是一种语言,是种长声调的语言。有可说的东西了,才言说出来;言语表达得不充分,才用长声的语言表达;仍不充分,才相续相和,反复吟唱;还不充分,就不知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了。”以上是子贡问乐。
凡音都是由于人心产生的,天与人是有某种关联的,两者就象镜中的影子与物形那样相像,响与应声那样相应和。所以行善的人天就以福回报他,作恶的人天就使他遭祸殃,这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舜弹奏五弦琴,歌唱《南风》的诗篇而天下得到治理;纣王歌唱朝歌地区北部边鄙的乐曲,落得个身死国亡。舜的作为有什么弘大?纣王的作为有什么狭隘之处呢?原来《南风》的诗篇是生长性质的音乐,而舜喜乐爱好它,这种喜乐爱好与天地的意旨相同,得天下人的欢心,所以天下能治理得很好。而朝歌就是早晨的歌,是不时之歌,北就是败北,鄙就是鄙陋的意思,纣王喜爱这样的音乐,与天下人的心意不同,诸侯不肯顺附于他,老百姓不与他亲近,天下人都背叛他,所以才身死国亡。
而卫灵公在位的时候,有一次他将要去晋国,走到濮水流域,住在一个上等馆舍中。半夜里突然听到抚琴的声音,问左右跟随的人,都回答说:“没有听到”。于是召见乐师名叫涓的人,对他说道:“我听到了抚琴的声音,问身边的从人,都说没有听到。这样子好像有了鬼神,你为我仔细听一听,把琴曲记下来。”师涓说:“好吧。”于是端坐下来,取出琴,一边听卫灵公叙述一边拨弄,随手记录下来。第二天,说道:“臣已每句都记下了,但还没有串习,难以成曲,请允许再住一宿,熟习几遍。”灵公说:“可以。”于是又住一宿。第二天说:“练习好了。”这才动身到晋国,见了晋平公。平公在施惠之台摆酒筵招待他们。饮酒饮到酣畅痛快的时候,卫灵公道:“我们这次来时,得了一首新曲子,请为您演奏以助酒兴。”平公道:“好极了。”即命师涓在晋国乐师旷的身边坐下来,取琴弹奏。一曲没完,师旷甩袖制止说:“这是亡国之音,不要再奏了。”平公说:“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师旷道:“这是师延作的曲子,他为纣王作了这种靡靡之音,武王伐纣后,师延向东逃走,投濮水自杀,所以这首曲子必是得之于濮水之上,先听到此曲的国家就要削弱了。”平公说:“寡人所喜好的,就是听曲子这件事,但愿能够听完它。”这样师涓才把它演奏完毕。
平公道:“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动人的曲子了,还有比这更动人的吗?”师旷说:“有。”平公说:“能让我们听一听吗?”师旷说:“必须修德行义深厚的才能听此曲,您还不能听。”平公说:“寡人所喜好的,只有听曲子一件事,但愿能听到它。”师旷不得已,取琴弹奏起来,奏第一遍,有千载玄鹤十数只飞集堂下廊门之前;第二遍,这些玄鹤伸长脖子,呦呦鸣叫起来,还舒展翅膀,随琴声跳起舞来。
平公大喜,起身为师旷祝酒。回身落坐,问道:“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曲子了吗?”师旷道:“有。过去黄帝合祭鬼神时奏的曲子比这更动人,只是您德义太薄,不配听罢了,听了将有败亡之祸。”平公说:“寡人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乎败亡吗?我喜好的只有听曲,但愿能够听到它。”师旷没有办法,取琴弹奏起来。奏了一遍,有白云从西北天际出现;又奏一遍,大风夹着暴雨,扑天盖地而至,直刮得廊瓦横飞,左右人都惊慌奔走。平公害怕起来,伏身躲在廊屋之间。晋国于是大旱三年,寸草不生。
听乐曲或遇吉或遇凶。乐曲是不能随意演奏的。
太史公说:上古时的贤明帝王奏乐,不是为了自己心中快乐欢娱,恣情肆欲,快意于一时。端正教化的人都是从音做起的,音正行为自正。所以音乐,是用来激动血脉,交流精神、调和、端正人心的。宫声可以激动脾脏并调和、端正心性中的一个圣字,商声可以激动肺脏并调和、端正心性中的一个义字,角声可以激动肝脏并调和、端正心性中的一个仁字,徵声可以激动心脏并调和、端正心性中的一个礼字,羽声可以激动肾脏并调和、端正心性中的一个智字。所以说乐对内用来辅助正派的心性,而对外用来区分贵贱;对上用来奉事宗庙,对下用来改变黎民百姓的品性风貌。琴身长八尺一寸,这个数字是度数中的元数。琴弦中最粗大的一根是宫弦,位居所有弦的中央,是弦中的君主。商弦布置在它右侧的旁边,其他各弦也都按粗细长短的次序排列,不相杂乱,这样君臣的地位也就端正了。所以听宫声,使人品性温和宽舒而且广大;听商声,使人品性端方正直而且好义;听角声,使人有恻隐之心并且能够爱人;听徵音,使人乐于行善并且爱好施舍;听羽声,使人讲究整洁规矩并且爱好礼节。礼是通过一些规定从外部对人起作用的,乐却是从人心中产生。所以君子片刻也不能离开礼,片刻离开礼就会有暴横轻漫的行为充分表现于外;也不可片刻离开乐,片刻离开乐就会有奸邪的行为从心中大量产生出来。所以乐和音,是君子用来修养义心的。古时候,天子诸侯听钟磬乐声而钟磬从不离开庭院,卿大夫听琴瑟的乐声而琴瑟从不离开身边,这是为了修养行义的品格,防止淫佚的。淫佚的产生是从无礼开始的,所以贤圣的帝王务使人的耳朵只听雅颂的乐声,眼睛只看表现威仪的礼节,脚步行止只表现出恭敬的容貌,口中只谈仁义的道理。这样君子终日言谈,不正当的东西也没有机会侵入。
【原文】【注解】
太史公曰:“余每读《虞书》①,至于君臣相敕②,维是几安③,而股肱不良④,万事堕坏⑤,未尝不流涕也。成王作《颂》⑥,推己惩艾⑦,悲彼家难⑧,可不谓战战恐惧,善守善终哉?君子不为约则修德⑨,满则弃礼⑩。佚能思初(11),安能惟始(12),沐浴膏泽而歌颂勤苦⒀,非大德谁能如斯⒁!《传》⒂曰:“治定功成,礼乐乃兴。”⒃海内人道益深⒄,其德益至,所乐者益异。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凡作乐者,所以节乐。君子以谦退为礼,以损减为乐,乐其如此也。以为州异国殊⒅,情习不同,故博采风俗,协比声律⒆,以补短移化⒇,助流政教。天子躬于明堂临观(21),而万民咸荡涤邪秽,斟酌饱满(22),以饰厥性(23)。故云雅颂之音理而民正(24),嘄噭之声兴而士奋(25),郑卫之曲动而心淫(26)。及其调和谐合,鸟兽尽感,而况怀五常(27),含好恶?自然之势也(28)。
①《虞书》:《尚书》中的一章,据考是上古档案。今存三卷,包括《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等五篇。记述的是尧、舜、禹时期君臣间的对话和事迹《禹的部分事迹收在《夏书·禹贡》中)。②敕:告诫、劳勉。《尔雅·释诂下》:“敕,劳也。”又刘熙《释名》:“敕,饬也”,自警饬不敢废慢,有谨慎自勉意。③维:原意是维系之维,引申为系、由、连结、因为等。几,微小。《说文》:“几,微也”。“殆也”,“危也”。因此,“维是几安”的意思是由于这种原因,才获得了小小的、不太牢固的安定。④股肱:腿骨为股,臂骨为肱。股肱合指手足四肢,喻良臣辅弼。《尚书·益稷》:“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孔颖达疏引正义说:“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耳目,大体如一身也:足行、手取、耳听、目视。身虽百体,四者为大”。⑤堕(huī,阴平,“毁”):毁坏。《说文》写作隓(duò,惰),解释为“败城阜曰隓”。《左传·定公12年》有“堕郈(hòu,后)、“堕费(音秘)”、“堕成”,即“堕三都”的记载(《史记·孔子世家》记此事在定公13年),都是指毁坏城阜。但宋·徐铉在《说文》注中说:堕“俗作隳,非是”。说明为了简便,那时世俗人已经以堕代替隳。久之堕也就具有了隳字的音义,即读为huī,意为毁坏。《史记·高祖本记》有“士卒堕指者什二三”。说明至迟汉时已经如此。⑥成王:周成王。《颂》:指《诗经·周颂》。按《谱》所说是周室成功致太平之诗,作于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包括《清庙之什》、《臣工之什》、《闵予小子之什》三篇共31首诗。但是,由太史公以后几句话,重点似指《闵予小子之什》中的《访落》、《小毖》等几首。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颂字没书名号,今改。⑦意思是:推求自己所受的创伤、痛苦。惩艾(yì,艺,通“刈”),指创伤、苦痛。如《诗经·周颂·小毖》:“予其惩而,毖后患”。郑玄解释说:惩,艾也。又引《韩诗》说:惩,苦也;艾,音刈。并将全句译为:“我其创艾于往时矣,畏慎后复有祸难。”成王所受创艾是指周公摄政之初,管叔、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国,说周公将不利于成王,成王也有怀疑周公之意。接着三监(武王灭纣以后,命其弟管叔、蔡叔及纣之子武庚三人,监理殷之遗民,称为三监)与淮夷(东南淮水一带的徐、奄等小国)相继叛乱,周公提兵东征,杀武庚,以殷朝后代微子启代之;诛管、蔡,以康叔代之。至成王出兵灭淮夷,作周官,才全部平定了这场祸难。⑧家难(nàn,读去声):国家难以处理之事。《诗经·周颂·访落》:“未堪家多难。”郑玄释为“未任统理国家众多难成之事。”《诗经·周颂·小毖》亦有此语,解释相同。⑨意思是在上位之君子若不为道家所倡导的那种简约之政,则必然要修德行,制礼乐。君子,此处泛指居高位的人,有位而不过分昏庸,故称君子;为,做、干;约,简约政治。如汉初所行“萧规曹随”式的那种无为而治的政治,称为约政;修德,修治德行。对于有天下者功德二字,各有所指,安天下为功,化天下为德。树立起一定的道德规范,使天下百姓从风向化,称为修德。这里主要是指治礼作乐之事。⑩满:自满,无向上之心。弃礼,违弃礼法。全句的意思是君子若无向上之心,自满自足,则很容易抛弃礼法,不遵成宪。此句是相对上句“不为约则修德而言,故礼字后应是句号。中华书局本原为逗号,今改。€(11)佚:通“逸”。初:指得天下之初的劳苦。(12)安:安定,天下无事。是相对天下大乱而言。惟:按《说文》惟、维、唯三字同音。惟字从心,有思、谋意者用之,即《说文》所说:“惟,凡思也”;维字从,凡有丝缕牵缠之意者用之,如《说文》所说:“车盖维也”。又如常言维系之维,纲维之维等,皆有此意;从口为唯,凡涉唇舌口辨的都用此字,《说文》说:“唯,诺也”,应答之声或唯或诺。如《礼记·曲礼》所说:“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故惟始与思初意思相同。⒀沐浴:按《说文》的解释:“濯发”为沐,“洒身”为浴。此处沐浴相连是比喻全身受其滋润的意思。膏泽:肉之肥者为膏;泽亦指膏。如《易经·屯卦》:“九五屯其膏”。孔颖达正义说:“膏,谓膏泽恩惠之类”。此处以膏泽比喻肥美、恩惠及一切优越待遇。全句的意思是说处身在极其优越的地位和条件之下,而能歌颂勤苦,不甘于佚乐,时刻向往建功立业。⒁大德:指有大道德之人。斯,此,这样。⒂《传》:指《尚书》“孔安国传”,即孔安国解释《尚书》之文。司马迁所引“治定功成,礼乐乃兴”,今传本《尚书》孔安国传无此语,惟《诗经·周颂谱》中孔颖达正义引书传语中,有“功成治定”,“周公将作礼乐”等语,然而不相连贯,且与司马迁所引不尽合。所以,司马迁的引文似根据己佚的《尚书》“孔安国传”提炼而成,非是原文。⒃意思是大功(指统一天下)成就,天下太平(指政治安定)以后,才可制定礼、乐等制度。如周朝文、武二王推翻殷纣王的统治,大功已成,但是政治并未安定。直到武王死后,成王即位,周公摄政,管、蔡与武庚三监及淮夷的叛 乱平定以后,周公还政于成王,从此天下无事。这时才是周朝“功成治定”的时期。周朝正是于此时开始制礼作乐(《诗经·周颂谱》说周自周公摄政后的第六年开始制礼作乐,第七年,还政于成王)。⒄海内:四海之内,指普天之下。人道:治民之道或方法、政策。《礼记·大传》说:“治天下必自人道始”,人道包括五事:“一曰治亲,二曰报功(报答功臣),三曰举贤,四曰使能,五曰存爱”。⒅国:有天子之国,诸侯之国,此处指诸侯之国。上古建国之法,《虞书·皋陶谟》有“五服五章”的说法,五服指统治者总分五等: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诸侯有封地,称为诸侯国;卿、大夫的封地名采邑,只食租税,不治百姓;士无所封。此外,《尚书·周书·武成》篇有“列爵惟五,分土惟三”的记载,五等爵都有封地,而且与卿、大夫的封地(采邑)不同,不但食其土地,而且治其人民。所以,通常所说的诸侯国是五等爵封地的总称,既不包括卿、大夫的食邑,也不是单指五等爵中侯爵的封地。正由于此,三代的诸侯国的数目很多,《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有“万邦之君,有典有则”的说法;周朝灭商,八百诸侯会于孟津。诸侯国一般不及天子所辖一州境地的大小。自春秋起,主弱臣强,弱肉强食,诸侯国互相兼并,才发展成若干大的诸侯国。司马迁《乐书》中说“州异国殊”,将州与国并列就是这种缘故。⒆声律:指五声和六律六吕。《尚书·舜典》:“律和声”,孔传说:“声谓五声:宫、商、角、徵(zhǐ,只)、羽。律谓六律、六吕”,《汉书·律历志》又将六律六吕合称为十二律。六律名: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吕名:大吕、应钟、南吕、林钟、仲吕、夹钟。司马迁时的十二律音程与如今音乐中的纯律或平均律的十二律音程均不相同。⒇补政教之短,移易风化。(21)意思是天子亲临明堂观乐。明堂,古代的礼制建筑。作用和形制都有很多种解释,如作用主要有四说:一,天子朝见诸侯的地方。如《礼记·明堂位》:“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大戴礼》亦主此说。二,“天子布政之宫”,即宣布大政令的地方。三,就是太庙,祭先祖之处。如《周礼·考工记》所说:“夏后氏世室”、“殷人重屋”、“周人明堂”,都是祭先祖之处。四,蔡邕《月令章句》说,明堂既是太庙,为天子祭祀之所,此外,养老、飨功、教学、选士也皆在其中。明堂的形制,一认为“在国之阳(建在都城的南面),轮廓尺寸是“东西九筵(yán,读延。坐地所用竹席),南北七筵,堂崇(按,指台基之高)一筵”。由五室组成,“室凡二筵”。二认为有九室组成,每室“四户八牖(yǒu,有)”,即四门八窗,共有36个门,72个窗。总体形状是上圆下方,茅草盖顶,周围有水环绕,名为璧雍。三认为明堂高三丈,东西九仞(rèn,读任,周制八尺为仞,汉制七尺为执),南北七筵。总体轮廓是方三百步,上建四堂十二室,每室都是四户八牖,整体外形也是“上圆下方”,位置在“近郊三十里”处。四认为“在国之阳,三里之外,七里之内,丙巳之地(古代分周围为二十四向,分别以八干、十二支、四卦定名,自正东卯位到正南午位依次名乙、辰、巽、巳、丙。所以丙巳之地是在东南巽位与正南午位之间约30°的范围内)”,也是“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即四门八窗之意)”等等。1960年第6期、9期《考古》学报都记载有汉代长安南郊礼制建筑遗址的发掘和复原情况。其中一处外绕圆形水渠,渠内有方形围墙,四面开门,四角有曲尺形配房,中心圆形夯土基上有一座规制严整的大型建筑。有关学者估计是汉代的明堂璧雍。(22)饱满:德性无亏缺。(23)饰:通饬(chì,斥),整顿、修治的意思。厥:其。(24)雅颂:《周礼·春官·大师》“六诗”注说:“雅,正也”;“颂,诵也”。雅颂指正派、文雅的诵歌。是与郑卫之音相对而言。(25)嘄噭:《索隐》读为“叫、击”。激烈地高声呼叫的形声词。嘄,《说文》释为“声嘄嘄也”;又释噭说“吼也”,“一曰噭呼也”。《礼记·曲礼上》“毋曰应”。郑玄注说:“噭,号呼之声也。”孔颖达疏说:“噭谓声响高急,如叫之号呼也。”(26)郑卫之曲:郑国、卫国的乐曲。春秋时的郑国在今河南新郑县北;卫国在今河南汲县一带。《史记·乐书》说“郑音好滥淫志”,“卫音趣数烦志”(参见后面注释)。淫:过分。《尚书·大禹谟》:“罔淫于乐”,孔安国解释说:“淫,过也。”书传中淫又有贪、大、久等意,男女非礼而交也称为淫。此处“心淫“指心生邪念,不能守礼。(27)五常:人的五种常行,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见《尚书·周书·泰誓下》“狎侮五常”疏。又称为五品(《尚书·舜典》:“五品不逊”传)。认为是人的五种品性。以五常教化百姓,成为国典,则称为五典(《尚书·舜典》:“慎徽五典”传:“五典,五常之教”)。(28)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好恶”后为逗号,“势也”后为问号。误。若是问号,“也”当作“耶”(或邪)。从文意看,末句为结语,非问话,故改之。
治道亏缺而郑音兴起,封君世辟①,名显邻州,争以相高。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②,虽退正乐以诱世,作五章以刺时③,犹莫之化。陵迟以至六国④,流沔沈佚⑤,遂往不返,卒于丧身灭宗⑥,并国于秦。
秦二世尤以为娱⑦。丞相李斯进谏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⑧;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所以亡也⑨。”赵高曰:“五帝、三王乐各殊名⑩,示不相袭。上自朝廷,下至人民,得以接欢喜,合殷勤,非此和说不通€,解泽不流,亦各一世之化,度时之乐⒀。何必华山之耳而后行远乎⒁?”二世然之。
①辟:君。《尔雅·释诂》说:“皇、王、后、辟、公、侯:君也”。邢昺解释说:“辟者,法也,为下所法则也。”辟释为法,出自《说文》,是辟原意,君是引申意。诗书中辟字多作君字解。②《史记·孔子世家》、《论语·微子》及《孔子家语》等皆载此事。大意是鲁定公14年,孔子56岁时,由大司冦摄相事,把鲁国治理得道不拾遗,有兴旺气象。齐人因与鲁接境,心怀诫惧,定计于国中选美女八十人,教以歌舞,另加上文马(经过装饰的马,做仪仗用)三十驷(120匹),赠给鲁定公。鲁国权臣季桓子不经孔子同意,请鲁君往观。从此怠于政事,三日不朝,连郊祭的礼数也不顾了。孔子知鲁政已不可为,于是离开鲁国。齐优:齐国的优人,指齐国赠给鲁君的女乐80人。古时称歌舞艺人为优人。③《索引》以为是指孔子离开鲁国时,引《诗》作歌,以耻笑季桓子,歌辞共五句,因称五章。《史记·孔子世家》记此诗为:“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说:《索引》以为“五章”即《彼妇人之歌》,“殊未确。便如其说,此歌只可五章之一,不得遂该五章也。”其实,古人论诗,“章法”乱得很。若以一句为一章,《彼妇人之口》歌除了“盖优哉游哉”一句感叹语,适五句,谓为五章之诗,未尝不可。④陵迟;迟迟貌。《史记·秦始皇本纪》琅邪石刻中有“陵水经地”语,《正义》释说:“陵作凌,犹历也。”陵迟可释为:“迟迟经历了。”故释为迟迟貌。又《汉书杨雄传》有“虎豹之凌剧”语,陵剧与陵迟适相反,为急剧之貌。六国:战国七雄,除秦之外,称六国。原因是秦统一后,焚烧诗书,诸侯各国之史被毁最甚,汉初独存《秦记》,《秦记》所载,以秦事为经,其余称为六国,太史公因《秦记》修史,相沿不改。如《史记》卷15有“六国年表”,实载七国事。⑤流沔沈佚:沔通“湎”,溺而不反谓之湎;流沔 即流连忘返的意思。沈通“沉”,沉湎。如《尚书·征》:“沈乱于酒”,孔颖达疏解释为沉没昏乱于酒;佚通逸,安闲。沈佚合是耽于逸乐、不能自拔的意思。流沔沈佚合,可译为流连沉湎,不能自拔。⑥灭宗:就是宗庙被毁,失去了尊祖庙的权力,象征同宗人的灭亡散乱。余参见《史记·礼书》“常宗“注。⑦尤以为娱:脱“乐”字,当为,“尤以乐为娱”。即更加沉湎于乐(yuè)的意思。⑧祖伊:《正义》说:“祖伊谏殷纣,纣不听。孔安国云祖己后贤臣也。”按:祖伊事见《史记·殷本纪》。祖己相高宗武丁。武丁死后,八传至帝辛,即纣王。祖伊为纣王贤臣,距祖己年代甚远,孔安国谓祖伊为祖己后贤臣,并非说祖己与祖伊有血缘关系,只是说二人同是贤臣,祖伊时代在祖己之后。⑨以上李斯谏秦二世语。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夫(李)斯议焚书,安能有是谏。纵有是谏,亦决非李斯也。”这涉及二个问题:一是对李斯本人的认识,二是对秦焚诗书的认识。李斯出于荀子之门,所行是申、韩学说之实。既出荀子之门,对儒学是不排斥的,《史记·李斯列传》说他“知六艺之归”,就是明证。他一生做了许多大事,但由于贪于爵禄,秦始皇死后成了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一方面“听赵高邪说,废嫡立庶”,对秦二世“阿容苟合”,劝他“严威酷刑”;另一方面对于赵高擅权,秦二世极意声色又颇为不满。《史记》本传有数处记述他劝谏秦二世,说明李斯与秦二世有过正面接触。直到李斯身处囹圄,仍然上书言二世缺政。这一连串的进谏,其中有涉及告诫二世“极意声色”,“恣心长夜”的危害这方面的内容是完全可能的。其次,李斯曾建议秦始皇焚“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以愚百姓,但并非秦朝时将文学、诗书、百家语等全部禁止,朝廷绝不再按这些学说中的任何一种行事,完全另搞一套。李斯建议的只是烧掉民间的这类藏书,而这些学说并不禁止,规定“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即由官方加以控制。史记载始皇二世时期,大臣引述诸子学说的例证很多,《李斯列传》就有李斯引述《荀子》“物禁大盛”语,赵高引述孔子著作内容,还称赞“孔、墨之智”等。可见,秦时儒学及其著作都不是“违法”的,在统治者上层仍是受尊重的学问。焚书的目的、要害,是搞愚民政策,危害是由此造成或增加了某些学术间断的机会,把学术变成了政治的奴隶。由此否认李斯会批评秦二世“放弃诗书”是没有理由的。⑩五帝三王乐:古人对五帝三王说法不一:其一认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夏禹、商汤、周文王为三王;其二认为,伏牺、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参见《史记·五帝本纪》序《正义》)。此外儒者还由《礼记·月令》把太昊(伏牺)、炎帝(神农)、黄帝、少昊、颛顼称为五帝(五方帝,各主一方),夏禹、商汤、周文为三王(《孟子·告子下》)等。又有把周文、武二王合为一王者。由以上诸说,五帝三王之乐应指自伏牺氏以来至周初的古乐。《吕氏春秋·古乐》记载:伏牺氏乐不详,朱襄氏(神农别号)时作五弦琴,葛天氏歌八阙,阴康氏作舞,黄帝作《咸池》,颛顼作《承云》,帝喾作唐歌,尧乐《大章》,舜作《九招》、《六列》、《六英》,禹作《夏籥(yuè,跃)》(一说乐名《大夏》,以籥伴奏)、《九成》,汤作《大护》,周武王作《大武》。《列子·周穆王》篇晋·张湛注文说:“《乘云》,黄帝乐;《六莹》,帝喾乐;《九韶》,舜乐;《晨露》,汤乐。”《汉书·礼乐志》说:“昔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禹作《夏》,汤作《濩》,武王作《武》。”《周礼·春官·大司乐》郑玄注说,黄帝乐名《云门》、《大卷》,尧乐名《咸池》,舜乐名《大》,禹乐名《大夏》,汤乐名《大濩》,周武王乐名《大武》(以上乐名中“招”、“韶”、“”三字通,“护”、“濩”二字通)。同书贾公彦疏引《孝经纬》说:“伏牺之乐曰《立基》,神农之乐曰《夏谋》”;又引《乐纬》说:颛顼乐名《五茎》,帝喾之乐名《六英》;引皇甫谧语说:“少昊之乐曰《九渊》。”这些说法不同的原因是古乐有的一乐多名,如贾公彦考证《大卷》就是《大章》等,再者古乐失传,学者各承师说,难免以讹传讹(《周礼》虽载有六代乐名,战国时已有许多失传,故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此时惟存《韶》、《武》两乐而已。€(11)说:通悦。(12)解泽:《正义》说:解音蟹,义为散,解泽释为散恩泽之事。按原文:和说不通,解泽不流。和说与解泽相对,构辞法亦应相同,和义为顺、谐,是名词;解也应是名词;再者,既说散泽不流,何不径说泽不解或不散呢?译者以为解当释为结、节等。如《周礼·考工记·弓人》说:“今夫茭(jī,音激。指弓檠)解中有变焉,故校(jiǎo,音绞,郑注其义为‘疾也’)。”郑玄释茭解为“接中也”。贾公彦进一步解释说:“茭解中谓弓隈(按弓弝变曲处)与弓箫(按:指弓两端的弓梢)角接之处”,就是两者相接的节点处。另如《汉书·贾谊传》载贾谊《治安策》中语:“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师古注“解,支节也。”故解可释为结点、节点,即作结、节解释。所谓“和说不通,解泽不流”译为和顺欢悦不通,结节恩泽不流。⒀度时之乐:超度时人的音乐。⒁耳:一作绿耳,古代骏马名,周穆王八骏之一。《列子·周穆王》载穆王八骏名为:骅骝、绿耳、赤骥、白牺,为前车驷马;渠黄、逾轮、盗骊、山子、为次车驷马。《史记·赵世家》说:造父取“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读穆)王。”《正义》引《括地志》说,桃林在陕州桃林县,西至潼关,皆为桃林塞地。《山海经》云……造父于此得骅骝、绿耳之乘献周穆王也。”《左传·文化13年》杜预注桃林塞,径说在“华阴县与潼关”。华山距潼关很近,所以,《史记·乐书》说“华山之耳”与《赵世家》所说似异实同。
高祖过沛诗《三侯之章》①,令小儿歌之。高祖崩②,令沛得以四时歌儛宗庙③。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肄旧而已④。
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⑤,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声,拜为协律都尉。通一经之士不能独知其辞,皆集会五经家⑥,相与共讲习读之,乃能通知其意,多《尔雅》之文⑦。
①高祖过沛:指汉高祖刘邦讨平淮南王黥布的叛乱,回兵过沛。(事详《高祖本纪》)。《三侯之章》:《索隐》说就是《大风歌》,“其辞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也。侯,语辞也。……兮亦语辞也。沛诗有三‘兮’,故云三侯也。”明·方以智《通雅》说:“兮与侯古通用,但侯乃发语辞,与兮字不同也。”意思是兮可读为侯,做发语辞的侯则不可改用兮字。由此知《大风歌》中的三“兮”字,皆读为“侯”,故称为《三侯之章》。②崩:《礼记·曲礼下》说:“天子死曰崩”,又说:“崩,曰天王崩”。孔颖达疏说:“崩者,自上坠下曰崩。王者死,如从天坠下,故曰崩。”③儛:同舞。宗庙:古代天子至于士祭祀祖宗的处所。《礼记·祭法》:“天下有王,……设庙祧坛墠而祭之。”郑玄注说:“庙之言貌也。宗庙者,先祖之尊貌也。”上古天子至士皆有宗庙,后世大夫以下称家庙。④乐府:古代管理音乐事宜的官署。《汉书·礼乐志》说:“至武帝……乃立乐府”。颜师古注说:“始置之也,乐府之名盖起于此,哀帝时罢之”。管音乐的官署产生很早,《尚书·舜典》载:“帝(按:指舜)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汉书·礼乐志》已有“孝惠二年,使乐府令”等语。所以一说乐府始设于秦始皇。肄(yì,异):研习。⑤《索隐》谓:“《礼乐志》‘安世房中乐’有十九章”。误。这里是指《礼乐志》中的《郊祀歌十九章》。梁玉绳对此曾有疑问,说是“以为郊祀歌欤?则十九章并太始三年《赤蛟歌》数之,又非史公所及睹。”按《汉书·礼乐志》,《赤蛟歌》不载著作年代,太始三年所撰为《象载瑜》歌。且《史记》所记不似班固所说“迄于天汉。”征和二年,任安少卿以戾太子案下狱,司马迁写了《报任安书》,其中说他的百三十篇《史记》“上计轩辕,下至下兹”。“兹”者,征和二年也。所以,乐书十九章中即便有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的歌词也无足多怪。⑥胡三省《通注》说:“汉时五经之学各专门名家,故通一经者不能尽通歌诗之词意,必集五经家相与讲读乃得通也。”按:史载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初“置五经博士”,元朔五年(前124年)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是指五经各置博士,博士弟子也是各习一经,共五十人。汉代这种制度产生了只“通一经之士”这类知识狭隘的人,于是有司马迁的以上论述。其实,汉代多大儒,武帝时如孔安国之辈也不止一人,既有人能做贯穿五经知识的诗歌,必不乏解诗歌之人,无须“集会五经家,相与共讲习读之”,这是司马迁对武帝所行博士制度的嘲笑。不可作信史读。⑦《尔雅》,书名。十三经之一。有三省注说:“《尔雅》三卷二十篇,文帝时列于学官。”今传为晋·郭璞注,宋·邢昺疏本,共10卷19目,又离析第一目《释诂》为上下两篇,合为20篇。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于尔雅二字不加书名号,误。
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①,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②。春歌《青阳》③,夏歌《朱明》④,秋歌《西暤》⑤,冬歌《玄冥》⑥。世多有,故不论。
又尝得神马渥洼水中⑦,复次以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贡兮天马下⑧,沾赤汗兮沬流赭⑨。骋容与兮跇万里⑩,今安匹兮龙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11),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12),涉流沙兮四夷服⒀。”中尉汲黯进曰:“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上默然不说⒁。丞相公孙弘曰⒂:“黯诽谤圣制,当族⒃。”
①汉家:汉代朝廷。上辛:每月中的第一个辛日。古人以干支计日,天干自甲至癸一周凡十日,每月三十日,十天干各出现三次,第一个日名带辛字的日子,就称为上辛。太一:北极神。《通》胡三省注说:“太一者,天之尊神。”又引《天文志》说:“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索隐》说,天极就是北极星。北极星有九颗,最亮的一颗名为帝星,就是太一星。甘泉:甘泉宫。汉代离宫名,秦为上林宫,汉武帝增筑之,址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的甘泉山上,因名甘泉宫。甘泉山居汉长安城西北方,所以《汉书·礼乐志》说:“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②僮男僮女:即童男童女。③《青阳》:歌曲名。《尔雅·释天》说:“春为青阳。”邢昺疏说:“春为青阳者,言春之气和则青而温阳也。”由此可以想见此曲的内容,大抵是歌颂太平盛世时的明媚春光的。④《朱明》:歌曲名。内容是歌颂太平盛世时的夏季风光的。⑤《西暤》:歌曲名。《集解》说:“西方少暤也。”此言出于《礼记·月令》,其中记载:五方神祗,各有所主,秋季于五行属金,配五方为西方,“其帝少暤,其神蓐收”。所以“秋歌西暤”就是秋天歌曲所颂,为西方主秋的神祗少暤氏的意思。⑥《玄冥》:歌曲名。《正义》说:“《礼记·月令》云玄冥,水官也。《月令》原文是:主冬季的神祗“其帝颛顼,其神玄冥。”郑玄注说:“此黑精之君,水官之臣,”“玄冥,少暤氏之子曰修、曰熙,为水官。”《月令》论每季所主神祗的,每有二名,一为帝、为君;一为神、为臣。即每季各有君臣二人合主一方之事,如前述,属秋季神祗“其帝少暤,其神蓐收”;冬季神祗是“其帝颛顼,其神玄冥”等。《汉书·礼乐志》还载有《西颢(按:同暤)》、《玄冥》二首歌的歌词。⑦事在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胡三省引李斐语说:“南洋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马与凡马异,来饮此水。利长先作土人持勒绊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绊,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⑧贡:《礼乐志》作况。《索隐》说:“况与贡意亦通”。这是由于况字与贶通用,《尔雅·释诂》说:“贡、贶,赐也”,郭璞注说:“皆赐与也。”今人解释:上与下为赐,下与上为贡,秦汉以前上下界限不这样清楚。⑨沬(huì,会):洗面为沬,是动词,与名词沫(mò)字本不相同,颜师古说:“然今书字多(把沫字)作沬面之沬也。”所以,“沬,沫两通”。沬(huì)流赭可以释为以流下来的赭色汗液洗面(极言其汗之多);读沫时,则释为“流沫如赭”。 ⑩《汉书·礼乐志》载“太一歌”,此句前还有“志俶(tì,剃)傥(tǎng,躺),精权奇,(niè,聂)浮云,腌(yàn,暗)上驰“四句十二字,按《乐书》的格式于傥、云二字后各加兮字,为两句十四字。骋,《汉书·礼乐志》作体;容与,从容自得貌。一说释为小船;跇,《集解》引孟康语:“音逝”。又引如淳语:“跇谓超渝也。”按:跇又读如艺,与跩字通。《集解》所引又见《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汉书》原文跇作迣),并说“孟音非也,迣读与厉同,言能厉渡万里也。”不知孟康原注中是跇还是迣?迣读如厉,另一音义就是与跇字通。既然同一歌或作跇、或作迣,应该按二字通的音义解释,所以孟康注是正确的,颜师古误。€(11)西极:古人把四方极远处称为四极,因而有东、西、南、北极的说法。《尔雅·释地》说:“东至于泰远,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鈆(同沿字),北至于祝栗,谓之四极。”郭璞注说:“皆四方极远之国。”按古邠国在今陕西旬邑以西,彬县一带。这是上古人的地域观念,天马出处远在邠国以西。汉人认为,陆地四周有大海环绕,海外四周是宇宙的尽头,称为东、西、南、北极。《淮南子·地形训》说,四海之内的陆地东西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四海外东极到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南、北极之间长相等。此处西极泛指西方极远处。(12)灵威:神灵之威。按《史记·封禅书》载,汉高祖曾命邵国县立灵星祠。灵星一名龙星,即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角宿。《正义》说:“灵者,神也。”降:降伏。⒀流沙:中国西部沙漠。详细地域说法不一。从《禹贡》、《楚辞》、《山海经》等书所叙,只能得出流沙是中国西部沙漠的结论。四夷:中国四周的少数民族。按《尚书·禹贡》的记载,天子所辖地中心为王城,四方各五百里以内为甸服,以外各五百为侯服,再外五百里为绥服。绥服之外各五百里为要服,其中“三百里夷,二百里蔡。”甸服为天子直接辖地,侯服是诸侯封地与大夫士的采地;绥服是天子文教所及与以武力护卫天子的地区。再向外的要服地区,天子力所不及,仅稍加要(约)束而己。其中四方各三百里为夷,可能是四夷说法的由来。《尚书·大禹谟》中有“无怠无荒,四夷来王”语。后世四夷又各有专名,即《礼记·曲礼下》所说的“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各有许多种族部落,《尔雅·释地》称为“九夷、八狄、七戎、六蛮”。按:以上《天马歌》与《汉书·礼乐志》所载差别较大,可能由于长期歌唱,有所修改的缘故。⒁说:通悦。⒂梁玉绳《史记志疑》考证说:公孙弘死于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天马歌》作于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和元狩三年,公孙弘不可能有此言。又说汲黯未尝为中尉之官,得渥洼马时,黯在淮阳为太守,得宛马时已死十二年(汲黯死于元鼎五年,即公元前112年),也不可能“诽谤圣制”。由此认为《乐书》是后人假冒。司马光《通考异》则认为,可能是“马生渥洼水(元狩三年)时,汲黯为右内史而讥之,言当族者非公孙弘也。”古人著书不重年代,记述常有舛误。司马光说是。⒃族:刑罚名,即灭族之刑。《尚书·泰誓》:“罪人以族。”孔安国传说:“一人有罪,刑及父母、兄弟、妻子。”按:刑及父母、兄弟、妻子是灭其三族(父、身、子三代称三族),后世又有灭九族(自高祖至于玄孙,九代人)等族刑。
凡音之起①,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②,及干戚羽旄③,谓之乐也。乐者,音之所由生也④,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⑤;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⑥;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⑦;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故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①以下为《礼记·乐记》文。《正义》引皇甫侃的话说:此章“备言音声所起,故名《乐本》。夫乐之起,其事有二:一是人心感乐(lè),乐(yuè)声从心而生;一是乐(yuè)感人心,心随乐(yuè)声而变也。”②比:随着、顺着。《易经·比卦》彖辞说:“比,辅也。下顺从也。”乐之:乐读如yuè,做动词用,全句的意思是,顺着音调的变化,而将它音乐化,或说是将它变成为乐。怎样变?《乐记》孔颖达疏说是“言以乐器次比音之歌曲而乐器播之。”用白话说就是随音调的变化,用乐器演奏之。③干戚羽旄:按《乐记》郑玄的解释,干就是盾牌,戚指斧(兵器)。这两种是周武王所制《武》舞中,舞人手执的器具;羽指雄性山鸡尾,旄指旄牛尾。这两种是文舞中舞人手执的器具。④由:因缘、缘故。此句硬译应是:由于乐的缘故,音才发生变化,产生新的乐西。或者说,以乐为目的,音产生了新的东西。意译就是:乐是音产生的。⑤噍(jiāo,焦):《乐记》郑玄释为急。杀(shài,晒):衰减。《仪礼·士冠》:“以官爵人,德之杀也。”郑玄注说:“杀,犹衰也。”噍而杀:孔颖达释为“踧(cù,同蹙。意为迫促)急而速杀也。”就是促急而迅速减弱谓为噍杀。⑥啴(chǎn,产):宽舒。又读如单(dān)、滩(tān)等,都有宽舒意。如《诗·大雅·崧高》:“徒御啴啴(读tān)”毛注:“啴啴安舒,言得礼也。”故啴以缓就是宽缓的意思。《乐记》孔颖达疏说:“啴,宽也。若外境所善,心必欢乐。欢乐在心,故声必随而宽缓也。”⑦廉:不苟微细谓之廉。廉原是古代数学名词,如左图,将225开方:先破十为方,其积100,所余小方为隅,长方为廉。方、廉、隅相加为积225。方是开方所得大数,廉隅是剩余的小数,或说是边、角微细的部分。故古人又以廉为棱,隅为角(《广雅》)。此处所谓直以廉是边、角分明,绝无邪曲的意思。《乐记》孔颖达疏说:“直谓不邪也;廉,廉隅也”。“严敬在心,则其声正直而有廉隅不邪曲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①。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正和②;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③;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正通矣。宫为君④,商为臣⑤,角为民⑥,徵为事⑦,羽为物⑧。五者不乱,则无惉懘之音矣⑨。宫乱则荒⑩,共君骄;商乱则捶(11),其臣坏;角乱则忧(12),其民怨;徵乱则哀⒀,其事勤;羽乱则危⒁,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⒂,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郑卫之音⒃,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⒄,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⒅。
①声成文:《正义》解释说:“清浊虽异,各见于外,成于文彩。”“文”释为“文彩”,义仍不明。文就是文章的文,声能成文是由于声的清浊变化有规律,形成一定的结构和组织,不再是简单的声了,就如同文章不再是单个的字母一样。②正:《乐记》作政。正同政。以下同。③乖:背戾,不和谐。《说文》:“乖,戾也”。④宫是五音中最重浊者,《索隐》说:“宫弦最大,用八十一丝,声重而尊,故为君”。《正义》又以五行理论解释说:“宫属土,居中央,总四方,君之象也。”所以说:“宫为君”。⑤《索隐》解释说:“商是金(按:即于五行理论,商为金),金为决断(按:即金的功能是决断),臣事也。弦用七十二丝,次宫,如臣次君也。”⑥以五行理论解释,角属木,属春。《集解》引王肃语说:“春物并生,各以区别,民之象也。”又从声的清浊高低解释,《索隐》说:“弦用六十四丝,声居宫羽之中,比君为劣,比物为优,故云清浊中,人(按:即民字。唐太宗李世民,唐人避其名,书民字为人)之象也。”意思是角弦的粗细在最粗的宫弦和最细的羽弦之间,声的清浊也在二者之间,宫为君,羽为物,地位处于二者之间的是民,所以角是民的象征。⑦徵(zhǐ,只)为事也用以上两种理论解释:徵于五行为夏为火。《索隐》说:“夏时生长,万物皆成形体,事亦有体,故配事;《集解》引王肃语说:“夏物盛,故事多。”《正义》说:“徵属火,以其徵清,事之象也。”徵弦由五十四根丝组成,粗细在角、羽二者之间,《乐记》孔颖达疏说:“(羽为物),夫事是造为,造为由民,故先事后乃有物也。是事胜于物而劣于民,故次民,居物之前,所以徵为事之象也。”⑧羽于五行属水,属冬;弦为四十八根丝,最细,声最清(高而细)。故由以上两种理论解释为物,不复赘。⑨惉(zhān,沾)懘(chì,翅):《乐记》郑玄注:“惉懘,敝败不和貌。”孔颖达疏说:“惉,敝也;懘,败也,敝败谓不和之貌也。若君、臣、民、事、物五者各得其所用,不相坏乱,则五声之响无敝败矣。”⑩荒:《乐记》郑玄注说:“荒,犹散也。”孔颖达疏说:“宫音之乱,则其声放散”。荒释为散是因文没义,不足为训。荒原有废的意思,如《尚书·周书·蔡仲之命》说:“无荒弃朕命”,孔安国释为“元废弃我命”。十二律黄钟为宫,以三分损益法(参见《律书》注)生成其余诸律,即宫是其余四声的基准,宫乱就五声尽废,没个准头了。€(11)捶:《礼记》作陂,释为倾斜、不平正。《乐记》作捶。《集解》、《正义》均不能另立新解,仍以《乐记》释敷会之,甚无所谓。《广韵》释捶为擿(zhì)。同掷,投掷的意思,如《史记·剌客列传》:“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索隐》说:“擿与掷同,古字耳”。按出律法八十一分为宫,三分去一为徵,徵三分益一为商,生律次序中商居五音中的第三位,商音乱,宫、徵二者可以不受影响,角、羽二音必受影响,五音中半存半废,故乐曲清浊跳掷不定,就是商乱则捶的意思。(12)五音中由宫至羽弦渐细、渐短,其音由低渐高,由浊渐清,所以宫音最低、最浊,羽音最高、最清。角音居中,为中和之音。角乱就是角音高低不准,偏低则五音中浊多于清,偏高则清多于浊。整个乐曲显得忽而亢奋,忽而低沉,为忧思不定貌,所以说是角乱则忧。(13)徵于五音中为次清音,乱则五音中清的成分不足,浊大于清,整个曲调则显得低沉哀婉。就是徵乱则哀。(14)羽为最清音,乱就是不得其正,或高或低,忽高忽低。低无大影响,高(是一种不谐调的高)则有唱不出的可能。因太高,唱不出,乐曲不得不中断,这种现象就是所谓“危”。危为乐之所忌,偶一出现演奏即谓失败。(15)迭相陵:《正义说》:“迭,互也。陵,越也。”迭相陵就是“五声并不和,君臣上下互相陵越,所以谓之慢也。”迭释为互,也是因文设义,不够贴切。《说文》:“迭,更迭也”。于甲处宫陵商,乙处商陵宫,丙处宫又陵商叫做迭相陵,也可以叫做互相陵;于同一处宫陵商,商也陵宫,可以叫做互相陵,不能叫做迭相陵。时空相同为互,不同为迭。即互无更意,迭有更意,是其不同。(16)春秋时期郑国、卫国的音乐。今《诗经》中的《邶风》、《鄘风》、《卫风》、《郑风》保留了其中的部分歌词(邶、鄘春秋时被卫国兼并)。《诗谱序》说:“孔子录(周)懿王、夷王时诗迄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诗经》中《邶风》以下十二国风都属变风变雅,郑、卫之风是其中之一。又《史记·周本纪》说:“懿王之时,王室遂衰”,周衰自懿王始,郑、卫之音,并在此后,所以称为乱世之音。(17)《集解》引郑玄语说:“濮水之上,地有桑间,在濮阳南”。是以桑间为地名,误。桑间濮上实指濮水一带的桑土之间,泛指卫国境。《禹贡》以兖州为桑土,濮水流域古属兖州,其地宜桑蚕,故有桑间之说。并非某一地的地名为桑间。《诗经·鄘风》有《桑中》一篇,《序》说“《桑中》剌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桑间之乐可能就是指《桑中》篇。濮上之乐以《桑中》最为淫乱,故首揭其名为桑间濮上之乐。(18)诬上行私:臣诬君为诬上;废公法,徇私情为行私。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于伦理者也①。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②。唯君子为能知乐③。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礼矣⑤。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⑥,非极味也。清庙之瑟⑦,朱弦而疏越⑧,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⑨,尚玄酒而俎腥鱼⑩,大羹不和(11),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12)。
①伦理:关于人与人之间道德关系的准则。又称伦常、人伦、纲常等。②众庶:此处指普通百姓,或谓之民。众庶犹言众民。按《说文》及《尔雅》等,庶的本意为众,不可作民字解。六经中有庶人、庶民、民、百姓等语,用法是有区别的:庶人与民的区别是在官为庶人,在野为民。百姓范围更广,可以包括士甚至大夫,只有把众庶中的庶字当作是庶民二字的省称时,众庶才能释为众民。③君子:有道德、有知识的人。《乐记》孔颖达解释为“大德圣人”, 即有大道德的圣人。六经中君子一词的含意很混乱,有时泛指统治阶级,不包括在下位的普通民众;有时又与地位无关,循礼行事,仆隶可称君子,如《礼记·檀弓》记载的“曾子易箦”的故事,曾子把执烛童子(幼仆)称为君子等。具体含意当视文义而定。《乐书》这句话中的君子是指有知识深明乐理的人。④治道:治理国家的方法。备:完备。⑤几:近。《尔雅·释诂》:“几,近也。”如《礼记·聘义》说:“日几中而后礼成”。⑥食(sì,寺)飨(xiǎng,享):食通饲,飨通享。《正义》说:“食飨谓宗庙祭也”。误。宗庙之祭有大祭、小祭,小祭只飨神,无食义。大祭祀祭毕还要把飨神之物(牲肉酒醴之类)飨宾客,合称为飨祭。单言后者则称大飨,才有食义。而“食飨之礼”中的食飨二字含意广泛得多,凡以酒食待客均称为食飨,规模小的为食,大的为飨。包括丧祭中的飨食以及其他吉礼中的飨客如乡饮酒、射、加冠、婚、朝聘等礼中以酒食飨客的部分,都称为食飨之礼。⑦《集解》引王肃语说:“于清庙中所鼓(按:同奏)之瑟”。清庙,周天子祭祀七庙之一。《诗·周颂·清庙序》:“清庙,祀文王也。”这是一种说法。另《乐记》郑玄注说:“清庙,谓作乐歌《清庙》也,孔颖达疏也说:“清庙之瑟,谓歌《清庙》之诗所弹之瑟。以前说为长。⑧《乐记》郑玄注说:“朱弦,练弦,练则声浊;越,瑟底孔也,画疏之使声迟也。”按:练就是捣练,丝经捣练,除去丝胶,生丝变为熟丝,柔韧性更强,同时,固有频率变小(音低而浊)。所以朱弦就是红色熟丝的意思。画疏二字不可解,孔颖达疏说是指疏通。瑟底加孔,疏通瑟底气流使与弦共振,声音变得迟缓,与义可通,然而画疏何以能释为疏通,终不可解。因此,不必理会郑注,可直接以孔疏解释:疏越为疏通气流之孔,或释为通气孔。⑨大飨:《乐记》郑玄释为祫祭先王,误。比如五年一次的禘祭,与祫祭同称殷(盛的意思)祭,也是大飨。又《正义》说:“大享(按同飨)即食飨也。变‘食’言‘大’,崇其名故也”。这也是错误的。食享不极味,大享尚玄酒,这是二码事,不可混淆。若食享就是大享,二句话完全合在一起说,不必要分为两层了。大飨指郊天与宗庙之祭等大祭祀中的飨食宾客,其中有玄酒之设,而一般食飨是重礼不极味,但不一定设玄酒,所以于食享只言其不极味,于大飨才说尚玄酒。⑩俎:盛肉食的木盘(切肉木板亦谓之俎,此文指盛肉具)。腥:肉未熟为腥。如《论语·乡党》说:“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全句的意思是:大飨中要有盛生鱼的俎。€(11)大羹:肉汁羹。参见《礼书》注。不和:不调合五味。(12)好恶:喜好与厌恶。人道:《正义》释为人之正道,《礼记·丧服小记》说:“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颂也①。物至知知②,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③,不能反己④,天理灭矣⑤。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⑥。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⑦。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⑧,有淫佚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⑨,勇者若怯,疾病不养,老幼孤寡不得其所⑩,此大乱之道也。是故先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11),所以节丧纪也(12);钟鼓干戚(13),所以和安乐也;婚姻冠笄(14),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15),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16)。
①颂:容貌、外表。《集解》引徐广语解释说:“颂音容,今《礼》(按:指《礼记·乐记》作‘欲’。”其实颂与容字音(róng)义皆通,《说文》说:“颂,貌也”。在本句中的意思是:人的天性是静,静则无所表现,难以觉察。只有感于物而动,不感于外物则不动,所以静的天性由感物而动被反衬出来,感物而动就成了天性静的外部表现(容貌)。《乐记》“颂”作欲。②知知:前知与智同。全句的意思如《集解》所说:“事至,能以智知之。”③知:指由于外物至而产生的感觉。己:自己、自身。《乐记》作“躬”。躬,《说文》在“吕”部,释曰:“身也”。与己通。《乐书》中此句的意思是不能归于自身原有的天性。即“己”释为自身的天性。⑤天理:《集解》和《正义》都释为天性,即“人生而静”的秉赋,与《乐记》郑玄释相同。⑥人化物:即人化于物,为物所化,随物变易其善恶。⑦人欲:人心所欲。即好恶无节产生的贪欲。⑧悖逆:不顺天理,恣意而为。《玉篇》:“悖,逆也。”悖逆二字是逆字的同意重复。不顺为逆,所以凡与天理人情不顺者都可说是悖逆。⑨知:同智。⑩孤寡:《乐记》“寡”作“独”。《礼记·王制》说:“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失者谓之寡。此四者,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所:处所。指生存必要的环境、条件等。€(11)衰(cuī,崔)麻:丧服。此处指有关衰麻的礼仪制度。按亲疏关系不同,丧服分五等,最重者名斩衰,最轻者名缌麻,兼五等而言之名为衰麻。哭泣:此处指居丧期间有关哭泣的礼仪制度。如始死未殡之间哭不绝声;既殡之后到虞祭之间,朝一哭,夕一哭;既虞之后,思忆则哭,不思不哭(死后七日大殓为殡,三月而葬,葬后当日虞祭),以及哭有踊、不踊,稽颡不稽颡,对君使不哭等许多规定。(12)丧纪:丧葬制度。纪释为纲纪、制度。(13)钟鼓:乐器。干戚:舞具。己见前释。钟鼓干戚合为乐的代称。《周礼·春官·乐师》说:乐仪“以钟鼓为节”,在《鼓师》一节中又说:“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郑玄解释说:“以钟鼓者,先击钟,次击鼓以奏九夏。夏,大也,乐之大歌有九”。可见,钟鼓是最重要的乐器。又舞有文武二类,文舞持羽、旄,武舞执干戚。又有人舞(见《周礼·春官·乐师》),徒手而舞。这些舞具中以干戚最具威仪,故以干戚总其余。(14)婚姻:指婚礼。冠笄:指冠礼。《礼记·曲礼》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15)射:指乡射、大射礼,于五礼属嘉礼。乡:指乡饮酒礼。参见《仪礼·乡饮酒》。(16)王道:王天下之道,或曰帝王道,与霸道相对。《尚书·洪范》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孔颖达疏解释说:王道,“王家所行之道”。战国时期流行治天下的方法,有三种:王道、霸道、强国之术。参见《史记·商君列传》公孙鞅说秦孝公事。
乐者为同①,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②,礼胜则离③。合情饰貌者④,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⑤,则上下和矣;好恶著,则贤不肖别矣⑥;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仁以爱之⑦,义以正之⑧,如此则民治行矣⑨。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⑩。大乐必易(11),大礼必简(12)。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13),礼乐之谓也。暴民不作(14),诸侯宾服(15),兵革不试(16),五刑不用(17),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18)。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
①以下四段为《乐论》章,论礼乐同异。《正义》解释头两句的意思说:“夫乐使率土合和,是为同也;礼使父子殊别,是为异也”。②流:流移不定,这里是庄重的反意词。全句的意思是:乐胜则和合太过,使各阶层之间的尊卑界限混淆、流移不定了。③离:《集解》释为“离析而不亲”。④合情:和合人情。饰貌:整饰(饬)行为、外貌,使保持等级界限,不相混淆。⑤《正义》解释说:“文谓声成文也。若作乐文采谐同,则上下并和,是乐和民声也。”乐文释为乐的文采,同释为谐同,误。乐文与上句礼义对言:礼义指礼的精义,乐文指乐的外部形式。“礼义立”、“乐文同”是指统一礼乐制度的意思。同释为相同。乐不相同,则人情不通,上下不和。⑥不肖:《正义》释为愚,不妥。肖,似也。不肖谓不似。贤不肖谓贤与不肖贤,即贤与不贤。所以不肖即不贤。如《礼记·中庸》说:“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孔颖达疏说:“变知(智)称贤,变愚称不肖,是贤胜于知(智),不肖胜于愚也”。⑦仁:儒学倡导的优秀品质之一,含意很庞杂,故孔子论仁,常因人因事而异,包括了智、勇、恕、忠、孝、恭、信、宽等各种内容,但最主要的是爱,《说文》说:“仁,亲也”。徐铉解释说:“仁者兼爱”。《墨子·经上》说:“仁,体爱也。”《国语·周语》说:“博爱于人为仁”。孔子也说:“仁者爱人”等。⑧义:《说文》中徐铉说,义“与善同意”。《墨子·经上》说:“义,利也”。孙诒让引《孝经》唐明皇注说:“利物为义”。⑨民治:就是天下之治,民治行矣;意译就是:达到(实现)天下大治了。⑩文:《礼书》、《乐书》中经常出现这个字,含意不尽相同,不过是本意与引伸意的区别。本意文与质相对,质为内在的、本质的东西,文指外部的、形式的东西。所以质译为本质、实质、物质;文译为文理、文彩、形式等。引伸是以文和质分别表示它们的性质,如质性朴,译为质朴;文性华,译为华美等。还可以引伸为各自的动作:文为使之文,质为使之质。前者译为动,后者译为静。本句中文做动作解释。€(11)易:简易。指乐器简单,曲调变化少。(12)简:通俭。《论语·八佾》:林放问礼之本,孔子答说:“礼与其奢也宁俭。”大礼保留着原始的质朴性,所以礼尚俭。(13)揖让治天下:言其无所事事而天下得到治理。君主不施刑罚、威仪,无所为而天下治。终日但作揖、礼让而己。(14)暴民:强暴之民,即富于反抗精神的老百性。不作:不能发作,无以施其强暴。(15)宾服:《乐记》郑玄释“宾”为“协”,《说文》解释:“协,众之同和也”。《尚书·尧典》有“协和万邦”是其典型用法,宾服释为协和而且服从,《尔雅·释诂》:“宾,服也。”宾、服都是服从的意思。(16)兵革:兵指兵器,戈矛之属;革为甲胄之属。兵革泛指军用器械或兵事。试:《乐记》郑玄注说:“试,用也。”(17)五刑:墨、劓、宫、刖、杀。按照《周礼·秋官·司刑》的解释:墨刑就是黥面,“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劓刑是“截其鼻也;”“宫者,丈夫则割其势,女子闭于宫中”;刖刑就是“断足也”;杀就是死刑。又《尚书·吕刑》记载的五刑是墨、劓、剕(feì,去声,非)、宫、大辟。剕就是刖,大辟即杀刑。郑玄说周朝时,刖刑改为膑(biǹ,去膝盖骨),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可知战国仍是这种刑法。由于《吕刑》中说五刑三千,包括了刑法的所有条目,所以《乐书》中五刑是泛指所有刑法。(18)乐达:乐读如月,达谓发达,完美、隆盛貌。前段说:“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以上数款为乐达的表现。
大乐与天地同和①,大礼与天地同节②。和,故百物不失③;节,故祀天祭地④。明则有礼乐⑤,幽则有鬼神⑥,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礼者,殊事合敬者也⑦;乐者,异文合爱者也⑧。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⑨。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故钟鼓管磬羽籥干戚⑩,乐之器也;诎信俯仰级兆舒疾(11),乐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12),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袭(13),礼之文也。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术(14)。作者之谓圣,术者之谓明。明圣者,术作之谓也。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15),礼以地制(16)。过制则乱(17),过作则暴(18)。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论伦无患(19),乐之情也;欣喜欢爱,乐之(容)〔官〕也(20)。中正无邪(21),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22)。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23),越于声音(24),用于宗庙社稷,事于山川鬼神,则此所以与民同也(25)。
①《正义》说:这句话是“言天地以气氤氲,合生万物。大乐之理,顺阴阳律吕生养万物,是大乐与天地同和也”。说大乐生养万物太过牵强,此句的意思重在“同和”,如此而已。天地的特征是阴阳调和,以成万物;大乐的特征也是阴阳调和(六律为阳,六吕为阴),以成曲调,所以说大乐与天地同和。②节:就是节其贵贱,使贵贱高下有等的意思。因而《正义》解释此句说:“言天有日月,地有山川,高卑殊形,生用各别。大礼辩尊卑贵贱等差异别,是大礼与天地同节。”③失:《集解》引郑玄注说是指“不失其性”。《正义》则说是指“生成万物”而不绝失其种类。两者意义相同,不失其性则不绝其种;失其性,其种也就不存了。④《集解》引郑玄注说:“成物有功报也。”《正义》进一步解释说祭天祀地是为“报生成万物之功”。由前文所说生成万物是和的功效,节是为区别贵贱等级。此句讲节,当与生成万物无关。可解释为:因为有节,天尊地卑,贵贱有等,才有了如今这种祭祀天地的仪式。原因是祭祀天地的仪式突出了天尊地卑的基本思想。⑤明:指阳世,即人世间。《正义》说:“明犹外也”。言圣王能使乐与天地同和,礼与天地同节,又能显明其礼乐以教人也。”如此下文的“幽”字便不好解释,故不取。⑥幽:指阴间。鬼神:《乐记》中郑玄解释说:“圣人之精气谓之神,贤知(智)之精气谓之鬼。”按《说文》解释说:“人所归为鬼。”凡人死,精气所归通通谓之为鬼;又说:“引出万物者”为天神。《礼记·祭法》也说:“人死曰鬼”;“出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所以不必曰圣曰贤。⑦《乐记》孔颖达疏说:“尊卑有别是殊事,俱行于礼是合敬也。”殊事,谡事体不同;合敬,谓都敬。在各种场合、事体下,都能体现一个敬字,就是殊事合敬。⑧《正义》说:“宫商错而成文,随事而制变,是异文;同以劝爱,是合爱也”。乐文(形式、曲调)虽不相同,体现的爱心是相同的,叫就异文合爱。⑨明王:贤明的帝王。指三皇五帝之属。沿:沿袭。⑩钟鼓管磬:为乐器:钟属金;鼓属革;管指笙、箫等管乐器,属竹;磬属石。羽籥(yuè,月)干戚:为舞具。羽籥,文舞所执;干戚,武舞所持。羽为雉尾;籥为短笛。《周礼·春官·籥师》说:“籥师,掌教国子舞羽吹籥。”郑玄注说:“文舞有持羽吹籥者,所谓籥舞也。”干戚见前注。€(11)诎(qū,屈):同屈。信(shēn,申):同伸。级兆:《乐记》用缀兆。《索隐》说:“盖是字之残缺讹变耳,……然并以字读,义亦俱通。”但他没有讲出缀作级时词义如何能通。应该说级是缀字的误文。郑玄释缀兆说:“缀,谓酂舞者之位也;兆,其外营域也。”酂读如纂(zuǎn),《集韵》释为“聚也”。聚如纂组的意思。纂为五色彩带,所以酂舞者之位就是行(háng,行列之行)舞者之位,也就是舞者成行时的位置。那么兆就是行以外的位置。但是同句中诎信俯仰诸词语都是描写动作状态的,缀兆不应是名词。所以缀兆可引伸为:或连缀(聚)成行,或散处于兆,即缀兆作缀聚、分散解释。舒:舒缓。疾:急速。(12)簠簋俎豆:食具。盛粒食(黍稷等主食)为簠簋,菜食为俎豆。按《说文》的解释,簠簋盛黍稷,圆者为簠,方者为簋;《周礼·考工记·瓬人》注说,祭宗庙用木簋,天地山川等外神之祭用瓦簋。又有青铜制成者。由《仪礼·公食大夫》注文知簠盛稻粱,簋盛黍稷。俎是盛肉食的木盘或木板。如牲体鱼腊之类,从鼎中捞出后放在俎上,或祭或食;豆以盛胾、醢、臡(nǐ,音泥,连骨一起剉碎的肉酱)。瓦制者称为镫。制度文章:制度指器物的规格,文章指衣服上的采绣。《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说:“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郑注说:“此言剌绣采所用,绣以为裳”。(13)升降上下:堂有级阶,上下堂谓为升降。《礼记·曲礼》:孝子“升降不由阼阶”。又进退亦谓升降。周旋裼袭:周旋,《乐记》孔颖达疏说是“行礼周屈回旋也”;裼(xī,西,裘外罩衣)袭,孔颖达疏说:“裼,谓袒上衣而露裼也;袭,谓掩上衣也。礼盛者尚质,故袭;不盛者尚文,故裼”。《礼记·王藻》说:“不文饰也,不裼;(裼,)裘之饰也,见美也。”孔颖达解释说:“裘之裼者,谓裘上加裼衣。裼衣上虽加他服,犹开露裼衣见裼衣之美以为敬也”。总之,开露裼衣谓之裼,不露谓为袭(即不裼)。小礼裼,大礼袭。(14)术:《乐记》为述。郑玄释说:“述谓训其义也。”训其义就是解释其含义的意思。述与作意义相对,《论语·述而》有“述而有作”语,邢昺解释说:“但述修先王之道而不自制作。”以下两术字皆作述。(15)《乐记》孔颖达的解释是:“乐由天作者,乐生于阳,是法天而作也。”乐生于阳的意思就是乐属阳;法天而作就是按照天的形象缔造乐。天以和气化物,乐也是以律吕的调和产生的。如此“乐由天生”中的“由”字释为依据、按照,硬译为乐是按照天的榜样构造而成的。(16)《乐记》中孔颖达解释说:“礼以地制者,礼主于阴,是法地而制”。也是把礼乐与阴阳学说相附会,认为乐属阳,礼属阴。阳为天,阴为地。所以乐法(象)天,礼法(象)地。法地就以地为法,为榜样,如地有山川丘陵,礼也仿照这种情况,把人分成尊卑贵贱,高低不同的若干等级。所以“礼以地制”中的“以”也释为按照、依照,与“乐由天作”中的“由”字同义。(17)过:应释为过分、超过。礼以地制,“过制”就是过分地制作,这样礼超过了“地”这个榜样,失之于繁,就会引起祸乱。(18)过作:与过制同样释为过分地制作,意思是乐太盛,上下失和,就是强暴之事发生。(19)《乐记》郑玄注说:“伦犹类也;患,害也。”孔颖达解释说:“论伦无患者,乐主和同论说等伦,无相毁害,是乐之情也。言乐之本情,欲使伦等和同,无相损害也。”论释为论说,伦释为伦类,论说与伦类就是语言与形质;不相违背就是无相毁害。总的意思就是乐的主旨(所谓本情)是要言与实合,表与里合,形与体合。(20)“官”,系据《乐记》补。郑玄释其意说:“官,犹事也。”《正义》引贺玚语说:“八音克谐使物欢喜,此乐之事迹也。”(21)邪:邪曲,不正当,不正派。(22)制:《正义》释为节制。《乐书》中节制一词都说成“节”,如:“好恶无节于内”,“人之好恶无节”,“人为之节”,“所以节丧纪也”,“礼节民心”,“大礼与天地同节”等,无一例用“制”字者。再者,文中是礼乐相对而言,先言乐之情,乐之官;后言礼之质,礼之制。“情”择为“主旨”,与“质”相应;“官”译为“事迹”,“制”若译为“节制”,则与“事迹”二字不能相配,必非作者本意。因此“制”应译成“形制”。(23)施:用、加。金石:金指金属制成的乐器,如钟等;石指石类物质制成的乐器,如磬等。金石相合泛指一切乐器。(24)越:《说文》:“越,度也。”“越于声音”就是度为新声的意思。又《乐雅·释言》说:“越,扬也”。郭璞释说:“谓发扬。”“越于声音”释为“扬为声音”,亦通。以上两句的意思是讲礼乐应用的两个方面:施于金石,化为声音。(25)言礼乐应用于以上四方面,是天子与众民所共同的。
王者功成作乐①,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辨者其礼具②。干戚之舞,非备乐也③;亨孰而祀④,非达礼也⑤。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乐极则忧⑥,礼粗则偏矣⑦。及夫敦乐而无忧⑧,礼备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也⑨;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也。春作夏长⑩,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11),义近于礼(12)。乐者敦和(13),率神而从天(14);礼者辨宜(15),居鬼而从地(16)。故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17)。
①功:指武功。功成是指以武力统一天下的大功已经成就。如周朝武王灭商,武功已成,作《武》乐。以下三段为《乐礼章》,《正义》论其内容说是:“言明王为治,制礼作乐”之事。②辨:《集解》引郑玄语说:“辨,遍也”。普遍、宽广之意。具:具体、完具,完备。③不是完备的乐。《集解》引郑玄语解释说:“乐以文德为备,若《咸池》也。干戚之舞是《武》乐,歌颂武王灭商的武功的。时文德未成,至到周公平管蔡,致位于成王,周朝文治方成。④亨:同烹。孰:同熟。全句是指用烹熟的食物祭祀。⑤达:发达,引伸为完备。与前文中的“乐达”、“四达”用法相同。⑥指乐太盛则淫而废事,故有后忧。⑦礼太粗略则失于偏狭。⑧及:连接词,至于、以及、并。夫:发语词。敦乐:敦厚之乐。⑨行:实行,亦可作产生解释。⑩作:作成,即是产生的意思。长:生长。€(11)正义》解释说:“春夏生长万物,故为仁爱。乐主淘和万性,故仁近于乐也”。(12)正义》解释说:“秋则杀敛,冬则蛰藏,并是义主断割。礼为节限,故义近于礼也。(13)敦和:敦厚和同。(14)率:遵循、顺服。有敬义。(15)辨宜:分辨其宜贵宜贱。“辩”,《乐记》作“别”,通。(16)居鬼:《乐记》郑玄注说:“居鬼,谓居其所为,亦言循之也。鬼神,谓先圣先贤也”。(17)官:《乐记》郑玄注说:“官犹事也。各得其事”。
天尊地卑,君臣定矣。高卑已陈①,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②,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③。在于成象④,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⑤,天气下降,阴阳相摩⑥,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⑦,奋之以风雨⑧,动之以四时,煖之以日月⑨,而百(物)化兴焉⑩,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
化不时则不生(11),男女无别则乱登(12),此天地之情也。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13),穷高极远而测深厚(14)。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15)。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云乐云”。(16)
①高卑:《集解》引郑玄说:“高卑谓山泽也。”陈:陈列、布陈。②《乐记》郑玄注说:“方谓行虫也。”孔颖达疏说:“方以类聚者,方谓走虫禽兽之属,各以类聚,不相杂也。”按:郑玄解经,多因文设义,孔氏因其说而解之。“方以类解”,下一句是“物以群分”,物是无生命者,郑因释方是有生命者,故释为行虫。其实“方”释为行虫没什么根据。《易经·系辞》释此句说:“方谓法术性行,以类共聚”,并以《春秋》“教子以义方”为证。方即法,引伸为法术性行,优于郑注。③性命:《乐记》郑玄注说:“性之言生也;命,生之长短也。”孔颖达解释说:“性,生也。各有嗜好,谓之为性也;命者,长短夭寿也”。行殖之物既禀大小之殊,故性命夭寿不同,万物各有群类区分性命之别。④象:《乐记》郑玄注:“象,光耀也”。《易经·系辞》陈康伯释为日月星辰。《正义》合二者而言,释为“日月星辰之光耀。《正义》所释为长。⑤(jī,鸡):《乐记》作齐。郑玄释说:“ 齐,读为跻。跻,升也”。与跻亦通。⑥摩:《乐记》郑玄释说:“摩,犹迫也”。⑦鼓:鼓动。雷霆:《说文》:“阴阳薄(按:同迫)动”为雷;(尔雅·释天):“疾雷为霆”。⑧奋:郑玄注:“奋,迅也”。《易经·系辞》作“润”。⑨煖:同暖。⑩《乐记》孔颖达疏说:“百化,百物也;兴,生也。”€(11)《乐记》孔颖达疏说:“化不时者,谓天地化养不得其时,则不生物也”。《正义》说:“若人主行化失时,天地应以恶气毁物,故云化不时则不生也”。孔疏为长。(12)登:《乐记》作“升”。郑玄注说:“升,成也。乐失则害物,礼失则乱人”。按:登即升。《尔雅·释话》:“登,升也。”又说:“登,成也。”(13)《乐记》孔颖达疏说:“礼法动静(按:动为阳,静为阴)有常;乐法阴阳相摩(按:指律吕相摩),是礼乐行乎阴阳”;“礼乐用之以祭鬼神,是通乎鬼神也”。(14)《乐记》郑玄注说:“高远,三辰(按:日月星谓之三辰)也;深厚:山川也。言礼乐之道,上至于天,下委于地,则其间无所不之。(15)乐著太始:《索隐》说:“著,明也,太始,天也。言乐能明太始是法天”。以太始为天,没有道理。古人认为宇宙形成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几个阶段,太易时无所有,太初时始有气,太始时始有形,太素时始有质,形质具称为浑沌(或浑沦),然后发生变化,轻清者上浮为天,重浊者下沉为地,这才有了天地(见《列子·天瑞》)。太始为形之始,时尚无天地,以太始为天自是错误的。《乐记》郑玄注说:“著之言处也,太始,百物之始生也”。其义较确。(16)礼云乐云:犹言:礼如何乐如何。由于此句以前伦天地万物,礼云乐云实际是说礼、乐也是如此。即《正义》所说,是“明此一章是礼乐法天地也”。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①;夔始作乐,以赏诸侯②。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③,五谷时孰,然后赏之以乐。故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级远④;其治民佚者,其舞行级短。故观其舞而知其德,闻其谥而知其行⑤。《大章》,章之也;《咸池》,备也;《韶》,继也;《夏》,大也;殷周之乐尽也。
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⑥。教者⑦,民之寒暑也,教 不时则伤世。事者⑧,民之风雨也,事不节则无功。然则先王之为乐也,以法治也,善则行象德矣⑨。夫豢豕为酒,非以为祸也;而狱讼益烦⑩,则酒之流生祸也。是故先王因为酒礼,一献之礼(11),宾主百拜(12),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备酒祸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
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闭淫也。是故先王有大事(13),必有礼以哀之;有大福(14),必有礼以乐之。哀乐之分,皆以礼终。
①《正义》说,此以下三段为《别录》第四章《乐施》,内容是“明礼乐前备后施布天下也。五弦琴:《说文》说:“琴,禁也。神农所作,洞越,练朱、五弦,周加二弦。”此说舜作五弦,非言舜始作,而是说他始作五弦以歌《南风》。《乐记》孔颖达疏说:“五弦,谓无文、武二弦,唯宫商等之五弦也”。按《三礼图》所载,五弦琴第一弦为宫,次商、角、羽、征,次少宫,次少商。少宫、少商当是《说文》所说周所加二弦,亦即孔氏所说文,武二弦。《南风》:郑玄说:“《南风》,长养之风也。以言父母之长养己,其辞未闻也。”《集解》引王肃语说:“《南风》,育养民之诗也。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②《乐记》孔颖达疏解释说:“夔是舜典乐之官,名夔。欲天下同行舜道,故歌此南风以赏诸侯,使海内同孝也。然乐之始亦不正在夔也。而是夔始以此诗与诸侯。③德盛:《乐记》郑玄解释说:民劳则德薄,民逸则德盛。教尊:教化尊贵,受尊重。④《乐记》级为“缀”字。孔颖达疏说:“若诸侯治理于民,使民劳苦者,由君德薄,赏之以乐舞人既少,故其舞人相去行缀远,谓由人少,舞处宽也。”⑤谥:谥号。《乐记》郑玄说:“谥者,行之迹也”。孔颖达解释说:“闻谥之善否,知其行之好恶(ě),由谥之所以迹行也”。按:《汲冢周书》记载,谥法为周公旦、太公望于牧野之战后所制,目的在于使人“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书尾所附《史记正义》中,载有《谥法解》。⑥饥:《尔雅·释天》说:“谷不熟为饥”,郭璞注说:谷不熟谓“五谷不成”。又《谷梁传·襄24》说:“一谷不升谓之嗛(按:即“欠”字),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康(按:疏释为“荒”)”,“五谷不升为大饥”。⑦教:《集解》引郑玄语说:“教谓乐也”。按:上一段有“德盛而教尊”语,“教”释为教化。此处应该相同。再者“教不时则伤世”以下言“先王之为乐也,以法治也。”“教”应与“治”有关,所以“教”应释为教化,不应释为乐。⑧事:徭役、兵事。⑨《集解》引王肃语说:“君行善,即臣下之行皆象君之德”。如此则与上文无关,误。“善”指乐,“行”读(háng),指舞行,“德”指治行。⑩狱讼:刑狱诉讼。烦:《礼记》作繁,孔颖达疏释为繁多。此作烦,通。€(11)献礼:食飨之礼,主人以酒食敬宾客,或宾客以酒食敬主人,先敬者为献,答之者为酬。敬一次为一献。(12)百拜:极言其拜揖次数之多,不是确数。按《仪礼·公食大夫》,一献之拜包括:宾主坐定后,主拜宾,宾答拜,主人辞;升席后,宾再拜。然后献宾黍稷、俎食、酒食、稻粱、庶羞等,每受一样食物,宾都要先祭后食,祭则有拜,加上宾主间互拜,总计不下十数次。(13)大事:《集解》引郑玄语说:“大事谓死丧”。(14)大福:《正义》说:“大福,祭祀者庆也”。
乐也者,施也①;礼也者,报也②。乐,乐其所自生③;而礼,反其所逢始④。乐章德,礼报情反始也。所谓大路者,天子之舆也;龙旂九旒⑤,天子之旌也⑥;青黑缘者⑦,天子之葆龟也⑧;从之以牛羊之群⑨,则所以赠诸侯也。
①《正义》说,这一段是《别录》第六章《乐象法》章的第五段,所以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于此段前空一行,表示第四章《乐施》已经完毕,此为另一层次。但细审文意,此一段其实是《乐施》章的第四段,应并入前一章,不可自为一个层次。以乐为施的道理,《正义》引庚尉之语说:“乐者所以宣畅四气,导达性情,功及物而不知其所报,即是出而不反,所以谓施也”。意思是乐的性质是单向的,它只作用于人,而不包括人对乐的反映。②意思是,礼的性质与乐不同,礼是双向的,它包括对人和人对己的反映(报)两方面,即如《礼记·曲礼》所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③这一句从乐的产生进一步阐释“乐者,施也”的命题。意思是由于对自己心中产生的心情而欢乐,才产生了乐,不是由于对方的回报产生的。④此是阐述“礼者,报也”的命题,意思如《乐记》中孔颖达所释:“礼反其所自始者,言王者制礼,必追反其所由始祖。若周由后稷为始祖,即追祭后稷 ,报其王业之由,是礼有报也”。⑤龙旂:绘(或绣)有龙纹图案的旗。古人以图案不同定旗名,如《周礼、春官、司常》所载:“日月为常,交龙为旂”,熊虎为旗”等。九旒(liú,流):旗下垂的饰物名旒,九旒言旒数有九个。《尔雅·释天》载有旂旗制度,略。⑥自上句大路以下都是言礼报之事,即诸侯朝天子,天子回报的礼物。所以“天子之旌也”意思是天子回报诸侯、上公的旌旗。由《礼记·明堂位》知,天子之旂十有二旒,此处赐给上公、诸侯,故只有九旒。《乐记》孔颖达疏说:“侯伯七旒,子男五旒”同样是指天子赐给侯伯、子男的旌旗。⑦《集解》引公羊传何休注说青黑缘指龟的甲(rán,然),就是龟甲边缘上青黑色细毛。⑧《礼记》葆作宝,通。宝龟,即占卜吉凶所用龟。⑨《礼记》孔颖达释说:“天子既与大路, 龙旂及宝龟占兆,又随从以牛羊非一,故称群”。按:从,就是附带、外加的意思,言天子赠诸侯大路,龙旂,宝龟之外,附带给以成群的牛羊。因牛羊物贱不足为天子礼物,故言“从之”。
乐也者①,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别异②,礼乐之说贵乎人情矣③。穷本知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④。礼乐顺天地之诚,达神明之德,降兴上下之神⑤,而凝是精粗之体⑥,领父子君臣之节。
是故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⑦。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复育万物⑧,然后草木茂,区萌达⑨,羽翮奋⑩,角觡生(11),蛰虫昭稣(12),羽者妪伏(13),毛者孕鬻(14),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15),则乐之道归焉耳。
①按《正义》所说,此以下三段为《别录》中的第七章《乐情》,《乐记》中此段以上为第四章《乐施》,由此知《乐记》中的第五·六二章被移到此章之后了。《乐情》记乐的精神、内函和影响,而第五章《乐言》记乐的功用,第六章《乐象》记乐有上述功用的原因。可知,《乐情》章移到五、六两章之前是合理的。②《乐记》别作“辨”,通。③《乐记》贵作“管”,郑玄解释说:“管,犹包也”。贯义为贯穿。即管是自外而言,贯是自内而言,形似不同,其实无异。言管者,是说礼乐的义理包管了全部人情;言贯则是说礼乐的义理贯穿了全部人情。④经:犹经典之经。《正义》释说:“经,常也。著明诚信,违去诈伪,是礼之常行也”。即可释为礼的主要精神、礼的纲领等。⑤《集解》引郑玄语说:“降,下也;兴,犹出也”。所以“降兴上下”的意思是上者下之,下者出之。⑥凝:凝成。是:是非之是。因“凝是”与上句中的“降兴”二字相对称,“兴”为动词,“是”也应作动词,可解为“使其为是,不使其为非”,因可引伸为“纠正”。精粗:言其质,亦可释为大小:小者精,大者粗。全句可硬译为“礼乐能成就并纠正万物小大之形体”。⑦昭:《乐记》郑玄释为晓。《正义》释为大明。皆通。⑧《乐记》郑玄注说:“气曰煦,体曰妪”。“煦妪(yù,玉)复育万物”孔颖达解释说:“天以气煦之,地以形驱之,是开煦复而地妪育,故言煦妪复育万物也”。⑨《正义》说:“区音勾”;“达犹出也”。“曲出曰区,菽豆之属;直出曰萌,稻稷之属也。”所以“区萌达”的意思就是:使种子(不论曲出或直出者)发芽。⑩鸟的长毛为羽,羽的根部为翮(hé,合)。此处羽翮泛指飞鸟。奋:奋飞。€(11)角觡(gé,革):《索隐》解释说:“牛羊有曰角,麋鹿无曰觡”。角觡是合有、无二者而言之,泛指走兽类动物。(12)蛰虫:蛰伏之虫。如蛇、蝎、蛙之类,入冬蛰居地下,称为蛰虫。昭稣:《集解》引郑玄语说:“昭,晓也”;“更息曰苏”,稣、苏,通。《正义》释说:“蛰虫得阴阳煦妪,故皆出地上,如夜得晓,如死更有气也”。(13)妪,母也;伏,通孵。羽者禽类,皆卵生,故母孵而出之。 (14)鬻(yù,育):郑玄释为生。毛者为兽类,皆胎生,所以说毛者孕鬻。(15)殰:《说文》:“殰,胎败也”。胎未生而死为殰。殈:卵裂为殈。
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①,乐之未节也,故童者舞之;布筵席,陈樽俎,列笾豆②,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③。乐师辩乎声诗④,故北面而弦;宗祝辩乎宗庙之礼⑤,故后尸⑥;商祝辩乎丧礼⑦,故后主人⑧。是故德成而上,蓺成而下⑨;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是故先王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然后可以有制于天下也。
①黄钟大吕:乐器。六律以黄钟为首,穴吕以大吕为首。黄钟大吕泛指一切乐器。弦歌干扬:歌舞。弦歌谓弦而歌之,即以乐器伴唱;干扬指扬干而舞,干为盾牌,已见前注。《乐记》郑玄释扬为钺(大斧),此处不取。②笾:竹制食具。《周礼·笾人》说:外形似豆,面经一尺,柄高一尺,容积四升。用来盛干鲜果品,干、鲜鱼,形盐(塑成虎形的食盐)以及饼饵等食物。③有司:《正义》释为“典礼小官也”。④辩:明悉、详审。《正义》释为辩别,则与“礼者辨宜”中的辨字无异,故不取。⑤宗祝:宗人之为祝者。《正义》解释说,祝,又名太祝,“即有司之属也”。⑥尸:祭祀时,象征死者,接受祭礼的人”。《礼记·郊特性》说:“尸,神象也”。又《礼记·祭统》说:“夫祭之道,孙为王父尸。所使为尸者,于祭者子行(按:行辈之行)也,父北面而事之”。⑦商祝:《乐记》孔颖达疏说:“商祝,谓习商礼而为祝者。《礼记·郊特性》说:“祝,将命也”。将主人之命而赞礼者。⑧主人:礼仪的主办者为主人,观礼者为宾客。⑨蓺:同艺。指举行礼乐的技术性活动。《乐记》作艺,郑玄解释说:“艺,才技也”。
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风移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①。
夫人有血气心知之性②,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③,然后心术形焉④。是故志微焦衰之音作⑤,而民思忧;啴缓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⑥,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⑦,而民刚毅;廉直经正,庄诚之音作⑧,而民肃敬;宽裕肉好, 顺成和动之音作⑨,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⑩,而民淫乱。
①《正义》说,这一段是第四章《乐记》中第三段的后几句话,移到此处,单独成段的。著其教,《集解》引郑玄的解释:“谓立司乐以下,使教国子也”。②《正义》说,此段以下三段为《乐记》第五章《乐言》。知,同智。性:先天的秉赋。《礼记·中庸》说:“天命之谓性”。天命犹言天之所命,就是先天秉赋。又《孝经·圣治》说“天地之性人为贵”,邢昺解释说:“性,生者”。与生具来者谓之性,也是指的先天秉赋。③此句于“起”字后加“于”字就容易理解了:“应感起于物而动”可以译为心中的感应由物而起,并随物而变动。《乐记》孔颖达疏解释说:“应感起物而动者,言内心应感起于外物,谓物来感已,必遂应之,念虑兴动”。④心术:《乐记》郑玄解释说:“术,所由也”。心术就是心之所由,即思考问题的方法、途径。形:现形。出现、显现出来。孔颖达解释全句的意思是:“以其(按:指心)感物所动,故然后心之所由道路而形见焉”。⑤志微《乐记》郑玄释为“意细也。吴公子扎听郑风而曰:“其细已甚,民不堪也”。焦衰:《乐记》作噍杀,孔颖达释为噍蹙杀小。按:焦系噍的同音假借字,急促的意思。衰、杀同意,作减少、削弱解释。又下句“啴缓慢易,繁文简节音作”中的繁文二字不伦不类:为人既啴缓慢易,怎会有繁文之乐?文既繁矣,其节安得而简?再从文式讲,以后几句把人君之性都檼栝为四字,如“啴缓慢易”、“粗厉猛起”、“廉直劲正”等,此句中不应只有志微二字。所以,下句中的“繁文”应是此句中脱漏,伪入下句者。复又:由前文所说“乐本人心”,“观乐知政”等论点,自此以下几句解释的格式应分作三层:由人君之性不同,产生不同的乐;乐不同,民所感亦不相同。即先论人君之性,再论乐,后言民。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把人性与乐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言人君之性还是谈乐,论述层次也难以区分,兹更正之,于中间增一逗号。以下几句同,不复赘。⑥《乐记》缓作谐。孔颖达解释说:“啴、宽也;谐,和也;慢,疏也”。言人君道德宽和疏易,不拘小节,不计细过,那么其音乐必也节奏简易,曲调舒缓有节。⑦《乐记》孔颖达释为:“粗厉谓人君性气粗疏、威厉;猛起谓武猛、发起。奋末谓奋动手足;广贲谓乐声广大、愤气充满”。按:贲,是大的意思,不可释为愤怒之愤。且奋末状乐音,不可谓奋动手足,《集解》释为浸疾。⑧廉直经正:《乐记》经作劲。廉见《乐本》章第一段“其声直以廉”注,廉直谓其棱角分明、峭直、不肯圆通;经,《集解》释为法,即可释为经纬之经,引伸为大事、纲领。经正就是临大事不可夺的意思。庄诚《正义》释为矜严而诚信。⑨肉好:《索隐》释为“音之洪润”。此言人君之德,非音之谓,误。《乐记》孔颖达释说:“肉,谓厚重者也”。因此全句释为:“君上如宽裕厚重,则乐音顺序而和谐动作”。⑩流辟邪散:《正义》释为“流淫纵僻,回邪放散”。流、散都是不肯循规蹈矩的意思,邪、辟都是不正(辟同僻,如偏僻)。所以流辟邪散就是放荡不正派。狄成涤滥:《正义》解释说:“狄、涤,皆往来疾速也。往来速而成,故云狄成;往来疾而潜滥,故云涤滥也”。按:速成速滥,谓无有经世不朽之作,尽是猥滥琐屑小巧之音。
是故先王本之情性①,稽之度数②,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③,道五常之行④,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⑤,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⑥,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⑦,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也⑧。类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乐观其深矣”⑨。
土敝则草木不长⑩,长烦则鱼鳖不大(11),气衰则生物不育,世乱则礼废而乐淫(12)。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13),慢易以犯节(14),流湎以忘本(15)。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涤荡之气而灭平和之德(16),是以君子贱之也。
①情性:先天秉赋,与生具有的称为性,比如儒者所说的人性善恶,以及所谓木性仁,火性礼,金性义,土性信,水性智等;感于外物而生的称为情。如《礼记·礼运》所说的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②稽:考察。度数:《正义》说:“制乐又考天地度数为之,如吕应十二月,八音应八风之属也”。将度数释为天地度数。本意是指乐曲的曲调高低度数,但古乐高低不分度数,没有如后世那种高八度、低八度的划分,而是由律管长度间接确定的。律管长度则由日月行度确定,方法是所谓的律管飞灰实验:十二律应十二月,将十二律的律管竖立在静室之中,管底撒上葭莩灰(一种芦苇茎中的薄膜烧成的灰),某月气(节气、中气)至,其管底灰则飞出管外(余管灰不动)。气至而灰不动,则应修改管长。管长由十二月决定,十二月由日月行度决定,所以说曲调高底取决于日月行度。③合:《正义》释为“应也”。生气:《集解》引郑玄语解释为阴阳。《乐记》中孔颖达释全句意为“言圣人裁制人情,使合生气之和”。是说:使人情合于阴阳之和气。④道:《正义》释为导,引导的意思。五常:《集解》释为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常行。《乐记》孔颖达疏解释全句的意思是“道(导)达人情以五常之行,谓依金木水火土之性也”。金木水火土之性就是本段注①所说的礼、义、仁、智、信。董仲舒《举贤良对策》直接把礼、义、仁、智、信称为五常。此外,《尚书·泰誓》“狎侮五常”,孔颖达把五常释为五典,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⑤慑:恐惧。⑥四畅:阴阳刚柔四者都畅通无滞,称为四畅。中:指心中。全句的意思是:阴阳刚柔四者皆畅通无有阻滞,并在心中交会,发见动作于身外。⑦学等:《乐记》郑玄解释说:“等,差也。各用其才之差学之”,称为学等。不通。“学”指国子学,《周礼·春官》记载,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于学宫,即此。“等”指国子学以外的教授乐舞的机构。⑧《集解》引郑玄说:“绳犹度也”。全句可释为:以审度德行之厚薄。⑨《正义》说:“此引古语证观感人之深矣”。乐观,关于乐的观点、理论。其,虚字。全句可译为:乐的理论是深奥的。⑩敝:破敝。这里引伸为土地失去肥力,译为瘠薄。(11)烦:烦扰。《正义》释为“数搅动”。(12)淫:过份。《尚书·大禹谟》:“罔淫于乐”。孔安国注:“淫:过也”。(13)乐(lè,去声,勒):喜乐。(14)犯节:无节奏。(15)流湎:《正义》释为“靡靡无穷,失于终止”。忘本:忘却根本或本原。乐之本是人心感物而生,忘记这个根本,外无所感而强自吟哦,成了无病呻吟。(16)涤荡之气:洗涤荡除了污秽以后的气,就是《正义》所说的善人之善气。《乐记》作“条畅之气”。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①,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②。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倡和有应,回邪曲直各归其分,而万物之理以类相动也。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③,比类以成其行④。奸声乱色不留聪明⑤,淫乐废礼不接于心术⑥,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⑦,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⑧,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旋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⑨,八风从律而不奸⑩,百度得数而有常(11);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12),代相为经(13)。故乐行而沦清(14),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15),小人乐得其欲(16)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17),可以观德矣。
①《正义》说,此以下四段为《别录》的第六章《乐象》。象就是映象、反映,所以这一章主要讲乐与人的气质,心态、德行之间互相影响,以及君子小人由此而产生的不同态度。奸声,与正声相对,指淫邪不正派的乐声。逆气,与顺气相对,《正义》说是指天地逆乱之气。误。逆顺之气,都是乐感人而生,自是人气,不是天地之气。人的气质有逆顺两个方面,因所感不同,有不同表现,奸声感之逆气生,正声感之则顺气生。②成象:造成影响,产生具体的表现。淫乐与奸声同义。按:以上两句是指奸声感人生逆气,逆气形成的结果是淫乐,即是声与人互相感应的意思。③反情:约束其情欲,不任其流荡。④比类:《正义》释为“比于正类”。《乐记》孔颖达疏释为“比拟善类”。⑤不留聪明:《乐记》孔颖达解释为:“不留停于耳目,令耳目不聪明也”。⑥废礼:孔颖达释为慝(tè,特)礼。是由于隐恶为慝,隐有废意,废而不用,犹如物的隐蔽而不见用。所以释废礼为慝礼。⑦设:施设,加。⑧《乐记》郑玄释说:“奋犹动也。至德之光谓降天神。出地祇、假祖考”。意思是:至德之光就是天神、地祇、祖考的恩德光泽。又孔颖达解释说:“奋至德之光者,谓用上诸乐,奋动天地至极之德光,明谓神明来降也”。末句翻译出来就是:“这明明是说神明来降的意思”。表明郑、孔所说完全相同。⑨五色:青、黄、赤、白、黑。按五行理论:宫声为土,邑黄;商声为金,色白;角声为木,色青;徵声为火,色赤;羽声为水,色黑。⑩八风:八方之风,与十二辰、十二律相配,参见《律书》法。(11)百度:《乐记》郑玄释为百刻,即一昼夜的时间长度。昼夜二十辰与十二律相配,律正则十二辰有常度。孔颖达释全句为:“昏明昼夜不失其正,故度数有常也”。(12)清浊:《乐记》郑玄解释说:“清谓蕤(rúi,蕊, 上声)宾至应钟也;浊谓黄钟至中吕”。孔颖达解释说:黄钟至中吕音长,长者为浊;蕤宾至应钟音短,短者清。按:音长就是律管长,音短就是律管短。十二律按管长排列的次序是: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中分之,前六管长,后六管短,所以郑、孔二氏说自黄钟至中吕浊,自蕤宾至应钟清。然而,细审此段文意,“以行其义”之前论君子修饰其心志,“周旋象风雨”以前论正乐,这两部分合是说“顺气兴正声”的意思。此后自“五色”以下至“代相为经”论“正声与顺气应”;“故乐行而伦清”以下,再加综述。所以五色、八风、百度、小大、终始、清浊、代相为经等都不是指乐,而是指受正声所感的物。物应律生,律有清浊、万物也有清浊。(13)代:《乐记》作“迭”。通。孔颖达释全句的意思是“十二月之律,更相为常,即还相为宫,是乐之常也”。按:十二月律还相为宫的意思是十二月律(如黄钟为十一月律,大吕十二月律等)每一律都可以被当作宫声,然后按十二律和五声相生的关系(如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蔟;宫生征、征生商等)确定其余各律与五声的对应关系。宫为五声之本,经是经纬之经,都可引伸为根本、主要。所以“代相为经”此处是迭为主次的意思。(14)《礼记》郑玄释“沦”为“人道”,全句解释为“言乐用则正人理、和阴阳也”,人理就是人道,或称为人沦。孔颖达释“沦”为“类”,全句释为“以其正乐如上所为,故其乐施行而沦类清美矣”。二者皆通。(15)道:以乐治天下的道理和方法。(16)《乐记》郑玄释为“邪淫”。又《礼记·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矣”。过分追求饮食男女之事,称为邪淫。(17)乡:同向。方:《乐记》郑玄释为“道”。乡方就是心向道德。
德者,性之端也;乐声,德之华也①;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乐气从之②。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③,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④,唯乐不可以为伪。
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⑤,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先鼓以警戒⑥,三步以见方⑦,再始以著往⑧,复乱以饬归⑨。奋疾而不拔(也)⑩,极幽而不隐(11)。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以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息过(12)。故曰“生民之道,乐为大焉”。
①华:光华。《乐记》孔颖达释说:“德在于内,乐在于外,乐所以发扬其德,故乐为德之光华也。”②乐气:《正义》释为“诗、歌、舞也”。③《乐记》孔颖达解释说:“志意蕴积于中,故气盛;内志既盛则外感于物,故变化神通也。气盛,谓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也;而化神者,谓动天地,感鬼神,经夫妇、成孝敬是也”。④和顺:《乐记》孔颖达释为“思念善事”。英华:孔释为“言辞声音”。⑤文采:曲折变化。节奏:强弱停顿的规律。⑥《正义》解释说:“此引武王伐纣之事,证前有德后有饰也。武王圣人,是前有德也;而用此节奏,是后有饰也。先鼓者,为武王伐纣,未战之前,鸣皮鼓以警戒,使军众逆备也。今作《武乐》者,未奏之前鸣皮鼓以敕人使豫备具也,是明志后有事也”。⑦见:郑玄读“现”,义亦同。方:即端点之端,引伸为始。开始的意思。郑玄解释全句意思是:“将舞必先三举足(按:孔颖达释为“先行三步”)以见其舞之渐也。⑧著往:著明往伐纣。郑玄解释全句说:“武王除丧至孟津之上,(见)纣未可伐,还归。二年,乃遂伐之。《武舞》再更始以明伐时再往也”。⑨复乱:复,又;乱,治、理。如《尚书·周书·泰誓》说:“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孔安国释“乱臣”为“治理之臣”。所以,复乱就是舞将终,重新整理好队形的意思。《正义》解释为“纣凶乱而安复之”,亦通。饬归:饬众而归。《正义》解释说:“武王伐纣胜,鸣金铙整武而归也。……今奏《武舞》,初皮鼓警众,末鸣铙以归,象伐纣已竟也”。铙,《周礼·地官·鼓人》中,郑玄释其形说:“铙,如铃,无舌,有柄,执而鸣之”。⑩《集解》解释说:“舞虽奋疾而不先节,若树木得疾风而不拔”。€(11)《乐记》孔颖达解释说:“谓歌者坐歌不动,是极幽静,而声发起,是不隐也”。翻译出来就是:“伴歌的人坐在那里,姿态幽静,但是歌声朗朗,传了出来,一点也不隐蔽”。歌声不隐蔽、歌者隐蔽,二者相对而言,颇觉不伦不类。此段写《武》乐的目的在于论一切乐都是先德而后饰,即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应该有关于“内容”的描述。所以此句应该释为“意虽幽而不隐”,即是写《武》乐的意旨,不是指歌者。(12)息过,《正义》释为“改过”。《乐记》“息”作“听”,“听”的含意释为察知、了解等,都是知已过失而改之的意思。
君子曰:礼乐不可以斯须去身①。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②。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③,天则神④。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者也⑤。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知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⑥,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德煇(通辉)动乎内而民莫不承听,理发乎外而民莫不承顺⑦。故曰:“知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⑧”。
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故礼主其谦⑨,乐主其盈⑩。礼谦而进(11),以进为文;乐盈而反(12),以反为文。礼谦而不进,则销(13);乐盈而不反,则放(14)。故礼有报而乐有反(15)。礼得其报则乐,乐得其反则安。礼之报,乐之反,其义一也。
①斯须:《正义》释为“俄顷”,犹言须臾、瞬间。《正义》说,自此以下四段为《别录》中的第十章《乐化》,内容是论乐能陶化为善等事②易直子谅:《集解》引王肃语说:“易,平易;直,正直;子谅,爱信也”。《乐记》孔颖达疏说:“易谓和易,直谓正直,子谓子爱,谅谓诚信”。二释义相近。油然:《乐记》郑玄释说:“新生好貌”。③《乐记》孔颖达解释说:“志明行成,久而不改,则人信之如天”。④《乐记》孔颖达解释说:“既为人所信如天,故又为人所畏如神也”。⑤躬:即身。⑥弗:不。⑦承顺:承奉与顺从。⑧错:错置。引伸为施于。⑨谦:《集解》引王肃语释为“自谦损也”。《礼记·乐记》作减,郑玄解释说:“礼主减人所倦也”。恐非礼的主旨。减作减损,与谦同义。⑩《乐记》郑玄解释说:“乐主其盈人所欢也”。意思是:乐的主旨是增加人的欢乐之情。€(11)进:《乐记》郑玄解释说:“进谓自勉强也”。(12)反:《乐记》郑玄解释说:“反谓自抑止也”。(13)销:通“消”;消散、消失。(14)放:放纵。《乐记》孔颖达解释全句说:“言乐主盈满,若不反自抑损,则乐道流放也”。(15)报:《乐记》郑玄释说:“报,读曰褒(bāo,包),犹进也”。孔颖达释全句说:“行礼之道须有自进,作乐之道须有自退反也”。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①。乐必发诸声音②,形于动静,人道也③。声音动静,性术之变④,尽于此矣。故人不能无乐,乐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⑤,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⑥,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纶而不息⑦,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⑧,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气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⑨。是故乐在宗庙之中⑩,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11),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12),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13),比物以饰节(14),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15),习其俯仰诎信(16),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天地之齐(17),中和之纪(18),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者(19),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齐矣(20)。喜则天下和之,怒则暴乱者畏之。先王之道礼乐可谓盛矣。
①人情:人的情感。儒者概括为七种:喜、怒、哀、惧、爱、恶、欲(见《礼记·礼运》)。②诸:之于。③人道:为人的道德规范,通谓之人道。儒者认为“率性而行谓之道”(《礼记·中庸》),即凡遵循人性的一切作为都是人道。又说:“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别,人道之大者也”(《礼记·丧服小记》)。《乐记》郑玄解释说:“人道,人之所为也”。④性术:《乐记》郑玄释说:“性术,言此出于性也”。孔颖达释“术”为“道路”,性术就是 人性道路。按:术就是方法,性术就是由人性中酝酿而成的方法,非一时权宜之计。⑤道:规矩。方法、程式。又可释为导,引导的意思。⑥雅颂之声: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作“《雅》《颂》之声”,意思是指《诗经》中的《雅》、《颂》等诗篇,误。诗有六义:风、赋、比、兴,雅、颂。自风至兴都不免于讥刺怨诉之言,只有雅颂是从正面歌颂、诱导,如《诗序》所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所以言先王所作,首举雅颂而不及其他。《诗经》中有所谓变风变雅,于诗的表现手法,却不在雅颂之列,这也是不能将雅颂解释为篇名的原因之一。道:同“导”,引导。⑦纶而不息:《乐记》纶作论。纶是维系,牵引的意思。《易经·系词》:“弥纶天地”,孔颖达解释说:“纶谓经纶牵引”。纶而不息可释为维系不绝。⑧繁省廉肉:《集解》引郑玄语说:“繁省廉肉,声之洪杀也”。此是误引。《乐记》作“繁瘠廉肉”,郑玄注为“声之洪杀”,繁瘠与繁省不同,不可混注。繁省即繁简,指歌词多少。边为廉,实为肉,廉肉指表里。⑨方:《集解》引郑玄语说:“方,道也”。按:道,就是方法,法术。⑩宗庙:《礼记·祭法》郑玄注说:“宗庙者,先祖之尊貌也”。刘熙《释名》说是:“先祖形貌所在也”。按:于其中或立木主,或图绘先祖形貌,作为先祖象征而祭之的专门建筑称为宗庙。因“有其地则有祭”,又以宗庙、社稷、庙堂之类喻国家、朝庭。此处宗庙就是庙堂,指朝堂,即天子听政之所。《楚辞,王叹》:“始结言于庙堂兮,仅中途而叛之”。王逸注:庙堂为宗庙、明堂。€(11)族长乡里:地方机构名。《周礼· 地官》“乡大夫”、“州长”条贾公彦疏说:“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此郊内机构。又《周礼、地官》“遂人”说:“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此郊外机构。(12)闺门:宫中小门,引伸为家门,闺门之内即家内。《尔雅·释宫》:“宫谓之室,……宫中之门谓之闱,其小者谓之闺”。邢昺疏说:“宫中相通小门名闱,闱之小者名闺”。(13)《乐记》孔颖达解释这句话的意思说:“一谓人声,言作乐者详审人声,以定调和之音。但人声虽一,其感有殊,或有哀乐(lè)之感,或有喜怒之感,当须详审其声以定调和之曲矣”。(14)《乐记》孔颖达解释此句说:“物谓金石匏(páo,袍)土之属,言须比八音之物以饰音曲之节也”。(15)干戚:盾斧。《山海经·海外西经》:“形天……操干戚以舞”。郭璞注说:“干,盾;戚,斧也”。(16)诎信:即屈伸。(17)齐:整齐。《乐记》作“命”,郑玄释为“教”。整齐天地,使调谐和合;与教之使调谐和合,通。(18)中:心中。和:和顺。纪:纲纪。全句意思是:乐是使人心和顺的纪纲、要领。(19)军族:军队。《周礼·夏官司马》说:“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鈇钺:即斧钺(yuè,月)。小者为斧,大者为钺。《礼记·王制:诸侯“赐鈇钺然后杀”。此处泛指 军器。(20)齐:划一,有常。《乐记》作侪(chái,柴),释为辈,类。是使乐(yuè)与喜同类(或称为划一),不喜与不乐(yuè)同类。义同。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①,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
子夏答曰:“今夫古乐,进旅而退旅②,和正以广,弦匏笙簧合守拊鼓③,始奏以文④,止乱以武⑤,治乱以相⑥,讯疾以雅⑦。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⑧,奸声以淫,溺而不止,及优侏儒⑨,獶杂子女⑩,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之与音,相近而不同”。
①《正义》说此以下为《别录》中的第八章《魏文侯》。内容是论古乐、新乐的区别。端冕:即正冕。冕是诸侯王的礼服,正冕而听表示恭敬、庄严。②旅:《乐记》郑玄释为俱。进旅退旅就是俱进俱退,言其整齐划一。③弦匏笙簧:泛言众管弦乐器。合:《乐记》郑玄释为“皆也”。守:待。拊鼓:乐器名。拊以革为之,内实以糠;鼓也是革类乐器。全句的意思是:弦管众乐器都待拊鼓而奏。按《周礼·大师》载:击拊以后,才开始歌唱;“下管(堂下管乐器)、播乐器”则待鼓朄(小鼓为朄)。④文:《乐记》郑玄释:文谓鼓也。击鼓后众乐开始,称为始奏以文。⑤武:《乐记》郑玄解释:“武,谓金也”。孔颖达释金为金铙。乱:乐曲末尾一章。全句意思,乐曲结束时,击金铙而退。《乐记》“止”作“复”,同义。⑥相:《乐记》郑玄释为糠,因拊是以革实糠,所以这里相就是指拊。《集解》解释全句的意思是:“整其乱行,节之以相”。治释为整,乱释为乱行,与上句“止乱以武”不能谐调,应解释为:乐将终,以相理其节奏。⑦讯疾:即迅疾,言舞者动作轻捷。雅:《乐记》郑玄解释:“雅亦乐器名也,状如漆筒,中有椎”。但《乐记》中讯疾作讥疾,讥为訅字之误,即訄字,《说文》释为“迫也”。与“治”、“止”等字相通,止乱以武、治乱以相,讥疾以雅三句文式对称,武、相都是乐器,雅自当是乐器,今《乐书》改讥为讯,讯疾只是一个形容词,与止乱、治乱迥不相同,仍释雅为乐器便欠通达,当释为文雅,雅正之雅,全句的意思是:迅捷而又文雅。⑧俯:《乐记》郑玄解释:“犹典也。言不齐一也”。孔颖达解释全句意思是:“谓俯偻(lóu,楼。曲背)曲折,不能进退齐一,俱曲折进退而已,行伍杂乱也”。⑨优:俳优。即逗人笑乐的艺人,古时身份极为低贱。⑩獶(ná,挠):同“猱”,弥猴。
文侯曰:“敢问如何?”
