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父子相会
卢俊义离了梁山,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奔河北大名。在路上快马加鞭,左一个辔头,右一个辔头,跑到天黑,住了一宿。第二天接着跑,一直跑到黄昏时分,低头一望:“哦——呀!”胯下的坐马周身汗都出足了,毛片都潮了。自己的肚里也饿了。人跟马都要休息下子才好。抬头一望,前头有个荒镇。进了镇,看见这边有一家小熬煲馆子。要在以往,卢俊义无论如何也不会进这家小馆子吃饭。现在只好马虎些了。才把牲口勒定,小二上来招呼了:“马上爷,你老人家肚里饿了吧?就在小店打尖吃饭?”“好。”卢俊义腿一挥,下马。小二代他把包裹取下来,把马牵到槽头,招呼人代马洗刷,喂料。卢俊义进了店堂,朝下一坐。“爷家,你老吃什么东西?”“拿好酒好肴。”“噢,噢!”所谓好酒好肴,就是他家店里最好的货色就是了。一会工夫,小二把酒肴端上来了。卢俊义吃着酒,望望街上的行人。奇怪,这座小镇市是个荒镇,一般只有早市,到了吃过中饭之后,人就少了,到了下午,就没得什么人了,今天到这一刻街上还是热闹纷纷,各家店面还在做生意哩。“小二。”“哎,爷家。”“你们这座镇市虽小,生意倒非常兴隆?”“不不,这是难得的呀。爷家,要在平时,街上早已没得人了,撂棍子都打不到一个人。今天怎么这么热闹的呢?你老人家大概把日期忘记掉了,今天是中秋佳节哎。”“噢——呀!”卢员外一听:原来今天是中秋团圆节。一般人家今天都要全家团聚,过团圆节。我今天巧了,正好回转大名,如果来得及的话,还可以赶回去吃团圆酒哩。“小二。”“哎,爷家。”“此地离河北大名还有多远?”“没多远了,还有几十里路。”“好。”几十里路不算远,我这匹马跑得又快,个把时辰就到了。我吃过之后上路。还可以赶回去吃酒赏月哩。卢俊义酒也不吃了,马马虎虎进了点饭菜,把账一算,赏了几个钱给小二。小二到槽头代他把马牵过来,代他把包裹拴好。卢俊义飞身上马,领马出镇。到了镇外,耳畔中只听见远处乡间的更声:咯咯咯咯……哐!已经打初更了。卢俊义把档劲一沉,咯啷咯啷咯啷咯啷……这一匹马雾滚烟飞。一会工夫,前头到了总路口了。
就在总路口路旁的一棵大树下,有个人坐在树根上,正眼巴巴地望着这一条大路上。哪一个?浪子燕青。燕青本来是坐在树林子里头的,因为这时候天色已黑了,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就坐到树林子外面的那株大树底下,这样子总路口可以望得清楚。燕青为什么到这一刻还不到土地庙去睡觉呢?他晓得今天是中秋佳节,心想:说不定恩爹今天赶回来过中秋节哩,所以就坐在这个地方多等了一会。等啊等的,快二更了。“唉唏——!”燕青叹了一口气。时间不早了,看来今天没得指望了,我再坐也吃不消了。现在已是中秋季节,秋风阵阵,身上越吹越冷。燕青站起身来,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准备朝树林子后头跑了。忽然耳畔中听见大路上远远地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有銮铃声。越来越近。“啊?”燕青脚步停下来了。奇怪,这一刻怎么大路上还有人骑马的?这时候骑马赶路的要么就是送紧急公文的报马,要么就是强盗,再不然就是有急事的,一般的商人这时候绝不会赶路。哎,说不定是我家恩爹赶回来过中秋节啊。等下子再走,让我来望望看。燕青跑到大路边上朝下一站,定神朝上路上望了。来的是单人独骑。渐来渐近,马背上的这一位是什么人?燕青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把这一位骑马的姿态一望,燕青喜得心痒难挠。这不是我家恩爹吗?他骑马就是这种姿态啊!而且这匹马跑得这么快,也只有我家恩爹才有这么好的裆劲。对的呀,上次狗头李固说的呀,恩爹在梁山上什么时候有机会就什么时候回来,大概是现在有了机会了,连夜往家赶。“嗨——!”燕青想想又着急了。着急什么事?我等恩爹是等到了,我这一刻要想跟恩爹说话,要想把他这一匹马挡住,不大容易哩。不会喊吗?喊,这匹马快得如风驰电掣,马项下有銮铃声,还有马蹄声,即使把喉咙喊哑了,卢俊义也听不见。如果站在路当中挡呢?挡?一马冲过来,不被它撞死了,也要被它踩死了。喊,听不见;挡,挡不住。怎么办呢?燕青再一想:有了。只有上去抓他的缰绳,只要能把马的缰绳拽住,马就能停下来。咦喂,这不大容易哪,马是飞奔着来的呀。没得旁的办法.只好试试看,我哪怕就是送命,或者受伤,也要拼一拼。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不能跟我家恩爹说上话,那就糟了。燕青就在路旁先摆好架子,跨马势朝下一蹲,两只眼睛眨都不眨,就望着路上,等这匹马来。
当时快得很,就在卢俊义的马才跑到燕青面前的时候,燕青足尖一踮,如弩箭离弦,得儿……一个纵步蹿上去,用尽全身之力,左手一抬,啪!就把马的缰绳一抓,朝胳肢窝里一夹,双脚悬空,两腿朝起一环。缀绳是抓住了,这一匹马惊起来了。什么道理?走得好好的,忽然旁边添了个肉坠子了,硬拽住缰绳。这匹马一声嘶叫:“喳——唔——呼……”咆嚎踢跳,在路上兜起圈子来了。它也有话哩:“那个冒失鬼啊?啊!拽着缰绳,我不好跑咧!”卢俊义也吓了一跳,“嗨!”先把偏缰一扯,把马勒定了。这幸亏是卢俊义呀,如果是个一般的角儿,恐怕连人带马都要栽下来,那一来燕青也要吃苦。在月光下,卢俊义低头一望,心里好笑。笑什么事?深更半夜蹿上来抓住马的缰绳,这种人一定不是个好人,哪个好好的人这一刻还不回家,半夜三更蹲在大路边上?这一定是个强盗,是来短路的。你短路也不先打听下子,我是个什么人。如果依我二十年前的性子,不要多,就拿手上的马鞭子甩起来一鞭,你马上就头破血流。现在呢?“唉唏——!”我早已不跑江湖了,年纪也已四十多了,要积积德了。再说,这个强盗已经可怜了,周身剥下来不值二百文。他绝不是大寨子里头的强盗,大寨子里头的强盗不会象他这种冒失鬼。你不过是想弄几个钱哎?我就把几个钱给你,就当做好事的。离开梁山的时候,寨主军师送了我五十两的盘费,我在路上只用掉了几两,还有四十几两哩,我前面已经到家了,不要用钱了,我就把剩下来的钱送了给你吧。不过,我要好好劝劝你,年纪轻轻的,何必做强盗。没得个强盗能活八十岁的。你以后还是做个买卖生涯,一家好好度日。卢俊义章程想定,来劝他了:“啊,好大胆的狗贼!”这句话才出口,燕青是又喜又悲。喜者:果然不错,是我家恩爹回来了。悲者:万万没有想到,我现在狼狈到如此的地步,连我家父亲都认不出我来了。燕青把头朝起一抬,嘴里说的这句话就惨了:“恩爹,你老难道连孩儿都认不出来了吗?”卢俊义一听,借着月光,再仔细把来人这副脸一望:“啊呀!”这一惊,险些栽下马来。为什么这么吃惊?他有一肚子的话哩。看到果然是儿子燕青,心里头当然高兴。“啊呀”者:不好啦,你这个小畜生啊,我离家才多少时啊?我天暖的时候走的,今儿也不过才八月中秋。就这么点时间,你居然把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败得干干净净,现在成了个乞丐花郎啦。唉,我不懂啊,这么些钱你是怎么花法的呀?就算你会花,从我走的那一天起你就开始花,我们不谈旁的,就谈家里头的那些现钱,就够你有一阵花哪!现钱就算你花掉了,城里还有三十六爿半当典,几十爿银号、绸缎庄等等,你怎么花法的?就算你把这些店都变卖掉了,四城门外方圆一二百里,全是我卢家的田啊,难道你把这些田也变卖光啦?就算你天天花,日啊夜地花,花到今天你也花不完啊!我倒要来问问他哩:“儿呀!你因何到如此的地步?”“恩爹,请你老下马,到树林子里头稍坐片刻,容孩儿慢慢禀报。”“唉!”卢俊义叹了一口气。到树林里头去坐坐?没有想到我这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现在连家都没得了,只好去拱树林,到树林里头坐坐了。“好。”卢俊义腿一挥,下了马,把马的缰绳朝路旁树干上一扣,父子两个进了树林,到了第三排树的空档,卢俊义盘膝朝地上一坐,燕青就蹲在对过。上头的树叶子有空隙,借着稀疏的月光,燕青上一眼、下一眼地望望恩爹,越望越高兴,越望越欢喜。我原以为我家恩爹在梁山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又黄又瘦,干枯憔悴,没有想到恩爹依然如旧,还是这副样子。卢俊义把他望望:咦,光笑眯眯地望着我,怎么回事啊?“儿呀,为父走后,你为何落到这般地步?”“不,请你老先告诉孩儿,你老在梁山为何到现在才回来?”“唉!”卢俊义望了他一眼:到了这种地步了,还要跟我犟,还要我先说怎么在梁山到现在才回来。好,我就先说。我说过了,看你怎么说。“儿呀:
不出吾儿所料,
梁山早有安排。
家中夜晚闹妖灾,
实乃时迁装怪。
为父泰安避祸,
中途伏敌齐来。
梁山个个栋梁才,
能挡团龙枪摆。
遥见伏兵四起,
其时日已西歪。
后方贼众齐追来,
前有一湖阻碍。
幸得渔舟借渡,
哪知正中其乖。
为父怎识水性来?
平生首次遭败。
为父上了水泊,
贼众齐跪尘埃。
我问跪我为何来?
说为他家晁盖。
晁盖死于暗箭,
此仇不报怎该?
欲请为父执‘令’牌,
为父何能作歹?
受困多日未允,
今才放我回来。
忽见吾儿落此间,
为父甚为不解。
儿呀,你好好的讲来。”“噢,是,恩爹。
你老梁山受困,
不该放李回来。
可恨欺天恶奴才,
他的良心变坏。”
“啊?他良心怎的变坏了?”
“那晚孩儿回房,
腰门二鼓还开。
孩儿见景便疑猜,
李固房中不在。
次日俺也相劝,
要他从此痛改。
谁知依旧赴幽台,
孩儿再也难耐。
夜间越窗而进,
孩儿一见发呆。
安人、李固抱满怀,
难讲他俩丑态。”
“儿呀,你就该将他们杀了!”“啊,是。
孩儿本想下刀,
又怕你老回来。
谁是谁非难辩白,
于是留刀警诫。
次日李固下乡,
安人诈病装哀。
孩儿探病理应该,
谁料遭她陷害。”
“且慢,她怎样陷害你?”她说孩儿,
带刀强奸庶母,
孩儿有口难解。
她请本家众人来,
孩儿被赶门外。”
“儿呀,你不该出来!”“恩爹明见,
自古明枪好躲,
从来暗箭难捱。
欲将你老请回来,
又恐你已离寨。
孩儿怕途中遇不到你老,所以只好在这地方等候你老。”“且慢。你出来以后,三餐怎样吃?夜宿又何安?”
“白日打些鸟雀,
三餐换点饭菜。
夜间麦场草上歪,
杯水不扰自爱。
李固乘轿下乡,
孩儿一见气坏。
命他爬出轿门来,
挥动拳头痛摆。”
“好!你可曾将他打死?”
“本欲将他打死,
又恐命案添灾。
哪知放虎反成害,
脏官受贿贪财。
次日告示云道,
你老梁山结拜,
孩儿探听军情来,
不得窝藏受害。
为怕连累佃户,
栖身古庙荒台。
三餐不饱实难挨,
故而如此狼狈。”
卢俊义听着听着,脸气变了色了;听着听着,眉头朝起一竖;听着听着,眼光突出;听到最后:“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儿呀,如此讲来,你在此地等候为父,让为父回去将狗男女置于死地!”“恩爹不可!”燕青手一抬,就把卢俊义的袖子一把抓,“你老万万不能进城。现在官家的告示已贴上街,说你老是梁山的寨主,梁山是叛字当头,你老如果回去,恐怕性命难保。”“嘿,不回去,为父到哪里去?”“我们先一同上梁山。随后我们父子肝胆同心,再报此仇。君子报仇,十载不迟。”卢俊义听说上梁山,来气了。为什么事要来气?啊呀,儿子啊,这话不象你说的了。你叫我跟你一起上梁山,我怎么好去啊?在梁山上他们跪在我面前,望我磕头,我都没有答应,难道我再回过头去哀求他们不成吗?我大红的体面不要,反过来去求人家,这种事情我做不到。再说,你当初不是劝我不要走梁山经过的吗?不是怕梁山的强盗找我的麻烦吗?怎么现在又叫我上梁山啦?不错,梁山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我过去只是耳闻,这一次是亲目所睹。但是,说来说去他们总是强盗啊。到强盗窝里去做强盗,我卢俊义万万不能去。“儿呀,你此言差矣,为父何能上梁山为盗?”“恩爹,你老如不愿上梁山,我们另想别法。你老千万不能进城回家。”卢俊义把头摇摇:儿啊,你怕什么事啊?狗男女不过是花几文买通了贪官污吏。这些钱不是他们的钱啊,都是我的钱啊。我回去以后,他们就花不起来了,就只有我能花了。我哪怕花比他们多十倍的钱,把这一案可以销掉。你就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回去以后,叫胡二胖子打轿,带一身公子服来,代你把衣裳一换,把你接回家中。我,还是我卢俊义;你,还是你燕青,我们还是好父子。而且,今天是中秋佳节,是办狗男女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啊。狗男女既然有奸,今天一定要在一起吃团圆酒。只要狗男女坐在一张桌上吃酒,我就上去咔嚓一刀,把他们杀掉之后,不过两条人命案,我至多冲掉一半家私,把案子了结掉就算了。“儿呀,你还是让为父回去。”“恩爹,你老万万不能回去!”卢俊义实在是急了,来了气了。如在往日,只要手一抬,燕青就滚了。今天却硬把这股气朝小肚子底下捺。什么道理,舍不得啊。往日我一个巴掌上去,他也不会伤到哪块。今天看他这副样子,大风一吹倒要倒了,我一个巴掌上去,说不定能把他打死了。卢俊义一想:有了,最好来用个激将法。“儿呀,你不让为父回去,莫非你也做了欺天之事?”这句话厉害了。什么意思?你这么拚命地拖着我,不让我回去,难道你也做了亏心事啦?你是不是跟贾玉姣也有奸,你们争风吃醋,才把你撵出来的呀?你是不是怕我回去,你的事情要现天啊?卢俊义说这话,实在是出于无奈。燕青听到这句话受不了啦,可怜眼珠子朝上一绰,嘴一张:“啊……”话没有说得出口,清浊二气憋住了,手一松,人朝后一仰,已经昏晕过去。他想说的一句什么话呢?啊呀!当初幸亏我想得周到啊。我如果当时一刀把他们杀在奸所里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改移,就怕人要误认为我是妒奸杀奸。哎,哪晓得我想对了,连我家恩爹现在都有这种想法。旁人这么说还不要紧,我家恩爹这么说,我燕青纵然周身是口也难辩这个冤枉了!
燕青昏晕过去,把卢俊义急坏了。自己恨啊,大不该用这种话来激他,把儿子急成这种样子。如果儿子就这么厥过去,不得回头,这才死得冤枉哪。卢俊义赶紧过去,嘴套嘴给儿子度了两口气。燕青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眼睛还闭着。他不晓得是他家恩爹把他救过来的,也不晓得恩爹还在他旁边。他如果晓得卢俊义还在他旁边,就一把抓住他,死也不让他走了,那一来卢俊义也不会回家吃那么大的苦了。燕青以为他的恩爹早已走掉了。卢俊义见儿子已经苏醒过来,放心了。轻手轻脚走出了树林,把马的缰绳朝下一解,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乘骑。你这个卢俊义嘛,你临走把那包裹丢了给燕青唦。燕青有了这四十几两银子,好过得多哪。卢俊义心里有话:用不着哎,我到了家,手一抬把狗男女结果了,接着就叫胡二胖子打轿来接他回家了,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何必还要丢钱给他呢?他是打的如意算盘。卢俊义把鞭杆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裆劲一沉,嘴里一声招呼:“儿呀,你在此等候,为父马上派人来接你。”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马奔大名城里而去。燕青在地下听到这一声招呼,急着站起来阻挡。他以为恩爹还没有走,还在这块哩。想上来把恩爹一把抓住,绝不能让恩爹进城。等燕青爬起来一看,人马都不见了。他嘴张多大的喊:“恩爹啊——”喊也听不见了,卢俊义下去远了。
燕青看不见卢俊义了,忍不住滔滔泪下。这一次跟恩爹分手,要想再见面,除非在梦中了。狗男女既已报了案,恩爹到了家,官府肯定要派人来捉拿他归案。如果是旁的案子倒还罢了,梁山是叛字当头,我家恩爹一定性命难保。再一想:莫忙,我不能光朝坏里头想,我也要朝好里头想想哪。说不定我家恩爹回去,花一笔钱能把案子销掉了,真的派胡二胖子打轿来接我。我还是坐在这块等等看。燕青就朝树根下一坐,就在这块等了。等着等着。打三更了。等着等着,打四更了。等着等着,五更天明了。奇怪,我家恩爹回去,手一抬就把狗男女办掉了,派人打轿来接我该派早已来了,怎么到这一刻人还没有来的呢?噢,我这一向时也过的糊涂了,我就没有想想,我家恩爹就算回去把这一对狗男女办掉了,两条人命案撂下来了,要花钱了结这一寨,他一定要找人去见官府,他总不见得自己跑了去送钱给老爷哎。他要找的人,还不晓得这个人在家不在家,即使人在家,还要等他去见官府,把这件事办妥了,恩爹才好派人来接我哩。说不定恩爹这一刻正在家里忙着哩。我何必在这块非要等轿子来抬我回去呢?我不如慢慢地朝家里逛。到了家,先朝门房里头一坐,叫手下人代我把衣裳拿得来,代我打水,让我先洗澡。澡洗过了,我把公子阔服朝起一穿。这样什么都不要我家恩爹烦神,这有何等不好呢?用得。燕青站起身,慢摇慢逛,就朝城里逛了。危险啊!如果燕青真进了城,那一来连他也要被拿了。
燕青逛着逛着,逛到离街尾不远,忽然从街里忙匆匆地出来了一位。这一位约有五十外岁,黑黑的皮子,八字胡须,布衣布服。一路走着,一路嘴里就叽咕着:“反了,反了。菩萨不睁眼睛啊!唉,世上好人难做,善门难开……不但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直接没得天日!”踏踏踏踏……,燕青听见他嘴里叽咕,但是没有在意。哪晓得这一位只顾叽咕,没有注意前头有个人,跟燕青擦肩而过的时候,右肩头就把燕青的左肩一撞。如果在往日,凭燕青的身体,撞十下子也不在乎,现在风一吹倒要倒了,就被他这一撞,燕青脚底下站不稳了,一个踉跄,差一点被他撞倒了。好在两只手来得快,扶住旁边一棵老树,没有跌得下来。老者晓得撞到人了,把头朝起一抬,望望对过是个什么人?哪晓得他一望就盯住燕青望,越望越入神,好象认得燕青,一时又想不起来。燕青一看:糟了!你不要以为是个年纪大的,象个老百姓,说不定是公门口的人。何以见得?公门口的人经常化装出来办案。我家恩爹回去,还未知吉凶如何,万一到家就被官府拿了,公门口的人也要抓我咧,那个告示上也有我的话咧。咦喂,他盯住我望,不是好事。燕青想到这个地方,掉过脸来,踏踏踏踏……就朝树林子里头跑了。他一跑,这一位老者一触机,好象想起来了,就跟在他后头跑,嘴里还招呼。招呼的什么话?“张老三啊,等等我啊!”踏踏踏踏………燕青一听:噢,原来他认错了人了,把我当作张老三了。假如他是个老百姓,认错了人,这么大年纪跟在我后头跑,不跑得冤枉吗?难怪哎,年纪大的人眼光不行啦,看花了眼啦。我应该站下来告诉他:老太爷啊,我不姓张,我不是张老三,你看错人了。我这么一说,他就不跟我跑了。假如来人是个办公人呢?也不要紧。你就是看出来我是燕青,想抓我,你不要看我这副样子,风一吹要倒,我撂个把干姜瘪枣的老头子不费事,哪怕他有一些拳棒功夫,我有神拿,我只要把他穴道一点,把他撂倒了,我再走也不迟。燕青脚步一停,把身躯朝过一转:“老丈,你老看错人了,晚生不姓张,不是张老三。”“啊咦喂!燕青啊,你把我这口气还要跑了憋住哩。我哪块是看错了人哪,你不要多心,你家父子两个哪怕烧成灰,我也不见得认错了哎!我刚才在路上是怕有别人看见,我这么喊是为了遮掩耳目的哎。”“哦!太爷,你老尊姓?”“你认不得我了。我姓张,弓长张,排行第三,人家都喊我张三老头子。为什么我刚才喊你张老三呢?因为我就叫张老三。告诉你啊,你家父子两个对我们全家有恩哪,恩重如山啊!小老不是你们贵地的人啊,当初因为家乡发大水,我们是逃难到此地来的。一家三口,我跟老妻,还有个小女。到了此地就住在吴四房客栈。不料老妻得了重病,一命亡故了。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一则来呐,舍不得老妻;二则来钱已经用光了,无钱安葬老妻。后来有人指点,叫我去找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听我诉了苦情之后,就给了二十两银子,代老妻收尸入殓。这还不算,随后他还不放心,又叫你送二十两银子给我,说随便我回乡,还是在此地做个小本生意。我有了这二十两之后,有了命了,我就在此地做做小生意,倒也还混得过去。哪晓得后来时来运转,我打听到我有个舍亲在城外离总路口不远的一个村子上,混得还不错。我找到他之后,他就叫我在村子上开个香蜡铺子。小女长大成人了,有人做媒,就配了给城里府里的一个书办。这个男伢子着实不丑,不但知书达理,而且对我孝顺得了不得。我家这个亲家公、亲家母也好哪,就象昨儿中秋节,他们晓得我一个人在村子上孤单,特为把我接到城里去,到他家过团圆节。唉!昨儿晚上我们正吃着酒……你家令尊大人的事情,你可晓得啊?”
“请问你老,我恩爹怎么样?”“听说你家令尊大人,不晓得怎么昨儿晚上回来了,到家板凳还没有焐得热哩,衙门里就派人来把你家令尊大人带了去了。据说都是包人了这个囚攮的从中作怪,他明儿要凌迟碎剐哪!不是我嘴坏骂他,这个畜生太坏啦!老爷立即坐大堂。可怜哪,令尊在堂上屈打苦招,下了牢啦。”“什么?我恩爹已经收监了?”“哎,不但收监了,我还要告诉你哪,这一案案情重大,说是什么私通梁山啊?”燕青听了这话,可怜一急一躁,“啊——!”又昏晕过去了。“啊咦喂,不好了,不好了!糟了,糟了!哎,你醒醒啊,你听我说唦,我还有话哪!”老头子急坏了。急什么事啊?城里头那卢员外下了牢,这块说了几句话,人又厥过去了,不急吗?燕青悠悠气转。“恩爹啊——!”“你不要哭,不要哭,你听我说唦。接着县衙门的公事就到了府里头了。你老人家是晓得的哎,府台大人是黄振声,是有名的黄青天,黄活佛,这个人为官清正,跟你家令尊大人平时也有交情。我家小婿嘛就在他衙门里当书办哎。小婿说他亲眼看见黄大人看了报呈之后,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就差要把桌子掀掉,说:这件事鬼也不相信哎!这个里头分明……哎,你不要多心啊,他说这个里头分明有奸情啊。黄大人随即吩咐,要把你家令尊大人提到他府里去。哎,你放心吧,好戏在后头哪,到了府里头,黄大人当然要亲自审问,等到把事情弄清楚了,当然就把你家令尊大人放出来了,就把狗男女捉拿归案了。到了那一刻就是喜事了。所以你老人家不要着急。”“你老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呢?”“我刚才不是就告诉你了嘛,我家小婿就在府衙门里当书办哎。”“唔,不错,晚生一时倒忘却了。好,太爷,你老还有事吧?”“我啊?没得事哎。”“你老不回去开店做生意吗?”“啊咦喂,不瞒你说,我这爿店现在是开了玩的。我现在就是不开这一爿店,我也不是没得日子过,我家小婿对我不晓得多孝顺哩,亲家公、亲家母待我又好,我家女儿待我也没得话说。我现在高兴就把店门开下来,做做生意,不高兴就把店门一关,就到女婿家去了。”“太爷,晚生想麻烦你老一件事。”“唔,你老人家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我想请你老能不能进城再打听打听,我家恩爹现在怎么样了。”“好的,好的。你老人家不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我原想先家去下子,把店里稍微料理下子,然后把店门一锁,再进城。我也不放心哎,我也想打听咧。这么说,我就回头进城,我就不回家了。”“好。照这一说,你老对晚生有恩了。”“找话说哩!承你家父子之情,待我有活命之恩,我永生永世也报不完啊!要不是你家令尊大人赒济我的话,小老恐怕也活不到今天,小女也配不到这么一个好人家。这样子吧,你就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就进城去打听消息。这块有两个纸包子,一包是点心,是我家小婿买了给我带回去的,还有一包是茶叶。茶叶我就不给你了,这包点心就给你老人家先吃着。”“太爷,不,你老不要客气。”“不错哎,你拿着唦。来啊,这不过是一点个意思哎,你要不拿的话,我的心里头就不安了。要命哩,我这个身上……我早晓得遇见你嘛,我就多带几文来了。喏,身上就剩了一块头,大概二两上下,你老人家先拿去用吧。”“不,太爷,钱我不要,我银子怪多。”他还怪多呢?找个小钱刮痧都没得。“啊呀,你就不要谦了。你老人家身上肯定没得钱。我听说的呀,是他们把你撵出来的呀。这样子好不好啊,你不要心里头不安,这块银子就算是你跟我借的,随后等你回了府,你哪怕加倍还给我,这总可以了吧?”“好好好。这么说,晚生感激之至,先向你老暂借。”“不要说这些话。你说了这些话就见外了,反而叫小老心里不好过。我们现在先说好了,我回头进城去打听消息,如果打听到了消息,我到哪块去找你呢?”“这个……”燕青心里有话:到哪块找我啊?我现在又没得个家,没处找。“太爷,有个地方,我只告诉你老一个人。我出来之后,无处栖身,睡在总路口树林后面的土地庙里,你老如打听到什么消息,就请你老到那里去找我。”“噢,就是了。”张三老头子脸一掉,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又进城去了。
燕青不进城了,回到总路口树林里面去等候消息。张三老头子的这二两银子,救了燕青的命了。燕青本来还可以打打雀子,换点饭吃,换几块荒烧饼嚼嚼,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他哪块还有心思再打雀子呢?以后就靠这二两银子度命了。张三老头子就打这一刻起,跟奔丧一样,一刻儿工夫,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出城,把得到消息来告诉燕青;一刻儿工夫,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又进城,再去打听消息。亏得有张三老头子送消息,燕青随后才能救卢俊义。我现在再交代卢俊义。
八、受刑下监
卢俊义快马加鞭,直奔城前。听见乡村的更鼓哐哐转二更了,心里并有些着急,生怕城门关起来,不得进城。不会叫城吗?叫城是可以,但要看在什么时候。在往日,我不要说是二更天,就是三更天,哪怕四更天,只要是我叫城,他们求之不得了,总是忙不及地来开城门,因为我都要赏几文给他们。今天不行。为什么不行?城门口有告示贴着哪,哪怕我是天大的冤枉,告示上说我现在是梁山的党羽,叛字当头,我怎么好叫城?我还要赶回去捉奸,不得进城怎么捉奸?最好是城门没有关,悄悄地进城。
走着走着,离城门口不远了。朝城门口一望:唔,好哩,城门还没有关哩。怎么到这一刻城门还没有关的呢?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免不了要有人进城来吃酒,有人出城去吃酒,所以今天关城门特别迟。四个门军这时候正在营房里头吃酒,猜拳行令。卢俊义心里好欢喜。把坐马放慢。为了不让营房里头的门军看见他,走到营房门口的时候,特为把挂红毛籐鞭杆的右手抬起来,好象是整一整头巾,又好象是抓痒,大袖子把脸一挡,门军就看不见他这副脸了。就这样子,他这一匹马已经过了营房门口了。
无巧不巧,营房里头有个门军尿急了,出来小便。小便过了,回头的时候,顺便先朝城外望望,没得人,再掉过脸来朝城里头望望:咦,只看见大街上有一人一骑,好象是才进城的。再把马背上这个人的后相一望,好象是卢俊义。这个小伙望着营房里头一声喊:“老爹哎——!”“小伙啊,你这个促狭佬啊,你尿尿在这块喊人!”“不是的哎,老爹哎,你快出来下子。”“做什么?”“你出来望唦!”“噢。”营房里头三个人一起出来了。”“来来,你们望望看,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可象卢俊义啊?”“哎,哎,是有点个象哩。不过。小伙啊,你要望清楚了哪,外表同模同样的人多哪。”“老爹哎,我们这样子可好啊,我们看他到了四牌坊巷,可进巷子。如果进巷子,肯定是卢俊义;如果不进巷子,就不是的。”“好!小伙啊,你这个主意不错。”四个人就站在街心望了。卢俊义有前眼没得后眼,睡着了都想不到后头有人在那块望着他,如晓得有人在后头望着他,他就绕两圈子再回去了。卢俊义到了四牌坊巷口,领马拐弯进了巷子。这个小伙见他进了四牌坊巷:“老爹哎,不错,是卢俊义!”“快些关城啊!”轰隆通!霍啦嗒!嗦啷啷啷……嚓!把城门关闩下锁。这个小伙随即到武职衙门去报信了。
卢俊义到了自家门口一望,门灯点得烁亮,门凳上坐了几个家人。他们怎么到这一刻还不睡的?因为今天是中秋佳节,一个个都多喝了杯把酒,吃过之后不想睡,就坐在这块谈谈。这几个家人都是新来的,还全是外地的,一个个都认不得卢俊义。卢俊义也认不得他们。这几个小伙以为进了卢府,了不得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都撇起二八京腔来了:“老哥。”“岂敢。老哥。”“今天吃得不错。”“是啊。”正在这块谈着,卢俊义一声喊:“接马——,”这是玩惯了的哎,主人翁到了门口,一声啊接马,门里的家人就出来接马了。这几个小伙认不得卢俊义,麻里木足,坐在这块动都没有动。“哼!老哥!”“岂敢。老哥。”“这个杂种蛮喊乱叫的,把这一匹马停在我们门口,如果马把马粪屙下来,我们就对不起他了,叫他拿衣服兜了走!”“对!叫他兜了走!”卢俊义一听:“啊?”奇怪了。这些人是哪块来的呀?我认不得嘛。嘴里说的话多犯嫌啊!卢俊义不晓得,现在卢府老的跑了一大半了,这些小伙全是新来的。就在这个时候,门房里头有个人听见了。哪一个?李祥李老爹。
李老爹怎么没有走的呀?李祥有李祥的想法:我如一走,狗男女就更加猖狂了。我是卢府的老人,我在这个地方,他们到底畏我三分哩。我偏不走,我偏要等,哪怕等到死都是要等的,说不定我能有这个福气,有一天把老主人、小主人等同来。所以他下决心不走。李老爹正准备收拾睡觉,忽然听见外头喊:“接马——!”咦,好象是老主人的喉咙嘛。哎,说不定是的呀,今天是中秋佳节,老主人特地赶回来过节。让我来望望看。李祥跑出来一望,啊咦喂,这一欢喜不要问了,果然是老主人骑在马上。再望望这几个小伙,正在这块玩二八京腔哩。“呔!”“啊,啊呀!是李老伯。”“老伯,还老叔哩!我问你们啊,你们在这块做什么?”“没有事啊。”“你们可晓得外头来的是什么人啊?”“外面来的……不知道啊。”“你们的耳朵里大概有东西堵住哪!啊?你们听不见啊?外头喊你们接马!”“他是谁?”“蛇(谐“谁”),还百脚蜈蚣哩!他是我们卢府的主人!”“什么,是主人?”“嗯!”“主人不是在后面上房里吃酒吗?”“呸!你个囚攮的!你大概是睡着了!在后头吃酒的是主人啊?他是狗头李固哎!你代我把眼睛睁开来仔细看看,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人哪!”“什么?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嗯。还不快些出去接马!”李祥带了两个小伙走到马旁:“主人!”“哦呀,老人家。”李祥上去把主人手里的偏缰接过来。旁边的这个小伙见李祥接马了,他就准备来接红毛鞭杆了。卢俊义把他一望;你个囚攘的!刚才我喊接马,你不但不来接,嘴里还七个八个的。这一刻你想来接红毛籐鞭杆,旁的东西都能给你。这根红毛籐鞭杆就能给你了吗,我马上要到上房里头去捉狗男女。我用不着看他们睡在一起,只要看见他们面对面坐在那块吃酒,我就拿这根红毛籐鞭杆,甩起来一鞭子,结果他们两个人的性命。卢俊义不想把马鞭子给他,加之刚才又是一肚子的火,就用鞭杆的头子在这个小伙的左肩头上微微地一点:“嗨!”啡!就这一点,“啊唷喂!”轰!人朝后头一仰,一个跟头倒下去了。不单是这条左膀疼,左边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随后这个小伙有一阵哼哩。赶紧吃药,贴膏药,唔,起码要过十朝半月,这条膀子才能动哩。是不是好了?没有好。从此以后带了患了,逢到阴天下雨,这边肩头就酸疼。卢俊义腿一挥下马,李祥把这匹马牵到马房里头去。马鞍上的那个包裹,随后有人送到上房里去,就不在我书中交代了。卢俊义拿着红毛籐鞭杆,踏踏踏踏……直奔后头内宅。
跑到内宅角门口,只看见角门开着,里面灯火辉煌。卢俊义右脚一抬,跨进了角门,身躯就往前头一倾。人走路都是身躯随着脚步子往前倾,诸位如不相信,不妨试试看。如果脚朝前头跨,身子不动,非仰了跌下来不可。卢俊义右脚跨进了角门,身躯往前一倾,头才进了角门,哪晓得有个人看见了。哪一个?上房里的一个粗使妈子。就在角门旁边墙角这个地方,有张小板凳,板凳上坐了个粗使妈子。不管是好天阴天,刮风下雨,每天早上角门一开,这个妈子旁的事情不做,就端一张小板凳朝角门口墙角这个地方一坐。遇到下雨下雪就打把伞,每天有二两银子的赏号拿。为什么事要叫她坐在这个地方呢?因为狗头李固现在直接就住在上房里头了,贾玉姣这个贱婢聪明,她生怕卢俊义万一突然回来,他们措手不及,那就糟了,所以就叫这个妈子从早到晚坐在角门口看门。卢俊义不回来便罢,卢俊义如回来,她就喊一声,李固在后头听到她喊,就赶紧溜了。只要李固溜掉了,撒手就不为奸,卢俊义就不能奈何她怎样了。这就叫捉奸要拿双,捉贼要拿赃。今天是中秋佳节,生怕卢俊义也赶家来过团圆节,老早就叫这个妈子坐在这个地方了。这个妈子一直等到这一刻,已经有点萎困了。要和往日,角门早已关闩下锁了,因为今天过节,到这一刻还没有关门,只好在这块等。这个妈子忽然看见有个人进角门,把这个人的脸一望,是卢俊义。妈子赶紧朝起一站,直朝后头奔。嘴里这一声喊,都喊岔声了:“不好了!员外回来了——!”卢俊义一听:啊?不由脚步停下来了。这话我就不解了。我回来,这个妈子应该高兴,应该欢喜,该派要喊“好了,员外回来了”,怎么喊“不好了”?员外再一想:噢,明白了。一定是狗头李固这个畜生这一刻正在里头,这个妈子是在这块望风的。哎,我不能停,我如果一耽搁,说不定这个畜生就跑掉了,我就捉不到他了。卢俊义就跟着这个妈子直朝后头跑。
后头是什么情形?第三进灯烛辉煌,在堂屋的当中摆了一席酒。这一席酒只有两个人吃,首座是李固,对面是贾玉姣。其他的妈子、丫头都在旁边侍候。檐口没有上槅子,现在是秋天,不无都有点风吹到堂屋里来。贾玉姣生怕风把李固吹出病来,上槅子又嫌闷人,就叫人在檐口挂了一道帘子。帘子挂起来,既透气,又不闷人,还又挡风。你看贾玉姣欢喜李固欢喜到什么程度,真正爱到命眼子里去了!有他在面前,不晓得怎么这么快活的,连妈子、丫头代李固斟酒,她都不高兴,非要她亲自来斟酒,亲自来敬肴。贾玉姣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李固呐,不晓得什么缘故,这两天老是神魂不定。坐卧不安。尤其是今天,这一刻也在席上,眉头皱着,脸苦着,嘴里不住地在这块叽咕。贾玉姣代他斟了一杯酒:“吃唦。”“没得命了——!”“哎,今儿是过节啊,你嘴里头不干不净的呀,不作兴这样子啊。就是在平时,也不能瞎说。你坐下来,不是发呆,就是喊没得命。左一个没得命,右一个没得命,我代你愁哪,你总有一天要喊到坏时辰上哪!吃酒唦。”“噢,噢噢。不晓得是什么玩艺,我这几天心里头老是觉得不安。”“不要疑神见鬼的。”“不是旁的哎,我就怕卢俊义家来。”“不得家来哎,告示上了墙咧!再说,即使他家来,还有我咧!”“哎,是的哎,有你哩,就怕他回来的时候,他手一抬,我就扁了,你也散了。”“不要瞎说八道的!吃唦。”“噢,噢噢。”两个人正在说着,忽然听见前头妈子一声喊;“不好了!员外回来了——!”狗头李固本来心里就怕,听到妈子这一声喊,“啊唷喂!没得命了——!”吓得魂不附体,周身都软了,摊在椅子上头。你不要看贾玉姣是个女流,胆大哩,听到这一声喊,不慌不忙,望着狗头李固:“走——唦!”叫他走。哎,你走了就没事了,撒手就不为奸。狗头李固刚才就跟被雷打昏了一样,被她这一提醒,二火药吃下去了,明白过来了,赶快站起身,踏踏踏踏……兔子是他的孙子,直往后头奔。内宅的前后都有角门,卢俊义在家的时候,后头的角门都关着,卢俊义离家,李固回来之后,贾玉姣就叫人把后头的角门开下来了,特为准备给李固溜的。狗头李固溜出了后头角门,就直奔大门。要朝大门外溜。才跑到大厅的厅口,正巧碰到李祥李老爹。李老爹晓得主人到后头去捉奸了,今天要热闹了,特为把一些家人喊得来,叫他们把大厅上的灯火全点起来,准备让主人来审问狗男女。正在这块忙着,忽然看见狗头李固急匆匆跑来了,李祥晓得坏事了,主人到后头大概扑了个空,李固溜掉了。我既看见也,不能让他走!李祥走上去:“你个囚攘的!不要走!”就伸手来抓他了。你不要看李固平时没得劲,哪晓得人到了要命的时候,不晓得哪块来的这股力气的。“你代我滚远些!”说着就把李祥朝旁边一推,踏踏踏踏……奔掉了。李祥到底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被他这一推,跌跌冲冲,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没有跌得下来。“可要死啊!个囚攮的,被他滑掉了。”李固出了门,朝哪块跑?没得旁的人家,朝包人了家跑。到了包家门口,嘭嘭嘭嘭……在他家门上一阵子瘟敲。
包老爹已经吃过晚酒,上床睡觉了。乖乖,听见门上就象擂鼓,还以为是哪一家烧起来了。起来穿好衣服,把门一开,原来是李固来了。”什么玩艺啊,你敲门敲得这么急法?”“啊咦喂,包老爹啊,你老人家要救命哪,卢俊义回来了!”“哪个啊?卢俊义回来啦?”“唔。”“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才到家。差点把我抓住,把我吓死了。”“不要紧,不要紧。李大爷哎,你不要怕,我马上到衙门里头去一趟。他跑不了哎,你放心啊。你就先蹲在我舍间。——来人啊,我要到衙门里去一趟。我走之后,你们把前后门都关闩起来,任何人来敲门,你们都不要开。来人如问到我,就说我到人家吃酒去了。如果问到李大爷可曾来,就说他没有来过。”“噢。”包人了随即出门。跑到钱中蛆那块去报信去了。所以一刻工夫。文、武衙门都派人来捉拿卢俊义了。
李固跑掉了,贾玉姣放心了,一个人就坐在这块等卢俊义。卢俊义手上抓着红毛籐鞭杆,到了第三进就来找了。找哪一个?找李固。他拿得稳今天晚上这对狗男女一定面对面坐在这个地方饮酒,今天是中秋团圆节嘛。只看见第三进灯火辉煌,堂屋当中果然摆了一桌酒。酒席上人只有一个,贾玉姣坐在对座上,首座上空着,酒杯子里头有酒,筷子头上还潮着哩,这分明是李固刚才坐在这个地方吃酒的。几个妈子、丫头站在旁边,动都不动。怎么的?一个个都吓痴了,韦驮老爷搬家——在这块发杵(谐“憷”)。贾玉姣若无其事:“员外。”喊了一声员外。卢俊义没有理她,先忙着来找李固。从上房找起,前后三进,连一些妈子、丫头的房间,都一间一间地进去找,角壁旮旯都找遍了,找不到个李固。卢俊义心里有数,一定是刚才这个望风的妈子一声喊,狗头李固已经溜掉了。李固既溜掉,何不一鞭子先把贾玉姣打死呢?这个不能。倒不是卢俊义不忍心下手,因为自古以来捉奸要拿双,捉贼要拿赃。如果李固在这块,这时候把贾玉姣跟李固两个人一起打死了,这倒不要紧,在过去封建时代,家人不能跟主人同席,何况是跟主母在一起吃酒,这就说明其中一定有奸情,把他们打死了没得罪。现在李固不在,只有贾玉姣一个人,如果一鞭子把贾玉姣抽死了,那就是无故杀人,就是一条人命案了。其实,条把人命案,对卢俊义来说,他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没得什么了不得,不过在情理上不大好说。这种事卢俊义做不出来。卢俊义气了把红毛籐鞭杆朝地上一掼,人朝椅子上一坐:“啊——噗!”贾玉姣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员外,你老人家真家来了。你可晓得,自从你那一天走后,这些妈子、丫头啊,不晓得多会耍弄人哪,经常拿我开心,动不动就喊,员外回来了。我听到她们喊,先还以为是真的,我就朝外跑,来迎接你老人家了。久而久之,我就不相信她们了,我晓得她们是拿我开心的。所以刚才你老人家回来,我还以为是假的哩,哪晓得你老人家真回来了。好极了,今天是中秋团圆佳节,我跟员外今天又团聚了。——丫头啊,还站在这块发憷做什么?速些代员外泡茶唦!”“噢,噢。”“被她这一喊,这些妈子、丫头都醒过来了,赶忙代员外泡茶,打毛巾把子。“且慢!”“嗯,员外有什么事吩咐?”“我来问你,你一人吃酒,为何要摆两双杯箸?”“啊咦喂,我还以为是什么事的,原来你老人家是为这件事在这块生气啊。告诉你唦,不要说是今儿中秋佳节了,就是在平时,打你那一天走后,我哪顿不是这样子摆法?你问问这些丫头跟妈妈看。虽然你老人家不在家,我们是夫妻哎,我时时刻刻地都挂念着你哪,我每顿都要代你设一张座头,摆一双杯箸。今儿是中秋节,就更要这么办啦。你老人家虽不在家,我心里头都当作你在家哪。”“哼!”卢俊义把她望望:可要死啊!啊!说得多好听啊。不知内情的人,听到这话,还以为她对我恩爱得很哩。“且慢。燕青到哪里去了?”“你问燕青啊?不能谈了,提起这个孩子来,我的心血就差被他气了喷出来。你老人家在家的时候,他对你我尊敬得很哪,办起事来一件没有误过。自从你那一天走后,他就不对啦,就换了个人啦,在外头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三个成群,五个结党,耗费家财,没事还要到外头去跑了玩玩,经常两三天不回来。我当时想啊,你老人家如在家嘛,我可以不问了,你老人家不在家,我怎么能不问呢?我总归是他的庶母哎!有一天我就把他喊到后头来,劝了他两句。啊咦喂,你还没有看见他对我的那副样子哩,我一想起这件事来,就气得浑身发抖。他把桌子这么一拍,头这么一甩,就这么跑掉了,一直到今儿都没有回来,也不晓得他到哪块去了。”“哼!”卢俊义把她望望:你这个贱婢,是你栽害他强奸你,硬把他赶出门去的。你以为我没有看见我家儿子,就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以为我就相信了,就把我欺住了,你做梦哩!“且慢。李固现在何处?”“李固啊?李固打那一天走那个地方家来之后,就告诉我了,说你老人家在路上怎样怎样。我就关照他了:这话千万不能到外头去说啊。我还关照他:你要注意哪,你家主人在家的时候,你穿房入库不要紧,你家主人不在家了,我们是年轻的主仆,你要避避嫌疑哪。其实他这个人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胆小得要命,你老人家也是晓得的,但是外人不晓得哎。我说:以后我如果有事喊你,你再进来,我如不喊你,你就不要进来。李固后来就不大进来了,倒有一向时不来了。”卢员外把她望望:可要死啊!啊!照你这么说,你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周正得不能再周正了,我还要代你竖牌坊哪!这个贱婢既淫而又泼,还就没得办法治她。怎么办?还是要先找李固。李固这个畜生的胆小哎,只要找到李固,我望他一声哼,他就乖乖地招了。到哪块去找李固?到前头去找,说不定他溜到前头去了。
卢俊义起身,出了内宅,到了前头厅上一望,厅上灯烛辉煌,李祥李老爹在这块哩。卢俊义朝椅子上一坐。李祥赶紧招呼人泡茶。“老人家。”“哎,主人。”“速去将李固叫来。”“哪个?叫李固啊?这个囚攮的刚才溜掉了。我还想抓住他的,没有抓得住。他还差点个把老奴推了跌下来。”“他到哪里去了?”“你老人家不要着躁,我晓得他去的这个地方哩。——来来来,你们来几个人,我带你们去抓李固!”李祥晓得,李固没得旁的地方去,一定是溜到包府上去了。李祥带着几个家人才走到门口,朝门外一望:“不好!”只看见从大门外到巷子头上全是些官兵。李祥一吓,掉脸就回头。跑到卢俊义身旁:“员外,坏事了,外头官兵已经把四牌坊巷扎起来了,大概是来捉拿你老人家的。”“哦——呀!”卢俊义心里有话:可要死啊!啊!看不起这对狗男女啊,居然还有点门儿哪,我才家来,官府就派人来拿我了,他们没得旁的本事,一定是把钱花足了。带兵来拿我的是什么人?大名城里最狠的莫过于总镇官急先锋索超。我倒不是小看他,一则来平时我跟他相处得还可以,二则来凭他的本事来捉拿我,我谅他也不敢。不管你来的是哪一个,我看你们哪个敢进门来拿我!卢俊义坐在这块没有动身。
是哪个带兵来捉拿卢俊义的?不是急先锋索超,是都监府的张奎。张奎是个无名鼠辈,本事有限得很。东门的门军报告说卢俊义回来了,他又不能不来。来了以后,叫兵丁把四牌坊巷、卢府前后门扎住,就吩咐门口的兵丁:“呔,呔,呔,呔,你们赶、赶、赶快喊,叫、叫、叫他出来!”叫你来抓人,你要自已进去抓咧。他不敢进去,就叫手下兵丁在门外喊。这些兵丁就喊了:“呔——!好大胆的卢俊义,你敢上梁山做强盗,你赶快出来啊——!”一个个嘴里在这块喊,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哎,倒也罢了,卢俊义坐在家里头不出来,张奎跟兵丁不敢进去,就这么僵在这块。
这时候巷子头上又来了头二十个人。什么人?县衙门里的捕班。两个捕班头儿,带着几十名伙计。县衙门里的人怎么来的呀?包人了去报信的哎。包人了报信给钱中蛆,钱中蛆当然要派人来抓了。这一刻不但文、武衙门的人都到了,四牌坊巷口的这条街上是人山人海。有的是还没有睡觉的,有的是已经上了床又爬起来的。一个传一个,大家都来了。他们不单是来看新闻,一个个骨里舍不得卢俊义,因为卢府上的这些事情,现在是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就在四牌坊巷对过石头台阶上,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哪两个?前头是神行太保戴宗,后头的这一位把颗头搁在戴大爷肩头上,是轻脚鬼时迁。他们是驾的神行法,在卢俊义之前就到达大名了,还是住在吴四房客栈。住下来之后就坐在门口等卢俊义到大名。白天没有等到。夜里被外头的嘈嚷声惊醒了,爬起来问小二,外面出了什么事?小二就告诉他们了,如此如此,官府派人来抓卢员外了。两个人一听,把衣服一穿,出了店门,就站在巷子对过石头台阶上,在这块望了。时迁这时候心里有话:卢俊义啊,文、武衙门的人都来了,你到底是拒捕,还是束手到大堂,就看你了。你如果拒捕,那就好了,不但你能把命保住了,我老时的一颗头也就稳了。你如果束手到公堂,不但你有性命之忧,我老时的这一颗头也跟你悬着哩。我们两个人是合的一颗头啊!他们两个人在这块巴望卢俊义拒捕。
捕班进了巷子,望见张奎在这块哩,两个捕班头儿走到张奎身旁:“大人,小人见大人请安。”“罢、罢了!你、你们赶快进、进、进去,代我把、把、把卢俊义抓、抓、抓得来!”“……喳!”捕班头儿心里有话:你个囚攮的,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你身为堂堂的都监,不带领我们去抓,却叫我们进去抓,你怕卢俊义,难道我们就不怕吗?唉,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得办法啊,只好进去。两个捕班头儿一想:对卢俊义不能玩硬的,只能玩软的。两个人走到门口,望着门口一个家人:“哎,来啊。”“啊。”“请你进去通报一声。”“通报什么事啊?”“你告诉员外,就说县里的捕班头儿某某求见员外。”“噢。”“哎,来来来,莫忙,请你把我们的意思说清楚了,员外让见则见,如不让见,我们就不见,哎,就、就不见了。”捕班头儿心里的话;他如果让见嘛,我们把话说清楚了,这是上命差遣,不是我们的本意。卢员外是个明理的人,他绝不会怪罪我们。假如他不让见,一定是拒捕,对不起,我们直接掉脸就跑。他那种本事,我们就打得过他了吗?手一抬,我们就散了。“噢,就是了。”这个家人到了厅上:“回主人。”“怎样?”“现有县里的捕班头儿某某要求见主人。他们说,主人容见则见,不容见就不见。”“噢。”文、武衙门的人都来了。要死,要死!狗男女把钱是花足了。我现在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来人既然这么客气,说是求见,而且是随我见不见,我当然要见下子,不能为难他们。“来,叫他们里面来见。”“是。”家人回到门口:“来啊,来啊,我家主人说,叫你们进去见哪。”“噢,哈哈,好极了。——呔!伙计们,你们在外头等着啊!”“噢!”两个捕班头儿进了门,到了厅上:“员外。”“员外,小人见员外请安。”“免礼。尔等前来有何事?”“这个……员外容禀,我们是奉上司的指派来的,敝上说,请员外到敝衙去一趟,有要言面叙。”卢俊义一听:哪个啊?你家老爷请我去,有要紧的事情跟我面谈啊?你家老爷是什么人啊?钱中蛆哎。我跟他向来没得来往。你们嘴里说得好听,什么有要言面叙,其实是叫你们来抓我的。莫忙,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不去就拒捕,去就束手到公堂。我如果不去,一则来叫他们手下人为难了,二则来分明我是心虚了。最好我还是去下子,把事情谈谈清楚,免得他听狗男女的一面之词。而后,我也准备花几文,狗男女花一万,我花两万,他们花两万,我给四万,把这一案销掉,就没事了。你这个卢俊义嘛,你不想想吗?现在不是一万两万的事情啊,他们报的是你上了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叛字当头,这种案子就不是一般的案子啦。还有,你去嘛,也应该先进点饭食,把肚子吃饱了再去。你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呀,还是下昼时分在那个小荒镇上吃的东西,这时候肚里已经空啦。吃饱了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饱肚子比空肚子好得多哪。卢俊义没有想到这些,他总以为不会出什么事,一会工夫就回来了。“如此讲来,你等前厢带路。”“噢,噢,就是了。——哎,伙计啊,我们马上出去可不能照员外的原话说,如果照他的原话说,那个张奎囚攘的就抢我们的功了。他抓人的本事没得,抢功的本事是一等。”“你说怎么说?”“我看这样子,最好我们虚张声势来吓他下子,就说员外拒捕了。”“对,就这么玩。”两个捕班头儿先悄悄把十几名伙计喊进来,跟他们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十几名伙计点点头,掉过脸来就朝外跑,跑到门口,就跟杀得来了差不多,一个个都喊岔声了。喊的什么东西?“不好了!卢俊义拒捕啦——!”他们就这一声喊,只听见门外:“啊……”这些兵丁一吓,溜得干干净净。张奎一吓:“啊唷!”赶紧把马头一拨,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马出了巷子,就朝东门这一头跑了。跑了没多远,再一想:咦喂,我就能朝东门跑了吗?卢俊义既然拒捕,他一定要出东门哎,他如在我后头追上来,跟我盖头一下子,我不散了板吗?朝旁边一望,哎,旁边有一条巷子哩。不如进巷子吧。你是个张奎嘛,你还先望下子唦,这条巷子有多宽,是活巷子,还是呆巷子。难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就擩进去了。哪晓得这条巷子不但是条呆巷子;而且是一条一人巷。什么叫一人巷吗?巷子窄,只能容一个人走,两个人就不好走了。如果两个人面对面遇到了,两个人都要把身子偏过来才能过去。张奎进了巷子,再一望:“啊唷!”不好了,是条呆巷子啊!出来唦?不好出来哎。要出来也可以,人先要挤着下马,单身人出来。马吗?要拽住马尾巴,把马倒拖,才能拖出来哩。马转不过身来哎!张奎没得办法,就在马上喊:“来人啊!我的人哪?”他有一阵喊哩。要喊到什么时候?大概要喊到四更多天。到那个时候,手下人发现老爷没得了,到处找老爷,有几个小伙找到这条巷子口,听见巷子里头有人喊,一望:“啊咦喂,老爷在这块哩,在这块哩!”老爷真会擩哩,不晓得怎么擩到这条呆巷子里头来的。手下人先拽住他的马尾巴,把他连人带马慢慢朝外拖。拖出了巷子,一起回衙门。
街上的老百姓听说卢俊义拒捕,“啊……也是一阵嘈嚷。有两个人心里高兴死了。哪两个?戴宗跟时迁。时二爷心里有话:啊咦喂,罢了,罢了,卢俊义啊,你只要拒捕,我这颗头就稳了。戴宗心里有话:我们马上跟你一起出东门,我把金钱甲马取出来,往你腿上一靠,呜呜呜——!就把你送上梁山了。两个人正在这块高兴着,再望望:噫,坏了,不对了。怎么不对了?这些捕班的伙计没有溜,都回了头了。果真卢俊义拒捕,他们能不溜吗?
两个捕班头儿复行回到厅上:“员外请。”卢俊义起身,“嗯唔——噗!”一声咳嗽。不代他上家伙吗?不敢。因为他有功名在身,捐职员外郎嘛。伙计们簇拥着,出了四牌坊巷,直奔县衙门。这时候跟在后头的人多了。戴宗跟时迁也夹在百姓当中跟在后头。到了县衙门口,只看见里外灯火齐明。“员外,请你老人家在班房里头稍坐片刻,容我小人进去回话。”“好。”卢俊义朝下一坐。手下人赶快打暖布,泡茶,因为这一刻他还是有功名的人,不能得罪。
两个捕班头儿到了后头书房:“回老爷。”“怎么着?”“我们把卢俊义抓得来了。”“好好好。——外厢侍候升堂。”“喳!”钱中蛆冠带齐楚,出了书房。咚!当——!“噢呵——!”堂上吆堂,老爷入座。”“来啊,带卢俊义。”“喳!”当差的下去,到了卢俊义身旁:“员外,我们老爷有请。”卢俊义起身,一摇二摆上了公堂,走到书案旁边朝下一站。“父台,卢某见父台请安。”打了一躬。因为那时称州县官为父母官,卢俊义对他客气,所以称他父台。不过卢俊义是有功名的人,用不着下跪。钱中蛆拈着胡须,眼睛又是高度近视,案上的照子灯又不大亮,望不清楚。眼睛觑起来望,不错,是卢俊义。“卢俊义啊。”“是,父台。”“听说你到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南面称尊?你要从实讲来。”“啊?父台明见,卢某哪有此事?”“哼,你居然还耍刁顽。——来人!”“喳!”“代我赶快到四牌坊巷去,把他的执照取来!”“喳!”执照是什么东西?执照如同现在的证书。那时有功名的人,不管你是考的,还是拿钱买来的捐职,都有个官府发的执照。把他的执照拿来,就是要吊销他的执照。执照一吊销,功名就取消了,卢俊义就从员外郎变为普通百姓了。当差的跑到四牌坊巷去取执照。贾玉姣老早就准备好了。当差的没有费事,拿了执照就回头,到了堂上朝公案上一放。卢俊义一望:“啊——呀!”想不到这么快就把我的执照拿得来了。这一定是贱婢贾玉姣早有准备了。先还可以不买他的账,这一刻不能再不买账了。卢俊义手一抬,先把头巾朝下一褪,朝案上一放,倒退几步,双膝跪倒。“大老爷,废员卢俊义见大老爷请安。”“卢俊义啊,你还想刁顽吗?啊?你好好从实招来,你怎样到梁山去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拜为寨主,南面称尊?你怎样密谋造反?”“卢某实在是冤枉。”“还说冤枉?——来啊,大刑伺候!”“噢呵——!”夹棒朝下一撂。堂下的百姓:“啊……”一阵嘈嚷,议论纷纷,都在这块低声地骂钱中蛆。戴宗跟时迁简直气坏了:要死,要死!你不但是个赃官,你还是个糊涂宫!你问这种案子,要把原告带上堂来,跟被告卢俊义当堂对质咧。你居然不要原告上堂,单审问被告,玩半边翘的官司。你三句话没有问得完,倒动起大刑来了,你是个什么瘟官啊?莫忙,夹棒是什么东西?现在看不到了,这是古时候的一种刑具。从前官府的刑具多哩。那时打官司跟我们现在打官司不同。我们现在打官司,原告、被告都要到庭,你说你的理,他说他的理,被告还可以请律师来帮他辩护,最后实事求是,法院依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从前不是的,首先,你才上堂,两旁边一吆堂,这种堂威就吓人,胆小的就被吓昏了。你如果不承认,就给你上刑。所以从前有好多案子都是屈打成招的冤案。夹棒是什么样子呢?是两根木头梃子,有两个窝槽,底下有根拱棍;一头是呆销子,一头是捧头,可以用绳子来收紧。当差的不由分说,上来把卢俊义的头发一把抓,用右膝把他的腰杆抵直了,左右一边两个抱住他的手臂,另外有人把他的鞋子、袜子脱掉,把两条腿拉直了,把两个髁踝朝夹棒的窝槽里一放。七八个人服侍卢俊义一个。旁边有个执刑的就抓住绳头。这个不要紧哎,旁人怕上刑,卢俊义的本事好,浑身的功力,只要把功一运,不是就没事了吗?没这话。从前用到这种非刑,你有再大的本事都没得用,不过有本事的比没得本事要好些罢了。而且,这时候不让你自如,你想运功也运不起来。“卢俊义,你招不招?”“大老爷,废员实在是冤枉。”“你到了这一步,居然还要抵赖。——收绳!”“噢呵——!”夹棒的收绳一共有三次,一收绳是二分半,二收绳是五分,三收绳一共是七分半。收足了该派是十分哎?不错。因为窝里头有个二分半哩,这样算起来三绳就是十分了。一绳二分半收足了之后,卢俊义到底是个为武的,牙齿一咬,不买账。”卢某实系是冤枉!”“你还是不招?——再收!”“噢呵——!”第二绳收足了,还是不招。接着就再收第三绳。第三绳收足了就不好再收了,已经收到顶了。三绳收足了以后,就连卢俊义这个堂堂的玉麒麟,浑身的功力,也受不住了。两条腿除了骨头,皮啊肉的已经夹扁了,就如同放在钢炭炉子上烧差不多。加之他又是空肚子,人一饿就虚弱了。卢俊义眼睛珠子朝上一翻,嘴朝过一歪,“呃——”昏晕过去。昏过去怎么办?不要紧,旁边有个执刑的早有准备,手上端着一碗凉水,含一口凉水对着他脸上:“噗——”一喷。冷水这一激,又醒过来了。“哦呵呵呵。”卢俊义疼痛难忍,哼了两声。“你招是不招?”“卢某实在是冤枉!”“还喊冤枉?——来啊,加边杠!”“噢呵——!”
加边杠是刑上加刑。什么叫边杠呢?边杠看上去并不出奇,是一根二拇指头粗的棍子,约有一尺二寸长。加边杠就是拿这棍子在夹棒的梃子上,笃!笃!笃!笃!……不要用多大的劲,一下子一下子的敲。要敲多少下子呢?敲四十下子。所以叫四十边杠。敲下子有什么厉害呢?三绳收足了以后,夹棒的梃子碰都不能碰,稍有一点震动,受刑的人就疼到心里去了,何况是拿棍子敲。四十边杠敲下来,卢俊义第二次昏晕过去了。再用凉水激。这一次还用凉水激就不行了,要用酒来激。旁边的这个执刑的含了一口高梁酒,对着他脸上一喷。卢俊义又苏醒过来。“你招不招?”“冤枉!”“你还喊冤枉?卢俊义啊,你太刁顽啊,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招。——来啊,脑箍伺候。”“噢呵——!”脑箍摔下来了。脑箍是什么刑具?也是古时的一种刑具。这种刑具不是上在腿上的了,是上到头上的。脑箍是箍头脑子用的箍,是用胡麻编起来的,既不是铜的,也不是铁的。如果是铜的、铁的,套到头上倒没得伸缩性了。这是胡麻编成的三股小辫子,编一节就留几根散麻,编一节就留几根散麻。这个散麻另有用处。编成了功之后要打三个节,套到头上去,一个节在你的眉心,还有两个节在你的左右太阳穴。在后头有两个铜圈,可以根据人头的大小调节。因为人的头有大有小,不能做上多少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脑箍。如果嫌大,就把铜圈朝后头退退;如果嫌小,就把铜圈朝前头移移。调好了之后,铜圈跟铜圈朝起一叠,拿一根檀木棍子——这根棍子有尺把长,雕成龙形,一头是龙头,一头是龙尾,把棍子就朝铜圈里头一穿,龙头在上,龙尾在下,后头有执刑的稳住这根棍子。如果老爷吩咐“撬”,执刑的就把棍子转半圈,转成龙头朝下,龙尾朝上。这一撬为十分。如果你还不招,老爷再吩咐“撬”,就再转半圈,又转成龙头朝上,龙尾朝下。二撬为二十分。到二十分就为止了,就不能再撬了。脑箍一撬就收紧了,就朝皮里陷了,三个节就朝皮里钻了,你看可疼不疼?如果还不招,就有个执刑的含一口温水对着脑箍的四周一喷,把它喷潮了。哪晓得胡麻潮了以后就朝起收缩,这一收更厉害,望着望着受刑的人头跟脸就朝起肿了,眼睛泡子肿成一条缝,牙关能肿硬了,嘴唇能肿了翻过来,一颗头能肿成笆斗大。如果你还是不招,就再加刑。加什么刑呢?加增板。这个增板不是那个切菜用的白果树的砧板啊,它是增加的“增”。它名叫增板,实际上是一根毛竹片子,就好象大热天我们用的纸扇子的扇骨子差不多,有韭菜叶子这么宽,尺把长。执刑的就把脑箍上的散麻拉紧了,就拿这根毛竹片子在散麻上一下子一下于地敲,也用不着用多大的劲。一下子敲下来,受刑的人痛苦到什么程度,这颗头好象炸得有两间房子大,耳朵里头金钟乱撞,眼睛底下金苍蝇乱飞,铜打铁浇的都受不住。至多敲十五增板,受刑的人非昏晕过去不可。第三次昏晕过去,连喷高梁酒都不行了,要用火纸枚子点起来,对着鼻孔熏,硬把犯人熏回头。所以这种刑叫非刑。受这种刑的犯人,十个当中难活一个,即使在堂上没有死,到了牢里头也非死不可。“卢俊义,你招不招,”“卢某实在是冤枉!”“你还要狡赖。——来啊,上脑箍!”“噢呵——!”卢俊义心里有话:你上吧。随你上什么刑,我反正这条命今天不想要了,你想要我招是万万办不到!我事实没有拜什么寨主,没有想造反嘛!卢俊义这个人真正是个方正君子,没得的事他宁死都不承认。
县衙门里头,上梁不正下梁歪,十个人当中有九个都不是好货色,但是也有个把好人。如果一个好人没得,卢俊义今天就要死在堂上了。其中有个执刑的,明晓得这个案子是县老爷受了贿了,明晓得是狗男女栽害他,卢俊义实在是冤枉,望望卢俊义这副样子,实在有点不忍心。这个执刑的是给他套脑箍的。他拿着脑箍和檀木棍子,走到卢俊义迎面朝下一站。平时上脑箍都是先把眉心这块的一个节对准了,把胡麻辫子从前头往后头箍,箍到后头把两个铜圈朝起一叠,然后把龙形檀木棍子朝铜圈里一穿。他今天越例,换了一种箍法:他人还是站在卢俊义面前,把胡麻辫子从他脑后往前头箍。这样一来,他腰一哈,他的脸可是就靠近卢俊义的脸啦?这看上去无所谓,旁人也没有在意。当时快哪,就在他的脸靠近卢俊义的脸的时候,他的嘴就对着卢俊义的耳朵,低低他说了三个字。他虽然说得低,因为紧靠卢俊义的耳门,卢俊义字字入耳。说的哪三个字?“招。亲审。”是什么意思呢?卢员外啊,你的功夫再好,上到这种非刑,你非送命不可。白白地死在堂上,这又何必呢?你不如就招。他不过是个县官,没得生杀之权。你即使招了,画了供了,你不要怕,他还要写详文呈上去,上头的黄振声黄大老爷是个清官,他看到详文以后,一定要府提亲审,到那个时候你再说实话也不迟,你就能把条命保住了。卢俊义听到这三个字:啊呀!如梦初醒。把这个当差的望望,心里感激。你这话不错,提醒我了。我在这个地方被刑毙命,是白送一条命。我招了之后,府台黄振声晓得了,一定要自提亲审。倒不是因为他跟我的私人感情好,就凭他的为人,凭他的官声,在此地素有清如水、明如镜、爱民如子的声誉,决不会象钱中蛆这样问案。他也绝不会相信我到梁山去造反。到那个时候我再翻供也不迟。
卢俊义想定章程,一声喊:“大老爷不要动刑,卢某招了。”“哈哈,好。卢俊义啊,你不到临死是不会招的。好,你好好招来。——听清白了。”“是。”叫哪一个听清白了?坐在旁边的个招房老夫子。过去堂上都有个记录供词的招房,就如同现在的记录员。那个时候没有录音机,要记录人的说话,全是口述笔录。招房老夫子耳朵要好,笔下要快,犯人招到哪块,他要能写到哪块。犯人招供只招一遍,如果记录跟不上就记不全了,你不能对犯人说:“莫忙,你刚才说的几句什么话啊?再说一遍给我听下子。”那不行。写字总比说话慢啊,怎么来得及记呢?他来得及。他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他全是画的符号,一点也是一个宇,一横也是一个字,一竖也是一个字,一撇也是一个字,就跟现在的速记符号差不多。如果把他在堂上记录下来的供单给老爷看,老爷望着它翻眼睛,一个字都认不得。随后他要用正楷誊清,才能送给老爷看。招房老夫子这一刻把笔拿在手上,就入神听了。“卢俊义,本官问你,你是不是在梁山上身穿王冠王服南面称尊?”“正是。”“你是不是在梁山上与强盗义结金兰,共谋造反,拜为寨主?”“不错。”全招啦?既然招还不都承认下来嘛,不承认不行哎。“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你回来准备干什么?啊?还是准备杀官劫库,还是准备抄掳民脂,还是准备搬运家财?”卢俊义一听:杀官劫库?不能玩,这个罪太大了。抄掳民脂?也不能玩,比杀官劫库纵轻也有限。准备搬运家财?这个倒可以承认哩,家财是我的,不犯法。“大老爷,我回来是准备搬运家财。”“嗯。好,你画供吧。”把供词和笔朝他面前一递。卢俊义拿起笔,在供词上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画了供,这一案就算是定了。钉镣收监,老爷退堂。
钉镣收监,卢俊义这个日子不能过了。腿上有棒伤,镣是铁的,虽然代他把鞋子、袜子穿起来了,铁镣在棒伤上一磨一擦,疼到心里去了。什么时候代他把鞋子、袜子穿起来的?夹棒一松以后就代他穿起来了。这不管犯人跟执刑的有交情没交情,花钱没有花钱,这是规矩,上过夹棍之后,一松掉,要先代犯人把鞋啊袜的套起来。什么道理呢?因为棒伤不能吹风,一吹风就朝起肿,一肿就容易破,一破就淌水,就害了,说不定一辈子不得好,终身就残废了。卢俊义这时候真正是举步艰难,走起路来,嗦啷!嗦啷!嗦啷!嗦啷……当差的把他送到牢里去。这个县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拿过包人了的钱,都被狗男女收买过了,可有好日子给卢俊义过吧,把他朝“章”字号里头一关,死活不问。“章”字号是专门关死囚的牢房。跟到衙门口来看的百姓,散了以后走到街上,没得一个嘴里不骂。骂哪一个?骂钱中蛆,骂狗男女。一个个都舍不得卢俊义。戴宗跟时迁两个人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好?万一卢俊义把条命送掉,我们两个人的头都保不住。军师关照的呀;卢俊义如果收了监,我们哪怕拿金啊银的铺起路来,都要把姓卢的这条命保住。不错,我们带来的金银是多哩,珠宝细软也带得不少,但是我们自己不能出面,非要找条路不可。从第二天起,两个人就四面八方找路,找能通到衙门里的人。另外,两个人还要不断到衙门口打听消息。我先把他们摆着。
九、蔡庆报恩
钱中蛆到了后头书房,因为案情重大,不能耽搁,随即叫后头的师爷写报呈,上报府台。当差的第二天就把报呈送到府衙门了。府衙门当差的接到报呈以后,也不耽搁,随即把公事送到书房。黄振声看了这份公事,脸都气白了,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心想:这个案子我非要亲自来审问不可!正要叫后头的师爷们做公事,要府提亲审。无巧不巧,这时候省院那边来了一道请帖。这道请帖是梁中书命人送来的,说是有件紧急的公事要跟他商量。梁中书是什么人?梁中书名世杰,是首相蔡京的女婿。在宋时,都城有四大奸党:高、杨、童、蔡。蔡京是首相,势力最大。当初蔡京过六十大寿的时候,梁中书特为送他的生辰寿纲,在半路上被晁盖他们短了去了。梁山一直到现在吃啊用的全是用的生辰纲的这一笔钱,你看这笔钱多到什么程度!照这么说,梁中书也是个坏人罗?是个坏人。但是他坏虽坏,对黄振声特别尊敬,并且还常跟他来往。是什么道理呢?一则黄振声为人清正,官声很好,跟官声好的人经常来往,对自已的名声也有好处;二则黄振声学问大,梁中书不管遇到什么疑难的公事,只要把黄振声请过去,跟黄大人商量商量,总能妥善处理。所以梁中书的这道请帖一到,黄振声还非去不可,因为他是顶头上司,又是特为下请帖来请他的。黄大人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办?如果去吧,这边府提亲审的事就要耽误了;把卢俊义摆在县牢里头,自己也不放心,万一有人暗中下毒手,卢俊义就有性命之忧。要是不去吧,又拂了梁中书的面子,感情上说不过去。黄大人就把几位心腹老夫子请到书房来,把眼前的难处告诉他们,跟他们商量怎么办。内中有位老夫子就说了:“大人,这件事并不为难,既然上台大人呼唤,你只管去。”“我走之后,卢俊义的事怎么办呢?”“不要紧,你走你的,我们照样做公事。先把卢俊义提到府衙这边来。人到了府衙这边,你哪怕过个三五天以后再问都没事,你直接放心吧。”黄振声一听,这个章程不错,点点头:“好,这件事就拜托你们几位老夫子了。”黄振声走后,几位老夫子随即做公事。公事做好了,随即叫人送到那边县衙门。县衙门当差的接到府里来的公事,随即拿着公事到书房来见钱中蛆。
钱中蛆坐在书案面前,正在这块得意着哩。得意什么事?昨天夜里把卢俊义收监之后,包人了就把李固放回去了,贾玉姣晓得这些事情不能失信,今儿一大早就叫狗头李固把其余的一半五万两送来了,包人了拿到这笔钱之后,还照前例,随即从中拿了五千两送给钱中蛆,钱中蛆先后拿到了一万两,心花都开了。正在这块快活着,当差的进来了:“大老爷,府衙门那边有公事来了,大老爷请看。”钱中蛆把公事接过来一望:“呃咳!”坏了。钱中蛆眼睛虽近视,人并不呆,一昕说是府衙的公文到了,赶快接过公文,两只眼觑到公文上看了。看到公文上是府衙要亲审,他做贼心虚,有些怕了。怕什么事?他晓得这一案是个冤案,里头有奸情,卢俊义是屈打成招,卢俊义到了府里万一翻供,那就糟了。“来人啊,赶快去把包仁孝叫来。”“喳!”
包人了就住在衙门隔壁巷子里头,快得很,一刻儿工夫,包人了到了。”大老爷,书办见大老爷请安。”“还请安哩,本官不安啦!你看,府衙门那边的公事到了。要府提亲审。”包人了把公事拿起来一望:“大老爷,既然府提亲审的公事到了,你直接把卢俊义给他们带了走。”“什么?你讲得倒轻巧。黄大人如果升堂亲自问案,这个卢俊义本来就是屈打成招,到时候他如果翻供,那本县还能安吗?”“大老爷,你放心。卢俊义这个人的脾气你不晓得吗?他是个方正死君子,说一不二。他既然在这边已经招认,而且画了供了,谅他也不会翻供。”“嗯。好!照你这一说,就让他们带人了?”“大老爷,公事到了,不让他们带人也不行啊。”“好。——来啊,外厢传话,侍候升堂。”“喳!”钱中蛆冠带齐楚。咚!当——!“噢呵——!”升坐大堂。随即标监牌,提卢俊义。可怜卢俊义走路如走针刺,硬忍着疼痛上堂。“卢俊义当面!”“噢呵——!”嗦啷!卢俊义双膝跪倒。“大老爷。”“卢俊义啊,现在府台大人那边要提你亲审。你要注意啊,你在这边堂上怎么讲的,到了那一边你还要怎么讲。你如果想翻供,你就自己找苦吃。你明白吗?”“噢,噢,是。”卢俊义心里有话:你这个狗官,你也怕我到那边翻案哪?对不起,到了那边,我就是不翻案,黄大人也一定要代我把事情弄清楚,你就等着吧。卢俊义心里非常感激那个当差的,果然不出他所料,现在府提亲审了。钱中蛆吩咐,叫府衙门那边当差的把卢俊义带了走。老爷退堂。包人了回家。这时候衙门日围了许多的百姓。戴宗跟时迁也夹在百姓当中。
府衙门那边来的两个当差的进来,先把卢俊义绰起来,一左一右绰住卢俊义朝堂下走。嗦啷!嗦啷!嗦啷!嗦啷!虽然走得不快,卢俊义还是疼痛难忍。上了甬道,才走了一半,望着望着,卢俊义的脸就变色了?望着望着,头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直朝下滚。两个当差的望望,心里有数,晓得卢俊义实在不能走了。其中一个当差的:“嘘。”望着那一个当差的指指卢俊义,又指了指衙门外头,目中会了个意。这个小伙玲珑剔透,把头一点。“卢员外,稍待下子。”随即跑到街上轿铺里去喊了一顶小轿子来。轿子朝甬道上一停,把上帘子一打,下围子一下,伏手板子一拿。两个当差的一左一右把卢俊义绰悬了空,两个轿夫也上来帮忙,把他抬进了轿子。为什么要抬进轿子呢?因为他脚上有铁镣,镣绳短,不大好跨轿档,所以要把他绰悬了空,才好抬进去。卢俊义到了小轿子里头,朝下一坐。轿夫把伏手板子一上,下围子一围,上帘子朝下一放,轿子起启,叽嘎,叽嘎,叽嘎……“闲人让下子啊——!”两个当差的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跟在轿子后头跑。百姓就跟在两个当差的后头跑,戴宗跟时迁就低着头夹在百姓里头跑,不把脸给人看到。卢俊义这一刻坐在轿子里头才稍微舒服些。心里感激这两个当差的。这两个当差的要算是知音,这顶小轿子帮了我的忙了。固属我的两条腿不能走,这顶小轿子把我一藏,也免得我在这些百姓面前丢丑了。我是个什么人啊?我是个有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堂堂财主啊,通城恐怕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我卢俊义。今天他们晓得我吃官司了。为的什么事?有人告我,说我到梁山上做了强盗了。这个我倒不怕,我事实没有做强盗。是哪个告我的呀?是我家老婆。我家老婆为什么要告我啊?因为我家老婆和我的家人李固通奸。老婆偷人,我这个丈夫就是个龟。街上这么些人看到我,人家虽然心里舍不得我,难免都要叽叽咕咕,指指戳戳,我难为情不难为情?躲又没处躲,又没得个地洞能钻进去。这样子朝小轿子里头一坐,好了,他们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
轿子到了府衙门口,轿儿丢肩。两个轿夫帮助两个当差的把卢员外从轿子里头抬出来,然后把空轿子抬了走。不给钱吗?这是公差,哪块来的钱呐。两个轿夫一定要埋怨,要骂啦?没这话。两个轿夫不但不骂,心里头还说不出来的快活。什么道理?抬的是卢员外哎。这么个卢善人,卢活佛,平时想抬他还抬不到哩,今儿能有这个机会,在他遭难的时候抬他,真正是求之不得了。轿夫走后,百姓也就散了。戴宗跟时迁回客栈。当差的先把卢俊义绰到门房里坐下来,然后到后头去禀报那几位老夫子。老爷不在家,不好升堂,就先标监牌,把卢俊义收监。当差的就绰着卢俊义,慢慢朝牢门口送。哪晓得这一刻牢门口有一个人,正眼巴巴地在这块等着卢俊义哩。
这一位今年二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可惜身上这一身装束跟他不合称,穿了一身提牢吏的衣裳。他要如果换一身公子阔服,就是一位漂漂亮亮的公子爷。就因为他生得漂亮,所以他的外号叫“一枝花”。这一位姓蔡,叫蔡庆,人都喊他蔡二爷。喊他二爷,那么他还有个哥哥罗?有。哥哥叫蔡福。人说一娘生九子,长相不相同,这话不假。弟弟生得象一枝花,哥哥的长相就吓人了,不但个子长得大,皮肤黑,浓眉大目,膀条子奘,力气大,性情还又粗鲁,外号叫“铁臂佛”,人都喊他蔡大呆子。他们兄弟两个本不是此地人,是走外地来投亲的。哪晓得投亲不遇,两个人住在客栈里一急一躁,都害了一场大病。后来客栈里头的小二就劝他们到卢府去求赒济,弟兄两个就带病去见卢俊义了。卢俊义就给了一张名片给他们,说:身体要紧,你们把病看好了再说。你们住房吃饭,看病,随便到哪一家和请哪一位先生,把粥片给他们看下子、叫他们记我的账。要抓药就到某药店去抓,也用不着给钱。过了一向时,弟兄两个的病都好了,就来见卢俊义磕头谢恩了。卢俊义就问他们了:“你们弟兄两个是准备回乡,还是就蹲在此地?”“员外,我们就因为在家乡没法混,才到此地来投亲,想找件事情做做的,我们想就蹲在此地。”“好。你们就不要再住在客栈里头了,住到我这个地方来,先住在门房旁边的空房间里头。如叫你们在我家里当家人,就有屈你们了。你们耐心住下来,等有机会,我来代你们谋个差事。”“噢。”弟兄两个就蹲在卢府上了。后来机会到了。府台大人黄振声到任拜客,第一家就是拜会的卢俊义。因为他们两个人早已相互慕名,神交已久。卢俊义设宴款待。席间,卢俊义想起了蔡氏弟兄,就对黄振声说:“黄大人,现在我这个地方有两个人,他们想找件事情做做,黄大人可能赏脸,把碗饭给他们吃吃?”黄大人一听,说:“啊呀,你早说唦,你如果早说嘛,我就留两个好缺给他们了。不过,现在旁的缺还有。你是不是把这两个人喊得来,先让我望望看?”“好。”卢俊义叫人把蔡氏弟兄喊来了。黄大人一望:不坏,弟兄两个的相貌各有各的特点。问过他们的名姓,就问他们了:“你们在家做过什么事情的?”两个人摇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不过,我们学过几着拳,会舞两路刀。”“好的,现在衙门里头旁的缺没得,只有两个缺空着,一个是刽子手,一个是提牢吏。你们两个人愿不愿意干?”两个人一听:玩呃!府衙门里的差事,想还想不到哩。哪个当提牢吏,哪个当刽子手呢?老大就说了:“当然我当刽子手咧,我的膀条子又奘,胆子又大,杀几个人不费事。兄弟你的样子比较文雅些,你就当提牢吏吧。”他们两个人现在就住在府衙门上首明巷里头。两个人到现在还没有娶亲。没事的时候,弟兄两个就在家里谈了:我们弟兄两个能有今天,全是靠的卢员外啊。有恩不报非君子,我们要报卢员外的恩。怎么报法呢?老大说:“我们三节送礼吧。”老二说:“不行。三节送礼,你送什么礼?送水礼,礼太轻;送钱,人家有千百万银子家私,在乎我们送的几个钱吗?我看我们先不要忙,等有机会再说。”“好的。最好等卢员外什么时候打官司,把官司打输掉了,老爷罚他坐牢,坐到我们牢里来,我们就好报他的恩了。”老二把他望望:“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巴望恩公打官司打输掉了坐牢。卢俊义这种人怎么会打官司?就是打官司,他也不会坐牢哎。”唉!想不到现在卢俊义真打官司了,还又真坐牢了。昨天听说卢俊义被关进县衙门牢里,弟兄两个并且着躁:我们跟县衙门的人又不大来往,怎么不把卢俊义关到我们府牢里来的唦?今儿早上有人告诉他们,说黄大人要府提亲审,马上卢俊义要到府牢里来了。蔡氏弟兄高兴死了,这一来好了,报恩的机会到了。蔡庆随即就叫伙计们先把狱神堂上上下下打扫干净,就跟过年掸尘差不多。接着在狱神堂后头代卢俊义把床铺铺好了。这还不算数,接着又跑到馆子里喊了一桌上等酒席,摆在狱神堂上等。另外,把小茶炊子着起来,准备烧水泡茶。又叫人烧滚水,准备代卢俊义熏洗腿上的伤痕。把放药的篾篓子拿出来,篓子里头放着各色各样的葫芦,红葫芦、黄葫芦、白葫芦、绿葫芦、黑葫芦……全是装的各种工本好药,有的是和在水里洗的,有的是在碗里调好了搽的,各有各的用处。还有什么木盆啊、棉花啊、红布啊等等也都准备好了。蔡二爷就跑到牢门口朝下一站,恭恭敬敬在这块等了。乖乖,就跟接大差一样。
这时候看见当差的把卢员外绰得来了,蔡二爷赶紧上去先把卢员外接过来。这是例行交接手续,原差把犯人就交给蔡二爷。蔡二爷招呼两个伙计来,把卢俊义绰到牢门里头,把牢门一关一闩,盘链下锁。然后把卢俊义绰到狱神堂上,把他扶了朝正当中一坐,代他把家伙下掉。先别忙吃,先忙治伤。把木盆搬过来,倒了一盆滚水,把篓子里头的红葫芦拿出来,噼!把塞子一拔,朝盆里倒了一点药,接着又把白葫芦拿出来,噼!把塞子一拔,又朝盆里倒了一点药。把水一搂,乖乖,水里的药味直朝鼻子里头钻,异香扑鼻,好好的人闻了都提神来劲。卢俊义是内行,晓得这是道地的工本药。两个伙计代他轻轻把鞋子、袜子脱掉,蔡二爷亲自动手来代他熏洗。蔡庆聪明,人又细心,蹲在牢里头这么长时间,这一套全学会了。从前的牢里头都是这么回事,受过刑的犯人到了牢里,只要花几文,牢里的伙计就要代人家熏洗刑伤。先把卢俊义的两只脚搁在木盆边上,上头拿块布盖起来,用热气来熏。要熏出汗来,要把汗毛孔熏了张开来,而后拿棉花团子蘸盆里的水,在伤痕上轻轻地拍拍,焐焐,而后再拿干棉花团子把伤痕上的水吸干。还不能用劲,一用劲就把皮擦破了,那一来经了风就肿了,就害起来了。接着就用鹅翎在碗里挑了一些调好的药,在伤痕上搽搽,搽过之后用油仿纸朝上一蒙,棉花朝上一搭,红星布朝起一包,红布带子朝起一扎。哎,这样子一来,好得多哩,两条腿上荫凉的,一刻儿工夫就止疼了。伙计拿了一双大号的袜子朝他脚上一套,大号的鞋子朝起一穿。这时候蔡二爷才叫卢俊义进饮食,自己就站在旁边代卢俊义斟酒、敬肴。这一桌就是卢俊义一个人吃。卢俊义肚里早已饿了,也不客气,望望桌上的东西:乖乖,这一桌菜不坏哩,是上席,鱼翅、海参都有。我就是蹲在家里也不过如此,有时候菜还没得这么好哩。唉!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要打官司,更没有想到过要坐牢,对牢里的情形一无所知。这一次学了乖了,下一次要么不打官司,要打官司县里不能打。县里头不但老爷不讲理,三句话不到就上刑,牢里头的罪也不能受哎,一个个脸板板的,对犯人死活不管。县里到底是小衙门,你看府里头多好啊。就不谈黄大人,就看看这些当差的:提我的时候,晓得我腿疼不能走,特为喊一顶轿子把我抬得来;到了牢里头,先拿好工本药代我熏洗刑伤;接着请我吃上席,代我养伤。在这座牢里头就跟我蹲在家里一个样子。下一次打官司无论如何要到府里头来打,到底是大衙门,坐牢都是快活的。卢俊义以为在府衙门里坐牢都是快活的,不晓得这是蔡老二报他的恩。他难道认不得蔡二爷吗?他到哪块记得吶,他过去赒济的人太多啦,人家记得他,他记不得人家。
卢俊义吃饱了。伙计打暖布给他揩擦过手脸,把剩酒残肴收了走。蔡二爷这时候走到卢俊义旁边,忽然朝下一跪:“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啊?”卢俊义一听:这是什么话啊?我又认不得你,你怎么叫我恩公?“阁下请起。此话怎讲?”“员外,你老大概是忘却了。我小人姓蔡、叫蔡庆,我还有个胞兄,叫蔡福。”“嗯,嗯。”蔡庆、蔡福这两个名字好象听说过的。再把他这副脸望望,嗯,好象是有点面熟哩。蔡二爷接着就把兄弟两个怎么样到此地来投亲不遇,双双得病,怎么样去求卢员外赒济,后来怎么到府衙门里头来,一个当刽子手,一个当提牢吏的经过说了一遍。“我们弟月两个时时刻刻想报答你老,可惜没得机会。今天你老遭难到此地来,小人才有机会照应你老,表表一点心意。”卢俊义一听:“啊!原来如此。”我说的嘛,在这块坐牢怎么这样快活的,原来是蔡庆在这块报我的恩的。“请问员外,你昨天在县衙门大堂上招认了你在梁山上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拜为寨主,南面称尊,究竟可有没得这些事情呢?我家老爷把你提到这边来,因为他不相信有这些事,他是想开脱你的。”卢员外点点头:“这个我明白。不过这些事情有的是有的,有的是没得。”“哪些事情是有的呢?”“比如:上梁山是有的,穿王冠王服也是有的。这些都不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全是他们逼着我这么做的。另外,跟他们义结金兰也是有的。至于拜为寨主,南面称尊,这些都没得。”“你在这边府衙门堂上,你准备怎么说呢?”我有的事,我当然承认;没得的事,我死也不会承认。”蔡二爷一听:“员外,你怎么能这样子呢?你不是叫黄大人为难了吗?你一定要翻供。这个供怎么翻法呢?你就这么这么说。”蔡二爷到底在公门里头蹲了一向时了,为人又聪明,差不多的公事他都懂了。他就在这块教卢俊义,怎么怎么说。卢俊义一听:哪个啊?你教我不管有和没有的事都要赖啊?有就是有,没得就是没得,叫我赖,我卢俊义做不出来。蔡二爷在旁边左一遍、右一遍地说了给他听,卢俊义把头朝下一低。可曾听?没有。他不但没有听,这时候心已经飞掉了。飞到哪块去啦?飞到儿子燕青身上去了:我昨天归家被拿,屈打苦招,这个消息传起来快得很哪,我儿不会不晓得啊。我在总路口跟儿子分手的刚候,我还叫他在那个地方等着呢,我收拾过狗男女之后,马上叫胡二胖子打轿子去接他。他肯定就坐在哪块等了。等不到事小啊,他听到这个消息,可怜他已经大风一吹倒要倒了,这一急不急死了吗?他不晓得我现在已经转到府牢里来了,府大人还要开脱我的罪。最好请蔡二爷去找下子我家儿子,把我的情形告诉他,叫他不要烦。莫忙,虽说蔡二爷这个人是个周正人,而且受过我的恩,我叫他去送信给我家儿子,他一定会去,而且绝不会走漏风声。但是,世上的事不能都打如意算盘,不怕一万,但怕万一,万一路上有人认得他,看见他跟我家儿子说话,我家儿子现在莲头垢面,人家一下子认不出来,连我这个老子看见他都没有认出来嘛,如果人家看到蔡庆跟他说话,说不定就要注意他了,一注意就容易认出来了。我坐牢嘛罢了,不能害得我家儿子也吃官司坐牢啊。因为狗男女是连我家儿子一起告的哎,说他是在城前打听军情的哎。唉!卢俊义再一想:算了,随他去吧。我不能光朝坏处想,也要朝好里想想咧,儿子昨天听到我被捕的消息,先是一急,说不定他今天又听到府提亲审的消息了,他会急得好些了。嗯,这也是作兴的呀。蔡二爷见他不开口,以为他把自己教他的话都听进去了,心里并且高兴。府衙门里许多人都代卢俊义高兴,外头有两个人也放了心了,哪两个?戴宗跟时迁。昨天两个人急得象热锅上的两只蚂蚁,一时又想不出救卢俊义的办法,不晓得怎么办是好。今天听说府提亲审,两个人夹在百姓当中,一直跟到府衙门口。接着就打听府台黄振声是个什么样的官,一打听,原来黄大人是位清官,百姓称他黄青天,而且跟卢员外交非泛泛。两个人放心了,看来卢俊义这条命可以暂时保住了。他有命,我们也有了命了。
高兴的高兴,愁心事的愁心事。哪个愁心事?第一个是包人了。
十、二施毒计
包人了在县衙门里对钱中蛆说,府提亲审不要紧,卢俊义不会翻供,是敷衍钱中蛆的,他心里有数,这件事情不妙得很哩!回到家里以后,随即命人去把李固请得来。李固还不晓得这回事哩,跟贾玉姣两个人正在得意哩:这一来好了,卢俊义屈打苦招,画了供了,不日就要斩首了。忽然听说包老爹喊李固去,李固赶紧到包府上。“老太爷啊。”“哎。来来来,李大爷啊,你先坐下来。”“老太爷啊,喊我有什么事?”“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你。这件事与你我都有关。”“噢,噢。请问老太爷,是件什么事?”“你可晓得我们县衙门里头少了个人啦?”“哦?少了个什么人?”“这个人,哼哼,我说出来你还不要害怕啊,就是你家贵上卢俊义。”“哪个?是我家主人啊?”“嗯。”“我家主人到哪块去啦?”“告诉你唦,昨天把卢俊义收了监之后,这边就随即写报呈送府衙门。哪晓得今天一大早,那边府衙门来公事了,要府提亲审,黄振声黄大人要亲自审问,就把你家主人带到那边府衙门去了。告诉你啊,这个事罗嗦啦,到了那一边,恐怕你家主人要翻案,你跟你家主母两个原告还要到堂哪。这件事我不得不先把个底给你啊。”“没得命了——!老太爷啊,你害人啦。钱不钱我们不谈了,当初我跟你交口的呀,请你包办的呀,你包得好,把人包到府衙门去了。府提亲审,我家主人如果翻案,怎么得了呢?老太爷啊?”“哼哼,李大爷啊,这是你跟我说的,凭你我的交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如果是差不多的人跟我说这话,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你说包办,包办怎么样,我哪块没有包吗?当初我是跟你说明了的呀,我只能包我们县衙门跟那边武职衙门,不能包上头。这些话难道给狗吃到肚里去啦?昨儿你家主人带到堂上,不但逼他招了,画了供,你跟你家主母都没有到堂,这种半边翘的官司够交情的啦!你还要我怎么样啊?”“老太爷哎!你不要来气,我不是抱怨你哎,我是着急哎!”“你着急,我哪块不着急吗?只要你家主人一翻案,不但你们两个人不得了,就连我,哼,弄得不好也要吃官司,我家老爷恐怕也要跟着遭灾。”“老太爷啊,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哪。”“想办法,这有什么办法好想呢?人到了那边府里头咧。”“不不不,老太爷啊,无论如何你要想个办法。我磕头求你!”狗头李固双膝朝下一跪。“喏喏喏,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这样子呀?我喊你来,就是关照你,把个底给你的哎。要不是你我的交情,我就不管了,就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了。现在不单是你跟你家主母巴望他不翻供,就是我跟我家老爷嘛,也不希望你家主人翻案哎。不翻案嘛是最好了。万一他翻案,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要跟你家主母两个人先把供词串好了,不管黄振声怎么审,怎么问,你们死命一口咬住卢俊义。告诉你啊,这个最要紧。”“啊咦喂,老太爷哎,我最怕这个,更怕看见黄振声。什么原因呢?我说出来你不要见笑,那一刻我家主人在家的时候,经常把他请到家里来吃饭,我一看见他来了,我就抖了。他这副脸就跟城隍老爷的脸差不多,三枪戳不透,我一看见他就害怕。不瞒你说,我家主人请他来吃饭的时候,我都是借口有事溜掉,叫旁人去侍候他。明儿到了堂上,不要他问我了,只要他一声哼啊,我就要把真话朝外头淌了。”“这就糟了!李大爷啊,你果真这个样子,不但你跟你家主母不得了,连我跟我家老爷都不得了。你无论如何不能怕,到时候你一定要顶住。”“老太爷哎,你说得不错哎。我想不怕哩,就怕到时候我还是要怕,想顶也顶不住哎,无论如何还是请你老太爷想个办法。”“不行哎,我到哪块去想办法呢?人到了府里头了,不要说府里头的人我认不得,我就是认得,我也不好去找人哎。唉,你怕见,黄振声,到时候你怕见就不见了吗?非见不可哎!”“老太爷哎,我不光是怕见黄大老爷哪,还有我家主人哪,我看见他,我的魂就没得了,人就吓了瘫下来了。”
“莫忙,莫忙。提到你家主人,我倒想到个办法了。最好不过先把你家主人弄死了。他一死,人到不了堂,不好跟你们当面,这叫死无对证,事情就好办了,黄大老爷再怎么问你们,只要你跟你家主母把供串好了,胆放大些,一口咬死了,他也没得办法。”“老太爷啊,叫他死,怎么叫他死法呢?”“如果人在县牢里头,这件事情不费事哎,我嘴一歪,就可以叫他监毙了。现在到了府牢里了,府牢里头我又认不得人。你想想看唦,府里头你可有认得的人?可有朋友?”“啊啊啊啊——”“你不要哭好不好啊?你一哭,把人的方寸都被你哭乱了。”“没得命喽——!”“你不要老喊没得命好不好啊?老是没得命没得命的,总有一天要被你喊到坏时辰上头哩!你想想看唦,定下子神,府牢里头你到底可有朋友没得朋友?”“老太爷啊,朋友是有一个哩。”“噢,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才要命哩,真是……这个人我是认得哩,名字一时还就想不起来。”“你告诉我,他在府里头是做什么事情的?”“这个……在府里头……就是那个个子大大的,膀条子粗粗的,那个当、当刽子手的,叫什么大、大呆子。”“噢噢噢,我晓得了,是铁臂佛蔡福?”“哎,对了,对了。老大爷啊,你的记性好哩。他是姓蔡,叫蔡福,人都喊他蔡大呆子。”“这就好极了。哈哈,你我还有点造化哩。告诉你啊,这个蔡大呆子是个刽子手,他家兄弟无巧不巧就是牢里头的提牢吏。只要他肯帮忙,一句话,就好办卢俊义监毙了。”“好唦。老太爷啊,我们就去找蔡大呆子。”“这个最好你出面,我是公门口的人,出面不大好。你回去先跟你家主母商量下子。蔡大呆子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他一点都不呆,人喊他蔡大呆子,不过是因为他老实,脾气比较固执。你最好这样子:先请他吃顿饭。今天来得及,最好就今天请,如果事情谈成了,今天夜里就办。”“噢。”请他吃过饭之后,不要多,你花这么千把两银子,这就足够了。不过,你千万不要把他弄了毛起来,他的脾气㤘哪,毛起来说不办就不办,那一来就没得办法他了。”“噢,噢。”“把一千两给了他之后,关照他下子,牢里头上上下下的伙计们,到时候凡是他们帮忙的,要毛松雨大家洒洒。”“噢”“最后,你再跟他交口,事情办成了,还有一千两。”“噢,噢。”“莫忙,你可晓得他住在哪块啊?”“晓得哩,就住在府衙上首的明巷里头。”“哎,对了,对了。就这样子吧,你去找他。你如果把这件事办成了,到时候你要来把个底给我哪,让我也放下心哪。”“噢,噢噢。”李固告辞出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回去见贾玉姣。莫忙,李固怎么只认得蔡福,认不得蔡庆的?蔡氏弟兄在卢府吃白大饭的时候,李固还没有进门哩,他本来一个都认不得,后来是朋友介绍,才认得蔡福的。贾玉姣呢?她平时不到前头来,她也认不得蔡氏弟兄。
贾玉姣这时候在上房里还高兴着哩。这一来好了,老的马上要杀头,小的在外头不是冻死了,就是饿死了,我也不要再烦神了。正在这块高兴着,李固进来了:“没——得——命——喽——!”“倒又喊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一天到晚的怎么老喊没得命没得命的呀,不顺遂啊!唔,又是什么事情没得命啊?”“告诉你唦,主人已经不在县衙门了。”“到哪块去啦?”“到了府衙门了。”“哪个啊,到了府衙门啦?”“哎。”“怎么到府衙门去的呀?”“告诉你唦,昨天夜里把主人收到牢里之后,今天早上府台大人黄振声晓得了,来公事要府提亲审,就把他提到府里去了。”“哎,我不懂啊,这个黄老爹倒也好玩哪,没事找事做,要把他提了去做什么哩?”“这是什么话唦?说起来公门口的事你比我懂,这个你就不懂了。官府里头办这些事要一级一级地报咧。县里头要把这件事报到府里头,如果府里头不想问这件事嘛就罢了,如果想亲自问下子,就要把犯人提了去问了。”“不好了,不好了,照这一说,我倒来了心事了。哎,这个包老爹不象话啊,十万银子给他,不是叫他包的吗?他包得不丑,把人包到府里去了!”“啊咦喂,你不要说了。当时我也埋怨他的哎。他说他当初跟我说好了的,他只包县里头文、武衙门,再到上头他就不包了。凭良心说,这话他是说的哎。所以这件事不能怪他,他也没得办法哎。”“不错,这话你也跟我说过的。坏啦,照这么说,府提亲审,还要把我们带到堂上去哪?”“怎么还要带到堂上啊?非去不可哎!我告诉你啊,我就怕见这个黄振声,再有主人在旁边,我自己有数,到时候不要动刑,我就吓了把话朝外淌了。”“糟了,糟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后来怎么说的呀?可有没有别的办法唦?”“后来还是包老爹想了个办法,说只要能把我家主人先弄死了,我们两个人把供串好了,明儿就是把我们带到堂上去,听我们说了玩,这叫死无对证。”“嗯,好哩,这个办法好极了。就把他弄死了算了。”“你说得倒容易哩,要他死,他哪块就死啦?”“不要紧哎,我们把大香大烛点起来,在家里咒他就是了。”“你啊,真正跟小伢子差不多。在家里咒就能把人咒死啦?包老爹说,要办他监毙。”“唔,不错。啊咦喂,这位包老爹是着实有点学问哩。好,就办他监毙。”“办监毙嘛,不中哎,包老爹又不好去,我又不好去,要找人咧。”“找人嘛就再找人唦,大不了花几文哎。哎,我问你啊,府里头你可有朋友啊?”“朋友,有哩,不多,个把个哎。”“个把个也行哎,是个什么人唦?”“这个……要命哩,真是……一下子工夫,打了个岔,把他的名字倒又玩了忘记掉了。叫……噢,想起来了,叫蔡大呆子。”“啊咦喂,你怎么尽交些这样的朋友啊?要么就是包人了,要么就是大呆子。呆子,呆头呆脑的,就能做这些事情了吗?”“你不晓得,他哪块真呆哩嘛,下雨他都朝家里跑,一点也不呆哎。不过他这个人忠厚老实,脾气比较死,人都哦他蔡大呆子。”“做什么事的呀?”“做刽子手。”“刽子手,好哎,是专门杀人的哎。”“不中哎,刽子手不能到牢里头去杀哎。”“那怎么办呢?”“你听我说唦,他家兄弟两个哩,他还有一个兄弟,就在牢里头当提牢吏。”“啊咦喂,这一说好极了。唔,办这件事情有点指望哩。”“包老爹叫我跟你商量下子,最好今儿请他来吃顿饭,这么这么办。”“好哎,你就照包老爹的话去办,快去准备,就去请他来吃酒咧。”“噢,噢噢,就是了。”
狗头李固出了上房,到了前头大厅上:“来,来人啊!”“哎,大爷,什么事?”“天黑了,代我把大厅上所有的灯都点起来。”“噢。”“来来,你到厨房里去关照下子,叫厨房里今天晚上准备一席上席,我今天要请客。”“噢,就是了。”“你还要关照厨房里头,我这位朋友性子躁,吃东西不欢喜拖拖拉拉的,上菜不要一样一样的上,从小碟子一直到头菜,代我一起端上来。”“噢,就是了。”“随后,你再到我这块来下子。”“噢。”这个小伙到厨房里关照过了,又来了:“大爷,还有什么事?”“你代我到他家去下子。”“噢。”“你就说我今天晚上请他吃晚饭。请他无论如何,哪怕他事情再多,把头忙了掉掉了,也要来一趟。”“噢。”“你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他谈哩。”“噢”“你代我速点个去。”“噢。”“去唦!”“噢。”“咦,你不走吗?你?”“……”“咦,你是什么玩艺啊?嘴里叽叽咕咕的,嘴动身不动。你快走唦!”“大爷啊,我在这块背里。”“背什么东西啊?”“背《百家姓》。”“哎,我不懂啊,你是个什么人啊?我这块急得要命,叫你去请客,你怎么背起什么《百家姓》来的呀?”“你不能怪我哎,大爷哎!你刚才说了半天,叫我到他家里去下子,叫他今天晚上来吃晚饭,叫他无论如何要来一趟,你老人家有要紧的事情跟他谈哩。我就在这块想了:你说了半天,他啊他的,可有个姓他的。我就在这块背《百家姓》了。不瞒你说,我背了一阵子,《百家姓》上没得个姓他的。”“啊咦喂,你这个小伙,哪晓得骨子里头象个阴的哩。你问我一声就是了,好说:大爷啊,你说了半天,你没有告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块,我没得办法去请。你跟我玩背《百家姓》!”“不是我阴哎,你呱哩呱啦一句接一句,我不好问你哎,我就只好背《百家姓》咧。”“不谈了,不谈了,怪我不好,可好啊?我现在来告诉你。”“嗯,他住在哪块,姓什名谁?”“这个……要命哩,真是……他的这个痨瘟名字……我不能打岔,一打岔就忘记掉了。这个……告诉你唦,他就是府里头的那个当刽子手的,个子大大的,膀条子粗粗的……”“啊咦喂,大爷啊,你说了半天,我晓得了,是铁臂佛蔡福哎。”“哎!对了,对了,人都喊他蔡大呆子,就是他。你代我赶快去一趟。”“晓得了,晓得了。我去啦?”“哎,来啊,你可晓得他住在哪块?”“晓得哩,住在府衙门上首明巷里头一个大门里,错不错?”“哎,对了,对了。”“不瞒你说,我跟他还是朋友哩,我没事还到他那块去玩玩哩。”“啊咦喂,这就好极了。你代我赶快去,速些去,不能误事。”“噢。”这个小伙匆匆忙忙走了。
哪晓得他们两个人在厅上说的话,有个人全听见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怎么来的呢?戴宗跟时迁眼见卢俊义被小轿子抬到府牢里去以后,才稍微放心些。两个人回到客栈里头就商量了:卢俊义到了府牢里,暂时可以平安了,就怕狗男女不肯就此罢休,一计不成,再生二计,最好要常到卢府去转转哩。天色才黑,两个人对小二说,他们累了,要早点睡觉,把角门一关一闩,时二爷把夜行装束朝起一穿,到了天井里,噗,飞身上屋,到了卢府。只看见大厅上大灯大火,李固正在那块忙着哩。时二爷就朝大厅对过屋檐口一趴,入神听李固跟家人说话,听得清清楚楚。这个请客的家人走后,时二爷一想;咦喂,李固今天晚上请刽子手家来吃饭做什么,而且还是准备的一席上席,有什么重要的话谈啊?唔,我倒要入神听听哩,他们到底谈些什么东西。时二爷就趴在屋檐口等了。
过了一刻儿工夫,狗头李固急得在大厅上直转,这个请客的小伙才回头了。“回大爷。”“你家来啦?把我急死了!你可曾找到他呀?”“找到了。哪晓得他有个朋友正在那块谈心。”“他有朋友在那块谈心,你就能开口了吗?”“我没有开口。你听我说唦。他跟朋友谈心,我就在旁边坐坐了,等他的朋友走了以后,我才告诉他,说你老人家今天请他吃晚饭。”“嗯。他来不来啊?”“来哩。他说他要等下子才能来哩,他还有点事情哩。”“他可曾说多晚来的呢?”“他说把事情办过了就来。”“噢。好的,好的。——哎,告诉你们啊,马上我的朋友来了,你们代我都离远些啊,我跟他有要紧的事情谈哪!”“晓得,晓得。”李固在大厅上等。时二爷就趴在屋上等。
一会工夫,时二爷在屋上只听见外面巷子里头: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啊咦喂,请的客人来了。这个小伙的个子不小,身体蛮沉重的。怎么晓得的呀?走路跟钉桩差不多嘛。这一位才进大门就喊了:“李固啊,李固在哪里啊?”没得命了!时二爷心里有话:请得来的这一位是个恶客。一进大门就大喉咙、大嗓子地喊人家的名字。到人家来作客,还稍微客气些唦。李固一望:“哈哈哈哈,蔡大爷啊,你把我的眼睛都望穿了,等你一直等到这一刻。”“我有事啊!”“我晓得,我晓得,你是个大忙人哎。来来来,请坐,请坐,请坐。——来啊,快泡茶!叫厨房里快上菜!——蔡大爷哎,我老早就把酒啊菜的准备好了,晓得你忙,来了就吃,吃过了你忙你的事。”“俺不吃!”“怎么不吃的?”“吃过了!”“找话说哩,哪有吃这么早的呀?你不要客气哎,不好了,到了我这个地方就等于你在家里一样。我今天是特地为你办的。来来,我来代你斟酒。”“吃过了,不吃!”蔡大呆子为什么不吃?这是他家兄弟关照的。你不要看他人虽粗啊,他家兄弟的话他听哩。他家兄弟常对他说:“哥哥啊,我们在府里当差啊,为人要正。人家晓得我是提牢吏,你是刽子手,往往人家打官司的要来找你我帮忙。譬如说,人家请你吃饭,你没有把事情弄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一吃一喝,就能吃了钉起来。俗语说得不错啊,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就把兄弟说的这些话记住了。不要说他今天是吃过了,就是没有吃过,宁可饿死了。他也不会吃的。他在外头从来没有扰过人家一顿饭。李固晓得他的脾气,说不吃就不吃,你如果再跟他罗哩罗嗦的,他能拔腿就走。“好好,你既吃过了,我就不勉强了。我们就谈了玩玩。你可晓得今天我把你请来是为什么事?”“不知道啊。你不讲,我怎么能知道呢?”“不错。事情嘛我等会儿跟你淡。喏,这块先给你进财。”啡!伸手在兜子里头掏出来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蔡大爷哎,你把这个拿过去望望看。”“嗯?”蔡福把这张银票接过来,抓在手上望了半天。他一个大字认不得,不晓得是什么票子。“当票?”“噫,不好了。怎么是当票的哎?告诉你。是银票。”“银票啊?银票是什么东西?”“噫!银票嘛就是银子哎,拿到银号里头去就能换成银子用了。告诉你啊,这块是一千两。”“一千两啊?这就是一千两的银票?”“哎。哈哈哈哈,这是送了给你进财的。”蔡福听说这一千两是给他进财的:“不要!”说着,呜——!把银票朝地下一撂。李固一望:“噫,才要命哩,真是……你不要嘛,你不要朝地下撂唦!”蔡福为什么不要?这也是他家兄弟关照的。蔡庆常对他说:“哥哥啊,我们不但不能吃人家的,遇到人家送钱给我们,我们更不能拿。我们只能拿我们份内的钱,不义之财,切不可贪。譬如说,人家请我们帮忙,探个监,或者对牢里的犯人照应监,这些事情最多给我们三十五十两,再多也不会超过一百两,我们还可以收下来,帮他个忙。到了超过一百两无论如何就不能拿了。何以呢?钱多祸大,请我们办的一定是大事,是犯法的事,是昧良心的事,这种事我们千万不能做。”他把兄弟的这些话记着哩。超过一百两,到了一百零一两就不能拿了,何况是一千两呢?这个数目太大。“不要!”把银票朝地下一撂。李固把银票拾起来。“蔡大爷哎,你昕我说唦,你先不要忙不要,你可晓得我请你来,送这一千两给你,是为的什么事?”“不知道。”“噢,可是的吧,事情你还不晓得哩,你这块倒喊不要了。我告诉你,请你来不为旁的事,是为了我家主人的事。”蔡福听说是为卢员外的事:“什么,是为的员外啊?”“哎,是为的我家主人。”“你早不讲吗?你早讲嘛,我就把它拿着了。”蔡大呆子把银票接过来,啡!朝兜子里头一揣,人朝起一站,“俺走了!”“咦,咦,咦咦?才要命哩。真是……你不问我嘛,到底是什么事情?”“嗨,不用问,俺这一点聪明没有还了得吗?你知道我家兄弟是提牢吏,现在你家卢员外到了府牢里了,你把一千两给我,是要我带个信给我家兄弟,在牢里照应照应你家主人,错不错?这个你就放心吧,你就是不给银子,我们也会好好照应卢员外。”
李固一听:“可是的吧,我晓得你是玩岔气了。不是这件事哎!”“不是啊?好,把一千两还了给你!”啡!来回不要盘缠钱,把一千两银票又掏出来了,“拿了去,俺不要!”“噫,喏喏喏,真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好不好!不是这件事,我有旁的事咧。”“什么事?你讲啊!”“来来来,我跟你商量下子,你的衷气不晓得怎么这么足的,嗓子又奘,说起话来象响雷,连大门外头都昕得见,你把嗓子压低些好不好?”“讲话喉音太高了?”“哎,太高了。我请你的是件要紧的事哎,不能给旁人听见。”“要低啊?”“哎,要低。”“低嘛容易。”“容易嘛就更好咧。来啊,蔡大爷哎,我来告诉你,请你来是为的什么事。”哪晓得,蔡大爷这一刻两只眼睛望着他,上下嘴唇动啊动的,不晓得说的什么东西,李固一个字都听不见。“咦,你是什么玩艺啊?蔡大爷哎,我只看见你的嘴唇子动,你怎么不说话的呀?”“跟你共事难哪!高了又嫌高,低了又嫌低。你不是赚我说话声音高吗?俺现在低下来讲了。”“啊咦喂,你低嘛不能这么低法哎。你说话倒没得音了。”“要俺讲话,嗓子就这么高;要低,低不下来!”“这才要命哩,真是……好好好,就这么高,可好啊?哎,不过你不能再高了,再高连大街上都听见了。”时二爷在对过屋上一听:唔,这一位是真朋友,他怕我听不见,嗓子低不下来,非要喊这么高不可。唔,要这么高我才听得清楚哩。
“你讲啊!”“告诉你唦,我把这一千两给你,不是请你家令弟照应我家主人,是请你带个信给你家令弟,请他今天夜里稍微费下子心,把我家主人弄死了,办个监毙。你告诉他,事成之后,这一千两不算数,另外还有一千两。至于给你的谢仪哩,我另外送,哎,绝不会少。就是这件事情。”蔡大呆子把他一望:“什么?你这一千两是要我回去叫我家兄弟办你家主人的监毙?”“哎,哈哈,对了,就是这件事情。”“来啊!”“做什么?”“你到俺面前来!”“到你面前来做什么?”“和你讲话。”“咦,讲话嘛你讲就是了。”“俺要同你附耳。”“啊咦喂,想发财了。刚才嗓子高嘛就高成了那种样子,低嘛就低了一点声音都没得,这一刻陡然要附耳了。大概他是嫌钱少,想多要几文,怕说出来被人家听见,所以玩附耳了。狗头李固把眼睛朝起一闭,把头一偏,把耳朵朝过一送。蔡大呆于本来脾气就躁,这一刻硬把一肚子的火捺在小肚子底下,看见他把耳朵送过来,嘴巴子也送过来了,蔡大呆子右手朝起一抬,啪!给了他一个嘴巴子。蔡大呆子力气又大,膀条子又粗,这个嘴巴子就差把狗头李固的槽牙打了掉下来。“没得命了!你打我做什么?”“你这个杂种,你们买通了县衙门,栽害卢员外,屈打苦招。现在我们黄大老爷府提亲审,你这个囚攮的又怕了,句然想买通我弟兄办卢员外的监毙。你这个杂种!俺现在就拖你到府里去击鼓鸣冤,请我们老爷升堂,俺就把你刚才说的这一番话告诉我们老爷,非要办你这个杂种不可!”说着,蔡大呆子就把他的衣领一把抓,就把他朝外拖。李固吓得头上汗直滴,两只手就拽住桌子腿:“啊唷喂!没得命了!”时二爷在屋上一望:好!暗暗赞了一声好。蔡大呆子哎,你代我用劲拖,拼命拖,把他拖到府里去,这件事情就好办了。只恨我这一刻不能下去帮忙,我如果能下去帮忙的话,我就下去帮你拖了。
李固被他拖得实在吃不消了。这个畜生鬼头聪明是有哩,眼球子两转:“蔡大爷哎,你先把手松下来,你让我把话说完了,我要是说的有理,你就代我办;要是说的没得理,你再把我拖到府衙门去,好不好?”“好,你这个囚攮的!快讲!”“告诉你唦,我请你们办他监毙,我哪块是害他的吗?我是报他的恩的哎!”“报恩?办监毙还报恩吗?”“你不要着急,你坐下来,听我把道理说给你听唦。”时迁在对过屋上一听;坏了!怎么坏了?李固来绕他了。就怕蔡大呆子真是个大呆子,万一被他绕住了的话,这个事情就罗嗦了。时二爷就入神听他们底下的话了。
“好,俺坐下来了。你快讲啊!”“好好好,你听我来慢慢说。我听说你们弟兄两个受过我家主人的恩的呀?”“着啊!卢员外待我们有活命之恩。”“你可晓得,他待你们的恩,哪有待我的恩重啊,我不但受过我家主人的活命之恩,我现在还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二主人是也。好说,既然主人待我恩这么大,我怎么又去报案的呢?我告诉你啊,那一天我是跟我家主人一起走的哎,他上了梁山,做了大王,这都是我亲目所睹哎。要是没有这些事,我就敢瞎说了吗?我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家主母以后,她,心里头并且难过了好一阵子哪。她思来想去,估计我家主人上了梁山,这一辈子不会再家来了。万一这件事被官府晓得了,就要满门抄斩,还要连累三十儿户本家,所以迫不得已才去报了个案,这样嘛家里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哪晓得我家主人突然回来了。他一到家,县里就把他抓了去,他在堂上也招了供了,画了‘十’字了。现在虽说是府提亲审,我家主人是个方正死君子,向来是说一不二,他在县里怎么招的,到了府里一定还是怎么招。按照他的罪,非问斩不可。我家主母可怜为这件事愁死了,想到一旦把我家主人押到法场去杀头,给全城的百姓看,不但我家主人自已丢脸,我家主母跟三十几户本家脸也没处放。我家主母思来想去,为了不让我家主人到法案场去挨刀,所以才把你请得来,请你帮个忙,叫令弟今人夜里玩个监毙,这样就可以免得他到法场赴刑,我们全家也免得丢人现眼了,这叫两全其美。你说,我这可是报恩的呀?”蔡大呆子心里有话:坏了,被他这么一说,我倒昏了,不晓得是好事是坏事了。。“慢着慢着,这一千两俺不拿!”“咦,你懂了我的意思嘛,你就把这一千两拿着咧。”“不行?这一千两先放在这个地方,俺要回去问下子我家兄弟,我家兄弟如果讲这是报恩,俺再来拿这一千两,代你办事;我家兄弟如果讲这不是报恩,俺就不来了。”“喏,你先拿着唦,我又不怕你跑掉。再说,你是哥哥,人家说长兄如父,只要你答应了,说一声办,你家兄弟还能不办吗?你先拿着,我就放心了。”“你真是报恩的?”“我哪怕跪下来赌咒给你昕都可以!我跟你一样,都受过他的恩的哎,我怎么能知恩不报呢?”“嗯,既然是真报恩的,俺就先拿着。”“哎,这就对了,你先把这一千两拿回去。事情办成了,明儿早上我再送一千两给你。你看怎么样?”“好!”“哎,我们把话说定了,不能反悔啊。你不要这一刻答应帮我办,回头又不办啊?”“这个你放心啊!”李固心里好欢喜;他的脾气是说一不二,只要答应了,还就非办不可。“俺走了!”“吃点个晚饭唦?”“吃过了。你太罗嗦!”“好好,怪我罗嗦。我来送你。”把他送到门口。蔡大呆子回家了。李固就叫人把这一席酒拿到上房里头去,陪贾玉姣吃晚饭。两个人高高兴兴,吃过之后,收拾睡觉。
时二爷在屋上听得清清楚楚,急坏了。哪晓得这个蔡大呆子真是个大呆子,就被狗头李固绕住了。赶紧回到吴四房,先在屋上“喵呜——喵呜——”喊了两声。“呃咳!”戴大爷在底下一声佯咳嗽。噗!时二爷蹿下来,到了房间里头,把门朝起一关,望着戴大爷:“坏——啦——!”“你到卢府上去过了?”“去过了。”“怎么坏啦?”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时二爷把他在卢府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什么?原来他们买嘱那个蔡大呆子办员外的监毙?”“对了。”“哼!好啊,你兄弟在这个地方等着我。”“你到哪里去啊?”“我到府衙门去击鼓鸣冤!”“你叫什么冤?”“我就把刚才你听到的这一番话告诉知府老爷,狗男女花钱托人要办卢员外的监毙。”“那老爷就要问你了,你怎么知道的?”“我家兄弟时迁刚才在卢府屋上听见的,听得一清二楚。”“老爷又问你了,你是哪儿来的?”“我们是从梁山来的。我姓戴叫戴宗,我家兄弟叫时迁。”“你们来干什么?”“干什么?因为员外是走我们梁山上回来的,我们军师不放心,叫我们来暗保员外。”“你家时迁兄弟在哪里?”“在吴四房客栈。”“好啊,你这么一讲,老爷不用再问卢俊义了,卢俊义原来确实和梁山有瓜葛。老爷先命人把你绑起来,再派人到吴四房客栈来把老时抓了去,一起归案。”“这个……不好了,我这一急倒急昏了,这就能玩了吗?时二兄弟,你看怎么办?”“嘿,让老时来想个办法。”时二爷就在房间里头学军师的那个样子,走来踱去,抓耳挠腮,右手两个指头不住地在右边太阳穴上摸。时二爷都急死了:我家军师遇到疑难事情的时候,他都是这么走来踱去,只要踱这么两趟,手指头在右太阳穴这个地方两下子一摸,就“有了”;我在这块转了半天了,太阳穴上的皮都要抠破了,怎么还想不出个章程来的,时二爷想了半天,猛然一触机:“嗯,有了!”“你有了什么章程?”“戴大哥,你最好马上到蔡家去,这么这么办。”“好!”戴宗一听,这是个好章程。时迁朝床上一躺,把被窝没头没脸的朝身上一盖,睡觉。戴大爷把包裹扎起来朝肩头上一背,把角门一开,到了前头,小二一望:“咦,刘爷啊,你不是睡了吗?这一刻还到哪块去?”“告诉你,有个案子,我睡在床上想出点头绪来了,我要出去一趟。”“噢。你们那个做眼线的兄弟呢!”“他不去,他在房里睡觉。”“好的,你老人家早点回来啊。”“知道了。”戴大爷出了客栈,到了衙门上首明巷头一个大门口,朝下一站。只听见里头弟兄两个正在谈着哩。戴大爷没有敲门,就站在门外入神听。
蔡福、蔡庆弟兄两个都是刚才回来的。蔡大呆子得意洋洋:“兄弟,哥哥拿件东西给你瞧瞧!”说着,啡!从身边把一千两的一张银票掏出来,递给兄弟。蔡二爷接过来一望:“哦,是银票?”“对了。一千两啊!”“这一千两银票是从哪里来的?”“是李固李大爷给我的。”“什么,是李固给你的?”“着啊。你可知道是为的一件什么事情?你猜猜看。”“这还要猜吗?这一定是代卢员外铺监的。这个杂种,他把员外害成这副样子,还假情假意地来代员外铺监。”“兄弟,我原先也是这么猜的。他不是为的这件事哎。”“啊?他不是代员外铺监,那他把这一千两给你干什么?”“告诉你,兄弟,他是报恩的。”“怎么报恩?”“他要我们今天夜里动手,办卢员外监毙。”“什么,办卢员外监毙是报恩?”“对了。他跟我这么这么讲,反正卢员外是死定了,说是这样就免得他到法场上去丢丑了。这不是报恩吗?”蔡二爷一听,把脚一跺:“哥哥,你这个人太粗!这怎么是报恩呢?我告诉你,明天老爷升堂亲审,卢员外肯定要翻案,卢员外一翻案,这两个狗男女就要现形了。他这是买通我们杀人灭口的,你怎么能听他花盲巧语呢?你代我赶快把这一千两银票送还给李固,告诉他,就说不办!”“唉,兄弟,哥哥已经允了他了。”“允了他也不行,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办。”“坏了!照这么说,哥哥依你,不办就是了!”“不办嘛,你要把这一千两银票退还给他,要去回绝他。”“这个,哥哥不干!”蔡大呆子就是这个脾气,呆得很哩,他允了人家的事,就要代人家办;现在要叫他回人家不办,这种事情他无论如何不干。蔡二爷急死了,晓得哥哥有这个脾气,又不好硬逼他。蔡二爷在这块着躁,蔡大爷就在这块发呆。戴宗在外头听到这个地方,心里有话:好极了,我就这个时候进去,再好没得了。
戴大爷先蹑着脚步子回到巷子口,把驾神行用的宣牌、令字旗在身上别好。为什么呢?进去以后,万一谈得不好,势头不对,好溜。戴大爷准备好了以后,把包裹朝起一背,然后故意把脚步沉重起来,好象是从远处奔得来的,踏踏踏踏……跑到蔡氏弟兄家门口,手一抬,嘭!一个巴掌,险些把门闩打断了。蔡大呆子正在这块发呆,听见门上嘭的一声,敲门声这么重,不晓得是哪个冒失鬼,蔡大呆子来火了,嗓子特别大:“谁啊?”他的嗓子大,哪晓得外头戴大爷的这条尊嗓比他还要大:“呔!把牢门开下来!”“呃!”弟兄两个在里头吓了一大跳。不晓得外头来的是个什么人。蔡大呆子走到门口,嗦啦嗒!咋嘎——!把门朝下一开。戴宗手一抬:“过去!”就把蔡大呆子朝旁边一推。蔡大呆子险些一个跟头跌倒了。戴大爷进了门:“代我把牢门关起来!”“噢。”轰隆通!霍啦嗒!蔡大呆子把门朝起一关一闩。蔡二爷也吓了愣住了。戴宗进来,也不客气,朝下一坐,脸色铁青,“啊——噗!啊——噗!”就坐在这块“噗”。弟兄两个望望戴宗,认不得他,看样子来人不是本城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弟兄两个心里各有各的话。蔡大爷把兄弟望望:哼哼!你一天到晚都说你聪明,开口闭口都说我粗,说我呆。你看,大概你在外头允了人家的事情,答应代人家办的,结果你没有办,现在人家闹到门上来了,我果虽呆,这种半吊子的事我没有做过,我答应代人家办的事都照办,从来没有人闹到门上来过。不谈了,到底是自家的弟兄哎,只好我哥哥来打招呼了。这是蔡大爷心里的话。蔡二爷望着他家哥哥:我说的吧,你人又粗,膀条子又粗,力气又大,在外头容易闯祸。你看,不晓得你在外头闯的什么祸,人家闹到门上来了。没得办法哎,只好让兄弟我来代你磕头赔不是。
弟兄两个还没有开口哩,戴大爷先开口了:“呔!你是叫蔡福吧?”“嗯。”“你叫蔡庆?”“不错。”“你们这两个杂种!”咦?弟兄两个心里有话:可要死啊,开口就骂人,恐怕来头不小哪。“你们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从梁山来的。我姓戴,叫戴宗,外号人称神行太保。告诉你们,我们家军师今天坐在忠义堂上,忽然心血来潮,掐指这么一算,算到卢员外归家之后,要立即被拿,屈打苦招,收进监牢。狗男女已经买通了官府,卢员外有性命之忧。后来又掐指这么一算,算到你们黄大老爷黄青天要府提亲审,把卢员外提到府里来,你们弟兄两个曾经受过卢员外的恩,卢员外在府牢里可保无碍。谁知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家军事忽然又心血来潮了,再掐指这么一算,原来是狗头李固这个杂种请你蔡福这个杂种去吃晚饭,送了一千两,叫你们办卢员外监毙,谎称是报恩,事成之后,明天早上还要再送你们一千两。错不错?”咦?蔡大呆子心里有话:什么玩艺啊?刚才的事情,他一清二楚,说得一点不错嘛!“怎么办?我们军师一想,就叫我来找你们。于是我刚才就从梁山动身,到你们家来了。你们两个杂种不过是要钱哎,你们瞧了吧!”说着,把身上的包裹拿下来,朝开一打。乖乖!里头是十根黄爽爽的金条,十颗猫儿眼的大珍珠,在灯光下,光彩夺目。“这两件东西的身价,要比二千两银子多得多了吧。这些就给你们。但是你们要代我记住,你们不但不能办卢员外监毙,还要好好照应他。我告诉你们,现在我们梁山几万大军已经在路了,要来攻打大名,接卢员外上水泊梁山。到那时候,你们弟兄也可以一起上梁山,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如果你们今天夜里办卢员外监毙,哼哼!我们大军打破了大名,就拿你们两个杂种开头刀!你们代我小心一点!我走了!”说着,戴大爷站起身,走到门口,把大门一开,出了门,就这么跑掉了。蔡福跟到门口,朝门外一望,倒看不见人了。不晓得他怎么来的,也不晓得他到哪块去了。
蔡大呆子把大门复行关闩好回到堂屋里,望着桌上的金条和珍珠发呆。蔡二爷把他望望:“怎么样啊?啊?你看梁山的人多厉害,他家军师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就全算出来了,什么事情都象看见的一样。他家这个神行太保戴宗,说梁山有几万人已经在路,要来攻打大名,接应卢员外上水泊梁山。这件事也决不会是假的。我说不能办卢员外监毙,对不对啊?”“对啊,哥哥已经说不办了。”“在我看,等梁山的大军打破了大名,我们不如随恩公卢员外一起上梁山。我们再蹲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意思呢?上了梁山,日后总会有个出头之日。”“好,哥哥依你。照这一说,我把这一千两送还给李固!”“你站住。这个囚攮的!现在还把钱还给他干什么?不还了!”“咦,兄弟,钱不还给他,明天他来了,俺怎么对他讲?”“不妨事,有办法对他。如果他再把那一千两给你,你也照样收下来。”“不办事,不能拿人家的钱啊!”“你又呆了,这些钱又不是他的,都是卢员外的,有什么不能拿?卢员外在牢里头,他一天不出牢,我们都要好好照应他,要买好的给他吃,给他补养补养,我们哪有这么多的钱?我们就拿这二千两来孝敬卢员外。”“明天李固来了,哥哥跟他怎么讲?”“你就说,事情已经办了,把他送来的一千两收下来。如果他再来找你,你嘛……事先代我把钥匙、锁摆在桌上。”“嗯。”“你就把他带到门外,把门朝起一锁,你就说在家里讲不清楚。”“嗯。”然后你就这么这么办,包管他就吓跑了。”“嗨嗨嗨嗨……”蔡福把兄弟望望;我就怕你没大寿。这种绝子绝孙的主意,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好,就这么办。”“我走了,我要到牢里去照应员外了。你不要出去啊,在家好好睡觉,不要乱想。“”知道了。”蔡二爷走后,蔡大爷上了床,一时睡不着,没事做,就把这张一千两的银票抓在手上望。从来也没有望见过这种银票。这是一张红票,到处都能换到钱。这种红票,大名只有卢府上有,其他人家还没得。等他看了萎困下来,也就睡了。蔡二爷到了牢里头,先把卢俊义照应睡着了。不把这回事情告诉他吗?好说:卢员外啊,今天如此如此,我们弟兄今天救了你的命了。蔡二爷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不说呢?一则怕卢俊义烦神,二则蔡庆不是个小人,如告诉他,就好象是有意卖人情了,这种事他不做。蔡二爷把牢里的事情料理过了,也睡觉了。
戴宗回到吴四房。小二一望:“咦,刘爷倒回来啦?”“离此不远,回来了。”“办过事啦?”“办过了。”到了后头,进了角门,把角门一关一闩。到了房间里头,把时迁叫醒了,把经过情形告诉时迁。时二爷点点头。“如何啊,老时的妙计不坏吧?”“唔。”戴大爷打心里佩服,时迁确实是有道理,不愧军师说他是梁山第一能人。两个人谈谈,还是有点不放心:过去跟蔡氏弟兄没有遇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他们事后想想又反悔了,还是到牢里去办监毙,那一采就糟了!最好到牢里去望望看。时二爷随即又把漫高的夜行服穿起来,到了院落里头,两足尖一踮,噗!飞身上屋,到了府牢,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看见除了值夜的以外,其他的人都睡了。卢员外睡在狱神龛后面,鼾呼浓厚。时二爷放心了。再一想:莫忙,既然出来了,何不顺便到卢府去转下子呢?随即蹦纵蹿跳,直奔卢府。到了卢府上房里头,进了上前的房间,还到老地方,朝大床顶上一趴。
狗男女这时候一觉睡醒了,睡不着了,正在这块谈着哩。“哎,来啊,你的朋友答应今天夜里办监毙的,不晓得是真办还是假办啊?”“你放心,蔡大呆子说话不晓得多守信用哩。他要么不允你,他既允了你,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要代你办到位。”“这么说就好极了。”“唉!我想想啊,一个人在世上假得很哩。你看主人身高个大,本领又好,家私有千万两,想不到家私全给我们舒服受用了,他可怜今天夜里就没命了。”“你不要提他好不好啊?你一提到他,我就来气。”“好好,我不提,不提。”“我不懂啊,这个监毙怎么弄法啊!”“监毙嘛,我懂咧,听包老爹说过的哎,有两种。”“噢,噢,还有两种哪?”“嗯。一种叫勾金鬼脸子,一种叫跳大头。”“是什么意思唦?”跳大头呐,是先弄酒把人灌醉了,然后拿个蒲包,蒲包里头装满石灰,把蒲包朝这个人头上一套,齐嗓子这个地方拿根绳子一扑。蒲包里头的石灰把他一呛,他气又透不过来,喊又喊不出来,他就乱蹦乱跳了。他越跳得凶,石灰就越呛得凶,就这么活活呛死了,所以叫跳大头。随后再代他把蒲包拿掉,代他把头上、脸上各处洗干净了。据说这一种弄得不好会留有破绽,能验得出来。最保险的是勾金鬼脸子。”“勾金鬼脸子又是怎么玩法?”“勾金鬼脸子也是先弄酒把人灌醉了,然后把他朝二人凳上一绑,三道麻绳,肩头一道,脐门一道,两膝一道。然后就把石灰啊、高梁酒啊、还有一百张大号草纸拿来,摆在旁边。”“嗯。”“拿一张草纸,在高梁酒里一蘸,朝他脸上一盖,上头再铺一层石灰。铺过之后,再拿一张草纸,再在高梁酒里一蘸,再朝他脸上一盖,再铺一层石灰。就这么一层草纸、一层石灰地铺,把一百张草纸全铺光了,这个人就被闷死了。随后把他的脸上的草纸、石灰全拿掉,代他把脸一洗。据说这一种监毙,就是到堂上验尸都验不出来,就跟突然病死的一个样子。”“乖乖!”“今儿主人不晓得还是跳大头啊,还是勾金鬼脸子哪。”“这个你就不要烦了,只要把他弄死了就行了。”时二爷在大床顶上听得一清二楚。哼!要死,要死!狗男女的这颗心才多毒啊!其实,你们是在这块做梦哩!,卢员外这一刻既没有跳大头,也没有玩什么勾金鬼脸子,睡在床上鼾呼浓厚.蛮舒服。好哩,你们两个人快活哩,我就索性让你们快活够了!时二爷欢喜闹了玩,就在床顶上把喉咙变了副腔调用粗嗓子突然一声喊:“唗——!”床上的两个人一吓,你抱住我,我抱住你。“好大胆的狗男女!你们买通官府,陷害卢某。现在府提亲审,卢某本指望还可活命,谁料你们又买通蔡氏弟兄,办我监毙。现在卢某已经跳大头死了。我生前不能奈何你们怎样,死后当索你命!唉,吾好恨也!唉唏唏唏唏……!”狗男女在床上一听,没得命了,拱到被窝里头浑身发抖,就跟打摆子差不多。时二爷闹过了,赶紧走床顶上下来,跑掉了。同到吴四房客栈,就把经过情形告诉戴宗。戴宗听了,笑得肚子疼。“时二兄弟啊,你真会闹哩。吓吓他们也好。”
狗男女在床上抖了好半会,听听床顶上没得声音了,两个人想想,又想了快活起来了。好了好了好了,虽然被吓了下子,总归卢俊义也经监毙了,已经死了。“哎,如何啊,我说蔡大呆子说话说一不二吧?是个真朋友吧?主人跳大头死了。”“这一来没心事了。哎,你明儿要早点个起来哪,要把那一千两送给人家哪。”“晓得,晓得。”两个人谈谈说说,时间不早了。东方已经发白了。李固起来,净面梳洗,进过饮食,到账房里去拿了一千两银票,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跑到府衙门上首明巷头一个大门口,手一抬,嘭嘭嘭!蔡大呆子今天也老早起来了。起来做什么?在这块等哩,晓得李固早上要来。听见有人敲门,“谁啊?”“我啊,哈哈。”“来了。”蔡大呆子把门朝下一开。“哈哈,蔡大爷啊!”“李大爷,进来啊!”“噢。把门关起来唦。”“嗯。”“蔡大爷,谢谢你了。”“什么谢谢我啊?”“噫,不好了,你是个什么人哪?昨天拜托你的事情,你已经办成了,我不谢谢你吗?”“办的什么事啊?”“嘻嘻,你不要装佯了。昨儿夜里我家主人的魂灵已经回过家了,他说已经给你们监毙了。是不是啊?”“啊——!”蔡大呆子心里明白了:怪不道他这么高兴的,大概是他夜里做了个梦,大清早地就跑得来说梦话了。蔡大呆子按照蔡二爷的意思,把头一点:“嗯,是办过了。”“好!蔡大爷,我们说话算数,昨儿已经给你一千两,事情办成了,喏,今儿再给你一千两。至于另外给你的谢仪嘛,你放心,我家主母说过了,过一天送得来。”“嗯。”蔡大呆子把这张一千两的银票接过来一望:不错,是一千两。怎么今天一望就认得的呀?他昨晚睡在床上把那一张银票望了又望,都望熟了,所以今儿一望就认得了。“蔡大爷,你早上还没有吃吧,我们一块到街上去吃早点好不好!”“吃过了。”“吃过啦?哪块吃得这么早啊?”“吃过了。”“噢,吃过了嘛就吃过了。哈哈,我晓得哩,你是不肯扰人的呀。我走了。”李固把门一开,出门。蔡大呆子把门一关一闩,先把银票收起来,然后朝桌子旁边一坐,把钥匙、锁朝桌上一摆。做什么?坐在这块等李固再来。过了一刻儿工夫,果然不错,李固倒又来了。
狗头李固怎么又来的呢?刚才李固回到家里,进了上房,贾玉姣一望:“去过啦?”“去过了。”“把钱给他啦?”“给他了。”“夜里那件事办过啦?”“办过了。这个人办事没得话说,从来没有失信过,你放心好了。”“好极了,这一来没得事了。你跑饿了吧,再吃点东西唦!”“噢。”李固坐下来。才要吃东西,有个家人跑到后头来告诉他了,说刚才在街上听见有人说,今日府提亲审,马上要传原告到堂了。”贾玉姣一听:“哎,来啊,这是什么缘故啊?你不是告诉我。说已经办过了吗?人倒死了,怎么还府提亲审的呀?”“咦,我也弄不懂哎,这才笑话哪。”“你到底有没有问他啊?”“问过咧,问得清清楚楚的嘛。”“噢,我晓得了,大概是办过监毙之后,牢里头的手脚还没有做干净哩,到这一刻还没有报官,老爷还不晓得哩。不要紧,我们再稍微等下子。”哪晓得他们正在等着,府衙门有人来传话了:叫他们原告准备到堂。贾玉姣把李固望望:“伙计啊,我倒有点不祛疑了。你再去问问蔡大呆子看,他到底办没有办啊。”“噢,噢噢。”李固这么又来了。
李固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跑到蔡家门口,嘭!嘭嘭!蔡大呆子一听;唔:又到了。站起来把钥匙、锁一拿,跑到门口把门一开。李大爷才要进门,蔡大呆子一声喊:“出来!”“咦,出来做什么?”“有话出来讲!”“咦,我们的话要在家里谈咧?”蔡大爷不睬他,“嚓!”把门朝起一锁,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就朝巷头上跑。李固就跟在他后头:“哎哎哎,来啊,蔡大爷哎,你不要跑唦。我问你啊,我拜托你的事,你到底办没有办啊?”蔡大呆子还是不睬他,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还是朝前头跑。跑着跑着,出了巷子,到了府衙门照壁这个地方,蔡大呆子就朝照壁墙下一站,身子朝墙上一倚。李固急死了:“哎,来啊,蔡大爷哎,你告诉我唦,你到底办没有办?办了,你说一句,没有办,你也说一句。你实在不办,你哪怕把那二千两银票退了给我,我不怪你。你说话唦!”蔡大爷还是不开口。过往的行人一望,都觉得奇怪。这俩个人,一个是刽子手,一个是卢府的李固,哪个认不得?望见李固愁眉苦脸的在这块望着蔡大呆子喊,蔡大呆子始终不开口,行人一个个都站下来看新闻了。人越来越多,乖乖,围了个大人圈子起来了。有人就问蔡大呆子:“来啊,蔡大爷哎,李大爷望着你喊,到底是叫你办的什么事啊?”蔡大爷心里有话:嗯,差不多了,可以开口了。“你要问,你去问他!”“噢。——来啊,李大爷哎,你叫他办的什么事啊?”“啊,这个……老爹哎,不相干,是我跟他两个人的小事。”“蔡大爷哎,他不肯说,你说给我们听听唦。”“好,要我讲,我就告诉你们。昨天晚上他请我去吃晚饭,给了我一千两银票。我不要,他一定要给我。他说是要请我办件事情,如果办成了,还有一千两。今天早上,他又送了一千两给我。”“嗯,嗯。莫忙,他到底是叫你办什么事!”“他叫我办卢俊义监……”才把个“监”字说出口,狗头李固吓死了,赶紧手一抬,把他的嘴朝起一捂:“哎,你胡说什么东西啊?啊?”乖乖,把“监毙”两个字说出来还得了吗?“我、我、我昨天什么时候请你吃晚饭的呀?什么时候给你一千两的呀?啊?今天早上,我魂也没有到你家去过啊!什么时候又给你一千两的呀?”“你没有请我吃晚饭,没有给我钱啊?”“你家孙子才把钱给你的!”“你没有把饯给我,你现在问我干什么?”“嗯,这个……那个……”“滚吧!”“噢,滚,滚,我滚。”李固走着嘴里叽咕着:“个囚攮的,万万没有想到他跟我玩这种促狭。上他的当了!”