子夏答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①,疾疢不作而无祆祥②,此之谓大当③。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之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④,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诗》曰:‘莫其德音⑤,其德克明⑥,克明克类⑦,克长克君。王此大邦⑧,克顺克俾⑨。俾于文王,其德靡悔⑩。既受帝祉(11),施于孙子’。此之谓也。今君所好者,其溺音与”?
①五谷:泛指粮食作物。 ②疾疢(chèn,趁):即疾病。热病为疢,亦泛指一切病。祆祥:预兆为祥;祆同妖,释为怪异,妖妄;所以祆祥就是怪异的征兆,或说是凶兆,不吉利的征兆。③大当:《乐记》郑玄解释:“当,谓乐不失其所”。按:当就是:应当、理当、该当之当,不失其所的意思,前文有“四时当”谓四时有序,不失其所;此称大当,是指万物皆有序,皆不失其所,非止乐而已。④诗:诗歌。颂:颂扬之声。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作《诗·颂》,意思是指《诗经》中的《周颂》、《鲁颂》、《商颂》。不确。⑤此诗见《诗经·大雅·皇矣》篇。莫,毛注:“静也”,“定也”。郑玄注:“德正应和曰莫”。 ⑥克:能。《尔雅·释言》:“克,能也”。“其德克明”就是“其德能明”。郑玄说:“照临四方曰明”。⑦《乐记》郑玄解释:“勤施无私曰类”。全句释为既能明照四方,又能施惠同类,勤而无私。⑧邦:国。《说文》:“邦,国也”。又诸侯国之大者为邦。《周礼·天官·大宰》:“佐王治邦国’。郑玄注说:“大曰邦,小曰国。邦之所居,亦曰国”。前国字指侯国,后国字指王国。⑨《乐记》郑玄解释说:“慈和遍服曰顺;俾当为比声之误,择善从之曰比”。因此全句的意思是:既能慈和服众,又能择善而从。⑩靡(mǐ,米):无。《尔雅·释言》:“靡,无也”。悔:悔恨、后悔。全句的意思是其道德堪于文王相比。€(11)祉(zhǐ,止):福。《说文》:“祉,福也”。全句的意思是既受到了上帝赐给的福气。
文侯曰:“敢问溺音者何从出也”?
子夏答曰:“郑音好滥淫志①,宋音燕女溺志②,卫音趣数烦志③,齐音骜辟骄志④,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不用也。《诗》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⑤’。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而已矣。君好之则臣为之,上行之则民从之。《诗》曰:‘诱民孔易⑥’,此之谓也。然后圣人作为鞉鼓椌楬埙篪⑦,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⑧,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⑨,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此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序也。钟声铿⑩,铿以立号(11),号以立横(12),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硁(13),硁以立别(14),别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死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15),滥以立会(16),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讙(17),讙以立动(18),动以进众(19)。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鎗而已也(20),彼亦有所合之也(21)。”
①滥:泛溢为滥。引伸为不合礼数。贾谊《新书·道术》说:“反礼为滥”。淫:浸渍。《说文》:“淫,浸淫随理也”。全句的意思是郑音好越礼而浸渍人志。《乐记》孔颖达解释说“言郑国乐音好滥相偷窃,是淫邪之志也”。滥相偷窃指男女相偷窃。亦通。②燕女:《乐记》郑玄解释说:“燕,安也”。孔颖达因释为“所安唯女子”。溺志:孔颖达解释说:“溺,没也”。全句意思是:“宋音所安唯女子,所以使人意志没矣”。③趣数:《乐记》郑玄解释说:“趣数,读为促速,声之误也”。烦:郑释为劳。”全句意思是:“卫音既促且速,所以使人意志烦劳也。④骜:马骄不驯为骜,施于人,与傲同义。《庄子·外物》:“骜万世之患”。王先谦解释说:“傲然贻万世之患”。辟(pī,匹):同僻,偏、邪的意思。⑤见《诗·周颂·有瞽》。⑥诱:诱导。孔:《乐记》郑玄释为“甚也”。全句意思是:诱导百姓,十分容易。⑦鞉(táo,桃):同鼗。货郎鼓。《周礼·春官·小师》:“掌教鼓鼗”。郑玄注说: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摇之,旁耳还自击”。椌(qiāng,腔)楬(qià,恰):就是柷(zhù,祝)敔(yǔ,语),古乐器名。《尔雅·释乐》说:“鼓柷谓之止”,“鼓敔谓之籈(zhēn,真)”郭璞注说:“柷如漆筒,方二尺四寸,深一尺八寸,中有椎柄连底,挏之令左右击”。“敔如伏虎,背上有二十七,刻以木,长尺”。铻即齿牙。又《尚书·益稷》有“合止柷敔”语,孔颖达解释说:“合乐用柷,止乐用敔”。埙(xūn,勋):陶制乐器。《周礼·春官·小师》郑玄注说:“埙,烧土为之,大如雁卵”,又引郑众说:“埙,六孔”。考古发现的埙有孔一、三、五个不等。篪(chí,池)竹制单管乐器。《周礼·春官·笙师》孔颖达引《广雅》说:“篪,以竹为之,长一尺四寸,八孔,一孔上出寸三分。⑧竽:簧乐器。瑟:弦乐器。⑨献酬酳(yìn,印)酢(zuò,作):献,致物于尊者;酬,答、劝;酢,燕饮时,主客互敬酒食,主人敬客为酬,客敬主人为酢;酳:食毕以酒漱口,又安食亦为酳。总之,献酬酳酢都是燕享时的礼节名。⑩铿:象声字。€(11)《乐记》郑玄注说:“号令所以警众也”。(12)孔颖达解释说:“号以立横者,谓横气充满也。若号令威严则军士勇敢而壮气充 满。(13)硁(keng,坑):《集解》引王肃注说:硁,“声果劲”。即声音短促有力称为硁。(14)《乐记》别作“辨”,通。郑玄解释说:“辨谓分明节义”。孔颖达引崔灵恩语解释为:“能清别,于众物则分明辨别也”。(15)滥:《乐记》郑玄解释说:“滥之意犹(同揽),聚也”。孔颖达解释全句说:“竹声然有积聚之意也”。按:滥释为揽,是以文设义,没有多少根据。竹类乐器如箫、竽之类,大都由数根或数十根竹管组成(亦有单管者),有的还要加上簧片,声较杂,不象金石类乐那样单纯,故称为滥。(16)会:会聚。(17)讙:同“喧”。郑玄说:“鼓鼙声喧嚣,人闻之则意动,故谓之讙。(18)孔颖达解释说:“以其声讙(读如喧),故使人意动作也”。(19)孔颖达释:“以动作,故能进发其众也”。(20)铿鎗(qiāng锵):形声词,全玉相击声。(21)合:《乐记》郑玄解释为:“以声合成已之志”。
宾牟贾侍坐于孔子①,孔子与之言,及乐,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②,何也?”
答曰:“病不得其众也。”
“永叹之③,淫液之④,何也?”
答曰:“恐不逮事也⑤。”
“发扬蹈厉之已蚤⑥,何也?”
答曰:“及时事也。”
“《武》坐致右宪左⑦,何也?”
答曰:“非武坐也。”
“声淫及商⑧,何也?”
答曰:“非《武》音也。”
子曰:“若非《武》音,则何音也?”
答曰:“有司失其传也。如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
子曰:“唯丘之闻诸苌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
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
子曰:“居,吾语汝。夫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⑨,武王之事也 ;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⑩,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11),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陕,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四伐(12),盛(振)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且夫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13)?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14)。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复服;车甲弢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15);倒载干戈,苞之以虎皮(16);将率之士(17),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18)。然后天下知武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19),左射《狸首》(20),右射《驺虞》(21),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22),而虎贲之士税剑也(23);祀乎明堂(24),而民知孝;朝觐(25),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26),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太学(27),天子袒而割性,执酱而馈(28),执爵而酳(29),冕而总干,所以教诸侯之悌也。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①以下为刘向《别录》中的第九章《宾牟贾问》。侍坐,陪坐。②《武》:周朝舞名。备戒:指《武》舞开始以前,击鼓警众,使舞者做好准备。已久: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释为甚久。③《乐记》作“咏叹”同。孔颖达释为:“欲舞之前,其歌声吟咏之,长叹之”。此是孔子第二问。④淫液〔郑玄读为亦(yì,意 ):孔颖达释:“其声淫液,是贪羡之貌。”按:淫液与淫逸同,反复致意,如同流连忘反。与前一句合,郑玄释为“歌迟之也”。意思是说这两句都是描写《武》舞之前的歌声,往复迟回,仿佛有意拖延一般。⑤逮:郑玄释为及。不逮事就是不及事之成功。⑥发扬蹈厉:手足发扬,动作威猛刚厉。⑦坐:《正义》释为跪。如郑玄所说“武之事无坐”,所以才释坐为跪。致右宪左:《集解》引王肃语解释说:“右膝至地,左膝去地。”宪郑玄读为轩,认为是“声之误也”。意思是宪是轩字的误文。《正义》释:“致,至也,轩,起也”。⑧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歌声中反映了周对商作战,有贪图商王政权的不正当目的。商是殷商之商。淫,孔颖达释为贪。按:过份为淫,无论欲望、行动、音声等,凡超过合适的程度都称为淫。⑨总:手持着,拿着。《左传、僖7》:“若总其罪人以临之”。杜预注:“总,将(jiāng,姜。阴平声)领也”。将着、领着都有手持意。山立:如山而立。言其气势旁薄,不可撼动。全句话的意思是:舞者手持盾牌。象山一样兀立不动。是对《武》舞静态的描摹。⑩乱:就是治:见《尔雅·释诂》:“乱,治也”。或如前释,乱就是乐曲的最后一章,亦通。坐:就是前文所说的“致右宪左”。全句意思是:武事得到治理(武事完毕)以后,舞者坐地(右膝至地)表示治象。€(11)成:《乐记》郑玄释为“奏”,再成为再奏,三成为三奏,余仿此。一奏就是乐曲演奏一遍。亦如郑玄所说:“《武》曲一终为一成”。(12)夹振:《乐记》郑玄解释为“王与大将夹舞者,振铎以为节也”。意思是王与大将分立舞者两旁,摇动铎铃以为节奏。如此“夹振”的主语是王与大将,所以郑玄把这一句读为:“六成而复缀为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崇释为充,武事充备的意思。“天子”以下是对每成再做补充叙述,即每成都是天子夹振,四击四刺(一击一刺为一伐)。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按王肃注句读,“天子”二字归在“崇”字之下,如此《武》舞的第六成不再表示武事充备,而是表示对天子的崇敬。二者皆通。(13)女:即汝字,同你。指宾牟贾。牧野之语:周武王率领军队与殷纣王在牧野(今河南汲县附近)大战以前,誓师时所说的一番话,载于《尚书·周书·牧誓》。大意是述说伐殷的原因,也就是作《武》舞的原因。(14)《尚书·武成》篇述此事为“式商容闾”。意思是:由于商容是商朝的贤人,被纣王贬退,赋闲家居。周王灭商后,在商容居住的闾里前经过时,扶式(轼)而立,表示对他的敬意。《史记·乐记》说是“行商容而复其位”,即行商容之志(按他的话办事),并恢复他的官位。不知何所据而言此。郑玄释商容为商朝礼乐,可备一说。(15)全句意思:作战用的兵车,衣甲等全都收拾起来,藏在仓库之中不再使用。弢,弓衣,即包裹弓的袋子。这里引伸为收藏起来。(16)苞:同包。郑玄说:“包干戈以虎皮,明能以武服兵也”。(17)将率:即将帅。《诗经·邶风·旄丘》序:“不能修方伯连率之职”。毛注以《礼记·王制》中:“十国以为连,连有率”解释。今《王制》篇中率作帅,孔颖达所引亦为帅字。可见率、帅通用。(18)建橐(gāo,高):盛弓矢的器具称为櫜,把弓矢收藏起来,表示不再用武,称为橐弓。按《集解》所引王肃的解释,因诸侯能使天下和平,不再用兵,所以建诸侯(树立诸侯)称为建櫜。按郑玄的解释,建为键字之误,管键之键(门栓称为键,锁钥称为管),引伸为闭藏的意思。兵甲之衣为櫜。所以建櫜就是“言闭藏兵甲也”。二说皆通。(19)郊射:《乐记》郑玄释为:“为射宫于郊也。左东学也,右西学也”。孔颖达释:“郊射,射于射宫,在郊学之中也。天子于郊学而射,所以择士简德也”。(20)孔颖达解释为:“左,东学也,亦在于东郊;《狸首》,诸侯之所射诗也。……使诸侯习射于东学,歌《狸首》诗也。”至于诸侯习射为何歌《狸首》,皇甫谧解释为:旧说,狸取物“必先伏下其头,然后必得。射亦必中,如狸之取物矣”。郑玄解释说:“狸”是“不来”的意思,诗中有“射诸侯首不朝者”之言,因以名篇。二说以郑说为长。(21)孔颖达解释说:“右是西学,在西郊也;《驺虞》,天子于西学中习射(之歌)也。驺虞,白虎黑文,义应之兽也。故知唯天子射歌之诗(方可称为《驺虞》)。又左为东学,右为西学的原因是,古人以左为尊位,按阴阳学说:西为阳,东为阴;天为阳,地为阴。所以天以西为尊,地以东为尊,凡地面之物均以东为左,如江左犹言江东;天上之物均以西为左,如云:天左转,日月五星右行,意思是天是自东向西转,日月五星是自西向东行走。(22)《集解》引郑玄语解释说:“裨冕,衣裨衣而冠冕也。裨衣,衮之属也。搢,插也”。按《仪礼·觐礼》“侯氏裨冕”郑玄注说:“天子六服,大裘为上,其余为裨,以事尊卑服之”。意思是天子规定的六种礼服,大裘最贵,天子所服,其余五种都称为裨衣,有礼庆大事时,按贵贱等次分别服用,其次第为:上公服袞衣(与天子所服华袞不同处在于无升龙纹饰),侯伯服鳖袞,子男服毳(cuì,脆),孤服(chī,吃。细葛布礼服),卿大夫服玄。可见《集解》所说“袞之属”,意思是指象袞之类的礼服,并非指各种袞服。此处单言裨衣是为了突出臣下所服礼服,以与下文“虎贲之士”相应。又:笏(hù)即笏板,亦称手板。有球玉、象牙、鱼须文竹、普通竹子几个等级的材料制成,长二尺六寸,宽三寸,诸侯以下所持,或首或尾,或首尾同时有减杀,即宽度有减少,一般是六分去一。笏板的作用,一是君臣相见时的仪物,二是记事以备忘,如君有所言,则书于笏(参见《礼记·玉藻》)。搢笏就是插笏于带,君臣无故不脱笏,有事才搢笏于带。(23)虎贲(bēn,奔)之士:言士之勇如虎之奔。《书·牧誓序》:“虎贲三百人”。孔安国传说:“勇士称也。若虎贲(奔)兽,言其猛也”。税剑:《乐记》作“说剑”。税、说均同脱。《左传·成公9》:晋国有楚囚,晋侯“使税之”。杜预注说:“税,解也。税,吐活反”。吐活反切的读音就是脱。(24)意思是在明堂祭祀先祖。明堂,参见本篇第一段注(21)。(25)《尔雅·释言》:“陪,朝也”。邢昺疏说:“臣见君曰朝”。又《尔雅·释诂》说:“觐(jén,仅),见也”。邢昺引《礼记·曲礼》解释说:“天子当衣(扆,屏)而立,诸侯北面而见天子,曰觐”。由以上引文可见君臣在庙堂上按礼仪会见称为朝觐。(26)藉(jí,集):指藉田。古代天子有耕藉田之礼,意义有二:一是天子亲耕,以劝民力农。二是收藉田所产谷物以为祭祀宗庙所用的粢(zī,资)盛(chéng,成。指祭祀所用谷物)。参见《汉书·文帝纪》三年春正月“其开藉田”注。(27)食(sì,饲):予人以饭食(shí,时),称为食(sì)。三老五更:古代为尊养老人特设的名号。《乐记》郑玄解释说:“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孔颖达进一步解释说:“三老亦五更,五更亦三老”,“三德谓正直、刚、柔;五事谓貌、言、视、听、思也”。又《礼记·文王世子》说:“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郑玄解释说:“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天子以父兄养之,示天下之孝悌也。名以三五者,取象三辰五星,天所因以照明天下者。”太学:古代中央设立的学校。《乐记》作“大学”,同。是对小学而言。《礼记·王制》说:天子立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太学之名,首见《大戴礼·保傅》篇。(28)燕飨时有专器备盐、酱等,从鼎中取出煮熟的牲肉放在俎上,切成小块,用手拿着、蘸盐、蘸酱而食。天子亲自执酱,馈三老五更食,是执主人礼,把三老五更当作了宾客。古时天子无宾客,普天之下都是他的臣子,把三老五更当作宾客,是极尽尊敬之意的意思。(29)执爵而酳也是主人之礼,意同前。
子贡见师乙而问焉①,曰:“赐闻声歌各有宜也②,如赐者宜何歌也?”
师乙曰:“乙,贱工也,何足以问所宜。请诵其所闻,而吾子自执焉。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③;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④;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志之⑤,故谓之《商》;《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志之,故谓之《齐》。明乎商之诗者,临事而屡断⑥;明乎《齐》之诗者,见利而让也。临事而屡断,勇也;见利而让,义也。有勇有义,非歌孰能保此?故歌者,上如抗⑦,下如队⑧,曲如折,止如槁木,居中矩⑨,句中钩⑩,累累乎殷如贯珠(11)。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12);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子贡问乐(13)。
①《集解》说:“师,乐官也。乙,名也。②赐:子贡名。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姓端沐,名赐,字子贡。③《商》、《齐》等都是佚诗名。今本《诗经》中虽有《商颂》、《齐风》,都属风、雅、颂的一部分,不在《商》、《齐》诗之中。④直己:直是对曲、隐而言,直己就是使自己的品格、性情表露出来,不再受隐曲,抑制。陈德:陈述品格、德行。孔颖达解释全句意思是:“歌者当直己身而陈论其德。”⑤志:记述。⑥屡断:《乐记》郑玄注:“屡,数也。数断事以其肆直也”。数断事,表现了勇于决断,无所顾忌的性格,所以下文说:“临事而屡断,勇也”。⑦孔颖达解释说:“上如抗者,言歌声上飨,感动人意,使之如似抗(káng,通“扛”)举也。”误。是说歌声激扬亢奋处,有如人扛举而上的感觉。⑧队,同坠,即坠落。⑨居:《乐记》作倨。居为同音假借。古人以倨句(即勾字)二字表示弯曲程度,小曲为居,大曲为句。矩:直角尺。⑩参见⑨。€(11)殷:殷实、惇厚的意思,是对音质的描述。(12)嗟叹:赓和接续的歌声。《乐记》郑玄解释说:“嗟叹,和续之也”。(13)此四字与从前各章的体例不合,当是后人读《乐记》时加入的小注,诡人正文所致。
凡音由于人心①,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故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其自然者也。
故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纣为朝歌北鄙之音②,身死国亡。舜之道何弘也?纣之道何隘也?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③,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④,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夫朝歌者不时也⑤,北者败也⑥,鄙者陋也,纣乐好之,与万国殊心,诸侯不附,百姓不亲,天下叛之,故身死国亡。
①按《正义》所说,自此以后至“太史公曰”以前,是褚少孙的议论文字。②鄙:偏鄙,偏远鄙陋的地方,指边境地区。③按五行学说,五行与五时(四季与长夏合为五时)、五方、五风相配合,夏当与南风相配,而夏季是生长的季节,所以说南风的性质是主于生长,由此相比附,《南风》歌曲也成了“生长之音”。④《易经·系辞》说:“生生(生养生命)之谓易”,天地有好生之德。舜乐《南风》既是生长之音,所以说与天地同意。⑤朝歌二字附会为早晨的歌,一大早突然唱起歌来,所以说是不定时发生的“不时”之歌。⑥北即古时的背字,作战时对面而斗,谁先示人以背,必是战败逃走的人,所以古人称失败为败北。此处是以北方之北与败北之北相比附,以边鄙之鄙与鄙陋之鄙相比附,荒诞之极。
而卫灵公之时①,将之晋,至于濮水之上舍②。夜半时闻鼓琴声,问左右,皆对曰“不闻”。乃召师涓曰③:“吾闻鼓琴音,问左右,皆不闻。其状似鬼神,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端坐援琴,听而写之。明日,曰:“臣得之矣,然未习也,请宿习之。”灵公曰:“可。”因复宿。明日,报曰:“习矣。”即去之晋,见晋平公。平公置酒于施惠之台④。酒酣,灵公曰:“今者来,闻新声,请奏之。”平公曰:“可。”即令师涓坐师旷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而止之曰⑤:“此亡国之声也,不可遂⑥。”平公曰:“何道出⑦?”师旷曰:“师延所作也。与纣为靡靡之乐⑧,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自投濮水之中,故闻此声必于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国削。”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涓鼓而终之。
平公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平公曰:“可得闻乎?”师旷曰:“君德义薄,不可以听之。”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愿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⑨;再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
平公大喜,起而为师旷寿。反坐,问曰:“音无此最悲乎?”师旷曰:“有。昔者黄帝以大合鬼神⑩,今君德义薄,不足以听之,听之将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闻之。”师旷不得已,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白云从西北起;再奏之,大风至而雨随之,飞廊瓦,左右皆奔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11)。
听者或吉或凶。夫乐不可妄兴也。
①以下“濮水遗音”的故事见《韩非子·十过》篇,对于它的虚妄王充《论衡·纪妖》篇已予批驳。②上舍:接待宾客的高一级的馆舍。战国时各国都有这类馆舍,如燕太子丹使荆轲“舍上舍”,齐孟尝君门下有代舍、幸舍、传舍,就是上、中、下三舍等。③师滤:师为乐官名,涓为人名。以下师旷、师延同。④施惠之台:《正义》说:“一本‘庆祁之堂’。《左传》云‘虒(sī,斯)祁之宫’。杜预曰:‘虒祁,地名也,在绛州西四十里,临汾水也’”。又《韩非子·十过》作施夷之台。⑤抚:抚袖。犹如今日所说的摆手。⑥遂:遂顺其意。这里指顺师涓之意,把乐奏完。⑦意思是:是何道理而出此言?⑧靡(mǐ,米)靡之乐:靡靡是委弱、随顺之貌,这样的乐曲令人听了精神不振,心志颓唐。《尚书·毕命》“商俗靡靡”。正义解释说:“韩宣子称纣使师延作靡靡之乐。靡靡者,相随顺之意。”⑨玄鹤:黑色的鹤。崔豹《古今注·鸟兽》说,鹤千岁化为苍(黑白杂揉的颜色),又千岁变为黑,称为玄鹤。二八:十六只。廊:古时有各种解释:《说文》说是指东西序,按《尔雅》邢昺的解释,东西序就是东西厢房;《汉书·窦婴传》中颜师古解释为堂下周屋廊,就是堂下绕墙的长廊;《广韵》则说是“殿下外屋也”。殿(即堂或称宫、室等,就是正房)以外的房屋都是廊。此处所说的廊当如《广韵》所释。⑩“以”下应有“之”字。“大合鬼神”指合鬼神而祭之的祭事。€(11)赤地:地面上光赤无物。《汉书·五行志》:“赤地千里”,注说“空尽无物曰赤”。
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举乐者,非以娱心自乐,快意恣欲,将欲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故宫动脾而和正圣①,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征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肾而和正智。故乐所以内辅正心而外异贵贱也;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也。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②。弦大者为宫,而居中央,君也③。商张右傍,其余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则君臣之位正矣。故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者,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④;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⑤。夫礼由外入,乐自内出。故君子不可须臾离礼,须臾离礼则暴慢之行穷外;不可须臾离乐,须臾离乐则奸邪之行穷内。故乐音者,君子之所养义也。夫古者,天子诸侯听钟磬未尝离于庭,卿大夫听琴瑟之音未尝离于前,所以养行义而防淫佚也。夫淫佚生于无礼,故圣王使人耳闻雅颂之音,目视威仪之礼,足行恭敬之容,口言仁义之道。故君子终日言而邪辟无由入也。
①以下把五音和五脏、五常(这里把五常:仁、义、礼、智、信中的信改为圣)相配合,是古人论事的习惯,但有些道理,也不可太认真了。五音中,宫属土,居中央(与五方相配);五脏中脾属土,土居中央。所以说“宫动脾”。又中央为贵(与其他四方相比),五常性中圣最贵,所以说其“和正圣”。其余四音可按此格式解释。②正度:有元数的意思,其余度数均由某数生成,某数便是度数之正,其余为度数之歧。黄钟之数为八十一,其余各律都由黄钟度数经三分损益法生成,所以八十一为正度,加上量名,为八尺一寸,也是正度。③这是把五音与社会结构相比附。五音以宫最贵,居中央,与社会中的君地位相仿佛,所以宫为五音之君。④此句与上文所说:“征动心而和正礼”不附,此类事很多,听之可也,不可强解。⑤与上文“羽动肾而和正智”也不相附。
律书第三
刘洪涛译注
【说明】
什么是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索隐》引《释名》说:“律,述也,所以述阳气也”。这原是从《尔雅》翻出的话,《尔雅》还把律释为铨、法等,都不能究其窍要。其实,律就是率的同音字,律学就是关于万物形体比例的学问。《律书》开篇说:“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规则,壹禀于六律,六律为万事根本焉”。万事都有比率,尤其“物度规则”四字把律铨释得再也明白不过了。这句话包含了古人一基本认识,即万物之间都存在一种比例,比例的大小是像六律那种“三分损益”的关系。假设第一项是a,第二项就是,第三项是,依次下去得到一个数列:
这是一个变换了的等比级数。分子是2的倍数,所谓阴阳二气演为八卦,它与八卦爻数的变化有关;分母任何一项都是它前面相邻项的3倍,3的比率分布也很广泛,汉代三统历的各项参数就主要是采用这个比率制定的。除了2和3的比率,古人还发现一个更为常见的比律,就是5,反映在五行理论中,不过这个比率的变化要复杂得多。
探索宇宙万物间的数量关系,这是许多古老民族的先民们都曾走过的路。欧洲有个毕达哥拉斯,认为宇宙存在一种数学的和谐。此后的柏拉图、托勒密、哥白尼、开普勒,以至伽利略等都曾对此做过有益的研究。律学便是中国先民中的毕达哥拉斯们留下的足迹。
《律书》分三部分:律与兵、与星历的关系,以及律数本身的学问。《律书》说,律“与兵械尤所重”。兵械指军事器械,它与律的关系从今本《考工记》中还能看到一些影子,儒者只注重“望气知吉凶,闻声效胜负”,那是买椟还珠了。与星历的关系只讲了与八方、十二月、十二支、二十八宿的对应关系,至于数量关系的变化就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包括得了的了。律数部分舛误颇多,兹借译注的机会一一订正之如后。
【译文】
帝王制定事则,建立法度,确定万物的度数和准则,一切都遵照六律,六律是万事万物的根本。
六律对于兵械尤其重要,所以说“望敌气而知道吉凶,闻声音而决定胜负”,这是百代不变的法则。
武王伐纣时,吹律管听声音而占卜吉凶,自孟春至季冬的音律,都有杀气并声而出,而军声与宫音相合。同声相从,这是事物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兵事,是圣人用来讨伐强暴,平定乱世,夷除险阻,挽救危殆局面的工具。下自含齿戴角的兽类,遇到外物的侵犯,尚且要与它角力反抗,何况是怀有好恶之心,喜怒之情的人了?欢喜就有爱心产生,愤怒就会以毒螫相加,这是人性情的必然道理。
以往黄帝时有过涿鹿地区的战斗,以平定炎帝造成的灾害;颛顼有与共工氏的对阵,以平定少昊氏造成的灾害;成汤有伐桀到南巢的战斗,以殄灭夏朝的祸乱。一代又一代,迭兴迭废,战胜得以统治天下,那是受命于天的原因。
从此之后,名士重迭产生,晋国任用咎犯,而齐国任用王子成父,吴国任用孙武,名自都申明军纪,赏罚必守信用,结果成为诸侯霸主,兼并别国土地,虽然比不上三代时受诰誓封赏的荣耀,然而同样是自身宠荣,君主尊显,当世显名扬声,能说不荣耀吗?怎能与那些不明大势,不权轻重,终日啰索要以德化世,不该用兵,结果重者君亲受辱,国土失守,轻者遭人侵犯,国家削弱,终至于不可挽救的世儒相提并论呢!所以家庭中不能没有教诲和鞭笞,国家不可没有刑罚,天下不可没有诛杀和征伐,不过使用起来有巧有拙,施行时有顺有逆罢了。
夏桀、殷纣王能赤手空拳与豺狼搏斗,奔跑起来能追得上四匹马拉的车子,其勇力并不弱;他们曾百战百胜,诸侯对他们恐惧服从,权力也不算轻。秦二世屯军于四郊,连兵于边陲,力量不是不强;北与匈奴结怨,南在诸越招惹祸端,势力不算寡弱,等到他们的威风使尽,势力盛极,闾巷中的平民也成了敌国。错就在于他们穷兵黩武不知止足,贪得之心不能停息。
高祖统一天下后,三方边境叛乱于外,国内大国诸侯王名虽称为天子的屏藩辅佐,并不太象个为臣子的样子。赶上高祖厌烦再有战事,也是由于有萧何、张良的计谋,所以一时得以停止武事,与民休息,对他们只稍加约束,不深防备。
直到孝文帝即位,将军陈武等建议说:“南越、朝鲜自从秦朝统一时内属为臣子,后来才拥兵守险,踌躇观望。高祖时天下初定,人民刚刚得到一点安宁,不可再次用兵。如今陛下以仁德、惠爱抚治百姓,四海以内都受恩泽,应该乘此时士民乐为陛下所用的机会,讨伐叛逆的党徒,以统一疆土。”孝文帝说:“朕自从能胜衣冠,从来没有想到这些。赶上吕氏之乱,功臣和宗室都不以我的微贱出身为耻,阴差阳错使我得了皇帝的大位,我常战战兢兢,害怕事情有始无终。况且兵是凶器,纵然能达到目的,发动起来也必有耗损和创病,又怎能避免得了百姓抛家离业远方征讨?先皇帝知道劳乏的百姓不可再加使用,所以不把南越、朝鲜等事放在心上。朕岂能自以为有能耐?如今匈奴入侵内地,军吏御敌无功,边地百姓父死子继,服兵役的日子已经很久,朕时常为此不安和伤痛,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如今既不能销毁兵器,长守安定,但愿暂且坚守边防,远设斥候,派遣使者,缔盟结好,使北部边陲得到休息安宁,功劳就算大得很了。且不可再议兴兵的事了”。因此百姓内外都无徭役,得到休息以致力于农事,致使天下殷实富足,粮食每斗降至十余文钱,国内鸡鸣狗吠相闻,烟火万里不惊,可说是够和平安乐的了。
太史公说:文帝时,赶上天下刚从水火中解脱出来,人民安心生产,顺着他们的意愿,能作到不加扰乱,所以百姓安不思乱。就连六七十岁的老翁也未曾到过集市之中,终日守在乡里敖游玩耍,象个孩子一样。这岂不就是孔子称道的有德君子!
书中记载,七正二十八舍和律历,是天用来勾通五行八正之气的,是天用来产生和养育万物的。舍的意思就是日月止宿的地方。舍就是休息一下缓口气的意思。
不周风在西北方,主管杀生的事。东壁宿在不周风以东,主持开辟生气使往东行,到达营室。营室,主管胎育阳气并把它产生出来。再向东到达危宿。危,就是垝的意思,是说阳气的垝,所以称为危。以上星宿与十月相对应,于十二律与应钟相对应。应钟,就是阳气的反应,阳气这时还不主事。于十二子与亥相对应。亥,就是该的意思。是说阳气藏在它下面,所以是它成了阳气出现的隔核(按:同该)。
广莫风在北方。广莫,是说阳气在下,阴气没有阳气广大,所以说是广莫。广莫风以东到虚宿。虚的意思,是指能实能虚,是说阳气冬季则蕴藏于空虚之中,到冬至日就会有一分阴气下藏,一分阳气上升发散出来,所以称虚。再向东到达须女宿。须女(按:同如),是说万物的位置发生变动,阴气阳气没有分离开,尚且互相胥如的意思,所以称为须女。月份与十一月相对应,律与黄钟相对应。黄钟的意思是阳气踵随黄泉而出。于十二子与子相对应。子就是滋长的滋字;滋,是说万物滋长于下面。于十母与壬癸相对应。壬就是任,是说阳气负担着在下面养育万物的重任。癸就是揆,说万物可以揆度,所以称为癸。向东到牵牛宿。牵牛的意思是说阳气牵引万物而出。牛就是冒,是说地虽冻,能冒出地面生长出来。牛又指耕耘种植万物的意思。再向东到建星。建星,就是建立起诸有生命之物的意思。与十二月相对应,十二律与大吕相对应。大吕的意思是。十二子与丑相对应。
条风在东北方,主管万物的产生和出现。条风意思是说条治万物而使它们产生出来,所以称为条风。条风向南到箕宿。箕就是万物的根柢,所以称为箕。与正月对应,律与泰蔟相对应。泰蔟,是说万物蔟拥而生的意思,所以称为泰蔟。于十二子与寅相对应。寅是说万物初生如蚯螾(蚓)之行螾然弯曲的样子,所以称为寅。向南到达尾宿,尾是说万物初生象尾巴一样弯曲。向南到达心宿,心是说万物初生都有象花(华)一般的顶心。再向南到房宿。房,是指为万物的门户,到门前就要出来了。
明庶风在东方。明庶的意思是,表明众物全都出土萌发出来了。与二月相应,律与夹钟相对应。夹钟,是说阴阳相夹,厕(侧)身于中的意思。十二子与卯相对应。卯就是茂,是说万物生长茂盛。于十母与甲乙相对应。甲,是说万物冲破符(按:同莩)甲萌发出来;乙,是说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向南到达氐宿。氐的意思是说万物都已抵达、来到的意思。向南到达亢宿。亢的意思,是说万物渐渐长高了。再向南到角宿。角的意思是说万物都已有了枝叉就象角一样。十二月中与三月相对应,律中与姑洗相对应。姑洗的意思是说万物初生,颜色光鲜如洗。于十二子与辰相对应。辰,是说万物都已蠕动起来。
清明风在东南方,主管吹动万物向西发展。先到达轸宿。轸,是说万物生长得殷殷轸轸,更加盛大了。向西到达翼宿。翼,是说万物都已长大,如同有了羽翼。以上两宿为四月宿,于律为中吕。中吕的意思是说万物全都向西旅行。于十二子为巳。巳的意思是说阳气已尽了。向西到达七星。七星,是由于阳数成于七,所以称为七星。向西到张宿。张,是说万物都已张大。再向西到注宿。注,是说万物开始衰落,阳气下注,所以称为注。以上三宿为五月宿,于律为蕤宾。蕤宾的意思,是说阴气幼小,所以称为蕤;衰落的阳气已不主事,所以称为宾。
景风在南方。景,是说阳气之道已竟(尽),所以称为景风。于十二子为午。午,就是阴阳交午的意思,所以称为午。于十母为丙丁。丙,是说阳道彪炳明著,所以称丙;丁,是说万物已长成丁壮,所以称丁。向西到弧宿。弧的意思,是说万物鹜落,很快就要死亡了。向西到狼宿。狼,是说万物都可度量,量断万物,所以称狼。
凉风在西南方,主宰地。地,就是沉夺万物之气的意思。与六月相应,律属林钟。林钟,是说万物走向死亡的气象懔然恐惧的样子。于十二子为未。未与味同音,是说万物都已长成,有滋有味了。向北是罚宿。罚,是说万物气势已夺,可以斩伐了。向北是参宿。参是说万物都可参验,所以称参。以上两宿属七月,律属夷则。夷则,是说阴气贼害万物的意思。于十二子为申。申,是说阴气主事,一再贼害万物,所以名为申。向北是浊宿。浊,与触音相近,是说万物都触阴气而死,所以名为浊。向北是留宿。留,是说阳气稽留没有去尽,所以名为留。以上两宿为八月宿,于律属南吕。南吕,是说阳气旅行入于藏所,就要被收藏起来了。于十二子属于酉。酉,就是万物已经成熟,所以名为酉。
阊阖风在西方。阊,就是倡导;阖,就是闭藏。是说阳气倡导万物,阖藏于黄泉之下。于十母为庚辛。庚,是说阴气变更万物,所以称为庚;辛,是说万物生存艰辛,所以称为辛。向北是胃宿。胃,是说阳气被收藏,都偎偎然缩聚起来。向北是娄宿。娄,就是呼唤万物而且要拽拉使入于内的意思。向北是奎宿。奎,主管以毒螫杀万物,举而收藏起来。以上三宿为九月宿,律属无射。无射,是说阴气正盛,主宰事物,阳气隐藏无所余,所以称为无射。于十二子属戌。戌,是说万物全都灭亡了,所以称为戌。
律数:
五声之间的比例关系,以九九八十一作为宫的大小,将八十一分为三分,除去一分,余二分得五十四就是徵。将五十四分为三分,加上一分,得四分,为七十二,就是商。把七十二分为三分,除去一分,余二分为四十八就是羽。将四十八分为三分,加上一分,得四分为六十四就是角。
黄钟的长度为八寸十(七)分寸之一,其声为宫。大吕的长是七寸五又三分之二分。太蔟长为七寸二分,为角声。夹钟长六寸七又三分之一分。姑洗长六寸四分,为羽声。仲吕长五寸九又三分之二分,为徵声。蕤宾长五寸六又三分之二分。林钟长五寸四分,为角声。夷则长五寸零三分之二分。为商声。南吕长为四寸八分,为徵声。无射长四寸四又三分之二分。应钟长四寸二又三分之二分,为羽声。
生钟律数方法的运用:
子一分,丑为三分之二分。寅为九分之八分。卯为二十七分之十六分。辰为八十一分之六十四分。巳为二百四十三分之一百二十八分。午为七百二十九分之五百一十二分。未为二千一百八十七分之一千零二十四分。申为六千五百六十一分之四千零九十六分。酉为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分之八千一百九十二分。戊为五万九千零四十九分之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分。亥为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分之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分。
由黄钟产生十二律的方法是:由长律管生短律管将分子加倍,分母乘三。由短律管生长律管则是将分子乘四,分母乘三。数最大为九,音数为五,所以以宫为五;宫生徵,以徵为九;徵生商,以商为八;商生羽,以羽为七;羽生角,以角为六。以“生钟律数”中的黄钟大数十七万余为分子,另把一枚算筹放置在算盘上,用三去乘,一乘得三,再乘得九,依次乘下去,直乘到“生钟律数”中的酉数一万九千余。以每次乘得的数为分母,用分母除分子,得到一些长度为寸的数,直到得到九寸的数为止,将此数称为“黄钟律的宫声”。由此用“生黄钟术”得到其余各音,所以说五音是由宫声开始,角声结束的。而数由一开始,到十终止,变化则由三来完成。节气则由冬至开始,周而复始。
神是从无中产生的,形体则是自有形的质中产生,有形体然后才有数产生,有形体才能生成声音,所以说是神能运用气,气要依附于形体。形体的特征是大都能以类加以区别。有的未有形体因而不可分类,有的形体相同因而属于同一类,有类就能把它的特征表示出来,有类就能加以识别。圣人懂得天、地等有形体之物与人的意识这种无形体之物的区别,所以是从有形、有质的东西推断无形、无质的东西,从而得到轻细如气体,微小如声音那样东西的有关知识。然而圣人是通过那些本质的称为神的东西认识事物的,本质或神无论何等微妙必然要在情性中表现出来,审核研究事物外部的如同花叶一般的表象特征,内部的本质特征也就明瞭了。若没有一颗圣人之心再加上相当的聪明,有谁能够既懂得天地万物的本质或神,又能推知其形体的性情等外部特征呢?本质或神,是指事物具有了它而不自知何时具有或失去它,所以圣人十分重视并希望能够保留(认识)它。唯其希望保留它,本质或神这些内在的东西也就能把那些希望保留它们的圣人之心保留下来。所以它们是无比宝贵的。
太史公说:以旋玑玉衡整齐七政,即指天地、二十八宿,十母、十二子、钟律等,自上古时就加以调配,建立起一定比率以运算历法编造日月度数,日月等的运行就可以量度出来。平常所说合符节,通道德,就是指此而言的。
【原文】【注解】
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壹禀于六律①,六律为万事根本焉。
其于兵械尤所重,故云“望敌知吉凶,闻声效胜负”,百王不易之道也。
武王伐纣,吹律听声②,推孟春以至于季冬③,杀气相并④,而音尚宫⑤。同声相从⑥,物之自然,何足怪哉?
兵者,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⑦。自含(血)[齿]戴角之兽见犯则校⑧,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情性之理也。
昔黄帝有涿鹿之战⑨,以定火灾⑩;颛顼有共工之陈(11),以平水害(12);成汤有南巢之伐(13),以殄夏乱。递兴递废,胜者用事,所受于天也(14)。
自是之后,名士迭兴,晋用咎犯,而齐用王子,吴用孙武,申明军约,赏罚必信,卒伯诸侯(15),兼列邦土,虽不及三代之诰誓(16),然身崇君尊,当世显扬,可不谓荣焉?岂与世儒暗于大校(17),不权轻重,猥云德化(18),不当用兵,大至君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执不移等哉(19)!故教笞不可废于家(20),刑罚不可捐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21),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顺耳。
①一切都是根据六律。禀,承受,引申为根据;六律,《索隐》说:“律有十二。阳六为律:黄种、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六为吕: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是也。”阴阳二义,以阳为主,阴为从,所以六律六吕有时迳称十二律或六律,如同中医十寺经络(六经六络)只称六经一样。 ②《周礼 *太师》载:“太师执同律以听军声而诏吉凶“。按郑玄的解释,古时候王者出兵的日子,授给大冼弓矢,大将整顿士卒张弓试射,与士卒一起大呼口号。太师以律管确定将卒呼号的声音是属于十二律的那一律,由此占卜出兵的吉凶。如是商声则战胜;角声军心不定,可能发生军变;宫声士卒同心等等。武王伐纣时也搞了这一套,《索隐》说,太史公必有根据,只是今人已不知根据是什么了。 ③十二月与十二律相应,如孟春之月(正月)为太蔟,仲春之月(二月)为夹钟,……季冬之月(十二月)为大吕。本句的意思实际是说自太蔟至于大吕,通推十二律的声音以与军声,相比较。④律声中含着杀气。《正义》解释说:“人君暴虐酷急,即常寒应。寒生北方,乃杀气也”。⑤军声与宫声相合。《正义》引《兵书》说:“夫战,太师吹律,合商则战胜,……宫则军和,主卒同心。”对武王是个好兆头。⑥声音相同则能互相谐调。这里指能以律确定军声的原因。⑦挽救危机局面。殆,危险。⑧见犯则校:见有来犯者则与之角斗、较量。校,同较。 ⑨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杀蚩尤,诸侯始尊黄帝为天子,取代了神农氏。参见《五帝本纪》。⑩神农氏号炎帝,按五德终始说,是因火德而王,所以代神农氏有天下,称为“定火灾”。€(11)传说颛顼氏曾与共工氏争为帝,共工氏失败了。参见《淮南子·天文训》。陈,同阵。军阵,指战争。(12)《淮南子·兵略训》说:“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按:“为水害”就是以水德而为害天下的意思,与上文以神农氏为火灾义同。共工氏为水德见《汉书·律历志下》。又《淮南子·原道训》说共工“与高辛争为帝”,高辛即帝喾,是继颛顼为帝者。高诱注又说:“共工以水行,霸于伏牺神农间者”。则远在颛顼之前。王符《潜夫论》又说颛顼就是共工。古代传说,不可过于执着。 ⒀按《尚书》的说法,汤伐桀,战于鸣条之野。桀兵败,走保三朡,汤又伐三朡,桀走南巢,汤收兵回亳。所以《仲虺之诰》说:“成汤放桀于南巢”。由此知“成汤有南巢之伐”的意思是,汤伐桀直到南巢才结束战斗。⒁受命于天的意思。指战争胜利,得以用事天下,是按照天的意旨才这么干的。⒂结果做了诸侯霸主。卒,最终,结果;伯,同霸。⒃虽然不如三代时受诰誓封为诸侯那样荣耀。诰誓,帝王封诸侯所下文告、命令。誓就是命令。见《周礼·典命》。⒄暗于大校:大事胡涂。对事物的主要方面认识不清。校(qiāo,敲),同“骹”,器足。引伸为根本、重要方面。⒅猥云:唠唠叨叨地说。猥为琐屑、絮烦貌;云为说。德化:以德化人。⒆遂执不移:终于陷于不可挽回、无法改变的局面。遂,达到,或译作于是;执,守、处于;不移,不可移。⒇笞;以竹片或荆条打人。(21)偃:停止。
夏桀、殷纣手搏豺狼,足追四马①,勇非微也;百战克胜②,诸侯慑服,权非轻也。秦二世宿军无用之地③,连兵于边陲,力非弱也;结怨匈奴,絓祸于越④,势非寡也。及其威尽势极,闾巷之人为敌国。咎生穷武之不知足,甘得之心不息也⑤。
高祖有天下,三边外畔⑥;大国之王虽称蕃辅,臣节未尽。会高祖厌苦军事,亦有萧、张之谋,故偃武一休息,羁縻不备⑦。
历至孝文即位,将军陈武等议曰:“南越、朝鲜自全秦时内属为臣子,后且拥兵阻阸⑧,选蠕观望⑨。高祖时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复兴兵。今陛下仁惠抚百姓,恩泽加海内,宜及士兵乐用,征讨逆党,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⑩,念不到此。会吕氏之乱,功臣宗室共不羞耻,误居正位,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且兵凶器,虽克所愿,动亦秏病(11),谓百姓远方何(12)?又先帝知劳民不可烦,故不以为意。朕岂自谓能?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为动心伤痛,无日忘之。今未能销距⒀,愿且坚边设候⒁,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军。”故百姓无内外之繇⒂,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钱,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
太史公曰:文帝时,会天下新去汤火⒃,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所称有德君子者邪!
①四马:即驷马。四匹马拉的车。②克胜:克敌致胜。克,胜敌。 ③《索隐》解释说:“谓常拥兵于郊野之外也。”④絓(guà,挂)祸:召祸、惹祸。絓,丝结牵缠。引伸为召惹。⑤甘得之心:以得为乐之心,引伸为贪得之心。甘,乐。见《玉篇》。⑥三边:三方边境。由下文知是指东方的朝鲜,北方的匈奴,南边的于越。畔:同叛。⑦羁縻:笼络、稍加约束。⑧阸(ài爱):同厄。厄塞,狭隘的通道。⑨选蠕(ruán,软):《索隐》说:“谓动身欲有进取之状也。”全句是说欲有进取而又观望不前,是踌躇不决,首鼠而狼顾的意思。⑩能任衣冠:指长大成人以来。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后,始可任职事,居士位。表示已进入成年。加冠以前称为幼学。€(11)秏病:损耗和创伤病痛。秏,同耗。(12)可译为:你说百姓执役远方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⒀销距:销毁御敌的武器。比喻停止争战。距:刃锋、倒刺。这里泛指一切武器。⒁坚边设候:坚守边境,远设斥候。候,斥候。即巡罗、候望敌情的兵卒。⒂繇:同徭。徭役。 ⒃新去汤火:刚刚脱离水深火热的处境。
书曰:[七正]二十八舍①、律历,天所以通五行八正之气②,天所以成熟万物也。舍者,日月所舍。舍者,舒气也。
不周风居西北③,主杀生。东壁居不周风东④,主辟生气而东之⑤。至于营室。营室者,主营胎阳气而产之⑥。东至于危。危,垝也⑦。言阳气之(危)垝,故曰危。十月也⑧,律中应钟。应钟者,阳气之应,不用事也⑨。其于十二子为亥⑩。亥者,该也(11)。言阳气藏于下,故该也。
广莫风居北方。广莫者,言阳气在下,阴莫阳广大也,故曰广莫。东至于虚。虚者,能实能虚,言阳气冬则宛藏于虚(12),日冬至则一阴下藏⒀,一阳上舒,故曰虚。东至于须女。言万物变动其所,阴阳气未相离,尚相(如)胥[如]也,故曰须女。十一月也,律中黄钟。黄钟者,阳气踵黄泉而出也⒁。其于十二子为子。子者,滋也;滋者,言万物滋于下也。其于十母为壬癸⒂。壬之为言任也,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也。癸之为言揆也,言万物可揆度,故曰癸。东至牵牛。牵牛者,言阳气牵引万物出之也。牛者,冒也,言地虽冻,能冒而生也。牛者,耕植种万物也。东至于建星。建星者,建诸生也。十二月也,律中大吕。大吕者,<有脱文>。其于十二子为丑。
条风居东北,主出万物。条之言条治万物而出之,故曰条风。南至于箕。箕者,言万物根棋,故曰箕。正月也,律中泰蔟。泰蔟者,言万物蔟生也,故曰泰蔟。其于十二子为寅。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故曰寅⒃。南至于尾,言万物始生如尾也。南至于心,言万物始生有华心也。南至于房。房者,言万物门户也,至于门则出矣。
明庶风居东方。明庶者,明众物尽出也。二月也,律中夹钟。夹钟者,言阴阳相夹厕也。其于十二子为卯。卯之为言茂也,言万物茂也。其于十母为甲乙。甲者,言万物剖符甲而出也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⒅。南至于氐。氐者,言万物皆至也⒆。南至于亢。亢者,言万物亢见也。南至于角。角者,言万物皆有枝格如角也。三月也,律中姑洗。姑洗者,言万物洗生⒇。其于十二子为辰。辰者,言万物之蜄也(21)。
①七正:日、月、五星。《索隐》以为其“可正天时”;又引孔安国注说是由于它们各有所主(“各异政”),所以称为七正。二十八舍,又称二十八星、二十八宿等,是赤道附近的二十八个恒星座,古人用作测天的参照物。星名(见后所附《律星历表》)与《天官书》、《淮南子》等均有不同,可能是不同时代的体系。②五行:木、火、土、金、水。八正:四立(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与二至(夏至、冬至)二分(春分、秋分)合为八节,又称八正,言其得四时之正的意思。其五行之气,即指五行代表的五个季节:春、夏、长夏、秋、冬。八正之气,泛指每年的二十四节气。③不周风:古人所说的八方风名之一。八方风与星、律、辰之间的关系见附图(律星历表),以下不注。 ④东壁:二十八舍星名,为北方七宿之一。《天官书》无东壁名。其位置、与十二月、律、辰的对应关系见《律星历表》,以后各宿不另注。不周风东:指自西北方的不周风向东行。即顺天球旋转的视方向行走,附图(律星历表)中是最末一行箭头所示方向,从中可以看出,或东、或南、或西、或北,都是顺天球旋转的方向行走。以后不另注。⑤辟:开辟、打开通道。生气:生长之气,指阳气。天气变化到子位时一阳生,东壁,营室在子位前而临近子位,是未雨绸缪的时期,所以说东壁打开了生气产生的通道,使向东行,而营室胎孕之。 ⑥营胎:营造而胎养之。⑦垝(guǐ,鬼):土筑矮墙,用来放置物品,又称土坫。这里是指围墙。⑧以上危、室、壁三宿与十月相应。按《淮南子·天文训》十月日在尾宿,与危相差约90°,黄昏时日从西方落下,危宿恰在南方正中天,就是古人所说的“日昏中”。《律书》中所说某星与某月相配,是指在该月昏时斗柄指向某星。以下不注。⑨不用事:不主事。阳气潜藏未生,对事物不起主宰作用。⑩十二子:即十二支,或称十二辰。以亥配十月,是由子配十一月顺次而得,子配十一月的原因可能与古时曾以十一月为岁首有关。余不另注。(11)该:读如核,义为隔核之核。(12)宛:《正义》说读如蕴。宛藏就是蕴藏。⒀意思是,到了冬至的日子,阴气有三分之一藏于地下(即消失)了。古人计数法,阴阳各分为三份,称三阴三阳,中医学中又各有专名(略)。一阴指一份阴气。下文一阳义同。⒁踵黄泉而出:即自黄泉之下而出。黄泉,指地下深处。⒂十母:自甲至癸十天干。称为“母”是相对于十二子而言。⒃以下至段末为错简文,应放在下段第二句“明众物尽出也”之后。理由有二,一据以上文例:西北不周风占一辰,接北方广漠风,占二辰,后面是东北方条风,也应该只隔一辰便接东方明庶风。二据《淮南子·天文训》:“东方曰苍天,其星房、心、尾;东北曰变天,其星箕、斗、牵牛。房心尾为东方宿,不应置于东北方的条风之下。⒄符甲:即莩甲。植物种子外面的硬壳,如稻壳、谷壳等。破符甲而出就是萌发生芽的意思。⒅轧轧:曲折、艰难貌。⒆至:抵达。与氐音相谐。⒇《正义》引《白虎通》说:“洗者,鲜也。言万物去故就新,莫不鲜明也。” (21)蜄:动。
清明风居东南维①,主风吹万物而西之。[至于]轸。轸者,言万物益大而轸轸然②。西至于翼。翼者,言万物皆有羽翼也。四月也,律中中吕。中吕者,言万物尽旅而西行也。其于十二子为巳。巳者,言阳气之已尽也③。西至于七星。七星者,阳数成于七④,故曰七星。西至于张。张者,言万物皆张也。西至于注⑤。注者,言万物之始衰,阳气下注,故曰注。五月也,律中蕤宾。蕤宾者,言阴气幼少,故曰蕤⑥;痿阳不用事⑦,故曰宾。
景风居南方。景者,言阳气道竟⑧,故曰景风。其于十二子为午。午者,阴阳交,故曰午。其于十母为丙丁。丙者,言阳道著明,故曰丙⑨;丁者,言万物之丁壮也,故曰丁。西至于弧⑩。弧者,言万物之吴落且就死也(11)。西至于狼(12)。狼者,言万物可度量⒀,断万物,故曰狼。
凉风居西南维,主地。地者,沈夺万物气也⒁。六月也,律中林钟。林钟者,言万物就死,气林林然⒂。其于十二子为未。未者,言万物皆成,有滋味也。北至于罚。罚者,言万物气夺可伐也。北至于参⒃。参言万物可参也⒄,故曰参。七月也,律中夷则。夷则,言阴气之贼万物也⒅。其于十二子为申。申者,言阴用事,申贼万物⒆,故曰申⒇。北至于浊(21)。浊者,触也,言万物皆触死也,故曰浊。北至于留(22)。留者,言阳气之稽留也,故曰留。八月也,律中南吕。南吕者,言阳气之旅入藏也。其于十二子为酉。酉者,万物之老也(23),故曰酉。
阊阖风居西方。阊者,倡也;阖者,藏也。言阳气道万物(24),阖黄泉也。其于十母为庚辛。庚者,言阴气庚万物,故曰庚;辛者,言万物之辛生,故曰辛。北至于胃。胃者,言阳气就藏,皆胃胃也(25)。北至于娄。娄者(26),呼万物且内之也。北至于奎。奎者,主毒螫杀万物也,奎而藏之(27)。九月也,律中无射。无射者,阴气盛用事,阳气无余也,故曰无射(28)。其于十二子为戌。戌者,言万物尽灭(29),故曰戌。
①东南维:东方与南方相连接处,即东南方。维,维系;连接。②轸轸然:众盛貌。③古巳、已二字通读,所以释“巳”为“已”尽。以下所述注、七星、张三宿为南方宿;又按行文顺序,应该先述张,次及七星,知为错简。应把下段“景风居南方”至“故曰景风”移到此句“尽也”之后。而把下句“西至于七星”至“故曰七星”间的文字移到更下句“万物皆张也”之后(参见前附《律星历表》)。④阳数有五个(1、3、5、7、9),始于1,成于7,终于9。⑤注:即柳宿。按《天官书》的说法,南方七宿为朱雀,其中柳宿为鸟喙,又称鸟咮,咮音转成了“注”字。⑥蕤(ruí锐,阳平):有柔弱意,所以释为“幼少”。⑦痿阳:阳盛已极,极则衰,因称痿阳。 ⑧竟:终、穷、结束。⑨“丙”释为著明,见《说文》。⑩弧:在赤道经度7-8时,南纬25°-40°之间。汉代已不在二十八宿之内,《天官书》附于西方参宿之下。(11)吴落:《集解》说:“吴,一作柔。”柔落亦不可解。按:吴当是鹜的同音假借字,叶落如鹜,渐近枯死了。(12)狼:即天狼星,为弧矢座α星,汉代也不在二十八宿之内。⒀古代传说:“狼善卜,将远出扑食,先倒立以卜所向,所以猎人遇狼则喜,以为狼之所向,必有禽兽。这里由狼善断,引伸为度量。⒁这一段自开头“凉风”至此处,为错简,应移到后面“有滋味也”之后。⒂林林然:犹懔懔然,有畏惧意。⒃参:读shēn申。⒄前一个“参”读“申”,指参宿;第二个读cān,餐。义为弹劾、抨击。是借同字异音以立解。⒅夷为斩杀,则是贼的假借字,所以有以上解释。⒆申释为重,重贼万物,就是重(读zhòng种)重地,或狠狠地贼害万物。⒇以下浊、留为西方宿,所以知有错简,应把下一段自开始“阊阖”二字至“阖黄泉也”移到此句之后。(21)浊:毕宿。见《尔雅·释天》。(22)留:昴宿。昴古文为,俗误为留,因名为留。 (23)《说文》释酉为就,徐铉解释就意思是成熟。物成熟就是老了。所以此处释酉为老。(24)道:同导。引导。(25)胃胃:缩聚之貌。 (26)娄是系牛的绳(见《公羊传·昭25》“牛马维娄”注),引伸为牵引、招呼。 (27)这一句中的“奎”,读为kǔi,亏。同跬,义为举足、开步,即行动起来。 (28)律名无射中的“射”,读yè,夜。此句中读为shè,射取之射,取而得之称为射。无所余,则无可射取,因称无射。(29)《说文》释戌为灭,与此句同义。
律数①:
九九八十一为宫②。三分去一③,五十四以为徵④。三分益一⑤,七十二以为商。三分去一,四十八以为羽。三分益一,六十四以为角。
黄钟长八寸七分一⑥,宫⑦。大吕长七寸五分三分(一)[二]⑧。太蔟长七寸(七)[十]分二,角⑨。夹钟长六寸(一)[七]分三分一。姑洗长六寸(七)[十]分四,羽。仲吕长五寸九分三分二,徵。蕤宾长五寸六分三分(一)[二]。林钟长五寸(七)[十]分四,角。夷则长五寸(四分)三分二,商。南吕长四寸(七)[十]分八,徵。无射长四寸四分三分二。应钟长四寸二分三分二,羽。
生钟分⑩:
子一分(11)。丑三分二(12)。寅九分八⒀。卯二十七分十六。辰八十一分六十四。巳二百四十三分一百二十八。午七百二十九分五百一十二。未二千一百八十七分一千二十四。申六千五百六十一分四千九十六。酉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八千一百九十二。戌五万九千四十九分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亥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分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
生黄钟术曰⒁:以下生者倍其实⒂,三其法⒃。以上生者⒄,四其实,三其法。上九⒅,商八⒆,羽七,角六,宫五,徵九。置一而九三之以为法⒇。实如法(21),得长一寸(22)。凡得九寸(23),命曰“黄钟之宫”。故曰音始于宫(24),穷于角(25);数始于一,终于十(26),成于三(27);气始于冬至(28),周而复生。
①就是五音以及十二律管长度的比率数。②设定宫声为81,作为比率的基数。③三分除去一分,就是去掉三分之一,留三分之二。④留下的三分之二是54,以此作为徵声。⑤三分加一分就是4/3。以下同此,不另注。五音比率的计算式如下:
宫:81;
徵:宫×2/3=81×2/3=54;
商:徵×4/3=54×4/3=72;
羽:商×2/3=72×2/3=48;
角:羽×4/3=48×4/3=64。
⑥宫数81,黄钟为宫,其长8寸1分,用古代分数的表示法就是八寸十分一,翻译时把最靠近分数(“十分一”)的量词(“寸”)移到分数之后,而在量词原来的位置上加一个“又”字,即译为“八又十分之一寸”。后仿此,不另注。此句中原文分数为“七分一”,误,“七”改为“十”。⑦表示以上述长度的黄钟管发出的声音作为宫声。这完全是一种假定,因为古代有“旋相为宫”的理论,十二律中任何一律都可当作宫声,同时又认为以长度八寸一分的黄钟管作为宫声,最得五声之正,即高低最合适。⑧用注⑥所说的翻译法可译为:大吕长为七寸五又三分之二分,此处分数部分为近似值。古人习惯于把数的奇零部分分为三分,接近1/3便说是1/3;接近2/3便说是2/3;有的还要加上强、弱二字。大吕的实际长度为分。以下同,不另注。各律管长度的计算法如下:
黄钟:81分(即八寸一分,以下不注)
林钟:81分×2/3=54分;
太蔟:54分×4/3=72分;
南吕:72分×2/3=48分;
姑洗:48分×4/3=64分;
又《索隐》说:“谓十一月以黄钟为宫,五行相次,土生金,故以大吕为商者”。可知小司马所见本此句后尚有“商”字,今本脱。有“商”字是。 ⑨以太蔟为角,与《淮南子·天文训》不同。兹将《淮南子》与《律书》中五音列表如下,以比较其优劣:
古时采用的是七音音阶,除表中五音之外,还有变徵、变宫,《淮南子》称为谬、和,并以应钟为和,管长分;以蕤宾为谬,管长分。将这两律插入上表,谬为变徵,在林钟之上,和为变宫,在南吕之下。这样《天文训》与《律书》中最高音与最低音之间的管长差相同,说明音域宽相同。而《天文训》各音之间的长度差(音程差)的变化比较均匀。《律书》中还有四种律管指明了五音名称,将其中任意二个插入上表中,使成七音阶,音程的变化仍不够均匀。这说明《律书》时代必早于《淮南子》,或者文字有误,已难以确考了。⑩产生钟律积实的方法。积实就是分子。(11)十二律与十二辰对应,所以以十二辰表示,首先假定子为一分,再推算其余各辰。(12)子三分去一得丑,所以丑为三分之二,古时说是“三分二”。⒀丑三分益一,即丑的4/3倍是寅,得九分之八,古人说是“九分八”。其余各辰同,总列如下:
⒁产生或说是计算钟律的方法。然而不说是“生钟律术”说成是“生黄钟术”,是由于音律循环相生,自黄钟81分开始,经过变化产生各律,最后应该能重新回复到黄钟81分的长度,如同现在的八度音,自1(读dōu)经2(ruái)、3(mī)……等重新到高八度的1(dōu)。古人用三分损益法以达到这个目的,由注⑧若将仲吕长分乘以4/3,约等于80分,可知只能近似恢复黄钟长度。汉代京房用三分损益法从仲吕继续做下去得60律,宋元嘉中,太史钱乐之得到360律,始终不能恢复黄钟长度。称为“生黄钟术”就反映了古人这种目的性。 ⒂下生:由长律管生短律管为下生。《索隐》引蔡邕的话说:“阳生阴为下生”误 。如蕤宾为阳,大吕为阴,由蕤宾生大吕(阳生阴)是“四其实,三其法”,为上生。实:被除数、乘积或分子都称为实,这里指分子。⒃将分母乘以3。法,指除数或分母。⒄由短律管产生长律管为上生。《索隐》谓“阴生阳为上生”,误。由注⑧可见,大吕以下阴生阳皆为下生。⒅数起于一,终于十,所以九为最大数,因称“上九”。郭嵩焘以为“所生数以九为上”,亦可。⒆五音中宫是中数,与五行中的土相应,土数为五,所以宫也是五;宫生徵(参见“律数”),五行中除了宫声之外,徵产生得最早,其余三声都是由徵产生,所以徵数为9,成了最大数;徵生商,商自应是8;同样,商生羽,羽为7;羽生角,角为6。梁玉绳以为是“旋相为宫”法,颇繁复,不取。 ⒇置一:古人做乘法的步骤,先将一根算筹放置在算盘上,称置一。九三之:依次用三的倍数相乘,乘一次是乘3,再乘一次就是乘9,一直乘下去称为“九三之”。以为法:用乘得的数作除数。(21)实除以法。实,就是“生钟分”中所得的黄钟实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22)得到一个长度为寸的数字。这是古算法的术语,并不是说实如法,所得商为一寸。(23)“凡得九寸”的意思是除了许多次,直到得到九寸的商数为至。由前面的“生钟分”法可知,将子数一分“九三”之,直乘到第十次,得酉数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以此数除黄钟实数才能得到九寸的商数。24)由九寸之宫,用“生黄钟术”的方法可以依次得到其余各律,黄钟为宫声,所以说是“音始于宫”。 (25)由“律数”部分可知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五音中最后生角,所以说“穷于角”。(26)1至10为中国数字的十个基本数,变化而生其余各数。所以说是起于1,终于10。(27)数字的变化是由基本数乘以3完成的,反映古人对3的比率重要性的认识。《淮南子·天文训》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都由3生成,所以说“成于三”。(28)气:节气。冬至为十一月中气,阳气从冬至开始产生,由生到灭,再到复生,一岁毕。所以说节气由冬至始。
神生于无①,形成于有②,形然后数③,形而成声④,故曰神使气⑤,气就形⑥。形理如类有可类⑦。或未形而未类⑧,或同形而同类⑨,类而可班⑩,类而可识(11)。圣人知天地识之别,故从有以至未有(12),以得细若气,微若声。然圣人因神而存之⒀,虽妙必效情⒁,核其华⒂,道者明矣⒃。非有圣心以乘聪明⒄,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⒅?神者,物受之而不能知(及)其去来,故圣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神之亦存其欲存之者⒆,故莫贵焉⒇。
①神:精神、本质、规律、原理等一切内涵的概念性的东西,都称为神,古人概括为“道”、“理”。生于无:先天产生的,强调精神的独立性,认为它可以不依附于质而存在。②形:形体。成于有:是由看得见、摸得着的质(有)形成的。③有形体然后才有数量。即认为数是从形体(具体的事物)中抽象出来的。④有形体然后才能生成声音。⑤神使气:神使用、运用、操纵气。这里气指的是声和形赖以存在的质。认为气是质,这是古代哲学思想的精华之一。⑥气或质依附于形,或者说以形体的形式而存在。 ⑦形理:形体之理,或说是形体的特征、事物的特征。类有可类:大都有可以分类之处。前面的“类”作大抵、大都解释;后一个“类”解释为分类,是名词的动词化。⑧神有的没有依附于形体,即没有具体化,就没有类别可分。 ⑨有的依附于同一形体,处于同一类别之中。这两句是说没有抽象的类,类是对形体性质(神)所做的区分,没有形体就没有性质,自然也没有性质的类;形体相同,性质也相同,类也自相同。⑩班:清·方苞释为别,说“类有可班者,制器而可别其度也”(见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诂律书一则》)。误。班同“颁”。颁发,公诸于世,普及推广等。全句的意思是有了类的特征,就成了具体的、可资区别的东西,因而可以按特征表示出来,班之于众,而不与他物相混。(11)有类则可以识别。(12)本句述圣人识别事物的方法。即从形体,从具体的物推断没有形的“神”。⒀是认识的另一个方面。虽然认识是由具体的物(“有”)再到神,但具体的物(“有”)却是通过对“神”的理解存在于圣人的认识之中的。即只有认识了事物的类特征和“神”,事物才能被认识。⒁神理虽然微妙,仍然在具体的物中表现它的情性。这一句是说认识由有到无、由具体到抽象的根据。郭嵩焘将“情”字点入下句,亦通。 ⒂审核、研究事物的花(华)叶。⒃道:即神。⒄乘:驾驭、应用、因。⒅存天地之神:认识天地万物的本质。使它不因被混淆于他物之中而被漏失,因称为“存”。成形之情:应用于具体事物之中,使之以具体事物的情性表现出来。成,成就,作为。这还是认识的意思,能认识神与具体物的情性的连系,仿佛是使神在具体物中表现出来了。⒆欲存之者:指圣人。全句是说,谁希望认识事物的本质,本质的知识也能把他“圣人”的名子保留下来,使不致名不符实。这一句是说认识本质的重要性。⒇所以,莫此为贵也,即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指认识本质事。
太史公曰:(故)[在]旋玑玉衡以齐七政①,即天地、二十八宿、十母、十二子、钟律调自上古②,建律运历造日度③,可据而度也④。合符节⑤,通道德⑥,即从斯之谓也⑦。
旋玑玉衡:浑仪。为测天仪器。有异说,略。七政:日、月、五星。也有异说,略。全句是说,以浑仪观测天体,使日、月、五星运行谐调(整齐),即不致有与天象不合(不谐调)的错误判断。②以上诸元的相互关系,自上古以来不断加以调整。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二十八宿”与“上古”后为句号,其余为逗号。均改。③建立起相互之间的比率,以运算历法,构造起日星度数来。④可根据这些(指上句中的律、历、日度)对日月运行加以度量了。⑤使符与节相合。符,指物候。即万物随时令不同表现出的不同状貌;节,节气。⑥使各自的道德相构通。道德,指规律、品性。⑦就是指此而言。斯,比,这。这里是指“齐七政”或“建律、运历.造日度”以度日月之行等事。
历书第四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历书》不在《史记》亡失的十篇之内,主要是司马迁的手笔是无疑的了(也有人持相反意见,如有人说它系妄人抄录《汉志》而成等,多是摘取它的一二纰漏为文,可以不论,)篇末所附《历术甲子篇》序至汉成帝建始四年(前29),至少天汉以后的部分为后人所补(一说是褚少孙所补)也没有什么疑问,与此篇有关的大约有二大问题:一、什么是太初历?二、太初元年的岁名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古今以来,聚讼纷纭,晋·司马彪《后汉书·律历志》说:“自太初元年始用三统历,施行百有余年”。南朝刘宋时的何承天则认为,说自太初元年始用三统历是无知妄说。理由是《汉志》明明写着汉成帝时人刘歆“作三统历及谱以说春秋”。后世赞成司马彪意见的人便主要从破何承天这项理由入手,不外说三统历不是刘歆所作,真正作者是邓平,刘歆是“述而不作”等等。但是《汉志》为何那样写?却回答不出。应该说,太初历是《史记》所载的《历术甲子篇》,它虽不全是司马迁原著(甚至全是伪作),却是汉代人据当时所行历法所补,最主要的理由便是元凤三年(前78)曾围绕太初历展开一场论战。三统历与《历术甲子篇》的最大区别是前者为八十一分法(日法取81),后者则是四分法,而反对太初历的人对太初历的所有攻击都没有涉及八十一分法,这与东汉初(时行三统历)人们对汉历的指责形成鲜明对照(参见拙著《中国古代科技史》第二编一章四节。1991年3月南开出版社版)。
第二个问题是由于《历书》和《汉志》都记载,太初改元诏书命太初元年岁名为甲寅,而三统历以为是丙子,《通鉴》又记为丁丑。对此也有不少人提出过各种解释,僧一行便是较早的一个,清季以来又出了一些专门著作,如收入《诂经精舍文集》中的就有三篇,此外如王元启《史记正伪》等书也有专篇论述,近现代的一些天文史家的著作中也多少涉及了这个问题。由于丁丑的岁名与今日的甲子年号相连,不易推翻;而丙子与它只差一年,赞成丁丑和丙子的人占绝大多数。对于甲寅则有的说它是古历或殷历年名,有的说它是按超辰法得出的结果,还有的直接说它与传统不合,俨然是把丁丑作为正统了。只有少数人认为甲寅是而丁丑非。理由倒也痛快,如王元启《太初改历年名辨》说:“武帝亲降诏书,不应至日甲子犹待后人核正”。这话却是不易反驳。
事实上,由于列国不同历,大约秦汉之间的岁名纷乱得很,太初历以太初上元岁名甲寅,太初元年也取为甲寅;而三统历按刘歆《世经》排定为丙子,都无不可,大可不必定作左右袒:非舍班从马,便要舍马从班,再不然就说××是后人撺乱之文。对其由来有不明处,虽不妨按孔子序《尚书》的传统,阙之可也,下面的注文仍然提出一种解释。老实说,这是不大靠得住的,能为读者提供一点点启示,于愿足矣。
【译文】
上古时候,历法以孟春月作为正月。这时候冰雪开始消溶,蛰虫苏醒过来,百草萌生新芽,杜鹃鸟在原野中啼鸣。万物都长了一岁:它们从东春时降生,顺次经历夏秋四季,最后到了冬尽春分的时候。雄鸡三唱,天色黎明。以往经过了十二个月的节气,直到丑月即腊月结束,日月运行都已成周。日、月组成一个“明”字,所以才有了正月的这第一个黎明。明就是孟的意思,幽就是幼,幽明就是指雌雄。雌雄交替出现,而又与以孟春为正月的历法相符合。太阳从西边落下,自东方升起;而新月先在西方露明,从东方隐于地下。真正是既不由天,也不由人,世间事也大都是这样,所以凡事都易于破坏,难以促成了。
帝王受天命而改朝换代,对于开始必十分慎重,所以要更改历法,改变服装崇尚的颜色,推本天体运行的起始时刻,以顺承天的意旨。
太史公说:神农以前年代太远,就不必论了。黄帝时考察星度,制定历法,建立了五行序列,确立起阴阳死生消长的规律,纠正了闰月余分数值的大小,于是有了分管天地神祗和其他物类的官员,称为五官。各自掌管自己的一套,不相杂乱。所以百姓能够有所信赖,神能有灵明。民神各有所职,互相敬重,不相冒犯,所以神给百姓降下好年景,百姓以丰洁的礼品飨祭神,以致灾祸不生,养生所需,永不匮乏。
少暤氏衰落以后,诸侯九黎作乱,民神不分,群类混淆,灾祸接连发生,沴气犹不能尽。颛顼即位后,就任命南正重负责天事,所有的神祗都属他管理;任命火正黎负责地事,管理民事,使恢复以前的样子,不得相互侵扰渎乱。
后来诸侯三苗随九黎一起作乱,所以重、黎二官都不修所职,润余的排列失了次序,正月的设置也与正岁不合,摄提所指失了规律,历法与天运的次第不符。尧时重新任命重黎二氏的后人,不忘旧功,使他们恢复了原来的职务,还设立了羲和的官职。时刻明,度数正,就阴阳调和,风雨有节,有了兴旺景象,百姓没有夭殇疾疫。尧年老以后禅位给舜,在文祖庙中告诚舜说“为天造历的重任在尔一身”。舜也用同样的话告诫禹。由此看来,造历法是帝王很为重视的事。
夏朝以正月为历正,殷朝以十二月为历正,周朝以十一月为历正。大凡三王的历正如同循环,周而复始。天下治理得好,就不会乱了次第;治理不好,连诸侯也不会执行王者的历法。
幽王、厉王以后,周朝衰微,列国大夫执国政,史官不记时日,为君者不行告朔礼,所以历算世家的子弟纷纷出走。有的分散在中原诸国,有的流入夷狄,所以祝祷祭祀的制度荒废而不能统一。周襄王二十六年有闰三月,《春秋》书中非难它置闰月不当。先王制定历法的规则是,先定历元和年、月、日等开始的时刻,再由中气纠正十二月的位置,有日月余分则归于年末。开始的时刻既定,接续下来的四时等也无错误;以中气纠正月位,百姓才不致迷惑;余分归入年末,诸事才不悖乱。
此后是战国纷争的时期,各国的目的都只在于强国胜敌,挽救危机,解决纠纷而已,那有机会顾及编制历法的事!那时候只有邹衍懂得五德终始相传,而且散布阴阳消长的分限等理论,因此而显名于诸侯。同时也由于秦灭六国,战争频繁,后来虽然做了皇帝,时日太短,也顾不上历法的事。但是秦时颇为注重推求五行胜克,自以为是得了五行中水德的祥瑞,把河改名为“德水”,岁正取为十月,五色中崇尚黑色。然而历法星度闰月余分等,未能做到更为准确一些。
汉朝兴起后,高祖说“北畤祀黑帝的事待我开始办起”,也是自认为得了水德的祥瑞。纵然是一些明习历法的人以及丞相张苍等,也都以为如此。当时天下刚刚平定,正着力在大的方面建纲设纪,此后高后以女子主政,都顾不及此,所以沿袭了秦朝的历法和服色。
到孝文帝时,鲁人公孙臣以五德终始的理论上书,说“汉朝所得是土德,应该改变历元,更改历法,变易衣服崇尚的颜色。这样天就会降下祥瑞,有黄龙出现”。文帝将此事交给张苍处理,张苍也是习学律历的人,认为他说得不对,把事情搁了起来。此后果然有黄龙出现于成纪地区,张苍引咎降职,他打算做的制定汉历的有关论述也就不了了之。又有新垣平以善于望云气的伎艺得见天子,也对天子说了些改正历法和服色的事,很得天子信任,后来竟然作乱,所以汉文帝再也不谈改历的事。
直到今皇帝即位,招致方士唐都,测量周天各部的星宿度数;而由巴郡的落下闳运算制历,然后日辰星度得与夏历相同。于是改定年号,更改官名,封祭泰山。因而下诏书对御史说道:“过去,主管官员说星度没有测定,于是朕广泛征求、询问臣下意见,该怎样测定星度,未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听说古时黄帝圣德与神灵相合,固得不死,乘龙仙去。他曾经察星名,验度数,判定五音清浊高低,确立起四时与五行的关系,建立了节气的日分余数。然而年代太远了。如今典籍缺少,礼乐废弛,朕深觉遗憾。只是朕又无力把它们补修完备。今造历者运算日分,全都与能克制水德的土德相合,如今已临近夏至,以黄钟为宫声,林钟为徵声,太蔟为商声,南吕为羽声,姑洗为角声。从此之后,节气重新得正,羽声重新成为最清音,律名等复又得到纠正,以子日作为冬至日,此后的阴阳离自合可循道而行了。已经算得十一月甲子日夜半时为月朔冬至,更定元封七年为太初元年。年名是‘焉逢摄提格’,月名是‘毕聚’,日名已算得为甲子,又算得月朔夜半时为冬至。”
历术甲子篇
太初元年,岁名是“焉逢摄提格”,月名是“毕聚”,十一月朔旦日名得甲子,夜半时为冬至节。
冬至在子时,方位为正北。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无大余,无小余;
冬至无大余,无小余;
焉逢摄提格,即太初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为五十四日,小余为三百四十八分;
冬至大余为五日,小余为八分;
端蒙单阏,即太初二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八日,小余六百九十六分;
冬至大余十日,小余十六分;
游兆执徐,即太初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二日,小余六百零三分;
冬至大余十五日,小余二十四分;
强梧大荒落,即太初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七日,小余十一分;
冬至大余二十一日,无小余;
徒维敦牂,即天汉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一日,小余三百五十九分;
冬至大余二十六日,小余八分;
祝犁协洽,即天汉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五日,小余二百六十六分;
冬至大余三十一日,小余十六分;
商横涒滩,即天汉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九日,小余六百一十四分;
冬至大余三十六日,小余二十四分;
昭阳作鄂,即天汉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四日,小余二十二分;
冬至大余四十二日,无小余;
横艾淹茂,即太始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七日,小余八百六十九分;
冬至大余四十七日,小余八分;
尚章大渊献,即太始二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二日,小余二百七十七分;
冬至大余五十二日,小余十六分;
焉逢困敦,即太始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六日,小余一百八十四分;
冬至大余五十七日,小余二十四分;
端蒙赤奋若,即太始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日,小余五百三十二分;
冬至大余三日,无小余;
游兆摄提格,即征和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四日,小余八百八十分;
冬至大余八日,小余八分;
强梧单阏,即征和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八日,小余七百八十七分;
冬至大余十三日,小余十六分;
徒维执徐,即征和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日,小余一百九十五分;
冬至大余十八,小余二十四分;
祝犁大芒落,即征和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七日,小余五百四十三分;
冬至大余二十四日,无小余;
商横敦牂,即后元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一日,小余四百五十分;
冬至大余二十九日,小余八分;
昭阳汁洽,即后元二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五日,小余七百九十八分;
冬至大余三十四日,小余十六分;
横艾涒滩,即始元元年。
冬至在酉时,方位正西;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九日,小余七百零五分;
冬至大余三十九日,小余二十四分;
尚章作噩,即始元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四日,小余一百一十三分;
冬至大余四十五日,无小余;
焉逢淹茂,即始元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八日,小余四百六十一分;
冬至大余五十日,小余八分;
端蒙大渊献,即始元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二日,小余三百六十八分;
冬至大余五十五日,小余十六分;
游兆困敦,即始元五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六日,小余七百一十六分;
冬至无大余,小余二十四分;
强梧赤奋若,即始元六年。
有闰年,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一日,小余一百二十四分;
冬至大余六日,无小余;
徒维摄提格,即元凤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日,小余三十一分;
冬至大余十一日,小余八分;
祝犁单阏,即元凤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九日,小余三百七十九分;
冬至大余十六日,小余十六分;
商横执徐,即元凤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三日,小余七百二十七分;
冬至大余二十一日,小余二十四分;
昭阳大荒落,即元凤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七日,小余六百三十四分;
冬至大余二十七日,无小余;
横艾敦牂,即元凤五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二日,小余四十二分;
冬至大余三十二日,小余八分;
尚章汁洽,即元凤六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五日,小余八百八十九分;
冬至大余三十七日,小余十六分;
焉逢涒滩,即元平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日,小余二百九十七分;
冬至大余四十二日,小余二十四分;
端蒙作噩,即本始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四日,小余六百四十五分;
冬至大余四十八日,无小余;
游兆阉茂,即本始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八日,小余五百五十二分;
冬至大余五十三日,小余八分;
强梧大渊献,即本始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二日,小余九百分;
冬至大余五十八日,小余十六分;
徒维困敦,即本始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七日,小余三百零八分;
冬至大余三日,小余二十四分;
祝犁赤奋若,即地节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一日,小余二百一十五分;
冬至大余九日,无小余;
商横摄提格,即地节二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五日,小余五百六十三分;
冬至大余十四日,小余八分;
昭阳单阏,即地节三年。
冬至在午时,方位为正南;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九日,小余四百七十分;
冬至大余十九日,小余十六分;
横艾执徐,即地节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三日,小余八百一十八分;
冬至大余二十四日,小余二十四分;
尚章大荒落,即元康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八日,小余二百二十六分;
冬至大余三十日,无小余;
焉逢敦牂,即元康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二日,小余一百三十三分;
冬至大余三十五日,小余八分;
端蒙协洽,即元康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六日,小余四百八十一分;
冬至大余四十日,小余十六分;
游兆涒滩,即元康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日,小余八百二十九分;
冬至大余四十五日,小余二十四分;
强梧作噩,即神雀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四日,小余七百三十六分;
冬至大余五十一日,无小余;
徒维淹茂,即神雀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九日,小余一百四十四分;
冬至大余五十六日,小余八分;
祝犁大渊献,即神雀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三日,小余四百九十二分;
冬至大余一日,小余十六分;
商横困敦,即神雀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七日,小余三百九十九分;
冬至大余六日,小余二十四分;
昭阳赤奋若,即五凤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一日,小余七百四十七分;
冬至大余十二日,无小余;
横艾摄提格,即五凤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五日,小余六百五十四分;
冬至大余十七日,小余八分;
尚章单阏,即五凤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日,小余六十二分;
冬至大余二十二日,小余十六分;
焉逢执徐,即五凤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日,小余四百一十分;
冬至大余二十七日,小余二十四分;
端蒙大荒落,即甘露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八日,小余三百一十七分;
冬至大余三十三日,无小余;
游兆敦牂,即甘露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二日,小余六百六十五分;
冬至大余三十八日,小余八分;
强梧协洽,即甘露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七日,小余七十三分;
冬至大余四十三日,小余十六分;
徒维涒滩,即甘露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日,小余九百二十分;
冬至大余四十八日,小余二十四分;
祝犁作噩,即黄龙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五日,小余三百二十八分;
冬至大余五十四日,无小余;
商横淹茂,即初元元年。
冬至在卯时,方位正东;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九日,小余二百三十五分;
冬至大余五十九日,小余八分;
昭阳大渊献,即初元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三日,小余五百八十三分;
冬至大余四日,小余十六分;
横艾困敦,即初元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七日,小余九百三十一分;
冬至大余九日,小余二十四分;
尚章赤奋若,即初元四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一日,小余八百三十六分;
冬至大余十五日,无小余;
焉逢摄提格,即初元五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六日,小余二百四十六分;
冬至大余二十日,小余八分;
端蒙单阏,即永光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无大余,小余五百九十四分;
冬至大余二十五日,小余十六分;
游兆执徐,即永光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四日,小余五百零一分;
冬至大余三十日,小余二十四分;
强梧大荒落,即永光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十八日,小余八百四十九分;
冬至大余三十六日,无小余;
徒维敦牂,即永光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三日,小余二百五十七分;
冬至大余四十一日,小余八分;
祝犁协洽,即永光五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七日,小余一百六十四分;
冬至大余四十六日,小余十六分;
商横涒滩,即建昭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三十一日,小余五百一十二分;
冬至大余五十一日,小余二十四分;
昭阳作噩,即建昭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五日,小余四百一十九分;
冬至大余五十七日,无小余;
横艾阉茂,即建昭三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九日,小余七百六十七分;
冬至大余二日,小余八分;
尚章大渊献,即建昭四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四十四日,小余一百七十五分;
冬至大余七日,小余十六分;
焉逢困敦,即建昭五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八日,小余八十二分;
冬至大余十二日,小余二十四分;
端蒙赤奋若,即竟宁元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日,小余四百三十分;
冬至大余十八日,无小余;
游兆摄提格,即建始元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五十六日,小余七百七十八分;
冬至大余二十三日,小余八分;
强梧单阏,即建始二年。
全年为十二个月,
月朔大余二十日,小余六百八十五分;
冬至大余二十八日,小余十六分;
徒维执徐,即建始三年。
有闰月,全年为十三个月,
月朔大余十五日,小余九十三分;
冬至大余三十三日,小余二十四分;
祝犁大荒落,即建始四年。
右边《历书》中:大余,是指的余日。小余,是指余分。端蒙等,是年名。包括干支两部分,支:如丑名赤奋若,寅名摄提格等。干,如丙名游兆等。正北,是指冬至在子时;正西,冬至在酉时;正南,冬至在午时;正东,冬至在卯时。
【原文】【注解】
昔自在古,历建正作于孟春①。于时冰泮发蛰②,百草奋兴,秭先滜③。物乃岁具④,生于东⑤,次顺四时,卒于冬分⑥。时鸡三号,卒明⑦。抚十二〔月〕节⑧,卒于丑⑨。日月成⑩,故明也。明者孟也(11),幽者幼也(12),幽明者雌雄也(13)。雌雄代兴,而顺至正之统也(14)。日归于西,起明于东(15);月归于东,起明于西(16)。正不率天(17),又不由人,则凡事易坏而难成矣(18)。
①建正:设定正月位置。如秦以十月为岁首(正月),称为建亥,周以十一月为岁首,称为建子等。正,即正月。一年之中开始的月份为正月。孟春:春天的第一个月。古人把每季三个月,依次名之为孟、仲、季,如孟春、仲春、季春等。②冰泮:冰溶化。泮,原义是分散。如《诗·匏有苦叶》“迨冰未泮”,毛注:“泮,散也”。冰散就是冰溶化。发蛰:在地下冬眠(称为蛰)的动物苏醒过来,钻出地面。《夏小正》称为“启蛰”,《礼记·月令》称为“振蛰”。今称惊蛰。汉代以前以发蛰为孟春时的物候,如《三统历》尚以惊蛰为正月中气,此处同;汉以后便是仲春(二月)的物候了。③秭:即杜鹃鸟,又名子规、鹈等。《离骚》“恐鹈之先鸣兮”,王逸注说:鹈,“常以春分鸣也。”滜:同号。鸣号。④万物于是具有了一岁的秉赋。就是又长了一岁的意思。⑤按五行理论,东方与春相应,生于东就是生于春季的意思。⑥到冬尽结束。卒,《索隐》释为“尽也”。冬分,《索隐》释为“冬尽之后,分为来春”,就是冬末的意思。⑦很快天就亮了。卒同猝。与上句一起状黎明时的天色,细致入微。⑧依次经过十二个月的节气。抚,挨次,一个挨着一个。⑨自正月寅到十二月丑,恰一岁。《正义》释为“自平明寅到鸡鸣丑”,与上句不谐,不取。⑩日月成周。即由交会到下一次在同一层次交会谓之成。日每天行一度,月每天行十三度余,日月每月一交会,正月会于寅,则二月会于卯,如此下去到来年一月,日月重又会于寅,是为一周,称为成。€(11)古人解释经典,自汉以来多从双声叠韵字求义。如《周礼·考工记》中以蹇释楗,以齐释资等。此处以孟释明也属此类。明、孟本义完全不同,但两字声母相同,便互相通假了。孟是长、大的意思,与下文幽义相对。(12)幽、幼也是双声字,见上注。(13)为阴阳理论。幽属阴,明属阳;阴为雌,阳为雄。所以幽明就成了雌雄。按:以上是就性质的分类而言,并非幽明真的就有了男女之别。(14)至正之统:指建寅之统,即以孟春为正月的历法。按《汉书·律历志》儿(读ní,泥)宽论历中语:夏、商、周三代历法为三统之历,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唯建寅的夏正最得岁时之正,固称至正之统。(15)指太阳东升,西落。(16)古人认为天左转(自东向西转),所以日月五星被天带动也向左转,人们才看到太阳东升西落;同时日月五星等又有一个向右行的自转运动,向右行就是自西向东行,所以人们看到的是月亮从西方露出来,每天向东行十三度余,直到从东方没入地下。(17)当真是不靠天。正,真正是,当真是。语出《大戴礼》,原意正通政。率天,一作法天。以天为表率,模仿天而行。(18)既不靠天,也不由人,天、人都无所施其力,所以说物易坏而难成。这是一种比兴的说法,并非“物易坏难成”的理由当真是“不率天”,“不由人”,古人论事,往往如此:取其一端而已,不可太过执着。
王者易姓受命①,必慎始初,改正朔②,易服色,推本天元③,顺承厥意④。
太史公曰⑤:神农以前尚矣。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⑥,起消息⑦,正闰余⑧,于是有天地神祗物类之官⑨,是谓五官⑩。各司其序(11),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信,神是以能有明德(12)。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13),民以物享(14),灾祸不生,所求不匮。
少暤氏之衰也(15),九黎乱德(16),民神杂扰,不可放物(17),祸灾荐至(18),莫尽其气(19)。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20),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21),使复旧常,无相侵渎。
其后三苗服九黎之德(22),故二官咸废所职,而闰余乖次,孟陬殄灭(23),摄提无纪(24),历数失序。尧复遂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而立羲和之官(25)。明时正度,则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26),民无夭疫(27)。年耆禅舜(28),申戒文祖(29),云“天之历数在尔躬(30)”。舜亦以命禹。由是观之,王者所重也。
①王者易姓:即“为王者易姓”。就是改朝换代。受命:受天命。②改定历法。正,指岁始正月;朔,为月朔,就是每月初一。正朔皆改就是改正历法。③《索隐》释为“推本天之元气行运所在,以定正朔”。天元释为天之元气行运所在。其实就是历法中的上元,古人制历讲究推求上元作为计算历法的始点,这时候日月五星处在天球上的同一位置,即所谓“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自元·郭守敬《授时历》开始不用上元,只从日月五星当年所在位置推起。④顺承天的意旨。厥,其。指天。⑤清·王元启《史记三书正讹》以为此四字应在“王者易姓”之前。是。⑥确立起木、火、土、金、水等五行与历法的关系。历与五行本无关,但为了给历法演变以合理解释,才把它纳入五行系统。如春天过后就是夏天,这是历的变化。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五行理论解释为春属木,夏属火,木能生火,所以春季之后就会产生夏季。⑦确定阴阳消长变化的关系。消息,生长、产生、发生的意思。始见于《易经》。清·严杰《易消息解》说:“消息者,阴阳生长之名也”,阳生为息,阴生为消。由于有生就有灭,也可释为消失、灭亡。如清·汪家禧《易消息解》说:“阴往阳来为息,阳往阴来为消。”阴的消失、灭亡与阳的产生、生长都叫做息,相反称为消。⑧正确确定闰月余分的大小。详后注。⑨于是有了分管天地、神祗、物类等事的官员。⑩即《正义》所说春官、夏官、秋官、冬官、中官,分别名为青云、缙云、白云、黑云、黄云、,合称五官。€(11)司:掌管。序:序列。指职任系统。(12)神不昏愦,有明德,指善恶有报之类。(13)神为百姓降下好的收成。嘉生,应劭释为嘉谷。应是泛指好年景,丰收。(14)百姓以祭物(三牲福礼之类)享神。享,同飨。 按:神降嘉生,百姓享神,是民神互敬不渎的意思。《正义》引刘伯庄语,释为民“享福”,误。(15)按皇甫谧《帝王世纪》等书的说法,古帝王的序列在黄帝以后是少暤,少暤以后是颛顼。与《史记·五帝本纪》不同,有人以此否认《历书》为司马迁原著。其实司马迁并不排斥其他书所载的帝王序列,这从《五帝本纪》中的“太史公后序”里就不难看到。所以在《五帝本纪》以外引用新的史料并不足怪。(16)九黎作乱的意思。九黎:《集解》释为少暤时作乱的诸侯。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释为“南方种族名。言九者,非一族也。”(17)不可以群类区别。王元启《史记正讹》以为放物就是方物。“《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类聚可以辨方,群分可以辨物。今既民神杂扰,则群类混淆,故曰不可方物”。(18)荐至:层杂而至、一起来到、多次至。《索隐》说:“荐,集也。”《尔雅·释言》释为“再也”。(19)沴气未尽。灾祸仍不止息的意思。(20)《索隐》说,《左传》重名句芒,为木正,兼司天。天属阳,南方为阳位,所以称为南正。正,就是政,官名,南正如同说是主管南方之政(即阳事)的官员;属神,领属神事,如祭祀之类。(21)《索隐》说,黎就是祝融,为火正,兼司地事。地属阴,北方为阴位,所以又有称黎为北正者。属民,领属民事,就是管民政。(22)三苗随从九黎一起作乱。三苗,《五帝本纪》《集解》引马融的话说是“国名也”,又引吴起的话说:“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右彭蠡。”洞庭、彭蠡为湖名。(23)《正义》解释说:“言历数乖误,乃使孟陬殄灭,不得其正也。”孟陬,就是正月。(24)《集解》引《汉书音义》说:“摄提,星名,随斗杓(北斗星如勺。杓就是勺把,指北斗星的第五、六、七三颗星。)所指建十二月。若历误,春三月当指辰而指巳,是谓失序(按:即‘元纪’)”。(25)羲和:官名。《尚书·尧典》有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孔安国解释说:“羲仲,居治东方之官”;“羲叔,居治南方之官”;“和仲,居治西方之官,掌秋天政也”;“和叔”,当是居治北方之官,掌冬天政。可知羲和是分掌四方天文星历的官员。又《尚书·征》中孔安国解释:“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时之官。自唐虞至三代,世职不绝。”称羲和为氏,是以官为氏。(26)茂气:生长之气。显示兴旺景象。(27)夭疫夭殇和疾疫。不得天年为夭,时疾流行称为疫。(28)年耆:年老。《礼记·曲礼》:“六十曰耆。”相传尧在位七十年得舜,又二十年令舜摄政,禅位时必不至六十岁。因此,这里耆泛指年老。 禅舜:禅帝位于舜。即把帝位让给舜。(29)申戒饬于文祖庙中。申戒,申明戒语。就是告诫的意思;文祖,就是祖庙,或称明堂、世室等。《五帝本纪》说:“文祖者,尧大(按:读为太)祖也”。《正义》引《尚书帝命验》注说:“唐虞谓之天府,夏谓之世室,殷谓之重屋,周谓之明堂,皆祀五帝之所也。文祖者,赤帝熛怒之府,名曰文祖。”王者祭五帝以祖配,所以明堂就是祖庙。(30)语出《论语·尧曰》何晏释“历数”为“列次”,全句的意思是:按天数做帝王的次序,该轮到你了。司马迁引此句把历数作历法解释,全句可解释为:制定(反映天数的)历法,责任落在你身上了。由于制历是王者独有的责任,两种解释皆通,都是告诉舜,要把王位禅让给他,以资勉励的意思。
夏正以正月①,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②。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③;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
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④,史不记时,君不告朔⑤,故畴人子弟分散⑥,或在诸夏⑦,或在夷狄,是以其废而不统⑧。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⑨。先王之正时也,履端于始⑩,举正于中(11),归邪于终(12)。履端于始,序则不愆(13);举正于中,民则不惑;归邪于终,事则不悖。
其后战国并争,在于强国禽敌(14),救急解纷而已,岂遑念斯哉(15)!是时独有邹衍,明于五德之传(16),而散消息之分(17),以显诸侯。而亦因秦灭六国,兵戎极烦,又升至尊之日浅,未暇遑也。而亦颇推五胜(18),而自以为获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19),色上黑(20)。然历度闰余,未能睹其真也。
①夏正:夏朝历法开始的月份。正,历正。历法开端。②一周完了,重新开始。按:三正说是先秦人的传说。近代以来,有董作宾《殷历谱》力主此说,其余学者多不认可,以为系统、完善的历法是从战国中期以后产生的,周历尚极幼稚,建子之说无法证明,殷历建丑,夏历建寅就更无从说起了。即便三正都属实,循环说也无事实根据,周朝以后,有秦历建亥,并没有“反本”。三正循环说是汉人为适应改历的需要制造出来的理论,太初历建寅,表示不承认是继承秦朝之统,而是直接上继周统,周统绝则反夏,夏为寅统,适与太初历相同。③纪序:纪元的次序。就是历法的次序。④陪臣:列国之臣。《礼记·曲礼下》:列国之大夫“自称曰陪臣某。”陪臣执政,就是列国大夫执国政。⑤告朔:月祭。《集解》说:“礼,人君每月告朔于庙,有祭,谓之朝(读zhǎo,召)享。⑥畴人:星历算学者,古皆世传其业,称为畴人。《集解》引如淳的话说:“家业世世相传为畴”,世传其业者很多,不都称为畴;而历算学者纵然不是得自家传,也称畴人。愚以为所谓畴人,是对执筹为算的一类人的总称。⑦诸夏:华夏诸国。就是中原各国。⑧全句的意思是由于畴人子弟分散,无人观天以占吉凶,所以祥废,无人统理。祥,如同祈祥。祈祷以求吉祥。⑨周襄王二十六年就是鲁文公元年(前626),事见《左传·文元》纪事:“于是闰三月非礼也。”杜预注:“于历法闰当在僖公末年,误于今年三月置闰,盖时达历者所讥。”按:所谓“非礼也”是左传的话,《春秋经》与《公羊》、《谷梁》等都无此语。原因是当时周朝不颁正朔,列国自制历法,未必都按岁终置闺的原则。董作宾《殷历谱》考订殷周间置闰法有无节置闰、无中置闰和岁终置闰三种方法,前二种是根据本月节气或中气的有无设立闰月的,都优于岁终置闰法。⑩履:推步。指制定历法的全过程。 端:端正。动词,正之使无错谬的意思。 始:历始。如十一月、夜半、朔旦冬至等。全句意思是:制定历法必须从历法的开头就务求端正无误。(11)有两种解释:一如《集解》引韦昭语说:“气在望中,则时日昏明皆正也。”即“中”指月望,月的位置由月的晦、朔、弦、望决定(举“望”以概其余)。参见王元启《史记三书正讹》。二是认为“中”指中气。以中气定诸月位置。如有春分的月份为二月,有秋分的月份为八月,有夏至的月份为五月,有冬至的月份为十一月等。参见《左传·文元》杜预注。若强调岁终置闰,以前说为长。因为以中气正诸月位置,无中气的月份必然是闰月,与岁终置闰说不合。(12)有二种解释:一如《集解》引韦昭语说:“邪,余分也。终,闺月也”。积邪分够三十日则设为闰月,是把邪分都归入闰月了。二是释“终”为“岁终”,积邪分于岁终置为闰月。清人范景福《春秋闰月在岁中解》(收入阮元《诂经精舍文集》卷六)说,《春秋》经、传、疏解释归余于终,“皆不言归于何时,惟万充宗(清人,名万斯大,为万斯同之兄)明言归余日于岁终”。(13)《左传·文元》杜预解释说:“四时无愆过”。即释“序”为四时;愆,为过失。历始正则四时正。(14)强国:使国家强盛。 禽:同擒。(15)遑:闲暇、空闲。(16)五德之传:木、火、土、金、水五德之间互相转化的规律。又称五德终始说,五运终始说等。有相生、相克两种序列。三代以前为公天下,按相生序列转化,如黄帝土德;土能生金,少氏继黄帝而立,为金德;金能生水,颛顼继少暤而立,为水德;水能生木,帝俈继颛顼而立等。三代以后为家天下,强陵弱,明兼昧,惟力是视,所以按相克序列转化,如夏为木德;金能克木,商为金德,起而灭夏;火能克金,周为火德,起而灭商;水能克火,秦为水德,起而灭周等。此等理论盛行于秦汉之间,后转衰。(17)意思是,散布阴阳消长的分限或说是界限、条件等这样一些理论。散,散布、传播;分,分限、界限等。(18)五胜:五行相胜。(19)十二辰与十二月相应,十月为亥;与五方相应,亥居北方;北方与五行相应,属水。所以自以为得水德,便推重十月,以十月为正。 (20)五行与五色的对应关系是水色黑,所以得水德者尚黑。
汉兴,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①,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虽明习历及张苍等,咸以为然。是时天下初定,方纲纪大基,高后女主,皆未遑,故袭秦正朔服色。
至孝文时,鲁人公孙臣以终始五德上书,言“汉得土德,宜更元②,改正朔,易服色。当有瑞,瑞黄龙见。”事下丞相张苍,张苍亦学律历,以为非是,罢之。其后黄龙见成纪,张苍自黜,所欲论著不成。而新垣平以望气见,颇言正历服色事,贵幸,后作乱,故孝文帝废不复问。
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③;而巴落下闳运算转历④,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⑤。乃改元,更官号,封泰山。因诏御史曰:“乃者,有司言星度之未定也,广延宣问,以理星度,未能詹也⑥。盖闻昔者黄帝合而不死⑦,名察度验⑧,定清浊⑨,起五部⑩,建气物分数(11)。然盖尚矣。书缺乐弛,朕甚闵焉。朕唯未能循明也(12)。䌷绩日分(13),率应水德之胜(14)。今日顺夏至(15),黄钟为宫(16),林钟为徵,太蔟为商,南吕为羽,姑冼为角。自是以后,气复正(17),羽声复清(18),名复正变(19),以至子日当冬至(20),则阴阳离合之道行焉(21)。十二月甲子朔旦冬至已詹(22),其更以七年为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摄提格’(23),月名‘毕聚’(24),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25)。”
①周秦之间,分别祭五帝于东、西、南、北畤。汉初建国;五畤之中缺少祭祀黑帝的北畤,高祖问群臣原因何在,群臣不能答。高祖省悟说:“原来北畤是等待我来建立的”。参见《封禅书》文。②元:历元。计算历法开始的日子。更元就是改历法。③将天划分为若干部分,以便进行天体观测。古人分天为四宫、十二次,每一宫次随时代不同包含的星度数略有差异。太初改历,重分天部,就是要重新测定各宫次包含的精确度数,即重新进行天体测量的意思。④运算转历:通过运算编制历表,由历表转推历日。由于历有循环性,若干年后,历日就又重新出现原来的样子,所以推求历日,如轮之转,称为转历。⑤与夏正同:就是与夏历相同。⑥詹:通赡。满足。全句意思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集解》引徐广语,说“一作‘售’。”又《汉书·律历志》作讎,皆通。⑦《集解》引孟康语解释说:“合,作也。黄帝作历,历终复始无穷已,故曰不死。”又引臣瓒语,说:“黄帝圣德,与虚合契,升龙登仙于天,故曰合而不死。”以后说为长。⑧名察:星历名称,一一考辨明白,不令含胡、混淆。度验:星度数一一验证无误。⑨确定五音的高下清浊。音细而高者为清,低而沉者为浊。⑩确立起历与五部之间的联系。五部,即五行。指木、火、土、金、水。€(11)确定二十四节气以及历法中其他名物(指各种参数)的大小。(12)叹惋之词:虽“甚闵焉”,而未循而明之,以补其缺漏。《汉书·律历志》作“未能修明。”循同修。(13)《索隐》解释说:“䌷绩者,女工䌷缉之意,以言造历算运者犹若女工缉而织之也。”。按:䌷绩就是纺绩。抽棉麻为纱称为纺(或谓之䌷),缉纱为线谓为绩。这里比喻制历,是取其不嫌微细,积少成多的意思。(言其抽丝缕为纱,绩纱为,积成为布匹;制历积日分成日,积日为月,积月为年。 日分:分一日长短为若干分作为制历的基数。(14)率:全都、大率、通常。水德之胜:指土德。五行土胜水。(15)如今时令已快到了夏至。夏至,五月中气。(16)由于十二律旋相为宫,此处申明黄钟为宫,林钟为徵等是为了说明已得十二律之正。(17)节气重又得到夏时之正。(18)五声之中宫声最浊,羽声最清。羽声不清则五音不正,说明长度单位不正确(失之过长),制历也不会准确,这是制历先正五声十二律的原因。(19)有两种解释:一认为“名”是“各”字的误文,“各复正变”是说,羽声复清,其余各声也都恢复了按正确比率的变化,是指五声皆正的意思。二是认为“变”字为衍文,“名复正”是说与历相关的各名物都恢复到了正确状态。译文取后说。(20)此句是解释为何必欲选择日名为子的这一天,正好是冬至日,作为历法的开端,下句便是对此问题的回答。(21)王元启解释说“古者太初上元甲子夜半冬至,七曜(yào,耀,指日、月、五星)皆会于斗牵牛分度,自此而后,诸曜或迟或疾;各异其行,所谓离合之道也。”阴阳,此处是指七曜诸星,如月为阴,日为阳。金、水为阴,木、火为阳之类;离合之道,当离者离,当合者合,各循其道。(22)制历要求以十一月甲子日为朔旦冬至,这一条已经可以得到满足了。由于当时已经推算出当年十一月朔旦,是甲子日,又是冬至节,所以才有此言。(23)此为太岁纪年法,是以新名代替干支名号,表示太岁所在位置。《尔雅》所载新名,抄录如下,后不另注:“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yǔ,语),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黓(yì,意),在癸曰昭阳。“以上是岁阳。”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zāng,脏),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tūn吞)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历书》中的阏逢摄提格显然是指甲寅岁。(24)录《尔雅》所载月名如下:“月在甲曰毕,在乙曰橘,在丙曰修,在丁曰圉,在戊曰厉,在己曰则,在庚曰窒(zhī,支),在辛曰塞,在壬曰终,在癸曰极”。以上为月阳。“正月为陬,二月为如,三月为寎,四月为余,五月为皋,六月为且(jū居),七月为相,八月为壮,九月为玄,十月为阳,十一月为辜,十二月为涂”。月阳是按顺序排定,与十二月名结合,六十月一周;十二月名则每年位置固定不变。如正月得甲名毕陬,得乙则名橘陬,余类推。《历书》中“毕聚”,聚与陬同。(25)以上数句颇为支离:“月名”是指元封七年(即太初元年)正月,“日得甲子”是指元封六年十一月(即太初元年天正月)朔的日名,“夜半朔旦冬至”又与前文重复。所以有人认为自“年名”以下二十一字,是后人传写,误接于诏书以下的文字,可备一说。参见清·金衍绪《史记太初元年岁名辨》;收入《诂经精舍文集》卷八。
历术甲子篇①
太初元年,岁名“焉逢摄提格”,月名“毕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
正北②
十二③
无大余④,无小余⑤;
无大余⑥,无小余⑦;
焉逢摄提格太初元年⑧。
①《索隐》说:“以十一月朔旦冬至得甲子,甲子是阳气支干之首,故以甲子命历术为篇首,非谓此年岁在甲子也。”②这是冬至所在辰次的方位。太初元年冬至在夜半子时,子的方位是正北。③这是一年的月数,无闰月为十二个月,有闰月则为十三个月。④这一行是计算月朔甲子日名的参数,《索隐》称为月朔大小余。已知本年初的月朔干支日名,将本年的总天数减去所含的甲子周数(甲子一周为60日,含几甲子就减去几个60日),剩余的不足一甲子的部分,整日数称为大余。从本年初的月朔干支,数到大余数目之外的第一个干支名,就是下年初的月朔干支日名(例见下年月朔大余注)。由于太初历把元封七年称为太初元年,而元封六年的十一月朔旦冬至是太初历的起算日期,冬至发生在朔日夜半子时,所以说太初元年(冬至前)没有大余。⑤这是月朔甲子余数中不足一整日的部分,太初历测得每月日,每年十二个月整日数之外还有小数,小数中的分子部分就是小余。同样由于太初历从十一月朔起算,所以说太初元年(冬至前)是“无小余”。⑥这一行是计算冬至干支日名的参数,《索隐》称为冬至大小余。已知本年冬至日名,从本年总天数中除去所包含的甲子周数,剩余部分中的整日数称为大余。从本年初的冬至干支日名,数到大余数之外的第一个干支就是下年冬至的干支日名(例见下年冬至大余注)。由于太初历是从元封六年的十一月冬至起算(这时已经是历法中的太初元年冬至),所以太初元年便是冬至无大余。⑦小余是指冬至日余分,即不足一整日的部分。太初历以每年为日,每日分为32分,日合8分,每隔一年,小余增加8分,四年积为一日,入大余。同样由于是自元封六年十一月冬至起算,冬至前无小余。⑧此句是说上述的月朔大小余和冬至大小余都是指甲寅年即太初元年而言。后同此。按:《历书》所指年是历法年,即以天正十一月为起止日期。如月朔大小余是指头年十一月朔的大小余;冬至大小余是指截止头年十一月冬至的大小余。而实际上太初历规定一年日期是从正月开始的。历法年比实际年早约一个半月。
十二①
大余五十四②,小余三百四十八③;
大余五④,小余八⑤;
端蒙单阏二年⑥。
①本年(即太初二年)为十二个月,无闰月。②测得每月日,全年12个月共日。分数部分归入下年。整数354日分配于十二月之中,每月29天半。实际月份不能含半日,命大月为30日,小月为29日,大小月相间安排,六大六小,恰354日。欲知下年月朔甲子,354日除6甲子300日,余54日为大余。自甲子起算大余外,即第55日戊午为下年十一月朔的日名。③由上注,全年354日零分日,其中分子348分便是小余。此后每月加29日,499分,小余积够940分为一日,入于大余之中本月便为大月30日,不足为小月29日。④太初历测得一个回归年(从冬至到下年冬至)的日数是日,已知上年冬至日名为甲子,欲求下年冬至日名,将一个回归年数除去6甲子(360日),余日,其中整数部分5便是大余。自太初元年冬至日名(甲子)起算,后数第6日为己巳,便是太初二年冬至的日名。余仿此。⑤上注中的余数,其中日合8分(每日析为32分)便是小余。小余满32分入大余。⑥前引《尔雅》文“端蒙”作旃蒙,为乙;单阏为卯,知端蒙单阏即为乙卯年。二年:指太初二年。后仿此,不另注。
闰十三①
大余四十八②,小余六百九十六③;
大余十④,小余十六⑤;
游兆执徐三年⑥。
①表示本年有闰月,全年共十三个月。如前述,每个回归年为日,而历法年才日,差约十一日,三年差一个月余,九年差一季,月与季节便失去了固定关系,即今年六月为夏季,若干年后的六月就成了严冬,很不方便。为此,在历法中设置了闰月,以求得历年和回归年的平衡。方法是将每年差数归入下年,积够一月则置为闰月,当年便是十三个月。旧历大约是每三年一闰,五年再闰。十九年置七个闰月。若按《汉书·律历志》所说的阳历(即设置大小月时,使月先朔而生)计算,本年为闰七月。《通鉴》闰月在太初二年正月,不合。②上年大余54,加上本年54,合为108日,除去一甲子60,余48日。所以说是大余48。③上年小余348分,今年又余348分,合为696分。 ④上年大余5,今年又余5,合为大余10。后仿此,不另注。⑤上年小余8分,今年又余8分,合为16分,余仿此。⑥前引《尔雅》游兆作柔兆,同。游兆执徐为丙辰年
十二
大余十二①,小余六百三②;
大余十五,小余二十四;
强梧大荒落四年③。
十二
大余七,小余十一;
大余二十一④,无小余⑤;
徒维敦牂天汉元年⑥。
闰十三
大余一,小余三百五十九;
大余二十六,小余八;
祝犁协洽二年⑦。
十二
大余二十五,小余二百六十六;
大余三十一;小余十六;
商横涒滩三年⑧。
十二
大余十九,小余六百一十四;
大余三十六,小余二十四;
昭阳作鄂四年⑨。
闰十三
大余十四,小余二十二;
大余四十二,无小余;
横艾淹茂太始元年⑩。
十二
大余三十七,小余八百六十九;
大余四十七,小余八;
尚章大渊献二年(11)。
闰十三
大余三十二,小余二百七十七;
大余五十二,小余一十六;
焉逢困敦三年(12)。
十二
大余五十六,小余一百八十四;
大余五十七,小余二十四;
端蒙赤奋若四年(13)。
①上年大余48日,加上当年所余54日,由于上年有闰月(闰月也是日),再加29日,合为131日,除去2甲子120日,余11日,加上小余积成的1日(见注②),为12日,所以大余为12日。此后每逢上年有闰,本年大余除了加上当年余54日外,另加闰月的29日。不另注。②上年小余696分,加上当年小余348分,再加上闰月余分499分,合为1543分。除去940分一整日,归入大余,余603分。所以小余是603。此后每逢上年有闰,小余除了加上当年所余348分之外,还要加上闰月余分499。不另注。③前引《尔雅》,强梧作强圉。强梧大荒落为丁巳年。④上年大余15,加上当年大余5,为20日,再加上小余积成的1日,合为21日,所以说大余为21日。⑤上年小余24分,加上当年小余8分合为32分,恰是一日分数,入于大余,所以说无小余。⑥上年(太初四年)为丁巳,本年当成戊午年,前引《尔雅》“戊曰著雍”,“午曰敦牂,年名当为著雍敦牂。此处为徒维敦牂,与《尔雅》不同。⑦由前引《尔雅》文,天汉二年的年名(己末)当为屠维协洽。此处为祝犁协洽,与《尔雅》不同。⑧天汉三年为庚申,《尔雅》当为上章涒滩,此处作商横涒滩,与《尔雅》不同。⑨辛酉年,《尔雅》作重光作噩,此处为昭阳作鄂。不同。⑩壬戌年,《尔雅》作玄黓阉茂,此处为横艾淹茂。艾读如刈,与黓同音;玄与横亦是地区读音不同的讹变。€(11)癸亥年,《尔雅》当作昭阳大渊献,与此不同。《索隐》释亥为困敦,又不知其所据。(12)甲子岁,《尔雅》“焉”作“阏”,同音字。(13)乙丑岁,《尔雅》“端”作“旃”。同韵而讹。《索隐》“赤奋若”作“汭汉”,不知所据。按:由以上可知,《历术甲子篇》中的岁阳多与《尔雅》不同,其中多数是讹音字,也有的是根本不同。后不注。
十二
大余五十,小余五百三十二;
大余三,无小余;
游兆摄提格征和元年。
闰十三①
大余四十四,小余八百八十;
大余八,小余八;
强梧单阏二年。
十二
大余八,小余七百八十七;
大余十三,小余十六;
徒维执徐三年。
十二
大余三,小余一百九十五;
大余十八,小余二十四;
祝犁大芒落四年②。
闰十三
大余五十七,小余五百四十三;
大余二十四,无小余;
商横敦牂后元元年。
十二
大余二十一,小余四百五十;
大余二十九,小余八;
昭阳汁洽二年③。
闰十三④
大余十五,小余七百九十八;
大余三十四,小余十六;
横艾涒滩始元元年。
正西⑤
十二
大余三十九,小余七百五;
大余三十九,小余二十四;
尚章作噩二年⑥。
①《汉书·武帝纪》征和二年为闰四月。②太初四年中“大芒落”作“大荒落”,《尔雅》亦作“大荒落”③前天汉二年“汁洽” 作“协洽”,《尔雅》亦作“协洽”。④《汉书·武帝纪》为闰九月。⑤自太初元年到始元元年(前104-前86年),已履19年,每个回归年天数中有余分,19年为,除去4整日,余日。始元二年的冬至必在过了日之后。一日为十二辰,日当在酉时,即始元二年冬至加于酉时(酉时为冬至)。酉的方位为正西。所以此处“正西”就是冬至加于酉时的意思。⑥天汉四年所纪为“作鄂”,《尔雅》为“作噩”,与此同。
十二
大余三十四,小余一百一十三;
大余四十五,无小余;
焉逢淹茂三年
闰十三
大余二十八,小余四百六十一;
大余五十,小余八;
端蒙大渊献四年。
十二
大余五十二,小余三百六十八;
大余五十五,小余十六;
游兆困敦五年。
十二
大余四十六,小余七百一十六;
无大余,小余二十四;
强梧赤奋若六年。
闰十三
大余四十一,小余一百二十四;
大余六,无小余;
徒维摄提格元凤元年。
十二
大余五,小余三十一;
大余十一,小余八;
祝犁单阏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九,小余三百七十九;
大余十六,小余十六;
商横执徐三年。
闰十三
大余五十三,小余七百二十七;
大余二十一,小余二十四;
昭阳大荒落四年。
十二
大余十七,小余六百三十四;
大余二十七,无小余;
横艾敦牂五年。
闰十三
大余十二,小余四十二;
大余三十二,小余八;
尚章汁洽六年。
十二
大余三十五,小余八百八十九;
大余三十七,小余十六;
焉逢涒滩元平元年。
十二
大余三十,小余二百九十七;
大余四十二,小余二十四;
端蒙作噩本始元年。
闰十三
大余二十四,小余六百四十五;
大余四十八,无小余;
游兆阉茂二年。
十二
大余四十八,小余五百五十二;
大余五十三,小余八;
强梧大渊献三年。
十二
大余四十二,小余九百;
大余五十八,小余十六;
徒维困敦四年。
闰十三
大余三十七,小余三百八;
大余三,小余二十四;
祝犁赤奋若地节元年。
十二
大余一,小余二百一十五;
大余九,无小余;
商横摄提格二年。
闰十三
大余五十五,小余五百六十三;
大余十四,小余八;
昭阳单阏三年。
正南①
十二
大余十九,小余四百七十;
大余十九,小余十六;
横艾执徐四年。
①自太初元年(前104)至地节三年(前67)共38年,每年日,日余为日,38年余分为,除去9整日,余日,那末除去整日之外,需再过日才能到下年(地节四年)冬至,即冬至加时在午。十二辰午居正南方,所以,此处“正南”的意思是地节四年冬至加于午时。此后初元二年有“正东”,算法同,不另注。
十二
大余十三,小余八百一十八;
大余二十四,小余二十四;
尚章大荒落元康元年。
闰十三
大余八,小余二百二十六;
大余三十,无小余;
焉逢敦牂二年。
十二
大余三十二,小余一百三十三;
大余三十五,小余八;
端蒙协洽三年。
十二
大余二十六,小余四百八十一,
大余四十,小余十六;
游兆涒滩四年。
闰十三
大余二十,小余八百二十九;
大余四十五,小余二十四;
强梧作噩神雀元年。
十二
大余四十四,小余七百三十六;
大余五十一,无小余;
徒维淹茂二年
十二
大余三十九,小余一百四十四;
大余五十六,小余八;
祝犁大渊献三年。
闰十三
大余三十三,小余四百九十二;
大余一,小余十六;
商横困敦四年。
十二
大余五十七,小余三百九十九;
大余六,小余二十四;
昭阳赤奋若五凤元年。
闰十三
大余五十一,小余七百四十七;
大余十二,无小余;
横艾摄提格二年。
十二
大余十五,小余六百五十四;
大余十七,小余八;
尚章单阏三年。
十二
大余十,小余六十二;
大余二十二,小余十六;
焉逢执徐四年。
闰十三
大余四,小余四百一十;
大余二十七,小余二十四;
端蒙大荒落甘露元年。
十二
大余二十八,小余三百一十七;
大余三十三,无小余;
游兆敦牂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二,小余六百六十五;
大余三十八;小余八;
强梧协洽三年。
闰十三
大余十七,小余七十三;
大余四十三,小余十六;
徒维涒滩四年。
十二
大余四十,小余九百二十;
大余四十八,小余二十四;
祝犁作噩黄龙元年。
闰十三
大余三十五,小余三百二十八;
大余五十四,无小余;
商横淹茂初元元年。
正东
十二
大余五十九,小余二百三十五;
大余五十九,小余八;
昭阳大渊献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三,小余五百八十三;
大余四,小余十六;
横艾困敦三年。
闰十三
大余四十七,小余九百三十一;
大余九,小余二十四;
尚章赤奋若四年。
十二
大余十一,小余八百三十八;
大余十五,无小余;
焉逢摄提格五年。
十二
大余六,小余二百四十六;
大余二十,小余八;
端蒙单阏永光元年。
闰十三
无大余,小余五百九十四;
大余二十五,小余十六;
游兆执徐二年
十二
大余二十四,小余五百一;
大余三十,小余二十四;
强梧大荒落三年。
十二
大余十八,小余八百四十九;
大余三十六,无小余;
徒维敦牂四年。
闰十三
大余十三,小余二百五十七;
大余四十一,小余八;
祝犁协洽五年。
十二
大余三十七,小余一百六十四;
大余四十六,小余十六;
商横涒滩建昭元年。
闰十三
大余三十一,小余五百一十二;
大余五十一,小余二十四;
昭阳作噩二年。
十二
大余五十五,小余四百一十九;
大余五十七,无小余;
横艾阉茂三年。
十二
大余四十九,小余七百六十七;
大余二,小余八;
尚章大渊献四年。
闰十三
大余四十四,小余一百七十五;
大余七,小余十六;
焉逢困敦五年。
十二
大余八,小余八十二;
大余十二,小余二十四;
端蒙赤奋若竟宁元年。
十二
大余二,小余四百三十;
大余十八,无小余;
游兆摄提格建始元年。
闰十三
大余五十六,小余七百七十八;
大余二十三,小余八;
强梧单阏二年。
十二
大余十二,小余六百八十五;
大余二十八,小余十六;
徒维执徐三年。
闰十三
大余十五,小余九十三;
大余三十三,小余二十四;
祝犁大荒落四年。
右《历书》:大余者,日也①。小余者,月也②。端(旃)蒙者③,年名也。支:丑名赤奋若,寅名摄提格④。干:丙名游兆⑤。正北,冬至加子时⑥;正西,加酉时;正南,加午时;正东,加卯时。
①指余数中整日的数目。②小余是余数中不足一日的部分,即分数部分。由于把月朔小余依次加上每月余分499,可以决定该月是大月或小月(大于940分为大月,不足940分为小月);而冬至小余决定了冬至所在辰次,即天正(历法正月)十一月的位置。所以释小余为“月也”,是有道理的。《正义》说“小余又非是”,不妥。③年名由二部分组成:一为岁阳,如端蒙等;二为岁名,即太岁所在的十二辰次名。文中只举岁阳部分,是略语④举丑、寅二支以概其余。⑤举丙名以概其余。⑥加子时:就是加于子时,或者说在子时。后同此,不另注。
天官书第五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汉书·艺文志》记载的古代天文著作凡二十一家,多达四百五十卷,但是到了著录《隋书·经籍志》的唐代,大约全都失传了,今知年代较古远的天文著作如甘氏、石氏、巫咸三家《星经》、《黄帝天文占》等最早见于《隋书·经籍志》中,《汉书·艺文志》不载其名,显然属于后人整理、辑佚一类著作。其他如《淮南子·天文训》等失之芜杂,近年来考古发现的如马王堆出土《天文气象杂占》等又不能作为综合性的天文著作。所以,今知的系统、全面的天文学专著,以《史记·天官书》为最古。
《史记·天官书》与《历书》一样,也不在《史记》十篇亡书之数,必为太史公原著(也有人以为是“妄人录《汉书·天文志》而成”,可不论),当然不排斥其中有错简以及后人窜入的成份,这是古书难以避免的,也不影响它的真价值。