李固回到家里,到了上房里头。贾玉姣一望:“你问过他啦,他怎么说的呀?”“没得命了——!”又是什么事没得命啦?”“如此如此。他把我带到府衙门门口,差点个把叫他办监毙的事说出来。”“糟了,糟了!你办的尽是些什么事啊?县里头嘛,我们花上十万银子清人包办,找了个包人了,包得干干净净。府里头嘛,又找了个蔡大呆子。我说蔡大呆子呆头呆脑的,就能跟他共事了吗?你却说,他下雨都朝家里头跑,一点都不呆,还说这个人说话守信用哪。唉!不谈了,谈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怪我们昨夜把卢俊义魂灵回家当个真的了。现在明白了,那是有人暗中跟我们捣鬼!哎,来啊,你不要哭好不好啊?你一哭,我的方寸就乱了。你先代我把房里望望看,看还有几个钱了,然后再到前头账房里去下子,凑个三百两银票带着,要十两、二十两一张的。”“要这些钱做什么?”“这个你就不懂了。府里大堂我们非去不可了,要我们去对质咧。你代我把这些钱带着,到了府衙门,先找下子领班的班长,跟他打个招呼。你不要说旁的话啊,你就说:我家主母是个妇道,马上上堂的时候,请你们稍微照应些。其实呐,这些事情给三十五十就可以了,因为我们家财名太大了,起码要给三百两。你不晓得上堂的时候,堂上的堂威吓人哪!我是不怕哎,你的胆小哎,就怕到时候把你吓昏了。你千万不要怕,什么事情你都朝我身上推就是了。”“噢,噢噢。”“你还要代我到轿铺上去喊顶小轿子。”“喊小轿子做什么?”“马上不是要到府衙门去吗?我不能跑了去哎,我要坐轿子咧。”“你这不是找事做吗?家里大轿现成的,叫胡二胖子出下子脚就是了,赏几个钱给他。“你看看瞧,这些地方你又不懂了。今天我们是去打官司哎,打官司还能坐大轿去吗?去跟老爷摆富啊?——来啊,妈妈!你们哪一个借一套布衣裙给我穿下子,我不能穿身上的这一身衣裳去,不然老爷看见了要来气哩。——今儿就委屈你了,你就跟在后头跑,啊?”“噢,噢噢。”
李固出来,先到账房里去把银票凑足了;接着到轿铺去喊了一顶小轿子来。贾玉姣在里面把布衣裙换好了,出来上轿。小轿起肩,叽嘎,叽嘎,叽嘎,叽嘎……,李固就跟在后头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跑,跑着抖着。到府衙去打官司了。
十一、府堂招供
这时候府衙门口是人山人海。一则今天府提亲审,晓得黄大老爷要开活卢俊义的性命,许多百姓心里都欢喜,都要来望望;二则今天原告贾玉姣要到堂,大家都晓得贾玉姣是个出色的美人,往日没有看见过,不晓得到底美成什么样子,今天趁这个机会来望美人。小轿子到了府衙门门口,在对过照壁墙下一停。李固就站在轿杠旁边,贾玉姣就坐在轿子里头,等候传他们上堂。这些百姓一望:“咦喂,老爹哎!”“哎。”“看见啊,原告到了。”“看见了。”“贾玉姣大概在轿子里头哩,我们来望望看。”“来望望看。”“哈哈,老爹哎,她今儿是来打官司的,一定不曾收拾打扮,全是本色,我们来弄个清水美人看下子。”“哎,望清水美人。”这些百姓走到轿杠旁边,就准备掀轿帘子了。李固一望:“哎哎,你们掀轿帘做什么!”“掀轿帘,望望美人哎。”“哎,老爹哎,家家弥陀佛,处处观世音,哪一家没得妇道,你把轿帘掀起来,象什么话唦!”“咦喂,咦喂,说的倒不错!你一天到晚跟她在一起,大爷们今儿不过把轿帘掀起来望下子,荤油点灯肥肥眼睛,你居然还废话啰嗦的。你个囚攘的!——老爹哎,把他拖过来,擓他!”“擓他!”今儿如真把李固拖出来打的话,李固吃的苦就大了。就在这个当口,贾玉姣出面了。手一抬,啪!把轿帘子朝起一打,把头朝外一伸,连胸口都露出来了。“李固啊,你什么事要挡人家啊,人家不过就是要望下子哎,这有什么了不起啊?望下子,不见得能望掉块肉!——你们要望哪?喏,这块,索性就给你们望够了!”“咦喂,哈哈哈哈。——老爹哎,望见啊,美是美哩。”“小伙啊,脸儿老哪,乖乖,又泼又辣!”“好了,好了,望过了,算了,走啊。”“走啊。”好多人望过了就走到旁边去了,李固没有挨打。闲人走后,贾玉姣望望李固:“还站在我旁边做什么?他们望让他们望去,你就跟雷打痴了差不多。以后要稍微放灵活些,老死板板的不行啊。哎,赶快到领班的那块去料理下子唦。”“噢,噢懊。”
李固走到领班的面前:“哈哈,老,老太爷啊。”“啊咦喂,是李总管嘛。你们来啦,有什么事啊?”“没得旁的事哎,老太爷啊,马上老爷传我们上堂的时候,我家主母嘛是个妇道,胆小,特地叫我来跟你打个招呼。这块少些个,哈哈,送给老太爷打酒吃。”说着,把包银票的一个纸包子递过来了。领班的接过来一望:“这块有多少啊?”“嗯,大概有三百两左右。”“三百两左右啊?不要?”说着不要,就把个银票包子呜——!朝地上一摔。哪晓得这一摔把纸包子摔散掉了。没得命了,里头的银票就跟雪片差不多,飞飞的,扬扬的。旁边有些看闲的人一望;“咦喂,这是外快!”一个个拾起来就朝怀里头揣。李固一望:“哎哎哎哎!这些钱是我的哎!才要命哩,真是……”赶紧把银票拾起来,朝起一包。就这样子,少掉一半了。“哎,老太爷啊,你老人家可是嫌少啊?”“告诉你,不要!”“老太爷哎,嫌少嘛你说唦,我们哪怕再加倍。”“把个底给你,你不要再在这块啰哩啰嗦的,再啰嗦的话,没得你过的好日子!”“噢,噢噢。”李固一吓。赶快掉脸走。领班的可是嫌少不要,不是的。三百两着实不少了,不过是过下堂哎。那为什么不要呢?黄振声府里的这些当差的不敢捞外快,今天这些当差的都晓得老爷要开脱卢俊义,这个钱更不敢拿。李固没得办法,回到轿子旁边。贾玉姣一望:“来啦?”“来了。”“怎么说的呀?”“告诉你,一个都不肯拿。”“不肯拿就算了!你代我把银票先进到旁边那家银号里去,暂时放在他家。马上到了堂上,你千万不要怕,什么事情都朝我身上推就是了。”“噢,噢噢。”李固就抖抖颤颤的站在小轿子旁边等。
过了一刻儿工夫,只听见大街的那头:哐——!哐——!“噢呵——!”头锣执事纷纷。黄振声回衙了。黄振声本想昨天就回来的,梁中书一再挽留他,没得办法,只好耽搁一天。昨天就叫当差的回来传话,今天要升堂审问卢俊义一案,叫大家作好准备。今天早上进过饮食之后,又和梁中书坐了一会,然后才告辞回衙。轿子到了衙门口,黄大人在轿子里头一望:“哦呀!”好!今天来的人不少,人山人海。哪晓得他问案子与众不同,他欢喜坐大堂问案,只有问盗案才坐二堂,或者坐花厅。问盗案为什么不坐大堂呢?因为问盗案要追问党羽,不能给外人听到,否则容易走漏风声。他坐大堂问案还欢喜让百姓来听,人越多越好,哪怕百姓挤到堂口,他还不准当差的去驱赶百姓。什么道理呢?他的想法是:我问案公正不公正,也可以让百姓来详详,我如果问得不公正,百姓就要叽咕了,就要骂了,这样可以听听民意。轿子到了大堂口,老爷下轿。大轿仍回原处。头锣执事各散。老爷先到后面书房,坐下来休息一会,喝了一口茶,吩咐外厢侍候升堂。大堂上当差的站列两旁,咚!当——!“噢呵——!”黄振声升坐大堂。“来,传原告卢贾氏、李固。”“喳——传原告卢贾氏、李固——!”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外面。狗头李固一听:“没——得——命——喽!”贾玉姣老扎得很哩:“来啊,请你们把后肩提下子啊。”“噢。”后头的轿夫把后肩一提,前头的轿夫把下围子一去,把伏手板子一拿。贾玉姣下轿。轿子仍回轿辅。贾玉姣是小脚哎,她穿的小脚鞋子是木头底,走起路来,的嗒的嗒的嗒的嗒……贾玉姣在前,李固在后。闲人纷纷朝两旁边让。贾玉姣一边走着,一边又关照李固:“你千万不能怕啊。到了堂上,势头不对,你就朝我身上推啊!”
两个人到了堂口,黄振声朝下面一望:“唉——!”不由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不好说:卢俊义啊,我自从看了你这一案的公事以后,我就断定这个里头一定有奸情,由奸情而仇攀。现在用不着问,望望他们这副样子就有数了,两个人走着,贾玉姣不时把头掉过来望着李固叽叽咕咕,李固就望着她点点头,这不分明是两个人有奸,在这块串供嘛。你卢俊义是堂堂一筹英雄,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你别的事情都聪明,这件事情太糊涂啦,你娶了这么个不正经的老婆。你不但娶了这么个老婆,你又收了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家人做总管,穿房入库,你不是自找苦吃吗?这些话黄振声不好说。贾玉姣跟李固到了堂上,两旁一声吆喝:“卢贾氏,李固,趴了!”“噢呵——!”堂上吆堂。“大老爷,卢贾氏见大老爷请安。”贾玉姣朝下一跪。李固吓得直抖,朝下一趴:“大老爷,家人李固见大老爷请安。”吓得头都不敢朝起抬,他就怕看黄振声这一副三枪戳不动的脸。“来,带被告卢俊义。”“喳!”原差把监牌一拿,带着两个当差的直奔牢门口。蔡二爷老早就准备好了,一大早把卢俊义喊起来,服侍他进过饮食,把茶喝足了,然后代他把家伙又上起来,正在这块等着哩。外头有人喊了:“提卢俊义!”蔡二爷跟两个伙计就绰着卢俊义,因为他的两条腿不能走路,虽说上了好工本药,镣圈在上头一磨一蹭,皮就破了。到了牢门口,把人交了给原差。两个当差的接着就把卢俊义也朝起一绰,一直绰到大堂上。“卢俊义当面!”“噢呵——!”“趴了!”嗦啷!卢俊义双膝跪倒。“松——刑!”噢呵——!”有当差的上来代他把枷锁镣镑去掉了。卢俊义把头低着,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难为情啊!我跟黄振声交非泛泛,平时经常往来,两个人都是坐对面,今天他坐在上头,我跪在地下,他是个官,我是个犯人。我怎么会成为犯人的呀?如果是旁人跟我打官司,倒也还罢了,是我的老婆告我的。老婆为什么要告我呢?因为跟家人李固通奸。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家的丑事恐怕全城皆知。现在官司打到府衙门了,又在黄振声面前,你看可难为情?卢俊义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把头一直低着。
黄大人望望,心里有数。卢俊义啊,你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不能再爱面子啦。当然,这种事也难怪你,你不是错在今天,而是错在当初。再把贾玉姣望望;这个贱婢美是美哩,不过这个人既淫而又泼。我先问哪一个?如问被告卢俊义,他怕难为情,说不定不开口,这种事他能玩得出来。如问原告贾玉姣,这个贱婢这张嘴一定能言善辩,我一望就有数了。有了:我现在既不问原告,也不问被告,先来收拾下子狗头李固,煞煞贾玉姣的威风。李固趴在地上在那块抖哩,他的胆最小。黄大人章程想定。一声喊:“李固。”“嗯,大老爷。”李固听见黄大人喊他的名字,真魂就差吓出窍。“想你乃是一名仆人,竟然做报告尔主人,此乃小而犯上,该责四十大板!”说着,手一抬,把朱签一拿,呜——朝下一撂,“拖下去重责四十板!”这是什么话?怎么仆人告主人还犯法?哎,在过去封建社会就是这样子,主人做了犯法的事,仆人不能告,仆人告主人就要担个罪名,叫个小而犯上罪。其实,这种罪可罚可不罚。今天黄振声是居心要打李固,煞煞贾玉姣的威风。“噢呵——!”刑杖手上来把李固拖到堂下,把他的裤子一褪,一个人捺住他的左右肩头,一个人捺住他的两条腿,生怕打起来他护痛左右滚,打的人就不好打了。拿板子的这一位约有四十外岁,几根翘八字胡。小板子嘛就是大毛竹板子。平时用的小板子全是旧的,今天交情李固,特为换了一根新的。不但这根小板子是新的,而且还在尿桶里泡了下子。为什么要换新的呢?旧的上头已经打光滑了,打到屁股上滑啊滑的,就让劲了。新的毛糙糙的,再在尿桶里一泡,阴湿湿的,打起来扎实。不过。从尿桶里拿出来的时候,要先用草纸把上头的尿楷干净了,不然打起来小板子一甩一扬,洒得满堂的尿点子就不好了。这一位是个行刑头儿,平时自己不大动手,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打。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呢?因为他打板子手底下有两套功夫:一套是硬功,一套是软功。他如果用硬功打,被打的人还好,打个三十五十板子,虽打得重,哪怕打得皮开肉绽,或者把骨头打断了,都是明伤,随后都可以医治。他如果用软功打,被打的人受的罪人了。他打你三十五十板子,打过了,你望上去连油皮都没有破,打的地方也只有鸡蛋这么大一块,乌紫乌紫的。你以为皮没有破,不要紧。哼,不要紧啊?这叫内伤,皮是没有破,里头的肉已经全烂了。你如识他的功夫,治伤的时候要先拿刀把皮划下来,把里头的烂肉挤掉。挤出来的烂肉好有一比,就跟现在卖的豆腐花差不多。挤干净以后再上好工本药,这样两条腿才能保住。如果你不识他的功夫,以为皮没有破,不要紧,就这么上药,外头药上得再多都没得用,里头越烂越大,两条腿就终身残废了。他现在自己不大动手是因为上了年纪了,想积积德了。今天伙计们因为是打狗头李固,个个都恨他,所以特为把他大爷请来了。这一位把新小板子拎在手上,几个俏步儿走到李固旁边,跨马势朝下一蹲。旁人打小板子都是啪哩啪啦地打,他打小板子考究呢,能打出个花色来。有三种花色:一种叫“朝天一炷香”,两只手抓住小板子这一头,把小板子朝起一竖,竖得笔直地朝下打。还有一种叫“乌龙大摆尾”,把小板子晃起来打。第三种叫“凤凰三点头”,打的时候先把小板子那头在你腿上头颠两颠,把小板子颠了弯过来,然后才举起来朝下打。两下子虚的,一下子实的,所以叫“凤凰三点头”。这一种打得最重,一下子要抵两下子。这一位今天就跟李大爷玩的“凤凰三点头”。两只手抓住小板子这头,把那头在他腿上颠了两颠,接着朝起一竖,啪!就是一下子。“啊唷喂!没得命喽!”才打了一下子,倒喊“没得命喽”。旁边还站了个当差的,是专门数数的。过去在堂上打板子都要有个人数数:“一啦,二啦,三啦,四啦……”一下子不能多,一下子不能少,防止打的人多打或者少打。哪晓得数数的这个小伙今天早上有朋友请他吃早茶,多喝了杯把酒了,喝得糊里糊涂的。这一刻嘴里是在这块数哩”“一啦,二啦,三啦,四啦……”数到“四”嘛底下该派是“五”,哎,哪晓得他昏了,“四啦,一啦,二啦……”他倒又数回头了。这一来李固倒楣了,跟他是玩的双料货。这四十大板下来,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打过了还要绰他站起来,还要他把裤子穿起来,再朝下一跪。这一刻不但李固吓得真魂出窍,连旁边的贾玉姣也吓得抖抖战战,她万万没有想到黄振声如此的厉害。
黄大人望望卢俊义,心里有话:姓卢的呀,你要有数哪,我打他做什么?就是煞他们的威风,代你雪雪恨。我现在来代你把路铺好了,再把个题目给你,底下让你来做文章,你要翻供哪。我身为地方官,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们的奸情,要你来说哪。“卢俊义。”“大老爷。”
“闻你常行善事,
为何身降梁山?
莫非李固学仇攀,
你妻狠心呈案?
你可是身穿王服,
与盗义结金兰,
反诗题后又回还?
本府谅你不敢!
你好好的讲来。”黄振声这几句话一说,只听见下面:“啊……!”一阵嘈嚷。这些百姓听了,一个个都喊:“好!”“好!”“好!”“好!”黄大人明察秋毫,晓得其中的奸情,递话给卢俊义了,不愧是“黄青天”。就在大堂下首人群当中有两个人格外入神。哪两个?戴宗跟时迁。刚才打李固的时候,两个人快活死了。这时候听了黄振声问的这几句话,不由暗暗赞了一声“好”。世上的人没得好的就显不出坏的,没得坏的也显不出好的。你看,这位黄大老爷跟那个钱中蛆就不能比了。那个县里头的钱中蛆一开口就咬定了卢俊义造反,三句话没有问完,拖下去就上刑。黄振声就不一样了。他这几句话问得有道理哪,第一句“闻你常行善事”。首先说他是个好人,常做善事。“为何身降梁山”,你这样的好人怎么会上梁山的?这叫人有点不大相信。“莫非李固学仇攀,你妻狠心呈案”这话就提醒他了。你只要一翻供,说出他们之间有奸情,我就不问你造反的话了,我就按照主仆通奸的案子办了。卢俊义开口了。
“老爷官清似水,
历来执法如山。
强盗二字最有关,
王法何敢违犯!
废员安居守命,
平地突起波澜,
家中闹得乱纷翻,
夜夜妖邪作难。
许愿求神无效,
烧香点烛求丹,
算命相面细推算,
说我有九死一生大难。
留下灵符一道,
贴起果得平安。
只道先生不等闲,
谁料强人装扮。
嘱员泰安避祸,
中途正中机关,
贼众拦路八九番,
皆被废员杀散。
遥见伏兵四处,
其时日已西残,
身后贼众紧追赶,
前有一湖阻拦。
幸得渔舟借渡,
谁知又中机关,
贼众围绕将船翻,
因而为他所赚。”
“且慢。贼众将你劫上水泊,所为何来?”“他们说是——
寨主被人射死,
此仇不报何甘。
仇人凶勇又多奸,
才请天书开看。
上显平头四字,”
“哪四字?”“访玉麒麟。
因此赚我上山。
哀求苦苦逼就范,
废员始终未敢。”
“且慢。你可是在梁山身穿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大老爷,我——
哪愿身穿王服,
与盗义结金兰?
皆因贼众硬蛮缠,
废员脱身困难。”
“你既被困梁山,怎样又放你回大名来的?”
“刻刻寻思归计,
奈因环水包山,
自古单身敌众难,
因而久困梁山。
见我多时未允,
死心放我归还。
翻身才出这龙潭,
谁料又遭磨难。
才到家中片刻,
县衙差来捕班。
废员心正未谋反,
才让钱公审案。”
“且慢。你在县堂为何全部招认?”“呵,大老爷——,
生死全仗皮肉,
何能受此摧残,
边敲夹棒痛难忍,
故而含冤受难。
自问内心无愧,
还望老爷明鉴。”
卢俊义把一番话说完,只听见堂下:“啊……”一阵嘈嚷。这些百姓都纷纷议论了。议论什么?卢员外,你来不得啊!黄大老爷诚心诚意叫你翻案、已经递话给你了,就差要教你怎么说了。你这一番话不但没有翻案,你倒又承认自己上梁山了。这一来怎么好?你不是叫黄大老爷为难了吗?一个个怪卢俊义,代黄振声着急。
黄大老爷如何?黄振声跟他们的想法不同,不但不怪卢俊义,心里还暗暗赞好。卢俊义啊,你这个人真正是个方正死君子,没得比你再老实的了。我已经递话给你,叫你翻案了。如果是差不多的人,求之不得了,还不是趁这个时候有也说无,一赖一个精光嘛。你不是的,你是板上钉钉,一是一,二是二,有就是有,没得的就是没得。这个人的人品世上少有,可贵可贵。不过,这一来我这个案子不好问了,你倒承认了这么些了,要代你翻案就难了。你看,这些百姓都在这块代你姓卢的着急。怎么办?黄振声一凝神:不要紧,你说你的,我办我的。我非要来摆布这对狗男女,从他们嘴里来代你把案翻掉。“卢俊义。”“大老爷。”“你先跪在一旁。”“噢,是。”这就怪黄振声欠思虑了。你既晓得卢俊义是个方正死君子,贾玉姣既淫而且泼,你要收拾狗男女,代卢俊义翻案,你不能把他摆在旁边,应该要把他带下去,他人不在堂上,这个事情才好办咧。
黄振声望着贾玉姣:“卢贾氏。”“嗯,大老爷。”“尔夫何尝在梁山南面称尊?尔诬告尔夫,该当何罪?——来,将她拖下去掌嘴四十!”朱签朝下一撂。“噢呵——!”当差的上来把贾玉姣拖下去了。什么叫掌嘴?就是打嘴巴子。过去堂上责打犯人,打男犯人是打屁股,把裤子一褪,捺下来啪哩啪啦就打。打女犯人不作兴打屁股,在堂上把女的裤子褪下来就不象话了,都是掌嘴。当差的把贾玉姣拖下来,左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条腿单落膝跪着,把贾玉姣的头侧面朝另外一条大腿上一搁,要打左边就把左边嘴巴子朝上,要打右边就把右边嘴巴子朝上。右手就捂住她朝上的太阳穴。捂住太阳穴做什么?一是怕犯人犟,二是怕打的人大意打到太阳穴上,把犯人打死了。旁边还有人捺腿的捺腿,抓膀子的抓膀子,叫她动不起来。执刑的小伙拿了一件东西过来,什么东西呢?其形就象鞋底,不是布的,是皮的。最初就是单单的一层皮,后来执刑的为了弄钱,就玩出花色来了,用两层皮,边上用麻绳缝起来,唯有当中留条缝,你如果是花了钱时,他就拿这个打,夹层里头什么都不摆,打到嘴巴上让软,不重。你如果没有花钱,夹层里头就放东西了,放什么东西呢?放鹅眼大的小铜钱。铜钱一放就重了,打上去一下子要抵几下子哩!如果你又不花钱,案情又重大,人又可恶,夹层里头就不是放小铜钱了,就灌一些小铅子子。打起来不要多,几下子一打,能把皮打了飞掉了,能把肉打了烂掉。把牙打了掉下来!今天是存心要教训教训贸玉姣,夹层里头是灌的铅子子。执刑的上来啪哩啪啦就打。旁边也有人数着,这个数数的不象先前对待李固那样子了,不能数回头了,这一次要规规矩矩地数,因为犯人毕竟是个女的呀。二十下子打下来,你这个执刑的,你还掉个边唦,右边二十下子打过了,左边再打二十下子,每边打二十不好吗?没这话。批刑的小伙怕费事,不掉边了,就认定一边打。你晓得四十下子打下来,把贾玉姣打成什么样子?右边嘴巴子鼓多高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鼻子歪过来了,嘴也歪过来了,右边牙齿颗颗都被打活了。莫忙,贾玉姣这一刻可美不美啦?找话说哩,还美呢吗,自古以来没有过歪嘴、歪鼻子的美人。贾玉姣这一刻被打得亡魂丧胆,朝旁边一跪,也吓得不敢开口了。黄振声接着又准备收拾李固了:“李固。”“啊啊啊,大老爷!”“你主人何尝在梁山南面称尊,你敢诬告主人,该当何罪?——来,拖下去重责四十!”把朱签朝下一撂。不好了,刚才不是打过了吗?怎么又打的呀?罪名不同,刚才打的是小而犯上,这一刻打的是诬告。
狗头李固看见朱签朝下一撂,没得命了,周身直抖:被蛇咬过一口,看见草绳也害怕了。刚才四十板子,又是双料的,已经够吃够受了,如再打四十下子,命要玩掉了哩!李固这一刻要命了。一个人到了要命的时候,胆就大起来了,狗头李固喊起来了:“黄大老爷,你老人家刚才不是已经问过我家主人了吗?他是在梁山上的嘛?——主人,你何尝没有在梁山上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我亲眼看见的。昨儿在县衙门堂上,你不是全招认的吗?怎么今天到了黄大人这个地方,你就翻案啦?主人,你说话不算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枉称一筹英雄!”卢俊义一听,把头朝起一抬,眉头一抡,眼光突出;“啊——噗!”气什么事?你这个畜生,我昨天在县衙门堂上是招认的,今天到了这个地方,我又何尝抵赖的呀?我刚才说的“哪愿身穿王服,与盗义结金兰”,不是承认了吗?不过这不是我自己的本意,你这个畜生不晓得,那是刘唐、李逵、时迁、白胜硬把王冠王服套在我身上的哎。这些我又没有赖。只有南面称尊,我本来没得这回事,昨天是硬逼承认的,今天我不能瞎承认。你说我枉称一筹英雄,我好不容易修了半世下来才修到这么个英雄的美名,被你这句话一说,干干净净。不行!我死可以,不能丢名!卢俊义想到这个地方,忍不住在旁边开口了:“大老爷,废员适才何尝抵赖过?在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这都是有的。”“嗨——呀!”哪一个喊?黄振声。黄大人听到卢俊义的这番话急坏了,恨不能蹿下来把卢俊义的这张嘴捂住。卢俊义啊,这话你就能承认了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心里有数哎,你是在梁山上身穿王冠王服的,你是与强盗义结金兰的,不过不是你自愿的。我现在就是想把你这些事情撇掉了,按奸情案子来问,你在旁边就不要吱声咧。刚才你那一大篇话,这些事只是一带而过,旁人也没入神听,我就当没有听见。你这一刻又插嘴,硬要承认你确实是在梁山上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的,你这一说事小,我不是就冤枉李固了吗?连贾玉姣的四十掌嘴都打得冤枉。这一来还就不好再打李固了。“且慢动手。”“噢呵——!”黄振声可怜把汗都急出来了。这一来怎么好?如果不办卢俊义唦,他自己倒承认了。要办卢俊义唦,那一来狗男女就没罪了。而卢俊义又明明是个冤案,他上梁山并非他的本意。再说,卢俊义在此地哪个不称赞他好?哪个不称他卢善人、卢活佛?我如果把他办成死罪,我就不得民心了。做官的不得民心,还能在地方上做官吗?这时候堂上堂下宓静无声,都在这块等黄振声发落。
不怕这件事情难办,黄振声到底是抓过两三任州县官的印把子的,腹中又好,也不过一会工夫,他想到个办法了。“来,将反诗画轴调来。”“喳!”说卢俊义造反,有个重要证据,就是那幅他题过反诗的画轴。把反诗画轴调得来,当堂对验笔迹,看究竟是真是假。卢俊义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一线希望了。如反诗确实是你亲笔所写,那就非办死罪不可。如果不是你写的,还可以活命。一刻儿工夫,当差的到县衙门把反诗画轴拿来了。当差的把画打开来,黄振声把背面的反诗一望:“哦——呀!”心里好欢喜。这不是卢俊义的笔迹。因为黄振声跟卢俊义交非泛泛,经常有亲笔写的便条来往,卢俊义的笔迹他认得。这首反诗猛一看是象卢俊义的笔迹,但是仔细一望,不对了。什么地方不对呢?字如其人,卢俊义这个人浑厚,写的字也浑厚;吴加亮这个人洒脱圆又滑,写出来的字也洒脱、圆滑,他虽然模仿卢俊义的笔迹,但是细看下来,笔锋还是有些不同。随即叫当差的把纸墨笔砚取来,叫卢俊义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把他写的字跟反诗的笔迹一对,差别就更明显了。好了,卢俊义有了生路了。“来,将卢俊义收监。”“喳!”当差的代他把枷锁镣铐上起来。“嗦啷啷啷啷……,原差把他送到牢门口。蔡二爷把他接进来,绰到狱神堂上坐下来,代他把家伙下掉。蔡二爷望着卢俊义急得双脚、直跳,说:“啊呀,员外,你来不得啊!你这样一招认事小,你辜了黄大老爷一片好心啦。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唾沫都说干了,想不到你到了堂上还是承认了。你为什么不翻供呢?”卢俊义把头一低,不开口,蔡二爷也晓得他的脾气,方正死君子,没得办法,只好说过了就算了。
这块老爷吩咐,把卢贾氏跟李固先收到官寓里头去。为什么不放他们回家?因为这一案还没有结哩,要等结案以后才能放他们回去。官寓不是监牢,是给与案情有关的人临时住的地方,住在里头的人不能随便外出。等手下人把狗男女收到官寓里去之后,黄振声就把班长喊到书房里头来了。“狗男女可曾进官寓哪?”“已经把他们收进官寓了。”“告诉你啊,把他们收官寓,不过是面场上的话,其实这两个人是可以放他们回去的。我晓得你们平时在我面前当差很苦,弄不到什么外块钱。这次是例外,因为狗男女的钱都是卢员外的,你们不妨去装作瞒上不瞒下,放他们回去养伤,借此敲他们一笔,不敲个一万,也要敲个八千,反正他们不在乎。这笔钱你们就大家分分。”“噢。”这个班民一听,高兴死了。随即就去把狗男女放回去了。敲了多少?整整敲了一万。大家分分,也算发了一笔小财。不过这件事黄振声是顾此失彼。他是一番好心,体谅手下人的甘苦,敲狗男女一笔不义之财,他万万没有料到狗男女还是不甘心,回去以后还要谋害卢俊义。如果等结案以后再放他们回去,就没有这回事了。
黄大人把这些事料理过之后,就把面前的几位心腹师爷喊到书房里来商量,师爷们说,现在要想保全卢俊义的性命,最好黄大人本人把公事跟反诗画轴带着,亲自到省院衙门去面见梁中书。黄振声点点头,表示赞同。师爷们随即做了一道公事,公事上把卢俊义的罪尽量往轻里说。吩咐外厢备轿。黄大人冠带齐楚,把反诗画轴和公事一起带着,到二堂口上轿。轿儿起肩,出了府衙,头锣执事纷纷,哐——!哐——!“噢呵——!”到了省院衙门,停轿。门口当差见是黄大人到了,随即告诉外中军,外中军随即告诉内中军,内中军直奔书房来禀报梁中书。
梁中书正坐在书房里品茗观书。他今年约有五十岁左右,这副相貌生得不丑,尤其是这部胡须才可爱哩。从前的人不作兴剪头发,不作兴剃胡子,长出胡子来就朝起留,称须眉丈夫。嘴上头的为胡,下面的为须。他这一部胡须是满髯须。二十几岁就留胡子了,长到现在,根根过胸。他没事就梳,就抹,高兴起来还把胡子捧在乎上赏看赏看,真是爱须如命。我看,一样东西也不宜过分的爱惜,到了过分爱惜,把它当着命,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有人看中它了。哪一个看中他的胡子?不是旁人,轻脚鬼时迁。这是后话,到时候再为交代。梁中书正坐在这块看着闲书,手下人进来了:“禀大人,现有知府黄大人在外求见。”“啊?”梁世杰一听:奇怪,黄振声今天早上才走我这块走的,说是他衙门有紧急的公事,怎么倒又来啦?一定是有件要紧的事哩。“来,传话外厢,命黄大人免仪注,书房来见。”“喳!”免仪注好得多哩,如果规规矩矩行仪注,过去的官场如戏场,那些一道一道的仪注,有一阵麻烦哩。黄振声下了大轿,直奔后面书房。其余当差的在门外侍候。黄大人进了书房,一躬到底:“大人,卑职见大人请安。”“啊,不敢当。请坐。”“大人命坐,卑职告坐。”有座有茶,当差的献茶。“请向黄大人,为何去而复返?”“卑职有事特来禀报。”黄振声朝起一站,把带来的反诗画轴和公事呈上。“啊?”梁中书一望,原来是一件公事。送公事嘛应该叫手下人送得来哎,为何要亲自送?这恐怕是件要紧的公事。再望望,封头没有封。从里头把书瓤子摘出,展开来把开头一望:“哦——呀!”梁中书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是卢俊义造反?到哪块造反?上梁山。梁中书看到梁山两个字,打了六个寒噤。前面交代过的,梁中书送蔡京过六十岁的生辰寿纲,就是被晁盖他们短了去的,现在这帮强盗全在梁山上,所以看到粱山两个字就害怕。再一想:不对啊,卢俊义这个人不会上梁山啊,他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在此地被百姓称为卢善人、卢活佛,又是个方正死君子,他怎么会去做强盗呢?这其中定有缘故。果真卢俊义上梁山为盗,那就糟了,如把梁山比作一条猛虎,卢俊义再上梁山,梁山就如同虎生双翼,就更可怕了。再朝底下一望:噢,明白了,原来是他家老婆不贤,是仇攀。我也早有耳声,说卢俊义的这位夫人跟家人李固勾搭。大概在县衙门审问的时候,钱中蛆受贿,把卢俊义屈打成招?也不对啊,卢俊义到了府衙门还是承认的呀,承认他在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既然他自己承认了,为什么黄振声要把公事亲自送得来呢!噢,明白了,黄振声是来代卢俊义讲情的。咦喂,居然他看了公事就看出黄振声的来意了,照这一说,梁中书的学问不丑啊?唔,他人虽坏,学问是不丑。坏人不见得都没得学问哎。“黄大人,如果开活卢俊义的性命,若是他中途再变,如何是好?”言下之意:要我开活他的性命是可以,死罪虽免,活罪难饶,至少要叫他充军唦,如果在中途他又上梁山了,这怎么办?黄振声一听:这话就叫我难说了,脚长在他腿上,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晓得他朝哪块跑呢?不过我如果不代他担保,卢俊义这条命就保不住了。黄振声站起身来,倒退两步,把头上的乌纱朝下一褪,双膝跪倒:“大人,若是卢俊义中途再出意外,喏,卑职愿以前程担保。”“既然如此,请起。”梁中书心里有话:只要你有这句话就行了。你是因为跟卢俊义有交情,要保全他的性命,其实我也不想把卢俊义办死哎,如把他办死了,梁山上的人不来跟我算账吗?我听到梁山两个字就害怕。你既有这话,我乐得把个面子给你了。“黄大人先请回,我自有安排。”“是。多谢大人。”黄振声起身,把乌纱朝起一戴,告退出书房,到外面上大轿回衙。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头谈的话,该派外人不得而知了?哪个说的呀?窗外有风,隔墙有耳,书房门外侍候的两个内中军听到了。内中军就告诉外中军,外中军就告诉要好的当差的,当差的就告诉亲戚、朋友,一个传一个,也不过天把两天工夫,全城有一大半的人晓得了:黄大人以自己的前程来保卢俊义的性命。这一来不但戴宗、时迁晓得了,连总路口的燕青也得了信了。燕青怎么晓得的呀?张三老头子,每天城里城外两头奔,一得到消息就去告诉燕青了。
三天之后,公事回头了。黄振声把公事打开来一望,批文简单得很:
卢俊义身降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盗义结金兰,本当死罪。 姑念非他本意,反诗画轴笔迹不同,发配沙门岛。三年罪满,复作良民。
黄大人暗暗佩服。为什么佩服呢?沙门岛离此地至少有三千里,不但路远,前一千里路上还有村庄、市镇,后两千里路全是荒山穷谷,渺无人烟,走到那个地方饿就饿死了,就是饿不死,也被豺狼咬死了,有时候连二长解都没得命回头。发配到沙门岛,表面上开活了犯人的性命,骨子里头等于还是死罪。为什么要把卢俊义发配到沙门岛呢?因为卢俊义本当定死罪。梁山叛字当头,只要是与梁山有瓜葛的人,都是死罪。如不把他发配到沙门岛,朝廷查问下来,连梁中书也不好交代。照这么说,并没有开活卢俊义,还是叫他死啊?不。旁的犯人发配沙门岛,等于是死罪,但是卢俊义死不了。卢俊义是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他的钱多,走的时候可以带一大笔金钱,带一帮手下人,带两顶帐篷,多带干粮,多带水车,在路上饿不着,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谈到豺狼虎豹,旁人怕,卢俊义不怕,他马上一杆团龙枪,天下无敌。再叫手下人多带刀枪弓箭,何惧豺狼虎豹?所以对卢俊义来说,实际上是开活了他的性命。这样对上面也好交代:这个军罪等于是死罪。黄大人随即传话下去:“明天一早卢俊义起解,发配沙门岛。”
牢里头的一枝花蔡庆蔡二爷得到信以后,赶紧到狱神堂来见卢俊义。“恭喜员外,贺喜员外!”“啊?蔡二兄,喜从何来?”“上面的公事下来了,你老可以活命了,发配沙门岛。”“啊?”奇怪。我自己晓得,我的罪两颗头都不够杀,怎么会让我活命的?“蔡二兄,我这一案因何只定军罪?”“你老不知道啊,这是黄大人的恩典。”蔡二爷就把黄大人怎么样以前程保他的性命的事说了一遍。卢俊义一听:“哦——呀!”原来是黄振声保我的。这种朋友要算是真朋友,准备官不做来保我这条命。象我这个案子,差不多的人不谈保了,沾也不敢沾啊。卢俊义心里好欢喜。噢,照这么说,卢俊义也巴望能活命啊?当然啦,哪个人不想活命?有的人嘴上这么说:我日子过够了,早死早好。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倒又想活命了。蝼蚁尚且贪生,人岂有不爱惜命的呢?“请问蔡二兄,从此地到沙门岛,是出哪一门?”“出东门。”“噢。”卢俊义暗暗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出东门非走总路口经过不可,经过总路口就可以见到儿子燕青了。我明天起解,我要回去下子,带几个能干的家人,多带一点金银,备办些途中应用的东西。到了总路口,把我家儿子燕青带着一起走,一起到沙门岛。不过三年哎,三年之后,我们父子回到大名,并胆同心,再报今日之仇。
卢俊义高兴,暂且不说。过了一刻儿工夫,张三老头子跑到总路口把这个消息告诉燕青,燕青也高兴。接着时迁跟戴宗两个人也得了信了,心里更高兴。这一来好了,卢俊义能活命了,我们只要在他发配的途中把他劫上梁山就没事了。黄振声啊,你不单是保了卢俊义一颗头,把我们的两颗头也保住了。不过,有个人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来了心事了。哪一个?包人了。
十二、三施毒计
包人了听说卢俊义在府衙门被定的是军罪,发配沙门岛,心里一想:糟了!发配到沙门岛,对旁人来说是死的多,活的少,对卢俊人来说,就是开活他了。这件事情麻烦了,这个人不死,我们都不得安稳。随即派人去喊狗头李固。李固忍住屁股上的伤痛,到了包府上:“老太爷啊,喊我有什么事?”“来啊,李大爷啊,你可晓得有个人明天要动身啦?”“噢,噢。是哪一位?可是我们的朋友?”“不是的。你猜猜看,是哪一个?””这个……老太爷啊,我没得本事猜。”“我来告诉你吧,就是你家贵上。”“哪个啊?我家主人活命啦?”“嗯。”包人了就把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没得命了!这个案子,我不懂啊,他自己倒承认了,怎么还有得活命的唦?”“告诉你啊,这是黄振声以自己的前程保的你家主人啊,他乌纱都准备不要啦。”“咦,倒好玩哩,这个黄振声跟我家主人的交情这么好啊?”“这个你就不懂了,黄振声不单是因为跟你家主人交情好,这个案子的内情,你我心里有数,如果把卢俊义办死了,民心也不服啊。”“老太爷啊,这一来怎么好呢?他活命了,就怕我们要没得命了。”“不要紧,不要紧。我代你们想过了,明天卢俊义起解,他少不了要拢下子家里,因为现在所有的家产还是属于他姓卢的,不是属于你姓李的。我看明天你跟你家主母万万不能蹲在家里,否则,万一被他看见了,一气之下,手一抬,你们两个人就没得命了。”“啊咦喂,老太爷啊,这话不错。”“我已经跟你家老嫂子商量过了,请你跟你家贵主母委屈下子,先到我这个地方来避一避。卢俊义家去人。这两个人怎么会跑到大名来的呢?那一次是都城殿帅高俅的儿子高衙内看中了豹子头林冲妻子张氏,设计陷害林冲,把他发配河北沧州,叫二长解董超、薛霸在路上将林冲置于死地,两个人在野猪林这个地方正要动手的时候,花和尚鲁智深赶来了,救了林冲,但没有要他们的命,然后就跟他们一起把林冲护送到河北沧州。董超、薛霸两个人领了回文以后,不敢回东京,怕高俅父子怪罪他们,就溜到大名来了。两个人在大名闲居了一些时,后来托人举荐,到府衙门里来干老本行,当了长解。
李固到前头账房拿了一千两银票,出了卢府,直奔董、薛二人住处。两个人住在府衙门下首明巷顶头的一个大门里头。李固到了门口,手一抬,嘭!嘭!里头有人问了:“谁啊?”“我啊。哈哈,我,我是来找董超、薛霸二位的呀。”“来了。”“董超把门一开,抬头一望:“咦,原来是李总管啊。”“哎,哈哈,是我哎。”狗头李固在河北大名,没得哪一个认不得他。李固进了门,董超把门复行关闩,把他带到里面跟薛霸见礼。董超今年四十外岁,是个粗大料。薛霸比他稍微小些,约有四十岁,办事细巧,骨子里阴得很哩。“请坐。”“有坐,有坐。哈哈,请问一声啊,你们这个地方是一家住,还是两家住?”“你放心,有什么话只管说,这个地方就是咱们两个人住,没有第三个人。”“啊咦喂,这就好极了。我今儿来找你们二位……哎,先跟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家主母的意思。”李固为什么说这话?上次跟那个蔡大呆子谈,事前没有把这话说清楚,上过当了,被他一个嘴巴子,险些把槽牙打了掉下来。所以今儿要先把贾玉姣放在前头,意思是:你们如要打,就去打贾玉姣,不要打我,我是奉主母之命来的。这叫上一回当,学一回乖。“不妨,你讲吧。”“噢。我来找你们二位,不为旁的事情哎,是为我家主人的事。”“是为的你家贵上?”“哎。我家主人的这个案子,用不着我说了,你们二位由头至尾都晓得。现在城里头风言风语,你们二位大概也听到了,都说我跟我家主母……不大干净。实际上呐,我们干净得很。现在老爷已经把事情问清楚了,我家主人确实是上梁山的,确实是身穿王冠王服,而且是跟强盗拜了弟兄的。我家主母告他,并不是不念夫妻之情啊,实在是怕全家、全族受牵连啊。现在听说我家主人是定的军罪,发配沙门岛?”“不错。明日一早起解。”“不晓得这一次长解可是你们二位?”“这次长解不会叫旁人去,一定是咱们弟兄两个。”“这就好极了。我家主母是这么想的:现在老爷开活我家主人,万一他日后回到梁山去,带一支兵来报仇雪恨,到那时候不但我们不得了,整个大名城都不得安啊。所以想来想去,就叫我来找你们二位了。喏,这块是一千两,先给你们进财。”董超把银票接过来望望。他是个粗大料,认不得字,就把银票递了给薛霸,意思是:你望望看,可是一千两?薛霸接过来一望,点了点头,意思是:不错,是一千两。“你把这一千两给咱们弟兄,到底要咱们弟兄干什么?”“告诉你们唦,我家主母想来想去,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还是把他办死了的好,免得日后麻烦。所以叫我来找你们二位,请你们二位帮个忙,明儿上路以后,在路上把他办死了。这对你们来说,便当得很,他身上枷锁镣铐全的,狠不起来。把他办死了之后,请你们把他脸上的金印剜下来,带给我家主母看下子,到那时候再给你们一千两。这件事,你们能办更好,不能办也不要紧,决不叫你们为难。你们二位商议下子,究竟是办,还是不办,你们现在就把个答复给我。如果你们二位肯办,话说出来要算数,事后不能变卦。好不好啊?”李固为什么左打招呼、右打招呼啊?还是因为上次吃过蔡大呆子的苦了。上次被打了一个嘴巴子不谈了,后来答应办了,结果没有办,把他引到府衙门门口,差点把办监毙的事情说出来。今儿要他们当面答复,说话算话,不能再上当了。李固把这一番话说完,董超就望着薛霸:兄弟哎,你看怎么样?董超晓得自己粗,什么事都以薛霸的话为主。薛霸心里在这块盘算着哩:乖乖,又来叫我们办犯人了。那一块在野猪林办林冲,来了个花和尚鲁智深,我们两个人差点把命玩掉。这一次办卢俊义,卢俊义跟梁山的大王拜过的,万一梁山的大王赶得来救他,那一来我们两个人就不要想活命了。乖乖,不能玩。不过,这一趟差事是一趟苦差,我们真正不愿意去。到沙门岛,十个配军难活一个,弄得不好,连我们长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再想想: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鲁智深是住在东京,离得近,得到消息就追得来了;这一次梁山的大王离得远,等他们得到消息,连夜赶得来都来不及。我们早些动手,出了大名走不多远就把卢俊义办掉,把他脸上的金印一剜,接着进城到卢府把那一千两一拿,前后两千两就到手了。嗯,能玩。官府发觉了怎么办?我们还回衙门呢吗?对不起,不来了!我们两个人又没有娶老婆,没得任何牵挂,当初我们也是走都城溜到大名来的,现在再溜了走。我们溜远些,隐姓埋名,有了二千两,多买些田地、房产,娶个老婆,享清福了,官府到哪块去找我们啊?对,能玩。薛霸想好了之后,望着董超点点头。
董超有数了:“嗨嗨嗨嗨,好,咱们照办就是了。”“好极了。这个不费事哎,我就晓得你们二位不会推辞。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们二位,这也是我家主母说的,就是明儿起解的时候,我家主人如果要回家,请你们二位无论如何不要让他回去。二位如果能办到的话,我家主母另外奉送二位一千两,”“好啊。”这个更不费事。两个人心里快活死了;我们当长解的,当一辈子也弄不到三千两啊,这一次是时来运转,一笔头就是三千两,我们这一辈子不要烦神了。本来我们也指望明儿发财,发哪个的财啊?发卢俊义的财。他是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现在充军了,临走总要给几文赏钱给我们长解。现在他家老婆叫人来找我们了,出手就是两千加一千,一共三千,卢俊义未必能赏我们这么多。而且拿卢俊义的钱是苦钱,要送他到沙门岛,弄得不好自己都没得命回头。拿他家老婆的钱,只要出了大名把卢俊义办掉就行了,然后我们远走高飞。划算下来,还是拿他家老婆的钱上算。“照这么说,我们就说定了?”“好啊。但是事成之后,你讲的话要算数!”“找话说哩,真是……来啊,我家主母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主母,她说话还能不算数吗?你们二位就放心吧。好了,我走了。”“好。”董超把大门一开。李固走了。董超把门关闩好。两个人把家里的东西理理,把好带的、值钱的东西放在旁边,明儿一早带了走。其余的不值钱的以及硬器家伙,就丢下来不要了。
李固回到家里,把经过情形告诉贾玉姣。两个人肚脐眼上长菌子——心花都开了。这时候府衙门里有人来告诉他们,叫他们明天早上早点到官寓去。说上次把他们放回来,是私放他们的,是为了敲他们的钱的。明天要结案了,原告也要到堂,所以要先回官寓,到时候要到官寓传他们上堂。狗男女当然明天一早动身回官寓。
还有两个人也准备明天动身了。哪两个?戴宗跟时迁。卢员外既然定了军罪,把条命保下来了,我们两个人也就没事了。明日一早,卢俊义起解,我们也就好离开大名,去迎我们梁山的大队了。至于下面怎么样把卢俊义接上梁山,那就是军师的事了。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把小二喊到房里来,说有事要离开一向时,把房饭钱算清,给了几文小账,把包裹一背,就到府衙门门口去等了。等到二长解跟卢俊义出了府衙门,两个人随即高高兴兴出城,绑上金钱,共驾神行去迎队伍了。所以一个人啊不能高兴得太早,高兴得太早就容易出纰漏。戴宗当初是江西九江府衙门的两院押牢、马快都头、跑送公文,身兼三职,不晓得办过多少大案子,是个老公门口的人,今儿因为太高兴了,就大了意了。你不想想嘛,狗男女的手腕子辣哪,时时刻刻都想要卢俊义的命,卢俊义到了府衙牢里,他们还找蔡大呆子,想办他监毙哩,明天卢俊义起解上路,狗男女就甘心罢休了吗?万一他们再买嘱二长解,在途中杀害卢俊义,怎么办呢?如果想到这一点,他们两个人就走一个,留一个人尾住他们后头,暗中保护卢俊义,就没事了。就因为戴宗大意了,时迁也以为万事大吉了,两个人一起走了,卢俊义险些送命。
第二天一早,牢里蔡二爷忙起来了。把卢俊义喊起来,打水给他净面梳洗,进饮食,吃得饱饱的,然后代他把腿上的刑伤洗干净,上了好工本药,包扎起来。另外又包了两大包药,叫卢俊义在身边收好,划算等不到把这两包药用完,腿上的伤就可以全好了。并且再三叮咛、嘱咐卢俊义:上了路,药不能忘记掉啊,要天天换哪。卢俊义心里也高兴哩:今天上路,就可以看到儿子燕青了。蔡二爷还代卢俊义换了一身新衣裳,在兜子里放了点散碎银两,以防万一需要,另外还准备了一个大包裹。卢俊义执意不要包裹,说我反正要拢家哩。蔡二爷不好勉强,只好把包裹收起来。然后把枷锁镣铐放在旁边,等候原差来提人。
黄振声今天也起得早,吃过早点,冠带齐楚,吩咐外厢侍候升堂。咚!当——!“噢呵——!”老爷升堂入座。“来,带卢贾氏、李固。”“喳!——带卢贾氏、李固啊——!”传话到外面,有当差的把两个人带上来了。贾玉姣还好,狗头李固一到堂口就吓得抖抖战战。两个人到了堂上朝下一跪:“大老爷,卢贾氏见大老爷请安。”“大老爷,小人李固见大老爷请安。”“罢了。”黄振声说了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说你们告卢俊义这一案,现在省院回文已经到了,定的卢俊义军罪,发配沙门岛。你们两个人所告,其中也有不实之处。现在你们好好回去吧。“噢,谢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贾玉姣跟李固磕了一个头,回去了。黄振声先把他们打发了走,免得卢俊义上堂看见他们来气。接着标监牌提卢俊义。原差大爷拿着监牌到牢门口提人。蔡二爷代卢俊义把枷锁镣铐上齐,嗦啷啷啷啷……,把他搀到牢门口,把牢门一开,出牢门,把卢俊义交给原差大爷。这时候蔡二爷望望卢俊义,卢俊义也掉过脸来望望蔡二爷,两个人要分手了,心里有些舍不得。“蔡二兄,卢某走了。”“员外,你老途中多多保重。我们就再——见——了。”卢俊义一听:“啊——噗!”就差气了厥过去。哎,蔡庆啊,我在这块坐牢,你居心要报我的恩,对我百般照顾、体贴,我是心感之至。不过你这句话说得太不象话啦!这种世务不该用啊!我现在跟你分手,不是在大街上茶坊酒肆,或者在你家府上,我走的时候,你把我送到门口,说一声“我们再见了,有空请来坐坐”,现在是在牢门口啊,你跟我玩“再见了”,难道我今天出了牢,我还要来坐牢吗!有我说书的在旁边,就劝他了:卢俊义哎,你不要气,蔡二爷这话一点没有说错,你是还要来坐牢哩,而且还有一阵子坐哩,要坐到明年开春哩!卢俊义当时不晓得,也难怪他气。
原差大爷搀着卢俊义,到了堂口。“卢俊义当面——!”“噢呵——!”“趴了!”嗦啷啷啷啷!卢俊义双膝朝下一跪。“松刑。”“噢呵——!”当差的上来代他把刑具去掉了。“抬起头来。”“噢噢噢。是。”卢俊义满脸通红,把头朝起一抬。“卢俊义。”“大老爷。”“想你在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盗义结金兰,本当要问死罪。姑念非你本意,反诗画轴笔迹不同,乃系他人所为,上台大人格外施恩,开活你的性命,发配沙门岛。三年罪满,复作良民。”“多谢大老爷。”“你此番前往沙门岛服罪,本府有一言相告:你要走大路,莫上小路,要走正路,莫上邪路。你可明白?”黄振声就跟他暗答机锋了:卢俊义啊,你这一案是我拿乌纱把你的命保下来的呀,你不能再出纰漏啦。你这一次上了路,梁山得到消息,一定要派人到中途来劫你,到那时候就看你了,你还是规规矩矩到沙门岛服罪呢,还是跟他们上梁山?你如果规规矩矩到沙门岛去服罪,三年罪满回来,复作良民,你还是个卢俊义。你如果跟他们上梁山,不但你不得了啊,我的乌纱也保不住啦!卢俊义可懂?怎么能不懂呐。因为蔡二爷已经告诉过他了,他这条命是黄振声拿乌纱保下来的。“大老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人此番上路,定走大路,不上小路;定走正路,不上邪路。请大老爷放心。”“好。”黄振声点点头:卢俊义是个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决心不再上梁山了。“卢俊义,今日上路,本当要重责四十,姑念路远,免责。——来。刺字。”噢呵——!”免责就是不打了。过去配军起解,临走的时候要打四十板子,损德哩,打得皮开肉绽地上路,叫你在路上还要受罪。因为路远,四十板子可以免打,但是刺字不能免。刺字怎么讲?过去配军上路之前,在脸上颧骨这个部位要刺两个字:“配军”。干这个行当的叫纹笔匠。刺字的弊大哩,如果犯人花了钱的,他就拿小绣花针代你刺,字又小,只有半颗盐豆子这么大,意思帐,而且刺得还不深,刺过之后,针眼也不挤血,用淡淡的黑墨水轻轻一揉,明儿疤子一掉,只有模模糊糊的两个字,每天洗脸的时候洗洗擦擦,时间一长就没得了。如果犯人不花钱,哼!就跟你玩纳鞋底的大针,代你把字刺得有核桃这么大,刺得又深,刺过之后,把血一挤,用蓝靛一抹,用劲一揉,明儿疤子一掉,脸上的“招牌”多远就看见了,“配军”两个字永远都擦不掉。卢俊义今天可曾花钱?没有。糟啦,他脸上的字要刺得深、刺得大啦?不,他不花钱比花钱的字还要刺得小。什么道理呢?因为他的人缘好啊,衙门里头哪个不晓得他跟老爷是朋友,而且交非泛泛,老爷还拿乌纱来保他的命哩。再说他这一案是老婆跟家人通奸才告他的,他人又老实,不肯翻案,大家都舍不得他。刺过字之后,当堂上刑,把吞头铁、护身枷、脚绳镣等全部上齐。嗦啷啷啷啷……,卢俊义朝旁边一站。黄振声随即点呼长解:“董超,薛霸。”“有!”“有!”董超、薛霸两个人到了公案前:“大老爷,小人见大老爷请安。”“罢了。现有公事包裹在此,内有川资、文书,限你们三十天,将卢俊义解到沙门岛,领回文回来见本府销差。”“是。”董超把公案上的包裹拿了朝起一背,薛霸把水火棍朝胳肢窝里一夹。什么叫水火棍?就是一根木头棍子,两头有铁皮子包着,一头是红油漆漆的,一头是黑油漆漆的。带这根棍子有什么用呢?有两个用处;一是防备犯人在路上害病。万一犯人得了重病不能走了,在有车的地方还可以雇车,如果路上没得车,怎么办呢?不能就瘫在路上不走唦?就拿绳子把犯人捆起来,拿这根棍子把绳子一穿,把棍子当扁担玩,二长解就抬着犯人跑。这是一种用处。还有一种用处是中途防备犯人调皮,不服管。花过钱的犯人不谈了,什么事都好通融。没有花过钱的犯人,上了路调皮,不肯走,或者慢慢逛,走一天歇一天,你说他,他不睬,遇到这种犯人,就可以拿这根棍子打他,管教他,叫他听话。所以水火棍是当官领下来的,是给长解的权力。如果二长解跟犯人有交情,往往这根棍子就不带了。董超、薛霸当然要带着棍子啦,因为他们受了李固的买嘱,准备在路上打死卢俊义,前后有三千两银子好拿哩。黄振声最后再望望卢俊义:“卢俊义。”“大老爷。”“你就好好走吧。”“噢噢噢,是。”黄大人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含泪。心里有话:卢俊义啊,你这一场官司实在吃得冤枉。分明是你家老婆跟李固通奸,抓住你上过梁山这一点,仇攀你的,你又是个老实人,差点被他们把命玩掉。想你我二人平时相处甚睦,今天临别之时,想跟你多说几句话都不好说,因为你我现在的身份不同啦,我是个朝廷命官,你是个犯人。而且你又不是一般的罪,你是私通梁山,叛字当头,格外不好跟你谈心说话,只有说一声“你就好好的走吧”。卢俊义心里也非常难受,又不好跟黄振声说什么话,只有暗暗记住朋友的恩情。黄振声不忍心再望卢俊义了,“退堂。”咚!当——!“噢呵——!”老爷退堂,书、差各散。“走!”董超、薛霸押着卢俊义下堂。
十三、燕青救父
卢俊义在前,二长解在后,嗦啷!嗦啷!嗦啷!嗦啷!……下了大堂,走到甬道口,卢俊义朝下一站,掉过脸来。“二公差。”“干什么?”“此次上路,有累二公。”“不要找话说,快点走。”“我有件事,要同二公商量。”“什么事?快讲。”“我想拢下子家,带一点银两再上路。”“什么什么,你要拢家啊?你这个贼配军!你要拢家,你刚才在堂上不跟老爷讲吗?你现在是个罪犯,不好拢家,我们如私自让你拢家,被老爷知道了,我们吃罪不起。不行啊!”“哦——呀!”员外心里有话:糟了!我过去没有打过官司,到底是个外行,哪晓得拢家也要当面跟老爷说哩。早晓得这样子嘛,我刚才在堂上就跟黄振声说下子了。黄振声能以前程保我的性命,对我要拢下子家这么件小事,他绝不会不允。你看,这一来麻烦了,我不能为这件事再请老爷升堂唦。唉!再一想:啊呀,我又糊涂了,这件事我就能够在衙门里头跟他们说了吗?我听人说过的呀,公门口有些事情要瞒上不瞒下,在衙门里头说反而不好办,要到衙门外头没得人的地方再说,我在这个地方向他们提出来,他们当然不答应了。等到了衙门外头方便的地方再说吧。对。卢俊义还以为他们是在衙门里头要公事公办,不好答应,不晓得这两个畜生是居心跟他过不去。卢俊义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刚到了头门口,朝街上一望:“啊——呀,羞煞卢某了!”只看见头门外人山人海,全是百姓。城里的百姓听说卢俊义今天起解,哪一个不想跑得来望下子?其中有些人是受过他的恩的,跟他有过来往的,都舍不得他,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这一刻有的心里头难过,有的忍不住在这块淌眼泪。好多人都想送点银两,送点吃食东西给卢员外,无奈他这一案的案情太大,叛字当头,不敢沾连,只好望着他叹气,在心里暗暗祷祝。卢俊义心里有话:上次走县牢到府牢,是两个当差的帮忙,代我喊了一顶小轿子,让我躲起来了,百姓看不见我。今儿躲不起来了。我堂堂的卢俊义,因为老婆跟家人通奸,叫我吃官司,现在枷锁在身,发配充军,给这么多的百姓看,多难为情啊!卢俊义把头一埋,嗦啷!嗦啷!嗦啷!嗦啷……走人档子里头直朝前走。“闲人让开!闲人让开!”董超、薛霸跟随在后面。卢俊义也太怕难为情了,脸也太嫩了。你低着头走有什么用?城里百姓哪个不晓得你家老婆跟家人李固通奸?哪个不晓得你是吃的冤枉官司?你这一刻不如干脆脸老些,抬起头来走,也不要回家去拿钱了,你在街上开的金字招牌店不晓得有多少家哩,单当典就有三十六爿半,随便经过哪一家门口,你卢俊义只要招呼一声,叫他们拿笔钱给你带着,他们也不敢不给你,因为现在店还是你开的,所有的财产还都是你的哎,这样不是就行了吗?他不,他怕难为情哩,他脑子里头只想到家里头去拿钱,连头都不好意思抬。店里头有些管事的跟伙计还是想到这一层的,并想拿几文给卢俊义带着,看见卢俊义没有开口,后头的二公差眼睛翻翻的,怕受牵连,一个个都没有敢动。
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四牌坊巷的巷口了。嗦啷!卢俊义脚步一停,掉过脸来:“二位公差。”“干什么?”“我舍间就在这四牌坊巷里面,我想回去拿点银两。二公如能通融,对二公也有好处。”卢俊义这话已经说明了:你们只要让我拢下子家,让我带一笔钱,我当然要多多的送你们几文。另外,我家里头所有的东西,象大厅上哪些古董玩器、条屏字画,你们只要好拿,你们尽管拿,你们欢喜什么就拿什么,什么东西值钱你们就拿什么。你们不拿,也是便宜了狗男女,我走之后,这块就不是我的家了,这些东西就不是我的了,就全是狗男女的了,到那时候还不是听他们玩吗?我与其便宜狗男女,不如现在送给你们,也算我对你们千里迢迢,押送我到沙门岛的报答。所以董超、薛霸这两个畜生目光短浅,今天走财堆上爬过去了,他们如果让卢俊义回去下子,就发大财了。不过,过去公门口也有个规矩:只能受一方的买嘱,不能受两方的贿赂。因为他们已经拿过李固的钱了,答应不让卢俊义回家,这时候不好再答应卢俊义了。你不答应不要紧,你应该好好地说,好说:你现在不能拢家,公事要公办。哪晓得董超这个畜生为人粗鲁,性情又暴躁。“什么什么?你这个贼配军!刚才就对你讲过了,罪犯不能拢家。你在堂上不同老爷讲,这时候一再同我们琐碎。你在城里就不听我们弟兄管教,出了城还了得吗?你这个贼配军!非教训教训你不可!——贤弟,棍来!”说着,啡!就把薛霸胳肢窝里夹的这根水火棍一摘,朝手上一端:“贼配军,着!”呜——!一棍就认定卢俊义左腿打得来了。卢俊义一望;“啊——噗!”大动其怒。可要死啊!啊!你不让我拢家也不要紧,你不应该开口就骂,举手就打。你这一棍打哪个啊?打我啊?你没有打听下子,我是什么人啊?我是堂堂的玉麒麟卢俊义!你以为我身上有枷锁就狠不起来啦?我只要稍微运下功就崩掉了。不要多,我只要手一抬,两个指头,要不了二分劲,你就散了。卢俊义再一想:啊呀,卢俊义啊,你要把气忍住哪,方寸不能乱啊。我要打这个畜生容易得很,那一来我又要上公堂了,黄振声就要对我说了:“卢俊义啊,你不派啊,前一案是我以前程把你的命保下来的,这块才出府衙门,还没有出大名城哩,你又出人命案子,又把公差打死了,你叫我怎么保你呢?”那一来还不是龙廷剑下,就地正法吗?我死不要紧,我不能辜负恩官黄振声的一片好心。再说,我也不能跟这个畜生一般见识。他们大概是得到狗男女的好处了,居心跟我过不去。不过,我不还手可以,我也不能给他打哎,我如果被他打倒了,我还称得起玉麒麟吗?不被人笑死了吗?现在只有让。对卢俊义来说,让这一棍太便当了,两足尖一踮,嗦啷啷啷!人朝上一蹿,把这一棍让掉了。不过,卢俊义也吃了苦了,他把髁踝上的刑伤忘记掉了,双脚朝上一提,镣箍在髁踝上一擦,双脚落地时又一擦,这两擦疼到骨跟里去了。卢俊义眉头一皱,牙关一咬,硬忍着疼痛,两眼就望着他这根棍子,防备他再来第二棍。董超一棍子打空了,身子一歪,差点跌下来。这个畜生恼羞成怒,把棍一子抬:“你这个贼配军!你胆敢刁顽!”又准备打第二棍了。旁边的薛霸一望:“且慢!”赶紧上前一拦,望着董超会意:不好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心的呀?你这时候就能打卢俊义了吗?他的本事你不是不晓得啊,你把他打急了,他把家伙一崩,还起手来,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经不起他一个巴掌。要打他要等到城外去打,还要用计来打他,要打就要把他打死了。你这么玩,把事情弄翻掉,还有二千两银子就拿不到了,为小失大,这又何必呢?“卢俊义,你放明白一点,公事公办,不要拢家。快走吧!”“噢,是。”卢俊义掉过脸来望望四牌坊巷里头自家的门口,低低地叹了口气:“唉,我的儿——呀——!”忍不住一阵心酸,二目滔滔泪下。怎么又哭“我的儿”的?这时候他想转了弯了:我原想拢下子家,多带一些钱,到了总路口,把我家儿子燕青一起带着走,三年罪满回来,父子并胆同心再报今日之仇,万万没有想到二公差跟我作对,不让我回去拿钱。我没得钱,怎么好带我家儿子一起到沙门岛?我不带儿子到沙门岛,儿子在总路口身无分文,日子怎么过?他现在已经风一吹倒要倒了,日子一长,不饿死吗?所以哭“我的儿”了。再一想。有了。等我到了总路口,看到儿子,避着这两个畜生,跟我家儿子附个耳,叫我家儿子先到梁山上去。事到如今,只有叫儿子先到梁山上去栖身,除此之外没得办法。等我三年罪满回来,我再去把我家儿子带回来,同报今日之仇。章程想定,嗦啷!嗦啷!卢俊义就朝东门外走了。二长解跟随在后。看闲的百姓没得哪一个不代卢俊义难过,没得哪一个不骂董超、薛霸。这些百姓跟了一段路也就各自回家了。
出了东门,一条大路通总路口。卢俊义过去常走,认得这条路。走着走着,前头离总路口不远了。董超、薛霸望见卢俊义直朝总路口跑,两个人互相会意:哎,不能让他朝总路口跑了,那边是大路,路上人多,不好动手。两个人赶快漫到卢俊义前头来:“呔!贼配军!”“啊,二公差。”“上小路!”“啊,为何要上小路?”“到沙门岛要从这条小路走!”“噢。且慢,请问二公,上小路可走总路口经过?”“走小路怎么走得到总路口呢?要走大路才经过总路口。”“啊呀,二公,卢某恳求你们二公,能不能走大路走?”“为什么要走大路?”“因为卢某腿上刑伤未愈,又有镣绳拖累,小路难行。”卢俊义不好说是想去见儿子,只好拿这话说。可怜卢俊义从来没有求过人,这一刻恳求这两个畜生了。“告诉你,大路是可以走,但是要远站把路,走小路要近站把路。我们当然走近路。越近越好,怎么能绕道走呢?”“二公能不能通融一下,今日走大路,明日再走小路?”卢俊义可怜就差跪下来求他们了。“好大胆的贼配军!你现在是个配军,咱们是长解,咱们弟兄是奉官的,现在是听你的,还是听咱们的?你走不走啊?你再不上小路,咱们的棍子就来了!”“噢,是。”卢俊义心里有话:我倒不是怕你这根棍子,我实在是看在恩官黄振声的面子上,不想跟你们翻脸。我这两条腿刑伤还没有好,我还要跑路哩,犯不着给你打。现在只好光棍不吃眼前亏,走小路就走小路。可怜卢俊义望着总路口的方向,声音低低的:“我的儿——呀——!”他又哭儿子了。卢俊义心里有话:儿子啊,你日夜盼望你家爹爹来,你等不到你家爹爹了。并不是我不想拢你啊,是二公差硬勒逼我走小路走。恐怕今生今世我们父子再也不能见面了。卢俊义只好跟着二公差上了这边一条小路了。
这条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难走。走着走着,前面到了一座树林了。这座树林有个名字,叫枯树林。树林不小,树一棵靠营一棵,一棵挨着一棵,枝叶茂盛。这话就不对了,既然是枯树林,怎么会枝叶茂盛呢?该派全是些光秃秃的枯树叹?不,这个名字是百十年前起的。原先这座树林里头还有人住家呢。是些什么人呢?全是些猎户。房子都比较简陋,草棚子居多。不晓得哪一家不小心,起了火,草棚子烧掉了,把这座树林也带了烧起来了,烧了几天几夜,把整座树林子都烧掉了,从此,人就称这座树林叫枯树林。过了若干年以后,哪晓得地下的树根又发芽了,树又返青了,而且长得枝叶非常茂盛。枯树是返青了,但是名字没有改,到现在人还称它枯树林。不过现在已经没得人住在这块了,平时也没得什么人来。再往前走,前面有一道山涧。这道山涧并不宽,涧水很溜,哗哗地淌,走到这个地方就不通了。这个地方卢员外从来没有来过。你这话就不对了,他根生土长在大名,怎么没有到这个地方来过呢?他根生土长在大名是不错,但是他并不是大名所有的地方都到过。从他家祖上起,卢家就是个富户,他从小出门不是坐轿子,就是骑马,都是走大路。到城外来都是到风景名胜的地方去玩玩,从来没有到过这些偏僻的地方。到了他跑江湖保镖的时候,更不会走这些小路。他如果到过这个地方,晓得这个地方偏僻无人,走不通,他就留神了。
董超、薛霸两个畜生昨天晚上就商量好了,走那条路,在什么地方动手。所以这时候来了花色了,董超望着薛霸:“贤弟。”“大哥。”“坏了,咱走不动了。”“昨天我说不要耍夜钱。你不听,你偏要要夜钱。今天要赶路,你走不动怎么办?”“贤弟,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吧。”“噢,休息我也想休息,就怕卢俊义要赶路啊。”卢俊义一听,心里有话:噢,你们两个畜生昨儿赌夜钱,没有睡觉,今儿跑不动了,这一刻要坐下来歇歇,怕我不赞成。你们找话说哩,我倒求之不得呢。我两条腿的刑伤还没有好,刚才为了让你们这一棍,又被脚镣擦了下子,恐怕把皮都擦破了,我巴不得今天不走才好哩。再说,我现在是配军,你们是长解,我什么事都要听你们的,你们说休息,我还敢不休息吗?让我来告诉他们下子:“二公。”“卢员外。”咦喂。卢俊义心里有话:奇怪,自从走府衙门堂上下来,他们跟我都是贼配军长,卢俊义短,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喊我卢员外。好了,我们在路上有个把月的时间哩,象你们先前哪种样子对待我,望着我翻眼睛,竖鼻子,我实在受不了,能象现在这样对我客气些,我的日子就好过些了。“二公刚才讲到要坐下来休息会?”“是啊。你怎么样?就怕你要赶路啊。”“二公说到哪里去了。不妨事,休息一会也不会耽误路程,我们就坐下来休息片刻再走。”“好啊。——贤弟,怪不道人家都讲卢员外是个好人,卢员外真是通情达理。我们坐下来体息一会再走。”两个人把水火棍跟包裹朝地下一放,人朝地下一坐。卢俊义就走到一棵老树面前,正好这裸老树根长了拱在外面,象一张小板凳,嗦啷啷啷!卢俊义就朝树根上一坐,把身子朝后头树干一倚。啊咦喂,我的妈妈,这多舒服啊!坐下来望望这坐树林子,又想到儿子燕青了:儿呀,你在总路口是以打雀鸟度日,不晓得你到不到这座树林子里来打鸟,你如果到这块来打鸟就好了,说不定我们父子还能见面哩。
卢俊义在这块想儿子。董超、薛霸两个畜生又来了花色了:“贤弟。”“怎么着?”“坏了,咱坐下来倒要睡了。”“我也要睡了。不过我们不能睡啊。”“怎么不能睡啊?”“现在有卢员外在此地,他是个配军,我们是长解,我们睡了,讲句不好听的话,万一他逃掉了,我们怎么向官府交差?”“那怎么办?”“不能睡。要睡可以,要有个办法,要叫我们放心,我们才能睡。”“有了,咱们把他捆起来,捆在树干上,叫他跑不了,咱们不是就放心睡了吗?”“找话说了。卢员外坐在那儿好好的,又没有不服咱们弟兄的管教,要把他捆起来干什么?那不行!”卢俊义一听,心里有话:噢,你们是怕我溜掉,要拿根绳子把我绑在树上,你们睡觉才放心哩。你们这两个畜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要说我身上还有家伙,你们就是代我把周身的枷锁镣铐全部去掉,到我面前来望我磕三个头,请我走,对不起,我还不走哩。我受黄振声的活命之恩,他是拿前程把我这条命保下来的,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一片好心。在堂上我临走的时候,他还关照我,上路之后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要走正路,不要走邪路。我如果中途溜掉,怎么对得起他啊?我无论如何爬也要爬到沙门岛,不到地头也对不起黄振声。既然你们不放心我,要把我绑起来才能睡,好唦,我就让你们绑起来,你们睡觉,哪怕睡到晚上,我也可以休息休息。我们在这块蹲的时间长些,说不定我家儿子会到这个地方来。“哎,二公。”“嗯,卢员外。”“二公刚才讲要稍睡一会?”“是啊,咱们实在萎困了。二公何不就睡一会?”“不行啊。我家兄弟讲,怕你老跑掉。”“二公刚才不是说,用绳于把卢某绑缚在树上,二公就好放心睡觉了?”“那是我们讲了玩的,还能当真这么做吗?”“哎,二公何不就用绳子把卢某绑起来,你们好放心稍睡一会?”“啊。——贤弟,你看卢员外这个人多好啊,怪不道人都称他卢善人、卢活佛,他多成全人啊。贤弟,照这么说,咱们就动手吧?“哎,这么做太不象话了吧?”“哎,二公,不妨,是卢某情愿这么做的。”“好!——贤弟,你听见没有,卢员外是自己情愿这么做的。咱们就绑吧。”“好,绑就绑吧。”两个人就把腰带朝下一解。腰带是布的,又宽又长又结实。把两根腰带接起来打个结,就走卢俊义胸前绕起,连树绕了几道,绕到最后,一边一个抓着带子头,“嗨!”用劲一拽。咦?卢俊义心里有话:要绑这么紧做什么?这是意思帐哎,绑两道就行咧。你们这两个畜生,我望你们好笑。你们以为这样子把我绑起来,我就溜不掉啦?你们不晓得,我们为武的,绳子越绑得紧越好崩。我是不想溜,我如果居心想溜,不要说这几道绳子,你再捆几道,我只要把功一运,我么一点都不疼的?跟没有死之前一样嘛。早晓得死一点疼痛都没得,一个人多死两次又何妨?
卢俊义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树林那边有人喊了:“大哥!大哥!成功了吧?”哪一个喊?薛霸。薛霸是到树林边上去望风的,这一刻匡约时间差不多了,所以问下子董超可曾成功呢,如果成功了嘛,就准备一起来收抬下子,把卢俊义脸上的金印剜下来,把死尸藏起来,然后就进城去见贾玉姣、李固。拿那个两千两了。薛霸嘴里问着,人就朝这块跑了。跑到面前一望,卢俊义还绑在树上好好的,地下倒有个人趴在那里不动了,哪一个?董超。水火棍也撂在地上。这两个畜生到底是结拜过的弟兄,“啊唷!”“薛霸双脚齐跳,“你这个贼配军!你放的什么冷兵暗器,把我家哥哥杀了?我非把你这个贼配军打死了不可!”说着把地下的水火棍朝起一拿,“着!”呜——一棍打下来了。卢俊义一听,莫名其妙。睁开眼睛一望:咦,这个打我的人怎么倒下来的呀?你说是我用冷兵暗器把他打死了的,这才冤枉哩,我坐在这块动都没有动,身上绳子绑得好好的,我怎么好动手啊?不过,虽不是我动的手,人是倒下来了,说明这个地方还有人。究竟是什么玩艺,我倒要来望望看哩。卢俊义这一次眼睛不闭了,就望着薛霸,望着他棍子朝下打。哪晓得棍子头离他还有头二尺远的时候,忽然从他的右边飞来一支有半尺长的东西,从薛霸的嗓子穿过,噼!从左边进去,右边出头。薛霸眼睛一翻,嘴一歪,“呃儿——!”轰!吞!人朝下一倒,棍子朝地下一撂。咦?卢俊义一望,又是一个。两个都倒下来了。到底是哪一个救的我,卢俊义就掉脸朝右边望了。就在离他不远的一棵老树后面,出来了一个人。这一位哪里象人,就如同是一面断了线的风筝,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嘴里喊着:“恩爹啊——!”卢俊义一望:“我的儿——呀——!”来的不是旁人,原来是儿子燕青。
燕青怎么来的?他藏在总路口树林里,城里有关卢俊义的一切经过,他都晓得,都是张三老头子来告诉他的。昨天晚上,张三老头子又来告诉他,说你家恩爹明天一早起解,发配沙门岛了,燕小乙听了,如同丰年得月之喜,心里高兴啊。这一来好了,我家恩爹明天起解,一定要拢家,一定要多带些银子上路,我在总路口等到我家恩爹,我就跟我家恩爹一起去充军,一起到沙门岛,照应我家恩爹。从此以后我们父子就在一起了,今天早上,燕青就逛到离街尾子不远的地方,朝没得人的破墙后面一躲,等候恩爹。等啊等的,看见恩爹来了,看见恩爹全身枷锁镣铐,把头抬着,朝总路口的方向望,晓得是在找我这个儿子。燕青心里一想:等他们出了街,上了总路口这一条路,我再上去。啊?不好!看见他们出了街尾子,二公差到前头来挡住路,叫恩爹上了小路,奔枯树林这条小路上走了。奇怪啊,去沙门岛怎么走枯树林这条小路的?这条小路不通啊。燕青原先并认不得这一条小路,这一向时打雀鸟度日,这一方的所有树林子都被他摸熟了。因为一座树林子的雀鸟被打了惊起来以来,就不容易打了,要经常换座树林子打。枯树林这个地方他也经常来。燕青一想:不好,枯树林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平时没得人来,会不会二公差对恩爹有什么歹意?燕青非常聪明,当时没有惊动他们,就走旁边树档子先绕进枯树林,躲在这裸老树后面等他们,看他们究竟怎么样。看见他们进了树林,二公差说是萎困要睡觉,拿腰带把恩爹绑到树上。燕青心里好急:恩爹啊,你怎么让他们绑的?你这个人实在太老实了。燕青这一刻晓得二公差一定是不怀好意了。接着望见二公差一个出去望风了,一个拎着棍子朝恩爹面前跑来了,晓得这一个要动手了。怎么办?如在往日,我蹿上去,手一抬就把他撂倒了。不过,我现在的体力不行,风一吹我倒要倒了,还不宜跟他们动手。有了,我身上有怀弓月儿驽哩,还有两支没有用过的竹箭。我上文交代过:燕青打雀鸟只用了一支竹箭。那两支收在身上没有用。用的这一支用到现在,箭头子已经秃了,不大能用了。燕青把怀弓取出来,拿了一支竹箭抿上了弦。他的怀弓月儿弩练就一家功,四十步以内百发百百中。他站的地方离董超也不过三十步左右,更好射。就在董超举起棍子朝下打的时候,燕青对准他的左边太阳穴,噔!唦——啡!轰!董超身子朝下一倒,吞!水火棍撂掉了。燕青还是朝树后一躲。没有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呢?还有一个望风的哩,他马上还要来哩。燕青就把第二支竹箭抿上了弦,等那个望风的来。果然不错,薛霸跑进来看见董超死了,把棍子拿起来又准备打卢俊义了。燕青就对准他的嗓子又射了一箭,又把薛霸射倒了。把两个人射倒了之后,燕青把怀弓一摔。怎么?坏弓不要啦?不要了,倒没得箭了,还要它有何用?可怜燕青走老树后头出来,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哪里象个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嘴里喊着:“恩爹啊——!”
卢俊义看见是儿子来了,又悲又喜。悲者,儿子可怜,走路都跌跌冲冲的了,还亏他救了我的命。喜者,我总算见到我家儿子了。“儿呀——!”“恩爹,你老怎么被他们骗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个地方叫枯树林,路道不通,他们是准备结果你老的性命的。你老怎么就让他们绑起来?你老也太大意了。”“唉,儿呀,这些就不要再讲了。为父身边还有少许银两,你将这些银两拿去。赶速前往梁山暂且栖身,让为父在此等候官府。”为什么说这话?你救了我是不错,两条人命案子撂下来啦!你赶快走,你到梁山去暂且栖身,只要你上了梁山,他们就没法找到你了。我就坐在这块。等你走远了,我就喊人来了。今天喊不到人,明儿再喊。明儿喊不到人,后天再喊。两三天总不见得喊不到一个人唦,只要有个人来,我就请他赶快到府衙门去报信,请黄振声黄大人过来查验。黄大人问到我,我就告诉他,二公差怎样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怎样骗我把我绑到树上,要结果我的性命,我闭着眼睛等死,我也不晓得是哪一个把他们射死的。他们过来一验,我身上枷锁镣铐齐全,绳子绑得好好的事情是与我无关,大不了他们把我带回府衙门,随后再派两个长解押送我到沙门岛。我没事,你也没事了。“恩爹,你老万万不能留在此地,还是和孩儿一起走,同奔梁山去暂且栖身,日后再报此仇。”“哎!为父不能走。为父就坐在此地等候官府,这两条人命与为父无关,谅他们也不能奈何为父怎样。你赶速走吧。”燕青都急坏了:恩爹啊?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的呀?上次我劝你不要回去,你不听我的话,回去之后吃了这么大的苦,如不是黄振声黄大老爷保你,你连命都送掉了,今天你倒又不听我的话了。你是尽往好里想的哎,到时候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咧。“恩爹,你老不听孩儿的话,到时候官府虽不把你老怎么样,但是狗男女决不会放过你老,你老还是要吃苦的。”“哦——呀!”卢俊义一听:这话倒也是的。上次我就是没有听儿子的话,才吃这么大的苦。是的哎,我只要不死,狗男女是不会让我过身哎,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想方设法来害我,我倒已经发配了,他们还买嘱二长解来害我哩。唉,这一来怎么办?是听儿子的话,还是不听儿子的话?听儿子的话,对不起恩官黄振声;不听儿子的话,狗男女还是要加害于我的。卢俊义一时拿不定主意了。“恩爹,你老还是快崩家伙吧!你老不崩,孩儿来代你解。”“燕肯说着,跑到后头,啡!代他把绳子的结一解,把绳子朝下一松。卢俊义一望:好,这一来干干净净!绳子解掉了,官府来验看,我话就不好说了。“你老快崩家伙啊!你老不崩,孩儿来动手。你老是不是崩不下来了?”哼!员外心里有话:儿呀,旁人不晓得,难道你不晓得为父的功夫吗?我是受恩官的开活,居心到沙门岛去服罪,不想崩家伙。我如果居心要崩家伙,不要说是一副枷锁镣铐,哪怕就是双镣双铐,也铐不住我卢俊义。“儿呀,为父崩得下来。”“你老崩得下来,赶快崩啊!”“唉!”卢俊义望望儿子急成这副样子,实在舍不得他,不由叹了口气。反正绳子倒解掉了,只好崩了。两膀一拧劲,把周身的功气一运;“嗨!”只听见:铮!铮!铮!枷锁镣铐全断了,散落在地上。卢俊义散手散脚,手一捺。朝起一站,走了两步,眉头一皱。怎么的?家伙是崩掉了,腿上的刑伤吃了苦了。功夫再好,崩家伙还是要靠皮啊肉的去崩,他腿上的刑伤还没有好,镣箍被他崩断了,小腿等如又上了一次刑,这一刻双脚一着地,疼到骨眼里去了。卢俊义脸都疼得变色了,额头上的汗直淌。燕青一望:“啊呀,恩爹!你老是不是腿上的刑伤疼痛?”“儿呀,不是,为父一点不疼痛。”还说不疼痛,倒疼到骨眼里去了。他是不肯告诉儿子。燕青心里有数。“恩爹,孩儿来背驮你老。”“儿呀,你背不动为父。”“哎,孩儿背得动。”可是背得动?要在过去,燕青背个把人不费事。现在不行了,他自己风一吹倒要倒了,走路都跌跌冲冲的,还能背人吗?燕青实在是急了,想早点跟恩爹离开此地。燕青随即走到父亲面前,把他朝脊背上一背,左手托着他的尊臀,右手就抓着他的右膀。往前才走了三四步,燕青一阵头晕眼花,眼睛底下就像有个金苍蝇在飞,耳朵里头金钟乱撞。“不——好!”一声响,两个人一起朝地下一趴。卢俊义一望:“喔唷,儿呀,为父讲你背不动。”“不,孩儿不是背不动,刚才是被地下的树根绊倒了。再来!”说着再来,又把他朝起一背。走了三四步,轰又趴下来了。“啊呀!儿呀,为父能走,不用你背了。”“唉——!”燕青叹了一口气。没得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你老能走?你老走给孩儿瞧瞧,孩儿就放心了。”“好的。”卢俊义暗暗把牙齿一咬,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可怜,他哪块是在走路啊,直接是在走刀山。他硬装得落落大方,好象并没得什么痛苦,这样子才好叫儿子放心,足见他能走。燕青望望,唔,是能走哩。不过,看得出来,思爹是忍住疼痛走的。既能走就让他走吧。父子两个回头奔大路。卢俊义开始走的时候是疼痛难忍,走了行起来,疼得倒好些了。
走啊走的,到了小路口要上大路了。燕青叫卢俊义先站在树后头,自己先上大路。这是做什么?他要先看看大路上有没得行路人。燕青心细,生怕路上有人看到恩爹。大名城里城外哪个认不得卢俊义啊,哪个不晓得卢俊义今天起解啊,万一有人看到恩爹散手散脚,又没得二公差跟着,起了疑心,说不定到城里去报官,那一来就糟了。燕青到大路上一望,两头附近没得人,掉过脸来望着恩爹点点头。卢俊义从树后出来,上了大路。他在前头走,一看见迎面有人来,就把手一抬,不是摸下子帽子,就假装揩下子脸上的汗,用袖子把脸挡住些。燕青在后面走,离他约有二三丈远。什么道理呢?燕青聪明,他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走,因为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装束相差太远。燕青身上褴褛不堪,披一片,挂一片,象个乞丐花郎。卢俊义身上是高巾阔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是个阔老官的样子。这是蔡二爷今天早上代他换的一身新衣裳,兜里还有点散碎银两。如果两个人并肩走,再谈心说话,走路的看见不生疑吗?一生疑就要注意他们了,就容易被人认出来了。这样两个人离着两三丈远,旁人看上去,两个人不是一起的,就不会生疑了。
走着走着,离城已下来二十里了。其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色将晚。前头到了一座小镇。这座小镇虽是座荒镇,但是有个很好的镇名,叫“凤凰镇”。卢俊义两腿越来越疼痛,越来越慢,步子越来越小。燕青望望路上已经没得什么行人了,这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不要紧了,快走了几步赶上来了。“恩爹,你老怎么样?”“儿呀,前面到了凤凰镇了。”“不错。”“我们到镇上歇一宿,明天再走。”“唉唏!”燕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么?啊呀,我的恩爹啊,我们这时候就能歇了吗?你走慢些不要紧,常言道:不怕慢,单怕站。你不要以为二公差的死尸在枯树林里头,没得人晓得,世上的巧事极多,说不定恰巧有人到枯树林去有事,看到二公差的死尸,立即进城去报官,官府派官兵来追赶。我们这一刻多走一步都是好的。如果停下来住宿,不是等他们来抓我们吗?燕青为什么不把这话跟父亲说呢?一则他晓得父亲的脾气,说一不二;二则他体谅父亲的苦衷,腿上的刑伤疼痛,又不肯要他背,咬着牙走,每走一步都是艰难的。他既提出来要住宿休息,一定是不能走了。算了,住就住一宿吧。父子两个就这样进了凤凰镇。
十四、二次入狱
这座凤凰镇是个荒镇,街两边只有几家小香蜡铺子、茶水炉子和小熬煲馆子,没得一家象样的挂金字招牌的店家。他们定到一家小熬煲馆子门口。这家生意不怎么好,里面没得什么人。这家熬煲馆子还带客栈,后头有住房。吃的东西嘛也不太多,三十文舀舀,五十文炒炒。此刻有个小二站在店门口,两只手抄着,眼睛望着店门外。卢俊义就站在对过檐口底下,把脸旁着,好象在那块整理头巾,怕人认出他来。燕青不怕哎,哪一个认得他呢?他现在是骆驼长牙——倒已经变了象(谐“相”)了,莲头垢面。燕青走到店门口朝下一站:“小二!小二!”喊了两声,这个小二没有理他。怎么不理的呀?小二心里有话:可要死啊,二八京腔倒撇得不坏,小——二,唔,你望望他这副样子,周身剥下来不值二百文,株子不大,架子倒不小。不理他,不要把精神糟塌了。就把脸朝过一掉。燕青叹了一口气,心里有话:一个人哪,倒起霉来连喝水都卡牙!你看他多势利啊,看看我这副样子,睬都不睬我。有了:“小二,你家还有单房间吗?我们主人要住店。”说着,就把卢俊义一指。怎么不说父亲的?不能玩。这个关系一说.就要叫人家怀疑了:咦,老子身上穿得蛮阔的,儿子怎么象个乞丐花郎?这不是笑话的事吗?所以告诉小二:那个是主人,他是仆人。这个小二听说他的主人要住店,顺着他的指头,把卢俊义一望:啊咦喂!心里有话:好!这主仆两个聪明哩!晓得眼下路遭难行,三十里一座山头,五十里一个寨子,怕在路上碰到强盗,主人不便改装,就叫仆人穿得衣衫褴褛,打扮得蓬头垢面,其实细货都放在这个仆人身上,万一在路上遇到强盗拦路劫抢,望望他这副样子,身上剥下来不值二百文,可会得上来劫抢吧?哪晓得他身上骨子里头肥哩!“哈哈哈哈,爷家,有,有单房哩。”脸上笑着,口气也改了。“好啊,有单房,我们就包个单房。”“噢,好!请进来唦。”小二把他们请进了门,一脚就奔后头。后进上下两个房间,都没得人住。上首有一个房间,就由他们包下来了。“小二!你赶快去拿好酒好肴。代我烧一锅滚水,多打一点水来,让我们来洗擦洗擦。”“噢,就是了。”小二走了。一刻儿工夫,来了,把酒肴、木盆、水、手巾,一起都送得来了。“爷家,东西都在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就没有你的事了。”“噢,噢,我小人就不侍候你们了。”“因为我们有急事,明天天不亮就要赶路,如果睡过了头,你要叫我们一声。”“噢,就是了。”
小二走掉了。燕肯心细得很哪,把角门一关一闩,酒肴摆在旁边,先不忙吃,随手把张银灯端了朝窗子面前一放,这样子亮光照着窗子,外头就是有人朝里头看,不大看得清楚。先叫恩爹坐在床边上,把木盆端到床面前来。代父亲把鞋子、袜子脱掉了,再望望父亲腿上的伤痕,燕青不由一阵心酸。怪不道我家父亲要想住宿、腿上的血都结成疤饼子了。燕青先轻轻地把父亲两条腿放在水桶边上熏,接着放在水里泡,而后拿干布代他慢慢地掖。卢俊义从身上把药掏出来。这是蔡二爷送给他的好工本药。燕青随即就代他上药。上过药之后,因为暂时还有些疼痛,只好把靴子先趿在脚上。而后弄盆水,燕青把自己的手脸一洗。啊咦喂!你晓得多少时候不过这个快活日子啦?自从出了卢府之后,燕青哪一天好好地洗过脸的?实在脸上脏得不得过了,才到池塘里头弄点水稍微抹抹。今天难得弄一盆热水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脸上就象褪了一层皮,说不出来的舒服。洗过手脸,燕青把盆端到旁边去,把酒壶端到恩爹面前,一个人一壶酒,自斟自饮,也不开口。俗说:墙里说话,墙外有人。生怕外头有人听见。吃过之后,父子两个就睡在一张床上。不脱衣裳吗?太萎困了,不想脱了。燕青不晓得哪一天睡过床的,在总路口不是睡在土地庙子里头,就是睡在稻草上头环环。今儿见到床,当然就忙不及地朝床上爬了。父子两个把条被子拉过来,搭在身上,把灯吹熄了,两个人头对头,脸对脸,就低声谈话了。燕青问:“恩爹,你老经过总路口的时候,孩儿不让你回去,你非要回去,你回去之后,怎么又被他们抓到县衙去了?”卢员外就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告诉儿子。接着,他又问燕青:“儿啊,你怎么知道我的消息的?怎么会在枯树林里等我的?”燕青也一五一十说明经过:“亏得有个张三老头子,他天天送信给我,所以你老的一切,我全都了如指掌。”两个人谈啊谈的,睡着了。
今天这一觉,睡到多晚?燕青因为心里又高兴,睡得又实在,一直睡到四更天才醒。醒了之后,赶紧把被子一掀,下床把房门朝下一开,到了天井里头再一望,天上还有星斗映光,过一刻儿工夫就要天亮了。我们要走,就要快走,要趁天不亮的时候走。对!随即把恩爹喊起来,把衣服穿好,接着到前头去喊小二。小二爬起来问:“爷家,这么早你们就走啦?”“哎,我们要赶路,有急事。”把正帐一算,又赏了几个钱给小二。莫忙,燕青身上的钱是从哪块来的?是卢俊义身上的钱。我上文就交代了,蔡二爷在卢俊义衣兜里放了些散碎银子。燕青把多余的银子朝身上一揣。小二随即开店门。卢俊义在前,燕青在后,出了镇口。这一刻天已经亮了。走着走着,看见前头有个熟食摊子,燕青就把银子掏出来,买了点熟食,一手捧着,一手把多余的银子又朝怀里头一揣。你这个燕青嘛,你还把身上的银子放放好,放在兜子里头唦。他总以为放在怀里头,丝带扎得好好的,不要紧。哪晓得这跟丝带烂了,扎不紧,就这么大意了下子,把银子玩了撒掉了,后来他身上分文全无,为了求生,只好短路。燕肯在后头三脚两步赶上来,到了没得人的地方,就把熟食一半给恩爹,然后父子两个还是离着二三丈远。两个人走着吃着,吃着走着,一口气走了十多里。离大名城下来多远了?三十里不到。前头是笔直的一条大路,右边有一条小路,这一条小路有个名字,叫“凤凰坡”,是一条不通的呆路。父子两个正朝前头走着,“啊?”燕青猛然吃了一惊。只听见后头咚咚咚咚……“追啊!”“追啊!”“追啊!”“追啊!”“啊……!”鼓声大震,还有人声喊叫,来了队伍了,糟了!大概是追兵来追我们了。可是的?一点不错。追兵怎么来的?哪晓得枯树林里命案发作了。
你不是交代,枯树林那个地方是一条呆路,没有什么人走吗?对的。平时本地的人是很少到枯树林去,但是有一个人天天都要去看一看,什么人?地保。地保为什么要到枯树林里去看呢?因为他有责任,要保他这一方土地太太平平。他管的这方土地,不出人命案子便罢,一旦出了人命案子,他又没有尽到责任,地保的饭碗票子就要过河了。所以这个地保没事就跑到枯树林里头逛逛,一天至少要去逛这么一趟,不是早上去,就是在天要晚的时候去。只要没有发现里头有人寻死,他就可以回家睡安稳觉了。昨天早上他到枯树林去望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出哩。今天早上起来,到枯树林里一望:“啊!”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上,出了人命案了。他慌起来了,这一来饭碗票子要过河了!再望望,是两个公差,还有公事包裹。先用手在鼻子上摸摸,啊呀,早已没气了。再在两个人身上摸摸,啊咦喂,身上有一千两的银票哩,另外还有一些散碎银子。再一想:罢了!我就是饭碗票子过河,不当地保,这些银子我也够本了!这个地保就把银票跟银子朝起一拿,准备报官。回家写好报呈,一脚就到城里县衙门,报信给大老爷钱中蛆。钱中蛆接到他的报呈之后,立刻就带着手下人到枯树林里相验尸体,断定此案非旁人所为,凶手定是卢俊义。回去之后,随即就申详到知府衙门。黄振声黄大老爷一望:“啊一一?奇怪了!”为什么奇怪?卢俊义这个人我晓得,是个方正死君子,说一不二。在堂上我已经跟他说到那种程度了,我的话他不是不懂,我叫他要走大路,不走小路;要上正路,不上邪路。言下之意:你一定要到沙门岛去服刑,千万不能到梁山泊去。他也答应我,说此番上路,一定走大路,一定走正路。他怎么能够说话不算数呢?黄振声再一想:嗯,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旁的缘故?思来想去,一时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因为是在他管辖的地区内出了人命案,他也不敢耽搁,随即吩咐外厢备轿侍候,冠带齐楚。上了大轿,头锣执事纷纷,赶奔梁中书的衙门。
到了衙门口,有手下人报外中军:“黄振声求见。”外中军就转报内中军,内中军到书房来禀报梁中书。梁中书正坐在书案面前品茗观书,听说黄振声求见,晓得他来一定有什么紧急的公事,随即吩咐:“免仪注,书房来见。”黄振声到了书房,先把自己头上的乌纱朝下一褪,朝书桌上一放,倒退两步,双膝跪倒:“卑职之罪!”“啊?贵府此言怎讲?”黄振声随即把钱中蛆的公事呈上。梁中书把公事一望:噢,原来是卢俊义逃跑了,把公差杀掉了。哈哈。心里好笑:黄振声啊,你太老实了。当时嘛,我不过是跟你开的个玩笑。腿长在他身上,脚长在他腿上,你怎么保证他不上梁山呢?把他发配充军到沙门岛,我就是有意放他走的。他现在上梁山,我何能怪你呢?“贵府无罪。贵府请起。”“是,多谢大人。”黄振声把乌纱朝起一戴。没罪了,头保住了,乌纱也保住了,放心了。“来!”“是!”“命都监府带五百兵丁,捉拿逃犯卢俊义!”“是!”梁中书是不是真的要抓卢俊义?梁中书早已就把帐算过了:我如果把卢俊义抓回头,就等于喊梁山人来攻打大名,这不是引鬼上门,引火烧身吗?不追唦,卢俊义逃掉了,上台大人查问下来又难以交代。所以他就想了个明追暗送的办法,追这么百十里路就不再追了,做做样子。如果上台大人责问他,为什么没有追得到?他就可以回:卢俊义上了梁山了,我总不能一直追到梁山上去啊!他如果真心要追卢俊义,就决不会派都监府张奎去。哪个不晓得河北大名有一员名将,叫索超,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应该派索超去。他叫都监府张奎去追,实际上是叫他去送客。
梁中书虽然没有把话说明,哪晓得都监府张奎聪明哩,他已经心领神会,不慌不忙带了五百兵丁,出城去追了。走了没有一刻儿工夫,他就喊了:“来,来,来啊!”“是!”“本都监肚、肚里饿了,埋、埋锅造饭!”“是!”手下人心里有话:才吃的饭,他倒又饿了。没得办法,只好埋锅造饭。张奎喊肚里饿是假,实骨子是挨时间,好让卢俊义多跑一些路,跑得越远越好。这样子嘛,我追个百把里,追不到嘛,就可以回头了。吃过饭之后,他又领着五百兵丁向前追赶。走着走着,嗯,时间不早了。再望望前头,已经到了凤凰镇了。到了凤凰镇,又不能不叫兵丁查问。兵丁到客栈里一查问,这家店里的小二说:“不错,昨天要晚的时候,是有两个人到店里来住了一宿,一个是员外模祥,一个是他的仆人,今天天不亮就走了,”张奎一听,心里都急死了。肯定其中那个员外模样的人是卢俊义了。我如果现在不追,兵丁回去代我一禀报,纵然大人并不想要我真追,到时候他说不定跟我公事公办,那一来我就吃不了要兜着走。只好追了。追上他又怎么办啊?我自己晓得,我不是卢俊义的对手哎,他手一抬,我就扁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忽然听见前面小军们吵吵嚷嚷:“老爹哎,你望啊!”“望什么东西啊?”“前头好象是卢俊义吧?”大家再一望:“唔,不错!不错!”他们对卢俊义都很熟悉,看背相都看得出来。“是他啊!”“是他啊!”“咦,老爹哎,还有一个是什么人啊?”“那一个嘛,一定是来救他的强盗哎!”“就是一个啊?”“嗯,不要多哎。古人说的嘛: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个把个就行了。”“乖乖!老爹啊,伙计啊,这一个恐怕就象一个哩!”“‘嗯!这一个的本事恐怕象个好的哩!”“旁边有个小伙岔嘴了:“啊咦喂,依我看啊,你们说的都、都不对!”“怎么不对的呀?”“这个小伙身上披一片,挂一片的,瘦弱矮小,皮包骨头,好象大风一吹倒要倒了,哪象个有本事的样子啊?”“小伙啊,这些地方你就显得见识浅了。老哥哥比你苟长几岁,教教你的乖:有功夫的人有几种哩,有一种人就专门练胖功,身子越练越胖,越胖功夫就越好,身上的肉要胖得拱起来,拖下来,功夫就到家了。还有一种人哩,他专门练瘦功,身子越练越瘦,越瘦就越好。要瘦成什么样子呢?要瘦得皮肉紧靠到骨头上,功夫就到家了。你不要望他瘦成皮包骨头了,本事恐怕象个好的哪!”“不错。老爹啊,你不愧是个内行,这话我也听见说过的。来唦,来唦,既然人在前头,我们要给大人报个信哪!”“对,报个信。”“有个小军随即到了张奎马前:“报——!禀大人!”“何,何事?”“现在卢俊义跟梁山的狗强盗都在前头。”“啊呀!”张奎心里有话:卢俊义啊!你怎么不带快些跑的呀?你怎么跑得这么慢的呀?人在前头,不追又不行;追唦,自己又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打得过他,把他追回头也不得了!大人哪快是叫我来真追的吗?是做做样子的哎,骨里是送客的哎!唉!这怎么办呢?张奎想来想去,人在面前,不追就是失职,不如来个明追暗送信,叫小军们大声喊叫,让卢俊义快溜。嗯,用得!“来,来,来啊,你们代我赶、赶、赶快喊叫,追啊!”“是!”小军们到了前头,“呔——!好大胆的卢俊义!狗强盗!朝哪快跑?我们家里大人追得来——啦——!”“追啊!”
小军们这一阵喊,把卢俊义急坏了。“啊呀!儿啊,你听,官兵追得来了!”员外心里有话:一定是枯树林里的命案发作了。黄大人是以前程来保我的呀,他不晓得是二公差把我带到枯树林里要害我的呀,是我的儿子救我的哎。这些事黄大人现在不清楚,他一定以为是我自已崩刑要走的。“儿呀,你赶快走,让为父束手到公堂去领罪吧。”“什么?你老还要到公堂去领罪?那不行!孩子不能丢下你不管!你老走不走?孩儿来背驮你老!”不容他家爹爹分说,走到他前头,右手抓着他的手臂,左手托着他的尊臀,朝后头一背,一个纵步下去就是一二丈,一个纵步又下去二丈多。哎,莫忙说。你这个说书的嘴里头跟烧起来一样。前后有点不大相符嘛!你前面交代燕青什么样子啊?走路是跌跌冲冲,大风一吹就要倒了,在枯树林里头,背驮卢俊义,走三五步就趴下来了。今天直接跟兔子差不多,一个纵步就下去二丈远?不错,昨天的燕青跟今天的燕青不同。什么原因呢?昨天因为他得到恩爹起解的消息,心里义烦又急又气,再加上有两三顿没有吃了,又没有好好地睡觉,所以走起路来跌跌冲冲,风一吹直即倒要倒了。昨天晚上饱餐了一顿,又好好地睡了一觉,跟恩爹又在一起了,心里一高兴,当然就浑身都是劲啦。唔,虽然有劲,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就这样子,他在前头蹦纵蹿跳,后头的这些兵丁们喊着追着。“哎,老爹哎!”“啊。”“这个人啊,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一个纵步几丈远,看样子象个厉害的哩。我们稍微带快些,不然就追不上了。”“小伙啊,你这些地方就不聪明了。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大人多远就叫我们喊‘追啊’,哪块是真来追他们的吗?”“哦?不是追他们的,那叫我们来做什么的?”“这个你就不懂了,大人多远就叫我们喊‘追啊’,就是送信叫他们快跑。我们是来送客的啊!”“送客啊?送客还作兴喊追呀?”“这个你又不懂了。喊追嘛,这是表面文章哎。人在前面,他不叫我们追,回去他怎么交代啊?这就叫奶奶不吃斋,大家心里有数。所以你们都不要着躁,慢慢地跑。”“噢。老爹哎,这话你早说嘛,我就把个底给他了:呔!你们不要怕,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是来送客的。”“你这个小伙真要命哩,这话嘛是我们私下谈的,你就能明大明地说了吗?”“我们不说,他怎么晓得呢?”最好叫他们不要笔直地跑,他们笔直地跑就麻烦了,我们看见他就不能不追。最好叫他们上小路,他们一上了小路,我们看不见,大人就肯定不要我们追了。”“嗯,不错。让我来告诉他下子。——呔!你们不要一直跑,代我转弯跑啊!”
听见小军这么喊,燕青就如同一只睡虎被人踢醒了:这话对啊,我一直跑人家看得见,看见就不能不追,最好不过转个弯跑。用得!抬头一望,旁边有一条岔路。燕青一个纵步,才上了岔路,只听见后面有人说了:“糟了!小伙啊,你这下子帮了倒忙。”“怎么帮了倒忙?”“你叫他转弯跑,你可晓得前头是什么地方啊?告诉你,凤凰坡,这条小路是呆路,不通啊!”“不好了!老爹,这一说还要把个底给他哩。——呔!伙计啊,你上了呆路啦!凤凰坡,不通啊一—!’燕青一听:“啊呀!”心里急坏了,万万没有想到上了他们的当了,跑到一条呆路上来了。“唉!恩爹,这一来怎么办呢?”“儿呀,不妨,你把为父放下,你赶快逃命去吧!”“不!我们父子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老在这个地方,让孩子同他们去斗。”燕青手一松。把卢俊义放站在路上,一个纵步到了大路上,朝下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两个指头就指着对过:“呔——!好杂种!赶快过来送死呃!”兵丁一望:“咦,老爹哎,你看这是什么角儿啊,瘦弱矮小,手无寸铁,叫我们上去送死?”“小伙啊,刚才我就告诉过你了,你不要以为他瘦弱矮小,手无寸铁,他骨里厉害哩!你快去给大人报个信唦。”“好的。”这个小军到了张奎面前,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大人!”“怎、怎、怎么着?”“强盗一个人站在路上,叫我们过去送死哪!”张奎一听,心里也火了:好大胆的狗贼,我叫小军大声喊叫,是暗地送信给你们,叫你们快跑,你们不承情,反过来叫我们过去送死,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快,快,快去传话,给我打、打、打他个下马威!”“是!”这个小军又跑到前头:“老爹哎,大人叫我们上去打他个下马威!”“大人有令,一个个只好上去打了。三四十个小军一拥而上,把燕青朝起一围。声势不小,但是一个个都不敢动手,晓得这个人本事厉害。内中有个小伙少年麻木,自以为本领高强,拎着单刀,蹦纵蹿跳,到了燕青面前:“好大胆的狗贼!着!一刀砍过来了。燕青一看:好,让我来夺他的刀。有了家伙就硬挣了。燕青等他的刀离自己顶门不远了,把右脚啪!朝后头一退,一个踏步偏裆的架落,身子一偏。这个小伙砍了个空,“啊唷喂!”身子朝前头一冲。燕青把左手朝起一举,就认定他后脑勺子上头,啪!一下子。这一着有个名字,叫“顺水推舟”。燕青虽然身体虚弱,但是他是有功夫的人啊!这一掌打下来,这个小伙站不住了,“啊唷喂!”工!一个“狗吃屎”,人朝地下一趴,手一松,嚓!刀嵌到泥土里头,足有三四寸深。燕青随即手一抬,啡!把刀朝上头一拔,“着——”嚓!上去就是一刀,这个小伙的头得儿……就象滚西瓜一样,在地上直滚,尸腔子里鲜血直冒。这些小军一看:“没得命了,老爹哎!看见啊,这个小伙玩掉了!”“上!”“上!”燕青手里如果是双刀,就好得多了,因为他手上是一把单刀,顾前就不能顾后,顺左就不能顾右。亏得燕青学过七十二把神拿,这个神拿厉害了,只要对方被他点到穴道,这个人就朝下一睡,口吐白沫,歪嘴抽筋翻白眼。这时候他就用神拿一连点倒了几个小军。其他人一看:“没得命喽!老爹哎,哪晓得这个强盗还有邪气哪!”“当心些,不能给他碰,一碰就睡下来了。”一个个胆战心惊,打着退着。兵丁们死的死,伤的伤,睡倒的睡倒。燕青跟他们斗着斗着,不知不觉离开了凤凰坡的这一条岔路口,到了大路上了。
此刻卢俊义怎么样了?他本来站在这块的,后来就朝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再一想:啊呀,我就坐在这块等我家儿子把兵丁杀光了吗?唉,我这个人真呆透了,我就是不能去帮帮忙嘛,也应该代我家儿子观观阵唦。他的武艺是我一手教传的。在家里练功、打拳、耍刀,我都看过的,但是外头临阵怎么样,我还没有见过,今天机会难得,我倒要来看看哩。卢俊义站起身,走到岔路口,入神一望:啊咦喂,不坏。看见儿子武艺不寻常,心里头得意哩;个子虽然不高,身躯瘦弱,动起手来一着不让,身轻体快,犹如闪电穿针。再加上燕青这一刻又杀掉了一个兵丁,又夺了一口刀,手里的两口刀舞得直即跟雪片仿佛。好!没有辜负我当年教导他一番。卢俊义正在得意着,一团的神只顾望着儿子在那块动手。哪晓得就在卢俊义的左边小远就是张奎张都监,另外还有些兵丁。张都监可曾看到卢俊义?当然看到了,但是没有来抓他。张都监心里什么话?随他吧,安稳些吧。梁大人本来没有抓他的意思,我现在看见就当没有看见。哪晓得兵丁当中有些是亡命之徒。其中有个小伙心里有话:卢俊义是身降梁山的一个反叛,又是一个逃犯,我如能把他抓住了,这个功劳就大了,大人一定会重赏我。这个小伙手上端着一根铁尺,轻手轻脚走到卢俊义旁边,没有开口,呜——!冒里冒失一个打草惊蛇,箍得来了。卢俊义虽然看着右边人路上的人动手,为武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耳畔只听见底下呜——一阵风,晓得有兵器到了,不是铁尺就是棍子。卢俊义把身子一闪,就朝后头退了。他不晓得凤凰坡这条小路平时没得人走,路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乱石,他一个退步退下来,右腿髁踝上的刑伤正好在一块石头的尖角上啡!一擦,皮擦破了,鲜血点流,疼到心眼里去了。“啊——呀!”人朝下一蹲。“哎,看见啊,卢俊义蹲下来啦!”“上!捉活的!”“上啊——!”一声喊上,兵丁一拥而上,有的把刀架在卢俊义身上,有的用挠钩在他身上连皮带肉地钩。这一刻卢俊义虽然腿上有刑伤,他如居心要走,不要说这么几个兵丁,就再来个双倍转弯,也抓不住他。卢俊义心里头实在舍不得黄振声大人:我本想老老实实到沙门岛服罪,不辜负黄大人开活我的一番恩情,途中因为董超、薛霸要害我,我家儿子来救了我的命,虽说这件事情我现在一时讲不清楚,但这一刻我如果动手拒捕,黄大人就要受我的牵连,罪上加罪,那一来我就太对不起他了。所以卢俊义就蹲着没有动,居心让他们抓。兵丁见他不动。好极了,拿麻绳把他捆绑起来,两口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推推拥拥:“走!”“走!”卢俊义此刻猛然想到燕青:我被他们抓住了,我家儿子还不晓得哩,还在那块跟他们斗哩。哎,赶紧把个底给他。“唗!我已被擒,谅你也夺不回还,你速速逃命啊——!”哪晓得卢浚义就喊了这一声,后人看《水浒》看到这个地方,拈笔就批,说他们父子的感情象个好的哩,真正比亲生的还要亲。卢俊义没得个儿子不开口,燕青没得个恩爹不开口。他此刻为何不喊儿子呢?他如果喊一声“儿啊”,那就糟了,就等于告诉兵丁,那个人是浪子燕青。兵丁因为捉住了卢俊义了,就不怕了,就要跟燕青斗了,斗到最后,燕青寡不敌众,就要被他们抓住一起归案了。所以卢俊义只秃头秃脑喊了一声:“我已被擒,谅你夺不回还,你速速逃命啊!”卢俊义喊过之后,就被兵丁推着走了。
这一刻燕青还在重围之中,蹦纵蹿跳,跟官兵斗着。他一边杀一边想:我只要把这些官兵全部杀光了,而后把父亲一带,我们父子就可以上梁山了。正在杀得起劲,忽然听到:“我已被擒,谅你夺不回还,你速速逃命啊——!”“啊——唷!”燕青一听,就象一瓢冷水从头上一直浇到脚。啊呀!我的恩爹啊!我为你拚命大斗,想不到你竟然被他们抓住了。你当真是打不过他们吗?凭你的本事啊,不要多,你只要朝起一站,望着他们一声哼,手一抬,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我晓得,你是存心束手受缚的啊!燕青想到这个地方,周身就冷了,人也就软了。人哪,都是一股气啊!燕青为了救他的父亲,刚才一切都朝好处想,浑身都是劲;现在眼看父亲束手被擒,他浑身的力气不晓得到哪里去了。但是官兵还是围着他,他还要跟官兵斗。就在他左冲右突的时候,只见天空乌云压顶,狂风四起,一霎时暴雨瓢泼盆倾,地面上都下起了烟了。燕青一想:要走,就趁这个时间走,再迟恐怕就走不掉了。随即就把丹田气朝起一提,把手里的家伙一撂,免得拿在手上累赘。他本来就有轻功,啪!人腾了空了。忽然有什么东西走他小肚子这个地方朝下一滑,还蛮沉重,把他的脚面子打得生疼。燕青当时没有在意,这是他身上的散碎银子滑掉了。此刻雨越下越大,对面都看不清楚人,燕青就借着这一阵雨势,跳出人圈子,跑掉了。
他走掉之后,这些兵丁把眼睛上的雨水抹抹,再一望:“咦?——老爹哎!”“啊。”“人玩到哪块去啦?”“个囚攘的,眼睛眨了下子,人就没得了!”“可要死啊,不但有邪气,还有五遁三传哪,恐怕驾水遁走掉啦!”“啊,这个要代他报下子哩。”有个小军到了张奎马前:“回大人!”“怎、怎、怎么着?”“那个狗强盗会五遁三传,驾水遁溜掉了!”“啊唷!”张奎一听,吓了一跳。卢俊义在旁边一听:啊呀呀,我家这个儿子的造化可怕了!他十岁的时候,可怜流浪街坊,差一点饿死了,是我把他带回家来,教传他的武艺。想不到我离家没有多时,他又受异人的传授,学会了五遁三传,今天竟然驾水遁跑掉了。他如真正有五遁三传的话,那跑起来就快了,恐怕一刻儿工夫就到梁山了。到了梁山嘛,我家儿子就可以把命保住了,我也就放心了。我死嘛,罢了,我家儿子到了梁山,将来一定会代我报仇雪恨的。
俗说:“暴雨分楼级,乌鸦湿半边。”这话的意思是:城里下雨,城外好天。云头雨,就这么一阵头就过去了。一刻儿工夫,雨已渐小,星星洒洒,花了下子,天倒又放晴了。张奎先叫小军把本方的地保喊得来,叫兵丁帮他把尸首拖到旁边去。有家属的,随后叫人家来领尸;没有家属的嘛,就挖坑掩埋。地保虽然辛苦些,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刚才燕青失落的那些银子,随后他拾起来,就是他的外快。燕青走后,张奎也没有叫人追赶,随即特着兵丁,押着卢俊义,直奔大名城,去见梁中书销差。我先把他们摆着,下面来交代浪子燕青。
第四回 一打大名府
一、燕青短路
燕青到了小路上,已经雨住天晴。他先朝树林子后头一躲,找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心里就想了:这一来怎么好?我家恩爹是黄振声以前程担保的,这一次被抓回头,既是个逃犯,又有人命案,黄振声还不加重办他的罪吗?看样子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现在怎么办?要得好啊,就进城去救我家恩爹。再一想:我只身进城,孤掌难鸣,不但救不了我家恩爹,恐怕我自己也难保性命。嗯,最好不过我就上梁山。没得别的路走,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不是我要上梁山的,是他们把我逼上粱山的。我到了梁山上去报个信,说不定梁山寨主还能够派人来救我家恩爹。用得!上梁山嘛路上总得要用钱,我来看看身上还有多少银子,够不够上梁山的盘费。燕青伸手就来摸了,“啊——唷!”糟了!银子掉掉了。怪不道刚才我腾空走的时候,脚面上头有东西打了下子。现在回头去找,肯定是找不到了。照这一说嘛,我只有沿路乞讨上梁山了。唉!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只有这个办法了。再一想:嘿——!不能。讨饭也要看什么样子的人讨饭。年老弧寡,身残体弱的人讨饭,还有个情由,人家也会同情,可怜。我年纪轻轻的讨饭,人家非但不给钱,不把饭给我吃,说不定还要训斥我一顿:年纪轻轻的,就做“伸手大将军”,一定是从小就不学好。唉!这一来怎么办呢?万一我家恩爹这次死了,我这一条命是我家恩爹救活了的,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如自己先死了算了,在黄泉路上等我家恩爹。莫忙!要死怎么死法?早晓得嘛,我那口刀就不摔了,有口刀在嗓子上一拖嘛,就没事了。唉!我这个人太呆了,我哪块非要用刀才死得掉呀?没得刀嘛也能死哎!摸摸身上,有一根丝绦,把丝绦解下来,就朝老树树枝上头一摔,打了个活结。燕青站起身,两个手就抓住这一根丝绦:“恩爹啊——!”一边哭着,一边就把自己一颗头朝绳子话扣里面一伸。才伸进去,心里有话:唉!死了!一个人哪,假得很哩,就这么一根绳子,在嗓子这个地方一勒一吊,死了!我听说这个上吊死啊,难过哪,象个疼的哩!不要说是上吊了,就是绳子在身上稍微勒得紧一点嘛,也受不了啊,何况勒在嗓子这个地方呢?咦?奇怪,我上吊上了半天了,怎么一点也不疼,也不难过的?不但不难过,而且还清清楚楚听到旁边的雀鸟“喳喳”呜叫。奇怪,到底是什么玩艺啊?哪晓得燕青上吊也是个外行。上吊上吊,要吊起来呐,脚要悬空,人才能吊死咧!他把带子搁在肩膀这个地方,两脚没有悬空,请问怎么能吊得死呢?一般的人上吊寻死,都是一冲之性,开始的时候是非死不可,真正到了吊起来啊,他就不想死了。到了不想死,要想把个扣子饵下来就迟了。怎么迟了呢?吊起来之后,两只膀子就直挺挺地抬不起来了,扣子当然就解不下来了,想活也活不了了。燕青此刻很不祛疑:我这两只膀子好象蛮灵活的嘛,浑身都蛮自如的。到底是什么玩艺唦?把眼睛睁下来再一望:啊呀!奇怪了,只见青天朗朗,红日当空。没有死得掉。嘿——!人一倒起楣来,气人哪,喝口水都卡牙!我想死,居然还死不掉。唉!既然死不掉嘛,就是不派我死!燕青把扣子解下来了,丝绦仍然挂在树枝上头。再一想。人常说,该派水里死,不在岸上亡。我上吊没有死,大概是注定在水里死,我只要朝河里一跳,喝上一肚子的水,不就没事了吗?这个地方山多,我就去找一条山涧。用得!燕青随即就来找了。绕过了树林,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五里路下来了,到了九龙岗的后身了。燕青不晓得,我要交代:这座九龙岗周围有九座形似龙形的山岗,所以叫九龙岗。这个地方两山对峙,当中是崎岖小道。燕青在崎岖小道上蹦纵蹿跳,又走了一段路程,抬头一望,只见前头有一道山涧,水势甚溜,都是岗上瀑布而来。嗯!最好不过就在这个地方死。用得!
燕青可怜,随即把眼睛一闭,牙齿一咬.把腰朝下一哈,就准备朝水里跳了。就在他要跳未跳,即将要跳,脚尖子已经踮起来,身子已经向前倾的时候,耳畔中忽然听见路上嘎儿,嘎儿,嘎儿,嘎儿……“噢嗬——啊!”咯铃,咯铃,咯铃,咯铃……有人的吆喝声和骡驮牲口的銮铃声,晓得有人到了。燕青一吓,啪!就回身向后头一缩。亏得他有功夫,如果没得功夫,脚尖子已经踮起来了,肯定要冲下水。燕青听到有人和骡驮牲口来了,为什么不死呢?他心里有话:死嘛,要死得痛快。人都有恻隐之心,我这块朝水里一跳,人家过路的一望,有人跳河,一定要上来救。我跳下去如果没有喝水,救上来倒也罢了:万一喝了一肚子的水,不死不活的,剁了半条命,救上来反而难过。唔,最好不过等他们走远了再说。燕青就朝对根下一坐,两只手朝起一抄,望着路上的来人。
路上来的这一批人和骡驮牲口,还着实不少。人有老有少。少年人一望:“老爹哎!”“啊。”“看见啦?”“看见了。恐怕是那一码!”“是那一码啊。看见我们人多,他没有敢动手,要是人少的话,他作兴就上来啦!”“噢,有这话呃!”“不要啰嗦,老爹哎,我们佯如没有看见他的,速走啊”“走啊,走啊!”嘎儿,嘎儿,嘎儿,嘎儿……,咯铃咯铃咯铃咯铃……燕青一听:说什么东西啊?“那一码”?这话我听不懂啊!噢——!懂了。把我当作什么人啦?那一码——强盗。因为我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坐在这个地方,两个手抄着,望着他们,他们把我当作短路的强盗玩了。亏得他们人多,人不多我就上了。唔!这一说倒把我提醒了:啊呀!燕青啊,我们不谈旁的,不谈父母养育之恩,就谈我家恩爹把我自幼领回家来,抚养成人,教传我的武艺,我年纪轻轻,没病没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啦?我这样子死不但对不起我的生身父母,也对不起我家恩爹。我家恩爹的大仇还没有报,我难道不要代他报仇了?我不代恩爹报仇,就想一死一了百清,我太没出息了!我不过因为要上梁山,身上缺少几个路费钱,至多也就是二十几两银子,我这么大一个人,难道为二十几两银子就去死?太犯不着了。我就是死,也要等我把我家恩爹救出来,代他报仇雪恨之后,我再死。眼下这二十几两银子到哪里去找呢?借是没得地方借了,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怎么办呢?唔,来唦,刚才这一批人说我是“那一码”,把我当作强盗,我何不就来个随机应变,做个强盗玩玩呢?啊咦喂,不能玩!我要真的做了强盗,不把天下的英雄笑坏了吗?我家恩爹是大名鼎鼎的玉麒麟,玉麒麟怎么讲?就是专杀强盗,专跟强盗作对,强盗看见他就怕。我今天落难,居然没出息做强盗,不把我恩爹的声名都毁了吗?哎——!不要紧。强盗是个总称,绿林中强盗也有好有歹啊。我虽说今儿做大王,要在大王上头加两个字,叫“公道大王”。随后就是被我恩爹晓得了,我也好说得过去。譬如说,拿到一笔买卖,如果这个人身上有三四十两银子,我呐,只跟他拿个十两左右,这既不会妨碍他去做生意,也不会叫他跟我一样没有盘缠路费。假如他身上有百把两银子,我就一客不烦二主了,这个二十几两就一起跟他暂借了。拿下来之后,我就可以做路费上梁山。这个办法用得!燕青再一想:“唉——唏!”叹气做什么?做强盗嘛,要有个强盗的架子,还要有点威势,才能吓得住人。我首先身上就没得家伙,手无寸铁,我怎么做强盗呢?我就是看见有人来,朝外头一跳,就凭我这个瘦弱矮小的样子,身上披一片、挂一片的,人家也不怕我哎!我要有把家伙嘛,人家一吓,把包裹就撂下来了,我就可以拿几个钱走路了。家伙没得,怎么办?再一想:不一定有家伙,什么东西都可以当兵器。这个地方旁的东西没得,树棍子多得很哪。对,我就找根树棍子当家伙。燕青站起身,到了树林子里头,找了半天,好!就这一棵树。这一根树桩子啊,挺好,笔直。旁边虽然有枝枝丫丫,可以把枝丫去掉。燕青心想:我现在要正面把这根树桩子朝外拔,凭我的身体跟臂力,恐怕还不大容易。最好把它朝外背。随即把身子朝过一转。两只手就抓着树干,“嘿——!”啡!才把树根拔出了泥土,哪晓得燕青吃了个足苦,因为他用的十二分的劲道,就这一拔,工!人朝地下一趴,一个面磕地,差一点把鼻子杵平了。接着,人又朝起一站,就把个树桩子拿起来,把上头的枝叶摧折掉了。再望望底下,底下有泥土。不要紧,走到涧河边上,就把这个有泥土的树根放在水里头两豁。豁过之后,干干净净,滑滴滴的。燕青就把这根树桩子抓在手上,人就坐在树林子口。哪晓得他做强盗也是个外行。你应该坐在树林子里头,等见到有走路的走到这块了,你冒里冒失朝外一跳,一声大喊,人家一吓,或许就把包裹丢下来了。他就坐在树林子口这块等。等了半天,唔,好不容易听见大路上踏踏踏踏……来人了。燕青心里有话:生意来了。再把来人一望:啊咦喂,我能拿他的买卖吗?我也不忍心动手啊!怎么不忍心动手的?原来路上来了一位老者。这一位老者年约七十开外,已是古稀之年,须眉皆白,身上也是褴褛不堪,披一片,挂一片。唉!这么大年纪了,要如果生活得过,他还在外面奔波吗?看样子他也是个穷人。燕青叹了一口气,没有动。这一位老者走他面前平平安安过去了。燕青只好再等。等啊等的,又等了很长时间,两头路上都没得人来。坏了!今儿恐怕要落空了。心里正在着急,猛然抬头一望,呃!只看见山岗上来了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裹,沉沉的,坠坠的。燕青这一欢喜不要问了。今儿这个买卖是拿定了。
来人什么样子?身高约有八尺,本来就是黄泛泛的而皮,最近又害了一场大病,还没有还原,面皮就更黄了。两道浓眉,一双铜铃大眼,狮子鼻子,咧口,颏下是短秃胡须,大耳厚垂。头戴一顶戗风巾,身穿青布跨马衣,五色鸾带,薄底快靴。燕青心里有话:看样子这个人着实有几文哩!而且又是个办公人。一般来说,办公人都不大好啊,他们到乡里头去办案子,可怜把乡里人油都榨干了!我今儿就跟他弄几个钱,拿他的买卖,从良心上说,我也不算缺德。莫忙,这个买卖我怎么拿呢?我听江湖上好多朋友跟我谈过的,大王当中有贤有愚,有好有丑,拿买卖也有两种。第一种是打闷棍,这是没出息的大王干的。人家走路走得好好的,跳出来当头一棍,而后把东西一拿就跑掉了。第二种是大寨子里头的大王,他们不要人的命,只要钱财。看见路上有人来了,他们多远地就喊了:“黄金买路啊!”对过这个人如果有本事,你就跟他斗,你能把强盗打败了,你就为胜。如果你斗不过他,你把金银财宝朝下一撂,你直接逃命就是了,他决不要你的性命。我今儿做强盗,到底是做打闷棍的呢?还是做大寨子里头的大王?再一想:哎,我本不想做强盗,我也不愿意做强盗,这叫为势所逼,我何能要人家的性命呢?我也不想拿人家多少钱,只想要几个钱做路费,最好还是学做大寨子里头的大王。用得!燕青一个纵步蹿出来,望着来人,就准备喊了。且慢,岗上来的是个什么人?不是旁人,乃是赫赫有名的梁山泊的头领、病关索杨雄。我上文交代杨雄在路上害了一场大病,病好了,还没有吃饱饭,就跟石秀走了。怎么这一刻只有杨雄,没有石秀?原来他们走到凤凰坡这个地方,石秀要大便,就跟杨雄说:“杨大哥,你把这个包裹背着,你在前头走,我马上就到。”所以杨大爷这一刻背着个包裹,正走岗上朝岗下跑。燕青一个纵步蹿到路中间朝下一站,他一声喊,把杨雄的病险些吓反了。啊咦喂,照这一说,燕青个子虽小,身体虚弱,这一声大概声若铜钟了?非也,喉咙再大,梁山的人不怕。你晓得他这一声与众不同,前紧后松,上半截子喊的是厉声,下半截子喊的是哭声:“呔——!黄金——买路啊——”燕青为什么底下要哭呢?可怜他是口是心非,他嘴里喊着黄金买路,心里不由一阵心酸,想到他恩爹卢俊义了。恩爹在江湖上闯荡保镖,专跟强盗做对。强盗自称为老虎,却称他为玉麒麟,麒麟比老虎还要狠。我家恩爹一生就恨的强盗,他认为强盗做的全是损德的事:人家赶路的,做生意的,一家老小都在等他回家。强盗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不但抢了人家的饯财,说不定还要送人家的性命,最后弄得人家人财两伤。所以他就最恨强盗。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自已居然也做了强盗了。心里觉得对不起恩爹,喊的话就前紧后松,变成虎头蛇尾:“呔——!黄金——买路啊——”喊了哭下来了。
杨雄在上头正兴冲冲地走着。听到这一声喊,“咦?”吓了一大跳。路上遇见个把短路的强盗,在他们来说并不出奇。把神一定,心里觉得好笑:可要死啊,到老虎头上来拍苍蝇啦!你也没有打听打听,我们是什么人啊?强盗头儿,老寨子里的大王,是强盗中为首的强盗。你今儿居然来拿我的买卖?哪晓得听到下半截“买路啊——”咦?什么玩艺啊?杨雄再把他一望:糟了!这是个什么人哪?强盗嘛,也要有个强盗的样子呐!你这种强盗丢人哪!直接是强盗当中的瘪脚货啊!你这种样子,还能短路哪?还做强盗吗?你直接站远些吧!要依我的性子啊,手一抬……哎!不能玩,何必呢?我们要办周正事,不必跟你啰嗦。你这种样子也禁不起我打。最好不过跟他弄两句行话说下子。“呔!爷们也是侪!”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不要啰哩八苏的,我们也是大王,同行。哪晓得燕青是个外行,不懂他的行话。他一听“爷们也是侪”,好极了!我要的就是财。其实,杨雄所说的“侪”,是站人旁,加个整齐的“齐”字,是同伙的意思,燕青把它当作金银财宝的财。嗯,我现在就缺个二三十两,准备上梁山的路费。告诉他下子:“呔!爷要的就是财!”“啊?啊——噗!”啊咦喂!杨雄一气:可要死下来啦!为大王的最讲义气,我这一声喊嘛,就是告诉你。我们是同伙,你居然不买帐,还要的就是财。燕青这一刻不但嘴里说着要财,走杀上来:“着——!”呜——!一棍子打过来了。杨雄把他一望:你算了吧!你也没有尿泡尿把自己照照,还跟我斗呢?随即把右手朝起一抬,一声喊:“不要动!”手就把树棍子这一头抓住了。燕青一望:“啊唷!”棍子被他抓住了。“撒手!”“做不到!”“丢下来!”“那不行!”两个人就在这块拼命地拽。
哪晓得石秀正在岗上树林子里头大便,忽然看见岗下来了个小孩子,手上抓着根树棍子,他也没有听得清楚他们说的什么话。再望望这两个人:啊呀呀!石老三误会了:杨大哥啊,我就不懂啊,你这么大年纪了,胡子都这么长了,你跟人家小孩子夺什么树棍子呢?我晓得了,你现在是病后上山下山有点不大方便,你是想要这根树棍子拄着,你想要根棍子嘛,你跟我说唦,我当然要代你弄根树棍子。这块树棍子多得很哪。你跟人家小孩子在这块夺,有点不太象活。所以石老三没有出来,还在那块大便,就望着他家杨大哥在那块夺,两个人把根树棍子拽来拽去,杨雄晓得不对:啊咦喂,啊咦喂,可要死啊!小囚攘的,虽然瘦弱矮小,劲还不小哪!我一只手还拽不过来。接着就把左手伸过来,两只手一起拽,两只脚蹬着。燕青把他一望:啊咦喂,可要死啊!玩两只手!你不要望我大风一吹就要倒了,我的本事不见得不如你!既然你一定要嘛,就给你,树棍子又不稀奇。“你要,就拿了去!”手一松,呜!杨大爷吃了苦了,“不好!”工!一个元宝翘,朝后头一跌。这个不算数,燕青来得快呢,接着蹿上来就玩神拿,就在他右腿的髁踝这个地方,嗒!就这么一捏,一点。不好了,杨大爷不但脸朝起纠啊,半边身子都麻了,眼睛斜过来了,嘴歪过来了,舌头说话都不大方便了。晓得不对头,嘴里就在那块喊:“三兄弟!快来来啊,来了短路的啦!”他在这里喊三弟兄快来,燕青心里有话:他喊他的,我快点拿几个钱走路。随即把杨雄的包裹拿过来,准备拿几文就跑了。
石老三在树林子里头其实已经大解好了,心里气杨雄没得出息,居然跟小孩子在那块夺树棍子,所以一直没有出来,想看看杨兄的相。这一刻忽然听杨雄喊:“来了短路的啦!”心里一惊:糟了!哎,你怎么不早说的呀?你早说嘛,我老早出来了。石老三把燕青一看:好哩,准备拿银子了。“呔!你这个杂种,不要走!”走树林子里蹿出来,往岗下跳了。燕青正预备打开包裹拿银子。今天是我第一次短路,先遇到个吃生米的,此刻树林子量头有蹿出个抱不平的。啊咦喂!这个角儿身高个大,膀条子又奘,我恐怕斗不过他。我本来预备拿二三十两做路费就够了,现在你就不能怪我心黑了,我就跟你来个连锅端了。燕青把包裹一拿,朝起一背,踏踏踏踏……在前头走了。
石老三再一望:可要死啊,跑啦?“呔!小囚攘的,不要走!”说着,蹦纵蹿跳,跟在燕青后头追得来了。燕青心里有话:咦喂,我跑他追,追上来非跟我动手不可!嗯,明白了。你大概欺我身子瘦弱矮小,以为我不得什么了不起。好哩,我就弄点个滋味给你尝尝,先撂你个跟头再说。燕青把身子朝后一转,接着就把手上的包裹朝起一举:“你要嘛,就拿了去!”呜!把包裹摔过来了。石老三一望:“好。”喊了一声好,手一抬,一把就把包裹接住了。哈哈,小囚攘的也晓得我的历害,吓了把包裹摔给我了。他不晓得燕青把包裹摔给他是玩的个计,人就跟着这个包裹到了石老三面前。手一抬。嗒!就把他的膀子脉门这个地方一叼,就准备来用神拿了。只要神拿拿住了嘛,你金刚大的个子也没得用了,跟前头那个角儿一样,歪嘴抽筋翻白眼,嘴里就吐白沫了。石老三这一刻见燕青连捏了他两把,心里有话:咦喂!做什么!可要死啊,包裹已经给我了,居然还上来跟我来这么两下子。噢!明白了,你捏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玩点穴功。哼!小囚攘的,你玩岔了气了,你大概以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大王,也是见财起意。你还不晓得,这个钱嘛是我的哎!我怎么能容你拿呢?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要把点颜色给你看看。石秀准备还手了。燕青连捏了他两下子,见他非但没有倒下来,而且神气话现,精神蛮好,晓得遇见能人了。忽然嘴朝下一张,一声喊:“恩爹啊——!啊……”哭着就朝下一蹲。“咦?”石老三一看,莫名其妙,不晓得他蹲下来做什么。可怜这一刻燕青想得多了,懊悔了。想到他自从受异人传授,学会了七十二把神拿,总以为今后可以走遍天下无敌了,就不练掼打的硬功夫了。当时他的恩爹卢俊义就跟他说了:“儿呀,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已经学会神拿了,你就不练硬功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到江湖上去闯荡,为武的还是要有硬斩硬剁的功夫,象你这种神拿,在江湖上不遇到能人便罢,万一遇到一种会使反穴道的对手,你这种神拿就没有用了。你还是要练硬功夫啊!”当时燕青并没有在意,今天看见石老三没有给他的神拿拿住,玩硬功夫又晓得斗不过他,就不由想起恩爹对他的教导。恩爹啊,你的话一点也不错啊!哪晓得石老三今天就是用的反穴道,叫对方找不到他的穴道,你燕青再捏死了也不得用。燕青此刻心里有数了,对方用的是反穴道,自己的神拿没用了。他一边蹲下来哭着,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听恩爹的教导;一边在想主意,即使斗不过他,也要跟他斗一斗。他人蹲着,双手合掌,一个“红孩儿拜观音”的架落,好象是没得办法在苦苦哀求。石老三把他一望:咦喂!做什么?刚才嘛在我膀子上摸摸捏捏,这一刻忽然又蹲下来了,苦苦哀求了。嗯,你如果是真心哀求的话,我就可怜可怜你,多多少少赏你几个钱算了,我还要去忙周正事。石老三不晓得他因为神拿不行,要改玩巧打了。燕青人蹲着,双手合掌,见对方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一条右腿就在他的手底下,随即把两手朝开一分,就用两只手的虎口对虎口,准备用虎口来箍他这条右腿。这一着有个名字,叫“金瓶插艾。”两个虎口朝起一箍,可像个瓶口?插艾,艾就是他这一条右腿。什么叫艾呢?就是过去人家五月端阳节,门头上挂的那个菖蒲跟艾,是辟邪的,这个“金瓶插艾”也不是一插进去人就跌倒了的,还要把个腿朝面前一扳,虎口对虎口这么一搓,对方的这一条右腿就断了。石老三这一刻怎么样?先以为他大概是磕头赔礼认不是。再一望:不好!原来是一着打,是一着“金瓶插艾”,真的被他打着了,自己的右腿就靠不住了。石老三就把这一条右腿,“嗨!”朝起一悬,就准备走他的这个虎口当中朝上一拔。哪晓得燕青来得快呢,看见他把腿悬起来了,啪!就不是虎口对虎口了,“嗨!”手一磨,改为脉门对脉门,右手四个指头,就把他悬在上头脚尖子一捺,左手四个指头,就把他脚后跟朝起一托,人猛然朝起一站,嘴里一声喊:“你代我睡下来!”工:石老三朝后一仰。啊咦喂,这个跟头跌得波俏了,两只手朝左右一分,把包裹朝地下一撂,两条腿朝上头一翘,名字也好听哪,叫个“迎喜接福”。这一着打得实在漂亮,当时无人夸他,我不能不赞他几句:
燕青可爱,眼尖手快。
瘦小身躯,性格慷慨。
巧打机灵,神拿亦怪。
手段惊人,神奇拔艾。
石老三朝下一跌,旁边杨雄睡在地下看见了,他已经中了神拿,嘴歪着:“哎——!三兄弟!我代你数着,已经跌了一个啦!”“啊——噗!”把个石老三就差气了厥过去。啊!你是个什么人啊?我掼了个跟头嘛,你应该爬起来拉拉我,你睡在地下不但不动,还要说风凉话,还代我数着,已经跌了一个了。来啊,我哪块就该派要跌几个吗?石老三一气之下,手一捺,朝起一站,越想越怄气:你个小囚攘的!刚才我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心里还有点舍不得,我还想多多少少把几个钱给你算了。这一来,好!凭我石老三,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有名的拼命三郎!我大风大浪里头都过来了,今天居然在你这个阴沟里招了风了,被你这个小东西撂了个跟头。如果没得人看见也就罢了,这个痨瘟杨雄又是一张臭嘴,万一明天回到山上,看见一个告诉一个,当作新闻谈,这个才难为情哩!我要么不搭住你,这一次如果搭住你,我不把你的屎打出来,我就称不起个拼命三郎。石秀看见燕青背着包裹,在前头跑了,“呔!小囚攘的!你往哪里走!”说着,又跟在后头追得来了。“啊唷!”燕青掉头一看,心里有话:这个角儿恐怕还差几个跟头哩!既然你来追我,我就不客气了。燕青把脚步站定了,把身子朝过一转,包裹朝手上一捧:“你要,你就拿了去!”把包裹就朝石老三面前一摔。石秀来了气了:头一次接包裹上你的当了,这一次不要了。右手一抬,啪!把包裹朝旁边一打,包裹掉在地下。再一望:啊!咦?小囚攮的怎么不见了,人玩到哪块去啦?坏了!人恐怕跟着这个包裹到了我背后了。可是的?一点不错。包裹就如同是一根针,燕青如同是一根线,就在这闪电穿针的时间,人已经到了石老三背后了。说到这个地方,我又要赞他几句:
浪子燕青,端庄美品,
周身上下,如花似锦。
神拿武气,堪称绝顶,
其快若飞,仙人躲影。
浪子燕青到了石老三背后,石秀准备转身来望,但是来不及了。燕青随即把身子朝过一旁,右肩就认定石老三屁股这个地方。嘴里一声喊:“你代我趴下来!”一肩桩撞上去,石老三没有站得住,“不好!”工!朝下一趴。刚才那个跟头,名字倒是蛮听的,叫“迎喜接福”。这一着不对了,工!朝下一趴,这个名字说出来就难听了,叫“饿狗吃屎”。石老三才跌下来,旁边杨雄嘴歪着又开口了:“唉!坏了!三兄弟哎,又是一个啊?”“啊——噗!”石秀就差气了厥过去。要死!要死!他没有说爬起来帮忙,居然睡在地下代我数跟头。难怪哎,他不晓得杨雄爬不起来,他有苦衷咧!石老三心里埋怨杨雄,人接着朝起一站,二目圆睁,摆了个架势。“啊唷!”燕青一看:不好!你看他这副样子,不对头啊!我把他撂了两个跟头,恐怕他急了,想要我的命了。来唦,你既要我的心肝,我就要你的五脏。燕青随即把身子三截子朝下一矮,不等他转身,右手一起,啪!伸到石老三的裆下,就准备来勒他的下部。如果真的抓住了,再一勒,人就要晕过去,朝下一倒,就没事了。这一着快哪!这也是一着巧打。我也有儿句赞他:
巧打超群,神拿艺高。
前蹿后跳,狼背猿腰。
不畏好汉。何惧英豪。
探手一伸,仙人偷桃。
这个不对啦,只有“仙人摘桃”啊?不,摘挑要在前头摘,他走后头来的,只能说“偷”。燕青这一只右手才伸到石秀的裆下,石老三低头一望:啊呀!晓得这一着厉害了,绝对不能让他抓住,如果被他抓住了,非送命不可!石老三啪!把两条腿朝起一并,“嗨!”接着就把个裆下朝上头一提。只要把气提上来,这个裆下就上来了。这也有个名字,叫“吸底提裆”。他把气朝上头一提,把两条腿一并,就把燕青右手啪!朝起一夹。燕青一望:啊呀!这一来怎么好?如果手被他夹住了,他只要把身子朝过一转,一举手,我马上就没命了。不要紧,有解的着子呢。燕青就顺势,席地朝下一坐,把两条腿朝起一抬,就用两个脚尖子认定石老三的腿弯子这个地方,“嗨!”啪!这么一蹬。“啊唷!”工!石老三朝下一跪。这一着也是巧打,也有个名字,叫“荷花落瓣”。我也有几句赞他:
燕青落难,穷途可叹,
赶奔梁山,情急无奈。
巧打莫测,神拿难辨,
腿起人翻,荷花落瓣。
石老三这一个跟头朝下一跌,杨雄杨大爷睡在地下倒又喊起来了:“三兄弟,哎!三个了!”啊——噗!”石秀脸都气变了色:可要死啊!他这张臭嘴太犯嫌了,头一个跟头才跌下来,他就代我数了,跌第二个跟头他又数,现在跌第三个跟头,他又报三个了。我哪块记不得吗?笑话!不晓得要你烦的哪一家的神。燕青这一刻站起身,把包裹一背,踏踏踏踏……直朝前头跑。石老三一望,手一捺,朝起一站:你个小闪攘的!刚才我只是准备教训教训你,现在不是的了,你掼我三个跟头不同样,而且又是在我拜过的弟兄面前,我还有脸面见人吗?这一次,我不搭住你便罢,我如果搭住你,非把你打死了不可!非要把这个疤儿报过来。“小囚攘的!不要走!”石秀一边喊着,一边追得来了。
燕青回头一望,来人已经到了他背后了。“啊唷!”燕青心里有话:不好!看上去他是要跟我拼命大斗了。不能玩!包裹不要了。这一次是真不要了。把身子朝过一转:“你要。就拿了去!”得儿……把包裹摔给了石秀,转身飞快地走了。石老三见包裹又摔过来了,上过当了,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手一抬,啪!把包裹朝旁边一打。“小囚攘的!你往哪里逃?”石老三追着追着,到了燕青背后,右手一抬,啪!就把他后头衣领一把抓。燕青一望:“啊唷!”坏了,被他搭住了,这下子糟了,恐怕要送命了!“嘿——!”人就用劲朝前头背,石老三就拼命朝后头拽。这个痨瘟的衣裳穿的日子多了,风吹雨打太阳晒,就这么一拖一拽,只听见喀嚓一声!走后领这个地方一直撕到底。一撕到底啊?你说的不对了,过去的人嘛,不是都有一根丝绦或者是腰带系着?燕青原来是有根丝绦的哎。刚才我存前面交代了,燕青在树林里头上吊的时候,就用的这根丝绦。后来没有死得掉,这一根丝绦留在树枝上他没有拿。所以燕青这一刻身上就没得丝绦,衣服又不结实,就一撕到底了。衣服一撕到底,整个的脊背就露在外头了。你不要看燕青这一副脸,风吹雨打太阳晒,沙灰卡满了,干枯憔悴,身上的皮肤可爱哩,雪白粉嫩。这个还不算数,周身还布满了花绣。他这个花绣,还不是一般的花绣。,在从前,人家养个儿子下来,或者是老年得子,或者是惯宝宝,身上都要刺个花绣,一般的也只刺朵把花。燕青身上的花绣不同了,他不但满身全是花绣,而且这个花绣功夫下得深了,不但花绣刺得好,而且一朵一朵花的颜色都不同,就如同到了百花园,百花齐放。石三郎本来是在后头追的,竟然被他的花绣迷住了,在后头赏看他的花绣了。照这一说,燕青的花绣就着实好呢?对,是的的刮刮好,还不是一般的好。我来说给诸位听听:
燕青好比无瑕玉,
一表人材肌肤细。
面若冠玉人清秀,
周身花纹世间稀。
左肩头,碧绿的蕙兰瓣。
右肩头,雪白的梨花记;
左膀上,红杏绽蕾似朱涂,
右膀上,栀子初开如粉腻;
左手肘,珠兰镶就翡翠边,
右手肘,山茶紧绣珊瑚叶。
胸前铺就中秋月,
灵芝瑞草在周围系。
左肋膊,黄菊花黄似金,
右肋膊,白玉花白似玉。
碗大的牡丹花在后心悬,
青枝绿叶透娇意。
左胸前,玉葵龙托住紫丁香,
右胸前,紫罗兰带着白茉莉。
左臂上,玉美人斜插锦屏内,
右臂上.七枝兰摆动悠风起。
丹桂香飘两胁窝,
夜来香开放更有趣。
杜鹃花,头最多,
芙蓉花开出井头蒂。
紫葡萄滴溜溜圆,
紫藤紧紧在腰间系。
枝枝叶叶锦绣谱,
娇娇滴滴周身砌,
遍体的花纹多秀丽,
这才是浪子燕青真有趣。
石老三在燕青身后看着花绣,看入了迷,看入了神,想起了卢俊义在梁山上跟大家谈过的家事。
石三郎一见暗沉思,
想起了大名卢俊义。
曾记忠义堂前陪员外,
传杯递盏他谈过家事。
说:“有个义子叫燕青,
周身的花纹多秀丽。”
莫非此人是燕青?