天官书的内容大体可分作七章,一为经星,分作五宫记述三垣二十八宿等恒星;二为五纬,记木、火、土、金、水五行星;三为二曜,记日与月;四为异星;五为云气;六为候岁;七是总论。前二章是记述的重点。第三章对日、月的记述最为简略,日只讲了晕、虹与食,而且偏重于占卜。日的其他天文知识,如运行失常、黑子(《晋书·天文志》黑子之外,还记有日乌、黑气、黑云等名)、日珥(《周礼·视》称为监,郑玄等称为冠珥)、光斑(《宋史·天文志》记为“日生牙”等)、色变、“乍三乍五”等,都没有记载,对月的记述同样有许多当有而无的地方。清·王元启解释说:“《天官书》前无所承,史公首创为之,不能如后代测验之详,故约举大纲以存占候之旧”。第长章章首冠以“太史公曰”字样,随后从“自初生民以来”,历述各个历史时期的天官、天文现象与占验等事,按《史记》“书”体的贯例,这些内容是放在篇首的,所以有人认为是由于错简被移到了书末。
【译文】
中宫的天极星,其中一颗最明亮的,是天神太一的常位;旁边的三颗小星象征三公,有人说是象征太一神的诸子之属。天极星的后面是形如钩状的勾星四颗,其中最后一颗大星是正妃,其余三颗是后宫的侧妃嫔媵之类。环绕一周有十二颗匡扶守卫中宫天神的星,属于文、武诸藩臣。以上都称为紫宫。
紫宫靠前的部分,对着斗口有三颗星,呈椭形,尖在北端,星光暗淡,若隐若现,名为阴德,或者称为天一。紫宫左方三星名为天枪,右方五星名为天棓,后面六星横跨天汉到达营室,称为阁道。
北斗星有七颗,《尚书》所说的“旋、玑、玉衡以齐七政”中的“七政”,就是指这七颗星。北斗的斗杓与东宫七宿中的角宿相连,斗衡与南斗宿殷殷相对,斗魁枕于西方七宿中的参宿头顶。黄昏时以斗杓所指方位建明四时月份;斗杓,主华县西南方向的祸福吉凶。夜半时以斗衡所指方位建明四时月份;斗衡,主黄河、济水之间的中原地区的祸福吉凶。黎明时以斗魁所指方位建明四时月份;斗魁,主海、岱东北方向的祸福吉凶。北斗是天帝的车子,在天球中央运行,而主宰、钳制四方。分别阴阳,建明四时,平均五行,移易节度,确定十二辰纪的位置,全都依靠北斗。
在斗魁之上有六颗星,形状如筐,名为文昌宫:六颗星的名称一是上将,二是次将,三为贵相,四为司命,五是司中,六是司禄。在斗魁四颗星中间,有星名贵人之牢。魁下有六颗星,每二颗相邻成对,共三对,称为三能(tái,台)。三能星颜色明暗相同,象征君臣和合;不同,表示君臣乖戾。北斗旁的辅星明而近,则辅佐的大臣受信任而且权重;离北斗远而小,则不受信任,权轻而弱。
斗杓的末端有二星,靠近北斗的称为天矛,就是招摇星,离北斗较远的为盾星,又名天锋。靠近斗杓有十五颗星,形状上如勾下如环,名为贱人之牢。牢中星多,象征尘世中的囚犯多,星少囚犯也少。
天一、天枪、天棓、天矛和盾星动摇,星光的芒角大,预示世乱兵起。
东宫名苍龙,包括以下星宿:房宿、心宿。心宿是天帝发布政令的明堂,其中一颗大星为天王,前后二小星为诸子。心宿的三颗星排列形状不宜于直,直则表示天王政令失宜。房宿为天府,又名为天驷。房宿以北有星名右骖。旁有二星名为衿(qǎn,遣);北有一星名为(xiá,霞)。东北有弯曲排列的(二)十二颗星,名为旗。旗中有四星名为天市;六星名为市楼。天市中星数多表示世间富足殷实;星数少则国虚民贫。房宿以南有许多星,总名为骑官。
角宿有二颗;左边的为李,右边的为将。大角一星,为天王大帝的公廷。两旁各有三颗星,鼎足而立如勾状,名为摄提。之所以称为摄提,是由于它们正当斗杓所指的方向之下,被斗杓所提携,以建明时节,所以又有“摄提格”的名号。亢宿是天神的外朝,主疾病。在它南边有南北二颗大星,名为南门。氐宿就是天的根柢的意思,主疫气。
尾宿九星,为天帝九子,又有的说它象征君臣;各星间相距绝远,就表示君臣不和。箕宿为敖客,又称为天的口舌。
火星陵犯或者守在角宿附近,预示有战争发生。守在房宿、心宿附近,不利于帝王。
南宫名朱鸟,包括以下星宿:权、衡。衡指太微垣,是日、月、五星三光的宫廷。周围有匡辅和守卫的十二颗星,代表藩臣:西边是将;东边是相;南边四颗星,中间二颗名为执法,执法之间为端门;端门左右,为掖门。门内有六个星座,都是诸侯。其中一个有五颗星,为五帝坐。诸侯、五帝坐之后聚集着十五颗星,蔚然丛杂,名为郎位;郎位傍有一大星,是将位。月与五星自西而东顺入于太微垣中,循轨道运行。察看它们走过的路径,停留在某星旁,世间与该星对应的官员就会被天子杀掉。月与五星自东而西逆入于太微垣,若不循轨道运行,按照它们所陵犯的星名占卜吉凶;若犯于中间的五帝坐,表示祸福已成,无法可解,是群下相从而谋,共同作乱的结果。金星、火星犯帝坐尤为严重。在太微垣西部藩卫星的西面,有五颗相垂而下的星,名为少微,是士大夫的象征。权,就是轩辕座,形体如黄龙。前面一颗大星,是女主的象征;其他小星代表后宫奉御妃嫔之属。月与五星犯守,占卜与衡相同。
东井宿主占卜与水有关的事宜。它的西面偏曲处有一颗星名为钺。钺以北,有北河,以南,有南河;两河与天阙星之间为三光所经的关梁。舆鬼宿,占主占卜鬼神祭祀事;其中一颗白色星名叫质星。火星守南、北河,有兵祸起,粮食歉收。所以说观道德于衡,天子游观占于潢,王者伤败表现于钺,有祸乱表现于井,有诛杀则表现于质星。
柳宿是朱雀的嘴巴,主占草木事。七星宿为朱雀颈,是象咽喉一样的圆形器管,主占卜紧急事。张宿为朱雀的嗉囊,是天廷的厨房,主占卜宴客事。翼宿是朱雀的羽翮,主占卜远客事。
轸宿是天神的车子,主管风事。旁边有一颗小星,名叫长沙星,星不宜明,若与轸宿的四颗星一样明亮。与五星入于轸宿之中一样,表示将有大的战争发生。轸宿南面的众星名为天库楼;库旁有五个车星。车星有芒角、星数太多、太少,都预示天下将出现兵车骚动,无有宁处。
西宫名为咸池,包括的星宿有:天五潢。五潢,是五帝的车舍。火星入其中,天有旱灾;金星入,有兵灾;水星入,有水灾。其中又有三个柱星;一个不见,就表示有战争发生。
奎宿又名封豕,主占卜有关沟渎的事。娄宿主占卜聚众的事。胃宿主占卜仓廪的事。胃宿南有许多星,名为(kuài,快)积。
昴宿又名髦头,是一个与胡人有关的星,又主丧事,称为白衣之会。毕宿又名为罕车,象征边兵,主占卜弋猎等事。在毕宿中最大一颗星的旁边有一颗小星,名为附耳,附耳星摇动,表示天子身边有谗乱之臣。昴宿、毕宿之间的二颗星是天街。街北,象征夷狄人的国家;街南,象征华夏建立的国家。
参宿形状如同白虎。中间三颗东西直立的星,其平如衡,称为衡石。衡石下有三颗星,直立如锥,名为罚,主占卜有关斩杀的事。衡石外的四颗星,是参宿的左右肩、左右股。参宿上面边隅处有三颗小星排成三角形,名为觜(zī,资)觽(xī,希),如同参宿这头白虎的虎头,主占卜军旅事。参宿以南有四颗星,名为天厕。厕下有一颗星,名为天矢。矢星为黄色则吉利;若为青色、白色、黑色则凶。参宿以西有弯弯曲曲的九颗星,分三处罗列,一处名为天旗,第二处名为天苑,第三处名为九游。参宿以东有一颗大星名为狼。狼星星光的芒角变色,天下多盗贼。下有四颗星名为弧,正对着狼星。狼星下面与地相接处有一颗大星,名为南极老人。老人星出现,世道安宁;不出现,有战事。常常在秋分时的黎明,于城南郊对它进行观测。
附耳星进入毕宿之中,有兵事兴起。
北宫名为玄武,包括的星宿有:虚宿、危宿。危宿主天府、天市盖房等土功事;虚宿主占卜丧事。
虚、危二宿以南有一大群星,总名为羽林天军,羽林天军西部诸星名垒星,或者称为钺星。钺星旁有一颗大星名为北落。倘若北落星暗而不明或隐而不见,羽林天军星动摇、有芒角、星数不备,以及五星陵犯北落,入于羽林天军,有战事发生。火星、金星、水星入羽林天军就更为严重:火入,不利于军;水入,有水灾;木星、土星入,对军事有利。危宿以东有六颗星,每两颗相邻成对,名为司空。
营室宿是天上的清庙,附近有离宫、阁道。营室以北的天汉之中有四颗星,名为天驷。天驷旁一星,名为王良。王良旁一星为策,策星动摇,天下兵起。旁有八星,横跨天汉,名为天潢,天潢旁有一颗星,名为江星。江星动摇,有大水灾。
杵臼有四颗星,在危宿南面。又有匏瓜星,若有青色、黑色星停留在附近,天下鱼盐价贵。
南斗宿是天庙,它的北边有建星。建星,如同天庙前的旗。牵牛宿就是庙前祭祀的牺牲。牵牛以北是河鼓宿,河鼓中的大星,代表上将;左右小星,代表左右将。又有婺女宿,它的北边是织女星。织女,是天帝的孙女。
观察日、月的运行,以揆度岁星的运行是否正常。按五行说,岁星于五方主东方,于五行为木,于四季主春,于十天干为甲乙。多行不义,天降惩罚就会由岁星表现出来。岁星运动有了赢缩,就按它在天球上所处的次舍,检查与地面上的什么国相对应,岁星所在次舍对应的国家不可征伐,而该国可以征伐别国。岁星运行超过了应处的次舍称为赢,不到应处的次舍称为缩。赢,所对应的国家有兵事,人不得息;缩,对应的国家有忧患,军将死亡,国家倾败。岁星所在次舍,若五星也都聚集在此舍之中,下面对应的国家可以义取天下。
在摄提格岁:岁阴在寅位从东向西行,岁星在丑位从西向东行。正月时,岁星与斗宿、牵牛宿黎明前出现于东方,名为监德。星色青苍而明亮。如岁星失次运动,在它出现时,犹能看到柳宿。岁星早出,有水灾;晚出,天旱。
岁星出现后,先自西向东行十二度,需要一百天的时间,然后开始向西逆行;逆行八度,也是要一百天,重又向东行。一岁共行三十度十六分度之七,平均每天行十二分度之一,十二年绕天一周。出时常在东方,时间为早晨;隐入地下在西方,黄昏时候。
单阏岁的时候:岁阴在卯位,岁星在子位。二月时,岁星与婺女、虚、危三宿早晨出现于东方,名为降入。星大而且明亮。若运行失次,出现时能够见到张宿。这样的年份有大水灾。
执徐岁时:岁阴在辰位,岁星在亥位。在三月份时,岁星与营室、东壁二宿一起,早晨时出现于东方,名为青章。星光青青而章明,所以得名。如果运行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轸宿。岁星早出,天旱;晚出,有水灾。
大荒骆岁时:岁阴在巳位,岁星在戌位。四月份时,岁星与奎、娄二宿一起,早晨出现在东方,名为跰(pián,阳平,片)踵。星光熊熊呈赤色,有光芒。若失次运行,出现时应能见到亢宿。
敦牂岁时:岁阴在午位,岁星在酉位。五月份,岁星与胃、昴、毕三宿一起,早晨出现于东方,名为天明。星炎炎有光。这一年应该停止兵事,只对帝王有利,不利于治军弄武。若岁星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房宿。岁星早出,有旱灾;晚出,有水灾。
叶洽岁时:岁阴在未位,岁星在申位。六月份,岁星与觜觽、参宿一起,早晨出现于东方,名为长列。星体昭昭有亮光。当年利于出兵行武事。岁星若运行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箕宿。
涒滩岁时:岁阴在申位,岁星在未位。七月份,岁星与东井、舆鬼二宿一起,早晨出现于东方,名为大音。星体昭昭,光呈白色。若运行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牵牛宿。
作鄂岁时:岁阴在酉位,岁星在午位。八月份,岁星与柳宿、七星、张宿一起,早晨时出现于东方,名为长王。星光明亮而有芒角。当年,所出国大吉利,五谷丰熟。若运行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危宿。这时若有旱灾算是吉利事了,再不就是有女主的丧事,民间有疾疫流行。
阉茂岁时:岁阴在戌位,岁星在巳位。九月份,岁星与翼、轸二宿一起,早晨时出现于东方,名为天睢。星光呈白色,大而明亮。若运行失次,出现时应能见到东壁宿。这样的年岁便有水灾或有女主的丧事。
大渊献时:岁阴在亥位,岁星在辰位。十月份,岁星与角宿、亢宿一起,早晨时出现在东方,名为大章。星光苍苍然。如同星欲提前跃出黎明前的黑暗。名为正严。这样的年岁,宜于兴兵用武,其将帅必有武功;岁星所在国有德,将要拥有四海,成为普天下人共同的君主。岁星运行失次,应能见到娄宿。
困敦岁时:岁阴在子位,岁星在卯位。十一月份,岁星与氐宿、房宿、心宿一起,早晨出现于东方,名为天泉。星光玄色,很是明亮。当年,有事于江和池沼则吉则,不利于起兵。岁星运行失次,应能见到昴宿。
赤奋若岁时:岁阴在丑位,岁星在寅位。十二月份,岁星与尾宿、箕宿一起,早晨时出现于东方,名为天皓。星光殷然,色黑而明亮。岁星运行失次,应能见到参宿。
应当在某处停留而不停留,虽然停留又左右摇动,或者不应当离去而离去,与其他星交会,对相应国都不利。在某处停留得久,相应国德泽深厚。岁星光的芒角动摇,或乍大乍小,颜色屡变,都预示人主有忧患。
岁星运行失次有如下情况:进而向东北行,不出三月就会出现天棓星,其长四丈,末端尖锐。进而向东南行,不出三月就会出现彗星,其长二丈,形状与扫帚相类。退而向西北行,不出三月就会出现天棓星,其长四丈,末端尖锐。退而向西南方行,不出三个月就会出现天枪星,其长数丈,两头尖锐。认真观察与这些星出现的天宇相对应的国家,该国不可以举办大事、出兵用武。岁星出时如浮如沉,该国有土功;如沉如浮,分野之国亡。岁星颜色赤红而且有芒角,所在国必昌盛。与该国作战的,必不胜。岁星颜色赤黄而浓重,所在国五谷大熟,得大丰收。岁星颜色青白或赤灰,所在国有忧患。岁星隐于月亮之后,分野国有被放逐的宰相;岁星与太白星往复离合,所在分野有军队被击败。
岁星又名摄提,名重华,名应星,名纪星等。前面说营室是天上的清庙,就是指岁星的清庙。
察阳刚的气象以对荧惑星做出决断。按五行说,荧惑与五方相配为南方,五行属火,四时主夏,十干为丙丁。行为失礼,天降惩罚由荧惑星表现出来。荧惑就是行为失礼的意思。出现就有战争,隐没战争就会停止。以荧惑所在的分野占卜该国的吉凶。荧惑星预示着孛乱、残害贼杀、疾病、死丧、饥饿、战争等灾难的发生。荧惑星逆行二次以上,停留下来,所停处相应的国度三月内有祸殃,五月内有外兵入侵,七月内国土半数丧失,九月内大半丧失。九月以后仍留而不去,该国灭亡。荧惑停留不去的地方,祸殃不旋踵而至,看似大,反而小;若缓缓而来,所受祸殃看似小反而大。荧惑停留在舆鬼宿以南,预示男子死丧;在舆鬼以北,则女子死丧。若荧惑星有芒角、动摇、原地旋转,以及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祸殃更大。与其他星复离复合,若亮度相差不多,有危害;星的亮度相差悬殊,不能为害。连同荧惑一起的五星相从聚集在同一舍之中,对应的国度可以礼让得天下。
荧惑运行的规律是,出地后自西向东行,经过十六舍后停止,向西逆行二舍,约经六旬的时间,重又向东行,经过数十舍,约十个月后从西方隐入地下;在地下伏行五个月后,从东方出现。若自西方出现名为“反明”,对人君不利。向东行快,向西行慢,东行每日行一度半。
荧惑向东行急,有兵聚于东;向西行急,有兵聚于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于南北。兵所聚在荧惑下相应的地区。用于占卜战争,顺荧惑所行用兵的必胜,逆荧惑所行用兵的则败。荧惑随太白而行,军事有忧患;离太白而去,主退军。行于太白以北,有军队分营;行于太白以南,有偏将出战。当荧惑运行时,太白星自后追及荧惑,有军队被击败,将军被杀的事发生。荧惑星停留或陵犯太微垣、轩辕座、营室宿,对人君不利。前文说心宿是明堂,就是指是荧惑神的祭庙的意思。仔细观察以上情况,以断吉凶。
由历法中与南斗交会的年份判定填(zhèn,镇)星的位置。按五行说,填星于五方为中央,于五行属土,于四时主季夏,于十天干为戊、己,于五帝配黄帝,主道德,是女主的象征。每年行过一宿,二十八年绕一周,停留处,对相应国有利。不应当停留而停留,或者已经离去重又返回来,返回之后便停留下来,是相应国领土扩大的征兆,否则,得子女玉帛。若填星应当停留而不停留,既已停留,又东西来去,相应国有丧失领土的灾祸,否则,失子女玉帛,不可以举办大事,用兵于敌。填星停留得久,相应国的福气大;短暂,福气小。
填星又名地侯,主占卜收成好坏。每年运行度,每日运行度,二十八年绕天一周。填星停留的地方,五星都相从聚集于同一舍之中,下面相应的国家可以重厚之德得天下。礼、德、义、杀戮、刑罚全都失当,填星就会为此而动摇不定。
填星早出,为王者不安;晚出,有战事不得息。填星色黄,有九芒,五音与黄钟宫相配。若失次而行超前二三宿称为赢,象征君主有命不能实行,否则预示有大水灾。若失次而行落后二三宿称为缩,预示以后有悲戚事发生,当年阴阳不和,冬至阴不复,夏至阳不复,不然就会有天裂地动事发生。
斗宿是文太室,是填星之庙,填星是占卜天子吉凶的星宿。
木星与土星会合,象征有内乱和饥饿发生,人君不可发动战争,战必失败;木星与水星会合象征谋事不终,半途而废;与火星会合,象征有旱灾;与金星会合象征有死丧事或有水灾。金星在南,木星(岁星)在北,称为牝牡,预兆五谷丰收;金星在北,木星在南,五谷有收有歉。火星与水星会合称为焠(cuì,翠),与金星会合称为铄,预兆有丧事,都不可举行大事,对敌用兵则大败,火与土会合称为忧,象征卿受祸孽;表示有大饥,战败、成为败北之军,军被困,举事遭大失败等。土星与水会合,五谷熟而壅蔽不能流通,有全军复灭的征兆,相应的国度不可以举办大事。星出现,则丧失国土;星入地隐而不见,失地可复。土星与金星会合为疾病,为外兵入侵,为丧失国土。五星中有三星会合,与会合处相应的国度,内外有战事和丧事,要改立王公。四星会合,预示有兵丧并起,人君有忧患、百姓有流移的灾难。五星会合,表示要易世而行,改朝换代了,有德者,受喜庆,改立君主,占有天下,子孙蕃衍昌盛;无德者,受祸殃以致灭亡。五星星体都大,预兆的事体也大;都小,预兆的事体也小。
五星早出的称为赢,赢者为客星。晚出者称为缩,缩者为主人星。五星赢缩失次,天必有反应,由北斗的杓星失常显示出来。星同舍为会合。相陵犯为斗,斗者相距七寸以内,预示的祸事必然发生。
五星色白体圆,表示有丧事和旱灾;色赤体圆,边沿与中部有不平状,表示有战争;色青体圆,表示有忧患和水灾;色黑而圆,表示有疾病,多死亡;色黄而圆,则吉利。五星有赤色芒角表示有敌兵犯我城池;有黄色芒角表示有争夺土地的战争,有白色芒角表示有丧事,有青色芒角表示军队有忧患,有黑色芒角则有水灾。有赤角,坚守以待敌力穷、兵事自解。五星同色,天下兵戈止息,百姓安宁昌盛。春风秋雨,冬寒夏热,时令正常与否,五星的动摇常在这些方面表现出来。
填星出现以后,经过一百二十天开始向西逆行,又经过一百二十天重又向东行。再经过九十天,总计三百三十日然后隐于地下,隐三十日后重新在东方出现。太初历开始的年份,太岁在甲寅位,镇(填)星在东壁宿,(按:此句下有缺文),所以说是在营室宿。
观察太阳的运行以判断太白星的位置。按照五行说,太白星于五方配西方,于四季属秋,于十天干为庚辛,主刑杀。刑杀失当,天降惩罚就由太白星表现出来。太白星运行失常,按照所经行的次舍推断对应国家的吉凶。太白星出现后行经十八舍,凡需二百四十日而隐入地下。若从东方隐入地下,在地下行经十一舍,需一百三十日;从西方隐入地下,则在地下行经三舍,需十六日,然后重新出现。应当出现而不出现,或者应当隐入地下而不入,都称为失舍。与太白失舍相应的国度,若没有军队被击败,必有国君被篡位的事件发生。
按上元历法,在寅年时,太白星与营室宿,晨时同出于东方,行到角宿时隐入地下;然后与营室宿黄昏时同出于西方,至角宿隐入地下。再与角宿晨时同出于东方,行到毕宿时入于地下;然后与角宿黄昏时同出于西方,行到毕宿时入于地下。再与毕宿晨时同出于东方,行到箕宿时入于地下;然后与毕宿黄昏时同出于西方,到箕宿时入于地下。再与箕宿晨时同出于东方,行到柳宿时入于地下,然后与箕宿黄昏时同出于西方,到柳宿时入于地下。再与柳宿晨时同出于东方,行到营室宿时入于地下;然后与柳宿黄昏时同出于西方,行到营室宿时入于地下。凡出入东西谷五次为一周,经八年零二百二十天,重新与营室宿晨时同出于东方。平均起来大约每年行一周天。开始出现于东方的时候,运行较慢,大约每天行半度,一百二十天以后,必然逆行一二舍;星位极高,而后反向东行,每天行一度半,经一百二十日后入于地下。星位最低时,距日最近,称为明星,性柔;星位最高时,距日最远,名为大嚣,性刚。太白星开始出现于西方的时候,运行较快,大约每天行一度半,经一百二十天,星位极高而后运行变慢,每天行半度,一百二十天以后,将入于地下时,必逆行一二舍然后入地下。星位最低时,距日最近,名为大白,性柔;星位最高时,距日最远,名为大相,性刚。出与辰位、戌位,入与丑位、未位相对应。
应当出现时不出现,不应当隐入时隐入地下,预兆着天下将干戈停息,不再有战争了。兵若在外,应该返回本国。不应当出现而出现,应当隐入地下而不隐入,预兆天下将要发生战争,有国家被战争所击破。太白星按期出现,对应的国家必昌盛。出于东方与东方国相对应,入于东方与北方国相对应;出于西方与西方国相对应,入于西方与南方国相对应。在某处停留得久,对应方向获吉利;停留得短暂,对应方向不吉利。
太白星从西方出现向东运行,正西方向上的国家获吉利。从东方出现向西运行,在正东方向上的国家获吉利。太白星出现后不会经过整个天空(按:指出东落西,或出西落东),如若经过整个天空,预示天下就要改朝换代了。
太白星光的芒角稍微有动摇,兵起有战争。始出的星大,后变小,兵弱;出时小,后变大,兵强。出时太白星高,用兵一方进入敌国境内愈深愈吉利,浅者凶;出时星低,用兵一方进入敌国境内浅者吉利,深则凶险。日向南行,金星在日南方,或者日向北行而金星在日北方,称为赢,预示侯王不得安宁,如正在用兵,进兵吉利,退兵凶。日向南行金星在日以北,或者日向北行金星在日以南,称为缩,预示侯王有忧患,如正在用兵,退兵吉利,进兵凶。用兵应该模仿太白星:太白星运行得快,用兵应速战速决;太白星运行慢,用兵也应持重缓行,静以待变。太白星有芒角,兵也有锋芒敢战。太白星动摇为躁动,兵也宜动。太白星圆而静,兵也宜静。顺太白星芒角所指方向用兵吉利;逆芒角方向用兵凶。太白星出则出兵,太白星隐入地下则应收兵。太白星有赤色芒角,预示有战争发生;白色芒角,预示有丧事;黑色芒角而且钝,国有忧患,或有水灾;青色芒角而且既小又钝,国有忧患,或者于五行属木的祸事;黄色芒角而且颜色平和,芒角圆钝,国有于五行属土的事发生,有好年成。太白星已经出现三日而又稍微隐入,或者隐入已经三日又大出,称作耎,对应国有军队失败,将军败北的事发生。太白星已入三日又稍有所出,或者已出现三日又复大入,对应国有忧患;军队的粮食赀重,为敌人所用;士卒虽多,将军做了敌军的俘虏。太白星在西方出现时运行失常,预示外国失败;在东方出现时运行失常,预示中国失败。太白星大而且圆,色黄而又润泽,可做一些通使、会盟之类的和好之事;圆大而色赤,象征兵势虽盛而无战争。
太白星色白,与天狼星相似;色赤,与心星相似;色黄,与参宿左肩上的大星相似;色苍,与参宿右肩上的大星相似;色黑,与奎宿中的大星相似。五星随大白聚集在同一舍之中,与所聚处对应的国家可以兵纵横于天下。太白星所停留处为应当停留的地方,对应国有实利可得;所停留处若是不应停留的地方,对应国虽吉而无所得。由太白星卜吉凶,有关诸因素中,太白星运行的迟疾伏见等状况比星的颜色更重要,星的颜色比所在方位更重要,而有方位吉利的条件胜于无方位吉利的条件,有颜色吉利的条件胜于没有此条件者,若得到运行吉利的条件胜过其他所有条件,即运行有利,色、位全都不利也毫无关系。太白星出以后,迟迟停留于树梢之间,对应国不利。向上行,速度极快,行期未尽,其行已超过了星空的三分之一,对于对应国的敌对国不利。太白星忽上忽下,上下反复,预示对应国有反叛的将军。太白入月中(按:指为月所掩),预示将军遭杀戮。金星与木星会合而有光,对应的地区有战争而兵不相遇,兵虽起而不战;会合而无光,预示双方大战,一方被击破。太白星自西方出,时在昏时为阴,西方也属阴,所以象征阴兵强盛。阴兵晚饭时出动,兵势小弱;夜半时出动,势中弱;鸡鸣时出动,最弱,这叫做阴陷于阳。太白星在东方出现,时在黎明,为阳,东方也属阳,所以象征阳兵强。阳兵倘若鸡鸣时出动,兵势小弱;夜半时出动,势中弱;黄昏时出动,势大弱,这叫做阳陷于阴。太白星在地下伏行的时候出兵,兵必有祸殃。太白星出于卯位以南,象征南方胜北方;出于卯位以北,象征北方胜南方;正好出现在卯位(正东方向),对东方国有利。太白星出于酉位以北,北方胜南方;出于酉位以南,南方胜北方;正好出现在酉位,对西方国有利。
太白星与诸恒星相陵犯,预示有小规模的战争发生;与行星相陵犯,有大战发生。相犯时,太白星位在所犯星以南,预示南方国失败;在所犯星以北,北方国失败。运行得快,象征对应国有武勇;停留不行,象征对应国多礼有文。太白星色白有五芒角,早出必为月所食,晚出就会变成天夭星或彗星,祸事将会发生在对应国中。太白星从东方出为德星,行事若居太白左方或者面对太白星,吉。从西方出为刑星,行事若居太白右方或背向太白,吉。相反则凶。太白星光能够见影,战则能胜。昼见太白过午位,称为争明,预示强国要变弱,弱国将要变强,女主势力将要昌盛。
亢宿是天神的外朝,是指为太白星神的外朝。太白,又是大臣的象征,号为上公,还有其他名称,如殷星、太正、营星、观星、宫星、明星、大衰、大泽、终星、大相、天浩、序星、月纬等。官位为大司马者欲知吉凶应仔细观察太白星的运行。
观察太阳与其他星辰的交会以判定辰星的位置。按五行说,辰星于五方属北方,于五行属水,是太阴月亮的精华聚成,于四时为冬,于十天干为壬癸。刑罚失当者,天降惩罚于辰星中表现出来,由辰宿的状况判断对应国的吉凶。
由辰星以正四时季节:二月春分,黄昏时出于西郊外奎、娄、胃以东五宿的范围内,对应的分野为齐;五月夏至,黄昏时出于西郊外东井、舆鬼、柳以东七宿范围之内,对应的分野为楚;八月秋分,黄昏时出于西郊外角、亢、氐、房以东四宿范围内,对应分野为汉;十一月冬至,清晨出于东方郊外,与尾宿、箕宿、南斗宿、牵牛宿一起随天球西行,对应分野是中国。辰星出现与隐没常常是在辰、戌、丑、未四个方位之间。
辰星越次早出,会被月所掩成为星食;晚出,就会变成彗星或其他妖星。某时辰星应当出现而没出现是罚有失当的表现,虽追兵在外没有战斗。一季不出,该季阴阳不和,四季不出,天下五谷不收,有大饥荒。辰星按时出现了,星色白预兆有旱灾,色黄为五谷丰收,色赤有战争,色黑为水灾。出于东方,星大而色白,表示有敌兵在外,得解兵而去。辰星常在东方,星色赤,表示中国胜利;常在西方,星色赤,表示对外国有利。外无敌兵而辰星色赤,将有兵起。辰星与太白星都从东方出现,都是星色赤红而有芒角,预兆外国将有大败,中国得胜利;都从西方出现,而且星色赤红有芒角,对外国有利。若将天球从子午位中分,五星聚集于子午位以东,对中国有利,聚集于子午位以西,对外国用兵的一方有利。五星都随辰星聚于某一星舍,相应国可以法取天下。辰星不出现时,太白为客星;与辰星一起出现,太白为主星,辰星为客星。辰星出现而与太白星不在同一方位,郊外虽有敌兵而没有战斗。辰星出东方,太白星出西方;或者辰星出西方,太白星出东方,都称为格,预示郊外有兵而没有战斗。辰星不按时出现,表示气候应当寒冷反而温暖,应当温暖反而寒冷。应当出现而不出现,称为击卒,预兆有大规模的乱兵兴起。辰星入太白之中并从太白星上边离去,
预兆有军队被击破、将军被杀的大事发生,客军为胜利的一方;自太白星下边离去,客军失败,丧失领土。辰星追及太白,太白仍停留不动,预兆有将军死。辰星自旗星上出,预兆有破军杀将的事发生,客军胜利;下出,客军失败,丧失领土。观察芒角所指方向,以判定何方军队失败。辰星环绕太白,如同与太白相斗,预示有大战发生,客军得胜。辰星从太白星旁经过,其间距离约一剑宽,预示有小规模的战争发生,客军得胜。辰星在太白星前(按:以东为前),罢军休战;从太白左(后?)方经过(按:面向东,北为左),有小战发生;与太白星光相触而过,有数万人规模的战争发生,主人一方的官吏被杀;从太白右方经过,相去三尺,象征军情紧急,双方相约而战。辰星有青色芒角,军队有忧患;黑色芒角,有水灾;赤色芒角,有外兵来犯,势穷者复灭而终。势不穷,兵不终。
兔星有七个名子,叫做小正、辰星、天欃、安周星、细爽、能星、钩星等。星色黄而且小,出现时又不按正常的方位,表示天下有大的政策变化,是不吉利的象征。免星有五色:青而圆预示忧患,白而圆预示丧事,赤而圆预示中有不平事,黑而圆则吉利。兔星有赤色芒角预示有敌军来犯我城,黄色芒角预示有争夺土地的事发生,白色芒角预示丧事,有号哭之声。
辰星出东方,运行四舍,经四十八日,其中快行二十日,然后反方向从东方入于地下;辰星出于西方,运行四舍,经四十八日,其中快行二十日,然后反方向自西方入于地下。观测辰星应在营室、角宿、毕宿、箕宿、柳宿之中的某一宿之旁。辰星出于房、心二宿之间,有地震发生。
辰星的颜色:春季,青黄色;夏季,赤白色;秋季,青白色,预兆年岁丰熟;冬季,黄色,星不明亮。某季改变颜色,该季不得顺昌。辰星春季不出现,有大风,秋天物不结实。夏季不出现,有六十天的旱灾,有月蚀发生。秋季不出现,有战争,春天物不萌发。冬季不出现,有阴雨六十天,有流亡的城邑,夏天物不生长。
角、亢、氐三宿,分野为衮州。房、心二宿,为豫州。尾、箕,分野为幽州。南斗为江、湖地区。牵牛、婺女,为扬州。虚、危,分野为青州。营室到东壁,为并州。奎、娄、胃、三宿,分野为徐州。昴、毕二宿为冀州。觜觽、参宿的分野为益州。东井、舆鬼为雍州。柳、七星、张宿的分野为三河地区。翼、轸二宿为荆州。
七星是员官的象征,是辰星的庙廷,是占卜蛮夷吉凶的星宿。
两军对阵时,发生日晕,若日晕各处大小厚薄相同,表示两军势均力敌;某方肥厚长大,某方有获胜的希望;某方薄而短小,该方必无胜利和希望。日有重抱,大胜;有破,无胜。抱,主两军言和;有背气,军不得和,背主分离而去。有直气,象征有自立事,指自立为侯王;也象征有破军杀将的事发生。日旁有负有戴,象征有喜庆事。日晕外有芒,被围者胜;晕内有芒,围敌者胜。日晕外圈青色里圈红色者,双方言和而去;外圈红里圈青者,双方怀愤而去。日旁气或晕出现早消失得晚,主军胜利。出现早消失得也早,对主军起初有利,后来不利;出现晚消失也晚,对主军起初不利,后来有利;出现晚消失早,对主军前后都不利,主军必不能胜。出现后很快消失了,虽胜不会有大功。出现在半日以上的才有大功。白虹的形状短而屈,上、下端尖锐,见则预失相应地区有大流血事发生。由日晕判定吉凶,应验的日期近在三十日之内,远在六十日之内。
日食,象征不吉利;食后复生,象征吉利;日全食,吉凶的承担者是君主,非全食,的承担都为臣下。根据日食的方位,日所在位置,再加上日食的时间早晚,可以判定对应国的吉凶。
月在房星中道运行,象征着世道的安宁与和平。在中道以北的阴间运行,象征多雨水,有阴事。阴间以北三尺是阴星,阴星以南三尺之间是太阴道,月行于太阴道象征有大水和兵事。同样,中道以南为阳间,阳间以外三尺处为阳星,阳星以北三尺之间为太阳道,月行于阳间,象征君主骄横恣肆。行于阳星间,象征国中多以暴虐凶残治刑狱。行于太阳道,象征将有大旱和丧事。月行于角宿和天门之间,若事在十月,来年四月成灾,事在十一月,来年五月成灾;事在十二月,来年六月成灾,灾是发大水,少说水深三尺,多说深可达五尺。月与房四星中的任一颗相陵犯,预示有辅佐大臣被诛杀。月行于南河、北河附近,按行道在阴或阳判断:在南河之阴有旱灾、有丧事,在北河之明有水灾、有兵事。
由于月掩蔽岁星发生岁星星蚀,预示对应地区有饥荒或死亡。月蚀荧惑星预示世道混乱,月蚀填星预示有臣下犯上作乱,月蚀太白星预示强国由于战争而衰败,月蚀辰星预示有女子作乱。月蚀大角星,对于执掌命令的君主不利;月蚀心宿,预示有内贼作乱;其他诸星被蚀,预示相应地区有忧患。
自月食开始的日子算起,每隔五个月一次的月食连续发生六次,每隔六个月一次的月食连续发生五次,重又每隔五个月发生一次,连续食六次,隔六个月一次的月食发生一次,每隔五个月一次的月食发生五次,总计凡经一百一十三个月上述月食的过程重复发生一遍。所以说月蚀,是很平常的事;日蚀,才是不吉利的。甲、乙主东方,对应的地区是海外,所以不由日月占吉凶。丙、丁主南方,对应地区为江、淮、海岱。戊、己主中央,对应地区是中州、河、济一带。庚、辛主西方,对应地区为华山以西。壬、癸主北方,对应地区为恒山以北。日蚀,吉凶由国君承当;月蚀,由将相承当。
国皇星,星大而红,形状类似南极老人星。国皇星出现,象征对应的地区有兵兴起,而且兵势强盛,对于兵所向的一方不利。
昭明星,星大而色白,没有芒角,忽上忽下,昭明星出现,象征相应地区有兵兴起,而且形势多变。
五残星,出现于正东方向,在东方分野的上空。形状类似于辰星,距地面高约六丈。
大贼星,出现于正南方向,在南方分野的上空。距地面高约六丈,星大而色红,时常摇动,有光芒。
司危星,出现于正西方向,在西方分野的上空。距地面高约六丈,星大而色白,类似于太白星。
狱汉星,出现于正北方向,在北方分野的上空,距地面高约六丈,星大而色红,时常摇动,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星中微带青色。
以上五残星以下为四方分野之星,星出现以及不在应当出的方向上出现,对应的地区都有兵兴起,于相对的一方不利。
四填星,出现于天球四宫相连处的东北、西北等四隅地区,距地面高约四丈。
地维咸光星,也出现于上述的四隅地区,距地面高约三丈,星光朦胧,如同月亮刚出现时的样子一样。与星出对应的地区若有乱,乱必灭亡;若有德,有德必昌。
烛星,形状如同太白星,出现后不行不动。出现不久则消失,对应的地区城邑有乱。
样子似星非星,似云非云,称为归邪。归邪出现,预兆必有归降于中国者。
星,是五行中金气的离散之气,本身是一团火。星众多,对应的国家吉利;少则凶险不利。
天汉,也是离散的金气,本身是水,天汉中星数多,预兆地上多水;星数少,预兆地上水少有旱灾,以上是以星占卜吉凶的大致情形。
天鼓,有声音大如雷又不是雷,音响在地上传播,发声处又不在地上,声音所往的方向,有兵兴起。
天狗,形状如同一颗大流星,伴随有隆隆声,落在地上,形状如狗。远望去火光炎炎,上冲天际。方圆有数顷地大小,上端尖锐处呈黄色,象征千里之内有破军杀将的事发生。
格泽星,形状如同炎火。黄白色,从地上升起,下大上尖。格泽星出现,不耕种而有收获;再者,如若没有土木工程方面的成就,必有大害。
蚩尤旗,形状如同彗星,不同是后端弯曲如旗。蚩尤旗出现,表示将有王者征伐四方。
旬始,出现于北斗星旁,形状如同雄鸡。星怒时有芒角,星为青黑色,形状如同伏鳖。
枉矢,如同大流星,弯弯曲曲如蛇行走,呈苍黑色,看上去象是有羽毛一样。
长庚星,如同一匹布挂在天上,此星出现,预示有兵兴起。
星落在地上,则是石头。在黄河、济水流域之间,时常有坠落的星石。
天空清朗而明亮时,有的能见到景星。景星,就是德星。它的形状不固定,常常出现于治理得好的国家。
凡是望云气,若仰面才能望见,云气距人不过三四百里;若平望过去,见云气在树梢之间,相距大约千余里到二千里;若登高而望,才能见到云气与地相连,距人约有三千里远近。云气形状,上边如同兽类的,吉利。
自华山以南的云气,下为黑色上赤色。嵩高山、三河一带野外的云气,是正红色。恒山以北的云气,下边黑色上边为青色。勃海、碣石和海岱之间的云气,都是黑色。江、淮之间的云气,都是白色。
罪徒相聚处云气是白色。有土方工程的地方云气是黄色。车队行走产生的云气忽高忽低,有时还聚在一起。骑兵奔走产生的云气低矮但分布面积较大。步卒行走产生的云气则高一些,窄一些。云气前边低后边高,表示奔行急,速度快;前边方形后边高,表示士卒精锐;云气后端尖锐而矮,表示退却。云气平表示军行慢,前端高后端低,表示不停的退却。二方云气相遇,低矮的一方胜,高的一方败;尖锐的一方胜,圆饨的一方败。敌气低矮行疾,若向我方移动,且是循车辙而来,不过三四日可至,距我五六里可见敌踪。敌气高七八尺,不过五六日可至,距我十余里可见敌踪。敌气高一丈多到二丈的,不过三四十日可至,距我五六十里可见敌踪。
云气末梢呈亮白色的,将军勇悍,士卒怯懦。云气根抵大而前方延伸得很远的,应当战。云气青白色,前端低矮者,战则能胜;前端红色而上仰的,战不能胜。此外,兵阵形成的云气就象直立的垣墙一样;杼云形状象织布木梭一样;轴云抟直而上,两端尖锐,杓云有一种细长如绳的,长可亘天,一半也有半个天空长;另一种如虹蜺的形如有缺损的旗子,所以边角尖锐。还有钩云象勾一样弯曲。诸如以上云出现后,以所具五色综合考察。云气润泽、抟成团而且密,出现后足以动人的,才是某种事务的预兆而可资占卜;以上云气预兆有兵兴起,对应的地区有战争。
善望气者王朔所候望的云气,都取自日旁。日旁的云气与其他云气相比有人主的气象。卜时按云气所成的形象直接判定吉凶。
所以北方夷人所成的云气如同畜群和居住的毡包群,南方夷人所成的云气如同舟船和旗幡。有大水的地方,败军被击败的战场,破国留下的废墟,以及地下埋藏有积钱、金宝之上等都有云气,不可不仔细观察。海边的蜃气形状象楼台;广阔的原野上所成云气象宫殿城阙,总之云气各自与所在地的山川人民聚积的气象相同。
所以,候望某国虚实的人,可以到该国的城邑中去,观察封疆、田畴治理得是否平正,城郭房屋门户是否润泽,其次观察车辆、衣著、畜产等项是朴陋还是精华。殷实而繁息者吉利,虚竭耗损的凶。
似烟非烟,似云非云,萧索迷蒙,纷郁一团的称为卿云。卿云是喜气化成。此外有一种样子象雾又不是雾,人在其中,衣冠不潮不湿。出现则域内人都被甲趋走,有征战城守事。
雷电、霞光与飞虹、霹雳、夜明等现象,是阳气发动形成的,春、夏二季发生,秋、冬二季隐藏,所以观察测候的人无不等待季节进行观测。
天开裂而见物象,地震动而有裂缝,山崩摧和移动,河川堵塞,谿谷崩壅,水动荡、地长高,沼泽涸竭,都是吉凶的象征。此外对城郭家门闾巷,观察它们是润泽还是枯槁;对宫室庙宇、官邸宅第,观察普通人民所处的等次。对于谣谚、风俗、车辆、衣著等,重在观察百姓的饮食。对五谷草木,首先观察它们所属的类别。对仓廪、马厩、库藏等,首先观察四周的交通道路。对六畜禽兽,重在观察它们的产地和用场,对鱼鳖鸟鼠,重在观察其居处的环境如何。有鬼哭泣,如同呼叫,人逢必有惊貌。万物都与此一般,遇异必有表现,所以可以望气知吉凶。此虽俚俗传言,理实不虚。
大凡测候年岁的丰歉美恶,最重岁始。岁始或指冬至节,这一天阳气开始产生。或者是指腊祭的第二天,腊祭是由于岁事已毕,众人在一起会餐一顿,以引发阳气,所以称第二天为初岁。或者是指正月初一的黎明,这是帝王历法的岁首。或者是指立春节,这一日是四季开始的第一天。以上四种岁始,都是候岁的重要日子。
而汉朝人魏鲜,集中在腊祭的第二日与正月初一黎明时由八方所起的风,判定当年的吉凶美恶。风从南方来,有大旱灾;从西南来,有小旱;从西方来,有战争;从西北方来,黄豆的收成好,多小雨,促兵兴起;从北方来,是中等年成;从东北来,丰收年;从东方来,有大水;从东南来,百姓多疾病、时疫,年成不好。所以八风吉凶各与它们相对方向的风相比较,以多少、久亟、疾徐决胜负:多胜少,时间长久胜短暂,风速快疾胜于舒缓。黎明到早饭之间的风与麦子收成相对应;早饭到日偏西之间与稷对应;日偏西到晚饭间与黍对应;晚饭后与豆对应,日入时与麻对应。最好的天气是终日有云、有风、有太阳,这样可保一年之间五谷丰收,没有灾害。占卜的方法是,在上述某时段中有风、有云、有太阳,对应的作物株深多实;无云、有风、有太阳,对应的作物株浅(矮)而多实;有云、有风,无太阳,对应的作物只长秸杆少结籽实;只有太阳、无云、无风,对应的作物有伤败不得收获的。无风、无云的时间若一顿饭的功夫,伤败小;若时间较长,相当于煮熟五斗米的功夫,伤败大。此后重又有云、有风,那末被伤败的作物也重新恢复起来,此外还可以由以上所说各时段中的云气颜色占卜一年之中种植何种作物最为适宜。若岁首有雨雪,天气寒冷,当年的年成不好。
岁首时若天气晴朗,可由都城人民的声音占卜一岁吉凶。若是宫声,则年岁好;吉利;商声,有兵事;徵声,天旱少雨;羽声,有水灾;角声,年成最坏。
还可以正月初一日开始依次数雨多少,卜年成好坏:初一有雨,当年百姓每人每天可得一升的口粮,初二日有雨,每人每天有两升的口粮,一直数到七升为至。初八日以后,不再占卜。若欲自初一占卜到十二日,卜法又有不同,每日与月相对应,占卜水旱灾情。以上是为小国卜。所占卜的地区若至方圆千里,由于地域广大,应该按占卜天下的方法,卜尽整个正月,由正月之内,月在周天绕行,经过某宿时是否有太阳、有风、有云,由此判定对应地区的年成好坏吉凶。但是,必须同时观察太岁的位置。太岁在金位,当年丰收;在水位,庄稼受毁损,收成不好;在木位,有饥荒;在火位,岁旱少雨。以上是大致情形。
正月上旬,多东风,宜于养蚕;多西风,而且初一日有黄云,岁恶不吉利。
冬至这一天白昼极短,可把土和炭分别悬挂在衡的两端,若悬挂炭的一端开始仰起,此后鹿换新角,兰根生芽,泉水涌出,便能约略判定冬至这一天是否到来,但最终还要用日晷测定日影长短,才能做出准确判断。与岁星所在辰次对应的地区五谷丰熟,吉利昌盛,相对的辰次称为衡,与衡对应的地区则有灾殃。
太史公说:自从有生民以来,世间君主何尝不推步日月星辰的运行以定历法?直到五帝和三代时期,才把这件事继承而又发扬光大了:内为冠带,外为夷狄,使内外有别,把中国划分为十二州,仰则观察天上的星象,俯则模仿、效法地面上的事物,然后知天上有日月,地上则有阴阳;天上有五星,地上则有五行;天上有列宿,地上则有州郡,一一相对应。天上的日、月、星三光,是地上的阴阳二气精华凝聚而成,三光之气是以地为本原的,所以圣人得以统一天地而加以治理。
周幽王、厉王以前,时日太遥远了。由所观察到的天象变化,各国所卜吉凶均不相同;各家取为占卜的物怪,也都是与当时情事相符合的。所以遗留下来的文字图书记载的祥征兆之类,都不可取为法则。因此,孔子论述六经,虽记灾异而有关灾异的理论不与记载,至于天道性命之类,更不相传授。这是由于传得其人,不待告而知之;若不得其人,虽告犹不能明。
往昔得传授而知天数的人:高辛氏以前,有重和黎;唐、虞时期,有羲氏、和氏;夏朝时,为昆吾;殷商时,有巫咸;周朝时,有史佚、苌弘;列国时宋有子韦;郑有裨灶;齐有甘公;楚有唐眛;赵有尹皋;魏有石申。
天体运行,三十年有一小变,百年有一中变,五百年有一大变;每三次大变为一纪,三纪之中所有变化都经历一遍了,这是天体运行的大致规律。作为一个国家的君主必然重视三、五这两个数字,就是基于以上原因。经过上下各一千年,然后天人之间的关系才能接续完备。
太史公推求古代天象的变化,发现没有今天可资考证的资料。约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的历史为例,据记载其间日蚀有三十六次,彗星出现三次,宋襄公时星体殒落如同降雨,当时,天子微弱,诸侯有力者主政事,五霸相继兴起,迭次主掌天下的政令。从此以后,人众多的对寡少者横施强暴,国大的对小国加以兼并。秦、楚、吴、越诸国都是夷狄之国,也成了强有力的霸主。自田氏篡夺了齐国政权、韩、赵、魏三家分割晋国以后,进入战国时期。各国间争相攻取掠夺,战争相继而起,城镇屡次遭屠灭,加上灾荒、疾疫与火焚所致的焦土之痛,各国君臣无不以此为忧患,所以观察祥征兆、测候星气以预见吉凶更成了当务之急。近世以来十二诸侯、七国争相为王,倡言纵横的人接踵而至,何去何从,骤难判定,在这种情况下,皋、唐、甘、石等人各自根据当时事务解释他们的占卜书籍,以致记载他们占验事的资料陵杂琐屑,至于米盐等细事。
占卜以二十八舍分主十二州,而北斗兼主十二州,自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秦国疆域内的吉凶,候望于太白星,占卜于狼、弧星。吴国、楚国疆域内的吉凶,候望于荧惑星,占卜于鸟衡星。燕国、齐国疆域内的吉凶,候望于辰星,占卜于虚、危星。宋国、郑国疆域内的吉凶,候望于岁星,占卜于房、心星。晋国疆域内的吉凶,也是候望于辰星,占卜于参、罚星。
秦国并吞三晋和燕、代地区以后,华山与黄河以南的地区称为中国。中国在四海之中为东南方向,东南方属阳;阳则与日、岁星、荧惑、填星相对应;占于天街星以南诸星,以毕宿为主。中国西北是胡、貉、月氏等穿毡裘、以射猎为生的百姓,西北为阴,阴则与月、太白、辰星相对应,占于天街星以北诸星,以昴星为主。所以中国的山脉、河流多是自西南向东北的走向,山川的源头在陇蜀地区,而末尾消失在渤海、碣石一带。秦、晋好用兵,有夷狄风,复占太白星,而秦、晋为中国地,所以,中国不但占日、岁等星,也占太白星,太白星也主中国域内的祸福吉凶;而胡、貉经常侵掠中国,只占辰星,因为辰星出入轻躁、疾速,类夷狄,所以常主夷狄人的吉凶。这是大致情形。是前文所说辰星与太白星更相为客、主人的原因。(荧惑星为李星,李与理同音,外理兵事,内理政事。所以文献说“虽然有明天子在位,也必须时常观察荧惑星的位置”。)诸侯更为强大,当时记录的灾异等事,没有可以录用的。
秦始皇在位时,十五年之间彗星出现四次,存在时间长的达到八十多天,彗星之长或者横空而过的。后来,果然秦朝灭掉六国,统一天下,对外又攘除四周围的夷人,死人枕藉,如同乱麻,因而有张楚王等人共同起兵。前后三十多年之间,兵相踽藉践踏致死者,不可以数计。自蚩尤以来,从没如此残酷的。
项羽援救巨鹿时,枉矢星西流,此后,山东诸侯兵联合起来,西行破秦,坑杀秦朝降兵,屠灭咸阳城。
汉朝兴起时,五星会聚于东井宿之中。匈奴兵围汉高祖于平城,在参、毕二宿附近,月晕多至七重。诸吕作乱,发生日食,虽白昼也黑暗无光。吴、楚等七国叛乱,有彗星长达数丈,天狗星经过梁国郊野。七国兵起以后,以致尸横血流于梁国城下。元光、元狩年间,蚩尤旗星两次出现,其长横过半个天空。以后京城四处出兵,与夷狄作战前后数十年,其中与胡人的战争最为激烈。越国灭亡的征兆,是荧惑星守于南斗;攻拔朝鲜的征兆是彗星出现于南河、北河;出兵征讨大宛前,有彗星出现于招摇附近。以上是最为明显的例证。至于一些小的。较为间接的例证,更是多不胜数。由此看来,没有一件事不是先由天象表现出来,然后才在世间看到应验。
汉初以来占卜天数最著名的人,观星的为唐都,望气的是王朔,卜岁美恶的是魏鲜。甘、石历中的五星法,只有荧惑星才有反行或称为逆行。凡荧惑星逆行所停留的地方;以及其他星的逆行,日与月的薄食等,都是占卜的内容。
我曾观看史书的记载,考察历朝发生的事件,发现近百年之间,五星没有一颗出现以后不逆行的,逆行的,常常看到星变大,颜色也有变化;日月发生薄食,与它们所处的南北相对位置有关,这是与以前所知的重要不同。所以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等列宿部内的星宿,是天上五官的坐位,为经星,不移动迁徙,大小各有差别,宽窄各有常度;而水、火、金、木、填星,这五颗星是天上五官的辅佐,为纬星,它们或隐伏或出现,各有一定规律,运行以及赢或缩也都有确定的度数。
日有变化应该修德,月有变化应该减少刑罚,其他星有变则应该结和人心。凡天体有变化,超过正常度数就要占卜吉凶。一般是国君强大,而且有德的吉利;弱小,而又文饰诈诡的凶。对付天变的办法最好的是修德,其次是改革政事,再其次是就事论事,有危事才加以挽救,又其次是对神行礼以禳除灾害,最下者是不采取任何措施。普通经星的变化很少见;而对日、月、五星等三光变化进行占卜却是常常使用的;占日月晕的次数在两者之间。云和风,这是天的客气,它们的出现在大的方面也有规律可循。而它们与世间政事相关联,最接近于天向人预示吉凶降下的征兆或凭证。以上五种,都是天有所感而产生的变动。占卜天数的人,必须通晓天运变化的三五大规律,了解古今终始状况,深刻观察时事的变化,研究它们的精粗质地,那么,作为一个掌管天文的官员可说是尽善尽美的了。
春季政令适宜,使东方苍帝得以施行其德泽,天门就会为之开放,使三光能从中间通行。夏季政令适宜,使南方赤帝得以施行德泽,天牢就会为之空虚。季夏政令适宜,使中央黄帝得以施行德泽,万物普受含养,连天夭星也会起变化。(西方白帝行德施化,则)有风从西北方向来,且必须是在庚辛日。整个秋季中,这种风能有五次,当有大赦;三次,有小赦。(秋季政令适宜,西方白帝得以施行德泽)若来年春季正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有月晕成围,当有大赦,是由于太阳寒水的影响太大,应该行赦以消阴气的缘故。另一种说法是:西方白帝施德行化,毕宿、昴宿得以被月晕包围。包围三个晚上,功德才算完成;不足三个晚上,或者月晕有缺口没有合围,功德便不能成。还有一种说法是:月晕围辰星,应验的时间不出旬日之间。冬季政令适宜,北方黑帝得以施行德泽,天关为之变动。上述五方天帝得以施行德泽,天子将为此更改年号;若不能施行德泽,必示警戒,有疾风暴雨,拔木破石。(三能和三衡是天帝的宫廷)有客星出现于天廷之中,必有奇异的政令产生。
【原文】【注解】
中宫天极星①,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②;旁三星三公③,或曰子属。后句四星④,末大星正妃,余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⑤,藩臣。皆曰紫宫⑥。
前列直斗口三星⑦,随北端兑⑧,若见若不,曰阴德,或曰天一⑨。紫宫左三星曰天枪⑩,右五星曰天棓(11),后六星绝汉抵营室(12),曰阁道。
①中宫:古代天文学家把天球划分为五部分,分别名为中宫、东宫、西宫、南宫、北宫。中宫指以天球北极为圆心,南北各36°为直径的圆周之内的区域,包括紫微垣(紫宫)及其附近的星体,这些星体不因天球转动而隐没。东、西、南、北宫又分别名为青龙(《天官书》为苍龙)、白虎(《天官书》为咸池)、朱雀、玄武。后不另注。天极星:北极星座,由五颗星组成。由于它的第五颗星(亮度最小的一颗)接近天极(天球不动处),古人曾错认为就是天极,所以称为天极星。 ②太一:天神名。按《封禅书》的说法,太一神是天神中最尊贵的一个,五方天帝只是它的辅佐。紫微垣是它的宫廷,太微垣是它的离宫别馆,在紫微垣北极星中的第二颗星(最亮的一颗),名为帝星,是太一神的坐处,所以帝星又名帝座。应注意的是“太一”在此处不是星名,另外有太一星,在紫微垣外,靠近垣门的左边,参见“晋书·天文志》。 ③指天极星中帝星之外其余的三颗星象征三公。须注意二点,其一,天极星共五颗,帝星之外尚有四颗:第一颗为太子,第三颗为庶子,第四颗为后星,第五颗为天枢(北极)。《天官书》说只余三颗,是古今星数不同,这类事下面还有很多。其二,其余三星是象征三公,不是名为三公,另有三公星在北斗杓左近。 ④句:同“勾”,指勾陈座。包括六颗星,此处说只有四颗。下文中的“末大星”指勾陈一,既称为“末”,勾陈一以后的二颗星(勾陈五、勾陈六)当不在《天官书》中的勾星之内。⑤指紫微垣的垣墙。《晋书·天文志》说有十五颗,西墙七颗,东墙八颗。此处说是十二颗,不知缺少的是哪几颗。 ⑥紫宫:即紫微垣。《索隐》引《元命包》说:“紫之言此也,宫之言中也”。所以紫宫就是“此处为天球中心”的意思。 ⑦阴德三星在紫微垣内,靠近西垣墙,离斗口尚远(约10°余)。此处说“直斗口”,是对着斗口的意思,不是“值斗口”。⑧随:《索隐》读如楕,义亦同。兑:同锐。“随”字后宜加点。⑨又名天一星。由于另有星,专名为天一,所以称阴德为天一星,后世不多见。由《晋书·天文志》:“天一星在紫宫门右星南”,太一星之北。《正义》以此星释阴德,误。⑩“紫宫左”即紫宫西。古人论天上事物的方位,以西为左,论地上事物的方位,以东为左,后不注。€(11)天棓:《索隐》引《诗讳》说:“枪三星,棓五星,在斗杓左右”。误。枪、棓都在斗杓以东(右)。枪在紫宫门左,近杓;棓在紫宫门右,女床以北,远杓。(12)汉:天汉,就是俗说的天河。营室:二十八宿中的北方七宿之一,详于后。
北斗七星①,所谓“旋、玑、玉衡以齐七政②。”杓携龙角③,衡殷南斗④,魁枕参首⑤。用昏建者杓⑥;杓,自华以西南⑦。夜半建者衡⑧,衡,殷中州河、济之间⑨。平旦建者魁⑩;魁,海岱以东北也€。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⒀,建四时⒁,均五行⒂,移节度⒃,定诸纪⒄,皆系于斗。
①北斗:大熊星座中的α、β、γ、δ、ε、ζ、η七颗星,依次名为天枢、天旋、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α至δ为斗魁,ε至η为斗杓。②语出《尚书,舜典》。解释有二种:马融、郑玄等经学家以为是以浑仪正天文。旋,即璇字,指美玉;玑,同机,指浑仪中可以转动的浑环;衡,指浑仪中的窥管;七政,指日、月、五星,因它们各有所主,因称七政。第二种解释如司马迁所说,是指由北斗七星观察人间政事。旋、玑、玉衡都是北斗七星中的星名;七政,指春、夏、秋、冬、天文、地理和人道。不论《尚书》中此语如何解释,《天官书》论北斗,当用司马迁的解释,否则就与北斗无关了。 ③斗杓之下与龙角相连。携,提携。引伸作连接;龙角,指东宫角宿。由于东方七宿名为苍龙,角宿有二颗,犹龙之左右角,故称龙角。“龙”苍龙,参见《左传·桓5》“龙见而雩”注。④衡:北斗第五星。殷:同隐。殷殷相对,如同说隐隐相对。由于斗距南斗极远,故有此言。星位如右图。南斗:北方宿之一。⑤参首:参宿之首。星位见右图。
⑥以斗杓黄昏时的指向判定十二月次序。如指寅为正月,指卯为二月等。⑦斗杓的分野(地面上与之对应的地区)是华山西南的地区。华,华山。⑧以斗衡(与极星连线)夜半时所指方向判定十二月次序。《集解》引孟康语说:“假令杓昏建寅,衡夜半亦建寅”。⑨斗衡分野为黄河、济水之间地。殷,《正义》释为“当也”;中州,中原。⑩以黎明时斗魁所指方向定十二月次序。平旦,黎明、平明。€(11)斗魁分野为海岱东北的地区。海岱,《正义》以为海岱为代郡,误。岱指泰山,海指渤海。两者之间称为海岱。海岱东北指汉时的北海、齐郡、济南郡等地。(12)乡:同向。⒀古人以为阴阳二气在四季之中消长有时,夏至时阳气盛极而衰,一阴始生;冬至时阴气盛极而衰,一阳始生。按《淮南子·天文训》所说:“日冬至则斗北中绳”,“日夏至则斗南中绳”。斗南北向为阴阳始生界限,所以说斗可以“分阴阳”。⒁北斗正月指寅,二月指丑,每月移动一辰,十二月一周天,周而复始。所以说斗可“建四时”。 ⒂即平均五行。阴阳、四时与五行相对应,如春木、夏火、季夏土之类,春、夏为阳,秋、冬为阴之类等。所以“分阴阳”、“建四时”,可使五行均匀有序。故说北斗可以“均五行”。⒃移易节度。节度,指对天体运行的控制。由于众星随北斗一起绕极运转,拱卫北极。北斗犹如众星之长,众星全都听其约束。所以说它有“移节度”之力。⒄古代天文学家分天球为十二次,称为纪,因其与十二辰相合,由北斗运转可以确定十二辰位,所以说它可以“定诸纪”。
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宫①: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②,五曰司中③,六曰司禄④。在斗魁中,贵人之牢⑤。魁下六星,两两相比者,名曰三能⑥。三能色齐,君臣和;不齐,为乖戾。辅星明近⑦,辅臣亲强;斥小⑧,疏弱。
杓端有两星,一内为矛,招摇;一外为盾,天锋⑨。有句圜十五星⑩,属杓,曰贱人之牢。其牢中星实则囚多,虚到开出。
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12)。
①斗魁戴匡:匡,同筐。指文昌宫形状如筐,且在斗魁之上。②王元启引《春秋元命苞》说:“司命,主灾咎”。与《索隐》不同。后者谓“主老幼”。③王元启说是“主左理”,即佐理刑狱。④王元启说:“主赏功进士”。⑤贵人牢,名为天理,共四星。《宋史·天文志》说:“星不欲明,其中有星,则贵人下狱”。⑥三能(tái,台):又名天柱。《宋史·天文志》说:“西近文昌二星曰上台,为司令,主寿;次二星曰中台,为司中,主宗室;东二星曰下台,为司禄,主兵”。又说:“上阶上星为天子,下星为女主;中阶上星为诸侯、三公,下星为卿大夫;下阶上星为士,下星为庶人。所以和阴阳而理万物也”。⑦辅星:在北斗第六星(开阳)旁。 ⑧远而小。斥,被排斥。疏远的意思。⑨《集解》引晋灼语说:“外,远北斗也,在招摇南,一名玄戈”。《正义》引《星经》说:“梗河星为戟剑之星。”按《正义》说是。玄戈星在招摇北,不是“远北斗”,而是“近北斗”。又《晋书·天文志》说:梗河三星,“一曰天锋,主胡兵”。⑩王元启说:“今按句(同勾)七星曰七公,圜八星曰贯索”,“并数得十五星也。在招摇南,故曰‘属杓’。二星皆主刑狱,故并言之。旧注专指贯索,则但有圜星无句星矣”。复案:后世天文书都说贱人之牢指贯索九星,不包括七公七星。王说可备一说。
东宫苍龙,房①、心②。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不欲直,直则天王失计。房为府,曰天驷。其阴,右骖③。旁有两星曰衿④;北一星曰⑤。东北曲十二星曰旗⑥。旗中四星曰天市⑦;中六星曰市楼⑧。市中星众者实;其虚则秏。房南众星曰骑官⑨。
左角,李⑩;右角,将。大角者,天王帝廷。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摄提。摄提者,直斗杓所指(11),以建时节,故曰“摄提格”(12)。亢为疏庙⒀,主疾。其南北两大星,曰南门⒁。氐为天根⒂,主疫⒃。
尾为九子⒄,曰君臣;斥绝,不和。箕为敖客⒅,曰口舌⒆。
火犯守角⒇,则有战。房、心,王者恶之也。
①房四星,在天蝎座西北端。按《晋书·天文志》所说:“下第一星,上将也;次,次将也;次,次相也;上星,上相也”,“中间(按指次将、次相之间)为天衢,为天关,黄道之所经也。”②心三星,也在天蝎座,西与房星相邻。《晋书·天文志》说:心宿“为大辰,主天下之赏罚”。③王元启说,“右”上脱左字。左、右骖“各四星,今名东咸、西咸”。《正义》认为是房宿本身主右骖,“亦主左骖”。那末“骖”下当有“其阳,左骖”四字。 ④衿:同钤。《晋书·天文志》名其星为“钩钤”。在房第四星(上星)之下。⑤(xiá霞):同辖。⑥《正义》释为河鼓星两旁的左、右旗,误。王元启释为天市垣的左垣、右垣。是。《晋书·天文志》说:“天市垣二十二星”。此处说“十二星”,“十”前脱“二”字。⑦《正义》说:“天市二十三星,在房心东北”。此处说是四星,王元启解释说:“统言之,天旗即天市;析言之则天旗南北门左右各两星为天市,余但谓之天旗也”。 ⑧市楼六星,在天市垣内,垣南门以东,靠近燕、南海、宋三星。 ⑨《宋史·天文志》说:“骑官二十七星,在氐南,天子虎贲也。”按伊世同绘《中西对照星图》骑官十星,在豺狼座。⑩李:同“理”。《索隐》说:“理,法官也”。按:理为角宿一,即角宿二颗星中靠南边的一颗,称为“左角”是由于面向天运方向(东),南端为左,北为右,以后不注。€(11)直:同“值”,当的意思。(12)指寅为摄提格,参见《历书》注。十二辰各有专名,此处是说其中的“摄提格”是由于摄提所指得名,并不是说凡摄提所指,都名摄提格。⒀《索隐》说:“宋均以为疏,外也;庙,或为朝也。” ⒁南门二星在半人马座中,库楼以南,在亢宿以南约50度,此处说在“其南北”,“其”字后似应补入“南有”二字。⒂《索隐》说:“孙炎以为角、亢、下系于氐,若木之有根也。”⒃《索隐》解释说:“疫,病也。三月榆荚落,故主疾疫也。”意思是当黄昏时氐宿从东方天空出现的时候,太阳的位置在胃宿,正是春季三月榆荚黄落的时候,正是传染病流行的季节。所以才说“氐主疫”。又说亢“主疾”,与此义同。⒄尾宿在天蝎座东端,西北与心宿比邻。有九星,因称尾为九子。⒅《索隐》解释说:“宋均云:‘敖,调弄也。箕以簸扬,调弄象也。箕又受物,有去去来来,客之象也’。”这是由箕星四颗,外形象簸箕,又由簸箕可以扬粮去糠土的作用设想箕星的作用,说它是一个爱调弄人的客人(即“敖客”),没有什么科学道理。⒆《索隐》引《诗纬》说:“箕为口,主出气。”《尔雅正义》说:“箕四星,二为踵,二为舌。踵在上,舌在下。”说箕宿为天口,是由于箕宿与有风的天气相连,参见《尚书·洪范》“星有好风”孔传;说箕宿为舌是出自附会:箕形如簸箕,簸箕前端糠土飞出处称为舌,箕宿下两星相当于簸箕前端,也称为舌。⒇犯:陵犯。《宋史,天文志》说:两星“相去方寸为犯”。守:《宋史志》:“居之不去为守”。
南宫朱鸟,权、衡。衡,太微,三光之廷①。匡卫十二星②,藩臣:西,将;东,相③;南四星,执法④;中,端门;门左右,掖门。门内六星,诸侯⑤。其内五星,五帝坐。后聚一十五星,蔚然,曰郎位;傍一大星,将位也⑥。月、五星顺入⑦,轨道⑧,司其出⑨。所守,天子所诛也。其逆入,若不轨道,以所犯命之⑩;中坐,成形,皆群下从谋也。金、火尤甚。廷藩西有隋星五(11),曰少微(12),士大夫。权,轩辕,黄龙体⒀。前大星,女主象;旁小星,御者后宫属。月、五星守犯者,如衡占。
①日、月、五星的宫廷。三光,日、月、五星;廷,宫廷。《索隐》引宋均语说:“太微,天帝南宫也。” ②今知太微垣十星,东西各五。自《晋书·天文志》已是如此。太史公说有十二星,东西各六。古今星数不同。 ③太史公的意思是:每垣的六颗星中,自上而下数,前四星西垣为将星,东垣为相星。与《晋书·天文志》不同。后者说,西垣上一星为上相,次为次相,复次为次将,第四为上将;东垣上一星为上将,次为次将,复次为次相,第四为上相。④今知南二星为左右执法。由下边所说端门和掖门的位置知,太史公是把东垣上相。西垣上将也规入执法星中,合为执法四星。⑤把太微垣中星全都作为诸侯(除五帝、郎、将等少数提名者外),可能是先秦天文学的情形,《晋书·天文志》说:“太微,……十二诸侯府也。其外藩、九卿也”。犹有遗意。六诸侯星座可能是指五诸侯、九卿、三公、谒者、内屏、五帝座。前五名均不见于《天官书》。⑥名为郎将。《晋书·天文志》说:“郎将在郎位北,六阅具,所以为武备也。”⑦顺入:日、月、五星视运动的方向是自西向东行,所以,以自西面进入太微垣为顺入;相反为逆。⑧是说循轨道而行。⑨司察月、五星出入太微垣的情形。司,职任、掌管。作伺亦通。⑩以所陵犯星的不同,分别判断其吉凶。命,命词,下断语的意思。€(11)隋:同堕。下垂。《索隐》说:“隋为垂下。”又引宋均语:“南北为隋”。在古星图上南北就是上下。(12)《索隐》引《天官占》说:“少微,一名处士星”。《正义说:“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南北列:第一星,处士也;第二星,议士也;第三星,博士也;第四星,大夫也。”⒀《集解》引孟康语说:“形似腾龙。”轩辕十七星,屈曲如龙形。但是为何说是“黄”龙体?这是五行理论在天文学中的反映,四宫各一色,余黄色无所配。中央黄,本应以中宫配黄色,但中宫主要星座在紫宫中,以紫为黄,颇为别扭;再者,紫宫为天神太一的宫廷,太一神居五方帝之上,中央黄帝不应再居紫宫。所以,以轩辕座与中央黄帝相配,称为黄龙体。
东井为水事①。其西曲星曰钺②。钺北,北河;南,南河;两河、天阙间为关梁③。舆鬼,鬼祠事④;中白者为质⑤。火守南北河⑥,兵起,谷不登。故德成衡⑦,观成潢⑧,伤成钺⑨,祸成井⑩,诛成质(11)。
柳为鸟注(12),主木草。七星,颈,为员官⒀,主急事。张,素⒁,为厨,主觞客。翼为羽翮,主远客。
轸为车,主风。其旁有一小星,曰长沙星⒂,星不欲明;明与四星等,若五星入轸中,兵大起。轸南众星曰天库楼;库有五车⒃。车星角若益众⒄,及不具,无处车马⒅。
①东井八星,在双子座西南隅,黄道所经。《宋史·天文志》说:“星不欲明,明则大水”,“月宿其分,有风雨”,“晕,则多风雨”,“晕及三重,在三月为大水”岁星逆行入井,“川流壅塞”。所说东井为“水事”。 ②《正义》说:“钺一星附井之前”。西曲,西面偏曲处。按,钺星在东井西北隅,与东井一相邻,在黄道旁。③两河:指北河、南河,各有三颗星。北河即双子座中的α、β、ρ星,南河为小犬座中的α、β、ε星。天阙:指阙丘二星,在南河西南,麒麟座中。《正义》说它是“天子之双阙,诸侯之两观,亦象魏县(按:同悬)书之府”。阙、观、象魏,同物异名,都是指门两旁的高台建筑。关梁:关塞桥梁。泛指交通要道。南北河之间黄道所经,日、月、五星从其中通过。所以称关梁。④祭祀鬼神事。⑤质:即积尸星,《晋书·天文志》又称为鈇锧,《宋史·天文志》称为铁锧。铁为鈇之误。前书说舆鬼五星,“中央星为积尸,主死丧祠祀。……欲其忽忽不明,明则兵起,大臣诛。”⑥火:火星,即荧惑星。⑦《索隐》说:“衡则能平物,故有德公平者,先成形于衡。”衡,指太微廷。⑧《索隐》说:“言王者游观,亦先成形于潢也。”潢,天潢星有两处,一在天汉之中,五车之内,为西宫星;一在北宫,即天津八星,也在天汉之中。由于这二星都不在朱鸟宫,王元启以为“潢”是“渎”字误文,指四渎星。按,四渎不主游观事,星明大则百川决口;五车中的天潢五星,主河梁津渡,星不见,津渡不通,也不主游观。只有天津九星主:“度神通四方”,所以观成潢,指此星。⑨《索隐》说:“伤,败也。言王者败德,亦先成形于钺,以言有败乱则有钺诛之”。⑩《集解》说:“东井主水事,火入,一星居其旁,天子且以火败,故曰祸也。”€(11)《集解》引晋灼语解释说:“荧惑入舆鬼、天质,占曰大臣有诛。”(12)注:“咮”的同音字。咮,鸟嘴。《诗·候人》“维鹈在梁,不濡其咮”。毛注:“咮,喙也”。以柳为鸟注,是说柳宿位置象是朱鸟的鸟嘴一样。并无别义。⒀员官:圆形器管,指喉。七星宿相当于朱鸟的脖颈或咽喉。⒁素:同“嗉”,鸟类的食囊。⒂《正义》说:“长沙一星在轸中,主寿命”。⒃《正义》说:“天库一星,主太白,秦也,在五车中。”按《宋史天文志》说:“库楼十星,六大星,库也;南四星,楼也”。此处说“一星”误。又王元启说五车就是库楼左近的五柱星,是。⒄车星有芒角,与星数众多,占相同。若,如若,如同。按《宋史·天文志》说库楼之中,星“实(多)为吉”,“虚乃凶”。此处说实与虚均凶,不同。 ⒅车马无法处置,或译作无放车马处,喻战乱。
西宫咸池①,曰天五潢。五潢,五帝车舍②。火入,旱;金,兵;水,水。中有三柱,柱不具,兵起。
奎曰封豕③,为沟渎。娄为聚众④。胃为天仓⑤。其南众星曰积⑥。
昴曰髦头⑦,胡星也⑧,为白衣会⑨。毕曰罕车⑩,为边兵,主弋猎(11)€。其大星旁小星为附耳。附耳摇动,有谗乱臣在侧。昴毕间为天街(12)。其阴,阴国⒀;阳,阳国。
①咸池:《正义》释为五车中的一个星座,误。当如王元启说:“咸池者,西宫诸宿之总名。与前后苍龙、朱鸟、玄武一例。”②《索隐》释“五潢”为咸池三星,由于咸池的意思是“言谷,生于水,含秀含实,主秋垂,故一名‘五帝车舍’,以车载谷而贩也。”即咸池“又名为五帝车舍”。《正义》则说五帝车舍就是五车星座,但不说与五潢的关系,均不妥。按:由下文“中有三柱”,知五帝车舍就是《晋书·天文志》说的五车星座;而太史公说:“五潢,五帝车舍”,意思是五车尚不是正名,正名是五潢。它与《晋书·天文志》中的五潢不同。晋志以为:五车中有五星名五潢,五潢南有三星,名为咸池。而太史公认为统名为五潢。③奎:十六星,在仙女座、双鱼座中。据宋人观测,奎宿的距星(奎宿二)在北纬20°余(去极度72°),赤经约360°。封豕:大豕,大猪。奎、或豕,都是由该宿外形命名的《石氏星经》说,奎宿“形如破鞋底”,破鞋底,就是跛子的脚印,跛子即奎足(奎同),因名奎;外形又像一头猪,《石氏星经》说它西南方的大星便是猪眼睛(天豕目)。 ④娄宿在白羊座西侧。《正义》说:“娄三星为苑,牧养牺牲以共祭祀”。所以说“娄为聚众”。⑤胃宿三星,在白羊座北侧。《正义》说:“胃主仓廪,五谷之府也”。所以说“胃为天仓”。 ⑥《集释》与《正义》都以刍槁六星当(kuài快)积。按:刍槁宽不过7-8°,星不过6颗,与“其南众星”不侔。“积”不应理解为“积之处”,而应解释为“等之积”,泛指积物之所。在奎、娄、胃三宿以南有天囷(qūn阴平群)、天仓、天庾以及刍槁诸星座,全是积物之所,庶几能与“其南众星”相符。⑦昴:即昴宿。在金牛座西北侧,旧说有七星或六星,清初测为三十六星,实为一个星团,不知有星多少。髦头:又作旄头。旗上羽毛装饰物、昴宿看上去如一团羽毛,故有此语。⑧昴有应二宿分居黄道南北,昴在北,北为阴;而旧说毕夷相比华夏为阳,夷狄为阴。所以,以昴宿占夷狄事,如《正义》所说,星“摇动若跳跃者,胡兵大起”。因称为胡星。 ⑨主丧,故称“为白衣会”。 ⑩毕:毕宿八星,在金牛座中。《索隐》说:孙炎以为掩免之毕或呼为浊,因名星云。”罕车:罕就是网,《广雅》释为“免罟也”。即捕免之网。与“掩免之毕”义相合。所以罕车就是载着捕免网的猎车。又《玉篇》释旌旗为罕,插着旌旗的兵车为罕车。所以《天官书》说“毕曰罕车,为边兵”。 (11)弋猎:打猎。用绳系在箭上猎物称弋猎,此为泛称。(12)《索隐》引孙炎语说:“昴、毕之间,日、月、五星出入要道,若津梁也。”《正义》说:“天街二星,在毕、昴间,主国界也。街南为华夏之国,街北为夷狄之国。”《正义》说是。⒀《汉书·天文志》注引孟康说:阴,“河山已北国也”;阳,“河山以南国也”。
参为白虎①。三星直者,是为衡石②。下有三星,兑③,曰罚,为斩艾事④。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小三星隅置⑤,曰觜觽⑥,为虎首,主葆旅事⑦。其南有四星,曰天厕。厕下一星,曰天矢⑧。矢黄则吉;青、白、黑,凶。其西有句曲九星⑨,三处罗⑩:一曰天旗,二曰天苑,三曰九游(11)。其东有大星曰狼。狼角变色,多盗贼。下有四星曰弧(12),直狼,狼比地有大星,曰南极老人。老人见,治安;不见,兵起。常以秋分时候之于南郊。
附耳入毕中,兵起。
①参(shēn申)七星,在猎户座。按《夏小正》的说法,正月初昏(傍晚)时,参宿在正南天空上,八月份参宿到达南天中时已是黎明时分了。《正义》说:“觜三星,参三星,外四星为实沉,于辰在申,魏之分野,为白虎形也。”所以说“参为白虎。”②参宿中间三星排列横直,如同秤衡一样。衡石,秤为衡,权(秤锤)为石,衡有石则平。衡石泛指秤。③兑:同“锐”。④艾:通“刈”,刈除,斩杀。⑤三颗小星排列成三角形。隅:角。作边隅解亦通。⑥觜(zī,资)觽(xī希):在参宿上,宋景祐年间测得去极度为84°,今在北纬10°左右(猎户λ即觜宿一在赤纬9°54′)。⑦《集解》引晋灼语说:“葆,菜也;禾野生曰旅,今之饥民采旅也。”《索隐》说“姚氏案:‘宋均云葆,守也。旅犹军旅也。言佐参伐以斩艾除凶也。”按:《宋史·天文志》:“觜觽三星,为三军之候,行军之藏府,主葆旅,快敛万物。明则军粮足,将得势;动则盗贼行,葆旅起;暗则不可用兵。”由此知《集解》说为惬当。⑧矢:同屎。⑨句曲:即勾曲。弯曲如勾。此处泛指弯曲。九星:由下文知,“九星”前似脱“各”字。⑩《汉书·天文志》“罗”后有“列”字,义为“分三处罗列”。€(11)游:《正义》读为“流”。(12)弧:木弓。《正义》说:“弧九星,在狼东南,天之弓也”。
北宫玄武,虚、危。危为盖屋①;虚为哭泣之事②。
其南有众星,曰羽林天军③。军西为垒④,或曰钺⑤。旁有一大星为北落⑥。北落若微亡,军星动角益希,及五星犯北落,入军,军起。火、金、水尤甚:火,军忧;水,〔水〕患;木、土,军吉。危东六星,两两相比,曰司空⑦。
营室为清庙⑧,曰离宫、阁道。汉中四星,曰天驷⑨。旁一星,曰王良⑩。王良策马(11),车骑满野。旁有八星,绝汉,曰天潢(12)。天潢旁,江星⒀。江星动,人涉水。
杵臼四星⒁,在危南。匏瓜⒂,有青黑星守之,鱼盐贵。
南斗为庙⒃,其北建星⒄。建星者,旗也⒅。牵牛为牺牲⒆。其北河鼓⒇。河鼓大星,上将;左右,左右将。婺女(21),其北织女(22)。织女,天女孙也(23)。
①危宿三星,二在飞马座,一在宝瓶座。《索隐》引宋均语说:“危上一星高,旁两星隋(堕)下,似乎盖屋也”。《正义》以为“盖屋二星,在危南,主天子所居宫室之官也”。“危为架屋,盖屋自有星,恐文误也。”按:盖屋二星在危宿一之旁,但“危为盖屋”不见得就是误文。②虚二星,一在宝瓶座,一在小马座。《正义》说:“虚主死丧哭泣之事”。③《正义》说:“羽林四十五星,三三而聚,散在垒壁南,天军也。亦天宿卫之兵革出。不见,则天下乱。”④垒:即垒壁阵十二星,距星(垒壁阵一)在羽林天军西,整个星座则在在羽林天军之北。⑤以钺为垒壁阵别名,义不可晓。有鈇钺三星,在羽林天军东侧,似乎就是《天官书》中的钺星。若如此,“或曰钺”之前有脱文。⑥即北落师门,在天军西南侧,与天军九相邻。⑦两两相比二句:《正义》说:“比,近也。危东两两相比者是司命等星也。司空唯一星耳,又不在危东,恐‘命’字误为‘空’也。”梁玉绳说:“司空,《汉志》作司寇。然司空、司寇皆不在危东,亦非六星也。《正义》疑‘命’字误‘空’,然虚东危西,两两相比者乃司命、司禄、司危、司非八星,无所谓危东六星,亦不得专指司命二星为说也,恐本文有误。”王元启据《正义》改‘空’为‘命’,又于“命”下加“司禄、司危、司非”六字,为符“六星”之数,又在危上加“司”字,但仍不能惬:司非不在司危以东。注者以为:‘危’字上应该加‘司’字,司危以东两两相比共六颗星(连同司危,六星中不包括司非),司马迁时或者总名为司空,亦未可知。⑧营室:在飞马座。《索隐》引《元命包》说“营室十星”《晋志》与《石氏星经》都说营室二星。按:《天官书》中的营室宿包括室宿二颗、离宫六颗、壁宿二颗,合为十颗。所以《天官书》中不载壁宿名。王元启不知古无所谓壁宿,于所撰《史记三书正讹》中特地补入壁宿十五字,陈仁锡则误以为《天官书》的“垒”就是壁宿等。均误。先秦营室包括壁宿在内可由出土文物为证:1978年在湖北随县发掘的战国早期曾侯乙墓中,有一个书写着二十八宿名称的漆箱盖,上面有“东萦”、“西萦”、没有壁宿 秤就是营室的“营”字,室宿在西,即“西萦”,壁宿在东,就是“东萦”。⑨《索隐》说:“汉中四星曰骑,一曰天驷也”。⑩王元启说:“《晋书》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天子奉车御官也。按:今星书‘旁一星’同‘汉中四星’统名曰王良,盖沿《晋志》。据《史记》‘汉中四星’当别名天驷”。€(11)《索隐》引《春秋合诚图》说:“王良,主天马也”。《正义》说:“策,一星,在王良前,主天子仆也。占:以动摇移在王良前,或居马后,别为策马,策马而兵动也。”(12)《索隐》引《元命包》说:“潢主河渠,所以度神通四方。”又引宋均说:“天潢,天津也。”按:天津九星,在天鹅座。横于天汉之中。此处说是八星,王元启解释说:“太史公分潢旁一星曰江,故谓天潢八星。《正义》说:“天江四星,在尾北,主太阴也。”按:天江四星,在蛇夫座南端,为东方宿,与此无涉。王元启以为江星指天津九星之一,是。⒁杵三星、臼四星,在飞马、天鹅、蝎虎三星座相接处。危宿以北,车府以南。《天官书》说只有四星。在危宿以南。王元启说:“此云危南四星,盖所谓败臼是也。《宋志》云:败臼四星,两两相对。《星经》云:在虚、危南,西南入女十三度,其三星在农丈人旁者直下似杵,故谓之杵星,无所谓臼也。”按:以败臼当杵臼四星,是。司马迁所说杵臼为一事,不可断开,否则便不可解。⒂《索隐》说:“匏(páo袍)瓜,一名天鸡,在河鼓东。匏瓜明,岁则大熟也。”⒃南斗:六星,在人马座,天汉中,箕宿东。⒄《正义》说:“建六星,在斗北,临黄道,天之都关也。斗、建之间,七曜之道,亦主旗辂。”⒅《宋史·天文志》说,建星又名天旗,又说上二星为旗跗,中二星为铁锧。那末,建星如同一柄倒插的旗子。⒆牵牛:六星,在摩揭座西侧。频临黄道之上。《天官书》说,南斗是庙,建星是庙前插的庙旗,牵牛是在庙前供奉的牲牢(牺牲)之礼,都是形象的比喻。⒇河鼓:三星,在天汉中,天鹰座靠北偏东处。婺(wù务)女:在宝瓶座西侧,有四星,又名须女。《宋史·天文志》说它是“天之少府,贱妾之称,妇职之卑者也。主布帛,裁制嫁娶。”(22)织女:在天琴座,天河北岸。《正义》说:“织女三星,在河北天纪东,天女也,主果蓏(luǒ上声,罗)丝帛珍宝。”(23)“孙”字,徐广以为是“名”字误文。《星经》、《晋志》、《隋志》等都说织女为天女。俗传织女为七仙女,七月七日与牛郎会于天河上,即此星。牛郎指河鼓星,《尔雅》说:“河鼓谓之牵牛”所以称牛郎。非指牵牛宿。
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①。曰东方木②,主春③,日甲乙④。义失者⑤,罚出岁星⑥。岁星赢缩,以其舍命国⑦。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⑧。其趋舍而前曰赢⑨,退舍曰缩⑩。赢,其国有兵不复(11);缩,其国有忧,将亡(12),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⒀,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
①观察日、月的运行,可以揆度出岁星是顺行还是逆行。这是由于日、月、岁星运行各有常度,观察它们间的位置关系,就可判定岁星的运行逆顺。按《汉书·律历表》,岁星晨见时,最初去日半次(岁在日后约15°),日每天东行1度,岁星东行度,121天以后,岁星停止不行,约经25日,反向西行,(与日行相反),每天行度,84天后,又停留不行,经天,复又东行,每天行度,约行111天多伏而不见。自晨始见至此为一见,共365日余,除去逆行度数,岁星实行度为30度有零。伏33天多,岁星行3度多,重又出现。一见之后,岁星由在日后15°,变成在日前15°,再见时又回到日后15°。按:自此以下为第二章五纬。②按五行理论,岁星属木,又称木星;荧惑属火,为火星;填(又作镇)星属土,名土星;太白属金,为金星;辰星属水,为水星。五星与五方相配:岁星东方,荧惑南方,填星中央,太白西方,辰星北方。所以对于岁星说:“曰东方木”。其余各星不另注。③五星季节相配:岁星主春,荧惑主夏,填星主长夏,太白主秋,辰星主冬。长夏有几种不同解释,其一为季夏说:以夏历六月为长夏;其二,土不主时说:认为长夏仅有其名,不包括时日;其三,分王四季说:是将四季天数分作五份,每份约73日余;每季三个月为91天多,除去73日余,剩约18天多;这样每季中前73日余分属于春、夏、秋、冬四季,所余18天多归入长夏。每季18天多,四季相加也是73日多。其余各星不另注。④十天干又称十日,五星与十日相配:岁星为甲乙、荧惑为丙丁,填星为戊己,太白为庚辛,辰星为壬癸。所以岁星说是“日甲乙”,余不另注。⑤五星与五常相配:岁星为仁,荧惑为礼,填星为信,太白为义,辰星为智。把礼、义、仁、智、信作为五常,出于董仲舒(约与司马迁同时期人),盛于东汉以后。所以司马迁所说的五常与以上有所不同,认为岁星为义,荧惑为礼,填星为德,太白为杀,辰星为刑。所以,对于岁星说:“义失者,罚出岁星”,他星相似,不另注。⑥意思是天降惩罚,由岁星表现出来。表现形式大致是:运行失度(或赢或缩)、星变色、芒角、动摇、陵犯斗守之类。⑦以其所在星宿判定相应分野的吉凶。舍,星宿。二十八宿又称二十八舍,舍或宿的含意都是日月运行中的止宿地。如月亮日行一宿(舍),约二十八日(二十七日会)行一周天;命国,对该国吉凶下断语。⑧《汉书·天文志》“罚”作“伐”,从上下文看,《汉书·天文志》是。⑨趋舍而前:运(趋)行到了当至之舍的前面。即比正常运行超前了。⑩退舍:退到了当至之舍的后面。即比正常运行落后了。€(11)复:止息。解除役事称为复。有兵不复就是兵役不得解除,即战事不止的意思。(12)将:指军将之将。⒀其余各星相从聚集在岁星所在的星宿之中。岁星在此舍是正常行度,其余不见得是正常行度。述其余各星都有此语,含意与此同,如辰星为正常度,其余不一定是正常行度,那末,占在辰星。余仿此。不另注。
以摄提格岁①:岁阴左行在寅②,岁星右转居丑。正月③,与斗、牵牛晨出东方④,名曰监德。色苍苍有光⑤。其失次,有应见柳⑥。岁早,水;晚,旱。
岁星出,东行十二度⑦,百日而止,反逆行:逆行八度,百日复东行。岁行三十度十六分度之七,率日行十二分度之一,十二岁而周天。出常东方,以晨;入于西方,用昏。
单阏岁:岁阴在卯,星居子⑧。以二月与婺女、虚、危晨出,曰降入。大有光。其失次,有应见张。(名曰降入)其岁大水。
执徐岁:岁阴在辰,星居亥。以三月(居)与营室、东壁晨出⑨,曰青章。青青甚章。其失次,有应见轸。(曰青章)岁早,旱;晚,水。
大荒骆岁:岁阴在巳,星居戌。以四月与奎、娄(胃昴)晨出,曰跰踵⑩。熊熊赤色,有光。其失次,有应见亢。
敦牂岁:岁阴在午,星居酉。以五月与胃、昴、毕晨出,曰开明。炎炎有光。偃兵;唯利公王(11),不利治兵。其失次,有应见房。岁早,旱;晚,水。
叶洽岁:岁阴在未,星居申。以六月与觜觽、参晨出,曰长列。昭昭有光。利行兵。其失次,有应见箕。
涒滩岁:岁阴在申,星居未。以七月与东井、舆鬼晨出,曰大音。昭昭白。其失次,有应见牵牛。
作鄂岁:岁阴在酉,星居午。以八月与柳、七星、张晨出,曰(为)长王。作作有芒(12)。国其昌,熟谷。其失次,有应见危。(曰大章)有旱而昌,有女丧,民疾。
阉茂岁:岁阴在戌,星居巳。以九月与翼、轸晨出,曰天睢。白色大明。其失次,有应见东壁。岁水,女丧。
大渊献岁:岁阴在亥,星居辰。以十月与角、亢晨出,曰大章。苍苍然,星若跃而阴出旦⒀,是谓“正平”。起师旅,其率必武⒁;其国有德,将有四海。其失次,有应见娄。
困敦岁:岁阴见子,星居卯。以十一月与氐、房、心晨出,曰天泉。玄色甚明。江池其昌⒂,不利起兵。其失次,有应(在)〔见〕昴。
赤奋若岁:岁阴在丑,星居寅。以十二月与尾、箕晨出,曰天晧⒃。黫然黑色甚明⒄,其失次有应见参。
①即寅岁。《尔雅·释天》说“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zāng脏),在未曰协洽(《天官书》作“叶洽”,洽读如夹),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天官书》为“作鄂”),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所以摄提格岁就是寅岁,单阏岁为卯岁,余同,不另注。②岁阴:就是太岁。一说:太岁与岁阴不同。岁阴又名太阴,亦名青龙,与太岁一样也是左转周行十二辰,而常在太岁以前二辰。但观《史记》所载:先说“摄提格岁”,由《尔雅》知,是指“太岁在寅”之岁,下面又说“岁阴左行在寅”,太岁、岁阴都在寅,岁阴并没有超前二辰。所以不取此说。左行:自东向西行,与天行或十二辰方向相同,所以寅年在寅,卯年在卯,岁行一辰,后不另注。③夏历正月,即建寅之月。此处说“正月”,是为了点明太阳所在位置。太阳每岁行天一周,每月(太阳月)行一辰。点明月份也就点明了太阳所在辰次,下面说岁星与某星晨见东方才有意义。按《淮南子·天文训》载,太阳位置是:“正月建营室,二月建奎娄,三月建胃,四月建毕,五月建东井,六月建张,七月建翼,八月建亢,九月建房,十月建尾,十一月建牵牛,十二月建虚。”建某的意思就是日在某宿。④参见附图,图中外层圆周是恒星附着在天球上的位置,它们随天球一起左转;次层圆周中“正月”、“二月”等文字所在处,为太阳在相应月份中的位置,如正月在室宿、二月在奎、娄二宿间,三月在胃宿等;三层、四层、最内层分别为相应的次名、辰名、日名。由图可见,正月,太阳在室宿,岁阴在寅位,岁星在丑位,当太阳与室宿一起转到东方地平线下,将要露出地面时(即晨时),岁星与斗宿、牛宿一起都在东方天空中,随着天球的运转,越升越高。所以《天官书》说:正月,岁星“与斗、牵牛晨出东方”。第二年,岁阴左行一次,由寅到卯;岁星右行一次,由丑到子。当年二月,太阳与奎、娄二宿一起运转到东方地平线下时,在子位的岁星与女、虚、危三宿一起正好处在东方天空,所以《天官书》说“二月与婺女、虚、危晨出”。第三年岁星由子位右转到亥位,
与室、壁二宿同次,当年三月,太阳在胃宿,转到东方地平线下时,岁星与室、壁正处在东方天空。所以,《天官书》说“三月与营室、东壁晨出”。以后各年以同样的方法旋转,晨见诸星都可得到解释,不另注。⑤苍苍形容光的颜色。灰白为苍。以后对星光的形容一般不再加注。⑥由附图可见,岁星在丑时,柳宿在它的冲位(即以天球心为对称点的另一旁)上,岁星随天球一起转动,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称为“见”),而柳宿都处在地下(称为“伏”)。当柳星转到地面以上时,岁星已转到地下,所以正常情况下,岁星不可能见柳宿,只有岁星失次(超前或落后)时才能见到柳宿,如岁星超前进入子位,黄昏时,岁星在西方天空时,柳宿已从东方升起;岁星落后,退入寅位,晨时岁星已从东方升起,柳宿尚未从西方落下,所以说“失次,有应见柳”。单阏岁以下,失次应见的解释与此相同,不再一一作注。⑦此段文字,按王元启说,为错简,应移到岁星一节的最后,即此后第十一段(“赤奋若岁”段)之后。其中所记岁星行度、日数与《汉书·律历志》都不相同(参见本章第一段“察日月之行”句注),主要是精粗之别,以《汉书·律历志》所记较为准确。⑧星:岁星。以后同,不另注。⑨五纬一章,后人窜入文字很多。此句中“东壁”二字就不应出现(参见前章注)。⑩跰踵:《索隐》说:“(汉书)《天文志作‘路’。《字诂》云,今作踵也。”€(11)公王:天子与王。“公”释为“天子”,参见《汉书·郊祀志》:“吾欲见巨公”。张晏注:“天子为天下父,故曰巨公也。”颜师古注:“巨,大也。”(12)作作:芒出貌。“作”疑由“乍”讹变而成,“乍乍”即“扎扎”的同音字,“扎扎”为星芒刺出貌。⒀此句疑有脱漏。大意是说岁星如同欲从黎明前的黑暗跃入日旦的光明中去一样。阴,黑暗;旦,平旦,即清晨。“阴出旦”释为“出阴入旦”。⒁其将帅必有武勇。率:同帅。⒂有事于江池则吉利。⒃晧:同皓。《汉书·天文志》作“昊”。⒄;黫:黑貌。