待咱一问知端倪;
“孩子!你姓甚名谁?哪乡人氏?
有什么疑难过不去?
你把情由细细告咱知,
赠你的盘费休恐惧。”
燕青一听心起疑;
此人讲话多奇异,
非但不记短路仇,
反把银钱来赒济。
莫把他言当作真,
可能其中有诡计。
不依他言又如何?
身无分文怎到梁山去?
仗着本领心机转,
回过身来说仔细,
双手抱拳泪水滴,
一腿弯弯跪在地.
仿佛猿猴献天书。
大放悲声头叩地。
我讲实话看动静。
你要下手我有防备;
“爷!我姓燕名青号小乙,
咱恩爹就是大名卢俊义,
可恨那李固奴才恶欺天,
诬告恩爹在梁山结大义。
多亏恩官黄振声,
说‘反诗不是真笔迹’。
把咱恩爹发配沙门岛。
那李固奴才又生毒计,
买嘱薛霸与董超,
枯树林中露杀意,
大亏小人察知情,
把咱恩爹救出龙潭地。
万不料风凰坡上又遇险,
恩爹又被官兵拿了去。
我欲奔梁山去报信,
身无分文怎么走?
思前想后无章程,
才起了短路这歹意。
冒犯了虎威得罪了爷,
望爷高抬贵手让我去——吧!”
“什么,什么?你就是浪子燕青燕小乙?”“啊,正是。”“你知道我是谁?我乃是梁山拼命三郎石秀,那位是病关索杨雄,我们是奉军师之命,特地到大名来救你恩爹卢俊义的。”“啊!”燕青一听,咽喉一梗,一口气没有接得上来,人昏晕过去了。“糟糕!——杨大哥,这就是浪子燕青燕小乙!”“哎!俺来了——!”
杨雄一瘸一跛下了山岗,到了石秀面前:“俺的三兄弟啊,人说:耳听是虚,眼见是实。哥哥刚才亲目所睹,还代你数过数目,他一共撂你三个跟头,错不错啊?”“好了,好了,杨大哥,你废话少讲吧,现在燕青已经昏晕过去了,你看怎么办呀?”“三兄弟,不要急。你代我口对口,度他两口气。”“是。”石老三随即用自己的嘴对着燕青的嘴,度了两口气。燕青慢慢苏醒过来。“恩爹——啊——!”燕青哭什么事呢?啊呀!我家恩爹大概是命该逢绝。刚才在凤凰坡我跟官兵斗的时候,稍许延挨片刻就好了,碰上他们,三个人总可以把官兵打退了。你看,就差这么一点时间,我家恩爹被他们带到大名城去了。这种案子啊,身降梁山,叛字当头,再加上又是个逃犯,两颗头、三颗头都不够杀的呀!他是担心恩爹性命难保,所以哭起来了。杨雄、石秀看见燕青身上衣服刚才被撕掉了,直接是衣不蔽体,随即拿衣服给他换。长的,不能玩,因为他生得瘦小,杨雄、石秀两个人个子又大又高,长的给他穿在身上不合体。就从包裹里头拿短衣服给他穿。在他们说是短衣服,穿到燕青身上却象个中袄。只好将就将就,这总比没得衣服好一些。“孩子,你不要哭。刚才你说的话,有的听得清,有的还没有听得清,你能不能把你家父亲的事情再讲一遍?”“是。”燕青又由头至尾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石老三望望杨雄:“杨大哥,听见没有?”这话暗中是埋怨他;本来我们可以来得及救卢员外的,就因为你害了痨瘟的一场病,耽误了大事了。“唉!”杨雄叹了口气,心里也有苦衷: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又不是我要害病的,耽误了时间,这能怪我吗?杨雄没有再开口。石秀就暗暗斟酌,如何救人。在梁山上临走的时候,军师发令叫我们两个人来暗保卢俊义,而且说得清清楚楚,员外活命我们就有命;员外如果送命,我们两个也要人头落地。我们现在等于跟卢俊义合的一颗头。如果卢俊义被官府杀掉了,不但我们两个人保不住性命,代晁寨主报仇也就没指望了。要把卢员外的命保住,不大容易哩!他现在是什么人啊?数罪并发,而且又在省城,只要把龙廷剑一请,行刑牌一下,就可以就地正法。现在最好是马上进城,能够把员外救出来更好,如果救不出来,也不要紧,等到员外上法场的时候,我就去劫法场,万一劫法场救不出卢员外,把条命送掉了,总算我拼命三郎拼了命了,对得起梁山了。章程想定,望望杨雄:“杨大哥!你把包裹解下来,让我来拿一点金银。你呐,就和燕青回奔自家的大队,队伍一定在路上,可能离大名城不远了。”“哎,三兄弟.你到哪里去?”“我啊?进城。进了城之后,先探听他们对卢员外怎么办,如果他们要把卢员外推到法场就地正法,我就准备劫法场。”“噫,三兄弟,你一个人不行啊!”“杨大哥,我想过了,此番如果能够把卢员外救出来,咱就同员外一起到梁山共聚大义;如果救不出来,咱跟卢员外不能同生,但愿同死。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我走啦!”踏踏踏踏……“三兄弟,你站住啊,我们再商量商量。”任凭杨雄把嗓子喊哑了,石老三头都没有回,直奔大名城而去。
燕青看着石秀越走越远,心里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梁山,象拼命三郎石秀这样的人,梁山上何止一个?为了救我家恩爹,把自己的性命都置于度外。这次我家恩爹如能得救,我就跟他一起上梁山去共聚大义;如果不能得救,我就再寻机会代我恩爹报仇。“杨大叔!照这一说,我们就走吧!”“唉!走啊?你看我这个腿,走路都走不起来啦。”“唉!”燕青心里有话:我要晓得你是梁山来的,我就不跟你玩这个痨瘟的神拿了。“杨大叔,我来帮你推拿,发散发散。”推拿过了,杨雄能走了,不过不象原先那么灵便。燕青代杨雄背起包裹,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奔梁山来的大队人马。
这一刻梁山的队伍正在路上向大名府进发,浩浩荡荡,就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在古时,行军都要敲行军鼓,鼓敲得慢,人就走得慢;鼓敲得快,人就走得快。这一次在路上,我一点不夸张,因为事情紧急,擂鼓的孩子就差要把鼓皮敲通了。寨主、军师跟头领们骑在马上正朝前头走。忽然听见前队“啊……”一阵嘈嚷,正预备吩咐孩子去查,用不着查,有个孩子匆匆忙忙到了中队:“禀寨主,军师,诸位爷!时迁跟戴宗戴爷回来了!”“啊?”吴加亮一听:奇怪。“他们两个人回来了,杨雄跟石秀二位爷,另外还有卢员外,可曾一起来?”“没有,就是他们二位。”“好的。来,命队伍暂停前进。把马扎子放下来。”手下孩子把马扎子朝下一放。寨主、军师下马,朝马扎子上一坐。这个马扎子就等于现在的折叠椅。是专门在行军时候用的。其他的马、步头领下马,站列两旁。吴加亮就入神望了。望哪一个?望时迁。军师对时迁的脾气是再熟悉不过,只要看看时迁的神色如何,他就晓得事情办得顺当或者不顺当了。如果事情顺当,你看他那个趣劲儿就不用说了,丁字步,八字脚,鼻子上头飞金,胸脯能挺了翻过来。如果事情不顺当,就曲背哈腰,也有胸脯子哩,胸脯不在前头,搬家了,玩到后头去了。军师等时迁跟戴宗到了马前,再入神把时迁的神情一望,噗笃!心放下来了。啊咦喂,罢了,罢了!只看见时迁走了几个俏步儿,就趣得很哩,胸脯挺挺的,鼻子上头飞金了。唔,吩咐他们的事情,一定是办成功了。时迁、戴宗到了他的面前:“小弟见寨主、军师销差!”“啊,二位贤弟少礼。请问二位贤弟,你们到了大名,卢员外怎么样了?”“军师不嫌絮烦,容小弟细察。”时迁抢先回话,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时二爷就从他们动身说起,怎么样抄到卢员外前头到达大名,还是住在吴四房客栈,卢员外归家怎样被拿,一直说到狗男女买嘱蔡大呆子,准备把卢员外办监毙。后来时二爷想了个办法,叫戴宗去假说军师在山上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算到了他们要把卢员外办监毙,要他们悬崖勒马,否则大兵进城就杀个鸡犬不留,就这样子把蔡氏弟兄吓住了,卢员外的命也保住了。吴加亮听到这个地方连连点头,暗暗称赞:哎,时迁人虽鬼祟,心眼玲珑,确实是聪明绝顶啊!这个办法想得好。时二爷又继续朝下说,一直说到卢员外起解,他们两个人绑金钱驾神行,直奔自家的队伍。吴加亮听到这个地方,不由眉头一皱:“哪个啊?卢员外起解了,你们就驾神行回奔自家队伍了?”“嗯,一点不错。”“啊——呀!”时二爷就被军师这一声“啊呀”一卟,鼻子上飞的金不见了,挺着的胸脯子也搬了家了,玩到脊背后头去了。“军师啊,你老因何惊慌?”“这就是你们二位贤弟的不是了。你们想想看,狗男女能买嘱蔡大呆子办卢员外的监毙,难道狗男女就不能买嘱二长解在中途结果他的性命吗?你们回来倒也不妨,但是不能两个人一起回来,要留一个人在路上暗保卢员外。假如他们在路上结果了卢员外的性命,我们不是功亏一篑了吗?这可是二位贤弟大——错——了!”时二爷跟戴宗一听:啊咦喂,军师的见识大了,这话一点不错。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这块发呆。唉!我们只想到其一,没想到其二,这一来怎么好?时迁晓得自己罪过大了:“军师啊。”“怎样?”“请军师赶快下令。”“下什么令?”“下令将老时绑起来开刀哇!卢员外已经没有命了嘛,老时当然要按山规枭首。”“哎,贤弟,你此言差矣,事情还未见底,我现在何能杀你?”“噢。”时二爷心里有话:现在不杀,不晓得什么时候杀哩。“因为刚才我只不过是度量。如果狗男女没有想到在中途把卢员外害死,我把兄弟你杀死了,岂不杀得冤枉?要等到把事情查明了之后我们才好按山规办事。但是我要跟你说清楚了,头暂存在你的脖项上,先借给你用。我什么时候要,就仟么时候取。”“啊!”时二爷心里话:咦,乖乖!这颗头在西瓜皮上滚着哪!他什么时候要,一刀头就下来了。唉!也不能怪军师哎,只怪自己想得不周到,如早想到这一步就好了。吴加亮随即吩咐孩子起队,向大名城趱赶。
队伍又走了一天。第二天,一直走到天黑,准备再放个夜站,忽然听见:“啊……!”前头一阵嘈嚷。军师一听:糟了!又有了事了。正要命人去查问,有个孩子来报了:“禀军师,杨雄杨爷回来了,另外还带了个少年人。”“哦?”吴加亮觉得奇怪:来的这个少年人是谁?“石秀头领可曾回来?”“没有。”“好。叫杨爷赶快到中队来见。”“是。”孩子走了。吴加亮他们就入神望了。只看见杨雄渐来渐近。“唉!”军师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么?一肚子的话哪:俗话说得不错啊,人到八十八,不知瘸和瞎。杨雄领令下山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哪晓得就到大名去了一趟,不对头了,大概是被坏风刮过了。怎么晓得的呢?走路一瘸一跛的,嘴歪着,鼻子这么皱啊皱的,恐怕是得了干风了。他以为杨雄得了干风,其实并不是的,是中了燕青的神拿。再望望旁边的这个少年人,生得不丑,虽然身躯瘦弱矮小一点,有点象个小孩子,但是五官端正。就是脸上的皮肤比较憔悴,如果皮肤的颜色转过来,倒是一个绝色的美男子。不晓得是个什么人?“杨雄贤弟!”“唷,小弟见寨主、军师请安!”“且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石秀贤弟在哪里?卢员外现在何处?”“是。小弟现在讲话不大方便。这样吧,还是让浪子燕青过来讲。告诉你老,他就是卢员外的义子——浪子燕青。燕小乙赶快过来见寨主、军师和诸位头领请安。”大家一听,恍然大悟,啊呀!原来来人就是浪子燕青。那次在忠义堂吃酒的时候,就听卢员外谈到过他家这个儿子,仪表怎么漂亮,拳棒功夫如何精通,为人又精明。不过现在脸上憔悴得很,身体又比较虚弱,穿的衣服又很不合体,象穿了别人的个中袄。众人正在看着燕青,燕青赶快抢步上前:“晚生见诸位伯父请安!”怎么喊伯父的?晓得他家恩爹跟梁山上的诸位头领拜过的,自己当然就是个晚辈了。寨主、军师和诸位头领都以礼相还,特为叫人摆了个马扎子下来,让燕青坐住马扎子上。燕青就由八月十五晚上在总路口父子相逢说起,一直说到在凤凰坡恩爹二次被捕,自己要想上梁山报信,身上没有分文,只好短路,碰到杨、石二公,如何跟杨、石二公交手,先用神拿把杨雄拿倒,接着又把石秀掼了三个跟头不同样,最后石秀见到他身上的花绣,才言归于好。大家听了他的话,开始有些将信将疑,看他身体瘦弱矮小,拼命三郎石秀身高个大,是山上有名的一员虎将,怎么会给他掼三个跟头不同样?再看看旁边的杨雄嘴歪着,腿一瘸一跛的,又不得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人家这才明白,杨雄不是得的干风。而是中了燕青的神拿。燕青把这番经过说完之后,最后说,他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家恩爹。军师随即安慰他;“侄儿放心。你不要以为官兵把你恩爹又抓了去,就凶多吉少,只要有石秀贤弟去了,包管令尊油皮不少一块,汗毛不差一根,”燕青点点头,心里有话:听说梁山军师吴用的学问大哩,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向言不乱发,话说出来还就不得走样,灵得很哩。他既然这么说了,恐怕都有几分把握哩。我趁此交代:燕青从此就在队伍里头了,衣食无忧,人也慢慢的复原了,随后跟队伍一起上梁山。他的话暂且摆着。
军师安慰燕青之后,就对着宋江的耳朵,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宋江连连点头,认为军师的章程很妙。吩咐孩子:“来啊!把纸墨笔砚拿来,把桌子搭来。”虽说是行军,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有孩子把墨磨浓,军师把笔掭饱,一挥而就,写了一封书信。自己看了一遍,然后递了给宋江。宋江望过书信,点点头。军师就把这封书信朝手上一抓,脸朝过一掉:“时迁”喊了一声时迁。时二爷一听:“嗯!”吓了一大跳,恐怕这颗头靠不住了!我这一颗头是他借了给我的,他说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大概他这一刻要要了。“寨主,军师啊。”“啊,时迁贤弟。”“请军师赶快下令开刀!”“哦?开刀做什么?”“小弟知罪。”“唉!贤弟,我刚才就跟你说过了,现在卢员外还不知生死存亡,他如果活着,我把你杀掉了,你岂不变成无头冤鬼了吗?我已答应把这颗头暂借给你,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咦,乖乖!时二爷心里有话:危险危险,他还把这颗头借给我哩,还没有要我还哩。“啊。”“我现在有件事情要你去办一办。”“军师尽管吩咐。”马上我让戴宗贤弟绑金钱甲马把你到大名城。我估计卢员外这一案决不会耽停,抓回去之后,一定很快过堂,过了堂接着就定案,定了案之后,恐怕在明天午正三刻,就要请龙廷剑就地正法了。”“啊——?”“你不要吃惊,这个并不要紧,有石秀贤弟在城里头,到了那一刻,他一定会设法救卢员外。”“啊。”“但是,在我的估计,石秀即使能把卢员外救出法场,恐怕还是不得出城。什么原因?我来讲给你听,因为在大名城里有一员虎将,这员虎将叫急先锋索超,他一定要出来阻挡。”“啊。”“他如果出来阻挡,石秀贤弟就要跟他斗了。因为石秀贤弟要保护卢员外,或许打不过他,至多也只能打个平手,还是出不了城。”“啊。”“你呐,在城里头要暗保他们,要把个底给石秀,打到一定的时候,如不能取胜,就叫他睡下来,让他们捉拿。”“是!请问军师,这是干什么?”“这叫光棍不吃眼前亏。在我估计,这一次把他们抓住以后,官府不会等到第二天午正三刻才开刀。因为省城的武职衙门有行刑牌,有了行刑牌,就不需要等龙廷剑,就可以随时开刀。”“啊!”“行刑牌随时随地都可以下。他不下行刑牌便罢,如果下行刑牌,这以后的一切就在你贤弟了。”“请问军师,他们如果下行刑牌,老时怎么办?”“你呀,直接就代我到梁中书衙门,把本军师这封书信送到大堂上,还要递到梁中书手上,要代卢员外和石秀讲情。”“啊?”时迁心里有话:促到你这种样子,没得再促了。我跟梁中书对面撞个跟头都认不得,你叫我去跟他讲情!你嘴说现在不杀我,骨里是把我送给梁中书去杀啊!“你把信递到他手上,不能马上就走啊!你要等梁中书把这封书信看完了,要等他把行刑牌调回头,把卢员外跟石秀贤弟收进了府牢,你才能走。不过,你办这件事一定要注意,他堂上文武官员和当差的决不在少数,你兄弟还决不能给他们抓住啊!”“嘿——!这个你老尽管放心,他们想抓也抓不住老时。”“这个我相信。不过到了那一刻,他们抓不住你,你兄弟也不能出城,你还要蹲在城里头。”“还蹲在城里头做什么?”“你还要暗保他们,日后还要里应外合。等我们的大队一到,打进大名府,把他们救出龙潭虎穴。”“啊,遵命!”时二爷心里有话:只好遵命啊,要是不去,违抗军令,他马上眼睛一翻,把我推出去斩首。戴宗跟时迁随即离开中队,绑起金钱甲马,赶奔大名。大队也不耽搁,继续向大名进发。
二、时、石夜会
卢俊义现在怎么样了?我要交代。都监张奎带着五百兵丁——其实只有四百多人了,被燕青砍伤了二三十个,砍死了也有一二十个,押着卢俊义,推推搡搡,进了东门,一脚到了梁中书的辕门。到了门口,有手下人代卢俊义上家伙。都监张奎下了坐马。马有人拴扣。门口当差的随即报外中军,外中军接着就告诉内中军,内中军到书房来禀报梁中书。
梁中书坐在书案面前,正在品茗看着闲书,忽然内中军进来禀报:“都监张奎,已经把要犯卢俊义抓回头了。”梁中书一听,暗暗跺了一脚:啊呀!我的张奎啊!你这个样子还能做官吗?做官的嘛,就玩的个心领神会。我为什么叫你去追,你没得数吗?城里头不是没得名将哎,比你高十倍的都有,象急先锋索超。我如存心追捕卢俊义,我就叫急先锋索超去追。叫你去追,因为你的本事我心里有数,追,不过是个名目帐,实实在在是叫你去送送客罢了。你逍个百把里追不到嘛,你就该放漂亮些回头了,就算咧!你回来告诉我,追了百把里,没有追得到。我这块就可以禀报部里头,部里就是查问下来,我也有话回了。好说:我不是没有派人去追啊,追了百把里没有追得到,我难道还要追到梁山去吗?你现在好象立了功,把卢俊义抓回头了,实实在在是把个祸根儿带回头了。梁山人不得信便罢,如果得了信,肯定要派大兵前来。唉!这一来怎么好啊?我现在还不能责备他,还要给赏。一声吩咐:来啊。”“是!”你赶快命都监府先把要犯卢俊义送到那边府衙门,收进监牢,而后自当重重有赏。”“是!”内中军赶快出去传令。都监府张奎随即就把卢俊义押往那边府衙门。
黄振声黄大老爷此刻正坐在书案面前想着这件事哩。估猜卢俊义一定是被梁山的强盗劫了走了,杀二公差一定不是卢俊义的本意。现在都监府张奎去追了,不知可曾追到卢俊义?心里正在想着,有手下人上来禀报:“都监府张奎张大老爷,现在把正犯卢俊义送到府衙来了。”黄振声吃了一惊,随即吩咐:“有请!”张奎进来,黄大老爷邀请他到书房入坐,有手下人献茶。黄大老爷就问张都监,怎样把卢俊义抓回头的?张奎就呱哩呱啦,如此如此,把经过说了一遍。黄大人听着听着,脸气变了色;听着听着,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气哪一个?气梁山上的人不该来救卢俊义。你们应该好好地让他带沙门岛去服罪,三年罪满回来,他还是良民,他还是做他的卢员外。你们现在不是救他,而是害了他!退一万步说,就作你们是真心救他,也应该离城远一些,怎么离城几里路就开始动手了?动手倒也不妨,索性就多派几个人来,一下头把他救了走,为什么只派一个人来?这一个又是个属胡琴的——自顾自,到了没得办法的时候,他就驾水遁自己逃之夭夭了,就丢下卢俊义不管了。这不是名为救他,实在是害了他吗?黄振声在气梁山的人害了卢俊义,张奎一点不晓得。按官场手续,把犯人卢俊义办了交接,张奎就告辞同都监府。因为文官武将各司其职,以后也就没有张奎的事了。
张奎走后,黄振声冠带齐楚,吩咐外厢伺侯升堂。大堂上点鼓声响,“噢呵——!”黄大老爷入公座坐下,随即传令:“带卢俊义!”有人把卢俊义押到堂上。“松绑!”一声嘁松绑,当差的上来代卢俊义把身上的家伙松掉了。卢俊义低头不语。黄大老爷把卢俊义看看,也没有开口。接着标监牌,原差大爷拿着监牌,把卢俊义钉镣收监。这就不对了,黄振声该派要问他,好说:卢俊义啊,你不派啊!起解的时候,我就左叮咛右嘱咐你要走大路,走正路,莫上小路,上岔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跟梁山的人串通一气,把二公差打死了,又准备上梁山了?黄大老爷为什么不问这些话?他心里非常明白,这个决不是卢俊义的本意。卢俊义也决不是这种人。他既然跟我暗搭机锋,表明他定走大路,走正路,不上小路,不上岔路,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决不会改变主意。这都是梁山的人做的事情,不必问他了,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问。
原差大爷把卢俊义带到牢门口,喊里头接人。蔡二爷随即把牢门一开,把卢员外接进来。原差大爷走了。蔡二爷一望:“员外,你老倒又来了?”“唔!来了。”蔡二爷说的是一句顺口话,“员外,你老倒又来了”,言下之意,你老真是三十晚上送灶啊,去得速,来得也速啊!哪晓得卢俊义听了这句话怄死了;'就是你哎,上次把我送到牢门口,跟我用世务,说:“再会了!”现在应了你的话了,真的又会了,我又来了。蔡二爷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把卢员外扶到狱神堂坐下来,先代他把身上的家伙开掉,而后代他薰洗刑伤。接着泡茶,打暖布,买酒肴。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谈着。蔡二爷不放心,就问了:“员外,你老出了城之后,梁山上到底派的哪一个过来救你的?怎么就派了一个人来?既来救你,应该多派一些人才对啊!”“唉——唏!”卢俊义叹了一口气:“蔡二兄弟!你哪里知道,来救我的哪块是梁山的大王啊。”“哦?不是梁山的大王,那是什么人?”卢俊义就从在牢门口跟蔡二爷分手说起,狗男女买嘱了二长解董超、薛霸,把他诱进了枯树林,准备要他的性命,他家儿子浪子燕青怎样来救他,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后来又怎样被拿。蔡二爷一听:“啊呀,员外啊,这些话你刚才在堂上为何只字不提呀?你如果把这些事情由头至尾说出来,说不定啊,你的罪还可以减轻一些。”卢俊义摇摇头:“蔡二兄,我家老婆跟李固通奸的事情,我在堂上都没有说,何况这件事呢?现在二公差已经死了,即使是我家儿子来救我的,我也免不了一个逃犯的罪名,大不了表明这件事跟梁山的大王没有牵连罢了。就凭逃犯,我也会被定为死罪的。上次是黄大老爷以前程保了我的性命,我如果再把这些话说出来,又要带挈黄大老爷为难,所以我还是不如不说。”蔡二爷听了这些话,觉得也有道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随即到外面关照伙计好好地照应卢员外,自己出了牢门,准备回家。
可怜蔡二爷此刻心事重重,晓得这一案案情重大,说不定明天就要把员外拖到法场去斩首了。如果不在省城,在其他地方,起码要有五六天的辗转。现在只要公事上去,龙廷剑就在辕门,一请就下来,明天还不上法场吗?蔡二爷急着回家,就是想回去问问他的哥哥,看他可有什么好办法。到了门口一望,哥哥在家理。进了门,把门朝起一关。“大哥!”“哎!贤弟!”“你可知道卢员外的事?”“知道了。”“公事有没有申详上去呀?”“告诉你,他们已经告诉哥哥了,就是明天的事啊!”“什么?明天就行刑啦?”“是啊!该灾啊,倒楣啊!明天又轮到哥哥的班,唉——唏!”蔡大呆子心里急坏了,明天正好是他当班刽子手。卢员外对他们弟兄是恩重如山,怎么忍心去杀卢员外啊?但是不杀又不行,所以直接在这块叹气。蔡二爷忽然一想:“大哥!不要急啊,员外死不了。”“咦?此话怎讲?”“告诉你,梁山上有个军师,这个军师厉害啦!你可记得上一次李固叫我们办卢员外的监毙,他在梁山上头就心血来潮了,掐掐指头就算到了,不是派那个戴宗跑得来找我们的吗?这一次要杀卢员外,军师肯定也要心血来潮,肯定也要派人来。告诉你,我们要报卢员外的恩,就在明天。”“你兄弟此话怎么讲?”“明天他们把卢员外推到法场,不是要等到红旗举起来,炮响了,你刽子手才开刀吗?”“对啊。”“明天炮响了之后,你不要拎起刀来马上就砍,你的动作要慢一点。”“要慢干什么?”“这个慢哪,就是延挨时间。军师虽然心血来潮,能算得到,派梁山的大王到法场上来救卢员外,还有一段路程要跑哩。所以你要慢,故意慢,想办法慢,越慢越好。你要慢慢地等,等梁山的大王到法场上来救卢员外。你懂不懂啊?”“哎!哥哥知道了。”“这个你千万不能忘记啊!”“忘不了!”蔡二爷关照过哥哥之后,随即出门,到街上去买东西了。买什么东西?买世上最好吃的珍馐百味,最上品的东西,价钱越贵越好。好在狗头李固给了他二千两银子,他就拿这个钱来恭维卢员外。蔡二爷买好东西,送到牢里,也没有把明天上法场的事告诉卢员外,只叫他吃。何以呢?你这一刻告诉他,恩公从这一刻就要烦神了,一直烦到明天临开刀为止,这又何必呢?不必叫他烦了。今天把这些好东西买来给他吃,万一明天梁山人不来救他,他死掉了,也不至于成为一个饿死鬼。所以蔡二爷旁的话不啰嗦,只劝卢员外多吃些。卢俊义到哪块晓得他的用心呢?卢俊义吃过了就睡了。
蔡二爷在城里为卢俊义奔忙,在城外有个人也忙坏了。哪一个?拼命三郎石秀。石老三忙的什么事呢?他晓得这一案案情重大,既然把卢俊义抓回了头,肯定明天就要上法场。既然是上法场,官府一定会防备梁山人来劫法场。因为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不久前,宋江、戴宗在江州被押赴法场,梁山人不是大闹江州劫法场的吗?官府把这件事当作前车之鉴,下令四城门吊桥高扯,加强戒备。果真这样,我只有一个人,靠我硬斩硬剁的功夫,没得飞檐走壁的本领,想进城就难了。所以石老三这一刻在路上,连走带蹿,行走如飞。到了城门口一望,还好,城门还没有关,吊桥平坠。石老三就大摇大摆进了东门。这一刻多晚了?其时已近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都上灯了。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看见旁边有一家小酒店,酒店楼上下宾客满座。奇怪了,这家小酒店怎么有这么多的客人啊?石老三就站在门口朝里头望,店小二正在里头前后来回照应。一看,有个客人站在店门口:“哎!爷家,你老人家大概是吃饭的吧?”石秀点点头,没有开口。“爷家,小店平时客人不多,今儿生意特好。这样子吧,你老人家先在这张桌子上挂挂角,等有了空座位,我再请你老人家过去。”石老三还是点点头,没有开口。为什么不说话?石秀是个细心人,他早就想过了:我是个外地人,我这个口音不对头啊!今天这个地方有这许多人,不必问,都是本地人,都是等看卢员外上法场的。我如开口说话,露出外地口音,说不定这个小二就生疑了:啊咦喂,这个角儿不是本地人嘛.会不会是梁山上来的呀?那就糟了!所以他就来个闷声大发财,只吃不开口。他这个外地人不敢说话,那些本地人一个个都在高谈阔论。就在这张桌子上有一老一少,他们一边吃酒,一边正在这块谈着:“哎,老爹啊!”“噢,小伙啊。”“听说公事上去啦?”“唔,龙廷剑恐怕就要到了,明天就上法场了。”“老爹,明儿这个法场,我心里想看得很哩,我就欢喜看热闹。哎!不忍心啊,不瞒你说,我受过卢员外的大恩的。”“哎,小伙啊,我哪块没有受过卢员外的恩吗?我啊,要不是卢员外,骨头早就打鼓了。我跟你是一个想法,不去唦,不送送卢员外心里又不安;去唦,实在是不忍心。”“老爹哎,我倒有个办法。我们最好先买一些纸馃锭,到法场上去烧化烧化,磕几个头,祷告两句,表表心意。这样子,我们明儿就可以不到法场了。”“好!小伙啊,到底你年纪轻,聪明得多哩。唔,就这个办法。我们吃过了就去。”“好的。”石老三一听:来唦,大名城我初次来,法场在什么地方我还不晓得,又不能问人,我何不就跟着这二位,先到法场去看一看。哎,用得。石老三就在这块等这二位。
没有到一刻儿工夫,只听见大街上鼓声大震。咚咚咚咚……“啊……!”酒店里的人一听,一起朝外涌了。“老爹哎!听见啊,龙廷剑到了。”“唔,是龙廷剑到了。”“我们速些来望望看。”“望望看。”有的人就趴在窗子面前朝底下望,有的人就跑到店门口去望。石老三在窗子面前朝下一望:来了有二百兵丁。在队伍当中,有一座黄亭,八抬八绰,细吹细打,香烟缥缈;就在黄亭的架子上,供着一口龙廷剑。左右有两杆红旗护着,风吹飘荡。剑鞘上有四个字:“如朕亲临”。这话怎么讲呢?就等于是皇帝老亲自来了。所以这口龙廷剑有这个狠处,有先斩后奏之权。就在龙廷剑后头,有个中军官,年在四十岁左右,身材魁伟。头戴金顶大帽,身穿金丝大红袍,胯下是一匹黄沙马,左手带着偏缰,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根红毛籐鞭杆。这个中军官身份虽不大,因为是护剑官,剑是“如朕亲临”,他也就等于是护驾的官员,今天这位护剑官,是见官大三级。
龙廷剑刚过去,石老三就注意找了,找哪个?找刚才跟他同桌的那一老一少。哪晓得眼睛眨了下子,两个人没得了。慢慢地找,仔细地望。噢!这二位已经到了对过小香蜡铺子里头,正在那块掏钱买纸钱馃锭哩。唔,赶快追上去。石老三把正帐一算,小帐一付,出了店门,就跟在这二位的后头跑。这二位在前头,一边走着,一边谈着:“哎,老爹啊。”“哎。”“看见龙廷剑啦?”“看见了。”“明天午正三刻,恩公卢俊义就要断颈刀头了。唉!我想来想去,不恨旁人。”“啊!恨哪个?”“我就恨梁山的狗强盗!”咦喂!石老三在后头一听,可要死啊!我就是梁山的,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唔,倒要听听看哩。“小伙啊,你怎么又恨起梁山来的呀?”“你想想看,卢员外本来在家里头安居乐业,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有名的员外郎,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晓得什么玩艺,梁山的强盗要把他骗上梁山,还跟他结拜金兰,这话就不谈了。拜过之后嘛,你就把他留在梁山上咧,偏偏把他又放回家。卢员外如果不回来也就罢了,你看,回来了下子,家里那对狗男女密告卢员外私通梁山,蓄谋造反,险些儿把卢员外定成死罪。后来多亏黄振声黄大老爷开活他的性命,充军到沙门岛。你梁山的人不要管咧,他三年罪满回来,他还是他卢俊义,还是做他的员外郎。梁山偏偏要派人来劫他。你劫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多派两个人来唦,稍微离远些再动手唦。他只派了一个人来,来的这个小伙又一点个见识没得,拣了枯树林那个地方动手,离城几里路,这就能玩了吗??唉!我听说啊,来救卢员外的那个小伙跟小孩子差不多,武艺虽不丑,但过于瘦弱矮小,结果斗不过官兵,官兵又把员外抓住了。这一来害得卢员外明天就要挨刀断头。你说,这个能不怪梁山的大王吗?唉!卢员外死得也太可怜了”“哎,小伙啊,你现在怪梁山的大王也没得用,你就把唾沫说干了,他们也听不见。”“老爹,我倒有个好主意。”“什么好主意?”“我们城里关外,受过卢员外恩的人,多了没得,千把人总有吧!我们今儿先约下子,碰下子头,明儿一起到法场上去,等到午正三刻炮一响,我们就哗……一起冲上去,一起动手,把卢员外救出城,送上梁山。回头我们再家来,再做我们的老百姓。”“小伙啊!你把个下巴颏子先托住。”“做什么?”“不是旁的,我怕你把下巴颏子说了掉下来。”“噢,我这个章程不能用啊?”“你啊,说话直接不要喝茶。你也不想想,城里头有多少官兵,还有武将,我们这些人手无寸铁,又没得真功夫,这就能玩了吗?”“哈哈,老爹,当真这样子玩呢吗?我嘛,是说的气愤话哎!是说了玩的哎!”“说了玩的呀?小伙啊,这些玩话跟我说不要紧,跟旁人千万不能说。你可晓得黄大老爷在此地做官,人都说他明如镜,清如水,这是什么道理啊?就因为他晓得民情。好说:黄大人坐在衙门里头,他又不出来,怎么晓得的呢?听说他来的时候,就从都城带了几十个京油子来,这几十个京油子没得旁的职务,就蹲在衙门里头,有饭吃,有钱用,他们每天早上出来,穿着老百姓的装束,就夹在老百姓当中,或者到茶坊洒肆玩玩,街头巷尾看看,专门打听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坏人。所以黄大老爷对全城的情形一清二楚。哎!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要是让京油子昕到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咦喂,咦喂!老爹啊,你这话把我提醒了,不要吵,让我来望望看,后头有人没有人。”这个小伙掉过脸来一望。“咦,老爹哎!”“哎!”“我们后头好象有个人跟着哩!”“啊!你的眼睛比我尖,天黑了,你代我看真了,到底有人没有人。”“好象有哩。”“不能好象哎,最好仔细望望看。”好。仔细望望看唦——呃,咳咳,咳!哪一个啊?”这个小伙其实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他是玩的个金钟罩:“哪一个啊?”石老三在后头走着,不晓得他是玩的金钟罩,以为真被他看见了。既看见了嘛,当然要答应一声了:“咱——!”“啊咦喂!老爹啊,没得命了!后头是有人哩!”“听见的呀,说话的口音不对嘛?”“哎,哎,好象是二八京腔。”“噢,如何?我说的吧,有京油子吧,二八京腔,一点不错。”“老爹啊,刚才我说的话,会不会都被他听见了?”“当然啦。所以我叫你嘴里不要瞎说,你是说了玩的,他就当作真的。他就跟在我们后头走,把你府上的门籍子一望:噢!原来就住在这个地方。要死下来啦!他居然想冒充梁山的大王,想来劫法场。明儿把你抓起来,推到法场,跟卢员外一起午正三刻开刀!”“啊咦喂!老爹啊,这一来怎么好呢?啊啊啊啊……”“不要紧,不要紧哎。小伙哎,你不要哭唦!我仃来想办法。”“老爹啊,我倒有一个办法哩。”“嗯?”“我们速些个跑,把他甩掉了。“好!脚底下带快些个。”乖乖!这一老一少脚底下就跟搨了油一个样子,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在前头直奔。
他们再快死了,想把石老三甩掉,恐怕办不到。两个人跑了一段路下来:“啊唷喂!啊唷围!”“我的妈妈——老爹啊,乖乖!气就差跑了憋住了。”“小伙啊,我就差跑了厥过去。”“老爹啊,这一来好了,恐怕把他甩掉了。”“唔,差不多了。望望看唦。”“噢。——还在后头哩!”“真的呀?”“你看唦!”“啊!”“老爹啊!跑了一阵子,还是没有甩得掉,怎么好呢?”“这个……不要紧啊,小伙哎,有个办法哩,我,我,我们去跟他绕八卦阵!”“好好!把他带了去绕八卦阵!”
什么叫八卦阵?在大名城西门城脚根这个地方,有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上全是挖的一些坑,坑里头全是灰粪。古时与我们现在不同,我们现在城里的房子,大多有抽水马桶,水一放,就把粪便冲掉了。过去不是的,妇女们都是在家里上马桶。马桶里的太小便朝哪块倒呢?都是乡里人挑个粪桶担子来收。然后用灰粪船把它驳走。好天好日的还好办,到了下雨下雪,乡里人上街就不方便了,如果再河水封冻,就更没得办法了。这时候马桶没得地方倒,上头又不能加窝摺,怎么办?城里头有一批游手好闲的人,就动脑筋了,几个人凑起来,就弄个灰粪行开了玩玩,专门收灰收粪。灰粪行摆在哪一块呢,收下来的灰粪总得有地方倒啊?城里大街上不能玩,最后就找到西门城脚根这个空地上,挖了许多坑来聚集灰粪。有了这个灰粪行,乡里人就来投行了,花钱买下灰粪,而后再弄船装了走。所以这个地方啊,本乡本地的人白天都不大敢走,生怕掉到灰粪坑里,到了晚上,就更没得人来了。所以当地人就代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八卦阵”。这一老一少心里有话:我们本乡本地的人走起来都不大方便,不要说这个外乡人了,把他带到八卦阵里头七绕八绕,一阵瘟绕,把他绕了甩掉了,不是就行了吗?两个人想定了主意。“走啊!老爹哎!”“好,速些走!”石老三心里有话:噢,想把我带到八卦阵里头去。八卦阵是什么地方啊?跟着他们去看看。走着走着,穿过了一条巷子,又走了没有多远。咦?石老三忽然闻到一阵一阵的臭味。这是什么地方啊?再借着星斗映光朝地下一看:啊!要死,个囚壤的!把我带到灰粪坑这个地方来了。乖乖!不止一个哪!好象满地都是的。噢!这就叫八卦阵。你们大概想让我跌倒灰粪坑里头,你们就滑掉了。你们麻术得大哩,也没有打听下子,我拼命三郎是什么人?我不是京油子啊。我就紧跟着你们后头跑,你们到哪块,我到哪块,就离这么一截子远,要掉下灰粪坑,你们在前头,你们先掉下去。
两个人走了一截子下来,少年人问了:“可、可、可在后头啦?”“在后头哪!”“老爹啊,甩不掉他,这怎么好呢?”“不要紧啊,小伙哎,我们脚底下稍微带快些。”“好,带快些跑。”带快些跑嘛,不要紧哎,你望着脚底下跑唦!哪晓得他又不放心后头的京油子,过一刻儿工夫要回头望望,过一刻儿工夫要回头看看,就这么一望一看啊,前头这个少年人望出事情来了,脚底下一跳一滑,“不好!”得儿……噗通!前头正好是个水粪坑,掉下去了。掉下去之后,这个小伙“不吃不吃”(谐“噗哧噗哧”)八口半下了肚了。浑身湿滴滴的。“啊唷喂!老爹哎!你望望看,这一来怎么好呢?——我就不懂啊,来啊!你是个什么角儿啊?你老钉着我们后头跑,是什么事啊?”石老三看见这个小伙子掉到水粪坑里头了,抢步上前:“哎!实对二位讲,兄弟我二年前落难来到此地,住在客栈里头,害了一场大病,后来多亏卢员外赒济我的银子,把我的病瞧好了。我现在还混得不错,一心想来感谢卢员外。哪知道我进了城一打听啊,卢员外出了事情了。我同你们一样啊,明天不忍心到法场去目送卢员外,准备今天晚上先到法场去祭奠祭奠卢员外。我又认不得法场在哪块,听二位哥说要到法场,所以我就跟在你们后头来了。”“啊咦喂!老爹啊,全是吃的你的苦啊!你就跟烧起来一个样子,说什么大名城到处有京油子,把我这一吓,你望望看,掉到粪坑里头了。”“小伙啊,你才不讲理哪!我怎么晓得他跟我们一样的呢?早晓得是这样子嘛,我们就一起走咧!哎!不谈了,上来唦!”“上来?上来要有得上来哪!老爹哎,你来拉我一把唦!”“小伙啊,我就能拉你了吗?我一拉嘛,不弄得一手的大粪吗?”“你的心倒好呢!弄了一手的大粪,难道不能洗啦?你不拉我,我就有得上来了吗?”“来唦,来唦!”老头子只好把少年人拉上来。“小伙啊,你就不要去了,那些纸钱馃锭倒下了毛坑了。你就回去洗澡吧。”“好,我不去了。老爹哎,你就带他去吧。”“好,好好!——来啊,来啊!老弟哎,我来带你去啊!”“好好好!多谢你老!”石老三就跟着这一位老者走了。走着走着,只看见前头有一座庙,庙名叫“翠云楼”。庙宇很大,庙内树木参天。绕过了这一座庙宇,前头又是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围全是茶坊酒肆。明天的法场就在这个地方。这是夜晚时间来的,如果是在白天来,江湖八项,金、皮、利、卦等各式各样的行当全有。为什么要在这个最热闹的地方杀人呢?因为这里的人最多,四乡八镇的人都聚集在这个地方,官府就以此来警戒百姓,借用一句俗话,就叫“杀鸡给猴看”。在这个法场中间,用竹子和芦席搭了一座芦棚,这是安放龙廷剑和给监斩三堂官坐的地方,既可以挡挡太阳,也可以遮遮风雨。在芦棚前头有两个土堆子,名叫垒堆,犯人临刑前就跪在这个垒堆上。因为“垒堆”这两个字有一种特别的含意,所以在我们扬州一带,到现在还流传着“垒堆”这句话,如果事情办得不顺逐,或者事情办坏了,就说“这件事情垒堆了”。犯人跪在垒堆上之后,阴阳先生就要向监斩官不断报时辰,由午正初刻一直报到午正三刻。在午正三刻之前,还要宣读犯由单,就是犯人的罪状。到了午正三刻,红旗一摇,炮声一响,刽子手就向犯人开刀了。这都是明天的事情,我顺便交代一下。这一刻,老头子带着石秀到了芦棚前:“喏喏喏,朋友,这个地方就是法场。我们跪下来磕几个头,祷告祷告。”“好!”老头子对着垒堆朝下一跪,石老三也陪他跪下来。两个人嘴里都叽叽咕咕。祷告过之后,两个人爬起来。老头望着石秀:“老弟,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还是怎么说?”“你老走吧。我在这个地方再待一会。”“噢,我晓得了,你受过卢员外的大恩,依依不舍啊!哎,我劝你也不要太迂了,你就在这块等到明天天亮,还是这句话,你又不能救卢员外。不谈了,我就先走了。”“好,你老先请吧。”老头走了。
石老三一个人呆呆地就站在法场上。站在法场上做什么?在这块想心事:要得好,我就站在芦棚前的这个垒堆旁边,明天卢员外来了,他就在我身旁,我量他们哪个也不敢动手!石老三再一想:哎——!这个地方我就能站了吗?这一刻尽管站,到了天亮,地保就要来了,他如问我:你这个小伙,老站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我拿什么话回啊?再说,明天犯人到法场之前,官兵先要过来冲场,到法场上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要纷纷避让,说不定挤啊挤的,能把我挤到人圈子外头去。这怎么办呢?石老三再一想:莫忙!我记得前首大闹江州教我们宋寨主的时候,黑旋风李逵是走酒楼上跳下来救人的。我最好不过也要来找座酒楼。时辰一到,我就从酒楼上跳下来把卢员外救了走。不过,这时候家家关门闭户,不要说是酒楼,就是找个客栈住宿也不容易啊!官府已经命地保鸣锣晓谕:法场周围的茶坊酒肆、客栈以及做生意的店能,限定今日定更之前关门,到明日午正三刻之前,一律不许开门营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法场周围的房屋,多数都是年久失修的危房,明天来看法场的人都情愿多花几个钱,到酒楼上吃酒,吃过酒就蹲在洒楼上居高临下看法场,既看得清楚,又没得人挤,没得人碰。到时候酒楼上的人多,法场上看热闹的人又拥挤不堪,万一把酒楼挤了坍下来,这个纰漏就大了。过去就曾经出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官府就鸣锣晓谕,限定明天午正三刻之前,周围的酒楼以及店家一律不许开门营业。石老三想不出个好办法,就站在这个地方发呆。
嗯——!哪晓得机会来了。就在右边有家酒店,楼上坐客,楼下是灶间、库房、柜台等等。平时晚上关门之后,店里只有一个小二看门,红锅上的师傅啦,打杂的啦,还有老板啦,他们都是小乡本地的人,全都回家了。为什么这个小二走不掉呢?因为他小是本地人,只好以店为家。今天不止小二一个人了,有两个。怎么有两个的?小老板没有走。为什么没有走呢?官府派人鸣锣晓谕之后,小老板一是不放心门户,二是趁这个机会把店里的帐扎下子,明天嘛就顺便看看法场。这一刻小老板在柜台里头的嗒的嗒的嗒的嗒,把算盘打得的嗒响。这个小二就在柜台外面搁了一张早揭晚铺的床睡觉。小二上了床,一直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喊起来了:“小老板啊!”“哎——!做什么?你怎么到这一刻还不睡的呀?”“小老板啊,结皱呢!我肚子里头不大舒服,好象要出恭。”“出恭嘛,你去出就是咧,大门隔壁巷子里头就是毛厕。”“小老板啊,那个毛厕我一个人不敢去,请你陪我去下子。”“做什么?你出恭要我去闻臭味啊?”“不是的哎,今儿听到鸣锣晓谕之后,某人就跟我说了:你今天晚上刷了市,关了门,就不要出来了。我问他什么道理?他说:明天卢员外要上法场啦!每次杀人之前,法场上都有些黑段子,什么叫黑段子?也就是冤死鬼啊,到了晚上,这些冤死鬼蹦啊蹦的出来了,这块的鬼多哩!”“不要睬他!他这话是吓你的,拿你开心的。”“哦,没得鬼啊?”“哪块来的鬼唦!我问你,你可曾看见过鬼的呀?”“没有。”“没有就罢了!没事哎,你去唦。”“噢。小老板哎,虽说没得鬼啊,我心里总归有点胆怯怯的。”“这样子,你去的时候,把门开下来,不要关,你嘴里喊着,我就答答腔,代你壮壮胆。”“哎,好好好。小老板啊,我要跟你交口好了,我喊你,你一定要答腔哪!”“晓得,晓得。你就快去吧。”小二把草纸一拿,走到大门口,嗦啦嗒!咋嘎——;把门朝下一开,朝门外一望:“哎咦喂!小老板啊,我,我……看见啦!”“你看见什么东西啦?”“真有鬼哩!”“什么鬼?”“无常鬼!”“你怎么晓得是无常鬼的呀?”“喏喏喏,你看唦,这个鬼的个子高哪,走门口一直到对过,就站在那个白粉墙上。”“你胡说什么东西?门开下来,门里头有灯光,把你的人影子照到对过墙上去了。那不是鬼,是你自己的身影子哎!”小二再仔细朝对过白粉墙上一望:“啊咦喂!小老板,你真聪明哩,一点不错,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是的吧?你自己把自己当作鬼了。不要怕,没得鬼哎!”“好,没有鬼嘛,我就放心了。”小二出了门,“小老板!”“哎!”“小老板啊!”“哎!”乖乖,叫一声应一声,小老板够朋友哩。到了隔壁巷子口。又喊了一声,小老板还是照样答应他。进了巷子口,巷子里头阴魆魆的,那个痨瘟的毛厕更怕人,小二不敢进去。就在巷子口把大便解下子吧,好歹天亮有人来刮狗屎,就是没得刮狗屎的来,哪个晓得是我解的呢?啡!小二把裤子朝下一褪,就朝下蹲了。哪晓得石老三听到他们的谈话,也跟到巷子口,人就在他背后。小二不晓得。人蹲下来嘛,可是要把屁股撅着啊?无巧不巧,天上正好有一块乌云过来,把星斗映光遮住了。石老三以为他进了毛厕了,眼睛看不清楚,不晓得巷口在那块,就用个右手来摸了。因为身上的衣服穿得单薄,手冰冷的。小二正好把个热屁股撅起来,石老三的冷手正好摸到小二的热屁股上,冰冷彻骨,就差把这个小二的痧吓出来。小二胃里冒失一声喊:“啊唷喂——!”小老板在里头一听:“啊!什么玩艺头?”“有鬼!”“什么鬼?”“促狭鬼,”“你怎么晓得的?”“摸我的屁股哩嘛。”“不要闹了!你呀,疑神见鬼的。你直接出你的恭,没事!有我在这块哩!”这一刻石老三急死了,生怕他把个小老板喊出来,就在他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叫,是我。”“啊咦喂,我的妈妈!不是鬼啊?”“是我。”乖乖!二八京腔撇得扎实哩!是鹅,不是鸭子。“伙计啊,来啊,你是哪一个啊?”“怎么,我的喉音你都听不出来了吗?”
石老三这些地方就聪明了,不提名道姓,防备对方掉头一看:认不得嘛。那就糟了!就跟他笼而统之地说是“我”。我者,就是熟人也。“噢!晓得了,晓得了,你是王府里头的爷们吧?”“啊,对了。”直接跟他依胡芦画瓢。“啊咦喂!爷们,这个深更半夜的,你不能这么冒失法子啊!我本来就胆小,你这个冰冷的手在我的屁股上头一摸,我的痧不被你吓出来吗?”“我跟你闹了玩的。”“闹了玩的?好,不谈了。爷们,你深更半夜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告诉你唦,最近我出差不在家。”“不错!怪不道这一向时你没有到楼上来吃酒的哩!你大概才回来的吧?”“对了。明天不是有人要上法场吗?我呢,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法场没有见过。我这一刻来,就是准备找你商量商量,明天我就在你楼上看下子法场,可好啊?”“这个嘛……爷们,承你的情,平时到楼上来吃酒,小帐都是给得多多的,论道理我不能推托,不过嘛……”“怎么着?”“告诉你唦,因为官府已经鸣锣晓谕,今天黄昏之后,明天午正三刻之前,家家都要关门闭户,不许开门营业。所以嘛……”“这不要紧啊,我蹲在你楼上,又没有人知道。”“不中哎!结皱的事情多哩!平时都是我一个人住在店里头,今天无巧不巧啊,小老板蹲在店里扎帐。他坐在柜台里头,怎么能看不见呢?无论如何不能玩!”石老三一听:不能玩啊?不要紧,花钱!钱能通神,何况人呢?啡!在身上一掏,掏出十两一大锭。“你把这十两银子拿着。”“做,…做,做什么?”“你拿起来!我有话同你讲。如果你能想个办法,让我到楼上去看法场,明天还照样的十两。”“乖乖!钱倒是不少。不过今天小老板住在店里头,你用什么法子进去呢?”“你要代我想个办法。”“好唦,好唦,想办法唦。哎,来啊,我本来是出来出恭的,也蛮急的,就被你这一吓,把个痨瘟的大便玩了吓上去了,草纸也不晓得撂得哪块去了。马上这样子,我先进门。”“啊。”“我进门之后,就有意地把个灯弄熄掉。”“啊。”“你呐,就在门外等着,只要看见我把个灯弄熄掉了,要关门的时候,我就一声喊:家——来——吧!你听到我这话,就赶快进来。屋里没有灯,小老板看不见你哎。”“嗯。”“进来之后,你就上楼。楼梯你晓得呐,就在那个站牌后头。”“这个我知道。”“你上楼的时候,着实要注意哪!那个楼梯子年代久了,你的块头又大,脚步子一定要轻,脚步子重了,走起来吱啊嘎儿的,如果被小老板听见了,把你拖出来,你给我的这个银子我可不退啊!”“那当然啦!这个你尽管放心。”“放心归放心,我要跟你先把口咬好,免得到时候讲废话。”“没有废话讲啊。把我拖出来也决不怪你。”“好的,就这个说法。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先回去。”“好。”石老三在门外等着。
小二有了十两银子,恭也不出了,啡!把裤子朝起一塞,到了门口:“小老板啊!”“哎!哈哈,出过恭啦?”“告诉你唦,我只出了一半。”“你这是什么话?出恭嘛,要么不出,要出就一起出,怎么能出一半留一半呢?”“小老板啊,我呐,实不瞒你说,没有到毛厕上去出恭。”“在哪块出的呀?”“就在巷子口。”“要死、要死!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自己方便,与人方便,你这泡恭出在巷子口,明天天亮之前有人走这条巷子,人家不踩了一脚的吗?”“我告诉你,我怕呐!那个痨瘟毛厕里头,阴魆魆的,我就敢进去了吗?我就在巷口把裤子一褪,才屙下来,忽然来了一条狗,这个畜生恐怕是饿极了,没有等我屙完,它就弄个舌头来舔我的屁眼门子了。哪晓得我就被它这么一吓,大便只出了一半,还有一半就被吓上去了。接着嘛,我就……哈哈,我就回来了。”“你出一半就回来,还有一半,你还出不出啦?”“不出了。等明儿并起来再出。”“到了夜里会不会闹肚子啊?”“不会哎。不好了,我自己没得数吗?”“小二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一背,借着灯光。啡!在兜子里头把十两银子掏出来望下子。做什么?不放心啊!他说给我十两银子,到底是十两银子,还是十两锡饼子,还是一块石头呢?掏出来一望:“不——错——!”随即又朝起一揣。小老板一听:“咦?来啊,来啊!你嘴里叽里咕噜的,什么东西不错啊?”“这个………”“啊?”“那个……哈哈,告诉你唦!说出来你还不要嫌异怪。刚才嘛,我被那条狗一吓,大便出了一半,总不能不揩唦!揩的时候手抖抖的,就这么一抖一滑,哪晓得把大便弄到手上来了。当时手上粘搭搭的,我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刚才把手伸出来望了下子,不——错——!恐弄到手上了。”“没得命了,瘮死了!请你速些把个手洗下子。弄个皂角狠狠擦下子,不是旁的,别人看见要恶心呢!”“晓得,晓得,我就去洗。”小二把手洗洗、擦擦。“哎,小老板啊,你这个倒头灯哪,直接跟鬼火一个样子,我们稍微把灯草掭下子好不好啊?啊?”“你不要动,让我来掭。你粗手笨脚的,不要把个灯再捣了熄掉了。”“啊咦喂,不好了,这个掭灯草我哪块都不会吗?你不相信,我来掭给你看看。”说着,把个棒子一拿,就来掭油灯里的灯草了。他可是真的要把灯草掭亮些?没这话哎!真掭嘛,要把个灯草朝上头掭,他把个灯草要倒过来朝里头一捣,啡!“喏,喏,可是的吧?我说你粗手笨的,你还不服。你看看瞧,把、把、把个灯捣了熄掉了。”“啊咦喂,不要紧哎,灯捣了熄掉了嘛,再把它点起来就是了。”“点嘛,你点唦!小匾子里头有火刀火石,就在灯旁边。”“晓得,晓得,有数。”小二其实早就有数了,把盛火刀火石的匾子拿了暗暗朝旁边一放。“在,在,在哪块呀?”“要命哩!就在这个灯旁边!”“不在哎,不相信你来摸唦。”“算了,算了,不要再点灯了。我这个帐呐也不算了。我们就关门睡觉,好不好啊?”“好唦,好唦,我们就睡觉唦。”“我唾在柜台里头。哎!请你把门关关好,不要来个扒儿手掩进门,那就糟了!”晓得,晓得。我来关门。”小二走到门口,向外面黑处一望,石老三站在门口等着哩。随即一声喊:“家——来——吧!”听到这一声喊,石秀身子一掩,人就进了门了。进了门,到了站牌后头,朝下一站。轰隆通!霍啦嗒!小二把门一关一闩。小老板已经睡下来了,听见他嘴里在那块喊:“家——来——吧!”“来啊,来啊!你这个嘴里说些什么东西啊?喊哪个家来啊?”“不相干!哈哈,这是我们做小二的口病哎!每天都要站在店门口招揽买卖,看到有客人来了,想进来又不想进来,我们就要上去兜生意:爷家!就在小店吃吧!价钱又公道,东西又好,家——来——吧!哎,嘴里头喊惯了,习惯成自然了。刚才关门的时候,我又把这句话冒出来了。”“啊咦喂!我还以为你精神病哩。请你稍微安稳些,嘴里不要再叽哩咕噜的了。”“有数了,有数了。睡觉了。”小二上了床,望着站牌后面:“哎!注意啊,不要吱啊嘎儿的呀!拖出发,那个东西没得退啊!”小老板一听:“来,来,来啊!你是什么玩艺头啊?什么吱啊嘎儿,拖出去没得退啊?”“啊咦喂,我告诉你唦,我们这个楼梯年代久了,走到上头就吱啊嘎儿的。每逢客人上楼的时候,我一看见人家块头大,都要关照一声:爷家!你老人家上楼的时候小心啊!我们这个楼梯朽了,走上去吱啊嘎儿的,不要走了坍下来啊!哎,这也是我说惯了的口头禅,口病哎!怎么拖出去又没得退呢?譬如说:三个五个客家或者十个八个客家坐下来,这个要吃葵花大削肉,那个要吃红烧趴啼,炒三鲜,还要烧杂烩,我呐,站在旁边就预先打招呼了:爷家!我先去做别的事情,等你们想定了,我再代你们到厨房里头去叫菜。不过有一条,叫下来之后,就没得退啊!哎!哈哈,这话说惯了,嘴一张,一大意就冒出来了。”“哎,我跟你商议下子,深更半夜的,请你这个嘴里不要再叽哩咕噜的了,说得我汗毛懔懔的。好不好啊?”“好!照这一说,我就不开口了。我们就睡觉。”“睡,睡。”
他们两个人睡觉了。过了一刻儿工夫,听到鼾声了。石老三还站在站牌后头等。他为何还不上楼?他这个人心细得很,如果这一刻上楼,小老板说不定还没有睡熟,万一听见楼梯响,那就糟了!所以要等他们睡熟了,再上楼也不迟。唔!昕到他们鼾呼浓厚,都睡熟了。石老三脚踩楼梯,慢慢地到了楼上。虽然没有来过,又看不见,凭着他胆大心细,慢慢地走着忖着,已经到了檐口窗子面前了。这是一排短窗槅子,上面糊着一层白纸,日子久了,经过风吹雨打太阳晒,纸上有不少洞啊缝的,有些地方纸都没有了。手一抬,轻轻地把当中两扇窗子的钩搭一下,再朝上一提,生怕发出吱嘎的声音,得儿……,朝下一开。把窗子开下来,再朝底下一望,石老三心里头高兴啊?什么事情高兴?窗口正好离法场上的芦棚不远,明天走楼上蹿下去,正好可以落在垒堆面前。就凭我石老三,到时候只要把一对双刀朝手上一湍,就站在卢员外背后,我看他们哪一个敢挽动他一根汗毛!你是个石老三嘛,看过了还把个窗子关起来唦,他嫌屋里闷人,窗子开着可以透透气,晚上又没得人看见,就没有把窗子关起来。他慢慢地由窗口退啊退的,退到板凳面前,人朝下一坐。脸就对着窗子朝外头望。
忽然,石秀耳畔中只听见:“哇——!”咦?石秀心里头一懔:要死啊!当真有鬼啊?人家说啊:法场上第二天杀人,头一天晚上鬼就要叫了,找替身。如其真的有鬼,这倒是个笑话哩。不过我这个人还从来不相信。接着,耳畔中又听见:“哇——!哇——!”啊咦喂,还不止一个,哪晓得鬼还就多哩!正在想着,忽然听见外头:呜——!有个大黑段子,啪!就朝窗子上头一落。石老三再一望:可要死啊!难道真有鬼啊?好!你既然来了,我石老三活人都不怕,还怕鬼吗?随即在身上吱——!抽出一口刀来。你不进来便罢,只要你进来,我就跟你供刀。哪晓得石老三把这一口刀才抽出来,对过这个角儿一望:啊咦喂,可要死啊!居然还抽刀,准备跟我供刀啊?“哇!哇!”这个角儿嘴里两声喊,呜——人就朝石老三怀里头钻了。石老三看见他朝怀里头钻,吓死了。这一吓,石老三从来还没有这么吓过,周身的大汗都吓出来了。石老三就把手上的家伙朝起一抬,呜——!一刀砍下来,只听见“哇!”一声喊。“咦?”石秀也不过眼睛眨了下子,再一望,黑段子没得了。正要掉脸找,黑段子到哪里去了.就在他的背后,靠着他的耳朵,忽然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石老三哪——!”啊唷喂!我的妈妈!把个石秀就差真魂吓出了窍。他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是宝贝时迁兄弟来了。
时二爷已经到啦?到了。戴宗用神行法,一直把他送到东门城门外。到了东门城门外,时二爷看见城门已经紧闭,吊桥高扯。这一点对时迁来说,毫不为难,这条城河在他面前就好比是一道门槛。得儿……噗!一个纵步,蹿过了城河,随即到了城脚根,在多宝袋里,把爬墙钉朝外一拿。这个爬墙钉就跟棺材钉一个样子。一只手就抓着爬墙钉,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就在墙缝上稍微抠着些,两个脚尖子就在墙上踮着朝上头移动,整个身子就贴在城墙上。哪里象个人?就象一条游动的蟒蛇一般。爬着爬着,一颗头已漫过了城墙垛子,朝城上一望,没得人。随即翻过了城墙。时二爷这一刻想想:莫忙,明天石老三如果单身一人劫法场,寡不敌众,一定要被官府擒拿,接着官府就请行刑牌,把石老三推到法场,与卢员外一起开刀。我呐,就到大堂上去,代他们讲情。讲过情之后,我逃出大堂,肯定要有人追我,捉拿我。我就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躲到哪块呢?躲的这个地方就要象个隐蔽的哩,最好是没有人到的角壁角落。这个地方一定要预先找好,到临时找就来不及了。这个地方到哪块去找呢?嗯。有了!到翠云楼。这个庙里头有面大鼓,这面鼓恐怕大了不能再大了。我直接就蹲在鼓里头玩玩,谅他们找死了也找不到我。他怎么晓得这个地方有个翠云楼的呢?因为他上次跟戴宗到大名城来,没事就在街上逛逛,角壁旮旯跑跑.所以大名城的一些庙宇啊,名胜古迹啊,繁华闹市啊,他都晓得,也都熟悉。时二爷章程想定,就一脚赶奔翠云楼。到了庙里头,就琢磨怎么藏身到这个大鼓里头去。怎么藏法呢?在这面鼓那一面的鼓皮当中,有个不大的淌溜溜圆的太极图。他随即蹿上了鼓架子,在多宝袋里取出挖墙壁用的形似匕首的壁见酥,就把鼓皮上这个太极图拿了挖掉了。挖的洞大概有多大呢?约有二号盆口这么大。啊咦喂!二号盆口这么大的洞,人就有得进去了吗;旁人不得进去,对时迁来说,毫不费事,因为他轻功盖一,浑身软得就象没得骨头。他不是用头先朝里头钻,如果先把头朝里头钻,两个肩膀就难进去了。他先把自己的这一颗头朝右膀子上一搁,雁别翅的架子,右膀子跟头先进去,接着周身就都钻进去了。时二爷进了鼓里之后,人就顺势朝下一躺。心里有话:咦喂,咦喂,还别有风味哩!嗯,等我把事情办过了,回到梁山之后,倒是要弄一面大鼓来,挖一个洞,没事就蹲在鼓里头睡觉,倒是蛮安稳的。时二爷会玩哩,真正应了俗语了,玩到鼓里来了。他在鼓里头稍微休息了一会,心里一想:我把藏身的地方找好了,现在要办周正事了,要尽快找到石老三。到哪块去找呢?没得旁的地方,肯定在法场。法场在哪块?肯定在最热闹的地方。时二爷又用雁别翅的架落,钻出了鼓,到了前头这块空地上一看,巧了,这块有芦棚,有垒堆,就是法场。他就来找石老三了。无巧不巧,石秀跟小二在巷子里头说的一番话,他全听到了。后来看见石秀进了门,时二爷心里有话:石老三啊,说我聪明,你也不呆啊!你不但冒充什么王府的爷们,还用钱买通小二。好哩!你到了酒楼上不要以为没事了,马上我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称不起个轻脚鬼时迁了。所以时二爷就先学鬼叫,吓唬石秀,后来又蹿到石秀面前,石秀拎起来一刀,他又滑到石秀的背后。时二爷晓得不能再不把底给他了,吓过了就算了,如其让他在这个楼上蹦啊跳的,桌子板凳再碰倒了。把楼底下的人惊醒了,那就糟了!所以时二爷就对着石老三的耳呆,轻轻地喊了一声:“石老三哪——!”
石老三这一刻晓得来者不是鬼,是时迁,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接着两个人就朝下一坐,坐下来就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时迁就把寨主、军师的意思,一一告诉石秀:明天如此如此,这等这样。等把你们两个人抓住了,我马上就去当堂投书。我是来救你们的,一定要把你们保住。石老三一听,从心眼里里佩服,军师想得实在周到。但是对时迁还有些不放心,说:“时迁啊,旁的事情我不拜托,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明天我如果被抓住了,你到辕门去当堂投书,代我们讲情的时候,我请你要稍微带快些。我晓得你这个人欢喜闹嬉戏,万一因为闹嬉戏耽误了时间,我跟卢员外的两颗人头说不定就要落地了。”时二爷望他一笑:“这个你放心吧,我决不会误事。”时迁说罢就走了。石老三就一个人蹲在楼上过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早上,小老板临时有事回家了。小二跑上楼来一望,一愣,不对嘛!“咦?你不是那个爷们啊?”“不错。”石老三说,“我不是那个爷们,我是那个爷们叫我来的。你望望我这个样子,跟他可像不像?”“啊——!”小二再望望:“像哩!像哩!猛一冲看直接分不出来,就是那个爷们比你稍许胖些个。唔,我晓得了,你大概是那个爷们的……兄弟?”“对了。”石老三说,“一点不错。我是走外地来的,你从来没有见过。是我家哥哥叫我来找你的。”“好极了!”石老三趁着小二高兴,又拿出十两一大锭朝小二手上一揣,又给了他一些散碎银子,叫小二拿点个酒肴来吃吃,吃饱了好准备动手。小二这一刻高兴得心花都开了,不费吹灰之力,前后拿到二十两。他这一刻只顾高兴,等到事情发作了之后,他的这个饭碗票子就要过河了。小二的事,就由他去了。石秀在楼上,我也暂且把他摆着。我这一刻先交代时迁。
时二爷跟石老三分手之后,没有回翠云楼大鼓里睡觉。怎么不睡觉呀?时二爷的事情多哩,象个忙的哩!明天我要到公堂上去投书,代他们讲情,我这个身上嘛,总要穿得稍微阔绰一些唦。人是衣装马是鞍,我不能就这个样子哎!这一套衣服到哪块去找呢?要去借!这块有朋友吗?没得。没得朋友跟那个借呢?他这个“借”,实实在在就是偷!凡是鼠窃狗偷之辈,他们最忌讳这个“偷”字,把偷就说成借。或者说是拿。跟哪一个借?借什么衣裳?这身衣裳又不能过阔绰很了,过阔绰很了,又跟自己的言谈举止不配。再一想:有了!时二爷一脚先到府衙门,到府衙门的牢里头去转了一圈。转过之后,就到马快都头家里“借”了一套衣裳。把这套衣裳包包扎扎,就朝辕门大堂的屋脊上头一放。不随身带吗?用不着哎!明儿就在这个屋上,一手一脚地把衣裳一换,就下去投书讲情了。接着他又奔卢府,看看李固跟贾氏这对狗男女有什么动静。
到了卢府,地方他熟透了,一脚就到上房的房间里头,得儿……噗!轻飘飘地蹿到大床顶上。一听,正好狗男女一觉睡醒了,在床上谈着哩。“来啊。”“哎。”“明儿午正三刻啊,主人就要到法场上去开刀了……”“哎!哎!我们不要提他的话好不好啊?你一声提到他的话,我走脚板底下就来气,我不要听到他。”“不是这个说法哎!哎,明日,我还要稍微早点起来。”“做什么?”“早点起来嘛,准备后事吗?”“算了吧!我们就省几个钱吧。”“你这是什么话啊?你要晓得,城里有他三十几门本家,还有许多跟他处得好的百姓,这个后事如果不办的话,他们不骂吗?”“他们骂他们的,我佯如没听见。”“不,不不不!不能这个样子啊!我们事情要归事情办。你依我的话,决不会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说的话,时二爷在大床顶上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恨极了:你这个贱婢,可要死啊!你把自己的丈夫拿了害死了,得了姓卢的千百万银子的家私,居然连后事你都不肯办!我们马上把卢俊义请上梁山之后,非把你这个贱婢抓到上山去凌迟碎剐,代卢员外报仇不可!时二爷再一想:伙计啊,动气归动气,我还要把我自己照顾好了,明天我投过书之后,我就蹲在鼓里暂时不出来了,我在鼓里不能不吃哎,总要稍微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唦。他上房里能吃的东西多得很,什么蜜饯啊,大蜜枣啊,糖莲子啊,都顺带弄一点;另外嘛,再弄一点兔耳眼大瓜子,明天蹲到鼓里以后,不晓得什么时才出来哩,就弄大瓜子剥剥消消谴。我要交代,就因为时二爷贪吃这个兔耳眼大瓜子,明天时迁当堂投书之后,官府到处捉拿他,不晓得他蹲在什么地方,查啊查的,最后查到翠云楼庙里,发现大鼓皮的太极图被剜了个洞,鼓里头有一大堆的瓜子壳子、大蜜枣核子.才晓得时迁原来是蹲在这个大鼓里头的。我先把时二爷的话摆着,再来交代龙廷剑。
三、卢俊义赴刑
上文交代,龙廷剑供奉在龙亭之中,八抬八绰,由中军官护送着直奔府衙门。离府衙门不远,有人穿前报信,黄振声黄大老爷随即冠带齐楚,赶忙出来接驾。接哪个?接圣驾。皇帝又没有来,接什么圣驾?因为龙廷剑上头有“如朕亲临”四个字,虽说皇帝人没有到,就等于皇帝到了,所以要接驾。就因为有这件事,今日府衙门热闹了,张灯结彩,挂纸悬红。在大堂门口,有手下人铺起红毡条,黄大老爷就趴伏在红毡条上。抬龙亭的人已经停下来了。中军官扭坐马朝旁边一偏,因为黄振声这块对着龙廷剑正而八经地行仪注,中军官如不把马偏过来,就变成中军官受仪注,上司晓得了,中军官人头就要落地。黄振声三跪九叩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即起身,从龙亭中请出龙廷剑,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大堂正中间,用两面红旗罩住。手下人收起红毡条。黄大人又上来跟中军官行礼。这个中军官的身份跟他像差一大截子,但今天他是护剑官,就等于是伴驾大臣,见官大三级,无论你地方上多大的官员,对他都要毕恭毕敬。就在这一刻,外头忽然有人来报信,护场官都监府张奎带着五百兵丁到了。监斩官、护剑官和护场官——三堂官相互见礼之后,就到书房坐下来休息吃茶。过了一会儿工夫,到了升堂时间,黄振声随即吩咐。“升堂!”“威——!”一阵堂威声,站堂的衙役站列在大堂两旁。黄振声与护剑官、护场官绕过了屏风,到了大堂上,黄大老爷就不客气了。刚才嘛,黄振声是主,护剑官、护场官都是客,当然要以客礼相待。这一刻呢?要按身份、按次序朝下坐。到了公案前,每人打了一躬。黄振声是监斩官,就坐在正当中,上首是护剑官中军官老爷,下首是护场官都监府张奎。黄振声虽然坐在正当中,座头还要偏着一些,不能把龙廷剑挡住,否则就有欺君之罪,人头就要落地。啊呀!就这么厉害啊?过去的人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这些礼节一点也不能错。大家坐下来之后,黄大老爷准备标监牌。手下人就各执各事,有人送信给阴阳先生,有人送信给吹鼓手、炮手,有人送信给刽子手,有人送信到牢里头准备提人。
提人的事,其实蔡二爷老早就晓得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告诉卢俊义。今天天不亮就把卢俊义喊起来了。卢俊义就问了:“蔡二兄,今天为何起这么早?”蔡二爷就说了一个谎:“今天老爷要升堂复审。”“噢!”卢俊义一听,既然如此嘛,就要早点准备。蔡二爷于是就打水把他行面漱口,然后代他薰洗腿上的伤痕,上了好工本药。蔡二爷心里什么话呢?马上要上家伙了,上了家伙之后,他的刑伤肯定有痛苦啊!最好先代他把腿上的伤痕薰洗下子,上一点药,马上这个镣圈钉在腿上,走起来就可以减少一些痛苦。接着就代他泡了一壶好茶,弄饮食给他吃,所有的珍馐百味都拿出来了。卢俊义自从进牢以来,不管是哪一顿,都是如此,所以他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怿。卢俊义饱餐一顿之后,一会儿工夫外头原差大爷带着几个伙计,手上抓着监牌,到了牢门口,手一抬:嗒!嗒!在旁边小活板门上敲了两下子。在过去的牢门旁边都有个小活板窗子,开下来可以里外说话,或者递递什么小件头的东西,就毋须开牢门了。霍啦嗒!有个伙计把个小活板门朝旁边一推:“呔!有什么事呀?”“今天是卢俊义升天,我们来提人。”“噢!就是了。”有伙计跑到里头去跟蔡二爷把钥匙拿过来,把锁朝下一开,铁链子一拿,轰隆通!大闩一下,吱嘎——!牢门朝下一开。“走啊!”原差大爷带着伙计一起进牢门。接着看牢的伙计又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牢门一步一关,一步一锁,不能马虎。
蔡二爷这一刻就站在狱神堂上,在卢俊义旁边。卢俊义以为今天是复审,吃已经吃饱了,就在这块等了。前来提他的原差大爷跟伙计看到卢俊义站在狱神堂上,一个个双手一并:“恭喜员外!”“恭喜员外!”“恭喜员外啊——!”恭喜他做什么?在古时候,人被监禁在牢里头,有三个日子要道喜:每逢朔、望,要道喜;逢到大赦,要道喜;到了犯人要被杀头的这一天,也作兴道喜。卢俊义根本就没有坐过牢,他到哪块懂得牢里头的规矩呢?斫到他们向自己道喜,“噢!”心里有话:大概今天我有个什么喜事哩!人家既向我道喜嘛,嘴边上的世务,不作兴不用啊!“不敢当!列公同喜!”大家一听:同喜?同喜就一起被杀头!这就能玩了吗?“噫,哈哈,你,你,你员外一个人喜了玩吧!”虽说是卢俊义不懂牢里的这个规矩,但是听听他们的这个口气,再把他们的神情一望,晓得不对了。“啊呀!”脸朝过一掉:“蔡二兄!莫非我的绝期已到?”蔡二爷站在旁边,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滔滔泪下:“员外,恭喜你老今天升天了!”卢俊义一听:“唉——唏!”叹了一口气。这一颗心啊,不由朝起一揪,就如同滚油煎心。你上文不是交代卢俊义准备不要命了,此刻怎么又难过的?话虽如此,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人岂有不惜生命之理啊?所以听到这一句话,心里非常难过。对于死,其实他早就想过了:我乃是堂堂一筹英雄豪杰,家里出了这种不幸的事,而且是妻子跟人通奸陷害亲夫的丑事,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啊?既然如此,一死倒也罢了。这一刻心里难过的什么事呢?难过者,是想到儿子燕青,这一来,我们父子就要永别了!所以卢员外叹了一口气,把头朝下一低。“员外!老爷坐在堂上等人,不能耽搁,请蔡二爷代你上家伙吧。”卢员外点点头。可怜蔡二爷眼泪滴滴地代他把周身镣铐上起来。原差大爷跟伙计上来就搀着卢员外,蔡二爷跟随后送,一直送到牢门口。牢门朝下一开。蔡二爷哭哭啼啼地双手一并:“员外!我们就再会了!”卢员外把他一望:“啊!不,我们不会了!”怎么不会了?他心里有话:啊呀!蔡二兄啊!我第一次出牢的时候,你跟我玩个世务:再会了!我当时还气哪,后来果然不错,应了你的话了,的确跟你在牢里又会了。这一次不是头一次我发配充军,作兴还有再会的时候,这一次你的世务用错了,伙计啊,我已经上法场杀头啦!我倒要死了,还再会啊?要会恐怕要到下一辈子再会了。他认为蔡二爷这一次这个世务用错了,我看还一点不错。怎么不错呢?确实还有得会哩。因为你死不掉。马上还要来,在牢里头着实有一阵玩哩!要蹲到多晚呢?要到来年正月十五,梁山众头领混进城之后,大闹花灯,翻监劫狱,把卢俊义、石秀救出来,蔡二爷跟蔡大爷一起上梁山,才真正算离开了这座牢。可是还有得会吧?卢俊义到哪块晓得呢!
这一刻,原差大爷跟伙计先到牢门外来,里头的伙计抓住卢俊义,嗦啷!把卢俊义朝外头一送,嘴里一声喊:“交了!”外头原差大爷一声喊:“得了!”。要喊“交”,要喊“得”做什么?这也是个规矩,非这样子不可。因为过去就在这个交接之间出过事情的,有一些本领高强的强盗,晓得要被拖出去杀头了,就趁着里头的人把他朝外送,外头还没有接过去,里头的人手已经松下来了,就这么眼睛一眨的工夫,强盗把家伙一崩,呼——!溜掉了。到了老爷堂上,双方就打赖皮官司玩了,牢里的人说我们已经交出去了,外头的人说我们还没有接哩。为了杜绝这种交接不清的事情,就订了个条例下来,外头跟里头的人都要有两个字,里头的人要喊“交”;外头的人要喊“得”。外头的人如果不喊“得”,里头的人手不能松,否则犯人崩掉了,就是里头人的责任;外头的人喊过“得”了,就是外头人的责任了。其实他们也晓得卢俊义不会崩刑逃走,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把卢俊义送出了牢门之后,牢门复行关闩,盘链下锁。可怜蔡二爷在牢里有一阵哭哩,舍不得员外啊!
原差大爷跟伙计绰着卢俊义出了牢门。两旁边甬道底下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有伙计就在前头分着人群,一个个跌跌撞撞的朝两旁避让,好不容易把当中让出了一条肉火巷。嗦啷啷啷!到了大堂公案前,“趴了!”嗦啷!卢俊义双膝跪倒。原差大爷手一抬,咋!先把个监牌拿了摔断了。不交上去吗?不能交!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交,唯有为斩犯标的监牌,非要把它摔断了,再不然要把它摔在地下,还要摔破了,如果摔不破的话,据迷信说法,原差大爷不死也要脱层皮。假如交上去呢?老爷不死也要脱层皮。过去这些迷信的事情多哩!这一位是个老手,咋!在大腿面子上头一摔两段。黄振声一声吩咐:“松刑!”“噢啊——!”一声吆堂,有人代卢俊义把上身的家伙松掉了。上身的家伙虽然松掉了,但是底下的镣跟镣绳没有松,为什么不下呢?这也是个规矩,死后才能斩镣。黄振声望着下面:“下面可是卢俊义?”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这也是例行,是预防原差大爷办事匆忙,把斩犯提错了,所以要问下子,“下面可是卢俊义?”如果犯人自己能够回答,那是最好了。但是犯人到了这一步,多数已经魂不在身了,很少有犯人能够自己回答。犯人不回答怎么办呢?旁边的原差大爷就来代答。这时候原差大爷单落膝朝下一跪:“不错!是卢俊义。”黄振声随即把朱笔一拈,在白纸标子上把卢俊义的名字一勾。什么叫白纸标子呢?现在枪毙人,在犯人的背后不也要插个白纸标子吗?这在过去就有。这个白纸标子上头写着,斩犯某某一名。老爷用朱笔在斩犯的名字上勾过之后,就堂绑了。老爷勾犯人的名字,也有个规矩,如其一个斩犯,一个白纸标子,就倒勾,倒勾到临了,这个笔头子朝外。两个以上的斩犯,两张白纸标子呢?就一张顺勾,一张倒勾,勾到临了,这个笔头子还是朝外,这个样子笔就好朝外摔了,你如笔头子朝里,笔就不好朝外摔,就要摔到自己怀里来了。摔到自己怀里那就糟了,老爷不死也要脱层皮。这都是当日迷信的说法,不足为据。这一刻黄大老爷拈着朱笔把犯人名字勾过了,啪!随手就把笔朝公案面前地下一摔。才摔下来,两旁当差的哗……跌跌爬爬地就朝两旁边让,生怕碰到自己身上”,碰到身上有晦气,不死也要脱层皮。这支朱笔刚落下地,两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又上来抢这支笔。抢这支笔做什么?不怕晦气吗?不要紧,笔沾上了土就没得晦气了。抢到这支笔还大有用处,据说哪一家小孩子破蒙上学,拿这支笔给小孩子头一次写字,小孩非但字写得好,这一辈子就象个聪明的哩!这都是“奶奶经”上的话,说起来令人好笑。这支笔究竟是哪一位抢了去了,这个我就不交代了。
黄大老爷把白纸标子勾过了,原差退下。底下有个人上来了,什么人?堂绑的小伙。堂绑的这一位今年也不过四十岁左右,膀条子就跟煨罐差不多粗,壮壮的,棒棒的,手上拿了根麻绳,双环头还有个铜图。小伙走到老爷旁边打了个抢千,随即走下来,走到卢俊义背后,先把个麻绳朝旁边一放,两手一抬,就把卢俊义衣服后领一把抓,做什么?剥衣服。这也是例行。这个剥衣服有个规矩,不作兴撕风袢,也不作兴迎面脱,都是走后领中缝一把撕到底。这就要手上着实有点功夫哩,手上没得一点劲头子,也不能当这个差。天暖嘛,件把两件衣裳好撕,到了天冷,如果再遇到有钱的斩犯,身上说不定有几层皮衣裹着,堂绑还不作兴动剪子,非要一把撕,而儿还要一撕到底。撕不到底怎么说?撕不到底嘛,这个剥衣服的小伙不死也要脱层皮。今儿卢俊义外面穿的是长衫,没得那么长的长膀子,怎么能一撕到底?不要紧,这个小伙有办法。他到了卢俊义背后,把衣服后领一把抓,手一拧劲,先把领扽断了,哧——!朝下一撕,临了再加上一脚蹬。一脚蹬做什么?因为衣服长,膀子没得这么长,一把撕不到底,再撕第二把没得这么波俏,有了这一脚蹬,就可以一撕到底,连底边都趁这股劲崩断了。然后走到迎面,把他两个袖子褪下来,朝旁边一撂。这个衣服就是堂绑小伙的外快,他如不图忌讳,作兴自己把它缝好了穿,图忌讳就拿去卖钱。卢俊义衣服被撕掉了,上身赤膊,堂绑的小伙左手抓住麻绳的双环头铜圈,右手两个指头就在卢俊义脊背后头摸。摸什么东西?摸他第一颗算盘珠子。要摸这个算盘珠子做什么?嗯,要摸准了哩,马上就把这个铜圈对准这个算盘珠子,而后就用小麻绳在他膀子上一道一道地朝起绕。这个是代刽子手对的准头,到了开刀时候,刽子手就对着这个铜圈,嚓!就是一刀。你不要看人身上的算盘珠子啊,我们不晓得,医生就清楚了。据说所有的算盘珠子都不一样。第一颗算盘珠子是什么样子呢?扁的。就跟那个扁瓶塞子差不多。人脊背后的算盘珠子还有个别名,叫“稀糊稀”。一共有多少个算盘珠子呢?一共有二十四个。哎!你说书的不要咬得这么准!说书嘛,要带活了说,你又不是个医生,又没有解剖过。我虽然没有解剖过,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就说是二十四颗。就不作兴是二十五颗啊?没得。二十五顺就是畸形。二十三颗呢?哎!有哩!什么人是二十三颗呢?听说是屁儿。屁儿怎么讲啊?就是“二姨子”,也就是不男不女的那种阴阳人。一般的正常人,都是二十四颗。把它对准了,到了开刀的时候,刽子手就对准这个铜圈,一刀头,嚓!人头就下来了。假如对不准呢?砍上去,说不定头不得下来。砍不下来就麻烦了,犯人有家属的,就上来抓住刽子手闹了,好说:你砍不死,是你的责任啊,他只有一刀之罪,你不能再砍他第二刀了。当真不准砍第二刀哩嘛,总归有麻烦。堂绑的小伙把铜圈对准了之后,接逗就把双环头的麻绳朝下一分,左右上来四个伙计,一边两个,先把卢俊义的膀子拉直了,绳子中间有个活扣子,朝犯人颈项上一套,绳子两头在膀子上头绕了几道,把手朝后一剪,打个结。这样捆就捆得紧哩,你如果不动还好些,越动得凶,麻绳就越朝皮内里面陷。对卢俊义来说嘛,当然不会捆成那种样子,大家都晓得他冤枉,都晓得他是个好人,从心眼里头都舍不得他,所以手底下就留情了。接着有个伙计上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把白纸标领下来,就是犯人背后插的那个白纸标子,在公案角上把它摺长了,大约有二寸宽,把斩犯的名字摺了露在外头。有根预备好的小竹竿子,就把这个标子用浆糊贴了卷在这根小竹竿子上,朝斩犯背后小铜圈里头一插,标子竖在上头多高的。标子插好了,还是几个架一个,嗦啷啷啷……把卢俊义就架到堂口下首。
底下有个人上来了。哪一个?刽子手。吃红粮的。今天刽子手就是蔡大爷。蔡大爷几个俏步儿走上来,手上擎着一口鬼头刀。刽子手跟鬼头刀的迷信玩艺也不少啊:鬼头刀各地方各规矩,有的刽子手把他供在班房里头,有的供在城隍庙里头,有的寄存在库里临时朝外取。取刀叫请刀。请这口刀,还有仪注,要备一份香烛,一份纸钱课锭,另外还要倒一碗酒——会吃酒的倒酒,不会吃酒就倒一碗水——蹾在鬼头刀旁边,刽子手要趴下来磕个头,嘴里还要祷告两句。说什么东西呢?说:我跟犯人无仇无冤,因为他犯了国法,所以现在要我来开刀。我是吃的这一份粮,领的这一份差,我是身不由己啊!这是生怕犯人死后阴魂不散,来缠绕他。磕过头,祷告过之后,就烧纸钱锞锭,把一碗酒一饮而干。说是这么一来,杀神就附体了,人就变了形了,满脸通红,眼睛也红了,就认不得人了,胆子就壮了,劲就大了,这口刀就能砍得下来了。这是他们的仪注。今天蔡大爷没有行仪注,既没有带香烛和纸钱锞锭,也没有喝酒,也没有磕头,跑到班房里,把这口鬼头刀一请,带着一肚子的心事上堂。他为何不行仪注?他哪块想杀卢俊义吗?他是想救卢俊义的哎!这是公事,没得办法啊!他擎着鬼头刀走到公案前打了个抢千,随即站起身,手一抬,嗒!在公案上把一对小金花、一块红布拿下来,把红布打了个结,朝鬼头刀上一套,一对小金花十字交叉朝红布上一插,右手执着刀把子,左手稳着刀背,抢几步走到堂下,朝卢俊义背后一站。好象是如狼似虎,咬牙切齿,其实是一肚子的不愿意。
堂上的手续完了。底下有个班上的小伙计上来了,单落膝朝堂口下一跪,嗓音崩跪好听:“禀大老爷!青龙门闭,白虎门开——!”什么叫青龙门?什么叫白虎门?过去的衙门不问大小,都是六扇门。当中的两扇门,平时不开,每逢朔、望,或者逢到吉日,或者来了什么特大的贵客了,这个当中的门才开。还有四扇呢?上首两扇叫青龙门,下首两扇叫白虎门。青龙门一天到晚开着,任何人都能走,毫无忌讳。唯有这个白虎门周年到头关着,除非斩犯出斩,这个门才开,斩犯就由这个白虎门出去。这个当然要来报下子。报过之后,轰隆通!上首两扇青龙门关起来,霍啦嗒!咋嘎——!下首两扇白虎门大开。底下原差大爷、伙计,还有刽子手,一起围着犯人,哗……涌出了白虎门。接着,小伙计又上堂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大老爷!自虎门闭,青龙门开——!”“几把白虎门朝起一关,青龙门朝下一开,出入照常。这时候,大名府、中军官、护场官——三堂官站起身,彼此打了一躬,对龙廷剑再行下子仪注,就上轿的上轿,上马的上马。中军官把龙廷剑用杏黄缎五爪金龙套子套好,背在身后,丝绦在胸前打了个结。威武架有人扛着,跟随在后。这块就忙排道子,还有一会儿耽搁。
在这个时间,斩犯就在堂下行仪注。斩犯还行什么仪注?这也是定例。在白虎门外摆了一张撤桌。撤桌是什么样子?象一张大马杌。在撇桌上头摆了一杯酒、一碗饭,另外还有一根筷子,筷子上头戳了一寸见方的一块肉。筷子不能用一双。这是给犯人吃的,叫盏洒、片肉。为什么要准备盏酒、片肉呢?这也是当日的定例,是国家对斩犯的恩典。据说这个条例在宋朝头一代皇帝赵匡胤手上就有了。说是斩犯已经要做无头鬼了,不能再做饿鬼,这当然也是无稽之谈。但就这个一杯酒,一碗饭,一片肉,当日花的库银还就着实不少哩!花多少?五十两。为何要这么多的银子?因为以往定的是把斩犯吃一席八珍席,这个八珍席就要五十两银子才能办得起来。办了这个八珍席,斩犯吃不吃呢?倒要被杀头了,哪一个还吃得下去啊!斩犯不吃,旁人不会吃吗?那个时候迷信多哩,斩犯的东西什么人也不敢碰,如碰一下,不死也要脱层皮。不但不敢碰,连桌子都要把它拉散了,一桌的家伙都要敲碎了,如果有一件家伙不敲碎了,凡事就不顺遂,而且有一阵子不顺遂哩!犯人不吃怎么办呢?做官的就想主意来剥皮了,上八珍就改为中八珍;中八珍不吃。就改为下八珍门:八珍还是不吃,就改为八大碗;八大碗还是不吃,就减成四样头;四样头还是不吃,就一减再减,减成两样,一样,还是不吃,后来索性就免了。五十两银子由做官的大家分,这块就玩盏酒、片肉。这盏酒、片肉另外还有个名字,饭叫“长休饭”,酒叫“永别酒”。犯人可吃不吃呀?没得哪个肯吃。不吃归不吃,这个仪注都要行下子的。这也不过是遮遮别人的耳目,不然,五十两银子大家就分不到了。有个伙计走上来,把卢员外推到了桌子面前,手一抬,先把酒杯子拿起来,在卢员外嘴面前一晃一刮。卢俊义可曾吃呀?如果他这一刻把眼睛睁开来,只要开了口,照给他吃。试问,犯人到了这一步,真魂都出窍了,浑身都软了,马上倒要没命了,哪个还吃得下去?既不吃嘛就不勉强了。这个伙计把酒杯在卢俊义嘴面前一晃一刮,沾点意思。刮过之后.得儿……当啷!随手把酒杯子一摔。他们有这个说项,这个酒杯子非要把它打得粉碎,这个案子才能平安了结。如其这个酒杯摔不碎,这个案子就不得安稳,说不定还会出什么意外。这个酒杯子摔得远哩,由白虎门摔到青龙门外,摔了有丈把多高。哪晓得无巧不巧、冤枉凑巧的事情多哩,酒杯子摔到青龙门口,青龙门刚开下来,里头正好有一个人把条右腿叉跟出门来。什么人?黄振声从京城里带下来的个京油子。这个人今年三十外岁,是大名府里一个当上差的,他什么市面都见过,唯有这个犯人吃盏酒、片肉没有见过,正要赶出来望望。他今日脚上还特地换了一双簇新的靴子。京城里带得来的,靴样儿也好,做得又好,又台脚,又漂亮,靴子上一点涴斑都没得。他高高兴兴把右脚才叉出来,酒杯子由上向下斜着朝下落,就在他靴尖子上擦了下子,当啷!洒杯子掼碎了,一杯酒就戽在他新靴子上头。“啊唷!”这个京油子迷信哩,急得直跳,他听人说过:犯人的东西不能碰啊!碰下子,不死也要脱层皮。望着这个摔酒杯子的小伙:“你这个杂种!我今天打定了你了!”上来就准备打这个小伙计。可怜这个小伙计吓死啦!旁边的人一望:“啊咦喂,啊咦喂!哈哈,来啊,来啊!大爷,不是我兄弟多嘴,这也不能怪我们这位兄弟哎!这位兄弟不晓得你大爷出来,要是晓得啊,决不会存心这么做,他是无意啊!无意就不忌了。”“哎!大爷你看,酒杯子掼碎了,岁岁(谐“碎”)平安,岁岁平安啊!”这句岁岁平安,也还敷衍得中听。硬把这个京油子推了走,才算没事。这个小伙计接着把饭碗端起来,也在卢俊义嘴面前晃了下子。卢俊义当然不会吃。把这一碗饭,连饭带碗也摔碎了。接着把戳在筷子上头的一块肉,也在员外嘴面前一晃,晃过了,噗笃!朝地下一撂。狗老大高兴死了,走上来就啖。啊咦喂,斩犯的东西不能吃啊!晦气哪!没这话,狗老大只要有得吃,它不管什么晦气不晦气。狗在旁边吃肉,这块大家把桌子拉散了。
行过仪注之后,只听见霍啦嗒!咋嘎一府衙门中门大开,里头的队伍、轿子、马匹纷纷涌出,三班上的差役都忙了雾起来了。从前头开路的一直抵到后头监斩官黄大老爷的大轿,这个道子就排得长了。头一个开路的是本方地保,扛着一面高脚牌。高脚牌上面刷了一张用白纸写的犯由单。什么叫犯由单?上面写着犯人犯法的缘由,也就是罪状,这个犯由单,是扛到法场上给人看的。在犯由单后头,跟随了一位刑房老夫子,年在五十外岁,八字胡子,身上穿得格格棱正。他到法场去是专为开刀之前宣读犯由单的。大家不会看吗?要宣读做什么?古时的人,认不得字的居多,听他宣读一遍,就晓得了,所以要宣读。当这个差的,不在乎腹中如何,主要是要喉音洪亮,读起来别人才能听得清楚。刑房老夫子后头跟随了一位阴阳生。这一位阴阳生可怜了,头上戴了一顶连头发都挡不住的破帽子,身上穿了一件披一片挂一片的旧衣服。但是手上拿的这一件东西漂亮了!白星儿布的手帕,包了个长方形的东西抓在手里头,什么东西?日昝。日昝有什么用处呢?那时候杀人规定午正三刻开刀,早了不能,迟了也不行,那时又没得钟表,阴阳先生就用这个日昝对太阳看时辰,一点也不能大意。如果过了午正三刻,他不报,今天就不能开刀,也不能再把犯人推回头,要一直跪在法场上,等到明天的午正三刻,不但犯人吃苦,他也要受罚,就连三堂官都要跟着倒楣,都要陪犯人在法场上过夜。象这种差事啊,同行的没得哪个肯来,大家把他推出来当差,公贴他二百文。他先生呐,可怜,还当作美差玩哩!什么原因呢?大概这位先生的本事不好?哪个说的呀?论本事,在同行之中要数第一。既然有本事,怎么穷成这种样子的呢?因为他的目力不佳,近觑眼,没得远光,看件把东西,好象不是用眼睛看,就跟用鼻子闻差不多,要望半天才能看清楚哩。试问:过去的人都讲迷信,哪一家肯请他看地、看风水吧?生怕他把个风水看错了,所以一年到头没得人请他,他也就没得进项。每逢地方上要出公差,同行就把他推出来当这个公差。这时候他手上抓着日咎,跑得就高兴得狠哩。阴阳先生后头就是吹鼓手,这也是请得来当差的。手上破锣破鼓敲着,嘴上吹着,那种凄惨之声啊,比人家死人出殡还要难听。就在吹鼓手后头,跟随了个炮手。炮手是那边武职衙门派过来当差的。四十外岁,短衣招扎,布袜布鞋。左手拎了一筒马蹄炮,右手抓着一根火绳,走着吹着,生怕火绳上的火头熄掉了。阴阳生报到午正三刻,红旗一摇,他就升炮,刽子手就开刀。如果红旗不摇,他就不能升炮,刽子手也就不能开刀。这好象是个三连环,一环套一环,一点个不能讹错。炮手后头跟随了五百名兵丁,这是专门来护场的。另外还有二百名护剑的兵丁。一个个精神抖擞,威武得很。原差大爷、伙计,还有犯人、刽子手等等,都夹杂在队伍当中。在队伍后头,有两匹坐马,一匹坐马上是中军官,背着龙廷剑,挺胸腆肚,还有一匹坐马上是都监府张奎,他是护场官,也是威风十足。末了就是大名府黄振声的一乘琉璃大轿,方方轿顶,四角拖须,八抬八绰。黄大老爷今天身上穿得阔了,原来是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这一刻是头顶范阳毡,身披大红拔。这个范阳毡衣服啊,就如同冷天戴了个风帽,披了件大氅。这是监斩官固定要穿的装束。黄大老爷此刻趴伏在伏手板上头,望望两旁边;啊!街上是人山人海,不但人多,还有啼哭之声。沿路每户人家门口都烧着纸钱锞锭,风一刮,纸灰飘飘的,就跟雪片相似。其中有的受过卢俊义的大恩的人家,还特地摆了祭桌,要活祭下子卢员外。有钱的嘛,桌上的菜都摆满了;实在没得钱的,借都要借几个钱,哪怕买块豆腐,也要祭下子。人人都晓得卢员外是个好人啊,这次死得实在太冤枉了,是被那对狗男女害的呀!个个心里都舍不得他。所以街上两旁哭泣之声,此起彼伏,实在凄惨极了!黄振声坐在轿子里头,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含泪。有人并写了儿句:
愁云冷怨起纷飞,恨浓雾催人泪垂;天光暗日色凄迷,
四下里吼吼风悲。缨枪对对,短剑挥挥。鼓声丧三魂,犯由
牌高挑,好人此去几时回?锣声落七魄,白纸标儿飘,都道
此番难再活!长休饭,永别酒。长休饭一粒难吞;永别酒千
杯不醉。红旗展,皂旗飘。刽子手提鬼头刀,催命判官空中
绕。屈死的冤魂,何时恨才消?
“走啊——!”哗……渐来渐近,队伍到了叹气弯口。为什么叫叹气弯?就是这个地方有个弯子,前头就是法场,每逢犯人走到这个地方,都要把头抬起来朝前头望望,而后“唉——!”叹一口气,把头朝下一低。什么意思呢?想不到前头就是我的绝命之地了。所以叫叹气弯。这个名字是当地的老百姓起的。队伍到了叹气弯口,堵在前头的人朝左右一分,队伍进法场。“啊……!”做什么?这叫冲场。因为有许多老百姓要看热闹。老早就在法场上等了,队伍一冲,老百姓就纷纷避让,就把法场当中的空地让出来了。冲过场之后,三堂官到了芦棚面前,下轿的下轿,下马的下马,轿子、马匹都送到芦棚后头,这个当然有手下人照管。三堂官彼此邀请进了芦棚,先把护剑官身上背的龙廷剑请下来,把外面套子摘去,有个当差的把威武架朝公案当中一设,护剑官就把这口龙廷剑朝威武架上一插,旁边两杆红旗护着。三堂官请过圣安,按次入座。黄振声是监斩官,就坐在公案正中略偏着龙廷剑,上首是护剑官,下首是护场官。护场的兵丁就在芦棚四周围了一个大圈子,不让老百姓跑到圈子里头来,老百姓要看,只能在圈子外头看。
原差大爷跟伙计这时候就把卢俊义绰到垒堆面前,嗦啷!朝下一站。卢俊义把二目睁开,把这块地方一望,不由二日垂泪:想我卢俊义,谁人不知,被称为普天下第一杆名枪;在大名城里,我是有千百万银子家私的首富,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绝地!伙计就扶着卢俊义慢慢地朝下跪了。这是对待卢俊义的呀,摆到差不多的犯人,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尤其是遇到调皮的犯人,伙计就玩“提裆”了。提裆怎么讲?左右绰的人就抓住犯人的膀子,后头有个人出其不意,啪!上来把犯人的镣绳一拎,“嗨!”往上头一提,把两个小腿拎悬了空,绰的人就把犯人的两个膝盖狠狠地朝下一磕,磕得不好,能把骨头磕断了。对卢俊义不但不玩提裆,还要扶着他慢慢地朝下跪。卢俊义跪下来之后,原差大爷跟伙计朝两旁一闪。刽子手蔡大呆子抓着鬼头刀,跑到卢俊义背后朝下一站。站定下来,就抬起头来朝周围望了,望什么东西?望望可有梁山的大王。他心里有话:梁山上的军师吴用啊,你不是心血来潮会掐指一算呢吗?今儿你不能充盹啊,你应该早些心血来潮,早些掐指一算,算出卢员外今儿逢绝,叫那个戴宗用神行法,把梁山的人送到这块来搭救卢员外。望来望去,全场都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一个五色花斑脸的大王都没得,心里都急死了。蔡大呆子在这块望梁山上的人,阴阳先生也觑着眼睛在那块望哩,望什么东西?想找个好地方,摆他的日昝,生怕别人大意把它碰坏了。望来望去,找了个地方,就请个小伙计跑到隔壁一家熟店家,借了一张板凳过来,在离老爷芦棚不远的地方,把板凳朝下一摆,摆正了,不歪了,把白星儿布的手帕包朝下一放,慢慢打开来,把日昝取出撑起来,近觑眼就慢慢地觑上去,对了又对,磨了又磨,把根线对准了。哎咦喂,还早哩。阴阳先生要每过一刻报一次,一直报到午正三刻为止,一刻也不能漏报。阴阳先生跑到芦棚口单落膝朝下一跪,头一昂,向三堂官报时辰了。他先生眼睛虽近视,嗓门不坏,底气又足,小铴调,鼻音,崩脆:“禀大老爷!时交已正初刻——!”“啊……!”法场上一阵嘈嚷,个个嘴里有话:“已正初刻!”“已正初刻!”“已正初刻!……”“早哩!”“早哩!”“早哩!……”已正初嘛,离午正三刻开刀,是早哪!着实有一下子等哩。阴阳先生报过时辰,回到日昝旁边,不敢远离。就在这一刻,在芦棚后头,有个人也在这块找地方。哪一个?炮手。哎,这个地方好,就在老爷公座的后头,没得闲人来。把筒马蹄炮朝右脚前面一蹾,丁字步,八字脚,一只手叉着腰杆,一只手抓竹火绳,不断吹着火绳,眼睛睁多大的,望着那边的红旗。望它做什么?到了午正三刻,还不能就开刀,先要由刑房老夫子宣读犯由单,犯由单宣读完毕,管旗的人把红旗一摇,炮手才能升炮,嗒——!炮声一响,刽子手就下刀了,嚓——!一板一眼,不能乱来。所以这个炮手眼睛眨都不眨,就望着那一杆红旗。还有吹鼓手呢?他们是应的公差,把犯人送到法场上之后,就走了。
这一刻法场上的人在这块等时辰,芦棚里头的三堂官也在这块等时辰。还有个人也在这块等时辰,哪一个?石秀。
四、石秀跳楼
刚才队伍冲场,一阵嘈号;“啊……!”嘈号声惊动了楼上的石老三。石老三早上把银子给了小二,小二代他弄来酒肴,他正在这块吃着,忽然听见底下人声嘈杂,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小二怕他不懂,就来告诉他:“这是队伍进法场,冲场了。”石老三随即走到窗子面前,朝下面一望,又看见法场上人山人海,三堂官坐在芦棚里头,芦棚四面是官兵圈子,刀枪烁亮。卢员外就在官兵圈子里头,上身赤膊,臂膀牢拴,插着白纸标,跪在垒堆上。石老三不由一阵心酸,心里有话:卢员外啊!你不要怕哎,我石老三已经来了。到了午正三刻,我就跳下楼来单身独劫法场了。万一我救不了你.我陪你让他们抓,我们的时迁见弟就玩当堂投书,代我们讲情了。你放心,我们两条命总归死不掉!石老三望过了,复行朝下一坐,也在这块等时辰。
石秀才坐下来,就在法场的西北角,“啊……!”忽然一阵嘈嚷。咦?蔡大呆子一听:啊咦喂,啊咦喂!怕的有希望哩!大概是梁山的军师心血来潮了,掐指算过了,派大王冲得来了。好哩,你们快些来,来把卢员外救了走嘛,就免得我在这块想心思了。三堂官听到嘈嚷,也有点惊慌,正要吩咐人查,用不着查,有人过来报了。什么事情?哪晓得卢府把后事送得来了,八个人抬着一日黑漆大棺材,棺材盖子反盖着,上头摆着现做的老衣。家人手里提着祭品和纸钱锞锭,后头还跟了一位皮匠儿哥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挑着一副皮匠担子,跟着棺材跑。皮匠来做什么?头砍下来以后,身首异处,不能就这种惨相朝棺材里头捺啊!等到杀过之后,要请皮匠哥哥,哪怕三大针,要代死人把颗头跟身子连起来。一般的皮匠还不肯做这种事。这个皮匠手艺不行,生意不好,所以他就把这件事当个美差玩了。平常那把针锥子不晓得要挖几天,才能挖到二两哩,今儿只要挖几针,就能拿到二两。哼!我代他愁哩,他不要以为弄了个大外块,马上石老三从楼上朝下一跳,法场上一阵大乱,人都吓了朝四面溜,他这副痨瘟的皮匠担子就要给人踩散了。
这一刻法场上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可要死啊!这对狗男女忍心害理,丧尽天良,把卢员外害成这科样子,在他临死之前,还要沽名钓誉,居然还把个棺材、祭品送得来!”“狗头李固没有来嘛,如果这个囚攮来的话,今天非把他打了摆下来!不但把他打了摆下来,还要把他骨头拆敞了,才泄恨哩!”老百姓在这块骂着。有个当差的向三堂官禀报:“禀大人,卢府把棺材、祭品送得来了,准备要活祭卢员外。此事准与不准,请大人示下。”黄振声一听,点点头。点头做什么?就是表示允许了。这个当差随即转告卢府的家人。卢府的家人把活祭的酒肴拿到卢俊义面前朝下一放,纸钱锞锭烧化,趴下来磕头,卢俊义始终把眼睛闭着,一言不发。家人祭毕,又把酒肴拿走了,回去如何处置,这个就不在书中交代了。就在这个时间,阴阳先生不停地在那块对着日昝看时辰。“哎!好了,妤了!快了,快了!”他手里抓看日昝,嘴里叽咕着,一点个也不敢大意,有一刻要报一刻。到了多晚了?已经到了午正二刻了,离开刀的时间还有一刻工夫。阴阳先生面对着芦棚上头三堂官,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大老爷!时交午正二——刻!”“啊……!”法场上一阵嘈嚷。从三堂官开始,个个心里有话:“快了!”“快了!”“快了!”“快了!”已经到了午正二刻了,马上就要到午正三刻,就要开刀了。阴阳生把午正二刻一报,法场上当差的各执各事,都准备了,刑房老夫子准备读犯由单,管旗子的准备摇旗子,炮手把个火绳抓在手里,眼睛望着红旗,嘴里对着火绳头不停地吹着:“噗!噗噗!”生怕火绳头熄掉了,大家都忙了雾气来了。刽子手怎么样?蔡大呆子一听到报午正二刻,心里有话:坏了!梁山的大王为何还不来啊?马上就摊我开刀了,这一来怎么好呢?他不知所措,在这块发呆、着急。
午正二刻这一报,有个人在楼上准备了。哪一个?石老三。石老三晓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准备跳楼,单身独劫法场。石老三已经准备得逸逸当当,有一个人还在翠云楼上睡在鼓里头哩!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怎么睡到这一刻的?兔耳眼大瓜子他剥了一夜,直到天亮他才睡着了,一觉睡到这一刻才醒。醒了之后,猛然一想:啊呀!不好了!午正二刻我要偷炮哪,不晓得这一刻多晚了?赶快去把个头从鼓里伸出来,先看着翠云楼底下有没有游客。还好,一个没得。因为今天游客都到法场上头去看热闹了,所以这一刻一个游客没得。时二爷把右膀子一伸,头一埋,雁别翅的架落,得儿……!钻出鼓外,随即蹦纵蹿跳,到了法场上一听,“啊……!”百姓嘈嚷,许多人嘴里都在咕叽:“午正二刻了。”“午正二刻了。”“午正二刻了!”……晓得法场上已经报过午正二刻。糟了!午正二刻了,还不晓得这一筒炮在哪块哩,这一来怎么好啊!时二爷再一想:有了!随即跑到熟食摊子面前,买点个熟食,又向摊主借了个火。其实他肚里一点也不饿,买熟食是假,借火是真。借到火之后,走到个僻静处,随手把熟食一摔.赶忙放了一把火,接着就到法场,上来偷炮。当其时快得很,我此刻要慢慢地交代。
时二爷把火借得来之后,到了对过一家人家的墙根底下,只看见这块纸钱馃锭堆了象座小山。这都是受过卢俊义大恩的百姓买的,准备来祭奠祭奠卢员外的,因为还没有开刀,法场上人多拥挤,拎在手上怕被挤坏了,就临时放在这个墙根底下,没有烧化。哪晓得有一位带了个头一放,跟着放的人就多了,所以堆得象座小山差不多。时二爷走到纸饯锞锭面前,目光把四周一扫,没有人注意他,随即把火朝馃锭上头一撂。纸钱馃锭一掸到火啊,呼!乖乖!眼眨之间,这个火光直朝上头窜。法场上的人回头一望:“啊!没得命喽!烧起来啦——!”有人喊“烧起来”了,三堂官在上头吓了一大跳:现在是午正二刻,马上就是午正三刻,真在这个时候烧起来,火乱人心,这个法场就不可收拾了!三堂官不晓得是哪块起火,随即派人去查问。这个时候时二爷已经到了法场上了。他估猜这个筒炮离红旗不会远,一定放在芦棚后头,就走旁边巷子里头一绕,绕到芦棚后头,一看:唔!炮是在这块哩。炮手正在噗!噗!噗!吹着火绳,两只眼睛盯着那边的红旗,炮就放在他右脚前面。这一刻听见前头喊烧起来了,他就掉过脸来朝前头望了。时二爷就趁他掉脸望的眨眼之工,走炮手旁边这么擦了下子,这一筒炮就跟着他走了。啊?就这么快法子啊?唔,我现在说的都没得他当时偷的快。考究快成什么样子?他走炮手旁边一擦,身子微微朝下一矬,炮在他右边,他不是用右手,用右手拈炮就显眼了,就不高明了,他是用的左手,左手从右边胳肢窝插下去,刚刚够到炮,拎起来就朝右边胳肢窝一夹,手上干干净净,大摇大摆地过来了。走了几步,趁旁边人不在意的时候,好在马蹄炮不大,就把它朝怀里一揣,把身子朝过一转,两只手朝起一抄,不走了,就站在老百姓后头,在那块佯装看法场。为什么事不走呢?诸位听过《宋江》一书里有大闹江州劫法场救宋江的一回书,当时是梁山上的白胜在法场上偷炮的。自胜偷到炮之后,心里就虚了,就慌了,一个纵步就蹿到屋脊上头去了。当其时有人看见就喊了:“不好,有强盗!”幸亏小大王在旁边把喊的人嘴一捂,没有让他再喊,说:“哪个是强盗啊?”“喏,这个跳到屋上去的人,不是强盗吗?”“嗐!小伙啊,你不要瞎说啊!告诉你啊,他是公门口的人。”“怎么是公门口的人啊?”“你听我说唦,今天这个法场太重要了,法场上施的犯人是天上的应罡星,下应童谣的叛首啊!法场上不但有官兵明保,还有些人暗保。这一刻快到了时间,马上要开刀了,人一杀就没有他们的事了,这个暗保的人就显点本事把你们看看,一个纵步上了屋脊了。你这块喊他是强盗,假如这话给他听见了,他走屋上下来,把你搭住了,问你哪个是强盗?你说他是强盗,他是公门口的人,怎么是强盗?说你诬良为盗,扰乱人心,你吃不了就要兜着走!”这个小伙一吓,就不敢再开口了。你看险不险?今天时迁偷炮,就跟他不同了,把炮偷到手,放在身上,两个手抄着,不但不走,还装得若无其事。这就是他比白胜高明之处。时迁没有上粱山之前,白胜的轻功在梁山要数第一;时迁上梁山之后,就把白胜盖掉了。今日时迁这么做,就是要再显点个本事给白胜看看。炮手朝火光那边望了下子:“噢!不相干,不是烧起来了,是烧的纸钱馃锭。罢了,罢了。三堂官也放心了。
这时候,阴阳先生把日昝仔细一望:啊呀呀!午正三刻到了,到了!到了!随即用白星儿布手帕把日昝朝起一包,朝怀里头一揣,报过午正三刻之后,他就没事了。阴阳先生走到芦棚面前;单落膝朝下一跪,小铴调,鼻音:“禀大老爷,时交午正三刻——!””啊……!“午正三刻这一报,个个嘴里有句话,“午正三刻!”“午正三刻!”“午正三刻!”“到了!”“到了!”“到了!”“到了!”……个个都晓得午正三刻到了,马上要开刀了。大家先是一阵嘈嚷,然后是宓静无声,带谎说,真是一根针掉到地下都能听得见响。什么缘故?大家要入神听这一位刑房老夫子宣读犯由单,也就是宣读罪状。犯由单快读完了,还剩最后一句“宣和某年某月某日”。他才读完宣和年月日,管红旗的得儿……把红旗一揣,炮手一望:“啊咦喂,啊咦喂!乖乖!”“唔,红旗摇了,我要放炮了!”把火绳一吹,噗!噗噗!就准备来放炮了。低下头来朝脚前面一望:咦?什么玩艺啊?这一筒炮明明放在脚前面的嘛,炮怎么没得啦?笑话!”诸位老爹哎!这个你们不能闹了玩啊!你们平时闹了玩不要紧,这一刻不能闹,过了午正三刻,我不放炮,三堂官查问下来,那是不得了的事情啊!”旁边有些马夫、轿夫,还有一些当差的就问了:“来啊,你炮放在什么地方的呀?”“喏,就放在我这只脚面前的。就刚才那边有人喊烧起来了,我掉脸望了下子,炮就没得了。”时二爷站在旁边,两个手抄着,佯装不晓得:“怎么,炮没有啦?”“嗯,炮没得咧!”损德哪!炮在他身上,他居然明知故问,还跟炮手玩世务,不但装得若无其事,还反过来帮助炮手在这块找炮。正如我上面说的,这些地方,时迁就比白胜高明了。他这么一说,炮手再怎么想,也想不到炮就是他偷的。这就叫艺高人胆大。
哪晓得这个炮手刚才这一喊:炮没得了!有个人心里快活死了。哪一个?刽子手蔡大呆子。蔡大呆子在那块发着呆,听见报午正三刻,心里有话:唉!完了!到现在没有看见一个五色花斑脸的大王。唉!吴加亮啊!那一天,李固托我们办监毙的时候,你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快得很,一刻儿工夫戴宗就到了。今天是人头落地的紧要关头,你一定是充盹睡着了。这一来怎么好?卢员外啊,这你就不能怪我了,我是想救你的,但是凭我的本事,我救不了你。午正三刻报过了,等炮一响,我就要动手了。我现在没得旁的办法,要杀就杀快些,不能玩钝刀割肉,不能让卢员外再受活罪了。蔡大呆子手一抬,就把刀尖上的这一块红绸子一摘,朝右边腰带上一别。为什么要把它带走呢?这是过去刽子手的规矩:一般的刽子手杀人,从来不把刀尖上的红绸子摔掉,都要把它带回去收藏起来,等到自己年老归天的时候,一起带下土。说是到了那一刻呐,被他杀掉的人,鬼魂就不来找他了,都原谅他吃的这份粮,当的这份差,就跟他了结了。这当然是迷信的说法。不过由此可以看出,刽子手杀人,生前虽无所谓,也怕死后留下什么后患。你别看蔡大呆子虽然当刽子手时间不长,手条子还就辣得很哩!这一刻他手一抬,先把这口鬼头刀朝上一举,人朝后倒退三步。这些地方就是他的经验门槛。因为他本来就站在卢员外背后,马上那边嗒!炮一响,嚓!他上去一刀,这样劲道不足,因为距离太近了。他非要先倒退三步,那边炮一响,他再进前三步,家伙一举,嚓!这一刀下去,就有一股冲劲,劲道就大了。他倒退三步之后,右手就抓住鬼头刀的刀把子,左手按着刀背子,两个眼睛就望准了铜圈这个地方,就是他要开刀的那个“稀糊稀”,也就是人脊背后的第一颗算盘珠子。此刻忽然听见芦棚后头炮手喊:“炮没得了!”蔡大呆子欢喜得心花都开了:啊咦喂!好了,好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炮没得了。如果在午正二刻,他发现炮没得了,还可以重新拿一筒炮来;现在是午正三刻,他回去拿也来不及了。他不放炮,我不开刀。过了午正三刻,老爷想杀也杀不成了,要等到明儿午正三刻才能杀。有这么一辗转,梁山上军师吴加亮今儿玩大意了,充盹了,总不会睡到明儿还不醒吧?只要他今儿夜里醒了,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明儿梁山的大王还不来吗?梁山的人一到,卢员外就死不掉了,就有救了。哎!所以啊,一个人就是要行善啊!好事做多了,即使有人要他死,他也可以绝处逢生。蔡大呆子在这块高兴,以为今儿法场上没得事了,他不晓得午正三刻这一报,就在旁边酒楼上有个人发作了。哪一个?拚命三郎石秀。
石老三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在楼上把自己周身一招扎,把腰带束束紧,又勒了一勒,把一口单刀朝手上一端。听到报午正三刻,随即左脚直立,右腿朝起一抬,右脚就认定窗子上头,用足了劲道一腿,,这一腿可怕了,只听见咋!呜——!本来他劲道就大,再把个劲贯足了,不单是把两扇窗子踢了飞掉了,连窗子底下跟窗子上头的木头框子都踢了飞掉了。只看见满屋的灰飘飘的,洒洒的,撒撒的。随着一脚踢,石老三嘴里一声喊,这一声喊,哪里象人喊,就如同是半空中响了个霹雳,说的这句话可怕了:“呔——!梁山泊合山的英雄好汉来劫法场啦!”喊过之后,就走窗口朝下蹿了。他这一蹿,正好就把靠窗口的飘飘扬扬、如烟似雾的灰尘带出来了,人就如同走云雾里头蹿下来的一样。
石秀刚才这一声喊,我说他声如霹雳,究竟怎么大法?我先不说它有多大,先把法场上的情形交代下子,诸位就晓得了。石秀这一声喊过之后,把整个法场上的人都吓了愣住了。三堂官坐在芦棚里头,吓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定了光,官兵们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浑身发抖;老百姓中胆小的,吓得工!工!工!工!……一个个直朝下倒。噢,就吓成这种样子啊?唔!照这一说嘛,我们今儿花钱来听你说这段石秀跳楼,就准备听你这一声,你这回书嘛,也就玩的一声,你能不能喊一声给我们听了玩玩呢?哎,我不是不想喊,也不是喊不出来,嗓子、衷气都笃定,没话说。为什么不喊呢?说书说书,说的是书情书理,只能绘声绘影,不能真那么做。如果书中人物怎么喊我就怎么喊,尽嗓子抽,那就不叫说书了,叫“喊书”。我如喊得现死像,要把各位吓了跑掉了。所以,我们只能讲究神到意到,要留那么一点余地,让诸位去揣摩,去联想。比如说,“声如霹雳”这句话,不过是我形容石秀的喊声高得炸耳,究竟这声音怎么炸耳?诸位可以去揣摩,去联想。这是其一。其二,我们说书又叫评话,就是要评论书中的人和事。听书的人如果只听不想,听起来就没得味道;说书的只说不评,那也是一个“半吊子”说书的。这样子一说,诸位可能就要问了:听说你们这部《水浒》书里有不少是双关题,比如说:《宋江》书里有个李逵跳楼劫法场,你说的这部《卢俊义》书里,又有个石秀跳楼劫法场,这不是重复了吗?我说:跳楼劫法场虽然一样,但是这两个人的个性却不一样,各有各的特点;两个人嘴里喊的话,内容也不完全相同。黑旋风李逵在法场上喊的是:“黑旋风李逵独劫法场!”实际上是梁山跟沿江一带众英雄都来帮他的忙,并不是他一个人劫法场。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喊呢?后人看《水浒》就批了:李逵是天真烂漫,不会刁顽,口快心直,说一不二。他只晓得他一个人来,不晓得梁山跟沿江一带英雄也来了,他就老老实实说他一个人独劫法场。但是石老三今天喊的话就不同了,喊的是:“梁山泊合山的英雄好汉来劫法场啦!”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时迁有没有到法场上来,他还不知道;就是晓得他来了,时迁是来准备投书,代他们讲情的,也不是来帮他劫法场的。照这一说,石秀是说谎了?非也。他喊的这话有道理啊!有什么道理呢?他要如果喊:“拚命三郎石秀独劫法场!”河北大名是个省城,省城的能人很多,武将也不少,首先就有个大名鼎鼎的急先锋索超,如个把人来独劫法场,大家就不会惊慌。他喊的是“梁山泊合山的英雄好汉来劫法场啦”,这就叫官府猜不透到底来了多少人,所以就把法场上的三堂官、官兵和老百姓都吓了愣住了。这是用虚张声势来威吓对方,以智取胜。石老三的话可是有道理吧?不但有道理,而且是聪明绝顶。
石秀从楼上蹿下来之后,三堂官吓得目瞪口呆,兵丁们一个个吓得不知所措,老百姓胆小的吓得直朝下倒。倒归倒,百姓个个心里有话:梁山人是真朋友,来救卢员外了!救得好,卢员外本来就是冤枉,就不该被杀!但百姓心里也害怕。怕什么事呢?虽然听说梁山的大王跟其他大王不同,他们替天行道,但毕竟没有跟梁山大王共过事。他们既然来劫法场,官兵就要阻挡,双方非动手不可,动起手来刀枪没得眼睛啊!“跑啊!快跑啊!”先是一个人喊,接着就个个喊:“跑啊!快跑啊!”“啊……!”法场上立刻如山崩地裂,百姓向四面奔跑,全乱了。
就在这时候,石秀从楼上落到了垒堆后面,看见有个刽子手站在这块。这个刽子手是准备杀卢俊义的,我非先把他杀掉不可。石老三把手上的家伙朝起一抬:“着——!”认定蔡大呆子的头就砍。蔡大呆子的本事虽说比石老三推板得远了,不过他到底是个为武的,闪躲避让总归懂得一点。蔡大呆子看到石秀的刀到了,一吓,身子一偏,退了几步,石秀的刀没有够到。人朝下一站,再把石老三一望:咦咦!喂喂!蔡大呆子这时候从心眼里欢喜,恨不能把两只手伸到心窝膛里头,把心抓下子才快活哩!心里暗暗地佩服一个人。佩服哪一个?佩服梁山的军师吴用:好啊!我说的嘛,前首办监毙的时候,他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就派个神行太保戴宗来了,把卢员外的命保下来了;今天我原以为梁山没得人来了,大概军师充盹了,睡着了,没有心血来潮,没有算得到,哪晓得我想错了,军师不但算到了,而且已经派了人来了。来人还不止一个,刚才听见他嘴里头喊的啊,“梁山合山的英雄好汉来劫法场啦!”全山都来了,都来了!蔡大呆子站在旁边,心里暗暗欢喜,两只眼睛就望着石老三。石老三心里有话:他既然让掉了嘛,算了,先忙救人要紧啊!上去呛啷!先代卢员外把镣绳斩掉了;接着,刀尖子啡!朝上头一挑,又代他把身上绑的麻绳割断了。“哦呀!”卢俊义可怜从早上就被绑起来了,两只膀子都被绑麻了,腿也站不起来。石老三上前一步,一手抓着刀,一手就把卢员外的膀子一搀:“员外,起来!”“嗦啷啷啷!卢俊义顺势朝起一站。卢俊义刚才可曾听见石老三喊的话?怎能听不见呢。有一点我要交代:如果卢俊义晓得今天石老三喊的这句话是虚的,来救他的只有石秀一个人,打死他他也不会朝起站。为什么不站呢?他本来就是准备死的,他也不想上梁山。现在三堂官坐在上头,法场上还有那么多的官兵,来个把人就能救走他了吗?救不走,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卢俊义为什么又朝起站的呢?就因为听到石秀嘴里喊的这句话。心里一想:啊呀!人家梁山为我劳师动众,发动全山兵马到大名城来救我了。我如果再不跟他们走,我这个人岂不是拗犟到地了?太不近人情啦!所以他就站起来了。石老三接着啪!就把卢俊义朝后头一背。为什么要背呢?晓得他跪的时间长了,腿上还有刑伤,走路不方便。石老三才把卢俊义背起来,再一想:不好!糟了!心里这一急,周身的大汗都急出来了。他急的什么事?人是救到手了,不晓得走哪一条路出东门。啊呀!你这个说法就不对了,石老三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吗?他昨儿走东门进来,这一刻走法场到东门走原路就行了,怎么不晓得的呢?这话不错,要是在平时,不管它是大路还是小路,他只要走一趟,不恭维石老三,不要说隔一天,就是过个一年半载,再走这条路,他都能记得。昨天晚上他是绕的八卦阵哎,到哪块记得清楚呢?现在连出东门的路都认不得,怎么办呢?石秀再一想:哎!有了!他到底是个聪明人,望着周围一声喊:“呔!谁敢来祭刀!”祭刀?祭刀就是哪个敢来跟我动手。石秀站在这块没有动身。
哪晓得他这一喊,把个人都急死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一听:不好了,石老三啊,你既然把人救到手嘛,你就快跑咧,只要逃出了东门,就免得我再到公堂去投书咧。还了得,你还要显示下子你拼命三郎的本事,喊人来祭刀。你也不想想,你如果跟人动手,你身上背着一个人,既不方便,还要耽搁时间。时二爷回过意来再一想:噢!明白了。他不是要祭刀,恐怕他是认不得路了。喊一声“谁敢来祭刀”,是吓人的,是叫人不敢靠近他,好让他慢慢想他的回程路。石老三啊,你认不得路不要紧哎,有我哩!时二爷就准备带路了。
就在这个时间,有个人讨喜哩,哪一个?蔡大呆子。蔡大呆子听了石老三的话,先也没有弄得懂,并且还代他着躁:哎!你这个角儿多肉啊,你把卢员外背起来嘛,就速走咧!三堂官坐在上头都吓了僵住了,这时候没得哪一个敢跟你动手哎,你不走,喊人来祭刀,是什么意思呢?你不怕耽误时间吗?再一想:噢!懂了。这个小伙大概认不得路了,喊祭刀是假,想退路是真。啊咦喂,这才要命哩!哎,你进法场之前,不先把回程路望好了嘛!蔡大呆子已经有数了?有数了。这个不对啦,人家不都喊他蔡大呆子吗?既是呆子,石老三又没有讲明白,他怎么会过意来的呢?其实,他孙子才呆哩!他下雨都朝家里跑,身上有钱也没有往外撂过;他不过为人憨厚些、老实些、正派些,这就叫呆子啦?他聪明得很哩啊!蔡大呆子一想:有了!我何不趁这个机会代他带个路?一则来,报卢员外的恩;二则来,梁山人也对我们不错。记得前首神行太保戴宗来的时候,曾经叫我们弟兄两个一起上梁山,忠义堂带座,卯簿上添名。只要这一次能够把卢员外救上水泊梁山,我就不蹲在这块当这个痨瘟刽子手了,就跟他们上梁山了。现在虽还不是一家人,就等于是一家人;自家人不帮自家人的忙吗?莫忙,这个忙怎么帮法呢?如果他们走掉了,我一下子走不掉,老爷坐在上头一望:可要死啊!蔡大呆子居然跟梁山人串通一气,帮他们在前头带路啊,那就糟了!蔡大呆子再一想: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家不是说我呆吗?我今儿何不就装个呆子,跟他们来个以呆卖呆。他们一定以为我蔡大呆子发呆病了,发痰火了。好的,我现在就发个痰火给他们看看。蔡大呆子随即向石老三会了个意,把眼睛一闭,嘴里一声喊:“不好了!糟糕了!梁山的大王来啦!”一边喊,一边朝前跑。为什么要把眼睛闭起来?因为前头全是老百姓,不少人都是窝里鸡,早上不见晚上见,他在前头开路,肯定要把口刀舞起来,把眼睛闭起来舞,站在前头的人,不管是熟人,还是生人,都要朝两旁边避让;如果睁着眼睛舞刀,熟人或者窝里鸡就要招呼了,好说:蔡大呆子啊,你发痰火啦?舞刀做什么?你如果把我们舞伤了,或者把我们哪一个的头舞了掉下来,你对得起自己人吗?这样子一来蔡大呆子手就软了,刀就舞不起来了,路就带不成了。眼睛一闭,前头有人招呼他,他就可以装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即使碰伤了哪一位的皮肉,人家也不好怪他,跟发呆病的人有什么说头啊!当然,蔡大呆子也不能老闭着眼睛,睁睁闭闭,不然看不见跑路。要望石老三会意做什么?意思就是:来啊,你认不得路就跟我跑,我来给你带路!石老三是什么人啊?玲珑剔透。天上飞的野鸭子他都能分出公母,蔡大呆子的意思,他一听就晓得了。啊咦喂,啊咦喂,好哩!这个刽子手不坏,够交情哩,给我带路了。石秀故意喊了一声:“好杂种,你往哪里走!”说着,就在后头追。蔡大呆子就在前头舞着刀带路。只看见老百姓哗……纷纷朝两旁边避让。
蔡大呆子在前头手里舞着刀,嘴里喊着:“不得了啦,梁山的大王来啦,这些溜啊——!”石老三就跟在他后头跑。跑着跑着,到了四岔路口了。蔡大呆子心里一想:莫忙啊!我带路到底把他带到哪块啊?脚下已经到了四岔路口了。我如果这时候把他带出通梁山的东门,然后我还要回家去收拾收拾,喊我的兄弟跟我一块儿上梁山。我回到家里,老爷晓得我把大王带出了东门,一定要问我,好说:蔡大呆子啊,你怎么想得起来把大王带出东门的呀?我当然要说了:我不是有心的啊,我是痰火上来了,发呆病啊!他如其不相信,一定还要问我:哦!痰火上来了?你痰火上来,你怎么不把大王带到辕门?怎么不带到南门?你偏偏带到通梁山的东门?这是什么道理啊!那一来我就没得话回了。再一想:有了!上了东大街,挑直了跑,前头就到东门了。最好不过我就在这个地方跟他分手。蔡大呆子抬头一看,家家都忙着关门。怎么关门的?大王来了,生怕大王跟官兵动起手来,街上就乱了,所以家家都关门。门是关起来了,痨瘟招牌还挂在外头,也不晓得是关门,也不晓得是开门,个个都吓昏了,吓乱了。不但店面门关起来了,就连住家户,家家也都把门关得铁桶似的。蔡大呆子心里有话:好的,街上没得人。掉脸望着石老三会了个意,刀就朝东大街那一头一指:“快些溜啊!”意思是:一直跑,不转弯,前头就是东门,你不要再跟我跑了。石老三心里有数了,点了下头,就上了东大街了。蔡大呆子走到一条巷子口,看看左右没得人,手一松,先把鬼头刀当啷!拿了撂掉了,把衣服的前襟朝下一扒,工!人朝地下一睡,帽子也褪掉了,人就在地下打滚,嘴里哇哩哇啦喊着,眼睛珠子绰着,嘴里头的白沫这么噗——噗——的。喊了一阵子,有的老百姓就开门出来望了。有个老百姓上来一望:“不好了!——伙计啊,快来看啊,蔡大呆子发呆病了!”“嗯,他痰火上来了。”“不错。恐怕是被大王吓的。来啊,来啊!弄块门板来把他抬了送家去啊。”“好的。”有人把门板找得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蔡大呆子抬了朝门板上一睡,把他送回家之后,有人就到牢里送信给蔡二爷,告诉他蔡大呆子发病了。蔡二爷回家一看,哥哥睡在门板上,嘴里不停地喊着:“不得了啦!梁山的大王来啦!”蔡二爷就望着哥哥,以为他真的痰火发起来了。很长时问没有发过这个病了,看样子重得很哩,万一不得好,哥哥呆掉了,他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蔡二爷就望着哥哥在这块发呆。等几个抬
蔡大呆子的老百姓都走了,蔡大爷啪!忽然朝起一坐,接着爬起来把门一关。蔡二爷一望:“你老赶快睡下来啊!”“兄弟放心,我好了。”“什么?你是假的呀?”“嗯。我来告诉你……”蔡大呆子就对着兄弟的耳畔: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蔡二爷一听.笑起来了,想不到哥哥居然还会以呆卖呆。“哥哥,你是装呆的呀?”“是啊,我一点毛病都没有。”“不过,你还要装下去。如果你现在跟好人一样,人家就要疑心你发呆病是玩的假。老爷查问起来,那就糟了。你只有一装到底,才能掩盖别人的耳目。”蔡大呆子点点头,心里有话:到底还是兄弟聪明,他比我想得周到,接着,弟兄二人又商量,等这次梁山大王劫过法场之后,如何跟他们上梁山。他们的话暂且摆着,下面再来交代石秀。
五、卢、石被擒
石老三蹦纵蹿跳上了东大街,直奔东门。石老三跟卢俊义此刻心里都很得意。不过卢俊义心里头比石老三还多四个字:先是“奇怪”,而后是“佩服”,再后才是得意。他奇怪什么?既然梁山的人都来了,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背着我跑的呢?后来终于明白了,是石老三虚张声势,说的谎话。而后心里就暗暗佩服了。佩服哪个?佩服石秀。想不到他一个人就把我救出了法场,梁山的人真是一以当百,着实顶用哩!他能把我背出东门就好了,一则来,这件事跟黄大老爷毫无瓜葛,这是梁山的大王把我劫了走的,总不会再连累恩公了,二则来,我就能够活命了,如其平安到达梁山,我就能同我家儿子燕青见面了。所以卢俊义心里头越想越得意。他不是准备死的呢?不错,是准备死的。人在走,投无路,求生不能之时,往往都想一死了之。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不想死了。“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现在有人把他从法场上救出来了,他怎么能够不高兴呢?石老三心里就更得意了。今天我能把卢员外救出法场,说明我没有辜负寨主、军师对我石秀叮咛嘱咐。马上到了东门,不怕它城门关闩,盘链下锁,我也要斩关落锁,冲出东门。冲出东门之后,迎到我们的大队,你城里就来个千军万马,我也不怕。等卢员外上了梁山,众家弟兄一定要说:拼命三郎石秀了不得啊,一个人独劫法场,居然把玉麒麟卢俊义救出了河北省城大名,城里那么多将士、官兵都奈何他不得,真是了不得的一筹英雄好汉,石秀的武艺象个好的哩!所以石老三越想越高兴。在我看啊,你们二位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眼看离东门已经不远了。忽然听见东门城脚根那一边:咚咚咚咚……鼓声大震,人声呐喊:“走啊——!”来了五百兵丁。领首有三匹坐马,正当中这一位,立地身高八尺,漆黑一副面庞,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微须,大大两耳。头顶乌油盔,朱缨三叉,鲜滴滴一朵绒缨在顶门之上;身披乌油甲,胯下是一匹乌锥马,掌中端着一柄镔铁宣化斧。这一柄镔铁斧很长,又大又重。他是河北的一员名将,叫急先锋索超。索超这个人武艺是很好,但为人粗鲁,有勇无谋。就在急先锋索超的旁边,左辅右弼,有两匹坐马,上首马背上的这一位叫闻达,下首马背上的这一位叫李成。闻达是用的一口大刀,李成是用的一杆长枪。这二位跟随索超已有多年,他们三人不仅是拜过的弟兄,而且同索超的感情处得很好。他们的武艺也不丑,所以梁中书曾经想把他们放出去,让他们有更多的用武之地,但是二位将军都婉言谢绝了。什么道理呢?他们深知索大哥武艺虽高强,为人也正直,但是太粗,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在旁边一起帮同参赞,索大哥容易出意外。这样子,二位将军就一直左辅右弼在索超左右。这一刻急先锋索超看见石老三蹦纵蹿跳,背上还背着个卢俊义,离东门不远了,心里有话:哎!两个兄弟的话一点不错。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得到梁山的人来劫法场的消息之后,急先锋索超主张就带着队伍到法场上去。闻达、李成就说了:大哥!我们到了法场,梁山大王已经离开了法场了。东门是强盗的必经之路,我们最好到东门,剪断他的归路。”这样他们才到东门来的。果然不错,强盗是奔东门来了。两个兄弟的话确实有道理。
就在这个时间,有个人急坏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一直在暗中护卫着石秀,在屋脊上蹦纵蹿跳,心里非常高兴:石老三啊,你今天单身一人独劫法场,能把卢员外背出了城,这就好极了。只要迎到我们的队伍,他就来个千军万马,我们也无所畏惧。石老三啊.你还不晓得哩,军师跟我说得清清楚楚,员外有命,我就有命;员外没命,转就没命,员外有头,我就有头,我跟他是合的一颗头啊!我现在的这颗头是军师临时借了把我用的。你现在把员外救出了法场,救了他的命,也就等于救了我的命。时二爷总以为自己的一颗头可以保住了,所以心里高兴。哪晓得他在屋脊上正在得意,忽然听见一棒鼓催,走城脚根来了五百兵丁,三员将士,心里一惊:“坏啦——!”去路已经被剪断了,这一来怎么好昵?没得办法,只好按照军师关照的话办,叫石老三把卢员外放下来,先上去跟他们动手。“哎——!石老三哪,把员外放下来,跟他们动手啊!”