当居不居,居之又左右摇;未当去去之,与他星会,其国凶。所居久,国有德厚。其角动,乍小乍大,若色数变,人主有忧。
其失次舍以下,进而东北,三月生天棓①,长四丈,末兑。进而东南,三月生彗星,长二丈,类彗②。退而西北,三月生天欃,长四丈,末兑。退而西南,三月生天枪,长数丈,两头兑。谨视其所见之国,不可举事用兵。其出如浮如沈③,其国有土功;如沈如浮④,其野亡⑤。色赤而有角,其所居国昌。迎角而战者,不胜。星色赤黄而沈⑥,所居野大穰。色青白而赤灰,所居野有忧。岁星入月,其野有逐相;与太白斗⑦,其野有破军。
岁星一曰摄提,曰重华,曰应星,曰纪星。营室为清庙,岁星庙也。
①岁星失次,出现的天棓、天欃、彗星、天枪,都是彗星由于形状不同所具有的别名,说是岁星所生则是误解,这一段反映了彗星出现对岁星轨道产生的影响。②形状与扫帚类似。彗,扫帚。③如浮而沉,当去不去的轻微型。④如沉而浮,不当去而去的轻微型。⑤野:分野。岁星所在处,与地面上相应的地区(国)。下面“野大穰”、“野有忧”、“野有逐相”等中的“野”字,义均同。⑥沈:同沉。星色浓而有质感,所以显示出沉重貌。⑦《宋史·天文志》说:“离复合,合复离曰斗”。《集解》说:“星相击为斗”。宋志说较妥。
察刚气以处荧惑①。曰南方火,主夏,日丙、丁。礼失,罚出荧惑,荧惑失行是也。出则有兵,入则兵散。以其舍命国。(荧惑)荧惑为勃乱、贱贼、疾、丧、饥、兵②。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③。因与俱出入,国绝祀。居之,殃还至,虽大当小;久而至,当小反大。其南为丈夫〔丧〕,北为女子丧。若角动绕环之,及乍前乍后,左右,殃益大。与他星斗,光相逮④,为害;不相逮,不害。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国可以礼致天下。
法,出东方十六舍而止⑤;逆行二舍;六旬,复东行,自所止数十舍,十月而入西方;伏行五月,出东方。其出西方曰“反明”,主命者恶之。东行急,一日行一度半。
其行东、西、南、北疾也。兵各聚其下;用战,顺之胜,逆之败。荧惑从太白,军忧;离之,军却。出太白阴,有分军;行其阳,有偏将战。当其行,太白逮之,破军杀将。其入守犯太微、轩辕、营室,主命恶之⑥。心为明堂,营惑庙也⑦。谨候此。
①刚气:“罚气”误文。《索隐》说:“徐广云刚一作‘罚’。按:姚氏引《广雅》‘荧惑’谓之执法’。《天官占》云‘荧惑方伯象,司察妖孽’。则此文‘察罚气’为是。②《晋书·天文志》说,荧惑星“为乱为贼,为疾为丧”。则“勃(同悖)乱”与贼、疾、丧等并重。③太半:就是大半,三分之二为太半。④王元启说:“若以光芒相及为斗,则‘不相逮’一句为剩语矣”。意思是“不相逮”就是不相及,误。不相逮指相斗两星的亮度、大小相差悬殊,不可相比。不是两星接触与否的意思。⑤《汉书·律历志》说,荧惑星晨出,距日半次(约15°),自西向东顺行276天,行159度而止。留10日后,逆行62天,行17度,又留10天,复又顺行276天,经159度而伏。伏行146天多,经114度多,重又出现。《天官书》以159度为十六舍,17度为二舍,62日为六旬,146天为五月都是约数。⑥执掌发布命令权力的人(指帝王)厌恶这种情况(指荧惑守犯太微等座)的发生。主命,即主命者,脱“者”字;恶,厌恶。是对帝王不利的意思。⑦营:“荧”字的误文。
历斗之会以定填星之位①。曰中央土,主季夏,日戊、己,黄帝;主德,女主象也。岁填一宿②,其所居国吉。未当居而居,若已去而复还,还居之,其国得土,不乃得女③。若当居而不居,既已居之,又西东去,其国失土,不乃失女,不可举事用兵。其居久,其国福厚;易④,福薄。
其一句曰地侯,主岁。岁行十(二)〔三〕度百十二分度之五⑤,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二十八岁周天。其所居,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重致天下⑥。礼、德、义、杀、刑尽失⑦,而填星乃为之动摇。
赢,为王不宁;其缩,有军不复。填星,其色黄,九芒⑧,音曰黄钟宫。其失次上二三宿曰赢,有主命不成,不乃大水。失次下二三宿曰缩,有后戚,其岁不复⑨,不乃天裂若地动。
斗为文太室⑩,填星庙,天子之星也。
①《索隐》引晋灼语解释说:“常以甲辰之元始建斗,岁镇一宿,二十八岁而周天。”以甲辰为元始的历法开始的那一年(甲辰年),填星在斗宿(与斗交会),此后每年填星运行一宿,按照这个规律,只要知道当年距甲辰年的年数,就能确定出填星的位置。填,读如“镇”。②就是《索隐》说的“岁镇一宿”。填星(土星)岁行一宿,二十八年行天一周。行一宿称为“镇”一宿,原因如《淮南子·天文训》所说:中央土,其神为镇星,其佐为后土,“执绳而制四方”。所至受其制,所以行一宿、镇一宿。③不:王元启读如否,义同。得女:会盟、和亲而得女子。④《集解》引徐广语说:“易犹轻速也。”⑤《汉书·律历志》载:土(填)星辰始出,后日半次(约15度),顺行87日,日行度;然后留34日;转为逆行101日,日行度;又留33日余,复顺行,日行度,85日而伏。伏行每日不足度,37日余复见。见伏一次经377日余,行星12度多(除去逆行),所以说是岁行一宿,28岁而周天。此处记载的行度数与《淮南子·天文训》同,不同于汉志。⑥《正义》说:“言五星皆从填星,其下之国倚重而致天下,以填主土故也。”石氏《星经》为“可以重德致天下。”是。⑦王元启说:“《汉志》云:填星,中央、季夏、土,信也,思心也。仁义礼智以信为主,貌言视听以心为主,故四星皆失,填星乃为之动摇。按:实际是土王四季说的表现。其余四星各主一季,只与礼、义、杀、刑中的一种相关。而土星,除与德相关外,与其余四季也都有关,所以就与礼、义、杀、刑全都相关。⑧日·泷川资言说:“猪饲彦博曰,此以五音配当,犹汉志以五常、五事配五星也。”填星配五音为黄钟宫,黄钟长九寸,所以填星有九芒。但是下文又有太白“五芒”的记载,太白于五音为商,黄钟为宫,应当是泰簇为商。黄钟九寸,按生钟律法,泰簇长八寸,何以只有五芒?所以猪饲彦博的解释有误。王元启则谨慎些,只说:“太白五芒,填星九芒,五九皆数也。一作“光芒”非是。”他又没有解释土星为何是九芒,金星为何是五芒。愚以为土星不止有九芒,金星亦不必尽是五芒,以芒数论,谁能数清究有几芒?九、五只是象征性数字。《淮南子·天文训》说:“五胜(按:即五行)生一、壮五、终九”。以十二辰论,倘若木生于亥,亥为一,数到十二辰中的第五位为卯,第九位为未,则是木壮于卯、老(终)于未。倘若木不生于亥而生于子,子为一,辰为五,申为九,则是壮于辰,老于申了。五行皆是如此。所以一、五、九只是生、壮、老的象征,十二辰中任何一位都可以是一、五、九。同样自然数中任何一个数字也都可以说是一、五、九。土星九芒,只是说明土性中和,如人已老,壮盛之气已消;金星五芒是说金主刑杀,其气壮盛罢了。其余三星则有时壮盛有时中和,视具体情况而定,所以均不言有几芒。⑨当年阴阳不和。《易经·复》卦,孔颖达注“阳气反复”为复。王弼又说:“冬至阴之复也,夏至阳之复也,故为复”。所以冬至阴不复,阳不至;夏至阳不复,阴不至。阴阳不和;为“其岁不复”。⑩文太室:明堂制:下层为正堂,上层有五室。五室布局,四角各一,尺寸较小,中间尺寸较大者名大室,大室就是太室。五室祭五方天帝,以祖宗配祭,大室配祭文王(周制),故称文太室。此处文太室是泛指祖庙,与前面说的“营室为清庙”,“心为明堂”中的清庙,明堂同义。
木星与土合①,为内乱,饥,主勿用战,败;水则变谋而更事;火为旱;金为白衣会若水②。金在南曰牝牡③,年谷熟。金在北,岁偏无④。火与水合为焠⑤,与金合为铄,为丧,皆不可举事,用兵大败。土为忧,主孽卿⑥;大饥,战败,为北军⑦,军困,举事大败。土与水合,穰而拥阏⑧,有复军,其国不可举事。出,亡地;入,得地。金为疾,为内兵,亡地⑨。三星若合,其宿地国外内有兵与丧,改立公王。四星合,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五星合,是为易行。有德,受庆,改立大人,掩有四方,子孙蕃昌;无德,受殃若亡。五星皆大,其事亦大,皆小,事亦小。
蚤出者为赢⑩,赢者为客。晚出者为缩,缩者为主人。必有天应见于杓星。同舍为合。相陵为斗(11),七寸以内必之矣(12)。
五星色白圜⒀,为丧旱;赤圜,则中不平⒁,为兵;青圜,为忧水;黑圜,为疾,多死;黄圜,则吉。赤角犯我城,黄角地之争,白角哭之声,青角有兵忧,黑角则水。意⒂,行穷兵之所终⒃。五星同色,天下偃兵,百姓宁昌。春风秋雨。冬寒夏暑,动摇常以此。
填星出百二十日而逆西行⒄,西行百二十日反东行。见三百三十日而入,入三十日复出东方。太岁在甲寅,镇星在东壁⒅,故在营室⒆。
①以下三段是总序五星,应在辰星以后,今在此处,为错简,又,王元启说,句前加“凡五”二字,“木星”二字当乙。②若按本段文字在“土星”节内,此句应译为“土与金合”云云,但由《晋书·天文志》等书,都说是木与金合,所论不与土星事,这也证明此段为错简。白衣会:指丧事。若水:或是水灾。陈仁锡、王元启等注,都说“若,及也”。连上文解释为:丧事及水灾。不妥。“若”者,不定之词:或是白衣会、或者是水灾,二者必居其一。后仿此。③《索隐》引晋灼语说:“岁,阳也;太白,阴也,故曰牝(píen品)牡也”。牝牡就是雌雄,金为阴,南为阳;岁为阳,北为阴。今金星在南,岁星在阴,阳得阴,阴得阳,阴阳和合;雌雄相交,所以年谷熟,称牝牡。 金星与岁星易位,就不能称牝牡了。④偏无:不是全无;也不是全有。所以《正义》引《星经》文说是“其年或有或无。”⑤焠(cuì翠):《集解》说:“火入水,故曰焠”。而《索隐》以为是指水、火俱与填星合,误。⑥孽卿:卿受妖孽之患。指不利于卿。⑦《正义》说:“军败曰北”。按:此句颇芜杂,不类太史公语,疑有后人注文窜入。⑧拥阏:同壅遏舱蔽不通。⑨此段先言木与土合。与水合、与火合、与金合;又讲火与水合、与金合、与土合;后讲土与水合、与金合。法度井然。接下去应该讲金与水合了,却没有讲,似有脱文。⑩蚤:同早。赢:亦作盈。€(11)陵:就是陵犯。以《宋史·天文志》所释较贴切,见前注。(12)彼此距离大于七寸,虽斗无仿;小于七寸,兆必有应。⒀圜:同圆。以下同。五星皆圆,以其色占吉凶。⒁边沿与中间有不平貌。则,“侧”字的省文;不平,亮度不同,有明有暗,类不平貌。⒂《集解》引徐广语说:“一作志”。然作志仍不能通。王元启说:原是“赤”字,“赤讹为志,志又讹为意也”。⒃“穷”后当点。意思:前文说赤角,有敌兵来犯我城。只须坚守勿战,待敌兵招法使尽,久攻不克,自必离去。行穷,谓敌智已尽;兵之所终,谓兵事已解。一说:此句为衍文,当删。⒄填星运行规律已见前注。此段与前“其一名地侯”段同是记填星运行状况的,似不应歧出,必有其一为错简。⒅此是记太初历甲寅元始的时候,大岁在甲寅,镇星在东壁。⒆如前注所说,东壁原是室宿的一部分,称为东营,所以镇星在东壁,自可以说是在营室。但书中这番话并没交待明白,而且说镇星在营室的也不知出于何典;其中必有漏脱。
察日行以处位太白①。曰西方,秋,(司兵月行及天矢)日庚、辛,主杀。杀失者,罚出太白。太白先行,以其舍命国。其出②,行十八舍二百四十日而入③。入东方,伏行十一舍百三十日④;其入西方,伏行三舍十六日而出⑤。当出不出,当入不入,是谓失舍,不有破军,必有国君之篡。
其纪上元⑥,以摄提格之岁,与营室晨出东方,至角而入⑦;与营室夕出西方,至角而入。与角晨出,入毕⑧;与角夕出,入毕。与毕晨出,入箕⑨;与毕夕出,入箕。与箕晨出,入柳;与箕夕出,入柳。与柳晨出,入营室;与柳夕出,入营室。凡出入东西各五,为八岁二百二十日⑩,复与营室晨出东方。其大率,岁一周天。其始出东方行迟,率日半度(11),一百二十日,必逆行一二舍(12);上极而反,东行,行日一度半⒀,一百二十日入。其庳,近日,曰明星,柔;高,远日,曰大嚣,刚。其始出西〔方〕,行疾,率日一度半,百二十日,上极而行迟,日半度⒁,百二十日,旦入,必逆行一二舍而入。其庳,近日,曰大白,柔;高,远日,曰大相,刚⒁。出以辰、戌,入以丑、未⒂。
当出不出,未当入而入,天下偃兵,兵在外,入。未当出而出,当入而不入,〔天〕下起兵,有破国。其当期出也,其国昌。其出东为东⒃,入东为北方;出西为西,入西为南方。所居久,其乡利;(疾)〔易〕⒄,其乡凶。
出西(逆行)至东,正西国吉。出东至西,正东国吉。其出不经天⒅;经天,天下革政。
①太白星自晨始见,距日半次(约15°),此后或迟或疾,或晨见或夕见,距日的最大距离不超过45°,即在日前后45°的范围内总可找到太白星的踪迹,所以说“察日行以处太白之位”。②指晨出。③由《汉书·律历志》:出244日,星行244°,若作18舍,每舍平均13度余。④由《汉书·律历志》伏,顺行83日,行度,合9舍余。相差颇悬殊。⑤书中不序夕见日数及行度,是说与晨见日数及行度相同,其实并不相同,《汉书·律历志》载:夕见241日,行241度,约合18舍余。此外入西方伏行数,《汉志》载为16日余,逆行14°余。所以,“三舍”当是“一舍”之误。⑥《索隐》说:“上元是古历之名”。以下所记是据自上元历法。⑦自营室右行至角十七舍,与上述十八舍之数不符。由《汉书·律历志》,自营室初度出,氐6°入。自危9°夕出,亢4°而入,然后自角2°于东方晨出。⑧由《汉志》:自角2°晨出后,参2°入;西出于轸11°,伏于毕9°,然后自昴6°重又东见。《天官书》说出于角,入于毕,中经19舍,与前文所说18舍亦不合。⑨据《汉志》:自昴6°东见后,东入于斗25°;夕,西见于胃12°,西入于斗14°,然后重又晨见于斗初度。《天官书》说自毕晨出,入于箕。由毕至箕共17舍,也与前文所说18舍不合。⑩《集解》说:“徐广曰:“一云三十二日”。按:由《汉志》金星一复约需584日余,5复2920日,以每岁365日计,合8岁整。由《天官书》所说金星一复需626日,五复3130日,也按365日/年计算,合8岁零210日。书中说是8岁220日,误。徐广所说,益误。€(11)由《汉志》始出东方逆行,每日行半度;顺行先迟后疾。迟,日行度,大于半度。(12)“舍”为“度”字之误。金星逆行晨见,夕见各三度。⒀《汉志》东行最大速度为每日度,此处说是1度半。是因测量不精所致。按:自“其始出东方行迟”以下,至“大相,刚”又是一套数字,与前面说的“行十八舍”云云不相符合。可能是后人小注窜入正文所致。⒁《汉志》载,西见迟行每日度。⒂辰、戌、丑、未,均指方位。辰在东偏南30°,戌在西偏北30°;丑在北偏东30°,未在南偏西30°。⒃日、泷川资言说:“出东,其占在东”,后仿此。⒄《集解》引苏林说:“疾过也”。⒅《索隐》引孟康语说:“谓出东入西,出西入东也”。“过午为经天”。又引晋灼语说:“太白昼见午上为经天”。
小以角动,兵起。始出大,后小,兵弱;出小,后大,兵强。出高①,用兵深吉,浅凶;庳,浅吉,深凶。日方南,金居其南②,日方北,金居其北,曰赢,侯王不宁,用兵进吉退凶。日方南金居其北,日方北金居其南,曰缩,侯王有忧,用兵退吉进凶。用兵象太白:太白行疾,疾行;迟,迟行。角,敢战。动摇躁③,躁。圜以静,静。顺角所指,吉。反之,皆凶。出则出兵,入则入兵。赤角,有战;白角,有丧;黑圜角④,忧,有水事⑤;青圜小角,忧,有木事⑥;黄圜和角,有土事⑦,有年。其已出三日而复有微入⑧。入三日乃复盛出,是谓耎⑨,其下国有军败将北。其已入三日又复微出,出三日而复盛入,其下国有忧,师有粮食兵革,遗人用之;卒虽众,将为人虏。其出西失行,外国败;其出东失行,中国败。其色大圜黄滜⑩,可为好事;其圜大赤,兵盛不战。
太白白,比狼(11);赤,比心;黄比参左肩;苍,比参右肩;黑,比奎大星。五星皆从太白而聚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兵从天下(12)。居实⒀,有得也;居虚,无得也。行胜色⒁,色胜位,有位胜无位,有色胜无色,行得尽胜之。出而留桑榆间⒂,疾其下国。上而疾,未尽其日⒃,过参天⒄,疾其对国。上复下,下复上,有反将。其入月,将僇⒅。金、木星合⒆,光⒇,其下战不合(21),兵虽起而不斗;合相毁(22),野有破军。出西方,昏而出阴,阴兵强(23)。暮食出,小弱;夜半出,中弱;鸡鸡出,大弱。是渭阴陷于阳。其在东方,乘明而出阳,阳兵之强。鸡鸣出,小弱;夜半出,中弱;昏出,大弱。是渭阳陷于阴。太白伏也,以出兵,兵有殃。其出卯南,南胜北方;出卯北,北胜南方;正在卯,东国利。出酉北,北胜南方;北酉南,南胜北方;正在酉,西国胜。
①太白星出时,应距日半次(约15°)。若大于半次,距日远,为“出高”;小于半次,距日近,为“庳”(同卑)。②《正义》引郑玄语说:“方犹向也。”引孟康语说:“金谓太白也。”王元启说:“日朱鸟七宿”为日南;“日玄武七宿”为日北。按:“日方南”是日方南行的意思,日南行指夏至后到冬至之间;同样“日方北”指冬至后到夏至之间。③躁:躁动,就是动。静的反义词。④王元启说:“圜则不角,角则不圜”,所以认为“圜”字当删。按:“圜”非指星,而是指芒角,角有圜角、尖角。圜角是指较钝的角。实质是星暗一些,虽有角而不刺目。⑤水事:“水不润下”,酿成灾害。《汉书·五行志》说:“雾水暴出,百川逆溢,坏乡邑、溺人民,及淫雨伤稼穑,是为水不润下”。⑥木事:由《汉书·五行志》:“田猎驰骋不反宫室,饭食沉湎不顾法度,妄兴徭役以夺民时,作为奸诈以伤民财”都属“木事”。⑦土事:帝王内事。《汉书·五行志》说:“土,中央,生万物者也,其于王者,为内事”,包括夫妇、宫室、亲属等项。若内事不修:“治宫室 ,饰台榭,内淫乱,犯亲戚,侮父兄”,天的反应是“稼穑不成”,即“无水旱之灾而草木百谷不熟”。是为土事。⑧《汉书·律历志》:太白晨出东方时,距日半次(小于半次,星光为日光所掩,则不见,称为伏),自东向西逆行6日,日行半度。今星出才三日,日顺行3度,星逆行1.5度,比初出时升高了4.5度。理应继续升高,反而顺行,使高度稍有降低,称为“微入”。“复有微入”即“又有微入”的意思。⑨耎(ruǎn软):《集解》引晋灼语说:“耎,退之不尽”。《天官书》说:“入三日而复盛出,是谓耎”。“盛出”说是“退之不尽”,由此知所谓“入三日,”是指入于东方三日。日、星都以东行为进、为顺,西行为退、为逆。自东方“盛出”,就是自东向西“退之不尽”,所以称为耎。若是入于西方三日,复盛出,就不是“退之不尽”,而是“进之不己”,因而,不能称为耎了。⑩滜:《集解》说:“音泽”。义亦为泽。€(11)《正义》说:“比,类也。”以下“比心”、“比参”、“比奎”等义同。这几句是讲太白星色变后的形状。由《晋书·天文志》知,五星色变都是“白比狼”,“青比参左肩”等,因此王元启把这几句移入五星总论,“太白”二字改为“五星”。原文既无错误,不改不移亦可。又《晋志》述星变的占法:“不失本色而应其四时者,吉;色害其行,凶”。太白为金、为秋,本色为白,那么“星黄”是白中略带黄,“星赤”是白中略带赤等等,叫做不失本色。“应其四时”是指春青、夏赤之类。凡此类者吉。若南行为火,星色不赤反黑,黑为水色,水能克火,称为“色害其行”,凶。(12)从:同纵。“从天下”就是纵横天下的意思。⒀《索隐》说:“实谓星所合居之宿;虚谓赢缩也。”即当居而居叫做居实;不当居而居之叫做居虚。⒁《集解》引晋灼语说:“太白行得度者,胜色也”。行得度或失度所获吉凶大于颜色所获吉凶,称为行胜色。后色胜位等可仿此解。⒂《集解》引晋灼语说:“行迟而下也。正出,举目平正,出桑榆上者余二千里”。星出以后,停留于桑榆之间”。即上下左右行,总不离于桑榆之间,所以晋灼说是“行迟而下也”,“下”前脱“上”字。⒃《汉书·天文志》“其”作“期”,晋志同。误。期有二义:从旦至暮为期日,四时为期年。书中说期日而过参天,绝无此事。方苞说:“当作其日,盖疾而未尽其当行之日而剧过也。”是。⒄《集解》引晋灼语说:“三分天过其一,此在戌酉之间”。参读如三。按:前注说,太白星正常运行距日最远不超过45°,三分之一星空约为60°。一般情况下,太白星的运行,不应超过此数,过则有占。⒅军将被僇(lù戮)。僇,指侮辱,杀戮。⒆合:前文说:同舍为合。王元启说:“木”作“水”。⒇星虽合(同居一舍)而不相掩蔽,所以有光。(21)兵虽起而不交战。(22)“毁”指光相毁。相合之星距离近,光相接,互有掩蔽,或一方被掩蔽。(23)阴阳相对而言,中国与夷狄战,中国为阳兵,夷狄为阴兵。同是中国之兵,攻者动、守者静。动者为阴,静者为阳。外兵入侵,入者为客、为阴,被侵者为主为阳等等。
其与列星相犯①,小战;五星,大战。其相犯,太白出其南,南国败;出其北,北国败。行疾,武;不行,文。色白五芒,出蚤为月食,晚为天夭及彗星,将发其国。出东为德,举事左之迎之②,吉。出西为刑,举事右之背之,吉。反之皆凶。太白光见景③,战胜。昼见而经天,是谓争明,强国弱,小国强,女主昌。
亢为疏庙,太白庙也。太白,大臣也,其号上公。其他名殷星、太正、营星、观星、宫星、明星、大衰、大泽、终星、大相、天浩、序星,月纬。大司马位谨候此。
①列星:二十八宿诸恒星。②左之:相对、相反。《左传·襄十年》:“天子所右”句,孔颖达疏说:“人有左右,右便而左不便,故以所助者为右,不助者为左”。“助”指赞同,顺从;不助就是不赞同、不顺从,即相对,相反。迎之:对面为迎,与“左之”同义。下句中的右之背之是其反义词。③景:同影。
察日辰之会以治辰星之位①。曰北方水,太阴之精②,主冬,日壬、癸。刑失者,罚出辰星,以其宿命国。
是正四时③:仲春春分,夕出郊奎、娄、胃东五舍④,为齐⑤;仲夏夏至,夕出郊东井、舆鬼、柳东七舍,为楚;仲秋秋分,夕出郊角、亢、氐、房东四舍,为汉⑥;仲冬冬至,晨出郊东方,与尾、箕、斗、牵牛俱西,为中国⑦。其出入常以辰、戌、丑、未。
其蚤,为月蚀⑧;晚,为彗星及天夭。其时宜效不效为失⑨,追兵在外不战。一时不出⑩,其时不和;四时不出,天下大饥。其当效而出也,色白为旱,黄为五谷熟,赤为兵,黑为水。出东方,大而白,有兵于外,解。常在东方,其赤,中国胜;其西而赤;外国利。无兵于外而赤,兵起。其与太白俱出东方,皆赤而角,外国大败,中国胜;其与太白俱出西方,皆赤而角,外国利。五星分天之中⑾,积于东方⑿,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五星皆从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国可以法致天下。辰星不出,太白为客;其出,太白为主⒀。出而与太白不相从⒁,野虽有军,不战。出东方,太白出西方;若出西方,太白出东方,为格,野虽有兵不战。失其时而出,为当寒反温,当温反寒。当出不出,是谓击卒⒂,兵大起。其入太白中而上出,破军杀将,客军胜;下出,客亡地。辰星来抵太白,太白不去,将死。正旗上出⒃,破军杀将,客胜;下出,客亡地。视旗所指,以命破军。其绕环太白,若与斗,大战,客胜。兔过太白⒄,间可椷剑⒅,小战,客胜。兔居太白前,军罢;出太白左⒆,小战;摩太白⒇,有数万人战,主人吏死;出太白右,去三尺,军急约战。青角,兵忧;黑角,水。赤行穷兵之所终(21)。
①观察日与星辰的交会处,判定辰星的位置。《索隐》说,就是“下文‘正四时及星辰之会’是也。”星,指星辰。日与交会处,就是日所在处,由《汉书·律历志》,辰星与日距离最大不超过21°,所以,视日所在,不难找到辰星所在的位置。②太阴:此处指月。③由于辰星与日的位置关系,辰星所在可以判定四时的正确位置,即以辰星“正四时”。④钱大昕以为,此句以下四个“郊”字都应作“效”,并引《淮南子·天文训》为证,“效,见也”。按《淮南子》为效,此处不妨为郊。就《天官书》而论,作郊、作效例子都很多,此处用郊,既不害义,以不改为宜。⑤以下“正四时”四句,多有不可解处:如第一句:春分时,日在奎娄、辰星夕出奎、娄、胃以东五舍范围之内,最远不过东井,东井分野为秦(据《淮南子·天文训》。《天官书》分野为雍州,同。以下均按《淮南子》)。文中却说“为齐”。齐的分野是虚、危二宿,在奎、娄以西四宿。为此,“夕出”当改为“晨出”,“东”当改为“西”。第二句“东七舍”,若从东井算起为轸宿。翼、轸二宿分野为楚,与书中符合。但夏至日在东井,自井到轸共112°,单只鹑心三宿(柳、星、张)已达40°,辰星越鹑心而达翼轸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只有星失次才有可能。失次如何“正四时”?可能是《天官书》中的辰星行度与《汉志》有较大出入的缘故。后不赘。⑥指江汉地区。角、亢、氐、房东四舍为斗;按《天官书》,斗的分野为江、湖,名虽异而实同。⑦按《天官书》中的分野,尾箕为幽州,斗为江湖,牵牛、婺女为扬州,此即当时中国的范围。⑧被月所食。即辰星被月所掩。⑨效:见。⑩一时:一季。€⑾天之中:王元启解释为“玄枵(xiāo嚣)、鹑火之舍。”玄枵,于十二辰为子位,鹑火即鹑心,为午位(参见前注中的《岁星与恒星晨见示意图》)。所以分天之中是指以子午为界将天体中分为二部分,星纪、析木、大火、寿星、鹑尾为东,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为酉。⑿聚集在东方,即上注所说星纪到鹑尾诸次之间。⒀《天官书》说:“蚤(早)出者为赢,赢者为客,晚出者为缩,缩者为主人”。太白与辰星比,距日远,先出,辰星未出,所以太白为客。辰星出现后,辰星行疾似赢;太白行迟,似缩。所以辰星为客,太白为主。又:辰星为水,太白为金,金生水。金为母,水为子,子母相比,母为主子为客,亦通。⒁相从:同见一方,同升或同降,为相从。⒂击卒:被击而卒。卒,亡。因星当出不出,才想象出这等名称,并无实义。⒃《索隐》说:“旗盖太白芒角,似旌旗。”《正义》说:“旗,星名,有九星”。王元启以为“旗”是指辰星芒角。按:“旗”释为太白芒角,上出者为辰星,那么此句与上句“其入太白中而上出”云云重复;若释为辰星芒角,本句与太白无涉,“下出”、“上出”者是指芒角,而不是星,星体如此之小,判断其芒角上出下出殊为不易。因此,以《正义》所说差优。⒄兔:即辰星。⒅椷(hán含)剑:《集解》说:“苏林曰:‘椷音函。函,容也。其间可容一剑。’”⒆左:疑为“后”字之误。一者“后”与上句中的前相对应;再者左前右后;左就是前,右就是后。上句已有“居太白前”语,就不应再有“出太白左”的话。⒇摩:光相接触,而且两者速度不同,擦肩而过称为摩。王元启说:“摩则有交戛之形”。(21)有赤角则力不穷,兵不终。一说,此句为衍文,当删。
兔七命①,曰小正、辰星、天欃、安周星、细爽、能星、钩星。其色黄而小,出而易处,天下之文变而不善矣②。兔五色,青圜忧,白圜丧,赤圜中不平,黑圜吉。赤角犯我城,黄角地之争,白角号泣之声。
其出东方,行四舍四十八日③,其数二十日④,而反入于东方;其出西方,行四舍四十八日⑤,其数二十日⑥,而反入于西方。其一候之营室⑦、角、毕、箕、柳。出房、心间,地动。。
辰星之色:春,青黄;夏,赤白;秋,青白;而岁熟⑧;冬,黄而不明。即变其色,其时不昌⑨。春不见,大风,秋则不实。夏不见,有六十日旱,月蚀。秋不见,有兵,春则不生。冬不见,阴雨六十日,有流邑⑩,夏则不长。
①命:名。《索隐》说:“命者,名也。②文:政令、文教。不善:有二义:政令,文教变坏了,由于“文变”,预示有不吉利的事发生或者说“文变”就是不吉利的事。均通,译文从后者。③由《汉书·律历志》(以下论水星运行不言出处者均出此):水星晨见东方,凡二十八日,除逆行,行星28度(合二舍余)。可知,此句中二个“四”字都是“二”字之误。④其中疾行二十日。数,疾。按:水星疾行18日,行星24°,日行1度。此处说二十日是约数,或测量不精所致。⑤水星夕出西方,凡26日,行星26度(除去逆行度)。句中二个“四”字是“二”之误。⑥疾行16日,行星22度。此处说是20日,当为约数,或测量不精所致。⑦意思是:当于营室,角、毕、箕、柳诸宿中的某一个,观测、候望水星的出现。⑧“辰星之色”先记述四季的正常颜色,颜色正常则岁熟,所以“岁熟”是四季总论,应在“冬,黄而不明”句之后。⑨时:季。⑩流邑:冬季虽阴雨60日,不致漂城流邑,“流”不是漂流之“流”,而是流亡之“流”。又,冬季是闭藏的季节,百物不生,虽阴雨60日,不致使整个城邑生路断绝,所以“有流邑”三字似应在“夏则不长”句之后。直接因果关系是冬阴雨则夏不长,夏不长才使城邑流亡。
角、亢、氐,兖州①。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②。牵牛、婺女,扬州。虚、危,青州。营室至东壁,并州。奎、娄、胃,徐州。昴、毕,冀州。觜觽、参,益州。东井、舆鬼,雍州。柳、七星、张,三河③。翼、轸,荆州。
七星为员官④,辰星庙,蛮夷星也⑤。
①这一段记列宿分野,就是记列宿与地上州郡的对应关系。如角、亢、氐三宿与兖州相对应,下同此。分野的根据,按汉·贾逵的说法,由于岁主封国,列国受封之年,岁星所在次舍,就是该国的分星。但是已知的分野系统有二种:一是《汉志》《淮南子》、《周礼》等书中那种以列国为区划的系统;二是《天官书》这种以九州(或十三州)为区划的系统。后一种与岁主封国的分野法显然不合,即便是前一种区划法,同一封国有不同分星,用贾逵说也难以圆通。再一种是唐僧一行的理论,以山河首尾与云汉相升降的说法解释分野,全靠测量定分野,那是唐以后人的手段,决非先秦人所能做到。所以,分野的根据是什么?尚无从确知,分野正误也就不易分辨了。 ② 王先谦解释说:九江、庐江、豫章、丹阳、诸地,皆襟带江湖,故曰“江、湖”。③三河:河内、河南、河西。《汉志》、《淮南子》该分星对应的地区都是周。④第一章经星部分释为圆形器管,指喉头。此处当释为宫殿建筑之类。《晋书·天文志》员官作员宫,即圆形宫殿,所以下文才说是“辰星庙”。⑤蛮夷之星,指辰星。按梁玉绳说,以上十二字为错简,当在辰星条末。是。
两军相当,日晕①;晕等,力钧②;厚长大,有胜;薄短小,无胜。重抱③,大;破④,无。抱为和,背〔为〕不和⑤,为分离相去。直为自立⑥,立侯王;(指晕)〔破军〕(若曰)杀将。负且戴⑦,有喜。围在中⑧,中胜;在外,外胜。青外赤中,以和相去;赤外青中,以恶相去。气晕先至而后去,居军胜。先至先去,前利后病;后至后去,前病后利;后至先去,前后皆病,居军不胜。见而去,其发疾,虽胜无功。见半日以上,功大。白虹屈短⑨,上下兑,有者下大流血。日晕制胜,近期三十日,远期六十日。
其食⑩,食所不利;复生,生所利;而食益尽,为主位。以其直及日所宿⑾,加以日时,用命其国也。
①日旁气。常见的是一种绕日的彩色圆环,内红外紫。②钧:同均。③重抱:绕日的半环状云气,称为抱;抱有两层以上称为重抱。见《晋书·天文志》:“日旁如半环,向日为抱”。④破即破走。《晋书·天文志》说:“日一抱一背为破走”。抱已如前述,背,上书说:“青赤气如月初生,背日者为背。又曰背气青赤而曲,外向”。即抱气向日,背气背日。⑤背气象征不和。⑥直气象征自立为君主侯王。直,直气。《晋书·天文志》说:“清赤气长而立日旁为直”。⑦青赤气如小半晕状,在日上为负;形如直状,其上微起,在日上为戴。⑧王元启说“此论围城之师”。“围”一作“圜”,“圜‘在中’者,外晕有芒也;‘在外’,谓中晕有芒也。‘中胜’,被围者胜;‘外胜’,围人者胜。”⑨白虹:通过日的白色光带,或者在雨幕、雾幕上出现的白色圆弧。屈:同曲。⑩食:同蚀。€⑾直:当。当食的部位,即日廓上被食的部位。
月行中道①,安宁和平。阴间,多水,阴事。外北三尺,阴星②。北三尺,太阴③,大水,兵。阳间,骄恣。阳星,多暴狱。太阳,大旱丧也。角、天门④,十月为四月,十一月为五月,十二月为六月,水发,近三尺,远五尺。犯四辅⑤,辅臣诛。行南北河,以阴阳言⑥,旱水兵丧⑦。
月蚀岁星,其宿地,饥若亡。荧惑也乱,填星也下犯上,太白也强国以战败,辰星也女乱。(食)〔蚀〕大角,主命者恶之;心,则为内贼乱也;列星,其宿地忧。
月食始日,五月者六⑧,六月者五,五月复六,六月者一,而五月者五,凡百一十三月而复始⑨。故月蚀,常也;日蚀,为不臧也⑩。甲、乙,四海之外,日用不占⑾。丙、丁,江、淮、海岱也⑿。戊、己,中州、河、济也。庚、辛,华山以西。壬、癸,恒山以北。日蚀,国君;月蚀,将相当之。
①中道:房宿四星,上下排列,每两星之间有一个空间,共有三个空间。中间的空间为黄道所经,称中道,是日月的正常通道。中道以北的空间为阴间,以南的空间为阳间。②在房宿阴间以北三尽远的地方是阴星所在。③房宿以北,阴星以里(南),的三尺通道为太阴。按:陈仁锡认为“阴星”后脱“多乱”二字(由《汉志》可知),衍“北三尺”三字。是。下句“阳星”后有“多暴狱”三字,上句“阴星”后若无“多乱”二字,文式不相称;若“北三尺”三字非衍文,是说阴星以外三尺为太阴,阴星以里三尺,更无名目,且又无占,不合情理。去此三字后,房四星与阴星,阳星共六星形成五个空间,中间的一个为中道,中道以北为阴间、太阴、以南为阳间,太阳,秩序井然,更无疏漏。又王元启以为:中道以北,依次是太阴和阴间,以南是太阳和阳间,即房宿三间分别为中道,太阴、太阳。房宿之外才是阴间、阳间。可备一说。④《索隐》释为“角间天门”,意思是角宿二星之间的通道叫做天门。月行其间,当有水发成灾。按《石氏星经》说:“左角为天田,右角为天门”,角宿右方(南)二星为天门星。所以,此句应释为“角与天门之间”。⑤四辅:《索隐》说:“房四星也。房以辅心,故曰四辅”。⑥月行南北河,吉凶按照行南北河之阴或之阳加以判断。按《宋史·天文志》南北河各三星,分别名为南戍、北戌。“两河戍间,日月五星之常道也”,月出入两河间中道,民安岁美无兵;出中道之南(阳),君恶之,大臣不附。”⑦王元启说:“阴则言水言兵,阳则言旱言丧也。⑧每隔五个月一食,连续发生六次。以下仿此作解。⑨隔五个月一食的六次,六个月一食的五次,五月一食的复六次,六月一食的一次,五月一食的五次,总计(5×6+6×5+5×6+6+5×5=121)为121月23食。与文中“113月而复始”悬殊甚大”。张文虎以《三统历》每隔月一食的周期推算为:“六月者七,五月者一;又六月者七,五月者一;又六月者六,五月者一”。⑩语出《诗·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毛注:“臧,善也。”€⑾集解》引晋灼语说:“海外远,甲乙日时不以占候”。⑿丙、丁主南方,以江、淮、海岱为对应地区,所以,丙、丁日占江、淮、海岱。以下同:戍、己主中央,所以占中州、河、济地区;庚、辛主西方,占华山以西;壬、癸主北方,战恒山以北地区。
国皇星,大而赤,状类南极①。所出,其下起兵,兵强;其冲不利②。
昭明星,大而白,无角,乍上乍下。所出国,起兵,多变。
五残星③,出正东东方之野。其星状类辰星,去地可六文。
大贼星④,出正南南方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赤,数动,有光。
司危星,出正西西分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白,类太白。
狱汉星,出正北北方之野。星去地可六丈,大而赤,数动,察之中青。
此四野星所出⑤,出非其方,其下有兵,冲不利。
四填星,所出四隅⑥,去地可四丈。
地维咸光,亦出四隅,去地可三丈,若月始出,所见,下有乱;乱者亡,有德者昌。
烛星,状如太白,其出也不行。见则灭。所烛者⑦,城邑乱。
如星非星,如云非云,命曰归邪。归邪出,必有归国者。
星者,金之散气,〔其〕本曰火⑧。星众,国吉;少则凶。
汉者,亦金之散气,其本曰水⑨。汉,星多,多水,少则旱,其大经也。
天鼓,有音如雷非雷,音在地而下及地。其所往者,兵发其下。
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
格泽星者,如炎火之状。黄白,起地而上。下大,上兑。其见也,不种而获;不有土功,必有大害。
蚩尤之旗⑩,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
旬始,出于北斗旁,状如雄鸡。其怒,青黑,象伏鳖。
枉矢,类大流星,蛇行而仓黑⑾,望之如有毛羽然。
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兵起。
星坠至地,则石也。河、济之间,时有坠星。
天精而见景星⑿。景星者,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于有道之国。
①南极:南极老人星。②某星之冲,是指与某星以北极为对称点的天球另一方的星宿。“其冲不利”是对于它的冲星相对应的地区(即分野)不利。③《正义》说:“见则五分毁败之征”,因称五残。④《正义》说:“一名六贼。”⑤四野星:指五残、大贼、司危、狱汉四方所出之星,因名四野。按:此句原在狱汉星条下,改为另起行。⑥四隅:东北、西北、东南、西南的四维方向,称四隅。⑦烛:照。星光虽明,不是照人。此处实是指相应分野。⑧火能克金,火铄金,金始散。所以金散为星,火为本原。⑨《索隐》说:“水生于金,散气即水气”。所以,以水为本。⑩彗星中的一种。对不同形状的彗星,古人各与专名。蚩尤之旗,若按俄国天文学家勃烈兴基的彗星分类法,仿佛属于Ⅱ类彗星。€⑾蛇(yí,夷)行:弯曲而行。仓黑:青黑色。⑿天精:天色晴明。德星:《集解》说:“有赤方气与青方气相连,赤方中有两黄星,青方中一黄星,凡三星合为景星”。《索隐》说:“景星状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为明。”
凡望云气,仰而望之,三四百里;平望在桑榆上,千余(里)二千里;登高而望之,下属地者三千里。云气有兽居上者,胜。
自华以南①,气下黑上赤。嵩高、三河之郊,气正赤。恒山之北,气下黑上青。勃、碣、海、岱之间,气皆黑。江、淮之间,气皆白。
徒气白②,土功气黄。车气乍高乍下,往往而聚。骑气卑而布。卒气抟。前卑而后高者③,疾;前方而后高者,兑;后兑而卑者,却。其气平者其行徐。前高而后卑者,不止而反④。气相遇者,卑胜高,竞胜方。气来卑而循车通者⑤,不过三四日,去之五六里见。气来高七八尺者,不过五六日,去之十余里见。气来高丈余二丈者,不过三四十日,去之五六十里见。
稍云精白者⑥,其将悍,其士怯。其大根而前绝远者,当战。青白,其前低者,战胜;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阵云如立垣⑦;杼云类杼⑧;轴云抟两端兑⑨;杓云如绳者⑩,居前亘天,其半半天;其蛪者类阙旗故⑾;钩云句曲。诸此云见,以五色合占⑿。而泽抟密⒀,其见动人,乃有占;兵必起,合斗其直。
①以下论不同地区的云气。②以下论云气因主体不同而不同。③以下是由云气占事由。④王元启说:“止谓止军也。不止而反,即所谓却也。”⑤《集解》说:“车通,车辙也。避汉武讳,故曰车通。”⑥稍云:《汉书·天文志》作“捎云”,颜注引晋灼语说:“捎音霄。”韦昭读为“梢”。梢、稍同音,韦读是。稍云就是云梢,云气的末梢。精白:王元启解释:“精当作青,以下文‘青白低’及‘赤仰’等句例之可见”。按:精与青字扞格难通。精与前文“天精而见景星”中的精字同义,是明亮的意思,所以精白可释为亮白色。⑦立垣:壁立的垣墙,喻其陡峭。⑧杼:织布梭。全句的意思是:杼云形状象织布梭一样。⑨抟(tuàn团):《说文》说:“圜也”。全句意思是:轴云的两端,仿佛是经手圜转过一样,转成了尖形。⑩杓云:如同有人拉扯而成的云。杓,作拉、扯、拽引解释。如《淮南子·道应训》:“孔子劲杓国门之关”。高诱注:“杓,引也。”€⑾《汉书·天文志》作“蜺云者,类斗旗故”。一本“故”下有“锐”字。是。《天官书》“蜺”作“蛪”,斗作阙,“故”后脱“锐”字。王元启解释上下句说:“大意谓杓云有二等:其如绳者或亘天,或半天;其蛪者则类阙旗而锐,不能亘天及半天也。”⑿云的种类、参考其颜色等因素,做出占卜的断语。⒀泽:润泽。抟密:不松散,自成一实体,团而且密。
王朔所候①,决于日旁。日旁云气,人主象。皆如其形以占。
故北夷之气如群畜穹闾②,南夷之气类舟船幡旗。大水处,败军场,破国之虚③,下有积钱、金宝之上,皆有气,不可不察。海旁蜄气象楼台④;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
故候息秏者⑤,入国邑,视封疆田畴之正治⑥,城郭室屋门户之润泽,次至车服畜产精华。实息者,吉;虚秏者,凶。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⑦,是谓卿云⑧。卿云(见),喜气也。若雾非雾,衣冠而不濡,见则其域被甲而趋⑨。
(天)〔夫〕雷电、虾虹⑩、辟历⑾、夜明者,阳气之动者也,春夏则发,秋冬则藏,故候者无不司之⑿。
天开县物⒀,地动坼绝⒁。山崩及徙,川塞谿垘⒂;水澹(泽竭)地长⒃,〔泽竭〕见象⒄。城郭门闾,闺臬(枯槁)槁枯⒅;宫庙邸第,人民所次。谣俗车服,观民饮食。五谷草木,观其所属。仓府厩库,四通之路。六畜禽兽,所产去就;鱼鳖鸟鼠,观其所处。鬼哭若呼,其人逢俉⒆。化言⒇,诚然。
①王朔:汉代善望气的人。②穹闾:穹庐聚而成闾,喻毡帐之多。穹,北方民族住的毡帐,顶部隆起如同天穹,因名;闾,闾巷。③虚:同墟。④蜄:同蜃。大蛤,海市蜃楼,相传是蜃气所化。⑤息秏:虚实消长。息,生息繁育。引伸为殷实、繁盛;秏,同耗。消耗、损失。引伸为空虚、贫瘠、衰竭。⑥田畴:种谷者为田,种麻者为畴。田畴泛指农田耕地。正治:整治。整饬、治理得如何。⑦轮囷:回转盘旋为轮,纠结混杂为囷。⑧卿云:又名庆云、景云等。旧说为瑞气。⑨被甲而趋:穿著甲胄,来往奔走。言有战事。按:自“若雾非雾”以下,至此为杂气,与“卿云”为另一事。见《隋书·天文志》“杂气”条。其中“域”作“城”;“趋”作“趣”。⑩虾:同“霞”,同音假借字。《汉书·天文志》作赮(即“霞”字),是。€⑾霹雳。⑿司:同伺。伺察。等候观察。⒀天现裂缝,其中有物象。县,同“悬”。⒁坼绝:断裂。裂为坼,断为绝。⒂垘:土壅为垘。全句意思是:河川阻塞,溪流壅绝。⒃澹(dàn淡):水动荡。地长(zháng涨):平地长为丘陵。⒄泽竭:沼泽涸竭。见象:出现的吉凶迹象。此二字是结“天开县物”以下诸事,谓凡此种种,都是吉凶所呈表象,可资占卜。不是单指泽竭而言。⒅闺:小门。此处泛指门。因上文有“门”字,此处易为“闺”,意实无别。臬:同。门中竖立的短木,以为限隔。《尔雅·释宫》:“在地者谓之臬”。郭璞注:“即门橛也”。《礼记·五藻》:“公事自西,私事自东”。孔颖达疏:“,谓门之中央所竖短木也。”⒆逢俉:《索隐》解释为“谓相逢而惊也。”⒇化言:《索隐》说:“化当为讹,字之误耳。”
凡候岁美恶,谨候岁始。岁始或冬至日,产气始萌①。腊明日②,人众卒岁,一会饮食,发阳气,故曰初岁。正月旦,王者岁首;立春日,四时之(卒)始也③。四始者,候之日。
而汉魏鲜集腊明正月旦决八风④。风从南方来,大旱;西南,小旱;西方,有兵;西北,戎菽为⑤,小雨,趣兵⑥;北方,为中岁;东北为上岁;东方,大水;东南,民有疾疫,岁恶。故八风各与其冲对⑦,课多者为胜⑧。多胜少;久胜亟;疾胜徐。旦至食⑨,为麦;食至日昳⑩,为稷;昳至€,为黍:至下,为菽;下至日入,为麻。欲终日(有雨)有云、有风、有日。日当其时者⒀,深而多实⒁;无云有风日,当其时,浅而多实;有云风,无日,当其时,深而少食;有日,无云,不风,当其时者稼有败。如食顷⒂,小败;熟五斗米顷⒃,大败。则风复起,有云,其稼复起。各以其时用云色占种(其)所宜。其雨雪若寒,岁恶。
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声宫,则岁善,吉;商,则有兵;徵,旱;羽, 水;角,岁恶。
或从正月旦比数雨⒄。率日食一升⒅,至七升而极;过之,不占。数至十二日,日直其月⒆,占水旱。为其环(城)〔域〕千里内占,则(其)为天下候,竟正月。月所离列宿,日、风、云,占其国。然必察太岁所在: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此其大经也。
正月上甲⒇,风从东方,宜蚕;风从西方,若旦黄云,恶。
冬至短极,县土炭(21),炭动,鹿解角(22),兰根出,泉水跃,略以知日至,要决晷景(23)。岁星所在,五谷逢昌。其对为冲,岁乃有殃。
①产气:阳气。阳气为生长、发生之气,因称产气。冬至一阳生,夏至一阴生,所以说冬至日阳气开始萌生。②腊祭的第二日。王元启释为立春日,误。腊祭为冬至以后的第三个戌日,腊祭百神。《隋书·礼仪志》开皇四年诏书说:“古称腊者,接也。取新故交接。”俗称腊之明日为初岁,秦汉以来有贺。③四时:四季。按:四季分为十二月,每月初为节,月中为气,十二月合为二十四节气。立春是正月节,即正月的开始,也是四季的开始。④魏鲜:汉代善于占岁吉凶的人。见后文。八风:八方之风。⑤戌菽:大豆。古称豆为菽,相传齐桓公伐山戎始得,因称戌菽,又称胡豆。(见《谷梁传·庄31》:“戎,菽也”注)。为:《集解》说:“成也”。⑥《索引》解释说:“趣,音促。谓风从西北来,则戎菽成。而又有小雨,则国兵促起也。”⑦若当日所来风不至一种,每一种都与它相对方向的风对应存在。冲,对面方向称为冲。此处泛指本方向以外的所有方向,不单指对面方向;对,对立存在。⑧课:计算、估算。⑨旦:平旦。即黎明。食:朝食,早饭时。⑩日昳(dié迭):日仄(zè去声则)时,即太阳偏西时。日过午为日昳。指未时。€⑾(bú补)”同晡。晚饭时。《玉篇》释为“日加申时食也。”⑿下:晚饭后。一时若分三刻,申时为,申时末刻为下。⒀该日云、风、日三者适当其时而出现者。⒁与该时相对应的作物就生长良好,禾深而多籽实。深,指禾,即稭杆长得高;实,指籽实。⒂食顷:一顿饭的功夫。言其短暂。⒃煮熟五斗米的功夫。《汉书·食货志》说:“食,人月一石半”。五斗米相当于常人十日的口粮。⒄比:王元启释为“排”,排比日期。《索隐》释为“以次”,按日为次序。皆通。数(shǔo,上声,说)雨:计算雨,即计算落雨的日子。⒅大约一日有雨,每人可以得到每天一升的口粮。当时是一夫受田百亩,养五口之家。每人日1升,一年3石6斗5升;五口计得18石2斗5升,为百亩所收数,一亩收1斗8升2合5勺。一日雨收成如此,二日雨收成是此数的二倍,余类推。魏·李悝计算当时正常年岁的收成是每亩一石五斗。需连续日有雨,而占只七日。不知是何缘故;⒆直:当。全句意思是:以日当月,如初一日相当于一月,初二日相当二月等。⒇每月三十日有三甲,前十日为上甲,中十日为中甲,后十日为下甲。(21)县:同悬。悬土炭,又称权土炭,参见《晋书·律历志》大意是将土炭分别悬于衡(秤)的二端,冬至时天气干燥,炭轻,衡上悬炭的一端仰起;夏至潮湿,炭重,衡上悬炭的一端垂下。以此判断至日的位置。但不够准确,《晋志》说:“进退于先后五日之中”,即有五日的误差。所以《天官书》又说:“要决晷景”。(22)《礼记·月令》称为“麋角解”。孔颖达解释说:“麋角解者,说者多家,皆无明据。熊氏(熊安生)云:鹿是山兽,夏至得阴气而解角;麋鹿是泽兽,故冬至得阳气而解角。今以麋鹿为阴兽,情淫而游泽,冬至阴方退而解角,从阴退之象;鹿是阳兽,性淫而游山,夏至得阴而解角,从阳退之象。按:不论其阳兽、阴兽,鹿是夏季解角;麋鹿才是冬季解角。所以此句“鹿”似是“麋”字误文。(23)取决于晷影是最重要的。晷,日晷。测量日影长短的仪器,构造有多种,基本原理是,立杆为表,表下有圭尺量日影长短;景,同影。
太史公曰: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①?及至五家②、三代,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③,仰则观象于天,府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
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④,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祥不法⑤。是以孔子论六经⑥,纪异而说不书⑦。至天道命⑧,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⑨。
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⑩;于唐、虞,羲、和⑾;有夏,昆吾⑿;殷商,巫咸⒀;周室,史佚、苌弘⒁;于宋,子韦⒂;郑则裨灶⒃;在齐,甘公⒄;楚,唐昧⒅;赵,尹皋;魏,石申⒆。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⒇。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
太史公推古天变,未有可考于今者,盖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日蚀三十六,彗星三见,宋襄公时星殒如雨。天子微,诸侯力政,五伯代兴(21),更为主命。自是之后,众暴寡,大并小。秦、楚、吴、越,夷狄也,为强伯(22)。田氏篡齐,三家分晋,并为战国。争于攻取,兵革更起,城邑数屠,因以饥馑疾疫焦苦(23),臣主共忧患,其察祥候星气尤急。近世十二诸侯七国相王(24),言纵横者继踵,而皋、唐、甘、石因时务论其书传,故其占验凌杂米盐(25)。
二十八舍主十二州,斗秉兼之,所从来久矣。秦之疆也,候在太白,占于狼、弧(26)。吴、楚之疆,候在荧惑,占于鸟衡(27)。燕、齐之疆,候在辰星,占于虚、危(28)。宋、郑之疆,候在岁星,占于房、心(29)。晋之疆,亦候在辰星,占于参罚(30)。
①曷尝:何尝,何曾。历日月星辰:语出《尚书·尧典》,原文是“历象日月星辰”。意思是,取法(象)于日月星辰的运行,制为历法。星,郑玄释为“四方中星”,如东方中星为氐、房、心;北方中星女、虚、危;西方中星为胃、昴、毕;南方中星为柳、七星,张。中星定则四季定,所以二十八宿首重中星;辰,郑玄释为“日月所会”。日行每岁一周天,月行每月一周天,所以日月每月交会一次,称为一辰。每岁十二交,为十二辰。知日月所会,也就知道了十二月,所以为历家所重。②五家:《正义》释为五帝,即“黄帝、高阳(颛顼)、高辛(帝喾)、唐虞、尧舜也”。唐虞就是尧舜。③按《汉书·地理志》:“黄帝时,天下分为万国;尧时,洪水为害,天下被隔绝,成为十二州。禹平水土以后,重新厘定为九州。禹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之外,加并、幽、营三州为禹以前的十二州。颜师古解释说:“水中可居者曰州,洪水汛大,各就高陆,人之所居,凡十二处”。历夏、殷二朝,一直沿用禹九州制度,周时,将禹九州中的徐州并入青州;梁州并入雍州,从冀州中分出并、幽二州,成为周时九州。这是五帝、三王以来的分州概况。④《正义》说:“自古以来所见天变,国皆异具,所说不同。”“国殊窟穴”,释为“国皆异具”。其中“国皆异”与“国殊”相当,“具”应与“窟穴”相当。那么窟穴就是用来表现天变的东西。这种解释仍不明瞭,注者以为,窟穴指龟卜时钻的孔穴。所卜不同,钻穴也各不同。此处则是说,对同样的天变,各国钻穴也不相同,是言其杂乱不足征。⑤文图籍:记载他们占卜及其后应验情事的文字、图书资料。祥:吉凶的征兆。不法:不可为法则,不足以为人效法。⑥六经:《庄子·天运》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其中乐经久已不存,有人认为根本就无所谓乐经,乐经只是礼经的一部分。一说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⑦《正义》释为“记异事而说其所应,不书变见之踪也”。清·方苞解释为:“直记灾异,而所应之说则不书也”。“所应之说”就是天对人世间产生感应而出现灾变的道理,原因等有关理论。这句话可解释为“只记灾变,不记为何会产生灾变。⑧此语由《论语·公冶长》翻出,原文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性,即性命,《天官书》称为命,同。何晏解释为,“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释为“元亨日新之道”。人秉受的、天所赋与的东西称为性命,古人以为包括仁善吉凶之类。天的规律是生生相续,新新不停,这是自然之理,因称为天道。孔子以为天道性命,深微难言,所以不言。⑨《正义》解释说:“著,明也。言天道性命,告非其人,虽为言说,不得著明微妙,晓其义也”。⑩《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北正”一作“火正”,就是祝融氏。《楚世家》说:“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尚书·吕刑》有尧“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语,孔安国解释说:“重即羲,黎即和”。所以知重、黎非人名,可能是上古官号,主管天地、水火、阴阳等事。€(11)《正义》说:“羲氏、和氏,掌天地四时之官也”。(12)《正义》引虞翻语说:“昆吾名樊,为己姓,封昆吾”。⒀《正义》说:“巫咸,殷贤臣也,本吴人,冢在苏州常熟海禺山上。”⒁史佚:《正义》说是“周武王时太史尹佚也”。《汉书·艺文志》有《尹佚》二篇,注说是“在成、康时也”。苌弘:《正义》说是“周灵王时大夫也。”《史记·封禅书》说苌弘以方术事周灵王,时诸侯不朝周,苌弘教射“狸首”,欲以物怪致诸侯,诸侯不从,晋人执杀苌弘。⒂《汉书·艺文志》有《宋司星子韦》三篇,注说“景公之史”。于公元前516年-前453年宋景公在位。⒃《正义》说:“裨灶,郑大夫也”。⒄《集解》引徐广说:“甘公名德也,本是鲁人。”《正义》说:“《七录》云楚人,战国时作《天文星占》八卷。⒅梁玉绳说:“眛为楚将,非掌天文之官,亦不闻其传天数,岂别有一唐眛欤?”按:楚将唐眛为楚怀王(前328-299年)时人,怀王28年(前301年)秦合齐、韩、魏军共攻楚,杀唐眛。参见《史记·楚世家》。⒆《正义》说:“《七录》云石申、魏人,战国时作《天文》八卷也。”⒇《索隐》说:“三五谓三十岁一小变,五百岁一大变。”王元启说:“《索隐》注非是。五谓五百载一大变,三五即三大变之谓。三大变凡千五百年,故曰上下各千岁,后文三五俱同此解。”按:王者“贵三五”,是由于数在三、五,往往有变,不论是大变或小变,亦不论其一纪或三纪。再者,贵三五的原因,还不止于此,牵涉到整个哲学信仰。例如古人认为整个物质世界是由天、地、人三才组成;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是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左传·昭7》说:“政不可不慎,务三而已:一择人,二因民,三从时。”五是天地中数;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五行重土,土数为五;《禹贡》中有五色,《舜典》有五礼、五玉,《武成》中有“列爵惟五,《礼记·王制》中有“五方之民。《皋陶谟》有五服、五章,《大禹谟》有五刑,《周礼·天官》有五味、五药、五谷,《老子》、《管子》有五色等等。总之,古人看来,物质世界就是一个用三、五织成的网络,三、五是黄金数字,贵重无比。(21)五伯:即五霸:指齐桓、晋文、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一说指齐桓、晋文、宋襄、楚庄王、秦穆公。(22)秦在西戎,楚在荆蛮,吴、越地在东越。后有秦穆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受封为伯,称霸中原,为强伯。(23)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说文》解释说,有病为疾,民皆病为疫。焦苦指烧杀。(24)十二诸侯: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起自共和(前841),止于孔子(前477),十二诸侯为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和吴共十三家。其中吴自寿梦称王(在前585年)始。因称十二诸侯。七国:秦、楚、齐、燕、韩、赵、魏。《正义》释为汉景帝时七国之乱的七国,误。(25)淩杂涉及米盐琐事。《正义》说:淩杂,交乱也。米盐,细碎也。”(26)狼、弧,西方宿,太白主西方。秦地在西。所以以太白、狼、弧占秦事。(27)《正义》说:“鸟衡,柳星也,一本作注张也。”荧惑主南方,鸟衡为南方宿。吴、楚地在南方,因以荧惑、鸟衡占吴、楚事。(28)《正义》说:“辰星、虚、危,皆北方之星,故燕、齐占候也”。(29)《正义》说:“岁星、房、心,皆东方之星,故宋、郑占候也。”(30)晋地在西北,辰主北方,参罚为西方宿,故以辰、参,罚占晋事。
及秦并吞三晋、燕、代,自河山以南者中国①。中国于四海内则在东南,为阳;阳则日、岁星、荧惑、填星;占于街南②,毕主之。其西北则胡、貉、月氏诸衣旃裘引弓之民③,为阴;阴则月、太白、辰星;占于街北,昴主之。故中国山川东北流,其维,首在陇、蜀,尾没于勃、碣④。是以秦、晋好用兵,复占太白,太白主中国⑤;而胡、貉数侵掠,独占辰星,辰星出入躁疾,常主夷狄。其大经也。此更为客主人⑥。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故曰“虽有明天子,必视荧惑所在⑦。”诸侯更强,时灾异记,无可录者。
秦始皇之时,十五年彗星四见,久者八十日,长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因以张楚并起,三十年之间,兵相骀藉⑧,不可胜数。自蚩尤以来,未尝若斯也。
项羽救巨鹿,枉矢西流,山东遂合从诸侯,西坑秦人,诛屠咸阳。
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⑨。平城之围,月晕参、毕七重⑩。诸吕作乱,日蚀、昼晦。吴楚七国叛逆,彗星数丈,天狗过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见,长则半天。其后京师师四出,诛夷狄者数十年,而伐胡尤甚。越之亡,荧惑守斗;朝鲜之拔,星茀于河戍⑾;兵伐大宛,星茀于招摇。此其荦荦大者⑿。至若委屈小变,不可胜道。由是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
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故甘、石历五星法,唯独荧惑有反逆行。逆行所守,及他星逆行,日月薄蚀,皆以为占⒀。
①《正义》说:“河,黄河也,山,华山也。从华山及黄河以南为中国也。”按:秦初并三晋、燕、代,中国视秦如夷狄,所以中国境便只包括河山以南,不包括三晋与燕代地区了。②《正义》说:“天街二星,主毕、昴,主国界也。街南为华夏之国,街北为夷狄之国,则毕星主阳。③旃(zhan毡)裘:同毡裘。毛毡制成的袍子。引弓之民、射猎之民。④《正义》说:“言中国山及川东北流行,若南山首在昆仑葱岭,东北行,连陇山至南山、华山,渡河东北尽碣石山。黄河道起昆仑山;渭水、岷江发源出陇山,皆东北东入勃海也”。按:这是古人的地理观,事实上南山山系不是象《正义》说的那样尽于碣石。⑤以太白主秦晋,太白也就主中国了。这里秦晋是包括在中国之内的,与上文所说“河山以南者中国”必有时间差异。⑥指太白与辰星更为客主人,参见本篇第二章五纬部分。⑦自“荧惑为孛”以下至此为错简,文应入于第二章的荧惑条下。王元启以为“孛字误,当作理,盖因理讹李,李又讹为孛”。荧惑条中“荧惑为孛乱”《正义》解释说:“荧惑主死丧,大鸿胪之象;主甲兵,大司马之义;伺骄奢乱孽,执法官也。”此可作“外主兵,内主政”的注脚。“虽有明天子”云云,《索隐》说,语出《春秋纬文钩》。⑧骀(tái台)藉:践踏。《汉书·天文志》作“跆籍”,同。⑨这是一桩错案。《天官书》、《张耳传》、《汉书》、荀悦《汉纪》等都记载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魏书·高允传》中始载,高允以为“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没于申南,而东井方出于寅北,”不可能聚于东井。刘敞《汉书·天文志刊误》解释说是“秦十月”聚于东井,秦十月是夏历七月,日在鹑尾,太白、辰星得以与岁星相聚。梁玉绳驳正说,秦虽以十月为岁首,并没有改变月名,把十月叫做正月,十月仍是十月,所以秦十月与夏历十月是一回事。梁认为星聚是在胡亥三年七月,“纪事者欲明汉瑞,移书于元年十月”。但“七月”之说却是据自刘敞,所以,究竟有无此事,尚难确定。⑩《索隐》说,事在汉高祖七年(前200),“其占者毕、昴间天街也。街北,胡也。街南,中国也。昴为匈奴;参为赵;毕为边兵。是岁高祖自将兵击匈奴,至平城,为冒顿(mòdú,莫独)所围,七日乃解。则天象有若符契。七重,主七日也。”€(11)茀(pèi,佩):《索隐》说:即孛星也。”孛星是彗星别名。河戍:《索隐》说:“即南河、北河也。”(12)荦荦(luò,洛):《索隐》释为“大事分明也。”⒀这句话的意思是:甘石法中荧惑星有逆行,所以,荧惑星逆行不足为异,不作占卜的对象。但荧惑星逆行而又守于某处,则应占。其余四行星甘石法不载其逆行,有逆行则占。日月薄蚀亦占。薄蚀,《集解》解释说:“孟康曰:‘日月无光曰薄。京房《易传》曰:日赤黄为薄。或曰不交而蚀曰薄。’韦昭曰:‘气往迫之为薄,亏毁为蚀。’”韦说是,但不明瞭。“气往迫之”是指交而不蚀的情况。日月分布于地球同侧或两侧,三者同在一条直线上,称为交会。交会有蚀有不蚀,如月入地影则月蚀,不入地影(月距地太远)虽交不食。这种情况称为“薄”。
余观史记,考行事,百年之中,五星无出而不反逆行,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日月薄蚀,行南北有时①。此其大度也。故紫宫、房心、权衡、咸池、虚危列宿部星②,此天之五官坐位也③,为经④,不移徙,大小有差,阔狭有常。水、火、金、木、填星,此五星者,天之五佐⑤,为(经)纬,见伏有时,所过行赢缩有度。
日变脩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凡天变,过度乃占。国君强大、有德者昌;弱小、饰诈者亡。太上脩德⑥,其次脩政,其次脩救,其次脩禳⑦,正下无之。夫常星之变希见,而三光之占亟用⑧,日用晕适⑨。云风,此天之客气⑩,其发见亦有大运⑾。然其与政事俯仰⑿,最近(大)〔天〕人之符⒀。此五者⒁,天之感动。为天数者,必通三五⒂。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
①日·泷川资言引猪饲彦博的话解释说:“月食在日之衡,冬在北,夏在南。”即月食时月与日分别处在地球两旁。冬季,日在地南,月必在北;夏季,日在地北,月必在南。所以说是“行南北有时”。②列宿部星:指上边提到的中宫(紫宫)、东宫(“房心”所在宫)、南宫(“权衡”所在宫。权衡指太微垣和轩辕座)、西宫(咸池)、北宫(“虚危”所在宫)所部列星。③五宫是天上的五官坐处,即五官的办事衙门。五官,指东官、西官、南官、北官和中官。“官”又作“宫”。④经:经纬之经。经为纵贯者,是主、是干;纬为横连者,是宾是枝。⑤对五官而言。有官则有佐。《正义》说是“佑天行德也。”⑥太上:即上上。指最好的办法和措施。⑦脩禳:修治禳事。禳:祈禳。一种祛除凶灾的礼神仪式。⑧亟:王元启说:“亟,音器,屡也”。全句意思是,因三光时有变化,便常常由三光占吉凶。⑨适:由《集解》所说,徐广释为“灾变咎徵”;孟康以为是,日食前出现的黑气。日·泷川资言以为适即“谪”字,指日食等等。注者以为,以上解释,都是因文设义,附会到“适”字上,颇觉牵强。适就是“适中”的意思。前文说常星(即经星)的变化稀见,而三光的变化又是非常之多,日月晕的变化在二者之间,所以说是“日月晕适”。⑩客气:外来之气,非天所固有。€(11)发见(xiàn现):发生与出现。大运:大方面的规律,大致规律。(12)俯仰:沉浮。随政事而变化。⒀表示天人关系、显示天的意志的标志、征兆、即符命,称为天人之符。因此最近天人之符就是最接近于天的意思。⒁以上讲了常星、三光、日月晕、云风四者,此处说是“五者”,似有脱漏。王元启以为是下一段中的文字,在“黑帝行德,天关为之动”之后,错简入于此处。但以下几句与下段文字不相类,不可强合。考察《天官书》全文,“五者”除)包括上述四项之外,还有“异星”一项,没有涉及,说有“脱漏”,就是指此。⒂三五:《索隐》说是指三辰、五星,误,指三五之变等。参见前注。
苍帝行德①,天门为之开②。赤帝行德③,天牢为之空④。黄帝行德⑤,天夭为之起⑥。风从西北来⑦,必以庚、辛。一秋中,五至,大赦;三至,小赦。白帝行德⑧,以正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月晕围,常大赦载⑨,谓有太阳也⑩。一曰:白帝行德,毕、昴为之围⑾。围三暮,德乃成;不三暮,及围不合,德不成。二曰:以辰围,不出其旬。黑帝行德⑿,天关为之动⒀。天行德,天子更立年⒁;不德,风雨破石。三能⒂、三衡者⒃,天廷也。客星出天廷,有奇令。
①自此以下为后人补入,非太史公原文。王者行春令(适合于春季的政令,如《礼记·月令》所说的:布农事,命田舍东郊,修封疆等),使东方苍帝得以行德施化,不出现反常天气。②天门:《索隐》说:“即在左右角间也”。左右角间,黄道所经。日月五星,循黄道运行,则经天门,称为“天门开”。若不经天门,则说是天门未开。仲春时,日在奎、娄,角宿在其冲。黄昏时,角自东方升起。月与五星经行正好看得清楚。③王者行夏令,南方赤帝得以行德施化,即夏季气候正常,无冷热骤变。④《正义》说:“夏万物茂盛,功作大兴,则天施德惠,天牢为之空虚也。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不对中台,主秉禁暴,亦贵人之牢也。”按:贵人之牢不在北斗魁下,而在斗魁之中,名为天理。星只四颗,不是六颗。疑天牢指贯索星,即所谓贱人之牢。⑤王者行季夏政令,黄帝得以布德施化。⑥天夭:一作天矢,是。季夏,日在鹑火,天矢星晨见于东方。星失度则不见。《正义》按天夭星解释,说:“季夏万物盛大,则当大赦,含养群品也”。万物盛大,包括天夭,连这些不该出现的东西也受“含养”而出现。亦通。⑦此句上有脱文。应将“小赦”以下的“白帝行德”四字移到此句前。白帝行德,出现正常的秋季天气,所以有风从西北来,日渐转凉。下文说,如庚辛日有西北风,有赦发生,所谓“重阴则阳”也,庚辛主杀,西北主杀,重杀则有赦。 ⑧此四字移到“风从西北来”前,为错简。⑨常:“当”字之讹。载:同“哉”。一说:入下句,通“则”。亦通。⑩按五运六气说,春季风木为厥阴,秋季燥金为阳明,冬季寒水为太阳。燥金生寒水,寒水生风木。孟春月被晕围,是风木太盛之象(月晕而风),风木是寒水所生,寒水于六气属太阳,所以说是“有太阳也。”即是受太阳寒水的影响。寒太过则应有赦以宣导阳气,助天行化。此处说“当大赦”,而不是“有大赦”就体现了这个意思。€(11)秋季白帝行德,日在寿星、大火,昴、毕在其冲,有被月晕所围的可能。(12)黑帝:北方帝,主水、主冬。⒀天关:《正义》说:“天关一星,在五车南,毕西北,为天门,日、月、五星所道,主边事,亦为限隔内外,障绝往来,禁道之作违者。”按:春帝行德,应见于天门,是由于天门在春分和夏至点之间,季节相符;夏帝与天牢相应,黄帝与天矢相应是从道义角度而言的;而黑帝与天关相应可能是由于天关星在黄道最北端的夏至点附点,而黑帝主北,所以应见天关。与前几种都不相同。大抵占卜之事,无常理可循。姑且听之是了,不必求其甚解。⒁天行德(即五方帝行德)是指四季天行无异常,风调雨顺,五谷丰熟,如此则天子改立年号。《索隐》以为指北极、紫微宫。误。⒂三能(tái,台):就是前述的三台星。⒃三衡:《天官书》中的衡星有三,一是太微垣诸 星,二是参宿中的三颗星(参一、参二、参三)、三是北斗第五星。其中只有太微垣星被称为“三光之廷”。而此处说“三衡者,天廷也”不可解。一说“三”字应入上句,“三能三”意思是三能由三阶组成,而此句中所余“衡者”二字前则有脱文。
封禅书第六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按照《正义》解释,“封禅”的意思有两种说法:一是在泰山上封土为坛以祭天,称为封;在泰山下一处小山上清理出一块地面以祭地,称为禅。合称封禅。二是认为祭天的册文(符)要用银绳缠束,打结的地方封以金泥,加盖印玺,称为封,其余相同。不论何种解释,封禅的意思总的是指封泰山、禅梁父(或其他泰山下的小山)的祭祀天地活动。但《封禅书》的实际内容几乎包括了所有的神祀,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解释说:“受命而王,封禅之符罕用,用则万灵罔不禋祀,追本诸神名山大川礼,作《封禅书》第六”。禋祀就是祭祀。封禅时,万灵同时受祀,因论封禅而追论诸神及名山大川的祭祀,这是司马迁写《封禅书》的基本设想。清·梁玉绳指责说“牵引郊社巡狩诸典礼,未免黩经。”是对司马迁本意缺乏了解的缘故。
至于对封禅由来的认识,近人有的认为“昉于秦始,侈于汉武”,有的认为“三代典礼,至秦而废灭无复存”,秦汉封禅的礼仪制度出于方士之口,是“假天以惑世”,“诬民而渎天”的妄说。总之认为古无封禅礼,秦汉以后人的说法都是靠不住的。《封禅书》开篇说道:“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而不臻乎泰山者也”。但由于仅在天下大治时才行封禅礼,而治世少,乱世多,所以,“远则千余载,近者数百载”始一举行。而“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封禅的礼仪制度自然也就“阙然堙灭”了。这里明确讲了两层意思:一是封禅是一种古老的礼仪制度,并非“昉于秦始”;二是封禅礼仪的细节并不是“废灭”于秦,与秦始皇焚灭诗书、禁百家言无关。司马迁岂是妄言者?《封禅书》应该有资格作为我们了解汉以前礼制的重要资料。
《封禅书》的意义还在于,司马迁以愤懑之情,对汉代统治者,尤其是对汉武帝的滥祭淫祀,进行了委婉而充分的揭露和嘲笑,为后世治史者留下了光辉的典范。由《封禅书》的命题不难看出司马迁的本意不在于记述祭祀等礼制,而是为了对汉代弊政——围绕封禅的诸种活动——加以抨击。而班固《汉书》易名为《郊祀志》,如前所述,它的文既不限于郊祀(祭天为郊祀),于揭露封禅活动的主题也因而变得隐而不彰,可说是文、意两失,史、汉优劣,于此可见。至《晋书》定名为《礼志》,才算是正规的记述礼仪制度的篇名,从此可以看出,过去史家把制度史体的创始之功全部归于司马迁的八书,并不是贴切的说法,这原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
【译文】
自古以来受天命为帝王的人,何尝不封禅?大约没有必须的吉兆、瑞应就忙着行封禅礼的大有人在,而从来没有过已经出现了封禅必须的吉兆、瑞应而不到泰山去的人。有的人虽然承受天命当了帝王而治世的大功未能成就,有的身已至梁父而道德与封禅的盛举不侔,有的道德已侔而又无瑕行封禅礼,所以得行封禅的很少。《传》说:“三年不行礼,礼制必废;三年不举乐,乐必坏。”每逢盛世,则举行封禅礼以报答天的功德,衰世则停礼不行。远的千余年,近的数百年,所以封禅的仪式残缺以至堙灭,详细情形无法记录下来传闻后世了。
《尚书》说:舜在璇玑玉衡,以整齐七政。于是类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收取群后所持瑞玉,选择吉月吉日,会见四岳诸侯牧守,将所收瑞玉还给他们。当年二月,向东方巡察,到达岱宗。岱宗,就是泰山。焚烧柴薪为燎火,按次第望祭诸山川。于是觐见东后。东后,就是东方的诸侯。调合四时与月、日的相对误差,统一声律与度量衡,修饬五礼以及五玉、三帛、二生、一死等各等级人的贽见礼。五月,巡察到南岳。南岳,就是衡山。八月,巡察到西岳。西岳,就是华山。十一月,巡察到北岳,北岳,就是恒山。都与岱宗的礼仪相同。中岳,就是嵩高山,五年巡察一次。
禹沿用了这种巡察制度。其后十四世,到帝孔甲,有淫德,好神祀,神被亵渎,有二龙离去。此后三世,汤伐夏桀,想除去夏祭社神的神坛,以为不合适而止,作了名为《夏社》的文诰。此后八世,至帝太戊时,有桑、谷二木合为一株,生于庭院中,一个晚上长到拱把粗,太戊很是害怕。伊陟说:“妖不胜德,邪不压正。”太戊于是修德行善政,桑谷树自枯而死。伊陟将此事告知巫咸,巫咸记录为《咸又》四篇,巫咸的名子从此流传下来。此后十四世,帝武丁得傅说(yuè,月)为相国,殷朝重又兴盛起来,称为高宗。有野鸡,登上鼎耳而鸣,武丁害怕起来,祖己说:“修德就不用怕了。”武丁听从了他的话,帝位一直安宁无事。后五世,帝武乙由于怠慢神灵,遭雷震而死。后三世,帝纣淫乱,武王兴兵讨伐他。由此看来,开始时未尝不肃敬神祗,后来渐渐怠慢松懈了。
《周官》说,冬至那一天,祭天于城南郊,以迎接夏至日的到来;夏至那一天,祭地祗。都用音乐、舞蹈,神才会接受你的礼敬。天子祭祀天下的名山大川,视五岳如同对待三公礼,视四渎如同对诸侯礼,诸侯只祭境内的名山大川。四渎,就是指长江、黄河、淮水、济水。天子祭天的地方称为明堂、辟雍,诸侯祭祀的地方称为泮宫。
周公既做了成王的相国,定下制度:郊祀时以后稷配天,宗庙祭祀时在明堂中祭文王以配上帝。自从夏禹兴起时从事社神的祭祀,后稷稼穑有功,才有后稷的神祠,郊祭与社祭都有很悠久的历史了。
自周朝灭殷以后十四世,世道更加衰落,礼乐废弃,诸侯恣意行事,而周幽王被犬戎战败,周朝都城东迁到雒邑。秦襄公攻犬戎救周,以功劳开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为诸侯,居住在西部边垂,自以为是少暤神的代表,作西畤祭祀白帝,牺牲用马驹、黄牛、羝羊各一头。过了十六年,秦文公往东方打猎,来到、渭二水之间,想留居下来,卜得吉兆。文公梦见有一条黄蛇,身子从天上下垂到地面,嘴巴一直伸到鄜城一带的田野中。文公以梦中的事问史敦,史敦回答说:“这是上帝的象征,请君祭祀它。”于是建立了鄜畤,用三牲大礼郊祭白帝。
在立鄜畤以前,雍城旁原有吴阳武畤,雍城东有好畤,都已废弃无人祭祀。有人说:“自古以来,由于雍州地势高,为神明聚居处,所以立畤郊祀上帝,其他诸神的祠庙也都聚集在这里。大约黄帝时曾加祭祀,直到晚周还举行郊祭。”这些话不见于经典,为缙绅大人所不言。
作鄜畤以后九年,秦文公得到一块质似石头的东西,在陈仓山北坡的城邑中祭祀它。它的神灵有时经岁不至,有时一年之中数次降临,降临常在夜晚,有光辉似流星,从东南方来,汇集在祠城中,像雄鸡一样,鸣叫声殷殷然,引得野鸡纷纷夜啼。用牲畜一头祭祀,名为陈宝。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为帝,经占卜居住在雍城,后来子孙把疆域扩展到黄河沿岸,便定都于雍城,雍城的许多祠庙都是这时期建立的。每祭祀用牲畜达三百头。又作祭伏的祠庙。还磔(zhé,哲)裂狗于城邑四方,以防御蛊灾的侵害。
德公立二年而死。又过四年,秦宣王在渭水以南作密畤,祭祀青帝。
过了十四年,秦缪公即位,病卧五天不省人事;醒来后,自说梦见上帝了,上帝命缪公平定晋国内乱。史官记载下来藏于内府。而后世都说秦缪公上天了。
秦缪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为霸主,在葵丘召集诸侯会盟,产生了封禅的念头。管仲说:“古时候封泰山禅梁父的有七十二家,而我记得的只有十二家。以往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牺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彭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俈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都是受天命为帝王以后才得以封禅。”齐桓公说:“寡人向北征伐山戎,兵过孤竹;向西伐大夏,远涉流沙,勒马停车,登上卑耳山;向南征伐到召陵,登上熊耳山以眺望长江、汉水。为平乱伐叛等武事召集诸侯会兵三次,为政治、外交等文事集会了六次,前后九次集会诸侯,一统天下,诸侯无一人敢违背我。与以往三代受天命为帝王,又有什么两样?”于是管仲看出对桓公不可能以言辞相说服,因设置些难办的事情阻止他,说道:“古时候封禅,需要用鄗上地区的黍,北里地区的禾,做祭天用的粢盛;用江淮之间生长的三脊茅,编织荐神的席子。东海来贡比目鱼,西海来贡比翼鸟,然后还有不求自至的十五种吉祥物出现。如今什么祥瑞也没有,凤凰麒麟没有降临,嘉谷没有产生,而田野中的蓬蒿杂草茂盛,鸱枭等恶鸟数次出现于朝堂,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封禅,是否有点儿不太合适?”于是桓公打消了封禅的念头。这一年,秦缪公送夷吾回国立为晋君。此后先后三次为晋国立君主,平定晋国的内乱。缪公在位三十九年而死。
此后过了一百多年,有孔子论述六艺。书传中曾简略地记述说天下改姓而出现的新王,封泰山禅梁父的有七十多人,而孔子论述中却看不到有关封禅的俎豆之礼,大约是难以记述的缘故。曾有人问及有关谛祭的事,孔子说:“不知道。倘若知道谛祭的事,对天下任何事都如同观察自己的掌文一样明白了。”按《诗经》所说纣王在位,文王受天命后,政事中没有封泰山的事。武王于灭殷以后二年,天下尚未安宁而死。所以周朝惟有到成王时才说得上德政融洽,成王要封泰山才接近于合乎道理。然而,此后诸侯各国陪臣执政,鲁国季氏旅祭于泰山,孔子曾嘲笑这种事。
这时期苌弘以法术效力于周灵王,诸侯不肯朝见周王,周朝微弱,无力治其罪,于是苌弘就明目张胆地搞起了鬼神活动,设置了射《狸首》的仪式。狸首,代表那些不来朝见的诸侯。想凭借神怪的力量招致诸侯来朝。诸侯不从,而晋人捕获苌弘,杀掉了他。周朝人谈法术神怪自苌弘开始。
百余年后,秦灵公在吴阳设上畤,祭祀黄帝;设下畤,祭祀炎帝。
此后四十八年,周朝太史儋见秦献公说:“起初秦与周联合,联合后又分离,五百年后该当重新联合,联合十七年就会有霸王出现了。”栎阳下雨,有黄金随雨而落,秦献公自认为是得了五行中属于金的祥瑞,因而在栎阳作畦畤祭祀白帝。
此后过了一百二十年秦灭周朝,周朝的九鼎流入秦国。有人说宋国的太丘社坛被毁以后,九鼎在彭城下的泗水中沉没了。
又过了一百一十五年秦国统一天下。
秦始皇既统一天下为帝,有人说:“黄帝于五行得土德,有黄龙和大蚯蚓出现。夏朝得木德,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殷朝得金德,所以才从山中流出银子来。周朝德火德,有红色乌鸦这种符瑞产生。如今秦朝改变了周朝天下,是得水德的时代,以前秦文公出外打猎,曾得到一条黑龙,这就是水德的吉祥物。”于是秦把黄河的名子改为“德水”,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颜色崇尚黑色,尺度以六为数,音声崇尚大吕,政事崇尚法令。
即帝位的第三年,向东方巡察郡县,在驺县峄山立祠祭祀,歌颂秦朝的功德事业。于是征发齐鲁的儒生、博士七十人为随从,来到泰山下。众儒生有的建议说:“古时候封禅,乘坐用蒲草包裹车轮的车子,是怕伤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把地面打扫一下,就作为祭祀场地,席子用草、禾稽编成,是由于容易办到、易于遵行的缘故。”始皇听到这些议论各不相同,而且与情理不合,难以实行,由此不用儒生。而命人修理、打扫行车道路,自阳坡登上泰山的顶峰,立石碑歌颂秦始皇的功德,表明他应该封禅的道理。从阴坡下山,在梁父山禅祭地神。封禅的仪式有许多是采用在雍城祭祀上帝所用的仪式,而所封所藏都秘而不宣,世人无法知晓并记录下来。
秦始皇上泰山时,于山腰中遇到暴风雨,曾在大树下避雨。诸儒生既被贬退,不能参与封禅的礼仪,听说始皇遇风雨,就讥笑他。
封禅既毕,秦始皇继续东行到海上游览,一路祭祀名山、大江河以及八神,向仙人羡门高等祈求福佑。八神名目自古就有,有的说是齐太公以来制造出来的。齐国之所以名为齐,就是由于八神之一的天齐神的缘故。天齐的祭祀已经废绝,不知起自何时。八神:一是天主,祀于天齐,有天齐渊水,在临淄城南郊的山脚下。二是地主,祀于泰山下的梁父山。这是由于天性喜阴,祭祀它必须在高山的下面,小山的上面,称为畤;地性喜阳,祭祀它必须在低洼地区的圆丘上。三是兵主,祭蚩尤。蚩尤祠在东平陆的监乡,为齐国西境。四是阴主,祭于参山。五是阳主,祭于之罘(fú,浮)山。六是月主,祭于莱山。以上三项在齐国北部,临近勃海。七是日主,祀于成山。成山绝壁迴曲,人于海中,在齐东北部的最为边隅的地区,据说是迎接日出的地方。八是四时主,祀于琅邪山。琅邪在齐国东部,为太岁开始运行的地方。祭祀八神都用牺牲一头,而巫祝的数目有多有少,珪币的名目、数目也各不相同。
自从齐威王、宣王的时候,驺衍等人著书立说,论述五德终始变化,到秦称帝后有齐人把这套理论奏明秦王,所以秦始皇采用了它。而自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以后都是燕国人,实行神仙道家的法术,如形解销化、依托鬼神等事。驺衍以阴阳迭主运数的理论显名诸侯,而燕齐地区海上的方士传习他的理论又不能通达,因此一些荒诞奇怪、阿谀奉迎、苟且求合的人从此兴起了,其人数之多不可胜计。
自从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以来,就使人人海寻找蓬莱、方丈、瀛州三神山。这三座神山,相传在渤海之中,路程并不算远,困难在于将到山侧时,就会有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据说曾有人到过那里,众仙人以及长生不老药那里都有。山上的东西凡禽兽都是白色的,以黄金和白银建造宫阙。到山上以前,望过去如同一片白云;来到跟前,见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则每每被风吹引离去,终究不能到达。世俗间的君主帝王无不钦羡非常。及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到海上游览,向始皇谈及这些事的方士不计其数。始皇自以为亲到海上不见得就能找到三神山,于是派人带着童男童女到海上寻找。船从海中回来,都以遇风不能到达为辞,说道虽没到达,确实看到了三神山。第二年,始皇重游海上,到琅邪,路过恒山,取道上党而回。三年后,巡游碣石山,考察被派遣人海寻找三神山的方士,从上郡反回京城。过了五年,始皇南游到湘山,于是登上会稽山,并来到海上,希望能得到海中三神山中的长生不老药,没能如愿,回来的路上在沙丘宫病死。
二世元年,秦二世向东巡游到碣石山和海南,经过泰山,到达会稽,每处都按礼仪祭祀神祇,在始皇所立石上勒文纪事,以颂扬始皇的功德。这年秋天,诸侯起兵背叛秦朝,三年后二世遇弑而死。
始皇封禅以后十二年,秦朝灭亡。那些儒生们疾恨秦朝焚毁诗书,屠杀、侮辱文学士人,百姓怨恨秦朝法律,天下人都背叛秦朝,因而都讹传说:“始皇上泰山,被暴风雨所阻,没能行封禅礼。”既没封禅,怎能如方士们所说说是无封禅之德而行封禅之礼呢?
以往三代建国都在河、洛二水之间,所以以嵩高山为中岳,其他四岳名也都与各自的方位相合,而四渎都在崤山以东。到秦称帝,建都咸阳,则五岳、四渎都在都城东方。自五帝到秦朝一代代的迭兴迭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境内,或在天子国中,祭祀的礼仪有损有益,随世而异,不可胜计。及秦朝统一天下后,命令祠官经常供奉的天地名山大川诸鬼神,便能按次序记述下来了。
于是知道那时自崤山以东,有名山五个,大川二个加以祭祀。名为太室。太室,就是嵩高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水名是济水,淮水。春季以干肉、酒醴举行岁祭,此外由于岁暖不能封冻,或秋季因干旱而河床涸落、因早寒而冰冻,或冬季寒而冰雪塞途等异常现象,随时祈祷祭祀。祭祀牺牲用牛犊各一头,与牛犊相配的礼器以及珪币等各不相同。
自华县以西名山有七个,名川有四个。名为华山,薄山。薄山,就是衰山。岳山,岐山,吴岳,鸿冢,渎山。渎山,就是蜀中的汶山。水的名子为河水,祀于临晋;沔水,祭祀于汉中;湫渊,祭祀于朝;江水,祭祀于蜀中。也是在春秋天不结冰,河川干涸及冰雪塞途时祷祭,与东方名山川相同,但祭祀所用牺牲牛渎以及配用礼具和珪币等各不相同。此外四大冢鸿冢、岐冢、吴冢、岳冢,都有尝禾的祭祀。
遇到陈宝神应节降临祠庙,河水增加尝醪的祭祀。这些都由于在雍州地域以内,靠近天子的都城,所以祭祀增加车一辆,马驹四匹。
霸水、产水、长水、沣水、涝水、泾水、渭水都不是大川,由于邻近咸阳,都得到与名山川相同的祭祀,但没有加祭的诸项内容。
水、洛水二渊,鸣泽、蒲山、岳山之类,是小山川,也都有每年的祷祭、冰雪塞途、河川干涸、不封冻等祀,但礼仪不必相同。
而雍州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星、太白星、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类,凡一百多个祠庙。西县也有数十座祠庙。在湖县有周天子祠,下邽有天神祠,沣县、滈县有昭明庙,天子辟池庙、在〔杜〕、亳二县有三(社)(杜)主的祠庙、寿星庙;而雍城的菅庙中也有杜主庙。杜主,原是周朝的右将军,在秦中地区,是小庙中最有灵验的庙宇。以上种种各自都按年岁、季节供奉和祭祀。
诸神祠中唯有雍州四畤的上帝祠地位最尊,祭祀场面最激动人心的要数陈宝祠。所以雍州四畤,春季举行岁祷,此外还有由于不封冻、秋季河川干涸和早寒冰冻,冬季寒引起的冰雪塞途的祭祀,五月的尝驹,以及四仲月举行的月祀;而陈宝祠只有陈宝应节降临时的一次祭祀。祭礼春夏季用骍牛,秋冬季用驹。每用驹四匹,由四匹木偶龙拉的木偶栾车一乘,四匹木偶马拉的木偶马车一乘,颜色与各帝相应的五方色相同。黄牛犊和羔羊各四只,珪币各有定数,牛、羊等都是活埋于地下,没有俎豆等礼器。三年郊祭一次。秦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所以常以十月斋戒后郊祀上帝,由祭的地方以权火直达宫禁,皇帝拜于咸阳宫旁,衣服崇尚白色,其他用具与通常祭祀相同。西畤、畦畤的祭祀与秦统一前相同,皇帝不亲身往祭。
此类祠庙都由太祝主持常务,按年岁季节加以祭祀。至于其他名山川、诸鬼神以及八神之类,皇帝路过它们的祠庙时就加祭祀,离去则停祭。郡县以及边远地区的神祠,百姓各自供奉祭祀,不归天子设置的祝官管辖。祝官中有一种秘祝,即遇有灾祸,每每祝祷祭祀,把过失转归到臣下身上。
汉朝兴起了。汉高祖贫贱时,曾经杀死一条大蛇,有神物化作人形说:“这条蛇,是白帝的儿子,杀它的是赤帝的儿子。”高祖初起兵时,曾祷于丰县的枌榆社坛。攻下沛县后,称为沛公,就祭祀蚩尤神,以血衅鼓旗染成红色。终于在十月兵至霸上,与诸侯兵共同平定咸阳,自立为汉王。因此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头,颜色崇尚赤色。
第二年,向东攻打项籍,还兵入关后,问道“过去秦朝时祭祀的上帝是什么帝呢?”左右回答说:“共四帝,有白帝、青帝、黄帝、赤帝等祠庙。”高祖说:“我听说天有五帝,只有四庙,是什么原因呢?”谁也回答不出来。于是高祖说:“我知道了,是等待我来凑足五帝之数的。”于是又建立了黑帝祠,命名为北畤。由有关机构主持祭祀,皇帝不亲自往祭。全部录用往时秦朝的祝官,又设置了太祝、太宰,仪礼也与以往相同。因命各县设置公用社坛,下诏书说:“我很重视祠庙而敬重祭祀。如今上帝的祭祀以及山川诸神应当祭祀的,各州县及有关机构按时礼象往常一样加以祭祀。”
四年后,天下已经平定,诏命御史,令丰县整修枌榆社坛,恭谨祭祀,四时祭常于春季用羊猪祭祀。令祝官在长安建立蚩尤祠。在长安设置祠祝官、女巫。其中梁巫,祭祀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类;晋巫,祭祀五帝、东君、云中君、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类;秦巫,祭祀社主、巫保、族累之类;荆巫,祭祀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类;九天巫,祭祀九天。都按年岁、季节祭于宫中。其河巫祭河神于临晋,而南山巫祭祀南山和秦中。秦中,是祭祀二世皇帝的。祭祀各有定时。
此后二年,有人说周朝兴起就建立了邰邑,立了后稷庙,所以至今受天下人祭祀。于是高祖命令御史“下令各郡、诸侯国和县建立灵星庙,经常按岁时用牛祭祀。”
汉高祖十年春天,主管机构请求,命各县常以春二月和腊月祀社稷,牺牲用羊猪,百姓按里社各自集资加以祭祀。高祖以制书批复说:“可。”
此后十八年,孝文帝即皇帝位。即位的第十三年,下诏书说:“如今的秘祝把过失转移到臣下身上,朕很不喜欢这种法子,从今日起,取消秘祝。”
起初名山大川在诸侯国境内的,由诸侯的祝官各自供奉祭祀,天子的祝官不领其事。及废除了齐、淮南国后,命令由太祝官负责,一律象往常一样按岁时加以祭祀。
这一年,颁制书说:“朕即皇帝位至今已十三年,依赖宗庙的神灵,社稷的福报,境内安定,疾疫不兴。其间连年丰收,如朕这般无德,为何能享受这样的福报?这都是上帝诸神的赐与啊。听说古时候享受神的恩德必报答它的功劳,所以想增加对诸神的祭祀礼数。经主管机构议定雍州五畤增加路车各一乘,连同驾车以及车上各种装具;西畤、畦畤增加(木)偶车各一乘,(木)偶马各四匹,连同驾车和车上的各种装具;河、湫、汉水的祭祀增加玉各二枚;并且所有祠庙,各增大其祭坛场地,珪币俎豆也按等级有所增加。而祝福者把这些都归福于朕,百姓得不到好处。从今以后祝官向神致礼,不得为了朕再对神有所祈求。”
鲁人公孙臣上书说:“起初秦朝得水的福德,如今汉承受了它。若推求五德终始的传受,汉朝应当受土德,受土德的感应是出现黄龙。应该更改岁正和月朔,变易服色,于五色崇尚黄色。”当时丞相张苍爱好律历的学问,认为汉朝是水德的开始河水决口于金堤,便是水德的符兆。以上年十月为,
颜色崇尚外黑内赤,能与五行之德相符合。公孙臣所说,是错误的。于是公孙臣的上书就被否决了。此后三年,黄龙出现于成纪地区。于是文帝召见公孙臣,拜他为博士官,与诸儒生一起起草更改历法和服色的事宜。当年夏天,颁下诏书说:“今有异类的神灵出现于成纪,对百姓不加伤害,且使每年得到好收成。朕欲郊祀上帝诸神,礼官商议一下具体事宜,不要因有所忌讳以劳联思。”主管官员都说:“古时候天子在夏季亲自郊祀,在郊外祭祀上帝,所以称为郊”。于是夏季四月,文帝首次亲自郊祀雍城的五畤祠,礼服崇尚赤色。
第二年,赵人新垣平以善望气得以朝见皇帝,说道:“长安城的东北方有神气,色呈五彩,形状与人的冠冕相同。有人说东北方是神明居住的地方;西方是神明的坟墓。今东北方出现神气,是天降的祥瑞,应该立祠庙祀上帝,以与这天降的祥瑞相应合”。于是在渭阳作五帝庙,五帝同庙而居,每帝居一殿,庙的每一面有五个门,颜色各与殿内所祭帝的五方色相同。祭祀所用以及诸仪式也都与雍城的五畤相同。
夏季四月,文帝亲自在霸、渭二水会合处拜神,以郊祀渭阳五帝。五帝庙南临渭水,北部横跨蒲地池水,权火燃烧起来时开始祭祀,火光辉然上烛于天。于是封新垣平为上大夫,赏赐累计达千金之多。而命博士和诸生员搜辑六经中有关资料撰成《五制》,打算商讨巡狩和封禅的事宜。
文帝出游到长门,仿佛见到五人立于道路以北,于是在道路以北就其所立处建立了五帝坛,以五牢和相应的礼具祭祀。
明年,新垣平使人带着玉杯,到天子阙下上书进献。新垣平自己预先对皇帝说:“有宝玉气来到了天子阙下。”事后,检查各处给皇帝的进献,果然发现有献玉杯的,上面刻着“人主延寿”四个字。新垣平又说:“就为臣观测,太阳在一日之内将会出现二个中午。”过了不久,太阳过午以后,向东逆行,重又出现一个中午。于是把文帝十七年改为元年,命令天下人得以聚饮庆贺。
新垣平对皇帝说:“周鼎失落在泗水之中,如今河水泛滥通于泗水,臣望见东北方汾阴地区有金宝气,推想难道是周鼎要出现了吗?虽然征兆已经出现,若不争取它还是不能自己来到人间。”于是皇上命人在汾阴南修了一座庙,临河而立,希望通过祭祀祈求周鼎的出现。
有人上书告发新垣平所说的种种望气事都是骗局,把新垣平交给司法官员审理,杀新垣平,夷灭其族。从此以后,文帝对于更改岁正、服色、神明等事再也没有兴趣了,把渭阳、长门的五帝庙交给祠官管领,按时祭祀,自己不再亲往行礼了。
第二年,匈役数次侵入边境,汉朝发兵守卫,此后几年收成少差一些。
数年后孝景帝即皇帝位,在位十六年,祠官象以往一样各自按照岁时祭祀,没有什么兴革,一直到本朝天子。
本朝天子即位之初,就特别注重对鬼神的祭祀。
到(武帝)元年时,汉朝建国已经六十多年了,天下安定,官绅等辈都希望天子行封禅礼并改定岁正、度数。而皇帝心向儒术,招揽贤良士人。赵绾、王臧等是以文学升任为公卿的官员,打算按古制在城南建立明堂,以朝见诸侯;起草了皇帝巡狩、封禅的礼仪制度和改正历法、服色等事项,尚未完成。正赶上窦太后专攻黄老学说,不喜欢儒术,派人私下里搜集、访察赵绾等人干过的违法事,召集官员审理绾、臧的案件,赵绾、王臧自杀,他们主持兴办的各项事务也都随之废止。
此后六年,窦太后死。第二年,征召文学人士公孙弘等人为官。
明年,本朝皇帝初次到雍城,郊祀、礼见五畤神灵。以后常常是每隔三年郊祀一次。当时皇帝求得神君偶象,供奉在上林苑中的蹄氏观。神君,原是长陵一女子,因儿子的原因而死,显神灵于字为宛若的妯娌二人。宛若在家中供奉它,百姓多到他家里来祭祀。平原君曾去祭祀,他的后世子孙因此而位尊名显。到本朝天子即位,就以隆重的礼节在宫中设庙祭祀。能听到神君的说话声,看不到它的形象。
当时李少君也以祭灶、避谷、长生不老等法术见皇帝,受到皇帝的尊重。李少君,原来是深泽侯的舍人,主管方术。这时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和经历,经常自称是七十岁年纪,能驱使鬼物,长生不老。他用自己的法术遍交诸侯。无妻无子。人们听说他能驱使鬼物还能长生不死,不断赠送给他一些礼物,因此金钱衣食时常有余,不知情者都以为他不从事任何生业反而很富裕,又不知道他的来历出身,对他更加信奉,争相尊崇他。少君天生好法术,善于巧发奇中。曾经随武安侯赴宴,宴席中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少君就与他谈论早先与他祖父一起游玩射猎的地方,这位老人年幼时与祖父住在一起,还能记得这些地方,宴会上所有的人都惊讶不止。少君见皇帝,皇帝有一件古铜器,问少君,少君说:“这件铜器是齐桓公十年时在柏寝台上的陈设品。”过后考察铜器上的铭文,果然是齐桓公时的器物,举宫上下,尽都惊骇,以为少君是活神仙,是数百岁人了。
少君对皇帝说:“祭灶能招致鬼物,招致来鬼物后丹砂就能炼成黄金,用变化来的黄金打造饮食器,使用后能延年益寿。益寿才能见到蓬莱山的仙人,见仙人后再行封禅礼就能长生不老了。黄帝就是一个例证。为臣曾经在海中游历,见到安期生,他正吃着一种枣,象瓜一样大。仙人安期生,往来于蓬莱山中,缘分合就与人相见,不合就隐而不见。”于是天子开始亲自行祭灶礼,派遣方士到海中寻找安期生等仙人,并从事于炼丹砂等药剂为黄金的事情了。
过了很久,李少君病死。天子认为没有死,是化去成仙了,指命黄锺县史名为宽舒的人学习他的方术。蓬莱安期生寻找不到,而燕齐两地海上怪诞、迂腐的方士们一泼又一泼地相继前来讲述修炼神仙的事了。
亳县人廖忌以祭祀太一神的方法上秦朝廷,说:“天神之中以太一为贵,太一的辅佐名为五帝。古时候天子在春秋两季祭太一神于东南郊,礼用太牢,祭祀凡用七天,建造神坛,于八方设立阶梯,开门为鬼道。”于是天子命太祝在长安东南郊建祠庙,经常按谬忌的方法供奉和祭祀。后来有人上书,说:“古时候的天子,每三年一次用太牢祭祀三一神:就是天一、地一、太一神”。天子准其奏,命太祝负责在谬忌奏请建立的太一神坛上祭祀三一神,祭法按上书人所说的方法。以后又有人上书,说:“古时候天子常在春季举行解除灾殃的祭祀,祀黄帝用枭、破镜各一只;祀冥羊用羊;祀马行用一匹青色牡马;祀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祀武夷君用干鱼;祀阴阳使者用牛一头。”命祠官负责,都按上书人说的方法,在谬忌太一神坛的旁边祭祀。
后来,天子苑中有白鹿,用白鹿皮作为货币,为了引发祥瑞征兆的产生,制造了白金。
第二年,在雍城郊祭,猎获一只一角兽,样子象麃。主管官员说:“陛下恭恭敬敬的进行郊祀,上帝作为报答,赐给一角兽,这大约就是麒麟。”于是把它献给五畤,每畤的祭物增加牛一头,在燎火中焚祭。由于这是造白金引发天降下的祥瑞,所以赐给诸侯白金,向他们暗示,造白金为瑞应是与天意相合的。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将要封禅了,就上书把太山以及附近的城邑献给天子,天子赏给他其他县城作为报答。常山王有罪,贬除王爵,天子另封他的弟弟为真定王,以继续对先王的祭祀,而把常山国改为郡,这样五岳都在天子直接管辖的郡县之内了。
明年,齐人少翁以能与鬼神相通的法术来见皇帝。皇帝有一位宠爱的妃嫔王夫人,王夫人死,少翁用法术使王夫人和灶鬼的形貌在黑夜中重现,天子隔着帷幕看到了她。于是就封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他很多东西,以客礼对待他。文成向皇帝进言说:“皇帝想与神交往,宫殿居室衣服用具没有神的样子,神就不会降临。”于是制造了画着云气的车子,并且所驾车的颜色必与干支相胜的日子合,以避恶鬼。又建造甘泉宫,在宫中起高台,台上建宫室,室内画着天、地、太一等鬼神象,而且摆上祭祀用具,以此召致天神。过了一年多,他的法术更加不灵了,天神总也不降临。于是用帛写上字让牛吃到肚子里,假装预先不识,说道这头牛肚子里必有古怪。杀牛得帛,上面写的尽是怪里怪气的话。但天子认识他的笔迹,经过追查,果然是假的,于是杀文成将军,并把这事掩盖起来。
此后又建造了柏梁殿、铜柱、承露仙人掌之类。
文成死后的第二年,天子在鼎湖宫病得很厉害,巫和医都千方百计加以治疗,始终不见好转。游水发根推荐说,上郡有一个巫师,曾经有病,有鬼神附在身上,因而很灵验。皇帝召来巫师,为附在他身上的鬼神在甘泉宫建立了祠庙,称为神君。这一次得病,使人问神君吉凶如何。神君说道:“天子不要为病耽心,等你病体稍愈,强起与我在甘泉宫相会。”于是病体见轻,就起身,驾幸甘泉宫,病也完全好了。因此颁布大赦,为神君建造寿宫。在寿宫神君之中最尊贵的是太一神,他的辅佐是大禁、司命之类,都跟随着他。人们看不到他的样子,能听到他的说话声,与人的声音相同。有时去有时来,来的时候则风声肃然。住在室内帷帐中,有时白昼说话,然而经常是在夜间说话。天子祓除以后才进入庙中。庙以巫为主人,关照、领取神君饮食。神君有什么话,由巫传递到下面。又建造了寿宫的北宫,在宫中张挂羽旗,设置供具,以礼敬神君。神君说的话,皇帝使人记录下来,称为“画法”。它说的话,都是世俗人所知道的,没有特别不同处,然而独有天子心里喜爱。事情很隐秘,世间无人知晓。
此后三年,主管官员说,纪元应该按天降的符瑞命名,不应该按一元二元的顺次数。一元称为“建”,二元因有长星出现称为“光”,如今郊祀得到一角兽,应称为“狩”。
第二年,天子郊祀于雍城,说:“如今上帝由朕亲自祭祀,却不祭后土,与礼不合。”负责官员与太史令司马谈、祠官宽舒商议后说:“祭天地用牛角象茧栗那样大的牲牛。如今陛下要亲自祭祀后土,祭后土应在低洼地区建圆丘,在圆丘上设五个祭坛,每坛的祭牲用黄牛犊一头以及连带的太牢礼具,祭过以后全部埋掉,随从祭祀的人衣服用黄色。”于是天子遂东行,首次在汾阴脽丘建起了后土祠,祭仪按宽舒等议定的执行。皇帝亲自望祭礼拜,与祭天帝的礼仪相同。祭祀结束后,天子经荥阳回京。路过雒阳时下诏书说:“三代年代渺远,如今连一点影子也不存在了。可画出三十里的地区封周王的后人为周子南君,以供奉他们祖先的祭祀。”这一年,天子第一次巡察郡县,逐渐到了泰山下。
这年春天,乐成侯上书皇帝,介绍栾大事迹。栾大,是胶东王的宫人,以前曾与文成将军同师学习方术,后来做了胶东王的尚方。而乐成侯的姐姐是康王的王后,没有生子。康王死后,其他姬妾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康王后作风淫乱,与新王合不来,相互间明争暗斗。康后听说文成将军已死,想对皇上谄媚,就派栾大通过乐成侯求见皇帝讲述自己的法术。天子既已杀掉文成将军,后悔他死得太早,惋惜他的法术没有全部使用出来,及至见到栾大,很是高兴。栾大这个人身材高大俊美,言谈中有许多机巧,而又敢于说大话,象真有其事一样。曾自吹说:“臣经常往来于海中,会见安期生、羡门高这些仙人。他们因为臣的地位低贱,不相信臣的话。又以为康王不过是一个诸侯,不足以把神仙方术交给他。臣曾数次对康王说,康王又不采用臣的话。为臣的师父说:‘黄金可以炼成,河水的决口可以堵塞,长生不死药可以得到,仙人可以招致而来。’但是臣恐怕再走文成的老路,被诛而死,就会使方士人人掩口不言,怎么还敢再谈方术!”皇帝说:“文成是吃马肝死的,不是朕杀了他。先生倘若真有修成神仙的方术,我对爵禄等赏赐有何吝惜呢!”栾大说:“臣的师父不是有求于人,而是人们有求于他。陛下若一定要招他来,就要让招聘的使者地位更尊贵,使他做天子的亲属,以客礼对待他,不要卑视他,让他佩带各种印信,才可使他传话给神人(译者按:神人指栾大之师)。即便这样,神人来与不来,尚在二可。总之致尊敬崇求访神人的使者,然后才有可能招致神人降临。”于是皇帝要他演示小方术,看有无效验。演示斗棋,棋子能自相撞击。
那时皇帝正为河水决口而忧虑,而炼黄金又不成功,就封栾大为五利将军。过了一月多,他得到四颗官印,五利将军印之外,还佩有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印。皇帝颁诏书给御史说:“以前大禹能够疏导九江,决通四渎。近些日子河水泛滥于大陆,筑堤的徭役久不能息。朕在帝位二十八年,如果天委派士人辅佐我而栾大就是其中之一。《乾》封称:‘飞龙’,又有所谓‘鸿渐于般’,朕以为栾大的境遇接近于这个样子。你们给办理一下,以二千户的租税封地士将军栾大为乐通侯。”赐给列侯的宅第一区,僮仆千人。从皇帝的乘骑用物中分出车马帷帐器物布置他的新居。又把卫长公主嫁给他作妻子,送给黄金万斤,把他住的城邑改名为当利公主邑。天子亲自到五利家里作客。到他家里慰问、赏赐物品的天子使者,络绎不绝。自大长公主、将相以下,都在他家摆酒庆贺,献给物品。于是天子又刻了一颗“天道将军”的玉印,命使者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草的上面,把印赐给五利将军,五利将军也穿着羽衣,夜间站在白茅上受印,以此表示不是天子的臣子。而佩戴“天道”将军印,只是姑且为了与天子引导天神。于是五利时常夜间在家中祭祀,欲请神仙下降。神没有降临,各种鬼却聚集来了,然而五利善能驱使诸鬼。此后他治理行装上路,东行到海中,说是要寻找他的师父。栾大见皇帝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佩戴六颗大印,其尊贵使天下震动,而海上的燕齐众方士,无不以手扼腕表示振奋,并自言有祝禁的方术,能够修炼成神仙。
这年夏季六月中旬,一个名为锦的汾阴巫师在魏脽后土祠旁为民祭祀,见地下有个象钩一样的东西,挖开来看是一个鼎,尺寸很大,与普通大多数鼎都不同,刻有花纹,没有款识,觉得奇怪,告诉了小吏。吏上报给河东太守胜,胜上报朝廷。天子派使者检查并询问巫师得鼎的经过,确认中间没有奸诈作伪事以后,就按礼祭祀,迎接鼎到甘泉宫,天子从行,将要把它上献给天。行到中山,鼎的上空出现一片黄云,氤氲缭绕如同车盖。恰有一头麃子经过,皇帝射死它,就势用来做了祭鼎的牲礼。到长安以后,公卿大夫都议论请求尊奉宝鼎。天子说:“最近以来,河水泛滥,一连数年收成不好,所以朕才巡察郡县,祭祀后土,为百姓祈求有个好年成。今年丰收与否尚不可知,鼎究竟是为什么原因才出现的呢?原因不明,就不知是何兆头,怎可盲目尊奉?”有关官员都说:“听说过去泰帝制神鼎一个,一就是壹统的意思,天地万物都统于宝鼎,与宝鼎所示现象相联系。黄帝作宝鼎三个,三象征天地人。禹收集九州的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都曾经用来烹煮牺牲祭祀上帝和鬼神。遭逢圣主盛世鼎就会出现,迁延经过了夏商二朝,到周未世德衰败,宋国社坛被毁以后,鼎就沦没了。从此隐伏不再出现。诗《颂》说:“自堂上至于门塾,自牲羊至于牲牛,大鼎小鼎,全都验过,牲肥鼎洁,祭事绸缪”,“不喧哗不倨傲,恭慎又肃穆,神必降福,得享寿考,休美征候。”如今鼎已到甘泉宫,看它色泽光润。变化如神,朝廷必承无疆之福。这与行到中山时,有黄白云盖降落在鼎上的征兆相符,还有麃兽这种符瑞,以及大弓和四支一套的箭,都是在神坛下得到的,这全是上天对于祭祀大享的回报。只有受天命而为帝的人才能心知其意而与天德相合。鼎应该献给祖祢庙,藏于帝王宫廷,以与上述各种明显的瑞应相合。”皇帝
下制书说道:“就这么办。”
到海中寻找蓬莱山的人,说蓬莱山路程不远,而总也不能到达的原因,大约是看不到仙山的云气。于是皇上派遣善于望气者帮助他们观察云气。
这年秋天,皇上来到雍城,将要行郊祀五帝礼。有人说:“五帝,是太一神的辅佐,应该建立太一庙,皇上亲自郊祀。”皇上犹豫未决。齐人公孙卿说:“今年得到宝鼎,冬季辛巳日十一月初一是冬至节,与黄帝时完全一样。”公孙卿有一本扎记书说:“黄帝在宛朐城得到宝鼎,向鬼臾区询问,鬼臾区回答说:‘帝得到了宝鼎和神策,这一年已酉日的月朔是冬至节,从此进入天纪,终而复始,循环不止。’于是黄帝按日影用神策推算,以后大率每二十年重又出现月朔黎明时为冬至节,到二十周,第三百八十年,黄帝成仙上天而去。”公孙卿想通过所忠把此事上奏皇上,所忠看他的书荒诞不经,怀疑是他妄造的假书,辞谢说:“宝鼎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还有什么文章可做?”公孙卿又通过皇帝的私宠上奏,皇上很是高兴,就召问公孙卿,公孙卿回答说:“这本书是申公传授给我的,如今申公已然去世。”皇上说:“申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孙卿说:“申公,是齐人。与安期生相交往,接受黄帝的教言,没有书,只有这本关于鼎的书。其中说‘汉朝兴盛于黄帝时的年名重新出现的时候’。说‘汉朝的圣人出现在于高祖皇帝的孙和曾孙之中。宝鼎出现后就能与神勾通,并行封禅礼。古来行封禅礼的共有七十二个帝王,唯有黄帝得以登上泰山顶行封祭礼’。申公说:‘汉朝皇帝也应当上泰山行封祭礼,登上泰山封祭就能成仙登天了。黄帝时诸侯上万数,其中神灵被封的占七千。天下有名山八座,其中三座在蛮夷境内,五座在中国。在中国的有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山,这五座是黄帝经常游观的地方,在那里与神相会。黄帝一边作战一边学习修仙,恐怕百姓有对仙道非议者,就断然把非难鬼神的人杀掉。经过百多年的修炼然后能与神仙往来了。黄帝在雍城郊祭上帝,住了三个月。鬼臾区号称大鸿,死后葬在雍城,所以那里才有鸿冢这个地方。此后黄帝在明廷与万千神灵相见。明廷,就是甘泉山。黄帝升仙的地方为寒门,就是今天的谷口。黄帝采掘首山的铜矿,铸鼎于荆山脚下。鼎既铸成,云端里有一条龙垂下长长的胡须,迎接黄帝。黄帝攀援而上骑在龙背上,群臣以及后宫纪嫔随他登上龙背的有七十多人,龙就向天上飞去。其余级别低的官员不得上,都抓住龙须不放手,龙须被拉断,从空中落下,匆忙间黄帝的弓也落了下来。百姓仰面望见黄帝慢慢飞上天去,于是抱着他失落的弓以及拉断的龙须哭号,所以后世把这个地方称为鼎湖,弓的名子叫作乌号’”于是天子说:“呀!要是能象黄帝那样,我把离开妻子只当作是扔掉一只鞋子一样容易。”就封公孙卿为郎官,让他到东面太室山去迎候神仙。
皇上遂到雍城郊祀,后来到陇西,向西行登上崆峒山,又回到甘泉宫。命祠官宽舒等人准备好太一神的祭坛,祭坛仿照薄忌的太一坛建造,坛分三层。第一层是太一坛,五帝坛环绕在太一坛下,五帝各自所在方位与所主方位相同,只有主中央方位的黄帝处在西南方,除去这个方向上的八通鬼道(译者按:即各层相通的通道),以立黄帝坛位。太一坛,祭祀所用与雍城五畤中的一畤相同,而增加酒醴、枣和肉脯之类,宰杀一头犁牛作为俎豆和其他与牲牢相配的礼器中的供奉物。而五帝坛只有酒醴和俎豆供奉。最下一层坛是一块四方形地面,作为供奉配祭群神和北斗的地方。祭祀完毕,剩余的胙肉都付之燎火。牲牛用白色,把宰杀好的鹿塞入牛的腹腔中,再把猪塞入鹿的腹腔中,一起放在釜中加水烹煮。祭日的牺牲用牛,祭月用羊猪,都用一只,雄性。太一坛的祝宰礼服用紫色以及五彩绣衣,五帝坛祝宰的礼服则各按帝所主方位的颜色,日坛祝宰礼服为赤色,月坛的为白色。
十一月初一黎明冬至这一天,天刚拂晓,天子开始祭祀太一神,行跪拜礼。早晨朝见日神,傍晚朝见月神,都揖而不跪;而朝见太一神则和雍城的郊祭
礼相同。其赞礼者念道:“天开始把宝鼎神策授给皇帝,此后朔日一次接着一次,终而复始,永无穷尽,皇帝恭敬拜见天神。”礼服崇尚黄色。祭祀时满坛是一堆堆的燎火,坛旁边放着烹煮等炊具。主管官员说:“祀坛上有光出现了。”公卿说:“皇帝最初在云阳郊祭,朝见太一神,主管官员供奉着瑄玉,嘉牲献给太一神享食。当夜就有很美的光辉出现,到天亮时,黄气上腾,与天相连。”太史公、祠官宽舒等说:“这是神灵的美意,保祐降福于人的吉兆祥瑞,应该按照这里神光所照的地区建立太畤坛以与神光的祥瑞吉兆相呼应。命太祝管领此事,每年秋天和腊月间祭祀,隔三年天子郊祭朝见一次。”
这年秋天,为了讨伐南越,向太一神祷告祈求福祐。以荆为幡竿,幡上画日月、北斗、升龙等图案,以象征太一座的三星,作为太一锋旗,命名为“灵旗”。在出兵祷告时,由太史官手捧灵旗指向被伐的国家。五利将军作为使者不敢入海求神,却来到泰山祭祷。皇上派人尾随着他察看他的行踪,知道他实际上什么也没见到。五利却妄言说见到他师父了。他的方术已经用尽,大多没有效验,于是皇上杀掉五利。
这年冬天,公孙卿在河南迎候神仙,说在缑氏城上看到了仙人足迹,还有个东西样子象山鸡一样,往来于城上。天子亲自到缑氏城看了仙人足迹。问公孙卿:“莫非你是仿效文成、五利吗?”公孙卿说:“仙人不是有求于皇帝,是皇帝求仙人。所以这事非得宽限时日,神就不会降临。谈论神仙事,好象是迂腐怪诞,然而积以年岁就能办成。”于是郡国各自清扫道路,修治宫殿、列观、名山、神庙等,以等待皇帝到来。
这年春天,既已灭掉南越,皇上有位宠爱的官员李延年献上一首优美的乐曲。皇上称善不止,命公卿商议说:“民间祠庙还有鼓舞乐曲,如今郊祭反而无乐,如何相称。”公卿说:“古时候祭祀天地都有乐,神祇才来享受祭祀。”还有人说:“太帝命素女奏五十弦瑟,由于太过悲哀,太帝禁而不能止,所以把她的瑟分为两半成二十五弦瑟。”于是以南越为边塞,开始用乐舞祷祭太一、后土,广召歌儿,并从这时期开始制作二十五弦瑟和空侯。
来年冬天,臣下进言说“古时候先振兵释旅,专力于农,然后行封禅礼。”于是皇帝巡察北方到朔方,布勒军队十多万人,回来时祭黄帝冢于桥山,在须如遣散军队。皇上说:“我听说黄帝没有死,如今有黄帝冢,是何原因?”有人回答说:“黄帝成仙后飞升上天,群臣把他的衣冠埋葬起来,因而有黄帝冢。”既已回到甘泉宫,由于不久就要到泰山行封禅礼,先类祭了太一神。
自从得到宝鼎以后,皇上与公卿、诸经生员商议封禅事。封禅由于以往很少举行,有关资料已旷废绝灭,无人知道礼仪的详细情形,而众儒者从《尚书》、《周官》、《王制》等书中摘引了封禅时望祭射牛的故事。齐人丁公年已九十多岁,说:“封禅,就是合当不死的意思。秦始皇没有这种造化,所以没能够登上山顶行封祭礼。陛下若一定上山,上到一定高度,乘无风雨的时候,即刻行礼就算是上山封祭了。”皇上于是命诸儒者演习射牛的礼仪,起草封禅的程式。数年以后,终于到了将要封禅的日子。天子既然听了公孙卿以及方士的话,说黄帝以前的帝王封禅,都招徕异类以与神相通。所以想仿照黄帝以前的帝王招徕蓬莱士人以迎神仙,对世人抬高自己的身价以与九皇相比德,而又稍稍采用儒者的一套作为文饰。众儒者既不能把封禅的仪式搞明白,又牵缠拘泥于《诗》《书》等古文的记载,不能骋其想象。皇上亲自设计了封禅用的祭器让群儒观看,这些儒者有的说:“与古时候不同”,一个名叫徐偃的人又说:“太常诸生演习的礼不如鲁礼好”,周霸嘱咐他另绘封禅礼图。于是皇上把徐偃、周霸免官,所有儒生也被停止使用。
三月,东行到缑氏,登上中岳太室山行祭礼。随从官员在山下听到象有呼喊“万岁”的声音。问皇上,皇上不答;问下官,下官也不言语。于是将三百户人家封为太室奉祠,以他们的租税作为太室山祭祀的费用,把他们的居住区命名为崇高邑。继续东行到泰山。那时候泰山上的草木还没有长出叶子,乘机命人将大石运上泰山绝顶,备封禅时用。
皇上随即向东巡游来到海上,行礼祭祀八神。齐人纷纷上书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数以万计,然而没有一件能得到证实。于是调发了更多的船只,让那些谈论海中神山的数千人下海寻求蓬莱山的神人。天子出行,常常由公孙卿持天子符节先行到达,在名山胜境迎候天子车驾,他到东莱后,说夜间看到一个异常高大的人,身长数丈,走近后却看不到了,只留下一个很大的足迹,形状象是禽兽的足印。群臣还有的说见到一个老人牵着狗,说:“我想见一见臣公”,说完忽然不见踪影。皇上亲自看了大足印,尚不肯相信,等到又听群臣讲述牵狗老人的事,才深信这就是仙人了。特意在海上留宿以待仙人,准予方士乘坐驿传的车子以来往报信,陆续派出的求仙人已有千数以上。
四月,从海上归来,到奉高县。皇上认为众儒生和方士所说的封禅事各自不同,荒诞不经,难以施行。天子到了梁父山,以礼祭祀地主。乙卯日,命侍中和儒者穿着隆重的礼服:头戴皮弁,插笏垂绅,行射牛的礼仪。在泰山东面的山脚下封土行礼,礼仪程式与郊祭太一相同。所封土宽一丈二尺,高九尺。下面埋有玉牒书,书的内容隐秘无人知。行礼毕,天子独自带了侍中奉车霍子侯登上泰山,在山顶同样行了封土礼,只是在山顶事禁止外传。第二天,从山后阴道下山。丙辰日,在泰山脚下东北的肃然山上行禅祭礼,与祭后土仪式相同。封祭、禅祭天子都亲行拜见礼。礼服尚黄色,都用乐伴奏。荐神用的草席是用江淮间的三脊茅编织而成,封土用杂土石,上面加盖五色土。将远方进贡来的奇兽、飞禽以及白山鸡等物纵还山林,比起雍畤的祭祀礼数颇有增加。兕牛犀象之类不宜放还山林的,都到泰山下祭祀后土。行封禅礼的地方,当夜仿佛有光出现,白天有白云从封土中升起。
天子从禅祭的地方回来后,坐于明堂,群臣轮番入见道贺,恭祝天子圣寿无疆。于是降下制书,诏告于御史说:“朕以渺小之身继承至尊大位,终日战战兢兢深恐不能胜任。由于德行微薄,不明礼乐。所以重修祭祀太一的盛典时,仿佛有霞光出现,又隐然见到一些奇怪物事,恐怕是怪物出现,欲停止行礼而又怕得罪神灵,于是强自支撑,登上太山行封祭礼,到梁父,而后在肃然山行禅祭礼。欲从此自新,与士大夫一起重新做起,特赐给百姓每百户牛一头,酒十石,年八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赠赐布帛二匹。博县、奉高、蛇丘、历城四县免除徭役和今年租税。大赦天下,细则与乙卯日赦令相同。所经过处不得再有复作者。凡二年以前所犯过失,都不再治罪。”又下诏说:“古时候天子每隔五年外出巡狩一次,到泰山行礼,诸侯都有朝见留宿的处所。今命诸侯各自在泰山下构筑邸舍房屋。”
天子既已封泰山,没有遇到风雨灾,因而方士纷纷说蓬莱山诸神不久将能见到,皇上也欣然以为差不多,就重新东行到海上观望,希望能遇到蓬莱山诸神。奉车霍子侯突然得急病,才一天就死了。皇上这才离去。沿海而上,北行到碣石,自辽西开始巡察,历经北部边塞来到九原县。五月,返回到甘泉宫。主管官员说宝鼎出现年号定为元鼎,今年封禅年号应为元封元年。
这年秋天,有彗星出现于东井宿中。十多天后,又有彗星出现于三台附近。有个望气的人名叫王朔的说:“测候时独有我看到填星出现时象瓜一样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隐去不见了。”有关官员都说:“陛下创建了汉朝封禅的礼仪,大约是上天以德星的出现作为报答。”
来年冬天,郊祭雍城的五帝祠,回来后拜祝并祭祀了太一神。赞礼官念道:“德星明亮,其是吉祥。又出寿星,渊耀光明。信星光见,皇帝敬拜太祝之享食。”
这年春天,公孙卿说在东莱山见到神人,隐约听到他说:“要见天子”。天子于是来到缑氏城,封公孙卿为中大夫。随后到达东莱,住了数日,什么也没看到,有的说见到了大人的足印。重又派遣方士寻访神仙、采掘灵芝达千余人。这一年天旱,天子既已出游,没有出游的理由,就借口说往万里沙祷神求雨,顺道祭祀泰山。回来时到达瓠子县,亲自到河水决口处堵塞决口,住了二日,沉祭河神以后离去。命上卿二人率领兵卒堵塞河水的决口,将二条渠水移位,以恢复禹时的旧迹。
当时既已灭掉两越,一个名为勇之的越人说道:“越人风俗是信鬼,祭祀时都能见到鬼,常常很有效验。过去东瓯王敬鬼,活了一百六十岁。后世人怠慢鬼神,所以很早就衰老了。”于是命越巫建立越祝庙,其中有台而无坛,同样是祭祀上帝百鬼,而用鸡卜吉凶。皇上极为信任,越祭和鸡卜从此开始在天下行用。
公孙卿说:“仙人本来可以看到,而皇上来往急剧,匆匆忙忙,因此才看不到。如今陛下可以建一座楼观,象缑氏城楼一样,上面摆上肉脯、枣,神人理应可以请到。而且仙人喜欢住在楼上。”于是皇上命在长安建造蜚廉观和桂观,在甘泉则建造益寿观和延寿观,使公孙卿持天子符节在上面设立供具,迎候神人。又作通天台,台下设置祭祀礼具,用来招致仙人、神人之属。于是在甘泉宫又建了前殿,开始扩建各处的宫殿。夏季,在甘泉殿的房中长出了灵芝草。天子以为是由于亲自塞决河,建通天台,产生的祥瑞感应,就下诏书说:“甘泉宫房中长出一株九茎灵芝,为此天下大赦,免去复作者刑。”
第二年,出兵伐朝鲜。夏季,天旱。公孙卿说:“黄帝时只要封祭就会出现天旱,是由于天要把封土晒干,一直晒上三年。”皇上就下诏书说:“天旱,推想是天要晒干封土吗?兹令天下人都尊奉、祭祀灵星。”
明年,皇上在雍城郊祭,打通了去回中的道路,到那里去巡察。春季,到达鸣泽,从西河县而归。
第二年冬天,皇上巡察南郡,到江陵后向东行。登上灊县境内的天柱山并且行了祭礼,此山号为南岳。然后乘船沿江而下,自寻阳起程,出枞阳,经过彭蠡湖,沿途祭奠了名山大河。再向北行到琅邪,是循海路而上。四月中旬,到奉高县修整了泰山上的封土。
起初,天子封泰山,在泰山的东北方向有一处古时候的明堂旧址,周围地势险而且不宽敞。皇上想在奉高邑旁另建一座明堂,而不知道该建成什么样子。济南人公王带献上一幅黄帝时的明堂图。于明堂正中是一座殿,四周无墙,以茅草复顶。与水相通,水环绕宫垣一周。又建有复道。殿上有楼,从西南方的复道进入大殿,称为昆仑道。天了从这里入殿,就可拜祀上帝了。于是皇上命奉高邑在汶水旁建造明堂,形制与公王带的明堂图相同。到元封五年重到此处修整封土的时候,就在明堂的上层祭祀太一和五帝,命高皇帝庙的神坐与它们相对,在明堂下层祭奠后土,用牢牛共二十头。天子从昆仑道进入,开始祭拜明堂,礼数与郊祭相同。行礼毕,在堂下点燃燎火。皇上又登上泰山,在山顶又有一番外人不知详情的秘祭。而在泰山下祭祀五帝,则各按其方位进行,只有黄帝与赤帝合并祭祀,祭时都有主管官员辅助侍候。山上燃起燎火,山下各处都举火相应。
二年以后,适逢十一月甲子日朔旦为冬至节,推算历法的人认为这一天是进入统岁的开始,所以天子亲自到泰山下,在这一天于明堂祭祀上帝,但不行封禅礼。其赞礼官念道:“天增授给皇帝太初历法,周而复始,无有穷尽。皇帝敬拜太一。”然后东行到海上,询问访求神仙的方士和其他下海人,没见有何效验,然而非但不停止这些活动,反正增派人员,希望能侥悻与神仙相遇。
十一月乙酉日,柏梁殿发生火灾。十二月甲午初一日,皇上亲自到高里禅祭,祭祀后土。来到勃海岸边,将要望祭蓬莱山的仙人之属,希望自己终有一日到达仙人之庭。
皇上回到京都,由于柏梁殿发生火灾的缘故,改在甘泉宫朝见天下郡国的上计吏,并接受他们献上的计薄。公孙卿说:“黄帝建造成青灵台,才十二天被火烧掉,黄帝就又建造了明廷。明廷,就是甘泉宫。”方士大都说古时帝王有建都于甘泉的。后来天子又在甘泉宫朝见诸侯,在甘泉建造诸侯的邸舍。勇之就说:“越地的风俗是发生火灾后,重新盖屋必须比原来的更大,用以镇服、胜过原屋,以避灾害。”于是建造了建章宫,计有千门万户。前殿比未央宫还高。建章宫以东建有凤阙,二十多丈高。以西则是唐中,方圆数十里辟为虎圈。以北开凿了一个很大的池沼,其中有渐台,高二十多丈,名为太液池,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诸岛屿,以象征海中的神山龟鱼之类。以南有玉堂、璧门等建筑以及大鸟的塑象。又建造了神明台、井干楼,高度为五十丈,以辇道彼此相连属。
夏季,汉朝改变历法,以每年正月为一年的开头,五色中崇尚黄色,刻着官名的印章改为五字,以当年为太初元年。这一年,向西出兵讨伐大宛。遍地生蝗虫。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人以方术祷祀诅咒匈奴和大宛。
明年,主管机构说雍城五畤没有煮熟的牲牢等祭品,祭祀时芬芳之味不能齐备。于是命祠官给五畤煮牺牲的器具,颜色按照五行相胜配置。牲礼中的驹以木偶马代替。只有五月的尝驹祭以及天子亲行郊祀礼时才用真正的驹作牺牲。所有名山川的祭祀有用驹的,也一律改用木偶马代替。天子出行路过该地祭祀时用真驹。其他礼数不变。
第二年,东行巡察来到海上,考察方士们关于神仙之类的话,没有一件有效验的。方士有的说:“黄帝时候建造了五个城邑十二座楼,在执期迎接、等候神人,称为迎年。”皇上准许按他所说的办,称为明年。皇上亲自行礼祭祀上帝。
公王带说:“黄帝时虽然封祭泰山,然而风后、封巨、岐伯等都是要黄帝封东泰山,禅祭凡山,与符瑞相合,然后才能长生不死。”天子既已命人准备祭祀用具,来到东泰山后,见东泰山很矮小,与名声不相称,就命祠官行礼,不在这里封禅了。以后命公王带在这里主持祭祀以迎候神人。夏季,回到泰山,象从前一样举行五年一次的修封礼,另外增加了禅祭石闾的礼仪。石闾,在泰山以南的山脚下,方士有许多人说这是仙人居住的门闾,所以皇上亲加禅祭。
此后过了五年,重到泰山修封,回来时路过并祭祀了恒山。
本朝天子新制定的祭礼,有太一、后土,每隔三年天子亲自郊祭一次;建立了汉家的封禅制度,每隔五年修封一次,薄忌的太一祠以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五床山祀,由宽舒等祀官按岁时祭祀,凡六庙,都由太祝官管领。至于此外的八神等神,明年、凡山等名祠,天子出行时路过则祭,离去则停祭。由方士建议所立的祠庙,各由建议者主持,此人死,祠庙废,与祠官无涉。其他祭祀凡是沿袭下来的都一仍旧贯。今天子自封禅始,其后十二年间,五岳、四渎遍祭一周。而迎候并祭祀神人的方士,以及人海寻求蓬莱山的,终究没有效验。如公孙卿那样的候神者,还能以神人的脚印来辩解,再无其他效验。因而天子越来越对方士怪诞、迂阔的话感到厌倦懈怠了,然而仍对他们加以笼络,无使断绝往来,希望能遇到真有方术的人。从此以后,方士上言神仙和祭祀事的更多,然而其效验自可想见了。
太史公说:我随从天子巡视并祭祀天地诸神和名山川还参预了封禅礼。进入寿宫祭祀并等候神君说话,考究并观察了祠官们的心态、意向,于是退而论述自古以来祭祀鬼神的事,全部涉及了事情的表里内外。使后世君子,得以观览。至于祭祀中关于俎豆珪币等情形,献酬的礼仪程式,则主管机构保存有详细档案,本文就不复赘及了。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阙旷远者千有余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原文】【注解】
《尚书》曰①,舜在璇玑玉衡②,以齐七政③。遂类于上帝④,禋于六宗⑤,望山川⑥,遍群神。辑五瑞⑦,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还瑞⑧。岁二月,东巡狩⑨,至于岱宗。岱宗,泰山也。柴⑩,望秩于山川⑾。遂觐东后⑿。东后者,诸侯也。合时月正日⒀,同律度量衡,修五礼⒁,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⒂。五月,巡狩至南岳。南岳,衡山也。八月,巡狩至西岳。西岳,华山也。十一月,巡狩至北岳。北岳,恒山也。皆如岱宗之礼。中岳,嵩高也。五载一巡狩。
①指《尚书·舜典》篇。②孔传说:“在,察也;璇,美玉;玑、衡,玉者,正天文之器,可运转者。”孔颖达进一步解释说:“玑为转运,衡为横箫。运玑使运于下,以衡望之,是王者正天文之器,汉世以来,谓之浑天仪者是也。”以璇玑玉衡为浑天仪的浑环和窥管,是汉儒中一派人,如马融、蔡邕等人的认识。也有认为是指北斗七星的,如《史记·天官书》说:“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这是由于北斗七星自斗魁第一星始,依次是天枢、天旋、天玑、天权、天衡、开阳、摇光。有三颗与“璇玑玉衡”名称相合。③孔传说:“七政:日月五星。”孔颖达解释说:“整齐天之日月五星七曜之政,观其齐与不齐:齐则受之是也;不齐则受之非也。”齐与不齐是指:日月五星各自循轨道、按规律运行,称为齐;偏离轨道,不按规律,或赢或缩(早出为赢,晚出为缩),称为不齐。七曜之政是指:按占星家说,七曜各有所主,由此以知吉凶。是七曜所指吉凶称为七曜之政。又:《史记·天官书》《索隐》解释七政指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④类:祭祀礼中的是一种。《周礼·春官·肆师》“类造上帝”。郑玄注说:“类礼,以郊祀而为之者。”就是指郊祀。上帝:天神,由后文知上帝包括太一和五帝,释详于后。⑤禋:祭礼名。《尚书》孔传引王肃注说:“洁祀也”。就是斋戒沐浴而后祭祀,称为禋祀。六宗:指四时、寒暑、日、月、星、水旱。一说指天地四时。亦有他说。⑥望:祭礼名。指山川之祭。⑦辑:敛,收取。五瑞: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所持的瑞玉,如圭、璧之类。⑧会见诸侯牧守以后,把敛取的瑞玉还给他们。孔颖达解释敛玉、还玉的原因说:“瑞(玉)本受于尧,敛而又还之,若言舜新付之,改为舜臣,与之正新君之始也。”⑨巡狩:《尚书·舜典》作巡守,同。即天子巡察地方政权的政事,称为巡狩。⑩即焚烧柴火。也是祭祀的一种形式。孔传引马融注说:“祭时积柴,加牲其上而燔之。”€(11)意思是按照山川的等次、尊卑,分别望祭之。秩,秩次,次序。(12)觐(jín,近):会见。东后:孔传释为:“东方国君。”指诸侯国的国君,所以下文说:“东后者,诸侯也。”⒀是调整历法以合于天象的意思。合时月,使四时季节与月相合。即通过设置闰月,使冬季常在一、二、三月;夏季常在四、五、六月;秋季常在七、八、九月;冬季常在十、十一、十二月。正日,即纠正日名,不使干支失次。⒁五礼:五种礼仪。指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吉礼指各种神祀,如天地、日月 、山川、祖宗等祭礼;凶礼指丧葬礼;军礼指阅武、受降、军祭、献俘、田猎之类;宾礼指礼接诸侯、朝会群臣、百官相见、朝见外使之类;嘉礼指饮食、冠婚、宣赦、养老等等。⒂五玉:五等诸侯所持的玉。与前所云五瑞同。按《周礼·春官·典瑞》的记载:“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三帛:孔传说:“诸侯世子执(按:绛红色帛),分之孤执玄(黑色帛),附庸之君执黄。二生:孔传释为:“卿执羔(按:指羊羔),大夫执雁。一死:孔传释为:“士执雉。”以上是公侯以下至于士人相见所持的贽见礼。
禹遵之,后十四世,至帝孔甲,淫德好神,神渎①,二龙去之。其后三世,汤伐桀,欲迁夏社,不可,作《夏社》②。后八世,至帝太戊,有桑谷生于廷③,一暮大拱,惧。伊陟曰:“妖不胜德。”太戊修德,桑谷死。伊陟赞巫咸④,巫咸之兴自此始。后十四世,帝武丁得傅说为相,殷复兴焉,称高宗,有雉,登鼎耳雊⑤,武丁惧。祖已曰:“修德。”武丁从之,位以永宁⑥。后五世,帝武乙慢神而震死。后三世,帝纣淫乱,武王伐之。由此观之,始未尝不肃祗,后稍怠慢也。
①渎:《汉书·郊祀志》作黩,同。②《夏社》:颜师古注:“《尚书》篇名,今则序在而书亡逸。”③参见《尚书·商书·咸有一德》。孔安国解释说:“二木合生,七日大拱,不恭之罚。”《史记》说是“一暮大拱”,所见不同。“二木合生”指桑树、谷树同处而生。颜师古说:“谷即今之楮树也。”楮树又名构树,为桑科落叶乔木,皮可作纸。④孔传说:“赞,告也。巫咸,臣名。”又孔颖达疏说:“伊陟以此桑谷之事告于巫咸,使录其事作《咸又》四篇。”⑤雊(gòu,够):颜师古注为“雉鸣”声。⑥武丁得傅说事参见《尚书·说命》;雉雊鼎耳事参见《尚书·高宗肜日》,肜,祭祀名目。
《周官》曰①,冬日至,祀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夏日至,祭地祇。皆用乐舞②,而神乃可得而礼也。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四渎者,江、河、淮、济也。天子曰明堂。辟雍③,诸侯曰泮宫④。
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⑤,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⑥。自禹兴而修社祀⑦,后稷稼穑,故有稷祠,郊社所从来尚矣。
①《尚书》有《周官》篇,但以下文字为《周官》所不载。疑“周官”二字泛指《周礼》所载之官,非书名。②《周礼·春官·大司乐》记载:“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圆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是讲冬至郊天用乐。“孙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祇皆出,可得而礼矣。”是讲夏至祭地用乐。③明堂:天子宣政之所。详见《礼书》注。辟雍:大学名,兼作祭所。按《礼记·王制》记载,天子所办学堂,“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郑玄解释说:“辟,明也;雍,和也。所以明和天下”,因名辟雍。④泮宫:又作頖宫等。诸侯所办大学。郑玄解释说:“頖之言班也,所以班政教也。”也有认为泮,就是半。天子之学,周围环水如璧,称为璧(辟)雍;诸侯之学,只有南面的一半环水,北边一半无水,因称半(泮)宫。参见《诗经·泮水》“思乐泮水”句毛注。⑤意是郊祀天时,以后稷配祭。配祭的意思是在被祭的神位上,主神位供天帝,陪位上供后稷。郊祀,祭天于南郊圆丘之上,因称郊祀。⑥明堂以祀五帝(上帝),用文王配祭,宗祀,祖宗之祀。⑦社祀:祭灶神。社即后土,或土地之神。《左传·昭29》说:“社稷五祀”,其中的“土正为后土”。又说“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句龙又称九龙,就是金文中的“禹”字,以禹为后土(土神)是由于禹治水、平水土有功。参见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后土为社”章。
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礼乐废,诸侯恣行,而幽王为大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①,自以为主少暤之神②,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③。其后十六年,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祀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④。
自未作鄜畤也,而雍旁故有吴阳武畤,雍东有好畤,皆废无祠。或曰:“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隩⑤,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
作鄜畤后九年,文公获若石云⑥,于陈仓北阪城祀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雊。以一牢祠⑦,命曰陈宝。
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遂都雍。雍之诸祠自此兴。用三百牢于鄜畤⑧。作伏祠⑨。磔狗邑四门⑩,以御蛊灾⑾。
①垂:同陲。边远地区。②少暤之神:以上古著名君臣与五行相配,分别作为五方之神,西方金德之神:君为少暤氏,臣为蓐收。见《礼记·月令》。③骅驹:赤毛黑鬣马驹。羝羊:《索隐》引《诗传》说:“羝,牡羊。”即雄性羊。④三牲:三种牺牲:就是前文说的骝驹、黄牛、羝羊。⑤神明居住的地方。隩,同隩(yù,域),亦读奥。指四方可居住的地方。⑥若石云:可译为:据说是象石头那样的东西。⑦牢:祭祀用的牺牲。有太牢(牛)、少牢(猪、羊)等名目。⑧《索隐》以为“‘百’当为‘白’,秦君西祀少昊时牲尚白。秦,诸侯也,虽奢侈,祭郊本特牲,不可用三百牢以祭天,盖字误耳。”按:此是凿空之说,“百”字不误有以下三条理由:第一,与《郊祀志》、《秦本记》同文。第二,秦祭白帝并不以白牲,如前文所说是以骝驹、黄牛、羝羊。汉以后讲究祭五方神所用牺牲以及礼器都与方色相同,德公时没有这样严格。第三,前文说:“自古以雍州积高……,故立畤郊上帝,诸神祠皆聚云”;本句之上又说“雍之诸祠自此始”。鄜畤在鄜县,为雍州境,近旁不知聚集了多少神祠。由于祭鄜畤,其余诸神也得到祭祀,共用牲三百牢,不足为奇。⑨《秦本记》“初伏”注,《正义》说:“六月三伏之节,秦德公为之,……伏者,隐伏避盛暑也。”颜师古注说:“伏者,谓阴气将起,迫于残阳而未得升,故为臧(按:同藏)伏,因名伏日也。立秋之后,以金代火,金畏于火,故至庚日必伏。”按:后世以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为初伏,第四个庚日为二伏,立秋后的第一个庚日为三伏。⑩禳除灾害的一种形式,即磔(zhé,哲)裂狗的肢体,张挂于城邑四门。€(11)蛊:《索隐》解释说:“《左传》云:‘皿虫为蛊’,枭磔之鬼亦为蛊。”所谓“皿虫”指《本草纲目·虫部》记载的,以百余种毒虫放于瓮中,经年之后,必有一种虫子把其余的毒虫吃尽,此虫就是蛊。《秦本记》《正义》解释为:“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还有其他解释,略。
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六)〔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①。
其后十四年,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②。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史书而记藏之府③。而后世皆曰秦缪公上天。
秦缪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④,而欲封禅。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⑤,禅云云;虑羲封泰山⑥,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⑦,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俈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⑧,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⑨,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⑩,而乘车之会六⑾,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穷以辞,因设之以事,曰:“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⑿;江淮之间,一茅三脊(13),所以为藉也⒁。东海致比目之鱼⒂。西海致比翼之鸟,⒃,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凰麒麟不来⒄,嘉谷不生⒅,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⒆,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于是桓公乃止。是岁,秦缪公内晋君夷吾⒇。其后三置晋国之君(21),平其乱。缪公立三十九年而卒。
①青帝:五方帝中的东方主木德之神。②寤:颜师古注:“寤,觉也。”③史:官名。《礼记·玉藻》有左史、右史。府:颜师古注:“府,藏书之处。”④葵丘之会在公元前651年,见《左传·僖9》记事。⑤无怀氏:《集解》说:“古之王者,在伏羲前。”⑥虑羲:即伏羲。⑦炎帝:史传多以神农为炎帝,此指神农的后世子孙。⑧在公元前664年,参见《左传·庄30》记事。山戎侵燕,齐桓公出兵讨伐。⑨在公元前656年,参见《左传·僖4》记事。⑩《索隐》说:“按《左传》,三,谓鲁庄十三年(前681)会北杏,平宋乱;僖四年(前656)侵蔡,遂伐楚;六年(前654)伐郑,围新城是也。€(11)《索隐》说:“据《左氏传》云,庄十四年(前680)会于鄄,十五年(前679)又会鄄,十六年(前678)盟于幽,僖五年(前655)会于首止,八年(前652)盟于洮,九年(前651)会葵丘也。”(12)盛:粢盛。在容器中用来祭祀的黍稷。《书经·泰誓》“牺牲粢盛”,孔安国传说:“黍稷日粢”,“在器曰盛”。⒀《集解》引孟康语说:“所谓灵茅也。”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白茅》条下载有香茅,说:“香茅一名菁茅,一名琼矛。生湖南及江淮间,叶有三脊,其气香芬,可以包藉及缩酒,《禹贡》所谓“苞匦菁茅”是也。”今知香茅为禾本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有柠檬香气,成分主要是柠檬醛,可作香料,产于我国南部、台湾及其他热带地区。⒁藉:荐神用的草席、草垫子。⒂比目鱼:一种深海生长的鱼类,双目生于身体一侧。属于鱼纲,鲽形目。⒃比翼鸟:传说中的单翼鸟。《索隐》引《山海经》文说:“崇吾之山有鸟,状如凫,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郭璞注《尔雅》又作鹣鹣。⒄凤凰:传说中的瑞鸟。《尔雅·释鸟》说,雄者为凤,雌者为凰。郭璞解释其形状是“鸡头蛇颈,燕颌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韩诗外传》更说它,其翼若干(盾牌),其声若箫,不啄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侣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天下有道则见等等。后世统治者为粉饰太平,常污指各种奇鸟为凤凰,麒麟:传说中的瑞兽,雄者为麒,雌者为麟。《说文》释其形状说:麒,“麋(按:鹿科动物,欲称四不象)身、牛尾、一角”;麟,“大牝鹿也。<bzsj_001/bz>”《尔雅·释兽》作“”,说它“麕(按:读jūn军。即獐子)身、牛尾、一角。”邢呙注引京房《易》说它“麕身、牛尾、狼额、马蹄、有五彩、腹下黄,高丈二”等等。与凤凰一样,后人也把各种不认识的兽指为麒麟。今人考证,有把斑马、长颈鹿等视作麒麟者。⒅嘉谷:《汉书·郊祀志》作“嘉禾”,同。祥瑞中的一种,与普通稻谷不同。王充《论衡·讲瑞篇》解释为“生于禾中,与禾中异穗,谓之嘉禾”,如“一茎数穗,二茎或数茎合穗、隔垄合穗、异亩共穗等。都是嘉禾。⒆鸱枭:猫头鹰。鸟纲鸱鸮科,有许多种类。古人认为是不孝之鸟,长则食母;又叫得难听,说它是不祥之鸟。汉代用它的肉作汤喝,还规定作为向皇帝上供的物品,目的是要把这不祥之物捕杀干净。其实是种益鸟。⒇晋献公有子申生、重耳、夷吾。骊姬作乱,杀太子申生,逼重耳、夷吾出奔。献公死后,大臣里克作乱,夷吾请求秦缪公出兵,帮助他回到晋国主政。秦缪公于是派兵送夷吾回国,立为晋君,称晋惠公。事在秦缪公九年(前651年)。(21)《索隐》说指惠公、怀公、文公。惠公夷吾事已见前注;怀公子圉为惠公子,以质子入秦。闻惠公病,逃出秦国,被立为晋君;秦国怒子圉私逃回国,把流亡在外的重耳接到秦国,以兵护送归晋,立为晋君,称文公,文公杀子圉,后来成了诸侯霸主。
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论述六艺①。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②,盖难言之。或问禘之说③,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说,其于天下也视其掌。”《诗》云纣在位④,文王受命,政不及泰山。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⑤。受周德之洽维成王⑥,成王之封禅则近之矣。及后陪臣执政⑦,季氏旅于泰山⑧,仲尼讥之。
是时苌弘以方事周灵王⑨,诸侯莫朝周,周力少,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⑩。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诸侯不从,而晋人执杀苌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
其后百余年,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与周合,合而离⑾,五百岁当复合⑿,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⒀。”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
其后百二十岁而秦灭周⒁,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
其后百一十五年而秦并天下。
①六艺:包括礼、乐、射、驭、书、数,参见《周礼·地官·保氏》。②章:同彰。明显、显著。③禘:祭祀仪式中的一种。参见《礼书》注。④“诗”指《诗经》。⑤崩:天子死称为崩。见《礼记·曲礼》。⑥爱:于是,因此。⑦陪臣:诸侯国中的大夫,人天子之国的自称。见《礼论·曲礼》。这里泛指诸侯国的大臣。⑧旅:祭祀仪式中的一种。祭山为旅。见《尚书·禹贡》“蔡蒙旅平”孔安国注。⑨方:方术、法术、技术等都称为方。这里指役使鬼神事。梁玉绳《史记志疑》考证说,苌弘事周灵王为误文。此处不取。⑩射《狸首》:这是古礼中的一种,射时唱《狸首》这首歌曲。由于歌辞中有射诸侯不来朝者的话,而且这种古礼久已不行,苌弘骤又行之,诸侯便污指他是装神弄鬼,欲以方术杀诸侯。对此,如钱大昕等人考之已祥。日·泷川资言认为“狸”读为埋,是“不来”二字的合音。€(11)《索隐》引孟康的话认为秦封为诸侯国以前为周、秦合时,封为诸侯为周、秦分离。(12)《索隐》说,自周平王始封秦襄公为诸侯,到秦昭王52年(前250)西周君献邑于秦,凡516年为秦、周复合时期。《史记》说“五百岁”,是“举其全数。”⒀《索隐》说:“自昭王灭周之后至始皇元年诛嫪毐,正十七年。”⒁指距太史儋作出以上预言时120年,秦灭周。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①,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②。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③,度以六为名④,音上大吕⑤,事统上法⑥。
即帝位三年,东巡郡县,祠驺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埽地而祭⑧,席用葅稭⑨,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绌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
始皇之上泰山,中阪遇暴风雨⑩,休于大树下,诸儒生既绌,不得与用于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则讥之。
①螾:《集解》引应劭语说:“螾,丘蚓也。黄帝土德,故地见其神。蚓大五六围,长十余文。”②《索隐》说:《中候》及《吕氏春秋》皆云“有火自天止于王屋,流为赤乌。”火舌化为红色老鸦,周人以为是象征吉祥的符瑞。③五色之中崇尚黑色。上同“尚”。④五行之数:一、六为水,二、七为火,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五、十为土。秦自以为得水德,水数一、六,一不能成变化,便取六为度数,如六寸为符,六尺为步之类。⑤大吕:十二律之一,于五音为商,于五行属金。按五行生克学说,金能生水。秦以为水德,所以于十二律中崇尚大吕。⑥《集解》解释说:“水阴,阴主刑杀,故尚法。”⑦蒲车:《索隐》说:“谓蒲裹车轮,恶伤草木。”⑧埽:同“扫”。⑨葅稭:草与禾稭。《集解》解释说:“应劭曰:‘稭,禾稿也。去其皮以为席’。……晋灼曰:‘葅,藉也。’《索隐》称为茅藉。用茅草与去皮的禾,稭编成席子,用以祭天。⑩阪(bǎn,板):指山坡。
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①,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②,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③,祭之必于泽中圆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④。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⑤,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⑥。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
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⑦,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⑧,为方仙道,形解销化⑨,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示诸侯⑩,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①将;语词。②天为阳,异性相引,同性相斥,故说“天好阴”。好,喜好之好。③地为阴,故贵阳。“贵”同“好”。④之罘(fú,浮):山名。⑤斗入海:回曲峭临海上。《索隐》解释为:“斗绝曲入海也。”斗为回曲貌;绝为峭立貌。⑥琅邪地属青州,按《天官书》青州在虚、危二宿分野,虚、危于十二次在玄枵之中,于十二辰属子位。旧历以岁星或太岁纪年,起始位置:太岁在子位,顺辰次左转;岁星在丑位,逆辰次右行。由于年名(年的干支名称)与太岁的位置同,太岁自子位开始运行,所以认为琅邪为岁之所始。⑦终始五德:又称五德终始,是按五行学说推断、或解释王朝递变的学说。认为王朝受天命而兴,必秉受五行之德中的一德,兴灭都取决于五行的生克变化。三代以前为公天下,循五行相生的序列,如太昊(伏牺)为木德,神农为火德,黄帝为土德……,木能生火,火能生土……,所以太昊亡,神农兴;神农亡黄帝兴……。三代后为家天下,以武力相倾夺,世运按五行相克的序列变化,如夏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秦为水德、金能克木,火能克金,水能克火,所以商代夏,周代商,秦又代周。⑧按《索隐》,“最后犹言甚后也。”如此文义不通。若如小颜,刘伯庄解释为人名,一者名为“最后”,殊不可思议;再者前注引裴秀《冀州记》说正伯侨为犍为人,与“皆燕人”不合。因此,释“最后”为“以后”,言羡门高以后的著名士都是燕地人,于理较妥。⑨道家语,意思是修炼成仙以后,如蝉蜕一样抛弃自己的凡体(尺体),飞升而去。⑩阴阳主运:同“终始五德之运。”盖五行亦分阴阳,五行迭主运就是阴阳迭用事,所以可以互称。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太、瀛州。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①,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②,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
二世元年,东巡碣石,并海南,历泰山,至会稽,皆礼祠之,而刻勒始皇所立石书旁③,以章始皇之功德。其秋,诸侯畔秦。三年而二世弑死④。
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僇文学⑤,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讹曰:“始皇上泰山,为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⑥?
①傅:《汉书·郊祀志》作“传”,是。口耳相传的意见。②并海上:与下文“并海南”之类,“并”都作“傍”、“沿”解。③《秦始皇本纪》述此事说:“而尽刻始皇所立刻石,石旁著大臣从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不是在始皇刻石旁另立刻石,而是在始皇刻石的边角,刻上随二世巡游的大臣的名子。目的是要一代一代的刻下去,成为旷世之典,秦始皇开国的“盛德”就自会“章”明了。④弑(shì,试):刘熙《释名》说:“下杀上曰弑。”⑤僇(lù,陆):侮辱。⑥意思是:这怎是儒者所说的,没有封禅之德而行封禅之事的例证呢?