石老三一听,是时迁的声音,心里一想:这话也对啊,我背着员外,动手就不方便了。于是把卢俊义朝下一放。卢俊义一看:“哎,哎!三郎!你快逃命,让我束手受缚。卢俊义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哎,不是你救了我,刚才午正三刻,刀一砍,我倒没命了。我是个正犯,他们如果抓住了我,就不一定追你了,你就快逃吧,我死嘛就罢了,我们不能卖一个,再捞一个啊!石老三一听:“哎!员外,你老讲到哪里去了!咱们生在一处,死在一堆。你老赶快躲避起来。”“哦呀!好的。”卢俊义心里有话:梁山的大王真是了不起啊,个个都是英雄豪杰,讲出话来都是义字当头:生在一处,死在一堆。他既不肯走,我还不能辜负他一片真心哪!于是卢俊义就一个人进了旁边的一条呆巷子。我要交代:这条呆巷子里头有两家店家的后门。一家是香蜡铺子,一家是豆油坊,后门都关得好好的。卢俊义望望,就坐在第一家后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等石秀。
石老三就站在街旁呆巷子口,望着走城脚根来的官兵。心里有话:你们除非把我石三郎拿了办掉了,你们才能抓到卢员外;如果办不掉我,你们就休想把卢员外抓走。石老三就这样子站着,两只眼睛睁多大的望着来人。急先锋索超一望,强盗就在面前。他是个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随即吩咐:“升炮!”一声喊升炮,就把马朝前领了。闻达跟李成一看,呛啷!一个就把大刀一举,一个就把长枪朝起一抬,剪子式,把索超的马头挡住了。“咦?二位贤弟,为何阻挡?”“大哥,你老骑在马上不宜巷战哪!”这是什么话?巷战者,就是在大街上、在巷子里头厮杀,马上的将士撒不开手,容易吃苦,所以不宜巷战。而且来人是个步下的将士,梁山既然派他来独劫法场,此人的武艺定不寻常,你这样子冲上去,不是自讨苦吃吗?“啊!”索超一听,点点头:哎!我家这两个兄弟啊,是有见识。“那怎么办呢?”“有办法。”二位将军随即命四十名兵丁先上。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些兵丁个个都能打。有的抓着挠钩,有的拿着单刃,还有的拿着长枪。四十名兵丁一声吆喝:“杀啊——!”冲上来了。时二爷就在屋脊上观阵,一边望石三郎和兵丁动手,一边眼睛还要勾住卢员外,心里暗暗代他们着急。四十名兵丁涌上来,有的用挠钩钩,有的用长枪刺,有的用单刀砍。石老三就用手上的单刀左遮右挡。石老三今儿这个苦吃大了。吃的什么大苦呢?比如说,拿挠钩的认定他小腿肚子上头钩,有时候把他的靴子连皮肉一起钩住了,钩住了就拽。石老三虽然很快用刀把挠钩柄子斩断了,这把挠钩就钩在他的靴子、皮肉上,血直朝下淌,他没得办法顾,还要忙着继续跟兵丁打。常言道:好汉虽勇,难敌双拳;老虎虽猛,难敌群狼。因为他只有一个人,顾了前,顾不了后,顾了左,顾不了右,难免要吃苦。不过石老三对这点痛苦还能熬得住。他心里有话:我啊,只要把致命的上三关、中三关顾好了,下三关直接卖了给你们。什么叫上三关呢?走头顶到咽喉,叫上三关,走咽喉到小肚子,叫中三关;走小肚子到腿,叫下三关。就这样子,四十名兵丁有的被他砍死了,有的被他砍伤了,还有不少人被他打得跌的跌,爬的爬,滚的滚.时二爷在屋脊上望望,点点头:佩服!石秀不愧称为拼命三郎。平时在山上还看不出他的本事,今天看他动手,一个对付几十个,腿上还带了伤,毫不畏惧。好!时二爷在屋脊上不由暗暗赞好。
石老三在那块斗着,索超就在那块望着。闻达、李成在索超左右也在望着。索超没有在意,闻达、李成看见旁边巷子里头有个人出来望了下子,很快又把身子缩进去了。哪一个?卢俊义。卢俊义本来是坐在香蜡铺子后门口石头台阶上的,听见巷子外头在那块打,不放心,就跑出来望望,接着又回头朝下一坐。看见石秀非常勇猛,腿上的鲜血直滴,毫不畏惧,心里有话:人家石秀为了救我,不惜拼命,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人心都是肉做的啊!我如果没得本事,就在此等待束手被擒算了。我是个有本事的人啊,不是我说大话,如果我真动手,只要把我玉麒麟名字朝外一报,虽不吓得他们闻风面逃,也要吓得他们心惊胆颤。我如果老坐在这个地方,岂不被天下英雄好汉耻笑吗?我应该出去帮帮忙才是道理。我手里没有家伙,这个忙怎么帮呢?嗯,有了!我腿上不是有镣圈、镣绳嘛,镣绳已经被石秀砍断了,我何不把这两根半断头的镣绳当家伙使呢?嗯,用得!卢俊义章程想定,就坐在香蜡铺子后门口石头台阶上,两手用力扳钉在镣圈上的镣绳。闻达、李成入神朝巷子里头一望;“哦!”看出来了,这个人原来就是正犯卢俊义!一定是这个强盗把他藏在巷子里头。“来啊!”“将军。”“这条巷子通到什么地方?”“将军,这是条呆巷子。有两家店家的后门在巷子里头。”“哪两家店家?”“一家是香蜡铺子,一家是豆油坊。他们的前门在那边街上。”“好极了!”两个人随即低声关照索超,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大哥,你不要动,你如果一动啊,那就显眼了。”闻达、李成随即就带了几十名兵丁,走小路,绕到香蜡铺子的前门,有手下人上前敲门:嘭嘭嘭!香蜡铺子老板把门朝下一开,看见是二位将军,还带着兵丁,“啊!”吓了一大跳。“不要怕,你不要开口,与你家无关。”两个人下了坐马,带着兵丁进了门,到了后门口,套着门缝子一望,看见卢俊义正坐在石头台阶上哩。随即低声吩咐兵丁把后门一开,哗……!一拥而上,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卢俊义左右肩头,长枪、挠钩四面围着他。其实,凭卢俊义的本事,他如居心想崩,两手一抬就崩掉了,至多吃点苦。但是他这一刻一想:不必了。我如果崩,就是拒捕,恩官黄振声就要受累了。与其叫别人代我担罪,不如自己领罪,倒反而干净。我被擒之后,他们把正犯抓到了,也可以放石老三一条生路。算了,命该如此啊!于是卢俊义把双手朝下一垂。闻达、李成一看,心里有话:好极了。随即叫几个兵丁上去,用麻绳把卢俊义一捆,推推拥拥,直朝前门推。卢俊义一想:我要把个底给石秀哪!不把底给他,他以为我还蹲在巷子里头,他还要跟他们斗哩。卢俊义望着巷口一声喊:“三郎!我已被擒,谅你夺不回还,你速速逃命啊——!”后头的兵丁们一听:“呔!不要讲话。走!”“走!走!”哗……出了前门,一直把卢俊义推到城脚根,四面用刀枪林子一架。
石老三本来浑身是劲,在这块斗着,忽然听到卢俊义的喊声:“三郎!我已被擒,谅你夺不回还,你速速逃命啊——!”“啊?啊唷!”石老三这一急非同小可。唉!我实指望能够把追来的官兵杀光了,然后把员外一背,救他出龙潭虎穴,万万没有想到员外他束手就擒。卢员外啊,曾记得在凤凰坡的时候,你家儿子燕青就告诉我了,你当时如果动手,官兵非退不可,说什么也抓不住你。你偏偏束手受缚,害得燕青没法救你。你今天又这样子了,一手不还,甘愿束手受缚。既然如此,我跟他们斗还有什么意思呢?石秀想到这个地方,本来浑身是劲,忽然用身软下来了。可怜,他这两条腿啊,就被挠钩啊、枪啊、刀啊,戳得伤痕累累,血流如注。本来还可以撑持,这一刻一松劲,这两条腿直接疼到心眼里头去了。
石秀此时此刻的模样,时二爷在屋脊上看得清清楚楚。坏了!石老三啊,你的武艺虽好,到了这一步,你不能跟他们再斗了,再斗下去,万一大下子意,把条命玩掉了,我就罪上加罪了。军师说过的,我这一颗头是他临时借了给我用的啊,你的命玩掉了,我这条命恐怕也保不住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嗯,有了!军师关照我的:到了一定的时候,石老三如果实在斗不过他们,我就叫他睡下来,让官兵生擒活捉,等他跟卢员外一起堂绑的时候,我就去向梁中书当堂投书,代他们讲情。时二爷章程想定,顶调一声喊:“哎——!石老三,睡下来玩玩吧!”他这一声喊,石老三听得清清楚楚,是时迁的喉音。他叫我睡下来?嗯,是要睡了,再斗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你这个石老三,你睡嘛,应该要把个方向望下子,街道只有这么宽,你只能竖睡在大街上,不要横睡在大街上,如果横睡,不谈把你打死了,这么多的人冲上来,一人一脚,踩就把你踩死了。石老三嘴里一声喊:“闪开!”“啊……!”围着他的兵丁晓得:一将拚命,千军难挡。以为他这一刻准备来拚命了,一吓,都朝两旁边让了。石老三手一松,当啷!把手上的家伙摔掉了,工!人四仰八叉朝地上一睡。睡的这个方向坏极了,横在个大街上。兵丁一望:“上啊——!”准备朝上冲了。如果冲上去,肯定要把石老三踩死了。兵丁才要朝上冲,嘿!就在这时候,东门城脚根有一匹坐马,就如同插了翅膀飞得来一样。马上是哪一个?急先锋索超。索超手上端着宣化大斧,嘴里一声喊;“闪开啊——!”咯铃咯铃咯铃咯铃……一马冲过来,对着石老三拦腰就砍:“着——!”呜——!这一斧把个石老三吓得就差真魂出窍。他原以为睡下来嘛,大不了把他捆起来,跟卢员外一起推到辕门,或者是府衙,以后就等时迁去当堂投书,代他们讲情。哪晓得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举起宣化大斧对他就砍,要被他砍死了,这才死得冤枉哪!
就在这个时间,蹲在屋脊上的时迁急死了。时二爷心里有话:索超这个一斧头下来,如果把个石老三砍死了,也就等于把我时迁砍死了。这话怎么讲呢?我来之前,军师再三关照我,要保住卢员外跟石秀的性命。我就是把卢员外的命保住了,石秀死了,我的命也是靠不住的。这一来怎么好呢?斧头已经朝下砍了,下去动手已经来不及了,时二爷手往怀里一摸,猛一触机:嗯,有了!怀里头有一筒炮哩,我何不就拿这一筒炮来解下围?虽然砸不死他,可以叫他分下神,打下岔,我再趁这个机会下去,想法把石秀的命保住。用得!随即就在怀里把这一筒马蹄炮掏出来,对着索超一声喊:“着打——!”呜——!这一筒炮就对着索超的头砸得来了。索超只晓得地下有个强盗,做梦也没有想到屋上还有人哩!晓得有个什么东西从屋脊上飞得来了:“啊唷!”为武的未曾伤人要先保自己。一吓,把斧头停住了,头朝过一偏,这一筒炮就朝地下一掉。只听见当啷!噔!噔!噔噔!这一筒炮在石头上颠了几颠,蹦了几蹦。你看时二爷的杀手劲这是多大?索超抬头就朝屋上望了。倒要看看屋上有多少人,是些什么样子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他才把头朝起一抬,时二爷身轻如燕,快如闪电穿针,得儿……人已经到了索超的左边,噗!朝下一落。时迁趁索超抬头望的时候,两只手一抬,把索超左脚的虎头靴连同踏镫一捧,喊了声:“你代我睡下来玩玩!”得儿……!工!索超身子一歪,脚也离了踏镫了,掼了个跟头,轰!宣化大斧也离了手了。时二爷一看,心里急死了。急什么事?唉!多好的机会啊,可惜身上没得家伙,如果有家伙,上去一刀,就要他的命了。怎么办呢?再一想:有了!虽然身上没得刀啊,有个东西哩,什么东西?就是那个挖墙打洞用的壁见酥。随即从多宝袋里把壁见酥拿出来,对若索超的嗓子准备捣了。才举手准备捣,啊咦喂!哪晓得时迁不能用兵器伤人,也不能起杀念,一起了杀念,膀条子就软了,这个痨瘟的壁见酥就不是笔直的向下了,象个水波浪,左摇右摆,“着——!”嘴里喊着,这只手就这么抖起来了。哪晓得就这样子,把索超的真魂都吓出窍了。不好啦!堂堂的一员名将,怎么怕起时迁来了?他倒并不是怕时迁,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副异相:尖嘴缩腮,翘八字胡了。长得丑不谈了,他手上抓的这件兵器,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象我们为武的动手嘛,使的不外是十八般兵器,刀枪棍棒,斧剑锤叉等等。我不懂啊,他这是哪一国的兵器唦?从来没有看见过。而且为武的抓着兵器,动起手来,该派要有一股杀手劲。这个小伙的手抖抖的,摇摇的,这是什么玩意啊?啊咦喂!你不要望他手抖抖的呀,说不定他就是练的这一家功,叫个抖功,说不定还是名师传授的哩!坏了,吾命休矣!哪晓得索超就被他这一抖,被吓了僵住了。时迁如真把这把壁见酥捣上去,虽不把他捣死了,也要把他捣伤了。
就在这一刻,有个解围的上来了。哪一个?闻达。他是领着马跟在索超后头来的。看见屋上飞下来一个人,把索超从马上撂下来了,接着手里拿了件什么东西来刺索超了。闻达赶紧把大刀一举:“着!”一刀就认定时迁朝下砍了。时二爷一望,心里有话:这就能玩了吗?我来是保护石秀跟卢员外的,你把我砍死了,我底下要做的事情多哩,哪个来代我做呢?时迁就在他的刀底下身躯一晃,“哇——!”一声喊。“唷!”闻达吓了一大跳。要死啊,我这一刀杀出个鬼来啦!就这么眼睛眨了下子,再凝神一望,人没得了。时迁刚才学鬼叫,实际上是用的分神法,人已经蹿上了屋了。到了屋上朝下一望:“啊,好快的刀啊!”闻达抬头一望:唔,这个人倒也罢了,爽气得很,晓得我到了,他就跑了。他说我刀快,其实他人比我的刀还快;如其我的刀快嘛,倒把你砍死咧。时二爷心里有话:好了,这一来解了围了,石秀死不掉了。就这么一耽搁,已经有兵丁上去把石秀捆绑起来了,只要把人绑起来,就不能再杀了,只能押到衙门去问罪。这块有人赶忙把索超扶起来,把地上的斧头拾起来。索超上马,端着宣化大斧,兵丁押着石秀、卢俊义,推推拥拥,直奔梁中书的辕门。
六、时迁下书
索超到了辕门,随即求见梁中书。梁中书坐在书房里头,正在这块想着心事。想什么心事呢?刚才已经有人来报过信,说梁山的大王来劫法场了。“唉!”梁中书心里有话:这件事并不出我所料,梁山的人非来劫法场不可。他们怎么能够让我们把卢俊义杀了呢?罢了,罢了!你们来劫法场,最好把卢俊义劫了走,把他劫走了,也就等于把个祸根子带了走了。如果不劫走,这块再把他杀掉了,梁山的人决不会善罢千休,我也就没得安稳日子过了。你们把他劫了走,只要出了城,上了路,就没事了,我城里头也就安稳了。梁中书正在想着,忽然有手下人来报,说:“急先锋索超求见。”“啊?”梁中书一听:奇怪!怎么索超过来求见?“请!免仪注,书房来见。”索超到了书房:“末将索超见大人请安!”“罢了。将军前来有何事?”“大人容禀。”索超说的话就多了,就把自己在衙门里听说梁山的人来劫法场,怎样带着兵丁到东门城门口,先剪断他们的归路,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捉住两个人的经过说了一遍。莫忙,旁的话都说了,被时二爷撂了个跟头可曾说?这个是自已丢脸的事哎,堂堂河北大名的一员名将,居然被人撂了个跟头,说出来不难为情吗?当然不说。梁中书听完了之后,“好!”表面上赞了一声好,骨子里头是“不好”。啊呀,索超啊,哪个叫你去抓的呀?你让强盗把个卢俊义劫了走算咧!这两天接连有报马来禀报:“现在梁山有两万大军在路,正在赶奔河北大名。”你现在把他们抓回头,我还不能说你不好,这一来逼得我马上要下行刑牌,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一杀事小,那一来就引火烧身。梁山人不是好惹的呀!所以梁中书心里都急死了,又不好说出口。“来!吩咐外厢,聚鼓升堂!”“是!”
聚鼓升堂?嗯,也就是击鼓聚众。这不是这些差不多的州县衙门升堂,来个咚当!那是敲的点鼓。到了梁中书这种身份升堂,非聚鼓不可。也不是当差的站堂了,是文武官员来站班。在宋时,每省的省城都有文武两位军门,唯有河北大名跟其他地方不一样,文武军门两颗大印,都在他梁中书一个人手上。他拥有双重权力,身居省院大人要职,这是沾的他家岳丈蔡京的光。不然的话,没得这个后台,他也不会做这么大的官。这一刻省院大人吩咐聚鼓升堂,只听见堂上两旁边掌威声:“威——!”暖阁大开,梁中书冠带齐楚,入公座坐下。上首是文官,下首是武将。文官领首的是黄振声,武将领首的是索超。梁大人一声招呼:“来啊!”“是!”“带梁山强盗。”“是!”“威——!”当差的把石秀、卢俊义推推拥拥,推到堂口,一声大喊:“趴了!”卢俊义嗦啷啷啷……嗦哪!双膝跪倒。石老三心里有话:叫我跪啊?谈也不要谈。虽然腿上带了伤了,立而不跪。“嘿嘿!”石秀冷笑了一声,“小梁儿!”“呃咳!”梁中书心里有话:可要死啊!我是堂堂的省院大人,他居然喊我小梁儿。丢开我的身份不谈,就谈我的年龄嘛,难道连中梁都不能当,只能是小梁啊?“好大胆的狗贼!”“哼!你不要骂,你既然把爷抓住了,爷听斩听剁。你叫爷跪啊?主子来,爷也不跪!”石三郎不跪。旁边一个中军官上来了,手上抓着木棍,“着——!”呜——!认定石老三的腿上就是一棍,想把他打了趴下来。你不要看石老三虽然两腿带伤,“嘿!”把功气朝下一沉,一凝劲,乖乖!哪晓得这个棍子打上去,没有带盘缠,倒又弹回了头了。石老三动都没有动。“我告诉你,小梁儿!你不要得意,你现在虽然把我同卢员外抓住了,谅你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你如果下令把我们杀了,叫你也不得过!现在我们梁山有两万大军在路,不日就到你们河北大名了,到了那个时候,打破大名城,就拿你这个杂种开头刀!”梁中书一听:哎,这话我相信。梁山的大王厉害,我心里早就有数了。梁山起家的老本是哪块来的呀?我的哎!是我给我家老丈人祝寿送的生辰寿纲,里头不晓得有多少珍珠玛垴,金银财宝,价值连城的东西,都被他们在黄泥岗劫了去了。你说梁山有两万大军在路,赶奔河北大名,这话跟探子上报的是一样的哎!我本来以为你们劫了法场就走了,我也就没事了,哪个晓得这个索超偏要没事多事,跑了去把你们抓得来呢?既然把你们抓得来,我就只好公事公办,只好杀了!“来啊!”“是!”推下去斩首!”是——!”“威——!”手下人把卢俊义、石秀推推拥拥,推到外面照壁面前。当差的一声喊:“跪下来!”石老三一望;“不要动!”咦?当差的心里有话:可要死啊,这个角儿比我们狠啊!石秀望着卢俊义:“员外!”“哎!三郎!”“员外,你老请到上首来!”“啊!三郎,你就在上首。”“不!应该你老在上首。”咦?一些当差的望望好笑:杀头哎,又不是吃酒席,还谦来让去,还分上下首哩,嘿,真笑话?“唉!三郎,我对不起你。”卢俊义什么话呢?我死嘛罢了,我本来早就该死了!第一次他们想办监毙,我没有死得掉;第二次在那个枯树林里头,狗男女买嘱二长解,准备把我害掉,儿子来了,我又没死得掉,我的命就跟拾得来的一样;第三次,今天在法场上,我以为是死定了,多亏你石秀来独劫法场,我还是没有死得掉。这次大概是在劫难逃了。我死嘛,算了,你这个死就死得冤枉了,你在梁山上好好的,如不是为了来救我,你怎么会死呢?所以卢俊义总觉得对不起石秀。石老三一听:“什么?你老怎么讲这个话呢?咱们是弟兄啊!不能生在一处,咱们也要死在一堆啊!我就是怕你老一个人死太冷清,所以今天特地赶来陪陪你老。”“哪个?”卢俊义一听:啊咦喂!这又不是洗澡,又不是吃早茶,死就能陪了吗?唉!说到底,他确确实实是来陪我死的呀!两个人朝下一跪。石老三心里还有话哩,又不好朝外说。有什么话!哎,放心啊,死不掉啊!马上有个大面子的人就来代我们讲情了。他们两个人跪在地下,石秀把眼睛闭着,卢俊义也把眼睛闭着。
这时候梁中书准备下行刑牌了。在那时每省的文武军门都有生杀权。文军门杀人凭一柄龙廷剑,监斩的都是文官,要把犯人押到法场,就要等到午正三刻才能开刀。武军门就不同了,杀人是凭行刑牌。下行刑牌杀人没得规定的时间,随时随地都可以将犯人斩首。梁中书是文武军门一把抓,所以他可以下行刑牌。行刑牌是什么样子呢?就跟道士老爷做道场用的那个令牌差不多,木头做的牌子,底下有个柄子,上面涂了一层朱红漆,当中有两个白圈子,白圈子里头写着“行刑”两个字。下行刑牌有一层一级的礼节,礼节不到,稍微推板一点,就犯欺君之罪,就能送命。梁中书右手一抬,两个指头在架子上头啡!把行刑牌朝起一夹,一动不动,先望着上首班中。上首班中是文官,文官领首的是黄振声。一个个把头低着,曲背哈腰,宓静无声。下行牌是下给武将的。梁中书脸一掉,又望着下首班中武将。武将领首的是索超。梁中书一声喊:“索超!”“有!”索超出班,踏,踏,踏,踏!到了公案前,双手一并:“大人!末将索超见大人请安!”“罢了。行刑牌下!”“是!”索超右手一抬,啪!把行刑牌底下的这个柄子朝起一抓。为什么梁中书只用两个指头夹着呢?就是特地把这个柄子留给索超抓的。索超右手抓着行刑牌,膀子伸得笔直,把“行刑”两个字朝外,一步一步地往堂下走。走的步子跟现在部队上操的那个正步走差不多,步子还不能有大小。要走到什么地方呢?用不着出辕门,只要走到大堂下面,甬道的半中腰,一声喊”“行刑牌下!”外头有炮手,炮手一听,把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嚓!刽子手就开刀了。哪晓得索超正踏,踏,踏,踏一步一步走到大堂口,一只右脚才要朝大堂下跨,要落不落,忽然听见屋顶上咋!一声响。堂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晓得是什么声音。索超一吓,就把右脚朝回头一缩,人站定了。就这么一个动作,如果追究下来,索超要吃不了兜了走。你行刑牌拿在手上,等于就是上面写着“如朕亲临”的龙廷剑,是至高无上的“王法”,你就能把脚朝回头缩了吗?索超心里话:坏了!这个声音,好象是房梁要断了的声音!梁一断,房子就要朝下趴了,房子趴下来,我们都没命啦!旁人还可以跑,可以让,我行刑牌抓在手上,既不能跑,又不能让,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文武官员一吓,虽晓得自己可以跑,可以让,但是一个也不敢跑,也不敢让,一个个都望着梁中书。梁中书也以为房梁要断了,也吓坏了。心是有话:万一大堂趴下来,怎么得了?一个个正在这块想着、望着、烦着,咦?没得声音了,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嘛,一个个悬着的一颗心又放下来了。索超还是恭恭敬敬拿着行刑牌,把右脚朝下一落,左脚朝起一抬,又准备朝底下跨了,才要跨,入神朝辕门口一望:咦?一吓,又把只左脚收回头,倒又站定了。为什么事情不走啦?不能走了,看见外头来了个人。乖乖!外头来的这个人啊,身上的装束倒平常,马快都头的衣服,手上拿的这一件东西尊贵了,比我这个行刑牌还要尊贵!怎么晓得的呀?我这个行刑牌不过一只手拿着哎,他这件东西两个手捧着,恭恭敬敬,举过头顶。这一位走起路来一摇二摆,不晓得是什么人,也不晓得他拿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来人这副脸倒是蛮熟的,好象在哪块见过的。武职衙门里头的?文职衙门里头的?好象又都不是的。你这个索超嘛,你不能单朝公门口的人身上想哎,你如想下子刚才在东大街动手的时候,是哪个把你撂了个跟头,就想起来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
刚才屋顶上那一声响,是什么玩艺头?哪晓得就是时二爷玩的。他为了到公堂来投书,代卢俊义、石秀讲情,在索超之前就到了辕门的屋顶上了。到了屋顶上,先把衣裳一换,然后就伏在檐口等。刚才听见梁中书下行刑牌,索超拿着行刑牌朝下跑了,右脚才要下大堂,时二爷心里有话:不能让他下去,就让他站在大堂口,叫他出不能出,退不能退。怎么办呢?时二爷喜欢闹嬉戏,爬起来把脚朝起一抬,脚后根就在瓦上头一脚踩,咋!四五块瓦碎了。天干,瓦又脆,这个声音可是崩脆的呀?你这个时迁嘛,既然把他们吓了愣住了,你就走屋脊上跳下来算咧。时二爷还要拿他们开开心,他不走屋上跳下来,要跑到前头走辕门外正门进来。他把军师写的这一封书信,当作圣旨、亡人牌子,两只手把它举过头顶,一摇二摆,踱起官步来了。辕门口可有人阻挡?当然有人阻挡。门口当差的把他一望:可要死啊!上头在那块下行刑牌,你这个小伙麻木哪,私闯公堂,不杀你的头吗?才要来挡,时二爷先上来跟他们打招呼了:“啊,诸位辛苦啦!”当差的还没有来得及回话,眼一眨,他人倒进了门了。时二爷上了甬道,一摇二摆就朝大堂上头逛了。渐来渐近,到了索超左边了。索超到这一刻还是没有想起来,只觉得他这副脸有点熟,不晓得到底在哪块见过的。时迁见他盯着自己望,存心要拿他开开心,走到他面前,双手举着信,不好打躬,就把腰微微朝下一哈,沙喉咙:“索大人,小人我见索大人请安——!”他不开口,索超还是想不起来,他一开口,索超陡然如梦初醒:可要死啊!在东大街把我撂了个跟头的那个囚攘的,就是他!既然想起来了,就准备来抓他了。右手抓着行刑牌,不能动;不要紧,有左手哩。把左手朝起一抬,“啊!”就来抓时迁了。可曾抓住?要被他抓住,倒称不起个轻脚鬼了。人没有抓得住,头上的这顶帽子被他抓住了。啊呀!照这一说,时二爷的功夫还不到家啊?哪个说的?是时二爷让他抓的,特为请他代劳的。什么原因呢?因为他身上这一身衣裳.是跟马快都头借的,尺寸不合身。他的头又小,这顶帽子特大,戴在头上老是这么荡啊荡的,晃啊晃的,戴了玩玩还不要紧,到了堂上就犯嫌了。好说:进了辕门就该把它褪掉了。不中哎!两只手举着这封信,又没得第三只手。所以特为走到索超面前,把腰朝下一哈,哈腰者,意思就是:索超哎,累你的手,帮个忙,代我把这顶帽子褪掉了。哪晓得索超还就听话得很哩,手一抬,啡!就代他把帽子拿了褪掉了。时二爷还是一摇二摆,踱着官步朝堂上走。堂上的文武官员,包括索超在内,都被他玩了懵住了,一个个动都不动,就听他一个人玩。
时二爷踱着官步,慢慢地摇到梁中书的左边,朝下一站,恭恭敬敬,一躬到地:“嘿——!梁大人,老时见梁大人请安!”梁中书望着他,不晓得是个什么角儿,也不晓得他手上拿的个什么东西,胆子如此之大,我这块下着行刑牌,他居然闯到我公案旁边来。时二爷望着公案当中摆的一碗盖碗茶,左手一伸,得儿……把盖碗茶朝旁边一推,就把这一封书信朝梁中书公案上头一摆,并且还用手抹得平平正正。然后就在梁中书旁边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头一翘,头仰着,这么㤘㤘的,胸脯子就差挺了翻过来。时二爷这一刻为什么要这样子?他晓得做官的吃软吃惯了,这时候如果卑卑屈屈地上堂来投书,梁中书决不会睬你。这样子叫对方不晓得来者是什么身份,说不定还以为是皇帝派来的什么特差哩。时二爷是居心吓他们的,要先把对方吓了愣住了,底下才好顺顺当当地投书哩。梁中书心里有话:什么东西这么尊贵啊?还用手代我抹得平平正正的。望望看唦!梁中书随即就把目光移到信上来了。不看则已,才看了头一句,梁中书本来腰杆笔直地坐着,一吓,腰哈下来了。不但腰哈下来了,看着看着,脸变了色;看着看着,眼睛定了光;看着看着,人就抖了,两只手就抓着公案的两角;如果不是抓着公案角,恐怕人就要抖了瘫到公案肚里头去了。信上第一句话写的什么东西?简单得很:
梁山泊寨主宋江沐手修书。书呈河北大名梁中书省院大人台下。
这句话既没得什么刀光剑影,又没得什么深文大义,梁中书怕的什么事?他就怕梁山两个字。而且这封书信不是梁山上别人所写,乃是梁山寨主宋江沐手修书,也就是亲笔,他当然就怕上加怕了。梁中书身上抖着,腰哈着,心里怕着,继续朝下望:
贵城四牌坊巷卢俊义员外,乃天下豪杰之士,大名一等长者,不料为奸夫淫妇诬陷,行将处死。吾山特派头领拚命三郎石秀,来城独劫法场。秀勇虽似虎,难敌群狼,恐已被擒。吾山今又特派大头领时迁来城当堂投书,望将卢、石暂收府禁。吾军临城秋毫无犯,草木不伤,只救卢、石。卢、石倘有不测,吾军打破城池,平山掘土,鸡犬不留,阁下亦难幸免。届时莫怪言之不预也!何去何从,请慎抉择。
宋江顿首拜。
梁中书把这一封书信由头至尾看过了,吓得魂飞魄散。先是怕头一句话,现在是怕一个字。什么字?“大”字。怎么怕“大”字的?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前来独劫法场的是梁山的头领拚命三郎石秀,就这个一般的头领石秀,刚才已经尝过他的滋味了,到了堂上立而不跪,高声大骂,军棍打在他腿上居然还弹回头,就这种样子狠法?现在是“又特派大头领时迁来贵城当堂投书”,在头领上多了一个“大”字了。石秀这种样子的本事,只不过是个一般的头领,时迁是个大头领,大头领是管头领的,他的本领一定在石秀之上,恐怕还不止高一两个指头,说不定要高十个八个指头。这个时迁恐怕是厉害哩!你看他来当堂投书,这么些文武官员站列两旁,他若无真本事,怎么敢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来怎么好呢?梁中书就抓着公案角,在这块发抖,就差要抖了瘫下来了。时二爷在旁边见他抖得如同筛糠,鼻尖上都飞了金了,胸脯子挺了翻过来了。趣啊!趣的什么事?晓得寨主的这一封书信厉害了,我老时来下书,代卢、石二位讲情看样子成功了,自己的一颗头笃定保住了。
底下文武官员莫名其妙,不晓得信上写的什么玩艺?也不晓得来人到底是谁。只有一个人这一刻二火药吃下去了,还过魂来了。哪一个?索超。“啊呀!”索超心里有话:来人分明是梁山的大王。既然是梁山的大王,我不喊吗?我要喊哪!嘴朝下一张,喊了一声:“抓——狗贼!”哪晓得他才喊出声,时二爷就噗!一个纵步蹿出去了,到了堂下,飞身上屋。到了辕门外,只见外头的老百姓人山人海。时二爷不走了,在屋上发榜文。发榜文也是军师关照的。从怀里把榜文掏出来,呜!呜……左一张,右一张,乖乖!就跟飘的雪花仿佛。在老百姓头上直飞。老百姓不晓得上头写的什么东西,拿到手就望了。时二爷把榜文发完了,乘大家望榜文的时候,几个纵步,走了。百姓再抬头望,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这时候把梁中书急坏了。索超喊“抓狗贼”,他倒没有惊慌,因为他从信上已经晓得来人是梁山的大王。他急什么事?他把这一封书信左一遍、右一遍看过之后,心里头就在这块骂,骂哪个?骂宋江。你这封信早不送来,迟不送来,偏偏在我下行刑牌的到候送得来。你叫我把卢俊义跟石秀暂时收到府牢里头,这件事我怎么办啊?不依你的话办,你梁山有大军在路,杀到大名城里,鸡犬不留,连我也不能保命。如果照你的意思办,不杀,索超拿着行刑牌已经到了大堂口了,我不能下令再把行刑牌收回头。这如何是好呢?所以梁中书心里急坏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底下:“啊……!”一阵嘈嚷。什么事情嘈嚷?外头的老百姓个个都要来求见梁中书大人。手下人并且阻挡他们,但是阻挡不了,人太多了,就跟潮水一样,冲进头门涌奔大堂来了。百姓到了大堂口,都朝下一跪,一个个就把刚才时迁发的那个榜文举过头顶:“大人,望大人要救命哪!”怎么要救命的?因为榜文上写得清清楚楚:要老百姓赶快去见省院大人,代卢、石二公讲情。如果保得二人性命,大兵破城之后,只救他们二人,不伤城里一草一木;如果梁中书把卢、石杀害,大兵进城之后,鸡犬不留,玉石俱焚。老百姓不怕吗?所以都来见梁中书了。梁中书望望,老百姓个个把纸举过头顶,随即叫手下人拿了一张上来,一望,原来是梁山的榜文。“哦——呀!”心里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听说这个人是智多星,足智多谋,这个章程一定是他想出来的。单凭给我一封信,不一定成功,因为我如果不杀,随后上台大人查问下来,我不好交代。现在有这么多的百姓来代卢、石二人求情,这个我就好办了,我只要把百姓手上的榜文,跟这封信一起留着,上台大人不追问便罢,若是追问下来,我就把榜文、书信一起呈给他看,并不是我不想杀他们,也不是我怕梁山的大王。圣人云:民意不可侮,民心不可违。这么多的百姓代他们求情,我不能不准啊!如果不准,梁山的人来打破了城池,就要捣巢灭穴,全城百姓就要遭殃;官乃民之父母,我岂不成了百姓的罪人了?所以梁中书佩服梁山的军师吴用,他这个办法想得太好了。我正好也借此转弯下台。这时候跪在地下的老百姓一个个还在喊:“大老爷啊,请以全城百姓性命为重,把卢、石二人暂时收禁,千万不能杀啊!”“如果把他们杀掉了,我们全城百姓就没得命啦!”梁中书点点头:“你们放心,本院准你们所请,你们回去吧!”百姓见梁中书允了他们的请求,一个个放心了,纷纷把手里的榜文一丢,回家去了。梁中书又叫手下人把老百姓丢下来的榜文和这一封书信,一起送到上房去,弄个海梅匣子把它收藏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小心收起来?梁中书心里还有一层打算哩:真到了梁山人进城之后,他们如果前来罗唣我,我就把这封书信跟这些榜文一起拿出来给他们看,你们梁山不是说一不二、说话最讲信用吗?既然我按照你们的话办了,你们也应该按照你们说的话办,要秋毫无犯。这是梁中书摆的两着棋;一着是对付他的上台大人,准备上台来查问;一着是对付梁山,以防他们出尔反尔。其实这都是他打的如意算盘,上台大人如真正查问下来,这封信和榜文不过是揩屁股的草纸,就多几个字,什么用处也没得。梁中书等百姓走完了,随即召回索超,收回行刑牌。又吩咐黄振声,把卢、石二人带回府衙,钉镣收监。梁中书退堂回后。文武官员齐散。
这块有人过去把卢俊义、石秀搀起来,随黄大人的轿子,一起到府衙门。黄振声下了大轿,轿子仍放原处。黄振声随即升堂,吩咐当差的把卢、石两个人带上来。卢俊义朝下一跪。石老三看见是黄振声坐在上头:“黄大老爷!石秀见黄大人请安!”双膝跪倒。“啊——?”黄振声一望:奇怪了!石秀在梁中书堂上,不是这个样子啊!军棍打到他腿上,他都不跪,还高声大骂。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对我如此的恭敬?黄振声不晓得,石老三心里有数啊:一则来黄大老爷官声很好,听说此地人都说他清如水,明如镜,称他为“黄青天”、“黄活佛”,二则来他跟卢员外不但有交情,而且在这一案上算得上是卢员外的恩人,他以自己的前程来代卢员外担保。象这种官不多啊!梁山的英雄对清官都非常尊敬。黄大老爷随即就标监牌,把他们钉镣收监。原差大爷带着伙计押着石秀、卢俊义,嗦啷啷啷啷……到了牢门口,叫蔡二爷出来接人。
蔡二爷把牢门朝下一开,一望:“噢!员外,你老倒又来啦?”卢俊义一望:“唔!又来了!”就是你哎,跟我用世务哩,左一次、右一次跟我说再会了,再会了!好,真的又再会了。唔,这一次来,怕的着实有一阵蹲哩!蔡二爷随即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把他们带到了狱神堂上,让卢俊义坐下来。石老三坐在旁边。刚才石秀是一股劲顶着,这一刻坐下来,人就软了,两条腿上的血直朝下淌,伤痕累累,疼痛钻心。蔡二爷先代卢员外把家伙开掉,拿衣服给他穿,打水把他揩擦手脸,而后泡好茶,代他薰洗腿上的刑痕。卢员外又代蔡二爷跟石老三介绍了下子。蔡二爷一听:噢!原来是梁山的好汉拚命三郎石秀。”随即也代他把身上的家伙解掉,也来代他薰洗腿上的伤。两个人接着就谈谈说说,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要好,都觉得相见恨晚。卢员外等他们谈得差不多了,就问石秀:“三郎!你怎么到大名来的呢?”“唉——唏!”石秀叹了一口气,就从卢俊义下山后说起。军师料到他归家可能被拿,就派了四起人赶奔大名城,现在有两万大军在路。我跟杨雄走到凤凰坡遇到你家儿子浪子燕青,燕青把我撂了三个跟头不同样,后来杨雄跟燕青就赶回大队,我一个人进城,怎样单身独劫法场,双双被拿。卢俊义一听;“唉唏。唏唏唏……!”叹了口气。心里有话:啊呀!卢俊义啊!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梁山人为了我,不惜劳师动众,舍死忘生。这一次我不出牢便罢,如果能出牢,是非上梁山不可了!自今日起,卢俊义跟石秀就一起蹲在牢里,因为有蔡二爷照料,每天就吃吃,玩玩,睡睡,除了不能出牢以外,其他方面都很舒服。我先把他们的话暂摆着,下面要交代梁中书那一边。
这一刻,就在梁中书的省院辕门里,接连有报马来报信,说:“现在梁山有两万大军杀奔大名,已经离城不远了!”“啊呀!”梁中书一听,不由暗暗跺脚。心里有话:梁山泊的狗头军师吴用啊!人都说你有用,在我看,你实在无用得很哪!现在派这么多的队伍杀奔大名,你就欠聪明了,实骨子你们只要派几个头领装扮进城,翻监劫狱,把他们劫了走就行了。我呐,到时候派一支队伍虚张声势去追下子。追是名目帐,等于是在后头送客。你们现在来这么多人。声势这么大,我总不能睁着眼睛望着你们大队人马朝城里头开啊!我如不派人去阻挡你们,将来万一传到都城去,我吃不了要兜了走。唉!虽然我不想跟你们斗,也不想把卢俊义跟石秀杀了,但是没得办法,我非派队伍阻挡你们不可。于是梁中书就传令急先锋索超来见。“索超听令!”“是!”“你速带闻达、李成,领五千兵丁,即刻出城,在离城十五里的飞虎谷安营扎寨,阻挡梁山的强盗。”“遵命!索超离了省院辕门,随即带着两个拜弟闻达、李成和五千兵丁,出城到飞虎谷,安扎大营,准备迎战。
梁山的队伍在路上走着,有孩子来报了:“报——!禀寨主,军师!”“怎样?”“队伍离大名城还有三十里了!”“噢。继续前进!”“是!”这个孩子才走,又有一个孩子到了:“报——!禀寨主,军师!现在离大名城还有二十里了!”吴加亮一昕:“好。传令各位头领,赶速前进,逼城下寨!”“是!”“逼城下寨是什么意思?就是把队伍一直开到城前再扎营。队伍又走了几里,有探路的孩子又来报了:报——!禀寨主,军师!前面离大名城十五里的飞虎谷里头,有急先锋索超的队伍驻扎。“哦——呀!”吴加亮心里有话:噢,原来大名城里梁中书已有准备了。照这一说,不能再前进了。“来啊!传令就地安扎营寨!”“是!”队伍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头领们下马休息。到了晚饭时间,孩子们饱餐,头领们坐在帐上饮酒。军师低着头盘算明天的事情:要派人进城去探听卢员外、石秀吉凶如何,寨主给梁中书的那封信有没有起作用,我们的那一位时迁兄弟为何没有回来?……正在想着,忽然听见大帐下:咋!一声响。众头领吓了一跳,一个个都站起来了。现在是两军对敌,生怕对过晚上派人来行刺。吴加亮正准备叫人查,用不着查,就在他椅坐旁边有人一声喊:“嘿——!寨主!军师啊!”吴加亮掉脸一望:“啊呀呀!哈哈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宝贝时迁兄弟啊!”
时二爷到了?到了。他投过书,在辕门外向百姓散发过榜文之后,生怕梁中书派队伍捉拿他,他没有再回翠云楼那个鼓里头去。什么原因呢?万一被人发现了,自己蹲在鼓里不晓得,那不成了瓮中捉鳖吗?想跑都跑不掉。所以他就另外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到黄昏时分,才出城来迎接自家大队人马。在路上他听说急先锋索超带了两员将士、五千兵丁,驻扎在前头的飞虎谷里头,但是他毫不费事,走飞虎谷过来了。时二爷到了自家的营门口,孩子们一望,时头领到了,个个上前请教,有的准备到帐上去报信。时二爷摇摇手,问:“寨主、军师诸位头领在帐上做什么?”孩子说:“正在饮酒哩。”时二爷心里有话:我肚子都饿瘪了,他们在那块饮酒。我进去最好来个出其不意,跟他们开个玩笑,吓他们下子。他进了营门,到了大帐外头,搬起一块石头,对准旁边一块石碑上一砸,硬碰硬,声音崩脆,咋!就这一声,把在帐上饮酒的头领都吓了站起来了,时二爷就趁大家不在意的时候,得儿蹿进帐,已经到了军师椅坐旁边了。吴加亮一望,原来是宝贝时迁兄弟。“贤弟,我来问你啊,现在卢员外跟石秀他们怎么样了?”“嘿——!先拿东西来吃啊!老时肚里饿了,吃过了再讲。”“事关重大,你讲过了再吃不行吗?”“不!先吃后讲。”“哎!我就不懂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先吃后讲呢?你哪怕先说一句,我们心里就有数了,就放心了。”“寨主军师莫忧烦,让老时先饮三杯再细细地谈。”“哈哈哈哈!好!”吴加亮一听,放心了,第一句话就是顺遂话。他如果事情办得不顺利,他不会这么笃定法子,叫我们“莫忧烦”,他要“先饮三杯再细细的谈”。“好的,贤弟,本军师来敬你三怀。”“嘿!军师啊,寡酒难当,拿几样菜来吃了玩玩。”“唔,好的。哎,你就快点个吃,吃过了快点个谈。唔,究竟怎么样啦?”“军师不要急唦。让老时慢慢地谈。”“好好,你就慢慢地谈。”时迁眼珠子一转,把他办事的经过,临时编了几句:
昨日奉命往大名,
戴宗带我把路赶。
“这个我晓得了,昨天我看你走的,这个就不必说了。”“嘿!军师,凡事总有个根哪,事从根上起哎!”“不错。好,你往下说。”
到了城关前,
已经鼓交三。
“不好了,不好了,已经到了三更天啦,城门已经关起来啦,你怎么有得进城呢?”“嘿!城墙好比舍间的大门槛。”“哈哈哈哈,不错,这个不是你兄弟说大话,直接是如登平地啊!唔,进城之后怎么说的?”
进了城我就把自己的公馆看。
“可是的吧,你这个人呐,就这个上头不好。办到周正事情,凡事都要以公事为重,你应该先办公事,你怎么先为自己着想的?”“哎!寨主,军事啊!俗话说得好;日求三餐,夜求一环。”“对,对对对,先要把睡觉的地方找好了,晚上就有安身之地了。哎!可曾找到啊?”
翠云楼大鼓里头,
我临时把身安。
“啊呀呀!哈哈,玩到鼓里去了。你兄弟实在有趣。唔,以后呢?”
随后我就法场去,
四方八处来找石老三。
“唔,可曾找到啊?”“找到了,他坐在酒楼上,我站在总坎上,“哇——!”“什么玩艺头?”
学鬼叫,吓吓石老三。
“你呀!就专门欢喜闹嬉戏。唔,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手持钢刀朝起站
老时就往他怀里钻。
他猛举钢刀对我拦腰砍!
“啊呀!这一刀可曾砍到你啊?”“军师啊!如果砍到我,我还能够回来吗?”“不错,不错。要把你砍死了,你就回不来了。
我在他刀背上翻了两翻,
轻轻叫了一声石老三。
“噢,你这一喊,他怎么样?”
只吓得石秀周身出冷汗。
“不要说他吓了一身冷汗,就是本军师这一刻听听,吓得小褂袂也被汗钉起来了。唔,后来呢?”时迁接着说,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一直说到出城来迎大队。
军师把话听完之后:“且慢。请问贤弟,刚才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啊,我是走的前营门。”“噢,走的前营门。——来人!”“是!军师!”“代我赶快把前营门的孩子绑起来,推到大帐来见我销差。”“是!”时二爷一听:“啊?慢着慢着。请问军师,要把孩子绑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啊?马上枭首示众。”“啊!这是何故?”“刚才你兄弟回来,他们居然敢违犯军规,不先来报信。现在是两军对敌,这是你兄弟进来的,如果混个把奸细进来,岂不有全军尽没之灾!”“啊!不,不不!寨主,军师,我不是走的前营门。”“走的哪里?”“我是走的后营门。”“走的后营门?那我就杀后营门的孩子。”“不!我也不是走的后营门。”“不管你走前后左右哪个门,走哪个门进来,我就杀哪个门的孩子。”“啊!我前后左右门都没有走。”“哦?前后左右门都没有走?你兄弟难道是走天上掉下来的吗?”“啊!正是。军师,我下次再也不闹嬉戏了。“”好!贤弟,你人是非常聪明,而且办事又能干,就是这个喜欢闹嬉戏不好。平时闹嘛无关大局,你要晓得现在是两军对敌,这个嬉戏就能闹了吗?下次不可以啊!”“是!这个我兄弟知道了。”他们在这块谈着说着,忽然听见后营门外面:“啊……!”一阵嘈嚷。头领们一听,个个又朝起站了。为什么要朝起站呢?营寨里头最怕后头乱,后头一乱啊,肯定是出了事了。吴加亮随即吩咐孩子:“来啊!速查——!”“是!”孩子下去查了。
莫忙,后头为什么事情嘈嚷?就在后营门口,有十几个孩子在这块看守营门。大家没事嘛,就在后营门口谈谈说说,赶瞌睡虫。大家正在谈着,忽然看见远处好象有一颗星,这一颗星奇怪了,星光通红,而且不是呆的,是活的,一刻儿上来,一刻儿下去,忽有忽无,忽高忽低,忽隐忽现。大家再入神一望:噢!晓得了,原来不是星,是来了一匹报马。怎么晓得的呀?听到远处有咯铃咯铃咯铃咯铃的銮铃声,“喳——唔——呼……”马也嘶口叫连声。一颗星是什么玩意?是骑在马上的这一位背后插的一只灯球。这一只灯球有个名字,叫“气煞风”。不怕你刮再大的风,都吹不熄它,灯球总归都是亮的,所以说能把风气死了。为什么忽高忽低,忽有忽无,忽隐忽现呢?马跑到山岗上头,灯球就高了;马下了山岗,灯球就低了;进了树林,看不见了;出了树林,又看见了。这骑报马就直奔他们后营门而来。孩子们一个个就喊了,喊成一条声:“呔——!来人不要前进,梁山的大营在此,如再前进,我们就放箭啦——!”他们喊过之后,就入神等对方的动静。只听见对方哐哐,哐哐,哐哐,哐——!为什么要敲锣?敲锣就是回话。因为距离远了,营门口的孩子们人多,喊成一条声,对过听得见,如果对过这一位用话回答,就是喊破了喉咙,营门口的孩子们也听不见。所以他身上带着一面锣,没多大的锣,用锣声来回答,这叫锣语。象这种锣语嘛,过去军队里头常用。现在也还用,不过不是锣语,叫旗语。比如军舰上头打旗子,外行人看不懂,内行人一看就晓得是什么意思。刚才马上那一位打的锣语,孩子们都懂,所以后营门外“啊……!”一阵嘈嚷,个个嘴里都有一句话:“家里人!”“家里人!”“家里人!”“家里人!”渐来渐近,这骑报马到了后营门口,只看见马上这个孩子周身的衣服都被汗淌湿透了,马周身的毛片就如同蒜瓣相似。因为他走梁山山根下渡湖上岸之后,就人不离鞍,马不停蹄.肚里饿了就吃点干粮;嘴里渴了,水壶挂在身上,就弄两口水润润喉咙。凡是报马都是有急事的,也都是这个样子。孩子们先上去把马的缰绳接过来,而后就把马上的孩子扶下马。这个孩子的两条腿都硬了,直接跟两根棍子仿佛,要扶着他转两圈才能站稳。有人把马牵到旁边去喂草料,代他梳洗梳洗,等马身上的汗水干了,才能送到马厩。那个来查问的孩子就搀着这个孩子,到大帐见寨主、军师。
到了大帐口,到后营查问的孩子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寨主,军师!”“孩子啊,刚才嘈号是什么事?”“禀寨主,军师!是家里头的报马到了。”“噢!家里头的报马到了。人在哪里?”“现在帐口。”有人把这个孩子搀着,上前几步朝下一跪:“禀寨主,军师!小人我是受山上的头领呼延灼和金、肖二位先生的吩咐,叫我赶快报信给寨主、军师:因为我们大队人马前来攻打大名,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党玩弄‘围魏救赵’之计,调遣山海关的大刀关胜,带着许多将士和二万名精兵,杀奔我们水泊梁山。如果寨主、军师跟诸位爷不回去,恐怕山寨难保啊!”吴加亮一听:“啊——呀!”啊呀!喊这个“啊——呀”不容易哪!堂堂一山的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兵书战策,无不熟悉,人又非常沉着,山上有再大的疑难事情,旁人惊慌,他不惊慌;旁人害怕,他不害怕,在他的一生当中,嘴里头什么“啊呀”啦,“啊唷喂”啦,“不得了”啦,“怎么好”啦,一共只有七个半。怎么还有半个啊?半个嘛就是“啊呀”的“啊”字出了口,“呀”字没有出来,这只能算半个。军师今天是为什么要着急呢?着急者,万万没有想到高、杨、童、蔡四大奸党如此的恶毒,趁我们来攻打大名,救卢俊义、石秀出险,他们玩个“围魏救赵”之计,来个趁虚而入,派大刀关胜前来征山。想大刀关胜是一员名将,手中的一口大刀普天下闻名,而且这一次带的人马又多,这样一来,我们的老窝岂不要丢掉了吗?照这一说,就赶紧带着众头领、兵丁回去,不就行了?回去是可以哎,城里头还有两个人怎么办呢?梁中书听到有大刀关胜去征山了,以为大名城可保无虞了,把行刑牌一下,卢俊义跟石老三就要送命了!吴加亮现在进退两难,所以心里着急。吴加亮心里着急,宋江就更急了:“啊,军师,这便如何是好?”“三哥,你老不要急,我们再来斟酌。——孩子啊!”“是!军师!”“你代我下去进点饮食,稍微休息一会,还是你辛苦一趟,赶速回山,传寨主和本军师的命令。请双鞭将呼延灼跟金、肖二位先生赶快带一万人下山渡湖,到湖这一边来择地势安营扎寨,休容大刀关胜进逼湖边。至于队伍回山之事,待我们斟酌之后再为定夺。”“是!”这一个孩子休息了一会,进了点饮食,随即上马又回奔梁山。
孩子下去之后,宋江望着吴加亮:“啊,军师,你说怎么办呢?”“三哥,容学生来仔细斟酌。”吴加亮左思右想,想了一阵子,兵一定要退,不退不行,冢里的老窝非保不可,这个是根本啊!否则,将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得了。卢员外、石秀的命也要保,要派人去。派哪个?这个还用说吗?没得旁的人,只有时迁。军师想好了章程,随即就跟宋江低声一说,宋江点头。军师叫孩子裁了一张尺把长、寸把宽的白纸条子,取来笔砚,在纸上写了几个核桃大的字,写好了之后,叫孩子把笔砚拿走。“时迁兄弟!”“啊!军师!”这一张纸条子交了给你。请你附耳过来。”“遵命!”时二爷侧耳过来,军师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时二爷点点头,心里有数了。时二爷进过饮食,吃得饱饱的,复行赶奔大名城里。大帐上大家吃过了,吴加亮下令拔寨起队,回转梁山。队伍连夜向梁山退了。
哪晓得他们退兵,惊动那一边谷里头的索超了。有兵丁来报索超,索超心里有话:啊?强盗居然退兵啦?大概他们晓得是我的队伍扎在这个地方,一吓,准备回梁山了。“追!”才要下令追,旁边闻达、李成二位将军就阻挡了:“大哥,万万追不得。兵书云:兵不厌诈。你不要以为梁山人是真退,说不定是假的,是条计。”“何以见得?”“梁山人千里迢迢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他们为的是救卢俊义、石秀。现在他们还没有把人救到手,怎么会轻易退兵呢?他们晓得我们的队伍扎在飞虎谷,他们不大容易通得过,所以就用了这条计,假退,想赚我们出飞虎谷。我们只要一追,他们就回过头来,夺我们的飞虎谷,顺势攻打大名城。果真如此,那就遭了!所以不能动。”索超一听,二位兄弟说的有道理,就听他们的话不追了。哪晓得后来又有手下人来报信了,说:“梁山的队伍确实是退了,已经退了几十里了。”索超一听,着躁了,说:“二位贤弟,我总以为你们说的话是对的。嗐!哪晓得梁山人并不是你们所说是用的什么计,确实是退了兵了!”闻达、李成只好把头一低。怎么办呢?只好让他们去退了,再追来不及了。来不及追嘛,就只好等明天到城里去请示梁中书,还是回兵进城.还是驻扎在飞虎谷?我先把他们的话摆着,现在来交代轻脚鬼时迁时二爷。
七、割须寄柬
时二爷奉了军师之命,把应用的东西带在身边,就上路了。十五里大路,一路上蹦纵蹿跳,穿过飞虎谷,到了大名城的东门,随即过了城河,用爬墙钉翻过了城墙,在城里漫墙过屋,身如燕雀,到了梁中书的辕门,直奔后头住宅。可晓得住宅在哪块?住宅的房屋跟一般的房屋不一样,时迁有经验,一看就晓得。到了后头住宅的院落,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就朝地上一伏,施若蛇行法,只看见上下首两个房问,下首房间是妈子、丫头住的,房里头灯烛已经熄灭;上首房间灯光烁亮,房门牙着一点点,里头没有闩。到了梁中书这样的身份,就不作兴再闩房门了,妈子、丫头早上起来,都要轻手轻脚到房间里头来打扫。时二爷这一刻施着蛇行法,进了房门,只看见大床的踏板上放着一双朱缎履,两只绣红菱。帐子挂得好好的,帐门放着,帐子里有鼻息声,有鼾声。奁桌上头有一盏银灯。时二爷心里有话:要代他把灯吹了熄掉,以免梁中书醒了,借着灯光一望,一眼就认得我。把灯吹熄掉,时二爷看得见吗?旁人看不见,不恭维时迁,只要眼睛掸下子,地上爬个蚂蚁是公是母,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天生的夜行眼;有亮光反而不好,天色越黑越来神。他把灯吹熄掉了之后,人就朝起一站,轻轻地上了踏板,慢慢地把帐门朝起一打,再朝床上一望,夫妻两个倒是分头睡的。再望望,啊咦喂,太太的睡品好哩,脸对着床里头,三截子环着:而把梁中书的样子一望:啊!堂堂的省院大人,掌管文武军门两颗大印,又是首相蔡京的一个大华婿,我不懂啊,这个睡品怎么这么坏的呀?人直笔笔地仰在床上,玩的挺尸睡。这个不作兴啊!凭他这种人嘛,一定是书香门第啰,从小家教有方,要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为什么是这种睡品的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梁中书幼年的时候,睡品很好,都是三截子环着,弯势,就象一张弓。哪晓得后来变了。什么时候变掉了的呢?长了胡子之后,这个痨瘟睡品就变坏了。因为过去的男子既不作兴剃头,也不作兴刮脸,都是拢发包巾,须眉丈夫嘛。梁中书为了不违古训,从二十岁就开始蓄须,到现在已经留了快三十年了。他这部胡须长得特别好,根根过胸,一划齐。他非常爱自己的这部胡须,可谓爱如至宝。他每天早晚有两件事必办,除了害大病不能动,但这两件事都是要做的。什么事呢?他每天晚上梳洗之后,上了床,人朝下一睡,先把两只膀子放在被子外头。放在外头做什么呢?就在这块慢慢地理胡须,轻轻地抹胡须,直到把这一部胡须抹纯了,而后就把胡子铺在这个被面上头,再慢慢地把两只膀子缩到被窝里头去,才安然入睡。时间一长啊,坏了,养成习惯了,每晚都是挺尸睡。早上呢,眼睛还没有睁,一声咳嗽,“嗯唔——噗!”先把两只膀子伸出来,伸出来做什么?还是先来理胡须,抹胡须。就跟过瘾差不多,理啊抹的,抹啊理的,一直到瘾过足了,这块才起身,穿衣服,梳洗,净面,进饮食。他这个睡品是这么养成习惯的。
梁中书此刻睡得正香。时二爷先把帐门一挂,接着就在多宝袋里头啡!掏了件东西出来。什么东西?一把小解手刀,就是“靠皮红”,他把“靠皮红”轻轻地朝床边上一插,接着就用两只手把梁中书的胡须慢慢地一拢。这个就要时二爷玩哩,要胆大心细,心如果不细的话,这种事就做不成功,胡须长在他肉上,手脚稍微重些个,非把他弄醒不可。慢慢地把这部胡须拢到当中,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把胡须朝起一夹,接着,右手啡!就把这把“靠皮红”的小刀一拔,从右边起,就把胡须慢慢地朝下割。你这个时迁嘛,你既割就代他一起割了算咧,哪晓得他割到人中这个地方,不割了,割了一半,留一半。哎,这个样子才好玩哩!到明天单看你对留在嘴上的那一半怎么办。时迁就把刀朝下一放,把割下来的这一半慢慢理好,打了个结,朝多宝袋里一放。这些胡须有什么用?这是个凭证,用处大哩,等到破了大名,回了梁山,吃庆功酒的时候,军师把功劳簿打开,有功的记功,有过的记过,到那时候时迁就把这些胡须拿出来了,宋江、吴加亮他们个个拍手称赞,代时迁记大功一次。时二爷把胡须放进多宝袋之后,把“靠皮红”还朝大床边上一插,接着就把纸条子拿出来。纸条上军师写得好好的四个大字,每个字有核桃这么大。用随身带来的浆糊,把四角搨满了,而后就把这一张纸条子朝大床对过站柜上一贴。明天梁中书要么不下床,只要下床,头一抬,就清清楚楚看见对过贴的这一张纸条子。时二爷把各事忙停当了,就在上房里头走来踱去,心里有话:胡子被我割下来了,刀也插起来了,纸条子也贴起来了,这件事明天一早就要发作了,梁中书是个爱须如命的人,我代他把胡子玩掉了一半,他一定要命人在全城挨家挨户搜查割胡须的人,我躲在什么地方呢?这个地方不容易找啊,既要隐蔽,还要安全。想来想去,抬头一望:有了!旁的地方不能玩,喏!就蹲在这个大床顶上玩玩。哎,你梁中书可以命人在全城搜查,你总不会叫人搜查到你家太太房里来吧!只要你不搜查你本人的住宅,我在这个大床顶上就保证没事;而且你在上房里头如果说些不能告诉人的话,我在床顶上都能够听得见。哎!用得。莫忙,我蹲在大床顶上,白天就不能出来了,只能夜里头活动,我吃什么东西呢?不要紧,堂堂省院大人的住宅里头,吃的东西还愁吗?把几个磁罐盖子朝下一掀,哪一样没得啊?什么大蜜枣啦,糖莲子啦,桂元肉子啦,把这些细货随便并一点在袖兜里头,就足够我吃了。时二爷在房间里头走走逛逛,正在这块想着,只听见外头哐!哐!哐!哐!转四更了。时间不多了,五鼓天明,人就要起身了。时迁随即绕到后头马子巷里,走马子巷到子孙巷,在子孙巷噗!脚尖子一踮,人上了大床顶了,就在大床顶上三截子朝起一环,眼睛朝起一闭,直接就闭目养神了。我要趁手交代,他家这张大床顶上,油光水滑,想找一点灰尘都没得。因为他家妈子、丫头多了,没事就打扫,角壁角落都用个鸡毛帚子掸掸,再用潮抹布抹抹,所以大床顶上干干净净。虽然干净,时迁也不能以他家这张大床顶上为家,日子也不能多,也不过住这么一两宿,就要换地方。为什么要换呢?因为妈子、丫头经常打扫,万一哪一天爬上去打扫,看见时迁,不把时二爷拖下来吗?所以时迁非换地方不可。换什么地方呢?这是活的,有时地方好,有时地方孬。好的就好上天,孬的就提不上嘴了,就象个惨的哩!他在大名城大概要蹲多少天呢?要蹲半年左右。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梁山呢?要等到明年正月十五,梁山人趁灯节之期混进城,翻监劫狱,救出卢俊义、石秀,到那时候时迁才能回梁山。这个半年时间,时二爷的苦吃足了。譬如晚上睡觉,因为天气一天天冷了,有时候可以找到条把薄被子,或者条把毯子,稍微遮遮盖盖;有时候还就找不到;再加上身上的衣服单薄,这个罪就受大了。好说:他衣裳单薄,凭他飞檐走壁的本领,走到人家家里箱不开,锁不开,金银财宝就盗出来了,他不会去偷儿件衣裳吗?玩不得!因为他这次是办周正事,万一有个失误,被人家搭住了,那不为小失大吗?所以只好咬咬牙,认苦吃。好在他的身体好,要摆到差不多的人,不冻死也病倒了。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时迁这半年虽吃足了苦,但是一旦破了大名,把卢俊义、石秀救上水泊,梁山的人晓得了这件事,没得哪一个不佩服时迁,都说他不愧称为轻脚鬼、鼓上蚤,是梁山的第一个大能人!这个消息传到江湖上,普天下的英雄也都晓得梁山上有个时迁,也都非常佩服他。所以时二爷在江湖上的声名就越来越大。你不要看他的模样生得鬼头鬼脑,尖嘴缩腮,翘八字胡子,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哪晓得随后还讨了个绝色的老婆哩!诸位要说了;这是你瞎编的,这样的丑八怪,居然能娶个美佳人的老婆,我们不相信。诸位既然不相信,我不妨就来简单交代一下。
时迁的这个老婆叫什么名字?人都喊她纪赛花。荠菜花?找话说哩!田里长的荠菜花能做老婆吗?不是的哎!叫纪赛花,是纪念的纪,比赛的赛,香花的花。纪赛花的父亲叫纪鹏飞。纪鹏飞原来也是江湖上头的一位大王,武艺高强,人称逍遥太岁。后来年纪大了,洗手不干了,就在家里享享清福。断弦之后,未曾续弦,膝下无子,单生一女。纪鹏飞把纪赛花当然就视若掌上明珠了,一心想把自己的本领教传给纪赛花。教传她什么本领呢?不但教传她的拳棒功夫,还着重教传他的轻功。姑娘不但长得绝美,而且人又聪明,本领并不亚似她家父亲。跟时迁相比,哪个高呢?这话就难说了。姑娘的轻功不如时迁,但是硬功比时二爷好;时迁天生有一短,不能执利器伤人,姑娘完全可以耍兵器。逍遥太岁把姑娘的武艺教成了之后,心里就想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大了,应该要配人了。就这么一个惯宝贝,当然要问姑娘了:“你啊,将来出嫁,要嫁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姑娘就说了:“爹爹,若问孩儿出嫁,对方一定要具备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哪三个条件?”“第一,要声名浩大;第二,要武艺超群,软硬功兼备!第三,要相貌蹊跷。”老头子听完姑娘的话,点点头:这三个条件不算苛刻,凭我家姑娘这副样子,也应当找个这样子的人匹配良缘。其实姑娘的话并来说完全,第一条,第二条都无妨,说到第三条,姑娘心里的话不大好意思跟老父亲说了,假如是母女之间谈这种事,就可以跟母亲直说了,一定要找一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做丈夫,这话跟父亲就难于启齿了。所以姑娘就换了句话,说是“要相貌蹊跷”。哪晓得这个老头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心里想:相貌蹊跷?肯定就是与众不同了。老太爷可怜带着手下人,真正是城里关外,邻府州县,都被他跑遍了,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三个条件俱备的人。有的虽声名浩大,武艺也不错但只有硬功,没得软功;有的软硬功兼备了,相貌又不蹊跷。找了三年下来,姑娘还是待字闺中。忽然这一年都城大放花灯,与民同乐。梁山得信之后,宋江平生最欢喜看灯,当然要来看了。他带了时迁等人来到都城,城里头不好住,就住在离城九里路的九龙镇上。哪晓得逍遥太岁纪鹏飞听说都城大放花灯,与民同乐,江湖上各路英雄都要来看灯,就想借这个机会代女儿找一个三个条件具备的女婿,也到都城来了,正好路过离城九里路的九龙镇,在一家客店门日,时二爷正坐在高脚凳上头,没事做,抹着自已的倒八字胡子玩。纪鹏飞不看到倒也罢了,一看:啊呀!我啊,真老糊涂啦!怎么就没有想起这个轻脚鬼时迁来呢?轻脚鬼时迁武艺高强,软硬功兼备,梁山上的大能人。要谈到他的相貌,没得哪一个再比他蹊跷了:尖嘴缩腮,翘八字胡子。谈到他的声名,不要说长胡子的人晓得有个时迁,就连三岁孩童都晓得梁山上有个时迁。哦?小孩子怎么晓得的?因为梁山上的人都是做过案子的,官府要捉拿他们,到处都张挂他们的图像。时二爷后来声名大了,关津隘口到处都有他的图像挂着。这么一来,有些百姓人家的小孩子哭起来,闹起来,拗蛮起来,大人就把小孩子抱到时迁的图像面前,说:“你不要哭啊!你如果再哭的话,这个时迁就来把你带了走啦!”小孩子看到时迁蹊跷异怪的图像,一吓,就不哭了。于是在小孩子脑子里头就留下了印象,都晓得梁山上有个时迁。连小孩子都晓得,你说时迁的声名大不大?可以说没得那个比他再大了。声名浩大,相貌蹊跷,再加上他武艺高强,三个条件具备,选他做女婿当然再合适不过了。这么着,后来纪鹏飞就请人出来做媒,请哪一个呢?武林高手、铁膀周侗周老先生。时二爷终于娶了个如花似玉、武艺超群的纪赛花做老婆,真是艳福不浅啊!所以现在时二爷在大名城虽然吃足了苦,将来就由苦到甜了。这是《后水浒》上头的话,我现在只能草草交代一下。
时二爷把梁中书的胡子割掉了一半,自已藏在大床顶上头,没事就啃大蜜枣玩了。到了东方发白,天色微明,梁中书“嗯唔——噗!”一声咳嗽,眼睛还闭着哩,老规矩,每天一声咳嗽之后,就把两只手朝被窝外头一伸,就来理胡须了。梁中书为什么醒这么早?现在不是平时,梁山大军临近城外,两军对敌,心神不定,所以醒得比往日早。他每天都是走右边先理起,而后再用左手从左边理,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理过胡须之后,眼睛朝开一静,人就准备朝起拗了。他把右手抬起来,来抄胡须了。咦?奇怪!落了空了。没有抄得到,就用手慢慢地忖,一直忖到人中这个地方,嗯,摸到了,只有半边。咦?笑话!梁中书心里有话:奇怪啦!胡子怎么只有半边的呢?回想:我昨天晚上吃的什么东西?昨天晚上没有吃什么鱼腥啊,如果吃了鱼腥嘛,或许是夜里头老鼠跑得来当外快,把我的胡子啃掉了。昨天晚上我因为心事重重,饮食不香,不过吃了碗把稀饭。这不是笑话吗!如果是老鼠啃的,我也不会不醒啊。梁中书爱须如命,现在胡子玩掉了一半,不急吗?倒要爬起来望望看哩。随即身子一拗,人就朝起一坐,朝床边上一望:“啊呀!”吓了一大跳。有一把烁亮的七寸子——“靠皮红”,插在床边上。再抬头入神朝对过站柜上一望,上面有张纸条子,上头写的四个字有核桃大:“谨防偷头!”梁中书心里明白了:没得旁的人啊,一定是时迁。怎么晓得的呀?他是梁山上的大头领,只有他才有这种本事。啊呀呀!宋江、吴加亮啊!你要我旁的东西都可以啊,为什么偏要我的胡子呢?我这部胡子就是我的命,命还不如胡子,你们把我的胡子玩掉了一半,不是要我的命吗?
梁中书在床上坐起来之后,太太在床那头也拗起身来了。每天如此,只要大人一声咳嗽,太太就拗起身来,请教一声:“大人早!”向丈夫请早安。到了晚上还要请晚安。太太拗起身来才把“大人早”说出口,再把大人一望,忍不住要笑,但又不敢笑。为什么不敢笑?晓得丈夫爱须如命,胡子玩掉了一半,等于玩掉了他半条命。只有一半胡子留在嘴上,这个鬼相难看了。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头,就痴呆呆地望着丈夫。梁中书随即下床,在旁边桌上把个须囊拿过来。什么叫须囊?过去胡子多、胡子长的人,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戴个须囊,等于是个口袋,两边有绳子挂在耳朵上,把胡子就摆在口袋里头。梁中书睡觉为什么不挂呢?因为他每天睡觉之前和睡醒之后,理胡子、抹胡子已成了瘾,戴起须囊来就不好理,不好抹了。他当初也用过须囊的,后来才渐渐不用的。今儿胡子剩了一半,只好把须囊戴起来。不戴起来,这种鬼相出去,人家不笑掉牙吗?梁中书把须囊戴好,把衣服朝超一穿,把门朝下一开。妈子、丫头老早就在外头伺候了,一望:奇怪啊!大人平时都不戴须囊,为什么今天一大早把个须囊戴起来了?又不敢问。赶紧打水给他净面,梳洗。梳洗之后,梁中书气得连早点都没有吃得下去,就赶奔书房,朝下一坐;“来人!”“是!”“命索超免仪注到书房来见!”“是!”手下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事,立即到外面上马,赶奔飞虎谷。
索超正在这块埋怨着两个兄弟:“我说要追,你们偏说不追,说梁山狗贼退兵是假的。你们看,现在他们是真的退兵了!”闻达、李成二位将军就说了:“这个嘛,我们也不晓得哎!按照常理,象他们这种退兵,都是假的多,真的少哎!唉!不谈了。”他们正说着,辕门上当差的到了。当差的把梁中书的口谕一说,索超不敢怠慢,随即顶盔贯甲,上了坐马,进了城,到了辕门口,有手下人进去通报。既然免仪注,旁的规矩就都免了,索超就直接进去了。梁中书听说索超到了,手一挥,叫手下人一律皆退,他就朝书案上一趴。趴下来做什么?没得脸见人啊!痨瘟胡子去掉了一半了,这一刻又把个须囊去掉了,可难看啊?他是居心给索超看的,不过总有些难为情。
索超进了书房,到了书案旁边,把大人一望:啊呀!不好!大人趴在书案上,大概是身子不爽啊。不晓得是生了什么毛病,恐怕病还不轻哪,坐都坐不住了嘛。“大人!末将索超见大人请安!”“将军少礼。请问将军,梁山上的狗贼抵飞虎谷,将军可曾与他们交锋?现在情形怎样?”“大人容禀!”索超由头至尾,呱哩呱啦说了一遍,最后说:“昨天哪,狗贼忽然退兵了。”梁中书听到这个地方,心里更怄:要死!狗强盗!大概是他们窝巢里头出了什么事情了。哼!我明白了,你们生怕退兵之后,我这块把卢俊义、石秀拿了杀掉,所以派大头领时迁来把我的胡子割一半,留一半,还留一张“谨防偷头”的纸条子,以此来警告警告我。唉!你们也不想想,我怎么能杀他们呢?我不代我自已留条后路吗?你们把我的胡子玩掉了一半,叫我这样子怎么见人啊?梁巾书把头一抬:“将军,你且看了。”说着,就把半边胡子朝起一捧。索超一望,直接要笑,又怕大人呵斥,晓得他爱须如命,现在命已玩掉了一半,心里一定不乐意,我如果一笑,岂不是找霉讨吗?所以硬忍住了。脸上不笑,心里有话:没得命了,这副鬼相多难看啊!梁中书接着就把昨天夜里的事,还有那张纸条上写的“谨防偷头”告诉索超。索超一听,吓得倒退两步,手一抬,把头上的盔朝下一褪,就朝大人书案上一放,双膝跪倒:“大人,末将知罪!”怎么末将知罪?我带五千人驻守飞虎谷,就是去阻挡梁山的大王的,现在梁山的大王倒进了城,把大人的胡子割掉一半了,这说明我没有把强盗看好了。如果强盗把大人的头割掉了,那一来就更没得命了!“哎!将军无罪。起来。”“是!”梁中书心里有话;你有什么罪呢?我只不过是给你看看,告诉你有这么回事而已。并非责备你啊。“你赶快把飞虎谷五千人调回,在城里关外捉拿轻脚鬼时迁,但不可伤他的性命。这个人非捉不可,不捉住他,我夜里睡觉都睡不安。但是又不能杀他,如把他杀掉,梁山人更不得跟我过身。”“得令!”索超到外面上马,随即到飞虎谷把五千人马调回,接着就在城里关外,角壁角落,就差挨门挨户的找时迁。可曾找到?连时迁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我谅他八辈子也找不到,时二爷躲在梁中书的大床顶上哩。
索超走后,梁中书回到后头上房,拿了一面镜子过来,对着镜子就在这块望,望什么东西?望自己的颏下。唉!这副鬼相难看哩!越看心里头越恨,恨哪个?恨那个痨瘟时迁!哎!时迁啊,你割我的胡须,我自认倒楣,你不要做这种半吊子的事唦,你哪怕代我连根铲,一根不留,全割掉,倒也罢了。你割一半,留一半,这一半叫我怎么办呢?我到底是剪,还是不剪,不剪,一半长,一半短,世上没得这样子留胡子的;要说剪唦,叫我自己用剪子剪自己心爱的胡子,实在不忍心。“唉——!”没得办法,叹了声长气。手一抬,右手把剪子一拿,左手把半边胡子一抓,咬住牙,把左边的胡须剪得跟右边的胡桩子一样齐。从此以后,梁中书不是长胡子了,变成短秃胡子了。理须也理不起来了,没事的时候只能摸了玩玩。把剪下来的胡须先叫人用红绫子扎了包起来,跟宋江来的这一封信和时迁散发的榜文,一起摆在海梅匣子里面。为什么要把它收起来呢?有用处哩。噢!晓得了,大概是留到荒年换米吃?找话说哩!怎么找话说?古时候的人不是有这个说法吗,有些人年纪轻轻地就把胡子留多长的,到年纪大了,见了孙子了,没事就把小孙子抱在手上玩玩、望望,小孙子有趣哪,周把大了,小手捞啊捞的,捞到了老太爷的胡子,小手一拽,啡!几根胡子下来了,血珠子冒冒的。孙少爷把胡子拽掉了,老太爷不但不着急,还快活得很哩,笑眯眯的:“乖乖啊!不能拽呀!一根胡子三担米哪!”一根胡子三担米,乖乖,梁中书把这一半胡子留着,着实要换不少米哪!哎!这是个笑话哎!当真一根胡子能换三担米,理发店统统要关门了,哪一个来刮胡子啊?大家都留胡子玩了,胡子越多越好,家里没得米就拽根胡子到米店去换米玩了。实在并不是这回事。梁中书把胡子收藏起来,有他的用意:胡子、头发乃是父母的精血制成,要把它收好了,等到自已百老归天,一起下棺材入土,才对得起上人。否则,随便把它摔掉了,那就对不起父母,也是一种不孝。这当然是过去的说法,也是古人的迂腐之见,我们今天如果再有人这么做,哪就要叫人笑掉牙了。
梁中书叫人把胡子收藏起来之后,一连几天,没事的时候在上房里走来踱去,坐立不安。再加上时二爷隔这么两天,都要在他房里闹下子,不是学猫喊,就是学老鼠叫,或者把这件东西推倒了,把那件东西弄翻了,把个梁中书吓得亡魂丧胆,生怕时二爷再来“偷”他的头。对卢俊义、石秀两个人也不敢怠慢,不断派人到府衙门牢里去问一枝花蔡庆:卢俊义、石秀在牢里头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伤风头痛的毛病?如果有病,要赶快请医生代他们医治。这个还不算数,还关照蔡庆,对他们的伙食,要格外的调剂。生怕把他们饿瘦了,再生个毛病,万一再歪掉了,如果梁山的人不讲理,以为是我把他们暗害死的,我的头就没得了!所以不断关照蔡庆,要好好地照应他们。卢俊义和石老三在牢里本来就有蔡二爷照应,吃得就蛮好的;再有梁中书这么一关嘱,蔡庆格外是六个指头抓痒——加一奉承。
梁中书既怕时迁再来“偷”他的头,又不断查问索超有没有把时迁捉拿住。可怜索超整天带着手下五千人,在城里关外、角壁角落到处搜查。今天巧了,找啊找的,找到翠云楼,忽然发现地下有兔儿眼大瓜子壳子,就沿着这个瓜子壳子找到楼上,看见在大鼓底下也有瓜子壳子,爬上去一望,鼓腔子里头也有兔儿眼大瓜子壳子,还有蜜枣核子。这个地方肯定是时迁蹲过的了。怎么晓得的?鼓皮上的洞只有二号盆口大,洞口四周的鼓皮子卷都不卷,如果轻功不高明,怎么样也钻不进去,时二爷号称轻脚鬼、鼓上蚤,轻功盖一,除了他还有哪个呢?索超随即关照手下人:“你们留几个人在这个地方,暗中看着这面大鼓。如果时迁再来,赶快来报信。”“是!”时二爷还来吗?不来了,他晓得这个地方不能再来了。时迁现在蹲在城里头,东躲西藏,昼伏夜出暗中保着卢、石二公。我暂把大名城的话摆着。老交代梁山的队伍
第五回 关胜征山
一、孤山交锋
梁山的人马在退回梁山的路上,总耽心后面有追兵。走了百把里路下来,没有发现后面有官兵追赶,吴加亮放心了,随即吩咐:“孩子啊,擂紧鼓,赶速前进!”来的时候是马不停蹄,人不停步:这一刻回去,也是人不停步,马不停蹄。为何这么急?因为现在山寨空虚,大刀关胜又非寻常之辈,万一被他把山寨攻下来,那一来就糟了。所以吴加亮心急如火,命令队伍不分昼夜赶回水泊。
路上行程非止一日。今天已抵李家道口镇外,军师吩咐:“孩子们立刻到湖口上船,上山休息。”是!”孩子们到湖口一望,湖口船只早就准备好了。人上人船,马上马渡。立即过湖上山。寨主、军师就带着众头领赶奔呼延灼的大营。这一座大营就扎在孤山前面。他们到了大营的后营门,有孩子进去通报呼延灼,呼延灼带着金、肖二位先生,还有扈家庄隔壁李家庄的李应李员外,一起出来迎接。大家见过礼之后,一起到大帐内入座。“呼延贤弟!”“寨主,军师。”“请问大刀关胜到了这个地方,可曾与你们交兵?”“回禀寨主、军师,……”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噢,没有交兵,你们就驻扎在这个地方将免战牌高悬?”“是。就等寨主、军师回来,我等再听令办事。”“好!你贤弟做得对啊!”正说着,旁边李应李员外站起来了:“寨主,军师。”“啊,李贤弟。”“刚才呼延大哥说过了,兄弟我有一番话要禀明寨主、军师。”“好的。请问贤弟有何话说?”“大刀关胜的队伍这次前来征山,要依兄弟我之见,可以不要去请寨主、军师回来,以免劳师动众。只要我到沙场去会他一面,就可以劝他归顺水泊。”“哦——?你贤弟认识他?”是啊,兄弟我非但认识他,我对他还有恩哪!”“啊,有恩?但不知是什么恩?”“嗯,这个……古语云:君子不言人之短,不言人之过,隐恶而扬善。这个寨主、军师就不要多问了。现在请问寨主、军师,你们可要大刀关胜归顺水泊?”“怎么不要啊?如果能得关胜归顺水泊,真乃是吾山之幸也!”“这一说就好极了,我明天就到沙场上去会他。这件事嘛就包在我身上了。”“贤弟,你明天到沙场去劝说关胜归降,不是件小事啊,你要多加小心啊!”“这个你放心,如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去冒这个险啊!”“好!”吴加亮心里虽有点不祛疑,但是看到李应好象满有把握的样子,也就不细问了。随即吩咐孩子去把免战牌拿了摘掉了,又着人去下战书,通知对方,明日沙场交锋。古代打仗都是如此,未曾交锋,先下战书;若是不准备开战,就挂免战牌;免战牌一摘,就是应战了。队伍吃过晚饭之后,五营四哨派人守夜,小心防守。其他人都早早休息,收拾睡觉。
一夜无书。到了第二天,天色一亮,人众起身。军师吩咐造饭饱餐。饱餐之后,众头领有的顶盔贯甲,有的招扎周身,到帐上听候军师发令。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枝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你们二位贤弟调五千滚背军,队伍马上出营,你们在寨主的两边左辅右弼,保护寨主。小心了!”“得令!”两个人领了令箭,调了五千滚背军,到了大营门外,“啊……!”五千人一字排开,把阵脚摆好了。宋江、吴加亮勒马在旗门之下,头领排列于左右,李应站在寨主、军师旁边。军师抬头一望,只见对过营门里头漫漫的,涌涌的,队伍也出来了。领首的这一位骑在马背上,如果下了马,身材有九尺开外,面如熏枣、两道蚕眉,一双虎目,正准头,大鼻梁、阔口,颏下五绺须,大耳厚垂。这副相貌不怒自威。头上戴黄金盔,朱缨高耸,鲜滴滴一朵绒缨在顶门之上,身披黄金锁子甲,内衬大红袍,花脑头战靴,腰间佩剑,手端一口金背大刀,犹如半扇板门相似。胯下一匹铁脚枣骝驹,马头至马尾,纯是狻猊色,四脚漆黑。这一匹马是挑中挑,选中选来的,虽比不上龙驹,比龙驹也差不了多少。这一位骑在马上气概非凡。他是哪一个?他就是汉时汉寿亭侯关羽的嫡系后人,沾祖上的光,世袭武安王爵位,现在镇守山海关的十万大军统领官大刀关胜。此番来征剿梁山,乃是圣上下的旨意。跟他同来的是他的两位结拜弟兄,宣赞和郝思文。他还有两位结拜弟兄魏定国和单廷珪,还留守在山海关,暂时代理他的职务。这次跟随他来的还有其他一些文武官员和二万大兵。抵到此地,就在孤山前离梁山人的大营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准备次日同梁山人交兵。当时关胜到阵前一看,觉得奇怪,为什么梁山人在孤山这个地方既扎了一座营盘,又把免战牌高悬?再叫人一打听,明白了:原来梁山内里空虚,只有一位头领双鞭呼延灼在家,另外还有几位文人,其他的人一起赶奔河北大名了,大概要等这一批人回来,才能应战。梁山人既挂出免战牌,关胜也只好准备等了。就在昨天晚上,接接连连的探子回来报信:“梁山的队伍已经由河北大名回来了。”“免战牌摘掉了。”接着,又接到梁山派人送来的战书。关胜心里有数,肯定明天要开仗了。今日清晨,关胜和二位盟弟宣赞、郝思文,带领三千人马,到营门外布列阵脚。大刀关胜骑着铁脚枣骝驹,耀武扬威,在阵前讨战。忽然听见对过咯铃咯铃咯铃咯铃……有马的銮铃声响。“啊——?”将马勒定,抬头一望,只见马背上这一位并非武将,是个文人的打扮。奇怪了,为什么梁山不派将士出来跟我动手,派这么个文人出来?噢!明白了,听说梁山上名将不少,能说会道的文人也颇多,大概今天是叫他作说客,前来下一番说辞,想说服我退兵。关将军就一手理须,一手拎着大刀,两只眼睛望着来人,单看他来怎么说。
来人是哪一个?就是昨天毛遂自荐,说是可以劝说关胜归顺水泊的李应。他穿了一身员外郎的衣裳,骑在马上,渐来渐近,看看离关胜不远了,在马上双手一并:“啊,关将军驾到,恕李应未曾远迎!此刻不便下马见礼,还望关将军海涵啊!”“啊?”关胜心里有话:什么人啊?认不得嘛。“你姓什名谁?”“我姓李,单名是个应字,外号人称扑天雕。”关胜一听:扑天雕李应,这个名字好象没有听说过嘛。哎,奇怪了:“本将军认不得你!”哦?不好了,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既然将军忘却了,我来提你一提:有一年你们山西解梁闹干旱,灾民遍野,我李应不惜家财,特地带人去赒济灾民。那一次,将军你还亲自来接待我,不但接待我,还跟我聚了几天。在临分手之时,将军对我说:他日相逢,恩当死报。将军,这些都是过去的话,我们就不谈了。我今天要对你说的,我李应已经归降梁山。梁山替天行道,正大光明。现在朝廷昏聩,奸佞当道。我看将军也不必再在朝廷为官,何不到梁山来一起共举大义?请将军放心,将军如上梁山,一定是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哎,但不知关将军意下如何?”“哦——!”关胜心里明白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哩。山西解梁是我的家乡,那一年闹干旱,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李应来赒济灾民,我是接待过他,并且还跟他聚了几天。临分手的时候,我是说了几句客套话。那并非代表我自己,我世袭武安王的王位,不要说闹一年灾荒,就是闹十年灾荒,也不见得少我关胜一顿吃的。我那是代表众灾民来感谢你的。你今天来跟我翻旧帐,认为我关胜欠你的情,叫我跟你上梁山,这不是太无知了吗?岂有此理!“唗!你休要胡言,我乃是奉旨剿灭水泊,你再胡言,休怪关某!”“啊叫!啊呀呀!不好了,不好了!将军!你看看瞧,你前首说得清清楚楚的呀,他日相逢,恩当死报。想不到你关将军堂堂一筹英雄,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啊!啊——噗!”大刀关胜这一气啊,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名声大的人,最怕听这个字面,什么“忘恩负义之徒”啦,什么“非禽兽而何”啦,关胜心里有话:你这种人太无知!我今天要是把你杀掉了,我也不见得成名。你是个什么人啊?你又不是个有名的将士,手里又没得兵刃。再说哩,你前首对我家乡的一些灾民还有些恩德。不过还是要教训教训你。关胜裆劲一沉,马往上撞,把前头的刀尖子朝下一埋,后头刀转子朝起一抬,旁势,一个“海底捞月”,“嘿!”刀就朝上一削,哪晓得就这一削,咯嚓!把李应的马头玩了掉下来了。到了马没得头了,你说这匹马可站得住吧?可怜这匹马连嘶叫声都没有叫得出来,就朝地下一倒:轰!李应也走马上栽下来了。关胜随即把头朝过一偏,意思是:我不想要你的命,你自己快逃吧。我不过是把点个颜色给你看看,免得你啰哩八嗦的。宋江本以为李应劝说关胜归降虽没得十分把握,也有八九分数,因为关胜欠他一笔大恩哩!看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大刀关胜忽然刀一起,把李应的马头下掉了,晓得坏了,一惊:“啊!啊呀呀!”还好,关胜没有要他的命。这块有孩子们上去,把李应跟一匹死马拖回头。李应吓得脸都刷了色了,心里有话:昨儿不该在寨主、军师面前夸下海口啊。哪个晓得关胜不认前情哩!李应回头了。那匹死马随后把它剥掉了也好,埋掉了也好,不在我书中交代。
吴加亮一看:“来啊!你们哪……”意思是“哪一位贤弟去会关胜”,“哪”字才出了口,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哩,“有!”旁边骑马的班中出来一位。哪一个?双鞭将呼延灼。”寨主!军师!小弟讨令!”“唔,好!贤弟,小心了!”是!”升炮!”嗒——!一通炮响,呼延灼把马一领,奔征场了。呼延灼这一匹龙驹宝马可爱哩,前蹄从耳根发出,后蹄由胯腹蹬开,势如一阵狂风,喳——唔——呼……一声嘶叫。关胜在对过一望:唷!不坏!来的这一位气概非凡,一人一马就如同飞腾了空一样。渐来渐近,再仔细一望:啊呀!不是旁人,原来是双鞭将呼延灼。“唉——唏!”关胜叹了一口气。叹气者:啊呀呀!呼延灼啊!你是什么人啊?你乃忠良之后,身居八百里静山王的王位。你当初征剿水泊,比我要光彩得多啦,我来不过是皇上下了一道圣旨,叫我挂帅征剿水泊,你当初是先到都城面见圣上,多体面啊,钦赐龙驹宝马一匹,尚方宝剑一口,有先斩后奏之权。万万没有想到你现在也身落梁山为盗,把祖上的荣耀抛于一旦。唔,最好不过,趁此劝他弃暗投明,复归朝廷。关胜刀压鞍山,左手理须,右手指着呼延灼:“呔!呼延灼,你暂且停辔,关某有话问你。”呼延灼将宝马勒定:“关胜有何话说?”“关某问你,你身受君恩,理当报国,为何身落梁山,玷辱宗祖?关某劝你赶速弃暗投明,与关某并胆同心,剿灭梁山,扫平水泊。待关某班师回朝,奏明当今皇上,关某寸功不要,代你将功赎罪,力保你官复原职,日后还可荣宗耀祖。你赶快下马!”哪晓得呼延灼最怕人提到他的前事和家事。刚才来的时候倒是雄纠纠,气昂昂,听了关胜这一番话,触动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阵心酸,虎目中滔滔泪落。“唉唏唏唏唏……”把两支钢鞭悬于腕下,心里有话:我是被奸臣所害,无路可走,才上梁山,你岂能知?现在一时说不清楚。本欲向前交战,因为这一刻心绪不宁,晓得这一仗打不好,动起手来也不得顺心,只好把马头一拨,回到自家阵脚前。关胜见呼延灼流泪而去,不由暗暗得意。心里有话:你也晓得错啦。你既想弃暗投明,就应当下马,为何返身又走?再一想:明白了!闻得呼延灼全家都在梁山,他就是想来投我,现在只能一个人来,全家走不了,他一定是回去想全家脱身之策。关胜自以为得计,仍在沙场要战。
吴加亮一看:咦?两个人怎么不动手的呀?只见大刀关胜跟呼延灼说话,说的什么东西,听不清楚。忽然间,这个被称虎将的呼延灼居然哭着回头了。“啊?贤弟,为何如此?”“寨主,军师,小弟愧煞了:因在征场上呼延灼想起全家为奸党所害,至今大仇未报,关胜又羞辱于我,一时心绪不宁,放而洒泪而回。呼延违反军规,请寨主、军师按军法处置吧!”“哎!贤弟,这个不能怪你啊!贤弟你无罪,先请归班。”“是!”啊呀!吴加亮心里有话:关胜啊!你不仅是武艺超群,而且还善于辞令,几句话就把梁山的一员虎将羞辱得泪流满面,退下阵来。想我梁山的头领有一大半都曾在官府为官,到了征场,去一个你就羞辱一个,被你羞辱之后,我们的人便满面羞愧,不战自退,这样我们还能跟你打仗吗?再一想:莫忙,呼延灼如此,不见得个个都如此,我再派一个人去试试看。“来,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去和关胜动手?”“有!”话音刚落,下首步将班中出来一位,声如巨雷:“洒家讨差!”这一位是光郎头的和尚,身高一丈有零,头似斗圆,揸肩阔背,肉红色面庞,高额头,寿眉神目,大鼻梁,翘下颏,大耳厚垂,颏下一部罗汉须。身穿绛紫直裰,黄绒丝绦,僧袜僧鞋,手端一根风魔禅仗。这根禅仗实在是根棍,这根棍的形式与众不同:齐眉为棍,过头为棒,他这根棍比棒略短,比棍略长;一头粗,一头细;粗的这一头有个八角锤,细的那一头是一面月牙铲。这根棍起名叫风魔棍,重量有六十二斤半。他是哪一个?就是人称和尚王的花和尚鲁智深。他到了寨主、军师面前:“洒家去跟关胜比试比试啊!”“莫忙!大和尚,你去要当心,关胜善于辞令,又会羞辱人,你去不可受他之愚。”“随他说得天花乱坠,或者把洒家骂得狗血喷头,洒家不听啊!”“嗯,这个办法很好,他说他的,你全当没有听见。好!吾等代大和尚助威。——升炮!”“嗒——!一通炮响。花和尚不敢轻敌,双手举着风魔棍,蹦纵蹿跳,直奔征场:“洒家来也!”
大刀关胜在对过一望,“啊——呀!”原来是花和尚鲁智深。认得?早闻其名,一看就认得。鲁智深原来也是个做官的哎!不过这个官不大,当了个提辖官,后来拳打镇关西,流落到北五台,才出家当和尚的。嗯,他既做过官,我何不也弄一番话来羞辱于他。“唗,鲁智深!想你当初也身受君恩,为何不思报效朝廷,却身降梁山为盗……”花和尚不等他说完:“嗨嗨嗨嗨,洒家不听啊!”把棍子朝胳肢窝里一挟,两只手就把耳朵朝起一捂。倒也罢了,棍子挟着,耳朵捂着,你说你的,我直接不听。关胜见他把耳朵捂着,只好不说了。花和尚把棍子一端:“吃洒家风魔棍哪!”说着,啪!就把棍子朝过一横。鲁智深跟人动手,用双手拿棍子不多啊,他都是一只手拿棍子,就这么随意地跟人家搂搂,这么随意地跟人家揩揩,多则这么十几棍,少则这么五六棍,就叫对过皮开肉绽,骨断筋崩。他用双手拿棍子,在《水浒》这一部书中,前后只有七次半。上文我就交代过了,半回就是跟他的徒弟武松,在二龙山动手的那一回。还有七次,都是遇到象卢俊义、关胜这样的特等好手,他才用双手端棍子哩。他跟人动手还有个“绝症”,他是先下手为妙,从不等别人,如果给别人抢了先,他这一天比害大病还要难过。旁人是一百单八棍为一路棍法,他不是的,他是三十六棍为一路,一共三路。一路三十六棍不能胜,就再来二路三十六棍。江湖上能招架他三十六棍的,恐怕还不多哩!鲁智深双手端着棍子,嘴里一声招呼:“呔!小关儿招架了吧!”只看见他两个棍头好似雨点,前七后八,左五右六,重重叠叠,哪里象根棍子,就如同棍山倒下来仿佛。打着笑着,蹦着跳着,越打越高兴。一棍紧似一棍,一棍猛似一棍,一棍比一棍厉害。两边助阵的鼓声、呐喊声震耳。鲁智深的棍法与众不同,关胜的刀法也别有奥妙。关胜见鲁智深的棍子如雨点打来,就把坐马裆劲朝下一松,两手端着大刀,鲁智深的棍头到哪块,他刀头就到哪块;顾上顾下,顾前顾后,顾左顾右,顾人顾马,顾着周身。鲁智深三十六棍打着打着,打得差不多了,‘嘻——!嗨嗨嗨嗨,不坏呀!”心里有话:咦喂!大刀关胜不愧是个大刀关胜,着实有两下子哩!江湖上能招架我这三十六棍的不多啊!你既然能招架我三十六棍,我就再来个三十六棍。“嗨嗨!”二路又接着来了。加起来就是七十二。打着打着,二路倒又差不多了。啊呀呀!鲁智深啊,我的一百单八棍的棍法,有好长时间不理啦!不要再把棍法玩了忘记掉了,不如趁这个机会理下子。“小关儿!洒家这里都卖了给你!”第三路的三十六棍又来了。关胜一望,心里好笑:你打吧!我既能招架你三十六,我就能招架你七十二:既然招架你七十二,我就能招架你一百单八!哪晓得鲁智深打着打着,到了一百棍上头,心里一想:不对啊!他能招架我一百棍,还有这么几棍,他不能招架吗?如果这几棍再被他招架掉了,我就没得玩了。哎!最好先把这几棍先摆在旁边,我跟你併併扎扎、抽心揭底供一棍。你如果能把我这一棍让掉了,喏!我就承认你这个大刀关胜的本事不错!你如果让不掉,就对不起了,我非要生擒活捉你这个大刀关胜!鲁智深一旦用到最后这一着“铁牛耕地”,就故意地朝下松了,故意地朝下慢了,好像手底下已经没得劲了,力气已经用光了。可是的呢?不是的,他这是欺骗对方的。对方一望:咦喂!没劲了嘛,快完了。就这么一大意,眼睛眨了下子,他最后这一棍“铁牛耕地”就上来了。欺旁人欺得住哎,欺大刀关胜欺得住吗?大刀关胜威震山海关,武艺高强,是普天下闻名的一口名刀。大刀关胜一望:咦喂!不对啊!你这个秃驴,刚才精力足得很哪,一棍连着一棍,一棍紧似一棍,一棍比一棍厉害,怎么忽然打了松下来啦?唔,其中定有花色,要入神哩。关胜晓得要入神,哪晓得来不及了,鲁智深突然把前头的棍头“嘿!”朝回头一收,把底下八角锤的这一头朝前一伸:“去——吧!啡!朝他马腿裆里头一送。
“啊——呀!”大刀关胜一望:要死!要死!这才多快啊!我晓得这一着是个绝着子,叫“铁牛耕地”。关胜为何如此惊慌呢?他这一棍不要说杵到马腿裆里了,马是畜生,不晓得怎么让法;就是杵到人腿裆子里头,你也很难让得掉。如果朝前头进,就等于朝他棍子上头迎,没得这种人;如果朝后头退,你退到哪快,他就跟到哪快;你如果悬起右腿,朝左边让,他棍子就朝你左腿内髁踝上头嗒!敲下子,左腿就断掉了;你如果悬起左腿朝右边让,棍头儿就在你右腿内髁踝上头嗒!碰下子,右腿就断了,所以没得地方让。照这一说,关胜就没得办法了?哪个说的呀?关将军先吃了一惊,而后再一想:有了!你这个禿驴,上来就跟我盖头盖脸地打了百十棍,最后居然还跟我玩这么一着绝着子,叫我不好让。我大不了这一匹马送给你,不过,秃驴啊,跟你没得这个交情,不能白送了给你!我这匹马虽然比不上龙驹,也要算良马的尖子,钬脚枣骝驹是我在边关的时候,挑中挑,选中选,花了五十两银子,好不容易买得来的。我今天跟你萍水相逢,你既然要我这一匹马,好哩,我情愿不要这一匹坐马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不能不拿件东西回敬我哎,哼!我旁的东西还不要,我就要你禿驴这颗头!我倒要看看哪个上算?关胜不顾底下这一匹坐马如何了,就把手上的这一口大刀朝前一埋,刀尖子就认定对过鲁智深的和尚头,“着——!”就走他下巴颏子这个地方朝上兜了。鲁智深一吓,晓得自己的这一着绝着子没得用了。怎么没得用的呢?因为为武的动手,要先保自己,而后才能伤人。鲁智深虽然把个棍头杵进了关胜的马腿裆,但是对过的关胜反而用刀来兜他的这一颗头,到底是保头要紧呢?还是来取他的坐马要紧呢?当然要先保住自己的头了。鲁智深随即把腰朝下一哈,得儿……一个纵步朝后一退。人站下来,手里端着风魔大棍,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啊!”这个“好”是走小肚子底下喊出来的,是真喊好。想我前首跟双鞭呼延灼在青州桃花山动手的时候,我也跟他供的这一着“铁牛耕地”,但是呐,双鞭将呼延就不如大刀关胜了!怎么不如关胜?当日双鞭将看到他这一棍杵进了马腿裆,就两只手来拎坐马,想让掉这一棍,哪晓得没有让得掉,棍头在他马的右腿旁边踏镫这个地方,啡!微微地擦了下子。这一下子还有个名字,叫“惊马坠镫”。这一下子就把呼延灼的一条右腿打伤了,除掉骨头没有碎之外,腿上的肉就象紫猪肝的颜色一般。后来请了四位专治跌打损伤的名医来,医治了个把月,才把这一条腿医好了。今天大刀关胜这一着厉害啦!他不让,反过来一刀,来兜他的和尚头。鲁智深从心眼里佩服,所以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好啊”。不单是鲁智深喊好,只听见梁山人阵脚这一边:“啊……!”从宋江、吴加亮起,个个都喊:“好!”“好!”“好!”“好啊——!”无人不佩服,无人不拍巴掌称赞。
宋江望望吴加亮:“军师。”“三哥。”“你看,关胜武艺超群,还颇有学问,可谓智勇双全啊!”“是啊。”“你看他刚才这一着,这多波俏啊!唉!军师,我好恨也!”“恨什么?”“恨只恨大刀关胜现在是我们的一个对头,要是能把关将军请到水泊,你我手下就又添了一员名将,将来梁山又何愁大事不成?”“噢,你老有爱才之心,想把关将军请上水泊?”“是啊。”“好的。既然如此嘛,就不能让他们两下再斗了。两个人如再斗下去,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来啊!孩子啊!鸣金啊!”“是!”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古时在沙场有这个规矩。闻鼓则进,闻金则退。鲁智深正打得高兴,听到阵脚下鸣金了:“呔!小关儿!今天洒家并非不同你打,你听见没有,我们家里鸣金了。”说着,把身子一转,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拖着大棍,到了自家阵脚前:“寨主!军师!洒家正杀得高兴,为何鸣金收兵?”“哎!大和尚,鸣金嘛,当然有我鸣金的道理,回营再说。——孩子啊!收兵回营!”“是!”他们收兵回营了。关胜在对过一望:狗强盗不晓得玩的什么玩意头,打得好好的,忽然鸣金不打了。不打嘛就算了。关胜也收兵回营。
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到了大帐口,骑马的下马,把兵刃都交了给孩子,一起上大帐入座。大家才坐下来,上首班中双鞭将呼延灼起身:“寨主,军师。”“呼延贤弟少礼。出班为何?”“我今天在沙场上泄了自家的锐气,请寨主、军师传令开刀!”“哎!贤弟琐碎了。刚才愚兄在沙场上就说过了,这件事何能怪你啊,你有你的苦衷,何罪之有?何况贤弟你是梁山有功之臣。请归班。”“多谢军师!”呼延灼回到原处坐下。哪晓得旁边有个人,正在那块怄着气哩!哪一个?李员外。这一刻李应越想越怄:可要死啊!这个大刀关胜居然忘恩负义,把过去我对他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在这块怄,哪晓得军师比他更怄。军师掉过脸来望望李应:“哎,哎,来来来,我来问你啊,你今天在征场上,跟关胜到底讲的什么话?”“不谈了,不谈了。想不到关胜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是个小人!”“且慢。你把事情能不能讲出来给我们听听?”“不说了!君子不言人之过,不言人之短,隐恶而扬善。”“哎,这你就不对了!昨天问你,你就是这一番话,今天问你,你还是这一番话。何妨说出来让我们评评看。”“好唦,既然寨主、军师一定要听嘛.我就来告诉你们。”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李应就把前首到山西赒济灾民的事,大刀关胜跟他说的什么话,说了一遍。吴加亮一听:“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你这个忠厚老实人,竟如此无知。我还以为关胜真的欠了你什么情的。“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个人怎么老实到这种程度啊?就凭这么一点,你竟然就到沙场上去跟关胜谈归顺梁山的事啦?还骂人家是忘恩负义之徒?他是个什么人啊?他是个世袭王爷哎!你跑了去赒济灾民,他不过是代表灾民来感谢你,说了两句客气话:他日相逢,恩当死报。你就拾到个红枣子当火吹,就把他当真的了。今天本当问罪,姑念你在打祝家庄的时候,立过一点功劳。——来!代我把他叉出去!”军师怄死了。李应是个老实人,更怄。既然被叉出去,没得这副面目再蹲在营里头了,随即出营,到了湖口,哨了一条船,就先回山了。
李应走后,吴加亮坐在帐上凝了下神,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林冲,秦明,黄信,花荣!”点了四位。“有!”“有!”“有!”“有!”这四位都是自幼披发为将的。“寨主,军师.”“贤弟们少礼!令箭一支,没有旁的事,马上本军师跟三哥还有其他众头领,都要先回水泊,你们四个人就在此守营,把免战牌高悬,不要跟关胜动手。”“是!”四将领令下去。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樊瑞,李兖,项充,段景住。”“有!”“有!”“有!”“有!”芒砀山的四位头领应声而出,“寨主!军师!”“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马上先到湖口哨船上山,调五千滚背军带下山过湖,在小孤山上安扎行营,也不要跟关胜动手,到时我自有安排。”“得令!”四个人领令下帐。吴加亮掉过脸来望望宋江,“三哥,我们就先赶快回山吧。回山之后,我们再想收伏关胜的办法。”“好的。”宋江、吴加亮起身,带着众头领出后营。守营的四将送到营外。
大家到了湖口,哨了船,上船。到了梁山脚下金沙涧码头口,弃舟登岸。有孩子把差马牵过来,大家上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人众下马,有孩子们过来照应牲口,接过毛籐鞭杆。宋江、吴加亮跟众头领一起到了忠义堂,纷纷入座。宋江一坐下来就连声催促:“军师,你有何良策能把关将军请上水泊?”“三哥,此事要容学生仔细斟酌。”“好的。”宋江自己当然也在这块动脑筋,想办法,他也是大才饱学,熟读兵书战策嘛。军师站起身,在忠义堂上走来踱去,抓耳挠腮,这都是过去读书人的谬癖。两个指头就在自己右边太阳穴微微一挠:“啊,有了!”宋江一听:“请问军师,有何妙计?”“谈不上妙计。如果有了妙计,那倒有了把握了。现在只不过是……请三哥附耳过来。”“啊?军师为何要附耳?”“事未成,机不可泄啊。”“哦?噢——!”宋江点点头。吴加亮对着宋江的耳畔,叽咕叽咕,唧唧哝哝。宋三爷听着听着,眼睛都笑细了;听着听着,把鼻子一抹:“妙!”“谈不上妙啊,只能先试试看。”吴加亮掉过脸来就望着上首的马上将士班中:“呼延灼;”“有!”呼延灼朝起一站,“军师。”“贤弟,今天你在沙场泪阵而回。”“不错。”“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弟心里有愧啊!”“哎!谈不上愧字。我且问你啊,大刀关胜的武艺如何?为人怎样?”“好啊!”“你既然晓得他好啊,现在三哥哥有爱将之心,准备请他一起上梁山来共聚大义,你兄弟看如何?”“能把他请到山上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的。我现在有个计策,不过要请你兄弟帮个忙。”“军师讲到哪里去了。如果有用到小弟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不不不!我并不是要你赴汤蹈火,我只想跟你兄弟借样东西用下子。”“行啊。只要小弟有的,都能借。”“有啊,这样东西不但你兄弟有,人人身上都有。”“好。请问军师,借小弟身上什么东西?”“这个……我想……跟你兄弟借颗头用下子。”哪晓得他把这句话说出口,把呼延灼的脸都气变了色了,“啊——噗!”气什么事?吴加亮啊,你恶毒极啦!你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宽宏大量,骨子里头行阴。大概是因为我今天泪阵而回,违犯了军规了。我自己也曾三番两次要求你下令将我开刀,你跟我说什么”你无罪,这件事不怪你,你兄弟不必放在心上”,这些话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这一刻你促狭了,说是要跟我借件东西,借什么东西啊?借颗头!我请问你,这个头就能借了吗?你既然要咎我的罪,要杀我的头,你就把话说明了。你说得多好听啊,把头借给你用下子。头借了给你,我玩什么东西呢?就是随后弄生漆把它焊起来,还是不行哎!”军师!莫非今天因小弟在沙场泪阵而回,你老要按军规枭首?”“哎!贤弟,你不要误会。要真是为这件事,我就跟你明说了,我在营里就办你的罪了。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跟你借。哎,你弄清楚了,是借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哪!哈哈哈哈……”“请问军师,如何借法?”“贤弟,事未成不能泄漏军机。请你附耳过来?”“是。”呼延灼把耳畔送过,军师就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唧唧哝哝,说了一番话。呼延灼听着听着,气消了;听着听着,眼睛笑细了。“哎!嗨嗨嗨嗨,好啊,军师,称什么时候要借,就什么时候来拿。你老尽管借。”“日期不会远啊,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好啊!”呼延灼归班入座。大家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他们说的什么东西。“来!孩子啊,赶快去把八个水师营的头领请来。”“是!”一会工夫,八个水师营的头领到了忠义堂上,见寨主、军师请安。“李俊贤弟。”“军师。”“令箭一支,请你附耳过来。”“是!”耳畔送过,军师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说到最后:“一定要在十日之内,把所要用的一切,都要准备好了。”“请军师放心.”李俊和其他七位头领下去了。堂上的寨主、军师跟众头领吃晚酒。吃过了各自回住处休息。
日子过起来很快,我说得更快,一天,两天,到了第十天,军师跟宋江他们正坐在堂上闲谈,李俊上来了。“寨主,军师,小弟前来销差。”“好的。已经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贤弟,这一支令箭还是交了给你,请你附耳过来。”“是!”李俊侧耳过来,军师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李俊点点头,转身就走。吴加亮在威武架上又摘了一支令箭:“王英,燕顺,郑天寿,扈三娘。”“有!”“有!““有!”“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四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弟媳,见寨主、军师请安!”“三位贤弟、贤弟媳少礼。令箭一支,拨精壮的儿郎五百名,到对湖去。——来,王英贤弟。”“军师!”“附耳过来。”“是!”王英侧耳过来,军师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嗨嗨,好啊!”王英点点头,领了令箭。他们四个人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望着堂上一个孩子头目:“来,你过来。”“是!”“你拿这一支令箭赶快渡湖到对岸,先到大营,然后再到小孤山,去关照那块的头领这样这样办。”“得令!”孩子领了令箭走了。吴加亮随即起身,到了呼延灼面前,把手朝起一抬:“贤弟,这里来。”把呼延灼膀子一挽,一同到后头去了。梁山上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鳖。我把梁山这一边的话先摆着。
二、月夜赚关胜
大刀关胜在征场上跟鲁智深斗了一阵子,梁山人忽然鸣金,把鲁智深叫回去了,不晓得是何缘故。关胜回到了营里坐下来,就把刚才在征场上如何羞辱双鞭将呼延灼,由头至尾告诉二位拜弟。宣赞、郝思文都点头佩服。“且慢。大哥,今天在征场上有个和尚跟你动手,那个人是谁?武艺还着实不错。”关胜就告诉他们了:“此人乃是武林前辈,花和尚鲁智深。”“啊呀!”一提到鲁智深,二位将军早就闻名了:鲁智深原先也是个做官的,是个提辖官,官虽然不大,武艺高强,声名很大。后来因为拳打镇关西,跑到北五台山当了和尚。这个人哪,也是了不得的一筹英雄!这一刻大家心里有话,都没有好说出口。什么话?梁山虽然是大王的窝巢,却又是英雄豪杰聚集的地方,人才济济,能人很多,不可小看啊!他们正说着,有手下人上来报了,说:“梁山人打了一仗之后,营前又挂起免战牌了。”咦?关胜觉得奇怪:梁山人为何又挂免战牌?难道是怕我,不敢再跟我交战了吗?前一个报信的才走,接着又来了个报信的,说:“梁山又派来了五千滚背军,驻扎在小孤山上。”关胜心里好笑:看来挂免战牌是他们用的缓兵之计,派五千滚背兵,是想趁我军不备之时来冲我的大营。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取胜了吗?谈也不要谈,我这一座大营,如同是铜墙铁壁,冲我的营谈何容易!但是我也不能大意。关胜随即就命宣赞、郝思文二位将军分头巡营,加强防守,谨防梁山人前来劫营。第二天一早,大刀关胜带着人到征场要战。粱山人直接不睬,免战牌高悬。关胜也没得办法。就这样,关胜天天带着人到征场要战,梁山人却是免战牌高悬。
转瞬之间已过了十日。其时正在九月中旬。这天,关胜吃过晚饭,公事已毕,退入寝帐,闷闷不乐。梁山人打了一仗,就挂起免战牌,至今已罢兵十日。如果再继续罢兵,我打不能打,退不能退,他梁山人是卖咸鱼的,反正不着;我是卖鲜鱼的,不能等。若是拖延日久,不但粮草耗尽,军心也将涣散,到那时我回去怎么向朝廷交代呢?心里在烦闷,忽然寝帐外面有个贴身当差的进来了:“禀关将军,现有探子有紧要军情禀报。”“命他进来。”“是!”探子进了帐篷,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关将军!”“何事?”“小人我探得征场西边树林子里头,有双鞭将呼延灼单人独骑,来偷看我大营的虚实,现在人尚未走哪。”“啊呀!”关胜一听,不由火上眉梢,怒从心来:“呼延灼啊,我日前好言劝你,望你迷途知返,你不听也就罢了,你竟敢前来探听我军的虚实。我今天晚上决不能饶你!”关胜随即顶盔贯甲,上马提刀,关照当差的不要声张,命前来报信的探子在前引路,不声不响,出大营左哨。你这个关胜嘛,你应该叫宣赞、郝思文回来一个再走唦。他因为来了气了,方寸乱了,把这件事气了忘掉了。所以等二位将军得到消息,晓得关胜出了事了,连忙赶得来,已经来不及了。
今夜月明如昼,万里无云。关胜抬头望望远处敌营,只看见对过敌营中的号灯隐隐闪烁。探子领着关胜,走征场旁边的小路向西,以免被敌营发现。穿过一座树林,探子停步,低声说:“关将军,呼延灼就在树林那边。”两个人又绕过几排树,探子挡住马头,望着关胜打了个手势,摇摇手,意思是不能再向前走了。关胜下马,探子抓住马嚼环。关胜左手拎刀,刀藏于背后,蹑着脚步子,掩到一棵老树后面,探身朝那边一望,只看见呼延灼背对着自己,站在马旁,没有顶盔挂甲,一身软装,乌缎包巾,乌缎战袍,腰束挺带,薄底缎靴,左肋下佩剑,两支镔铁鞭悬挂在马背鞍山左右。他左手按着马背,右手理着颏下钢须,仰着头,面对天空一枪明月。关胜望望:奇怪。报事的说他偷看我营中的虚实,应派要骑在马上,马还要站在高处,面对我的大营,以高视远,才能看得见我营中的情形。他现在人在马下,面对天空,这分明是在赏月,哪里是偷看我大营的虚实?此时四周僻静无声,关胜也不惊动他。奇怪哩,呼延灼早不开口,迟不开口,关胜到了,他好象晓得关胜来了,离他不太远了,只听见他一声长叹:“天哪!想俺呼延灼的肺腑之言,只有对天可表!”他说话的喉音很高,关胜字字入耳。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关胜入神继续听他的下文。“想俺呼延灼深受君恩,理当报国,并非我有意反叛朝廷,只可恨天子贪恋酒色,不理国政,重用高、杨、童、蔡这一群奸佞,悬秤卖官,私通敌国,陷害忠良,俺呼延灼被这班奸佞逼得无路可走,才归顺梁山,暂避凶险。”关胜点点头,晓得呼延灼说的是肺腑之言。再往下听。“只因日前寨主、军师命呼延灼出马与关将军交锋,承关将军好意,劝俺弃暗投明,帮他剿灭梁山,并力保我官还原职。我本想滚鞍下马,弃暗投明,奈因我的母亲妻子皆身陷梁山,我如归降。全家性命就休矣!当时我呼延灼进退两难,急得泪洒阵前,怏怏而回。本想等待机会,带领全家离开水泊,复归朝廷。谁知回营之后,宋江、吴加亮不念前情,要将我推出斩首。多亏大家代我讨情,将我逐出忠义堂,今后不许再参赞军机,以免我泄露机密。”关胜又点点头:呼延灼说的话在情在理。他现在到底准备怎么办?再往下听。呼延灼说到这个地方,一声长叹:“唉!关将军!你的关意,我一定铭记在心。你可知道?你已祸不远矣!”关胜听到这一句,吃了一惊。不晓得祸从何起。大约梁山贼首定了什么诡计,对我定有什么不利之处。再听他的下文。”最可恨那轰天雷凌振,在寨主、军师面前讨差,将三尊火炮架在三关,挂线瞄准,直对你将军的大营。军师限凌振三天把炮台造好,三日后三炮齐发。果真三日后三炮齐发,驻守在孤山的五千滚背军再趁势冲下山来,关将军的两万大军就将有全军覆没之灾!我闻知此事,甚为着急。为报答关将军在征场上对我的一番好意,所以今日才冒险私自下山,前往关将军营中去告知此事。关将军若能在三日内将大营后退四十里,方可无碍。呼延走到此间,不免又顾虑重重,只怕我见了关将军告知此事,关将军不信,呼延岂不反遭杀身之祸?我此时进退两难。”说到这个地方,呼延灼连声叹息:“唉!难煞我也!”关胜一听,吓得摇头吐舌。轰天雷凌振过去为官时,曾执掌过火炮制造事务。关胜跟他虽无深交,但是同殿称臣,彼此认识。凌振的道理,关胜尽知,他造炮的本领盖一。他造的炮能轰数十里,穿山透石,连外寇都畏惧他的火炮,所以他的外号人称“轰天雷”。现在他归顺了梁山,与我为敌,果真三炮齐发,我这座大营就要成为一片焦土,我自己也不能保命。呼延灼他冒险私自下山来报信给我,但是他又怕我生疑,不相信他。现在两军交锋,也难怪他顾虑。幸而呼延灼人还未走,我何不去同他谈谈?正想上前招呼,再一想:莫忙。呼延灼的话不确。何以见得?他刚才说的话里有个大破绽,他说他是私自下山的,这分明是句谎话。一人为私,两人为公,做私事只能自己一个人晓得,不能有第二个人晓得。他今日这件私事私不起来。何以呢?梁山环水包山,非船莫渡。闻得梁山山规甚严,但凡头领下山,有什么差事,非要有令箭才能调船过湖;何况现在两军对敌,岂能随便让他调船?果真他私下调船,水师营的船只也绝不敢私自渡他过湖。这摆明是一句假话。一假就无不假,呼延灼一定是不怀好意!我不能轻信他,上他的当。
关胜想到这个地方,不山蚕眉直竖,虎目圆睁,转过身来飞身上马,把大刀一举,一声大喝:“好大胆的呼延灼!你往哪里走,关某来也!”准备冲上来就砍他一刀。大约呼延灼也有准备,左手在马鞍一捺,飞身上骑,手执双鞭,裆轻一沉,如雾滚烟飞,跑了。关胜的马没得他的马快,在后头追不上。关胜再一想:不能把他放了走,先叫他站住。“呼延灼,你且停辔,关某有话问你。”其实关胜就是不喊他,呼延灼也是要回马的,听他这一喊,正中下怀,裆劲一松,拨转马头,鞭压鞍山。“关将军果然有话要问,请停坐马。”关胜一听:这话说得也在理,我防他,他也防我,我如不停马,他就又走了。关胜也将坐马勒定。两下相隔不到百步,彼此说话都能听得见,动手够不到。“请问关将军,有何见教?”“关某问你,刚才听你自言自语,说你此次是私自下山,梁山四面环水,非船莫渡,你过湖来当然有人知道,这私字怎讲?你分明心怀不轨!”“关将军言之有理,梁山的山规甚严,如无令箭,休想调船过湖,不怪你关将军生疑。你老可知道。呼延今日过湖。确是人不知,鬼不晓.因为梁山现在只着重防守山前的湖面,所有水师营的船只皆在前山。连日来寨主、军师等人都在前山三关上督促凌振架炮。后山湖面狭窄,近日又有新长的一段湖堤,尚未露出水面,山上许多人还不知道。呼延今日冒险私自下山,是由新长的湖堤而来。并非乘的船只,故而山上无人无人知道。”关胜一听:啊呀!我太粗心了,幸亏问他下子。原来他是从后山新长的湖堤过的湖,他是一片真心向我的,并无歹意。话虽如此,单凭他嘴说还不能为实,耳闻不如目睹,我最好亲自去看一看湖堤。果真有这一道湖堤,说明呼延灼的话是真的,我就叫呼延灼帮我的忙,趁他三尊大炮没有架好,明日调动全军,在深夜时分,由后湖堤杀上梁山去,直捣他的窠巢,一仗成功,扫灭梁山贼寇,救出呼延灼一家。呼延灼弃暗投明,也是我关某的功劳。想到这个地方,关胜心里暗暗高兴。“呼延灼,你领关某到后湖去看一看湖堤。你如真心弃暗投明,帮助关某剿灭梁山,关某一定寸功不要,代你将军将功赎罪,保你官复原职,决不食言!”呼延灼一听,好象喜出望外.翻身下马双膝跪倒:“多蒙关将军恩高义厚,呼延永世不忘!”“将军请起!前厢带路。”呼延灼复行上马,领着关胜,走树林里的小路奔后湖。探子跟随在后。关胜边走边望,原来这一条道路可以进兵。如果湖堤是实,我明日大兵扰由这条小路奔湖堤,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包管一仗成功。关胜这时候只朝好里想,越想越得意。
过了好一会工夫,出了树林,到了石碣湖后湖之边了。梁山虽然在湖心,正面、左右湖面皆很宽,惟有后山鸭嘴滩离对岸不到三里宽。呼延灼将马勒定:“关将军请看。”天空月明如昼,看得清楚。关胜先注意看看附近是否有人。这个地方靠近梁山脚下,岸上如有人,一定是梁山的耳目,水里如有船,一定是梁山的巡船.关胜望望,心放下来了,不但岸上无人,水里也无船。呼延灼的话不错,这是梁山的后山,我的大营直对梁山的前山,最近山上的强盗一团神都放在前山,现在贼首又忙着督促凌振架炮,所以后山湖面上连一条巡船都没有。再入神望望这道湖堤,隐在水里,上面只有一膜水,离水面几寸深,眼睛能看得清楚。湖堤宽窄不等,最窄的地方只有四、五尺,宽的地方有七、八尺。再朝远处望,看不清楚了。虽然湖堤隐在水里,左右堤边上都长着水草,有些草头已经出水了。呼延灼刚才一定是走这条湖堤上过来的。关胜心里一想:这条湖堤单人独骑走是不成问题,不晓得大队人马好走不好走,如果大队人马不好走,还是不行哎。最好我到湖堤上亲自走下子,看下子,就有数了。“请将军前厢带路,带关某上湖堤一观。”“好,关将军这里来。”呼延灼领马上湖堤了。走了约有一箭多路,,听听马后没得动静,掉脸一望,哪晓得关胜没有来,还在岸边上哩。呼延灼拨转马头,复行上岸。“关将军因何不走?”“这个……”关胜为何不走?他是个老军务,见多识广,他到此时还有些将信将疑。俗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勒马不动者,是先要看看呼延灼的马上了湖堤走得可平稳:四只马蹄走在湖堤上可滑不滑,假如路滑,把我连人带马滑下水,我又不会水,岂不有性命之忧!这一刻见呼延灼走了一段路,很平稳,不跐不滑,关胜放心了。“好,请将军带路!”关胜掉脸关照这个探子:“你不要远走,在此等候。”呼延灼领马又上了湖堤。关胜端着金背大刀,紧紧在后跟随。上了湖堤,果然非常平稳。关胜更放心了。呼延灼在前头走着,两支鞭端在手中,用鞭梢一指:“关将军请看,右边山峰那边有灯火的亮光,那就是三关宛子城,凌振正带人连夜动工,砌造炮台,宋江、吴加亮等人也都在那个地方监工督促。”关胜抬头朝山峰那边一望,果然有灯火的亮光,但是看不见人,因有山峰挡住。他不晓得呼延灼是用的分神法,他只顾望山峰那边,就没有注意望下面的湖堤,这时候湖堤愈走愈狭了,现在马下走的这段湖堤不到四尺宽了。有心算计无心人。呼延灼晓得,到了部位了,忽然鞭梢一抬,指着远处水上:“关将军,那边好象有人来了,你将军快回马吧。”关胜一吓,就朝那边湖面上望了。望来望去,没得船,也没得人。就在他望的时候,呼延灼把裆劲一沉,奔山根脚下去了。
关胜望来望去,一个人没得。再望望前面,呼延灼的马已经去远了。看不见了。关胜这骑马快不起来,大畜牲有灵性,它没有走过这样的路,不敢走快,生怕滑下水。关胜一想。反正我也不能再前进了,我如跑到山脚下,单人匹马,万一被强盗看见,我再想回头就回不去了。我最好现在回头,回去整顿兵马,明晚带领全军由这条湖堤杀上山去,那时候呼延灼当然要来接应我,我们里应外合,捣巢灭穴,扫平梁山。关胜想拨马回头,再低头一望:不好!这一段湖堤只有三尺多宽,马转不过头来。这一来进由不敢进,退又不好退。就在这个时间,只听见对过远远的山根下:嗒!一通炮响。关胜晓得不好。这通炮一响,只听见湖堤底下水肚里,咯咋!咯咋!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关胜再朝前一望,吓煞了!湖堤突然断成了许多段,每段有四五丈长。马前的三四段都顺水漂走了,只有他马蹄下这一段,有四丈多长,三尺多宽,在水面上没有动。关胜急得“哇呀呀,呵呵呵”,暴跳如雷!这时候才晓得呼延灼全是玩的诈,自己中了梁山的诡计了。再好的武艺,此刻也无用武之地了。不但他着急,裆下这骑马也不住地嘶叫连声。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马嘶也是说话:“我们怎么跑到这个地来的呀?”我当然要交代,这是军师吴加亮用的妙计。当初他定计要在十日后收伏关胜,就因为要花时间做这道湖堤。这道湖堤哪里是长起来的,是人工做起来的。湖堤全是木排连起来的,宽窄不等;木排上铺泥,泥上铺麻包,麻包上再铺泥;木排底下挂些石头,铁器、重物、把木排坠到水面下面。两边长的水草,也是人栽的,是从别处移到此地来的。每段木排之间,用篾缆把它连接起来。生怕一人一马走上去晃动,水肚里还有人稳住,木排底下有五千水师营的孩子,八位水师头领在水肚里领队。每段木排底下都有百十个孩子用肉头顶住木排,两手托着,双脚踩水。本來木排上就能行走,再加有这些肉桩在底下撑着,人骑马在上头走,当然一点晃动都没得啦。呼延灼到了鸭嘴滩,命人升炮,这一通炮就是把信给水肚里的人。水里的孩子身上都有短刀,有的带着斧头,听见岸上的炮响,就把篾缆斩断,这些假湖堤的木排就一段一段分下来了,顺水漂了.关胜马下这一段木排下面有两百人,不让木排漂了走,所以他这段湖堤就一点没有动。人在水肚里怎么晓得关胜在上面呢?有几个头领在后头水草边上把头伸出来看过了,不会错。这时候只听见鸭嘴滩那边,嗒!又是一通炮响.这第二通炮响也是把信给水肚里的人的,水肚里的人听到炮声,由头领领着孩子,顶着这一段假湖堤,划着水,就奔鸭嘴滩的码头淌了。关胜骑在马上都急煞了!旁的湖堤都是一段一段顺水淌,惟有我马下这一段湖堤朝梁山那边淌。他哪里晓得水肚里头有人哩!
关胜马下这段假湖堤,离鸭嘴滩码头还有两百步光景,只听见码头那边,“啊……!”一声呐喊,灯火通明,五百名孩子“一”字排开,装束整齐,刀枪烁亮.另外还有鼓手、奏乐的。领首两骑坐马,上首马上是宋公明,下首马上是吴加亮,还有许多头领排列两旁。可有呼延灼?没得。呼延灼先上山了。他还有他的事。
寨主、军师把马领到水边,望着关胜,哈呵大笑:“哈哈哈哈,关将军驾到,在下宋江”,“学生吴用”,“在此候驾多时。”“你将军为何又骑马又登舟?”关胜一听都气煞了:狗强盗还拿我作耍。是的哎,你一人一骑在木排上,不是等于登舟吗?气也没得用。假湖堤离岸边不远了。军师传话:“尊客驾到,你们升炮奏乐!”嗒!嗒!!嗒!三通炮响,鼓乐喧天。表面上是迎接尊客,其实又是个暗号,把信给水肚里,这都是预先布置好了的。水里的二百名孩子本来是双行,一左一右,听见三通炮响,左边的一百人,全部游到右边来,二百人双脚踩着水,双手用力把木排一托,托成个半边翘。马站不住了,连人带马,“噗咚!下水了。马天生会水,淹不死,当然有人把这骑铁脚枣骝驹牵上岸,交给专人看管。关胜人离了马,旱脚子下了水,人就昏了,刀也丟掉了,宝剑也被人摘去了.八位水师头领过来,十几条膀臂把关胜托悬了空.就算快了,关胜还暍了五六口水,人事不知,听其摆布。八位头领把他送到岸上,由岸上的孩子上来架住关胜.八位头领换衣服。水里的孩子各自归队。寨主、军师和众头领领着队伍,上山,先到更衣处,孩子七手八脚代关胜更衣,随后把他架到忠义堂上,扶他坐下来。有几名步下的头领,站在关胜左右,防止关胜动手。寨主、军师和其余头领各自入座。
关胜渐渐苏醒。吴加亮开口了:“关将军受惊了!”关胜一肚子的气,“狗强盜!你等既将关某赚来,笼鸡案肉,听斩听剁!”“关将军请息怒,我等有片言相告,”“有话快讲!”“关将军,吾等啸聚梁山,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关将军谅来已有所闻。在吾山聚义的这班文武,多数过去都曾在朝为官,身居要职。他们为何弃官归顺水泊呢?就因为朝廷昏瞶,贪恋酒色,不理国政,重用奸臣。这班奸佞任意胡为,悬秤卖官.私通敌国,无恶不作。天下百姓都身居水深火热之中。吾等之志是要杀奔东京,消灭高、杨、童、蔡,扶保大宋,求得国泰民安,并无他念。此番关大将军奉命征山,也是高、杨、童、蔡的毒计。因关将军乃将门之后,赤胆忠心,日后必为高、杨、童、蔡的对头,而这班奸党对吾等也恨入切骨,因而他们用了这条以毒攻毒之计。你老当局者迷,吾等旁观者清。日前我们同你将军开战时,见你老武艺过人,勇不可挡,如双方用武,势必两败俱伤,因此才想到智取。今日侥幸把你老大驾请来,我们大胆奉劝你老,不可执迷不悟,最好留在敞寨,日后一同保国除奸,名标后世。闻得你老还有两位盟弟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我们也准备把他们二位将军请来,共聚大义。学生再派人到山海关把你老宝眷接来,免得你老心身两地。但不知关将军意下如何?”关胜听听.吴加亮说的话是句句在理,但是叫我就这么归降梁山,实在不服气。自己这次之所以被擒,是因为一时粗心大意,我的两个盟弟都是足智多谋,决不会轻易上他们的当,重蹈覆辙。他们既说要把我两个盟弟请来,我何不将计就计,借此脱身?“军师!你们如果能将关某两位盟弟宣赞、郝思文生擒活捉,关某甘愿投降!”“你老说话算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如果我的两位盟弟你们捉不来,你们对关某又如何处置!”如果令盟弟不来,我立刻还你老的刀马。送你老过湖回营。”“此话当真?”‘你老如果不信,学生愿同你老打赌。”“怎样打赌?”“只需三盅酒的时间。你老把三盅酒饮干,我定将令盟弟请上忠义堂。”“哪个?”关胜心里好笑:吴加亮啊,我看你是说大话!就算我那二位拜弟能被你活捉,也不见得吃三杯酒的工夫,就把人捉得来啊!“好!一言为定。“军师随即叫人拿一壶酒来,带了一只酒杯,由孩子执壶,斟满一杯。“关将军请。”关胜举杯就喝,一饮而干。再斟满一杯,关胜又喝掉了。连饮了两杯,关胜望望吴加亮:“还有一杯了?”是啊,还有一杯。”第三杯酒斟满,关胜正要举杯,下面来了个报事的孩子,单落膝跪倒:“禀寨主,军师!”“哎!关将军,你老且慢饮酒,下面有报事的来了,看报的什么事。”关胜把酒杯放下来了。“孩子啊,何事?”,“郝思文、宣赞已被生擒活捉,现在堂下候令!”“关将军,你老可曾听见?”关胜诧异。我那两个盟弟非我可比,他们守营,战虽不足,守却有余,所以我才敢同你们打赌的,他们怎么会被你们活捉呢?这一定是假的。“你们口说无凭!”“好。——将他们带上来!”“是!”孩子起身下去了。只看见堂下有几员自己营里的偏将陪着宣赞、郝思文、摇摇摆摆上未了。“关将军请看,下面来的可是你老两位盟弟?”“这个……”关胜脸一红,把头一低。
宣赞、郝思文怎么来的?书是并行的,我一张嘴,只能一边一边地交代。吴加亮上次派王英、燕顺、郑天寿、一丈青扈三娘带领五百人过湖,没得旁的事情,在这条小路的树林子里头埋伏下来,准备绊马索和挖陷坑。大刀关胜在上了假湖堤,中计以后,留在岸上的那个探子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就跑,飞滚流星,回奔大营,到宣赞、郝思文寝帐报信。关胜晚上悄悄出营,宣赞、郝思文并不晓得,他们已经回寝帐睡觉了。这一刻报事的探子把他们喊醒,把刚才关胜中计的经过详细禀报。两个人一听,大惊失色:我家盟兄太鲁莽了,中了强盗的诡计了。两人随即把营下文武召齐,把这回事告诉大家,文武一个个都吓得瞠目无言。宣赞、郝思文一商议,赶紧去救盟兄要紧,就命文武在营中紧守大营,他们二人上马端枪,带了几员偏将和五百兵丁,还叫这个探子带路,赶奔湖口。哪晓得才走到小路的树林子里头,前头的人就被绊马索绊倒了,有的掉下了陷坑。宣赞、郝思文晓得不妙,带着其余兵丁掉脸就跑。忽然听见迎面一声呐喊,来了有两千罗兵,一个包围,把他们紧紧围在当中.领首有四位头领,各端兵器。两千罗兵背后插刀,手执弓箭。官兵一个个吓得不敢动。为何不敢动?因为来的罗兵太多,又有弓箭在手,如乱箭齐发,大家就成了刺猬了。宣赞、郝思文晓得打起来也是寡不胜众,束手无策。只听见领首的四个头领喊叫:“前面可是宣赞、郝思文二位将军?我等乃是梁山泊的头领林冲、秦明、黄信、花荣是也,今奉寨主、军师之令,特来迎请二位将军。令盟兄关胜,现在我们山上忠义堂,静候二位将军,望你们同归水泊,共举大义。请二位将军下马,去见令盟兄,我等决不加害。但不知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宣赞、郝思文听了这番话,又听了他们报的名姓,晓得来的这四个人均非寻常之辈,我们即使跟他们打,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四面还有弓箭手包围。宣赞、郝思文两个人低声商议。他们说的话不会假,盟兄一定被他们生擒了,不过是不是降了梁山,还不晓得。我们只有下马,随他们上梁山去见盟兄。我们就以他为主,他如归降,我们也归降,如盟兄不降,我们就准备一死。因此,宣赞、郝思文下马、丟下兵刃。林冲、秦明、黄信、花荣也下马,四人面带笑容,到宣赞、郝思文面前:“二位将军,我们四人奉陪你们二位到山上去见令盟兄。”叫手下孩子把他二人的马匹兵刃带着。这时候王英等四位头领把在树林子里活捉的兵丁全部带来了。林冲等头领对这些兵丁说:‘你们愿降则降,不愿降各散!”不降的只有一小半,降的有一大半。林冲等头领带着二位将军和投降的兵丁,随即上船渡湖上山。就在宣赞、郝思文出大营奔后山湖口的时候,孤山的几位头领带领大队,又把关胜的大营四面包围了。关胜营下没有他们盟弟兄三个,一时军中无主,偏裨牙捋哪个敢战?愿降则降,不愿降各散,结果降的有一万多人,不降的也都把兵器军服丢下。梁山人所得军需粮草,不计其数。他们把归降的兵丁归罗兵部下,所得的军需一切,查明上册,交入公库。梁山的大营随后也撤回上山。宣赞、郝思文已经上山了。所以军师才敢跟关胜打赌。
宣赞、郝思文到了忠义堂堂口,看见关胜果然坐在忠义堂上,许多头领还陪着他。他们两个人以为关胜已经归顺梁山了,不然梁山的人不会这么客气。两个人到了关胜面前:“大哥,小弟见大哥请安。”关胜望望两个盟弟,心里佩服,梁山人是有道理,居然就把我的两个盟弟捉得来了。寨主、军师起身:“未曾请教二位将军,可是宣赞、郝思文?在下宋江。”“学生吴加亮有礼!”宣赞、郝思文以礼相还。寨主吩咐设座位,邀清他们入座。军师开口了:“关将军,学生实对你将军说,如今不但把你们三位将军请到水泊,你老营下的兵丁将士已有大半数归降敝寨,其余已遣散回家。你们就是返回都城,也必遭奸党毒手。学生奉劝你们三位将军,最好就在水泊暂为安身。”关胜不开口。宣、郝二将还不晓得他们刚才所说的话,低声问问关胜,才晓得原来盟兄是同他们打赌的。宣、郝二个人心里一想:我们平素也痛恨高、杨、童、蔡,早就想弃官不干了,只因顾全弟兄的义气,舍不得离开盟兄,才勉强留在朝中。今天到了这一步,只有归顺梁山,才是一条明路。不知盟兄意下如何。两个人一商议:我们最好也来劝他几句:“大哥!朝廷昏瞶,奸佞当权,谅你老也有所知。你我虽然在朝为官,也是朝不保暮。而今事已如此,蒙梁山寨主、军师的好意,我们劝你老不如就归顺梁山,以待将来有出头之日。”关胜怎么样?望着两个盟弟没有开口。他心里也明白:这个败仗,我们是罪不容诛,就是梁山人放我们走,我们也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现在是挤住降,逼住降,非降不可,就是难以启口。吴加亮望望关胜,也不等他开口了。“关将军请不必多虑,你们盟弟兄三人现在已上了梁山,至于你们的家小,学生已作安排,明日启程,将他们一起接到山上来。学生有些放肆,想代你们盟弟兄三位上卯,关将军意下如何?”这是有言在先的,关胜当然不好不答应。不过关胜肚里还是有一股气,气一个人。气哪个?气呼延灼。大丈夫做事应该光明磊落,你就是要我归顺粱山,也应该把话说明了,不该用一套谎话来骗我。以后我在山上跟他天天见面,叫我的面朝什么地方放?关胜越想越气。“军师!”“关将军,有何吩咐?”“要关某归顺水泊可以,你一定要将呼延灼斩首,若是不斩呼延,关某宁死不降!”“噢!你将军要学生将呼延灼斩首?”“对。梁山上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好!关将军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们就照你将军的吩咐而办。——来!代我把呼延灼绑上来!“是!”
这块有手下孩子下去,过了一刻儿工夫,把双鞭将呼延灼绑得结结实实,从下面推上来了。到了忠义堂上,“威——!”两旁的孩子一声堂威。“趴了!”双鞭将立而不跪:“且慢。请问寨主、军师!俺呼延身犯何罪?”“哼!你自己犯的法,你自己晓得,这还要来问我?——来,将他推去斩了!”“是!”威——!”手下人不由分说,把呼延灼往下推了。才把呼延灼推到忠义堂口,只听见堂上“啊……!”一阵嘈嚷,马步头领一个个都朝起站了,“呔!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孩子一听,站下来了,不推了。听见有人喊“刀下留人”嘛,肯定是有人讨情了。哗……!两旁边马、步首领纷纷到案前:“寨主!军师!你们为何要杀呼延?”“这个……要问嘛,当然事出有因,无罪怎能斩首。”“请问,呼延灼到底身犯何罪?”“要问他的罪嘛,他日前在沙场上泪阵而回,就应该枭首!还有其他种种的原因,此刻不便在堂上细说,以后你等便知。”李逵一听,喊起来了:“唷!不行啊!告诉你,你杀呼延,爷爷不依!”那边刘唐也喊起来了,“咱老子也不依!”一霎时个个都上前讲情,闹得最凶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黑旋风李逵,一个是赤发鬼刘唐。关胜见有这么多人代呼延讲情,心里有话: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我说的有用,还是你们说的有用?吴加亮是真杀呼延灼,还是假杀呼延灼?吴加亮一望:“岂有此理!他明明是有罪,我何能不杀?还有一点,如果不杀他,关将军就不肯归顺水泊。我现在问你们,关将军的武艺跟呼延灼的武艺相比如何?”“差不多。”“噢,既然差不多,我们杀个呼延灼,就可以得到关将军,不但得到关将军,另外还有宣、郝二位将军也都归顺水泊,这又何等不好呢?你们把这笔帐算算看,一个换三个,可上算不上算。”“且慢,且慢!让我们来想想看,杀个呼延灼,换个关胜,另外还又多了两位将军,一个换三个……嗨嗨,爷爷看这个事情划得来。”“咱老子看也划得来。”划得来。”“划得来。”个个都喊划得来。“既然上算,不谈了,你杀吧!”“好!”吴加亮随即传令:“来啊!不要耽搁,立即开刀!”“是!”威一一!”孩子们就把呼延灼朝堂下推了。
关胜这一刻把腰杆子朝起一直,借着堂上的灯火,想看看他们到底怎么个杀法?是当场杀,还是推到别的地方去杀?如果推到别的地方去杀,我就弄不清到底是真杀,还是假杀了。关胜把腰杆子朝起一直,把头朝起一抬,就朝底下望了。只看见孩子把呼延灼推到下面,把他捺了朝地上一跪。两旁边上来几个孩子,哗……!围了个人圈子,好象是护斩的。只听见底下,嗒——!一通炮响,嚓!人圈子里头的刽子手把刀举过头顶,刷起来就是一刀,噗——!血水冒多高的,尸首朝地上一倒。有个孩子拿了一只托盘,把砍下来的这颗黑头放进托盘,托在手上,到了堂上,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寨主!军师!呼延灼已被斩首,请寨主、军师验头。“关胜一听:杀掉啦!唔,这颗黑头是象呼延灼的头哩。让我再来仔细望望看。他才要朝起站,还没有站得起来,屁股才离了板凳,只听见两旁边的马、步头领喊起来了:“混闹了!混闹了!人死不计仇啊!人已经杀掉了,还要来验什么头?带下去!带下去!”“是!”孩子随即又托着托盘下去了。乖乖,来得快哩,就在底下待客厅那边“嗨嗬!”“嗨嗬!”“嗨嗬!”“嗨嗬!”……八抬八绰,把一口黑漆大棺材抬得来了。把棺材朝地下一蹾,把盖子朝起一掀,把地上的尸首搭起来,朝棺材里头一捺,把这一颗头,啡!也朝棺材里头一放,盖子朝起一盖。“嗨嗬!”“嗨嗬!”“嗨嗬!”“嗨嗬!”……就这么抬了跑掉了。地下的血迹当然有人打扫干净,毋庸琐碎交代。
且慢。可是把呼延灼杀掉了!如果真把呼延灼杀掉了,不但宋江、吴加亮要被人骂不仁不义,连梁山上的忠义堂三个字也要改一个字,把忠字改为不字,叫不义堂了。这是假的,是军师吴加亮用的一计哎。他上次要跟呼延灼附耳,要借他的一颗头用下子,就是准备今天来应付关胜的,就是防备关胜肚里有气,要跟呼延灼过不去。所以他跟呼延灼说“有借有还”,如真把头杀下来还好还吗?这实在是军师跟关胜下的一着玩笑棋。如果不这么办,关胜说不定还是“宁死不降”、“听斩听剁”,那就空忙一场了。至于刚才究竟玩的什么把戏?我也要交代一下:把呼延灼推上来,这是个真的;推下去以后,就玩障眼法了。就在几十名孩子,哗……上来围人圈子的时候,偷龙换凤,真呼延灼跑掉了,换了个假呼延灼。一通炮响之后,杀头,尸首趴在地下是怎么回事呢?那也是假的。这个孩子事先穿了一身呼延灼的衣裳,孩子的身材矮小,呼延灼的衣裳又宽又大,穿起来之后,把衣领朝上头一拉,把孩子的头朝起一挡,趴在地下可象具尸首啊?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也是假的。梁山上头三十六行,行行皆有啊!纸扎匠老早就用油纸扎了一颗呼延灼的头。颈项上冒血水呢?是用刚刚宰牲口等下來的血水,灌到猪尿泡里,把口扎得牢牢的,放在纸扎的人头里头,刽子手拿刀朝下砍的时候,就用刀尖子把猪尿泡挑个洞,再用手一挤,血水朝上冒多高的,活象是走尸腔子里冒出来的。这块七手八脚把这个孩子朝棺材里头一捺,把一颗假头也朝棺材里头一放,抬了就跑,把戏就变完了。把棺材抬到后头之后,把盖子一开,这个孩子走棺材里倒又爬出来了。他把外面的衣裳一脱,把纸扎的假人头一摔,棺材仍然抬到后山存放。因为军师今天杀呼延灼是假杀,所以从今天起,呼延灼就躲起来不出来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要等到把三位将军的家小接上水泊,关胜肚里的气也消了,死心踏地向着梁山了,呼延灼才出来哩。
这一刻把这一场假戏演完了,吴加亮站起身来:“三位将军,俗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既然把呼延灼斩首了,学生就代三位将军上卯了?”“好!”关胜倒也爽气,说话算话,应该上卯。军师把卯簿打开,代他们上了卯,把卯簿又朝原处一放。“三位贤弟。”“军师!”“请三位贤弟各写一封亲笔书信,学生好派人去接你们的宝眷上山。”“好!军师想得周到,不把我等的家小接上山,我们也不放心。”三个人各写了一封亲笔书信。军师随即派一百名孩子,带着骡驮车辆,到山海关去接他们的家小.“来人!”“军师!”“你们到后头去把三位将军的住处收拾下子,让三位将军去更衣休息啊。”“是!”有孩子去收拾打扫,然后领三个人到后头住宅去换衣服,上床稍微休息了一会。大家一夜未睡,都休息一会。休息过了,大家复行到了忠义堂坐下。
关胜、宣赞、郝思文归顺梁山,梁山如虎漆翼,宋江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但是一想到卢俊义、石秀还在大名狱中,时迁还留在大名城里,心事又来了。“军师。”“三哥。”“如今梁山之围已解,但不知何时发令点兵,杀奔大名去搭救卢员外和石秀贤弟?”“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三哥啊,你急,我比你还要急哩。发令点兵容易得很,但是现在有难处啊!关胜、宣赞、郝思文三个人才归顺水泊,如把他们放在山上,万一跟呼延灼见了面,玩了打起来,那个麻烦就大了,二虎相争,定有一伤;要是带他们同往大名,又有些不大放心。凝神一想:有了!随即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见寨主、军师有礼。”二位贤弟少礼。此番我们发兵大名,山寨空虚,请二位贤弟在山上守山。都城不派大军过来便罢,若是有大军来征剿水泊,二位贤弟要赶快派报马送信,不可有误!”“遵令!”“遵令!”这一令,表面上是留两个人守山,但是骨子里头是三个人,还有一个是现在不能露面的呼延灼。金大坚、萧让心里有数,当然要派孩子去告诉呼延灼。接着,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关胜,宣赞,郝思文,鲁智深,武松,樊瑞,李衮,项充,段景住。”“有!”“有!”“有!”“有!”……众头领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到教场调五千名精壮的滚背军。你们过了青州城,在要道口择地势安扎大营,为什么要教你们到那个地方安扎大营呢?因为关贤弟归顺我们水泊之后,都城一旦得到消息,一定要再派人来剿灭水泊。在学生的猜测,不派人便罢,如果派人,恐怕是派神火将军魏定国和圣水将军单廷珪。听说这水、火二位将军跟你关贤弟拜过的,你们之间感情很好?”“不错。”“既然如此,如果真是他们前来,最好你们能劝他们一起归顺水泊。如果他们不肯,人各有志,那也不必勉强,你们就劝他们退兵,不必再到水泊骚扰了。这个就全仗你关贤弟了。”“遵令!”吴加亮这个人可谓狠极了!这一令,既不把关胜、宣赞、郝思文放在水泊梁山,又不把他们带往河北大名,而是把他们放在青州那边的路上,去等待都中的来兵。万一大刀关胜跟他们翻脸,五千滚背军都是梁山的孩子,他带不走;再有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和樊瑞、李衮、项充、段景住等人就在旁边看住他,你关胜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敌这么多的人。这几位心里也有数:表面上是跟关胜同差,骨子里头就是看住他。有了这样的安排,吴加亮就高枕无忧了。军师手一抬,又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二人上前:“寨主!军师!”“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教场调精壮的儿郎两万名,随后你们就在寨主身边左辅右弼,前往大名。”“遵令!”二将领令下去了。“来,你们两旁边马、步头领听了,你们一起跟随大队二打大名,下面就毋须再发令了。”“是!”大家一起起身,稍作准备,随即动身。金、萧二位先生调了五百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山下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等船开走了,金、萧二位先生才带着五百人回山。因为关胜走了,呼延灼也就出来了,他们三个人在山上共同守山。
第六回 二打大名府
一、雪地擒索超
梁山的队伍浩浩荡荡,分两路进发。关胜他们这一支队伍,按照军师的命令,赶奔青州道。寨主、军师领的这一支队伍就直奔河北大名。现在时交冬令,白天短,夜天长.为了不耽误行程,一路上直接是人不停步,马不停蹄。实在跑累了,便就地安扎个行营,稍微休息下子。今天正往前走,有孩子上来报了:“报——!禀军师!”“何事?”“现在离大名城还有两站路了。”“唔。不用耽搁,继续前进!”“是!”过了一刻儿工夫,离大名还有百把里了,孩子又上来报了,吴加亮吩咐:继续前进!离大名城还有五十里,孩子又上来报了,吴加亮一听:“哎!孩子啊,琐碎了!不消再报,逼城下寨。”“是!”叫他不要再报,过了一刻儿工夫,孩子又上来报了:“报——!禀军师!”“何事?”“现在离飞虎谷还有十五里大路。”“哎!琐碎了!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用再报,逼城下寨。”“是,军师容禀,现在飞虎谷里头有急先锋索超带领五千兵丁,已经扎下大营,挡住我们的去路。”“啊?”吴加亮一听:奇怪了!上次我们退兵,听探子说他也收兵回大名了,这次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我本想抢先穿过飞虎谷,到城下安营,现在索超既然把飞虎谷估占了,我们就不能再前进了“孩子啊,传本军师令,离谷五里安营!”“是!”为什么离这么远就安扎行营呢?不会再朝前头走走吗?不行!过去在沙场上交锋,步下还好,如果是马上,两军相距一定要有五里路左右,否则,打起仗来,让出一段征场,双方的阵脚就摆不下来。一通炮响,安营扎寨。大家下了坐马,马有人照料。孩子们造饭饱餐,头领们到了大帐上坐下来吃酒,休息休息。吴加亮先派了几个孩子即刻赶奔大名城里分头去寻找时迁,好弄清卢俊义、石秀在牢里头安危如何。等着等着,天色已近黄昏,宋江心里着急了:“军师。”“三哥。”时迁兄弟怎么还没有来啊?”“三哥放心,除非他不晓得我们到此,他如晓得,天色一黑,非来不可啊。”等着等着,酒肴吃得差不多了,时迁还是没有来。等着等着,“哐!哐!”打二更了,时迁还是没有来。军师吩咐把残酒肴收掉。大家坐在帐上,心里都有点不安,时迁为何不来?是派去的孩子没有找到他,还是他出了纰漏了?他们不晓得时迁近来的日子多难过啊!入冬以后,天气寒冷,再加上城里到处在捉拿他,他只好白天躲在一个地方,晚上再换到另一个地方,每天都是昼伏夜出。他出来第一件事,是先到牢里去看看卢、石二公。看他们安然无事,再出来找点吃的东西填填肚子。而后还要到辕门上拢下子,看看梁中书有什么动静,每过两天,还要把点个颜色给他们看看,吓吓他。最后一件事,再到卢府上去,看看狗男女可有什么花色,顺便在上房里头转下子,带这么一点小吃刮,什么兔儿眼大瓜子、糖心莲子、大蜜枣等等。这些事办完了。再找个适当的地方躲藏起来。所以派去的几个孩子都没有找得到他,一个个都先后跑回来了。时迁当然也不晓得自家的大队人马又到了。大家估计时迁不会得来了,纷纷退出大帐,回寝帐去休息。名为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第二天一大早,人众起身,净面梳洗,进过饮食之后,马、步头领都到大帐上来候令。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二位贤弟,令箭一支,你们调两千人到大营门外,布列阵脚。”“是!”二将领令下去。寨主、军师跟马、步头领起身,头领有的顶盔贯甲,有的轻装软扮,一起到了帐外,有孩子把坐马牵过来,纷纷上马,武将手端兵刃。出了大营门,两千人列成阵脚,寨主、军师在当中,上首是马上将士,下首是步下将士。一会工夫,只听见对过飞虎谷里头:嗒——!“咚咚咚咚……一通炮响,一棒鼓催,人涌出来了。急先锋索超带着闻达、李成和一千兵丁,出了飞虎谷,列成阵脚。闻达、李成把守着飞虎谷口.索超性子急,看见梁山的队伍已经把阵脚列好了,随即把坐马一领,咯铃咯铃咯铃咯铃……到了征场,左右奔驰,耀武扬威要战。宋江、吴加亮把索超望望,来人身上是乌油盔铠,胯下是一匹乌骓马,哪里象个人,就如同一尊黑宝塔仿佛,不由暗暗称赞:好!不愧是河北大名的一员名将。“两旁诸位贤弟听了,哪一位贤弟到征场去和索超动手?”“有!”“有!”有两个人领马到了军师马前,‘军师!杨志在前!”“军师!黄信在先!”啊呀呀!二位贤弟,我不能让你们都到征场去动手啊,只能一个打一个,没有两个打一个的道理.你们二位贤弟通融一下,到底哪位贤弟前去。”“是。——黄老兄!”“不敢当!杨大哥。”“我看还是让我杨志去。因为索超是我马前的败将。”黄信点点头。既然杨志说出这样的大话,当然让杨志去了。
杨志说索超是他马前的败将,是不是说大话?一点也不是大话,确实有这回事。说起来这话就远了,这是在《前水浒》上的事。杨志原来也在都城,他祖上也是做官的,是杨老令公嫡系玄孙。因为他误伤人命,被发配到河北大名。他并且认识大名城最大的官梁中书,过去还颇有交情。但是杨志是个有志气的人,到了大名以后,从来没有去找过他,生怕梁中书不念旧情,反而自讨没趣。杨志就一直蹲在管驿衙门,老老实实受看管服罪。哪晓得有一天,梁中书坐大轿无意间在街上看到杨志,回到辕门之后,随即叫当差的到管驿衙门去查问,果然不错,有个配军杨志,因误伤人命,发配到大名来的。梁中书就叫手下人先把杨志调到辕门,然后把他喊到书房里,问问他的情形。杨志就把他误伤人命,发配大名的经过说了一遍。梁中书对他说:现在你是身犯国法,我如果提拔你做官,我就有欺君之罪。等你三年罪满之后,你放心,我一定提拔你,决不会让你受苦。杨志点点头。梁中书叫人代他把家伙开掉了,散手散脚,从此杨志就留在梁中书的辕门。在辕门做什么?没事做。但是有饭吃,有钱用。哪晓得过了一向时,杨志要转运了。都城首相蔡京过六十大寿,梁中书是他的大华婿,就代丈人老头子准备了一堂生辰寿纲。这堂生辰寿纲价值可怕,除了金银之外,全是一些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这些当然都是他刮的民脂民膏。生辰寿纲准备好了,叫哪个解这堂寿纲上京呢?路程既远,路上强盗又多,三十里一个山头,五十里一个寨子,十里八里有打闷棍的,还有卖蒙汗药酒开黑店的,路上遇到强盗,不要说是财宝,连人都保不住。解生辰寿纲的人,就要着实有点武艺哩!梁中书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去,哪一个?青面兽杨志。但是不中啊,手下的武将很多,这又是个肥差,哪一个不眼巴巴地想解这堂生辰寿纲呢?把生辰寿纲解到都城,只要相爷欢喜,肯定要受到提拔。杨志是什么人?是个朝廷的罪犯。如果派他去,不但岳丈大人要责问我的不是,我手下的这些武将也要议论我,说我只讲交情不认人。再一想:哎,有了!随即就叫人传话下去,说三日后在东郊外教场比武选将。什么叫外教场比武选将?就是在离教场五里路外的另一个教场比武,哪一个本领最好,就由哪一个解这堂生辰寿纲。文武官员听了他这话,倒也还服贴。三日之后,梁中书一早起身,坐坐大轿,带着文武官员,还有杨志,一起到了外教场,梁中书坐下来,就叫他们一个个的来比武了。开始比武的时候,杨志有个请求,说:“我们不能动真刀真枪,因为我是个罪犯,再说刀枪没得眼睛啊!假如有个失手,双方都没得好处,最好用棒。棒两头都用个石灰包扎起来,这个样子,你打我一下子,我身上就有个白印子;我打你一下子,你身上也有个白印子,双方不会伤命,又可以比出高低。”这个办法大家都赞成。结果一个个都被杨志打败了,最后只剩了急先锋索超一个人了。索超跟梁中书说:“别的人都是用棒用石灰包,但是末将有个请求,我不用棒.我们要么不打,要打,就玩真刀真枪,这样子才有意思哩。”当时杨志一口拒绝,说:“如果用真刀真枪,我是万万不敢遵命。”梁中书心里有数哎:要论索超的武艺,虽然不错,但并不一定能胜杨志。不过杨志拒绝也有道理,因为杨志是个罪犯,怕失手伤人吃罪不起。说:“不妨事!你们双方可以当着本院立下军令状,若有死伤,皆是自愿,本院概不问罪。”杨志还是不敢。梁中书一再叫他放心大胆地跟索超比武,有什么差错,一切都有他担戴。于是两个人就当着梁中书的面,立下了军令状。急先锋索超骑在马上,手上端着一柄宣化大斧,青面兽杨志骑在马上,手里端的是一口青铜大砍刀。哪晓得索超是个大粗人,性子急,多远的一声招呼,上来就是一路斧法。杨志使动青铜大砍刀,顾上顾下,顾前顾后,不费劲,招拦格架。索超一路斧法使下来,按照为武的规矩,你打过人家之后,就应该让人家还手。哪晓得索超不按规矩,他一路斧法使下来,嘴里一声招呼:“再来!”接着又是一路斧法。不要说杨志当时来气了,就连两旁边的人,包括梁中书在內,都觉得索超这个人太不象话了。人家杨志让你一个先头,你一路斧法使过了,不让人家还手,接着再来一路,这象什么话呢?不成体统。索超把第二路斧法使完了,杨志不客气了,还手了,一个“海底捞月”,青铜大砍刀嚓!一下子就把索超的马头砍掉了。马头没有了,马也站不住了,轰!连人带马朝下一倒。杨志如果要他的命,便当得很,但是杨志还是不敢,也不存心要他的命。不过其情可恶,给点厉害给他看看。这块有人上去,把索超先搀起来。索超满脸羞愧,当时如有个地洞,他都能钻进去。比过武之后,杨志武艺第一,就由杨志解这堂生辰寿纲进京了。虽然后来被晁盖等人在黄泥岗把生辰寿纲短走了,杨志也上了水泊梁山,但那一次比武,索超确确实实是杨志马前的一员败将。不过,杨志不晓得,今天的索超已不是那时的索超了。就从那次比武被杨志打败以后,他就天天苦练宣化大斧,不但玩斧的武艺有了长进,官也升上去了,现在个个都要尊称他一声“索大人”,而且是梁中书面前的一位大红人。正因为索超和杨志有这笔旧帐,索超一直耿耿于怀,要砍杨志的人头赔他的马头,一直苦无机会。
这一刻索超看见是杨志出来了,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赶紧把马一领,冲了上去,把手中宣化大斧一起:“着——!”一斧砍下来了。杨志把手上青铜大砍刀一抬:“来得好!”唦啷!铮……!把斧头架过去了。二马过门。杨志心里有话:啊呀!杨志啊!我刚才说的话说过了头了!说索超是我马前的败将,这话虽一点不错,但是刚才不应该说。为什么不应该说?为武的家伙搭上手显高低,就刚才这一下于,我就有数了,现在的这个索超,已不是几年前的索超了。万一我战不胜他,再吃个败仗,我回去有何面目见人?杨志再一想,不要紧。我最好跟他用家传的养战法来取胜。什么叫养战法?就是欺人的战法。表面上好象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骨子里头是在养精蓄锐,伺机取胜。他前首打青州的时候,青州有个魏天豹,跟他一样,也是用的一口刀,两口刀皆称为名刀,两个人的武艺,可算是半斤对八两,难分高低。当时在征场上,杨志就是用的养战法,才把个魏天豹拿了办掉了。杨志拿定主意。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复又对面。索超本是个粗人,又有一股底气在肚子里头,恨不能一斧头就把杨志砍死,嘴里一声喊:“好大胆的狗贼!招架了吧!”上来一路斧法,一斧狠似一斧,一斧恶似一斧,一斧比一斧厉害。杨志怎么样呢?先把档劲朝下一松,使着青铜大砍刀招架,索超斧到哪块,他刀到哪块,顾上顾下,顾前顾后,顾左顾右。顾人顾马,好象勉力得很,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宋江、吴加亮在自家的阵脚前看得清楚,一点也不惊慌,他们晓得杨志用的是养战法。众头领心里也有数。但是索超不晓得他是用的什么养战法,满以为杨志要招架不住了,所以越打越有劲。宋江一想:“军师。”“唔,三哥。”“你看,这个索超不愧是一员名将啊!”“唔,是不错。”“我看这两个人动手啊,就怕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啊,军师一听,明白了。宋江这个人素有爱将之心,大概又看中了索超了。现在杨志是用的养战法,稍停到了杨志还手的时候,就怕索超又要成为第二个魏天豹了。怎么办?吴加亮一想,有了!“孩子啊!鸣金啊!”一声喊鸣金,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杨志听到自家阵脚鸣金了,只好把手上青铜大砍刀一抬:“嘿——!”铮!把索超的宣化大斧掀在一旁。“呔!你听见没有?并非杨志不战,我们家里鸣金了。少陪了!”马一领,回到自家阵脚前:“寨主!军师!”“杨志贤弟。”“你们是不是看见小弟在征场上不行了,怕小弟吃亏,鸣金叫俺回来?”“哎!贤弟何出此言。我们晓得你的道理,你是用的养战法吧?”“既然知道,为何叫小弟回来?”“贤弟,实话对你说吧,三哥哥有爱将之心,想把索超请上水泊,共聚大义。他是怕你们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所以才鸣金的。”“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如此,杨志也就没得话说了。这边随即收兵回营。对过呢?打一棒得胜鼓,也收兵进飞虎谷。
寨主、军师带着众头领到了帐口,下马,到了帐上,吩咐摆酒。一边吃着酒,一边先议论时迁,不晓得他现在在城里怎么样,卢、石二公安危又如何。接着又谈到索超。宋江望着吴加亮:“军师,不知你有何良策,能把索超请上水泊”“三哥,学生正在斟酌。”正在谈着,忽然底下有个孩子上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现在东北风大起,外面已经飘雪花了。”“哦呀!——知道了。退。”“是!”吴加亮听说下雪了,忽然一触机,有了章程了,随即跟宋江附耳。宋江眼睛都笑细了。军师真象个活神仙,眼睛一转,计策就有了。吴加亮站起身,到杨志面前,把杨志挽到帐口,叫手下孩子牵了三匹牲口过来。怕马走起来有响声,叫孩子把马项上面的铃铛解掉。带了个孩子头目,跨上坐骑,出了大营,走右边这一条岔路往前走。两个人边走边谈,军师就把他想的计策告诉杨志。杨志连连点头,佩服军师想的主意高明。大约走了二里路光景,在右边路旁有一棵老树,老树半中腰有一根躺枝,躺到路心。军师就指着这一根躺枝:“贤弟,你记着,这根躺枝就是个暗记。到了这个地方,你就要隐起来了。”“是!”杨志心里有数了。三个人返回大营。军师、杨志到帐上入座。到了天色要晚的时候,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了,先是星星洒洒,而后是鹅毛大片,沸沸扬扬,地下都下了堆起来了。就趁雪大,吴加亮叫杨志带二百名孩子,叫那个白天跟他们同去的孩子头目也跟着,把一切应用的东西都带着,到白天去过的那棵老树底下。杨志叫孩子们把带来的灯球走羊皮套子里头摘出来,把篾缆走硝磺筒子里头拿出来,按照军师的吩咐,一起动手,把一切都布置好,然后回营。等他们回到营中,已经半夜了,大家各自休息。
到了第二天,天色微明,寨主、军师跟众头领起身,到大帐上入座。雪天易晴,只见天上云散天青,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这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二位贤弟调两千人到大营门外布列阵脚,准备开兵!”“是!”二将领令下去。吴加亮随即带着众头领下帐,上马出营。这时候征场上的雪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今天一早,梁山的孩子在这一边扫雪,对方也派人出来在那一边扫雪。这样不怕打起来吗?打不起来。这叫“各扫门前雪”;凡在雪天两军对敌的时候,历来都是如此。他们出来了,对过也出来了。嗒!咚咚咚咚……只听见飞虎谷内一通炮响,一棒鼓催,一千人涌出来,列成阵脚。闻达、李成二位将军仍把守着谷口。索超单人独骑冲到征场,左右奔驰,耀武扬威:“呔!杨志出来领死啊!”为什么要点名喊杨志?非报仇不可!他一定要把杨志这颗头砍下来,悬挂在大名城头上,好为自己前首被砍掉马头的这件丑事挽回面子。不然的话,这个话柄子有得留在人家嘴里头哩。他点名要杨志,用不着点。吴加亮早就安排好了。嗒!一通炮响,咯铃咯铃咯铃咯铃……杨志把马一领,端着青铜大砍刀,上了征场了。索超一看,杨志到了,心里头得意啊:他还认不得自己,昨天已经狼狈成那种样子了,今天还要来,你不是来送死吗?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哩,你既来了,好极了!索超一心要抢个先手,也不开口,马往上撞,宣化大斧一抬,使动了一路斧法。跟昨天差不多,杨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打着打着,盔歪过来了,打着打着,甲斜过来了,就象要招架不住了。杨志一声喊:“索超!我厌战了!”说着,离开战场,就把马头一领,咯铃咯铃咯铃咯铃……奔了右边的这一条岔路。
索超一看,心里有话:你想跑?不能让你跑!“好大胆的杨志,向哪里走!”领马就追。闻达、李成在阵脚前看得清楚,急坏了:啊呀!大哥啊!你未知杨志是真败还是诈败,你就能追了吗?追到岔路上去,万一中计,就危险啦!“来啊,赶快鸣金!”一声喊鸣金,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索超一听自家鸣金了,急煞了,啊呀!二位贤弟!你们鸣金,我晓得,你们是怕我吃杨志的苦。哎,杨志是真败还是诈败,我没得数吗?昨天跟我动手的时候,他就吃力了,今天他这个败,是真败哎,我有什么苦吃呢?他既然是真败,我当然要追。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你们是我的麾下?你们的顾虑太多了,我不能听你们的。索超手一抬,朝后头摇摇手。摇手做什么?不要鸣金了!鸣金我也不回头。我今天非报仇不可,非要取杨志颈上的这一颗首级不可!闻达、李成看见大哥连金声都不睬,没得办法。两个人又不敢离开飞虎谷口去帮助索超,如果离开了飞虎谷口,怕梁山人趁虚而入。两个人只好望着索超越追越远。
索超这一刻跟在杨志后头,一边追着,一边心里想着:即使杨志是诈败,我人虽粗,但是我不呆哎。我紧跟着杨志后头追!他能跑,我就能跑;他能走,我就能走,他不走的地方,我也不走。啊咦喂,在我看,索超啊,你恐怕没得这么灵巧法子。索超追着追着,已经追了里把多路下来了。抬头一望,只看见前头有一株老树,有一根躺枝伸到路心。杨志骑在马上,到了躺枝面前,其实只要把头一埋就可以过去了,他故意一声长叹。“唉——唏!天哪!这一根躺枝也同俺杨志作对!”随即把马一领,进了旁边的树林,准备绕树林走了。索超在后头一望:啊呀!杨志啊,你连这一根树枝都嫌碍事,怕不得过去啊?不错,他心里头虚啦,斗不过我啊,他是逃命啊!你走树林子里头绕,等于走的弓背,我何不走弓弦,就走这条路一直过去。你怕这一根躺枝碍事,我不怕这一根躺枝哎!我走弓弦,你走弓背,等你绕过了这个树林,你出来,我正好跟你迎头大撞,给你一斧!你看这个索超可粗不粗?你刚才不是想得好好的麻,他能走的地方,你就能走,他不走的地方,你就不走,你怎么能抄近路呢?他不走嘛,他总有个道理的哎!索超以为他是怕碍事,哪晓得才走到这棵老树面前,坐马的前蹄踩下去,乖乖!直接就跟踩到棉花包上一个样子。索超晓得不好,就准备把这一匹马往上拎了。想拎啊,领不起来了。什么道理呢?因为他这匹马不是慢踱踱的马,他这个人性子躁,一心想追上杨志,把裆劲下足了,马往前直奔,拎不动。“不好!”得儿……!连人带马,直朝底下坠。怎么的?这个地方是个品字形陷阱。什么叫品字形陷阱?就是挖了三个坑连在一起,形似“品”字,简称叫品字陷阱。大概有多深呢?约有四丈。不好了,伙计啊,索超两只眼睛又不是出气筒子,这么大的坑在前头,看不见吗?要如果让他看出来,还能称为陷阱吗?不要说是这种天有大雪铺盖,即使没得雪,陷阱也不容易看得出来。陷阱是先挖一个人坑,坑上面用竹片子担着,竹片上面盖芦席,芦席上面铺一层浮土,猛一看,就跟平地一个样子。上面再有大雪一盖,就更不容易看出来了。陷阱分生死门。如果是布的死门,底下铁刀、铁钎栽得密密麻麻,石灰打底,如果人掉下去,就被戳死了;就是戳不死,底下的石灰朝上一喷,也要被呛死了。吴加亮叫弦子挖的这个陷阱是生门,底下周围全是栽的桩,桩上头绷着麻绳,麻绳绷成豆腐档子式。人掉下去,掉在这个绳网上头,网是软的,死不掉。索超连人带马掉下去之后,四只马蹄子就朝网档子里头一插,马的肚腹就搁在网上,一阵子颠,一阵子晃。索超头都被颠晕了:“嗬嗬嗬嗬……!嗐——!”心里着急啊。不会蹿上来吗?要有得上来哪!绳网离坑口有三丈,他是个马上的将士,又不会飞檐走壁,就是蹿,最多蹿个一丈左右,蹿不上来。而且这个网又是软的不好着劲,蹿不起来。
索超急得在底下“哇呀呀,呵呵呵”一阵喊。他这一喊,树林子里头的人出来了。出来的是什么人?埋伏在这块的二百名孩子,还有个头目。一个个手上抓着畚箕、大锹、扫帚,走着嘴里还说着:“老哥!”“岂敢!老哥!”“我们家见寨主常常对我们讲,为人要多积阴功,要修桥补路做好事。你看,这个地方有个人坑,又是下雪的天,如果行人不知道,大意掉下去,那就槽了糕了!我们赶快挑土填坑。”“好啊,挑土填坑哪!”索超在底下一听:你家要绝子绝孙哩!你早不做好事,迟不做好事,偏偏在我掉下來的时候,来做好事了,你们把坑一填,我不成了个肉包心啦?“呔!好大胆的狗贼!本镇在此!”“啊呀!老哥,不得了啦!我们来迟了,已经有人掉下去了”唔,不错,是有人掉下去了。”“不知道是谁啊?”“我晓得哩,刚才听他说‘本镇在此’,一定是那个索超哎!小索儿哎!”“啊——噗!”索超听了就差气了厥过去。可要死啊!不谈我的身分,就谈我的年纪,这么大了,连中索都不够资格,居然喊我小索儿。”好大胆的狗贼!既知道是本镇在此,你等怎敢放肆?”“哎!伙计啊!你嘴里还稍微放干净些个。你既然掉下去了,还要我们把你弄上来哪!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我们就对不起你了!”“唗!好大胆的狗贼!”“你还骂啊?好哩。——小伙哎,他还在这块㤘哪!弄点个苦给他吃下子。”唔!是要把点个滋味给他尝尝哩。”扒了一畚箕的雪,哗——!朝底下一倒。“嗬嗬嗬嗬……嘻——!”雪灌到索超颈项里头去了。“哎——!你等且勿动手啊!”“怎么着?”“请你们拉我一把。”“要我们救你上来可以,你要听我们吩咐。”“听你们什么吩咐?”“你要把手上的家伙丢掉。”“叫我丢掉家伙?”“对了。”“那不行!”“不行?不行咱们就填坑。”“且慢!”索超心里一想:我如不把家伙丢掉了,他又是一畚箕的雪下来了。这又何必呢?光棍不吃眼前亏。”好!我就把家伙丢掉。”手一松,嘡!宣化大斧朝坑底下一撂。心里有话:丢掉了斧头,腰里还有佩剑,只要你们把我拉上了坑,我到了上头,把佩剑朝外头一拔,把你们杀个落花流水!“好了!家伙没有了。”“没有啦?你腰里还有剑咧!你还要把剑丢掉了。”“哼!”索超心里又急又气:狗强盗跟我一样一样的来。我如不依他们,他们就不拉我。好,就把佩剑丢掉。哼!你们不要以为我手无寸铁了,就凭我索超的两个拳头,到了上头,也能把你们打个落花流水!“好!”手一抬,把腰里龙泉剑摘下,嘡!也朝坑底下一撂。“没有了。”“没有啦?”“是没有了。”“老哥,放啊!”“噢,就是了。”放什么东西,挠钩。挠钩柄子没得这么长,上头有绳子系着。得儿……得儿……在陷坑左右,放了几十把挠钩下来,叫索超自己朝起钩。钩在什么地方?身上是盔铠戎装。就把挠钩朝甲叶子、甲吞头、虎头靴、十八扎上钩,钩好了之后,两只手就抓着两把挠钩,“好了!”“你要抓紧了啊!我们把你往上拉,要是在半路上掉下去,咱们不管!你不能乱动啊!”“知道了。”索超心里有话:怎么能乱动呢?我自己要命咧!抓紧了两把挠钩。两旁边就跟打井水一样子,一把一把地朝上头拽。拽着拽着,已经离着坑口大约还有丈把高了。索超一想:我就这么直笔笔地给他们朝上拽,拽上去之后,还不是听他们摆布吗?我何不在要到坑口的时候一个纵步朝上头一蹿,蹿上去先把身上的挠钩一下,接着就上去夺他们的家伙,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嗯,用得!索超把嘴一抿,周身一拧劲,“嘿!”一声哼,运气运功。气功气功,有气就有功。没气呢?倒断气了,还谈什么功呢吗?他在运气运功,孩子心里有数,早就防备他这一着了。大家口中会意,不等把他拽上来,大家突然把手上的绳子用劲一拽,一声喊:“上来啊——!”把索超拎到半空,朝这边地上一摔,乖乖!就跟掼牯牛差不多。索超心里有话:可要死啊,这一下子,屎还要掼出来哩!幸亏地上有雪。正预备朝起爬,拽绳子的孩子一声喊:“不要动。——!”把绳子一拽紧,把他象五牛绷尸绷住了,想动也动不起来了。接着旁边又上来几十个孩子,就朝索超身上一磕,就象叠罗汉仿佛,一个压一个。最下面的这一个已经快要六十岁了,衷气就差被磕了脱下去。“啊唷喂!小伙哎,你们上头不能玩了,我的气……气要脱下去了!”“老爹啊!这个要请你稍微捱着些哩。如果上头不磕住,底下的小索儿就要爬起来了。”这块有人代索超把挠钩朝下一下,接着把他膀臂朝后一剪,麻绳朝起一捆,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我趁手交代:这个地方的坑,随后有孩子用锹沿着坑边挖成一层一层的坡子,下去把底下的马和兵器,还有栽在地下的木桩和绳网,全部弄上来,然后再挑土把坑填平了,来往行人好走路。这些就不琐碎了。杨志命孩子们把索超推奔梁山大营。
闻达、李成二人在飞虎谷口久等索超不见回头,后来听说被梁山人活捉了,这一急非同小可,可怜眼泪都急了掉下来了。还不晓得大哥的生死存亡如何。随即派人到城里去报梁中书。梁中书一听,大惊失色。索超乃大名城里的一员名将,居然都被梁山人生擒活捉了,其他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加之他跟索超的感情又处得不错,心里就格外着急。一面派人到都城去向他老丈人当朝宰相蔡京求救,一面命闻达、李成坚守飞虎谷。
杨志和孩子押着索超回到大营,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已经坐在大帐上等了。到了大帐口,杨志先上来向寨主、军师缴令销差,然后退下去休息。宋江、吴加亮向帐口的孩子们目中会意,孩子们硬把索超推到帐上一张空座位面前。“坐下来!”索超心里有话:坐下来啊?唉!这一刻只好听他们玩了。宋江、吴加亮起身,朝他迎面一站:“啊,索将军!”“狗贼!”“哎!将军不必如此。今天把你将军请得来,没有旁的,因为我们寨主宋江有爱将之心。现在将军虽然是朝廷命官,但是朝廷昏瞶,奸佞专权,伴君如伴虎,就怕有朝一日将军要遭其磨难,故而我们想请你将军一起到水泊来共聚大义。”“这个……”索超觉得诧异:啊!我原以为他们把我推进来,先是一顿瘟打,而后推出去斩首。哪晓得今天他们用计把我捉得来,是想要我归顺水泊。索超再一想:怎么?叫我做强盗?不!不能玩。我是做官的,我怎么能做大王呢?哎,莫忙,我倒要来斟酌下子哩。现在做官呐,确实是没得做头。刚才他说伴君如伴虎啊,这话一点不错,不要以为我现在是个总镇,说不定哪一天飞来横祸,丢掉印把子事小,把头也玩掉了,就安不起来了。来唦,我何不就到梁山上去弄个大王做了玩玩呢?听说梁山的大王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有一大半都是朝廷的命官,军门,总镇有好几个哩,连堂堂的柴王——龙子龙孙都上了梁山了,我这个小小的索超又算得了什么?唔,就依他们吧!不过我也要把话说明了。“呔!要我归顺水泊可以,不过……”“不过怎样?请将军直言。”“你等如果打破了城池,第一,不许挽动百姓一根汗毛。”“这个请你将军放心。我等虽然身居绿林,自惜麟毛,从来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第二,不许挽动我两个拜弟的一根汗毛。如果挽动我那两个拜弟,我是死也不依!”“啊呀呀!将军,这个你就多虑了。你现在已经归顺水泊二位将军既然跟你是拜过的,我们就一拜无不拜,直接就是一家人了。如果打破城池,我们还想请他们二位将军一起归顺水泊哩!”“好!既然如此,索超就从命。”“好极了!啊呀呀!你看我们说了半天的话了,一直到这一刻还未曾代将军松绑.岂有此理!——来啊!快快松绑!”吴加亮并不是忘记掉了,实在是晓得索超性子暴燥,不敢代他松绑。现在他既然答应顺归梁山了,不能再不松绑了。随即命孩子代索超把绑绳朝下一松。“索将军!先委屈你啊,现在暂时在帐上代你设一张座头,等回刊梁山,再代将军上卯。”“好!”索超就坐在这张座椅上。吴加亮又问问他大名城里的情形。到了晚上,摆晚酒,宋江、吴加亮特地把杨志请过来,跟索超见面,用好言劝说他们捐弃前嫌,重归于好。杨志当然没得话说,索超也很爽气,既然同在梁山共聚大义,就应该“义”字当先,还谈报什么旧仇呢?吃过晚酒之后,各回自己的寝帐休息。索超也由孩子们伺候,送他到后头寝帐按歇了。
二、张顺遇险
宋江上了床,睡啊睡的,睡到二更天光景,好象觉得身上有点寒冷,但还是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到了三更天之天之后,“啊呀!”宋江忽然一声喊。在寝帐八个轮流值班的孩子吓了一大跳:“寨主!怎么样?”“孩子啊,好象冷得很哪!噢,大概是天气的原因,霜前冷,雪后寒。代我加床被子吧。”“是!”孩子们代他加了一床被子。不行,还是冷;再加一床,还是不够;又加一床。就这样子,连加了三床被子上去。“不行!还是冷,再加!”是!寨主,再加就怕你老吃不消啊!”是的哎,三床被子多重啊,已经顶不动咧。被子才加上去一会,宋江忽然喊起来了:“孩子啊,太暖啦!”孩子心里有话:本来是太暖了嘛,被子加得太多了,你吃不消哎!掀掉了一床。掀掉了一床还是暖,又掀掉了一床;还是暖,再掀掉了一床。掀啊掀的,还剩了一床了。“还是暖!再掀!”孩子一看:坏了。刚才嘛怕冷,就冷成那种样子。五六床被子还嫌冷;这一刻只剩了一床被子了,还嫌暖。冷热不均,恐怕是得了什么症候了。孩子随即就去报信给军师。吴加亮赶紧起身,赶奔寨主的寝帐。“三哥!三哥怎样?哪里不舒服?”“啊呀呀!军师,你来得正好。我的后背上头啊,疼痛得很。”“噢,让学生来看看。”叫宋江先把身子趴下来,然后把被子一掀,把他的农服朝上头一捋,就来望他的后背了。因为宋江不但脸黑,周身皮肤都黑,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吴加亮仔细一看,在宋江右边脊背上头,有绿豆大的一个小颗子。吴加亮就用手来摸了,哪晓得手才碰到上头,宋江一声喊:“啊唷!”“啊,三哥怎样?”“啊呀呀!军师,你轻一点,不能打我啊!”吴加亮一听:我打你?这才把人冤枉死了哩!我不过用手摸了下子,你就说我打你。我怎么会打你呢?啊呀!坏了!恐怕三哥是得了症候了,看样子这个症候还不轻哩!吴加亮赶紧命孩子去把营里的医生请得来。几位医生仔细一望,都说:“不识此症。”这一来怎么好?连医生都“不识此症”,一定是疑难杂症了。再望望宋江,不但一阵子冷,一阵子热,冷热不均,而且哼声不止。吴加亮一想:糟了!这个症候来势凶猛,而且是三更天发作的,三更天发作的病是属于阴症,这种阴症要么不得,得起来就象个麻烦的哩!现在是两军对敌,营里的一些医生又回下来了,怎么办呢?在此地有诸多不便,还是先回去治病。“三哥!你得此重病,我们大家心里都不安。依学生之见,我们不如拨寨起队,回山再说。你看如何?”宋江摇摇头:“不可!现在卢、石二公跟时迁兄弟都住城里啊,不把他们救出来,我心下不安。何能为我的病而置他们于不顾?”“这个你老放心。刚才索超兄弟已经说过了,他们在城里安然无事。待你老的病好了,我们再来也不迟啊!”宋江再三不肯。军师再三要退兵。争到最后,吴加亮只好自己作主了:“三哥,这件事不能依你了!”随即传令:拨寨起队,回转梁山。
梁山的队伍退兵,闻达、李成得信之后觉得奇怪:他们第一次退兵据说是回去挡关胜的,怕官兵去捣巢灭穴。这次又突然退兵,到底是什么缘故?啊咦喂,恐怕是假的!嗯,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诡计多端,不然就把我们的大哥活捉了吗?随即就派探子去打探,梁山队伍已经下去整整五十里了,闻达、李成晓得是真退兵了,但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两个人只好领兵回城去报梁中书。梁中书也觉得奇怪,如果趁此杀掉卢俊义、石秀,又怕梁山的兵马再来,加之城里的时迁到现在还没有捉住,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动手。顺便交代,就在梁中书得信的时候,有个人也得了信了,哪一个?时迁。时二爷到这时候才晓得,原来自家的大队已经来过了。咦,奇怪!第一次同兵嘛,不谈了;第二次回兵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唦?时迁也猜不出来。想回山看看,因为要暗中护卫卢、石二公,又不敢擅离大名城,只好一面在城里守着,一而暗中打听自家队伍回山的原因。他们的话都暂且摆着,我还是来交代梁山的队伍。
这一次队伍上了路,比先前来的时候还要急,因为宋江脊背后面这一块阴症,越来越厉害。可怜宋江终日疼痛,哼声不止,日夜不眠。军师在路上又请了几位老医生来代宋江看病,这些老医生看过之后,一个个都摇头咂嘴,都说是才疏学浅,不识此症。吴加亮一面派报马上山报信给金大坚、萧让,告诉他们队伍已经起队回山;一面派人送信给大刀关胜,叫他们带队伍回转梁山。路上非止一日,今日大队已经抵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金、萧二位先生早已把船只准备好了。手下人先把寨主连轿床一起抬上寨主的大楼船。金、萧二位先生一望,才明白大队这次回山,原来是因为宋寨主得病了。人上人船,马上马渡,到了对过金沙涧码头,人众上岸,宋江的轿床有人抬着,军师跟众头领上了差马。正好大刀关胜的队伍也到了,随即过湖,关胜等几位头领先见军师缴令销差,而后跟大家一起上山,奔忠义堂。
这时候双鞭将呼延灼正在忠义堂前迎接大家。旁人见了都无所谓,大刀关胜看见是呼延灼,先是一惊,以为是看见鬼了。再仔细一望,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由心里来火了。硬捺着性子。走到吴加亮面前:“军师,那一天你不是把呼延灼斩首了吗?怎么今天呼延灼又活过来了?”吴加亮望着关胜一笑:“贤弟,那一天我如真把他杀掉了,我们梁山的这个忠义堂就不成为忠义堂了。你说学生能做这种事吗?倒不是学生说谎,因为那一天你兄弟正在火头上,不得已才用此小计,当时也不过是代你兄弟消消气而已。我们现在都是自家弟兄,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看呢?”关胜一听:“好,算了!”一则,我跟呼延灼已往的感情还不错;二则,军师的话说得有理,当时不这么做不行。再说,现在寨主身染重病,我何能为一时之怨而不顾大局?算了!既然算了,关胜、呼延灼两个人就上来见礼了,他们见过礼之后,军师随即命孩子把宋江的轿床抬到后宅去。
宋江的夫人三娘晓得丈夫生了重病,早就在住宅的角门口等候了。轿床到了门口,三娘带他们到后头上房,孩子把寨主搭到床上。这几天宋公明脊背上的症候越来越重,重成什么样子?连床上的被子都不能靠在身上,连衣服都不能穿。人就趴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盖被。但是这种天气被子又不能不盖,不盖要受凉,就只好在里面拿东西把被子撑着,就象撑的一把被伞。一时疼起来,又冷汗直淌。吴加亮赶紧命人把对湖的四位名医请上山来。老医生们先用冷茶代他把患处的敷药洗掉。洗干净之后,一看,这个颗子原先只有绿豆大,现在已经有小酒杯口那么大了。就在这块红肿的地方,里头有一道黑杠。这一道黑杠。大约有豆芽梗子这么粗。这一道黑杠还是活的,只要黑杠在里头这么一动,宋江就哼声不止,冷汗直淌。人就疼得昏晕过去。四位老医生商量了一下,都说不晓得是什么症候?宋江贵为寨主,他们又不敢乱下药。四位先生就向军师推荐了,说:“你们不要急。就在我们山东泰安州。有一位专治外症的医生,叫张半仙,如果把张半仙张先生请得来,说不定他有办法医治。”军师随即就吩咐戴宗,叫他不要耽搁,速驾金钱甲马赶奔山东泰安州,把张半仙张先生请上梁山。张半仙到了梁山,望了宋江脊背上的患处,不断摇头,对军师说:“贵寨主害的这个外症看上去是瘩背。学生自行医以来,见过的瘩背有几十种,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寨主得的这种瘩背。你看,这里头有一道黑梗子,还是个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过,不能瞎说。”把吴加亮可急坏了。在座的一头领,更是着名,就差要跪下来求先生了。先生说:“你们不必如此,如果有一丝办法,我都应该代寨主医治,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不过,在没有弄清楚是什么瘩背之前,我倒可以尽点微薄之力,我有个祖传的秘方叫铁箍散,我可以用这种药,先把寨主的病症箍住。但是箍住仅仅是箍住,并不就是治好了。你们还要再想办法,请名医前来,才能代寨主把病治好。张半仙说罢,代宋江上了药。吴加亮就把他留在山上。
吴加亮一时间心神不定,回到忠义堂上想心事。众头领也唉声叹气。金、萧二位先生见军师在忠义堂上发憷,就上来劝了:“军师,你要保重啊,你就是急死了也无用。”‘唉!万万没有想到,前首晁寨主被史文恭一箭射死,现在宋寨主又得这个顽症,叫我怎么能不烦呢?”“既然军师如此忧烦,我们何不另想别法呢?”“哦?二位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给学生听听。”“是。曾记得宋寨主误入环道村,巧遇九天玄女娘娘,赐他‘天、地、人’三卷天书,叫他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开看天书,就可以有良策了。”吴加亮一听,点点头:“二位先生这句话倒提醒我了。我们不必耽搁,立即前往雁亭。”随即叫孩子备马,大家一起到堂下上马。到了教场的雁亭,下马,马有孩子照料。随即叫孩子们点烛焚香,撞钟擂鼓,吴加亮跪下来叩头,请娘娘指点。行过礼,站起身,就来请天书了。“天、地、人”三卷天书,天字卷已经开看过了,地字卷也开看过了,只有人字卷还没有开看过。吴加亮把人字卷请过来,把白玉的别子一抽,天蓝的壳子朝下-掀,把里头的天书请出来,掀开来一望,不恭维吴加亮,虽不是一目十行,也可以说过目不忘。上头现出的四句确七言诗,吴加亮一望就记得了。看过了之后,把人字卷天书朝天蓝壳子里头一放,别子朝起一别。仍朝原处一放,趴下来叩谢娘娘指点。大家随即上马,复行回到忠义堂。吴加亮坐下来。拿张白纸过来,生怕回头眼一眨玩了忘记掉了,把四句诗就写在白纸上。大家不放心,就问了:“请问军师,娘娘到底指点的什么话?”“啊,上头还是四句诗。”“哪四句?”“你们请看:
请君不必苦求神,
安有神灵自救人?
道上明驹君不识,
全凭妙手即回春。
“请问军师!这四句如何解释?”“和以往天书上所现的诗一样,是句平头诗,我们把平头这四个字连起来就明白了。这叫个字是:‘请安道全’。”军师这句话才说完,哗……!堂上就跟粥锅烧滚了一个样子,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句话:“安道全!”“安道全!”“安道全!”……大家都晓得安道全是一位有名的神医。神行太保戴宗在旁边又急又懊悔:啊呀!我真该死,怎么就没有想起神医安道全来呢?这个人我太熟悉啦!我前首在江西九江府,九江府的夫人也害了个瘩背,还有浔阳楼的老板奶奶,也害了个瘩背,都是我去把安先生请得来,代他们两个人把病治好的。安先生确实有道理,名不虚传。戴大爷随即站起身:“军师!”“戴宗贤弟。”“如果请安先生,我亲自去请。”“哦!你认识他?”“我同他颇有交情。”“你兄弟同他有什么交情?”戴宗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过去的事说了一遍。“啊呀呀!这就好极了!你兄弟不要耽搁,就去请安先生。”“是!”“且慢。你去千万不能说是我们山上请的呀!你如果提到水泊梁山,就怕人家一吓,想来也不敢来了。你最好就说山东泰安州。有一位姓吴的吴老板……不!不这么说。总之,你要把病人的身份说得越大越好,只要能够把先生赚到山上来就行了。只要他能代三哥哥治好病。我们当然有丰厚的谢仪,送他先生回家。”“是!遵命!”戴宗走了。
戴宗才走,吴加亮再一想:“啊呀!”金、萧_位先生吓了一跳:“啊!军师怎样?”“糟了!糟了!糟了!这是学生之过也!”“此活怎讲?”“唉!不该让戴宗贤弟去啊!他既然说前首跟先生有交情,是他去请先生到江西九江府的,那就说明先生认得他了。先生既然认得他,不见得不晓得那年大闹江州的事,不见得不晓得戴宗已经上了梁山了。戴宗现在去请他,无论说什么谎,先生也不会相信。他如果讲交情,不来还是小事;他如果不讲交情,到官府去报案,那一来戴宗贤弟的性命难保了!”‘啊呀!啊呀呀!军师,照这一说,赶快差人去把戴大哥追回!”“追啊?他驾金钱甲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怎么追得上呢?”“那……怎么办呢?”“我们只有再派人去暗保戴宗。”“派哪个去?”“我们山上只愁没事,有事不愁没人做。——来,两旁边各位贤弟听了,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赶奔江南建康,暗保戴宗?”“有!”话音刚落,就在旁边水师头领班中,有一位站起身,哪一个?浪里白跳张顺。张二爷怎么蹲在堂上的?水师营的头领应该在水师营料理事情哎?因为这一向时寨主身体不好,大家不放心,所以都到忠义堂上来。吴加亮一看,是张顺。要谈到张顺的本事,虽比不上虎将,也不算推板,谈到水性要算没盖。再说他开过渔行,办事有经验,江湖上的一些朋友都认得他。他去倒蛮合适。“张顺贤弟。”“军师!”“你这一次去,不但要暗保戴宗,免生意外,还要多带金银珠宝,不惜重金,想一切办法把先生请上山。”“是!”“张二爷下去,先改装,罗帽海青,丝带靴儿,装扮成家人的模样。带了金银珠宝,随即渡湖动身。张二爷虽然没有金钱甲马,但是跑起路来也不慢,因为事情紧急了。
张顺在路上走着走着,这一天已经到了扬子江边。远看对岸,迷迷濛濛,江面足足有四十里宽。其时已到黄昏时分。你这个张二爷嘛,今天应该在这边住一宿,明天一早再过江。张顺有他的想法:如果今天住一宿,明天一早过江,就要耽搁一天。不必了,不如现在就过江。再望望江面,奇怪了,江面上片板全无。让我来找找看。张顺沿着下游岸边走着,找着,跑了里把路下来,抬头一看:唔!这个地方有条船哩!这一条船虽然不大,倒是油漆得黄亮锃锃,但是船上看不见有人。张二爷踩坡下来,嘴里就喊了:“船上有人吗?船上有人吗?”喊了两声,有人答腔了:“来了!”就在舱里出来一位,这一位什么样子?身高约有九尺,黑黢黢的一副面儿,一点光泽都没得,黑得不好看,不讨喜。门楼头拱多远的,两道细细的眉毛,一双凹抠眼,鹰钩鼻子,瘪嘴,翘下颏,高颧骨,招风耳,头上戴一顶朱缀青的帽子,身上穿的是絮袄。絮袄怎么讲?就是薄棉袄。他姓甚名谁?这位姓张,单名是个“旺”字,外号人称截江鬼。哪晓得后艄还有一位,这位个子巴步五尺,在宋时,六尺高的个子就算是矮的了,他巴步五尺,比矮子还要矮一头。这一副脸呢?是个枣核脸,两头尖,当中宽,两道细细的眉毛,一双细细的眼睛,蒜头鼻子,蒲包嘴,有这么几根老鼠胡子,头上也是戴的朱缀青的帽子,身上也是穿的絮袄。张二爷没有注意后艄。这一刻截江鬼张旺出来:“哎!你叫的什么事?”“请问船家,我想要过江,船家能不能行个方便?”“啊。天黑了,我们如把你送过去,就耽误休息了。”“你放心,如果你能把我送到对江,送你二两船钱。”“好。”张旺心里话:二两船钱,出口倒是不小。张顺随即把包裹交了给他。在过去,弄船的有这个规矩,客人上船的时候,都要把包裹交了给船上的人,到了地头,再把包裹还给客人,这样可以保险无误。这就跟现在住客栈,要把贵重东西寄存起来一样,若不寄存,遗失了与店无涉。张旺把包裹接过来,暗暗把包裹在手里头一试,把身子朝过一转,低低地叽咕了一句:“哎,不坏嘛!”是不坏啊,包裹沉重得很哩!当然啦,张顺这次下山,带的金银很多,因为军师关照他的,去了之后,只要能把安道全请上山代寨主治病,不惜重金。张旺试过了,就把包裹朝舱里一撂。跳板搭得好好的,一声招呼:客人请上船吧。”张二爷踩跳板登舟,到了舱里头坐下来一望:哎,你不要看船虽不大,船舱里油得黄亮亮的,船舱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张顺朝船舱一坐,把两条腿一跷,朝后一倚,左手肘朝船舱茶几上一搁,左手勒了个拳头抵住太阳穴,眼睛朝起一闭,养养神。一会工夫,“啊——呼……”睡着了。不好了,张顺胆太大啦,在一条认不得的船上,就能睡觉了吗?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啊?张二爷心里笃定得很哩:堂堂梁山老寨子里头来的,怕哪个?再说,张顺沿途赶路,也实在太辛苦了,这样子养养神,一觉睡过来嘛,正好就到了对岸了,就可以上岸去办事了。张旺看见张顺到了舱里,躺下来了,眼睛闭起来了,手一抬,把跳板得儿……一抽,把竹篙子在岸上一点,这一条船,霍霍霍霍……就慢慢地离岸了。后艄的这一位就荡起了双桨。
后艄的这一位叫什么名字?姓孙名五,外号叫油里鳅。油里鳅怎么讲呢?泥鳅就滑了,他是油里的泥鳅,可想而知,他滑到什么程度了?不怕你十个八个人在一起,只要有他在里头,大家就不得安了,而且他还专门搬弄是非。油里鳅在后头荡着双飞浆,荡着荡着,船已经到江心了。孙五在后头噗咚噗咚!把碇石朝水里一撂。小船下了碇石,就不走了,就在这块颠簸了。张二爷可曾醒?没有。他在路上确实是辛苦了,正睡得鼾呼浓厚。船停下来之后,孙五拿了一口朴刀,跟张旺一起到了舱里头,看见张顺还是睡得呼呼的,两个人目中会意,噗!噗!一前一后跳到舱里,两个人就朝张顺身上跨马势一骑,孙五压住上半身,张旺压住下半身,孙五就拿朴刀压住张二爷的颈项。张顺可曾醒?他到底是为武的,两个人骑在他身上,他还没得数吗?这一刻眼睛已经睁下来了。油里鳅孙五的这副尊嗓就跟吹的响叫子差不多:“呔——!好大胆的倔强牛子!”张二爷一听:原来是窝里鸡。大王骂人都是骂倔强牛子。张二爷心里有数了。既然心里有数嘛,张顺该派就报履历咧,好说:你们晓得我是哪一个?我是老寨子里头浪里白跳张顺。只要把个老寨子的牌子朝外一扛,把自己的名字朝外一报,张旺、孙五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呢?张二爷是什么人哪?聪明绝顶。他想过了:这一刻万万不能报自己的身份。对方这两个人虽然是为大王的,大王当中也有贤愚不等,他如果叙交情嘛倒还罢了,万一不叙交情,我把这些朝外一报,说不定更坏,最好先跟他们装着些个。“啊唷!啊唷!大王饶命啊!”“少废话!”“且慢。请问二位爷尊姓大名?”张顺心里有话:我先来问下子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有名的英雄,还是无名的鼠辈?“告诉你,你要问我们的名姓,我姓孙,单名是个五字,外号人称油里鳅。这一位爷姓张,叫张旺,外号人称截江鬼。”张顺一听:截江鬼?油里鳅?都没有听见说过,一定是两个无名鼠辈。既然是无名鼠辈,就不必跟他们啰嗦,不必亮自己的身份了。张顺还是装着一副苦相:“啊唷!大王爷饶命啊!”“不要叫!我们船上有两样点心,一种是水馄饨,一种是板刀儿面。你要吃哪一种?”张二爷直接忍不住要笑。笑什么事?哪晓得人哪,报应就快得很哩!想当年我跟我家哥哥两个人,也是在沿江一带跟人家供板刀儿面、水馄饨,今儿居然人家也来跟我供了。还是跟他装腔:“啊唷!孙爷,什么叫板刀儿面?什么叫水馄饨?”“要吃板刀儿面,把你绑起来,撂到船头上,如果吃粗面,爷的刀就在你扁头一刀,脐门一刀,膝盖一刀,一共三刀,送你上西天。如果吃细面,走你脚后根砍起,一直砍到你的脑袋瓜告止!”“啊唷!孙爷,水馄饨呢?”“要吃水馄饨,你是吃有包心的,还是吃没包心的?”“啊!水馄饨还有两种?有包心的怎么讲?没有包心的怎么说?”“要吃没得包心的,就这样子把你搁起来,朝江里一撂,如果要吃有包心的,捆起来之后,再弄块石头绑在你背后,一沉到底,永世不得上来!”啊咦喂,啊咦喂!张顺心里有话:板刀儿面、水馄饨还是我们先前的老一套玩艺,到今儿没有改:“啊唷!孙爷!求大王爷饶恕啊。我就吃没有包心的水馄饨吧。”“好唦,好唦,好唦!你这个人倒还爽气,爷就成全你。”哪晓得孙五他们巴不得这样哩。你如果吃板刀儿面,他还要一刀一刀地砍,砍到最后,血糊淋落,船上还要清洗打扫。最好是吃没得包心的水馄饨,连石头都不要绑,把人捆起来就朝江心里一撂,江心里这么大的浪,还愁你不死呢吗?不要说把人捆起来,就是不捆,撂下去也活不成。他们到哪块晓得这位要吃水馄饨的客家,就是卖水馄饨的祖师爷浪里白条张顺呢?两个人把张二爷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就朝下脱了,走外头一直脱到里头,只剩了里头一条裤头儿了,还代他把裤头儿朝下扒。“啊唷!孙爷!能不能留一条裤头儿,让我遮遮羞?”“好呃,好呃!君子有成人之美,让你带一条裤头儿上西天。”裤头儿不脱了,就把张顺的膀臂往后一背,准备用麻绳来捆了。张二爷心里一想:咦喂!膀臂背过去,我到了水里就费大事了!不能玩。“啊唷!孙爷!能不能求求你们,我的膀子疼,不要背过去,就这样子捆?”“好好。”孙五心里有话:反正你也活不了,就成全你下子。就把他膀臂放在前头,麻绳一绕一扎,两个人把张顺搭到船头上,噗咚——!朝江里一撂。撂下去之后,孙五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笑得咯咯的:“哈哈哈哈,这一来没事了。——恭喜老大哥!”“恭喜老弟!”我们发财啦!”“同发!”两个人回到舱里,就准备分赃了。把包裹打开来一望:除了银两之外,还有两个小包,一个包子里头是十根黄爽爽的金条,另一个包子里头是十颗猫儿眼大珍珠。孙五看到这两件东西:“哈哈哈哈……没有想得到,还是一笔大财肴。这猫儿眼大珍珠价值连城啊!”
孙五只顾看猫儿眼大珍珠,哪晓得张旺看见这两样东西,生了异心了。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了。这件事我还要略作交代:就在建康城里,有个名妓,叫李巧奴。李巧奴长得着实不丑,皮肤又白又嫩,人都称她“半截观音”。怎么叫半截观音的呢?因为她美中有个不足之处,人生得如花似玉,可惜这一双脚不是一双小脚,是一双没有裹过的大脚。在古时候妇女都作兴裹脚,三寸金莲数最好看。她怎么没有裹脚的呢?因为她从小就被人拐卖到建康来了,没得人代她裹脚。她在妓院里有个妈妈,这个妈妈不是她嫡亲的母亲,是妓院里头的鸨儿。有一天城里出会,鸨儿跟李巧奴就站在门口看热闹,正好这个张旺也站在门口,就站在半截观音的背后。因为李巧奴长得实在太美了,张旺出生以来都没有看过这么美貌的女子,两只眼睛就盯滋滋地望着半截观音,闻着她身上一阵一阵的花粉香,连口水都望了洒下来了。鸨儿掉过脸来一望,认得他张旺。怎么认得张旺的呢?因为张旺既是个大王,又是个卖鱼的。每到鲜鱼上市,他晓得一般的地方卖不出多钱来,在哪块能卖大价钱呢?狮子街上有条鹦鹉巷,这条巷子里头全是妓院,妓院是做的皮肉交易,无本生涯,一本万利,到鹦鹉巷里头能卖大价钱。所以他就经常到这个地方来卖鱼,鸨儿也就认得他了。张旺见鸨儿掉过脸来,就问她了:“来啊,我如果跟你家半截观音睡一夜,要多少钱?”鸨儿把她一望:可要死啊!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你不过是个卖鱼的,我家姑娘就能陪你睡觉了吗?我来拿他开开心:“你要跟我家姑娘睡一夜,要十根金条,要十颗猫儿眼大珍珠。”鸨儿其实是拿他开心的,哪晓得张旺是个粗人。又无知,就当作真的,把这话摆在心上了,时时刻刻都想弄到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大珍珠,好去跟李巧奴睡一夜。所以张旺这时候看到这些金条珍珠,心里头就想了:对不起你了,孙五啊,我为了能跟李巧奴快活一夜,我就顾不得跟你弟兄的感情了。“贤弟!”“哎,大哥!”“今天的买卖拿得好啊。”“是笔大买卖。”“今天你辛苦了。哥哥到后头去把饭菜拿来,咱们弟兄痛饮三杯!”“好!”孙五到哪块晓得张旺的用意呢?张旺去把饭菜端到舱里来,又去把酒拿来,斟了一杯:“贤弟!哥哥敬你一盅!”“多谢大哥!”哪晓得孙五才把这杯酒吃下去,“咦——?”嘴里“咦”了一声,坏了,立刻周身发麻,麻啊麻的,一直麻到舌头,话说不出来了,“啊啐!”打了个喷嚏,工!人朝后头一仰。当啷!杯子撂掉了。歪嘴抽筋翻白眼,活像得了鸡爪疯,睡在船舱里不能动了。张旺把孙五一望:“哎哎哎哎,成了功了!”用蒙汗药把他蒙倒了。一只手拎着孙五,一只手就提着这一口朴刀,到了船头上。既然要杀他,要叫他死得明白,要把话说清楚了。“呔!贤弟!告诉你,今天哥哥对不起你了!”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今天哥哥只有结果你的性命。你放心啊,今天把你杀了,到明年的今天,是你的头周年,哥哥一定多买纸钱锞锭,烧化烧化。”孙五耳朵也听得见,心里也明白,就是嘴里说不出来,喉咙里硬挣,好不容易才挣了点个音出来:“呃呃呃呃——”说的什么东西?哥哥啊,你就是要做这件事情嘛,你跟我商量下子唦!我哪怕一起都给你也不要紧哎,你何必要结果我的性命呢?说又说不出来。孙五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谋财害命害人,又被别人谋财害命害自己。嚓!嚓!嚓!三刀,张旺把孙五拿了办掉了,尸首就朝江里一撂,然后用拖把把船头上的血迹拖洗干净。把孙五办掉了,张旺心里头好高兴,这一来笃定了。一个人到舱里自斟自饮。准备明天到鹦鹉巷去会李巧奴。
张顺怎么样?张二爷被撂到了江里以后,得儿……慢慢地就朝下沉了。开始的时候,倒是冷得有点发抖,到了半江,唔,稍微好些了。到了江底下,啊咦喂!直接跟温泉一个样子,象个快活的哩!不冷啦?不冷了。这是什么道理?因为水是随气候变化的,到了天暖地气就朝上头冲;到了天冷,地气就直往地下钻。现在正在冬季,所以江底下的水反而是温热的。沉到江底之后,张二爷把两只脚踏实了,就低头用牙齿来咬身上的麻绳,慢慢地把结解开。手上的绳子松下来了,接着来解脚上的绳子。绳子全松掉了,散手散脚,觉得在江底下倒蛮舒服受用。论他的水性,三天三夜不上来也不要紧。江底下虽好,不能老在底下不上来唦!踩着水,得儿……到了半江了,觉得有点个冷,到了江面上,就更冷了。张顺可想报仇?他想过了:不必了!现在寨主身患重病,军师叫我到建康去请先生,还要暗中保护戴宗,如果我为了报仇,误了大事,那就糟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张二爷就凫水到对江上岸。上了岸之后,乖乖!哪晓得被风一吹啊,不但冻得周身发抖,两条腿如同筛糠,周身上的皮肉冻得乌紫,连眼睛都不灵活了,下巴颏子都冻硬了,走路走不起来了。走不起来嘛,就只有慢慢地朝前蹦了。好在他脑子还清楚哩,神智一点不糊。就这样子蹦啊蹦的。身上稍微暖和些了。蹦啊蹦的,看见前面有一排三间草房,里面还有灯光。张二爷心里有语:唔,好了!我就到前头三间草房里去,稍微体息一会。
这三间草房是什么所在?是一家豆腐店。老板姓王,叫王魁,年在六十外岁。王魁原来是扬子江上的大大王,后来洗手不干了。为什么不干的呢?老年得子。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心里该派欢喜了?不,王魁气坏了。什么原因要气呢?哪晓得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个老头子差不多,小脸上布满了皱纹。开始还以为是小孩子胎膘不足,过些时就好了。哪晓得长啊长的,越长越丑,越长越老。王魁就想了:别人家的小孩子为什么又白又胖?我家的这个小孩子为什么又老又丑?一定是自己在做大王的时候,坏事做多了,损了德了,所以才有这个报应。从此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在他决定洗手不干的时候,把面前的头目孩子,包括刚才的那个孙五和张旺,一起喊到面前来,说:“我老太爷现在洗手不干了,你们也不要再干了,各人拿几个钱回去,做个小生意,从此安分守已过日子。你们当中哪位如果还想做大王。我也不阻拦你们,随你们的便。”当时其他的人都拿几个钱走,唯有张旺、孙五两个人贼心不死。两个人要了一条船,继续在扬子江上卖板刀面、水馄饨。王魁洗手不干之后。就开了爿小豆腐店一心改邪归正,安安稳稳过日子。因为豆腐店里事情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又雇了一个十多岁的小伙计,叫王二。王二年纪小,胆子又小,豆腐店每天要半夜三更起来烧豆浆,王二半夜不敢起来。王魁倒还好,不但没有计较,每天夜里还自已起来陪他。他起来就弄一壶酒,坐在柜台里头自斟自饮,王二就在那块烧锅。张顺这时候看见屋里有灯光,就是王魁和王二已经起来了,扯那块烧豆浆了。
张二爷蹦啊蹦的,已经蹦到三间草房门前了。想敲门,手抬不起来,冻硬了。张顺心里清楚,不敢把身子正面朝门上趴,如果正面趴在门上,万一人家一开门,工,一个跟头趴下去,虽不把脑浆跌出来,鼻子也要杵平了。他慢慢地把身子蹦了转过来,把脊背朝门上轰通一倚。王魁一听:“咦喂!——来啊,王二啊!”“哎,老太爷啊!”“听见的呀?外头有人敲门,大概是来打豆浆的。”“找话说哩,半夜三更的,哪个来打豆浆啊?”“你去把门开下来唦。”“我不去。”“为什么不去啊?”“我怕哩。”“怕什么东西呀?”“昨儿隔壁赵大说的:王二小伙啊,你夜里烧豆腐浆要入神哪!听说这一向时码头口不太平,闹水鬼哪!我不去!我怕水鬼哩!”“你不要瞎说,哪块来的水鬼唦!他是吓你的,有意拿你开心的。有我在这块哩,怕什么东西呢?开下来望望看。”“噢。老大爷啊,你要坐在柜台里头,你不能走啊!”“不走哎。”王二走到门口,手一抬,霍啦嗒!门闩一摘,昨嘎——!张二爷身子正好就倚在门上,门才朝下一开,张二爷就朝王二身上一倒。王二一吓:“啊唷喂!”工!人就朝后一仰。还好,张顺就倒在王二两条腿上,稍微让着点个软哩,一点没有受伤。王二吓得岔声都喊出来了:“啊啃喂——!”“什么玩艺头?”“老太爷哎!速些来救命啊!水——鬼啊——!”“哪块来水鬼的唦?你乱喊什么东西?”“你望唦!挺硬的,周身发紫,眼睛发呆,只穿一条裤头儿,不是走水里爬上来的水鬼吗?”老太爷掌着灯,过来仔细一望,原来是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在江心里遇了险了,爬上岸之后冻硬了。”不要怕!不是鬼!”“老太爷啊,不是鬼是什么唦?”“是个人。”“找话说哩,还人呢?人,还这么挺硬的哪?”你爬起来唦!”“爬不起来哎!老太爷哎,他身子磕住我的腿哩!”“不要急,你先慢慢的把腿抽出来。”“好的。”王魁先把张二爷的腿搬过去,把张二爷移了睡在地下,让王二爬起来。“老太爷啊!怎么好呢!”“你不要怕,他是个人,一定是在江里遇了险了,从水里爬上来冻硬了的。你来帮我搭下子。”“搭到哪块?”“搭到你床上去。”“不能玩!你倒好玩哩,搭到我床上?不搭到你床上去吗?”“你看你这个人哪!我那张床上冷,你那张床对着浆锅,有点个热气,正好把他焐下子。”“不!老太爷啊,你看他周身湿淋淋的,肮里肮脏的,我那床被褥给他这一睡,成什么样子了?”“这样子唦,先睡在你床上,把他焐热了,而后我把我床上的那床新被褥给你,好不好?就算我送给你的。”“噢!这个玩哩。老太爷哎,你,你,你搭头,我搭脚。”“好的。搭唦!”王魁搭张顺的头,王二搭张顺的脚,搭到浆锅旁边,就放了朝王二的床上一睡。床正好对着锅膛门,锅膛里头余火未烬,床上有热气,再把被子朝张顺身上一盖。“来啊,王二啊!”“哎!老太爷啊!”“有个外快,你可要不要啊?”“外快?多少啊?”“二两。”“要哩。在哪块?”“你如果要的话,你就把衣裳脱掉。”“做什么?”“睡到床上去,抱住这个冻僵的人,把他焐热了。”“不!不玩!我怕哩!”“告诉你,他不是鬼,是个人,你怕什么?我问你,你想不想要这二两银子的外快?”“这个……”王二心里有话:我不跟他焐,这二两银子就拿不到;跟他焐,就要跟僵尸睡在一起,这个日子难过啦!再一想:为了二两银子,罢了,就跟他焐下子。随即把外头的衣裳一脱,只剩一身小褂裤。才准备上床,王魁用手一挡:“慢着!王二啊,你就这样子上床啊?”“嗯。”你穿着小褂裤,隔着一层布,不行!你要把衣裳全脱光了,精赤条条地上床!”“啊咦喂!老大爷啊,把衣裳脱光了,身上一根布纱不剩,不难看吗?”“这块就是我、你、他三个人,你把衣裳一脱,朝被窝里一拱,有什么难看的?”没得办法,王二只好把贴身的小褂裤也脱掉,精赤条条地爬到被窝里头去,就把个屁股对着张二爷。王魁一望:“来啊,你这样子就行了吗?你把屁股对着他,离得远远的,有热气都被你弄了跑掉了。你要把脸掉过去,跟他脸对脸,把他搂在怀里,懂啊?”为了二两银子,王二只好把脸朝过一掉,眼睛朝起一闭,两个手就搂着张顺。床正好对着锅膛门,王魁又往锅膛里加了些柴禾。把火烧得旺旺的。过了一刻儿工夫,张二爷一声哼:“啊唷!”就这一声哼,把王二冷汗都吓出来了:“啊唷喂——!”工!人就走床上朝地下一滚.连被子都掀掉了,“老太爷啊,没得命了!僵尸说话了。我忙哩!”“他不是僵尸,是个人,这一刻被你焐过来了。不要怕,快把衣服穿起来。”
王二把衣服穿起来,站在旁边。张二爷慢慢把二目睁开。一望,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了。刚才的事情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王魁见张顺醒了,“请问阁下尊姓?”张二爷把头朝起一抬。望望王魁,没有敢报名,反问一句:“老太爷!少请教尊姓?”“小老姓王。”“名叫王魁。”“王魁?”这个名字非常之熟。张二爷再一想:噢,想起来了。过去我同我家哥哥在浔阳江畔做大王的时候,就听说扬子江一带有位大王叫王魁。不晓得他是不是那个王魁?待我用暗语试试看。“老太爷!晚生是侪!”“侪”就是窝里鸡大王,同行。“哦?”王魁一听,原来是个大王。“小老也是侪!”“什么?你老也是侪吗?”“正是。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请老太爷附耳”。因为有小二在旁边,只好叫他附耳。王魁把耳畔送过,张二爷就告诉他了:“你老若问,晚生是梁山的头领,叫浪里白跳张顺。”“啊呀!”王魁一听,随即喊王二:“王二,你赶快到后头去把大爷请出来,就说恩师驾到!”“噢!”王二到后头去请大爷了。
张顺莫名其妙,不晓得这一位大爷是哪一个,怎么又说我是恩师的?张顺不晓得,我要交代:大爷就是王魁的公子。上文我就说过了:王魁老年得子,这个儿子是胎里老,这副脸生下来就象个老太婆的脸,一脸的皱纹。而且越长皱纹越多。他名字叫王定六,因为他这副长相象个老太婆,所以外号人称“活闪婆”。活闪婆王定六长大之后,也曾攻书上学,但读书毫无长进,王魁就教传他的武艺,没事的时候让他跟船上的一些水手在一起玩玩,下水洗洗冷水澡,练练水性。你不要看王定六读书不行,学武艺也不算出类拔萃,对练水性却颇有兴趣,什么踩水、凫水、划永、打氽氽、捣猛子,不但一学就会,而且还着实有两下子哩。后来有人就问他了:“王定六,你的水性是跟哪个学的呀?”王定六想想:总不能说是自己练的唦!俗说,“妙诀只需三五句,无师传授枉费功”。要有名师出高徒哩!想来想去:有了!最好不过说一个我与他神交的人,先扛一块牌子。“我是跟浪里白跳张顺学的。”从此,王定六开口闭口都说张顺是他的师父。其实他从未见过这位帅父是什么样子,这位师父也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徒弟。这一刻王魁听说来人就是张顺,当然欢喜了,所以随即叫王二到后头去喊活闪婆王定六来见师父。
王定六正在床上睡觉,听说恩师驾到,赶快起身,到了前头:“爹爹!”“儿呀,赶快过来见过恩师!不要下跪了。”为什么不要下跪呢?这时候不能行全礼,因为张二爷睡在床上,如果下跪的话,那就不顺遂了,张二爷就变成死人了。“恩师!徒儿王定六见恩师请安!”张二爷其名其妙,不晓得多晚收过这个徒弟的。再望望来人,啊咦喂!这副样子简直象个老太婆。再一问,才晓得是王魁的公子,是与我神交的徒弟。“儿呀,你赶快到后面去代你的恩师取衣服来。”“是。”王定六心里一想:拿衣裳,拿哪个的衣裳?还是拿我的,还是拿我家爹爹的?想来想去都一合适,我跟我家爹爹穿的都是一般的衣裳,现在是给恩师穿的,应该要稍微恭维些。随即就到后头去把最好的一身衣服拿出来了。什么最好的农服呢?过去王魁是个大王,拿的买卖多,弄到的好衣裳也多,洗手不干之后,有的赏了给孩子了,只留了些特别好的衣裳,既舍不得卖,又舍不得穿,一直收藏在箱子里头。王定六在箱子里头一阵翻,好不容易找到一套簇崭新的衣裳。是什么衣裳呢?哪晓得这一位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事情都不懂,把他家父亲今年特为做的一套寿衣拿出来了。因为令年有个闰二月,很多年纪大的人,都拣在这个时间寿衣。王定六心里有话:这一套衣裳又新又好看,好了没得再好了。他拿着这一套衣服到了前头:“爹爹!你看这一套衣服给师父穿,怎么样?”“嗐!”老头子一看,又好气又好笑。晓得是儿子不懂。“儿呀,你拿错了,这一套衣服你师父不能穿,这是为父准备到老送终穿的寿衣。快去重换一套,要拣好的拿。”“是。”“慢着!”张二爷心里暗暗好笑,他这个儿子大概是钱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惯宝宝,连活人、死人穿的衣裳都分不清楚。“不必拿好的,最好能找一套家人穿的衣裳,罗帽海青,丝带靴儿。”“啊?”王定六奇怪,“恩师为何要穿这种衣裳?”一言难尽。你把衣裳拿来给我穿起来,我们再慢慢地谈。”“是!”王定六去找了一套家人的衣裳来,张二爷朝起一穿。王魁请他到后头去吃酒压惊。他们就一边吃着,一边谈着。
张顺因为王魁对他有救命之恩,王定六又算是他的一个徒弟,所以就把实话对他们说了:“既然你们问我为何要穿家人的农裳,我们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瞒你们了。”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他就把宋公明怎么样得病,军师派他到建康去请神医安道全,暗保神行太保戴宗,穿上家人的农裳,才好掩人耳目等等,由头至尾地说了一遍。“噢!”王魁一听,原来如此。“我本想挽留张二爷多住几天,请你教传教传小儿水上的功夫,既然你有重任在身,我也不便强留。但不知你何时动身去建康,何时能够再来寒舍?”“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如能顺利请到先生,在一两天之内我回梁山之时,再来拜府。至于令公子,既然他跟我神交已久,人前背后都称我是他师父,这次你老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此事我何能推却。如果你老舍得的话,我想就此把他带上水泊,到梁山共聚大义,但不知你老意下如何?”王魁还没有开口哩,王定六抢先开口了:“恩师!蒙恩师之情,要把小徒带上梁山,共聚大义。小徒感激之至。只因家父年迈。母亲又早离人世,家父需要人服侍,我想等家父百年之后,再到水泊去共聚大义。还望恩师准我所请。”王魁听了没有开口,不开口,就是赞成儿子的话。张顺点点头:“既然你有这片孝心,你就暂时留在家中服侍令尊。我明天走了之后,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们。”“恩师尽管吩咐。”“在船上图财害命的那个孙五和张旺,如果到你们府上来,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先诓住,等我来了再说。如没有意外,我一两天就可以到了。”“好的,我们一定照办。”把话说定了之后,张二爷又请王魁找了一口腰刀。王魁晓得他现在身上分文全无,又送了他一些银两。张二爷就收拾收拾睡觉。第二天天一亮,王氏父子把他送到门外,一躬而别。
三、计请神医
张顺挂着腰刀,大摇大摆,沿着江边进了建康城,就奔安道全先生的公馆。公馆在哪块?嘴边是路,问人,有人指点:“就在狮子街。”到了狮子街安先生的公馆门口,站下来一望,只看见门前三层石头台阶,一对石鼓,黑漆大门,门楼口上挂门灯,下设门凳,六扇白粉屏风关着。门口一个人没得。这就奇怪啦!安先生是位名医,该派门前车马纷纷,病人络绎不绝,怎么冷冷清清,个病人都没得?噢!明白了:大概是我们戴大爷在我前头到达,已经把安先生请走了。安先生不在家,没得病人来看病,门口当然就不热闹了。张顺心里暗暗高兴。走上三层石阶,手在屏风上,吞!吞吞!敲了三下。“哪一个啊?”“我!”“来了。”里头看门的二老头子出来。霍啦嗒!咋嘎——!把屏风朝下一开。二老头子一望,只看见外头站了一位,样子生得不丑,身上是罗帽海青,丝带靴儿,腰里还挂着刀,一定是大户人家来的个大爷。“请问大爷,尊姓啊?”‘我姓张,单名是个胜字。”“噢!原来是张大爷。张大爷到此有何贵干?”“请问老人家,此地可是安道全先生的公馆吧?”“不错,不错,是的。”“我是从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来的。因为我们家老大人害了个瘩背?特地叫我小人来请先生去治病。”咦,乖乖!恐怕又是那一码!二老头子嘴里正在块叽咕着,哪晓得张顺刚才说的这一番话,有个人在门房里头听见了。哪一个?神行太保戴宗。
哦!戴大爷已经来了?老早来了,三天前就到了。来了之后怎么说的?他来了嘛就见先生了。先生手底下的病人很多,忙得不可开交。看见戴宗来了,就问了:“请问你阁下是哪块来的?”戴大爷说:“小人我姓刘,叫刘宗,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来的。因为老大人害了个外症,慕先生之名,特地叫小人我来请先生去代老大人治病。”先生看戴宗这一副脸哪,就熟得很哩!再一听他的口音,恍然大悟,哪里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面前来的,来人分明是江西九江府府衙门的神行太保戴宗。戴宗现在已经到了水泊梁山了,他一定是走梁山来的。啊呀呀!这一来怎么好?先生也晓得不便当面戳穿,也不便得罪他。说:“好的。请你阁下先到门房里头坐一会,等我把病人开发掉了,而后再来跟你阁下慢慢谈。”“不!因为老大人的病情严重,请先生赶快动身。这里有一两金、五两银,给先生安家。”先生心里有话:金银不能不收啊,如不收,他就不放心。“好。”随即就吩咐门房里的二老头子:“来啊,你先把刘大爷带到门房里头去,好好款待。我去把手里的事情料理下子。”“噢。”二老头子把戴大爷带到门房里头,就请他吃酒,顺便跟他谈谈先生的家事,说:“先生的夫人几年前就去世了,断弦之后未曾续弦,现在他就是一个人,寂寞得很哪!”“正说着,有人来喊二老头子,说:“先生在后头喊你。”二老头子到了后头,先生就对他说了:“二老头子啊。”“先生。”“你在门房里头陪着他吃酒的呀?”“你老人家吩咐的哎。”“你可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啊?”“晓得哩,他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头的。姓刘,叫刘宗。”“老人家,你说错啦!”“怎么说错了?”他不叫刘宗,他叫戴宗啊!”“哪个?戴宗啊?戴宗不是梁山上的大王吗?”“对了。告诉你,他刚才是改的姓。”“你老人家怎么晓得的?”“我认得他。”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他以前来请过我的。”“噢!啊呀呀!先生,这一来怎么好呢?”“你不要慌。你马上到前头去,还陪他吃酒。你要不露声色。我马上就出去,如果蹲在家里,他一定要把我带上水泊梁山,代他家山上的什么人治病。梁山我就能去了吗?”“是的哎,你不能啊!先生,他如果等你回来,不走呢?”“我想嘛,如果时间一长,他等不到我,又要急于回山报信,就非走不可了。告诉你啊,这件事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梁山人惹不起啊!你如走漏了风声,官府把他抓起来杀头,梁山人晓得了,派一支大兵过来,你我的命就没得了!”“噢!这个我晓得。先生,我们家里假如有事情,到哪块去找你呢?”“如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到后头去找我。”“噢,就是了。”到后头,后头是哪块?就是狮子街后身的鹦鹉巷。鹦鹉巷里头的名妓李巧奴,跟先生相好。啊呀!先生怎么跑妓院的?这是几年前的事。先生自从夫人去世之后,非常苦恼,有一班朋友想代先生解解忧闷,就把他带到鹦鹉巷李巧奴那块去,哪晓得两个人见面之后就合适了。李巧奴是慕先生的大名,加之先生又有钱;先生见李巧奴不但生得貌美,而且看上去也不象烟花门中的风尘女子那样轻浮。后来先生就常到李巧奴这块来了,白天在家代人治病,晚上就常去住宿,而且花重金把李巧奴包下来了。先生只要说“到后头去”,二老头子就晓得他是到李巧奴那个地方去了。“二老头子啊!”“先生!”。戴宗在这块,你就好好地款待他。我走了。”“莫忙!先生,他如果问你到哪块去了,我怎么说呢?”“他如问到你嘛,你就跟他说个谎。我听说,你说谎的本领着实不丑啊!”“哈哈哈哈,先生,不瞒你说,过去我还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没事就欢喜弄个谎说了玩玩,一天不说一个谎话,我就要告病了。我这个谎话要么不说,只要说出口,都说得的溜溜圆。”“好极了!说谎不花钱,只要说得圆。你就直接代我用谎话诓他,但是切切不要得罪他啊!你就说我外头应酬多,病人又多,不晓得到哪家看病去了。你只要能把他诓住,时间一长,他就要着急了,就要去请旁的先生了。如有人去代他家把病看好了更好,如看不好,这也不能怪我,是他命该如此。医家先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哎!”“噢,噢!先生,你放心去就是了。”“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人啊!事情过去之后,我赏你十两银子。”“噢,噢噢!谢谢先生!”“现在先不要谢。我还要关照你一件事。”“先生,什么事?”“听说你没事欢喜弄二两咪咪,错不错啊?”“一点不错,我没事就欢喜弄一杯玩玩。”“往日不谈,从现在起,你就不能玩了,要戒酒,免得酒后胡言乱语。”“先生,没事哎,我是个谗猫子嘴,每顿都要喝点个,喝得不多哎!”“不多也不行!一定要戒酒”“噢!好好!就是了。先生,你什么时候走啊?”“我现在就走。”踏踏踏踏……先生走后门滑掉了,到李巧奴那个地力去了。
二老头子回到门房,还来跟戴大爷谈了玩玩。戴大爷就问了:“先生可曾把手里的事情办完了?”“啊咦喂!刘大兄哎,你问我们先生啊,他象个忙的哩!眼睛一睁,忙到点灯。不是这块有人找,就是那块有人请。不谈以往,就谈今天,他刚才已经收拾得逸逸当当,倒准备跟你刘大兄动身了,忽然张府上派了个人来,说张老大人身体不爽,不容分说,就把先生拖了走了。先生看过病之后才到家,哪晓得接他的轿子又到了,又被李老六人家接了去了。我还听说,还要到王家庄的王太公,赵家庄的赵太公府上去看病,他们都派了轿子来接他去,现在轿子都停在李府等候先生。看样子,先生今儿大概回不来了。”“啊!”戴大爷听了二老头子这一番谎话,想想,先生是位名医,忙,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就信以为真了。没得办法,只好在这块坐等。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戴宗再一想:不对啊,先生再忙,也不至于忙得日夜不归家啊!坏了!恐怕是认出我来了,晓得我是走梁山来的,不肯见我了。唉!安道全啊,你太不聪明了。你既然晓得我是梁山的大王,你就应该放漂亮些跟我走,到山上把我们三哥哥的病治好了,除了重重的送你一笔谢仪以外,还由我驾金钱甲马把你平安送回来,不是两方面都蛮好吗?你现在故意跟我拖延时间,我家三哥哥不送命便罢,如果送了命,哼!你的性命也难保。到那时候,你就悔之晚矣!
戴宗正在这块心急如火,烦躁不安,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又听来人跟二老头子说,他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来的,姓张,叫张胜”,晓得是家里又派人来了。啊呀!山上既派人追得来,一定是有了什么事情了,不晓得是吉是凶。戴宗把颗心拎在手上,随即站起身,出来一望:“啊唷!是张二兄来了。”张顺看见是戴宗,心里好欢喜:“啊,你在这里哪!”张顺这句话的意思多哩:你没有出纰漏啊?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走的呀?你没有请到先生啊?因为张顺不晓得戴宗现在过继给了哪一家,改了什么姓名,所以连称呼都没得,就秃头秃脑来这么一句:“你在这里哪!”好象是一家人,都是来请先生的,不过是一前一后。二老头子一望:咦,乖乖!对了,对了!都是那一码啊!“啊,刘大爷。你认得他?”“怎么不认识?告诉你,他姓张,叫张胜,排行第二,也是我们吴老大人面前的贴心人。”“噢!照这一说,你们是一起的?”“对了,是一起的。”“既然是一起的,就请里头坐吧。”“好。——张二兄,请到门房里头来坐。”“好。”张二爷到了门房里朝下一坐。二老头子特为泡了两杯茶过来。张顺想问问戴宗:你怎么到今天还没有走的?到底是什么缘故?因为有二老头子在旁边,又不好问他。戴大爷心里更急,不晓得三哥哥的病情如何,张顺来到底是为什么事情,也因为有二老头子在这块碍事,不好开口。最好把他支了走。“老人家。”“啊,啊,刘大爷。”“今天我们张二兄来了,我想请请张二兄,能不能请你老到厨房里去,拿点酒肴洲来?”“噢!我就去。”二老头子走掉了。戴大爷就问张顺了:“你怎么来的?”张二爷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说你走了之后,军师怕先生认出你来,不肯到梁山去代三哥哥治病,所以又叫我赶来再请先生,还要暗中保护你戴大爷,我在途中还遇了一次险。接着就问戴宗:“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走的呢?”‘唉——唏!”戴大爷叹了一口气,“不出军师所料,我一到这个地方,就被先生认出来了。现在先生直接跟我不见面。我正在着急,没有想到你又来了。张二兄,你说这件事情怎么办呢?”张顺一想:“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先把先生的下落打听到”“我也晓得要打听先生的下落。但是先生行踪不定,偌大的建康城,我们到哪里去打听呢?”“你可曾问过二老头子?”“问过了。他跟我推三转四,说话尽绕圈子,十句话没有一句是真话。”“在你看,二老头子可晓得先生的下落?”“他晓得。但是他不肯说,没有办法治他。”“不!我们要想办法。马上二老头子来,我们就……”张顺对着戴宗的耳畔: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戴宗连连点头,从心里佩服:张顺这个人确实聪明,有道理,见识在我之上。两个人商议好了,二老头子也到了。
“刘大爷!酒肴来了!”“啊!好好好,多谢你老。你老过来坐啊!”“不不不!不客气,你们吃,我、我、我就少陪了。”“哎!你老万万不能走,晚生有话同你讲哩。”“哦,有什么话?”“告诉你,刚才你老去拿酒肴,张二兄说,我们老大人已经另请了一位名医,老大人的病已经好转了,既然你们家先生很忙,就不一定麻烦你们家先生了。现在我们要赶快回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噢——!噢噢!老大人的病已经好转了,你们准备走了?”“对了。”“噢,噢噢!好极了。你们再住两天也不要紧哎。”‘不!我们不耽搁了。老人家,我在此地数日,承蒙你老多多照应,晚生心里非常感激。今天就算是我们请你吃一杯告别酒,聊表我们的一点心意。明天一早,晚生就要告辞了。”“噫,这个……唔,那个……”二老头子心里有话:你家孙子才不想吃哩!这几天先生要我戒酒,我这个痨瘟酒虫啊,就差要把个嗓子咬断了,直接撩撩的,一看见酒壶,嗓子就发痒了。唉!先生说,我只要戒了酒,等到事情过去了,还赏我十两银子,我今天如开了戒,十两银子不就玩掉了吗?再一想:不要紧。他家老大人现在病已经好转了,他们明儿倒走了,倒不要我们家先生去了,这件事不是等于了结了吗?我还怕什么东西呢?我就陪他们吃这么两杯,杀杀酒馋,只要不过量,这总呵以吧。“啊,哈哈,刘大爷,照这一说,我就遵命了!”戴大爷把酒壶一抓,给二老头子斟了三杯:“老人家,晚生在这个地方三天,承蒙你老多多照应,晚生铭记在心。要是得便,请你老到我们山东去玩玩,晚生一定报答报答你老!”“哈哈哈哈,谈不上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朋友嘛,谈刭报答,就见外了。我呐,年纪大了,脑筋不大好,照应不周的地方,还请刘大爷不要见怪啊!”“老人家,你太客气了。来,晚生先敬你老三杯,你老一定要把它吃了。”“好好好,照这一说,我、我就不客气了,我就放肆了!乖乖!二老头子才闻到这股酒香,酒虫子就在喉咙里头爬爬的了。把酒杯朝起一端,一饮而干。啊咦喂,我的妈妈,三天不吃酒了,乖乖!三杯酒下了肚,更馋,把酒虫子全吊上来了。张二爷接着又给斟了三杯:“老丈!”“哎,不敢当!张二兄。”“我们刘兄在此地,承你老多多关照,我也来做你三杯。”“哪,哪个啊?张,张二兄哎,我打你一个招呼,我呐,不能吃莽酒,你这三杯让我慢慢地吃,好不好啊?”“哎!你老又客气了。我看得出来,你老是海量啊!你能连饮他三杯,不连饮我三杯,那你就是看不起兄弟我!”“这个,那个……”糟了!玩了钉起来了。“好唦,好唦,照这一说嘛,我,我,我就再吃三杯。”二老头子又连饮三杯。哪晓得这三杯下了肚,坏了,二老头子头有点晕了,脸上跟大红缎子差不多,舌头也不大灵活了。“老丈!你老再来三杯。”“不!我吃酒欢喜自斟自饮,欢喜小悠悠,不欢喜吃莽酒。”“好好好,你老就随意吧。”“哎——哈哈。来啊,你们明天要走了是吧?”“嗯,不错。”“你阁下不是姓刘吧?”戴大爷一望:嗯,差不多了。“你老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晓得啊?你姓戴!你不叫刘宗,你叫戴宗!”“啊,不错。”“你不是走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家里来的,你是梁山的大——大——王哎!”“啊?你老怎么这样清楚的?”“哎,实不相瞒,是我家先生告诉我的。”“噢!是先生告诉你的?”“哎。你来的头一天,先生就看出来了。他把我喊到后头去,对我说:二老头子啊,告诉你啊,来的这个人不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的,是梁山来的大大王,名叫戴宗。他关照了我几句,先生就出去了。”“哦!先生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家里有个后门,先生走后门到妓院里去了,他跟李巧奴姑娘相好啊!”“李巧奴住在什么地方?”“喏喏喏,就在后头鹦鹉巷。”“鹦鹉巷笫几家?”“第二个门楼子。李巧奴是健康城的个名妓,象个漂北的哪!外号叫半截观音。”二老头子越说越来劲,把安道全如何认得李巧奴,一五一十,呱哩呱嗒,全都倒出来了。到了酒吃得除不多,二老头子已经烂醉如泥,伏在桌上打呼了。戴大爷就跟张二爷目中会意,先把他扶到床上去,然后两个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在这块商量章程。把章程商量好了,张顺就关照戴宗:“你在这里等着,我到鹦鹉巷去办事.等办完事,我就回来。”戴宗点点头。张顺走了。戴宗把门朝起一关,朝门房里头床上一躺,静候张顺的消息。
张二爷到了鹦鹉巷,按照刚才二老头子说的,到了第二个门楼子面前一望,门已经关起来了。手一抬,吞!吞吞!门房里有个看门的,是个小孩子,年在十五六岁,叫小三子。小三子害过一场病,病后带下了一种毛病,说话口齿不大清楚,做事有点个丢头漏尾的,没得办法,就托人说情到这家妓院里来做做杂事,看看门,混碗饭吃吃。小三子正睡得着呼呼的,被敲门声敲醒了。“哪,哪,哪一个啊?”“我!开门哪!”嗯,你是走,走,走哪,哪块来的?”“开门!”“噢,噢!——乖乖,狠哩!”小三子赶快摸下床,把门朝下一开。张二爷把他肩头一拍:“呔!我问你,安道全先生还在这里吧?”“啊!不,不,不在。”怎么说不在的?这是先生来了以后关照小三子的:不管什么人来找我,就说我不在。张二爷手一抬:“滚!”就把小三子朝旁边一揩。张二爷手上有功夫啊,就这一揩,把小三子揩得跌跌冲冲。张二爷直朝里头闯。小三子就跟在后头喊:“不,不,不好了!乖乖,狠人来了,狠人来了——!”
这家妓院的房子有前后两进,当中有个院落,有道花瓦墙,墙上有道门,门后就是第二进。第二进有个天井,地方倒是非常幽静。张二爷到了天井里一望,只望见明间里灯烛辉煌,摆了一桌酒。安先生坐在上头,李巧奴就坐在他旁边代先生斟酒,鸨儿妈妈正在旁边上菜。先生什么样子呢?站起来身高八尺,黄泛泛的面皮,门楼头拱多远的,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近觑眼,大鼻梁,阔口,稍有微须。一脸的黄汗毛子,每根汗毛约有分把长。身上穿的是儒巾儒服,丝带靴儿。年纪将近五十,比李巧奴的年纪大一截子哩。李巧奴跟他虽然年纪不相当,相貌又悬殊,但两个人天生有缘,如胶似漆,着实好哩。这一刻先生吃着酒,望着李巧奴,脸上笑眯眯的。忽然听见小三子喊:“不好了!狠、狠人来了!”先生晓得不好,站起来就朝上首房间里跑,到了房门口,右脚才跨进去,张二爷已经到了。张二爷一声喊:“不要进去了!已经看见了!”“哎,咳咳!”先生一吓,又把右脚朝回头一缩。先生把身子朝过一转,一望,认不得来人,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小人我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头来的,我姓张,叫张胜。因为我们老大人害了个瘩背,请医生服药无效,特地叫小人我来请先生到我们山东泰安州去给老大人治病。”“嗯,这个……嗯,那个……”先生心里有话:没得命了!前头来一个戴宗,梁山的大王,我好不容易用了个脱身计,躲到这个地方来,哪晓得后头又来了个张胜。不必问了,还是梁山的大王哎!先生又不敢当面道破。“噢,噢噢。请问张兄是多晚到的建康?”“我今天刚到。刚才到尊府一问,有人说你老在这个地方,所以我小人特地过来请先生回去。”“嗯,这个……”先生一听:这话不晓得是哪一个说的!我对二老头子关照又关照,无论如何不能说我在这个地方。嗯,回去以后要查出来是他说的,一定要重办!“好的,好的。张兄,学生实在太忙,因为手底下的病人太多,今天难得到这个地方吃杯把酒。这样子唦,我们今天反正来不及走了,明天走,好不好啊?耽搁一夜,明天一早就动身。”“好!”张二爷心里有话:他这话倒也对,今天来不及走了,就耽搁一夜吧。“请问你阁下,可曾用过晚膳?”“还没有。我刚来嘛。到你府上,听说你老在这个地方,我就立即来请先生了。”“噢,照这一说,你还没有吃哪。既没有吃嘛,就顺便在这块喝一盅如何?”“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扰你先生。”啊咦喂!先生心里有话:我是跟你说的客气话哎,你就跟烂膏药一样,钉起来了。张二爷朝下一坐,就象在他府上一个样子,倒过来玩了:“先生,你老吃酒啊!”“这个……”先生心里有话:是我请你的,不是你请我哎,倒笑话哩!“噢,好的,好的。张兄,你请用啊!”“我自己来。请问先生,这一位……?”“啊,她是李巧奴姑娘。”“噢。”张二爷点点头,明白了,她就是那个李巧奴。张二爷不客气,自斟自饮,狼吞虎咽,大啖特啖。先生望望,心里有话:没品啊!没品啊!不晓得哪一年吃过的,就饿成这种样子?张二爷吃啊吃的,好象醉了,眼睛定光了,说话舌头不灵活了,脸红得象大红缎子。过了一刻儿工夫,把酒杯一推:“你们慢慢地吃吧!”人就朝桌上一趴,“啊——呼……!”眼一眨倒睡着了。先生一望,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好?原以为他吃过几杯酒就走的,哪晓得吃醉了!“妈妈,你赶快喊人把他抬到前头去,先让他睡下来。”“噢,噢。”鸨儿把小三子喊来,两个人把张二爷朝起一抬。你不要看小三子呆头呆脑的,着实有股呆劲哩!两个人把张二爷抬到前头一进房子的下首房间,把他朝床上一放,灯也没有点,两个人出了房间,轰隆通!把房门朝起一带。张二爷呢?故意的“啊——呼……!”乖乖!就差要呼了厥过去。其实他已经坐起来了,还在这块呼。鸨儿跟小三子回到后头,告诉先生已经把那个姓张的放到床上睡觉了。先生就叫他们把剩酒残肴拿到前头去吃。两个人把酒肴一拿,到前头去了。
他们走后,先生把李巧奴一挽,两个人到了房间里头,把房门朝起一关。先生就跟李巧奴说了:“前天我就告诉过你了,我为什么要躲到你这块来呢?因为梁山来了一个戴宗,他化名刘宗,假托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派他来的,请我去代老大人治病,其实是要我到梁山上去代人治病。现在来的这一位张胜,也说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派他来的,其实也是个梁山的大王。我就能跟他们去了吗?我如果跟他们去,就肉馒头打狗——有去无还了。”姑娘一听:“你不会跟他们说明了,你不去,不就行了?”“不行!梁山的人不好惹啊!我如跟他们明说不去,他们把刀朝我颈项上一架,我头就要搬家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惹不起,但是躲得起。现在这个张胜吃醉了,睡着了,我就趁这个机会离开你这个地方。”“你准备到哪块去呢?”“我打算到乡里去躲这么一向时。等他们走了,我再回来。”“你什么时候走呢?”“马上就走。”“天这么冷,又是晚上,城门早已关了,还要叫城,多不方便,我也不放心啊!最好你先睡一觉,明天天不亮起身,悄悄把门一开,你再走也不迟。”“嗯。”先生觉得这话也对,“好唦,我就稍微歇下子。”于是先生先上床。他要先把被窝焐热了,姑娘才上床哩。这是他们的老习惯,因为冬天被窝里头冷,姑娘既不欢喜用汤壶,也不欢喜用炉子,她爱干净,怕这些东西脏,都是先生先上床来焐被窝,姑娘就在这时候洗洗脸、洗洗脚,收拾收拾,方便方便,而后再上床。等姑娘上了床,先生就朝床里头一滚,把外头已经焐热了的地方让给姑娘。先生直接成了姑娘的肉汤壶了。这一刻先生上了床,姑娘正准备洗脸洗脚,嗨,哪晓得外头出了事了。
出了什么事?鸨儿跟小三子正在这块吃着剩酒残肴,忽然听见门外:吞,吞吞!有人敲门。“哪一个啊?”“我!”“来了!”鸨儿站起身,把门朝下一开,借着里头的灯光一望:“咦?是张旺啊!”外头来的可是截江鬼张旺?一点不错,就是他。张旺怎么来的呢?他是来会李巧奴的。今天早上,他把船扣在码头口,把十根金条和十颗猫儿眼大珍珠用白星儿布手帕包好,揣在怀里,另外带了些银子,上岸进城,先到一家衣庄去买了一身簇崭新的包巾战袍、簇崭新的缎靴。做什么?今儿要去会李巧奴,做嫖客,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不行,要穿得阔绰些,要象个阔佬才行。等到天黑以后,张旺来到妓院门口敲门。鸨儿见张旺穿得如此阔绰,心里觉得奇怪:这个卖鱼的今儿怎么穿得这么漂亮的呀?“张旺啊,你来做什么?”“妈妈,你让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讲。”张旺进了门,把门朝起一关一闩。“你坐下来。”“什么事啊?”张旺随即走怀里把白星儿布手帕包朝外一掏,朝桌上一放,在灯光下打开来,“妈妈,你瞧,这是什么东西?”鸨儿低头一望,看见是十根黄爽爽的金条,十颗猫儿眼珍珠,觉得奇怪。“张旺啊,这些东西都是贵重之物,你走哪块弄来的呀?”“你不要管,反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哦!你拿到这块来做什么?”“你那一天不是跟我说,只要我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同你家姑娘睡一夜。我今天就是为这件事,特地拿得来送给妈妈的。”“这个……”鸨儿心里有话,嗐!我那天不过是说的句玩笑话,哪晓得这个卖鱼的当了真了。“啊呀!张旺,你来迟了,你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今儿姑娘有人了。”“谁呀?”“就是那位建康城里鼎鼎大名的安道全先生。”“是他?”“嗯,是他。这样子唦,你把这些金条、珠子先拿起来,先弄酒肴吃。——小三子!赶快拿酒肴。”“噢。”小三子拿酒肴去了。张旺有点着急了:“妈妈,这些金条、珠子你先收下。不管怎么说,我今儿都要跟巧奴姑娘……”“这个……张旺,这样子唦,你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我马上到后头去,跟姑娘商量商量看。”他们两个人在这块谈着,哪晓得把一个人气死了,哪一个?浪里白跳张顺。张二爷在房里坐在床上,睁着眼睛,在这块打着呼,听着外面的动静,防备安道全溜掉。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张二爷就站起身,套着门缝,嘴里还打着呼,入神朝外一望,“啊——噗!”原来是仇人到了。我如不是水性好,差一点把条命送在他手上!再望望:噢!原来他抢了我的十根金条和十颗猫儿眼珍珠,是准备来会李巧奴的。倒要看他们怎么说。张顺就在这块“啊——呼……”打着呼,套着门缝朝外望。鸨儿望着桌上的金条、珍珠,越望越眼红。“张旺,你先在这块吃酒,我就到后头去,把姑娘喊得来商量商量。”“好!”小三子把酒肴拿得来了,张旺一个人就在这块自斟自饮。
鸨儿到了后头第二进,多远就听见先生在催姑娘:“巧奴,带快些啊,天冷,不要受了凉,我已经代你把被窝焐热了。”“晓得了,就来了。”姑娘已经洗过脸洗过脚了,正要解带宽衣,忽然听见房门外:“嘘——!”有人打了个哨子。晓得,不是旁人,一定是妈妈。这些花色,妓院里头是玩惯了的。打哨子是要我出去,一定是有了事了。我倒要出去看看,是什么事。趁先生没有在意,李巧奴装得象真的:“不好了,不好了!先生,你可曾听见啊?”“唔,唔,唔什么事?”“妈妈跟小三子在前头倒又吵起来了,不晓得为什么事。我去望望看。”“啊咦喂!天冷,外头寒气大,他们吵嘴是经常事,你去有什么看头?”“我不放心哎!你先睡,我马上就来。”李巧奴出了房问,鸨儿就望着她招招手,姑娘点点头,跟着她走到前头一进的院落,大约他们说话先生听不见了,鸨儿就说了:“姑娘,告诉你啊,现在外头又来了个人。”“哪一个?”“卖鱼的张旺。”姑娘吓了一大跳。“张旺这一刻跑得来做什么?”鸨儿就告诉她了:“就在看灯的那一天,他问我要同你姑娘睡一夜要多少钱,我说要十根金条和十颗猫儿眼大珍珠。我本是说的一句玩话,是拿他开心的。哪晓得他今儿真把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大珍珠拿得来了。你看怎么说?”姑娘听妈妈的这个口气,晓得妈妈见了张旺的金条和猫儿眼珍珠动了心了,问她怎么说是假,实在是要她去会张旺。姑娘心里有话:妈妈这颗心太黑了,先生自从进门到今天,花的这一笔钱可观了,万万没有想到她见到金条和珍珠,又要我去跟张旺好。我如果这一刻不答应,她这副脸就跟公门口人的脸一样,是芦帘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马上能跟我翻脸。再想想:不过跟他睡一夜,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珍珠不是个小数目,妈妈拿到手之后,多少要分一些给我。好在明天先生就不在这个地方了,今儿先来应付他下子。姑娘望着妈妈点点头,就跟她到前头来了。
这一刻张旺正在自斟自饮。张二爷在房里也看得清清楚楚。鸨儿脸上笑嘻嘻的:“来啊,张旺哎!姑娘来了。”张旺看见李巧奴来了,眼睛都笑细了,口水笑得直洒。朝思暮想的这么个美人儿,居然到了面前了:“嗨嗨嗨嗨,姑娘来了。”“来啊,姑娘,你就陪他吃两杯。”李巧奴点点头,朝下一坐,手一抬,先把银壶朝起一抓:“十指尖尖执银壶,仙酒一杯敬我夫。”哪晓得这两句话一说,“哎,嗨嗨!”乖乖!张旺周身的骨头都酥了,直接要飘起来了,全身没得二两重了。“哎,姑娘的这张小嘴怪会讲话的嘛。”心里有话:就听听她这两句话,不要说她陪我过一夜,就是不陪我过一夜,我死也瞑目了。姑娘陪张旺吃了一杯酒,就说了:“今天我不能陪你了,因为有先生在这个地方,你明天来吧。”打了个招呼。“好!”张旺点点头。姑娘起身,走到角门口,鸨儿端了一杯温茶过来,叫姑娘嗽嗽口。因为她刚才吃了一杯酒,生怕马上被先生闻出来,一追问,事情就糟了。先生已经把李巧奴包下来了,姑娘不应该再接其他客人。姑娘嗽过口,到后头去解带宽衣,上床睡觉。
鸨儿在前头又陪张旺吃了两杯酒,说:“张旺啊,你先把这些金条、珠子带了走。明天你来,包你跟姑娘睡一夜。”“好!我们就一言为定。至于这些金条、珠子,就放在你这个地方,我明天来,就不必再带来带去的了。”鸨儿一听,正中下怀,眼睛都笑细了:“好好,就先放在我这块。”张旺把门一开,走掉了。
张顺在房里头打着呼,眼睛套着门缝望着张旺,心里有话:你这个畜生,你为了跟李巧奴睡一夜,就谋财害命,抢了我十根金条和十颗猫儿眼珍珠,现在就这么大方地交了给这个鸨儿。你这一刻走了,我也不便跟你较量。你只要到王定六那块去,他一定会把你诓住,绝不会把你放了走,到时候我再去找你报仇。这个娼妇也可恶,今天我先把这个娼妇办掉,以断先生之念。等我抓住张旺,把事情弄清楚了,先生自然要恨这个见钱眼开、口是心非的小婊子,到那时他也决不会怪罪于我。张二爷一边打着呼,一边就望着外头,等待时机.小三子收拾了剩酒残肴,走了,去睡觉了。鸨儿把白星儿布的手帕包打开来,就在这块看。乖乖,在灯光下一照,宝光夺目。看过了,把白星儿布手帕朝起一包,拿到对过房间里去,房间里头有张柜子,把柜门一开,把手帕包子朝里头一放,复行把柜门一关,又朝起一锁。张二爷呢?望得清清楚楚。心里有话:你不要以为这些不义之财到了你手上了,就是你的了;等我办过事之后,我还叫它物归原主。鸨儿关门,收拾睡觉。
张二爷还是在房里假打呼。呼着呼着,只听见外头哐,哐,哐——!敲三更了。人都睡熟了,张顺准备动手了。轻轻地把房门一开,出了门,奔后进,进了角门,到了后进上首的房间门口,也就是李巧奴房门口。李巧奴这个房间的房门终年都是关而不闩,因为她每天早上起得迟,妈妈要到房间里头代她打扫,所以这一刻房门牙着。张二爷轻轻地得儿……把房门朝下一推,进了房间。看见有张银灯在桌上,没有熄。在过去,稍微有钱的人家,睡觉都不熄灯。这张灯因为点的时间长了,灯盏里的油快耗完了,灯草也没有朝上掭,所以只有一点亮光。帐门垂着,里头有低低的说话声。李巧奴说:“先生,你说今天来的这个张胜是梁山的大王,可是真的?”‘这个我还能骗你吗?他跟那个戴宗一先一后来请我,说的话是一个样子。如果他真是山东泰安州吴老翰林家里派来的,至少要有吴老翰林的一封亲笔书信,他什么都没得。所以我认定他和那个戴宗是一道的,都是梁山的大王。”“先生,听说梁山的大王杀人放火,心狠手辣,你明天躲到别处去,万一他们把你找到了,你不是就没得命了?你千千万万要当心啊!”“不要紧,我这次躲的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巧奴,睡吧,睡吧,天亮之前我就要起身走路了”“噢,好的。”一会儿工夫,帐子里头传出鼾声跟鼻息声。
他们说的话,张二爷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李巧奴说“梁山的大王杀人放火,心狠手辣”,恨不得上前一刀,就结果她的性命,因为怕吓了安先生,硬把性子捺着。此刻听见帐子里头有鼾呼声跟鼻息声,晓得两个人都睡着了,轻轻地上前,把帐门打了一条缝,只看见床上姑娘跟先生头靠头、脸对脸睡着。张顺心里有话:这样子还不大好动手哪!弄得不好要伤了安道全。轻轻地把腰里的一口刀抽出来,拎在手上,先把刀尖子伸到他们两个人的颈项当中,刀背朝安道全,刀口朝李巧奴,对准李巧奴的嗓子,喀——!用劲朝下一切,就跟切菜差不多,把姑娘的气嗓割断了。姑娘连喊都没有喊得出来,打了个呃,没事了。姑娘死了,血就走切口这个地方,慢慢朝外淌了。张二爷随即手一抬,一手抓着帐子,一手用刀把帐子割下来一块,把刀上的血迹一擦,把刀朝腰带上一别,而后把这块帐子朝起一卷,在李巧奴嗓子这个地方轻轻地一拖,这一来就等于是一枝浸透了鲜血的毛笔,然后就拿它在对过白粉墙上写了几个大字:“杀人者,安道全也!”写过了,朝地上一撂,随即出房门,把房门朝起一带,再到前头鸨儿的房里,门口,推开房门,进来用刀把柜门轻轻撬开来,把里头的白星儿布的手帕包子取出来。不放心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珍珠是否短少,把它打开来望了下子,一点不少,随即还把它包好,朝身上一揣。出了房门,开大门,出大门,把大门朝起一带,离开鹦鹉巷,到了狮子街安先生的大门口,吞!吞!敲了两下。戴大爷正躺在床上等着哩,听见外头有敲门的声音,晓得张二爷到了,随即起身,把门朝下一开:“啊!来了?”“来了。”“事情办成了没有?”“办成了。二老头子呢?”“二老头子烂醉如泥,还在那块呼着哩。”“戴大哥,我不能再蹲在这个地方了,我先走了,在江边王魁家门口等你们。稍停天一亮,先生非回来不可,你就把他带了走。”张顺说过了就走了。戴大爷把门复行关闩,还朝床上一躺,等安道全来。
安先生怎么样?安先生一觉睡到四更多天,将近五鼓才醒。醒了之后,因为要起身走路,就推推李巧奴:“哎,哎,醒醒啊!”李巧奴没得动静。先生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半边身子湿漉漉的。什么玩艺头啊?耳畔中只听见李巧奴嗓子这个地方啯啯啯啯……咦?坏啦!你不舒服啊?啊?吐下来啦?一定是昨天晚上出去受凉了。先生以为她是得了病了。“哎,哎!你哪块不舒服啊?”问了两声,李巧奴还是没得动静。先生把眼睛睁下来一望,看见李巧奴头歪在这个地方。啊呀呀!真得了病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吃晚酒的时候,睡觉的刚候,都还蛮好的,哪晓得睡到半夜里得了症候了,都不能开口说话了,眼睛闭得好好的。推推她,推她她就动,不推她就不动了。先生再仔细望望,用手摸摸:啊呀!不对啊!床上这一摊不但是湿漉漉的,而且粘乎乎的。伸手来打帐门,奇怪了,记得睡觉的时候,帐门放得好好的,这一刻怎么挂起来啦?先生随即穿衣下床,把灯端过来,把灯草一掭,再入神一望:啊唷喂!没得命了!姑娘的头跟嗓子倒分了家了。什么人杀的呢?一定是梁山的大王杀的。他们来请我去治病,我没有去,他们一定以为是姑娘拖住我了,为了断我之念,就来把姑娘杀掉。除了梁山的大王,没得别人。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杀的!再抬头一望,望见白粉墙上写了几个通红的字:“杀人者,安道全也!”什么?是我杀的人啊?你们做赃害人啊!你们要我到梁山上去不妨,你们哪怕把我绑了去都可以,你们怎么能把李巧奴杀掉呢?掉过脸来望望姑娘,因为他跟姑娘处了不止一年二年了,而且又很喜欢她,现在说不出来的伤心。可怜!巧奴为我把条命送掉了!我现在怎么说呢?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再蹲了,我要赶快走。到了天一亮,鸨儿妈妈到后头来打扫,看见她家女儿被杀掉了,白粉墙上有字,不是我杀的也是我杀的,我想走就走不掉了!事不宜迟,赶快跑,先生把身上的衣服一整理,把房门朝下一开,出了房门,到了前头一进,听见下首房间里头有呼声,晓得妈妈还睡着哩。那个张胜肯定老早跑掉了。走到大门口一望,果然不错,门没有上闩,门带着。先生轻轻把门朝下一开,出了门,转身把门一带,出了鹦鹉巷,直奔自家的住处。到了门口,手一抬,吞!吞吞!敲了两下子。
这时候戴宗跟二老头子都醒了。二老头子这一觉睡得快活哩,烂醉如泥,一直睡到这一刻才醒。醒了一望:“来啊,刘大爷,你家那个张胜呢?”“噢!老人家,他先到码头去叫船了。我们马上就走。”“噢。”正说到这个地方,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二老头子站起身,把门朝下一开:“咦?先生!你怎么回来的呀?”二老头子觉得奇怪。大王老爷还没有走哪!你再三关照,要等他们走了,我去告诉你,你才能回来,你怎么自已跑家来的?安道全把他一望:“呸!”上去就给他一口唾沫。闻到二老头子一嘴的酒气,晓得一定是二老头子多喝了酒了,把真情实话都掏出来了。先生进了门气急慌张,二老头子莫名其妙。先生随即就把戴大爷一拖,拖到后头上房里头,说:“你阁下不要再瞒我了!我晓得你不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来的,你是梁山上派得来的。你不姓刘,你姓戴,叫戴宗。”戴大爷点点头:“一点不错。”“哎!我问你啊,你家贵寨中到底是哪一位有病?”“实不相瞒,是我们家寨主宋江害了个瘩背。”“我再请问,昨天来的那个张胜,是什么人?”“也是我们山上的,他叫浪里白跳张顺。”“噢。”先生一听:果不出我所料,他们是一起的。“哎,戴爷,不是我埋怨你们啊,你们要我上山去看病不妨,你们大不该下这种毒手啊,把个李巧奴拿了杀掉。”戴大爷望着他笑笑,也不抵赖:“先生,这件事是你自己找的呀!”“怎么是我自己找的?”“你如爽爽快快地跟我们走,不躲到李巧奴那个地方去,不是就没有事了吗?”“不谈了,不谈了。唉!”安道全叹了口气。算了,事已如此,说了也没用。“先生,我们赶快走,不走的话,鸨儿一报案,你大祸就要临身了。”“好好,我们马上就走。”先生问了下子戴宗有关宋江的病情,把家里所有的治瘩背的药品,统统带着;又把家里的值钱的金银细软,打了个包袱。这一去还回来呢吗?肉馒头打狗,有去无还啦!先生又到了前头关照二老头子:“我到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去代老大人治病。我走之后,你代我把门关起来。如果有人来请我看病,就说我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就回来了。”“噢!噢!”二老头子心里奇怪!本来是不肯去的,现在怎么又去了?二老头子这时候不晓得李巧奴已经被杀,先生这一去永远也不回来了。
戴宗带着安道全走掉了。到了天亮,李巧奴被杀的事情发作了。鸨儿醒了,起身之后,就准备到第二进姑娘房间里来打扫了。到了门口一望,房门开下来了。噢,大概是被风刮下来的。再进门一望:奇怪,先生已经不在了。再入神望望床上,“啊呀!”鸨儿这一吓,真魂就差吓出了窍。看见姑娘已经死在床上了。再望望墙上有几个用鲜红的血写的大字:“杀人者,安道全也!”人命案出下来了,鸨儿不敢耽搁,随即就到衙门去击鼓报案。官府升堂,问她报什么案。鸨儿说:安道全把我家女儿李巧奴杀死了。老爷随即带着当差的到鹦鹉巷出事地点,相验尸首。再望望墙上的字,果然不错,是用血写的“杀人者,安道全也”。老爷没有耽搁,随即又到安先生府上,把一些男女佣人带上来一问,这些男女佣人一个个都回不知此事,也不晓得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二老头子虽然心里有点数,但是他也不晓得先生为什么要把李巧奴杀掉,吓得也不敢开口。老爷倒也好,也没有穷追深究,就把他们一起赶出大门,命人用封条把先生的门朝起一封。接着,就画影图形,到处张贴,捉拿安道全。这些事我就草草交代一下。
再说戴大爷带着安先生,出了城,就顺着张顺说的这条路朝前走。走着走着,看见张顺已经站在王魁的豆腐店门口等他们了。张顺今天一早到了王魁家里,王魁父子就把张顺请到后头去,一阵寒暄之后,王定六就说了:“师父,小徒已把截江鬼张旺的船叫来了,等你们的人到齐了,你们就坐他的船走。张旺这个人随你怎么处置。”“好的。”张二爷就低低跟他说了几句。然后休息片刻,进过饮食,就请王魁拿了张大膏药,揭开来,就朝左边嘴巴子上头一贴,以防上船之前被张旺认出来;如被他认出来,要报仇就要费点事了。然后张顺就站在门口等戴宗。这时候看见戴大爷带着安道全到了。“啊唷!原来是刘大兄到了!”这时候安道全已经全晓得了,为何不喊戴宗?不能玩!因为他们是站在路上,走路的人多,哪个不晓得戴宗是梁山的大王?万一被人听见了,就麻烦了。还是稳妥一些,称他刘大兄。“啊唷!原来是张二爷!”张二爷望着安道全,双手一并:“先生!你好啊!”先生抬头一望:“啊!”先生哭笑不得。心里有话:你把李巧奴杀掉了,还留下几个大字,说杀人者,安道全也,硬把我逼上梁山,现在还装得若无其事,跟我玩世务。唉!真是不怕损德啊!王魁不晓得他们的内情,在旁边催促了:“不必耽搁了,我们就到码头口去吧。”这块大家就一起奔码头口,王定六也跟随后送。他们到了码头口,张旺已经在这块等他们了。张旺望着王魁:“老太爷来啦?”“来了。”“请诸位上船吧。”“好的。”张二爷脸上贴着膏药,张旺没有在意。他们上了船,王魁一定要送他们过江,张二爷再三阻拦:“你老这么大年纪了,不必了。有令公子送我们过江就行了。你老多多保重,我们再会了!”王魁一个人回店。就由他去了。
大家一起下舱,坐下来,张旺一个人荡船。荡着荡着,船到了江心了。张二爷望着王定六目中会意,王定六晓得差不多了,到地方了,可以动手了。随即站起身,出了舱:“呔!张旺啊!”“啊,小爷!”“现在他们三位大爷肚里饿了,你赶快弄点酒肴来。”“是。”张旺不晓得他们要对他下手了,到后舱拿了些酒肴送到前舱里来了。王定六就把守着舱门,望着张顺打了个手势。张顺躺在炕上,望着先生,因为先生正在这块淌眼泪。先生为何流泪?舍不得李巧奴啊!跟她相处几年了,越想越伤心。张顺见王定六望他打了个手势,随即把手肘子一捺,朝起一坐。心里有话:先生,你不要哭,马上把事情弄清楚了,你就不怪我了。张顺手一抬,啡!把脸上的膏药一揭:“呔!张旺,你把头抬起来看看,你还认识爷吗?”张旺先没有注意,这一刻再仔细一望,原来是那个吃水馄饨的客家,晓得坏了,吓了朝下一跪。“大爷!望大爷饶命啊!”你好好从实讲来,你的那个同伙孙五,那哪里去了?”唉!大爷,我一定老老实实地讲,我已经把他杀掉了。”“什么,你把孙五杀掉了?为什么要杀他?”“大爷容禀……”张旺底下说的话就多了:他怎样看中李巧奴,鸨儿妈妈说只要有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大珍珠,就可以跟姑娘睡一夜,后来看见包裹里头正好有十根金条和十颗猫儿眼珍珠,为了去跟姑娘睡一夜,就把孙五杀掉了。昨天晚上到李巧奴那块去,姑娘约我今天晚上去,说安先生今天就不在她那个地方了。安道全本来坐在旁边淌眼泪,想着李巧奴的,听了张旺说的这一番话,不哭了。不但不哭,还喊:“杀得好!杀得好啊!”先生心里有话:你这个贱婢,我自从认识你以来,在你身上花的这一笔钱着实可观哩!我是真心真意待你,哪晓得你是假心假意待我。你看到十根金条、十颗猫儿眼珍珠,就准备趁我不在,又另外接客了。你这个见利忘义的贱货,太无耻了!太可恶了!所以先生连喊“杀得好”。既然杀得好,当然也就不再恨张顺了。
这一刻张旺还跪在舱板上哀求:“大爷!望大爷要饶命啊!”张二爷一声冷笑:“嘿嘿!饶你啊?你这种人决不能饶!——贤徒!赶快动手!”“是!”王定六随即进舱,师徒两个先把张旺一捆。然后搭到船头上,张二爷把腰里的刀朝外一抽,嚓!上去就是一刀,把张旺的头朝江里一撂,噗咚!接着把尸首朝江里一蹬。他们是靠着船边动手的,船上一点血迹都没得。张顺把刀上头的血迹在水里荡了两荡,复行把刀朝起一别。张二爷进舱,由王定六一个人来荡船。荡着荡着,船到了江北的岸边。大家一起上岸。王定六要送一程,张二爷说:“不必送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赶快回去,好好地侍奉你家父亲。等到他老人家百老归天之后,你就到山上来,一定代你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王定六跟张二爷依依告别,一个人荡船返回江南。我趁此交代:等到王定六上梁山,梁山一百单八将也就齐全了。
四、神医治奇病
张顺、戴宗和安道全上了岸,怎么走法?因为拖延了两三天,恐怕寨主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现在要赶快回山。大家一商量,就雇了一辆车子,请先生跟张二爷坐在车子上,戴宗就带着车夫共驾金钱甲马。这样走快得很,第二天就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目的镇外了。多给了几个钱给车夫,把车夫打发走,戴宗、张顺、安道全一起进镇。因为不晓得寨主的病情如何,三个人都把颗心拎在手上,特别是先生,生怕因为他误事。到了招贤馆酒店,戴大爷一声喊:“孩子啊!”“啊唷!戴爷!张二爷!先生来了吗?”“来了。寨主的病怎么样啦?”“戴爷,寨主的症候一天重似一天。山上天天有人下山来问,问先生有没有来?现在先生到了,好极了!”“噢。”人还活着,戴宗放心了。张顺也放心了:先生一颗心也放下来了。先生心里有话:只要他有一日气,哎,不是吹的,我都有办法把他治好。万一治不好,那是他命该如此,也不能怪我。他们在店里略进饮食,不敢多耽搁,随即奔水阁凉亭,哨了条船过来,邀请先生上船。正好是顺风,十八里湖面,很快就过来了。在金沙涧码头弃舟登岸,船只仍回原处。马棚里头的孩子牵了三匹差马过来,三个人各自上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有孩子穿先到忠义堂报信。
这两天,军师、众头领跟孩子们一个个都望安先生来,就如同大旱望雨,婴儿望乳一般。报信的孩子到了忠义堂:“报——!禀军师,安先生驾到!”只听见忠义堂上:“啊……!”一阵嘈嚷:个个嘴里都是这句话:“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象病后起床,都喊“好了”。先生一来,我们寨主就可望得救了。军师带着众头领,下忠义堂来迎接先生。戴大爷跟张二爷带着先生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了牲口,包裹有孩子接过去。戴大爷的那个包裹无关紧要,张二爷的包裹里有金条、珍珠,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先生这个包裹,因为里头有只药箱,药箱里头全是贵重的药品,是准备代寨主治瘩背的,就叫个孩子头目好好拿着。三个人绕过待客厅口,往忠义堂。军师一望,赶紧上前:“啊,先生驾到,学生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头领们也都纷纷上前行礼:“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因为人太多了,先生不晓得怎么答礼是好。戴大爷就在旁边代他——介绍,这位是军师,这位是某某,某某……先生就跟大家拱拱手,作为答礼。军师邀请先生到忠义堂上入座,休息吃茶。戴宗、张顺就趁这个时候把经过情形向军师低声禀报。先生坐下来吃了一盏茶,就说了;“军师。”“先生。”“我已经耽搁了几天,今天既然来了,最好先去看一看寨主的病情。”“先生之言,正合学生的心意。先生请!”