昔三代之(君)〔居〕皆在河洛之间①,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四渎咸在山东。至秦称帝,都咸阳,则五岳、四渎皆并在东方。自五帝以至秦,轶兴轶衰,名山大川或在诸侯,或在天子,其礼损益世殊,不可胜记。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
于是自殽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恒山,泰山,会稽,湘山。水曰济,曰淮。春以脯酒为岁祠,因泮冻②,秋涸冻③,冬塞祷祠④。其牲用牛犊各一,牢具珪币各异⑤。
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华山,薄山。薄山者,衰山也⑥。岳山⑦,岐山,吴岳⑧,鸿冢,渎山。渎山,蜀之汶山。水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江水,祠蜀。亦春秋泮涸祷塞,如东方名山川,而牲牛犊牢具珪币各异。而四大冢鸿、岐、吴、岳,皆有尝禾⑨。
陈宝节来祠,其河加有尝醪⑩。此皆在雍州之域,近天子之都,故加车一乘,驹四。
霸、产、长水、泮、涝、泾、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阳,尽得比山川祠,而无诸加。
汧、洛二渊、鸣泽、蒲山、岳山之属,为小山川,亦皆岁祷塞泮涸祠,礼不必同。
①《正义》解释说:夏禹先后建都于阳城、平阳、安邑、晋阳;殷商先后建都于毫、偃师;周先后建都于酆、滈、河南。都在河洛之间。②泮冻:《集解》说:“服虔曰:‘解冻’。”③秋季干旱和因早寒而结冰。涸冻,干涸和冰冻。④冬塞:冬季沍寒导致的冰雪塞径,道路不通。祷祠:由于以上原因有所祈祷,并加祭祀。祠,同祀。⑤牢具:与牲牢配用的器具。珪币:珪是玉器,币为金玉齿革泉布的杂名。一说币指帛。⑥《集解》引徐广语,说衰山是襄山之误。⑦清·梁玉绳以为“岳”为“垂”字误文,垂山在武功县境,为终南山一峰。是。⑧《汉书·郊祀志》为“吴山”胡渭《禹贡锥指》考证说,《禹贡》中的岍山,周尊称为岳山,俗称吴山,又合称为吴岳。所以两名皆是。⑨尝禾:祭名。《尔雅·释天》说:“秋祭为尝”。郭璞注:“尝新谷”。秋季,新谷登场,祭以报神,称为尝祭或称尝禾之祭。⑩尝醪:祭名。以酒醪飨神。
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①,百有余庙。西亦有数十祠。于湖有周天子祠。天下邽有神。沣、滈有昭明②、天子辟池③。于〔杜〕、亳有三〈杜〉(社)主之祠④、寿星祠⑤;而雍菅庙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各以岁时奉祠。
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故雍四畤,春以为岁祷,因泮冻,秋涸冻,冬塞祠,五月尝驹,及四仲之月(祠若)月祠⑥;〔若〕陈宝节来一祠。春夏用骍,秋冬用。畤驹四匹,木禺龙栾车一驷⑦,木禺车马一驷,各如其帝色。黄犊羔各四,珪币各有数,皆生瘗埋,无俎豆之具。三年一郊。秦以冬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⑧,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祠云⑨。西畤、畦畤,祠如其故,上不亲往。
诸此祠皆太祝常主,以岁时奉祠之。至如他名山川诸鬼及八神之属,上过则祠,去则已。郡县远方神祠者,民各自奉祠,不领于天子之祝官。祝官有秘祝,即有灾祥,辄祝祠移过于下。
①参(shēn,申):星名。在猎户座,二十八宿中的西宫七宿之一。辰:星座名。有多种解释:《公羊·昭17》说:“大火为大辰,伐为大辰,北辰亦为大辰”。大火指东宫仲星氐、房、心三宿;伐为参宿下三直立小星;北辰指北极星。他书又说:“日月之会谓之辰”,“东方七宿皆谓之辰”等等。大约辰星所指因时因地而不同。南北斗:南斗和北斗。北斗指大熊座;南斗为斗宿,是北宫七宿之一。荧惑:火星。太白:金星。岁星:木星。填星:土星。辰星:水星。二十八宿:赤道附近的二十八座恒星座,参见《天官书》。四海:四方边境的东、西、南、北海。见《礼记·祭义》。十四臣:《索隐》说:“九臣、十四臣,并不见其名数所出,故昔贤不论之也。”诸布:《索隐》引《尔雅》以为指祭星之处。按:以下均为地神之祭,布当指名瀑布。严:同。山之祭,如宋封峄山神庙为灵侯之类。逑:《汉书·郊祀志》作“逐”,一本作遂。同遂。地穴。郭嵩焘《史记扎记》以为合祭为遂,此处不取。②昭明:《索隐》引《河图》说“荧惑星散为昭明”。③《索隐》释为辟雍。详前洋注。④杜主:原为“社主”。《汉书·郊祀志》作“杜主”,且下句有“亦有杜主”文,故改正之。⑤寿星:《索隐》释为南极老人星;《正义》释为十二次之一的寿星次。《索隐》为长。⑥四仲之月:每季的第二个月。⑦禺:同偶。栾:同銮。悬玲的车子为銮车。《说文》:“人君乘车,四马镳、八銮玲,象銮鸟,声和则敬也。”⑧权火:即燎火。焚柴火以祭天,称燎。天子不亲至祭所,而行礼于宫殿之侧,自祭所至宫殿以燎火相通,如天子亲至。《集解》引张晏语说,由于是将火缚于桔皋上,形状类秤,因此叫做权火。误。古人以秤为衡,秤锤为权。又释权为举,亦不妥。权为\爟(guàn,贯)字之误,形近而讹。《吕氏春秋·本咮》有“祓之于庙,爝以爟火”语。⑨经祠:常祀。
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①,而杀者赤帝子。”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遂以十月至灞上,与诸侯平咸阳,立为汉王。周以十月为年首,而色上赤。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时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②。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
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丰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长安置祠祝官、女巫。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东君③、云中〔君〕④、司命⑤、巫社、巫祠⑥、族人⑦、先炊之属⑧;秦巫,祠杜主、巫保、族累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⑨、司命、施糜之属⑩;九天巫,祠九天⑾。皆以岁时祠宫中。其河巫祠河于临晋,而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⑿。各有时(月)〔日〕。
其后二岁,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⒀。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⒁,常以岁时祠以牛。”
高祖十年春,有司请令县常以春(三)〔二〕月及(时)腊祠社稷以羊豕,民里社各自财以祠。制曰:“可。”
①白帝:上帝有五,分主五方,西方为白帝,南为赤帝,东为青帝,北为黑帝,中央黄帝。②公社:公祭的社坛。《礼记·祭法》说:“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县如方伯与诸侯相似,所以县所立公社如同诸候为百姓立的国社。③东君:《索隐》注为日神。亦有指春神者。④云中:云神。⑤司命:主管寿命的星官。如北斗星下的三台星,《宋史·天文志》说:“上台为司命,主寿”;此外斗魁前的文昌六星中,第五颗(一说第四颗)是司命星;北宫虚宿以北的二颗星也是司命星,《宋史·天文志》说它“主举过行罚”,“又主死亡”。另据《礼记·祭法》孔颖达的解释,司命有两种,一是“天之司命”,如上述星官皆是;一是“宫中小神,司察小过”。⑥颜师古解释说:“巫社、巫祠,皆古巫之神也。”⑦《汉书·郊祀去》把族人与下条的先炊合为“族人炊”,释为“主炊母之神”,误。似是《礼记》所载“群姓七祀”中,主堂室居处的霤神。⑧《正义》说是“古炊毋神也。”即后世所祭“主饮食之事”的灶神。⑨《索隐》释为“古巫之先有灵者,盖巫咸之类也。”⑩《索隐》引郑氏语解释为“主施糜粥之神。”€(11)九天:《索隐》引《淮南子》释为:八方之天与中央天,合为九天。《正义》又引《太玄经》释为九重天。(12)颜师古引张宴的话解释说:“以其强死,魂魄为厉,故祠之。⒀血食:生食。祭祀用牺牲,不加蒸煮,贵其有血腥气。如《礼记·郊特牲》所说:“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也。”⒁灵星祠:后稷庙。后稷是农神。所主星宿是龙星。就是角宿,今为室女座中的a星、ξ星。《正义》引《汉旧仪》说:“龙星左角(ξ星)为天田,右角(a星)为天庭。天田为司马,教人种百谷为稷。灵者,神也。辰之神为灵星”。
其后十八年,孝文帝即位。即位十三年,下诏曰:“今秘祝移过于下,朕甚不取①。自今除之。”
始名山大川在诸侯,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领。及齐、淮南国废②,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故。
是岁,制曰:“联即位十三年于今,赖宗庙之灵,社稷之福,方内艾安③,民人靡疾④。间者比年登⑤,朕之不德,何以飨此?皆上帝诸神之赐也。盖闻古者飨其德必报其功,欲有增诸神祠。有司议增雍五畤路车各一乘⑥,驾被具⑦;西畤畦畤禺车各一乘,禺马四匹,驾被具;其河、湫、汉水加玉各二;及诸祠,各增广坛场,珪币俎豆以差加之。而祝厘者归福于朕⑧,百姓不与焉。自今祝致敬,毋有所祈。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⑨,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仓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言,非也。罢之。后三岁,黄龙见成纪。文帝乃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⑩。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祀上帝于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皆上赤。
①朕:义为我。始皇二十六年(前219)定制“天子自称曰朕”。以后相沿不改。②按《齐悼惠王世家》载:“齐文王立十四年卒,无子,国除,地入于汉”。时在文帝十五年(前165);又按《淮南衡山列传》,文帝六年(前174),淮南王刘长以罪废死,以列侯礼丧于雍。《正义》说:“齐有泰山,淮南有天柱山,二山初天子祝官不领,遂废其祀,令诸侯奉祠。今令太祝尽以岁时致礼,如秦故仪。”③艾(yl,义)安:治理得好,安定无事。艾同义。④糜疾:无疾。⑤登:成熟,收成好。⑥路车:大车。参见《礼书》注。⑦驾车及被服所用器具。指车的配用具。⑧厘:福。《说文》:“厘,家福也。”⑨按五行生克理论:土能克水。秦为水德,汉灭秦而有天下,所以说为土德。⑩意思是岁岁有好年成,得丰收。有年,五谷熟为有年。《谷梁·桓3》:“五谷皆熟为有年也。”
其明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①,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若人冠絻焉②。或曰东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③。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应。”于是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仪亦如雍五畤。
夏四月,文帝亲拜霸渭之会,以郊见渭阳五帝。五帝庙南临渭,北穿浦池沟水,权火举而祠,若光辉然属天焉④。于是贵平上大夫,赐累千金。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⑤,谋议巡狩封禅事。
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⑥,祠以五牢具⑦。
其明年,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平又言“臣候日再中⑧。”居顷之,日却复中。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⑨。
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兆见不迎则不至。”于是上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
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气神事皆诈也。下平吏治,诛夷新垣平。自是之后,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明年,匈奴数入边,兴兵守御。后岁少不登⑩。
数年而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数,无有所兴,至今天子。
①望气:占卜术。认为物分阴阳。阴阳必上聚为云气,所以望云气可知万物。②冠絻:即冠冕,帽子。③《集解》引张晏语说:“神明,日也。日出东方,舍谓阳谷;日没于西,墓谓蒙谷也。”古有“日出于阳(一作旸)谷,入于蒙谷”的说法,所以以阳谷为日(神)之舍(居住处),蒙谷为日之坟墓。④辉然属天:光辉上照,与天相连属。⑤刺:颜师古注:“刺,采取之也。”⑥直:同值。全句意思是,就其值立处立坛祭祀。⑦五牢具:牺牲为牢。用五头牺牲以及配用具祭祀五帝坛;是坛各一牢的意思。⑧意思是,新垣平由测候知道,日将再中。即太阳过午后还会逆行到中天,使一日之中出现二个中午。候,测候,候望(即观测)。⑨大酺;聚饮。古禁聚饮,只有喜庆等日,天子下诏书,解除禁令,百姓才得聚饮。⑩少:同稍。少不登就是收成少差些。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①,而上乡儒术②,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③,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
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①改正度:改正度数。度,指律度,律度变化1各种度量单位就会随之变化。②上:指皇上。乡:同“向”。全句意思是皇帝心向儒术。③黄老言,黄帝、老子之言,指道家学说。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见五畤。后常三岁一郊。是时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蹄氏观。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见神于先后宛若①。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今上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②、谷道、却老方见上④,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舍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长⑤,常自谓七十,能使物⑥,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资好方,善为巧发奇中。尝从武安侯饮,坐中有九十余老人,少君乃言与其大父游射处⑦,老人为儿时从其大父,识其处,一坐尽惊。少君见上,上有故铜器,问少君。少君曰:“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⑧。”已而案其刻,果齐桓公器。一宫尽骇,以为少君神,数百岁人也。
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⑨,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⑩,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齐为黄金矣⑾。
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⑿。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矣。
①先后宛若:颜师古说:“古谓之娣姒,今关中俗呼为先后,吴楚俗呼之为妯娌,音轴里。”又孟康解释说:“宛若,字也。”妯娌二人都以宛若为字,故称先后宛若。②祠灶:在丹灶旁祭祀老君的仪式。③谷道:《武帝本纪》《集解》引李奇的话说;“食谷道(按:读如导)引,或曰辟谷不食之道。”其实二者是一回事,由导引而渐至辟谷不食,径称谷道为辟谷可也。④却老方:长生不老的方术。⑤生长:指出身经历。⑥使物:役使鬼物。⑦大父:祖父。⑧柏寝:柏寝台,齐国台榭台。⑨通过祭灶招致来鬼神,保护丹灶,炼丹才能有成。丹砂化为黄金,就是把丹砂(硫化汞)加热分解出汞,将黄金或铜溶解成为固态汞齐,外观具有黄金的物理性质,而实非黄金,称为伪黄金或药金,丹家称为还丹。⑩《汉书·郊祀志》“巨”作“臣”。是。€(11)齐:同剂。(12)黄锤史:黄锤县的小官吏。史,吏职。《集解》引徐广语以为黄锤是指黄县、锤县。郭嵩焘《史记札记》说:“《始皇本纪》‘过黄锤’,疑初为一县,后乃分治也。”此言甚是。又“史宽舒”《孝武本纪》《正义》解释说:“姓史,名宽舒。”按:宽舒之名以下尚五见,皆不作“史宽舒”,可知《正义》误。宽舒姓宽名舒,史为官职名。
亳人谬忌奏祠及一方①,曰:“天神贵者太一②,太一佐曰五帝③。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④。”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⑤,祠黄帝用一枭破镜⑥;冥羊用羊祠⑦;马行用一青牡马⑧;太一、泽山君⑨,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⑩;阴阳使者以一牛⑾”。令祠官领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坛旁。
其后,天子宛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造白金焉。
①《孝武本纪》《索隐》解释说:“姓谬,名忌,居亳”。②太一:北极星座五颗星中的第二颗星,也是最亮的一颗,名为帝星的,又称为太一星。《史记·天官书》认为,这里是太一神的长住处。③《孝武本纪》《正义》解释说:“五帝,五天帝也。《国语》云‘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黄帝含枢纽’。《尚书帝命验》云‘苍帝名灵威仰,赤帝名文祖,黄帝名神斗,白帝名显纪,黑帝名玄矩’。佐者,谓配祭也。” ④意思是祭坛八方都有通道。《索隐》引《三辅黄图》说:“上帝坛八觚,神道八通,广三十步”。⑤解祠:《索隐》解释为:“祠祭以解殃咎,求福祥也。”⑥枭破镜:《孝武本纪》《集解》说:“枭;鸟名,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物祠皆用之。”⑦冥羊:神名。⑧马行:神名。⑨《孝武本纪》“泽山”作“皋山”古通。⑩武夷君:武夷山神。€(11)《孝武本纪》《集解》引《汉书音义》说:“阴阳之神也。”
其明年,郊雍,获一角兽,若麃然①。有司曰:“陛下肃祗郊祀②,上帝报享,锡一角兽,盖麟云。”于是以荐五畤,畤加一牛以燎③,锡诸侯白金④,风符应合于天也⑤。
于是济北王以为天子且封禅,乃上书献泰山及其旁邑⑥,天子以他县偿之。常山王有罪,迁,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而以常山为郡⑦,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郡〕⑧。
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恶鬼⑨。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为帛书以饭牛,详不如⑩,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
其后则又作柏梁⑾、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⑿。
文成死明年,天子病鼎湖甚,巫医无所不致,不愈。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寿宫神君。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之属,皆从之。非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天子祓⒀,然后入。因巫为主人,关饮食⒁。所以言,行下。又置寿宫北宫⒂,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①麃:兽名。颜师古解释说:“麃,鹿属也,形似麞,牛尾,一角。”②祗:恭敬。③意思是每畤增加牛一头,在燎火中焚祭。④锡:同赐。⑤前文说,以白鹿皮为币,造白金“以发祥瑞”,如今获一角兽,正是天降下的祥瑞。为了提醒诸侯,不要忘记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要他们懂得造白金为符瑞是与天意相合的,因此才能引得天降下一角兽的符瑞与之相应。这才赐给诸侯白金作为暗示。⑥济北王献泰山地事在元狩元年(前122),见《通鑑》元狩元年纪事。⑦常山王获罪事见《史记·五宗世家》。真定初属常山,常山宪王获罪后,分真定、绵曼、藁城、肥累四县为真定王国,以宪王子平为真定王。⑧《通鑑》胡三省注说:“华山、嵩高,本在天子之郡。南岳霍山属庐江,淮南、衡山谋反,国除,人汉为郡。”太山、常山已如上述,是五岳皆在天子之郡。⑨古人以干支纪日,十天干配属五行为甲乙属木,青色;丙丁属火,红色;戊已属土,黄色;庚辛属金,白色;壬癸属水,黑色。车子分别以青、黄、赤、白、黑为基色,各自代表相应的天干日名。若日名甲子,则乘青色车出行,丙寅乘红色车出行,……叫做“以相应日”驾车;若按五行相胜乘车,如甲子日乘白色车子,丙寅日乘黑色车子,戊辰日乘青色车,子……等,叫做以胜日驾车。以胜日驾车可辟(避)恶鬼,是阴阳家的说法。⑩详:“同“佯”,假装。€(11)柏梁:一作栢梁。《孝武本纪》《索隐》解释说:“服虔云:‘用梁百头’。按:今字皆作‘栢’。《三辅故事》云:‘台高二十丈,用香栢为殿,香闻十里’。”胡三省以为“今书皆作‘柏’服说非也。”(12)《通鑑》记此事说:“作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以承露,和玉屑饮之,云可以长生。”《索隐》引《三辅故事》说:“盘高三十丈”。余同。⒀祓:沐、浴、斋,洁身的意思。⒁关照、领取神君的饮食。按:神君作人言,能饮食,系作伪甚明。而汉武帝笃信不疑,司马迁讽刺的意旨十分清楚。⒂上文已经说:“置寿宫神君”,此处说:“又置寿宫北宫”,显然寿宫北宫是寿宫的一个分院。
其后三年,有司言元宜以天瑞命①,不宜以一二数。一元曰:“建”②,二元以长星曰“光”③,三元以郊得一角兽曰“狩”④云。
①元:元年,这里指纪元,或设立年号。②建:建立、设置。所以开始纪元的年号称为“建元”。③汉武帝第二个年号为“元光”。④第三个年号为“元狩”。
其明年冬,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①。”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②。今陛下亲礼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圆丘为五坛③,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④,而从祠衣上黄。”于是天子遂东,始立后土祠汾阴脽丘⑤,如宽舒等议。上亲望拜,如上帝礼。礼毕,天子遂至荥阳而还。过雒阳,下诏曰:“三代邈绝,远矣难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以奉先王祀焉。”是岁,天子始巡郡县,侵寻于泰山矣⑥。
①答:《尔雅·释言》:“答,然也”。全句是“与礼不合”的意思。②意思是,祭天地用的牲牛,角象蚕茧或板栗一样大小。指祭用幼牲。③如前述:“天好阴,祀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圆丘”。后世则祭地于方丘之上,古今不同。④瘗(yì,意):埋。⑤脽丘:土丘。《孝武本纪》作脽(shúi,谁)上。《集解》引如淳的话解释说:“河之东岸特堆堀(jué,倔,义为突起),长四五里,广二里余,高十余丈。汾阴县在脽之上,后土祠在县西。汾在脽之北,西流与河合也。”又《索隐》引《汉旧仪》作“葵丘”,说是由于“河东人呼‘谁’与‘葵’同故耳。”⑥侵寻:逐渐到达,渐进。
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栾大,胶东宫人①,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②,而乐成侯姊为康王后,无子。康王死,他姬子立为王。而康后有淫行,与王不相中③,相危以法。康后闻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乃遣栾大因乐成侯求见言方。天子既诛文成,后悔其蚤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说④。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大言曰:“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顾以臣为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耳,不足与方。臣数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掩口,恶敢言方哉⑤!”上曰:“文成食马肝死耳⑥。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大曰:“臣师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令有亲属,以客礼待之,勿卑,使各佩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验小方,斗棋,棋自相触击⑦。
是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居月余,得四印,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印。制诏御史⑧:“昔禹疏九江,决四渎。间者河溢皋陆⑨,堤繇不息⑩。朕临天下二十有八年,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乾》称“蜚龙”⑾,“鸿渐于般”⑿,朕意庶几与焉。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轝斥车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⒀。又以卫长公主妻之⒁,赍金万斤,更命其邑曰当利公主。天子亲如五利之第。使者存问供给,相属于道,自大主将相以下⒂,皆置酒其家,献遗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⒃,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17)。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其后装治行⒅,东入海,求其师云。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扼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
①宫人:王宫中使用的私役人员,不是朝廷命官。②尚方:颜师古注说是:“主方药”。按:自秦设官尚方,主管制造皇宫用物,属少府。汉相沿不改。王府设官多仿中央,大约也是这种性质的官员。③关系不融洽,合不来。④说:同悦。⑤恶:怎,何。⑥《索隐》解释说:“《论衡》云(马肝)‘气热而毒盛,故食走马肝杀人’。《儒林传》云‘食肉无食马肝’是也。”⑦《索隐》引《淮南万毕术》解释说:“取鸡血杂磨针铁杵,和磁石棋头,置局上,即自相抵击也。”针铁杵就是钢棒,用鸡血杂以羽毛等物磨擦钢棒,使生磁性,再以磁石做成棋子,钢棒就能使棋子互相“触击”。⑧命为制,令为诏,“制诏御史”就是命令御史。⑨皋陆:河边陆地。颜师古解释说:“皋,水旁地;广平曰陆。言水泛滥,自皋及陆。”⑩繇:同徭。徭役。€(11)《易经·乾》卦的卦辞中有“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语言人得权位,如龙在天。蜚同飞。(12)《易经·渐》卦卦辞:“鸿渐于磐,饮食衎衎(kán,看。和乐貌),吉”。按王弼的解释,“鸿渐于磐”是比喻人由无禄位,渐进而达到有禄位的欢乐之情。⒀乘轝:天子车驾。此处指天子服用的器物。轝,同舆。斥:分离出。⒁《索隐》说:“卫子夫之子曰卫太子,女曰卫长公主。是卫后长女,故曰长公主,非如帝姊曰长公主之例。”⒂大主:即大长公主。颜师古注说:“韦昭曰:‘大主,武帝姑,窦太后之女也’。”⒃羽衣:颜师古注说:“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也。”⒄道:读如导。⒅装治行:犹言治行装。准备出行所需衣装用物。
其夏六月中,汾阴巫锦为民祠魏脽后土营旁①,见地如钩状,掊视得鼎。鼎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怪之,言吏。吏告河东太守胜,胜以闻。天子使使验问巫得鼎无奸诈,乃以礼祠,迎鼎至甘泉,从行,上荐之②。至中山,曣③,有黄云盖焉,有麃过,上自射之,因以祭云。至长安,公卿大夫皆议请尊宝鼎。天子曰:“间者河溢,岁数不登,故巡祭后土,祈为百姓育谷。今岁丰庑未报④,鼎曷为出哉?”有司皆曰:“闻昔泰帝兴神鼎一⑤,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⑥,铸九鼎,皆尝亨鬺上帝鬼神⑦。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颂云‘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⑧。‘不吴不骜,胡考之休⑨’。今鼎至甘泉,光润龙变⑩,承休无疆。合兹中山⑾,有黄白云降盖,若兽为符,路弓乘矢⑿,集获坛下,报祠大享。唯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鼎宜见于祖祢⒀,藏于帝廷,以合明应。”制曰:“可”。
入海求蓬莱者,言蓬莱不远,而不能至者,殆不见其气。上乃遣望气佐候其气云。
其秋,上幸雍,且郊。或曰:“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亲郊之。”上疑未定。齐人公孙卿曰:“今年得宝鼎,其冬辛已朔旦冬至⒁,与黄帝时等。”卿有扎书曰:“黄帝得宝鼎宛朐,问于鬼臾区。鬼臾区对曰:‘(黄)帝得宝鼎神策⒂,是岁已酉朔旦冬至⒃,得天之纪⒄,终而复始。’于是黄帝迎日推策⒅,后率二十岁复朔旦冬至⒆,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⒇,黄帝仙登于天。”卿因所忠欲奏之。所忠视其书不经,疑其妄书,谢曰:“宝鼎事已决矣,尚何以为!”卿因嬖人奏之(21)。上大说,乃召问卿。对曰:“受此书申公,申公已死。”上曰:“申公何人也?”卿曰:“申公,齐人。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无书,独有此鼎书。曰:‘汉兴复当黄帝之时’(22)。曰‘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23)。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黄帝时万诸侯,而神灵之封居七千。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中国华山、首山、太室、泰山、东莱,此五山黄帝之所常游,与神会。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其道者,乃断斩非鬼神者。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郊雍上帝,宿三月。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其后黄帝接万灵明廷。明廷者,甘泉也。所谓寒门者,谷口也。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下迎黄帝(24)。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龙拨,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于是天子曰:“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脱耳(25)。”乃拜卿为郎,东使候神于太室。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放薄忌太一坛(26),坛三垓(27)。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28)。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基下四方地,为醊食群神从者及北斗云(29)。已祠,胙余皆燎之(30)。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31)。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32)。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十一月辛已朔旦冬至,昧爽(33),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34),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其赞飨曰:“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而衣上黄。其祠列火满坛,坛旁亨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见太一云阳,有司奉瑄玉嘉牲荐飨(35)。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史公、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令太祝领,秋及腊间祠。三岁天子一郊见。”
①锦:巫之名。魏脽:就是前文中的汾阴脽丘。因汾属魏地,故称魏脽营:颜师古注说“营谓祠之兆域也。”就是祠坛基址。②《孝武本纪》《集解》引如淳注说:“以鼎从行,上至甘泉,将荐之于天也。”误。由行文看,鼎已迎至甘泉,而后运往长安,天子从行,将要上荐于天也。所以下文有途中天子亲射麃之事。不是到甘泉荐于天。③《孝武本纪》作晏温。《索隐》解释说:“如淳云:‘三辅俗谓日出清济为晏。晏而温,故曰晏温。’许慎注《淮南子》云:“晏,无云也。”既然无云,下文又说“有黄云盖焉。”颇难圆通。按:曣是氤氲二字的近音假借字,氤氲是形容下文中的黄气盘旋缭绕貌。④庑:同芜。指庄稼歉收。⑤泰帝:太昊氏,指伏牺。《孝武本纪》作大帝,同。⑥九牧:九州牧守。经处指九州。金:铜。⑦亨鬺(pēngshāng烹伤):烹煮牲牢以祭祀。⑧见《诗经·周颂·丝衣》。全诗是描写绎祭(大祭的第二日祭祀)情形的,这三句是讲祭前执事人员检查祭祀准备状况的情形:先在门堂上检查洗濯的用具和笾豆等礼品。来到门塾之基告诉主人洗濯用具等都已准备完妥;再检查祭祀用的三牲,由小到大,先羊后牛,然后告诉主人牲礼肥而且数目充足;最后检查鼎具,无论是大鼎如鼐,或是小鼎如鼒,都打开鼎幂,检查后告诉主人鼎具洁净。总之,反映出执事的低级人员恭顺认真的样子。堂,正房;徂(cú,粗),义为往、到;基,门塾的房基,即门塾旁;鼐(nài,奈),指大鼎;鼒(zī,资),小鼎。一说指圆而且上口有收分的鼎。⑨这两句述祭后主人(士和其他助祭之人)的表现:祭末多倦怠、傲慢,而参加绎祭的人却能恭敬不喧哗、不傲慢,因此得到寿考的美兆。吴,同娱,引伸为喧哗;骜,傲慢;胡,寿;考,成。休,休征,即美好的征兆。⑩龙变:神奇的变化。颜师古古释为:变化“若龙之神”。€(11)合兹:与兹事(指鼎在中山,有黄白云盖事)相合。(12)颜师古注引韦昭语说:“路,大也;四矢曰乘。”⒀祖祢:祖庙和祢庙。父庙为祢(nǐ,你)。⒁据《汉书·武帝纪》,元鼎五年(前122),十一月辛巳朔且为冬至。辛巳,日名;朔旦,月朔(即初一日);冬至,十一月节。汉初行颛顼历,以冬至日为岁首。⒂神策:神奇的筹策。筹策是计算用具,《汉书·律历志》记载的筹策形制是:“用竹,径一分,长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为一握”。⒃意思是黄帝得宝鼎神策的那一年,是十一月已酉日,朔旦为冬至节。前面说“与黄帝时等”,大约是指年名(元鼎五年为已巳年,自冬至入庚午)和朔旦冬至这两点相同,日名不同。⒄旧历一元分三纪,分别称为天、地、人纪。自得宝鼎这一年进入天纪的第一年,故称得天之纪。⒅用筹策逆推历日,即推算未来的年月日。⒆公孙卿不懂历法,若按《通鉴前编》等记载,伏牺时定历法,每年360日(“六甲而天道周矣”),12个月合354日,每年余6日,5年设一闰月,则5年共1800日,,61个月,此后重为朔旦冬至;若按《尧典》所载,每年366日(“三百有六旬有六日”),则余12日,10年后复又朔旦冬至;若按汉历每年365日计算,则一年余11日,20年合7305天,247个月(其中有7个闰月),余15天,应是正月十六日朔且冬至。怎样计算都不合适,只能认为是外行人的胡诌。⒇20推共400年,除去最后一推的20年,合380年。最后一次虽已推算,但不久即成仙而去;所以虽言20推,只有380年。(21)嬖人:受宠爱的私役人员。被视同婢妾,又受恩宠。(22)指与黄帝时的历日相同,如年名、日名、冬至等节气的位置等。(23)此系谀词。高祖之孙指景帝,曾孙指武帝。(24)胡(rán,燃):颜师古解释说:“胡谓颈下垂肉也。,其毛也。”,同“髯”。(25):鞋子。同“屣”。(26)放:同仿。(27)垓:义为重。坛三垓就是三重坛的意思。(28)狸牛:《汉书·郊祀志》作“氂牛”,颜师古注说是“西南夷长尾氂之牛也。”《孝武本纪》作“氂牛”。按:太一之祭不可能用西南夷的牦牛,大约是犛字之误。犛牛即犁牛,《论语·雍也》说:“犁牛之子骍且角,”犁牛是杂色牛,为祭祀所轻,更无论氂牛。此处“杀一犁牛”只作为俎豆、牢具等配祭品,正式牲牛用白牛。狸为犁的同音假借字。(29)《孝武本纪》《正义》引刘伯庄语说:“谓绕坛设诸神祭座相连缀也”。醊食(zhùisì,缀饲),指连续祭祀;群神从者,配祭诸神。(30)胙(zùo,坐):祭肉。(31)洎(jì,记):《集解》引徐广“语”说:“洎,一作‘酒’。灌水于釜中曰洎。”(32)羊彘特:雄性羊、猪各一头。特,雄性。一说指牲一头,见《尚书·舜典》“用特”孔传,今两取之。(33)黎明前。(34)前一个“朝”(读zhāo,招),指早晨;后一个“朝”(读cháo,潮),朝见的意思。(35)瑄玉:祭祀所用大璧。嘉牲:美牲。指毛色纯,年岁合乎要求,体形美而膘肥等。
其秋,为伐南越,告祷太一。以牡荆画幡日月北斗登龙①,以象太一三星②,为太一锋③,命曰:“灵旗”④。为兵祷⑤,则太史奉以指所伐国。而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随验,实无所见。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雠⑥。上乃诛五利。
其冬,公孙卿侯神河南,言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如雉,往来城上。天子亲幸缑氏城视迹。问卿:“得毋效文成、五利乎?”卿曰:“仙者非有求人主,人主者求之。其道非少宽假,神不来。言神事,事如迂诞,积以岁乃可致也。”于是郡国各除道,缮治宫观名山神祠所,以望幸(也)〔矣〕。
其春,既灭南越,上有嬖臣李延年以好音见。上善之,下公卿议,曰:“民间祠尚有鼓舞乐,今郊祀而无乐,岂称乎?”公卿曰:“古者祠天地皆有乐,而神祇可得而礼。”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⑦,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于是塞南越⑧,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⑨。
①意思是以牡荆为幡竿,幡上画日月北斗和升龙。牡荆,颜师古引如淳注说是“荆之无子者”;幡,同旛,长方而下垂(不是斜挑)的旗子;登龙,升龙。古代龙形图案常见者有升龙、降龙、行龙三种,头向上者为升龙,向下为降龙,头身横列者为行龙。②颜师古引晋灼的话认为是在幡上画星,“一星在后,三星在前”。如此当于“登龙”之后迳加“太一三星”四字,不应有“以象”二字。晋、颜之说误。幡上只画日月、北斗和登龙三事,以幡为太一锋,则幅上所绘日月、北斗和登龙分别象征太一所属的三星。按《天官书》太一三星为三公,是司徙、司空、太尉的象征,此处说象征日月北斗和升龙,必另有说。③太一一星在后,三星在前,所以谓三星为太一之锋。幡上既绘有象征三星的日月、北斗和升龙,因称幡为太一锋。④《孝武本纪》《正义》引李奇的话解释,大意是由于把这种幡树在太一祭坛之上,带有几分鬼气,因称为灵旗。⑤为兵事而祈祷神灵。⑥雠:应验。⑦太帝:太昊氏,即伏牺。素女:神话中的女神,善弦歌。瑟:拨弦乐器名,似琴而无徽。按《尔雅·释乐》“大瑟”郭注:“长八尺一寸,广一尺八寸,二十七弦”。《三礼图》又有雅瑟,颂瑟等名目。尺寸及弦数亦不等。马王堆一号汉墓有出土实物。⑧以南越为边塞,设防戍守。⑨并非二十五弦瑟、空侯、琴诸乐器至汉武帝时才创制出来,而是指郊祀时演奏二十五弦、空侯、琴瑟等乐曲自此始。作,作曲,弹奏的意思;二十五弦,指瑟;空侯,乐器名。《索隐》说是“(汉)武帝始令乐人侯调作,……侯,其姓也。
其来年冬,上议曰:“古者先振兵泽旅①,然后封禅。”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②,还祭黄帝冢桥山,释兵须如。上曰:“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对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既至甘泉,为且用事泰山,先类祠太一。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③。齐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禅者,合不死之名也④。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⑤。”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⑥,高世比德于九皇⑦,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⑧。于是上绌偃、霸⑨,而尽罢诸儒不用。
三月,遂东幸缑氏,礼登中岳太室。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云。问上,上不言;问下,下不言。于是以三百户封太室奉祠,命曰崇高邑。东上泰山,泰山之草木叶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巅。
上遂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然无验者。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公孙卿持节常先行候名山,至东莱,言夜见大人,长数丈,就之则不见,见其迹甚大,类禽兽云。群臣有言见一老父牵狗,言“吾欲见巨公”,已忽不见。上即见大迹,未信,及群臣有言老父,则大以为仙人也。宿留海上,予方士传车及间使求仙人以千数⑩。
①振兵泽旅:即振兵释旅。马放南山,枪刀入库的意思。②勒兵:布勒兵众。有约束、整饬的意思。既有振兵释旅意,故勒兵不使出塞作战。③《郊祀志》颜师古注说:“天子有事宗庙,必自射性,盖示亲杀也”。④意思是:封禅就是合当不死的化名。这与李少君“封禅则不死”话相同。⑤意思是要武帝见机行事,不一定登上顶峰才算上封。稍稍登上一段距离,乘无风雨,随即行封禅礼,就算是上封了。⑥放:同仿。⑦向世人夸耀,以提高自己的地位,使与九皇齐名。九皇《集解》解释说:“张晏曰:‘三皇之前有人皇,九首。’韦昭曰:‘上古人皇者九人也’。”⑧周霸属托徐偃绘图说明封禅礼事。⑨绌:同黜。贬退。⑩给予方士乘传车来往的权力,并且这期间派出的求仙人在千数人以上。传车,驿传(或称传舍)的车辆,是政府用来传递信息的交通工具;间使,这期间派出的。
四月,还至奉高。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不经①,难施行。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荐绅②,射牛行事。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阴道③。丙辰,禅泰山下阯东北肃然山,如祭后土礼。天子皆亲拜见,衣上黄而尽用乐焉。江淮间一茅三脊为神藉。五色土益杂封④。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诸物,颇以加礼。兕牛犀象之属不用⑤,皆至泰山祭后土⑥。封禅祠,其夜若有光,昼有白云起封中。
天子从禅还,坐明堂,群臣更上寿。于是制诏御史:“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不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修祠太一,若有象景光⑦,如有望⑧,震于怪物⑨,欲止不敢,遂登封太山,至于梁父,而后禅肃然。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复博⑩、奉高、蛇丘、历城,无出今年租税。其大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过毋有复作⑾。事在二年前,皆勿听治。”又下诏曰:“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狩,用事泰山,诸侯有朝宿地。其令诸侯各治邸泰山下。”
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⑿,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⒀,一日死。上乃遂去,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辽西,历北边至九原。五月,反至甘泉。有司言宝鼎出为元鼎,以今年为元封元年。
其秋,有星茀于东井⒁。后十余日,有星茀于三能⒂。望气王朔言:“候独见填星出如瓜⒃,食顷复入焉。”有司皆曰:“陛下建汉家封禅,天其报德星云⒄。”
其来年冬,郊雍五帝。还,拜祝祠太一。赞飨曰:“德星昭衍⒅,厥维休祥⒆。寿星仍出⒇,渊耀光明。信星昭见(21),皇帝敬拜太祝之亨。”
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若云“欲见天子”。天子于是幸缑氏城,拜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无所见,见大人迹云。复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以千数。是岁旱,于是天子既出无名,乃祷万里沙,过祠泰山。还至瓠子,自临塞决河,留二日,沈祠而去(22)。使二卿将卒塞决河(23),徙二渠,复禹之故迹焉。
①不合常情。经释为常。颜师古释为经典之经,此处不取。②皮弁荐绅:皮弁为武冠,荐绅就是缙绅,指插笏于带的官服。③由山阴坡的道路下山。古人山以北为阴,水以南为阴。④意思是用五色土加在杂土封的上面。益,增加。引伸为加在某某之上;杂封,用杂土石所封。⑤前文已有“纵远方奇兽、蜚禽及白雉”等语,兕牛犀象不产自中原,又不经见,自是“远方奇兽”,应属被纵之列。此处又说“兕牛犀象之属不用”自不是指“不用于祭祀”,否则与前文重复。而是指这类大型动物“不用”纵放山林者,但它们已经被天子带到泰山下,该怎样处理?下一句就是对它们的处理办法。⑥《孝武本纪》、《汉书·郊祀志》都作:“皆至泰山然后去”,或从“祭后土”或“然后去”,都是指兕牛犀象,不是指天子。⑦景光:霞光。景云之光呈五采,若霞光。⑧:同屑。隐然,影影绰绰。⑨震慑于怪物,恐怕是怪物。怪物,神怪之类。⑩复:免除徭役。€(11)复作:有二种解释:一是罚为官作(为官府服役)的女刑徒。轻罪徒,男子戍边一年,女子不堪戍守,令作于官,称为复作。二认为是指弛刑再犯的轻罪徒。罪徒经赦以后,除去钳釱赭衣等刑具。重又犯罪,不从原来的徒罪上加罪,而是与普通百姓第一次犯罪一样,只就所犯事论罪,若罪轻当为官作,称为复作。参见《汉书·宣帝纪》颜师古注。颜师古认为,第二种说法为是。(12)庶几:差不多,也许可以,希望能。⒀暴病:急病。⒁茀:遮蔽。指彗星,通常称为孛。东井:南方七宿之一,在双子座中。全句意思是有一颗彗星出现于东井宿之中。⒂三能(tái,台):又作“天台”,在熊座中,北斗星之下,共六星,分作上、中、下台,各二颗。按:古人以为彗星出现,是不吉利的事(如《淮南子·天文训》所说:“虹霓彗星,天之忌也”),此处先述彗星二见,下面便写王朔见填星、大如瓜,有司贺德星出现事,二者相映成趣,不觉令人捧腹。太史公笔法,端底其妙如神。⒃填星:土星。(17)德星:就是填星。《孝武本纪》中《索隐》以为指岁星(木星),理由是“岁星所在有福,故曰德星也。”按:从上下文看,当指填星。由《天官书》填星“其所居国吉”,“其居久,其国福厚;易,福薄”,与岁星功效相似。⒅指前述填星大如瓜事。昭衍,明亮的意思。⒆厥:其,指“德信昭衍”事。维:是,乃。休祥:吉祥。⒇寿星:南极老人星。《孝武本纪》《索隐》说:南极老人星“见则天下理安,故言之也。”老人星在孤矢以南,船底座中,秋分前后黄昏时出现于南中天。(21)信星:《孝武本纪》《索隐》以为就是填星(镇星),即土星。(22)沈:同沉。将祭品沉于河,称沉祠。(23)将:带领。全句意思是:使卿二人带领兵卒堵塞决口。
是时既灭两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鬼①,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昔东瓯王敬鬼,寿百六十岁。后世怠慢,故衰秏②”。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鸡卜③。上信之,越祠鸡卜始用。
公孙卿曰:“仙人可见,而上往常剧,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桂观④,甘泉则作益延寿观⑤,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茎台⑥,置祠具其下,将招来仙神人之属。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广诸宫室。夏,有芝生殿房内中⑦。天子为塞河,兴通天台,若见有光云,乃下诏:“甘泉房中生芝九茎,赦天下,毋有复作。”
其明年,伐朝鲜。夏,旱。公孙卿曰:“黄帝时封则天旱,干封三年。”上乃下诏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
其明年,上郊雍,通回中道⑧,巡之。春,至鸣泽,从西河归。
其明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浮江,自寻阳出枞阳,过彭蠡,礼其名山川。北至琅邪。并海上。四月中,至奉高修封焉⑨。
①《孝武本纪》作“越人俗信鬼”,是。②衰秏:衰老。秏,同耗。③鸡卜:《孝武本纪》《正义》说:“鸡卜法用鸡一,狗一,生,祝顾讫,即杀鸡狗煮熟,又祭,独取鸡两眼,骨上自有孔裂,似人物形则吉,不足则凶。今岭南犹此法也。”周去非《岭外代答》所记鸡卜法与此异,录如下:“以小雄鸡未孳尾者,执其两足,焚香祷所,占而扑杀之。取腿骨洗净,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所束之处,俾两腿骨相背于竹梃之端。执梃再祷,左骨为侬,侬者我也;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乃视两骨之侧所有细窍,以细竹梃长寸余者遍插之,或斜或直,或正或偏,各随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其法有一十八变,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多吉,曲而斜或远骨者多凶。”④《郊祀志》于“”后有顿号,颜师古注说是“飞馆、桂馆二名也”。此说是。⑤《郊祀志》作“益寿、延寿馆”。颜师古认为也是“二馆名”。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史记》衍一“益”字,《汉书·郊祀志》又多一字,合衍“益寿”二字。《汉武故事》、《括地志》、《三辅黄图》等书都只有延寿观,无“益寿”之名。⑥《郊祀志》为“通天台”。梁玉绳以为“茎”为衍文。是。⑦芝:灵芝。⑧打通去回中的道路。⑨修封:修整泰山封土。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玊带上黄帝时明堂图①。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②。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及五年修封,则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③。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④。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礼毕,燎堂下⑤。而上又上泰山,有秘祠其巅⑥。而泰山下祠五帝,各如其方,黄帝并赤帝⑦,而有司侍祠焉。山上举火,下悉应之。
其后二岁,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⑧,推历者以本统⑨。天子亲至泰山,以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祠上帝明堂,毋修封禅。其东赞飨曰:“灭增授皇帝太无神策⑩,周而复始。皇帝敬拜达”。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验,然益遣,冀遇之。
①公玊带:公玊,复姓;带,名。玊同玉。《郊祀志》作“公玉带”。②以上述明堂图。③祠坐:神坐。即木主,欲语说的神主牌位。④太牢:牲牛。三牲(牛猪羊)之中,以牛最大,故称太牢,余为少牢。⑤设燎火于堂下。将祭肉掷入火中,气味上达于天,神灵就可以享受到祭礼了。此是郊天设燎火的原因。⑥有:同“又”。⑦因五帝是配祭,中央黄帝的位子被主神太一占去,只有委屈它与赤帝挤在一起了。⑧此为太初元年。按前文说元鼎五年(前112)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到太初元年(前104),间隔八年,合2922天,每年354天,余90天,设3个闰月,适尽。说明太初元年前的十一月朔旦恰是冬至。又2922天除去48甲子,余42天,自辛巳以后数42日,算外第43日的日名恰是甲子。即太初元年前一年十一月朔的日名为甲子。⑨本统:据《汉书·律历志》太初改历,邓平术是以81分起历,与三统法同,而不同于《历书》所载的“历术甲子篇(即太初历)”。太初历制成后,落下闳回乡而去,而邓平受任为太史丞。所以此处所说的“推历者”指邓平,他所用为三统法,所说本统,当指入统的第一天。⑩太元神策:犹言太初历。太元,与太始、太初同义;神策,由于用来推算历法,亦指历法。
十一月乙酉,柏梁灾。十二月甲午朔,上亲禅高里①,祠后土。临勃海,将以望祀蓬莱之属,冀至殊廷焉②。
上还,以柏梁灾故,朝受计甘泉③。公孙卿曰:“黄帝就青灵台,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廷。明廷,甘泉也。”方士多言古帝王有都甘泉者。其后天子又朝诸侯甘泉,甘泉作诸侯邸。勇之乃曰:“越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④。”于是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前殿度高未央⑤。其东则凤阙⑥,高二十余丈。其西则唐中⑦,数十里虎圈⑧。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⑨,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⑩。乃立神明台、井干楼⑾,度五十丈,辇道相属焉。
①高里:《集解》注说:“山名,在泰山下”。颜师古说,“高”有作“嵩”者,误。②冀:希冀,希望。殊廷:神仙之庭。《集解》引《汉书音义》说是“蓬莱庭”。廷同庭。③受计:《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为“受郡国所上计簿也,若今之诸州计账。”④用厌胜之法镇服火灾,使不再发生。胜,厌胜。由五行相胜的道理,用超过原物的东西镇服原物。⑤未央:宫名。在长安西南隅,中为未央殿,四周包括宣室、温室、清凉殿、麒麟殿、金华殿等,是一处建筑组群。⑥凤阙:《索隐》引《三辅故事》说:建章宫“北有圆阙,高二十丈,上有铜凤皇,故曰凤阙也。”按:古代于门(宫门、城门等)两旁建立的高台建筑称为阙,又称相魏等。⑦唐中:《索隐》引郑玄语:“唐,堂庭也。”唐中就是庭院。⑧虎圈:《孝武本纪》《正义》引《括地志》说:“虎圈今在长安中西偏也。”⑨渐台:《郊祀志》颜师古注说:“渐,浸也。台在池中,为水所浸,故曰渐台。”⑩大鸟:《郊祀志》颜师古注说是:“立大鸟象也”。€(11)神明台:《三辅黄图》引《庙记》说:“神明台,武帝造,祭仙人处,上有承露盘”等。井干楼:墙壁是用大木相迭而成,如井干一样,今称干栏式建筑。
夏,汉改历,以正月为岁首①,而色上黄,官名更印章以五字②,以太初元年。是岁,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③。
其明年,有司上言雍五畤无牢熟具④,芬芳不备。乃令祠官进畤犊牢具,色食所胜⑤,而以木禺马代驹焉。独五月尝驹、行亲郊用驹。及诸名山川用驹者、悉以木禺马代。行过,乃用驹。他礼如故。
其明年,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未有验者。方士有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⑥,命曰迎年。”上许作之如方,命曰明年。上亲礼祠上帝焉。
公玊带曰:“黄帝时虽封泰山,然风后、封巨、岐伯令黄帝封东泰山,禅凡山⑦,合符,然后不死焉。”天子既令设祠具,至东泰山,〔东〕泰山卑小,不称其声,乃令祠官礼之,而不封禅焉。其后令带奉祠候神物。夏,遂还泰山,修五年之礼如前⑧,而加以禅祠石闾。石闾者,在泰山下址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故上亲禅焉。
其后五年,复至泰山修封。还过祭恒山。
①汉初,承秦制,以十月为岁首,今改为正月是岁首。②《孝武本纪》《集解》引张晏说;“汉据土德,土数五,故用五为印文也。若丞相曰‘丞相之印章’,诸卿及守相印文不足五字者,以‘之’足也。”③以方(法)术祭神,诅咒匈奴、大宛。以此为功劳。④牢熟具:烹煮过的牲牢等熟肉祭品。具,盛具。⑤《孝武本纪》“色”前有“五”字。误。《集解》引孟康语说:“若火胜金,则祠赤帝以白牲。”⑥执期:地名。⑦凡山:在泰山下。凡或作丸。⑧五年之礼:即修封。每五年修封土一次。
今天子所兴祠,太一、后土,三年亲郊祠;建汉家封禅,五年一修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马行、赤星、五〈床〉①,宽舒之祠官以岁时致礼②。凡六祠,皆太祝领之。至如八神诸神,明年、凡山他名祠,行过则祠,行去则已。方士所兴祠,各自主,其人终则已,祠官不主。他祠皆如其故。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渎矣③。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
①此云“五”,下文有“凡六祠”,《索隐》又将“五”与“宽舒之祠官”连读,纷纭歧异,殊难圆通,今据清·梁玉绳考证,补“床”字。理由有三:一,《汉书·郊祀志》作“五床”(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以为宜删“床”字)二《汉书·地理志》谷口县有五床山祠,与此合。三、上下文能够贯通。②意思是由像宽舒这样的祠官按岁时行礼致祭。③郭嵩焘以为:自元封元年初封到天汉三年《史记》完成时凡十二年,天子三修封。元年“用事华山,至于中岳”;五年“登灊天柱山”,号为南岳;天汉三年“过祭恒山”,所以说是“遍于五岳、四渎矣”。
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祠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①。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②,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①表里:“用事于鬼神”这类事件的里外经过情形。②指具体的礼仪制度
河渠书第七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中国古代记述水道的著作,最早的当然要数《尚书·禹贡》。但是它还不是专记水道,其中有导山、导水两部分。此外如《管子·水地》、《度地》篇,《山海经》中的山经、海经等,都大体相似。专门记水道昉自《史记·河渠书》,此例一开,不但正史·地方志将水道列为专节,还出现了如《水经注》那样的专门巨著,蔚成了古代地理书的一个大类,这意义实在非同小可。
《河渠书》的内容特征,首先是它不是对现有河渠做静态描述,如像《水经注》那样,分别记述某水系有某支流,发源某处、流经某地、沿途有何地形、地物、掌故,入于某川、某河、某海等等,而是主要通过河道的开凿、治理过程,阐述人们变水害为水利的伟大斗争。一般地,这项活动有三部分内容:治理水害、修筑漕渠和灌渠,司马迁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对许多成功的事实和经验做了详细记述,同时他还怀着满腔郁愤,对于豪门的阻挠、气数等迷信思想的干扰做了揭露,从而对汉代弊政进行了无情的鞭挞。
司马迁为写《河渠书》曾做过大量、长期的实际考察和研究,所以,写来不但真实性强,许多地方三言两语,恰中肯棨。如写井渠的开凿,是由于“岸善崩”;褒斜道的失败是由于“水湍石”等,都正确反映了该地区的土壤、地形特征。为写禹迹,他曾沿江、淮、河三大河流最易出事的地段实地踏勘,而后悟出禹为何不迳挽黄河东行入海,反而使它东北流入渤海湾的原因。他说这是由于自塑方至龙门一段,地势高,水流急,孟津以东地势渐低,落差太大,易生水灾。所以把它引入鲁西北的高地,以减小水势。这是一个很少有人提出的问题,司马迁不但提出来,还给了正确的解答。
【译文】
《夏书》记载:禹治理洪水经历了十三年,其间路过家门口也不回家看望亲人。行陆路时乘车,水路乘船,泥路乘橇,山路坐轿,走遍了所有地方。从而划分了九州边界,随山势地形,疏浚了淤积的大河川,根据土地物产确定了赋税等级。使九州道路通畅,筑起了九州的泽岸,度量了九州山势。然而还有黄河泛滥成灾,给中国造成很大危害。于是集中力量治理黄河,引导河水自积石山经过龙门,南行到华阴县,东下经砥柱山和孟津、雒汭,到达大邳山。禹以为大邳以上黄河流经的地区地势高,水流湍急,难以在大邳以东的平地经过,否则会时常败堤破岸,造成水灾,于是将黄河分流成二条河以减小水势,并引水北行,从地势较高的冀州地区流过,经降水,到大陆泽,以下开九条大河,
共同迎受黄河之水,流入勃海。九州河川都已疏通,九州大泽都筑了障水堤岸,华夏诸国得到治理而安定,其功绩使夏、商、周三代受益不绝。
后人又自荥阳以下引河水东南流,成为鸿沟,把宋、郑、陈、蔡、曹、卫各国连结起来,分别与济、汝、淮、泗诸水系交会。在楚地,西方在汉水和云梦泽之间修渠连通,东方则在江淮之间用沟渠相连。在吴地于三江、五湖间开凿河渠。在齐则于菑、济二水间修渠。在蜀,有蜀守李冰凿开离堆,以避沫水造成的水灾;又在成都一带开凿二条江水支流。这些河渠水深都能行舟,有余 就用来灌溉农田,百姓获利不小。至于渠水所过地区,人们往往又开凿一些支渠引渠水灌田,数目之多不下千千万万,但工程小,不足数计。
西门豹引漳水灌溉邺郡的农田,使魏国的河内地区富裕起来。
韩国听说秦国好兴办工役等新奇事,想以此消耗它的国力,使它无力对山东诸国用兵,于是命水利工匠郑国找机会游说(shuì,税)秦国,要它凿穿泾水,从中山(今陕西泾阳县北)以西到瓠(hù,户)口,修一条水渠,出北山向东流入洛水长三百余里,欲用来灌溉农田。渠未成,郑国的目的被发觉,秦国要杀他,郑国说:“臣开始是为韩国做奸细而来,但渠成以后确实对秦国有利。”秦国以为他说得对,最后命他继续把渠修成。渠成后,引淤积混浊的泾河水灌溉两岸低洼的盐碱地四万多顷,亩产都达到了六石四斗。从此关中沃野千里,再没有饥荒年成,秦国富强起来,最后并吞了诸侯各国,因把此渠命名为郑国渠。
汉朝建立后三十九年,到孝文帝时黄河堤决于酸枣县,向东冲溃金堤,于是东郡动员了许多兵卒堵塞决口。
此后过了四十多年,到本朝天子元光年间,黄河在瓠子决口,向东南流入巨野泽,将淮河、泗水连成一片。于是天子命汲黯、郑当时调发人夫、罪徒堵塞决口,往往堵塞以后又被冲坏。那时朝中的丞相是武安侯田蚡(fén,坟),他的奉邑是鄃(shū,舒)县,以鄃县租税为食。而鄃县在黄河以北,黄河决口水向南流,鄃县没有水灾,收成很好。所以田蚡对皇帝说:“江河决口都是上天的事,不易用人力强加堵塞,即便将决口堵塞了,也未必符合天意。”此外望云气和以术数占卜的人也都这样说。因此天子很长时间没有提堵塞决口的事。
那时郑当时任大司农职,说道:“往常从关东漕运的粮食是沿渭水逆流而上,运到长安估计要用六个月,水路全程九百多里,途中还有许多难行的地方。若从长安开一条渠引渭水,沿南山而下,直到黄河才三百多里,是一条直道,容易行船,估计可使漕船三个月运到;而且沿渠农田一万多顷得到灌溉。这样既能减少漕省运粮的兵卒,节省开支,又能使关中农田更加肥沃,多打粮食。”天子认为说得对,命来自齐地的水利工匠徐伯表测地势,确定河道走向,动员全部兵卒数万人开凿漕渠,历时三年完工,通水后,用来漕运,果然十分便利。此后漕渠渐渐多起来,渠下的老百姓都颇能得到以水溉田的利益。
后来河东守番系说:“从山东漕运粮米西行入关,每年一百多万石,中间经过砥柱这个行船的禁限地区,有许多漕船船坏人亡,而且运费也太大。若穿渠引汾水灌溉皮氏、汾阴一带的土地,引黄河水灌溉汾阴、蒲坂一带的土地,估
计可以造田五千顷。这五千顷田原来都是河边被遗弃的荒地,老百姓只在其中打草放牧,如今加以灌溉耕种,估计可得粮食二百万石以上。这些粮食沿渭水运入长安,与直接从关中收获的没有两样,而不再从砥柱以东漕粮入关。”天子同意他的意见,动员兵卒数万人造渠田。几年以后,黄河改道,渠无水,种渠田的连政府贷给的种子也难以偿还。久而久之,河东渠田完全报废,朝廷把它分给从越地内迁的百姓耕种,使少府能从中得到一点微薄的租赋收入。
以后有人上书,是为了想打通褒斜道以及漕运的事,天子交给御史大夫张汤,张汤详细了解后,说道:“从汉中入蜀向来走故道,故道有许多山坂大坡,曲折路远。今若凿穿褒斜道,山坂坡路少,比故道近四百里的路程;而且褒水与沔水相通,斜水与渭水相通,都能通行漕船。漕船从南阳沿沔水上行驶入褒水,从褒水登陆到斜水旱路一百多里,以车转运,再下船顺斜水下行驶入渭水。这样不但汉中的粮食可以运来,山东的粮食从沔水而上没有禁限,比经砥柱漕运方便。而且褒斜地区的木材箭竹,其富饶可以与巴蜀相比拟。”天子认为有道理,封张汤的儿子卬(áng,昂)为汉中郡太守,调发数万人开出一条长五百多里的褒斜道。果然方便而且路程近,但是水流湍(tuān)急多石,不能通漕。
此后庄熊罴说:“临晋地区的老百姓愿意凿穿洛水筑成水渠,用来灌溉重泉以东原有的一万多顷盐碱地。倘若果然能得水灌溉,可使每亩产量达到十石。”于是调发兵卒一万多人开渠,自徵城引洛水到商颜山下。由于土岸容易塌方,于是沿流凿井,最深有的达到四十多丈。许多地方都凿了井,井下相互连通,使水通行。水从地下穿商颜山而过,东行直到山岭之中十多里远。从此产生了井渠。凿渠时曾掘出了龙骨,所以给此渠命名为龙首渠。这条渠筑了十多年,颇有些地方通了水,但是并未得到太大的好处。
自从黄河在瓠子决口后二十多年,每年土地都因水涝没有好收成,梁楚地区更为严重。天子既已封禅,并巡祭了天下名山大川,第二年,天由于要晒干泰山封土而少雨。于是命汲仁、郭昌调发兵卒数万人堵塞瓠子决口,阻止水涝,天子从万里沙祠祷神以后,回来的路上亲临黄河决口处,沉白马、玉璧于河中祭奠河神,命群臣及随从官员自将军衔以下,都背负柴薪,填塞决口。当时东郡百姓以草为炊,柴薪很少,因而命砍伐淇园的竹子作为塞决口的楗。
天子既然亲临决河处,悼念塞河不能成功,作歌道:“瓠子河决啊有何办法,浩浩汗汗啊民居已尽为河。尽为河啊地方不安,河工无休止啊吾山已经凿平。吾山已平啊钜野泽外流,水族喧嚷啊迫天齐日。河道废弛啊水离常流,蛟龙驰骋啊正远游。水归旧道啊神福滂沛,若不封禅啊怎知此事!为我告河伯啊因何不仁,泛滥不止啊愁煞人。河浸齧(niè,聂)桑啊淮、泗水满,久不归故道啊唯愿水流稍缓。”另一首是:“河水汤汤(shāng,商)啊流急,北渡回曲啊疏浚难。揭草埽于决口啊沉美玉于河,河伯纵许息水啊奈薪柴不足。薪柴不足啊卫人获罪,民烧柴尚不足啊如何御水!伐淇园之竹啊楗阻石柱,堵塞宣房啊万福来。”于是塞住了瓠子决河,在决口处筑了一座宫殿,取名为宣房宫。并修二条渠引河水北行,恢复了禹时的样子,梁、楚地区重又得到安宁,没有水灾了。
从此以后,负责河渠事的官员争相建议修筑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等地都引黄河以及川谷中的水灌溉农田;而关中的辅渠、灵轵渠引诸川中的水;汝南、九江地区引淮河水;东海郡引钜定泽水;泰山周围地区引汶水。各自所开渠都能灌溉农田万余顷。其他小渠以及劈山通水道的,不可尽言。但工程最大的还是宣房治河的工程。
太史公说:“我曾南行登上庐山,观看禹疏导九江的遗迹,随后到会稽太湟,上姑苏台,眺望五湖;东行考察了洛汭(ruì,锐)、大邳,逆河而上,走过淮、泗、济、漯、洛诸水;西行瞻望了西蜀地区的岷山和离堆;北行自龙门走到朔方。深切感到:水与人的利害关系太大了!我随从皇帝参加了负薪塞宣房决口那件事,为皇帝所作《瓠子》诗感到悲伤,因而写下了《河渠书》。
【原文】【注解】
《夏书》曰①: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②,水行载舟,泥行毳③,山行即桥④。以别九州⑤,随山浚川,任土作贡⑥。通九道⑦,陂九泽⑧,度九山⑨。然河菑衍溢⑩,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⑾,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 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⑿。北载之高地⒀,过降水⒁,至于大陆⒂,播为九河⒃,同为逆河⒄,入于勃海⒅。九川既疏⒆,九泽既灑⒇,诸夏艾安(21),功施于三代(22)。
①《夏书》:指《尚书》中的《夏书·禹贡》篇。②陆行则乘车。载,即“则”字。如《诗经·周颂·时迈》有“载戢干戈”,毛注:“载,之言则也。”又《说文》释载为乘,亦通。以上同。③《索隐》释毳为“橇”(读cuì,脆)同音字。《汉书·沟洫志》注引孟康语说:“毳形为箕,擿(zhì,掷)行泥下。”又引如淳语说:毳“谓以板置泥上以行路也。”颜师古判孟说为是,其实孟、如结合才是毳的形状:下部触地的部分是木板,上部如 箕形,相当于今东北地区的雪橇,关内的木爬犁(中原一带或称拖车)。又清·郭嵩焘《史记札记》卷三释毳为鸟兽毛,说是“泥行不能施舟车,则投鸟兽之毛于其上以履而过。”上古鸟兽虽多,不致以其毛塞泥途,然可备一说。④桥《集解》读为jào。《夏本纪》作檋(jú,局),《汉书·沟洫志》作梮,梮、檋同音假借。《集解》引如淳语说:“檋车,谓以铁如锥头,长半寸,施之履下,以上山不蹉跌也”;《正义》说:“上山,前齿矩,后齿长;下山,前齿长,后齿短也。”按:以上说释如谢灵运所著谢公履,在履下按一个可装上、卸下的铁锥头,上山装在履后跟,下山装在前脚掌下。然而禹时恐尚无铁,何来铁锥头;又《集解》引徐广语,释桥与檋同,就是直辕车。按:直辕车用于平地,不可作山行具,曲辕车始见于《考工记》,禹时未必有 ,作车解亦不妥。第三种解释是郭嵩焘释桥为跷,木跷的包铁就是梮。样子“当亦登高著履之类。”与第一种说法大致相同。第四种说法如颜师古注引韦昭的解释:“梮,木器,如今舆床,人举以行也。”《正字通》说,桥就是轿字,“盖今之肩舆,谓其平如桥也”。梮、檋、桥、轿都是同音假借字。韦昭说是。⑤分别九州疆界。九州,《尚书·禹贡》孔安国传说:“中国为赤县,内有九州。”《禹贡》载禹所分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与《尔雅》等书所说不同,略。⑥孔安国解释为:“任其土地所有,定其贡赋之差。”任,任随、随。⑦《汉书·沟洫志》颜师古解释为“通九州之道”。⑧陂(bēi,杯):障塞、壅遏。九泽:颜师古释为九州之泽。《禹贡》所载有冀州大陆泽、兖州雷夏泽、徐州大野泽、扬州彭蠡泽、震泽、荆州云梦泽、豫州荥泽、孟猪、雍州猪野泽。《吕氏春秋·有始览》说,九泽是“吴之县区,楚之云梦、秦之阳华、晋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猪、齐之海隅、赵之钜鹿、燕之大昭。”《淮南子·地形训》记载的九泽是:“赵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纡、晋之大陆、郑之圃田、宋之孟猪、齐之海隅、赵之钜鹿、燕之昭余”。《尔雅·释地》称为十薮,名为:“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阳纡、宋有孟猪、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焦护”等。⑨《正义》解释说:“治水以志九州山泽所生物产,言于地所宜,商而度之,以制贡赋也。”即全句释为商度九州山地所生物产,随其所宜,制为贡赋。这样与“任土作贡”句重复;而且上两句:通道、陂泽都是讲的工程,这一句不应讲制度。所以不妥。当释为:量度山势高下(以导水入海)。九山,《正义》释为九州之山;《吕览·有始》、《淮南子·地形训》释为:会稽、太山、王屋、首先、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周礼·职方氏》释为:“扬州会稽山、荆州衡山、豫州华山、青州沂山、兖州岱山、雍州岳山、幽州医元闾山、冀州霍山、并州恒山等。⑩河:黄河。菑:灾。衍溢:外流。 (11)唯把治理河菑作为当务之急。(12)厮:同斯,有析、劈意。《集解》引《汉书音义》释为分。二渠:郭嵩焘《史记札记》说:“其一漯川,其一即河”。胡渭《<禹贡>锥指》说,宋代时,河决商胡,渭川的遗迹很少了。⒀由以上二渠,将河水载运到北面地势高的地区。⒁降水:《汉书·沟洫志》作为洚水,误。洚水,《水经注》名洚读,漳河支流,自河北广宗东北流,经南宫、冀县、衡水,至武邑县附近流入漳水。文献记载的大陆泽(一句巨鹿泽)在今河北邢台、巨鹿、赵县一带,洚水在其东。如此,河迹不应先过洚水,再入大陆泽。降水,《正义》说,源于潞州(今山西长治)屯留县西南的方山。⒂大陆:大陆泽,又名巨鹿泽,见前注。⒃播:《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说:“播,布也。”分布的意思。九河:黄河下游入海的九条分流。《尔雅·释水》载其名为:“徒骇、太史、马颊、复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其中一些河道汉时已难知其迹,《汉书·沟洫志》载,成帝时冯逡上书就有禹“穿九河,今既灭难明”语。⒄逆河:《禹贡》疏引王肃的解释说:同逆一大河,纳之于海”。逆就是相向迎受的意思,九河同受一大河之水,将其导入海。《汉书·沟洫志》作迎河,亦通。⒅清·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由《禹贡》,黄河自碣石入海,碣石以东为海,以西为逆河(九河),无所谓勃海,自汉元光年间黄河改道始入勃海,非禹旧迹,所以勃字为衍文。(19)九川:孔安国释为九州之川。川,就是大河流,古人解释不一,《考工记》说,“两山之间必有川”;蔡邕(yōng,拥)《月令章句》说:“注于海者为川”;《尔雅·释水》说,溪水所注为川,川就是渠,所以又说黄河之“所渠千七百一川”;《管子·度地》则说:“水之出于他水,沟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等。⒇灑:酾(shī,尸)字之误。《集解》引韦昭语说:“疏决为酾。”《禹贡》与《汉书·沟洫志》都作陂,孔安国解释说:“九州之泽已陂鄣无决溢矣。”(21)诸夏:华夏诸国。即中国境内的各小国。艾(yì,意)安:得到治理而安定。艾,治理的意思。艾安,《汉书·沟洫志》作“乂安”。艾、乂通。(22)三代:禹以后三代为夏、商、周。自禹以后,三代无大的黄河灾害,所以说禹功 施于三代。
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①,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②、五湖③。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④,辟沫水之害⑤;穿二江成都之中⑥。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⑦,百姓飨其利⑧。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⑨,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西门豹引漳水溉邺⑩,以富魏之河内。
而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⑾,毋令东伐⑿,及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⒀,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⒁,收皆亩一钟⒂。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①鸿沟:古地名。按《索隐》所说,有二种解释:一指官渡水(流经今河南中牟附近),一指汴水(流经今河南开封附近)。②三江:宣泄太湖水入海的三流河道:北江、中江、南江。《索隐》记有各自流向。③五湖:《集解》引韦昭语说,就是太湖。又《索隐》引郭璞《江赋》说是指具区(即太湖)、洮滆、彭蠡、青草、洞庭五个湖泊。从《河渠书》文意看是指在吴境内的太湖,韦说是。④离碓:《集解》说,碓就是古“堆”字。离堆有数处,但由下文凿离堆是为避沫水之害,沫水一说就是今大渡河,另青衣江亦称沫水,两江都由乐山入泯江,离堆即在乐山江水会流处。又《宋史·河渠志》以为是成都西北、灌县附近的都江堰工程中的离堆,误。⑤沫水:见注④。⑥《正义》引《益州记》说:“二江者,郫(pí,皮)江、流江也。”按《宋史·河渠志》说:李冰凿离堆分江流为三:“一派南流于成都,以合岷江”,即是流江;“一派由永康(今灌县)至沪州以合大江”,这就是《正义》所说经郫县、新繁,流过成都的郫江,郫江东南流为今沱江,自沪州与长江会流:“一派入东川(东川州,即雅州府地)”为岷江正流。前两条就是《史记·河渠书》所说的二江。⑦:同浸。滋润灌溉。《庄子·天地》:“一日浸百畦。⑧飨:享。⑨田畴:泛指一切农田。《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可以粪田畴”,孔颖达疏说:“谷田曰田,麻田曰畴。”⑩《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说是引漳水溉邺田的是魏襄王时人史起,《汉书·沟洫志》同。《史记》说是魏豹引漳水溉田,汉以后人多同此说。因而有人折中二说谓豹引漳水在前,史起引漳水在后(如左思《魏都赋》)。《吕氏春秋》作者距魏豹事更近,似乎更为可信。€(11)罢:同疲。(12)毋:不、不要。⒀填阏:《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说:“填阏谓壅泥也”,阏同“淤”。⒁泽卤:低洼盐碱地。《汉书·沟洫志》作舄(xì,戏)卤。⒂一钟:六斛四斗。《左传·昭了)记载:“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矣。”
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
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钜野,通于淮、泗。于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①,辄复坏。是时武安候田蚊为丞相,其奉邑食鄃②。鄃居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菑,邑收多。蚊言于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③。”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④。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是时郑当时为大农,言曰:“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余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余里,径⑤,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余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⑥,而益肥关中之地,得谷。”天子以为然,令齐人水工徐伯表⑦,悉发卒数万人穿漕渠,三岁而通。通,以漕,大便利。其后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颇得以溉田矣。
①人徒:普通人与罪徒。②奉邑:汉代诸侯封于某城邑,只是把某城邑的租赋给他作俸禄,天子另派人管理该城邑的民事等行政事务,此城邑称为该诸侯的奉(俸)邑。食鄃(shū,舒):食鄃城的租赋,就是以鄃为奉邑 的意思。③应天:与天意相应.相符合。④望气:望云气而卜吉凶。用数:用术数卜吉凶。术指法术,数指技艺。⑤径:道直少曲折。⑥意思是:这样可以损减漕省运粮的兵卒。漕省,负责漕运的机构。⑦表:以表测量地势高下,从而确定水流走向。表,是一根八尺长的木杆,有刻度,与水准、悬锤配用。参 见《周礼·考工记》“匠人建国”条。
其后河东守番系言:“漕从山东西①,岁百余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阴下,引河溉汾阴、蒲坂下,度可得五千顷。五千顷故尽河壖②弃地,民茭牧其中耳③,今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谷从渭上,与关中无异,而砥柱之东可无复漕。”天子以为然,发卒数万人作渠田④。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久之,河东渠田废,予越人,令少府以为稍入。
其后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张汤。汤问其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bǎn,板),回远⑤。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⑥,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⑦,不可漕。
①《索隐》解释说:“谓从山东运漕而西入关也。”山东,崤山以东的地区。②壖河边地。③茭牧:打草放牧。茭是喂牲畜的干草。④渠田:可用渠水灌溉之田。⑤回环屈折而又遥远。⑥山以东通过沔水(今汉水)的漕船不受限制。⑦湍石:湍急多石。
其后庄熊罴言:“临晋民愿穿洛以溉重泉以东万余顷故卤地。诚得水,可 令亩十石。”于是为发卒万余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颜山下①。岸善崩②,乃凿井,深者四十余丈。往往为井,井下相通行水。水颓以绝商颜③,东至山岭十余里间。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龙骨,故名曰龙首渠。作之十余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
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④,而粱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⑤,其明年,旱,干封少雨⑥。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⑦,则还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⑧,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窴决河⑨。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楗⑩。
①商颜山:山名。《汉书·沟血志》颜师古注说:“商颜,商山之颜也。谓之颜者,譬人之颜额也,亦犹山(额)〔领〕象人之颈领”。②渠岸容易崩塌。③颓:《汉书·沟洫志》作,同音字。颜师古注说:“下流曰。”绝商颜:颓水冲断商颜山,或说是冲穿商颜山。④登:即升。谷不升仓称为不登,借为收成不好的意思。⑤封禅:封泰山祭天,禅梁父(音甫)祭地,合称封禅。是天子功成治定后祭祀天地的活动,岁数不登而封禅,含有对汉武帝责难的深意。巡祭山川:巡游祭四方名山大川。也是太平天子之事。⑥干封:《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说:“三岁不雨,暴所封之土令干也。”汉武帝封禅以后,久旱不雨,公孙卿说:黄帝时封则天旱,是天神有意晒封土,所以命 人把封泰山的土摊开晒干。于是汉武帝也下诏书,照这样干,称为干封。于是动词,曝晒令干的意思。⑦用事万里沙:有事于万里沙。万里沙,颜师引应劭语说:“神祠也,在东莱曲城(今山东掖县东北)”。《汉书·郊祀志》记载此事说:公孙卿奉命寻找神仙,说在东莱山见到了神仙,求见天子,汉武帝不远千里跑到那里,一无所见。天子无故离开京城,不好交待(见神仙的话不好出口),于是借口说要到万里沙神祠祈祷,此即史家所说的“有事于万里沙”的事。⑧沈,同沉。将白马、玉璧沉入河中,是给河神奉上的祭礼。⑨窴:古填字。⑩楗:古代堵塞决口的方法是,先在决口处插大竹,顺竹子将捆成长束的的“草龙”放下,因有所插竹子的阻挡,草龙才能不被水冲走。然后在草龙后填土、塞石。所插大竹称为楗。
天子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瓠子决兮将奈何?晧晧旰旰兮闾殚为河①!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②。延道弛兮离常流③,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④,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齧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一曰:“河汤汤兮激潺湲⑤,北渡污兮浚流难⑥。搴长茭兮沈美玉⑦,河伯许兮薪不属⑧。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⑨,宣房塞兮万福来。”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房宫。而道河北行二渠,复禹旧迹,而粱楚之地复宁,无水灾。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辅渠、灵轵引堵水⑩;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⑾;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佗小渠披山通道者⑿,不可胜言。然其著者在宣房。
①晧晧旰(hàn,汗)旰:晧同“昊”,大;旰亦有大意。所以晧晧旰旰极言水势汪洋恣肆貌。闾:州闾、里闾。民居所在。殚(dān,丹):尽。全句可译为浩大的水势哟里闾民居尽化为河。②沸郁:犹言沸沸扬扬,拥挤喧闹貌。柏:《集解》引徐广语说:“柏犹迫也。”汉武帝至瓠子塞决河在元封二年(前109)四、五月间,时已入夏,犹言“迫冬日”,是设想之词。③延:《汉书·沟洫志》作正。延亦通。《索隐》解释说:“言河之决,由其源道延长弛溢,故使其皆离常流。”④《汉书·沟洫志》颜师古引臣瓒说;“水还旧道,则群害消除,神祐滂沛也。”神祐滂沛就是神灵护祐之德滂沱充沛的意思。⑤汤汤(shāng,商):水大流急貌。潺(chán,缠)湲(yuán,原):水徐行貌。潺湲之水被激而为大波涛,谓之激潺湲。颜师古注:“汤汤,疾貌也;潺湲,激流也。”亦可。⑥污(yū,淤):通纡。纡曲回转。《汉书·沟洫志》作回,通。浚(jùn,俊):疏浚。《汉书·沟志》作迅。水曲则流急,而云“迅流难”,与义不通。⑦搴长茭:捆成长束的茭草,又称为草龙、草帚等,为塞河所必须。⑧薪不属:犹言薪不继、不足。属,是连属的意思。⑨颜师古注说:“(同颓)林竹者,即上所说“下淇园之竹以为楗”也。石菑谓臿石立之,然后以土就填塞也。”⑩灵轵:渠名。《集解》引如淳语说:“《地理志》周至有灵轵渠。”堵水:《集解》引徐广语说:“一作诸川。”€(11)东海:梁玉绳《史记志疑》考为北海之误。钜定:《集解》解释说:“钜定,泽名”。(12)佗:同“他”。
太史公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①,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②;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①九江:有三说:一认为长江在荆州界内分为九道支流,然后又会为一条大江,如汉儒孔安国等主此说;二认为九江各自别源,是今江西省九江市以 南的九条支流,会合于长江,孔颖达说江南水无大小,俗人皆呼为江,所以这九条支流称为九江。九江之名载于《禹贡》“九江孔殷”条注文之中,今已不知其所指,故不录。三是以为九江就是彭蠡泽,即今洞庭湖,宋儒胡旦、朱熹等主此说。②中华书局标点本《史纪》以漯洛为一渠,误,中间宜加顿号分开。漯为漯水,就是前文所说:禹分河为二渠,“北载之高地”之一的漯水,源自河南武陟县流经河北、山东入海;洛水就是《禹贡》所说:“导洛自熊耳”中的洛水,是伊、洛之洛,不是陕西境内的渭、洛之洛水。
平准书第八
刘洪涛 译注
【说明】
《平准书》所述是汉代平准政策产生的由来,实际上系统介绍了汉武帝以前的富国政策。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大一统的封建集权政府是如何利用权力,扼杀、限制工商业的发展,以求解决自身财政危机的。其主要措施是改变钱法、卖官爵和卖复徒法、官卖政策(由官卖盐铁发展到平准法的确立)、强制征商等,对于整个封建制度,这是一个探索过程,也给后人留下了深刻教益。
汉初,国家贫困,经济萧条,为了巩固新建立的封建国家,采取了减轻钱重,以便利流通,求得商业发展的政策,结果反而造成物价飞涨、通货膨胀的局面。后来不得不逐渐增加钱重,还通过改铸钱、官铸钱的措施以打击商人。无疑,汉政府从中得到很多好处,尤其是改铸钱,宣布旧钱无效,使士农工商通过各种辛勤劳动换来的硬通货,一夜之间化为废铜。但受害者主要是农、工百姓,对商人的打击却很有限,钱币多变,他们便通过“多积货逐利”;政府获利也是短暂的,并不能使商业发展,从而根本上改变国家的经济状况。由此可见,货币仅是流通工具,自有其存在规律,以行政手段,企图通过改变发行这种掠夺性的措施以从中取巧,是有害无益的。卖官爵和卖复徒法也是改变国家财政状况的权宜之计,效果更差,会造成一系列弊端,如引起机构膨涨,官爵贱、法律轻等。为纠正这些弊端,势必用酷吏、行苛政、兴大狱,这也是汉以后常见的事实。官卖政策、强制征商才是汉武帝赖以改变财政状况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措施,但是却造成一个严重恶果:工商被抑制,商业遭破坏。《史记》说:“官卖盐铁,铁器苦恶,贾(价)贵,或强令民卖买之。
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官卖为何商品质量差、价钱贵,主要是用权力切断了商业发展的根本机制——竞争。汉以后二千年的封建社会继承了这两项政策,使封建政府渡过了许多难关,同时也使中国商业始终维持在低水平上,汉武帝的创造是功是过,确是不易评说。
本文反映了司马迁的政治思想是主张节俭政治的,虽然本质上仍属于那种主张礼乐治天下的儒学思想。在篇末的评论中他说“安宁则长(zháng)庠序,先本绌(chù)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对于汉武帝的尚武开边、祭神、封禅、巡游等“事变”之多极为不满,认为是汉代重用“兴利之臣”,搞得国耗民贫、天下骚然的主要原因,这是一种杂揉了黄老色彩的儒学思想。
【译文】
汉朝兴起后,承继的是秦朝的破败局面,壮年男子参加军队,老弱运送粮饷,事务繁剧而又财政匮乏,自天子以下备不齐一辆四匹同样颜色马拉的车子,大将丞相有的乘坐牛车,老百姓家无余粒。于是因秦钱太重不便流通,命老百姓另铸荚钱,规定一金为黄金一斤重,简化法令,省约禁条。而那些不守法令、惟利是图的商人囤积居奇以操纵物价,以致物价飞涨,粮价腾踊,米价涨到每石一万钱,马一匹价值百金。
天下平定后,高祖便下命令,商人不许穿丝绸,不许乘车行路,加重征收他们的租税,使他们经济遭困境,人格受侮辱。孝惠帝、高后时期,因为天下初得安定,重又放宽对商人的法律,然而商人子孙仍不许当官作吏,国家计算官吏俸禄和其他用度,向百姓按需收税。而山林、河川、园囿、陂地、市场的租税收入,以及自天子以下至于大小封君汤沐邑的收入,都作为各主管官员的私人费用,不从国家经费中支出。所以从山东漕运粮食,以供给京都中的官员,每年不过数十万石。
到孝文帝时,荚钱越来越多,而且轻,于是另铸四株钱,钱文是“半两”,命百姓可以随意自铸钱。所以吴是个诸侯国,但它依铜山铸钱,富可与天子相比拟,后来终于成了叛逆。邓通是个大夫,因自铸钱,财产超过了诸侯王。所以吴、邓氏钱遍布天下,导致了禁止私铸钱命令的产生。
匈奴常常侵挠北部边境,在那里屯驻很多戍守的士兵,边境屯粮不足供给。于是招募百姓能纳粮给官府或者运送粮食到边地的封拜爵位,最高的可至大庶长。
孝景帝时,上郡以西发生旱灾,又重新修定了卖爵令,降低价格以招徕百姓;遇赦的罪徒犯重罪罚为官作的,能向官府缴纳粮食以免除罪过。更大造苑囿(yòu,佑)多养厩马以扩大用度,而官殿、列观、车马等也大量增修起来。
今上(按:指汉武帝)即位不几年,那时自汉朝建国七十多年之间,国家无大事,除非 遇到水旱灾害,老百姓家给人足,天下粮食堆得满满的,少府仓库还有许多布帛等货材。京城积聚的钱币千千万万,以致穿钱的绳子朽烂了,无法计数。太仓中的粮食大囤小囤如兵阵相连,有的露积在外,以至腐烂不能食用。普通街巷中的百姓也有马匹,田野中的马匹更是成群,以至乘年轻母马的人受排斥不许参加聚会。居住里巷的普通人也吃膏粱肥肉,为吏胥的老死不改任,做官的以官为姓氏名号。因此人人知道自爱,把犯法看得很重,崇尚行义,厌弃做耻辱的事。那时候,法网宽疏而百姓富实,因而产生了利用财物作骄奢不法事的人,兼并土地的人家以及土豪巨党,以威势武力横行于乡里。宗室有封地的以至公卿大夫以下,争相奢侈,房屋车服超过了自身等级,没有限度。物盛则衰,本来是事物应有的变化。
从此以后,严助、朱卖臣等招徕东瓯,发生了对两越的战事,江淮之间费用浩大,从而变得萧条而烦乱。唐蒙、司马相如开通西南夷的道路,为此凿山劈岭,修路一千多里,以扩大巴蜀与外界的联系,巴蜀的百姓疲惫不堪了。彭吴开通入秽貊、朝鲜的道路,设置了沧海郡,燕齐之间如风靡草偃一般骚动起来。及至王诙在马邑设计谋袭击匈奴,匈奴与汉断绝和亲关系,不断侵扰北部边境,兵连祸结,无法和解,天下人为此烦劳,叫苦不迭,而战争还是日甚一日。行人为战事运载物资 ,居住的则忙于送行,内外扰嚷骚动,都为战争而忙碌,百姓舞弊钻法律的空隙,财物衰竭消耗而不足于用。缴纳财物的 做官,出具货赂的除罪,选官制度被破坏,廉耻不分,有武力者被重用,法律严酷而命令繁琐,善于为国刮财谋利的官员从此产生了。
后来汉将每年以数万骑出击胡人,终至车骑将军卫青攻占匈奴河套以南的土地,修筑了朔方城。那时候,汉朝正在打通西南夷的道路,动用数万人,从千里之外肩扛担挑运送粮食,大约每十余钟运到的只有一石,将钱币散于邛、僰(bó,伯)地区以招徕那里的人民。一连数年道路不通,那里的蛮夷人乘机屡次进攻,官吏发兵诛杀他们。以巴蜀地区的全部租税不足以维持这种局面,于是招募豪民在南夷地区种田,将收获的粮食卖给当地县官,而到京都内府 支取粮款。向东开凿通向沧海郡的道路,人工的费用与南夷相仿佛。又调发十万多人修筑并守卫朔方郡,水陆运输的路程极为辽远,自山以东都承受了这个负担,花费数十万以至百万万,府库更加空虚。于是招募百姓能向政府缴纳奴婢的,得以终身免除租赋徭役,原是郎官的增加品级,以及纳羊者得郎官,就始于此时。
过了四年,汉派遗大将率领六位将军,十多万军队,出击匈奴右贤王,杀死及俘获共一万五千人。第二年,大将军率六将再次出击胡人,杀死及俘获一万九千人。赏赐给杀获敌人的将士黄金多达二十多万斤,投降的胡虏数万人也得到很厚的赏赐,衣服、食物全都仰仗县官供给。而汉军士、马匹死了十多万,兵器甲仗等物水陆运输的费用还都不计算在内。于是大农条陈说,倾尽库藏钱和赋税收入仍不足以供给战士的费用。负责人员道:“天子说:‘朕听说五帝的教命不相重复天下同样得到治理,禹和汤法律不同都是一代之王,走的路子不同,建立的功德则完全相同。北部边境未得安宁,朕深念于此。这些日子以来,大将军攻匈奴,斩首并俘获一万九千人,而富人屯积财物,贫者没有粮食吃。你们商量一下,命百姓出钱买爵并得以缴纳赎金减免禁锢等罪刑。’据此,请准于设置赏官,名为武功爵。每级价十七万,共值三十多万金。凡买武功爵
到官首一级的,可通过测试补为吏,并优先除授;千夫一级与五大夫相当;有罪的降二等;武功爵最高可至乐卿。以此使军功显荣。”而实际军功爵有许多超过了这个等级,大者封侯或封卿大夫,小者为朗为吏。吏制杂乱多端,官员名位变轻,职任也荒废了。
自从公孙弘以《春秋》大义绳治官民,从而取得汉丞相的职位,张汤以峻文苛法断事当上了延尉,于是产生了因“见知不举报”、“不遵天子之命”、“沮格、诽谤”等罪名,便穷治不休,以致入监入狱的事。第二年出现了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的事,公卿寻根究底,审理此案,把他们的党羽一网打尽,获罪而死的达到数万人,从此官吏更加惨急,法今更加苛细了。
那时候,朝廷正在招揽、尊崇方正、贤良、文学等士人,有的升任为卿大夫。公孙弘以汉朝丞相的身份,盖布被,饭食也很简单,欲以此作天下人的榜样。但是对世人影响很小,从此便渐渐以功利为务了。
第二年,骠骑将军再次出击胡人,斩敌首四万级。当年秋天,匈奴浑邪王率领数万人投降,于是,汉朝廷调发二万辆车迎接。降人到京城后,受到赏赐,连同有功将士也一并受了赏。这一年花费达一百多万万钱。
起初,于十数年前黄河决口于观县,梁楚地区原已数次遭困,而缘河诸郡筑堤塞河,每每重又堤坏河决,费用之多无法计算。此后番系欲节省砥柱漕运的费用,引汾水、黄河水为渠造渠田,开渠的达数万人;郑当时因渭水漕运曲折路远,自长安到华阴开凿一条直渠,有数万人施工,朔方郡也开凿水渠,数万人参加。各自都历时传2—3年之久,功且未成,花费也都达到数十万万。
天子为讨伐胡人,大量养马,到长安就食的马多达数万匹,养马士卒关中不足,就从附近诸郡调发。而投降的胡人都靠县官供给衣食,县官财力不足,天子就减少膳食费用,解下自己乘车上的马匹,从私人仓库御府中拿出钱财养活他们。
第二年,山以东地区遭受水灾,老百姓大多陷于饥饿困乏之中,于是天子派遗使者,尽出郡国仓库中的物资赈济贫民。仍不够用,又招募豪富人家借 贷予贫民,还是不能救灾民脱困境,就把贫民迁徙到关西,或充实到朔方郡以南的新秦中去,约七十余万人,衣食都靠县官供给。数年之间,借给他们产业,派使者分部保护他们,一批批的天子使者,冠盖相望,道路不绝。费用以亿计,多不可计算。于是县官财力告竭。
然而富商大贾有的蓄积财物,奴役贫民;前呼后拥,车乘百余辆;屯积居奇,封君对他们也都伏首低眉,仰仗他们供给物资。有的冶铸煮盐,家财积累到万金,而不帮助国家的急难,黎民百姓陷于重困之中。于是天子与公卿商议,另造钱币以足用,并打击摧折那些浮华荒淫的兼并之徒。那时皇帝苑囿中有白鹿,少府有许多银锡。自孝文帝另造四铢钱以来,已有四十多年,从建元年间以来,用度不足,县官往往在产铜多的山旁冶铜铸钱,百姓也乘机偷铸,数目很大。钱越来越多而且轻,货物越来越少而且贵。有关机构的官员说:“古时候有皮币,诸侯骋享时使用。金有三等,黄金是上等,白金为中等,赤金为下等。如今的半两钱法定重量是四铢,而奸盗人等摩钱里以取铜屑,钱更轻薄物价更贵,远方用钱很不方便。”于是以白鹿皮一尺见方,饰以绣文,制成皮币,直四十万钱,规定王侯宗室来朝觐聘享,玉璧都必须以皮币作衬垫进献,然后礼仪得行。
又杂铸银锡制成白金,认为天所用最重要的是龙,地所用最重要的是马,人所用最重要的是龟,所以把白金分作三品,第一品重八两,圆形,花纹为龙,名为“白选”,值三千钱;第二品重量较小,方形,花纹是马,值五百钱;第三品又小一些,随圆形,花纹是龟,值三百钱。命令县官销毁半两钱,另铸三铢钱,钱文与重量相同。盗铸各种金钱的一律是死罪,但是盗铸白金的吏民仍是不可胜数。
于是任命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兼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被任命为侍中。咸阳,是齐地煮盐的大商人,孔仅是南阳地区冶铸业的首户,产业(致生之业)都积累到千金以上的规模,所以郑当时才 向朝廷推荐他们。弘羊,是雒阳商人的儿子,因善于心算,十三岁就当了侍中。这三人讲求财利的事那真可说是精细入微,察见毫末了。
法律既然越来越严酷,官吏多因罪免官。加上不断打仗,百姓买爵以求免赋役,大多买到五大夫一级,官府可徵发的人越来越少了。于是除授有千夫、五大夫爵位的人为吏,不愿为吏的向官府交马匹求免;原来为吏的都免去职务,责令到上林苑砍伐荆棘,或去开凿昆明池。
第二年,大将军、骠骑将军大规模出兵与胡人作战,捕获斩杀敌人八九万 ,赏赐有功将士五十万金,汉军死于战场的马多达十余万匹,运输和制造兵车衣甲的费用还不计算在内。当时财政匮乏,战士有许多人得不到俸禄。
有关机构的人说三铢钱重量小,容易从中舞弊,于是请准于诸郡铸五株钱,将钱背面四周加厚为钱郭,使人无法磨取铜屑。
大农奏上盐铁丞孔仅、东郭咸阳的话说:“山海是天地藏物的大仓库,都应该属于少府,陛下不为私有,命属于大农作为赋税的补充。请准于招募百姓自备经费,使用官府器具煮盐,官府供给牢盆。一些浮游无籍的人欲独占山海的利益,求取财富,奴役贫民取利。他们阻挠此事的议论,听不胜听。建议敢于私铸铁器、煮盐的,钛其左脚趾,没收其器物用具。不产铁的郡设置小铁 官,隶属于所在县。”于是使孔仅、东郭咸阳乘着传舍的车子到各地去督促实行官办盐铁,建立官府,除授原来经营盐铁的富家为吏。吏制更加杂乱,不再行选举制,官吏中有许多是商人。
商人因钱经常改变,就多积货物以追逐利润。于是公卿建议说:“郡国颇受灾害,贫民没有产业的,招募他们迁徙到地多而富饶的地方。陛下为此降低膳食等级、节省费用,拿出皇宫中的钱来赈济百姓,放宽借贷的利率和赋税等级,然而百姓仍不能都去田亩中耕作,商人数目不断增加。贫民没有积蓄,都仰赖县官供给衣食。以前轺车、商人所有的缗钱都要征收多少不等的算赋,请准许像往时一样出算赋。那些属于末作的商人凡赊贷买卖,屯积居奇,以及营商取利的人,即使没有市籍,也要各自按自己的货物,赀产认定应占的算赋等级,通常是缗钱二千为一算。诸种手工行业有租税以及冶铸业的人家,大抵四千缗为一算。不属于官吏的三老、北部边境的骑士,有轺车一辆为一算;商人有轺车一辆为二算;有船长五丈以上的为一算。有隐匿不自度赀产,或隐瞒部分赀产的,罚到边境戍守一年,没收赀产。有能告发的,给予被告发者赀产的一半。商人有市籍的,连同他的家属,都不许占有土地,以有利于农民。有敢违犯此令的,没收为他种田的田仆入官。
天子于是想起卜式的话,封他官为中郎,爵为左庶长,赐给农田十顷,还布告天下,使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
卜式是河南人,以种田养畜为业。当初,父母去世后,留下一个年少的弟弟。等弟弟长大成人,就与他分了家,自己只要了百余只羊,其余田地、房屋等全都留给弟弟。从此卜式入山牧羊,经过十多年,羊繁育到一千多只,买了田地宅舍。他的弟弟却家业尽破,卜式每每再分给他一些。这时候汉朝廷正数次遣将出兵对匈奴作战,卜式上书说,愿意把一半家产交给官府作为边境作战费用。天子派使者问他:“你是想做官吗?”卜式说:“为臣自幼放牧,不熟习官场的事,不愿做官。”使者问:“是家中有冤屈,有话要对天子说?”卜式道:“臣生来与人无争,同邑人有贫穷的我就借贷给他,不善良的我就教导他,使他驯良,邻里人都愿听我的话,我怎会受人冤屈!没有要对天子说的话。”使者说:“那么,你捐了这么多家产,究竟为了何事?”卜式道:“天子要讨伐匈奴,我认为应该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这样才能灭掉匈奴。”使者把他的话回报了天子。天子又转告公孙弘丞相。公孙弘说:“这不合人情。不守法度的人,不可以作天下楷模以扰乱了法纪,原陛下不要再去理会他 。”于是天子很久没给卜式答复,数年后,打发他离开京城。卜式回家后,依旧种田放牧。过了一年多,正赶上汉军屡次出征,浑邪王等人投降,县官花费 很大,仓库空虚。第二年,贫民大迁徙,都靠县官供给,县官没有力量全部负担起来。卜式拿着二十万钱交给河南太守,作为被迁百姓的花费。河南呈上富人资助贫人的籍账,天子见到上面卜式的名子,尚能记得,说道:“这是前些日子,要献一半家产助边的那个人”,于是赐给卜式免戍边徭役四百人的权力。卜式又把它全都交给县官。那时富豪人家为了逃税争着隐匿家产,唯有卜式热衷于输资帮助官府。天子于是认为卜式的确是位有德长者,才给他显官尊荣以诱导百姓。
起初,卜式不愿做郎官。天子说:“我有羊在上林苑中,想请你替我放牧。”卜式才做了郎官,却是穿着布衣草鞋的放羊郎。一年多后,羊群肥壮且繁殖了很多。天子路过这里看到羊群,夸奖他一番。卜式道:“不但是羊,治理百姓与这是同一道理:让他们按时起居,不断把凶恶的除掉,不要让他败了群。”天子听了很是惊奇,封他为缑氏令试一试他的本领,果然缑氏百姓反映很好。升任为成皋令,办理漕运的政迹又被评为“最”好。天子认为卜式为人朴实忠厚,封他做了齐王太傅。
而孔仅由于出使各地铸作铁器,三年之中升任为大农令,位列于九卿。而桑弘羊当上了大农丞,管理有关会计事务,慢慢设置起均输制度来流通货物了。
这时期开始允许吏缴纳谷物补为官,补为郎官缴纳的谷物多至六百石。
自从制造白金和五铢钱以后五年,赦免官民因盗铸金钱获死罪的数十万人,天子没有发觉而被地方处死的,不可胜数。自出赎金经赦免罪的有百余万人。然而犯罪又能出得起赎金的连一半人也没有,普天之下大约所有人都无顾忌地盗铸金钱了。犯罪的人太多,官吏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诛死,于是派遣博士褚大、徐偃等人按照尚书诸曹职司的不同划分权限,巡察郡国,揭发,举报兼并之徒以及身为郡守、国相等职,却利用职权图谋私利的人。而御史大夫张汤这时正处在官势显赫、大权在握的时候,减宣、杜周等人任御史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人以执行法律惨急深刻被提升为九卿,在这种局面下,如直指夏兰这类人开始出现了。因而有大农令颜异被杀的事发生。
起初,颜异是济南的一个亭长,因办事清廉直率慢慢升迁到九卿的地位。天子与张汤既已制造了白鹿皮币,问颜异有什么看法,颜异说:“如今诸侯王朝见天子有苍璧,价值不过数千钱,而作为垫衬的皮币反而值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听了很不高兴。张汤又与颜异平素有些过节,适巧有人以其他事告发颜异,此事交给张汤审理。颜异曾经与客人闲谈,客人说到某法令初颁下时有些弊病,颜异没有说话,客人以为他与己见不同,反唇讥刺几句。张汤知道此事后上奏天子说,颜异身为九卿,见法令有不妥处,不向朝廷进言,只在心中诽谤非难,其罪当死。从此之后,有了“腹诽“的罪名,而公卿大夫多以谄媚逢迎、阿谀奉承取悦于人了。
天子既颁发了算缗钱令并尊崇卜式为天下人的榜样,而百姓终究不肯拿出钱财帮助县官,于是发生了怂恿告缗钱的事。
郡国有许多盗铸的金钱,大多不够分量,因而公卿请求命京城铸造钟官赤侧钱,一个当五个,向官府缴纳赋税以及其他对官方使用的场合,不是赤侧钱不许使用。从此白金的价值降低了,百姓不在珍视它,县官下令禁止,仍无作用。一年多后,白金终于废止不用。
这一年,张汤死,而百姓对他毫无思念之情。
此后二年,赤侧钱又贱,老百姓千方百计把它花出去,这对市场很不利,赤侧钱又废弃了。于是下令所有郡国都不许再铸钱,专门命上林苑三官铸造。流行的钱既已很多,下令天下,凡不是三官铸造的钱币不许使用,诸郡国以前铸造的钱币全都销毁,把销钱得到的铜上缴三官。百姓铸钱的事更少了,铸钱所获利益还没有花费大,只有巧工匠和大奸商才有能力盗铸。
卜式做了齐国诸侯相,而杨可掀起的告发隐匿缗钱的事遍及天下,中等人家以上大约都被告发。由杜周加以审理,很少有能反案的。于是分别派遣御史、廷尉、正监等官员按不同使命出使诸国,顺便治理郡国隐匿缗钱的案子,所得没收老百姓的钱物以亿计,奴婢上千万,田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房产也与这些数字相当。于是商人中等以上人家大约全都破了家,从此老百姓满足于美衣美食,得吃就吃,得喝就喝,谁也不再经营买卖、蓄藏等事业了,而县官因为有官办盐铁和告缗钱这两件事,财政宽裕多了。
接着,把函谷关东迁三百多里扩大关中地域,设置了京都左右辅都尉。
起初,大农有许多经管的盐铁官布,因而设置了水衡都尉,想让他主管盐铁事。等到杨可告发隐匿缗钱的事发生后,上林有许多财物,就命水衡主管上林。上林财物既满,便扩大上林的规模。这时越国打算与汉朝用船决战,于是大规模修建昆明池,池周筑观宇环绕。建造楼船,有十丈多高,上面插着旗子,很是壮观。天子受这气派的感染,建造了柏梁台,高达数十丈。修建的宫室,也从此日趋于富丽。
于是把缗钱分给各官府,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还各自设置了农官,往往就地在各郡县整治没收来的土地,加以耕种。没收来的奴婢,则分给诸苑囿,使喂养狗马禽兽,或者分给诸官府。诸官府更设置了做各种事情的奴婢,罪徒奴婢众多,因而由黄河漕运至京的粮食大约增加到每年四百万石,并且还要官府自籴一部分粮食才能足用。
所忠上书说:“世家子弟和富人或斗鸡赛狗赛马,或射猎赌博游戏,扰乱齐民的生活。”于是惩罚诸罪犯,命他们互相攀引,牵连达到数千人,称为“株送徒”。入财的既得以补为郎官,郎官的选拔从此衰退了。
这时山以东遭受黄河水灾,并且一连数年粒米不收,方圆一二千里之间,易子而食。天子心中怜悯,下诏书说:“江南火耕水耨,命饥民可流亡到江淮之间寻口饭吃,想留在那里的,可在那里定居。”派遣的使者冠盖相连,来往于道路,护送这些饥民,并从巴蜀运来粮食赈济他们。
明年,天子开始巡察郡国。东渡黄河,河东太守没有想到天子的车驾会来到这里,供具不备,失了礼教,畏罪自杀。西行穿过陇山,陇西太守因车驾来去仓猝,准备不足,以致天子从官连饭也吃不上,陇西太守自杀。于是天子北出萧关,随从数万骑,在新秦中射猎,以此布勒边兵,然后回到京城。见新秦中有的地方千里之间没有一名亭兵徼卒,于是尽杀北地太守以下官员,并命百姓,得以到边境诸县放牧牲畜,官府贷给母马,三年归还,利息十分之一,废除告缗令,以此充实新秦中地区。
既得宝鼎以后,设立了后土祠、太一祠,公卿在讨论在关封禅的事宜,而天下郡国都在预先修桥铺路,缮治原有的宫室,那些临近驰道的县分,在准备官库,储藏物品,设置需供给的用具,巴望并等待着天子车驾的幸临。
第二年,南越反叛,西羌侵犯边境以逞凶暴。于是天子因山以东年成不好,赦免天下囚犯的罪行,就南方的楼船士卒二十多万人一起进攻南越,数万人调发三河以西的马匹为坐骑进攻西羌,还有数万人西度黄河修筑令居城。这一年设置了张掖、酒泉郡,而在上郡、朔方、西河、河西等地设置田官,使在这里戍守的候卒逻兵六十万人一面戍守,一面耕种。中国内地则缮治道路以馈运粮饷,路远的达三千里,近的也有一千多里,全都仰仗大农供给。边境的兵器不足,就调发武库和工官的兵器来满足那里的需要。兵车和战马不够,县官钱少,很难买到马匹,就制定一项命令:封君以下至于年俸三百石以上的官吏,按等级不同缴纳不同数目的母马,分给天下驻兵的亭牧养,使每亭都有母马,每年考核其喂养繁息的成绩以定尝罚。
齐国相卜式上书说:“为臣曾闻说天子有忧虑,是臣子的耻辱。如今南越反叛,臣父子情愿与从齐国发来的操船兵卒一起战死于南越战场。”天子下诏说:“卜式虽然是个耕田放牧人,并不以此求利,每有剩余就帮助县官缓解经费的困难。如今天下不幸有危急的事发生,而卜式奋勇请求父子为此献身,虽没有参加战斗,心中的义念可说是已表现出来了。特尝赐给他关内侯的爵位,黄金六十斤,农田十顷。”布告天下,但天下没有人响应。诸侯有上百名,没有一人要求从军与羌、越作战。于是到九月诸侯朝见,尝酎(zhòu,宙)献酎金时,命少府检查酎金的成色,列侯由于酎金分量不足被削夺侯位的有一百多人。拜卜式为御史大夫。