军师起身,领安道全奔后头宋江的住处。有孩子先到里头报信。三娘跟妈子、丫头也毋须回避,张半仙跟其他一些医生,都起身来跟安先生见礼。见礼之后,军师和三娘就请安先生进房到病榻前。宋江还是趴在床上,疼痛不止,哼声不绝,一时昏迷,一时苏醒。被子还是用东西撑着,不能靠到他身上。可怜,宋江都瘦得脱形了!安先生手一抬,先代三爷把身上的被子掀掉,接着又代他把衣服朝上一捋,一望,患处有敷药敷着。这是张半仙张先生用的铁箍散,在安先生未来之前,先把患处箍住,不让它扩散。安先生掉过脸来,望着张先生会了个意,意思是请张半仙把敷药洗掉。为什么要请张先生洗呢?这是他们同行的行规。铁箍散是张先生用的药,张先生在场,应当请张先生自己动手代他洗,表示对他尊重。张半仙就望着安先生摇摇头,拱拱手,意思是:不必了,就请你安先生动手吧。安先生点点头。叫手下人倒杯温茶过来,拿了一根鹅翎,蘸了点温茶,在敷药上头一泡,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洗敷药,把患处洗干净。现在这个瘩背的范围有多大呢?足足有小茶杯口这么大。安先生就入神望了,宋江虽然皮肤黑,但是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患处的皮肤里头有个黑梗子,而且是活的,有时不动,有时动。只要这个黑梗子一动啊,宋江就疼得昏晕过去了。安先生一边拈着胡须望着,一边点头晃脑。周围的人都代宋江捏着一把汗,特别是三娘,一颗心就象悬在半空中。大家就望着安先生的这一副脸。望着他的脸做什么?看安先生的神色,如果安先生砸嘴摇头,这就坏事了,宋江必死无疑;如果安先生点头晃脑,就有希望了,就有救了。这一刻大家望见安先生点头晃脑,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就看安先生如何治了。安先生看过之后,叫人代寨主还是按照刚才的样子把被子架起来,然后再代宋江切脉。切过脉,大家一起出来,回到忠义堂。军师吩咐摆酒,代安先生接风洗尘。
安先生首座,军师对陪,张半仙等几位先生都应邀入席作陪。头领们站列两旁。一边吃着酒,一边就谈着。吴加亮望望安先生:“安贤弟。”怎么喊他安贤弟的?建康城里人命案子都撂下来了,安先生代三哥治过病之后,不可能再回建康去了,肯定要留在我们山上共聚大义,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当然要亲近一些,所以喊了一声安贤弟。“啊,军师。”“请问,寨主到底是什么症候?”“这个……军师,小弟有一事不明,先要动问一声。”“好的。贤弟请讲”“请问哪,宋寨主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大概有多少日子了?”“唔,大概是某一天得的。”“什么时间?”“夜里三更天。”“这个病是在山上得的,还是在其他地方得的呢?”“实不瞒你贤弟,那时候我们正带领一支大军准备去攻打河北大名,营救卢俊义卢员外跟石秀贤弟,他是在军中大营里得的病。”“噢。请问军师,你们在行军途中安营的时候,寨主是睡地铺,还是睡高床大铺呢?”“我们睡的都是高床大铺。”“噢。那么是不是无论冬夏都是这样子呢?”“对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如此。”“以前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唔。再请问:前首听说贵寨晁寨主不幸去世,但不知是怎么死的?”“可算阵亡。”“什么叫可算阵亡?能否请军师略述一二。”“唉!”吴加亮暗暗有些着急了:这才笑话哩!他不忙代宋江治病,在这块问晁盖的事情,这扯到哪块去啦?他既问了,还不能不回答。“实对你贤弟说,前首是因为到曾庄去讨还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我们晁寨主在阵前中了一支毒箭,当时并未丧命,而是后来上山打箭而亡。”“噢,噢,是中了一支毒箭,后来是在山上打的箭?”“正是。据花荣贤弟说,这支毒箭上的毒,是不治之毒。”“噢。且慢,打箭的时候,请问有哪些人在场?”“我们在座的人当时都在场。”“宋寨主可在旁边?”“宋寨主就在晁大哥轿床旁边。打过箭之后,因为他们弟兄情同骨肉,有八拜之交,宋三哥还抱着晁大哥哭得死去活来。”“噢。这一支毒箭打过之后,晁寨主就去世了?”“正是。”“再请问:这一支毒箭当时可曾把它丢掉了呢?”“没有。现在还放在晁寨主的住处,由我们的嫂夫人保管。我们想将来捉到史文恭之后,把他带上水泊,还用这一支箭,把史文恭射死,代晁大哥报此一箭之仇。”“噢。军师,能不能把这一支箭取出来给小弟看一看?”“可以。”吴加亮随即命人到晁大娘住处,把这一支毒箭取得来。毒箭装在一只海梅拜匣里头。这只海梅拜匣很长,比这一支箭还要长一些。安先生把海梅拜匣别子一褪,盖子朝下一掀,里头的箭有油纸包着,拿出来先把包箭的油纸一层一层的揭开来。大概揭了有八九层了,还有一层了,把它放到桌上,再揭最后的一层。先生把这一支毒箭一望:“啊呀!”在座的人望了也都吓得摇头吐舌。为何如此吃惊?当初把箭拔出来的时候先是箭尖子漆黑,后来连箭杆子都变黑了,现在连翎花都变得漆黑。可想而知,这一支箭的毒,毒到什么程度!安道全看过之后,还用油纸一层一层地把它包好了,朝海梅拜匣里头一放,把别子朝起一别,叫手下人复行送到晁大娘的上房里去。“军师。”“安贤弟。”“告诉你老啊,宋寨主得的这个病,跟这一支箭大有关系,根子就在这一支毒箭上啊。”“噢——!”吴加亮一听,打心眼里佩服,先生不愧是神医,一下子就把病根找到了。旁边的几位同行老夫子,也佩服之至,先生果然名不虚传,有道理!医生少不了四个字:望、闻、问、切。望者,就是看;闻者,就是听;问者,就是要详细地问病人的病情,包括病人平时有什么嗜好,与什么东西经常接触,以及饮食起居等。等,都要问仔细了;切,就是切脉。刚才安道全就是按照望、闻、问、切这四个字来代宋江看病的,吴加亮先还以为他啰嗦了,问晃寨主中箭扯远了,现在完全明白了:噢!原来三哥的这个症候,跟晁寨主中的这一支毒箭大有关系。不怪他要问,问得有道理!
“请问安贤弟,究竟有何关系?”“关系可谓重大。我还有一事要请问:当时你们可晓得晁寨主中的这一支毒箭,是什么毒?”“这个吾等不知。”“告诉你们,这种毒叫蜈蚣毒。”“哦!什么叫蜈蚣毒?”“射箭的这一位当初炼这种毒箭的时候,他用了一百条蜈蚣。”“嗯。”“他把这一百条蜈蚣放在一起,不喂食给蜈蚣吃。”“嗯。”“就让它们互相残杀吞食”“嗯,嗯!”“互相残杀的结果,强者生,弱者死;今天咬死几条,明天又咬死几条;咬到最后,就只剩最狠的一条了。“唔。请问先生,剩了最后一条怎么说?”“九十九条蜈蚣的毒都聚到了这一条蜈蚣身上,你看这个毒是多厉害。”“嗯,嗯!”“他就把这条蜈蚣熬成药。箭尖子只要在这种毒药里微微蘸这么一点点,箭射到人身上,人就要送命。这就叫蜈蚣毒。”“唉!伤哉啊,啊啊啊啊……”“啊!军师为何伤心?”“唉!安贤弟,早晓得你识这个毒啊,当时晁寨主中箭之后,我们就把你贤弟请上梁山,晁寨主就不至于送命了。”“哎!军师此言差矣。就是当时学生到山上来,还是没用。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中箭的位置不一样啊!听说晁寨主是中在脑门,毒一到了脑子里头,人就没用了。不是象宋寨主害的这个瘩背啊!”“噢,噢噢,位置不一样。请问安贤弟,三哥又没有中箭,怎么会沾了这个蜈蚣毒的呢?”“这大概在晁寨主临死的时候,宋寨主抱住他哭,晁寨主脑门这个地方的毒水,无意中弄到宋寨主的脊背上了。”“噢!”“这个毒就慢慢地朝起长了,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成了瘩背。这个瘩背还有个名字,叫蜈蚣瘩。”“噢!”“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嘛,瘩背里头有一条黑梗子,那就是由蜈蚣毒变成的一条肉蜈蚣。它还是活的,所以在里头有时候动,有时候不动。我刚才看过了,这条蜈蚣的头、尾、爪子都长齐了,现在只差一对肉箝。如果这一对肉箝再长起来,军师!不要说把学生找得来,就是把天上的神仙找得来,恐怕宋寨主的性命也难保了。”“哦!什么缘故呢?”“一对内箝一旦长成了形,它就四处串了,毒就朝人心里头钻,毒钻到心里,人还不死吗?这还多亏张半仙张兄用了他家传的秘方铁箍散,把宋寨主这个瘩背的毒箍住了,这象肉螟蚣在里头就长得慢了,这一对肉筘还没有长成。”“啊呀!安贤弟,既然如此,贤弟何不赶快动手?“若再拖延,岂不是叫寨主多受痛苦?”“好的。军师,诸位哥,你们不必耽心,有学生在此啊!——来人哪!”“是!先生。”“你们代我立即去抓公鸡。山上如果有更好,如果没有,要赶快过湖去捉。要抓一百只雄壮的公鸡,越雄壮越好,拿到忠义堂上来。”“是!”吴加亮一听,不晓得要一百只公鸡做什么用,只好在一旁等待观望。
孩子们下去立即照办。用不着过湖,山上养的鸡子多得很。一刻儿工夫,捉了一百只雄壮的公鸡,装在几只笼子里,朝堂上一放。安先生见他们把一百只公鸡抓来了:“军师,诸位哥,因为我的目力不大好,请你们下去仔细看一看,这一百只公鸡当中,哪一只公鸡最雄壮。”“好的。”大家下去就入神望了。百里挑一,挑选到最后,选了一只最雄壮的公鸡。其余的都叫孩子拿走了。安先生随即吩咐:“拿只瓷缸子来,要代我洗干净。”“是!”孩子拿了一只洗干净的瓷缸子,朝安先生面前一放。“来啊,把我的药箱取得来。”“是!”保管药箱的那个孩子头目把药箱拎得来,朝桌上一放。安先生把药箱别子一褪,盖子朝下一掀,在里头取了个小捺舌子出来,叫孩子把这只公鸡的大翅朝起一别,把头朝过一搬,把公鸡的两只脚抓住,叫鸡不好动。先生就把公鸡的嘴朝下一扒,把小捺舌子伸进去,就在公鸡的舌头根子上头一捺,洒……只看见公鸡嘴里头的粘涎,直朝这个瓷缸子里头滴。滴得差不多了,叫孩子把公鸡放回鸡笼子。随后,安先生在药箱里头取出个药瓶子,把瓶塞子一拔,朝瓷缸子里头倒了一点药,把瓶塞子朝起一塞,还朝药箱里头一摆。接着又拿另外一个瓶子,又倒了一点药。就这样子,倒了有六七种药。大家都在旁边望,不晓得先生用的什么药。神仙还难识丸散哩,何况他们呢?随后,先生就用清水把瓷缸子里头的药一调。就这一调,立时香味扑鼻。大家在旁边闻闻,醒脑提神,晓得这些都是上好的工本药。先生叫孩子捧着这个药缸,带了一根鹅翎,和军师一起到宋三爷的房间里头。安先生先叫孩子代宋江把床上的被子掀掉,把撑被子的撑子也拿掉,安先生用鹅翎把药再慢慢地调匀,调着就在宋江瘩背的周围搦着,揭着调着,调着搨着,一刻儿工夫,把药都搦到了。只听见宋江:“啊——呼……”打起呼来了。大家在旁边一望,没得哪一个不佩服先生的医道高明,药才搨上去,宋江就睡着了。宋江自从得了这个症候之后,没有哪一天、哪一夜合过眼,要么哼声不止,要么就疼了昏晕过去。这一刻忽然安安稳稳睡着了,这不是个奇迹吗?
安先生叫孩子代宋江把被子盖好,把那只放大公鸡的鸡笼子拎过来,朝宋江的床后头一放。大家很为不解:把只大公鸡摆到房间里头做什么?先生望着三娘招招手,大家出了房门,到了前头一进房子,叫三娘坐下来。“嫂嫂,告诉你啊,这个药敷上去之后,三哥哥这一觉有得睡哩!要睡到多晚呢?大约要睡到三更天。他醒了之后,身上一定要出汗。出的汗是黑的,你不要怕你就用块油布把自己的手包起来,拿条手巾代他把汗擦掉。他出过黑汗,还要出黄汗;黄汗出过了,接着就出清汗。出到清汗,汗就渐渐地少了。这时候你在房问里头多加两个宫熏,多准备一点热水,把寨主搭到澡盆里头,代他洗个澡,不要用胰子擦,只要用水在他身上过下子,把他身上的汗水洗掉就行了。随后,你们把他所用过的被子啊、垫褥啊、床上的一切用具,包括擦汗的毛巾,一起包好了,挖个深坑埋起来,最好点一把火把它们烧掉。还有,你们照应他的人,千万不要把他身上的汗水弄到手上,以防中毒。随后,你就代他把干净衣服穿起来,重新换新被褥,让他睡在床上。这时候寨主肚里如果饿了,他要吃东西了,发物东西还不能给他吃,最好弄一些清淡的,如烫饭汤、稀粥等等。然后你们再来招呼我,我再来上药。”三娘点点头,当然去照办。先生、军师和儿位头领,还有几位老夫子,就坐在这个地方等候消息。
三娘遵照先生的吩咐,回到上房里头,先把灯火点齐,跟几个妈子、丫头坐在榻前,望着宋江。宋三爷在床上睡得鼾呼浓厚,一直睡到三更天。这时候在床后头的这只公鸡,忽然在鸡笼里头刮,刮,刮,刮……张翅了。三娘都急坏了,生怕把三爷惊醒了,就低声叫妈子、丫头赶快把鸡笼拎出去。还没有来得及拎出去哩,哪晓得鸡老大在鸡笼子里头开了腔了。喔喔喔——!”就这一声鸡叫,“啊呀!”把宋江惊醒了。就这一吓一惊,周身就朝外冒汗了,脸上的汗也朝外渗了。开始的时候,汗并不多,不到一刻儿工夫,汗直接披披地朝外淌。三娘仔细朝他脸上一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淌出来的汗漆黑,跟墨水差不多。三娘就用油布把手裹起来,轻轻把被子掀开,拿毛巾代他把身上淌出来的黑汗慢慢地掖干了。淌着淌着,到了黄汗了;淌着淌着,到了清汗了。这时候房间里头宫熏已经准备好了,一点都不冷。随即就朝澡盆里头倒温水,妈子、丫头一律皆退,只有三娘和几个手下孩子在房间里头。男子汉膂力大,几个孩子用油布把手一包,把寨主的内衣一脱,把他搭到澡盆里头来,代他浇澡。怎么叫浇澡呢?就是弄水在他身上浇。三娘叫三爷把眼睛闭起来,嘴抿起来,不要让脏水淌到嘴里、眼睛里去,因为脏水有毒。洗洗干净之后,就把寨主床上所有的东西一卷一包,铺上干净被褥,代寨主把干净内衣朝起一穿,搭起来,朝床上一放。宋江这时候睡在床上还是趴着睡,被子盖住。这块就叫手下人把脏东西拿了走,拿到后山没人到的地方,点一把火,烧掉拉倒。那一只公鸡呢?因为它也是救宋江的“功臣”,军师关照,不但不能杀,还派了八个孩子侍候它。这八个孩子拿双粮双饷,他们对鸡老大还特别恭维。北方人都是吃小米居多,惟有这一只公鸡不喂小米,喂大米;不但喂大米,大米考究颗颗都要上手拣。这只公鸡随后寿终正寝,为了不忘它救寨主的功劳,还特地喊僧道来为它超度亡魂。
这时候三爷趴在床上,对三娘说:“我肚里饿了,我要吃点东西。”三娘按照先生的吩咐,老早就把稀粥熬好了,先舀了一碗给三爷吃。三爷吃了一碗还不够,又舀了一碗,又吃完了。就这样子,左一碗右一碗,吃了多少呢?一共吃了十六碗半。你这个说书的恐怕烧起来说了,宋江平时也吃不下这么多哎,病后能吃这么多吗?这个我就要解释下子:因为他内五脏并没得病,是害的个外症。这么多天下来了,肚子都空透了,刚才又出了那么多的汗,这时候吃的不过是稀粥汤,而且是用的比茶杯大一套的小饭碗,吃十六碗半,你说能算多吗?宋江吃过了,有人送信给安先生,安先生随即就来代寨主敷药。敷过药之后,还是让他好好睡觉。就从今天起,军师啊、安先生啊,另外还有几位老夫子,就在前一进陪同三娘一起侍候寨主。过了五六个日子,宋江光吃稀粥汤不行了,要吃干粥了。到了七八个日子上头,吃干粥又不行了,要吃烂饭了。到了十个日子上头,不单要吃烂饭,还要吃菜,说“嘴里头没味,要弄点个莱吃吃”。三娘当然不敢乱给他吃,就问安先生。安先生说:“嫂嫂,你放心,他内里没得毛病,除了不要吃发物以外,你尽管弄菜给他吃。”就这样子,到了十二个日子上头,宋江可以起来坐坐了。不过精神还没有完全复原。有时候只觉得背后奇痒,又不敢用手抓,就耸起肩膀,在衣裳上磨磨蹭蹭。到了十三个日子上头,宋江在床上坐不住了,要下床走走了。因为多日不下床了,下了床之后,脚底下有点打飘。有手下人挽扶着他,就在房间里头慢慢地来回逛逛。他下了床,这块妈子、丫头们就来整理床铺,哪晓得把被子一掀,一望:“啊唷喂——!’妈子、丫头们吓了一跳。什么玩艺头?看见床上有一块疤。这一块疤是宋江蹭啊蹭的,磨啊磨的,走脊背上掉下来的。有一条肉蜈蚣就掬在这个疤上。妈子、丫头就用筷子搛起来给三娘看。三娘随即又送了给安先生看。先生一望,接着就给在座的诸位看:“你们看,这一条肉蜈蚣,旁的地方都长齐了,惟有一对肉箍还没有长得出来,否则宋寨主的性命就难保了。”大家一望,果然不错,对安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十五个日子上头,三爷精神虽还没有完全还原,已经能够吃饱饭了。安先生跟军师他们当然高兴,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到了十六天上头,宋江一早起身,因为多日卧病在床,想念大家,要到忠义堂上跟大家见见面。有人报信给军师,军师随即吩咐:堂上张灯结彩,挂纸悬红,摆酒庆贺,把宋江的久病康复当着一件大喜事来办。宋江由孩子搀扶到了忠义堂,军师、安先生和众头领起身来迎接。宋江跟大家点点头,欠欠身。大家坐下来之后,一边吃着酒,一边吴加亮就把代他治病的经过说给宋江听。宋江听完之后,对神医安道全安先生是万分感激,对张半仙张先生以及其他几位老夫子也都感激之至。酒吃得差不多了,吴加亮一想,张半仙张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在山上的日子不少了,今天应该送他们走了。随即吩咐:码头口准备船只,送对湖的四位老夫子过湖回家。送每人五百两谢仪。因为张半仙张先生有献祖传秘方铁箍散之功,谢仪加倍,送了他一千两,派人把先生送回泰安州。还有些前一阵子因为寨主身体不爽,军师没有来得及料理的事情,比如代索超上卯,也趁手办了。安道全安先生要留在梁山共举大义,也代他上卯。军师把这些事情都办过了,就送宋江回住处休息。其他头领各散。
又过了几天,宋江觉得身体又好些了,又想起了卢、石二公跟时迁兄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就来催吴加亮了:“军师。”“三哥。”“我的病已经好了,望军师赶快发令点兵,杀奔大名,救出卢、石二公。”“三哥,你老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还要调养。至于卢、石二公在大名牢里头,我谅梁中书还不敢将他们杀害。时迁兄弟为人机灵,你老也不必为他烦神。我想,发兵的事还不宜操之过急。最好先派个人到大名城里去探一探消息,不知你老意下如何?”“嗯,好的。你看派哪个去呢?”“非他不可。——戴宗!”“有!”戴大爷起身,“军师!”“戴宗贤弟,到大名去探听消息,惟有你去最合适。你此去还是穿办公人的装束。你到了大名之后,先打听一下卢、石在牢里安危如何。如果他们安然无事,你再打听一下梁中书有何打算。你若能先找到时迁兄弟则更好,因为他在城里头时问长了,对城里头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就怕你不大容易找到他。你把各事打探清楚之后,立即回山来报信。发兵的事,等你回来再作定夺。”“是!”
第七回 三打大名府
一、探城发兵
戴大爷下了忠义堂,回去把装束一换,头戴一字戗风巾,身穿青布窄袖短袄,五色鸾带,薄底快靴。身上带着宣牌令字旗。打了一个包裹,朝起一背,下了山,渡过湖,到了招贤馆酒店,稍进一点饮食,随即就出镇,绑上金钱甲马,驾神行法直奔大名。当天没有赶到地头。第二天辰牌时分,到了总路口。前面就是大名城,不能再驾金钱了,随即把神行一止,把金钱甲马用黄绫子包好,合拢收藏。戴大爷步行,进了东门,到了东大街一想:这次来住到哪块?思来想去,还是住吴四房。这个地方住惯了,小二又熟,说不定还能从小二嘴里打听到一些消息。走到吴四房店门口,店里的小二正站在店门口招揽顾客。小二一望:“咦?哈哈哈哈,刘爷啊,你又来啦?”“我还是来办案的。”“噢,还是来办案的。啊呀,多日不见啦!”“久违了”“你老人家就一个人来的呀?”“这次就我一个人。”“你那个做眼线的兄弟没有来吗?”“这一次的案子是另一件案子,与他无关。”“噢,怪不道他不来的。你老人家就住在我们店里了?”“那当然了。你家后面那个单房还有人住吗?”“你想住后头那个单房啊?”“不错。”“刘爷啊,这是我跟你老人家混熟了,承你的情,每次走的时候都是一大锭小帐,要是差不多的人,我就不说了。我劝你,最好就住在前头,不要住到后头去了。”“为什么?”“你不晓得哎.我们后头一进跟那个单房间,现在不大干净。”“不干净,打扫打扫就行了。”“不!我说的不干净,哪块是指脏吗?我是说有那一码,鬼儿魅子。”“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先也不晓得哎,后来是客人闹起来了。喏,就是昨儿,有个山西皮货行的大老板,就住在我们后头,哪晓得他睡到半夜里,喊起来了,岔声都喊出来了,跑到前头来就说了;你家后头有鬼哪!摘我腿上的汗毛还不算数,还把个毛乎乎的东西在我嘴巴子上头蹭来蹭去的。今儿一大早,这位老板不敢再住了,跑掉了。这件事嘛,遇到差不多的人,我就不啰嗦了,直接把他朝后头送。你老人家又不是外人,所以我要劝你,就住在前头,安稳些。”戴大爷一听,心里好笑。有数了:鬼倒是个鬼,不过不是个死鬼,而是个活的轻脚鬼。唔,恐怕是时二爷夜里没事,来闹了玩的。“你不要担心,我这个人胆子大,我不怕!”“哦,你不怕?这么说,你还是想住到后进的那间房子里?”“我偏要来看看,到底有没有鬼!”“好哩。我晓得了,你们这些办公的人啊,经常在外头走晚路,或者是抓坏人,胆子练出来了,明晓得有鬼也不怕,哎,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了,这是你自己要住的呀!”“当然,真有鬼也不怪你。我喜欢清静。”“对对对对,后头一进是比前头清静得多哩。来唦!”
小二在前,戴宗在后,小二把角门朝下一推,到了后头,把房间里头稍微打扫一下,打水给他洗脸,泡茶。“你老人家请坐。”“唔。”“你老人家肚里饿不饿?”“饿了。你去拿点酒肴来。”“噢,就是了。”小二把酒肴拿得来了,“刘爷!”“怎么着?”“你老人家吃过了没事吧?”“今天没有事。”“如果没事,吃过了可以到街上去转转、望望,尤其是辕门口、衙门口,你要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一望就有数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下呢?”“好的。现在城里头啊,四处张挂图像,捉拿梁山的一个大王,叫个什么轻脚鬼时迁。”“哦!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没得这一回事,我就说了吗?我还要告诉你刘爷,画的那个时迁图像啊,尖嘴缩腮,倒八字胡子,跟你上一次带来的那个做眼线的兄弟啊,长得一模一样。哈哈,刘爷啊,你老人家不要说我嘴快,我不过是问了玩玩的,你那个做眼线的兄弟,不是那个轻脚鬼时迁吧?”“呔——!”“咦?你喊什么事?”“你嘴里混讲的什么?咱是公门口的人,完全知道那个做眼线的兄弟的底细,他当初也不过是有些小偷小摸,怎么会是梁山上的大王?世间上同模同样的人多得很哩。你这话是跟我说的,如果跟其他公门口的人讲,他们把你这话当成真的,把我那个做眼线的朋友当梁山的大王抓起来,这不是冤枉了好人吗?”“这个……不错。哈哈哈哈,啊咦喂,我不是预先就跟你打招呼了吗?我是问了玩的话。我如果跟你老人家不熟悉,我倒不问你了。嗯,不谈了,不谈了,你老人家快点吃吧,吃过了上街去逛逛。”“好好好。”戴大爷吃过之后,把包裹放好,招呼小二:“小二,我上街了。”“好哩。你老人家早去早回啊!”
戴宗上了街,就慢慢逛了。一边逛,一边想:到哪块去找时迁呢?上次听他说过,他是住在翠云楼的大鼓里头。来唦,我最好先到翠云楼去转下子,他如果在翠云楼的话,不管蹲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看见我。他只要看见我,就一定会来找我。用得!戴宗到了翠云楼,一脚就朝大殿上头跑。因为这个地方是给人游览的,随便你是什么人都可以到处看看。哪晓得他才到大殿门口,嘿!有个人看见他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时二爷在哪块?还蹲在鼓里?找话说哩,鼓里头已经被人查过了,就能再蹲了吗?现在蹲在什么地方?他蹲的这个地方,恐怕哪个都找不到,做梦都想不到。就在大殿门口上头有一块朱红漆的横匾,匾底下有一对如意钩子,靠墙钩得实实在在,上头也有一对如意钩子,有铁链子吊着。他就蹲在这一块匾后头。不晓得他在哪块找了一条薄被来,这条薄被就象个薄的哩,被不能厚,一厚斤两就重了,匾后头也容纳不下。时二爷躺在匾后头,盖着薄被,一觉一直睡到这一刻,时间也不早了,实在不想再睡了。不想睡嘛,就想爬起来,准备朝底下望望,看看热闹,活活眼目。他把这颗头搁在这块匾上头,入神朝底下一望:“啊?”只看见神行太保戴宗戴大爷站在底下,正在四面张望。咦喂,咦喂,戴大爷来了!久违了,伙汁啊。嗯,你们第一次来,我到营里去过,后来你们退兵了。听说是因为大刀关胜带兵去征山了;你们第二次来,也没有派个人送个信给我,又退兵了。就作你们事忙,临走的时候,还丢个信息给我唦,你们为什么要退兵,弄得我一点不晓得,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块了。好哩,你们心里既然没得我,你戴大爷今儿来了,我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不算轻脚鬼时迁了。你一定还住在吴四房客栈,这一刻我不跟你啰嗦,夜里去跟你算帐!时二爷没有惊动戴宗,复行朝一下一躺。戴宗在底下,到哪块晓得时迁就睡在高头这块匾后头呢?戴大爷又走到大鼓面前,就抬头望望这一面鼓。他不晓得,后头有个出家人跟住他哩。为什么要跟住他呢?吃回苦,学回乖。因为上次时迁当堂投书之后,梁中书命索超派人到处搜查时迁,查啊查的,查到翠云楼,发现一面大鼓鼓皮上的太极图被划了一个洞,看见鼓里头有些瓜子壳子和蜜枣核子,断定时迁曾经躲在这面鼓里,要把翠云楼的出家人抓了去重办,后来出家人叩头如鸡啄碎米,说他们实在不晓得,不知不罪,才算没事。从此以后,只要看到有外地游客来游览,都有一个出家人跟在后头。戴大爷看看鼓皮,绷得好好的,晓得时迁已经换了地方了。在翠云楼各处转了一圈,还是找不到时二爷,只好先回吴四房客栈。
戴大爷回到吴四房客栈,小二过来了:“刘爷啊,你到街上去看过啦?”“看过了。”“我说的不假吧,街上挂的那个图像跟你那位做眼线的朋友可像啊?”“不错,我猛一冲看是有点像,但仔细看下来也不完全像。世上同模同样的人多哩,管他哩!”“对对对,犯不着多管这些闲事。嗯,你老人家可曾吃过晚饭?”“没有。”“这么说,我就拿酒肴给你吃咧?”“好的。”小二把酒肴拿得来。戴大爷吃过了之后,留了点薄饼,还留了点酒菜。“小二,这些你不要收。”“不收做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怎么搞的,得了个新毛病?”“哦,你老人家得了个什么毛病。”“得了个饥饿病。”“噢,就是心里头潮人,潮得难过?”“对了,特别是睡到夜里,我这个肚里经常饿得睡不着觉。”“这是一种病哎!你不治吗?”“怎么没有治?先生说我大概在外头办案子多了,饱一顿,饿一顿,这个肚里受了伤了。他说,你这种潮病没有其他好办法治,如果你心里觉得饿了,你就吃;吃下去就不难过了。”“噢噢,这么说,这些就摆在这块了。你心里一觉得潮人你就吃,免得再喊我费事了。”“好。你就去睡觉吧。”“噢。”“小二去睡觉了。戴大爷可是有什么饥饿病?孙子才有这种病哩!他把这些吃的东西留下来,是准备时迁万一来找他,到时候可以让他饱餐一顿。
戴大爷把角门关闩,房门虚掩着,收拾收拾,把灯一吹,就上床睡觉了。你这个戴宗嘛,既然准备时迁来,你就应该和衣而睡,灯也不要熄。戴宗是什么想法呢?把灯吹熄掉了好,一是免得前头小二生疑:你这个人半夜三更把灯点着做什么?二是晓得时迁的一双眼睛是夜行眼,越黑越看得清楚。所以他特为把灯吹熄掉了。戴宗睡觉还有个习惯,什么习惯呢?他欢喜把周身脱光了睡。这当然不仅是戴宗有这个习惯,听说北方人都有这个习惯,把衣裳脱光了,唾得才舒服哩!戴大爷上了床,把被子朝起一盖,一刻儿工夫就睡着了。哪晓得到了二更天之后,戴大爷正睡得棕子香,时二爷到了。
时二爷在二更天之前无论如何不敢出来,非等到二更天之后,家家都睡了,他才敢出来。二更天之后,时二爷从匾后下来,离开翠云楼,一脚先到吴四房客栈的斜对过。斜对过有一家卖水的茶炉子。这家茶炉子的石板门外有个砖头台子,晚上收市就把石板门朝起一上,白天把石板门一开,前来冲茶冲水的人,就把水銚子、茶壶蹾在外头砖头台上,老板就在里头用舀子把开水舀到人家茶壶、水铫子里头。舀水的时候不无都要泼出点水来,泼出来的水就顺着砖头台子往下滴,滴啊滴的,晚上西北风一吹,冻铃铛子就挂起来了;水不断地滴,西北风不断地吹,冻铃铛子就越挂越长,越挂越粗。时二爷这一刻不怕冷,到了砖头台子面前,手一抬,咋!扳了一根粗冻铃铛子,把它拿在手上,噗!一个纵步,上了屋,到了吴四房后进的屋脊上,看看底下漆黑,一个猫儿落地,朝院落里头一落,入神一听,只听见上首房间里“啊——呼……”鼾呼浓厚。晓得戴大爷已经睡着了。好哩,你睡啊,马上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不叫个时迁!时二爷轻轻地把房门推开了一点点,身子一偏,进来了。再一望,桌上有酒肴,还有薄饼,晓得这是戴大爷代他准备的。房里没有点灯,他怎么看得见的?我上文就交代了,他是天生的一双夜行眼,越黑越看得清楚,不要说这么些东西摆在桌上,地下爬一个蚂蚁,是公是母,他都能看得出来。时二爷这一刻肚里实在饿了,可怜这一向时白天只能吃点个零食填填饥,晚上才能出来找点个饭菜吃吃。有时候找到,有时还找不到。这时候看见桌上有这么些好吃的东西,还客气吗?连招呼都不要打,坐下来一阵狼吞虎咽,先把肚子吃饱了。吃过之后,用袖子把嘴抹抹,手在身上擦擦。他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只要嘴里有得吃,身上再怎么脏也无关紧要。时二爷把帐门子一打,朝床上一望,看见戴大爷身子旁着睡在床上,鼾呼浓厚。时二爷轻手轻脚,啡!就把冻铃铛子朝被窝里一揣。戴大爷正睡得着呼呼的,忽然有件冰冷的东西朝热身子上一靠,“咦?”吓了一大跳。戴大爷心里有话:什么玩艺头啊?小二说后头不大干净,有鬼,难道真的有鬼啊?心里并且有点不祛疑了,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了。时迁接着又把手伸到他被窝里头,在他腿上摘了几根汗毛。“哎唷!”戴宗心里有话:可要死啊!真来摘汗毛啦!咦,又是一根!咦喂,咦喂,这个鬼儿魅子啊不欢喜旁的,专门欢喜摘人腿上的汗毛子,这倒是个怪事哩!时迁接着又把自己的倒八字胡子在戴大爷嘴巴上这么一蹭,“喵——!”在他耳朵旁边学了一声猫叫,戴宗心里明白了:噢!不是鬼,也不是猫,是宝贝时迁兄弟来了。“时二兄弟。”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戴大爷!”“你不能这样子闹啊!”“哈哈,闹了玩的。”闹了玩的?大腿还玩了掉下来哩!“哎,时二兄弟,我看不见,你赶决把灯点起来。”“啊。”时二爷是夜行眼,看得见,把灯朝起一点。房里有了亮光,戴大爷先把根冻铃铛子拿了撂掉,然后坐起来,把衣服朝起一披,叫时迁把鞋子脱掉,坐到床上来,两个人对面对,把被子朝身上一裹。戴宗望望时迁,现在是滴水成冰的寒天,他身上的衣裳还这么单薄,人都瘦得脱了形了,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含泪。“时二兄弟,你受了苦啦!”“哎,不苦啊。戴大爷,我有件事到现在不明白,你们第二次大队到了城外,为何要退兵啊?”“时二兄弟,我来告诉你……”如此如此,这等这样。“雪地擒索超之后,哪晓得三哥哥得了重病了,所以只好回山。““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三哥哥的病已经好了。三哥哥跟军师想弄清大名城里的情形,特地叫我来找你。你可晓得卢、石二公现在牢里可好?”“好得很哩!”“怎么好得很?”“现在梁中书时刻就怕卢、石二公生病,如果他们生了病,万一再有个不测,就怕我们山上要同他过不去,所以他一点不敢怠慢卢、石二公。”“噢,原来如此。我们要搭救卢、石二公,可有办法?”“有啊!”“有什么办法?”“这话说来就长了:有一天,我到梁中书的上房去,正巧他们夫妻两个在床上谈着话。”“谈什么?”“就谈的卢、石二公的事情。梁中书并不想卢、石二公蹲在这个地方,巴望我们山上派人来,把卢、石二公牧了走。因为卢、石二公一天不走,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宁;既不敢杀,又不敢放。如果把他们杀了,怕我们山上发兵来找他报仇;如果放掉他们,又怕朝廷追问下来,他担受不起。另外他还怕他们在监中生灾生病,怕奸夫淫妇再买通人将他们杀害。所以就巴不得我们赶快把卢、石二公救了走。”
“噢。如此说来,你看我们山上什么时候来救卢、石二公为最好呢?”“这个嘛,老时也听梁中书夫妻谈了。大名城每年到了灯节之期,都要大放花灯,说这叫灯映丰年,玩了灯,年成就好了。因为今年有要犯在城里,是玩灯呢?还是不玩灯?他们就商量了。梁中书说:最好还是玩灯。因为玩了灯,梁山的大王说不定趁灯节之期来把卢、石二公劫了走。这样大名城以后就太平了。”“噢!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我明天就回山把你说的一切禀报军师。你兄弟还要蹲在城里,一面察看梁中书的动静,一面还要小心保护卢、石二公。至于我回去之后,寨主、军师有什么吩咐,到时候再派人来跟你接头。”“好。老时就走了!”“且慢。我们日后来跟你接头,到什么地方找你兄弟?”“嗐——!到什么地方找我?实不瞒你说,我今儿住在这个地方,明儿个住在那个地方,经常换公馆,连我自己也不晓得以后住在什么地方。”“那怎么办呢?”时二爷一想:有了!“你们大队来了,要派人找我,最好叫我家徒弟来找我,他能找到。”“啊!”戴宗心里有话:好极了!他的徒弟是哪一个?白日鼠白胜,跟他是同行!“且慢。他来找你,还是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啊?”“不妨。你告诉他,老时住在什么地方,有公馆条子在外面,你就叫他按照公馆条子找。”“你这个公馆条子怎么写法?”时二爷便如此如此,告诉戴宗。戴宗点点头,还是老办法,贼找贼的花色。时二爷走掉了。他漫房过屋,先到牢里去看看卢、石二公,接着到梁中书上房里去拢了下子,随后再到李固、贾玉姣这对狗男女的上房里去望下子,他忙他的事。
天色一亮,戴大爷起身,穿好衣服,小二送洗脸水进来,戴大爷梳洗毕。“小二,赶快拿东西来吃。”“噢!”小二去拿来了早点。戴大爷吃过早点之后,拿了十两银子出来:“小二!”“哎,哈哈,刘爷!”“你把这十两银子拿去。正帐算过之后,多余下来的就算给你的小帐。”“嘻嘻,多谢刘爷!嗯,你老人家准备到哪块?”“我要到大名管下去办事。”“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我如果把事情办成了,说不定就不来了,如一时办不成,我还要回来。最迟明年正月我还要来。”“啊咦喂!刘爷啊,你说明年正月里来,这就好极了!”“怎么好极了?”“告诉你唦,我们大名城的灯啊,盖尽天下,正月十五灯节之期,象个热闹哩!你正月里来,正好看看灯。”“好啊!这么说,我正月里一定来。到时候恐怕到大名来看灯的人多,我还住在你们这个地方,这个单房就由我包下来,你不要让给别人住。喏,这里再给你十两银子,算是我的定钱。”“啊咦喂,要丢什么定钱唦。你老人家关照下子嘛,我就有数咧!我晓得你老人家不丢定钱不放心,这十两银子我就暂且收下来。房间嘛,到时候我就不卖了,哈哈,就专候你老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就好好走了!”
戴大爷背着包裹出了城,绑起金钱甲马,回奔梁山。当天没有赶到地头,第二天辰牌时分,到了李家道口,随即哨船过湖,上山,直奔忠义堂。大家一望:“啊!戴宗贤弟回来了!”“寨主!军师!诸位哥!我回来了。见军师销差。”“啊,戴宗贤弟,你到大名会到时迁兄弟了?”“会到了。”“现在大名城里情形如何?”“军师容禀,……”戴宗就从他住吴四房客栈说起,时迁怎么跑得来找他,告诉他大名城里的情形,梁中书是怎么想的,以及时迁在大名城里如何吃辛受苦,说了一个长篇。吴加亮一听:“哈哈哈哈、好极了!——三哥,这件事你可以不要烦了吧?”“军师,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早点发令点兵?”“三哥,你老大病初愈,身体还要养息几天,再说马上又要过年了,我们不如还是趁灯节之期,借玩灯混进城里,既看灯,又翻监劫狱,一举两得。你老意下如何?”“好的。”宋江点头赞成。
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呼延灼!”“有!”“有!”“有!”一个武的两个文的,三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有礼!”“令箭一支,我们大队下山之后,还是你们三位贤弟在家守山。要多加小心,不可疏忽。”“是!”三个人领令归班。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关胜!宣赞!郝思文!”“有!”“有!”“有!”这一令又是三个。“寨主!军师!”三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教场调两万名儿郎,备足粮草,现在不忙动身,年初二起队,到大名城外飞虎谷前安营扎寨,不必与对方交锋,等候我等的消息。”“是!”上次是对关胜还有些不放心,叫他到青州道上去预防都城来兵,现在对关胜放心了,这次要带他领兵到大名去。关胜接令箭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倪升!”“有!”倪升是什么人?现在山上除掉了寨主、军师、众头领,就数他最大,是全山孩子的总头目、总管。此人很会办事。“你拿这一支令箭,到教场去拨精壮的儿郎五千名,个个都要过目挑选,要人人强壮,能言善辩,相貌落堂。把五千人选好了之后,你要坐下来拿把算盘算一算,你们今天开始动身,何时抵到大名,离灯期还有多少天一天三餐再加一切其他费用,一共要带多少钱。你把钱算过了,另外还要多带一些,以备一时之需。”“是!”“而后你要教他们装扮成商贾买卖人的模样,譬如说做小本生涯的啦,贩卖山货的啦,挑担子的、推车的都可以。”“是!”“这五千人,你今天就把他们带下山。到了大名城,先不要进城,在离城四五里路的镇市附近找地方住下来,就在那个地方过年。”“是!”“过了年之后,你就分批带他们进城。进城之后到哪块呢?翠云楼庙门口不是有块空地吗?就叫他们在那块空地上散下来做生涯买卖。”“是!”“到了正月十四这一天,你兄弟要装扮个行当。”“什么行当?”“装扮个官府的探子。”“干什么?”“你从天不亮开始,就在城外望着东门城门口的人喊,喊什么话呢?就说现在梁山的大队已离城不远了。喊到多晚呢?要喊到闻达、李成二人带队伍出城,到飞虎谷去驻扎。”“是!”“你随后就进城,到翠云楼与大家会合等候。翠云楼不起火便罢,翠云楼一起火,你就跟随寨主和本军师,一起杀奔监牢,去翻监劫狱,救卢、石二公。”“是!”‘你各事要小心。”“遵令!”倪升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戴宗!”“有!”“令箭一支,你贤弟要在正月十四,或者是正月十三抵达大名城,还住吴四房客栈。住下之后,你赶快去会下子铁臂膊蔡福,叫他告诉他家兄弟一枝花蔡庆,正月十五这一天我们要来翻监劫狱。叫蔡福晚上到翠云楼等候,等到翠云楼起了火,请他把家伙抽出来,给我们带路,到监中去救卢、石二公。随后他们弟兄就同我们大队一起同转水泊梁山。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到。”“是!”戴宗领了令箭归班。他不忙,就在山上等候时间。军师又摘了一支令箭:“白胜。”“有!“白爷一个老鼠蹦子出来了:“军师!”“白胜贤弟,令箭一支,你最好早点赶奔大名。”“是!”“你到了大名,先把你家令师公馆的条子找下子,不管时迁在什么地方,你一定要把他找到。”“是!”“你见到你家令师之后,你就告诉他,就说我们不日兵发大名,灯期搭救卢、石二公。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们师徒两个。”“军师请吩咐!”“正月十五这一天的三更天,你们要在翠云楼放一把火,这一把火要放得巧妙,火一定要烧出头,不能闷在里头烧。这把火就是暗号,我们人家看到火光,就到翠云楼那个地方聚齐、杀奔监牢,翻监劫狱。你要告诉你家令师,如果这把火烧不出头,我就要割下你们两个人的脑袋!”“哈哈,军师放心,我们师徒两个旁的本事没得:放火的本事一等。”“好极了!你们等火出了头之后。就赶奔卢府,看住狗男女,不能让他们逃走。我们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带上梁山,凌迟碎剐,代卢员外报仇雪恨!”“遵令!”白胜领令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王英,扈三娘,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有!”“有!”“有!”“有!”……这一令是三对夫妻,一共是六个。三男三女走到案前:“寨主!军师!我等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弟媳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六个人现在就下山赶奔大名。到了大名城外,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到了正月十五的午后,你们就一起进城到四牌坊巷卢府去。卢府一共是三所住宅,由一个总门进出,你们先到宅的总门口。”“是!”“扈三娘弟媳。”“是,军师。”“你就对卢府的家人如此如此的说法。”“哎。”扈三娘在这块听令,矮脚虎王英在旁边气坏了,望着军师翻眼睛。什么事情气?啊呀,军师啊,你来不得啊!我们三对夫妻,你怎么不叫他们二位的老婆做这些事,非要叫我的老婆上去跟家人敷衍?你不是拿我家老婆开心吗?
军师心里好笑,佯作不知:“弟媳!你在跟家人敷衍的时候,首先要弄清楚李固、贾玉姣这对狗男女在不在家。如果在家,你们就把三所住宅的前门封起来;如果不在家,要打听他们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要立即找到这个地方。等到翠云楼起火,你们就进去见一个捉一个,不能放走一个人,因为说不定狗男女就夹杂在家人当中。如果你们疏忽大意,把狗男女放走了,上山提头来见!如果把狗男女抓住了,算你们大功一次。”“得令!”三对夫妻一起退下。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朱全,雷横,薛永,侯健。”“有!”“有!”“有!”“有!”这一令是四个。“寨主!军师!”各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带一百名儿郎,明天一早下山渡湖,赶奔大名。在路上要算着日期,要在正月十五的下午进城,进了城就奔四牌坊巷卢府。卢府有三个住宅,前头有个总门,后头还有个后门,我已经安排他们三对贤夫妇把守前头总门,你们四位贤弟就把守卢府的后门。不管是什么人,只许进,不许出。到了翠云楼火光一起,如果狗男女夹杂在家人之中,不走大门,而是走后门被你们放走了,你们四个人也提头来见!”“得令!”四个人领令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童威,童猛,燕青。”“有!”“有!”“有!”三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童威,童猛,”“小侄燕青,”“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贤侄少礼。令箭一支,你们明日一早下山,赶奔大名。你们在路上也要算着日期,要在正月十五的下午进城。你们进了城做什么呢?到码头口去找一条船只,这一条船不宜过大,也不能过小;过大了引人注目,过小了人坐不下去。你们就跟船家说:我们家老大人是走外地来看灯的,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看过灯之后.准备不走陆路回去,要改走水路,因为我们老大人看灯看疲倦了,在路上要休息休息。船要停靠在码头口,耽搁一天半天也不晓得,三天五天也不一定。不管耽搁多少天,我们都按天计价,船钱每天二两,有一天算一天。还有一日三餐饮食,也在他们船上吃,每天大概要多少钱,按他们说的照付。最后还要跟船家说清楚,船在路上如遇到什么风险,都由我们赔偿。你们可以跟船家一块估下子,先付给他押金。船如果值二百两,你们就给他三百两,值三百两就给他四百两。为什么要多给他们呢?翠云楼的火光一起,船家或许猜到是大王叫的船,他一吓,说不定把一家老小一带,全跑掉了,把船也丢下来不要了。船家以船为生,没有船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呢?这样子他不走便罢,他如果吓了跑掉了,我们就等于拿钱买下他这一条船。为什么要这一条船呢?我们把卢员外跟石秀救出了监牢之后,如果让他们走陆路,非经过飞虎谷不可,闻达、李成一定要出来阻挡,我们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动手。雇一条船,让他们走水路,就可以避免这些麻烦,等船绕过了飞虎谷,再请卢、石二公上岸,随我们大队一起回水泊梁山。”“是!”“燕青贤侄。”“军师。”“你只要看到翠云楼的火光一起,你就到四岔路口去迎接令尊翁。”“得令!”三个人领令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王小二。”“有!”王小二是忠义堂上的一个孩子头目。“军师!”“令箭一支,到教场去拨精壮的儿郎两百名。过了年之后,寨主就装扮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我们就随寨主一起到大名去看灯。到了总路口那个地方,离大名城还有五里路,我们暂时还不能进城,要先找个地方歇歇脚。要等到正月十五才能进城。在总路口右边有一条岔路,走岔路下去不远,有一座庙宇叫铁佛寺。你就到铁佛寺里头对当家的说:我们吴老大人是慕名由山东到大名城来观灯的。因为城里认得的人太多,朋友也不少,一旦进了城,免不了你来拜望,他也来拜望,老大人因为嫌烦,想先住在铁佛寺,到元宵之日再进城观灯。只要他答应让我们住下来,你就蹲在铁佛寺里头,等到正月十五再跟随我们一起到城里办事。”“遵令!”王小二领令下去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李逵,鲁智深,武松。”“有!”“有!”“有!”“有!”这一令是四个人,全是步行的虎将。“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四位等过了年,跟随我们一起下山。鲁智深、武松二位贤弟用不着改装,就是本来出家人的模样;刘唐、李逵二位贤弟可以装扮推车的,也可以装扮成小贩子,在我们队伍的前后,保护寨主跟本军师。到了铁佛寺之后,再听令办事。”“得令!”四个人领令归斑。吴加亮把各事布置停当,“三哥,你老看学生的安排,可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请三哥指教!”“哈哈哈哈……军师,你想得周周到到,我实在佩服。”宋三爷心里有话:吴加亮啊,我真佩服你的脑子,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这一令一令的安排,非但有条不紊,而且无一点疏漏之处,不愧是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的好军师啊。
话不烦叙。他们在山上过了大年初一,正月初二就上路了。王小二带着二百人,领着车辆、骡驮、牲口,宋江、吴加亮骑着两匹坐马,宋江已改称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另外还有鲁智深、武松、刘唐、李逵跟随。刘唐装扮了一个推小车的,其实推小车刘唐是老手,用不着推啊,就把个车辫子往肩头上一搭就走了。李逵装扮了一个贩牲口的贩子,其实没有一头牲口。他们就夹杂在队伍前后,暗保寨主、军师。他们一路上划算着日期走。今天是正月十二,他们已经穿过了飞虎谷口,到了总路口这个地方了。右边有条岔路通到铁佛寺。王小二穿先到了铁佛寺,跟庙里当家的说:“我们老大人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因为慕大名城花灯之名,今年特地到大名城来观灯。但是老大人不愿意马上就进城,怕进了城之后,大小官员都要过来拜望,这一个请,那一个约,老大人嫌烦,所以想先住在宝刹,图个清净,等到正月十五元宵之日,再进城观灯。”“好,好好!”当家的听说是吴老大人到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欢喜不已,随即就忙接待。宋江、吴加亮等二百多人到了铁佛寺住下来之后,大家对宋江的称呼,就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老大人。当家的当然把他们待如上宾,随即请他们到方丈室用茶,端上素果小八件请他们品尝。一个一个才坐下来,当家的就把黄纸簿子和笔、砚拿得来了,请吴老大人随缘乐助,功德无量。宋江拈起笔来一挥,写了五百两。“阿弥陀佛!”当家的心里快活死了:到底是山东来的吴老大人,身份大了,一出手就是五百两,要抵几百个小施主哩!他到哪块晓得这个吴老大人就是梁山寨主宋江,跟他同来的全是些大王呢?宋江等人就在铁佛寺住了下来,要等到正月十五才能进城。我把他们的话暂且摆着,先来交代最后一个走梁山奔大名的神行太保戴宗。
因为戴宗有金钱甲马,虽是后走的,但跑得快,正月十三启程,当天没有到达,正月十四就到了大名了。进了城,一脚就奔四牌仿巷斜对过吴四房客栈。乖乖!小二看见戴大爷来了,眼睛都笑细了:“啊咦喂!刘爷啊!你说话真准哩,明儿就是元宵节.你今儿到了。喏,后头这个单人房间,天王老子来我都没有肯卖,代你留下来了。”戴大爷点点头:“小二啊,费你的心了!”“嘻嘻,谈不到啊!”戴大爷住下来之后,没有多休息,只吃了一杯茶,就出去找铁臂膊蔡福。到了门口,敲门。蔡大呆子把门朝下一开,认得,邀请戴大爷进屋,把门朝起一关。戴大爷就对他说了;“现在我们梁山的大队和寨主、军师,准备明天正月十五进城,名为观看花灯,实为翻监劫狱。军师要我带个信给你家兄弟。明天你如此如此,这等这样……你们弟兄两个都要按照军师关照的话办。事后你们弟兄也不能在留在大名了,你们早点把家里的东西收抬收拾,把细软带着,差不多的东西就不要了,事后跟我们大队一起上水泊梁山,共聚大义。”蔡大呆子听戴大爷这么一说,开心极了。戴宗走后,蔡大呆子随即到牢里把他家兄弟一枝花蔡庆喊回来,就把戴大爷对他说的话,一句不漏地告诉蔡庆。蔡庆一听,非常高兴,叫哥哥在家收拾准备。他们弟兄两个又没得什么积蓄,也没得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带了几件衣裳和一点敞碎银子。蔡庆又回到牢里头去,把蔡大呆子说的话就告诉卢、石二公。石老三一听:啊咦喂!这一来好了,马上要脱离樊笼了,跟寨主、军师还有众家弟兄又蹲在一起了。卢俊义心里也高兴:这一次寨主、军师率众来翻监劫狱,捉拿奸夫淫妇,一则可以代自己报仇雪恨,二则我们父子又可以见面了,往后我们就在梁山上共举大义,朝夕不离了。
二、混城劫狱
就在戴宗到达大名的同一天,也就是正月十四,有个人也到了。哪一个?白日鼠白胜白二爷。因为他要进城找他家师父时迁,所以要提前一天进城。白二爷进城,走到城门口,还有点个担心哩!什么道理?他的长相太难看。他身高约有八尺,石磙子脸。如果是长石磙子就好了,他是放倒了的石磙子,长头只有三寸多些,横头倒有八寸。眼睛、鼻子、眉毛、嘴,五家并一家。门楼头拱多远的。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绿豆子眼睛。我要说清楚了,并不是眼睛只有绿豆这么大,那倒不成个眼睛了,是眼睛珠子只有绿豆这么大。哎,他的眼睛珠子小虽小,但是炯炯有光。白天的目光不行,到了黄昏时分,就有七八分光了;到了夜里头,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到个鼻子,他头一抬,天上飞过一只麻雀子,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看得出来。有其师必有其徒,他也是天生的夜行眼。眼睛害过的,眼眶有一条大红镶边,迎风一吹眼泪就洒洒的。蒜头鼻子,窝斗嘴,翘下巴,高颧骨,两个招风耳。上七下八,一共只有十五根老鼠胡子。头上戴了一顶一把抓的帽子,身上穿一仆蓝布长衫。走路也跟别人不同,他不欢喜走路当中,欢喜靠着墙根跑。走起路来还有个坏毛病,两只手不住的在心门这个地方划啊划的。划什么事呢?因为他平素练就了老鼠蹦子,譬如说蹲在地下,两个手一划,两只脚尖子这么一踮,一蹦就蹦出去了。蹿一二丈远不费事。现在是习惯成自然了。这一刻他一边走着,一边两只手就在心门口这个地方划着,划着走着,到了城圈子营房门口,朝里头一望,还好,门军并没有注意,他就这么划啊划地划进了城。进了城,两道目光抬起来,就在这块四处张望。望什么东西?找他家师父的公馆啊。到哪块去找呢?哎,有公馆条子咧。公馆条子什么样子?只有白二爷晓得:三个连环石灰圈子。走了没多远,再一望:在这块哩!就在旁边墙角上头,有三个连环石灰圈子。白二爷就顺着这个石灰圈子朝两边望着,找着。过这么一截子路,就有这么三个石灰圈子,再过这么一截子路,又有这么三个石灰圈子。他走着望着,望着走着,只看见右边有一条巷子,就在这条巷子口的墙上又有三个石灰圈子。进了巷子,再朝前头跑,“不好!在哪块啊?”前头到了城脚根了。到了城脚根这个地方,看见前头有座破庙,这座破庙非常之破落,房子不但歪歪倒倒,而且屋顶上都开了天窗了。进了破庙再一望,大殿上有几尊七歪八倒的泥塑木雕的菩萨,落满了灰尘。前头后头找了一遍,没得。把神龛的神幔掀起来一望,里头也没得。再走到神台前头望望,还是没得。又到神台后头入神一望:“哈哈哈哈,在这块哪!”怎么晓得在这块的?看见神台旁边也有三个石灰圈子。这座神台已经破损不堪,上面有个洞,这个洞也只有大碗口这么大。白二爷有数哎,只要有这么大的洞就行了,他晓得他家师父的道理。白二爷把头朝里头一伸,请教了一声:“师父!”只看见时二爷正躺在地下稻草铺上,眼睛闭着,在这块养神呢。“唉!”白胜不由叹了一口气。叹气者,不怪戴大爷说,师父确实是受了苦了,人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了。“师——父——!”时二爷正养着神,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先是不敢动,忽然听到:“在这块哪!”晓得是宝贝徒弟来了。“嘿——!兄弟——!”师父——!你老人家受——苦啦!”“兄弟,谈不到受苦啊!你怎么来的?”“军师叫我来找你的。”“军师他们可曾进城?”白胜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军师交代他的话复说了一遍。“啊!”时二爷点点头,心里也很高兴:啊呀!罢了,罢了!照这个光景,恐怕我今天可以跳出这个苦海了,不再受罪了。“师父,今儿徒弟进城还没有吃哩,你有什么吃刮,拿出来款待款待徒弟。我肚里倒有点饿了。”“嗐——!”时二爷心里都躁死了。躁什么事情?我现在都三餐不一,一宿不周,自顾不暇,身边哪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再一想:有了!最好带他出去找点个吃刮。“我们到外头去吃。”“好哩,我就跟着你走。”时二爷走神台洞里出来,师徒两个出了破庙,走僻静的地方,漫房过屋,就来找吃的了。
眼下是新春正月。在过去不管是大家小户,都作兴请春巵。请春巵怎么讲呢?就是请诸亲六眷家来吃酒,今儿你请我,明儿我请你,相互都要请下子,都要走动下子,聚会聚会,亲热亲热。因为要请春巵,各家各户或多或少都要办些酒菜。时迁、白胜跑着跑着,只看见前头有一家人家,房子虽不大,只有三间,乖乖!哪晓得里头热闹哩!人并不多,桌上只有三个人,老头子坐在当中,上下横头是两个少年人,旁边还有两三个女奶奶,忙着上菜、斟酒。老头子的酒量大.一杯接着一杯,吃着吃着,下横头的这一位少年人不对了,脸象大红缎子,眼睛已经发痴了,说话舌头不灵活了,添了滚边了。老头子望望:“算了吧!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哪……个说的?”“不是我不肯让你吃哎,你能同老哥哥的酒量比吗?你看你的脸象大红缎子,眼睛定光,嘴里说话舌头都硬了。”“你,你不要瞎说!哎,我、我们非比一比,比出个高低来,才,才罢休。来,来唦!你,你是令、令主,你,你要出,出令题哪!”“跟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出令题,你说出来,随便吃酒吃菜;说不出来的话,要罚酒三杯!”“我,我晓,晓得,哪个跟、跟你赖,赖,赖过的?”“好。这么说嘛,我先来把三杯吃掉。因为我是个令主,酒令人似军令,我先来做个样子,把三杯吃掉了,我再来出令题。”“速,速些个唦,不要啰、啰嗦咧!”“来了,来了,催工不催饭,你不要催唦!”老头子把三杯酒咕、咕、咕一饮而干,就来出令题了。“第一句话,要把它颠倒过来说。”“好,好的,第,第一句话,就,就颠,颠倒过来,来说。唔,还,还有呢?”“第二句话,要有这一句话,没得这一回事。”“唔,好的。你速,速些说,说唦!”“好,我先说:灯笼。”“啊,就是照、照路的那个、那个灯笼?翻、翻个跟头说说呢?”“翻个跟头说,龙灯。”“不,不错,灯笼,龙灯!颠、颠倒过来了。唔!还、还有一句呢?”“拾到个红枣子当火吹。只有这一句话,没得这一回事。”“哎!哈哈!不,不错,不、不错!”“不错就罢了。——不吃酒,只吃菜,海参弄一块。——小伙啊。摊到你了。”“怎、怎么事摊、摊到我啦?”“我说过了嘛,就是你说咧。”“不会叫,叫他先,先说吗?”“你坐的这个位置坏了,你坐在我的右边,我们顺着来嘛,摊到你了。”“不,不不!今儿非,非要破,破下例,走、走他先来。”“不能倒过来玩唦!”“哎!就倒、倒下子,伙、伙计啊,这个叫倒、倒发财!”“哎,小伙啊,他要倒下子,你看如何唦?”“老大哥,你不要跟他啰嗦,我就先来,我有了。”“好,好哩,你有,有了,你就先说。”“好。我说:锅盖。翻个跟头说,盖锅。”“不错!锅盖本来就是盖锅的。唔,还、还有一句呢?”“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只有这么一句话,没得这么一回事。”“啊,啊!哈哈!倒、倒还亏你想、想哩,伙、伙计啊,对、对了!”“对了就罢了。——不吃酒,只吃菜,海参弄一块。”“好了好了!留一块给我唦!”“晓得,晓得,还有六七块在碗里头哩。小伙哎,摊到你了。”“倒又摊到我啦?”“什么又摊到你,什么话啊?”“现在要要顺袂领来。”“不要闹寿了,顺袂领来嘛,老早就摊到你说了。”“不,不,不要着急,我,我这个人不能催,一催啊,就说不出来了。”“嗯,我们不催。你要说咧,你老不说嘛,就要罚酒了。”“好,好。有,有了!”这个小伙站起来,走到槅扇门面前,手一抬,把根门闩朝起一拿,到了老头子旁边:“门,门闩!”“唔,唔!”“翻个跟头就,就是闩门。”“不错,门闩本来就是闩门的。唔,还有一句话呢?”这个小伙走到老头子背后,把门闩举起来,啪!就是一下子。老头子被打了喊起来了:“啊唷喂!你这个小伙子打人做什么?”“你,你这个黾背,挡、挡不住我半,半下子。”“呸!你这个没大寿的东西,就怕你长不大。”“哈哈,只有这一,一句话,没得这一,一回事。”他们这么一玩一闹,旁边的三个女奶奶腰都笑了弯下来了,眼泪笑得直滴。他们在这块闹酒,时二爷、白胜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好极了!要你们闹哩。这一刻厨房里头肯定没得人哎。随即两个人从屋上下来,到了厨房里头一望,乖乖!全是滚热的热汤热菜。两个人一阵痛啖。吃过之后,把嘴一抹,两个人倒又上了屋了。这块闹啊闹的,把菜吃得差不多了,说:“来啊!加莱啊!我们还要行酒令哩。”“噢!”女奶奶到了厨房里头一望:不好了,菜没得了。“笑话哩!正月里头,大灯大火地点着,菜怎么没得啦?”“来啊,还是有鬼啦?还是给老鼠吃掉啦?”啊咦喂,这话被他们说巧了,刚才就是一个轻脚鬼,一个白日鼠,把莱偷了吃掉了。女奶奶只好重新弄菜,让他们继续闹酒。我就由他们去闹了。
时迁、白胜两个人,蹿房过屋,走着走着,来到了翠云楼。军师关照的,叫他们明天要在翠云楼放一把火,这把火还一定要烧出头,如果火烧不出头,上山提头来见。因为明天所有进城的人,全以翠云楼的火光为信号,火光一出头,他们就动手了。时二爷、白胜都晓得事关重大,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所以要先来看下子。拿什么东西来引火呢?翠云楼的房子,所用的木料都非常之好,差不多的引火之物,恐怕一时还烧不起来。再入神一望:好极了!大殿上有座鳌山灯,就拿这个鳌山灯来引火。对!章程想定之后,两个人就约定明天办事的时间,时二爷就隐身到大殿屋檐口的匾里头去,因为四处张挂他的图像,在外面如被人认出来,就要坏大事了。白二爷不要紧,虽然相貌不落堂,因为是在灯节之期,大家都忙着看灯,哪一个来注意他这一副脸呢?他随便在哪块歇歇。
现在我来交代童氏弟兄跟燕青。按照军师的吩咐,他们也在。正月十四这一天准时进的城。进城之后,就到码头口来找船了。要找的船不能大,也不能太小,要中字号的。他们望了好几条船,不是太大,就是过小,再不然就是太破旧。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中字号的,船上只有老夫妻两个。童氏弟兄到了船上,就跟船家说了:“我们老大人看过灯之后回去,不想坐轿子,也不想骑马;坐轿子嫌闷人,骑马嫌颠人;他想坐船。”船家问:“哪一位老大人?”“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噢!”船家一听:乖乖!吴老大人居然要坐我这一条船,好极了!“二位爷,承蒙你们照顾小人,我明天就在这个码头口等候了。”“好的。明天老大人上了船之后,老大人欢喜看看野景,或许停在此地看个一天半天,反正有一天算一天,每天船钱二两。另外,三餐茶饭都由你们船上代办,你们要准备一些吃的东西,船钱加伙食,再给你一些押金,先预付二百两给你。如果不够,随后再算。”因为童大爷把他船上所有的家私都估过了,没得什么值钱的东西,连这条船在内,二百两足够了。“够了够了,只多不少。”老夫妻两个把银子接过来,心里有话:恐怕我船上并并扎扎连百把两银子都不值,他一下子给二百两!到底是老大人啊,手底下人的出手大啊!老夫妻两个把银包子打开来望望,眼睛都笑细了,今儿真是遇到财神菩萨了!把船定下来之后,童氏弟兄就到岸上去走走,但是燕青不能上岸,因为四城门都挂着他的图像。燕青就蹲在船上,静候明天正月十五,迎接他家尊翁。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五。大约在辰牌时分,在城外大路上头,来了一个人,哪一个?梁山上孩子总头目倪升。倪升是装扮的一个探子,骑在马上,一只手抓着马缰,一个手抓住红毛籐鞭杆。马颈项下挂了两串铃铛。挂两串铃铛子,就是表示他有紧急的公事。咯铃咯铃咯铃咯铃……这一匹坐马离东门还有半里路的光景,倪升把裆劲一松,缓辔前进,生怕撞到人。离营房多远的他就喊了:呔——!东门营房里的门军出来啊——!”就这一声喊,门军都跑来了:“哎——!你是哪块来的?”“我告诉你,我是辕门上派我出去探听消息的。现在梁山的队伍又来了,有两万人马,离我们大名还有百十里了。你们赶快到辕门报信给大人,派兵出城去阻挡梁山的大王啊——!”马头一拨,咯铃咯铃咯铃咯铃……走了。过了一刻儿工夫,他倒又来喊了,说是梁山的队伍离城还有八十里了。用不着他多喊,门军惊起来了。“咦,乖乖!来啊,小伙哎!”“老爹!”“听见啊,梁山的大王来了!”“我晓得哎,老爹哎,没得这么安稳法子,灯节之期,梁山的大王老爷不来趁火打劫吗?赶快去报信!有个门军跑到梁中书的辕门,把这一番话告诉门口当差的,门口当差的告诉外中军,外中军告诉内中军,内中军一脚就奔书房来报梁中书。
梁中书正坐在书房里办理公事。过去是正月十五开印,梁大人今天是第一天办理公事。忽然听见内中军进来禀报,说现在梁山来了两万大军,离我们城前还有百十里了。“啊?”梁中书一听,暗暗地跺了一脚:哎!我就不懂啊,梁山上说起来有一位狗头军师吴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书战策,无所不通。在我看啊,你这个吴用一点见识都没得!你前两次发兵到我们大名城,我是不得而已才派人到飞虎谷口去阻挡的,如不阻挡,我就要担渎职之罪。眼前,按理说,有两个要犯在牢里头,城里是不能玩灯的。我为什么准玩灯呢?就是让你们借看灯之名,混到城里头来翻监劫狱,把卢、石两个祸球儿带了走。你们把这两个人带走了,然后我就派支队伍在后头追,哪块是真追吗?表面上是追,骨里是送客。现在你这个吴用又派大队人马来了。你既派大队人马来,我就不能不派人去阻挡,如不派人去阻挡,朝廷查问下来,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没得办法啊,只有如此。梁中书随即吩咐闻达、李成二位将军:“你们速带五千人,到飞虎谷口驻扎,阻挡梁山的大王!”闻达、李成领了令,到教场调了五千人,出了大名城,直奔飞虎谷口,安营扎寨。
到了正月十五的下午,乖乖!大名城里热闹了,全城就象灯山灯海。四条大街上有钱的店家,都拉起了五颜六色的彩棚。棚子里头钉钉挂挂,布满了灯景。每年灯节,大名城都是如此,说是灯映丰年,玩了灯之后,年成就好了,所以大家都愿意出钱玩灯。因为大名城的灯远近闻名,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大名城里的四条大街上都人头济济,车马纷纷。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没得亲没得友的外地人。城里头固属非常热闹,城外头也热闹非常,到城里头来看灯的人络绎不绝。就在这些行人当中有三男三女——三对夫妻,哪三对夫妻?矮脚虎王英跟一丈青扈三娘、菜园子张青跟母夜叉孙二娘、小尉迟孙新跟母大虫顾大嫂。这三对夫妻高矮不一,俊丑不等。一丈青扈三娘除掉个子稍微高一些以外,要算个绝色的美人,今日又稍微打扮了下子,就显得更美。母夜叉孙二娘和顾大嫂,这两个丑得简直象个鬼,她们站在扈三娘旁边,就更显得俊丑分明。矮脚虎王英本来就生得矮,在宋时六尺的个子就算矮子了,他不过巴步六尺,五尺稍微多了一点点;他不但个子矮,而且身子尽朝横里头长,一颗大肉头蹾在宽肩膀上,厚胸脯,大肚皮,肥屁股,奘腿,因为人朝横里长,个子就更显得矮。头上戴一顶一把抓的帽子,身上穿件兰布长衫,颈项里头挂着个专门烧香用的黄布口袋。你把个黄布口袋斜势背着唦,他不是的,他偏把它正挂在迎面,口袋正好就贴在大肚子上头,两条腿又短,走起路来,大肚子颠啊颠的,口袋就这么蹦啊蹦的。他在前头走,他的夫人一丈青扈三娘就跟在后头跑,一美一丑,把旁边看闲的人腰都笑了弯下来了。王大爷掉过脸来望着他家老婆:“呔,快些走啊!”“啊唷!当家的,你慢一点走啊。”“不能慢哎,烧香敬佛,心要诚哪。快走,快走!”“当家的,我跑不动了!”“怎么着?”“我的脚倒跑疼了。”“脚疼了?我叫你不要进城,你偏闹了要进城。进了城了,你脚又疼起来了。疼起来也要走!”王英、扈三娘在前头走,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就在后头紧紧跟随。他们走着喊着,已经到了四牌坊巷卢府的前门。
卢府里头有三个住宅,共走一个前门。这一刻门口坐着几个家人,有老有少。少年人一望:“啊咦喂,啊咦喂!老爹哎,你看见啊?”“看见了。”“这个矮子有趣哩,上下一样粗,跟个矬桶一个样子。你看他跟他家老婆那一阵的喊法子啊,脾气还不小哩!老爹哎,你看见啊,他家老婆长得还不丑哩!”“唔,就是个子稍微高一些。”“乖乖!这么一个美人,雪白粉嫩,配这么一个矮矬桶,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就是这话唦。他还跟他家老婆发脾气哩!”“你看他眼睛翻翻的,蛮不讲理!让我来跟他谈谈。——哎,哎!来啊,来啊!你们在这块蛮喊乱叫的什么事啊?”“哎,大爷!”“哎!不要大爷二爷的,你们走哪块来的呀?”“我们走城外王家庄来的。”“就是凤凰镇旁边的那个王家庄?”“对了!嗨嗨!我的儿——!”“什么东西啊?”“我的儿!”“你还是我家孙子哩!你这个小伙油得大哩,嘴里放干净些,不要七个八个的,哎!我们正正经经地跟你谈心。她是你什么人啊?”“她是我的老婆。”“啊咦喂,你就是她的丈夫啰?”“对了。我是她的当家的。”“来啊,你望着她蛮喊乱叫的什么事啊?”“大爷,我告诉你,今天嘛,我进城烧香带看灯,她也要跟着来。”“这个也不奇怪,你想看灯,她哪块不想看灯吗?”“我叫她不要来。”“你这个人就不讲理了,什么事不要她来?”“她脚小,进了城脚疼了,不能走了,怎么办呢?”“这个不要紧哎,坐下来歇歇再走就是了。”“不能坐。”“为什么不能坐呢?”“她如果坐下来,就要从这一刻坐到二更天,从二更天坐到天亮,从天亮坐到明天这一刻。”这个小伙一听:好极了!她坐下来不走,我就可以跟她谈了玩玩了。“来啊,你就说她是个烂板凳就是了。”“对了。”“啊咦喂!你就让她在这块坐下子也不要紧哎,她走不动了,你非要叫她走,你不怕损德吗?”“大爷,你这话说得也对。不过,她如果坐下来不肯走,天一黑,你们要关门了,要撵我们走怎么办?”“你放心,不要说坐到天黑,就是坐到明儿这一刻,我们都不关门;就是关了门,我们还是让你们坐在这块,决不撵你们走。”“好啊。”王大爷心里有话:好哩,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了。“来啊,来啊!嗨嗨!奶奶,你,你坐啊!”扈三娘心里有话:好极了,遇到个蜜角了。她朝下一坐,其他的五个人也坐下来了,有的就坐在门槛上,有的就坐在石阶子上头。“哈哈,哈哈哈哈……”这个蜜大爷笑眯眯地走到扈三娘旁边,也朝板凳上一坐,“你们是走王家庄来的?”“不错,我们是走王家庄来的。”“他是你的丈夫?”“是的。”“你是他的老婆?”“一点不错。”“我问你,王家庄上有个王干娘你可认得?”“你问王干娘干什么?”“我问你,你可认得她?因为她是我的干娘。”“啊咦喂,巧了,她老人家也是我的干娘哎!”“啊咦喂,啊咦喂!哈哈哈哈,巧了,巧了!唔,她是你的干娘,也是我的干娘,我是她的干儿子,你是她的干女儿,照这一说,我们就是干兄妹了!“”唔,不错,是干兄妹。”“看样子,你恐怕比我稍许小一些,我嘛稍微比你大这么两岁,我就是你的干哥哥,你就是我的干妹妹!”“啊呀!这么说,我还要喊你一声干哥哥了?干哥哥!”“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哈哈,干妹妹!”王大爷在旁边一望,心里有话:你个囚攮的!居然在这块认起干亲来了,喊我家老婆干妹妹,你油得大哩!“呔!”“嗯,喊什么事啊?”“你们有亲啊?”“唔,哪块是假的吗?王干娘是我的干娘,又是你家老婆的干娘,我们两个人不是干兄妹吗?我比你家老婆大两岁,我不是她的干哥哥,她不是我的干妹妹吗?”“照这么说,你同咱也有亲了?”“哪个啊?我跟你有什么亲啊?”“怎么没有亲?她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丈夫,她既然是你的干妹妹,你不就是我的干舅子吗?”“唔……唔!”这个小伙一听:坏了!说了绕住了。“不不不!不相干,我们各归各帐。
——哎!干妹妹,你走那么远跑得来,嘴里一定干了吧?你坐在这块,我去泡杯茶给你吃吃。”这个小伙直接是霸王请酒,也不问人家吃不吃,特为跑了去倒了杯热茶过来,“干妹妹,弄杯热茶吃吃,暖暖身子,焐焐手。”王大爷翻眼睩睛地望着这个小伙,心里有话:你个囚攘的!你居然当我的面讨我老婆的便宜。我们六个人在这块,你只倒一杯茶,我们五个人在这块就望着她一个人喝?哼!你不要高兴,马上时辰一到,翠云楼的火光一起,我不好好收拾你下子,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算不了个矮脚虎王英!扈三娘脸上笑着,就用话来试探这个小伙了:“干哥哥啊。”“哎——!”“你在这个地方有多少年啦?”“不瞒你说,前三年,后五年,一共八年了。”“噢!八年啦。你家东家有这许多房子,一定是个有千百万银于的大财主了!”“哎!不错,不错。”“今天是灯节之期,你家主人、主母可曾到外头去看灯啊?或者到哪一家去吃酒啊?”“干妹妹,告诉你啊,我们家主人、主母平时就不大出门,就欢喜在后头上房里弄点酒吃吃。今天他们也没有到外头去看灯,他们说在家里吃酒比看灯好。”“噢!”六个人一听,心里都有数了。既然狗男女都蹲在家里,我们就乐得坐在这块不走了,就跟这个小伙谈谈,抖抖嘴花子,把守着卢府的大门,等翠云楼起火,就进门去捉人。
他们三对夫妻正在卢府前门这里谈着歇着,卢府的后门也到了一批人,什么人?朱仝、雷横、薛永、侯健四个人。军师关照他们把守卢府的后门,防备狗男女走后门跑掉。他们进了城之后,一脚就到卢府后门口,暗中把后门把守得牢牢的,只许进,不许出。等到翠云楼的火光一起,他们就动手了。
他们四个人才到卢府的后门,城东门又来了一帮人,来的什么人?一顶大轿,一顶小轿,大轿是八抬八绰,轿子里头坐的是宋江,小轿里头坐的是吴加亮。宋江今天身上穿的是一身阔服,扮的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王小二跟着,二百名孩子前呼后拥:“走,走!”“走!闲人让下子!”哗……!刘唐、李逵、鲁智深、武松四位头领夹在其中。走着走着,要到了城圈子的时候,抬轿的脚底下稍微打了个停,没有落肩。王小二大步走到营房门口;“呔!营房里的人呢?”“啊,啊!在这块哩。有什么事?”“告诉你们,我们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吴老大人来看灯,大轿已经到了城门口了,你们还不赶快出来跪接!”“噢!就是了!——来啊,小伙哎!”“来了!”两个门军出来,到了轿子面前,双膝跪倒:“老大人,小人东门门军见老大人请安!”宋江望着王小二:“狗才!”“是!”“奴才!”“是!”“蠢才!”“是!大人息怒!”“我来看灯,你们要惊动门军,叫他们来跪接,这做什么?人家有公务在身。下次不可!”“是!老大人息怒。”“门军请起。”“噢,哈哈,老大人!”这一次来是我没有关照他们,他们惊动了你们,还叫你们来跪接。下一次如果他们再这个样子,你们不要理睬他!”“这个……老大人,你老人家驾到,我们跪接是应该的。”“你们有公事在身,怎么能说应该的呢?我前来看灯,不过是取取乐而已。你们辛苦了,随后到我的行辕去,每人领二两银子赏号。”“噢!哈哈,就是了。多谢老大人!”“谢谢老大人!”“你等随了!”“是!——走,走!”“走!”哗……宋江他们的轿子、四位头领和二百名孩子一起都进了城了。门军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哎!小伙啊!”“什么事?”“人家说的呀,宁跟阎王老爷共事,不跟小鬼来往,这话一点不错。你看这位吴老大人,这是多客气啊!我早就听说吴老大人这个人好哪,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小伙哎,回头我还有点事,你到老大人的行辕去拿下子赏钱,二两银子一个,两个人四两,拿回来我们再分。”“噢!老爹哎,你晓得吴老大人的行辕在哪块啊?”“这个……你不晓得啊?”“我要晓得,倒不问你了。”“我也不晓得哎!唔,不要紧,不要紧啊!吴老大人的行辕在哪块,到辕门上去问下子就晓得了。”“不错。他来肯定都要到辕门去拜会我们大人,我们大人也一定要回拜他,回头一问就有数了。你放心,我回头去。”他们总以为二两银子一个的赏号,是老牛扣在杨树上——跑不掉的,哪晓得最后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宋三爷的轿子进了城,跟二百名孩子一起赶奔翠云楼。到了庙门口,王小二赶快穿先到里头去报信,说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到了,叫当家师父出来迎接。当家的不敢耽搁,随即到庙门口来迎接。宋江、军师下轿,轿子有孩子照应。到了大殿上坐下来,当家的就忙着叫人泡茶,把素八件端出来。宋江就品品茶,剥剥瓜子。当家的随即把黄纸薄子和笔、砚捧出来了:“请老大人随缘乐助,功德无量。”宋江把黄纸薄子接过来,心里有话:拿你开开心。把笔一拈,把墨一掭,写了五千两。当家的一看:啊咦喂,五千两啊!心花都开了。不愧是山东泰安州有名的吴老大人,你看他的出手多大啊,笔一挥,就是五千两。宋江心里有话:你不要欢喜,这五千两不但一个钱拿不到,马上还要放一把火,把你这座翠云楼烧得干干净净!
宋江欢喜看灯,站起身来,就来赏看大殿上的这一座鳌山灯。这一座鳌山灯出色了,全是用纱绢纸扎成的,气势宏伟,猛然一望,就象高得望不到顶,这叫“有余不尽”。你抬起头来望,上头有五彩云头,刚好把屋顶上的望砖跟椽子挡住,五彩云头里有蜡碗点着,里头隐隐还有几条龙,好象在游动,这叫“五色云中驾六龙”。云头底下就是一座鳌山灯。这一座鳌山灯有多高呢?上头顶到五彩云头,底下一直到地。山势什么样子?两山叠就山峰,中间还有一座谷口,不过人走不进去。怎么叫鳌山灯的呢?——看上去这座山里有条鳌鱼,这条鳌鱼是蓝头,红嘴。在山的正面啊个山洞,鳌鱼的头正好走山洞里伸出来,山的背后山根底下也有个洞,鳌鱼的尾巴正好伸在山洞外头。头、尾里头都有蜡碗,点得烁亮。鳌鱼头上还扎了个状元人子,约有四五尺高,头戴状元冠,身穿状元服,腰围玉带,足蹬乌靴,头插金花,外披大红袍。扎个状元人子做什么?叫“状元独占鳌头”,代读书人发吉兆。这个状元人形就跟活的仿佛,其实是通草做的。鳌山上头是一排飞禽灯,飞禽灯底下是一排走兽灯,走兽灯底下是人物灯,人物灯底下是五颜六色的花草灯,花草灯底下是匠人画的水波,水里还有鱼灯,虾灯等等。看了这座鳌山灯,令人如临仙境,真是妙不可言,堪为奇观。宋江望望:有趣!我们家里也有鳌山灯,哪里有这座鳌山灯好啊!这座鳌山灯跟我当初在清风寨看到的鳌山灯,可以说不相上下。宋江他们就在这块观看鳌山灯。
就在这一刻,在庙门口对过墙脚根蹲了一个人,哪一个?蔡大呆子蔡福。蔡大呆子晓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鬼头刀朝腰带上一插,跑到翠云楼来朝这块一蹲。蹲在这块做什么?等候时间,准备给宋江等人带路,前往府牢营救卢、石二公。蔡福就在墙脚根这块蹲着。
哐!哐!哐!三更才敲过,又有个人忙匆匆地来了,哪一个?白日鼠白胜白二爷。白二爷忙什么事?他要跟师父时迁在三更天放火烧翠云楼。他先在外头转来转去,转了好一会,这一刻听见敲三更了,匆匆进了庙门。一进门他嘴里就喊了:“哎,乖乖!今儿的灯着实好看哪!不早了,看灯的快去看啊,三更天啦——!”他把“三更天”三个字拖多长的,是有意喊了给粱山的人听的,也是喊了给他家师父时迁听的,晓得他家师父睡在匾里头哩。意思是叫梁山的人赶快走,马上要放火了,大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宋江、吴加亮等人听到白胜喊三更天了,也无心再看鳌山灯了。宋江“嗯唔——咳”一声咳嗽,大家一听,心里有数,晓得寨主要走了。“老大人要出去看灯了,我们走吧!”“走!”哗……!大家跟着宋江、吴加亮一起下大雄宝殿,出翠云楼大门。时二爷正睡在大雄宝殿匾里头养神,听到白胜报三更天了,随即朝起一坐,用右手搭住房檐的屋粱,把匾上的链条、钩搭朝下一下,用右脚啪!一脚蹬,这一块匾就从半空中啪!朝鳖山灯上头一扑。整个鳌山灯都给匾扑了趴下来了。鳌山灯是纱绢纸扎的,里面还有不少蜡碗子灯,呼!火把纱绢纸烧着了,接着又把扎灯的竹篾子烧着了,竹篾子的火又把匾烧着了,呼呼呼吁……火头直朝上头窜。先是闷在里头烧,一刻儿工夫,大殿上的梁柱都被火烧着了,只听见咋!咋!……火星子乱飞,火光冲天。时二爷怎么样?就在他一脚把匾蹬下来之后,人就跟着下来了,老早出了翠云楼,带着白胜到卢府去了。火光一出头,蹲在对过墙根下的蔡大呆子一看,随即朝起一站,把外头的衣服一脱,把刀朝外一拔:“呔——!梁山的寨主、军师、诸位哥,跟我来啊!”他就跟发呆病一样,在前头舞着刀带路。宋江、吴加亮、四位头领和二百名孩子,就在后头紧紧跟随。这一刻街上乱起来了!老百姓本来要通宵达旦在街上看灯的,看见这么多人涌上街头,蔡大呆子在前头舞着刀,其他人个个手里都有兵器,听他们嘴里的喊话,晓得是梁山的大王到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关门上闩,看灯的人吓得四散奔逃,满街的灯被踩得一塌糊涂。其实他们不跑也不要紧,上次时迁就散过告示了,有言在先,只要卢、石二公平平安安,他们秋毫无犯,草木不伤。
街上这么一乱,有人赶奔辕门来禀报梁中书。梁中书在书房里正准备回上房睡觉,忽然听报信的人来报:“梁山的大王进城翻监劫狱啦!”梁中书先是一惊,以为是闻达、李成两个人没有抵挡得住梁山的大队,不晓得梁山的人早已混进城了。心下一想,事已如此,只好另寻对策。想来想去:有了!不久前时迁当堂投书,书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只要不挽动卢、石二公的一根毫毛,大军进了城,只救他们两个人,对全城百姓秋毫无犯,不损城池一草一木。这封书信是他家寨主宋江写的,他说话总不能出尔反尔吧?另外还有时迁散了给老百姓的一些榜文,上头也都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就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等他们。章程想定,随即到上房里头,把柜门朝下一开,在海梅拜匣里头把书信和榜文取出来,复行回到书房,也不想睡觉了,瞌睡虫子早已吓了跑掉了,叫手下人泡了一壶好茶,把书信、榜文摆在桌上。梁中书心里有话:你们梁山人不来找我便罢,如果来找我,我就把这些东西给你们看。你们梁山的大王素来言而有信,说话算话,我梁某都按照你们书信上说的办了,卢、石二公在牢里头毫毛不少,寸肤不伤,养得又白又胖,满面红光,你们如果反齿,你们还算什么梁山的人呢?所以这一刻尽管外面乱成了一锅粥,梁中书一点不慌、不乱,就坐在这个地方等。梁大人如此,那一边府尊大人黄振声如何?他也得到信了。三更天一到,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听见手下人报,说梁山的大王进城了,他稳得很哩,在床上都没有起来。为什么不起来呢?他晓得:梁山人既然声称替天行道,就必定是“义”字当头,决不会妄杀无辜。我对卢俊义不但鼎力相助,保了他的命,而且私交颇深。再说我在此地做官,抚心自问,没有一点亏待老百姓的地方,百姓都喊我黄善人,黄活佛,象我这样的官,梁山人决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来跟我过不去。所以黄大人稳坐钓鱼台,在床上照睡他的觉,佯如不晓得有这么回事。
牢里的卢、石二公高兴得就不要说了。他们晓得今天山上的人到城里来翻监劫狱,只要翠云楼一起火,寨主、军师和众弟兄就来救他们出牢了。蔡二爷今儿晚上特为摆了一席酒,既是庆贺元宵佳节,又预祝他们大难将满。三个人就坐在狱神堂上.一边吃着酒,一边就望着翠云楼的方向。三更敲过之后,石秀看见那边火光直冲云天,赶紧站起身,到卢俊义面前:“恭喜员外!贺喜员外!”“啊,三郎,喜从何来?”“翠云楼起火了!”这话的意思就是告诉他:我们家里的人到了。“三郎,你我同喜。”卢、石二公彼此贺喜。蔡二爷随即就把禁班的伙计全部叫到面前来,说:“现在梁山的大王老爷已经进了城了,马上要到牢里来救卢、石二公出去。你们不要怕,梁山的大王替天行道,正大光明,决不会挽动你们一根毫毛。等他们来,你们要好好迎接。”“噢!”伙计们个个点头应答。“但有一件,你们要把各号的犯人锁好了。如果有亡命之徒趁这个机会崩监跑掉了,你们吃罪不起。我还要告诉你们,这一次,我要跟他们一起走,我也上梁山了。”“就是了,二爷!”伙计们听蔡二爷的吩咐,把一些亡命之徒加锁加链。
过了一刻儿工夫,只听见外头蔡大呆子喊得来了:“梁山的大王老爷到了!你们赶快开牢门迎接啊!”蔡二爷跟禁班的伙计把牢门大开,来迎接寨主、军师等人。大家进了牢门,牢门复行关闩,盘链下锁,有孩子把守牢门。蔡二爷把他们带到狱神堂上。宋江见到卢俊义,忍不住眼泪就差掉下来:“啊,员外!”“哦呀!不敢当。寨主,军师,诸位义士!”“员外,我等来迟,累员外在监中受苦,惭愧了!”“哪里话来。有劳各位远道来搭救卢某,辛苦了!”石老三也上去跟三哥哥和诸位头领见礼。蔡二爷在旁边伺候,请宋江、吴加亮入座,吩咐伙计们泡茶。宋江叫手下孩子拿一千两银子出来,送给禁班上的伙计,说:“卢、石二公在牢里这么长时间,有劳你们各位照应,这一千两你们大家拿了去分分,聊表我们的谢意。”伙计们再三道谢。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会,不能多耽搁,起身到牢门口,孩子把牢门一开,大家出牢。蔡二爷跟随在后。牢里所有的行囊铺盖和应用的东西,都不要了。他们走后,牢里的伙计复行把牢门关闩,盘链下锁。
人众到了大街上,望见大街上倒又热闹了。什么缘故?本来家家吓得关门闭户,以为大王老爷来了,还不是杀人放火、抢掳一空?后来看见孩子们一个个手里虽都端着家伙,但是在街上一路秋毫无犯,草木不伤,老百姓也就不怕了,接着一家一家又把门开下来了,就站在门口望新闻,这一刻比刚才看灯出会还要热闹。就在这时候,四岔路口有个人在那块眼巴巴地朝这头望,哪一个?浪子燕青。燕青看见他家父亲到了,赶快上前:“恩爹!孩儿见恩爹请安!”就在街心双膝朝下一跪。卢俊义一望:“啊呀呀!儿呀!起来吧。”伸手把儿子朝起一搀。父子两个久别重逢,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这一刻没得时间让他们谈心,只好等以后再慢慢谈了。燕青望望恩爹,放心了,恩爹这一向身体不丑,在牢里都亏蔡二爷照应得好。卢俊义也望望儿子,心里暗暗感激。感激哪一个?感激梁山人。那一天在总路口同儿子见面,那时候儿子蓬头垢面,骨瘦如柴,风一吹倒要倒了。今日看看儿子,养得又白又胖,身体比以前结实。这都是梁山人待儿子好,所以要感激梁山人。燕青又上去见石三叔请安,石秀还礼。寨主、军师、头领们和众儿郎,一起把卢俊义、石秀护送到东门城外码头口。童氏弟兄正在船头上等着哩,看见人都到了:“寨主!军师!员外!你们都来了?”“都来了。”船上老夫妻两个在后艄一望,吓坏了。“啊咦喂!奶奶!速些个溜啊!大王老爷来啦!”两个人把二百两银包子一挟,下船溜掉了。以后他们是拿这笔钱再买条新船,还是改行做其他小本生涯,这些话我就毋庸交代了。
宋江、吴加亮邀请卢俊义上船进舱。这条船虽说不大,倒还干干净净。卢俊义坐在正当中炕上,石秀坐在上首,燕青坐在下首。他们坐下来之后,童氏弟兄就把船上的蜡条、蜡蜿子都吹熄了,以免引人注意。童氏弟兄两个就坐在船头上。今天正逢十五月圆,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大地如银,他们就赏看月亮。为什么不开船呢?早哩!要等到卢府的人捉住狗男女,寨主、军师吩咐开船,才开船哩。
三、巧遇仇人
寨主、军师、众头领复行上岸,进城赶奔卢府。到了卢府门前,三对夫妻,还有把守后门的头领、时迁师徒都过来行礼。大家进了大门,到了里面厅上,寨主、军师坐下,头领们分列两旁。这时候卢府的所有男女家人都被捉起来了。吴加亮吩咐把卢府所有的男女家人一起捆绑起来,带到厅上来,上首是男的,下首是女的。吴加亮一声喊:“时迁!”“有——!”时二爷一个纵步跳出来,“寨主!军师!老时见寨主、军师请安!’吴加亮拈着胡须,把时迁望望,时迁已经瘦脱了形了,不由一阵心陵,二目含泪。这一向时时迁一个人在城里三餐不用,夜宿不安,确实是吃了苦了。他的功劳要算第一!“啊呀!时迁贤弟,你受苦了!“谈不到受苦。”“来来来,你去望望看,下面男女家丁当中,哪个是李固,哪个是贾玉姣?”“好,让老时来看看。”因为只有时二爷认得他们,其他的人都不认得。时二爷把两旁边男女家丁一望,摇摇头:“一个没得。”“哦?这就奇怪了!——来!代我推个妈儿上来。”“是!”孩子下去推了个粗事妈子上来,“趴了!”妈子朝下一跪:“大王爷啊,奴婢见大王爷请安!”“罢了,抬起头来。”“噢,噢。”噢。”“我来问你,你今天是什么时间睡觉的?”“回大王爷,今儿是元宵佳节,晚饭吃得迟,有的人吃过了又上街看看灯,所以就睡得迟了,大概在翠云楼起火之前,我们才睡觉。”“噢。你在上房做什么事?”“奴婢在上房里做一些粗事,掸掸扫扫。”“你可晓得,今天李固跟贾玉姣可曾出去?”“没有。他们今儿走早上到晚上都没有出去,晚上在上房里吃酒的。我们并且劝他们上街去看灯,他们没有肯去。”“且慢,翠云楼起火的时候,你们干什么?”“翠云楼起火的时候,我们都睡觉了。后来听说梁山的大王爷驾到了,我们就起来忙着逃命了。”“狗男女可曾跟你们一起走?”“就是他们喊我们起来的,后来我们就一起走了。”“他们跟你们一起走的时候,谁在前,谁在后?”“我们在前头走,他们两个人在后头走。出了角门之后,我们正准备回头看看他们可曾跟上来,哪晓得大王爷倒已经进来了,把我们抓起来了。”“好的。你先站在旁边。”“噢,噢。”“时迁,白胜。”“有!”“有!”两个人到了军师旁边,“寨主,军师。”“二位贤弟,你们多带一些人到上房里头去看看,狗男女在不在里面,或者躲藏在什么地方。”“遵命!”
时迁、白胜带了几十名孩子,到后头从第一进上下首两个房间看起,一直看到第三进贾玉姣的房间,所有的角壁角落全都看过了,惟有这个房间的地下没有看。地下全是用大罗底砖一块一块铺起来的,砖头四周围的缝都用糯米汁浇得牢牢的,没有一点缝隙。没得缝隙也要望,一块一块地望。望啊望的,一直望到马子巷里头,只看见有一块罗底砖当中刻有一个鼓落钱,这一块罗底砖四周没有嵌缝,一定是块活的。时二爷叫白胜站在旁边。这些地方时迁有经验,生怕底下安有什么冷兵暗器。手一伸,把上头的鼓落钱一抓,把砖头拎起来朝旁边一放。底下既没得什么窝弓,也没得什么暗箭。朝底下一望:“哦?”只看见下面有一个地窨子。时迁赶紧叫孩子到厅上去报信。寨主、军师立即传话:赶快下去查!”孩子立即把寨主、军师的话告诉时迁。时迁、白胜随即下去,到底下一望,四周围全是板壁。两个人就用手敲板壁。如果它是实的,敲上去的声音就是实在的;如果是空的,敲上去就是瓮声。敲啊敲的,敲到最后两块板壁,一听,“对了!”什么对了?这两块是瓮声,肯定是个暗门。时二爷把暗门朝下一开,再一望:“糟糕!”时二爷急坏了。原来暗门那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地道,有人把多高,一个人走宽宽大大,两个人并排走就有点挤了。这条地道很长。就在地道的门口,有一只放火刀火石的小匾子,旁边还有两套衣服。狗男女肯定是走地道跑掉了。师徒两个就带着孩子沿地道来找。地道弯弯曲曲。找着找着,抬头一望,“糟了!”前头有个斜坡子,到了头了。上了坡子,到地面上再一望,这块到了城脚根了。在地道口这个地方有三间空房子,门关得好好的,但是外头没有上锁,里头也没有上闩。“坏了!”时二爷心里有话:这一来糟了,狗男女溜掉了!溜到城外去了!如果在城里,还可以问他们的贴身妈子、丫头,大概藏在什么地方,还可以挨家挨户地搜。到了城外,就没得办法找他们了。且慢!这么说就奇怪了,燕青难道不晓得家里有条地道吗?吴加亮在发令的时候,燕青该派就要说了,好说:“军师,我家家里头还有条地道哩,走某处通到某处,你们要注意。”如果燕青晓得,他当然要说。燕青不晓得哎!莫说燕青,连卢俊义都不晓得。怎么不晓得的呢?卢俊义和燕青只晓得家里上房里有个地窨子,这个地窨子还不是在卢俊义手上弄的,是他家上代弄好了的,他们都不晓得家里还有条地道。这条地道是后来李固跟贾玉姣叫人挖的。
在宋江率领梁山人一打大名府之后,奸夫李固就说了:“玉姣,我们赶快走吧,带一点金银细软,到别处去隐姓埋名,过过安稳日子。”贾玉姣舍不得,说:“家里有百万家财,就作金银细软、珍珠宝贝等等可以带了走了,你不能把全部房屋田地一起带了走唦?”李固虽然觉得贾玉姣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是天天害怕,刻刻担心。后来贾玉姣说:“这样子吧,你心里如果实在不安的话,我们就想个办法,挖条地道。你代我到三五百里之外去找你过去的那个老朋友,请这位老朋友代我们找几十个匠人来,人不要太多,也不能太少。人多了嘴杂,这件事情难保不说出去,人太少了,就怕人手不够用。”李固就跑到远处去找他的老朋友,找了几十个匠人,乘船到大名城,匠人就住在城外码头口的船上。又从外地买来材料。另外又叫李固花大价钱在东门城脚根买了三间房子,这座房子跟卢府的上房大致是一条直线,转弯的地方不多。把三间房子买下来之后,就叫这些匠人把所有的材料,放在这座房子里头。为了不让卢府的其他人晓得,就走这三间房子里头挖起。同时还花五千两银子的大工价,买通匠人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些匠人是夜里动手,白天睡觉,玩秘密施工。挖啊挖的,一直挖到贾玉姣的上房底下,跟地窨子接通。这样,万一势头不对,他们就走房间里下地道,出来就到了东门城脚根,就好出城了。因为这条地道是秘密施工的,家里的一些男女佣人都被蒙在鼓里,即使有个把家人看出一些蛛丝蚂迹,也不敢多问,看见就当没有看见,所以一个都不清楚。
今天翠云楼起火之后,贾玉姣、李固这对狗男女晓得梁山的大王来了。他们早有准备,就先把妈子、丫头打发了走,两个人悄悄回到上房,随即就下地道。地道里头有准备好的包裹,包裹里头全是珍珠细软和一些值钱的东西,旁边还准备了两套布衣服。他们把身上的好衣服一脱,把布衣服一穿,装扮成一对贫寒人家的夫妻,以免在路上引人生疑。小匾子里有现成的火刀火石,把火刀火石一打,把芒子先点着了,把灯笼点起来。狗头李固把包裹朝肩头上一背,提着灯笼,两个人一前一后,慌慌张张,跌跌冲冲,出了地道,到了三间房子里头,随即把门朝下一开,灯笼甩掉了,不要了。两个人出了东门,李固着急了:“来啊,速些跑啊!”“晓得哩!我的脚小,跑不快哎!来啊,我们不能朝大路那边跑,大路上人多,最好就顺着河边走。”“好,就顺着河边走唦。”“哎,来啊,我们不能就这么跑啊,如果大王追得来,四面朝起一围,万一被他们看见了,再认出来,那就糟了!我们最好叫一条船,把这条船划到河汊子里头去,哪怕住两三天,等大王走了,我们再出来。”“嗯,这个办法倒蛮好的。就叫一条船唦。”李固望望河边上:“结皱哪!这块没得船啊!”“再到前头望望看唦。”两个人沿着河边又向前跑。跑着跑着,再一望,有船了。独种,只有一条。看见有两个人坐在船头上,头抬着,正在赏看天上的月亮。狗头李固就喊:“船家!船家——!”喊了两声,没得回音。“哎,什么玩艺头啊?你们是什么人哪,是耳朵聋了,还是怎样?”
船头上两个人是什么人?不是旁人,是童威、童猛。童氏弟兄为什么不理他们?我们是包下来的船,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们都不能带,不如干脆来个不理不睬。哪晓得李固的喊声,惊动了舱里的一个人了,哪一个?燕青。浪子燕青听到这个声音:啊?好熟悉。就把头伸到舱外来望了。天黑,从外面朝里望望不清楚,从里面朝外面望能望见,加之又有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燕青一望,这一气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狗男女。啡!伸手把童大爷的袖子一摘。接着就对着童大爷的耳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童大爷一听,就差把口水笑了洒下来:噢!原来来人就是狗头李固跟贾玉姣。这对狗男女大概在家里蹲不住了,逃出城来叫船,偏偏就叫的我们这一条船,真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童大爷点点头,心里有数了。“呔!你叫了半天哪,你叫什么?”“啊咦喂!二八京腔撇得不坏。什么‘叫什么?’什么话唦?我还以为你是个板聋哩.原来你不聋啊,你听见啦?”“你叫什么?”“告诉你唦,我们想叫你的船。”“告诉你啊,我们不是船上的主人,我们也是客人。这一条船是我们包下来的。”“噢,你们也是客人。你们把这条船包下来做什么?”“我们家老大人进城来看灯,马上回去的时候,坐轿子太闷人,骑马又颠人,所以包了一条船,准备走水路回去。”“啊咦喂!这么说,就不能怪你了。哎,失照!失照!”“慢着!你叫船干什么?”“告诉你唦,我们本来是住在城里的,现在梁山的大王进了城了,我家女眷胆小害怕,准备到乡里亲戚家里去这么两天。我们一时找不到船。无巧不巧碰到你们这一条船。来啊,你们可能行个方便,顺带我们下子?”“这个我们做不了主,要等我们老大人上了船,同老大人商量。”“哎,这样子唦,你先让我们上船,等你家老大人来了,我们再来恳求他。你们先交情下子好不好啊?”“咱们的船不大。”“不要紧哎,你们坐在舱里,我们就蹲在后艄环环,决不到舱里去挤你们,这个你总可以放心了吧?”“且慢!你们两个人是什么称呼?”“咦,什么什么称呼啊?她是我的女眷。”“哦!你们是夫妻?”“哎!对了,对了。因为我的女眷胆小,务望行个方便。”“好好好,好啊!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啊咦喂,照这一说,我们就感恩不尽了。唔,来来来,朋友,请你把根弯篙递过来,搭个扶手。我女眷鞋尖足小,万一跌下水就糟了。”“好!”童大爷把弯篙一拿,一头就顶着岸,一头就放在肩头上。李固掉脸招呼贾玉姣:“来啊,你慢些走,慢些走,我扶着你,不要跌下去。”两个人踩跳登舟。童大爷把弯篙一收,朝旁边一放。看见狗头李固跟贾玉姣已经进了舱了,弟兄两个就蹲在舱门口,把守舱门,防备狗男女逃走。
李固、贾玉姣进了舱,舱里头漆黑,隐隐约约看见舱里好象坐着几个人。李固就喊了:“你们这个舱里什么玩艺啊?人这么多,把路都挡起来了。稍微让下子唦,让我们过去,到后艄去。”刚才燕青跟童威说的话,石秀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刻在旁边忍不住要笑,又不好意思笑。真正再巧也没得这么巧法子,他们自投罗网,送上门来了。卢员外坐在炕上头,脸都气变了色了。听出来了!还听不出来吗?狗头李固一天到晚在他的左右,贾玉姣跟他是朝夕不离的夫妻,两个人谈心说话的声音,一听就晓得。这一刻卢员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差要气了厥过去。石老三在旁边不便开口。燕青实在忍不住了,把火刀火石拿过来,嚓!嚓!打了两下子,把芒头儿打着了,把芒头儿一吹,把灯朝起一点。灯不点看不见,灯朝起一点,狗男女再一望,贾玉姣没有开口,狗头李固一吓:“啊咦喂!没得命喽——!”看见燕青跟卢俊义就坐在上头,卢俊义满脸怒容,眉毛直竖,眼光突出;燕青在旁边咬牙切齿。“主人,你老人家要饶命哪!”噗笃!李固双膝朝下一跪,“主人,不能怪我啊,我全是为她所逼啊!啊啊啊啊”贾玉姣晓得再怎么求饶也没得用,用脚把李固一踢:“你哭什么东西啊?起来唦!你求他饶命,他就有得饶我们了吗?你是多说的!——卢俊义啊,我佩服你!我呐,总算没有翻得出你的手掌心,你的命比我大,你的八字比我好。你不要望着我们哎,也不要着气,事已如此了,你直接代我下来,你手上的功夫好哩,给我们一个人一着头,把我们打死了,倒也干干净净,免得把我们放在这个地方活现千人眼,对你也不光彩!”哪晓得这个淫妇,既淫且泼。她这一番话实实在在是用的激将法,要卢俊义在一气之下,手一抬,结果他们两个人性命,免得把他们带到梁山上去。倘若把他们带到梁山上去,那就不会这样子死了,说不定要剜心剖肚,凌迟碎剐,受的凌辱罪就大了。燕青在旁边一望:“童家二位叔父,还瞧着他们干什么?把他们捆起来!”“好!”童氏兄弟心里有话:你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你家父子两个不开口,我们不好动手。燕青既然说了,童氏弟兄下来,一个人一个“八百个”二八就是一千六,两个人用手把他们扠倒了之后,把膀子朝后一背,四爪攒蹄,倒扳弓,用麻绳一捆,把舱板一掀,把他们,朝底舱里一撂,把舱板朝起一盖。李固就跟死了祖宗三代一样,就在那块哭,贾玉姣就泼口大骂。童氏弟兄被她骂得火冒冒的,把舱板朝起一掀,啡!在靴筒子里头把靠皮红小刀摘出来,她骂一声,就在她的腿上戳一下子,李固哭一声,也戳他一下子。倒看看你们是骂得快活,哭得快活,还是被戳得快活?两个人被戳了下子,一吓,太平了,不吱声了,不敢骂也不敢哭了。童氏兄弟把舱板朝起一盖,还蹲在船头上。一刻儿工夫,只看见岸上热闹了,时迁、白胜带着孩子,举着火把,时二爷跑着喊着:“孩子啊!快些追啊,不要让他们跑了!”童氏弟兄一望,有数了,晓得他们是追狗男女的。“时二兄弟!”“嘿!原来是童大哥!”“你干什么?”“我们找贾玉姣跟李固,他们跑掉了!”“不要追了,狗男女已经在我们船上了。”“什么?到你们船上了?”童大爷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经过告诉时迁。“哈哈哈哈……”把个时二爷笑得口水直洒,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自投罗网。随即带着人回头去禀报寨主、军师。
宋江、吴加亮、众头领一听,投得哪一个不笑,这件事真是没得再巧了,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狗男女抓到了,大家心里定了,肚里也饿了,就吩咐孩子到厨房里去办最好的美味佳肴,不但寨主、军师跟头领们吃,连孩子们也放开肚子来吃。吃过之后,军师就吩咐把捆起来的卢府男女家丁一齐放掉,只准他们拿点自己的衣服和行李铺盖,其它的东西一概不许拿。叫孩子们把卢府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带着,其它的东西就不要了。梁中书的辕门和黄摄声的府衙门,也不去了。他们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不去找他们。大家离了卢府,出东门。他们才出城,只听见后头轰隆通!霍啦嗒!嗦嘟啷……门军赶紧把城门关闩,盘链下锁,吊桥高扯。他们走陆路走,命人传令给童氏弟兄,叫他们开船。
队伍上了路,也不过走了四里多路,吴加亮猛然一触机:“啊呀!三哥!”“啊?军师。”“糟了,糟了,糟了!”“什么事如此着急?”“我在山上发令的时候,一时忘却了,少发一令。”“少发了哪一令?”“我们应该发一令,把赃官污吏钱中蛆跟包人了一起捉到山上来办罪。这两个人如果不杀,一则来,不能算代卢员外彻底报仇;二则来,他们在地方上随后还要继续害人。”“军师,照这一说,我们赶快派人回头,去把他们两个人抓来。”“城门倒已经关闭,吊桥高扯,此刻回头,恐怕难以进城了。”“那你看怎么办呢?”“算了。这一次先让他们多活几天。等我们回山之后。再派人来,除掉这两个赃官污吏。”“嗯,好的。”队伍继续前进,到了总路口这个地方,忽然听见右边一条岔路上:哐——哐!——!“噢呵——!”哗……!头锣执事纷纷,来了两顶轿子,一顶大轿子,一顶小轿子。里头坐的是什么人?不是旁人大轿子里坐的就是他们要找的钱中蛆,小轿子里坐的就是包人了。
莫忙,他们两个人怎么到城外来的呢?他们是到乡里来办案子的。古时候的衙门,三十晚上就封印了。到正月十五才开印哩。开印者,就等于现在开始办公了。哪晓得今儿一大早才开印,就有东乡的地保送了个报呈来,说东乡里撂了个路倒。包人了在旁边一看报呈,就问地保:“这个报呈上头写的这个地方,两边可有田啊?”“有!”“有什么人的田?”“是某人跟某人家的田。”包人了一听:好极了!开门红。就跟老爷钱中蛆附了个耳,说:“这个路倒倒的这个地方好了,两边全是大财主的田,何不下乡去敲他们一笔?不要说是路倒,就说是他们谋财害命。”钱中蛆点点头。所以今天一早两个人就下乡了。钱中蛆办案一定要带着包人了,因为包人了的点子多,对钱中蛆的每句话都能心领神会,两个人好比是樟木虫跟灶鸡子,缺一不可;在一起才好狼狈为奸。他们把事情办过之后,钱弄到手了,这一刻正赶回城。哐——!哐——!“噢阿——!”
吴加亮一看就晓得,这顶大轿里坐的一定是个做官的,就吩咐手下孩子查,孩子过去一回,立即上来禀报:“禀军师,大轿子里头坐的是大名县正堂。”“哦呀!”吴加亮一听:好极了!又送到门上来了。“来啊!代我上去把钱中蛆抓住啊!”“是!”孩子们一拥而上,先把当差的打得跌的跌,爬的爬,接着就上去把钱中蛆走大轿里头朝外拖。哪晓得孩子们把钱中蝴朝外拖,后头小轿里头的包人了玩岔了气了,他猜想:这一定是我们刚才断案不公,有一方晓得我们拿了对方的钱了,这一刻就唆使些穷鬼追得来,把老爷拖下轿,准备出出气。不要紧,老爷怕你们,我不怕你们。不要看我包人了身份不及老爷,在乡下我的威望并不比老爷差,提到我包人了,哪个不先打三个寒噤啊!包人了随即就把颗头伸到小轿子外头,提足了衷气,一声喊:‘唗!要死下来了!是哪个在这块胡闹?你们入神听着:我包人了在此啊!”孩子们一听:“好极了!正要找你这个包人了哩!”孩子们把钱中蛆拖下轿子,接着又把包人了从轿子里头拖了下来,把两个人的膀臂朝起一捆。两顶轿子空下来了,孩子们就抬着空轿子,押着钱中蛆跟包人了。队伍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前面离飞虎谷不远了。有孩子来报:“禀寨主!军师!前面已抵飞虎谷,闻达、李成二人带领队伍摆好了阵脚,挡住我们的去路!”吴加亮一听:“不妨事,让我来。”吴加亮领马上前,双手一并:“哦!二位将军请了。”闻达、李成一看,原来是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狗贼!”“哎!二位将军休得出口伤人。我今天来见二位将军,有片言告禀。”“讲!”“你们的盟兄索超将军现在已经归顺了敝寨,此事你们尽知,毋须学生再来赘述。我们此次下山之时,令兄一再关照,叫我们千万不能挽动二位将军一根毫毛。我们遵照令兄的嘱咐,不但对你们二位将军如此,就是对全城百姓,我们也是按照前首给梁中书的书信上所说,按照我们散发给百姓的榜文上所言,只救卢、石二人出狱,其它的一律秋毫无犯,概不骚扰。现在我们已把卢、石二公救出了大名,如果二位将军今天一定要阻挡我们,我们也不会同二位将军动手,因为跟令兄有言在先,我们决不能失信于令兄。我们怎么办呢?事出无奈,我们只有再回大名,打破城门。进城之后,因为我们要吃要住,就不能按原来说的话办了,到那时百姓如果埋怨我们,我们也只有如实告诉百姓,此乃是二位将军所逼。二位将军如能让一条路给我们回去,我们感激之至。日后二位将军如果不愿意做官,也请到水泊来,我们一定跟对待令兄一样,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这件事还请二位将军三思而行。”吴加亮狠哪!如果你们把我们逼回了头,我们进了城之后,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其罪就在你们了。闻达、李成听了吴加亮的这番话,虽不想投奔梁山,但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心里想想:我们如果把他们逼回头,我们要遭全城百姓的唾骂。如果就这么让条路让他们走,我们见了梁大人,又如何销差呢?两个人一商量,想了个办法。。“好!如此讲来,我们摆一个一字长蛇阵,你们如能走生门穿过我们的阵,你们就走你们的路;你们如果走到死门,那就休怪我等。”吴加亮一听:好极了!晓得这是他们两个人借此下台的。“就请二位将军摆阵,学生来领教。”闻、李二将把马一领,指挥兵丁摆阵,把阵图摆好了之后,就叫他们走。在吴加亮面前,一字长蛇阵算什么东西,他简直熟透了。吴加亮随即指挥孩子们走生门进阵。一刻儿功夫,队伍顺顺当当穿过了一字长蛇阵。宋江、吴加亮回过身来,望着闻达、李成拱拱手,闻、李二将就望着他们欠欠身。事后,闻达、李成回去见梁中书销差,梁中书点头,心里有话:哎,你们这么做就聪明了。你们如硬跟他们斗,反而引火烧身。小不忍则乱大谋啊!闻达、李成二将可曾上梁山?现在索超不在这个地方了,他们成了梁中书面前的大红人,当然不想走了。他们的话暂且摆着,要到打河北田虎的时候,才有他们的书说哩。闻达、李成告退之后,梁中书心里暗暗佩服。佩服哪个?佩服梁山人言而有信,进城之后真是秋毫无犯,只救了卢、石二人,连牢里的各号犯人,都还锁得好好的,一个没有溜掉。梁中书又吩咐手下人去查问翠云楼的火势,把火扑灭掉,随后奏禀圣上,拨库银重新砌造翠云楼。又代闻达.李成二位将军补了总镇的缺。河北大名的事情,我就交代到这里。
梁山的队伍过了飞虎谷不远,前面就是大刀关胜他们两万大军的营寨。关胜等人得信,出营迎接,寨主、军师、众头领到了关胜营里的大帐上,随即吩咐备囚车,把贪官污吏钱中蛆和包人了先打入囚车。有孩子来报信:童氏弟兄的船只已经到了。寨主、军师传令:船不要了。请卢员外跟船上所有的人,一起到大营里来。人众到了大营,把狗男女李固、贾玉姣也打入囚车。休息了一天,次日拔寨起队。队伍浩浩荡荡,回奔梁山。来的时候因为事情紧急,一路上日夜兼程,就差把行军鼓擂通了。现在回去就不急了,一路上按站而行。
今天已离梁山脚下李家道口不远了。有人穿先上山报信,金、萧二位先生和双鞭将呼延灼带着孩子,备好船只,过湖迎接。船只停靠码头口,呼延灼跟金、萧二位先生随即上岸,迎接了五里大路,接到寨主、军师跟卢员外,大家见过礼之后,一起到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两个赃官污吏跟狗男女的囚车,有孩子抬上船。十八里湖面,很快就过来了。到了山脚下,人众上岸,船只仍回原处。人众纷纷上差马上山,囚车有孩子抬上山,所有跟随到大名去的孩子都各自归队。军师吩咐,先把李固、贾玉姣跟钱中蛆、包人了一起关到空房子里头,每天每人三顿稀粥,胀又胀不死,饿又饿不昏。把从卢员外府上带得来的一些值钱的摆设,关照孩子在后山安排房屋,按照他家原来的样子摆起来,让他们父子先到后头去休息。全山休息三天。三天之后,头领再上堂议事。
一天、两天、整整三天过去了。我是有书说书,无书直过。第四天一早,军师传令,大家一起到堂上来。今天要办赃官污吏、淫妇奸夫,代卢员外报仇。派人去邀请卢俊义父子,卢俊义摇摇头。为什么要摇头?承你们的情,今天要杀赃官污吏和狗男女,代我报仇。你们少不了要数说狗男女的罪状,原来是我的老婆偷人,不规矩,我如坐在堂上,岂不无地置容?所以卢俊义父子两个不肯来。寨主、军师、众头领自然明白,有他们在堂上不好办,但又不能不请,请过了,他们不来就算了。吴加亮一声招呼:“来啊!代我把赃官污吏、狗男女推上来!”“是!”孩子们早就在堂口栽了四根将军柱子,上头有铜圈。有孩子到后头去,把狗男女跟钱中蛆、包人了走囚车里头拉出来,把三个男的身上的衣裳一扒,每人只留了一条裤头子遮遮羞,贾玉姣呢?因为是个女的,就让她穿一身单褂裤。把三男一女推到将军柱子面前,把他们的头发朝起一拢,穿到铜圈里头,打了个结,用根檀木棍子朝起一别;身上捆三道麻绳,肩膀一道,脐门一道、膝盖一道,连人带柱子绑得结结实实。由金、萧二位先生先宣读他们的罪状,然后由孩子上来,用双刺挠钩,把他们四个人凌迟碎剐。剐下来的肉怎么办?山上的狗不少,把狗老爹唤得来,就这么左一块,右—块,狗老爹饱餐了一顿。把这四个人办掉了,全山个个拍手称快,欢声震耳,一则代卢员外报了仇,二则代大名城的一些百姓也雪了恨。随后把他们的尸首拖到后山去,挖坑掩埋。堂口的将军柱子有孩子移送到别处去,把肮脏的血迹打扫干净。
忠义堂上张灯结彩,挂纸悬红。军师把功劳簿跟卯簿打开,上卯从卢俊义开始,先代他家父子上卯,其他蔡氏弟兄等该上卯的都上卯。上过卯之后就来议功。三打大名,哪个的功劳最大?当然是轻脚鬼时迁了。时二爷在大名城里,真正是吃尽了千辛万苦。其他人也有功的记功,有过的记过。山上杀猪宰羊,犒赏头领和孩子。军师传令,全山再休息三天。准备三日后兵发曾头市,请卢俊义去活捉史文恭。
第八回 二打曾家庄
一、走马劈曾索
三天之后,到了第四天,寨主、军师和众头领都到忠义堂上议事,但是卢俊义跟燕青没有来。为什么不来呢?卢员外是个周正君子,虽说杀了奸夫淫妇代他报了仇,但总归是自己的家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光彩,不大好意思见人。寨主、军师只好一起到后头去,请卢俊义父子到忠义堂上来。父子两个随寨主、军师到了堂上坐下来,卢俊义还是低头不语,闷闷不乐,一句话都没得。宋江、吴加亮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了。宋江心里有话:啊呀,卢俊义啊,你一言不发不对啊!想我们全山的人,三次到大名府去,为你出生入死,我宋公明为你差一点把命送掉了,你现在应该将心比心,请我们发兵,去活捉史文恭,代我们晁寨主报仇才对。你既不开口,我们只好来请你卢员外了。“员外,你这一次上了梁山,本当要让员外多休息几天,只因晁寨主的一箭之仇未报,弟兄们无不咬牙切齿,巴望早报此仇。我们想跟员外商议,能不能早日发兵曾家庄,代我们晁寨主报仇雪恨?”“好!”卢俊义心里有话:梁山人为我三打大名,对我有救命之恩,虽然我心里并不想去,但他们一心要代晁寨主报仇,我只好放漂亮些,答应他们。卢俊义才把“好”字说出口,大家不由笑逐颜开。哪晓得旁边有个人忍不住开口了,哪一个?大刀关胜。关胜心里有话:你们三番两次到河北大名去救卢俊义,不过是为了叫他到曾家庄去捉史文恭,代晁天王报仇。想我上山之后,寸功未立,何不讨令讨差,到曾家庄去一趟?如果把史文恭捉住了,也算我为梁山立一大功。关胜随即站起身:“寨主!军师!”“啊!关贤弟有何见教?”“刚才听寨主所讲,要请卢员外发兵曾家庄?”“正是。”“小弟上山寸功未立,这次兵发曾家庄,小弟愿为前部先锋,先到曾家庄去会会那个史文恭。如果我能把史文恭抓住了,也免得员外奔波;万一不能取胜,再请员外出征。不知寨主、军师意下如何?”“嗯,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我不懂啊,你关胜说起来智勇双全,并不是个粗人,今儿怎么想得起来要跟卢俊义争打曾家庄的呀?我们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去打大名,要救卢俊义?这并不是我们心血来潮,是九天玄女娘娘那个天书上头指点的,叫我们去请河北大名的玉麒麟的。要是你大刀关胜能够把个史文恭抓住,娘娘就该指点我们去找你了,我们也不至于费那么大的事了!现在卢俊义好不容易答应去打曾家庄,你忽然站出来要抢着去。当然啦,你也是一片好心,要为梁山立功。既然如此,我们还不能叫你扫兴,如果扫你的兴,你那个心里头就不痛快了。“啊呀呀!关贤弟,这就好极了!照这一说,就请你贤弟为前部先锋了。——员外!你看你老这一次兵发曾家庄,面子是大极啦,关贤弟乃是汉末义勇武安王嫡系子孙,原先是镇守山海关的一员虎将,他使的那口大刀是天下闻名的一口名刀,他愿为前部先锋,这到哪里去找啊!”这话骨子里头是辱绝大刀关胜的。你大刀关胜的声名如此之大,怎么甘愿代卢俊义做前部先锋的呀?关胜并没有在意。卢俊义一听:“这个……卢某领情。”卢俊义心里有话:啊咦喂,好极了,姓关的呀,你这样子就代我解了围了。你能够去把个史文恭抓住了,我呐,就直接不出面了。你不晓得啊,我跟史文恭是同堂的师弟兄,我如果出兵曾家庄,去捉史文恭,万一日后被恩师周侗晓得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恩师?现在有你关胜去打头阵,这件事再好没得了。所以卢俊义心里头反而高兴。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关胜,呼延灼,林冲,秦明,黄信,花荣,戴宗。”“有!”“有!”“有!”……几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你们为前部先锋,以关胜贤弟为首。你们到教场调拨精壮儿郎五千名,因为路途遥远,人不宜过多,但去的儿郎都要认真挑选。——关贤弟,你们到达曾家庄,安扎大营之后,跟史文恭先开一仗。如果史文恭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贤弟能胜他,那是更好;如果一时难胜,你贤弟要赶快命戴宗兄弟上山来告诉我们。到时候,再请卢员外发兵曾家庄。”“得令!”大刀关胜领了令箭,几个人到教场认真挑选了五千人马,带着粮草,到码头挨船只上船,过湖登岸。船只仍回原处。队伍上路,浩浩荡荡杀奔曾家庄。
队伍一路上晓行夜宿。这一天穿过曾头市,抵达曾家庄外围。就在离曾家庄五里路的一座高山上,几位头领来择地势安营。他们都是自幼披发为将,久战沙场,一刻儿工夫就把地势择定了。鞭梢这么一指,一通炮响,安扎大营。小军把大营扎好了,几位头领下了坐马,到帐上入座。今天不能再开兵了。有道是:兵行百里,不战自疲。应该让大家稍微休息休息。关胜就在帐上料理军中例行公事。晚上饱餐之后,派人守夜,五营四哨都有人巡逻。因为是刚刚来,要严防对方来偷营劫寨。
一夜无书。次日一早起身,吃过早点,关将军全副戎装升坐大帐,命人调了一千人到营外列成阵脚。头领一个个顶盔贯甲,上了坐马,端着兵器,跟关胜一起到自家阵脚前来观战。关将军吩咐:“升炮!”嗒——!一通炮响。关胜拍动裆下铁脚枣骝驹,到了沙场,手上端着大刀,来往奔驰,威风凛凛:“唗——!大胆的史文恭,关胜在此,你赶快出来送死!”一刻儿工夫,只看见葫芦谷里头曾家庄的人涌涌地出来了。
自从晃盖中箭,梁山回兵之后,史文恭原以为梁山人很快要来报仇的。后来一直没有动静。再后来听说梁山兵发河北大名,去救他的师兄玉麒麟卢俊义。史文恭心里晓得:梁山人是想请我家师兄来对付我。哎,别人我不知道,我家师兄的脾气我完全清楚,他是个方正君子,还专跟你们大王作对。你们大王称为老虎,他外号叫玉麒麟。怎么会有这个玉麒麟外号的呢?就因为他当初保镖,专门跟江湖上的大王作对,大王看见他就怕,所以才把他比作麒麟。因为他这个麒麟非比一般的麒麟,所以在麒麟前面又加个“玉”字,叫玉麒麟。你们梁山人即便把他从牢里救出来,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可以把万贯家财送给你们,若要他跟你们上梁山,恐怕难如上青天。这一点,我心里是有把握的。就在昨天,听说大刀关胜带领一支人马走梁山到曾家庄来了。他也晓得关胜手中的大刀是普天下三口名刀之一,而且是最厉害的一口刀。现在梁山既然叫大刀关胜来,那关胜一定就是你家梁山上最狠的一员大将了,明天倒要到沙场去望望看哩。所以史文恭今天也带了一千人,到谷外列成阵脚。他本人也顶盔贯甲,骑在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上,手端银团龙枪。在他的上首有一匹坐马,骑在马上的是副教师苏定。苏定今天身上是黄金盔铠,手上端着一对双股剑。另外还有曾魁、曾升、曾密、曾涂、曾索五位小爷,个个都顶盔贯甲,骑在马上,手端兵刃。还有绰号叫“险道神”的庄头郁保四。史文恭望望征场上的关胜:“好——!”赞了一声好。名不虚传,不愧是一口名刀。掉过脸来:“苏定贤弟。”“大哥。”“喏,此人就是普天下第一口名刀大刀关胜。”“噢。”苏定望望关胜:是不错,气概非凡。哪晓得史文恭这句话才说出口,有个人在旁边“啊——噗!”‘气得火冒头顶。这一位心里有话:啊呀!我的教师爷啊,你说大刀关胜是普天下第一口名刀,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上呢?这一位是什么人?是曾家五位小爷当中最小的一个,名叫曾索。因为他排行第五,又有五品的官衔,庄上人都称为五老爷。五老爷也是用的一口刀,没事就跟一些庄丁比比武,这些庄丁哪一个敢不让着他?他的性情又暴躁,庄丁明明能斗得过他,都要装出个斗不过他的样子,要睡倒了,要让他取胜;不但装败,一个个还忍心害理恭维他:“啊呀呀!五老爷,你这一口刀真了不得啊,完全称得起普天下第一口名刀。”他家弟兄五个一直蹲在曾家庄,从来没有到江湖上去闯荡过,不晓得江湖上的能人很多,曾索就以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口名刀。这一刻听史文恭说大刀关胜是普天下第一口名刀,心里有话:人人都说我是普天下第一口名刀,如果关胜是第一口名刀,我不是成了第二口了吗?嗯,今儿我非要把这个关胜办掉了,让师老爷看看,到底是哪个能称得起第一口名刀。嗯,用得!你看这个小伙麻木不麻木?他居然想做普天下第一口名刀。曾索把马一领,咯铃咯铃咯铃咯铃……一声招呼:“升炮!”你等炮声响过了再出马唦,这个小伙性子急,先出马,后喊升炮。这块庄丁把火绳一亮,嗒——!玩了个马后炮。他出马也没有先告诉史文恭一声,把史文恭急坏了,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曾索领马到了征场,一声喊:“呔!关胜,你胆敢前来放肆,小爷曾索来会你,看刀!”手上镔铁大刀一起,认准关胜劈头就砍。关胜一望,心里好笑:你这一口刀还能在我面前动手吗?他手上的大刀一抬:“来得好!”当!也不过用了三四分劲道,刀跟刀一碰,哪晓得曾索抓不住刀了,刀柄子就跟烧着了的钢炭差不多,如果再不松手,虎丫就要崩裂了,手心的皮就要卷掉了。“不好!”呜——!这一口刀长了翅膀飞掉了,嘡!朝地下一掉。曾索就拍巴掌了。拍巴掌做什么?两只手就如同火烧铁烙仿佛,疼得难受。关胜随即把马往上领,手上的大刀一起,“着——!”仰天切草,压顶一刀。这一刀下来,只听见嚓!把曾索连人带马一劈四半个。可怜马连一声嘶叫都没有喊得出来,人跟马轰!朝地下一倒。今天这一仗,关胜是体面极了。所以这一回书就叫“关胜走马劈曾索”。关胜把曾索连人带马劈掉了,对方的庄丁一望:“快啊——!”哗……涌上来了。涌上来做什么?来抢尸首。关胜把头朝过一偏,也没有叫自家孩子上来抢,庄丁上来把马跟人的尸首一起拖到阵脚下,接着送到北山夹山道,夹山道里头有个家庵,马嘛找个地方就地掩埋了,曾索的尸首就停放在家庵里头。趁手交代:随后曾太公老夫妻晓得儿子被关胜砍死了,哭得死去活来,就在家庵里头代儿子收尸入殓。
曾索被砍死了,史文恭在阵脚前这一急就不要问了。一声吩咐:“升炮!”庄丁把火绳一亮,嗒!史文恭拍动裆下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咯铃咯铃咯铃咯铃……一马冲到沙场,“史文恭来会你!着!”手上的银团龙枪认定关胜的胸口就刺。关胜一望,是史文恭出来了。心里好欢喜,把手上的大刀一抬:“来得好!”得!把史文恭的枪掀在一旁。二马过门。在过门之时,史文恭心里有话:哦呀,关胜不愧是一口名刀。为武的搭上手显高低,刚才家伙一合就有数了。我今天想在马上取胜,恐怕一时还难以得手。再一想;前首晁盖是中的我一枝毒箭而亡。为了代曾索报仇,我今天何不再用此法呢?对。两小人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大刀关胜还手了,那手上的这一口刀举多高的,一声招呼:“着——!”一个仰天切草,压顶一刀。史文恭把手上的枪朝起一抬,当啷!铮铮铮!他骨里只用了五六分劲道,看上去好象有点勉力了,响了几响,才把关胜这口刀掀在一旁。“呔——!关胜,山人厌战了!”史文恭说着,领着坐马落荒而去。关胜一望:“好大胆的村狗史文恭!你往哪里走!”领马在后面紧紧追赶。关胜不晓得他是玩的诈败,但是梁山人阵脚前的头领们都有数:史文恭的武艺不是这个样子,我们亲眼看见过的,他怎么才打了一个回合就打不过关胜啦?肯定其中有诈。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头领们晓得不好,留了两个人把守营门,其余花荣、黄信等人也领马跟在后头来了。
关胜这一刻跟在后头追,史文恭回头一望,箭差不多可以够得着了,就把手上丈八银团龙枪担在鞍山上,左手在飞鱼袋取弓,右手在走兽壶摘了一支透甲锥的箭,把箭抿上了弦,身子朝过一转,没有开口,手一抬,噔!沙——对准关胜的咽喉,放了一支暗箭。关胜不愧是一员名将,久战沙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见对过噔!晓得箭来了,啪!把头朝过一偏,把咽喉让掉了,但是左肩窝没有让得掉,啡!“啊呀!”关胜喊了一声。什么道理要喊?对过这一支箭不但功力足,还怕它是支毒箭。听说上次晁盖就是中的他的毒箭死的。关胜赶紧把马头拨转,回头奔自家阵脚。史文恭也把马头拨转,一声喊:“好大胆的关胜!你往哪里走!”咯铃咯铃咯铃咯铃……领着坐马紧紧追得来了。关胜如果被他追着了,这个畜生肯定在他背后一枪,后心进,前心出,戳个通心过。史文恭裆下是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跑起来当然比关胜的马快,眼看快要到关胜背后了。史文恭心里并且得意。正在得意,忽然听见前面:噔!沙——瞪!沙——噔!沙——连珠三箭。“啊呀!”史文恭也喊了一声“啊呀!”什么道理要喊?他晓得梁山上有个普天下盖一的神箭手花荣。前首他一支毒箭射中了晁盖,刘唐背着晁盖往回跑,他追上来正准备一枪把他们两个刺死了,当时就是花荣连珠三箭,第一支箭被他接住了,第二支箭被他打掉了;第三支箭没有让得掉,射中了他的左肩窝。过去被蛇咬过一口,现在看到草绳都害怕。史文恭一吓,干脆溜之大吉,用右膝拍动坐马的飞虎鞯,走岔路而去。回到自家阵脚前,一声招呼:“你等速退啊!”“啊……!”一起退进了葫芦谷。
史文恭进了葫芦谷,大刀关胜已被花荣等人接回自家阵脚。刚才可是花荣放的箭?一点不错。花荣看见关胜中了箭,史文恭拨马追得来了,晓得这时候只有发连珠三箭才能救关胜,所以就发了连珠三箭。这三箭虽然没有射中史文恭,总算把他吓退了。这时候大家都十分担心,生怕史文恭射的是一支毒箭。花荣一看,放心了,双手一并:“恭喜关大哥,贺喜关大哥!这支箭不是毒箭。”关胜心里原来也怕哪,此刻听花荣说不是毒箭“啊呀!谢天谢地!”怎么晓得不是毒箭的?他中箭的这个地方,袍子外面鲜血直朝下淋。前首晁盖中了毒箭,中箭的地方考究想一滴血珠子望下子都没得。今天虽然伤口血糊淋落的,反而是好事。随即吩咐鸣金,收兵回营。
大家到了大帐上坐下来。花荣先来代关胜把这一支箭打掉。手下孩子接着代他把衣服脱掉了,上好工本药,包扎好,换了一身衣服。“唉!”关胜坐下来连连叹息,“诸位贤弟。”“关大哥。”“愚兄惭愧也!今天这一仗不但没有取胜,还中了村狗的一支暗箭。”“关大哥,兵家胜败乃是常事,你老不必如此。再说,你老今天一刀把村狗曾索劈死了,这件事也够体面的了。”“诸位贤弟,休要这么说了。还是赶快请戴宗贤弟回山禀明寨主、军师,请卢员外速速领兵到曾家庄来,愚兄是难以担此重任了。”你不要看关胜来的时候是满不在乎,以为自己稳操胜券,那是因为他还不晓得史文恭的道理,今天这一仗,他领教过了,史文恭的本领不在他之下,在征场上是玩的诈败,想用暗箭伤他的。人必须有自知之明,不能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两军对垒是如此,做其他事也是如此。关胜随即命孩子把免战牌高悬,请戴宗驾神行法回山报信。
戴大爷不耽搁,随即出营,绑上金钱甲马,赶奔梁山。他在路上跑起来快虽快,也还要几天几夜。今天到了梁山脚下的李家道口镇外,喝声“止”,把金钱甲马用黄绫子包好,合拢收藏。随即哨了一条船,过了湖,弃舟登岸,拉了一匹差马过来,上山,到了待客厅口,下了牲口,随即奔忠义堂。寨主、军师等人正在议论着,不晓得关胜到了曾家庄胜负如何。大家朝堂下一望,看见戴宗回来了,“啊……!”堂上一阵嘈嚷。“戴宗贤弟!”“寨主!军师!小弟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少礼。关贤弟到曾家庄会村狗史文恭情形如何?”“军师不嫌烦絮,容兄弟我细禀。”“唔。”“我们到了那个地方第二天,关大哥就同村狗开仗了。”“嗯,这一仗怎么样?”“关大哥上去,一刀就把个曾索劈掉了。”“啊呀呀!一刀就把个曾索劈掉了?嗯,好极了!”“接着,史文恭就出马了。”“嗯。”“他们两下动手,哪知道只打了两着,史文恭就败阵落荒而去。”“哪个?史文恭居然败啦?”“是。”“哎,关胜贤弟可曾追啊?”“追了。”“糟了!糟了!不能追啊。这个畜生诡计多端,他这个败是假的,是诈败啊,要防着他哪!”“着啊!我们当时也没有办法,只好让花荣等几位弟兄跟上去保护。哪知道追了没有多远,那个村狗史文恭把脸一掉,突然放了一箭。”“啊!这一箭可曾射到关胜?”“箭中左肩窝。”“啊呀!”宋江、吴加亮“啊呀”出了口了,因为前首晁盖也是这样子中的毒箭,他们以为史文恭这次射的箭一定还是毒箭,所以惊起来了。“啊呀呀!这一来糟了,这是毒箭啊!”“不,你老放心,花荣贤弟看过了,这支箭不是毒箭,当时就代他打了箭,关大哥身体平安无恙。”“哦,哦——呀!谢天谢地!”宋江、吴加亮这时候想起了死鬼晁大哥,一阵心酸,不由二目滔滔泪下。我们原以为史文恭箭壶里头所有的箭全是毒箭,哪晓得里头有毒箭,也有无毒的箭,偏偏我们晁大哥上次就中了他的一支毒箭,这不是命该如此吗?“贤弟,后来怎样?”“后来关大哥自知难以取胜,就挂起了免战牌,叫我回来,禀报寨主、军师。看来要得破曾家庄,非卢员外去不可!”“噢,原来如此。你贤弟先坐在一旁休息休息。——啊,员外。”“军师。”“刚才戴宗贤弟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听见了。”“那么我们就只好请员外亲往曾家庄。”“这个……”卢俊义心里有话:唉!莫说请我去,不请我也得去啊!俗说:在一家保一家,在一国保一国。我现在既然身在梁山,心也应该向着梁山。史文恭虽然跟我是同堂师弟兄,我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梁山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不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卢俊义正准备请军师发令点兵,忽然堂下有个孩子跌跌冲冲上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吴加亮一望,这个孩子不常见到。“你是何人?”“小人我是派往都城的坐探。”“噢,你是都城的坐探?有什么事情要来禀报?”“小人我在都城听说,高、扬、童、蔡四大奸党又向皇上奏了一本,现在命山海关的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带了两万大军,奔我们梁山来了。现在队伍已经到了青州地界。”“噢,现在朝廷派水、火二将来征剿我们水泊?”“是!”“好,孩子啊,你先下去,休息两日,再赶回都城去探听消息。如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回山报信。”“是!”孩子下去了。
吴加亮这一刻心里急哩,才准备请卢俊义前往曾家庄,这块又岔出个官兵来征剿梁山。一凝神,望着戴宗:“戴宗贤弟。”“军师!”“还要有劳你,你代我赶快再驾神行,赶奔曾家庄,把刚才得到的军情告诉关胜贤弟。据我所知,水、火二位将军跟关贤弟交非泛泛,请他来解围比较合适。请他拔寨起队,立即回山。”“是!”“且慢,你们在退兵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要缓缓地退,暗暗地退,不能一下子就退,因为史文恭这个畜生诡计多端,他如果晓得你们撤退兵了,一定要带人来追。上一次,我们已经吃过这个苦了。你们退下来匡约有了百十里路,才能紧鼓前进。”“是!”戴大爷随即下山过湖,直奔曾家庄大营。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我二人见寨主、军师!”“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教场拨精壮儿郎一万人,你们赶快到对湖小孤山安扎行营。这叫及早防备,这个地势万万不可让水、火二将占了去。我们随后就到。”“得令!”
吕方、郭盛走后,哪晓得水、火二将来征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全山的头领跟儿郎们当中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都晓得了。孩子们议论纷纷:“老哥!”“岂敢,老哥!”“哎!听说水、火二将来征山了。前首那些人来征山,咱们都不怕。这两个人有水有火,如果放火,我们就要被浇得乌焦巴弓;如果用水,我们就要被冲得干干净净了!”“不错。”孩子们在这块谈着,哪晓得宛子城上头有两个人听到了。哪两个?刘唐、李逵。他们两个人到宛子城来做什么?他们一旦没事,就坐到这个地方来赏看湖景。哦,他们居然还有这个雅兴?唔,你们不要看他们两个人都是头号粗人,现在直接朝细里头跑了。因为他们两个人谈得来,没事就坐下来谈了玩玩:“刘大爷,人人都说我们粗,尤其是三哥哥,说我们如果不粗就成器了。哎!我们何不就朝细里头做呢?”“嗯——呃!”刘唐一听:“李大爷!你说我们要朝细里做,怎样才算是朝细里做呢?”李逵说:“要细啊,我们平时就要望着三哥哥和那一班文人,看他们平时行起坐卧是什么样子,我们就跟他们学,不是就细巧了吗?”“好哩。三哥跟军师他们没事的时候,就欢喜赏看湖景。我们没事也去山上看看湖景玩玩。”“好。”所以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就常常相约一起到宛子城上,城上有座峰叫鹅头峰,两个人就坐在鹅头峰上赏看湖景。特别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个湖景着实好看哩!夕阳斜照、渔舟唱晚,湖面上波光粼粼,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今天两个人正在这块看着湖景,忽然听见孩子们叽叽喳喳,谈论什么水啊火的,李逵喊起来了:“呔!孩子!”“是,二位爷!”“你们嘴里讲些什么?”“啊呀!二位爷,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块赏看湖景啊?现有水、火二将要来征山了!”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啊——噗!——呔!刘大爷!”“嗯——呃!李大爷!”“这两个死剁了头的,居然敢来征山!还说什么他们如果用火攻,就把我们烧得乌焦巴弓;要用水攻,大水一冲啊,咱们就干干净净了!我看,我们最好不过先下山去,把这两个死剁了头的先拿了剁掉,他们的什么水、火就用不起来了。”“嗯——呃!一点都不错。”你看这两个人粗到什么程度?象这样的大事,不谈到忠义堂上去请令了,至少也应该去说一声唦!他们居然玩“闷声大发财”,只字不漏。两个人商量商量,就下山了。到了湖口,一声呼唤:“孩子!”“是!二位爷!”“放条船过来啊!”“放条船干什么?”“哎!你们没有听讲吗?水、火两个死剁了头的要来征山。爷爷跟老子两个人下山,先把这两个死剁了头的在半路上杀了,叫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孩子吓了一大跳:你们两个人私自下山,这就能玩了吗?“请问二位爷,你们下山,寨主、军师可知道吧?”“嗨!要告诉他们干什么?爷爷预先跟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不许告诉寨主、军师!”“是!”孩子们晓得:这件事如果告诉寨主、军师,肯定不会让他们去。这时候如果不把他们渡过湖去,他们说不定手一抬,两个人的膀条子都有千斤之力,一个巴掌不把我们的门牙打了飞掉吗?孩子们彼此目中会意,一面乖乖地划了一条船过来,进他们过湖,一面有孩子赶紧上山向寨主、军师报信。宋江、吴加亮两个人一听:可要死啊!这两个呆匹夫居然自说自划,私自下山了。如果派人去追?这两个人虽然不象戴宗有金钱甲马,日行千里,他们一天慢踱踱,二百四十里;加快赶,三百里;起早睡晚跑,一天能跑四百里!莫说追不上他们,即使追上了,哪个头领能有这种本事把他们喊回头啊?所以,只好由他们去了。
二、关胜收二将
赤发鬼刘唐跟黑旋风李逵下了山,渡过湖,上了岸,到了招贤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路趱赶。从下午上路,一直走到二更天,“哟!坏了!”什么玩艺头?李逵肚里饿了。肚里饿了怎么说呢?不要紧哎,问问刘唐身上可有钱。“呔!刘大爷!”“嗯——呃!李大爷!”“爷爷肚里饿了。”“咱老子也饿了。”“我们买点东西吃。你身上带钱了没有?”“咱老子也没有带钱。”“什么?什么?你没有带钱,你就同爷爷走了吗?”“嗯——呃!”刘唐心里有话:你是什么人啊?是你喊我的,又不是我喊你的,你不带钱,你就喊我跑了吗?“肚里饿了,没有钱怎么办?唉——!嗨嗨,有了!“有了!”“有了!不要紧啊,我们再朝前头跑,只要看见有村庄,或者有镇市,只要有老百姓居住,就可以借到钱了。”哦?还可以跟老百姓借钱啊?可以啊。你不要看梁山的大王,在方圆头二百里之间,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只要吞吞吞一敲门,提到是梁山上的,把事情告诉人家,人家如有钱,借个三百二百不费事;如果没得钱,哪怕到隔壁邻居家里借钱,都要借给他们。这么说,大概是老百姓看见他们害怕,一吓,非借不可?找话说哩!这里老百姓求之不得的事。什么原因呢?借了给他们不得亏本。哦?不亏本?对!不但有借有还,很守信用,而且还要多多地送几个钱给人家。这是梁山上的规矩,几年下来,一直都是如此。所以老百姓只要听说梁山的大王来借钱,都高兴借给他们。两个人走着走着,看见前头有个村庄,走到一家老百姓家门口;吞!吞!吞!把门一敲。人家倒已经睡了,起来把门开下来,一望:“哦!”认得?熟脸啊,会过多次了,是梁山上的“老子”跟“爷爷”来了。随即请问:“二位爷有什么事?”“唉!爷爷跟老子肚里饿了。家里还有东西吃吧?”“有,有有!”正好这一家还有一些没有吃得了的饭菜酒肴,两个人饱餐一顿。吃过之后说:“来啊,老人家,顺便借二十两银子一用下子。”“就是了。”人家随即拿了二十两给他们。我趁手交代:这二十两银子,随后他们禀明寨主、军师,当然派人送钱来还帐。这话毋庸琐碎了。
刘唐、李逵两个人出了村庄,上了大路,就往青州这一条路上走。走着走着,到了第二天辰牌时分,入神朝前一望,只看见大路上沙灰滚滚,鼓声大震,哗……!“啊……!”晓得是水、火二将的队伍到了。两个人就站定了,把家伙朝外头一拔,李逵端着一对镔铁鱼尾斧,刘唐端着一口大扑刀。李逵一声喊:“唗!好囚攮的!你们这些鬼剁了头的,可知道梁山泊爷爷在此!”“咱老子在此!”他们把名字一报,前头的一些小军们都看过他们的图像的,一望就认得。“站住啊!老爹!不能走了,爷爷跟老子来了!”“赶快报信。”小军急急忙忙到中队,禀报魏定国、单廷珪。
水、火二将一听:可要死啊!我们的对伍还没有到梁山脚下,赤发鬼刘唐跟黑旋风李逵就来阻挡了。既然你们来了,好极了!就命手下人推了两辆水车过来,到了前队,把两辆水车就对着李逵、刘唐一喷。喷的水就跟下雨一个样子。两个人一望:什么玩艺头?红日当空,青天朗朗,下起雨来啦?再一望:咦?不对啊!噢!原来是对过放的水。啊咦喂,没得命了!这种水一落到身上,有衣裳的地方还好,落到了没得衣裳的地方,譬如脸上手上啊,直接痒到心里去了。两个人就把家伙朝地上一放,就用两只手来抓痒。越抓还越痒,不晓得是什么玩艺。眼睛里头也有水了,就用手来揉眼,哪晓得一揉啊,眼睛里头疼痛难熬。两个人心里有话:这个死剁了头的,放出的水怎么这么厉害啊!莫忙,这种水可是旁门左术?不是的。是什么道理呢?他们以前跟随大刀关胜镇守山海关,没事嘛,就到山上去打打猎。有一天到了一座山上,看见满山都是长的野草,草上有露水,小军们不晓得是什么草,无意间手在草上抹抹。哪晓得就这一抹,糟了!这个痨瘟的水啊,弄到手上手就奇痒,痒到人心里去了。二位将军觉得奇怪,就问本地的百姓,百姓就告诉他们:这种草不能碰,一碰,浑身就发痒。后来两个人就动脑筋了,说:“我们的本事是不如关大哥,我们何不利用这种草来弥补我们的不足呢?”怎么利用这种草呢?一种是用水,叫小军把这种草割下来,用大锅把它熬成汁,就把这种汁水装到水车里头,水车前头装五个象喷泉泉眼一样的孔,后头装个开关捻子。一旦跟敌人交兵,只要把后头开关捻子一开,水就朝外喷,喷到对过人的身上,身上就痒了;一痒就要抓了。对过的人又要抓痒,又要打仗,这个仗就非败不可了!还有一种是用火,把这种草晒干了,点起火来烧,把烧出来的烟装在葫芦里头,到了两军对敌的时候,就把葫芦的塞子一拔,把里头的烟朝外头放,不但可以把对过的人熏得眼睛睁不开来,而且这种烟熏到人身上,也奇痒难忍。因为他们一个用水,一个用火,两个人就慢慢出了名了,一个称为圣水将军,一个称为神火将军。这一刻圣水将军单廷珪命人推了两辆水车出来,对着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一喷,两个人脸上、手上先发痒,痒嘛就抓,一抓就疼,眼睛又睁不开来。这边有人冲上去,挠钩手把他们两个人的腿一钩,因为他们眼睛睁不开来,没得办法还手,只好听他们玩了。没有费什么事,就把刘、李二公抓住了,捆绑起来,用两辆囚车把他们朝起一囚,把他们的家伙绑在囚车上头,单廷珪就吩咐手下一员将士:“你先把他们押送到青州去,等我们剿灭水泊之后,再把他们一起解往东京。”“是!”这位将士就带了二百人,押解着刘唐、李逵两辆囚车,赶奔青州。
他们押着囚车,在路上走着走着,眼看天色已晚,小军们就掌起灯火,带着灯笼火把朝前走。又走了一段路,只看见路旁边有一条山谷,谷口的路当中站了一位,这一位身高一丈八尺,头上戴了一顶三尺高的烟卤大帽,帽子上头迎面写了四个字:“对我生财”。脸上的皮肤雪白,白得一点血色都没得,眼睛、鼻子、耳朵、嘴七孔里头都流着红。肩头上还扛着一把伞。小军一望;“不好!肯定是个无常鬼啊!——老爹啊,赶快去报个信啊!”“噢。”跑到将士马前:“回将军!”“怎么着?”“不能走了,前头大路上有个无常鬼!”“哦?将士一听,不相信。鬼,只有这一句话没得这一回事哎。既然报了,倒要来望望看哩。把坐马一领,到了前头一望,果然不错,大路当中是站了个身高一丈八尺的人,你说他是个人,活象个鬼,脸上雪白,七孔流红。你说他是个鬼,他又象个人。怎么象人的呢?肩头上扛着的是一把铁伞,伞顶上头还有铁尖。如果他真是个鬼的话,他扛把铁伞有什么用处?将士再一想:一定是个短路的强盗,化妆起来吓人的。“好大胆的狗贼!不要走!”说着,就把马往上撞,手上的大刀这一起,认定对过劈头就砍,“着——!”对过这一位把铁伞朝起一抬,“来得好1”当啷!铮铮铮……!好不容易把他这一口刀掀在一旁。你不要看这员将士其貌不扬,手底下倒还有点个功夫哩!只看见对过适一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掉过脸来就朝谷里跑,嘴里还喊着:“贤弟啊,风大啦!风紧啦!”只听见谷里头一声喊:“小爹爹来了!”将士就入神望了。看见大个子进去了,没有看见有人出来。其实人已经出来了,因为来人个子矮,他没有注意。再入神一望:“啊唷!”将士吓了一跳,周身汗毛都坚起来了。什么道理?刚才那个大个子就已经够瘆的了,哪晓得出来的这个矮个子比大个子更瘆。身高只有三尺,矮得不能再矮了。这个还不算数,这一颗头就跟过去米行里量米的那个笆斗差不多大,头上一根头发都没得,头顶上是一头的老茧。在头顶的四周围,长了一块一块的肉,就查在四周。脸上呢?看不见他的五官。就在他脑门这个地方有一块肉耷扯前头,一直耷到下巴颏子这个地方,所以看不见他的五官。他如果跟人动起手来,只要把头这么一甩,嗨嗨!旁边的肉就掀起来了,打到人身上还着实有点个疼哩!面前的这一块肉往上一掀,眼睛、鼻子、耳朵、嘴就都露出来了。平时这一块肉始终是耷着。手上抓着一件兵器,这件兵器旁人认不得,他自己说是铁棍、其实就跟烧饼店里擀烧饼的槌子差不多,只有尺把长。短虽短,倒是蛮粗的,打到人身上还就蛮厉害哩。身上穿了一件布长衫,扎了一条布腰带,脚穿板尖踢土快靴。莫忙!这二位倒底是人还是鬼?怎么能是鬼呢!当然是两个人。
这两个人姓甚名谁?刚才那一个大个子,人称丧门神,姓鲍名旭。这一刻出来的矮子呢?绰号叫没面目,姓焦名挺。这两个人是天生的两副异相,丧门神鲍旭直接象个无常鬼,不但脸上雪白,七窍底下还有两道红杠。这些红杠不是化妆的,而是胎里带下来的。因为他的面孔象无常鬼,所以人就称他丧门神。这一位矮子呢?因为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人就称他没面目。他们二位随后到了梁山上,一百单八将齐全了,其中有被称为十俊八奇的人,就有他们二位在座。俊者即是美也;奇者就是与众不同各有奇特的地方。这两个人虽不是同胞弟兄,但是从小就在一起。是结拜的盟弟兄。两个人原先都家住山西道上,是紧隔壁的邻居。没面目焦挺家里要比丧门神鲍旭家里略富一些,家里开了个小铁匠铺子。他生下来头上就没得头发,后来头皮子经常发痒,因为他是个惯宝宝,开始有旁人代他抓瘁,后来就叫他自己抓,哪晓得他嫌烦,怕用手抓,家里不是有铁墩子吗?他就把头在铁墩子上蹭来蹭去地蹭痒,时间一长,蹭出老茧来了,他头上的老茧就是这么来的。这两个人自幼不但感情很好,还一起请了个师父来教传他们的武艺。后来两个人渐渐大了,功夫也着实不错了,两个人就商量了,认为在家里没得意思,最好出去闯荡江湖。二年前他们走这一座山谷面前经过,到谷里头一望,山上的房屋已被烧毁,晓得这座山谷曾经有绿林的大王蹲过。因为大王在离开他们占踞的山寨的时候,都要把房子烧掉了才走,这是做大王的规矩,生怕回头再有其他的人来占踞,冒他们的名做坏事,污了他们的名声。两个人望望这座山谷的地势蛮好,就决定不走了,在这块弄个大王做了玩玩。他们就竖起大旗,招军买马,砌造房屋,积草囤粮。当时他们也不晓得这座山头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下山去问人,看见山上有些树木被烧枯了,就随便起了个名字,叫枯树山。其实这座山就是当年矮脚虎王英蹲过的清风山。鲍旭、焦挺今天听到孩子报信,说山下来了押解囚车的队伍了。两个人就商量了,说:“我们现在手下有二三百名孩子,这些孩子太可怜了,身上的衣裳都是披一片、挂一片的,直接如同乞丐花郎。来的队伍有军衣号帽,我们何不下山拿趟买卖,把他们的军衣号帽夺过来,我们的孩子们就有衣裳穿了,队伍就显得威武了。”“好!”章程既定,两个人领着孩子们下山,鲍旭先出来动手。他虽然个子大,哪晓得是个绣花枕头,骨里是个草包,打不过对过的将士,所以他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贤弟啊!风大啦!风紧啦!”意思是来人武艺高强,我打不过他,你赶快出来吧!焦挺一听,喊了一声:“小爹爹来了!”
你不要看焦挺虽然生得矮,矮虽矮啊,倒是一肚子拐,实心货。他的本事比丧门神鲍旭高明。焦挺到了将士的马前,朝下一站。将士他一望:“唗!狗贼!你把脸掉过来!”把脸掉过来?看不见焦挺的脸,以为是他把后脑勺子对着他。焦挺一听:“唗!囚攮的,你眼睛瞎啦?焦爹爹的脚尖子不是对着你吗?”将士再一望:咦!是脚尖子对着我嘛,怎么看不见他的脸的?“好大胆的狗贼!着——!”把手上的大刀认定焦挺就朝下砍了。哪晓得焦挺这一颗头从小就跟铁墩子打交道,蹭啊蹭的,蹭出一头的老茧。这一颗看见对过的刀砍下来了,“嗨!”随即把脑勺子这么一硬,把功就朝头上一运,将士这一刀才合上去,噼!一蹦,滑掉了,也不过在头上的老茧上留了一条白印子。“咦!”将士心里有话:什么玩艺头?这一刀砍上去,不但没有砍死他,还把我的刀蹦了滑掉了。他究竟是人,还是妖怪?焦挺把他这一刀顶掉了,一声喊:“不要走!”得儿……一个跟斗,翻过来,人就朝他的马头上一落,把手上那根象擀烧饼槌予的铁棍朝起一举,认准将士的脑门上:“着——!”呜——!啪!只听见将士:“啊——呃儿——”眼睛一绰,嘴一歪,轰!人朝下一倒,马“喳——唔——呼……”一声嘶叫,炸缰奔掉了。乖乖!这些小军们一望:“没得命了!将军被强盗打死了,我们速些走啊——!”一个个把带的东西朝下一撂,囚车也不要了,只顾溜了。丧门神鲍旭一声招呼,谷里的二三百名喽兵扛着杈耙、扫帚、门闩、木扛,铁棍,还有的扛着粪勺子冲出来了,他们就来拾官兵丢下来的东西。他们拾啊拾的,看见有两辆囚车,喽兵愣住了,不晓得囚车里是什么人。刘唐、李逵在囚车里一看,晓得是同行来了。“呔!你们也是侪啊?”提到侪,有个喽兵头目就问:“哎!你们是哪一路的侪?”“老山侪!”“哦,老山济?”啊呀!了不得了,原来是梁山的大王。“请问二位爷是老山的哪位爷?”“爷爷是黑旋风李逵!”咱老子叫赤发鬼刘唐!”孩子们这一听:啊呀呀,原来是刘唐跟李逵二位大大王。随即就报自家二位大王。焦挺、鲍旭两个人一听:“哪个啊?是老寨子里头的二位哥?好!赶快去把囚车门打开来!”孩子们把囚车门打开来,刘唐、李逵下了囚车,简单说了一下他们被捉的经过。因为他们腿上带了伤,焦挺、鲍旭就吩咐孩子.把刘唐、李逵连头带脚拾悬空,把他们抬回山。官兵所撂下来的东西,凡是有用的,都一起拿到山上去,其他的东西就不要了,两辆囚车也不要了。
刘唐、李逵到了山上之后,有孩子打热水来给他们洗洗手验。哪晓得两个人的手脸不碰热水还好,碰了热水之后,“哇呀呀!阿呵呵!”刘唐跟李逵喊起来了。什么道理呢?因为他们被圣水将军的水喷过了,本来是奇痒难忍,现在沾到热水,又痒又疼,说不出来的难过。鲍旭说:“热水洗了又痒又疼,换两盆冷水来再洗冼看。”两盆冷水一洗之后,奇怪了,脸上手上不但不痒了,也不疼了,眼清也睁开来了,全恢复了原样。嗨嗨!笑话。刘唐、李逵心里明白了:水、火二将不是玩的什么妖法,他们是用的一种什么水,这种水沾到人的身上,就叫人痒得难过,只要用冷水一洗就没事了。唔,好极了,有了解救的办法了。刘唐说:“我们一要赶快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山上的人,不然的话,我们山上的人就要吃亏了。”李逵说:“对,我们就走!”
没面目焦挺、丧门神鲍旭见他们要走,就再三挽留他们吃一顿酒再走,并且说有要事跟他们商量。刘唐、李逵听说有酒吃,还有要事商量,还走吗?当然不走了。他们一边吃着酒,焦挺一边就说了:“二位哥!我们现在在枯树山这个地穷,实在是没得办法的办法,不过是暂且栖身而已。我们虽然身居绿林,但也晓得自惜鳞毛,从来不做歹事。我们总想有朝一日,能够到水泊梁山去共聚大义,但是又怕寨主、军师不收我们。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碰到二位哥,能不能请二位哥引荐我们上梁山去见寨主、军师?如果二位哥不推辞,我们能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一定不忘二位哥引荐之恩!”‘好啊!”两个人一听,“现在我们山上正在用人之际,多一个好一个。难得你们有归顺梁山之心,我们一定代你们向寨主、军师引荐。”“好,谢谢二位哥!”刘唐、李逵再望望焦挺、鲍旭两个人的模样,一个高得象根旗杆;一个矮得象个肉球,倒也还蛮好玩的。人都说我们两个人的脸丑,有他们这一高一矮跟我们在一起,我们的脸就不显得丑了。焦挺、鲍旭决定跟刘唐、李逵上梁山,就把公库打开,拿了一些金银分给孩子们。聚则为寇,散则为民。叫他们各散回家。做个小本生涯。硬器家伙不带了,只带了一点细软和随身的衣服,因为刘唐、李逵腿上有伤,不能走路,找了一辆车子来让他们坐,把他们的家伙也放在车上。哎,你不要看丧门神鲍旭武艺平平,推车子的本事还着实不错。最后放了一把火,把山上的房屋烧得干干净净。以免以后再有人到这个地方来落脚,冒他们的名做坏事。车子上了路之后,路上的行人都要停下来看着这四个人:推车的高得象根旗杆,背车的矮得象个肉球,车子上坐的这两个人都是身高个大,一个面如锅底;一个是鸳鸯脸。行人都当新闻议论。他们也不跟行人啰嗦,赶路要紧。
在路上非止一日,今日已经到了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镇外。这时候水、火二将的队伍已经在镇外安扎了大营,梁山人在孤山跟小孤山上头也安扎了营寨,两军对峙。他们晓得不能走大路,以防碰到水、火二将营里的兵丁,就走小路绕到自家大营的后寨门。到了后寨门,孩子们一望:“没得命了!鬼儿魅子到了!”怎么说鬼儿魅子到的呀?因为刘、李二公下山去会水、火二将之后,这两天听到传闻,说他们被水、火二将的什么邪气弄死了。这一刻看见他们坐在车子上头,前头有个大头鬼背着车子,后头有个无常鬼推着车子,所以他们就以为是活见鬼了。这块有孩子赶紧报信给寨主、军师。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出来一望,果然不错。一个个都被吓昏了,吴加亮吩咐赶快摆香案,一个个趴下来就祷告了:“二位贤弟啊,你们下山送了命,不是我们叫你下山去的。是你们自己要下山的。我们晓得你们死得不服,死得很惨。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代你们报仇,你们赶快走吧!”刘、李二公坐在车子上一望:奇怪,什么玩艺头啊?一个个跑出来望着我们磕头,嘴里还叽叽咕咕的。“呔!寨主,军师!你们为何如此?”“咦?”大家听他们说话了,又惊又喜:“你们没有死啊?”“没有死啊,爷爷不是蛮好的吗?”“咱老子也蛮好的呀!”“噢!啊呀!原来是误传。”命孩子赶快把香案撤掉了,把他们接到大帐上。晓得刘、李二公腿上受了伤了,就把他们搀了坐下来。宋江就问了:“二位贤弟,你们下山去会水、火二将,听说你们中了他们的邪气丧命了,你们是怎么回来的?这二位又是什么人?”这块李逵说的话就多了,说:“我们走到中途,碰到水、火二将……”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被他们抓住了。这个痨瘟的水落到身上,又疼又痒。后来他们就用囚车把我们解往青州。走到枯树山那个地方,多亏这一位没面目焦挺、那一位丧门神鲍旭二位贤弟救了我们。要不是他们相救,我们两个人是非死不可。现在他们已经无栖身之地了,而且他们早就想归顺水泊,请寨主、军师看在他们对小弟等有救命之恩,让他而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宋江、吴加亮一听:“啊呀呀,原来如此。”枯树山有两个大王,我们早就听说了。这二位也有点声名,只是这副模样实在是有点异怪。但不能因其貌丑,而把他们拒之于门外啊。“二位贤弟放心,你们救了刘、李二公的性命,就为我们梁山立了一大功劳,我们一定给你们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但是有一点要跟你们说清楚,现在是两军对敌,我们暂时不能上山,要等我们回到山上之后,再代你们上卯。”焦、鲍两个人点点头。宋江、吴加亮又问刘唐、李逵:“你们说脸上、手上又疼又痒,现在还疼不疼,痒不痒呢?”“寨主、军师放心,我们早已不疼不痒了。”“哦!是哪位医家先生代你们治的?”“不是医家先生代我们治的,是我们自己无意之中找到解药了。”“什么解药?共有几味?”“只有一味。”“哪一味?”“冷水。”“哦,冷水啊?”“对了。”李逵、刘唐又把用冷水洗脸洗手的经过说了一遍。宋江、吴加亮听罢哈哈大笑,这一来不怕了。随即传令:“今晚大家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开兵!”
一夜无书。第二天大早大家起身,造饭饱餐之后,吴加亮吩咐吕方、郭盛先带一千人到营外布列阵脚,随后寨主、军师和众头领一起来到营外。对过单廷珪、魏定国也带了一千人,出了营门。一字排开,列成阵脚。魏定国端着兵刃,领马到了征场上,左右奔驰,耀武扬威:“呔——!大胆的狗贼,赶快来送死啊!”宋公明一看,点点头,看来水、火二将的武艺并不怎么样,主要是靠水、火这两样东西取胜。军师看了一眼,心里头也有数了。“来,你们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到征场动手?”话音才落,就在旁边,有个人活象放响叫子差不多:“有——!”一声应答,就象个肉球滚出来了。哪一个?没面目焦挺。“寨主!军师!焦挺讨差!”“好!贤弟你要多加小心。”“遵令!”焦挺一声喊:“呔——!你个囚攮的,休得在此逞能,你家焦爹爹来了!”说着,划着连叉,得儿……身子直滚,到了征场上,就朝魏定国马前一站。魏定国一看。吓了一大跳,险些在马上栽下来。啊咦喂,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异怪相,人不象人,象个妖怪。这种人谈不上有什么真本事,全是玩的什么左道旁门的玩艺儿。嗯,跟他不一必动手,先让他下子。“唗!大胆的狗贼,本将军厌战了!”说着,右膝触动坐马的飞虎鞯,拔转马头,回到自家阵脚前。单廷珪一望,随即吩咐放水。“嘎儿——兵丁把水车推出来,就对着焦挺一阵子喷。哪晓得这种水对旁人有用,对焦挺直接没用。什么道理呢?因为焦挺这一颗头,我上文就交代过了,他这颗头从小就在铁墩子上蹭来蹭去,头上蹭锝一头的老茧,老茧不知痛痒。再说他脸上,前头有块肉帘子耷着,两旁边也有一块一块的肉耷着,这些肉也全是老肉,不怕痒,所以这种水浇到他的头上、脸上,直接没得作用。手上怎么说?他手上事先已经用油布裹好了,也不要紧。水、火二将在对过一望:嗐!奇怪了,这个人到底是人还是妖怪?这个水对他怎么一点作用不起的?既然如此,赶队鸣金,收兵回营。到了大帐上,两个人坐下来就谈了:奇怪!前首听说我们关大哥投奔梁山了,今天在征场上怎么没有见到到过有关大哥的?他到底在不在水泊?水、火二将在这块谈关胜,我把他们的话先摆着。
焦挺这一刻还在沙场上得意洋洋,嘴里还在骂着:“你个囚攮的!你能把焦爹爹怎么样的呀?”正在这块摆着威风,只听见后头鸣金了,赶快划着连叉回头。“军师啊?”“嗯,贤弟,你今天立了一大功了,随后到山上再代你记功。”掌一棒得胜鼓,收兵回营。吴加亮到了大帐上坐下来,心里头就想了:水、火二将武艺虽不怎么样,但是他们用水、火跟人家交兵,倒是不多见。如果他们能够归顺水泊,对今后抵御官兵征剿,将大有好处。怎么样才能叫他们归顺呢?只有等大刀关胜回来,请他去劝说水、火二将一起归顺水泊。吴加亮随即把这个想法告诉宋江,宋江也极为赞成。
就在他们盼望关胜回来的时候,关胜到了。关胜为何来得这么快?戴宗回到曾家庄大营去报信,说水、火二将来征山,关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都急坏了。他晓得两位拜弟的武艺并不高明,即使有水、火帮忙,梁山的能人很多,如果动起手来,也不见得能够取胜。刀枪是不长眼睛的,万一把二位拜弟伤害了,我就对不起他们了。所以关将军随即拔寨起队,按照军师的吩咐,在夜间缓缓地、慢慢地朝后头退。还好,史文恭并没有带人来追。为什么不追;曾索被关胜劈死了,曾家庄全庄都在忙丧事,哪里顾得到来追关胜?关胜等队伍退下来百里以外,就叫其他头领带着队伍退兵,他下了坐马,跟戴宗两个人共驾神行,穿先回山,所以就回来得快了。关胜到了后营门外,有孩子进去报信,寨主、军师欢喜不已,随即把关胜接到后头大帐上,一起入座。关胜就问了:“请问军师,水、火二将到此,可曾开仗?”“关贤弟,经过情形容学生来奉告。”吴加亮就把关胜走后,怎样见报水、火二将来征山,刘唐、李逵怎样私自下山被擒,押解刘、李的囚车到了枯树山那个地方;丧门神鲍旭、没面目焦挺如何短劫囚车,以及今天开仗的情形,告诉关胜。“噢。”关胜听了才算放心。“军师,明天一早,让小弟到征场去会他们二位。”“好的。明天就请关贤弟劝之以情,说之以理,规劝水、火二位将军归顺水泊。”‘好!”关胜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身,造饭饱餐之后,军师随即发令,调了一千人在营外列成阵脚,头领们都到阵脚前待命。一通炮响,关胜空着两手领马到征场。只看见对过营里也出兵了,也是一千人。等他们把阵脚布好了,关胜一声喊:“呔!我乃关胜,请水、火二位将军到征场答话!”有人报信给水、火二将。魏定国、单廷珪听说关大哥到了,心里欢喜不己,随即领马到征场上一望:哦呀!果然是关大哥来了。两个人在马上把双手一秉:“大哥驾到,恕小弟等不便下马全礼,望大哥恕罪!”关胜点点头,在征场上确实不便下马下跪。关胜也把双手一秉:“二位贤弟,多日不见,你们这向时可好?”‘承蒙大哥下问,小弟等尚好。”“噢,如此说来,愚兄也就放心了。”“大哥,小弟等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大哥。”“二位贤弟请讲。”‘前首你老带兵来征剿水泊,后来怎么反而归降了梁山,这是何道理?”“唉——唏!”关胜叹了一口气。“二位贤弟哪里知道,前首愚兄带领两万大军来征剿水泊,一时大意被呼延灼月夜赚上假湖堤被擒,事出无奈,我只好在梁山暂且栖身,伺机再说。哪知道到了梁山之后,耳闻目睹,寨主、军师确实不是平凡之辈,众头领也都是英雄豪杰,许多人都曾在朝廷为官,后来为朝廷所逼,所以才归顺水泊。愚兄因此也改变初衷,对梁山不再怀有二心,决心在山上跟大家一起共举大义,替天行道。今日二位贤弟奉命前来征剿水泊,愚兄有儿句肺腑之言,但不知二位贤弟愿听否?”“你我乃是结拜弟兄,情同手足,大哥有什么话要讲,就请直言,小弟等当洗耳恭听。”“好。而今朝廷昏瞶,奸佞当道,二位贤弟虽是朝廷命官,但伴君如伴虎,总有一日要遭其害。现在梁山替天行道,削除奸诈,殄灭愚顽,天下英雄聚集,各路豪杰来归,日后必成大事。愚兄奉劝二位贤弟,不必再在朝廷为官,就此归顺水泊,跟愚兄朝夕相伴,将来定有出头之日。不知二位贤弟意下如何?”“这个……”水、火二将听了关胜的这一番话,心里想想:现在的朝廷确是昏瞶,奸佞当道。我们虽然在朝中为官。但终日提心吊胆,唯恐有一天飞来横祸,这种官也确实没得做头。既然关大哥如此佩服梁山,一心要为梁山效力,如果梁山没有一定的道理,关大哥决不会如此。他说将来定有出头之日,这话我们也相信。再说,我们的圣水、神火两种法宝,外头的声名虽然很大,但是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只能欺人一时,很难欺人一世,一旦被人找到解救之法,我们就没得狠处了。现在梁山上天下英雄豪杰聚集,能人很多,圣水、神火的奥秘,难免不被他们识破,首先关大哥就晓得其中的底细。我们打不破梁山,回到都城又如何销差?如果再有奸佞向皇上进几句谗言,不但我们自己性命难保,全家也将遭尽殁之灾。两个人低声商量,思之再三,决定听关大哥的话。“好!大哥,容小弟等先回营,把文武官员和小军们遣散,三日后与大哥同上梁山。”“好好好,好啊!”关胜心里欢喜不已,没有费事,就把两个兄弟说服了。水、火二将收兵回营。关胜也回头,他把水、火二将三日后归顺水泊的事禀报寨主、军师。宋江、吴加亮点点头:“好极了!”于是下令收兵回营,等侯水、火二将的消息。
过起来很快,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在这三天当中,水、火二将先把面前的文武官员召集起来,说:“我等顺天行事,现在决心归顺水泊,共举大义。你们愿意跟随的,就一起上梁山做大王;不愿意跟随的,你们就哪块来还回哪块去。”接着再叫文武官员分头把下面的兵丁召集起来,说明此事。就这样子,三天忙下来,差不多了,要走的人都走了,愿意上梁山的都留下来了。到了第四天一早,水、火二将下令拔寨,带领愿意跟随的人,一起奔对过梁山的大营。
梁山这一边,寨主、军师、关胜和众头领带着手下孩子出来迎接。大家与水、火二将通名见礼。到大帐上稍微休息片刻。军师下令,队伍合二为一,拔寨回山。队伍到了湖口,船只准备好了,人上人船,马上马渡,过湖等岸,上山,孩子们归队,新降的兵丁随后编队。到了待客厅口,下了牲口,牲口有孩子检点。人众到忠义堂入座。吴加亮随即把卯簿打开,代没面目焦挺、丧门神鲍旭、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上卯。吩咐孩子给他们添座头、摆酒代他们接风。梁山上的一片欢腾景象,我就不细表了。
笫九回 三打曾家庄
一、初战史文恭
过了几天,由曾家庄撤回的队伍到达梁山。上山之后,头领们到忠义堂见寨主、军师销差。儿郎们各自归队。军师传令,叫由曾家庄回来的头领跟儿郎们先休息三天。因为路途遥远,大家在路上实在辛苦了。第四天,众头领一起到忠义堂入座。因为梁山之围已解,寨主、军师又想起发兵曾家庄的事。吴加亮望望旁边的卢俊义:“员外!现在梁山之围已解,我同寨主商量,又听了戴宗跟关胜贤弟的禀报,想请员外督兵攻打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代我们晁大哥报仇!”“好!”卢俊义心里有话:上次我就已经答应了,因为大刀关胜抢着要去,所以我才乐得不去的。现在你既然重提此事,我何能推辞?所以卢俊义开口就是一声“好!”吴加亮随即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二位贤弟就在山上守山。都城不发兵来攻打水泊便罢,如果发兵来攻打梁山,你们赶快叫孩子到曾家庄报信给我们,不得有误!”“遵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望着水师营班中头领:“李俊,童威,童猛,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有!”“有!”“有!”……这一令点了八位水师营的头领。“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此番本军师跟寨主、卢员外领兵去攻打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代晁大哥报仇。山上只有金、萧二位贤弟守山,山寨空虚,你们八位贤弟要分头把守湖面上所有要隘湖口,以防都城派水师营过来攻山。如果我们活捉史文恭回山,山上安然无恙,你们八位贤弟算立大功一次。小心了!”“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望着上首的马上将士:“关胜,宣赞,郝思文,魏定国,单廷珪,呼延灼,秦明,黄信,花荣。”“有!”“有!”“有!”……这一令点了九位马上的将士。九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教场拨精壮儿郎两万名,你们为前部先锋。好好划算一下,要把所要的军需粮饷带齐。你们到了曾家庄安扎大营,严加防守,不要与对过的村狗开兵,等寨主、卢员外和学生到了,再听令办事。”“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鲁智深,武松,石秀,薛永,石勇,刘唐!李逵!朱全!雷横!”“有!”“有!”“有!”……这一令点了九位步下的将士。“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教场拨精壮儿郎两万人,你们为尾队。把所要的军需粮饷带齐。沿途小心了!”“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二位贤弟,你们拿这一支令箭到教场拨精壮儿郎一万名,你们为中队。你们二位贤弟从上路起,就在三哥旁边左辅右弼,保护三哥。我们这一次到曾家庄去,只要寨主的油皮不少一块,汗毛不差一根,安全回来,二位贤弟立大功一次。”“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倪升。”“有!”总头目倪升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人见寨主、军师请安!”“罢了!你拿这支令箭到教场去拨精壮儿郎一百名,全部扮成百姓的模样,把车辆骡驮牲口带着,到时候卢员外父子装扮成商贾,本军师陪他们在队伍外面走,你们要不离卢员外父子跟本军师左右。因为行军途中有时饮食不好,五味佐料不全,你们这一百人就专门侍候卢员外的饮食起居,各方面都要办得好一些,不得有误。”“遵令!”吴加亮最后望着两旁的马、步头领:“诸位贤弟听了,这一次兵发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代晁寨主报仇,你们愿意跟随的就一起跟随,不愿意跟随的就留在山上守山。”“我们愿意跟随!”大家听了这话,你说哪个不愿意去?梁山的头领几乎都跑光了。但是不要紧,军师有数,山上有八位水师营的头领,还有金、萧二位先生,只要都城不来兵,有这些人守山足够了。队伍起队之时,金、萧二位先生调了五百人,炮鼓喧天,后送到码头口。过一刻湖面上的船只就跟飘的荷叶片儿仿佛。俗话说:“兵上万,无边岸。何况是五万大军哩!金、萧二位先生跟大家一躬而别,回山守山,等候好消息。
大队到了对过码头,纷纷登岸,兵分三队上路。按理说,前队的人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走不快,因为这是走过的一条熟路,一条老路,毋需再铺路搭桥,所以他们走得很快。队伍在路上浩浩荡荡,沿路的老百姓都当作新闻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一支队伍。过去梁山兵发青州的时候,最多也不过四万大军,今天到曾家庄是五万!宋江、吴加亮这一次是下了狠心,要跟史文恭拼个鱼死网破。
梁山来了五万人,史文恭可曾得信?庄上早已有接一连三的报马向他报信了。这一天史文恭听说梁山来了五万人,前队还是一些来过的老脸色,非但没有吃惊,反而暗暗好笑:吴加亮啊,你不要以为来了五万人,我史文恭就怕你了。你麻木哩!不谈旁的,就凭我史文恭这一杆银团龙枪,普天下虽不数第一,也要算得上第二杆名枪,除了我家师兄卢俊义,就数我了。兵书云: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人多有什么用?你们能有办法把我家师兄请得来?你们就是请他,我谅他也不肯来。何以呢?我跟他是同堂的师弟兄,他能带兵来打我吗?就算他不看师弟兄的情谊,还要看看师父周侗他老人家的面子。不过史文恭:再一想:梁山人三下大名府为的什么事啊?就是为的请我家师兄卢俊义。师兄如果接受了你们的邀请,来打我史文恭,我就糟了!史文恭想到这个地方,有些坐立不安了,随即回到自己的上房,连饭都不想吃,在房里走来踱去,猜测他的师兄会不会来?能不能来?肯不肯来?如果真的来了,我又怎么办?想啊想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只听见外头哐!哐!已经打二更了。到书案面前,朝下一坐,泡了一杯好茶,把桌上的兵书战策翻开来,就在灯下看看兵书战策。看着看着,觉得萎困了,就朝书案上一伏,就这个样子睡着了。一直睡到三更天,似乎被外头哐!哐!哐!的更声惊醒了,一下子又好象睡着了。就这么似睡而非睡,似醒而非醒,人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门外好象有人口叫他:“师老爷!”“啊——?”“师老爷!”“怎样?”“太公在前头厅上,说有一位吴太公到庄上来献了一件宝物,请你老人家去看一看。”“噢。”史文恭随即站起身,绕过了屏风,到了厅上一望:“哦呀!”只看见厅上灯烛辉煌,人着实不少。就在众多的人群当中,有张八仙桌子,八仙桌子上头摆了个绿玉茶盘,茶盘当中有个用白玉雕琢的麒麟,由头至尾长有一尺二寸,高有八寸。哈哈!可爱,有趣!真正是人世间的稀罕之物。正在望得点头晃脑,忽然在檐口底下,呜——!刮起一阵狂风,啪嗒!把麒麟刮了朝茶盘里头一倒。“啊呀!”史文恭连连咂嘴。蛮好的宝物,倒下来万一有个损坏,那就可惜了。嗨!奇怪了,只看见这个麒麟在茶盘里头得儿……翻了几个跟头,接着就在桌上不断地跳上跳下。呜——!狂风就不断地刮,这匹麒麟就跟着风“见风长”了。长着长着,由头至尾氏有一丈二尺,由蹄至脊高有八尺,这时候就不是白玉麒麟了,直接就是个活的。只看见这匹麒麟把前蹄一悬,后蹄一蹬,哞——!张开血盆大口,就对着史文恭这一颗肉头,哇呜!就是一口。史文恭这一吓非同小可,周身汗直冒,嘴里“啊呀!啊呀!”连声喊叫。眼睛睁开一望,自己还伏在桌子上哩,这才晓得刚才是做的个梦。他虽醒过来了,刚才几声“啊呀”一喊,已经惊动了对过房里八个手下人。这八个手下人,是专门侍候师老爷的。八个家人赶快跑过来:“师老爷!”“师老爷!”“师老爷!”“罢了!”“师老爷怎么样?”“不消惊慌,你等退了。”“是!”手下人都觉得奇怪,师老爷从来没有半夜三更喊过“啊呀”,这不是笑话吗?手下人走后,“啊——呀!”史文恭耳畔中只听见远远的“咯!咯!咯咯咯咯,哐!哐!哐!哐——!打四更了。啊——?这就奇怪了!刚才梦中之事,就如同是在眼前一样,这是何道理啊?史文恭站起来走来踱去,抓耳挠腮,越想越害怕:这一只玉麒麟,它哪怕是在我身上咬一口,倒也罢了,它把我这颗肉头一口咬,这不是个不祥之兆吗?联想到这一次梁山发兵来攻打曾家庄,难道他们真的把我家师兄玉麒麟卢俊义清得来了?果真如此,我最好明日就辞别太公,或者就跟他来个不辞而别?再一想:哎!史文恭啊,我想到哪里去啦?做了一个梦,就如此惊慌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因为我白天想得太多了,所以晚上才做了这个恶梦。如果这一次梁山队伍里头真有我家师兄,我跑掉了倒也罢了,万一没得我家师兄,我岂不是自己活丢丑?日后被天下英雄晓得了,不耻笑我吗?嗯,有了,最好我明天找个借口,去探一探军情,如果梁山队伍里头有我家帅兄,我就一去不回头了;如果没得我家师兄,我就回头来准备应战。用得!史文恭随即就把自己的珍珠细软打了个小包裹,身上的衣服该穿的都穿好了,其余的东西就不准备要了。到了第二天一早,到厅上一看,副教师苏定跟四位小爷都到了。最小的曾索已经被关胜劈死了,现在只有四位小爷了。大家见师老爷请早安。一个个坐下。
“苏贤弟!”“大哥!”“据探子来报,这次梁山来的人马不少,但不知来了些什么人,我今天想单人独骑,亲自到山上去察看察看,行梁山这次来的人当中,有那些能人在内,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是。”他这句话听起来是冠冕堂皇,骨子里头是另有打算,如果梁山来的人中有师兄玉麒麟在内,他就准备鞋子一拔,踱踱跐,借机溜走了;要是卢俊义没有来,就再回来。苏定他们几个人,到哪块晓得他有这个心思呢?史文恭叫手下人代他把丈八银团龙枪抬得来,把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牵过来,拿一块黑布把宝马胸前的一块漆黑发光的地方罩起来,把干粮袋子、草料袋子以及他的个小包裹都挂在马后,人饿了,可以嚼嚼干粮;马饿了,有草料袋子在这个地方。史文恭到了厅日,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马。大家要后送,史文恭说:“两军对敌,不必行此礼节了。”把他们挡住了。史文恭不走西庄门,走北庄门出来,奔北山夹山道这条路。这是一条小路,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如果两匹坐马并行,就比较挤了。路两旁边树木重重,路道崎岖窄狭,弯弯曲曲。因为他是一人一马,路上又无行人,他就放趟子跑了。这匹马跑得快,一个趟子放下来,就是五十里路。只看见前头有一座山岗,山岗那边就是大路。史文恭领马到了山岗上头。山上是杂草丛生,树木参天。史文恭下了坐马,把马拴扣在旁边的树根上,把马扎子、干粮袋子、草料袋子一起解下来摆在地上,人就坐在马扎子上头。肚里饿了,嚼嚼干粮;嘴里渴了,就到山涧里抄点潜水饮饮。马嘛当然吃草料了。这一刻史文恭很有耐心,就坐在这个地方,等梁山的队伍由山下经过。
等着等着,梁山的前队到了。他是居高临下,目力又好,望得清楚。因为他人蹲在杂草丛中,底下的人望不见他。望望前队的喽兵,足有两万人。再把前队的这些将士一望,心里好笑:多数都是老脸色,只有少数认不得。这些人当中没有我家师兄在内。怎么晓得没有的呢?除了没有看到卢俊义以外,还有个凭据:在古时候,到了出兵啊,每一员将士后面都有一杆旗,旗上有将士的名字和官衔。如果不写名字和官衔,就写一个姓,譬如你姓王,上面就是一个斗大的“王”字。现在队伍里头没有“卢”字大旗,说明队伍里没有师兄卢俊义。史文恭放了一半心了。前队过去,接着中队到了。中队是全队的主脑,重要人物都在中队。史文恭就入神看了。队伍里的重要人物只有宋江。怎么晓得只有宋江的呢?后头的这杆旗子不但很讲究,有二十四个金铃坠脚,金葫芦顶,乌缎镶边,上面还有斗大的一个“宋”字。“宋”嘛肯定是梁山泊寨主宋江了。嗨!奇怪,不但没有我家师兄,这一次怎么连吴加亮也没有来啊?噢!明白了,人吃了五谷,难免不生灾,说不定他生灾害病了。这也是作兴的哎!中队过去,后面是尾队。尾队就更莫提起了,将士全是一些步将,更不会有卢俊义在内了。史文恭心里头高兴啊。嘿嘿!梁山人啊,你们不要说是来五万大军,你们就是再来个双倍,我史文恭也不惧怕。我怕来怕去,只怕我家师兄玉麟麒卢俊义。既然来的队伍里没有我家师兄,我何必要走呢?不走了,赶快回去。幸亏我聪明,先来探望下子,否则我跑掉了,不被人笑煞了吗?史文恭以为他聪明,要有我说书的在那个地方,我就告诉他了:“史文恭啊,你不要以为你聪明,有个人比你还要聪明,哪一个?梁山的军师吴加亮。吴加亮在发令的时候,为什么叫倪升带一百名孩子穿便衣侍候卢俊义父子,要卢员外跟燕青装扮成商贾的模样,吴加亮本人陪着他们一起走,而且不夹在队伍里头走呢?就是怕史文恭来偷看。他晓得史文恭这个人不但聪明,而且鬼祟得很。这个样子,史文恭就会以为玉麒麟卢俊义没有来,他就不会怕。如果让他晓得玉麒麟卢俊义来了,这个畜生说不定鞋子一拔,踱踱跐就跑掉了,那一来就如同大海里捞针,没处找他了。如果这次捉不到史文恭,即使打破了曾家庄,也还是等于前功尽弃。这些事吴加亮都想到了,在发兵时都作了安排,所以说吴加亮比史文恭更聪明。
史文恭没有看到队伍里有师兄玉麒麟卢俊义,心全放下来了,胆子也大了。随即解缰绳上马,什么干粮袋子、草料袋子都不要了,只把小包裹跟银团龙长枪带着,把马一领:“咯铃咯铃咯铃咯铃……下了山岗,还是走原路夹山道,回奔曾家庄。史文恭回到庄上,就把今天看到的梁山队伍的情形,告诉副教师苏定跟四位小爷。
史文恭才回到庄上,梁山的前队已经到了,在离曾家庄五里路的地方安营扎寨。为什么不到庄前安营?因为这次来的人多,让的征场要大些,起码要有五里路才够哩。大营安扎好了,各位头领下了坐马,到了大帐上坐下来,休息一会。有孩子来报信了,说:“中队已到。”大家随即出来迎接,把宋江迎接到大帐上。大家才坐下来,后头尾队又到了。于是三队合而为一,宋江带着众弟兄布置安排一切。过了一会工夫,有手下的孩子来报了,说;“军师、卢员外驾到。”大家一起出营把他们迎接到大帐上入座。军师传令:休息三天,三天后开兵。因为兵行百里,不战自疲。如不好好休息下子,养精蓄锐,仗打不好。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吴加亮先写了一封战书,叫手下孩子拿到征场,去投书。过去征场交兵有个规矩,双方在没有开兵之前,两边都有孩子在沙场上头逡巡,互不干扰,各执各事。孩子把战书拿到征场上,朝地下一放,就喊了:“呔——!对过曾家庄的人听着,我们家寨主有一封战书在此,你们赶快拿回去给你家史文恭啊!”曾家庄的人赶快过来,把这一封战书一拿,回去送给史文恭。这封战书的内容,就是通知对方,明天开兵。这也是过去打仗的一种规矩,不是说打就打,应该要在前一天先下战书,第二天才能开兵。吴加亮这一次跟史文恭按规矩来了。吴加亮叫孩子把战书送到征场之后,对卢俊义说:“员外。”“军师。”“明天我们跟村狗开兵,耍劳你的神,到征场去看看。”“好!”卢俊义心里有话:既来之,则战之。既来了,当然要到征场上去。卢俊义告辞回寝帐。军师站起身,在帐口走来踱去,抓耳挠腮,来了心事了。来了什么心事?明天卢俊义到了营外阵脚前朝下一站,史文恭这个畜生一看,认出是卢俊义,一吓,掉脸拖枪而去,这一来怎么办?嗯,有了!办法想好了,回寝帐休息。
到了第四天,大家一早起身,孩子们造饭饱餐。寨主、军师、卢员外等人进过饮食,到了帐上坐下。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寨主!军师!”“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调两千人到营外布列阵脚。在阵脚的尾梢,竖两杆红旗。”“遵令!”“员外,马上到了阵脚前,委屈员外你先在红旗后头暂避一下,到一定的时候再请你老出马。”“好!”卢俊义心里有话:听你们玩,你们怎么布置,我就怎么做。吴加亮为什么要用红旗挡住卢员外?这是为了不让对过史文恭看到他,以免他掉脸跑掉。有人把卢员外的坐马牵过来,把他的一杆金团龙枪抬出来。这一杆金团龙长枪,自从前首梁山人十面埋伏水擒卢俊义之后,一直代他收藏在山上。这一次出兵的时候,军师特地关照手下孩子,代卢员外把这一杆枪带着。卢俊义今天穿了一身包巾战袍。站起身来,到了帐口,手在马的鞍山上一捺,飞身上骑,把金团龙枪压在鞍山。儿子燕青短衣招扎,端着一对双刀,跟随马后。大家一起到了营外阵脚前,寨主、军师和众头领一字排开。卢俊义跟燕青就到阵脚的尾梢,面前有两杆红旗,有两个孩子拽着旗角,挡住卢俊义父子。
这时候只看见对过葫芦谷里头,曾家庄的人涌涌地、漫漫地出来了。史文恭昨天接到战书,今天一早调了两千人到谷外布列阵脚。他今天穿了一身素白缎包巾战袍。到厅口飞身上了照夜玉狮子龙驹马,手端一杆银团龙枪。后头是副教师苏定,黄金盔铠,手执双剑。再后面是四位小爷:曾魁、曾升、曾涂、曾密四位小爷今天也个个顶盔贯甲。庄丁们跟随在后。出了葫芦谷,一字排开。史文恭脸朝过一掉,望着苏定:“苏贤弟。”“大哥。”“代山人助威。”“是。”随即吩咐庄头郁保四:“升炮!”“是!”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史文恭领马到了征场上,威风凛凛,枪尖一指”“唗!好大胆的梁山狗贼,山人在此,速来送死!”吴加亮跟大刀关胜叽咕了几句,叫他先出马。有孩子们把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关胜拍马舞刀,冲奔征场。史文恭一望:认得,是大刀关胜。前首曾索就死在他的刀下。我跟他动手,他中了我一箭,他命不逢绝,不是一支毒箭。想不到今天倒又会面了,这真是冤家路窄啊!关胜一马冲到他马前,把手上的大刀一起,仰天切草,认定史文恭劈头就砍:“着——!”呜——!史文恭把手中银团龙枪朝起一抬,“来得好!”嗒!把他的刀掀在一旁。两马过门。关胜的这一匹马就奔葫芦谷口,史文恭的这一匹马就奔粱山的阵脚前。史文恭有意把趟子放得远些,目光把梁山这边的将士从左向右一扫,我说时慢,当时快,只看见当中有一人一骑,后头有一杆旗,白绫堂底,乌缎镶边,上面是斗口大的一个“宋”字。这是梁山泊寨主宋江,我在山岗上看他们过队的时候就看到了。就在宋江的旁边,也有一面白绫堂底,乌缎镶边的旗子,上面是斗口大的一个“吴”字。这是梁山泊狗头军师吴用啊!啊呀!奇怪了!我在看他们过队的时候,前队、中队、尾队都看了,都没看到个吴加亮,怎么今天忽然冒出来啦?目光扫到阵脚尾子:啊?更奇怪!在尾队上多出来两杆红旗。再入神朝旗子后头一望:噢,明白了!旗子后面有人,是跟我玩隐身法。怎么晓得有人的呀?红旗虽然把卢俊义连人带马挡住了,但是马的四蹄挡不住,史文恭看到旗后面的马蹄子了,所以断定红旗后面有人。心里有话:这一次梁山为什么要发五万大军来打曾家庄?大概是带了个能人来了。这个人不是我的师兄卢俊义,是什么人?不外乎三种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不是道士就是尼姑。你们不要以为把这种人带得来,我不跟他们斗,就是我怕你们了?这是因为我过去曾经对天发过誓,遇到这三种人我不动手。因为他们都不是凭自己货真价实的本事来赢人,而是用旁门左道来取胜。我不跟这种人斗,并不等于我怕他们。史文恭把马头拨转,关胜兜回坐骑,两个人复又睹面。史文恭把银团龙枪对准关胜咽喉就刺,关胜把大刀一抬,把他这一枪掀掉了。两马过门。关胜跟他打了几个回合下来,不见自家阵脚有动静,掉脸望望吴加亮:啊呀!军师啊,你刚才和我说得好好的,叫我先跟史文恭动手,稳住史文恭,然后再让卢员外出马。到现在卢员外还不出马,你不是拿我开心吗?我前首跟他斗过的呀,我晓得这个村狗的本事,时间长了我不是他的对手。关胜有点不耐烦了。不耐烦怎么办呢?就在两马过门的时候,不断地望吴加亮会意,意思是叫他赶快请卢员外出马。吴加亮在阵脚前一望,晓就关胜着急了。一着急就容易分神。为武的在征场上动手,时刻不能分神,一分神,手下慢一慢,皮开肉绽;松一松,骨断筋崩。不要再把个大刀关胜玩掉了。军师掉过脸来,望着阵脚尾子上的燕青会了个意。燕青点点头,有数了。吩咐孩子:“升炮!”今儿放炮的孩子恭维卢俊义,六个指头抓痒,加一奉承。炮手把火绳一亮,嗒——!嗒——!嗒——!三通大炮。三通炮一响,燕青把红旗朝左右一分,卢俊义该派领马朝外冲了?哪晓得他这一匹马出来,他没有下裆劲,玩的踱头儿马。
为什么不下裆劲呢?卢俊义刚才就想过了:但愿大刀关胜能够在征场上取胜,把个史文恭捉住,或者一刀把他杀掉了,就免得我到征场上去露脸了。这时候忽然听见三通炮响,儿子燕青把红旗朝起一掀。糟了!晓得非出去不可了。他是没得办法,勉强出马,所以就没有裆劲,战马都是这个样子,你不下裆劲,它就不奔跑,所以就玩踱头儿马了。阵脚前的寨主、军师、众头领一望:“啊……!”不由一阵嘈嚷。他们什么话?啊呀!卢员外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玩踱头儿马的呀?这个样子到征场上去,能跟史文恭动手吗?“唉!糟了!”“糟了!”“糟了!”“万万没有想到啊!”人多了,每人嘴里一句话,喊声就起了浪了。燕青在后面一望,心里有话:恩爹啊,你来不得啊!凭良心说,人家梁山人对我们父子不错啊,三番五次到河北大名,为的什么事?不仅是为了请你,也是为了救我们父子的命啊!人家对我们恩重如山,今天不过是请你出马战史文恭,你居然玩踱头儿马,实在不象话!燕青随即一个纵步,蹿到了卢俊义马后,把右手的这一口刀腾于左手,左手抓着两口刀,右手一抬,就在马屁股上啪!打了一掌。乖乖!哪晓得燕青拍马屁股的本事是一等。只听见这匹坐马一声嘶叫:“喳——唔——呼……”叫什么事?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是哪个冒失鬼啊,你打我做什么?你不要怪我不跑哎,他不下裆劲,我就跑了吗?哪晓得马老大被他这个巴掌一打,来了气了,前蹄走耳根发出,后蹄由胯腹蹬开,“喳……”奔向征场。卢俊义坐在马上,本来是玩的踱头儿马,这一匹马突然奔起来了,“啊——呀!”身躯朝后一仰,险些栽下来。掉脸一望:可要死啊,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儿子把苦给老子吃。这是我骑马有经验的呀,摆到差不多的人,这一下子不从马上栽下来,把鼻子杵平了吗?这一匹马既奔起来了,卢俊义只好把枪一端,准备到征场上动手。
史文恭正跟大刀关胜斗着,忽然听见嗒!嗒!嗒!梁山阵脚那边三通炮响。“哦呀!”史文恭心里话:大概是来了一位了不得的人了。这个人身份不小啊!当初他家晁天王出马的时候,堂堂一山之主,也不过放了三通大炮,难道来的这一位的身份跟晁盖一样吗?史文恭不晓得来人是哪一个,关胜晓得是卢俊义出马了。关胜把马一领,回奔自家阵脚。史文恭把坐马勒定,凝神望来人了。渐来渐近,等他把来的这一位的面庞望真了,“啊呀!”不由打了个寒噤。啊呀!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厉害哩!那天我在后山上偷看你家的队伍,把前队、中队、尾队都看遍了,都没得个玉麒麟卢俊义,今天怎么冒出个玉麒麟卢俊义来啦?你们来五万人,我史文恭并不怕,我只怕我家师兄玉麒麟卢俊义来。你们居然就把他请得来了。好!吴用啊!我佩服你,你不是“无用”,你有用得很哩!卢俊义来了,怎么办?史文恭再一想:不要怕。我家师兄过去在江湖上保镖的时候,本领的确是了不起。现在养尊处优,已经在家享了二十多年福了,不丢功也丢功了。我呐,跟他不一样,二十多年来,人不离马,枪不离手。论功夫,我比他要稍微长进点个,他免不了要稍微退步点个,说不定今天我能取他的胜。退一万步说,纵然不能取胜,至少也能打个平手。今天他既然来了,我最好先以礼相待,然后再跟他来个倒顶门。“哦!原来是师兄驾到,恕小弟不能下马全礼。不知师兄这向时身体可好?咦,师兄怎么不说话啊?师兄莫非有什么心事?能否对小弟谈谈?师兄不愿告诉小弟,小弟倒有几句肺腑之言奉告师兄。喏,这葫芦谷里的曾家庄数年前竖起大旗,招军买马,积草图粮,奉旨剿灭梁山强盗。庄上的曾太公三次登门请小弟到曾家庄统管军务,小弟哪有能为担当此任,只因他心地颇诚,小弟才勉强从命。当时小弟曾向曾太公举荐师兄,要他到河北大名请师兄来一起参赞军机,后来因有梁山强盗不断前来骚扰,未能成行。如今梁山强盗来攻打曾家庄,师兄是正人君子,闻名江湖,怎能与他等为伍?如果师兄能回心转意,帮小弟一同剿灭梁山强盗,小弟情愿让出兵权,在师兄面前俯首听命。此事望师兄念同堂习艺之情,千万三思,免伤和气。师兄意下如何?”史文恭这个畜生的嘴会说哩,他直即跟他玩倒卖,言下之意:你帮梁山人来攻打曾家庄,是名不正,言不顺。曾家庄要剿灭梁山强盗,乃是奉的朝廷圣命。我情愿让出兵权,你过来帮我打梁山人吧。卢俊义可曾被他的话打动?要在早些时候,卢俊义听了这些话,至少要犹犹豫豫;即使不犹豫,也会枪下留情。今天丝毫没有被打动。什么道理?因为卢俊义早已犹豫过了,用现在的话说,叫“思想斗争已经胜利了”。他来就是要活捉史文恭,代晁寨主报仇。这是他当着梁山寨主、军师和众头领的面答应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能出尔反尔?卢俊义非但没有被史文恭的话打动,而且来了气了:“唗!史文恭!想当初师尊教传你的武艺,再三嘱尔要光明磊落,你为何先强行夺马,后又用暗箭伤人,用毒箭射死梁山的寨主晁盖?你实属行为不轨的小人!今天我到此地来不为旁的,是来拿你问罪的。我劝你还是赶快下马,束手受缚,跟随我到水泊梁山,到晁盖灵前一祭。我可以在寨主、军师面前代你讲情,把死罪改为活罪,从宽发落,戴罪立功,给你一条出路。”这倒是卢员外的本心话:只要你史文恭能自己下马受缚,我一定想法保你一条性命。你有这样的武艺,如果把你办掉了,也实在可惜,把你留下来,梁山可以多一份力量。史文恭一听:啊!哪个?你说只要我跟你到水泊梁山去,到晁盖灵前一祭,他们就会饶我了?你师兄说这话,我是相信,因为你这个人是方正君子,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怎么说的就怎么做。梁山人恐怕没有这么便当,他们跟我的仇是不共戴天,他们就能听你的话不杀我啦?没得这个好事哎!我与其跟你上梁山去送命,不如在此地跟你拚一拚了。“哎,师兄,在我看来,还是请师兄随小弟到曾家庄去为上。”史文恭嘴里跟他敷衍着,骨子里头这个畜生毒哩,他出其不意一马冲上来把手中的银团龙枪一起,认定卢员外的咽喉就刺,玩了一枪阴枪。
梁山的人在阵脚前一望:“啊呀!”一个个都吓了一跳,都代卢员外捏着一把汗。什么道理?自古以来,为武的都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史文恭这一阴枪捣过来,卢俊义如果没得防备,马上就能送命。一个个代卢俊义担心,卢俊义自己一点不吃惊,因为他有准备,枪端在手里哩。看见他一枪扎过来,随即把手上的金团龙枪一抬:“来得好!”嗒!没有费事,把史文恭的枪掀在一旁。两马过门。“啊——噗!”卢俊义来了气了:你这个畜生,怪不道梁山人对你恨之入骨,你不但放暗箭射死晁盖,居然还跟我这个师兄捣阴枪,可想而知,你的行为坏到什么程度了。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史文恭不让卢俊义还手,一声喊:“招架了!”使动了一路枪法。卢俊义不慌不忙,把裆劲朝下一松,金团龙枪招拦格架,顾上顾下,顾左顾右,顾前顾后,顾着周身,应付自如,毫不费力。一会儿工夫,史文恭一路枪法耍完了,卢俊义还手了。只看见他手里的这杆枪上下翻飞,前刺后扎,就如同怪蟒呼风,金蛇狂舞。史文恭虽然也能招架,但是渐渐有点吃力了。梁山阵脚前的寨主、军师、众头领望望,无不钦佩,无不称赞:卢俊义的这一杆枪,不愧是天下第一杆名枪。
梁山这边的人个个得意,曾家庄那边的人个个着急。副教师苏定觉得奇怪:第一次是大刀关胜出来,还没有分胜负就回去了。第二次出来的,不晓得是个什么人,也没有听他报名,只看见史文恭先跟他说话,离得远,听不见说些什么东西。接着两个人动手了。不坏!从来没有见过,来人居然不但能跟史文恭打平手,还好象一点不吃力。再朝下看,坏了,来人还手了,师老爷有点吃力了。看样子我要上去帮忙了,我如还袖手旁观,师老爷吃了亏,不怪我吗?苏定一声喊:“升炮!”嗒——!一通炮响,苏定一马冲奔征场。
这边梁山的人一望:要死的村狗,岂有此理!居然两个打一个。军师一声招呼:“来啊!哪一位贤弟出阵?”“有!”哪一个?大刀关胜出来了。刚才对史文恭,我自知不能取胜,这一个让我来对付他。“升炮!”嗒——!一通炮响,关胜一马冲到征场,就挡住苏定。哪晓得苏定跟关胜才动手,葫芦谷这边的曾魁、曾升、曾涂、曾密四个小麻木开口了:“哎!贤弟!”“大哥!”“你们看,副教师才到征场,对过那个关胜就又出来了。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咱们也出去!”“对,出去!”“上!”“上!”一声喊:“升炮!”嗒!嗒!嗒!嗒!一共升了四通炮。四个人领马到了征场。吴加亮一望:“狗才!岂有此理!——来!你们哪四位贤弟去挡这四个村狗?”“有!”“有!”“有!”“有!”欧鹏、邓飞、蒋敬、陶宗旺四个人应声而去。军师一看,刚好四位,这四位去对付那边四个小麻木,倒是半斤对八两,分量差不多。四通炮响,四个人冲到征场,把对过的四个小麻木接住了。哪晓得曾家庄这一边还有个人心痒难挠,跃跃地想出来,哪一个?庄头险道神郁保四。郁保四拎着一根铁棍,站在阵脚前,旁边有些庄丁就恭维他了:“大爷!”“怎么着?”“你老人家武艺好得很哪,四位小爷都出去了,你老人家何不也出去跟他们动动手呢?”“不行啊!”郁保四心里有话:我就能出去了吗?我是个庄头,身份跟他们不同啊!“如果师老爷在这个地方,我可以请示师老爷,师老爷如准许,我就好出去了。师老爷现在不在,我如果擅自到征场上去,就怕师老爷要责怪我。”“这个你多虑了。征场上正要人用,在我看,你上去,师老爷非但不会责怪你,说不定还要赏你哩!我要是有你大爷这么好的本事,早已跳出去了。——来来来,代大爷升炮!”嗒!一通炮响。炮这一响啊,郁保四只好上去了,这叫逼鸭子上架。郁保四拎着棍子,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到了征场:“唗!好大胆的狗贼!快来送死啊!”
吴加亮一望:要死!又出来一个。“来!你们哪——”哪一位贤弟这句话才开了个头,“哪”字才出了日,就在下首步班中有个人,跟放响叫子差不多:“有!”哪一个?没面目焦挺。焦大爷到了军师马前:“军师,小弟去会他!”“好!你贤弟要多加小心!”“遵令!”莫忙!焦挺为什么要会郁保四?他是看中郁保四的个子大。焦大爷心里想:出来的这个大个子,跟我家鲍旭大哥的个子不相上下。想我家大哥自从上了梁山,在忠义堂上,他的痨瘟个子就象孤峰一座,他自己心里也不安,旁人也不欢喜他。我最好出去把这个大个子生擒活捉,把他带到梁山上去,我代他讲个情,请寨主、军师不要杀他,让他也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这样子我家大哥就有个配角了,也不显得孤单了。所以焦挺不等军师把话说完了,就喊了一声“有!”随即吩咐孩子升炮,嗒——!一通炮响”焦挺一声喊:“呔——!小伙啊,你听着,焦爹爹来——了!”说着,得儿……翻着连叉,就象个肉球滚出去了。郁保四一望;咦,对过来了个什么人啊?矮矬矬,圆兜兜,象个肉球在地上直滚。焦挺到了他面前,朝起一站,头一抬,把前头一块肉帘子朝起一掀,两只眼睛就望着郁保四。郁保四仔细把他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不晓得是个什么人,个子嘛,没得三尺高,这个痨瘟头倒有笆斗大,头上猴里疙瘩的,旁边的肉嘛,钉钉挂挂,疹死人了!”“唗!你这个矮矬矬,胆敢出来同爷动手?”哪晓得你骂他旁的话倒还罢了,个子矮的人还就最怕人说矮,提到矮啊,比辱骂他家九代还要难过。“小伙啊!你嘴里胡说什么东西?你不要以为你个子大,我看你倒是个草包;你不要看焦爹爹个子矮,还就是实心货。”“哦?”郁保四来了气了,把手上的镔铁大棍朝起一扬,“着——!”呜——!认定焦挺的肉头就打。哪晓得焦大爷没有动,“嗨——!”把功朝头上一运。郁保四这一棍打上去,啡!咦?可要死啊,就跟打在鹅卵石上差不多,滑掉了。我不懂啊,他是个人还是个妖怪啊?“坏了!”郁保四想了怕起来了。不能玩,不晓得他是个什么角儿,不如速些个溜。掉过脸来,拎着棍子,叮咚叮咚才要走,焦挺把他一望:就能把你放跑掉了吗?我来嘛就是准备捉你的,要把你带到山上去,跟我家鲍大哥配对子,免得他一个人象座孤峰。焦挺随即翻了几个连叉,追到郁保四背后“嗨——!”把功夫一凝,把头上左右的肉帘子朝起一掀。乖乖!哪晓得这时候功全运到肉帘子上头去了。把肉帘子对着郁保四大腿上一声喊:“焦爹爹来了!”啡!一下子。就这一下子打到郁保四的腿上,郁保四站不住了,腿被打得生疼,两条腿一弯,“不好!”工!一个饿狗抢屎的跟头,人朝地下一趴。焦挺一望:“哈哈,小伙啊!我说你的个子大是草包,不错吧?不要趴了,跟焦爹爹家去啊!”说着,身子朝过一转,把他两条腿朝起一抓,朝左右肩头上一背,就准备把他朝自家阵脚前拖了。哪晓得郁保四个子太大了,焦挺个子又太矮了,拖起来有些吃力哩。吴加亮一望:“来啊,孩子啊,赶快上去帮助焦头领,把那个大个子拖家来啊!”“是!”孩子们拥上来有几十个。这一边呢?庄丁们也准备上来护救的,但是来不及了,梁山人已经捷足先登。孩子们上来之后,就把郁保四的膀子朝后一背,麻绳朝起一捆,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腰眼子这个地方。这个不对了,该派架在他颈项上头哎。不中哎,他个子太高了,够不着他的颈项,只好架在他腰眼子这个地方。孩子们推推拥拥,先把他推到营里耳帐去,另有人看守。
郁保四被梁山人生擒活捉,把个人气坏了,哪一个?史文恭。先前,史文恭在征场上跟卢俊义正打着,忽然听见自家阵脚嗒!一通炮响。啊?奇怪,哪一位出来了?掉脸一望,原来是副教师苏定。史文恭心里并且欢喜:好极了!想当初副教师跟我有言在先,他只管教传五位小爷的本事,不问军务。今天他看见我遇到了个强手,不要我请他,他自愿出来助我一臂之力,这真是再好没得了。结果大刀关胜出马,跟苏定动手了。接着又听见自家阵脚嗒!嗒!嗒!嗒!四通炮响,再一望,是四位小爷曾魁、曾升、曾涂、曾密出来了。史文恭当时就来气了:你们这四个小畜生,怎么想得起来的,你们出来不是送死嘛!前首曾索被大刀关胜一着头就劈死了,凭你们的武艺,就能到征场上来动手了吗?结果四位小爷又被梁山的人接过去了。忽然又听见,嗒!一望,是险道神郁保四,拖着根镔铁大棍也出来了。“啊——噗!”把个史文恭就差气了厥过去:要死,要死!郁保四啊,哪个叫你出来的呀?且不论你的武艺高低,你总归是个庄头,你到征场来事小,不丢我们的脸吗?对方不把牙笑掉了吗?足见我们庄上没得人了,连庄丁都出来动手了嘛。今天不管你是胜还是败,等我收兵回庄,一定要重办!这时候看见郁保四被梁山人生擒活捉了,你说他气不气啊?他想重办郁保四,办不起来了,梁山人代他办了。
吴加亮再朝征场上一望,卢俊义虽然占了上风,但一时还难以取胜。望着望着,”啊呀!”吴加亮忽然一声惊叫,“孩子啊!赶快鸣金啊!”一声喊鸣金,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卢俊义刚才出来的时候,并带有几分勉强,不大想跟史文恭动手。哪晓得到了征场上,被史文恭一阴枪捣上气来了,居心跟他打了。卢俊义这一刻正打得有劲,想今天就捉住史文恭,忽然听见自家阵脚鸣金了,只好收枪。“唗!史文恭,你可听见否?我家已鸣金,卢某厌战了!”卢俊义领马回头。史文恭不晓得梁山人忽然鸣金是什么原因,他也巴不得收兵,他也带着人进了葫芦谷。
卢员外到了自家阵脚前:“军师!”“啊,员外辛苦了。”“请问军师,为何鸣金?”“员外,你老刚才在征场上动手,实在令人佩服,不愧是天下第一杆名枪。但是你老没有注意啊,你裆下的这一匹坐马已经不行啦!”“哦——呀!”卢俊义低头一望,果然不错,裆下这一匹战马周身的汗都出足了,毛片如蒜瓣相似。俗话说三分战将,七分马力。马已经筋疲力尽了,这个仗还能打吗?再打下去非吃亏不可。佩服!不要看吴加亮虽是个拈笔杆子的书生,哪晓得他骨子里头样样皆精。他这个观阵就高明了,我是当局者迷,他是旁观者清,不但注意我这个人,还关顾着我胯下的这匹马;象他这种观阵,真是少有啊!
收兵回营。大家一起到大帐上头朝下一坐。宋江望着吴加亮叹了一口气:“唉!军师,今天在征场上,卢员外的武艺是高于史文恭,可惜人强马不壮,这有什么办法呢?”“三哥,你不要急啊,没得什么事能难倒我们梁山人的。我们可以借。”“啊?能借得到?”“能借得到。我们山上样样皆有。——呼延贤弟!”“有!”呼延灼上前,“军师!”“贤弟,我想跟你贤弟借一件东西用下子。”“是,只要小弟有。”“有啊。你如果没得,我就不开这个口了。”“请问军师,借何物件?”“想借你的那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一用。今天征场交锋,你贤弟也看见了,卢员外武艺高强,可惜人强马不壮,所以未能取胜。我想借你贤弟的宝马给员外骑跨,这样就人强马壮,定能取胜了。你贤弟放心,有借有还。什么时候还呢?要到打破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之后,才能还你贤弟的这匹宝马。到那时,史文恭裆下的那一匹照夜玉狮子马,就送了给员外骑跨。你贤弟或许还不放心,你这一匹龙驹宝马在征场上万一有个不测,那怎么办呢?你放心,你这一匹宝马果真有什么不测,等到打破曾家庄,把史文恭抓住,就把那一匹照夜玉狮子马还给你贤弟。你贤弟意下如何?”“军师,你老讲到哪里去了,咱们自家弟兄,还能谈到这一点吗?——卢员外,这里来!”说着,呼延灼就把卢员外膀臂一挽,出了大帐,来到槽头,把踢雪玉蹄鬃缰绳解开,就把这一匹马的脾气、习性说给卢俊义听,并且让卢俊义骑上去,放了两个辔头。这个样子,人跟马就彼此熟悉了。呼延灼把马拴扣好,两个人回到大帐上,把刚才让卢俊义熟悉马的经过禀报寨主、军师。寨主、军师都欢喜不已。我趁手交代,从现在起,这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呼延灼就暂时让给卢俊义骑了。
大家在大帐上谈着说着,吴加亮想起一件事情来了:“啊呀!啊呀呀!我倒忘却了,今天焦挺贤弟在征场还活捉了个村狗。是个大个子吧?——来!把那个大个子推上来啊!”“是!”孩子下去,把郁保四推上来了。“趴了!”郁保四立而不跪。吴加亮一望:“要死!到了这一步,你居然还不下跪。——来,孩子啊,把他推下去砍了!”“是!”“威——!”两旁边的孩子掌威。忽然旁边有个人一声喊:“刀下留人!”哪一个?金毛犬段景住。段景住上前:“寨主!军师!”“贤弟为何阻拦?”“在小弟看,军师不能杀他。”“哦!为何不能杀他?”“你老不知道,小弟前首盗了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之后,路过曾家庄,那史文恭夺了龙驹宝马,活捉小弟,要把小弟杀了,当时多亏他代小弟讲情,小弟才有命上梁山。再说,他本不是曾家庄的庄头,是乱石山的大王,我们过去就认识,就有交情。”“啊呀!贤弟,你为何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嘛,我们过去既是同行,而且他还救过你贤弟的性命,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赶快推转松绑啊!——贤弟,你赶快加张座头。——来,郁保四贤弟,你请坐。”郁保四望望旁边的段景住,明白了,是他讲的情。你们对我客气,我也对你们客气。“啊,多谢寨主、军师!”“贤弟,刚才我们听段贤弟说了,你救过他的性命。你过去也不是曾家庄的人。依我看,现在你在曾家庄当个庄头,也没得什么出息,最好不过就留在我们营里,日后到山上共聚大义。你看如何?”“寨主,军师,多谢你们的美意。不过,现在兄弟我万万不能留在贵营里头。”“哦,现在为何不能留在我们营里?”“因为那一年我被史文恭抓住之后,是曾太公代我讲的情,把我带到庄上来,而后又把上房里头的丫头秋香配了给我为妻,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如果现在我就留在贵营里头,史文恭那个人,你们是知道的,一定要啰唣我的家小。所以现在我不能留在贵营。”“噢,照你这么一说,你现在确实是不能留在这个地方。那你贤弟可以回你的曾家庄。但有一件事,如果我们破曾家庄有什么事情要你帮忙,你不可推辞。”“那是当然。”“好,你兄弟放心,只要你肯帮忙,等我们破了曾家庄回山,一定代你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多谢军师!”“我今天因为军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陪你了,我请几位头领来陪你兄弟。——段景住!没面目焦挺!时迁!白胜!”“有!”“有!”“有!”“有!”四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见寨主、军师请安!”“四位贤弟少礼。你们先去陪郁家兄弟吃吃酒,谈谈心,而后再把他送出大营。”“是!”军师安排这四个人陪郁保四,不但想得周到,而且非常得当。没面目焦挺刚才跟郁保四在征场上动过手的,让他们在一起谈谈,就可以把疙瘩解掉了。段景住跟郁保四是老朋友,彼此有救命之恩,当然要做陪客。为什么要点时迁、白胜呢?这就是军师的特意安排了,说不定以后有什么事情要他们进庄是找郁保四,现在先让他们熟悉熟悉,以后就可以直接找他了。他们到耳帐去就一边吃酒,一边闲谈。时迁人虽鬼祟,心眼玲珑,心里有数:军师为什么要叫我陪他一起吃酒啊?吃酒是个名目帐,就是叫我跟他谈谈的。所以时迁就跟他玩三两棉花八把弓——细弹(谐“谈”)细弹了。不断问他:西庄门什么样子?南庄门什么样子?北庄门什么样子?把几个庄门都问到了。还问他;如果进去的时候,哪个庄门最好进?哪个庄门防守最紧?史文恭住在哪块,曾太公住什么地方?四位小爷住在何处?副教师苏定住在哪里?角壁角落就差都问遍了。郁保四是有问必答,又有段景住在旁边,几个人象一家人一样。吃过酒,有孩子把他的镔铁大棍交还给他,四个人一起送他出左营。郁保四转弯从树林深处走了。这块四个人回来,见寨主、军师销差。军师忽然一想:“啊,三哥。”“啊,军师。”“糟了!刚才学生欠斟酌。史文恭平时就跟郁保四过不去,他回去之后,史文恭难免不生疑,说不定郁保四还有生命之忧!”“啊呀!军师,这便如何是好?”“不要紧,不要紧啊!先派个兄弟到庄上去望望着。——时迁!”“有!”时二爷上前,“军师!”“贤弟,你今天夜里就到曾家庄去一趟,看看郁保四回去之后,史文恭有没有生疑,情形如何。哎,你这一次去,只能探听一下消息,切不可造次啊!”“是!老时明白。”吴加亮深知时迁欢喜闹嬉戏,所以要把话说在前头。时二爷下去,等天色晚了,把漫高的装束穿起来,到曾家庄去探听消息。
二、时迁探庄
果然不出军师所料。史文恭回到庄上,下了坐马,马跟枪有庄丁接过去,跟苏定、四位小爷到厅上朝下一坐,稍微休息一会。苏定就问他了:“大哥,刚才在征场上大刀关胜跟你老动过手之后,对过又来了个人,此人武艺高强,从未见过,他是谁?”“啊,贤弟有所不知,他不是旁人,乃是我师兄玉麒麟卢俊义。”“噢!”苏定一听:好!不愧称为玉麒麟,确实有道理。“且慢!今天郁保四到征场动手,是哪个叫他去的?”厅上在座的人没有一个开口。怎么不开口的呀?没有哪个叫他去,当时我们都在征场上,是他自己出去的。史文恭晓得是郁保四擅自出战,大动其怒:“岂有此理!他是个小小的庄头,今天他胆敢擅自到征场会敌,违犯军规,有辱曾家庄的脸面,该当何罪!他如果被梁山人杀了便罢,若是回庄,我是定斩不饶!”师老爷在这块大发雷霆。不过苏定心里有数:你平时就跟郁保四不睦,你认为他是个大王,当过大王的就不是好人。其实郁保四为人老实、周正。过去因为太公欢喜他,所以你没得办法到他,今天他犯了军规,你是想趁这个机会除掉他。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庄丁过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师老爷!”“何事?”“郁保四回来了。”“啊?啊——噗!你等将他捆绑起来,推上来见我!”“是!”
郁保四回来了?回来了。他才到了庄门外,庄丁们一望:“啊咦喂!你老人家回来啦?”“哎,回来了。”“啊咦喂!我们还以为你被梁山强盗抓了去,不得回来哩。你是怎么回来的呀?”“告诉你们唦,就是前首那个金毛犬段景住代我讲的人情。”“不错,不错,我们倒玩了忘记掉了,前者师老爷把这个段景住抓住,要杀他,是你老人家代他讲的情哎。所以一个人呐,对人好就是对自己好,当时不晓得,以后就晓得了。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若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定会报。好了,好了,这一来平安无事了,赶快回家去看看,不要把嫂嫂急坏了。”你不要看郁保四虽是个庄头,在庄里从太公起,什么小爷啊,副教师啊,还有全庄的庄丁,跟他都处得非常之好,都说他爱朋友,重义气,讲交情,人缘着实不丑。跟他最要好的结拜的十弟兄,也全是些小庄头,有的是在什么铁车道,有的是在什么棋盘道,有的在厅上领班,还有的就在太公面前当差,都是在一些紧要的地方。郁保四过了棋盘道,过了铁车道,进了西庄门,直奔演武厅。才要到演武厅口,忽然从厅上下来了头二十个庄汉,走到郁保四面前:“大爷!”“大爷!”“啊,诸位贤弟!”“大爷,这个……请你老人家要包涵些了,不能怪我们啊,你老人家不该回来啊!”“此话怎讲?”“今天你到征场动手,哪晓得师老爷大动其怒,剐才在厅上已经发过狠了,你要是被对过梁山强盗杀掉了,就罢了,要是回来的话,一定要问你的罪。现在你回来了,师老爷叫我们来把你捆绑起来去见他。大爷,我们是奉命而来,这个要请你原谅。”“好啊。”郁保四心里有话:我要从梁山人营里回来,因为我不能不要家小哎!回来,我也晓得史文恭不得放我过身。没得办法,只好让他们捆绑起来,乖乖地跟他们到了演武厅口,“威——!”两旁边掌威。“郁保四当面!”“威——!”“趴了!”郁保四双膝跪倒。“唗!好大胆的郁保四!你今天私自出阵,违犯军规,居然还有面目回来!左右,将他推下去斩了!”“威——!”庄丁把郁保四朝下推了。庄丁脚底下走得很慢。为什么慢呢?心里有数,在这块等人来讲情哩。才推到厅口,就在屏风后头有人喊起来了:“刀下留人哪!”哪一个?太公曾弄。曾弄怎么晓得师老爷要杀郁保四的?刚才史文恭跟副教师苏定在这块说,郁保四被强盗杀掉了便罢,要是没有杀掉,等他回来,定斩不饶。这话被演武厅上的一个头目吴能听到了,吴能跟郁保四是结拜的十弟兄之一,他就悄悄地到后头去告诉了曾太公。太公跟安人就欢喜这个郁保四。一是因为他个子大得好玩,二是因为他为人很憨厚。曾太公听到这个消息,不放心,生怕郁保四回来被杀,就出来了。哪晓得这个曾弄胖得象个大肚罗汉,肚子腆在前头,走起路来,上气不接下气。跟随的手下人一看,太公走得太慢,大家会会意,挤挤眼,上来七八个,把太公朝起一搭,就跟七八个蚂蚁抬了个屎头苍蝇差不多,搭起来就跑。这下子就来得快了。哗……才跑到屏风后面,只听见前头喊:“推下去斩了!”威——!”太公晓得事情紧急了,等自己跑到前头就来不及了,所以就在屏风后面先一声喊:“刀下留人哪!”这块推着郁保四的人就站住了。
手下人把太公搀着,到了厅上。“啊,师老爷,今天为何要杀郁保四?”“太公,今天他擅自到沙场去动手,而且又被梁山强盗生擒活捉,按军规应当斩首!”“噢。师老爷明鉴,他虽然违犯军规,但情有可原,因为他到征场去动手,也是想帮我们一起打退狗强盗,用心还是好的。这个还望师老爷要格外施恩!”“太公,郁保四被梁山强盗先捉后放,其中必有缘故,若是把他留在庄上,定成后患。”“这个……你师老爷放心,想我们对他恩重如山,他为人又憨厚老实,何能恩将仇报?师老爷千万不要多疑。”,这个……”史文恭心里一想:他一再代他讲情,他是主,我还有什么说头呢?“好!如此讲来,看在太公的份上,免去他的死罪。撤去庄头,重责军棍二百,今后不准他到庄前走动,闭门思过。”“这个……好好好。”太公心里有话:只要你不杀郁保四就行了,旁的就随他去了,以后再说。有人把太公搀到后头去了。“来!”“是!”“把郁保四推转。”庄丁把郁保四推回厅上。“多谢师老爷不斩之恩。”“郁保四!并非本师爷不斩,而是太公代你讲情。——来,重责军棍二百!”“趴了!”“威——!”庄丁把他捺了朝下一趴,把裤子朝下一褪。打军棍的这个小伙狠了,二百军棍打下来,把皮打得飞掉了,肉都打了现出来了,鲜血直淋。啊呀!你这个说书的啊,怎么前言不应后语啊?刚才你不是说,郁保四在庄上人缘很好,上上下下都跟他谈得来,怎么打得这么狠的?大概打军棍的这个小伙跟他有仇了?非也。打军棍的这个小伙跟他还是拜过的。既然是拜过的,该派手下留情了,怎么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的呢?他不能不打,因为有个人站在这块望着他打,哪一个?史文恭。如果望出来他当场舞弊,玩假打,史文恭这个畜生说不定能上来把军棍接过去,由他亲自动手,果真如此,郁保四的两条腿就要终身残废了。所以不如放漂亮些,老老实实打,就要打成这种样子,史文恭才祛疑哩。打过之后,因为郁保四的块头大,身体重,上来七八个庄丁,把他搭到演武厅后西北角他的住姓。郁保四的老婆秋香见丈夫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由放声痛哭。大家只好用好言安慰一番,把郁保四抬到房间里去,把他朝床上一趴,接着代他上好工本药。上过药之后,大家就劝郁保四了,说:“大爷,师老爷今儿在气头上,把你的庄头撤掉了,你放心,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们再请太公代你讲情,还让你当庄头。”这几个人才走,第二发来看他的人又到了。因为他有结拜的十弟兄,再加上他的人缘又好,所以就有左一发、右一发的人来看他。庄上的弟兄们差不多都来过了,秋香又弄点饭菜给丈夫吃过了,时间也不早了,秋香就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妇女嘛在临睡之前,不无还要洗洗脸,洗洗脚。她洗过脚,端着一盆洗脚水,把门朝下一开。他们住的这处房子是三间头,一间房间,一间明间,一间厨房。门一开,门外就是个天井。秋香端着一盆洗脚水,哗——!就朝左边墙根底下一泼。幸亏她泼到左边,要是泼到右边,那就糟了!怎么的?哪晓得右边有个人蹲在那块哩!哪一个?轻脚鬼时迁。
时二爷已经来啦?来了。时二爷换了一身夜行装束,头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身上是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一路上蹦纵蹿跳,身如燕雀。他不走北山夹山道,直接进了葫芦谷,过头一个山肚,第二个山肚,接着跨过棋盘道,穿过铁车道。因为他听郁保四介绍过庄上的道路以及各种埋伏,这些埋伏对他来说,就不起丝毫作用了。穿过铁车道,施着蛇行法,到了护庄河前。护庄河有宽有窄,最窄的地方也有三四丈。时二爷手一抬,咋!就在河边一颗树上,折了一根躺枝。呜!朝护庄河里头一撂,人朝上一跳,就跟着这根躺枝过河,到了岸边,脚在树枝上头一踮,蹿到岸上。到了护庄墙面前。墙再高也挡不住他,他身上有多宝袋挂着,里头大拨子,小拨子、铜链子、壁见酥、软梯子俱全,这都是随身带的应用之物。随即在多宝袋里把爬墙钉取出来,爬墙钉又长又粗,护庄墙上有现成的墙缝,他左手抓了根爬墙钉,朝墙缝里头一插,右手两个指头在墙上搭着些,两个脚尖子就在底下慢慢朝上头移,就如同一条壁虎子仿佛。到了护庄墙的墙顶上,手一伸,右手两个指头勾着墙头,把颗头漫过来一望,上头虽然有些防守的庄丁,但是多数都蹲在帐篷里头。时二爷一个鹞子翻身,进了曾家庄。到了曾家庄里头,按照郁保四说过的方向位置,有时施蛇行法,有时漫房过屋,到了郁保四的住处,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就落在他家门口的右边。如果落在左边,秋香的这一盆洗脚水,肯定要把时二爷浇成个落汤鸡。就在秋香把脸一掉,朝左边倒水的时候,时二爷在她旁边身躯一晃,进来了。郁保四趴在床上也没有注意,时二爷施着蛇行法,已经到了他床肚里头了。过去床面前都有床帷,正好挡着,时迁就趴伏在床肚里头。
秋香把水倒过之后,随即把门朝起一关一闩,回到房间里头,把房门朝起一带。看看丈夫被打得皮开肉绽,睡觉只能趴在床上睡,还不停地唉声叹气,她就朝床边上一坐,用好话来劝慰丈夫:“你啊,不要再怄了。庄上除了史文恭跟你过不去,其他的人对你都不错,特别是太公,对我们夫妻太好了。现在因为师老爷在气头上,把你的庄头革掉了,等他消了气之后,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到太公面前去求求情,请太公去跟师老爷说,还让你当庄头,他还能不给面子吗?你就不要放在心里头怄了。”唉——唏!”郁保四叹了一口气,“娘子啊,实对你讲,今天我在征场被梁山的大王生擒活捉,他们本当要把我斩首,后来多亏前首的那个段景住段二哥代我讲情。尔后,军师并且还挽留我,叫我不要回来,我是因为惦念娘子,怕史文恭啰唣你,所以我才回来。哪晓得一回来就险些送命!史文恭这个杂种,今天叫人打我二百军棍,又把我的庄头革了,有朝一日,梁山的大王打破了曾家庄,把这个囚攮的抓住了,我非叫梁山的大王把他碎尸万段!”郁保四跟老婆在块说着气话,不晓得床肚里有人。时二爷一听:好极了,可以出去跟他谈谈了。时二爷随即就在床肚里把颗头朝外头一伸。你这个时二爷嘛,你还先招呼一声再出来唦。他等不及了,头朝外一伸:“嘿——!郁四哥!”秋香正好坐在床边上,听了这一声喊,看见床底下冒了颗头出来,再把时二爷的脸一望:“啊咦喂!我的妈妈!”冷汗都吓出来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人,尖瞒缩腮,翘八字胡子。郁保四一看:“咦?时二兄弟!”秋香一听,有数了,晓得是个大王老爷。既然是梁山的大王来了,我这个妈道人家坐在旁边有诸多不便,说不定他们还有要紧的话说。秋香站起身,出了房门,正好房门口有张椅子,人就朝椅子上头一坐,侧耳静听,顺便防备有外人来。
郁保四看见时迁来了,又惊又喜:“时二兄弟,你怎么来的?”“嘿——!我是驾土遁来的。”“什么,什么?你还会土遁?”“俺会啊!”“你驾土遁来有什么事?”“告诉你,我们弟兄四个陪你郁四哥吃过酒,把你送走了之后,我们家军师坐在帐上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你郁四哥回到曾家庄,史文恭这个囚攮的一定不放你过身,特地叫我过来看看你。”“什么,什么?军师还会掐指算啊?”“对了!我们家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精。这个掐指算是家常便饭哎!”“噢。唉——唏!时二兄弟,军师算得一点不错啊!史文恭这个杂种,先要杀我的头,亏得太公讲情,他还叫人打了我二百军棍,把我的庄头革了。”“郁四哥,你不要难过,等我们破了曾家庄,抓住这个史文恭,一定把他千刀万剐,代你郁四哥报仇。到我们破曾家庄的时候,军师说了,还要请你郁四哥多多关照。”“时二兄弟,你带个信给寨主、军师,请他们放心,到破庄的时候,有用着我兄弟的地方,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好哇!有你郁四哥这句话,我就走了。”“庄里埋伏很多,你要小心一点。”“这个我知道,你放心吧?”时二爷到了明间里头,先叫秋香把门开下来,望望外头可有人。没得人。随即出门。秋香把门朝起一关一闩,解带宽衣,上床睡觉。
时二爷漫房过屋。到哪块?心里一想:来唦,时间尚早,何不顺便拢下子史文恭那个地方看看。听郁保四说过,史文恭的住宅就在演武厅的后头,离此不远。虽然天上漆黑,他有一双天生的夜行眼,看得清楚。时二爷漫房过屋,蹦纵蹿跳,到了演武厅后头史文恭的住处一看,前到后三进房子,前头两进的上下首房间,全是手下人住的,乌灯熄火。平时没得人守卫,现在两军对敌,为防意外,就派人轮流值班,日夜每班八个人。门帘子垂着,没有点灯,只听见里头叽叽喳喳,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怕被上房里的师老爷听见。到了后头第三进,下首房间里头全是兵器,兵刃架上刀、剑、棍、棒、斧、锏、锤、叉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史文恭的一杆银团龙枪。上首房间的门帘子垂着,史文恭本来是在房间里走来踱去,在这块想心事的,哪晓得想啊想的,人疲倦了,就朝桌上一趴,“啊——呼——”打起呼来了。
时二爷听见里面有呼声,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朝院落里一落,施蛇行法,到了上首的房门口,轻轻把门帘朝起一打,朝房间里头一望,心里有数了。堂堂师老爷的住宅。房间里一切摆设都非常考究。房里有张大床。床上被褥簇新。窗子面前有张奁桌,奁桌上头是摆的梳洗的物件。在古时候,不仅女子要梳妆,男子早上起来也要梳妆,拢发包巾。旁边有张书案,史文恭就趴在这张书案上睡着了。一支蜡烛已经点掉了一半。时二爷游进来,到了史文恭背后,看见史文恭腰里头挂着一口佩剑,心里一想:我何不就拿他的枪戳他的马,用他的剑把他一剑刺死了?哎,莫忙!他虽然趴在书案上打呼,不晓得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真睡着了,我可以一举成功;如果是假睡着了,我伸手拔他的佩剑,他一伸手抓住我,那就糟了!最好来问问他看。问?怎么问法?大概是招呼他?找话说哩,总不能上去说:“呔!伙计啊,你还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啊?”也没得这个道理哎!怎么问法呢?时二爷有时二爷的问法。做扒儿手的,每逢到人家家里去偷东西,看见有人睡在床上的时候,都要先问下子,是真睡还是假睡,时二爷就把自己的左手一张,把右手朝起一抬,就用右手指头对着左手手心,随着他呼声的节奏,轻轻地在这块拍。拍什么东西?好比唱戏,在这块打板眼。一个人睡觉打呼,呆的,一口是出气,“呼——!”而后是进气,“呵——!”到了回气的时候呢,就叫回呼。他代他打着板眼,是看看他的呼吸节奏可对不对。如果节奏对了,他就是真睡着了;如果是假睡着了,这个节奏就对不起来了。正常的人睡着了是一板三眼。假如是一板两眼,或者是两眼半,就说明他没有睡着,或者是睡得不实在。时二爷就在这块打着板眼。唔!一板三眼,节奏不错,是真睡着了。时二爷走近两步,准备动手了。哪晓得时二爷天生不能用利器伤人,没有用过家伙,他不晓得好剑在剑匣里头都有一股吸劲,拔剑的时候,应该先用只手抓住剑把子,再用只手稳住剑匣,拔起来才有劲,才能把剑拔出来。他不是的,他用两只手抓住剑把子朝外头拽了。就这一拽,只听见铮!时二爷一吓,手一松,心里有话:嘿——!它还会叫呢!噢,对了,恐怕要用手拧下劲才行哩。你这个时迁嘛,你第二次来抽剑,应该先再打下子板眼,看着他呼吸的节奏对不对,能不能动手。时二爷着急了,忘记打板眼了。两个手一伸,抓住剑把子才一拧劲,还没来得及朝外头拔,哪晓得史文恭已经醒了。
刚才打呼打成那个样子,怎么一刻儿工夫就醒了?为武的睡觉都警觉得很,你不要以为他刚才鼾呼浓厚,时迁到他背后第一次拔剑的时候,铮的一声,他就醒了。他没有动,还在这块打着呼,但是眼睛已经睁下来了,把目光睃到左边来一望:哦?可要死啊!只看见有个人伸出两只手抓着他的剑把子,正准备朝外头拔。史文恭还是呼着,随即就把左手朝起一抬,顺着势子伸下来,就来抓时迁了,嘴里一声喊:“狗贼!”时二爷一吓,手一松,一声喊:“哇——!”史文恭正伸手来抓他,听见这一声“哇——!”吓了一大跳:啊?怎么抓出个鬼来啦;就在史文恭打了个愣,眼睛一眨的工夫,时二爷已经出了房间,到了院落里头,脚尖一踮,噗!上了房,漫墙过屋,走掉了。史文恭二锅药吃下去,才明白了,是人,不是鬼,随即一声大喊:“抓刺客!”对过八个手下人一听,师老爷喊“抓刺客”,赶快出来,哗……一起跑到师老爷这边来了。史文恭吩咐:“随了!”八个手下人掌着灯火,跟随师老爷一脚就赶奔郁保四的住宅。到了郁保四的住处,史文恭叫人把房子前后左右包围起来,自己仗着剑,叫两个手下人敲门,吞!吞吞!秋香听见有人敲门,起来把门朝下一开,不晓得他们来为的什么事。史文恭带着手下人进来,先到郁保四的卧室,看看郁保四趴在床上。就把房间里的大橱顶上、床肚里头、柜子里头、角壁角落都查遍了,没有发现一个生人。接着又到厨房里来查,锅膛里看看,柴捆子里翻翻,也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之处。史文恭二话没有说,随即出来,命人备马抬枪,带着手下人出北庄门去追了。秋香看见他们走了,把门朝起一关,就跟丈夫悄悄地说:“一定是刚才来的那个时迁惊动了史文恭,时迁溜掉了,他就带人到我们家里来查了。看样子,这位师老爷对你很不放心。今后我们的日子难过了。”夫妻两个在家里提心吊胆。
史文恭带着手下人出北庄门去追刺客。他做梦也没有想得到,刺客是走西庄门出去的。因为在史文恭的脑子里头,西庄门有铁车道、棋盘道等等的埋伏,来人纵有再大的本事也进不来。他不晓得时二爷从郁保四嘴里已经弄清西庄门埋伏的情况,再加上他有一身的好轻功,来去便当得很。史文恭一直追到北山夹山道口,没有追到刺客,只好带着手下人回庄。
就在这个时间,时二爷蹦纵蹿跳,已经从树头上慢慢地蹿到了征场的半中间。嗨!对过家里人来了。来的什么人?来的人多啦,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带了有千把儿郎,一个个举着灯球篾缆。是军师不放心,叫他们来接应时二爷的。时二爷在树上看见家里人来了,喊起来了:“嗨!诸位哥!”大家一听:啊咦喂,宝贝回来了!大家不走了。时二爷从树上下来,一起回大营。
到了大帐上,时迁上前:“寨主!军师!”“时迁贤弟,你回来了?”回来了。”“你到曾家庄,有没有见到郁保四?”“禀寨主、军师,老时进了庄之后,见到郁保四了。”“嗯。他回去吉凶如何?”“告诉你老啊,他一回庄,史文恭就要杀他,后来是曾太公代他讲的情,打了他二百军棍,把他的庄头革了。”“噢,史文恭这个畜生手条子辣哩。他现在怎么样?”“他现在睡在床上不能起来。我见到他之后,就把军师怎么关怀他的话告诉他,他非常感激。他说:到破曾家庄的时候,如果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这就好极了!嗯,后来呢?”“后来老时就到史文恭的住处去瞧瞧。”“可是的吧,叫你不要多事,你偏要多事。你就回来咧,还要到他那块去做什么?”“军师啊,我既已经进了庄了,能不去拜会拜会他?”“唔,好!你是怎么拜会他的!”“我当时看见他睡着了,灵机一动,我就准备刺死他。”“哪个啊?你想刺死他?”“是啊。我没有带家伙,就准备用他的剑杀他的头,上去拔他腰里的佩剑。哪晓得他这口剑是个半吊子!”“怎么是半吊子?”“哪知道它会叫。”“哦,剑还会叫啊?哎,剑怎么叫的呢?”时迁便如此如此,把情况一说。吴加亮听了哈呵大笑;“哈哈哈哈,你贤弟受惊了。下次不可闹嬉戏啊!你贤弟有功,请回去休息吧。”“啊,遵命!”时二爷走了。其他人也各自安歇。
三、二战史文恭
第二天一早,造饭饱餐之后,寨主、军师、卢俊义和众头领一起到了大帐上,忽然听见营门外“啊……!”一阵嘈嚷。吴加亮正要吩咐人去查,有个孩子急急忙忙跑到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现在史文恭带着队伍在征场要战!”“噢!”吴加亮掉过脸来望望卢俊义,“啊,员外,你看这小村狗多犯嫌可恶,他居然带人过来要战!”“噢!如此讲来,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容卢某到征场会他。”“啊——!好,好,好!”啊呀!吴加亮心里有话:奇怪了!往日嘛,都是我求他,他从心眼里并不大想出去会史文恭,今天却一改常态,自己讨令讨差。这就好极了!“来啊!代卢员外把坐马兵器取来。“是!”有个孩子去把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牵过来,把枪抬过来。卢员外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马,双手接过金团龙枪。他心里想想也高兴:想我当初在河北大名,虽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旁的东西我都可以得到,惟有这种龙驹宝马,世上稀罕之物,我就是金银堆成山,也找不到啊!即使能够找到,我不过是个员外郎,没有一定的身份,又不是圣上钦赐,我也万万不能骑乘。钱再多也没得用啊!你不要看做大王,名义虽不好听,但也有做大王的好处:不受王法管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今天骑在这匹龙驹宝马上头,人强马壮,就更显得威风,跟昨天一比,就完全是两个样子了。所以卢员外想想也高兴。吴加亮吩咐大家一起跟随。卢俊义这一刻也不要再用红旗挡住了,因为昨天已经跟史文恭见过面了。梁山人的阵脚布列整齐,只见史文恭骑在马上,驱驰不定,耀武扬威:“梁山狗贼听了,史文恭要战!”军师大怒,一声吩咐:“升炮!”嗒!嗒!嗒——!三通炮响。浪子燕青手执双刀,还是跟在后头保护着他家爹爹。卢俊义拍动了裆下的这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到了征场。史文恭一望:“哦——呀!”心里暗暗地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梁山上的宋江、吴加亮。昨天在征场上我跟我家师兄耍了一路枪法,我家师兄招、拦、格、架虽不费事,但不能取胜。他们忽然鸣金,把我家师兄叫回去了。什么缘故?今日一见,明白了:昨天不是我家师兄退了功了,而是马不行。昨天他是骑的一匹凡马,虽说也是匹良马的尖子,但跟我裆下的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一比,就差得远了。他们大概是看到马不行了,才鸣金收兵的。马上的将士是三分战将,七分马力。人强马不壮,当然不能取胜了。今天他裆下换了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这匹宝马是当年圣上当殿钦赐双鞭将呼延灼的,这一定是呼延灼让了给我家师兄骑的。我家师兄有了这一匹宝马,这一来他就如虎添翼了。史文恭啊,我今天可要加倍留神啊!一则来我家师兄的武艺比我好;二则来当初我家恩师教传我们武艺的时候,两个人教的就不一样,他还有我不会的绝着子。怎么办?再一想:有了。这个畜生心怀不良,想了个坏主意放在心里头。哪晓得两个人见了面没有讲话,两匹坐马见了面,“喳——唔——呼……”嘶叫连声。踢雪玉蹄鬃跟照夜玉狮子两匹马见了面,为什么要嘶叫?就等于人跟人见了面打招呼。因为当初这两匹龙驹宝马同槽。圣上赐了一匹给双鞭将呼延灼之后,两匹马就分开了。多年不见了,这一刻见了面,嘴里就招呼了。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两匹牲口说的话别人听不懂,我因为有师父教传,我全懂。它们说的是:“啊呀!原来是踢雪兄啊!”“照夜兄啊,久违啦!”两匹宝马在寒喧哩。
史文恭一看,师兄的坐马已到了面前,牙齿一咬,出其不意,把手上这杆银团龙长枪一起,认准了卢俊义的咽喉就刺:“着——!”卢俊义一望:“来得好!”嗒!把金团龙枪抬起来,就把对过的枪朝底下捺了.如果捺下去,接着抬起来朝前一送,就可以回敬他一枪。卢俊义用的是十二分足劲,哪晓得史文恭这一枪并不是实的,是虚的,“嗨——!”随即把银团龙枪朝回一收,卢俊义这一枪捺空了。“啊——呀!”人就朝前面一倾。这幸亏是玉麒麟卢俊义,摆到差不多的人,这一下子能栽下坐马了。因为卢员外的裆劲好啊,两条腿紧紧地夹住坐马。两马过门。就在过门的时候,史文恭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他故意让卢俊义的马走在他的左边,他右手单手抓住银团龙枪,空出左手,跟卢俊义擦肩而过,当时快如闪电穿针,我这一刻当然要慢慢地交代清楚。史文恭把左手朝过一伸,啡!就朝卢员外左肋下鞓带里头一插,“嗨!”就把他鞓带一把抓,嘴里一声喊:“代我下马!”“就准备把卢俊义朝过拎了。卢俊义没有防备,听见左肋下呜——一阵风,晓得这个畜生手伸过来了,鞓带被他抓住了。“嗨!”赶紧把裆劲朝下一沉,功往下一运,哪里象是一人一马,就如同一座铁塔仿佛。把这匹坐马压成什么样子?马头跟马尾压了翘起来了,马肚子离地不到一尺。史文恭就拼命地朝上拽,卢俊义就拼命地往下赖。史文恭的这匹坐马也压成元宝式的架子。两匹马的八只蹄子就在地上盘旋转圈子,征场上沙灰飞飏。“好!”“好!”“好,好啊!”葫芦谷口的这些庄丁一个个都鼓掌赞好。梁山人这一边呢?先看见史文恭把卢俊义鞓带抓住了,“啊呀!不好!”一个个都代卢俊义捏着一把汗。后来看见两个人都下足了裆劲,两匹马八只蹄子在地上盘旋转圈子,大家又代卢员外庆幸。幸亏换了一匹龙驹宝马,要是匹凡马,就要被压了瘫下来了。燕青在旁边急坏了,又不好帮忙,只好望着他们转圈子。这时候这两匹马“喳——唔——”嘶叫连声。畜生也有畜生的话,什么话呢?我要代它说出来:“啊呀,主人啊!你们两个人拼命,我们没得命啦!”所以两匹坐马急得八只蹄子在征场上直转,旋起了一个大沙灰球子。两个人都在拼命地下裆劲:史文恭就拼命把卢俊义的鞓带朝上头拽;卢俊义就拼命下裆劲往下赖。只听见咋!卢俊义腰里头系的一根巴掌宽的金鞓带,一下子被两个人扽断了。两匹坐马“喳——”就朝外奔了。亏得两个人骑马的本事好,要是两个人骑马的本事推板一点,肯定要走马上栽下来。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史文恭稍微来得快一点,回到了征场,把左手一抬:得儿……把卢俊义的这根断鞓带朝空中一撂,就用右手上的银团龙枪的枪尖子,把这根鞓带朝起一顶,望着两边阵脚前:“呔!两边三军听了,堂堂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玉麒麟卢俊义,今天在山人的马前,代他把麒麟筋撕下来了!”他这么一说,“啊……!”曾家庄的人从副教师起,到手下的庄丁个个拍起巴掌来,代师老爷助兴喊好。梁山这边寨主、军师没有开口,头领跟儿郎们“哇——!”没得哪一个不骂。骂哪个?骂史文恭;要死的村狗啊,居然嘲笑我们卢员外!宋江跟吴加亮没有生气,为什么不气呢?他们不但不气,相反还欢喜。欢喜者:史文恭啊,就要你这样子才好哩。你第一次跟卢员外动手,甩起来一冷枪,卢员外是个正人君子,他能容忍你这种行为吗?他能不生气吗?你这一刻又用枪尖挑起他的鞓带来嘲笑他,卢员外非动真气不可。一声动了真气,就怕你史文恭的小命就要靠不住了。这是你帮了我们梁山的大忙,给你自已帮了倒忙。卢俊义正在兜转坐骑,忽然望见史文恭在嘲笑自已,“啊——噗!”脸都气白了。啊呀!史文恭啊,你这个畜生,不怪梁山人三番五次要捉拿你。我先前还念师兄弟的情份,犹豫再三。自从昨天跟你交手之后,我才晓得你这个人心术太坏,行为不正。你不但跟我捣冷枪,今天居然还当众嘲笑我!好哩,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今天跟你既不比功夫,也不比拳棒,也不比枪法,这一切我都跟你包包扎扎摆在旁边,我就把恩师传授我的那个绝着子拿出来,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耐!卢俊义说的绝着子,难道史文恭不会?是不会。为什么不会呢?这是在《前水浒》里的事情,说来语长了。
他们两个人当初都是铁膀周侗周老先生的徒弟。周侗一生一世只教传了三个半学生,其余的都是不相干。三个半怎么说?要么就四个,要么就三个,怎么还有半个?半个就是武松。武松为什么只算半个呢?因为武松启蒙老师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教了他铁布衫功,醉八仙拳,正要教传他风魔棍法时,口袋里头的银子没得了,两个人不能饿肚子,只有狠心分手了。所以武松当初到景阳岗打虎,他只有拳脚功夫。后来他受阳谷县的差遣,到了都城,才得机会遇到铁膀周侗周老先生。周侗是跟花和尚鲁智深拜过的,两个人感情很好,彼此经常在一起揣摩技艺,花和尚就把醉八仙拳送了给周侗,周侗就准备把滚龙刀送了给鲁智深,才教了几着下来,鲁智深忽然出了事了,离开了都城。弟兄分手之后,周老先生一直念着花和尚。后来周侗在都城巧遇武松,晓得武松是鲁智深得意的门生,心想:我当时允过他家师父,准备把滚龙刀教了给他,既然鲁智深闯荡江湖去了,我把滚龙刀教给他的徒弟不是一样吗?所以周侗就教了武松三十六着滚龙刀。武松只跟周侗学了这一着滚龙刀,别的没有学到。所以说武松只能算他的半个徒弟。还有三个徒弟是谁?他们是:大徒弟玉麒麟卢俊义,二徒弟就是史文恭,这两个徒弟在我们《水浒》书上都有。还有一个关门的学生,这个人就不在《水浒》书上了。是哪个?就是众所周知的爱国英雄岳飞——岳鹏举。当时周侗老先生虽已是风烛残年,但他看中了岳飞,他对岳飞是悉心教导,把他的全部武艺都教传给岳飞了。所以岳飞成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那么他对史文恭、卢俊义是怎么教传的呢?史文恭家住史家大庄,离都城不远,家财很大。他从小就喜欢弄枪舞棒,也很聪明。他家父亲准备出重金请一位名师教传他的武艺,就请人出来跟周侗谈。周侗收学生非要他自己看中了才行,他看不中,你就是钱再多,面子再大,他也不收。因为当时他没有看中史文恭,就推说精力不够,婉言拒绝了。那么,他是怎么收卢俊义为徒的呢?卢俊义的父亲原是河北大名的一位富翁,经常到都城去做生意,或者去拜访朋友。这一年,卢俊义才十四岁,他家父亲就把他带到都城,到一位朋友家中去应酬。当时周侗也在座,无意间发现卢俊义品貌端正,知书识理,而且有一身的好筋骨。就问卢俊义的父亲:“令郎在家是读书还是习武啊?”他家父亲说:“他正在读书。我也准备请一位名师传授他的武艺。”周侗说:“好极了!我可以教传他。”当时他家父亲还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年纪还小,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身边。别的人就说了:“周侗不轻易收徒啊,他的武艺象个高的哩,这是你家儿子的造化好啊,你怎么能不答应呢?”卢俊义的父亲听旁人这么一说,就把儿子留下来了。周侗收了卢俊义之后,史文恭的父亲得信了,随即就请了一位亲王,跑得来跟周侗说了:“你说精力不够,不能收徒,你为什么又收这个卢俊义的呢?既然收了他姓卢的,你一定要收这个姓史的。”当时周侗晓得推不掉了,只好收下史文恭。但是周老先生在教传他们两个人武艺的时候,对卢俊义总有点偏爱,就多教了他一些武艺。史文恭也很聪明,就在暗中偷着学。因为周侗已经看出史文恭为人鬼祟,行为不端,担心两个人武艺学成之后,都是一般高,将来就没有人能够制服他了,他就留了一手,把两着绝着子偷偷教了给卢俊义。所以这两着绝着子只有卢俊义会,史文恭不会。
卢俊义这一刻儿把坐马兜回,多远地就把架子摆好了,把金团龙枪端在手中,手掌朝上,手背朝下,一马冲到史文恭面前,“嘿——!”膀条子一拧劲,把手一翻,手掌朝下,手背朝上,就这么一抖,走枪杆子一直到枪尖子,只听见铮,铮,铮,铮……抖出了有磨盘大的一个花。哪晓得这一着子可怕了,其他用枪的人虽然也会抖,恭维他一点说,能抖出碗口这么大的花就算不错了。卢俊义这一抖,不但它的枪花大,而且看上去有一百零一个枪尖子在这块刺。当然,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的一百个全是假的,全是他的功夫抖出来的。虽然是假的,但对过招架的人,因为眼睛看花了,就分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你以为他上头这一枪是真的,说不定底下这一枪是真的;你以为他是从左边来的,说不定他是从右边来了。这一着有个名字,叫“百鸟朝凤”。史文恭一望,晓得坏了,这一枪不能招架。就用右腿拍动坐马的飞虎鞯,准备领马走旁边溜了。哪晓得他才把马拨过去,不晓得是卢俊义的枪旋起的一阵枪风,还是征场上猛然刮起了一阵风,就这么一刮,把史文恭白袍的袍角吹了飘起来了。因为他这匹坐马奔起来很快,卢俊义的枪尖子正好就把他的袍角吱——微微一带,就这么一带,史文恭人是奔掉了,但是袍被撕了一角下来了。卢俊义就用枪尖把他这一角袍举过头顶,望望两边阵脚前:“呔——!两边三军听了,普天下闻名的白马银枪史文恭,在我的马前留下了他的战袍啊!”“啊……!”“啊……!”刚才是葫芦谷口的人欢喜,梁山这一边的人垂头丧气,现在阵脚前反过来了,葫芦谷口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梁山这一边从寨主、军师到底下的儿郎,个个鼓掌赞好,代卢员外助威。卢俊义随即就把枪尖上的这块袍角,呜——!甩掉了。这块袍角甩在地上,我就不交代了。卢俊义把身子朝后一转,望着自家的阵脚前:到底是追,还是不追?宋江、吴加亮如何?这次是非追不可!前两次他是玩的诈败,今天不是诈败,是真败。“孩子啊,紧鼓!”闻鼓声而前进,闻金声而后退。鼓声这一响,卢俊义拍动裆下的坐马,喳——!不但卢俊义追,梁山阵脚前的二千人——一千名弓箭手在前,一千名骁刀手在后,跟着宋江、吴加亮和众头领,犹如湖水相似,紧紧追赶。史文恭掉脸一看,随即吩咐手下人:“快退!快退!”
哪晓得葫芦谷口这个地方,不是征场,比较窄狭,人只能慢慢地朝里头退,快不起来。史文恭只好在后头独挡追兵。卢俊义的坐马已经离他不远了。史文恭这一刻也着急了,心里有话:万一他追上来,我命休矣!再一想:有了!随即就把手上的银团龙枪担在鞍山上,左手在飞鱼袋取弓,右手在走兽壶摘了两支箭,把箭抿上了弦,没有开口,认准了卢俊义的咽喉,噔!沙——噔!沙——连射两箭。宋江、吴加亮远远看见史文恭张弓射箭,“啊呀!”都急坏了。恨自己不该叫孩子紧鼓,不该追啊!生怕史文恭这个畜生再放毒箭。他们惊慌,卢俊义一点不慌。他把金团龙枪担在鞍山上,晓得对过连发两箭,把右手朝起一抬,伸出三个指头,两个眼睛就望着史文恭射来的箭。这个要着实有些道理哪,非但目力要好,而且准头要好。卢俊义三个指头就把射来的第一支箭接住了,接着就拿第一支箭打他的第二支箭,啪!把第二支箭打了落在地下。这个还不算数,当时快极了,只有眼眨之工,卢俊义随即在飞鱼袋取弓,就把手上的第一支箭抿上了弦,看——箭——!”噔!沙——就拿他的馒头揣他的嘴,复行射向史文恭。史文恭怎么样?毫无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师兄会拿他射出的第一支箭再来射他。“啊——呀!”头朝左一偏,险些栽下坐马,咽喉让掉了,右肩窝未让得掉。因为卢俊义手上的功夫好哩,弓力又足,啡!就差把他的右肩窝射个穿心过。“啊——唷!痛死我也!”随即一声喊:“你等速退啊!”史文恭也顾不得庄丁了,领马先跑进了葫芦谷。
卢俊义就把手里的这张空弓举过头顶。掉过脸来望着后面,意思是问:现在还是追,还是退?宋江、吴加亮骑在马上,看清了刚才的一切,先是代卢俊义着急,后来看见他接箭、打箭、还向史文恭射了一箭,射中史文恭。“啊咦喂!”两个人才把口气喘过来。“佩服!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供奉在梁山上的九天玄女娘娘的天书,是娘娘天书上头指示他们请玉麒麟卢俊义的。卢俊义不愧是普天下第一杆名枪!这种本事从来没有见过。好极了!现在追不追?不能再追了。葫芦谷里恐怕有埋伏。“孩子啊,鸣金啊1”金声响亮,嗦啷啷啷啷……卢俊义拨马回头。大家一起回到了自家阵脚前。“啊!卢员外,你老的道理大啦,居然接箭、打箭、又还他一箭,箭中史文恭,吾等实在佩服!”“啊,寨主,军师,诸位义士,此乃平常之事,何足挂齿!”啊?吴加亮心里有话:我们说他不容易,没有见过,他居然回我们是平常之事。这种事情平常吗?一点也不平常啊!“卢员外,你老辛苦了,我们赶快回营休息。”“好!”梁山这一边打一棒得胜鼓,收兵回营。我把他们的话先摆着。
再说史文恭进了葫芦谷,带着手下人过了棋盘道,跨过铁车道,进了西庄门,随即吩咐:吊桥高扯,庄墙上增兵防守。到了演武厅口,腿一挥下了坐马,马跟兵器有人照料。史文恭上了演武厅,惊魂未定,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怕什么事?因为右肩窝中了一支箭,他的箭壶里共有五支箭:三支透甲锥,两支铲马鈚。三支透甲锥中有一支是毒箭。他取箭射卢俊义,是随手摘的,万万没有想到把箭射出去之后,卢俊义接箭、打箭、又用他的箭还了他一箭,不晓得自己到底中的是一支普通的箭,还是一支毒箭?如果是一支毒箭,那就是自作自受了。史文恭仔细把自己战袍上头一望:“哦呀!”只看见袍子外头洇出来的血迹鲜红。看血的颜色,虽然晓得中的是支普通的箭,但是他还不放心,又把身边的箭壶取下来,仔细检点,果然不错,三支透甲锥当中射出去是两支无毒的箭,还剩一支毒箭在箭壶里头。谢天谢地!史文恭完全放心了。随即自己动手把身上的这一支箭打掉,而后把袍子脱掉,上了工本药,把伤口包扎起来,换了件袍子,坐下来。有人泡茶。史文恭掉过脸来望着副教师苏定:“贤弟。”“大哥。”“今天愚兄反中了卢俊义一箭,真是惭愧之极!”“大哥,你老讲到哪里去了。自古以来,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你老要保重身体!”“不错。”史文恭点点头。随即令手下人把免战牌高悬。不能再打了。史文恭是什么话呢?现在曾家庄除掉了我,其他的人一个都不是梁山人的对手,我现在已经中箭带伤了,只好先把免战牌挂起来,这样我才可以安心养伤。等伤口好了,再跟梁山人交兵。
四、夜擒赛蜈蚣
宋江、吴加亮跟卢俊义等回到大营,到了大帐的帐口,卢俊义腿一挥下了马,兵器跟坐马有孩子检点。宋江、吴加亮等下马一起到帐上入座。军师吩咐摆酒,孩子们就忙着上酒肴。大家边吃边谈,吴加亮先开口说:“卢员外,我们今天看到你老接箭、打箭、又还他一箭,真是令人佩服!”“军师,此乃区区小事。”“不错,在你老说来是小事,不过在吾等看来,真正是少有啊!”正在说着,忽然有个孩子跑到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军师!”“何事?”“现在葫芦谷口免战牌高悬。”“噢!免战牌高悬。知道了。”“是!”孩子走了。“三哥,村狗免战牌高悬,其中必有原因。我们最好派个人到庄里去打探一下,看一看员外还史文恭的那支箭,是不是毒箭。如果是毒箭,那就是他自食其果了。”“好啊。军师,你看派哪一位贤弟前去?”“当然是时迁兄弟啦。“——时迁!”时二爷上前:“军师。”“贤弟,你今天夜里到葫芦谷曾家庄去一趟,看史文恭到底是中的什么箭。你去会下子郁保四,打听一下,顺便看看他的伤势怎么样。你今天去,切记不可再闹嬉戏。速去,速回。”“遵令!”
时二爷随即换了夜行的装束。天色已晚,出大营。他跑起来快得很,上了大路,蹦纵蹿跳,进了葫芦谷,过了棋盘道、铁车道,进了西庄门,还是走原来的一条路,一脚奔郁保四的住宅,到了门口一望:看见门关得好好的,估猜郁保四夫妻已经睡了,没有敢敲门,随即在多宝袋里拿出来个小拨子,把个门闩慢慢地拨下来,轻轻地进了门,把门朝起一关、一闩。到了房门口。看见郁保四趴在床上,秋香坐在旁边两个人还没有睡,正在谈着。时迁在门外小声喊了声:“郁四哥!”郁保四一听,知道是时二兄弟来了。”随叫秋香快去开门,秋香开门一看,认得,果然是上次来的那个轻脚鬼时迁。时迁进了屋,秋香就站起身,坐到了房门口椅子上去望风。时二爷到了床面前坐下来:“郁四哥!”“时二兄弟,你今天还是驾的土遁来的呀?”“不!我今天没有驾土遁。”“哦,你是怎么来的啊?”“我是走空中驾祥云来的。”时二爷欢喜说玩话。郁保四被他懵得昏天黑地,一刻儿是走泥土里头来,一刻儿又是走天上来,到底时迁是怎么来的,他也弄不清。“郁四哥,寨主、军师叫我来看看你,你的伤势如何?”“时二兄弟,谢谢寨主、军师对我的关心啊!我这个伤已经不痛了,只是行动还不方便。”“郁四哥,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什么事?请讲。”“今天在征场,史文恭向卢员外连射二箭,一支箭被卢员外接住了,一支箭被卢员外打掉了。后来卢员外又把史文恭的那支箭射中了史文恭,这件事你可晓得吧?”“晓得。”“你有没有听说,他中的那支箭是毒箭还是普通的箭?”“听说了。这个杂种一回来就查看箭壶。箭壶中共有五支箭,三支透甲锥当中有一支是毒箭,两支是没有毒的。他要是中的毒箭就好了,可惜他中的是没有毒的,那一支毒箭还在箭壶里头。”“噢!我明白了。”“时二兄弟,你今天不能闹嬉戏了。上一次你去行刺他的错不错?”“啊,那是闹了玩的。”“今天可不能再闹了玩了。上一次你闹了玩事小,险些儿连累了我们夫妻。你今天就赶快回去吧。”“好啊。”时二爷点点头,这话也对,军师也关照我早点回去。“郁大哥,你安心养伤,我就走了。”
时迁出了门,一看左右没得人,身子一小,一个纵步,上了屋脊,飞檐走壁,一刻儿工夫,已经出了西庄门了。出了葫芦谷,就蹦纵蹿跳,直接如走平地。到了征场边上,看到路傍有一棵大树,时迁一个纵步蹿到树丫档上,就朝树丫档上一坐,不走了。怎么不走啦?时间还早哩,回去也没得事做,不如坐在树丫上弄个夜景看看。这个深更半夜的能看得见吗?旁人是看不见,对时迁来说是最好不过,他天生的夜行眼,一眼能看七里半远,看夜景还有话说吗?时二爷正在看着夜景,再入神一望:“啊——唷!”只看见在那边大路上,在七里外远远来了两匹坐马。啊咦喂,这两匹坐马马背上的两个人不坏。上首马背上的这一位立地身高总在七尺,漆黑的一副面庞,两道浓眉,一双铜铃大眼,鲜红的嘴唇,颏下是部短秃钢须,大耳厚垂。头上戴六根筋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身披貂皮披肩。背后插了一对朴刀,十字交扎得好好的。左手带着马的偏缰,右手无名指上挂着红毛籐鞭杆,胯下是一匹乌骓马。下首马背上的这一位立地身高约在八尺向外,面庞雪白,两道浓眉,一双朗目,大鼻梁,阔口,稍有微须,贴贴两耳,包巾战袍。在他的马屁股上栓着一只包裹,包裹里头是盔铠戎装。手上端了一杆枪。这一杆枪放了样了,跟卢俊义、史文恭的枪比较起来,只差了个团龙头,也是丈八长枪。这两匹坐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直奔征场这个方向而来。时二爷望望这两个人,晓得他们的武艺不坏。怎么晓得的?为武的,用不着问他的武艺高低,只要把他的家伙一看就晓得了。一尺船,一尺桅嘛。时迁正在这块想:这两个人从何处而来?到什么地方去?再一望:“啊?”只看见这两个人已经进了曾家庄北山夹山道了。两个人在马上还指手划脚,指着梁山的大营,并且笑眯眯地。啊呀,坏了!看样子,史文恭来了帮手啦,对我们不利啊!时迁不晓得来的是什么人,我说的人要交代。
他们是从江南方腊那个地方来的,是方腊的帮下。上首这匹坐马上用双刀的这个人,姓陈,单名是个起字,外号叫赛蜈蚣。蜈蚣象个毒的哩,他还赛过蜈蚣。下首坐马上的这一位叫邓天奎。他们两个既然是方腊的部下,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呢?因为邓天奎跟史文恭是表兄弟。他的家也在史家大庄,从小就跟史文恭在一起,直到长大成人。表兄弟的感情一向很好。他的枪法就是史文恭一手教传的。他学会了枪法之后,就出来闯荡江湖,随后就到了江南投奔方腊。方肼手下确实有一批能人,就象赛蜈蚣、邓天奎这两个人,本事就算不错了,但是在方腊那个地方,还不算最好的,只能算是二流的尖子。最近邓天奎听说梁山有五万大军杀奔曾家庄,要代前寨主晁盖报一箭之仇,晓得表兄在曾家庄需要人用,就跟方腊说了:“我想到曾家庄表兄那个地方去,助他一臂之力。”方腊点点头,说:“那么你就去吧。”赛蜈蚣因为跟邓天奎是拜过的,感情很好,一直就形影不离,现在听说邓天奎要到曾家庄助他表兄一臂之力,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就这样,两个人就一起奔曾家庄来了。
他们进了北山夹山道,时二爷看得一清二楚,不敢耽搁,随即赶奔自家大营报信。这一刻天色已经大亮了。寨主、军师、众头领正坐在帐上。时二爷上前:“寨主!军师!”‘贤弟辛苦了。你到曾家庄去打探的情形怎么样?”寨主、军师,容禀!我到曾家庄之后,就去见郁保四。”如此如此,这等这样,“郁保四说史文恭中的是一支没有毒的箭,那支毒箭还在他的箭壶里头。”“噢!原来如此。郁保四的伤势可好些?”“他的伤势已经好得多了。”“那就好极了!贤弟,你怎么到这一刻才回来的?”“因为我回来的时候时间还早,就上了一棵大树上去看夜景,忽然看到征场那边大路上来了两匹坐马,上首马背上是一位步将,下首马背上是一位马上将士。这一位马上将士武艺一定很好,那杆长枪,不亚于卢员外跟史文恭的那两杆枪,只不过少个团龙。还有那一位步将啊,他背后插了一对朴刀,就象我们家刘唐刘大哥的那口朴刀。我想弄清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回来禀告寨主、军师,所以就回来迟了。”“啊。你晓得他们往哪里去了?”“他们进了北山夹山道,奔曾家庄去了。”“噢。——三哥,看来是史文恭请了外头的帮手来了。既然他家来了外援,我们倒要打听打听,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军师,我看就请时迁兄弟再去探听一下,你看如何?”