卜式既有了这等重要的官位,见到许多郡国反映县官作盐铁的坏处,如铁器质量差,价钱贵,还有的强迫百姓买卖。而船有算赋,以船运货的商人少,商品昂贵,于是通过孔仅上书反映船只征收算赋的事。天子因此对卜式很不满意。
汉朝接连打了三年仗,杀掉了西羌入侵的军队,灭了南越国,番禺以西直到蜀南初次设了十七郡,姑且按照他们原来的风俗加以治理,不征收赋税。南阳至汉中之间旧有的郡县各自承担与自己毗邻的新设郡中吏卒的薪俸、食品、钱物,以及驿传所用的车马被服等具的一切费用。而新设郡县还时常有小规模的反叛,诛杀官吏,汉朝调发南方的官吏兵卒前往镇压,每年有万余人,费用都靠大农支给。大农以均输法调各地盐铁所得,以补充赋税的不足,所以才能应付得了。然而士兵路过的县城,不过做到供给无缺就是了,再也谈不上遵守赋税成法了。
第二年,即元封元年,卜式贬官做了太子太傅。而桑弘羊任治粟都尉,兼领大农令,完全代替孔仅管理天下盐铁。由于各地官员们自做买卖,相互间竞争,所以价格涨落很快,而天下所缴赋税有的还不够偿还转运的脚力钱,桑弘羊于是请求设立大农部丞官数十名,分别掌管各郡国的大农事务,各自又往往在主要县分设立均输官和盐铁官,命边远地区都以物价贵时,商人从该地区向外地贩运的物品为赋税,而由政府互相转输。在京城设立平准机构,总受天下输纳来的物品。召雇工官制造车辆等器物,都由大农供给费用。大农所属各个机构全部垄断了天下的货物,物贵则卖出,贱则买入。这样,富商大贾无从牟取大利,就会反本为农,而所有商品都不会出现价格忽涨忽落的现象。由于天下物品价格都受其抑制的缘故,所以称之为“平准”。天子认为有道理,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天子巡游向北到朔方郡,向东到太山,又巡行海上,以及北部边郡,然后归来。所过之处都有赏赐,用去帛一百多万匹,钱、金以亿计,全由大农支出。
弘羊又请求允许吏得以缴纳粮食补官,以及罪人纳粮赎罪。命百姓能向甘泉宫的仓库缴纳多少不等的粮食,得以免除终身赋役,不受告缗令的影响。其他郡县的百姓则各自向急需处交纳,而各处的农民都各自纳粮,山东漕运到京的粮食每年增加了六百万石。一年之中,太仓、甘泉宫仓堆满了粮食,边境剩余的粮食和其他物品,按均输法折为帛五百万匹。不向百姓增收赋税而天下用度得到满足。于是赐给桑弘羊爵为左庶长,黄金二百斤。
这一年有轻微的旱灾,天子派遣官员求雨。卜式说道:“县官应该以租税为衣食,如今桑弘羊使官吏坐于列肆中买卖货物,求取利润,将桑弘羊下锅煮了,天才会下雨。”
太史公说:农工商之间相互贸易的路子沟通了,就有龟贝金钱刀布等货币产生。这是很久的历史了,自高辛氏以前年代太远,无从记述。所以《尚书》最早讲到唐虞时期事,《诗经》最早讲到殷周时期事,一般是世道安宁则按庠序中的长幼序尊卑,先农本而后商末,以礼义为限制物利的堤防;世道变乱就会与此相反。所以物太盛就会转为衰落,时事达到极点就会转变,一质之后有一文,与终后有始,始后有终的终始之变是一样的。《禹贡》中的九州,各自根据其土地所适宜、人民所多所少缴纳职贡。商汤和周武王承前朝弊政之后有所改易,使百姓不致疲弊困乏,各自都小心谨慎地致力于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而与禹时相比,已稍微有缓慢衰落的气象了。齐桓公采用管仲的计谋,统一货币,从山海的事业中求取财富,以朝会诸侯,利用区区齐国成就了霸主的威名。魏国任用李克,充分利用地力,发展农业生产,成了强国。从此以后,在战国时期天下互相争夺,以诡诈武力为贵,轻视仁义道德,以富有之道为先,以推让等礼仪为后。所以百姓中间富有的积财产上亿计,而贫穷的糟糠之食尚不能满足;诸侯国强大的或至并吞诸小国而使诸侯称臣,弱小者有的至于断绝祭祀而亡国。延续到秦,终于使海内统一。虞、夏时的货币,金有三种,或者黄、或者白、或者赤;此外或者用钱,或者用布、或者用刀,或者用龟贝。及至到秦朝之间,一国货币分为二等:黄金以溢为单位,是上等货币;铜钱上的文识为“半两”,重量与文识相同,是下等货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类只作为器物的装饰、作为宝藏,不作货币使用。然而其价格随时不同,高低无常。于是外对夷狄作战,内部兴利除弊建立功业,天下百姓尽力耕种不够供给粮饷,女子纺织不足穿衣。古时曾经竭尽天下的资财以奉献给天子,天子仍以为不够使用。没有别的缘故,主要是当时各种事务互相影响,共同作用造成的,有什么可奇怪呢。
【原文】【注解】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①,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②。于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黄金一斤③,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业以稽市物④,物踊腾粜⑤,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⑥,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⑦,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于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⑧,岁不过数十万石。
①钧驷:毛色相同的驷马。钧:同均;驷,天子用四匹马驾车,称驷马或驷。 ②齐民:《集解》引如淳说:“齐等无有贵贱,故谓之齐民。若今言平民矣。” 无藏盖:没有可藏、可盖之物。即无蓄积、无剩余。③即一金之数为黄金一斤重。《索隐》引臣赞注说:“秦以一溢(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镒的大小说法不同,一说二十两为镒,一说二十四两为镒。不论那一种说法,镒都大于斤(一斤为十六两),所汉以一斤为一金与秦制相比是币值减小了。 ④余业:商人所业为商品,故余业就是剩余的商品。 稽:犹计,考察。全句意思是把市场上较多的商品顿积起来,考察市上商品的贵贱,伺时机适合(有利可图)时卖出。⑤物踊:物价踊起、急骤长价。 腾粜:谷价飞长。谷物粮食买入为籴,卖出为粜。 ⑥贾人:买卖人行者为商,坐者为贾,这里贾人泛指一切商人。 ⑦汤沐邑:以邑之收入为汤沐之资,称为汤沐邑。就是奉邑。 ⑧中都官:《索隐》说:“中都犹都内也,皆天子之仓府”。中都官就是都城中的官员。
至孝文时,荚钱益多,轻,乃更铸四铢钱,其文为“半两”,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①。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
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②。于是募民能输及转粟于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③。
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修卖爵令,而贱其价以招民;及徒复作④,得输粟县官以除罪。益造苑马以广用,而宫室列观舆马益增修矣。
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⑤,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⑥,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⑦。守闾阎者食梁肉⑧,为吏者长子孙⑨,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⑩。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11)。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①事在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以鄣郡铜山铸钱,以海水煮盐,国用富饶。孝景帝即位,用晁错谋削诸侯,刘濞伙同济南、菑川、胶西、胶东、楚、赵等国诸侯王,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史称七国之乱。参见《史记·吴王濞列传》。 ②给食(sì,饲):供养。食,通“饲”。 ③大庶长:汉旧二十等爵位制中的第十八等。 ④徒复作:大意是指:犯徒刑的罪人遇赦令得免罪,若再犯罪,不自徒刑以上加等,而是与平民百姓一样从初犯论罪等,罪轻者只为官服役,称为徒复作。直译为:“徒罪赦免后重为官作的人”。⑤都鄙:旧注公卿大夫的采邑,诸王子弟的食邑称为都鄙。如《周礼·大宰》“以入则治都鄙”郑注、《周礼·大司徒》“辨其邦国都鄙之数”贾公彦疏等。此处从文意考虑,似应将都与鄙离析开来分别解释,即“都城以至边鄙地区”。泛言一切地方。 廪庾;仓库。廪,指仓廪,积粮之所。庾是指露天的仓库。《诗经·小雅·楚茨》:“我庾维亿”,毛注:“露积曰庾”。又《史记·文帝纪》“发仓庾”,《集解》引胡公说:“在邑曰仓,在野曰庾”。 ⑥太仓:犹言大仓。天子、诸侯王国都中的大粮仓都有称太仓者。如《越绝书》周武王“发太仓之粟”;汉淳于意为齐国太仓令等。⑦字牝:年轻的母马。旧注“字”通“牸”,字牝即母马。按:“马”是由上下文意而得,不是“字牝”一词的本意。就本意而言“牸”义为雌,牝亦为雌,单言牸或单言牝,意思已很明白,如《封禅书》所说“畜牸马”,《说苑》所说“畜牸牛”等。何须字牝二字连言?所以可另作新解:“字”同子,作怀孕、生养解释。如《易经·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虞翻注:“字,妊娠也”。又王充《论衡·气寿》:“字乳极数”,字同孳,字乳就是生养和哺乳的意思。怀孕、生养可引伸为有怀孕生养能力。字牝就可以解释为有怀孕、生养能力的母马,就是年轻的、有发情期的母马。若是一匹老母马,虽在父马之间,不见得会像《集解》所说:“则相踶齧”。 傧(bìn,殡)通“摈”,排斥。 ⑧闾阎:按《周礼·州长》注二十五家为闾;阎,《玉篇》释为巷,闾阎泛指里巷。 ⑨《集解》引如淳语解释说:“时无事,吏不数转,至于子孙长大而不转职任”。 ⑩《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以行谊(义)为先,以媿辱相黜也”。€(11)《索隐》说:“谓乡曲豪富无官位,而以威势主断曲直”。乡曲,乡里。曲是曲折委细的的意思,乡曲即指乡中的里闾街巷等细微偏陋处等。
自是以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①。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②,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③,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④,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⑤,财赂衰秏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其后汉将岁以数万骑出击胡,及车骑将军卫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⑥。当是时,汉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⑦,散币于邛僰以集之。数岁道不通,蛮夷因以数攻,吏发兵诛之。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于都内。东至沧海之郡⑧,人徒之费拟于南夷。又兴十万余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辽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⑨,为郎增秩,乃入羊为郎,始于此。
其后四年,而汉遣大将将六将军,军十余万,击右贤王⑩,获首虏万五千级(11)。明年,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虏数万人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而汉军之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之财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大农陈藏钱经秏,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不司言:“天子曰‘朕闻五帝之教不相复而治,禹汤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北边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将军攻匈奴,斩首虏万九千级,留蹛无所食(12)。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减罪(13)’。请置赏官,命曰武功爵。级十七万,凡值三十余万金(14)。诸买武功爵官首者试补吏(15),先除(16);千夫如五大夫(17);其有罪又减两等;爵得至乐卿(18),以显军功。”军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杂而多端,则官职秏废(19)。
①事见《史记·南越列传》、《史记·东越列传》以及《汉书》卷64严、朱二人传记。自建元六年(前135)对闽越(东越)用兵,元鼎五年(前112)对南越用兵,元鼎六年在南越设南海、苍梧等九郡。当年又对东越用兵,元封元年(前110)东越降。两越战事前后二十余年。 ②参见《史记·西南夷列传》。唐蒙通西南夷始于元光五年(前130),到元封二年(前109)定西南夷,置武都、牂柯、越巂等八郡,亦历二十余年。 ③彭吴:《索隐》说是“人姓名”。贾:不知所指。《汉书·食货志》全句作:“彭吴穿秽貊、朝鲜”,故王念孙以为贾为“穿”字之讹,钱大昕以为灭(秽)字之讹。置沦海郡事在元朔之年(前128);灭朝鲜事在元封三年(前108),所置郡为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不是沦海郡;而且灭朝鲜的是左将军荀彘,不是彭吴。所以《平准书》中这句话肯定有误,当从《汉书·食货志》立解。 ④事在元光二年(前133)。参见《史记·匈奴列传》。马邑人聂壹谎说出卖马邑与单于,单于率十万骑入汉塞,汉伏兵三十万以待单于。事泄,单于领兵走。汉武帝因功不成,治始设此谋的人王诙罪。从此以后,汉与匈奴绝和亲,战争不断。 ⑤抏弊(wán,完bì,闭):《索隐》说:“秏者,秏也,消抏之名”,将抏弊释为消耗而弊,因译为贫弊。巧法:《索隐》释为“巧抵之法”。即以轻抵重,犯重罪而轻抵于法,巧乘刑法之隙的意思。 按:抏作耗解,而耗弊者实难以巧法,似乎欠妥。可另立新解:抏同玩。如《史记·扁鹊列传》“案抏(或作抏)毒熨”,《索隐》释为“按摩而玩弄身体使调也”。如此抏弊即玩弊,就是作弊。与下文“巧法”二字就相得而彰也。 ⑥事在元朔二年(前127),武帝用主父偃谋立朔方郡,使苏建率十余万众筑朔方城。 ⑦钟:古量单位,每钟为六石四斗。 ⑧建沧海郡见《汉书·武帝纪》“元朔元年”纪事,《通鉴》卷18等。 ⑨复:免除徭役。 ⑩事在元朔五年(前124),车骑将军卫青率六将军击匈奴右贤王。大将军为岸头侯张次公,骑将军公孙驾,大行李息,游击将军苏建,轻车将军李蔡,强弩将军李沮。此时卫青为车骑将军,故只称“大将”。击败右贤王后,汉武帝遣使者持大将军印于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所以下文述第二年率六将军出击匈奴,已说卫青是“大将军”,不再说是“大将”。 (11)首虏:敌首级和俘虏合称为首虏。《匈奴列传》记此事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盖此次卫青出兵,夜突然围右贤王,右贤王惊惶而逃,没有正面交战,所以杀伤少而俘虏多。 (12)留蹛(chì,滞)无所食:意谓富人屯积财物,贫者无所食。蹛,同“滞”。 (13)赎禁锢免减罪:出赎金以求解除禁锢或减罪、免罪。禁锢,刑名。胡三省释为“重系也”。即关押的重罪犯。 (14)《汉书·食货志》注此条说:“臣瓒曰:‘《茂陵中书》有武功爵,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颜师古因而说:“此下云级十七万,凡值三十余万金,今瓒所引《茂陵中书》止于十一级,则计数不足,与本文乖矣”。他认为武功爵不止十一级。《索隐》又引顾氏的话说:“初一级十七万,自此以上每级加二万,至十一级,合成三十七万也。”则“三十余万金”是第十一等爵的价格。此外还有多种解释,如《通鉴》引刘攽的话说:“级十七万”一语中七是一的误文,万当衍。是说十一级,共值30余万金,每级之价,文中不具。日·中井积德认为:每级十七万钱合十七级,时卫青出塞获首虏万九千级,合32.3万金。则文中“三十余万金”不是言十一等总价数,而是当时卖爵所得总金数等等。按以上各说都是敷会,就文意而论,是每级十七万钱,总价三十余万金,其中级数、金价、每级差价等数、文中不具,所以无法计算,不必强解,附之阙如可也。 (15)官首:是武功爵中第五等爵名。全句可释为:买武功爵到第五等官首时,可通过测试,补为吏额,且优先除授。 (16)除:授职。 (17)《索隐》说:“千夫,武功爵第七;五大夫,二十爵第九也。言千夫爵秩比于五大夫二十爵第九。”二十等爵是汉代原来爵位的等级,武功爵是为奖励军功增爵,二者相比,则千夫相当于五大夫。 (18)乐卿:《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乐卿者,武功爵第八等也,言买爵唯得至第八也。”而《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十爵左庶长以上至十八爵为大庶长也,名乐卿。乐卿者,朝位从九卿,加‘乐’者,别正卿。”如此说,汉代九卿除正九卿、列九卿,又有乐九卿。前注引《茂陵中书》载武功爵十一等必有错漏。(19)秏废:秏是贬值的意思。如今官既可买得,也不为人所贵重了;废指废职,官多必不得其职,故称为废。
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①,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②,于是见知之法生③,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而公卿寻端治之,竟其党与⑤,而坐死者数万人⑥,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
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为天下先。然无益于俗,稍骛于功利矣。
其明年,骠骑仍再出击胡⑦,获首四万。其秋,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于是汉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
①《春秋》之义:《春秋》是经孔子删定的鲁国史书,充分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所谓《春秋》之义,指此而言。学者有不同说法,见仁见智而已,大要不离于“尊周明法”,“劝善惩恶”八字精义。 ②峻文决理:“以严峻苛刻的文法决断处理事宜 。 ③见知之法:《集解》引张晏语解释说:“吏见知不举劾为故纵”。 ④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索隐》解释说:“废格天子之命而不行,及沮(jǔ,举)败诽谤之者,皆被穷治”。废格:停止,搁置;穷治,彻底查办。 ⑤穷尽其党羽。 ⑥坐死者:坐罪(抵罪)而致死的人。 ⑦骠骑:此处指骠骑将军霍去病。
初,先是往十余岁河决观,梁楚之地固已数困,而缘河之郡堤塞河①,辄决坏,费不可胜计。其后番系欲省厎柱之漕②,穿汾、河渠以为溉田,作者数万人;郑当时为渭漕渠回远,凿直渠自长安至华阴,作者数万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数万人;各历二三期③,功未就,费亦各巨万十数。
天子为伐胡,盛养马,马之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牵掌者关中不足④,乃调旁近郡。而胡降者皆衣食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损膳,解乘舆驷,出御府禁藏以赡之。
其明年,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以振贫民⑤。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贷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数岁,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于是县官大空。
而富商大贾或蹛财贫⑦,转毂百数⑧,废居居邑⑨,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天子与公卿议,更钱造币以赡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自孝文更造四铢钱,至是岁四十余年,从建元以来,用少,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民亦间盗钱,不可胜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则贵。有司言曰:“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⑩。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11),赤金为下(12)。今半两钱法重四铢,而奸或盗摩钱里取鋊(13),钱益轻薄而物贵,则远方用币烦费不省。”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14),为皮币,值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15),必以皮币荐璧(16),然后得行。
①堤塞河:筑堤塞河。下文“辄决坏”与此相对,即所塞水口复决,所筑堤复坏。 ②厎柱:即砥柱。厎通砥。参见《史记·河渠书》。 ③期:(jī,基):一周年。 ④卒牵掌者:士兵中掌管马匹的人,即马夫。《汉书·食货志》无“牵”字。 ⑤仓:仓为仓库;,胡三省注:“刍藁之藏也”,即藏柴草者为。 ⑥冠与车盖相望,言部护移民的使者不绝于路。 ⑦蹛:《集解》引《汉书音义》说:“蹛,停也。一曰贮也。” ⑧即驱车百余辆。毂,车轮毂,引伸为车。古代车为木轮,由三大部分组成:触地的圆周名为牙,或谓之网;中心部分名毂;牙、毂之间为辐。参见《周礼·轮人》。 ⑨屯积居奇的意思。废居,《集解》引徐广语说:“贮畜之名也,有所废,有所畜,言其乘时射利也”;居邑,《集解》引如淳语说:“居贱物于邑中,以待贵也”。 ⑩聘享:聘问与贡享。聘,《春秋公羊传·隐11》说“大夫来曰聘”,即诸侯派遣大夫到王或其他诸侯那里去,与之通音问,结友好,都称为聘:享,《礼记·曲礼下》说:“五官致贡曰享”。郑玄解释说:“贡,功也;享,献也。致其岁终之功于王,谓之献也。” (11)白金:指银。 (12)赤金:铜。《集解》引《汉书音义》说:“白金,银也。赤金,丹阳铜也”。丹阳在陕西宜川县西,《水经注》说:俗谓之丹阳城,城之下,犹有遗铜。又《本草纲目》说:“《宝藏论》云:赤金十一种:丹阳铜、武昌白慢铜”等(略)。又说:红铜,一名赤金。红铜就是钝铜,所以赤金就是指纯铜。丹阳铜当是丹阳城所产的纯铜。 (13)鋊(yù,浴):《集解》引徐广语说:“音容”。又引吕静说:“冶法器谓之鋊”,这是把鋊解释成了“镕”,误。《汉书·食货志》臣瓒引《说文》注说:“鋊,铜屑也。如淳解释全句说:“钱一面有文,一面幕,幕为质。民盗摩漫面而取其鋊,以更铸作钱也。”此为正解。 (14)意思是以绣文为饰。缘,缘饰;藻,古人以水草有文者为藻(参见《尚书·益稷》孔传),借以喻文、文采。如闲藻、藻井等都有此意。同样,藻缋就是缋之有文者;缋(huì,绘),颜师古注:“绣也,绘五彩而为之。”《周礼·画缋》说:“五彩备谓之绣”,缋既释为绣,就可以释缋为五采花纹。 (15)朝觐:君臣相见礼仪中的一种。《礼记·曲礼下》说:“天子当依(按:置于户牖之间的屏风称为依,或作衣、扆等)而立,诸侯北面见天子,曰觐;天子当宁(按:宁读为伫。门屏之间为宁)而立,诸公东面,诸侯西面,曰朝”。与本段注⑩相参可知朝觐聘享都是下对上的礼仪:公侯列两厢见天子为朝北面见天子为觐;遣大夫见天子(或其他诸侯)为聘;臣贡物与天子为享。 (16)荐璧:铺垫在璧之下,作为璧之荐。《说文》:“荐,荐席也”。即荐,原意是一种草席。又荐释为进,亦通。
又造银锡为白金。以为天用莫如龙①,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曰“白选”,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②,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椭之,其文龟,直三百。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文如其重。盗铸诸金钱罪皆死,而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
于是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雒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③。
法既益严,吏多废免。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④,征发之士益鲜。于是除千夫五大夫为吏⑤,不欲者出马;故吏皆(通)适令伐棘上林⑥,作昆明池⑦。
其明年,大将军、骠骑大出击胡⑧,得首虏八九万级,赏赐五十万金,汉军马死者十余万匹,转漕车甲之费不与焉。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矣。
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钱,周郭其下⑨,令不可磨取鋊焉。
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⑩,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11)。浮食奇民擅管山海之货(12),以至富羡(13),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钛左趾(14),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15),便属在所县。”使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16),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
①《索隐》解释说“《易》云行天莫如龙”。按:于下句“地用莫如马”又释为“行地莫如马”。然而于第三句“人用莫如龟”就不能照此式解释下去了。三句文式相同,解释格式也应相同。为使三句都能通达,另立新释:“天用莫如龙”者,就是“天的用物(古人以为天地都是有意志的)以龙最重要(龙可代天行云行雨)”。以下“地用”、“ 人用”句如式解释。 ②以重差小:按重量比较略小。差,略。③利事:财利之事。 析秋毫:辨析秋毫。秋毫,秋日鸟兽身上新生的毫毛。极言其细微。 ④买复:以钱物买得免除役赋的权利。复,复其身。指解除其身所受役赋的负担。 五大夫:汉代二十等爵中的第九等。由于百姓多买复其身,政府不断提高纳税服役者的身分等级,如今已提高到五大夫一级,百姓若想免除赋役,必须买得五大夫以上爵位才有可能。 ⑤吏:吏胥,职役。公门中负责文书、档案、抄写、计算等杂事务的人员。 ⑥適(zhé,折):通谪。贬谪。因罪降职。 上林:上林苑,汉代禁苑,址在今陕西西安以西到周至、户县间,始建于秦,汉代重修而成,为皇帝射猎所。 ⑦昆明池:汉武帝欲讨昆明,以昆明有滇池方三百里,于是作昆明池以习水战。胡三省说:“昆明池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三辅旧事》,昆明池盖地三百二十顷”。 ⑧事在元狩四年(前119),大将军卫青军至窴颜山(一作窴颜山,在今外蒙境内,为杭爱山南向支脉)赵信城,焚其城而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出代、右北平以北二千余里,封狼居胥山(一名狼山,在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黄河北岸,阴山支脉),禅于姑衍,兵至瀚海(苏联境内贝加尔湖)而还。 ⑨在钱背面,将周围加厚为郭,钱无郭不行,则难以”磨取其鋊”了。 ⑩《索隐》解释说:“天子私所给赐经用也,公用属大司农也。” €(11)牢盆:《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苏林曰:牢,价直也。今世人言顾手牢。”又引如淳说:“牢,廪食也。古者名廪为牢。盆,煮盐盆也”。以文意审之,如淳说为是。 (12)浮食:游荡而食,指不附着于土地的无根之民,如商人,城市贫民等。 奇民:奇零之民,指在户籍之外的百姓。擅管:指独自据有。 (13)富羡:富而有余。羡亦羡,剩余为羡。《索隐》读为yǎn,衍。解释说:“羡,饶也,与衍同义”。 (14)釱(dì,弟):韦昭曰:“釱,以铁为之,著左趾以代刖也。”按:釱字《唐韵》读涕,而宋元韵书如《广韵》、《集韵》、《韵会》等读弟,又读大、太等。解释是如镣铐之类,古称为钳(在颈为钳,在足为釱),有的说釱是加于足,有的说是加于趾。从《史记》此句意思看是不仅仅加于趾为釱。似乎可加于足上的任何部位。 (15)出铁之郡所置铁官属大农,不出铁者置小铁官,职铸废铁(《集解》说是“故铁”),属所在县。 (16)乘传:乘坐传舍的车子。 举行:颜师古注说:“举,皆也,普天之下皆行之也”。
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于是公卿言:“郡国颇被灾害,贫民无产业者,募徙广饶之地。陛下损膳省用①,出禁钱以振元元②,宽贷赋,而民不齐出于南亩③,商贾滋众。贫者畜积无有,皆仰给县官。异时算轺车贾人缗钱皆有差④,请逄如故。诸贾人末作贳贷卖买⑤,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⑥,各以其物自占⑦,率缗钱二千而一算⑧。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⑨。贾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无得籍名田⑩,以便农。敢犯令,没入田僮(11)”。
①陛下:对天子敬称。陛,即阶。不敢直呼天子,转呼其堂阶下的职事人,故称陛下。②禁钱:禁中(宫禁之中)所藏之钱。 振:同赈。赈济。 元元:百姓。《史记·文帝纪》“以全天下元元之民”。《索隐》解释说:“……高诱注云:‘元元,善也’。又按:姚察云‘古者谓人云善,言善人也。因善为元,故云黎元。其言元元者,非一人也”。顾野王又云‘元元犹喁喁,可怜爱貌’。未安其说,聊记异也。”按,因所释为“元元之民”,故元元释为善、为喁喁,均通。此句中只有元元二字,以上二义均不能通。元只能以其中所说黎元之元解释为民字,元元犹言众民,即百姓。至于黎之元元为何释为民,可以高、姚二氏的话解释。 ③南亩:泛指农田。 ④轺(yáo,摇)车:《索隐》解释说:“《说文》云:‘轺,小车也。’《傅子》云:‘汉代贱乘轺,今则贵之。’言算轺车者,有轺车使出税一算二算也。” 缗钱:钱以千文为贯,又称为缗,以缗为单位的钱称缗钱。 ⑤末作:古人以农为本,商为末,商业活动为末作,如同农业活动为农作一样。此处是将末作名词化,解为末作行业中的人。 贳(shì,世)贷:借贷。 ⑥市籍:集市的纳税籍赈。明代洪武年间方有户贴,也就有了户籍。在此以前的户籍都与赋税相连,纳税的税籍就是户籍,无赋税者无籍。所以,市籍实际也是市集商人的户口册。无市籍指无商税的商人。 ⑦自占:自度。自度纳税等级。全句意思是,各以自己的财产,认定自己的纳税等级。⑧率(shuài,帅)大抵,通常。缗钱二千而一算:即二千缗(二百万钱)为一算。 ⑨畀(bì,闭):给予。 ⑩籍名田:在文献中多数情况下解释为:把有名(即有主)之田统计入籍账。此处依文意可解释为:入名于田籍之中,即成为田主。 (11)将其种田的仆人没收入官。田僮,即田仆。为主人种田的奴仆。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召拜式为中郎,爵左庶长,赐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亲死,式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分,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予弟。式入山牧十余岁,羊致千余头,买田宅。而其弟尽破其业,式辄复分予弟者数矣。是时汉方数使将击匈奴,卜式上书,愿输家之半县官助边。天子使使问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习仕宦,不愿也。”使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无分争。式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顺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于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①,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使者具其言以入闻。天子以语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②,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于是上久不报式③,数岁,乃罢式。式归,复田牧。岁余,会军数出,浑邪王等降,县官费重,仓府空。其明年,贫民大徙,皆仰给县官,无以尽赡。卜式持钱二十万予河南守,以给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贫人者籍,天子见卜式名,识之,曰“是固前而欲输其家半助边”,乃赐式外繇四百人④。式又尽复予县官。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输之助费。天子于是以式终长者,故尊显以风百姓⑤。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为郎,布衣而牧羊⑥。岁余,羊肥息。上过见其羊,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上以式为奇,拜为缑氏令试之,缑氏便之。迁为成皋令,将漕最⑦。上以为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
而孔仅之使天下铸作器,三年中拜为大农,列于九卿⑧。而桑弘羊为大农丞,管诸会计事,稍稍置均输以通货物矣。
始令吏得入谷补官,郎至六百石。
①输委:缴纳钱物给官府。 输,输纳;委,属、给。输纳与委钱物于人为输委,此处是给官府。 ②不轨之臣:不遵法纪、不行正道的官员。轨:法度。《汉书·贾山传》“轨,事之大者也”。师古注:“轨谓法度,故民不循法度谓之不轨。 ③不服:指君上对上书未予答复。 ④外繇:《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外繇谓戍边也。一人出三百钱,谓之过更。式岁得十二万钱也。一说,在繇役之外得复除四百人”。二说其实相同,天子赐给卜式的是对在外服繇役的四百人的处理权。卜式有权免除他们的繇役(“得复除四百人”)常然是有代价的,即需交纳过更钱,每人三百,共十二万钱。 ⑤风:教化。 ⑥(jué,决):《集解》说:“,草屝”。(Fèi,费),草鞋、麻鞋都称屝。草屝单指草鞋。 ⑦古时对官吏的考核方式,每隔一定时间,由主管官做出评语,好的为最,不好的为殿,一般的为中。将漕最,将为动词,本是带领的意思,可引伸为办理。全句意思是办理漕运事宜办得好,评语为最。⑧《集解》说是在元鼎二年。元鼎二年孔仅为大农令,为正九卿,不当说“列于九卿”,汉官以太常、郎中令。中大夫令、太仆、大理、大行令、宗正、大司农、少府为正九卿,大司农就是大农令。又有列于九卿者,如中尉、主爵都尉、内史等等。《史记》误。
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①,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②。其不发觉相杀者③,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余万人④。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犯者众,吏不能尽诛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国⑤,举兼并之徒、守、相为(吏)、[利]者⑥。而御史大夫张汤方隆贵用事,减宣、杜周等为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刻深为九卿,而直指夏兰之属始出矣。而大农颜异诛⑦。
初,异为济南亭长,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张汤又与异有郤,及有人告异以它议。事下张汤治异。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⑧。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⑨,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以此)[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①梁玉绳《史记志疑》说:“《汉书·武纪》元狩四年造白金,五年行五铢钱,元鼎元年赦天下,首尾才四年耳,‘五’当作‘三’。”按:自元狩四年造白金到元鼎二年首尾五年,但《通鉴》记载,元鼎二年时天下专用上林三官钱,已很少有人盗铸钱,不应该计算到这一年。梁说是。 ②坐:获罪。 ③意思是天子知而赦其罪者数十万人,不知而杀掉的不计其数。相杀,就是“将其杀死”。日·泷川资言《史记今注考证》说:“相杀二字不可解”。按《小尔雅》:“相”释为“治”。“治”何事就是干“什”么、“作”什么事。如相欺、相瞒,“相煎何太急?”等都是此意。相杀同样可硬译为”做了杀头这件事”,若释“相”为互相,那就“不可解”了。 ④自出:有各种解释:如清·郭嵩焘《史记扎记》释“出”为“逃亡”,“自出”为“事发逃亡未抵罪者”;日·泷川资言释为:“赦自出,盖闻赦令自首也”等。按:下文是“然不能半自出”,若释为“逃亡”,此句中的“不能”二字便有“恨其少”的意思;若释为“自首”,其中应当包括本是死罪,因出首而获赦的,这样就与前句赦死者“数十万人”有重复。注者以为可释为“自出赎金而获出罪”,出罪就是免罪的意思,古代官吏治狱有失出、失入之罪,文献中屡见不鲜,与此句中的出同义。能够自出的原因必是交纳了赎金。另外,虽交了赎金,必得天子批复才能生效,对天子的批文仍称为“赦”是感激“天恩”的意思,与上句赦死亡赦义实不同。下句中“不能半自出”中的“不能”可以解释为无力出赎金,上下义均贴切。 ⑤分曹:《集解》引服虔说:“分曹职案行”。义仍不甚明。按:曹为政府机构名,不同机构有不同职司。汉代曹相当于隋唐以后的部。《汉书·成帝纪》“初置尚书员五人”。颜师古注说:“《汉旧仪》云,尚书四人为四曹:常侍尚书主丞相御史事:二千石尚书主刺史二千石事,户曹尚书主庶人上书事,主客上书主外国事。成帝置五人,有三公曹,主断狱事。”褚大等分曹循行郡国是按照尚书四曹的不同职务巡察郡国,文中透露了褚大等虽是天子指派,实是尚书属员。 ⑥兼并之徒:巨富豪强,恃权势夺人资产者。守:郡太守。 相:国相。其间原无标点,据中华书局本《通鉴》改。 ⑦《汉书·食货志》此处不分段,《史记》此句入下段,今改。 ⑧《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盖非之。”非是难的意思。客语令不便,颜不置可否,因而客反唇相讥,以其不敢直言而见责的意思。 ⑨《汉书·食货志》作非,非难,不以为然。《史记》为诽,诽谤。似不同而实同,对政令的非难则被视为诽谤。腹诽,心中诽谤,未形于外。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①,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杨可)告缗钱纵矣②。
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钟官赤侧③,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侧不得行。白金稍贱,民不宝用,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余,白金终废不行。
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
其后二岁,赤侧钱贱,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废。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铸,专令上林三官铸④。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所前铸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
卜式相齐,而杨可告缗遍天下⑤,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狱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⑥,不事畜藏之产业⑦,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
益广关⑧,置左右辅⑨。
①缗钱令:即算缗钱的命令。 ②《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纵,放也。放令相告言也”。就是怂恿、鼓动人们告发隐瞒家产以图逃税的人。③钟官赤侧:钟官所铸带有红边(赤铜所铸钱边)的钱。钟官:汉代掌管釜钟斗斛等量器的官府。余见注④。④上林三官:《集解》说:“《汉书·百官表》:‘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属官有上林均输、钟官、辨铜令。’然则上林三官,其是此三令乎?” ⑤《索隐》解释说:“姓杨,名可。如淳云:‘告缗者,令杨可占缗之不尽者也’。”《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杨可据(告缗)令而发动之,故天下皆被害。” ⑥偷:苟且。《左传·昭公十三年》:貮偷之不暇。”杜预注:“偷,苟且”。 ⑦畜:同蓄。 ⑧《集解》说:“徐广曰:‘元鼎三年(前114)丁卯岁,徙函谷关于新安东界’。”按:《汉书·武帝纪》:元鼎三年,“徙函谷于新安,以故关为弘农县”。颜师古注说:“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⑨左右辅:指京兆尹和左冯翊,时名为左、右内史。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百官表》元鼎四年,更置二辅都尉、丞各一人。”按:自汉景帝二年(前155)把内史分为左右内史,与主爵中尉(中六年即前144年改为主爵都尉),共治长安京畿(今陕西中部)地区,合称三辅。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左内史为左冯翊(píng yì,平易),主爵都尉为右扶风。主爵中尉既已于景帝时改为都尉,武帝所立二辅都尉当是指左右内史官,即太初以后的京兆尹和左冯翊官。按《汉书·地理志》京兆尹辖长安、新丰等十二县,左冯翊辖高陵、栎阳等二十四县。这就是《平淮书》所说的左右辅。
初,大农管盐铁官布多①,置水衡,欲以主盐铁。及杨可告缗钱,上林财物众,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满,益广。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观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②,高数十丈。宫殿之修,由此日丽。
乃分缗钱诸官,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各置农官,往往即郡县比没入田田之③。其没入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及与诸官。诸官益杂置多④,徒奴婢众,而下河漕度四百万石,及官自籴乃足。
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⑤,乱齐民。”乃征诸犯,令相引数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财者得补郎,郎选衰矣。
①布:《索隐》说:“布谓泉布”。就是实物货币。按《汉书·食货志下》:太公为周立九府圆法,规定使用的货币有金、钱(刀和泉)、布、帛(布帛幅二尺二寸,长四丈为匹)等。此处所说的“盐铁官布”,是盐铁官所有之布,不是泉(亦有以钱为布者,见末段注),但可用于交换(民以布换盐铁),所以是实物货币。 ②柏梁台:台名。《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说:“服虔曰:‘用百头梁用台,因名焉。’师古曰:‘《三辅旧事》云以香柏为之。今书字皆作柏。服说非’。” ③比没入田:《索隐》解释为“比皆所没入之田”。比,释为昔,不妥。比同庀,读pǐ,音匹。义为治理、具备等。比没入田就是整治没收入官的耕地。 ④没入奴婢分诸苑者只“养狗马禽兽”,诸官得奴婢后,使做各种劳作,即设置各种用途的奴婢,故称:“益杂置多”。《集解》解释说:“如淳曰:‘水衡、少府、太仆、司农皆有农官,是为多。”多释为农官多,而不是奴婢多,与上句“各置农官”重复,而且“益”字不可解,故不取。 ⑤弋:《玉篇》释为“缴射也”。《周礼·夏官·司弓矢》条疏贾公彦说:“缴,则绳也”结缴于矢而射之,称为缴射。主要用以射飞鸟。 猎:捕杀禽兽的总称。 博戏:赌博游戏。如古有六博局戏。是一种以棋赌输赢的游戏。
是时山东被河灾,及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怜之,诏曰:“江南火耕水耨①,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欲留,留处。”遣使冠盖相属于道②,护之,下巴蜀粟以振之。
其明年,天子始巡郡国。东渡河,河东守,不意行至,不辨③,自杀。行西逾陇,陇西守以行往卒④,天子从官不得食,陇西守自杀。于是上北出萧关,从数万骑,猎新秦中,以勒边兵而归。新秦中或千里无亭徼⑤,于是诛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牧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⑥,以除告缗,用充仞新秦中⑦。
既得宝鼎,立后土、太一祠⑧,公卿议封禅事,而天下郡国皆豫治道桥⑨,缮故宫,及当驰道县,县治官储,设供具,而望以待幸⑩。
①火耕水耨(nòu,同鋠):《集解》释为:“应劭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也。”耨,锄草。②冠盖相属:衣冠与车盖相连属,极言来往的频繁。 ③胡三省解释说:“不意天子行幸至郡,供具不能备也。”辨,《通鉴》作办,是;行,释为行幸。天子车驾所至,民以为幸事,故称行幸。然而此段一连有三个行字(“行西逾陇”、“行往卒”),相参看来,释为“行在”更合适些。天子出游,车驾所处,称为行在。 ④卒:《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卒,仓卒也。”卒同猝。 行:行在,天子车驾。往:来往,往还。⑤亭缴:守边兵卒。《集解》引如淳说:“徼,亦卒,求盗之属也。”又引臣瓒说:“既无亭侯,又不徼循,无卫边之备也。”⑥利息十取其一。 ⑦充仞:充满。 ⑧后土、太一祠:祭祠后土和太一的祠庙。后土,地神。《通鉴》载:元鼎四年下诏说:“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颜师古注说:“阙地祇之祀,不为神所答应。“地祇,即地神;太一,天神。《通鉴》元光二年载:“亳人谬忌奏祀太”。颜师古注说:“太一者,天之尊神。”⑨豫:同预。⑩盼望、并等待着天子车驾临幸(行幸)。
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边为桀①。于是天子为山东不赡,赦天下[囚],因南方楼船卒二十余万人击南越,数万人发三河以西骑击西羌,又数万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②,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③。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边兵不足④,乃发武库工官兵器以赡之。车骑马乏绝,县官钱少,买马难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马天下亭⑤,亭有畜牸马,岁课息⑥。
齐相卜式上书曰:“臣闻主忧臣辱。南越反,臣愿父子齐习船者往死之。”天子下诏曰:“卜式虽躬耕牧,不以为利,有余辄助县官之用,今天子不幸有急,而式奋愿父子死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击羌、越。至酎⑦,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式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品苦恶⑧,贾贵⑨,或强令民卖买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乃因孔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悦卜式。
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南阳、汉中以往郡,各以地比给初郡吏卒奉食币物,传车马被具。而初郡时时小反,杀吏,汉发南方吏卒往诛之,间岁万余人,费皆仰给大农。大农以均输调盐铁助赋,故能赡之。然兵所过县,为以訾给无乏而已,不敢言擅赋法矣⑩。
①桀:凶暴,桀骜不驯。 ②开:开设,设置。 ③斥塞卒:《集解》说:“如淳曰:‘塞候斥卒’。”就是边塞负责侦候、巡逻的士卒。 戍田:戍守、耕种。 ④兵:指兵器。 ⑤亭:汉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 ⑥岁:每年。 课:考课。就是考核、查考。息:生息、繁殖的情况。全句意思是,每年都要考察牸马繁育、生息的情况。⑦酎:(zhòu,宙):重酿酒,即淳酒。此处指汉代尝酎之礼。《汉书·武帝纪》元鼎五年纪事:“九月,列侯坐献黄金酎祭宗庙不如法夺爵者百六人,丞相赵周下狱死。”颜师古注引如淳的话说:“《汉仪注》诸侯王岁以户口酎黄金于汉庙,皇帝临受献金,金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又“师古曰:‘酎,三重酿淳酒也’。” ⑧苦:按《索隐》有两种解释:一为厌苦,百姓以其不便而厌苦。二为质量坏。均通。 ⑨贾:通价。 ⑩擅赋法:擅守赋税法则。全句意思是,需视所过兵卒数量多少,临时决定征收数目,不敢自专,以赋法为辞,按常例征收,不然就难以给足了。
其明年,元封元年①,卜式贬秩为太子太傅②。而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尽代仅管天下盐铁。弘羊以诸官各自市,相与争,物故腾跃,而天下赋输或不偿其僦费③,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县置均输盐铁官,令远方各以其物贵时商贾所转贩者为赋④,而相灌输。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⑤。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天子以为然,许之。于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到泰山,巡海上,并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巨万计⑥,皆取足大农。
弘羊又请令吏得入粟补官,及罪人赎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复终身,不告缗。他郡各输急处,而诸农各致粟,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⑦,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于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再百斤焉。
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⑧,贩物求利。亨弘羊⑨,天乃雨。”
①公元前110年。 ②贬秩:降职。秩,官吏的职位和品级 。 ③僦(jiù,就)费:脚力费。《索隐》解释说:“服虔云:‘雇载云僦,言所输物不足偿其雇载之费也。”雇载就是雇人(车)运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甲郡某物贵时,商贾常从乙郡贩某物至甲郡,那末,乙郡使以某物为赋。即各地都以本地土特产为赋。⑤都:总共、汇聚。曹丕《与吴质书》:“顷撰遗文,都为一集”。 ⑥巨万:万万。《通鉴·汉纪七》胡三省注:“巨万,万万也。”⑦意思是:边境地区剩余的粮食及其他物品,由均输法折为帛合五百万匹。《汉书·食货志》无“物”字,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于“谷”下有逗号。⑧市:买卖。《尔雅·释言》:“贸、贾、市也”。邢解释说:“谓市,买卖物也。”肆:陈列商品而卖之的处所称为肆。《古今注》:“肆,所以陈货鬻之物也”。“坐市列肆”的意思就是坐于肆中买卖货物。言其专职于此。⑨亨:同烹。在鼎中把人煮死。酷刑。
太史公曰:农工商交易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①。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②,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③,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汤武承弊易变④,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⑤,而稍陵迟衰微。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⑥,徼山海之业⑦,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自是之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⑧;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内。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及至秦中,一国之币分为(三)〔二〕等:黄金以溢名⑨,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⑩,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①龟、贝是以龟甲、贝壳为货币;金指黄金、白银、赤铜(金三品),都是以重量为单位(或镒、或斤),不大讲究外形(虽然也铸为一定形状,只要重量不变,破坏其原形状,币值不减);钱、刀、布是形状不同的铜质(一般杂有铅、锡等杂质)货币,“外圆内方”者为钱;形如刀者名刀;《索隐》引《食货志》说:“货币首长八分,足支八分”形如“”(此为方肩方足布,亦有圆肩圆足、尖肩尖足等不同形状的布),与前文“盐铁官布”中的布不同。 ②高辛氏:即帝喾(kù,库)。传说中的古帝王(五帝之一),尧的生父。 ③长庠序:庠序之中以年长者为尊,不似庙堂之上以爵位、权势为尊,所以长庠序是时世安宁、崇尚礼让的表现。庠序,学校名。《孟子·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即三代的学校都名为学,但又各有专名,曰校、曰序、曰庠。学校除了教授生徒士子之外,还是乡党集会(宴享、较射)的处所,因而有长庠序的说法。 ④承弊易变:承接前朝的破弊局面,因而不得不变易其制度政令。 ⑤兢兢:兢兢业业。谨慎小心貌。《诗·大雅·云汉》:“兢兢业业”。毛传:“兢兢,恐也”。 ⑥轻重之权:量度轻重的标准,实际就是指货币的价值标准。轻重,即以轻易重,《管子》有《轻重》七篇,论管仲在齐国造货币、通有无的方法和理论,所以轻重就是指货币;权,量物重的秤锤、砝码。引伸为标准。 ⑦徼:同邀,求、取、截取。⑧厌:通餍。饱、满足。不厌糟糠就连糟糠之食也不得饱足的意思。 ⑨溢:通镒。 《集解》引孟康语说:“二十两为溢。” ⑩没有其他缘故。
报任安书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本篇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本书卷一百四《田叔列传》中附有褚先生补记的《任安传》。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于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任安此时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未能复信。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才给他写了这封回信。关于此信的写作年代,一说是在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另一说是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
司马迁在此信中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信中还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为了完成《史记》的著述,司马迁所忍受的屈辱和耻笑,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条非常坚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价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记》的写作,绝不能轻易去死,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在所不惜。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他在“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挣扎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业。今天我们读着这部不朽的巨著,遥想司马迁当年写作时的艰辛与坚毅,怎能不对他的崇高精神无比敬佩呢!
本篇不仅对我们研究司马迁的思想以及《史记》的写作动机和完成过程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并且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古人早就把它视为天下奇文,可与《离骚》媲美。此文之奇,首先表现为气势的磅礴。作者长久郁积心中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其气势之壮阔,令人惊叹。此文之奇,更在于他的纵横开阖、起伏迭岩。作者是坦率的,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又是极其复杂的,他无意矫饰,但三言两语又无法说清,所以他就一一地如实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曲折反复,一波三折,充分表现出笔力的雄健。此外,行文的流畅,语言的生动,骈句、散句自然错落,排句、叠句时有穿插,使本篇在散文形式上也具有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本文原载《汉书·司马迁传》,后又收入《文选》,两书文字略有出入。这里以《汉书》所载为底本,以《文选》参校。
【译文】
太史公、像牛马一般的仆役、司马迁再拜说:
少卿足下:前时,蒙您屈尊给我写信,教导我待人接物要谨慎,应把推荐贤士当作自己的责任。情意那样诚恳,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才能庸劣,也曾从旁听说过有德之人留传下来的风尚。只是自己以为身体残缺处于污秽耻辱的境地,行动就要受指责,想做有益之事反而招来损害,因此只能独自愁闷,没有谁可以去诉说。谚语说:“为谁去做事?谁来听从你!”锺子期死后,俞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要为他的知己效力,女子要为喜爱她的人梳妆美容。像我这样的人,即使自己怀有的才能像随侯珠及卞和玉那样宝贵,品行像许由和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再以此为荣,恰恰只能被人耻笑而自取污辱罢了。您的信本应早日回复,正赶上随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一些琐事,与您见面的机会较少,匆匆忙忙没有半点空闲,能够尽情陈述自己的心意。如今您遭到无法预料之罪,再过一个月,逼近冬末,我又迫于跟随皇上到雍地去,恐怕突然之间就会发生不可避免的事,那样我最终也就不可能向您抒发我的愤懑之情了,那么您的魂魄也会抱恨无穷的。请允许我把浅陋的意见略加陈述,时隔很久没有回信,望您不要责怪。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集中体现;爱人和助人是仁的发端;要得到什么和付出什么是义的标志;有耻辱之心是勇敢的先决条件;树立名誉是行为的最终目标。士人有了这五个方面,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并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祸没有比贪欲私利更惨的,悲没有比刺伤心灵更痛苦的,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的,耻辱没有比宫刑更大的。受刑之后得到余生的人,无法和别人相比,并非一代如此,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孔子见到后就到陈国去了;商鞅依靠宦官景监的引见得到重用,赵良感到寒心;赵谈陪文帝乘车,袁丝脸色都变了。自古以来就以宦官为耻辱。那些才能平庸的人,事情只要涉及到宦官,就没有不感到丧气的,何况是那些志气昂扬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可怎么能让一个受了宫刑的人来举荐天下的豪杰呢!我仰仗先人留下的事业,才能在皇帝左右为官达二十多年。所以常自思自想,往高处说,不能尽心报效诚信,也没有因出奇的谋略和特殊的能力受到赞誉,取得贤君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帝拾取遗漏弥补缺陷,也不能招纳举荐贤能之人,并让山野中的隐士显露才能;对外又不能参加军队,攻城野战,有斩杀敌将夺取敌人军旗的功劳;往低处说,不能以日积月累的辛劳,取得高官厚禄,使亲族朋友都感到荣耀。这四者没有一件如愿以偿,只好勉强求合以博得皇上的喜欢,不会有特别表现,我的情况从这里也就可以看出来了。从前我也曾置身下大夫的行列,在外朝陪着别人发表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没有借这个时机根据朝廷法度竭尽自己的才思,如今已经身体残缺成了从事扫除的差役,处在卑贱的地位,还想要昂首杨眉,评论是非,那不是轻慢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况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容易说清的。我年少时以不受约束的高才自负,长大后没有得到乡里的赞誉,幸而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浅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以为戴着盆还怎么能去望天呢,所以断绝了与朋友的交往,忘记了家庭的事情,日夜都想竭尽自己并不很高的能力,专心致志尽力于职守,以便能够讨好皇上,然而事情竟会大错特错,而不是所想象的那样。我和李陵都在宫廷内做官,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情,彼此志趣不同,不曾在一起喝过一杯酒,在一起尽情交欢。然而我观察他的为人,是能自守节操的奇士,侍奉双亲讲孝道,和士人交往重诚信,在钱财面前廉洁,收取和给予都以义为准则,对有差别的事肯于退让,对人谦恭,甘居人后,时常想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牺牲自己,从他平素的言行表现来看,我认为他有国士的风度。作为臣子虽经历万般危险也不为自己的生命考虑,只想到解救公家之危难,这已是很出奇了。如今所做的事稍有不当,那些只顾保全自己和妻儿的大臣,接着就把他的失误尽情夸大,我确实内心里感到痛苦。
况且李陵率领步兵不满五千,深入战场踏上匈奴的住地,在虎口中投下诱饵,对强悍的匈奴勇敢地挑战,迎着亿万敌军与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所杀的敌人超过了自己的军队的人数,敌人顾不上救援死伤士兵,匈奴的君王都震惊恐怖,于是才把左右贤王的兵马全都调来,发动会拉弓射箭的人,全国的军队共同围攻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用光了,路走绝了,救兵不到,士兵死伤的堆积如山,然而李陵一喊慰劳军队,士兵没有不奋起的,个个涕泪横流,满脸是血,吞下眼泪,再拉开空弓,冒着刀箭,向北争着和敌人拼死。李陵还没有覆没的时候,曾有使者来报告战况,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向皇上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知道后,皇上为此吃饭不香,上朝不乐,大臣忧虑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私下没有考虑自己的卑贱,看到皇上的悲戚哀伤,真心想献上自己的恳切忠诚,认为李陵平时与军官们在一起,甘美的食物自己不吃,分东西自己少要,能使人们拼死为他效力,虽是古代名将,也不能超过他。李陵虽然兵败陷身匈奴,看他的心意,将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事情已经无可奈何,他消灭了那么多敌军,这战功也足能显示给天下了。我心中想陈述这个看法但没有机会,恰好皇上召见问话,我就按这个意思阐述李陵的战功,想用这番话宽慰皇上的心胸,堵塞怨恨李陵的人所说的坏话;没能完全说明,皇上不理解,认为我是有意中伤贰师将军李广利,并为李陵游说,于是就把我交付法庭,诚恳的忠心终于不能自己一一陈述。因此被定为欺骗皇上之罪,最后皇上同意狱吏的判决。我家中贫穷,财物不够用来赎罪,朋友没人相救,皇上左右的近臣,也没有谁向皇帝说句话,自身并非木石,却要与法吏在一起,被囚禁在监狱之中,谁是可以听我诉说的人呢!这正是少卿亲眼所见,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已投降匈奴,败坏了他家的名声,而我又受刑住进蚕室,更加被天下人嘲笑,悲痛啊悲痛啊!事情是不容易一一地讲给俗人听的。
我的先辈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以得到皇上赐给的剖符和丹书铁券,掌管史籍和天文历法,类似于占卜祭祀之官,本来就是给皇上戏耍的,像畜养倡优一样,是世俗之人看不起的职业。如果我依法被处死,也就像九牛失去一根毛,同死个蝼蛄或蚂蚁有什么两样?世人也不会把我和那些死于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认为你智虑穷尽,罪恶已极,不能自己赎免,终于走上死路罢了。为什么呢?就是平日自己的工作和职业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人死得比鸿毛还轻,为什么去死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脸面受辱,其次是不让别人用文辞和教令来羞辱,再次是身体被捆绑受辱,再次是换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披枷带索被刑杖拷打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辱,再次是毁伤肌肤、砍断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宫刑,受辱到顶点了。古书上说:“刑罚不用在大夫身上。”这就是说士大夫在气节方面不能不进行磨砺。猛虎在深山里,百兽都震惊恐惧,等它到了陷阱或兽笼里,就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由于长期用威力制约,逐渐取得的结果。因此,即使有个在地上划出的监牢,士人也绝对不能进去;有个用木头削成的狱吏审判你,也不能去质对。受刑之前就决计自杀,这才是鲜明的态度。如今捆绑手脚,戴上枷索,暴露肌肤,受到鞭打,囚禁在监狱之中。在这时候,看到狱吏就要叩头触地,看到狱吏就吓得不敢出气。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用威力制约造成的情势。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不受辱的人,不过是所谓的厚脸皮罢了,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况且西伯(周文王)是诸侯之长,曾被拘禁在牖(yǒu,有)里;李斯是丞相,也受遍了五种刑罚;韩信已是诸侯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已南面称王,结果都下狱定罪;绛侯周勃诛杀了吕氏家族,权力超过了春秋时的五霸,后来也被囚禁在待罪之室;魏其(jī,基)侯是大将军,最后也穿上了囚衣,戴上了刑具;季布做了朱家的家奴;灌夫被关押在居室受辱。这些人都已身居王侯将相,名声传到了邻国,等犯了罪受到法令制裁,不能下决心自杀,在监狱里,古今都一样,他怎能不受辱呢!从这些情况来说,勇敢和怯懦,是权力地位不同造成的;坚强和软弱,是由所处的形势决定的。这是很清楚的,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受刑之前早点自杀,就已经逐渐衰颓了;到了鞭打受刑的时候,才能到以自杀殉节,那不是太晚了吗?古人所以要慎重对待对士大夫的用刑,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人之常情没有不贪恋生存、厌恶死亡的,没有不顾念父母妻儿的。至于那些为义理所激励的人并不如此,那是由不得已的形势造成的。如今我不幸,早年丧失父母,没有兄弟相亲,孤独一人在世,少卿您看我对妻儿们该如何呢?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以死殉节,怯懦的人只要仰慕节义,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偷生,但也还懂得偷生与赴死的界限,何至于自甘陷身牢狱之中去受辱呢!奴隶婢妾还能去自杀,何况我这种处于不得已境地的人呢!我之所以要克制忍耐、苟且偷生,囚禁在污秽的监狱之中也在所不辞,是以心中还有末了之事为恨,以身死之后文章不能留传后世为耻呀!
古时候虽富贵而名声却泯灭不传的人,是无法都记载下来的,只有卓越不凡的特殊人物能够名扬后世。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回来后开始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后,才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后,才有《国语》的写作;孙子被砍断双脚,编撰出《兵法》著作;吕不韦贬官迁徙到蜀地,世上传出了《吕氏春秋》;韩非被秦国囚禁,写出了《说(shuì,税)难》、《孤愤》等文章;《诗经》的三百篇诗,大都是圣贤为抒发忧愤而创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中忧郁苦闷,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才记述以往的史事,想让后来的人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心意。至于左丘明失去双目,孙子砍断双脚,终于不可能被任用,便退而著书立说,以此来舒散他们的愤慨,想让文章流传后世以表现自己的志向。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年来,投身在无用的文辞之中,收集天下散失的史籍与传闻,考证前代人物的事迹,考察他们成败兴衰的道理,上自黄帝轩辕,下至当今,写成了十表、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也是想借此探究天道与人事的关系,贯通从古到今的历史发展变化,完成有独特见解、自成体系的著作。草稿尚未完成,正好遭到这场灾祸,我痛惜此书没有完成,因此受到最残酷的刑罚也没有露出怨怒之色。我确实是想著成此书,把它珍藏在名山,把它传给志同道合的人,让它在通都大邑之间流传。那么,我就可以偿还从前受辱所欠的债了,即使受到再多的侮辱,难道会后悔吗!然而我这番苦心只能对智者讲,很难对俗人说呀!
况且在背着恶名的情况下不容易处世,处在被鄙视的地位会招来更多的诽谤。我由于发表议论遭受了这场灾祸,深为家乡的人耻笑,污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谒拜父母的坟墓呢!即使再经历一百代,耻辱只会越来越深啊!因此,愁肠每天都反复回转,在家里就恍恍忽忽若有所失,外出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每当想到这种耻辱,没有不汗流浃背沾湿衣裳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宦官,还怎能自行隐退,藏身到深山岩穴之中呢?所以只得暂且随世俗浮沉,在时势中周旋,以此来抒发内心的狂乱迷惑。如今少卿却教诲我要推荐贤士,岂不是和我内心的苦衷相违背吗?现在即使想粉饰自己,用美妙的言辞宽慰自己,对俗人毫无用处,也不会被信任,只是自讨羞辱罢了。总之,到了死的那天,然后是非才能论定。信中不能把意思写尽,只能简略陈述浅陋之见。特此再拜。
【原文】【注解】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①,再拜言。
少卿足下②:曩者辱赐书③,教以慎于接物④,推贤进士为务⑤。意气勤勤恳恳⑥,若望仆不相师用⑦,而流俗人之言⑧。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⑨,亦侧闻长者遗风矣⑩。顾自以为身残处秽(11),动而见尤(12),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13)。谚曰:“谁为为之(14)?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5)。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6)。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7),虽才怀随和(18),行若由夷(19),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20)。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21),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22),得竭指意(23)。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从上上雍(26),恐卒然不可讳(2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8),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29)。请略陈固陋(30)。阙然久不报(31),幸勿过(32)。
①太史公:这里指作者自己。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役。按,古代书信常在开头先列具写信人的官职姓名。《汉书》删去了这句和下句“再拜言”共十二字的开头,此据《文选》补入。②足下:古代对人的敬称。③曩(nǎng,攮):从前。④接物:待人接物。⑤务:事,任务。⑥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⑦望:怨。相师用:效法他人的意见行事。⑧流:这里有顺从、追随的意思。按,以上两句,《文选》作“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⑨罢(pí,皮):通“疲”。驽(nú,奴):劣马。罢驽:这里比喻才能庸劣。⑩侧闻:在一旁听到。这是自谦之词。(11)顾:只是。身残:指受了宫刑。处秽:处在污秽可耻的境地,指形同宦官。(12)尤:罪过。这里是指责的意思。(13)这句《文选》作“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14)谁为(wèi,未)为(wéi,围)之:给谁做事。(1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伯牙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认为已无知音,便毁琴,从此不再弹琴。(16)说(yuè,月):同“悦”。按,以上两句,《汉书》作“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此从《文选》。(17)大质:身体。(18)随和: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是春秋时期著名的宝物。随侯之珠,传说春秋随国国君曾救活了一条受了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因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见本书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注。(19)由夷:指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被人称颂的品德高尚的人。许由,尧时的高士,相传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其事参见《庄子·逍遥游》;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周灭商后,与其弟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见本书卷六十一《伯夷列传》。(20)点:污辱。(21)会:正赶上。上:皇上。(22)卒(cù,促)卒:急急忙忙的样子。卒,通“猝”。须臾(yú,于):片刻。间(jiàn,件):空闲。(23)指意:心意。指,同“旨”。(24)旬月:满一个月。(25)季冬:冬季的最末一个月,即阴历十二月。汉朝法律规定,每年十二月处决罪犯,所以这句的意思是说,快到处决罪犯的时候了。(26)薄:迫近。雍:地名。(2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28)左右:原意是左右侍奉的人。这里是古代书信中常用的谦词,不直称对方,以表尊敬。(29)长逝者:指任安。(30)固陋:褊狭浅陋的见解。(31)阙然:相隔很久。(32)过: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①;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②;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③,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④,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⑤。刑余之人⑥,无所比数,非一世也⑦,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⑧;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⑨;同子参乘⑧,爰丝变色⑩: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11),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12)?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①府:财物集中之处。按,《文选》府作“符”。②符:凭证,标志。《文选》符作“表”。③托:托身,立身。④憯(cǎn,惨):通“惨”。⑤诟:耻辱。⑥刑余之人:受刑后得到余生的人。特指受过宫刑的人,或虽非受刑而被阉割的人。⑦这句《汉书》原作“非一也”,此据《文选》增“世”字。⑧“昔卫灵公”两句:据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载,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陪侍,让孔子乘后面的一辆车跟随,招摇过市,孔子认为是一种耻辱,于是就离开卫国,到曹国去了。这里说去卫适陈,所记不同。适,到……去。⑨“商鞅”两句:据本书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载,秦国贤者赵良认为,商鞅是通过宦官景监的推荐才见到秦孝公并被重用的,一开始名声就不好。所以这里说“赵良寒心”。⑩“同子”两句:据本书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载,汉文帝乘车外出,让宦官赵同在车中陪侍,袁盎伏在车前直言谏阻,文帝只好让赵同下车。赵同,原名谈,司马迁为避其父的名讳,所以称其为赵同或同子;爰丝,即袁丝,袁盎字丝,袁,《汉书》作“爰”。(11)宦竖:对宦官的贱称。竖,古代对卑贱者的蔑称。(12)忼慨:同“慷慨”。
仆赖先人绪业①,得侍罪辇毂下②,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③,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④;外之,不能备行伍⑤,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⑥;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⑦。四者无一遂⑧,苟合取容⑨,无所短长之效⑩,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11),陪外廷末议(12),不以此时引维纲(1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14),在阘茸之中(15),乃欲卬首信眉(16),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①绪业:遗业。②侍罪:做官的谦词。辇(niǎn,捻)毂(gǔ,古)下:代指京城。辇,皇帝乘坐的车;毂,车轮中心插入车轴的圆木,常代指车轮。③拾遗补阙:指帮助皇帝弥补失误。阙,通“缺”。④岩穴之士:指隐居山野的贤士。⑤备:充任,充数。行伍:军队。⑥搴(qiān,千):拔取。⑦交游:指朋友。⑧遂:成就。⑨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得到别人的容纳。⑩短长之效:特别的表现。短长,或小或大,或劣或优;效,效验,贡献。(11)厕:夹杂,处于,谦词。下大夫:按周代官制,太史属下大夫这一级别,作者这里也是用为谦词。(12)外廷:即外朝。汉代把官员分为外朝与中朝,外朝是丞相以下的正规行政官员。国家疑难大事由外朝官员讨论。末:微末。(13)维纲:指国家的重要法令。(14)亏形:形体残缺。扫除之隶:喻地位卑下如役隶。(15)阘(tà,踏)茸:卑贱。(16)卬:通“昂”。信(shēn,申):通“伸”。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①,长无乡曲之誉②。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③。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④,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⑤,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⑥,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⑦,恭俭下人⑧。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⑨。其素所畜积也⑩,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1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12),深践戎马之地(13),足历王庭(14),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15),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16),虏救死扶伤不给(17)。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8),乃悉征左右贤王(19),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20),沬血饮泣(21),张空弮(22),冒白刃,北首争死敌(23)。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24)。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25)。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26),诚欲效其款款之愚(27)。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28),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29),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30)。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31)。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32)。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33),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34)。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35),因为诬上,卒从吏议(36)。家贫,财路不足以自赎(37)。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38)。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圉之中(39),谁可告愬者(40)!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41),而仆又茸以蚕室(4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43)。
①负:仗恃。不羁(jī,机)之才:不受拘束的高远之才。②乡曲:乡里。③周卫:指防卫周密的宫禁。④戴盆望天,比喻二者不可得兼。这里作者以喻自己忙于职守,无暇他顾。⑤门下:指可以出入宫门的官。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宫内之官。李陵事迹见本书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⑥趣(qū,屈)舍:进取或退止。趣,同“趋”。⑦分别有让:指对有差别的事物肯于退让。⑧下人:居于人下,甘居人后。⑨徇:通“殉”。⑩素所蓄积:指平素各种表现中所包含的相同的气度。(11)媒孽(niè,聂):酿酒的酒曲。这里引申为扩大,夸大。(12)提:率领。(13)戎马之地:指战场。或解“戎马”为代指匈奴。(14)王庭:匈奴王的住地。(15)卬:这里有昂首面对、昂首迎敌的意思。(16)当:相当,相等。“过当”指超过了和自己军队相等的数量。(17)不给(jǐ,己):供应不上,顾不上。(18)旃(zhān,沾)裘:兽毛制做的皮衣,这里代指匈奴。旃,通“毡”。(19)左右贤王:匈奴的最高官位。(20)起躬:起身。(21)沬(huì,汇)血:用血洗脸,指血流满面。沬,洗脸。(22)弮(quān,圈):弩弓。(23)北首:面向北。死敌:与敌人拼死。(24)奉觞(shāng,伤)上寿:捧着酒杯向皇上祝贺。觞,酒器。(25)听朝:上朝听政。(26)怛(dá,达):痛苦。(27)款款之愚:诚恳的忠心。(28)绝甘分少:好吃的东西自己不要,分财物时自己要最少的。(29)彼观其意:即“观彼其意”。(30)暴(pù,瀑):显露。(31)推言:阐述。(32)睚(yá,牙)眦(zì,自):怒目而视。(33)沮:败坏,中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武帝为提拔他,派他征匈奴,李陵协助。李陵被围,李广利坐视不救。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所以武帝认为他有意中伤贰师将军。(34)理:即大理,古代的司法官。(35)拳拳:忠诚恭谨的样子。列:陈述,罗列。(36)卒从吏议:指武帝最后同意法吏的判决。(37)汉朝规定,被判刑的罪犯可以用财物赎罪。财赂,财货。(38)左右亲近:指皇帝身边的近臣。(39)幽:囚禁。囹(líng,玲)圉(yǔ,雨):监狱。(40)告愬(sù,素):诉说。愬,同“诉”。(41)隤(tuí,颓):毁坏,败坏。(42)茸(rǒng,冗):推入。蚕室:养蚕的房屋。这里指受了宫刑的人居住的房屋,因受宫刑后不可受风寒,要住进像蚕室那样温暖密封的房屋,因而叫做蚕室。(43)一二:逐一。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①,文史星历②,近乎卜祝之间③,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④,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⑤?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⑥。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⑦,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⑧。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⑨,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⑩,其次易服受辱(11),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12),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3),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14),最下腐刑极矣(15)!传曰:“刑不上大夫(16)。”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17)。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18),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19)。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20)。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21),幽于圜墙之中(22)。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23),视徒隶则心惕息(2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25),曷足贵乎!且西伯(26),伯也(27),拘牖里(28);李斯,相也,具五刑(29);淮阴,王也,受械于陈(30);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31);绛侯诛诸吕(32),权倾五伯(33),囚于请室(34);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35);季布为朱家钳奴(36);灌夫受辱居室(37)。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38),不能引决自财(39),在尘埃之中(40),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41),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42),已稍陵夷(43),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①剖符:汉代皇帝给功臣的一种凭信。符,竹制,上写永不改变爵位的誓言,剖分为二,皇帝与功臣各存其一。丹书:即丹书铁券,铁制的券契,用朱砂书写誓词,故称丹书。得剖符丹书的功臣,子孙有罪可以赦免。②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这些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务。③卜祝:负责占卜和祭祀的官职。④倡优:乐人和戏人,是古代被人轻贱的下等人。⑤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⑥所自树立:自己用来立身的。指工作和职位。⑦死,有重于泰山:《文选》作“或重于泰山”。⑧用之所趋:意思是为什么去死。用,因;之,代死。⑨理色:脸面。理,纹理;色,脸色。或解为道理和脸面。⑩诎(qū,屈)体:指身体被捆绑。诎,同“屈”。(11)易服:指换上罪人的衣服。(12)关木索:戴上枷索。关,指戴上;木,指枷;索,绳索。箠(chuí,垂)楚:木杖和荆杖,都是刑具。(13)剔毛发:把头发剃光,即所谓髠(kūn,昆)刑。剔,通“剃”。婴金铁:指颈上套着铁圈,即所谓钳刑。婴,环绕。(14)毁肌肤、断支体:指毁伤肉体的刑罚。如脸上刺字的黥(qíng,晴)刑、砍去双脚的刖(yuè,月)刑等。支,同“肢”。(15)腐刑:即宫刑。破坏生殖机能的酷刑,仅次于死刑。(16)刑不上大夫:此语见《礼记·曲礼上》。(17)厉:同“砺”,磨砺。(18)穽:同“阱”。槛(jiàn,件):关野兽的木笼。(19)积威约:长期威力的约束。渐:逐渐发展的结果。(20)定计:指早就拿定主意。鲜:指态度鲜明。或解为夭亡、不以寿终。(21)榜:鞭打。(22)圜墙:指监狱。圜,通“圆”。(23)枪:同“抢(阴平)”,撞,触。(24)徒隶:狱卒。惕息:不敢喘息,形容极其恐惧。(25)强颜:厚着脸皮。(26)西伯:即周文王。殷纣时他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27)伯:方伯,即一方诸侯之长。(28)拘牖(yǒu,有)里:据本书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载,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禁。牖,两《本纪》及《文选》均作“羑(音同)”。(29)李斯被赵高陷害,最后被腰斩、灭三族。详见本书卷八十七《李斯列传》。至于他受了哪五种酷刑,传中未详。(30)韩信先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假做南游,到陈地,韩信来见,被逮捕。后被赦,封为淮阴侯。详见本书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31)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张敖,汉初功臣张耳之子,父死,袭为赵王。二人都因被诬告谋反,下狱定罪。其事分别见本书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32)绛侯:周勃的封号。吕后死,吕禄等人谋反,周勃与陈平等诛灭吕氏亲族,迎立文帝。其事见本书卷九《吕太后本纪》、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33)五伯(bà,罢):即春秋五霸。伯,通“霸”。(34)请室:汉代囚禁有罪官吏的监狱。周勃后来被诬告谋反,下狱治罪。(35)衣赭(zhě,者):穿红褐色的衣服。古代囚服为赭色。三木:指加在颈、手、足三处的刑具,即枷和桎(zhì,至)梏(gù,故)。魏其侯窦婴,景帝时为大将军,武帝时被诬下狱处死。详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36)季布原为项羽将领,屡次困辱刘邦。项羽死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季布剃光了头,颈带铁圈,改变姓名,卖身为鲁人朱家的奴隶。见本书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37)灌夫平七国之乱有功,为中郎将。武帝时被诬下狱、灭族。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名。(38)罔加:法网加在身上。罔,同“网”。(39)引决:自杀。自财:自杀。财,通“裁”。(40)尘埃:指监狱。(41)审矣:明白了。(42)蚤:通“早”。绳墨:指法令。(43)陵夷:卑下,衰颓。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①,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②,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③!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④,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⑤,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⑥,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⑦。
①亲戚:这里指父母。②去就:去留,进退。这里指偷生或赴死。③沉溺:陷身。累(léi,雷)绁(xiè,谢):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文选》作“缧”。④臧获:古代骂奴婢的贱称。⑤隐忍:克制忍耐。⑥函:包围。粪土:指监狱。⑦鄙:鄙陋,鄙薄。没(mò,末)世:终结一世,即死。文采:指文章。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①,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②。盖西伯拘而演《周易》③;仲尼厄而作《春秋》④;屈原放逐,乃赋《离骚》⑤;左丘失明,厥有《国语》⑥;孙子膑脚,《兵法》修列⑦;不韦迁蜀,世传《吕览》⑧;韩非囚秦,《说难》、《孤愤》⑨;《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⑩。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11),故述往事,思来者(12)。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13),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14)。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5),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16),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17),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8),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9)。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0),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21),虽万被戮(22),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①摩:通“磨”。②倜(tì,替)傥(tǎng,倘):卓越豪迈,才华不凡。③传说文王被拘禁时,把《易》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西伯,《文选》作“文王”。④关于孔子作《春秋》,见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厄,受困,指孔子周游列国所受的困厄。按,现代学者认为,《春秋》为鲁国史官所记,孔子进行了加工与修订。⑤本书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载,《离骚》是屈原被楚怀王疏远后所作,与本文所说不同。⑥左丘即左丘明。关于他失明的事,他书未见记载;《国语》是否为他所作,学者多有疑问。⑦孙子即孙膑(bìn,鬓)。他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他所作的兵法早已失传,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出土的竹简中,有《孙膑兵法》残简五千九百余字。膑,断足之刑;修列,著述,编著。⑧《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命门客编写的。吕不韦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⑨《说(shuì,税)难》、《孤愤》是韩非著作中的两篇。关于韩非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⑩氐:同“抵”。(11)通其道:行其道,即实现其理想。(12)思来者:意思是想到以后的人会有理解自己的。(13)书策:写作,著书。策,竹简。(14)垂:流传。空文:即指文章著作。当时还不能以文章建立功业,故称空文。(15)放失(yì,义):散失。失,同“佚”。(16)稽:考察。理:道理,规律。(17)轩辕:黄帝名。(18)“上计轩辕”至“列传七十”,《汉书》原无此二十六字,当是删节,此据《文选》补入。(19)天人之际:天道与人事的关系。(20)极刑:指宫刑。愠(yùn,运):怨怒。(21)其人:指志同道合之人,能传布自己著作的人。(22)责(zhài,债):同“债”。(23)戮:辱。
且负下未易居①,下流多谤议②。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③,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④!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⑤,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⑥?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⑦,通其狂惑⑧。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⑨?今虽欲自雕琢⑩,曼辞以自解(11),无益于俗,不信(12),祗取辱耳(13)。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①负下:负罪之下,背负罪名的情况下。②下流:身处下流,指地位卑微,名声不好。③乡党:同乡之人。④垢:耻辱。⑤闺之臣:指宦官。闺,宫中的小门,借指宫中深密之处。⑥引:引退。⑦俯仰:应付,周旋。⑧通:舒发。⑨私指:私意。指,同“旨”。⑩自雕琢:修饰、美化自己。(11)曼辞:美饰之辞。(12)不信:不被信任。(13)祗:同“只”。
悲士不遇赋
支菊生 译注
【说明】
据《汉书·艺文志》著录,司马迁有赋八篇,但大都不传,只有这篇《悲士不遇赋》保存在唐欧阳询等编纂的《艺文类聚》卷三十之中。文约二百字,是否全文,已无从考察。
汉初以来,文人多不得志,因而常有感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作品。在司马迁之前,董仲舒就已写过《士不遇赋》,此后“士不遇”就成了文人作品中常见的题目。司马迁这篇赋虽然很短,但表达的思想已很明确,一是叹“士生之不辰”,二是不甘于“没世无闻”。前者与他人的同类作品一样,反映了当时文人的普遍情绪;后者则是司马迁本人特有的衷曲,与《报任安书》一脉相通。因此,本篇大致也应是受刑之后所作。
司马迁不以赋见称,但他生当大赋盛行的时代,流风所及,其赋作也必能达到一定水平。这篇短赋虽不能与名家之赋相提并论,但也还是颇具特色的。其中的反复铺陈、排比对偶,正是司马相如以来汉赋的主要特征;句式的规整与有节奏的变化比司马相如似乎又向前发展了一步。
【译文】
我悲叹士人的生不逢时,自愧顾盼身影孤独一人。时常约束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唯恐志向与行为默默无闻。自信才质很高而世情不正,将至死都永远辛勤。虽有形相但不能彰显于世,空有才能却不得展示于人。为何困厄与通达容易使人迷惑,美与恶确实很难辨清。时光悠长而没有穷尽,我将只能屈而不能伸。让那些公心为国的人都和我相同啊,私心为自己的人自己去悲哀吧!天道那么精微啊,哎呀又那么疏阔;人间事理显而易见,只有互相倾轧和侵夺。贪生怕死,是品质的卑贱;爱贵轻贫,是智虑的混乱。明白透澈,是胸中豁达开朗;胡涂迷乱,是内心生了毒害。我的心意,明智的人已能猜想到;我的言论,明智的人定能把它入选。终身默默无闻,古人当作羞耻。早晨知道了真理晚上就死去,谁能说不该如此。逆与顺循环往复,忽而没落忽而兴起。没有人事先就造下洪福,也没有人起始就遇到大祸;委身于自然,最终还是归为一体啊!
【原文】【注解】
悲夫士生之不辰①,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②,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③,将逮死而长勤④。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⑤,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⑥,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⑦,私于私者自相悲兮⑧。天道微哉⑨,吁嗟阔兮⑩;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11);好贵夷贱(12),哲之乱也。炤炤洞达(13),胸中豁也(14);昏昏罔觉(15),内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16);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17),古人惟耻。朝闻夕死(18),孰云其否。逆顺还周(19),乍没乍起(20)。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21),终归一矣!
①生之不辰:出生没遇到好时辰。一般以此表示所生之世未遇明主贤君或未逢盛世,所谓“士不遇”主要就是这个含意。语出《诗经·大雅·桑柔》。②克己:抑制、约束自己的言行。复礼:合于礼的要求。“克己复礼”出自《论语·颜渊》。③谅:信。才韪:才质美好。韪(wěi,伟):善。戾(lì,力》:违背,引申为不正常。④逮:及,达到。⑤穷:困厄。达:通达,显达。⑥悠悠:形容长久。荡荡:形容广阔无际。⑦公于公者:前公字动词,用公心对待;后公字名词,指国家或朝廷。⑧私于私者:前私字,用私心对待;后私字,指自己或自家。⑨天道:包含自然规律和天意两方面含意。微:精微,微妙。⑩吁(xū,虚)嗟(juē,阴平“决”):感叹词。阔:疏阔。(11)才:品质。(12)夷:削平,引申为轻视。(13)炤(zhāo,昭)炤:同“昭昭”,明白。洞达:透彻。(14)豁(huò,或):豁达,开阔。(15)昏昏:胡涂。罔:同“惘”,恍惚,迷乱。(16)哲:哲人,明智的人。(17)没世:死,终身。“没世无闻,古人惟耻”两句本《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8)朝闻夕死:《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意思是早晨知道了真理,晚上就死去也可以呀。这里也可理解为与上文的“没世无闻”相应,即把“闻”解为“闻名”。(19)还周:循环。还,通“环”。(20)乍:忽而。按,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据《文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注,在此句下补入“理不可据,智不可恃”两句。(21)委:托付。
这里也可理解为与上文的“没世无闻”相应,即把“闻”解为“闻名”。(19)还周:循环。还,通“环”。(20)乍:忽而。按,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据《文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注,在此句下补入“理不可据,智不可恃”两句。(21)委: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