正说着,忽然底下来了个孩子:“报——!禀寨主!军师!”“何事?”“我们刚才在征场上巡察,忽然看见北山夹山道里头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进了树林,我们就悄悄上去,把他捺倒在地,捆绑起来。问他是什么人?他说他叫陈安,是奉郁四爷的差遣,特地到我们这边来送信的。请寨主、军师明示,对来人如何发落?”吴加亮一听:“好啊!既然是郁保四派来的,就是自家人了。赶快代他松绑,请他到帐上来。”“是!”孩子下去把陈安带上来。陈安单落膝朝下一跪:“寨主!军师!小人陈安,给寨主、军师请安!”“罢了。请起来说话。”“啊。谢谢寨主、军师!”“陈安,你跟郁四兄弟是什么关系?”“寨主,军师,小人我也是庄上的庄头,是跟郁保四结拜的十弟兄当中的一个。”吴加亮点点头。嗯,不错,听郁保四说过的,他结拜的十弟兄当中,是有个陈安。“陈安,你来此作甚?”“郁四爷要小人来禀告寨主、军师。就在昨天夜里,我们庄上来了两个人。”“嗯。来了两个什么人?”“这两个人是走江南方腊那个地方来的,一个名叫邓天奎,一个外号叫赛蜈蚣,姓陈,叫陈起。”吴加亮一听:说得不错,这两个人,时迁兄弟已经见到了。“嗯。你可晓得他们到曾家庄来有什么事情?”“禀告寨主、军师,因为邓天奎跟我们庄上的史文恭是表兄弟,他听说你们梁山人来攻打曾家庄,就约了赛蜈蚣,来帮助史文恭打你们梁山人。就在昨天晚上,史文恭摆酒款待他们的时候,史文恭谈到前首贵寨中有一位时迁头领,进庄去准备行刺他的事。哪晓得这个赛蜈蚣一听,就对史文恭说了:梁山人既然来行刺你师老爷,凭我的轻功、硬功,我也可以去行刺他梁山人。后来他们就商定了,今天夜里由赛蜈蚣到你们大营里头来行刺卢员外。因为现在史文恭最怕的就是卢员外。他还说,只要把卢员外刺死了,他就不怕了。”“噢——!陈安,我要问你,这件事你们怎么晓得的呢?”“因为我们结拜的十弟兄当中有个兄弟叫吴能,吴能是厅上的一个头目,他们吃酒谈这件事的时候,他全听到了。他就随即去告诉郁四哥。郁四哥生怕卢员外遭到他们的暗算,就叫小人走北山夹山道的小路到你们贵寨,来向寨主、军师报信。”“好,好极了!陈安,你辛苦了,多谢你了!我问你啊,你是留在我们营里头,还是回曾家庄呢?”“寨主,军师,因为郁四哥关照的,我报过信之后,要赶回去。如留在贵营,就怕曾家庄人生疑,看出破绽,那就糟了!”“好的。来啊!”叫孩子拿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过来。”陈安,你今天冒险前来报信,我们心里非常感激,本当要买点礼物送你,因为行军营里不便,送你二百两表表心意,少了一点,你先收下。”“啊——!多谢寨主、军师!”“不要谢了。你回去告诉郁四兄弟,就说我们都晓得了,叫他放心,好好养伤。等我们破曾家庄的时候,还望你们各位从中相助。”“军师放心,我们大家都说过了,到你们用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万死不辞!”陈安把银票朝怀里一揣,这张银票到城里就可以兑钱,心里快活死了,想不到送了一次信,就弄到二百两外块。
陈安走了之后,宋江就跟吴加亮商议了:“军师,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呢?”“三哥放心,这个赛蜈蚣不来便罢,他如果来的话,定叫他有来无还。”“好啊!照这一说,就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学生自有安排。”吴加亮一看:“关胜,呼延灼。”“有!”“有!”两个人起身,“寨主!军师!”“二位贤弟,令箭一支,你们每人调一千人。关胜兄弟领一千人埋伏在大营左哨树林子里头。灯球篾缆家伙都要暗藏。呼延兄弟领一千人埋伏在大营右哨树林子里头,一复如此。营里头号炮未响,你们不要动,等听到号炮声响,你们就把灯球篾缆抽出来,走树林子里头一起冲到征场,把对方来接应的人马紧紧围住。”“是!”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秦明,黄信,花荣。”“有!”“有!”“有!”这一令三个人。“寨主!军师!”“三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拨二千人埋伏在前营门外征场左右,把灯球篾缆家伙暗藏。昕到号炮声响,把灯球篾缆家伙抽出来,一起冲到征场,围住对方来的人马。”“是!”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鲁智深,武松。”“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师徒少礼。你们拿这支令箭去调一千儿郎。这一千人都要过目挑选,要个个精壮,每人暗藏双刀,灯球篾缆都要放在硝磺筒子和羊皮套子里头,就埋伏在耳帐这个地方。你们师徒分在左右,一边带五百人。对方的刺客不来便罢,如来,只要他出了葫芦谷,我就派人送信给你们。等刺客进了大帐,你们立即把灯火亮起来。你们贤师徒要注意了,只许刺客进来,决不许刺客出去。如果刺客出了我们大营,不要怪本军师无情,一定按军规枭首!”“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刘唐!李逵!”“有!”“有!”两个人上前,“嗨嗨,爷爷有礼!”“呃——!咱老子请——安!”‘罢了!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今天晚上有刺客来,我们都不睡觉,晚上摆一席酒在大帐上,卢员外坐在当中,我和三哥一边一个。刺客来了,二位贤弟一个保护三哥哥,一个保护本军师。如有疏虞,到那时提头来见”“爷爷遵命!”“咱老子知道!”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燕青!焦挺!”“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小侄子燕青有礼!”“焦挺有——礼!”“贤侄、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二位今晚保护卢员外。如果刺客来了,你贤侄就上去跟他供神拿,先叫他动不起来,而后焦贤弟上去,跟他供头拳,要一头拳就要把他撞倒。”“是!”“哈哈哈哈,军师放心,这个不费吹灰之力。”两个人领了令箭退下。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时迁,白胜。”‘有!”“有!”师徒两个到了案前,“时迁有礼!”“白胜请安!”“二位贤师徒少礼。令箭一支,你们每人带十个孩子分别去暗中察看葫芦谷口跟北山夹山道,对方没有动静便罢,如果有什么动静,你们赶快回营来报信,我们好作准备。你们千万不能误事!”“时迁遵令!”“白胜遵令!”师徒两个走了。”诸位贤弟听了,今天晚上,员外、寨主、学生坐在席上吃酒,你们都要守在旁边,不许有一点声响,刺客一来,大家就一起上来捉拿刺客,不可有误!”“得令!”两旁边的弟兄遵命。“啊,三哥。”“军师。”“你看这个样子行不行?如果有不周之处,请三哥指教。”“军师,我看这个样子安排很好。”“好的。”梁山大营里头一切安排停当,张下了天罗地网,就等赛蜈蚣来了。
这刻儿要拉回头交代陈起跟邓天奎。他们到了曾家庄之后,史文恭是喜出望外,不但表弟邓天奎来了,还带了一位声名浩大、武艺出众的赛蜈蚣陈起一同前来。先安排住处,让他们安歇,然后带他们去见曾太公,接着就吩咐在厅上摆酒,请副教师苏定和四位小爷相陪。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谈着。“二位贤弟,闻得你们在江南非常得意,今天如何得空驾临荒庄?”“大哥,因为小弟听说梁山发了五万大军杀奔曾家庄,小弟等不放心,特地过来望望大哥。但不知这梁山人为何要来攻打曾家庄?”“贤弟不嫌絮烦,听愚兄细禀。”史文恭说的话就多了,从前首梁山人一打曾家庄、晁盖中毒箭身亡说起,接着说大刀关胜二打曾家庄,关胜走马劈曾索:“这一次他们来了五万大军,其中有我的师兄玉麒麟卢俊义在内。卢俊义枪法过人,剑法出众,武艺超群,天下闻名。愚兄昨日在征场跟他交锋,未能取胜,后来反中他一箭。前首他们夜里又派人前来行刺愚兄。现在我曾家庄力单势孤,要解曾家庄之围,杀退梁山强盗,只有请二位贤弟助愚兄一臂之力!”邓天奎连连点头。赛蜈蚣陈起是个粗人,越听越来气,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哎!大哥,你不要怕啊,我们弟兄两个既然来了,就容不得梁山人继续猖狂。今天就请大哥派一支兵埋伏在征场这边,待小弟略施轻功到梁山人的大营里,先把这个玉麒麟杀了,为你老除掉心腹之患。随后你们伏兵一起冲进梁山大营,把梁山队伍杀个落花流水,一仗就成功了!”“哦——呀!”史文恭望望陈起,心里有话:哎!此人武艺虽然高强,可惜太粗了,说起大话来不怕卡牙。梁山人大营里将士如云,能人很多,而且防守严密,你一个人进去,就能把卢俊义刺死啦?伏兵一冲进去,就能把梁山人杀得落花流水啦?一仗就成功啦?哪有这么便当!再一想:哎——史文恭啊,世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哩!我也不能就断定他此去不得成功,说不定他去了之后,还就真能把玉麒麟卢俊义杀掉了。只要卢俊义一死,也说不定这次一仗就能成功。万一不得成功又怎么说呢?不得成功,他这条命也许就送在梁山大营里头。他是方腊面前的人,是来帮忙的,他的死不是我叫他去的,是他自己要去的,如果日后方腊问起这件事,有我家表弟邓天奎作证,不能怪我。嗯,用得!你看史文恭的这颗心如何?你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你应该把梁山大营的实力告诉他,劝他不要去才是道理。他没得这话,他是反正带的儿子,死了不心疼。如果真的赛蜈蚣把卢俊义刺死了,把梁山人杀得落花流水,一仗成功,将来报本入都,皇上一喜,他就官上加官。所以说这个畜生的心太坏。“好——!如此讲来,就有劳贤弟了,请你贤弟带一筒号炮去,若行刺成功,速放号炮,我们好去冲营。”“好。”史文恭摘了一支令箭,掉过脸来就望着副教师苏定:“苏贤弟。”“大哥。”“陈贤弟今夜去行刺卢俊义,还望贤弟助愚兄一臂之力,带领一千人,把灯火暗藏,伏在征场左边的暗处,听到号炮升空,贤弟就带人杀进对过梁山人的大营。但不知贤弟意下如何?”为什么说得这么客气?因为苏定是副教师,他言明在先,只教传几位小爷的武艺,是保家的。至于开兵打仗,他概不过问,奉请而不奉邀。所以史文恭说得很客气。苏定想想:师老爷既然把面子给我,不能不答应他。“小弟遵命。”史文恭又摘了一支令箭,掉过脸来望着自已的表弟;“邓天奎!”“有!”跟他说话就不客气了,自家的表兄弟嘛。“贤弟下去带一千人,灯火暗藏,伏在征场右边的树林深处。只要看到梁山人大营一乱,就说明陈贤弟已经刺杀卢俊义成功,一声号炮升空,你就带人冲进梁山人的大营。贤弟小心了!”“得令!”史文恭又摘了一支令箭:“曾魁!曾升!”“有!”“有!”“今夜陈师爷去行刺卢俊义,若是能把卢俊义刺死,我们今天就能一仗成功,把梁山强盗杀退。但是我们自家也不可不防。你们两个人带五百人把守葫芦谷口,灯火家伙暗藏,以防梁山强盗偷进葫芦谷。”“得令!”史文恭又摘了一支:“曾涂!曾密!”“有!”“有!”“你们带五百人把守北山夹山道,灯火暗藏,防备梁山强盗冲进夹山道。小心了!”“得令!”史文恭不顾箭伤未愈,到时候也亲自带二千人,灯球篾缆暗藏,埋伏在葫芦谷口,只要陈起去行刺玉麒麟卢俊义成功,他也领兵去冲杀梁山人的大营。一切安排停当,史文恭就吩咐手下人:今天全庄早点开晚饭,早作准备。
他们吃完晚酒之后,各执各事。史文恭跨马端枪,带了二千人,把灯球篾缆暗藏,伏在葫芦谷口。演武厅上只有赛蜈蚣陈起在等候时辰。只听见外头哐——,敲定更锣了,随即换了一身夜行装束,头上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身穿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脚上穿了一双板尖踢土快鞋。家伙暗藏在身上。另外还带了一筒马蹄炮,用油布包扎好背在背后,如果把玉麒麟卢俊义办掉了,立即号炮升空,这一边史文恭等人就带人去冲营了。陈起蹦纵蹿跳,到了葫芦谷口,见到史文恭请教了一声:“史大哥!”“啊,陈贤弟!”“史大哥,你们在这里等着,等我的号炮升空,你们就赶快朝对过冲啊!”“贤弟,你千万要小心!”“不必担心,我去杀个卢俊义,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唉——!”史文恭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有话:少年麻木啊!你的武艺虽不错,不过这种大话说不得啊!我就怕你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
赛蜈蚣陈起蹦纵蹿跳,出了葫芦谷。哪晓得他才出了葫芦谷,那边大营就得信了。什么玩艺头?因为时迁跟白胜早已蹲在征场一角的树头上,看得一清二楚,随即就向远处的手下人做了个暗号,叫他们到大帐去报信,所以大帐上的人都晓得赛蜈蚣陈起出了葫芦谷了。陈起过了征场,蹦纵蹿跳,朝对过大营一望,“唉——唏!”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为何叹气?梁山人说起来声势大哩,五万大军能开得来,骨子里头尽打小算盘,两军对敌,隔多远地才点了这么一盏灯,阴魆魆的,不晓得省的什么道理。他不晓得两旁边都有人埋伏,灯就能多点了吗?赛蜈蛛在黑处蹿身进营,奔寝帐。他晓得,卢俊义的寝帐不在大帐的后头,就在大帐的附近。奔寝帐要经过大帐。远远朝大帐上一望,大帐上灯火辉煌。帐外一片昏暗,他看不见两旁埋伏着的人。这时候行者武松和花和尚鲁智深各在一边,家伙端在手上,已经看见赛蜈蚣陈起到了,都没有惊动他。哪晓得赛蜈蚣陈起这个畜生胆子大哩!刺客行刺一般都是在寝帐里头,他看到大帐上灯火辉煌,不去寝帐了,就奔大帐来了。陈起心里什么话?你们既然还没有退帐,一定是在商量什么事情,卢俊义一定在座,我就不必等他回寝帐了,凭我的本事.蹿上去还不是一举成功!他掩着身躯到了大帐口,再入神朝上一望:嘿!只看见上头摆了一席酒,正当中坐的是卢俊义。他跟卢俊义见过面?没有。没有见过,怎么认得是卢俊义的呢?因为自从狗男女李固、贾玉姣告了卢俊义,说他私通梁山之后,官府就到处张挂卢俊义的图像,要捉拿他,陈起看到过图像的,所以一望就认得。上首宋江、下首吴加亮,他都没注意望,一团的神全摆在卢俊义身上了。心里有话:我只要能把卢俊义办掉了,大功就告成了,旁人无所谓。随即从肩后抽出双刀,一个纵步,得儿……蹿进了大帐。哪晓得他两足还没有落地,就听到后头:“啊……!”每人嘴里都是三个字:“捉刺客!”“捉刺客!”“捉刺客!”人一多啊,喊声都起了浪头子。花和尚鲁智深和行者武松各带着五百人,把灯球篾缆抽出来,从两边黑暗处涌到大帐口,围得水浪不通。陈起怎么样?这个畜生胆子大极了,听到后头的喊声,非但没有跑,而且若无其事。心里有话:你们不要以为把帐口封住了,我陈起就怕你们了?等我陈起把卢俊义拿了办掉了,我有这种本事冲出你们的大帐!所以他毫不惧怕。陈起双足落地,跟卢俊义只隔着一张桌子。心里一想:如果隔着桌子就把两口刀对着卢俊义扦,就怕够不到。因为他个子不高,只有七尺,膀子又短。随即把脚尖一踮,噗!人蹿到桌上朝下一站,两口刀认准卢俊义左右胸前就扦。哪晓得他的两刀才扦过来,卢俊义的手脚快极了,把右脚后跟一抬,把坐椅咋?朝后一蹬,人后退一步,坐马势朝下一蹲,当时快如闪电穿针,左手一抬,就把宋江衣袖一拽,噼!宋江一个跟头朝下一摔,这个不算数,咋!右脚又把吴加亮的这张坐椅一蹬,“啊唷喂!”军师一个屁股坐朝地下一坐,屁股跌得生疼。两个人吃的苦不轻啊!卢员外把苦给他们吃?不是的。他晓得自己让掉了,他怕刺客刺他刺不到,把家伙朝左右一分,来刺宋江跟吴加亮;虽说有刘唐、李逵在旁边保护,万一措手不及就糟了,所以先把他们两个人摔倒了,对方的刀够不到他们,然后他就好来对付刺客了。陈起两口刀刺空了。当时卢俊义以及在大帐上的几个头领一齐上来动手了。他们人多,我只有一张嘴,只能一个一个地交代:卢俊义两手朝前一伸:“别动!”嗒!就把陈起端刀的两条膀子的脉门一把抓,“嗨!”一拧劲,只听见咋!什么玩艺头?脉门这个地方的骨头被扭断了。“啊唷”陈起一声喊,手一松,两口刀当啷——!朝地下一掉。接着又上来两个,浪子燕青先上来在他的左腿穴道这个地方,“嗨!”嗒!就这么点了下子,陈起的左腿就朝起环,就朝起纠,两条腿变成条半腿了。没面目焦挺噗!一个纵步蹿上来,“小伙哎,小爹爹跟你供头拳啦!”头一埋,啡!就在他的右腿腿面上供了一头拳。这一刻陈起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两条膀子骨头断掉了,左腿纠筋,右腿疼痛难忍。站不住了,轰!朝桌上一倒。其他的头领们哗……都到了,时迁、白胜抢先一步,一个纵步蹿到桌子面前,一个人抓住陈起的一条腿,旁的本事没得,拖腿的本领一等,“嗨!下来!”把陈起拖下桌子。刘唐、李逵两个人上来,把宋江、吴加亮朝起一绰。“啊唷喂!”“啊唷喂!”两个人吃了苦了。“来啊!孩子,把这个刺客绑起来。”“是!”“把卢员外的坐马拉过来。”“是!”“请员外上马。”卢俊义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马,手端金团龙枪。“你等随了!”“啊……!”孩子们和众头领跟随,蜂涌出大营。“孩子啊,放号炮!”“是!”嗒!号炮升空。号炮现成的,就拿陈起带来的号炮放。
号炮一升空,对过葫芦谷里的史文恭以为陈起行刺卢俊义已经得手了,放号炮招呼我们了。“亮灯火!”一声喊亮灯火,灯球篾缆摘出来了,烁亮。“你等随了!”“啊……!”出了谷,就朝梁山大营这一边冲了。埋伏在征场两边的苏定、邓天奎听到炮声,也带着人往对过冲了。号炮一升空,梁山这一边所有的伏兵也都出来了。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还有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都带着孩子,亮齐灯火,一起冲向征场,来包围曾家庄的人了。这一刻史文恭二锅药吃下去了,明白了,喊了一声:“啊呀!不好!“史文恭晓得坏了,连声喊:“你等速退啊!”“啊……!”大家一起向后转,退进了葫芦谷。苏定、邓天奎也带着人退进了葫芦谷。史文恭在后头独挡追兵。
宋江、吴加亮带着吕方、郭盛,这一刻正在附近山坡上观阵,看见史文恭退进了葫芦谷,生怕葫芦谷里有埋伏,不可深追。“来啊,鸣金!”一声喊鸣金,嗦啷啷啷……金声一响,马上的拨马,步下的转身。时迁、白胜等人也都回营。众头领到了帐口,下了坐马,马和兵器有人检点。到了帐上,有人将残酒肴收去,人众入座。吴加亮一声招呼:“来啊,把那个刺客推上来;”“是!”随即有孩子把陈起推到大帐上。“趴了!”陈起虽是个硬汉子,无奈中了燕青的神拿,又吃了焦挺的一头拳,膀子的骨头又断掉了,心里想不跪,但是站不住,只好趴下来。他虽说中了神拿,嘴有点个歪,说话还能听得清。“大胆的狗贼,你们既然把爷抓住了,不要再问了,爷听斩听剁!”吴加亮一听,要死,要死,他居然还不怕死。“你姓甚名谁?”“你们听清了,好好坐稳了,爷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爷姓陈,单名是个起字,外号人称赛蜈蚣!”“啊!”军师一听,点点头:赛蜈蚣陈起,倒是一个有名的人。听说此人硬功轻功都不错,江湖上颇有声名。“陈起,本军师问你:跟你一起来的那一个用枪的是谁?”“他姓邓,叫邓天奎。”“啊!”吴加亮一听:奇怪了,这两个人都是江南方腊的部下,怎么到曾家庄来的呢?“且慢,你们这次到曾家庄来,是奉方腊的差遣,还是史文恭请你们来的?”“这些废话少讲,你们要杀就快一点。”吴加亮也晓得:我们就是再问,他也不会再说了。何必多费口舌呢?“来啊!把他推出去斩首!”“是!”孩子们把赛蜈蚣陈起推到帐外,喀嚓一刀,把头剁下来,就朝竹竿上一扣,挂在营门外示众,把尸首拖到树林深处掩埋。就这样子忙啊忙的,天色已经大亮了,把灯火熄灭,大家回寝帐休息。今天用不着派兵了,度量对方今天绝不会出兵。
曾家庄如何?史文恭带着手下人退进了葫芦谷,回到庄上,到了演武厅口,下了坐马,随即吩咐;吊桥高扯,庄门紧闭,严加防守。一个个到厅上入座,低头不语,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工夫,上来了个庄丁,单落膝朝下一跪:“禀师老爷!”“何事?”“我们在征场一带打探,看见对过营门外把赛蜈蚣陈起的人头挂出来啦!”“啊——呀!”史文恭一听,心里难受,邓天奎心里就更难受,哭得涕泪交流。因为他跟陈起不但是拜过的,而且情同手足,这次是跟他一起来帮忙的,想不到送了性命,史文恭望着庄丁:“你等再去打探,如梁山人大营有什么动静,要立即来禀报。”“是!”庄丁走后,大家坐在厅上就商议了,你献个章程,他献个计策。唯有副教师苏定在旁边低头不语。邓天奎忽然灵机一动:“大哥。”“贤弟。”“小弟倒有个章程。”“贤弟有何妙策?”“我想,最好让小弟到对过大营去诈降。”“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老听我讲啊。首先,我们之间的关系梁山人不知道。我去诈降,如果能够把他们欺住了,他们把我收留下来,我们再暗中取得联络,你老就带一支兵到征场要战,事先在葫芦谷里头多准备些鱼油、松香、干柴和其它引火之物。我就到征场同你老动手。”“你我弟兄何能动手?”“你老放心,这是假的。动起手来,你老要诈败,退进葫芦谷,我就在前面领着他们追赶。只要卢俊义进了葫芦谷,你们就把鱼油、松香、干柴点起来,放一把火,叫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把他活活烧死。这样既代陈起兄弟报了仇,也代你老除去心腹之患。如果我去了之后,欺不住他们,把我拿了杀了,兄弟我虽死,绝无怨言。”史文恭一听:“贤弟此计虽好,就怕欺不住梁山的狗头军师吴用,还是另想他策为好。”“大哥!小弟为了代陈起兄弟报仇,代你老除掉心腹之患,舍此无他。还望大哥不要犹豫。”“这个……”史文恭晓得表弟邓天奎想替陈起报仇心切,如不答应,就要伤他的心了。再说邓天奎非陈起可比,他做事不粗,说不定能欺住梁山人。“如此讲来,愚兄就按照你的章程而办。”“好!兄弟我立刻就走。”“愚兄来送你。”“不要送了。”“何能不送。”两个人到了厅下,有手下人把马牵过来,两个人手一捺上马,出北庄门,走北山夹山道一条小路。这一条小路两旁都是茂密树林,人在征场上看不见。他们一路走,一路谈。一会工夫,快要到夹山道日了。“大哥,你老不必再送了。”“啊,好。贤弟到了梁山人的大营,务必多加小心。”“这个小弟知道。”邓天奎把马一领,出了夹山道了。史文恭望着他的背影,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流泪;这一次表弟去了,还不知吉凶如何。
五、火烧邓天奎
邓天奎走后,史文恭把马头拨转,进北庄门,吩咐把吊桥高扯,庄门紧闭。到了厅口,腿一挥下了牲口,到演武厅上复行入座。”曾魁!,曾升!”“有!”“有!”两个人站起身来上前。”你们两个人明天带二百人,在葫芦谷内第一个山垛子窄处的两边上埋伏,多备鱼油、松香、干柴等引火之物,等邓师爷把卢俊义带进葫芦谷,你们就把鱼油、松香、干柴点燃,等邓师爷过去,你们立即放火,一定要把卢俊义和梁山狗强盗烧得鸟焦巴弓,不可误事!”“是!”史文恭随即起身,走到副教师苏定面前:“苏定贤弟。”“大哥。”“明天就请你带领曾奎、曾密,把守北庄门。贤弟要多加小心!”“是!”苏定点点头。他是奉请不奉邀,既然史文恭请他,他只好遵命。史文恭把箭伤重新包扎,稍微休息休息,准备明天的事。
这一刻再交代邓天奎。邓天奎单人独骑出了北山夹山道,走树林里头慢慢地绕奔梁山大营。绕啊绕的,离营门口不远了,有个孩子看见了,一声喊叫:“呔——来人不要再前进,我们梁山的大营在此,再前进我们就放箭啦——!”邓天奎一听,高声回答:“你等听了,我乃是邓天奎,特地过来求见你们寨主、军师和诸位爷,你们速去通报一声。”“就是了。请你稍等下子!”有个孩子随即进大营,到了大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现在营外来了一个将士,说是姓邓,叫邓天奎,要求见寨主、军师、诸位爷。”吴加亮一听:奇怪,昨天晚上陈起来行刺,被我们拿住杀掉了,今儿邓天奎要来见我们,不晓得是什么用意。“好,收掉他的家伙,把他绑起来带到帐口。”“是!”孩子随即跑到营外。“邓天奎,你如果是真要见我们寨主、军师,你先把身上的家伙丢下来!”“好!”邓天奎爽快得很,手一抬,先把杆枪甩多远的,接着把腰里的佩剑解下来朝地下一丢。这块孩子一拥而上,先把枪和剑抬起来,然后叫他下马,把他的膀子朝后一背,用麻绳朝起一捆,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有人牵着他的马,推推拥拥,就把他朝大帐上推了。
宋江、吴加亮等人,都坐在帐上等着哩。孩子把邓天奎推到帐口:“趴下!”邓天奎纯和得很,双膝跪倒:“寨主!军师!诸位哥!兄弟我邓天奎见寨主、军师、诸位哥请安!”吴加亮一望;“哎——!孩子啊,哪个叫你们把他绑起来的?还不赶快退下!”“是!”其实是他叫绑他的,他还怪孩子。吴加亮是故意把孩子呼斥下去。“松绑啊!”望着旁边两个头领会了个意。两个头领上前把邓天奎的绑绳松掉,把他绰了站起来。绰是假的,顺手摸下子是真的,防他身上藏有什么冷兵暗器。然后把邓天奎绰到座头旁边,让他坐下来。这两个头领就站在他的左右,骨里就是看住他。吴加亮把邓天奎从头到脚仔细一望:“啊——!你阁下就是邓天奎邓将军?”“不敢,是我兄弟。”“请问,你今天到我们这个地方来有何贵干?”“寨主,军师,请容我兄弟细禀。我同曾家庄的史文恭本是表兄弟。”“哦,你跟史文恭还沾着亲?”“对了。我们从小是在一起长大的。不瞒寨主、军师、诸位哥讲,我的枪法就是跟他学的。”“嗯”“后来嘛我就闯荡江湖,到江南投奔了方腊。”“且慢。你这一次到曾家庄来,是史文恭请你来的,还是方腊派你来的呢?”“这个嘛,兄弟我就直言了,方腊没有派我来,史文恭也没有请我来。因为我同史文恭是表兄弟,听说他现在遭困了,作为我们表兄弟来说,应当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噢,你倒是蛮讲义气的。”“是啊。我和我的拜弟赛蜈蚣陈起,情同手足,他见我来了,也要跟我一起来。我们是昨天抵达曾家庄的。”“嗯,你说的这个赛蜈蚣陈起,就是昨天来行刺我们卢员外的那个赛蜈蚣陈起?”“不错,就是他。”“他来做刺客,是不是史文恭派他来的?”“不!他是毛遂自荐来的。他被你们捉住杀了。我得知他送了命,心里实在舍不得他,就哭得死去活来,说了几句埋怨史文恭的话,怪他不该让陈起去。哪晓得我家表见听不得半句怨言,大动其怒,说这是陈起自己要去的,又不是他叫陈起去的,不该怨他史文恭。还说我哭陈起有损自家的锐气,不但不许我哭,还教训了我一顿。”“啊呀呀,这个史文恭真是太难共事了!”“是啊。我当时实在是忍受了,懊悔自己不该来,更不该把陈起兄弟带了来。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曾家庄。我本当要回奔江南,后来一想,此次把陈起兄弟的命送掉了,回去实在没脸面向方腊交代。我既离开了曾家庄,又不能回江南,心想:我怎么办呢?”“对呀,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一条什么路?”“投奔贵营,好有个安身之所。这就是兄弟我的来意,还望寨主、军师能够成全。”“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你兄弟能够归顺我们梁山,此乃吾山之幸也。不过,现在我们领兵在外,等以后回山再代你兄弟上卯。你先在营里头帮我们一起攻打曾家庄。”“好!谈到打曾家庄,兄弟我倒有个小小的计策。”“哦,你兄弟有何妙计?”“我想明天让兄弟我到征场去要战。因为我知道曾家庄的内情,现在又归顺了梁山,史文恭一定恨我,非出来同我动手不可。如果他同我动手,我不是在寨主、军师面前说大话,我的枪法,也不见得不如他,何况他有箭伤在身。要是我能够把史文恭打败了,他往庄里逃,我就跟着他追,诸位头领跟儿郎就跟着兄弟我冲进曾家庄,这样一仗就可以打破曾家庄。”“啊呀呀,照这一说,果然是条妙计!你兄弟今天也辛苦了,先请到二帐去休息。——来!你们四位贤弟就陪着邓贤弟。”“是!”叫四个头领陪着他是假,骨子里头是看住他,不让他在营里头乱跑,以防他教什么鬼事。从这一刻起,四个头领不但白天陪着他,夜里也陪着他,一陪到底。
把邓天奎安排走了之后,吴加亮把脸一掉:“三哥。”哎,军师。”在你老看来,邓天奎是真降、还是诈降?”“军师,这分明是诈降啊!”“如此说来,学生跟三哥所见相同。”“啊,请问军师,他既是诈降,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呢?”“这件事我刚才就想过了。他一来就讨令讨差,以帮我们破曾家庄为幌子,想引我们进他们的葫芦谷。在你老看来,他是用的个什么计策?”“在愚兄看来,他是用的一个字。”“哪个字?”“火!”“通!通通通!”“‘哈哈哈哈!军师,照这一说,我们明天不能让他到征场去会史文恭,更不能跟他一起冲进葫芦谷,要防备上当啊!”“三哥,你老不要多虑,学生自有安排。”“军师怎样安排?”“我们就将计就计,明日就让他到征场跟史文恭动手;看史文恭如何诈败,看邓天奎如何去追,我们还要派人跟着他追。追进葫芦谷之后,史文恭不用火便罢,如果用到火啊,我非教他这把火只烧他家表弟一个人,决不烧我们家里人的一根汗毛。”“哦!如此讲来,就请军师发令。”吴加亮点点头。
吴加亮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鲍旭!”“有!”丧门神鲍旭站起身。他本来是身高一丈八尺,现在呢,头上三尺高的烟囱大帽,经军师劝说,拿了褪掉了,现在身高一丈五尺。鲍旭到了案前:“军师!”贤弟,你拿这支令箭去调五百名儿郎。”“是!”这五百名儿郎要都是籐牌手,每人腰里拴扣一只铜铃。”“是!”“明天邓天奎到征场跟史文恭动手,史文恭肯定要假败,邓天奎要跟在他后头假追,想把卢员外诱进葫芦谷,准备用一把火把卢员外烧死。”“啊!”你兄弟就带着这五百名籐牌手,跟在卢员外的马后追。”“是!”“邓天奎进了葫芦谷,你们跟卢员外追到谷口就不进去了。你呐,就把这个五百人分为前后两排,保护卢员外,防备谷里放乱箭。”“是!”“你们嘴里要喊:好大胆的村狗!你朝哪里跑?我们卢员外追得来了!今天一定要打破你们曾家庄,活捉史文恭!”“是!”“这时候,你叫五百名儿郎把腰里的铜铃拿出来,挂在颈项上。”“是!”前后两排人要跑过来,跑过去。跑得越快越好,铃声越大越好。”“是!”“一直跑到葫芦谷里起了火,你们就不要跑了。你们随卢员外平安回到自家大营,算你贤弟立大功一次。”“得令!”鲍旭领令。“来!你们两旁马、步头领听了。”“是!请军师吩咐。”“明天邓天奎出阵,如果史文恭假败,邓天奎在后头追,卢员外也在后面紧紧相随,这时候,你们马上的将士在前,步下的将士在后,也要跟在卢员外后面一起朝前头追。”“是!”追到什么地方呢?只能追到离葫芦谷口一箭路以外的地方,以防他谷里乱箭齐发。”“是!”“等邓天奎进了葫芦谷,谷内起了火,你们就一起回自家阵脚前。”“是!”“三哥,你老看这样安排如何?”“好极了。我们就静候明日史文恭来要战,我们就将计就计。哈哈哈哈……”这边一切安排停当。
到了第二天大早,宋江、吴加亮、卢俊义等人到大帐上才坐下来,有个营门口的孩子到了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对过葫芦谷口的免战牌摘掉了。”“知道了。退。”“是!”“员外,对过把免战牌摘掉了,大约史文恭要来要战了。他如果来要战,学生先让邓天奎跟他动手。若是史文恭假败,邓天奎在后头追,就请你老的坐马紧随其后,照我昨天说的,追到谷口为止。”“知道了。”“来啊!代我请邓天奎上帐。”“是!”嘴上说的是请他来,其实是叫人把他押得来。邓天奎在耳帐里头,从昨天到今天装得规规矩矩。孩子去传话之后,四个头领就跟着邓天奎一起上大帐。“寨主!军师!诸位哥!”“啊,请坐。学生因为忙于军务,没有工夫陪你。”“我们是自家人,军师不必客气。”“告诉你,巧得很,今天一早对过把免战牌摘掉了,看来用不着你去要战,史文恭马上要来要战了。到时候就请你兄弟出去交锋。”“好极了。你老放心,今天一仗,兄弟我要是能够把史文恭打败了,一起追进他的葫芦谷,打破曾家庄,捉住史文恭,那就算我上梁山的进见之礼。”“好!”正在说着,有个孩子上来报信了:“禀寨主!军师!史文恭在征场上要战!”“啊,晓得了。退下。——三哥,员外,我们一起到营外去观战。”“好!”宋江跟卢俊义点点头。军师命人调三千儿郎。“来啊!赶快把邓将军的坐马、兵器取来。”“是!”有人把邓天奎的坐马、丈八长枪跟佩剑一起交了给他。邓天奎把佩剑佩好,上马端枪。在他的马前马后,马左马右,有四个陪着他的头领跟随,防备他玩什么花色。卢俊义也起身到帐下。上他的龙驹宝马,端着丈八金团龙枪。寨主、军师一起到帐下上马,众头领纷纷乘骑。出了营门,队伍一宁排开,列成阵脚。大家朝征场一望,果然不错,史文恭跨马端枪,在征场上来往奔驰,耀武扬威,嘴里还高声喊叫:“呔——!梁山狗贼赶快出来送死,山人要战——!”
史文恭出来啦?出来了。自从昨天他的表弟邓天奎到梁山入的大营去诈降之后,他就不断派人打听:对过大营营门外有没有悬挂人头示众?一直到今天早上,打探的人都说没得,他才放心。他身上的箭伤才结疤,还没有痊愈,因为跟邓天奎约好的,今天要火烧卢俊义,所以也顾不得身上的箭伤还没有全好,就带着队伍到征场上要战了。吴加亮望望:“该死的村狗,犯嫌可恶。——邓贤弟,现在就有劳你出马了。”“得令!”邓天奎这一刻心里头就象吃了欢喜团子,暗暗得意:想不到他们就被我欺住了。随即把马一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冲奔征场。史文恭一望,是邓天奎来了,心花都开了;吴加亮啊,不怕你足智多谋,你今天也中了我家表弟的计了!史文恭心里头正在得意,哪晓得邓天奎生怕梁山人看出什么破绽,他要假戏真唱,嘴里一声喊:“好大胆的史文恭,看——枪!”说着,就把手上的丈八枪对准史文恭的咽喉就刺。史文恭被他吓了一跳,幸亏枪端在手里,不然还来不及招架哩。心里有话:不坏,表弟这杆枪大有长进。把手上的银团龙枪一抬:“来得好!”嗒!把邓天奎的枪掀在一旁。二马过门。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史文恭低低问了一句:“怎么样?”邓天奎也回了他一句;“成功了。”史文恭有数了,梁山人果然中计了,心里就更加得意。这个仗也不过是打了玩玩的。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缓。史文恭斟敬了他一枪。接着邓天奎大喝一声:“史文恭,招架了吧!”呼呼呼呼……上去就是一路枪法。一枪狠似一枪,一枪恶似一枪,一枪厉害似一枪,哪里是一杆枪啊,就如同枪山倒下来仿佛。史文恭这时候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宋江、吴加亮在阵脚前看得清清楚楚:“哎——!”两个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叹气者,看看邓天奎的这一杆枪,除掉了卢俊义、史文恭恐怕其他所有用枪的,没有哪一个能够盖得了他。可惜这个畜生跟史文恭是表兄弟,一心要帮史文恭,要不然把他收服过来,为梁山效劳多好啊!征场上两个人打着打着,史文恭好象有点吃力了,打着打着,史文恭好象有些招架不住了。只见史文恭勉强把邓天奎的枪掀在一边:“邓天奎!你不顾弟兄之情,反目为仇,今日饶你一命,山人厌战了!”把马一领,一声喊叫:“你等速退啊!”带着人往葫芦谷里退了。“史文恭,向哪里走!”邓天奎领马追得来了。
邓天奎一边追着,一边不断掉脸朝后头望。吴加亮心里有话:你不要望,我当然要让你欢喜下子。随即吩咐:“孩子啊,紧鼓啊——!”一声喊紧鼓,咚咚咚咚……哗……“啊……”一起跟在后头追了。邓天奎在前头,卢俊义和头领们就跟在邓天奎后头。邓天奎见卢俊义在他的马后,后头还有些头领和儿郎们跟随,心里不由暗暗欢喜,就领着马继续追史文恭。
史文恭退进了葫芦谷,到了第二个山垛子前,下了坐马,把枪朝地下一插,就在这块等了。等哪个?等表弟邓天奎。等邓天奎一到,谷里就放火了。邓天奎到了葫芦谷口,掉头一望,卢俊义还在他后头紧紧跟随。邓天奎心里话:前面是头一个山垛子,我冲过去,到了第二个山垛子,卢俊义正好到头一个山垛子,上头鱼油、松香、干柴烈火一齐下,一把火就把他烧得乌焦巴弓了。邓天奎把马一领,进了葫芦谷,过了头一个山垛子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卢俊义到了葫芦谷口没有进来。众头领和孩子们都停在离谷口一箭路之外。丧门神鲍旭吩咐五百名藤牌手,把腰里的铃当子解下来,朝颈项上一挂。把五百人分成前后两排,前排的二百五就朝后头跑,后排的二百五就朝前头跑。嗦啷哪啷啷……就象是千军万马的銮铃声响。嘴里喊着:“呔——!好大胆的史文恭,你向哪里走,我们家卢员外追得来啦!今天非要打破曾家庄,活捉史——文—一恭啊!”“啊……”邓天奎掉脸望望:奇怪,只听见銮铃声响,人声嘈杂看不见人。人在哪块呢?噢:明白了,大概是谷口比较狭窄,他们人多,不大容易进来,要慢慢朝里跑哩。我现在莫忙走,我就在第一个山垛子这个地方稍等片刻,等看到卢俊义进来了我再走。否则这把火不是白放了吗?
邓天奎在这块等卢俊义进来,哪晓得有个人着急了,哪一个?史文恭。史文恭在第二个山垛子等到这一刻,只听见谷口的方向喊声震耳,没有看见邓天奎来?啊呀,表弟啊,你怎么还不来的?你跑到哪块去啦?你只要把卢俊义赚进谷,你就快跑唦!听那边的喊杀声,梁山人已经进了谷了。我不能等你了,我如再不放火,就来不及了。“来啊!”“是!”“击梆——!”一声喊击梆,只听见咯咯咯咯……一棒梆声。山上的庄丁听到梆声,赶紧把鱼油、松香、干柴点着了朝山谷里撂。一霎时,山谷里火光冲天。哪晓得这一段山谷里一个梁山人都没得,只有一个邓天奎。邓天奎急坏了:梁山人还没有来,你们放什么火?躲又不好躲,让又不好让,烧得他“哇呀呀”狂喊乱叫。他就是把嗓子喊破了,山上的人也听不见。这边吴加亮远远望见谷里有火光了:嗯,行了!“孩子啊,鸣金啊!”“是!”嗦啷啷啷啷……金声一响,卢俊义等人回头。打一棒得胜鼓,收兵回营。
梁山人一退兵,銮铃声也没得了,喊声也没得了。史文恭听听:奇怪,火烧到身上,该派喊声更大,怎么一点声音没得的?再凝神一想:“啊——呀!”糟了!晓得中了梁山人的计了!这一把火没有烧到梁山人,说不定烧的是表弟邓天奎。史文恭这一急非同小可。没得办法,只好望着它烧。不会救吗?怎么救啊?谷里全是杂草树木,火烧得这么大,到哪块救得下来啊?就是能救下来,里头的人不烧死也炕死了。史文恭只好带着手下人回庄,吩咐吊桥高扯,庄门紧闭,严加防守。叫手下人要注意谷里到处乱飞的火鸽子。这一把火太厉害了,万一火鸽子飞到庄里来,把庄里再玩了烧起来,那就糟了。史文恭到了演武厅口,下了马。马与兵器有人照应。到了厅上坐下,派人去喊四位小爷跟副师爷回来,因为这一计没有成功,梁山人没有来攻打,还守在那个地方做什么?五个人回来到厅上入座。史文恭低头不语,闷闷不乐。副教师苏定坐在旁边望望史文恭,心里有话:你啊,总以为你自己最聪明,就相信了陈起、邓天奎的话。你就不想想梁山人的道理,人家能听凭你摆布吗?你如不接受教训,我代你算过了,你以后还要有大苦吃!副教师苏定从现在开始,心里就暗暗佩服梁山人,人家确实有道理,尤其是那个军师吴用,要算是孔明转世,诸葛再生,料事如神。
从这一刻起,史文恭就在这块等了。等什么?等大火熄灭。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史文恭命手下人到山谷火场去,把一些烧枯了的树段子扒出来,堆在旁边,把一些没有烧烬的余火扑灭,仔细寻找,可有邓天奎的尸骨。扒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枪头子。又扒了一阵子,才扒出来一摊烧枯了的尸骨。也不晓得是人的骨头,还是马的骨头,反正都当作邓天奎的尸骨。手下人立即去禀报史文恭。史文恭跑去痛哭了一场。吩咐手下人把这些尸骨检起来,埋到庄后,还包了个大大的坟堆子,立了块石碑。“唉——!”史文恭越想越舍不得表弟邓天奎。他是为了我才去诈降的,才把条命送掉的,我实在对不起他啊!这个仇我一定要报!不但要代我的表弟邓天奎报仇,还要代陈起报仇。这个仇怎么报法?史文恭思来想去,猛然想到了一个章程。“来!”“是!”“赶快到家庵去把业根和尚请来。”“是!”
就在北山夹山道里头,有一座曾家庄的家庵,也就是家庙,是曾家祭祀先祖的地方。这座家庵前后有三进房子。现在曾索的棺柩就停在家庵里头。庵里只有一个当家和尚叫业根。另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人。业根和尚听到师老爷呼唤,就跟着庄丁进北庄门,到了演武厅上:“二位师老爷!诸位少老爷!贫僧给二位师老爷、诸位少老爷请安!”“罢了。”“不知今天师老爷呼唤贫僧有何吩咐?”“这几天我们和梁山强盗交战的情形你可知道?”“贫僧略知一二。”“好,你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再说了。我有句话问你,我们庄生人对你怎样?”“庄主对我恩重如山。”“好。你说世上的人是应当以恩报德,还是以怨报德?”“啊呀呀,师老爷,这话还用问吗?世上的人当然应该以恩报德。如果以怨报德,乃禽兽也!”“好!我现在要破梁山五万来兵,望你要助我一臂之力。”“啊呀呀,师老爷说哪里话来。只要能破梁山来兵,代邓师爷和陈师爷报仇,除去师老爷心腹之患,贫僧万死不辞!”这句话说得不顺遂,旁的话不好说,偏要提个“死”字?这一次恐怕就上了他的话了。“请问师老爷有何吩咐?”“我要借你看管的家庵一用。”“噢噢。要借贫僧看管的家庵一用,这只要师老爷吩咐一句就是了。”“此外,还要请你到对过梁山大营去一趟。”“去做什么?”史文恭就如此如此说给他听,最后说:“你把他们的头领诱至家庵,随后我就放一把火,把梁山人烧死在里面。”“啊呀呀!师老爷啊,你老足智多谋。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家庵烧掉了,贫僧的一家一当化为灰烬事小,曾家岂不是没有家庵了?老主人岂不怪罪?”“大和尚放心,这次只要能代邓师爷和陈师爷报仇雪恨,除掉本师爷心腹之患,老主人随后定当重建家庵,绝不会怪罪于你。”“噢,噢。好的,好的,照这一说,贫僧就,就,就按照师老爷的吩咐去办。”“你此去事关重大,要多加小心!”“是。”
业根和尚回到庵门口,乎一抬,吞!吞!吞!敲门。里头的老道人一听:“哪,哪,哪个啊?”“我。”“来了。“老道人晓得是当家的回来了,把门朝下一开,“家来啦?”“回来了。你马上代我收拾收拾,我要出去一趟。”“到哪块?”“三日前邓师爷不幸葬身火海,现在师老爷觉得对不起邓师爷,要为他超度超度,叫我到外面去请几位客师来一同诵经。”“超度嘛,就在我们庵里超度超度就是咧,还要跑出去请人做什么?”“这个你就不用再问了。该告诉你的话,我就告诉你;不该告诉你的话,我就不告诉你。快去收拾。”“好的。你多晚回来唦?”“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就回来。”“噢。”老道人不敢再多问,就去代业根和尚收拾收拾,好让他出门去办事。
六、活捉史文恭
业根和尚离了家庵,出了北山夹山道,一脚就奔对过梁山的大营。过了征场,离对过营门不远,看守营门的小大王一看:“呔——!大和尚,不要前进,现有梁山大营在此,两军对敌,不准随便通行,再前进,我们就放箭啦——!”“啊,啊,请不要放箭。”业根和尚赶快望着他们摇手。孩子们蹦纵蹿跳上来了:“呔!你是从哪块来的?”“小大王,贫僧是走曾家庄家庵来的。请你们通报一声,我要面见你家寨主、军师,有要事面禀。”“好。大和尚,先委屈你了。”孩子们过来,先把他膀臂朝背后一剪,然后用麻绳朝起一扎,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推推拥拥,直奔大帐。有人穿先到大帐里来报信:“报——!禀寨主!军师!营外来了个出家人,要求见寨主、军师,有要事面禀。”宋江、吴加亮一听:奇怪了,这个出家人是从哪块来的?为什么要来求见我们?“把他带上来!”“是!”报信的孩子下去。这块就把业根推到帐口,“趴了!”大和尚双膝跪倒,双手合掌“阿弥陀佛!寨主,军师和诸位大王爷,贫僧给寨主、军师和诸位大王爷请安。”“来啊,松绑。”孩子代业根把绑绳松了。“大和尚请起。”“多谢寨主、军师。”业根起身。吴加亮再把他望望,来人倒是光油油的脑袋,青梗梗的头皮,身上穿姜黄色袈裟,腰围丝绦,足下僧袜僧鞋。“大和尚请坐。”“贫僧告坐。”坐下来规规矩矩,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意,意观神。“啊,大和尚,少请教法名上下?”“贫僧法名上业下根。”“噢!原来是业根大和尚。请问你的宝刹在何处?”“这个……实不相瞒,贫僧是曾家庄家庵的当家师。”“噢——!”吴加亮心里明白了:原来是曾家庄那边来的人,不晓得史文恭又玩什么新花样了。“请问大和尚,你既然是曾家的家庵当家师,今天到敞寨来有何见教?”“启禀寨主、军师和诸位大王爷,贫僧今天来,是特地来献计的。”“哦?但不知大和尚献何计策?”“唉——!实不瞒你们说,你们跟史文恭势不两立,贫僧对他也是恨之入骨!”“啊,请问,你大和尚因何要恨他?”“说来话长。”“大和尚请慢慢讲。”“是。我这一座家庵原是清静之所,老主人对我们也十分宽厚。自从史文恭来执掌军务之后,经常派人来骚扰,害得我们终日不得安宁。说什么家庵地处用兵要地,对所有来往进出的人,都严加盘问,连贫僧的好友也不让进门。贫僧多次与他理论,他先是不理不睬,后来竟然当面训斥。不瞒寨主、军师说,我们出家人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欺负,实在气他不过。”“照这一说,大和尚对史文恭是恨极了?”“是的。我们恨史文恭,但是我们非常敬佩你们梁山人。”“哦,这是什么道理?”“因为你们是替天行道,跟我们佛门普渡众生乃是一个道理。你们这次来打曾家庄,并非无故出兵,是因为史文恭用毒箭把你们前寨主晁天王射死了,你们是来找他报一箭之仇的。他这种罪孽,佛门也难容。为了你们能够早日报仇,也为了能代我们雪恨,所以贫僧甘冒风险,前来贵寨,禀告寨主、军师一件事。”“一件什么事?”“史文恭的表弟邓天奎和赛蜈蚣陈起,一个被火烧死了,一个被你们杀掉了。现在史文恭准备亲自到家庵来行仪注,超度他们的亡魂,还要贫僧到外面去多请一些高僧高道来一同诵经。我当时一听,心里就想了:如果你们能趁这个机会,多派一些人,装扮成出家人,就说是我把你们走外面请得来的,不是就能抓住史文恭了吗?不过,你们去的人一定要武艺高强。昕说史文恭最害怕的是贵营中的卢俊义,如果能有他一起去,定能活捉史文恭。你们把他捉住了,代晁天王报了仇,就可以退兵回梁山了,无须再打曾家庄了。到那时我这座家庵也安稳了。”“啊呀!大和尚,你献的这条计太好了。这样吧,请你先到耳帐去休息,容我们再商量一下,明天再跟大和尚从长计议。”“噢噢,好。”吴加亮目中会意,有两个孩子带领业根和尚到耳帐去休息。两个孩子心里有数,一刻不离业根和尚左右,日夜看住他。
吴加亮脸一掉:“三哥。”“啊,军师。”“史文恭是二计不成,又生三计啊!”“啊?难道这也是计?”“这个业根和尚说话破绽百出。且不说这座家庵是不是用兵要地,它既然是座家庵,衣食一切由曾家供养,即便史文恭常派人去骚扰,这位大和尚也不至于对史文恭恨之入骨。他分明是奉史文恭之命,用的一条诱敌之计。”“军师,如此说来,我们不去就是了。”“不,既然大和尚来奉请我们,我们何能不去。”“啊呀!军师,既明晓得他是用的计,我们还去,这岂不冒险?”“三哥,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还是来个将计就计。”“怎样将计就计?”“我度量我们的人进入他的家庵,史文恭决不会跟我们面对面地动手,一定还是用一个字:火!想把我们去的人烧死在家庵里头。我们何妨就趁这个机会,让这个业根和尚把我们带进北山夹山道,到了家庵即便一下子捉不到史文恭,也可趁此打破曾家庄。”“好的。照这一说,就请军师斟酌。”“是。”吴加亮把脸一掉:“时迁。”“有!”时二爷上前,“老时见军师有礼!”“贤弟少礼。你今天早点吃晚饭,天黑到曾家庄去会下子郁保四,问问他,他可晓得史文恭在家庵作了什么准备。如果是准备纵火,你就告诉他,最好请他明天就派三五个人过来,来的人要对庄前的棋盘道、铁车道了如指掌,好给我们带路。还要叫郁保四跟他拜过的十个弟兄招呼一声,各人都要在各人所在的地方作好准备。郁保四兄弟要亲自到西庄门墙头上,望着北山夹山道的方向,只要看到家庵起火,就请他立即在西庄门墙头上放一通号炮,开庄门,平吊桥,好让我们的人冲进西庄门。到了打破曾家庄之后,他所有的弟兄们,凡是愿意跟随到水泊去的,我们绝不会怠慢他们;如果不愿意去,我们也重重有赏。”“遵令!”
时二爷等到黄昏时分,饱餐一顿,把夜行装束一挽,天黑出了大营,直奔对过曾家庄。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就在帐上等他的回信。等到天色大亮,宋江、吴加亮稍微进了一点饮食。时二爷回来了:“寨主!军师啊!”“贤弟回来了?”“回来了。”“你去可曾会到郁保四兄弟?”“会见了。我把来意对他一说,他就告诉我了。果然不出军师所料,这个业根和尚是过来用的诱敌计,是史文恭派他来的,准备把我们诱进他的家庵,放一把火把我们统统烧死。郁四哥说,他的伤已差不多好了,一定按照军师说的话办,决不误事,请寨主、军师放心。”“好!你兄弟有功啊。先请归班。”“是!”时迁到一旁坐下来休息。
吃过中饭之后,军师升帐,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情,朝下首的步将班中一望:“鲁智深,武松,石秀,刘唐,李逵,朱仝,雷横,石勇,李云,李忠。”“有!”“有!”……这一令点了十个人。“寨主!军师!我等有礼了!”“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大和尚跟武家贤弟还是着自己出家人的装束,不须再换衣服了,其余八位贤弟都换出家人的装束。你们稍停就跟随业根和尚到北山夹山道家庵去。到了家庵时间已不早了,等业根进庄报信给史文恭,我估计他今天已来不及了,要等到明天才来动手。明天早在定更,迟在二鼓,史文恭一定要到家庵来放火。你们到了家难之后,除了要注意庙里出家人的动静之外,还要防备他们有什么埋伏。到了明晚你们先把庙里所有的出家人,一起捆绑起来,他们如果喊叫,就用东西把他们的嘴塞起来。你们一个个都要把家伙带着,不能赤手空拳。等到他们放火,你们冲出去杀他一阵,然后回到征场的北山夹山道口,跟大家一起阻拦史文恭。有一点我要拜托你们:史文恭这个畜生见大势已去,到时候他很可能走北山夹山道这条小路逃跑,你们如遇到他,一定要把他围住,不但围住,还要抓活的。如果他死了,不管是你们把他砍死了的,还是他自尽死的,到你们回来缴令销差之时,休怪我无情,都要提头来见!我要你们生擒活捉史文恭,是为了随后要把他带到山上去,在我们晁大哥的灵前活祭,还用他那支射晁大哥的毒箭来将他射死,代晁大哥报这一箭之仇。你们要小心了!”“得令!”十个人下去,该更换出家人装束的都去换装。每人都把家伙暗藏。
“来啊!去把那位业根和尚请来。”“是!”有人去把业根和尚带到帐上。“阿弥陀佛。寨主,军师。”“大和尚,我们今天就按你献的妙计行事。现有我们营里最狠的十位头领跟你一起进北山夹山道,到你家庵去埋伏。你要好好地照应他们,到时候活捉史文恭,报仇雪恨!”“是。军师放心,贫僧一定尽力。”业根和尚以为梁山人中了计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活。他哪里知道他自己的这条命已在梁山人的掌握之中,哭的日子在后头哩!业根领着十位头领走了之后,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孙立,孙新,周通,凌振。”“有!”“有!”……“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你们每人调一千儿郎,灯球篾缆暗藏。明天黄昏时分,你们就跟着郁保四派来带路的人,出大营的右寨门,进树林,绕路悄悄进葫芦谷。到了庄前过棋盘道跟铁车道的时候,走一截路留这么几个人站下来,这叫沿路设标。等到北山夹山道家庵起火,郁保四兄弟在西庄门墙头上号炮升空,开庄门,坠吊桥,你们就一起杀进曾家庄。进庄之后,不要多杀人,只杀那些阻挡你们的人就行了,这叫杀鸡吓猴。至于曾太公夫妇两条老命,你们也不必伤害。你们只管把他家里的所有珍珠细软,以及庄上的刀枪粮饷等物一起带着,回营来销差。我刚才为什么要你们沿路设标呢?就是叫你们回来的时候,沿原路走,不致走到埋伏上去。贤弟们放心,庄里头绝不会有大批人来阻挡你们,因为我已经派人去跟郁保四兄弟讲过了,他结拜的十弟兄都会在暗中帮忙。”“得令!”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王英,燕顺,郑天寿。”“有!”“有!”“有!”三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贤弟等少礼。令箭一支,你们明天黄昏时分,每人带一千名弓箭手,分别把守前营门、左寨门和右寨门,防备史文恭到最后狗急跳墙,孤注一掷,来冲我们的大营。小心了!”“得令!”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寨主!军师!”“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明天黄昏时分,你们二位贤弟带五百人跟着寨主和本军师,到营外山岗上去观阵。你们就保护寨主和本军师。”得令!”“你们两旁边的马、步诸位头领听了:明天我们攻打曾家庄,活捉史文恭,我就不再给各位贤弟一一发令了。从明天黄昏时分起,你们要把整个征场跟北山夹山道口围定了,如果史文恭出来,不管他奔哪块,你们都要上去挡他一阵,要等卢员外到,再活捉这个畜生。”“遵令!”“员外。”“军师。”“明日还要有劳员外出马。”“卢某遵命。”“三哥,你看如何?”“好极了。军师辛苦了。”“可有不到之处?”“嗯,没有,军师想得十分周到。”“你老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梁山这一边安排布置停当,准备明天黄昏时分攻打曾家庄,活捉史文恭。
我这一刻要交代鲁智深等十位头领。他们跟着业根和尚进了北山夹山道,到了家庵门口。业根上前,吞!吞!吞!把门一敲。老道人立刻来开了门,朝外一望;“当家师啊,你回来啦?”“回来了。”“可曾把些客师请得来啊?”“请来了,请来了,都到了。——诸位师兄,请啊,请啊。”老道人再抬头把这些和尚望望:咦,乖乖!这些和尚不晓得从哪块请得来的?从来没有看见过,全是些五色花斑脸嘛。老道士心里不祛疑,不晓得是玩的什么玩艺头。“来啊,老道人呐,你赶快到厨房里头去准备酒肴。”噢——!就是了。”咦,乖乖!全是些喝酒吃肉的和尚!老道人去准备酒肴。
鲁智深等十位头领在庙里头倒是规规矩矩,不乱跑乱动。虽然不乱跑乱动,但是每人的一双眼睛还是要把四周看看。这座庙前后有三进房子,前一进房子,进庙的时候走里到外都仔细看过了,没得什么破绽,不会有什么埋伏。这一刻就看当中的这一进。这一进搁了一口棺柩,不晓得是什么人的。业根就告诉他们了,说这是五老爷曾索的棺枢,他是被你们贵寨中的关胜关将军砍死的,收殓之后棺枢就供在家庵里头。大家点点头。再把后一进望望,也没得什么破绽。到了晚上吃过晚酒之后,业根和尚说:“已经代你们把床铺好了,你们各位先请安歇,我要到庄里头去禀报师老爷跟曾太公。”“好啊!”大家点点头,上床睡觉。业根又关照老道人:“要好好地伺候诸位客师啊!”“是!”
业根出了家庵,到了北庄门,招呼上头守门的庄丁开庄门。庄丁先把吊桥平坠,然后把庄门朝下一开。业根进了北庄门,庄丁复行把吊桥高扯,把庄门朝起一关。业根直奔演武厅。史文恭正在厅上跟副教师苏定谈着业根去献计的事,不知结果如何。抬头一望:“哦呀!当家师回来了?”“二位师老爷,诸位少老爷,贫僧回来了。”“你此去结果如何?”“二位师老爷容我细禀……”业根便如此,这等这样,说了个长篇。“且慢。那梁山人可曾把卢俊义派来?”这个……师老爷,我是提起过,请他们最好派卢俊义来,但是他究竟来没有来,我也不晓得,因为贫僧认不得卢俊义。不过,我听狗头军师吴用说,派得来的都是最狠的狠人,猜想卢俊义一定在他们当中。”“好!”史文恭想想:梁山人既想捉我,不会不派卢俊义来,这十个人一点有卢俊义。”如此讲来,你大和尚有功。你赶快回去,好好地款待他们。今天来不及了,明天黄昏时分,我派人将鱼油、松香、干柴等引火之物运到家庵,定更之后放火。你要在定更之前让他们安歇,然后你悄悄地离开家庵。”“噢,遵命。师老爷,如此说来,我就告辞了。”业根告退下来,出了北庄门,回转家庵。
史文恭略微想了一下。“曾魁!曾升!”“有!”“有!”“明天你们二人带五百人把守着西庄门,以防万一,不可疏忽。”“是!”“曾涂!曾密!”“有!”“有!”“你们二人下去调五百人,多准备些鱼油、松香、干柴,明日黄昏时分,悄悄运往家庵,千万不能惊动梁山的强盗。明天本师爷坐镇北庄门墙头。以梆声为号,你们只要听到梆声一响,就放火烧毁家庵,休容里面的人逃脱。”“是!”“苏贤弟。”“大哥。”“明天黄昏时分,愚兄邀请贤弟一起坐镇北庄门墙头,观看火景。把梁山来的十个头领烧成灰烬,代我表弟邓天奎和赛蜈蚣陈起报仇!”“是,小弟奉陪。”副教师苏定心里觉得奇怪:梁山的军师吴用足智多谋,诡计多端,难道这一次业根去诈降,他就没有看得出一点蛛丝蚂迹吗?就不晓得是史文恭用的计吗?这倒叫人费解。苏定没有多说,居心等明天到北庄门墙头再看个究竟。
一夜无书。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曾家庄的人各执各事。曾魁、综升带了五百人,奔西庄门墙头。到了西庄门墙头上,叫人扛了两张折叠椅过来,两个人就朝折叠椅上头一坐。掉脸一望,看见郁保四也在墙头上。“郁保四啊,你的伤好啦?”“好了。”“你的伤既然好了,过两天我们再同师老爷说说,恢复你的庄头。”“多谢二位少老爷。啊,二位少老爷今天到庄墒上来有什么事啊?”“告诉你唦,我们师老爷用了一条计,昨天把梁山的这些囚攮的诱到家庵里头来了,今天定更之后,要放把火烧毁家庵,要把来的这些梁山强盗烧得乌焦巴弓!”“噢——!”郁保四心里有话:不要你们告诉我,我还要告诉你们哩!郁保四一想:有他们在这块,不大方便,最好把他们支了走。“二位少老爷,这里风大,你们不要坐在这个地方了。有小人我在这里,你们还不放心吗?你们最好到下面营房里面去,叫手下人拿点酒肴给你们吃吃,到了定更时分,那边放火烧庵,再请你们上来。你们看怎么样?”“好!”曾魁、曾升一听,这话也对。一是这个地方风大,二是老坐在这块也实在无聊。再说,我们以往对待郁保四不错,对他还不放心吗?弟兄两个点点头,就到下面营房里头去吃酒了。我先把他们的话摆着。
这时候曾涂、曾密两个人带了五百人,把准备好的鱼油、松香、干柴等引火之物捆好扎好,挑的挑,抬的抬,到了北庄门,吩咐把庄门开下来,把吊桥平坠,出庄门。他们走后,庄门也不关了,吊桥也不吊了,等他们放过火回头进庄再关。这些人到了家庵,轻手轻脚把带来的鱼油、松香、干柴一捆一捆地在家庵前后左右堆好。然后大家就在外头等时间,入神等北庄门那边的梆声,只要梆声一响,他们就点火烧庙。
曾涂、曾密在家庵外头忙,业根和尚和老道人就在家庵里头忙。一是忙应付来的十位梁山头领,要做个准备设坛诵经、超度亡灵的样子,二是暗中准备他们到时候脱身。十位头领已经看出来了,他们心里有话:好哩,你个囚攮的秃驴!你跑了去把我们带到这个地方来,准备用火把我们烧死了,你们溜之大吉,没有这样的好事!大家目中一会意,随即把业根和尚跟老道人打了朝下一趴,四爪攒蹄,倒板弓朝起一捆,生怕他们喊出声来,就拿手巾把两个人的嘴朝起一塞,然后把他们朝暗处一撂。因为这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了,大家就注意外面的动静了。刘唐、李逵,一个端着双斧,一个端着朴刀,就在庙门里面从门缝子朝外面望,其他头领们就搭起高肩来,趴在墙头上朝外面望。只见外头有几百人,把一捆一捆的干柴在家庵前后左右一层一层地朝里堆。乖乖!个个心里佩服:吴加亮真了不起啊!真是料事如见。过了一会工夫,忽然听见庙门口有人轻声喊:“业根和尚哎!老道人哎!你们赶快出来唦,马上要点火啦!”里头众头领暗暗好笑,这两个囚攮的睡在角落里头哩,永远也出不去了。十位头领也在这块等时辰。
史文恭此刻怎么样了?他早已到了北庄门墙头上了。听见庄里哐!已经打定更锣了。时间到了,随即一声招呼:“击——梆!”喊了一声击梆,咯咯咯咯……北庄门庄墙上梆声这一响啊,当时几处地方一齐发作了。我只有一张嘴,只好一处一处地交代。
北山夹山道里头,曾涂、曾密听到梆声,随即命人在家庵四周点火。哪晓得他们才点火,十位头领在里头足尖一踮,全跳出来了。曾涂、曾密见梁山的十个头领全从里头跳出来了,晓得不是对手,吓得落荒而逃。十位头领把庄丁杀得四散奔逃,然后回征场等史文恭。家庵烧起来没得人救,火越烧越大,房子全烧着了,哗——房子朝下一趴,火光直冲霄汉。业根和尚跟老道人被烧死在里面。
郁保四在西庄门墙头上往北一望,那边已经起火了。军师关照的,不起火便罢,一声起了火,就要放号炮。把准备好的号炮取出来,火绳一亮,嗒——!号炮升空。随即带着心腹人下去开庄门,放吊桥。接着他去忙接他的家小。这块五个带路的带领梁山的人冲进来,也不过杀了三四个人,放了一把火,但是一个个放开喉咙来喊,喊杀声震天。曾魁、曾升怎么样?这两人在营房里喝得烂醉如泥,头领们进去没有费事,就把他们办掉了。庄丁们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你喊他叫:“我们速些溜啊!梁山的大王杀得来啦!”“我们速跑啊——!”
庄里头喊杀声震耳,惊动了北庄门墙头上的史文恭了。“啊-一呀!”梁山人已经杀到庄里了,看来今天曾家庄保不住了。副教师苏定心里有话:史文恭啊,这是你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你时时刻刻跟梁山人不得过,现在梁山人要跟你不得过了。我不能再跟你受累了。苏定也不管史文恭不史文恭了,一个人下了墙头,飞身上马,把双股剑一端,出北庄门,过吊桥,准备走北山夹山道远走高飞了。他在夹山道一路上倒没有遇到什么人。才出了北山夹山道,埋伏在征场四周的梁山头领跟儿郎们,在黑暗中以为是史文恭到了,随即亮灯火,霎时间征场上灯火通明,杀声震天,“啊……!”“啊……!”还亏苏定胆大,要是胆小,这一吓要被吓了从马上栽下来。头领们才上来围住苏定,那边山岗上有孩子骑快马来传令了:“哎——!征场上的诸位头领跟儿郎们听着,寨主、军师有令,来人是苏定,赶快让出一条道路让他走,不要同他动手啊——!”“噢——!”这时候大家也看清楚了,来人不是史文恭,是曾家庄的副教师苏定。既然寨主、军师下令放他走,随即让出一条道路,让苏定走了。哎,莫忙,宋江、吴加亮为何要把苏定放了走?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一则来听郁保四说过,苏定为人正派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再则哩,他在曾家庄只管保家,不问军务,跟梁山人一无冤,二无仇。把他放了走,征场上好集中精力去捉史文恭。至于苏定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就不在我书中交代了。
苏定走后,史文恭自知大势已去,不由叹了口气:“唉——!”万想不到我用计烧卢俊义,反而被梁山人打进了曾家庄。现在曾家庄已破,苏定倒走了,我何必还在这个地方等死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还是走为上策。主意拿定,也不招呼手下人,一个人下了墙头,飞身上马,把枪一端,出了庄门,过了护庄河,就走北山夹山道走了。走到离家庵不远,只看见火光冲天,不由又叹了一口气:“唉——!”这把火是白放,恐怕梁山的人一个都没有烧死。正在想着,旁边几棵老树后面出来了两骑牲口。马上是什么人?带人来放火的曾涂、曾密。弟兄两个溜到这块躲在老树背后,吓了不敢出来。刚才苏定走,他们没有看见。这时候看见来了一人一骑,仔细一望,是师老爷来了,赶紧领马出来。“哎——!师老爷!”史文恭一看,是曾涂、曾密,将马勒定。“你们烧死了多少梁山头领?”“这个……想不到他们早有准备,我们才点火,他们就全跳出来了。我们弟兄寡不敌众。”“无用的东西!”“是,是。现在庄里怎么样?”“梁山人已杀进庄了。”“糟了,糟了!请问,师老爷此刻到哪里去?”“你们不用多问。你二人赶快回去,保护曾家庄。”“师老爷,梁山强盗人多势众,凭我们弟兄的武艺,保不住这座庄子,请师老爷和我们一同回庄,杀退梁山强盗。”“山人已无意再留在此处。”“师老爷,你老不能走!”我们曾家庄就靠的你,你怎么能走呢?弟兄两个把马一领,就挡住史文恭的去路。“闪开!”“师老爷,你老不能走!”“啊!”史文恭来火了。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的气,这时候气全到了曾涂、曾密身上了。你们两个畜生敢挡我的路,哎!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不如把你们两个畜生办掉,免得你们罗嗦。“你们胆敢放肆,休怪山人无情。着!”说着,就把手上的枪一起,认定曾涂就是一枪。莫说曾涂没得准备,就是有准备也挡不住他这一枪。啡!轰!曾涂翻鞍坠骑。曾密一望,吓了呆住了。才想领马溜,史文恭把枪头收回,甩起来一枪转子。啪!曾密七窍喷红,栽倒在地。你看史文恭的手条子辣不辣?
史文恭把曾涂、曾密办掉了之后,继续领马往前跑。一边跑着,一边回头望着,生怕后头有梁山人来追他。旁人来追他不怕,就怕卢俊义来追他。哪晓得才出了夹山道,四面的伏兵一起围上来了。一个个嘴里喊着:“捉史文恭啊!”“抓——村——狗——啊——!”鲁智深、武松、李逵、刘唐等十位头领把他的退路一拦。史文恭定神一望,围上来的头领当中,没有卢俊义。心里有话:狗强盗啊,你们不要以为来的人多,我就走不掉了。只要我家师兄玉麒麟卢俊义不出马,你们要想抓住我史文恭,比登天向日还难。哪晓得他正准备冲,忽然“啊……”梁山的头领和孩子们让开了一条路,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从后面来了一人一骑,手端金团龙枪,哪一个?卢俊义。后面跟着浪子燕青,手端双刀。“啊呀!”史文恭一望,不由心里吃了一惊。我怕就怕的是卢俊义,偏偏这一刻他来了。看样子,今天只有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可了!史文恭也不多说,领马往上撞,手里的枪一起,认定卢俊义咽喉就扎:“看——枪!”呜——!卢俊义把枪一抬:“来得好!”准备用枪来盖他的枪。史文恭这一枪能实能虚,见卢俊义来盖他的枪,猛然把枪朝回一收。卢俊义也防着他这一着哩,赶紧把抢往回一收。二马过门。就在两匹马要过门的时候,史文恭特为走卢俊义的左边,让卢俊义走他的右边,两个人擦肩而过的当口,史文恭右手抓住枪头子,把枪转子认准卢俊义的脊背:“着!打——!”呜——!回身就是一枪转子。史文恭这一枪转子是出其不意打的,当时在场的头领和孩子们都吓了一跳。不但他们吓了一跳,连那边山岗上的宋江、吴加亮也吓了一跳。他们虽然离得远,在灯光之下隐约也能看到。大家都代卢俊义担心。
我要交代,卢俊义这一刻却是若无其事。为武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听见后头呜——!晓得是枪转子到了。心里有话:这个畜生上一回跟我玩暗箭,这一回又跟我玩枪转子。好哩,你不打这一转,还能多些时候,你打这一转,就是你自讨苦吃了。这话怎么讲?说起来话就远了。当初周侗周老先生教传他们的枪法,暗中多教了卢俊义两着,一着叫“百鸟朝凤”,一着叫“坠马金蝉”。这两着史文恭没得。“坠马金蝉”怎么个坠法?卢俊义当时很快,我说的人要慢慢地交代:卢俊义听见后头呜——!晓得是枪转子来了,把两个足尖啡——!褪出了踏镫,腰一哈,把屁股微微一抬,离了马鞍,空马就走卢俊义的裆下跑过去了,噗!人朝地下一落,把这一转让掉了。人落下来,叭!身躯朝后一转。他们两个人本来是擦肩而过,屁股对屁股,卢俊义把身躯一转,脸就对着史文恭的马后了。史文恭这一枪转子打空了,用的劲道又猛,一下子收不回头。卢俊义把枪一抬,由上而下,把史文恭的枪杆子啪!朝下一盖。噼!史文恭的枪转子斜势朝地下一扦,足足扦进去有尺把深。卢俊义接着又把枪一抬,呜——!认定史文恭的后腰就扎。扎他的后腰是不想要他的命,要捉活的。史文恭晓得坏了:师兄今儿跟我玩的是“坠马金蝉”。当初我家师尊教传他的时候,是背着我教的,后来我也偷练过,可惜没有练成功。且慢,史文恭胯下不是照夜玉狮子龙驹马吗?马为何不朝前奔呢?一奔不是就让掉了吗?奔嘛,要奔得起来呐。枪转子扦在地上有尺把深,等如钉了根桩,这杆枪把史文恭连人带马拴住了,马奔不起来。这是史文恭,如换个旁人,这一枪无论如何让不掉。史文恭一想:要让这一枪,只有丢枪。手一松,把枪丢掉了,接着身躯朝右边一歪,啡!右足褪出了踏镫,右腿朝马肚子底下一伸,左腿在上,右腿在下,夹住马肚子,身躯悬空。史文恭虽把这一枪让掉了,这时候望着卢俊义一声喊:“师兄饶命啊——!”史文恭从来没有喊过“饶命”,只有别人求他饶命,今儿他喊了。不但喊了,而且这一声喊得很惨。什么道理?为了要命啊。他晓得:让掉了这一枪,让不掉底下一枪,卢俊义只要把枪头一低,第二枪扎来,他没法让。再说,卢俊义就是不扎人,把马身上扎一个洞,马一倒,史文恭也跑不掉。到了这一步,史文恭不得不求卢俊义饶命了。
卢俊义怎么样?见史文恭把这一枪让掉了,本来是想扎第二枪的,听见史文恭喊“师兄饶命啊”,不由心一软,把枪停住了。算了吧,就饶他这一次吧,毕竟是师兄弟啊。我只要手下留情,让他坐到马背上去,裆劲一沉,凭他的武艺,拔出腰间佩剑,就能冲出重围。我对梁山人怎么交代?不要紧,我虽没有代你们捉住史文恭,但是帮你们破了曾家庄,把史文恭赶跑了,也说得过去了。卢俊义虽发了慈悲之心,但是有个人不答应,哪一个?浪子燕青。燕青离他们不远,看得清楚,心里有话:恩爹心太软了,听了他一声“饶命”,准备放他走了。你放,我不放!梁山人对我们父子恩重如山,他们三下大名,吃了多少辛苦,经了多少风险,就是为的把你救上水泊,帮他们活捉史文恭,代他家晁寨主报仇雪恨。你今天若是把他放了走,怎么对得起梁山人?你放他,我来捉他!燕青主张拿定。这时候史文恭旁势子悬在马旁,正准备朝马背上拗。燕青正好在他的右边,随即一个纵步蹿上去,噗!右手的刀腾到左手,右手的三个指头就在史文恭右腿的穴道上,嗒!微微地点了下子。这是一着神拿。就这一点,史文恭的两条腿夹不住马肚子了,身躯也拗不起来了,半边身子麻木了。“啊呀!”工!人朝地下一掼。周围的头领和孩子们一望。“好!”“好!”“好!”“好!”“好啊!”“啊……!”霎时间征场上掌声如雷,欢声震耳。赞好者,一是赞卢俊义刚才的一着。“坠马金蝉”太漂亮了,二是赞燕青这个神拿用得好。这父子两个真正是天下没盖的了!山岗上的寨主、军师也赞好。这时候孩子们一拥而上,把史文恭一捺,有的捺头,有的捺身子,有的捺膀子,有的捺腿。其实用不着捺哎,他已经中了神拿,动不起来咧。接着把他的双手朝后一背,用麻绳朝起一捆,两口钢刀架在他的左右肩头,几个人抬他一个,推推拥拥,押回大营。他的枪跟坐马,还有卢员外的那匹坐马,有孩子牵着、扛着。卢俊义望望,“唉!唏唏唏唏……”叹了一口气。史文恭啊,你的罪太深啦,我虽想饶你一命,但是旁人不肯饶你,连我的儿子都不肯饶你,这也是罪该如此。“儿呀,走吧。”“恩爹请。”父子两个步行回营。吴加亮传令鸣金收兵,下岗回转大营。到了大帐上入座,先吩咐孩子:“来啊,备辆囚车,把史文恭先囚起来。”“是!”史文恭从这一刻起,这个活罪就难受了,一天只给他吃两顿,胀也胀不死,饿也饿不昏。好说:不会不吃吗?绝食?不吃不行,把他嘴打了张开来,非要他吃。要把他押回梁山去活祭晁盖哩。我把史文恭的话先摆看。
一会工夫,卢俊义父子跟众头领纷纷都回来了。吴加亮一想:有笔债要还了。“呼延贤弟。”“军师。”“上次我借你的那匹龙驹宝马,现在物归原主。你下去领回你的宝马。”“是!多谢军师!”呼延灼随即下去领马:“员外。”“军师。”“史文恭骑跨的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原是段景住兄弟献给我们天王晁盖的:半途被史文恭抢走。现在我们晁大哥已归天,史文恭已被擒,马失而复得,这匹龙驹宝马理当给你员外骑跨。”“多谢军师!”卢俊义没有谦。英雄爱龙驹。象他有这样高的武艺,裆下是要有一匹龙驹马才配哩。
吴加亮还马,赠马,把两匹马的首尾事办过了,众头领纷纷上来见寨主、军师缴令销差。曾家庄所有的珍珠细软值钱的东西,以及军需粮响等等,凡是能带的,都带回了大营,清点入库。庄丁除了死掉的以外,其余的凡是愿意上梁山的,重新编队;不愿意上梁山的,发几文给他们回家。趁此交代:曾太公夫妇虽然把两条老命保住了,但是五个儿子都死光了,又听说曾涂、曾密是被史文恭挑死的,两个人一气,一命呜乎。
吴加亮望望帐上,有一个人没有来。哪一个?郁保四。正要查问,只听见帐外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险道神郁保四到了。因为他个子大,走起路来直接跟钉桩差不多。“啊,郁贤弟来了。”哪晓得郁保四才走到帐口,就嚎啕痛哭。“啊,郁四贤弟为何如此?”“啊,啊,啊,我家老婆悬梁自尽了。”“啊?贤弟她为何要悬梁自尽?”“唉——!这个我也不知道。”吴加亮再一想: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晓得内情,我要略表一下:今天秋香看见丈夫提着棍子要奔西庄门,就问他;去有什么事?郁保四没有瞒她,就告诉她:今天梁山的大兵要破曾家庄了,我要去接应。秋香把门关起来之后就想了:看样子曾家庄是保不住了。破了曾家庄之后,我家丈夫就要上梁山去共聚大义。到时候我怎么办呢?我如果跟他一起走,就对不起太公跟安人。太公跟安人虽然跟梁山为敌,但是对我们夫妻是恩高义厚。史文恭三番五次要杀我家丈夫,都是太公讲情把他保下来的。我如果不跟丈夫走,又说不过去,哪有妻子不随丈夫走的道理。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最后想了迂起来了,不如一死了之,就悬梁自尽了。郁保四走西庄门回来接她的时候,见门关着,敲门又没有人答应,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就把门冲开来,进去一望,秋香已经断气了。可怜郁保四哭得死去活来。没得办法,只好喊了几个弟兄来挖了个坑,草草把秋香掩埋。随后他才拎着棍子到大营来见寨主、军师。
宋江、吴加亮虽不晓得内情,但是也能猜到几分。只好劝慰他:“郁贤弟,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伤心了,自己要保重身子。”郁保四点点头。接着下去把他结拜的九个弟兄带上来。“寨主,军师,他们就是和我结拜的十弟兄。在破庄的时候,他们都暗中帮了忙。”宋江、吴加亮就问了:“请问,你们是不是准备跟我们一起上水泊粱山?如果愿意去,请你们放心,决不会亏待你们;要是不愿意去,也不妨,请你们直言。”九个人一听,都趴下来了:“寨主、军师明见,我们都有妻儿老小,现在实在不能走。将来如有机会,一定到梁山去效力。”寨主、军师点点头。吩咐孩子送他们每人一千两银子。啊呀!一千两一个人,九个人就是九千两啊?这个数目虽说不小,但对梁山来说,等于在牛身上拔了一根毛。而且这些银子都用不着回山去取,就从曾家庄缴来的银子当中,拿出个零头数就足够了。九个人拿了赏银,向寨主、军师再三表示感谢。郁保四把他们带下去,请他们吃了一顿酒,然后送他们出大营。郁保四还想多送一程,九个弟兄都阻拦说:“大哥不要再送了,我们后会有期。”郁保四送走他们之后,回到帐上。军师传令:这一向时大家辛苦了,休息三天,班师回山。”
过起来很快,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大早,拔寨起队。来的时候兵分三队,军师令下:现在回去用不着再分三队了,三队连成一队。还走原路走,路上也用不着日夜趱赶,按站而行。一路上浩浩荡荡,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因史文恭的囚车,一路有人押解。他们出甘肃,奔陕西,进潼关,过了潼关就走河南边界奔山东。到了山东境内,就不断有报马上山报信给金、萧二位先生。二位先生得了信之后,随即就送信给水师营的八位头领。水师营备好船只,头领带队渡湖到对岸登岸,跑下去整整十里路迎接队伍。接到队伍,大家见礼。一时间炮鼓喧天,欢声雷动。队伍到了湖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把囚史文恭的这辆囚车也推上船,由水师营的头领押船。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船只靠定了,纷纷上岸。有人把史文恭这辆囚车推上岸。五万兵丁要一批一批地渡,等全部渡过来,兵丁归队,船回原处。寨主、军师、卢俊义和众头领上差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人众下马。马跟兵器有人照应。先把囚史文恭的囚车堆到一间空房子里头,派人严加看守。寨主、军师跟卢俊义到忠义堂上入座。有人泡茶。军师把卯簿打开,代险道神郁保四上卯。打开功劳簿,代头领们记功。然后传令:全山休息三日,三日后活祭晁大哥。
笫四天一大早,寨主、军师、众头领跟全山的儿郎们全都身穿孝服,晁大娘跟儿子晁源更是麻衣大孝。寨主、军师到忠义堂一望,有两个没有来。哪两个?玉麒麟卢俊义跟浪子燕青。为什么不来呢?用不着问,卢俊义跟史文恭毕竟是师兄弟,今天梁山代晁天王报仇,要拿史文恭活祭,他不便到场。卢俊义不来,燕青当然也就不来了。军师晓得他们的难处,也不勉强,不来就算了。忠义堂上布置灵堂。吩咐人下去打开囚车,把史文恭押上来。史文恭瘦掉一壳了,自知死期已到,听他们摆布。几个孩子把他推到忠义堂堂口,先代他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头给他遮遮羞。然后把钉好的一个“大”字形的木头架子搬过来,把他成“大“字形朝架子上一扎,扎得结结实实。在堂口有根柱子,用粗麻绳把他连架子朝柱子上一吊,吊在半空。寨主、军师和众头领到晁盖灵牌子面前磕头,行仪注。大家忍不住都哭了,堂上一片哭声。行过仪注之后,军师叫人到晁大娘房间里头去把那个海梅拜匣取来,把拜匣别子一褪,盖子打开,把包毒箭的左一层右一层的油纸揭掉,取出毒箭。这支毒箭原先是箭尖子漆黑,后来箭杆子也变黑了,现在连箭的翎花都变得漆黑,可见其毒性之大了。吴加亮一声招呼:“花荣贤弟!”“有!”花荣上前,“军师!”“贤弟,当初我们晁大哥中箭之后,是你兄弟打的箭,中箭的部位你最清楚。今天你就拿这支箭,还射史文恭的这个部位,代晁大哥报一箭之仇!”“是!”花荣接过这支箭,从弓囊内把弓取出,站到离史文恭一百步远的地方,箭抿上弦,眼睛一瞄!对准史文恭脑门这个地方,噔!沙——箭射出去了。只听见啡!呃——不偏不歪,正中史文恭的脑门。花荣的弓力硬,这一箭射得深,一刻儿工夫,史文恭就断气了。吴加亮吩咐把人放下来,把麻绳解掉,把他搭到后山去,找一处没人到的地方,连同这支箭,挖坑掩埋。
代晁天王报过了一箭之仇,军师吩咐撤去灵堂,大家脱去孝服。忠义堂上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吃庆功酒。宋江、吴加亮着孩子去请卢俊义跟燕青,但是父子两个不肯来。接着又派头领去请,父子两个还是不来。看样子,非要寨主、军师亲自去请他们了。寨主、军师只好亲自到卢俊义父子的住处,说明现在是吃庆功酒,与史文恭无关,才把他们父子两个请上忠义堂。一时问堂上觥筹交错,欢声震耳。
晁寨主的一箭仇是报过了,宋江想起件事来了;当初晁大哥临终之前,叫我这个亚寨主扶正,我推之再三,不敢接受。后来我答应临时代行寨主之职,日后哪个能够代我们晁大哥报仇雪恨,哪个就当寨主。现在卢俊义父子活捉了史文恭,代晁大哥报了仇,我何能还坐在寨主位置上头?我应当趁大家吃庆功酒的对候,把寨主的座位让给卢俊义。宋江随即站起身,走到卢俊义旁边,一躬到底:“员外。”“啊,三哥施礼为何?”“员外,前首晁大哥中了史文恭的毒箭,临终之时要我扶正,学生才疏学浅,何敢担此重任。推之再三,最后不得已只好暂且代行寨主之职。当对学生曾言明,以后哪一位能够代我们晁大哥报仇雪恨,我立即奉让。如今打破曾家庄,你员外活捉史文恭,代我们晁大哥报了仇,雪了恨,我这寨主的座位,也理当奉让员外。”“啊呀,寨主哪里话来!承蒙寨主、军师和诸位义士三下大名,把我们父子救出水火,恩重如山。卢某今番打破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乃是份内之事,何能雀巢鸠占。此事万万不可。”“哎,不不!学生有言在先,何能反齿。我是一定要让。”“卢某万万不能接受。”糟了!一个要让,一个不肯接受。吴加亮在旁边望望:“三哥,员外,现在晁大哥的一箭之仇报过了,但是一山不能无主啊!你们二位既然谦让不下,学生倒有个章程。”“军师有何章程?”“在我们梁山以东,有两个州府,一是东平府,一是东昌府。东昌府有一位没羽箭张清,东平府有一位双枪将董平。这两位都是忠良之后,当世的英雄豪杰,学生早有请他们二位上山共聚大义之意,只是未有机会,既然你们二位现在谦让不下,学生来写下两个阉儿,一写到东平府,一写到东昌府,你们二位各拈一个,各带一万人前往。你们哪一位先收伏对方回山,哪一位就是寨主;哪一位后收伏对方回山,哪一位就是亚寨主。你们二位看如何?”“这个……”两个心里有话:亏你想得出来的,把我们当小孩子玩,玩猜阄。再想想:这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我们为哪个当寨主能谦,为梁山的大业出兵的事不能谦,只好就凭运气了。“好。”“好。”两个人都点点头。吴加亮随即写了两个阄儿,宋江、卢俊义各拈一个:打开来一看,宋江拈的是到东平府,卢俊义拈的是到东昌府。酒阑席散,吴加亮叫大家回去准备,三天后到忠义堂来听令。
第十回 梁山拜寨主
一、大战没羽箭
第四天一早,大家一齐到忠义堂。吴加亮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林冲。”“有!”“有!”“有!”两个文的和一个武的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见寨主、军师请安。”“贤弟等少礼。寨主和卢员外今日要领兵分别前往东昌府和东平府,学生也要随营参赞军机。我们走后,山寨空虚,除八位水师营的头领留守外,你们三位贤弟在家守山。都城没得兵来征山便罢,如果派兵来征山,你们要随即派人来报信,不可延误。”“遵命!”吴加亮接着点了四十八员马、步头领,其中跟随宋江的是二十四员,跟随卢俊义的也是二十四员。军师想过了:这一次出兵,我要跟三哥一起走。因为前首三打青州的时候,我跟双枪将董平见过面,下过一番说辞,劝过他退兵的。这次我随三哥到东平去,说不定能不费事把董平说降了,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到东昌去协助卢俊义。因为军师不跟卢俊义一起走,所以就多点了一些能人给他,比如马上的将士有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等人;步下的将士有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拚命三郎石秀、轻脚鬼时迁、神行太保戴宗等人。宋江这边呢?步下最狠的是黑旋风李逵,马上最狠的是神箭手花荣。为什么要叫这两个人跟着宋江呢?因为这两个人跟宋江的交情非比一般,不宜把他们分开来。把两边的头领分配好了,他们各到教场调了一万人,拔了粮饷,立即起队,渡湖到对岸。临分手的时候,吴加亮又对卢俊义说:“我先跟三哥到东平府去,如果你那边有什么事情,就叫戴宗来给我报信。”“好。”于是他们分兵两路,一路奔东平府,一路奔东昌府。
我先交代玉麒麟卢俊义这一队。他们一万人马当天没有到达。第二天才抵达东昌府城外,离城五里路安扎大营。东昌府太守张叔一跟武将没羽箭张清,听说梁山来了一万人,在离城五里路的地方扎下大营,随即下令:四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城上严加防守。
第二天一早,卢俊义起身,饱餐之后,随即命人调一千人到营前列成阵脚。而后本人跨上了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手端金团龙丈八枪,带着马、步将士,到了阵脚前,将马勒定,上首是马将,下首是步将。卢俊义今天是包巾战袍,鞓带缎靴,这个奇怪了?既然是开兵打仗,为什么不穿盔铠戎装?这个我上文就交代过了:在《水浒》这一部书上,前后有三个人从来不顶盔贯甲。哪三个?祝家庄的枪棒教师栾廷玉、曾家庄的白马银枪史文恭,梁山上的玉麒麟卢俊义。他们因为本领高了,觉得穿盔铠反而成了累赘,不灵活自如,所以不如不穿。卢俊义望望两旁,望望自己,心里并得意哩。得意什么事?得意的是:你不要看做强盗啊,也有做强盗的好处。想我当初在河北大名,尽管是家有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但是想找匹龙驹宝马却找不到。就是能找到,我的身份也不能骑跨。现在到梁山上做了大王,就随我玩了。再说这两旁的马、步头领,原先在朝廷做官的也不少,英雄豪杰也很多,想不到这些人今天都要听我卢俊义调遣。所以卢俊义越想越得意。“关将军。”“有!”“请你将军先出马。”“是!”大刀关胜领马到征场要战。
他们这一边出兵,城里的没羽箭张清也出兵了。带了多少人呢?人不多,只有五百人。为什么只带五百人?因为人少跑起来便当。如果人多,一个不对,退兵进城,城门圈子不过就这么大,吊桥也只有这么宽,过了桥还要扯吊桥,到时候怕来不及。队伍一字排开,张清勒马在旗门之下。没羽箭张清什么样子?年约四旬,立地身高八尺开外,白面庞,两道浓眉,一双朗目,正准头,阔口,颏下微须,合合两耳。头上戴黄金盔,身上披黄金大片连环甲,内衬大红袍,花脑头战靴,腰间佩剑,胯下是一匹黄沙马,手上端了一杆金戟长枪。右肋下挎了个豹皮囊,里头装的全是些石子。这些石子有人叫它“飞石子”,有人叫它“毒石子”。这些石子是什么样子?其形象个橄榄,两头尖,中间粗。这种形状的石子,并非是天生的,它是由许多小军用人工慢慢把它磨出来的。磨好了之后,他就配些药,把这些石子放在锅里头煮。煮过了再把它捞起来吹千了。他用的这种药,并不是什么要人命的药,打中你只叫你头晕眼花,就跟现在打了麻醉剂差不多。为武的在征场上动手,就靠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果头晕眼花,方向都看不清楚了,还不是必败无疑嘛。就因为他的石子这么厉害,所以有人就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没羽箭”。没羽箭怎么讲?就是说他这个石子就象一支没有翎花的箭。在他的左右是两员偏将,是跟他拜过的弟兄。上首马背上的这一位,年在三旬,乌油盔铠,手上端了一柄五股钢叉。在钢叉的底座下有铜圈,只要把叉一抖,就有响声。他名叫龚旺,外号人称“花项虎”。怎么叫花项虎的?他颈项上的皮肤与人不同,就象似一条花蛇盘在颈项上头,清清楚楚,直接就象活的蛇一个样子,有蛇头,有蛇尾,蛇嘴还张着,嘴里还有两根舔子伸在外头。下首马背上的这一位名叫丁得孙,外号人称“中箭虎”。怎么叫中箭虎的?他的相貌皮肤都满好,但是在他眉心这个地方多长了一块肉。这一块肉既不是一顺瘊子,也不是个圆疙瘩,其形长得就象似一支箭的箭尖子,所以人就称他“中箭虎”。张清、龚旺、丁得孙,这三个人因为是结拜的盟弟兄,互相感情又好,所以一直都在一起。今天出兵,三个人也一起来了。
没羽箭张清见征场上有一人一马,左右奔驰,耀武扬威。再入神一望:“噢!”不是别人,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大刀关胜。咦,奇怪了!大刀关胜当初是奉圣命征剿水泊粱山的,怎么现在成了梁山的大王了?真令人不解。既然关胜要战,我倒要来会会他哩。张清随即向两个兄弟招呼了一声:“二位贤弟小心守阵,愚兄去应战!”“是!大哥请。”张清把马一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嘴里一声喊:“好大胆的狗贼,敢来放肆,没羽箭张清来也!”手上的枪这一起,认定大刀关胜咽喉就刺,“着——!”关胜一望:“来得好!”手上的大刀这一抬,嗒!刀靠上去,张清在马背上晃了两晃。因为张清的本事并不高明,他有名的是他百发百中的毒石子、一来一往不是关胜的对手。两马过门。就在过门的时候,张请一想:凭硬斩硬剁,我绝不能取肚,最好还是跟他玩毒石子。一个兜回坐骑,一个拨转丝缰。大刀关胜在多远的地方就拍马舞刀,准备上来一刀,把张清连人带马劈成四半个。他不晓得张清在两马过门的时候,右手已伸到豹皮囊里拈了一颗毒石子,把这颗毒石子抓在手上,等关胜的坐马朝他面前奔来,把右手朝起一抬:“着!”呜——这颗毒石子认定关胜的眉心砸来。关胜一望,不晓得是件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就把头朝左一偏,准备让。哪晓得眉心这个地方让掉了,右耳这个地方没有让得掉。噼!毒石子就在他右耳朵边子上擦了下子。就这一擦,油皮被擦破了一块,石子朝后面地下一掉。征场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免不了有风,呜——一阵风吹过来,奇怪了,关胜立刻眼前金星乱飞,头晕眼花。关胜一想:不好!不能打了,快走!随即把马一领,回奔自家阵脚前。张清准备拨马来追,再一望,来不及了,关胜的坐马已经离他家阵脚不远了,有人上来接他了。张清没有追。心里有话:只要你中了毒石子,就够你受的了。看看对过,收兵了,叫手下人擂一棒得胜鼓,收兵进城。今天总算是旗开得胜,够体面的了。
梁山这边收兵回营。卢俊义和众头领回到大帐上。这一刻关胜已经站立不稳。有手下孩子搀扶着他坐下来,先代他除盔卸甲,而后把他搭到寝帐里头睡下来。奇怪了!关胜直接神志不清,昏迷不醒。卢俊义赶紧吩咐孩子:把队伍里的军医请得来。军医跑来一望,只看见关胜耳朵边上擦破了一小块油皮,说病因就在这个地方。大家觉得奇怪:不过擦掉了这么一点油皮,人就昏迷不醒,难道这个石子有毒吗?随即就叫手下孩子到征场上去,把打中关胜的那颗石子找来。手下孩子没有费事,把那颗石子找来了。几位老夫子一看,只见这颗石子形似橄榄,颤包呈褐色,分明是在什么药里煮过的。这种药一定是毒药,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毒药,一个都看不出来。不晓得是什么毒药,就不晓得用什么解药,就不能做到对症下药。几位老夫子都只好摇摇头,说:“我们不识煮石子是用的什么毒药,实在无能为力。”卢俊义一听,觉得他们说的是老实话,也没有勉强他们。于是就写了一封书信,差神行太保戴宗上山去请神医安道全。当日宋江沾染了史文恭射晁天王的那支毒箭的箭毒,就是神医安道全医治好的。
戴宗领命之后,随即绑上金钱甲马,赶奔梁山。三百里路,在他来说只要几个时辰就到了。到了梁山,一脚奔忠义堂,把卢俊义写的书信交给金、萧二位先生。金、萧二位先生看过书信,说:“事不宜迟,就请安先生动身。”安先生随即收拾,打了个包裹,把应用的东西带着。戴宗代安先生背着包裹,下了山,过了湖,就跟先生共驾神行。到了大营,止住神行,直奔大帐。大家一看,说:“好了!安先生来了,关胜有救了。”安先生把大刀关胜受伤的地方一望,说:“员外,诸位哥,你们不必惊慌。关将军虽然中了毒石子的毒,这种毒并不是不治之毒。”“何以见得呢?”“你们看,他右耳朵边子上头虽然擦破了油皮,但是颜色未变,淌的血是鲜红的血。如果是不治之毒,耳朵边子的颜色就要变了,淌出来的血就是紫黑色。”卢俊义一听:“既然先生识得此毒,那就请先生下药。”安先生摇摇头:“现在还不能急于下药。首先要弄清楚毒石子的毒是用的哪几味药炼成的,才晓得用什么解药,才能做到对症下药。”卢俊义点点头。因为安先生旅途辛苦,就先吩咐摆酒,代安先生洗尘。吃过酒之后,先安排安先生早点休息。
到了第二天一早,卢俊义把军中一切例行公事处理完毕,心里一想:“我倒要出去看看张清的毒石子究竟如何厉害。随即命人调了一千人,到营外列成阵脚。卢俊义和众头领排列在旗门之下。“来,你们哪一位贤弟到征场去,如能将张清生擒活捉,功居第一!”话音刚落,下首步班中蹿出一位,哪一个?赤发鬼刘唐。“员外!咱老子去活捉张清!”“啊,好!你贤弟要多加小心。”刘唐身高个大,内功又好,一个纵步下去一丈七八,再一个纵步,又下去一丈七八。到了征场上连声喊叫:“狗杂种张清听了,咱老子刘唐要战!”
这一刻对过城门大开,吊桥平坠。没羽箭张清带着两个拜弟和五百名兵丁出来了。张清得意洋洋:昨天是旗开得胜,一颗毒石子就把大刀关胜打退了。今天我还用毒石子,你梁山人来一个,我就打一个;来一双,我就打一双;打得你们一个个的全睡倒了,爬不起来,你们才晓得我的厉害。五百兵丁一字排开。张清朝征场上一望,只看见征场上有个步将正在那块骂着要成。“二位贤弟小心守阵,待愚兄出马。”“是!大哥请。”张清领马到了征场:“好大胆的狗贼,敢在此放肆,本镇来会你!”一马冲到了侉子面前,枪这一起,认定侉子的咽喉就刺,“着——!”呜——,侉子一望:啊咦喂,没得什么了不起啊,武艺平常得很嘛。把手上的大朴刀一抬;“你个王八蛋!”呛啷!刀靠上去,张清的这杆枪差一点要长翅膀飞掉。张清的马准备过门了。马上的将士都是这个样子,打过一着之后,都要让马跑下子,然后兜回头再打。昨天他就是在马过门的时候,拈了一颗毒石子打的关胜。哪晓得他今天遇到的这个侉老子是个步将,不讲这个规矩。侉子心里有话:你个王八蛋,你一着头打过了,兜了圈子休息下子,回头来再打,我不能两条腿也陪着你跑,叮咚,叮咚跑个一二里,接着再叮咚,叮咚跑回头跟你打。我们不是打仗了,直接是玩走马灯了。没得这话!我不玩这一套!侉子不耽搁,随即把身子朝后一转,手上的大朴刀这一起,认定张清的马屁股,“你个王八蛋!”一刀就朝下砍了。“啊呀!”张清一吓,赶紧把枪转子朝后一递,裆劲一沉,带溜带挡,才把这一刀让掉。张清晓得侉子的武艺高强,不能再跟他斗了,再斗下去,非送命不可。“好大胆的狗贼!本镇厌战了!”厌战的意思就是不打了。把马一领,往回跑了。你侉子明明晓得他有毒石子,就不要追咧。你一追,他不放毒石子吗?侉子是个大租人,只记住刚才卢俊义跟他说过的话:哪一个将张清生擒活捉,功居第一。侉子心里话:你不要以为你有四条腿的马,老子是两条腿的人,我也不见得追不上你!侉子一个纵步,一丈七八,再一个纵步,又是一丈七八,稍微再用下劲,一个纵步毛毛有二丈,眼看离张清不远了。张清掉脸一望:好极了,我就巴望你来追哩。估计毒石子能够到他了,把枪担在鞍山之上,右手一伸,在豹皮囊中拈了一颗毒石子,掉过脸来:“着!”呜——!毒石子认准侉子的脑门砸得来了。“嗯——呃!”侉子一吓,就把头朝左边一偏。跟昨天的关胜差不多,头是让掉了,右边耳朵边子没有让得掉,毒石子就在右耳朵边子上一擦,噼——!就象被钩被针戳了下子。”嗯——呃!”侉子打了个鼻冲子。乖乖,生疼的嘛!才觉得疼,一阵风吹过来,“嗯——呃!”侉子晓得坏了,什么玩艺头?眼前直冒金星,头就跟吃醉了酒一样。不但头晕,脚底下也打飘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想朝回头跑,不晓得朝哪块跑,勉强跑了几步,好象脚底下被一件东西这么一绊,“嗯——呃!”工!人朝下一倒,手一松,噹啷!刀也摔掉了。张清一望,心里好欢喜:“抓——了!”他一声招呼,中箭虎丁得孙带了几十名兵丁上来,把侉子一捺,准备拿绳子来捆。这边的卢俊义一望:“啊呀!如果让对方把刘唐抓到城里去,万一再把条命送掉,那就糟了。”卢俊义把马一领,也没有喊旁人,自己出马了。”张清,休得放肆,卢某来也!”
卢俊义是来救刘唐的,哪晓得旁边的花项虎龚旺会错了意了:啊,可要死啊,梁山的狗强盗居然还敢上来动手啊?这次不要张大哥劳神,让我来出马。你这个龚旺嘛,你要想想你的本事如何,对过来的是卢俊义,你能不能跟卢俊义斗?龚旺要算是个天生的麻木果子,他把马一领,喊了一声:“升炮!”嗒——!一通炮响,冲到卢俊义的马前,“好大胆的狗贼,着——!”呜——嗦啷哪哪啷!五股钢叉认定卢俊义胸口就刺。卢俊义把手上金团龙枪朝起一抬,也没有用多大的劲,“来得好!”嗒!枪靠上去,花项虎龚旺一声喊:“不……好!”手一松,嗦啷啷啷啷!噌!钢叉离了手了。为什么要松手?卢俊义的枪就这么靠了下子,他手里哪里是抓的叉柄子,就如同抓的烧着了的钢炭一样,如不松手,虎丫就要崩裂了,手上的皮就要卷掉了,只好松手。这柄叉朝地下一掉。两马过门。就在擦肩而过的这一刻,卢俊义一想:我不能多耽搁,救刘唐要紧。随即枪腾右手,左手一抬,啪!就把花项虎龚旺的腰带一把抓;“过来!”喊了一声过来,“嗨!”就把他人朝起一提。龚旺裆下的这匹马喳——炸缰而去。随后当然有孩子把马牵回头。卢俊义把龚旺提在半空,再抬头望望前面的刘唐,已经来不及救了。张清已经把刘唐捆起来,带着过了吊桥了。张清晓得如果回头救花项虎,也救不下来,不如玩一个抵一个,你抓我家一个,我抓你家一个。张清进了城,吩咐把吊桥高扯,城门紧闭,城上严加防守。命人把侉子送往东平府衙门。府台大人张叔一也没有升堂审问。为什么不问呢?问不起来,因为侉子中了毒石子之后,一直昏迷不醒。只好先钉镣收监,打入死囚牢。过了一刻儿工夫,张清派人送了解药过来,全是些药膏子。牢里的人就拿药膏在侉子耳朵边这个地方搦搦,搨了两三次,刘唐就甦醒过来了。
这一刻我要交代卢俊义。卢俊义拎着花项虎龚旺,回到自家阵脚前,把龚旺朝地下一放,下令收兵回营。孩子们上去把龚旺朝地下一捺,膀子朝后一背,麻绳朝起一捆,推推拥拥,一直推到大帐口。卢俊义到了大帐上,也没有审问龚旺。什么道理呢?因为这一次来,军师的意思并不是要把没羽箭张清拿了办掉了,而是要收服他,所以现在不必审问他的偏将,不必为难他,何况侉子还在对方的手里。叫手下人把龚旺身上的绑绳松掉,派两个头领陪他住在耳帐。陪他是假,看住他是真,以防他有什么不轨行为。卢俊义因为刘唐被张清生擒过去,心里不安。下一步怎么办?这个投羽箭张清的武艺虽不高明,但是他的毒石子却非常厉害。要想收服此人,明天只有我亲自到征场跟他动手。
到了第二天一早,造饭饱餐之后,卢俊义带了一千人,马、步头领们相随,到了营外列成阵脚。卢俊义枪压鞍山,双手一并:“诸位贤弟。”“员外!”“员外!”“员外!”“今天卢某到征场去跟张清动手,诸位贤弟代卢某观阵。”“是!”吩咐孩子:“升炮!”孩子拿了三筒炮过来,嗒!嗒!嗒!每逢卢俊义出马,都是特别恭维,三通大炮。卢俊义拍动了裆下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手端金团龙枪,上了征场。没羽箭张清也在这个时间,带着拜弟中箭虎丁得孙和五百兵丁出城了。到了征场,五百兵丁一字排开。张清勒马在旗门之下,看见对过征场上有一将,仔细一望:是玉麒麟卢俊义嘛!张清怎么晓得是卢俊义的?自从卢俊义上了梁山之后,各府州县到处张挂他的图像,他的名声又大,所以一看就认得了。张清心里有话。啊呀,张清啊,我要入神啊,玉麒麟卢俊义武艺超群,是普天下闻名的第一杆名枪。凭我的本事,如果跟他硬斗,是以卵击石,经不住他一枪。再一想:哎——!我也不必惧怕。卢俊义啊,我的枪法虽不能跟你比,但是我有无人不怕的毒石子。我今天就跟你供毒石子。不怕你本事大,我跟你玩两颗连珠发,我倒要看看是你卢俊义厉害,还是我的毒石子厉害!“升炮!”喊了一声升炮,小军把火绳一亮,嗒!一声炮响,张清拍动裆下的黄沙马,一声喊叫:“呔——!好大胆的梁山狗贼,胆敢来此放肆,本镇张清来了!”一边朝卢俊义面前冲,一边右手在豹皮囊里拈了两颗毒石子,到了卢俊义的马前,把右手朝起一抬;“着——!”呜——!呜——!连发了两颗毒石子,一颗是奔卢俊义的眉心,一颗是奔他胯下马的颈项,“啊!”卢员外心里有话:可要死啊!还没有动手哩,就先跟我玩毒石子。卢俊义该派要让了?没有。他不但没有让,他还要接他的石子,还他的石子。卢俊义把枪腾左手,目不转睛地朝迎面望,只望见对过呜——一颗石子对着他的眉心飞得来了,随即把右手一抬,“嗨——!”嗒!没有费事,把这颗石子接到手了。第二颗奔马项的毒石子,因为飞得低,卢俊义没有在意。卢俊义把石子接到手,来得快哩,顺手认准没羽箭张清鼻梁就砸。卢俊义心里有话:这种毒石子我虽然没有玩过,我今日倒要来试试看,我只要能够把你脸上的油皮擦破一点就行了,也让你尝尝毒石子的滋味。没羽箭张清做梦也没有想到,玉麒麟卢俊义不但不让,接了他的石子,又还他的石子,所以他一点没有准备。看见对过呜——石子摔过来了,张清赶紧把头一偏,鼻梁是让掉了,嘴巴子没有让得干净,毒石子在嘴巴上微微地擦了下子。张清晓得不好,只觉得头晕眼花,赶紧拨转马头,“不好!”就朝自家阵脚前奔了。卢俊义一望:你跑,你朝哪块跑?今天我好不容易叫你自己中了毒石子,就能轻易让你跑了吗?我一定要把你生擒活捉!我当然不会杀你,我来就是准备请你一起上山的,因为你也中了毒石子,我要叫你把毒石子的药性说出来,用什么解药,而后请我们家神医安道全配药来解救,把关胜兄弟和你一起治好。卢俊义把裆劲朝下一沉:“张清休走!”说着就来追了。如果真的追上来,张清肯定要被卢俊义生擒活捉。哪晓得就在这时候,只听见裆下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喳——唔——”一声嘶叫。幸亏卢俊义骑马的本事好啊,如果本事不好,就要连人带马裁下来了。卢俊义见马一声惊叫,晓得不好,赶紧把两只脚褪出了踏镫,足尖微微一着劲,一个纵步,人蹿到旁边。双脚才朝下一落,只听见轰!再一望,马倒下来了。“啊——呀!”可要死啊!万万没想到这匹马也中了毒石子了。只见照夜玉狮子马躺在地上,萎头耷脑,嘴张着,嘴里头直淌粘液。张清勉强招呼了一声:“尔等——速——退啊!”嘴里喊着速退,人已经不行了,摇摇晃晃要朝下倒了。中箭虎丁得孙赶快上前,抓呼几个兵丁先把大哥哥绰住,一起过吊桥,进城。吩咐: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城上严加防守。丁得孙叫兵丁先把主将抬回衙门,代他除盔卸甲,把他扶到床上睡下来,而后叫手下人把解药拿来,挑了一点朝他耳朵边子上一搨。也不过搨了两三次药,张清就复原了。人是复原了,但是不敢再出城去动手了。
就在张清回城的时候,梁山那边阵脚前的头领们看见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突然倒下来,卢俊义跳下马,站在旁边,大家都吓坏了,一起冲上去了:“员外!”“员外!”“员外——!”“诸位贤弟!”“你老怎么样?”卢俊义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刚才的经过告诉大家。“啊呀!”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是卢员外先接他的石子,后还他的石子,没羽箭张清也中了毒石子了,不过卢员外的马中了毒石子了。这块有孩子们过来,七手八脚把倒在地上的坐马搭起来。收兵回营。卢俊义不放心这匹照夜玉狮子马,叫孩子们把马搭到马棚里头去,好好照应。孩子们没得经验,一到马棚,就代它把鞍鞯下掉了,哪晓得这个鞍鞯还不能下掉。什么原因呢?因为马中了毒,有了病,要保暖。有鞍鞯在身上,就等于人穿着衣裳。他们把鞍鞯一下,等于代它把衣裳脱掉了,这一来马不但中了毒,又受了风寒,得了外感了。马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动都不动。这块把军中兽医请得来一望,大家都摇头咂嘴,只晓得这匹马中了毒石子的毒,但是没法医治,连关胜的病都没法医治,何况马呢?卢俊义急坏了,寝食不安,闷闷不乐。众头领就劝他了:“员外,你老身体要保重。”卢俊义心里有话:这一次来东昌府,本以为收服没羽箭张清不难,哪晓得他武艺虽然平常,他的毒石子却非常厉害。现在大刀关胜中了他的毒石子,赤发鬼刘唐被他生擒活捉,还不知生死如何今天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又中了毒石子,我怎么能不急呢?接着,众头领就向卢俊义献策,说:“员外,我们这次到东昌来连开三仗,还没有报信给寨主、军师,也不晓得寨主、军师现在在东平府怎么样?最好不过派戴宗兄弟去把我们这边的情形禀报寨主、军师,看他们怎么说。”卢俊义一听,觉得这话有理,“好!”随即就派神行太保戴宗驾神行,赶奔东平府去见寨主、军师。
戴宗到了东平府,找到大营,进了大帐一望:“啊唷!”看见双枪将董平正坐在大帐上。晓得寨主、军师已经收服了双枪将董平。哎,莫忙,宋江、吴加亮是怎么收服双枪将董平的呢?下面我要交代。
二、智伏双枪将
宋江、吴加亮带着一万人和众头领,杀奔东平府。两个人在路上就商量了:这次我们到东平府,是居心请双枪将董平归顺水泊。如果说我们跟他开仗,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最好不过我们不跟他交战,想个办法说服他归顺。所以这回书的目录叫《智伏双枪将》。他们一路走着,一路商量计策。队伍离东平府三十里路左右,吩咐手下人传令安扎行营。为什么不扎大营呢?扎大营太麻烦了,还要围营墙,行营只要搭起帐篷就行了,说拆就拆。
他们把行营才扎下来,城里的双枪将萱平已经得到消息了:梁山来了一万人,离城不远了。但是双枪将董平并不惊慌,晓得梁山的大王从来不惊扰百姓。何以见得呢?以往每次梁山的队伍走城外经过,都是秋毫无犯。董平只以为这次梁山的队伍还是路过东平,一走而过,所以先没有在意。过了一刻儿工夫,又有人来报了:“梁山的队伍离城三十里安扎行营了。”“哦呀!”董平觉得奇怪:如果说他们走此经过,为什么大白天要安扎行营?如果说他们要来打我的东平府,为什么离城三十里扎行营而不扎大营?不管他们是走此经过,还是攻打城池,看来我都要严加防守,以防意外。防,怎么防法?如果将四城门紧闭,吊桥高扯,暂时还没得这个必要。如果那么做,一则来城里的百姓要惊慌,二则来人家梁山人离城还有三十里,或许他们是途中暂时休息下子,不是来打东平府的,那岂不是一场虚惊,被人笑话吗?后来想了个办法:命一些将士到四城门往来巡察,再命人关照东南西北四城门的门兵:从现在起,如果有人出城,你们不必查问。如果有人进城,你们一定要严加盘查,看看来人是什么模样,说话是什么口音,遇到可疑之人,不要放来人进城。这是双枪将董平在城里作的防备。
宋江、吴加亮在安扎好行营之后,接着就调兵遣将,对神箭手花荣说:“你贤弟带五百人,全扮成农人的模样,赶奔赵家庄。你们就驻扎在那个地方。要关照孩子们,不许挽动百姓一草一木,但是有一点,所有赵家庄的人,只许进庄,不许出庄,暗中把他们围困起来。”“是!”花荣照令而行。吴加亮接着写了一张请帖,请帖下面署名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命黑旋风李逵带五十名孩子,穿着一律是罗帽海青,丝带靴儿,带一辆骡车,到赵家庄去请赵员外。
且慢,为什么要派人到赵家庄去请赵员外?为什么又叫花荣把赵家庄暗中围困起来呢?这个我要交代下子:原来双枪将董平由边关来到东平府,虽然二十多岁就抓了四品总镇的印把子,武艺又好,人的模样生得又标致,还是光棍条子一个。到了东平府之后,有人为媒,说赵家庄有一位赵员外膝下无子,只生一女,爱如掌上明珠,姑娘不但貌美,人又贤惠,就代他们定下百年之约。董平虽然行了聘,但是聘而未娶。这件事,宋江、吴加亮在未来东平府之前就打听得详详细细,在路上就商量好了这么一条计,准备用赵员外来诱赚董平。所以现在命黑旋风李逵带人去用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的名义,到赵家庄去骗请赵员外。这个笑话啦,为什么要叫李逵去?这么多头领,应当派个细巧的人去才是道理啊?这件事还就非要李逵去不可,别人去还不行。这些地方就要佩服宋江、吴加亮善于用人了。他们深知:这种不讲理的事,还不能派讲理的人去做,因为讲理的人做不出这种不讲理的事来。不讲理的事就要让不讲理的人去做,三个不对,就玩霸王请客,他赵员外不来也得来!
黑旋风李逵带着几十个孩子,一辆骡车,手里拿着请帖,到了赵家庄赵员外家门口,手一抬:吞!吞!吞!敲门。里头的家人把门朝下一开:“你是哪块来的?”“嗨嗨,爷爷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来的。我们老大人差爷爷来,请赵大人过去吃酒啊。呐,这是请帖。”家人把请帖接过来一望:嗯,请帖不假。人也象个家人哩,就是嘴里“爷爷”长“爷爷”短的,说话太粗。随即就进去禀报赵员外。赵员外把请帖一望:不错,是吴君谋吴老翰林的请帖。早有耳闻,这个人非常之好,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赵员外心里也觉得奇怪:我跟这个吴君谋素无来往,怎么忽然发请帖请我去吃酒的?这不是怪事吗?“来啊!把来人带进来!”“是!”
一刻儿工夫,家人把李逵领进来了:李逵一见赵员外,就粗声粗气地说:“哎!老头子,我们家老大人有请老头子过去吃酒啊!”赵员外心里有话:啊唷喂,老大人是个文人,他的这一位家人怎么这么粗啊?说起话来翻眼碌睛的,一点礼貌都没得。“吴老翰林跟小老素无来往,为何要请我过去吃酒?”“啊,不错哎!为什么请你,你到了那个地方就知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上去把赵老头子一拖,旁边上来七八个孩子把他朝起一绰,绰到门外,推进骡车,帘子一放,嘎,嘎,嘎,嘎——就这么走了。赵员外坐在骡车上气得哺哺的:我长了五十多岁,还没有看过这种请客的哩,就跟强盗差不多。岂有此理!
骡车到了行营里头,孩子把赵员外扶下车。宋江、吴加亮等人褊袖打得滚圆,出来迎接。宋江抢步上前:“员外,吾等给员外请安了!”“嗯,嗯……”赵员外一望:咦?怎么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的?这块是座军营啊!“你等弄错了,我是到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大人的公馆,怎么走到这个地方来的?”“哈哈哈哈……”吴加亮哈呵大笑,“不错哎!太公,是姓吴的请的,但不是吴老翰林吴君谋,而是敝人吴用。”赵老头子一听:“哪……哪个啊?吴用,吴用不是梁山上的大王吗?”“太公,你老不必惊慌。因有要事才请你老到此,绝无歹意。”“请问寨主、军师,今天把小老带到你们大营里来,到底有什么事?”“太公,请到大帐,我等再向你老细禀。”
宋江、吴加亮请赵员外到大帐上坐下。孩子献茶。“太公,实不相瞒,我们久闻你家华婿双枪将董平的大名,我们是出于爱将之心,特来迎请他上山共聚大义。今日请太公来到敝营,是想请太公助我们一臂之力,玉成其事。”“这个……请问,如果他不愿到你们梁山去呢?”“如果他实在不愿到梁山,人各有志,我们也决不勉强。但是,我们也要把话说在前头,如今朝廷昏瞶,高、杨、童、蔡四大奸党专权,你家华婿虽然身为四品总镇,但是他一无靠山,二又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朝廷有个风吹草动,他必定要遭人暗害。”“请问,真有这样危险吗?”“有!比如我们山上的霹雳火秦明,他本是二品军门,却遭到全家断颈之灾,后来走投无路,才上了我们水泊梁山。还有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镇三山黄信等人,他们过去都是朝廷的命官,他们都深感伴君如伴虎,才愿意台弃高官厚禄,到水泊来共聚大义。还有小旋风柴进,家有让位之功,世袭梁王,乃是龙子龙孙,现在也在我们山上。如果你家华婿愿意上梁山,我们也不会有屈于他。正因为我们想他归顺梁山,所以到现在没有跟他打。我们并非不能打,而是想到你家华婿的武艺着实不丑,而我们梁山的能人也很多,如果打起来,刀枪没有眼睛,二虎相争,定有一伤,伤了哪一方都不好。我们现在呐,是想请你老写封书信,这封书信不谈别事,就说你家令媛昨天忽得一病,叫你家华婿赶速在城里请几位名医到赵家庄来代你家令媛治病。董将军既晓得令媛生了毛病,他一定要跟着医生来探望令媛。只要他跟医生一起出了城,我们就想法把他请至大营。好好来劝说他。至于你家令嫒的婚姻大事,你老放心,令婿上山以后,就由我们梁山来操办。我这么说,你老心里一定要想了,这一来你家令媛嫁给梁山的大王,日后刀一被宫府晓得怎么得了?这个你老放心。你如果愿意一起上梁山,那是再好没得;如果你不愿意上梁山,你就在赵家庄,还是当你的赵员外。因为这个地方靠近我们梁山的管辖范围,谅官方也不敢把你老怎么样,我们再派人来保护你们的庄子,保证你们全家安全无事,我们请你来,就是为的这件事情,请你老务必玉成其事。”赵员外听了吴加亮这番话,心里一想:叫我写封书信给我家女婿,假称我家女儿有病,骗他出城,让他们来说服他归顺水泊。啊呀!这件事情怕的做不到。我家女婿是个做官的呀,他怎么能到梁山上去做强盗呢?四品总镇的官衔不是容易到手的呀!虽说现在朝中有高、杨、童、蔡四大奸党专权,我家女婿一无靠山,二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只要不得罪他们,我看也不至于遭来什么横祸。不过再一想:刚才军师的这一番话,也确实有道理。伴君如伴虎,哪个做官的不都是这么说啊?我听我家女婿说过:许多做官的现在都提心吊胆,都想弃官不干,有的打算回家享田园之乐,有的想铲除高、杨、童、蔡四大奸党,上梁山聚义。我们不谈旁人,就谈柴进。柴进是世袭梁王,龙子龙孙,这样的人现在都上了梁山了,如果不是出于无奈,他能这样做吗?梁山的人是替天行道,官府虽然称他们为强盗,但是在老百姓的心里,他们要胜过官府百倍。只要能把高、杨、童、蔡四大奸党铲除,梁山总有出头之日。最好不过,我就照他们的意思写封书信。我如果不写,当然也可以,但是他们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要硬攻猛打,打起来刀枪没得眼睛,万一我家女婿有个不测,我家女儿还没有过门,不是成了望门寡了?果真如此,我就悔之晚矣!赵员外左思右想,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好,小老遵命,写。”就当着他们的面,按照军师的说法,写了一封书信。写好之后,递给吴加亮。吴加亮一看,点点头。“太公,感激你老。因为事情还未办,我们还想挽留你老在我们营里盘桓几日,不要多啊,大约两三天。三日之后,不管事情成败如何,一定派人送你老回尊府。”赵员外留下来了,就住在旁边耳帐里头,有专人伺候,虽不是顿饭成席,也少不了珍馐百味,待赵太公如同上宾。
吴加亮把这封书信拿到手,随即就跟宋江商量了:送这封书信,一定要找一个东平府的人。为什么要找东平府的人呢?因为信是赵员外写的,送信的人应该是他家里的仆人,这个仆人也应该是本地人。如果派的不是东平府的人,说话的口音不对,容易露出破绽。梁山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南蛮北侉都有。随即就派人下去查找,找来一个家住东平府的孩子,叫他改着家人装束,罗帽海青,丝带靴儿,象个赵员外家里的家人。这个孩子把这封书信在身边收藏好了,随即就赶奔东平府。到了东门城门口一望,见城门口的门军盘查很严,凡是相貌不落堂,又不是本地口音的人,都查了又查,问了又问,而且只许出,不许进。这么说,这个孩子大概进不了城啦?不要紧,他有赵员外的书信在身上哩。门军把他一望,问:“你是哪块来的?”“我是赵家庄来的。”“你来作甚?”“赵太公派我来送信给董将军。”门军一听,晓得赵太公是董将军未来的丈人,对送信人当然不敢怠慢,更不敢不让他进城。为了小心,问:“书信在哪块?”孩子把书信取出来。门军一望,果然不错,是赵家庄赵太公写的。“好,你跟着我们走。”把他带到董平的住处,先叫他在厅上坐下子,有董平的手下人接过书信去见董平。董平听说是他家岳丈写来的信,把信打开来一望:啊呀!原来是未过门的夫人突然得了一病,来势凶猛,叫我请几位名医去诊治。是的呀,赵家庄地处乡村,哪里有好医生呢?这位岳父平时从不找我,既叫我找医生,大概小姐的病重得很哩。董平随即就命手下人去请了四位医道高明的老夫子,这四位都是本城有名的妇科。另外派了四个手下人和送信的这个家人,陪着四位老夫子先奔赵家庄,代小姐看病。他本人写了一封回信,叫送信的家人带给他的岳父。这封回信的大意是:“来书收到。得知令媛有病,心甚不安,特请四应老夫子先来代令媛诊治。因为目前梁山有一支队伍驻扎在城外,两军对敌,我此时不能随几位老夫子前来,要等今夜定更之后,方能抽暇前来探望,还要连夜回城。不周之处,伏望岳父大人见谅。”送信的孩子把这封书信贴身收藏。四位老夫子上了坐马,四个手下人在后头跟随,送信的孩子在前头带路,出了城,走了也不过十里路的光景,旁边树林子里头出来有百十个小大王,把他们一起接到梁山队伍的行营。到了行营里头,军师把事情告诉四位老夫子,接着就请他们到耳帐去陪伴赵员外,拿好酒好肴款待。对四个跟随来的官兵,也是以客礼相待。送信的孩子把董平写的这封回信交给军师。军师一看,欢喜不已。随即布置几位头领,带着孩子埋伏在路旁的树林里头,准备活捉董平。
到了定更之后,董平单人独骑,悄悄出城,赶奔赵家庄去探望未婚妻。也不过走了一半路,时交二鼓。董平正朝前走着,忽然旁边树林子里头有人一声喊:“亮火!”暗藏的灯球篾缆走羊皮套子和硝磺筒子里头全摘出来了,霎时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王英、燕顺、郑天寿、扈三娘领马走树林子里头冲出来,扈三娘在董平的马后,把枪压在鞍山之上,嘴里一声喊:“好大胆的董平,看祖奶奶的法宝!”嗦啷啷啷哪……这句话听起来可怕了,“看祖奶奶的法宝!”其实并不是什么法宝,是一张绳网,就跟鱼网仿佛,不过绳子是红的,上面有二百四十个金铃坠脚。这张网就朝董平罩得来了。其时正在深更半夜,一片漆黑,忽然灯火烁亮,又是一片红光,说是什么“法宝”来了,董平武艺虽好,当时也吃了一惊,就准备溜了。随即把裆劲一沉,把马一领,就向前头一条平坦的大路上跑了。哪晓得没有跑多远,“不好!”董平晓得坏了,马的四只蹄子好象不是踏在平地上,就如同踏在棉花包上一样,软绵绵的。手一抬,”嗨——!”把马的偏缰一带,准备把马朝回领。要如果刚才不下裆劲,这时候来个回头马还可以,他下足了裆劲,马直朝前头奔,这时候到哪块回得过来呢?马没有回得过来,董平连人带马,呼嗤——就朝下坠了,下了坑了。这地方有三个坑,各有四丈多深,一丈多宽,四周都铲得平平的,形如峭壁悬崖。这叫“品”字陷人坑。啊呀!照这一说,董平掉下去就没命了?没得这话。我前书上就交代过了,这种埋伏分生死门两种。如果是死门坑,石灰垫底,铁刀、铁钎栽得密密麻麻,人和马掉下去之后,即便不被戳死了,石灰呛就呛死了。今天这些坑都是生门坑。坑的一周都是栽的木桩,上头绷的麻绳,绷成豆腐档子式。人、马掉下去,掉在网绳上头,既掉不下去,也爬不上来。这些坑是哪个挖的?是王英、燕顺、郑天寿事先挖好的,是专门为活捉董平准备的。董平连人带马掉下去,四只马蹄子就朝绳档里头一穿,马肚腹就搁在网上,马颠了两颠,晃了两晃。董平抬头朝上一望:“嗐——!”都急坏了。要跳,也跳不上去。这一来怎么办?这时候树林子里头出来百把个孩子,有的手里拿着畚箕,有的拿着扫帚,有的拿着大锹,嘴里还说着话:“老大哥,我们寨主、军师时常跟我们说:要广积功德,要修桥补路。你看,这条路上这么大的一个坑,不把它填平了,万一走路的人走到这块看不清,一下子掉下去,那就糟了!老大哥,我们来挑土填坑,挑土填坑咧!”董平在底下一听:挑土填坑?你家要绝子绝孙哩!你早不修桥补路,迟不修桥补路,偏偏在我掉下了坑的时候,你们来修桥补路了。这个坑用土一填,我不是成了活馅心了?“唗!好大胆的狗贼,你等可知道本镇董平在此——!”“啊咦喂,老大哥。我们来迟了,已经有人掉下去了!——喂!你这个人哪块没有长眼睛啊?这么大的坑,你就朝坑里跑啦?”董平心里怄死了:你家孙子才看见坑的!“唗!你等可知道董平在此?”“啊呀,老大哥。你可晓得他是谁?”“不晓得。”“他就是董平,小董儿!”董平一听。心里气啊:小董儿?这是什么话啊!我虽说不怎么样嘛,也有个四品的身份,居然直呼我小董儿!“唗!好大胆的狗贼,你敢胡言!”“小董儿啊,你不要摆身份了。我问你,你可要我们救你上来,你要我们救你上来,你要依我们一件事。”“依你们什么事?”“你要把手上的家伙丢掉。”“把家伙丢掉?那不行!”“不行啊?不行就填坑!”扒了一畚箕泥土,哗——朝下一倒,撒得董平满头满脸,颈项里都灌的泥。“嗐!瞎!且慢哪!”“怎么样?”“我就依你们。”说着,手一松,噔!噔!把双枪从网档子里头撂下去了。“没有了。”“腰里还有佩剑哩。”董平心里有话:我本来是想上去跟你们玩剑的,这一来玩不起来了。把佩剑解下来,噔!也从网档子里撂下去了。“没有了。”“嗯,行了。我们把挠钩放下去,你自己朝起钩。”“好。”这块从四面把挠钩朝下一放,董平就拿挠钩钩住自己身上的甲叶子、吞头,把身上前后左右都钩满了,两只手就抓住两根挠钩柄子。
“你抓好啦!”“知道。”“留神啊!”孩子就望着旁边的人目中会了个意,慢慢地就把他朝上拽,就跟打井水差不多。离坑口还有丈把高,董平心里有话:我当真听你们摆布啊?现在离坑口还有丈把高,我一个纵步蹿上去,把身上的这些挠钩一下,你们不要以为我没得家伙,凭我董平空手夺你们的刀,还不是易如反掌?董平正预备朝上蹿,孩子们一望:“不要动,绳子要断了!”“啊!”董平心里有话:绳子要断了,我如果一拧劲,绳子不马上断吗?董平一吓,不敢蹿了。孩子们实际上是用的分神法,吓他的。“拽——!”“哎嗨!”大家用了一下猛劲,突然把董平朝上一提,朝坑外头一甩,上来有十几个孩子,把董平压在地下。在最底下的这个孩子喊起来了:“啊唷喂!小伙哎,不能再摞了,再摞,我的气要脱下去了!”“老爹哎,稍微忍住些个唦,不朝上摞,他就要爬起来了。”十几个孩子就象叠罗汉一样,一个压一个,先压住董平。其他的孩子就把他身上的挠钩下掉,然后孩子们捺住他的头和脚,把他的双手朝后一背,拿麻绳朝起一捆,把他扶了站起来,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左右肩头。有两个孩子沿坑边挖的坡台下去,把绳网解掉,把董平的坐马跟双枪、佩剑取上来,而后挑土把坑填平了,以免随后走路的人再掉下去。这块孩子们把董平绰上了坐马,又着人送信到赵家庄,叫花荣带领五百人一起撤回大营。原先是怕赵家庄有人报信给董平,现在董平已经被抓住了,再围困赵家庄就没有必要了。王英等人带着孩子把董平押到大营,命人穿先报信给寨主、军师,叫孩子把董平搭下坐马,推推拥拥,直奔大帐。
吴加亮在帐上一望:“哎——!大胆的狗才,哪个叫你们把董将军绳捆索绑的啊?还不赶快松绑!”“是!”虽然把绑绳松掉了,几个头领跟孩子们还在旁边看住董平,生怕他动手。董平立而不跪,高声大骂:“好大胆的狗贼!本镇既已被擒,听斩听剁!”“啊呀,啊呀呀!董将军,你误解了。我等这次发兵前来毫无恶意,因为早闻你将军大名,品艺俱佳,乃一筹英雄,而今朝廷昏瞶,纵容高、杨、童、蔡四大奸党,许多忠臣良将遭害,将军你不是没有所闻,一定比学生还要清楚。我们这一次发兵前来,就是为了让你将军能早脱险境,不至于有朝一日遭受迫害,请你到水泊梁山去共聚大义。为了避免二虎相争,定有一伤,学生不得已略施小计,把令岳丈赵员外诸到我们的营中,写一封书信,赚你将军出城。此事非他自愿你,万万不可怪你岳丈。冒犯之处,请你将军原谅。到水泊共举大义之事,还望能够慨允!”“啊呀!”董平一听:哪个啊?噢!原来这封信里的话是假的。好啊,我说的嘛,我家岳父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找过我,他这个人知趣得很哩,原来是你们用的计。“将军,令岳丈就在耳帐里头,要不要请他出来跟你见见?——来啊!有请赵员外!”“是!”有孩子把赵员外请上大帐。翁婿二人见了面,老头子不晓得女婿会不会怪他不该写这封信,心里有些发愁。出乎意料的是,董平年纪虽轻,很懂得体贴人,通情达理,一点没有责怪他。他晓得:我家岳父写这封信,是被梁山人所逼,没得办法才写的。不过,刚才军师讲的这一番话,倒是值得深思。他说高、杨、童、蔡四大奸党在朝中专权,这话一点不假,许多做官的不是被贬,就是丢命,这些人就是我的镜子。就如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还有双鞭将呼延灼、大刀关胜,他们都是看透了朝廷昏瞶、奸党专权,弃官上了梁山,就连世袭梁王、家有让位之功的柴进,也都上了梁山。他们要我上梁山共聚大义,我何不就答应他们。为自己找条出路?如果我不答应他们,我现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只有一死,这样子死,实在不值得。董平思之再三,最后望着宋江,吴加亮点了点头。宋江、吴加亮一望,董平点头了,播头不算点头算。点头,就是答应上梁山了,心里欢喜就不用说了。随即吩咐摆酒,请董平跟赵员外上座,宋江、军师对陪。那四位医家老夫子也沾光,请他们做陪客。他们直到此刻才晓得:并非是赵小姐有病,原来是梁山人用的一计。吃过酒之后,吴加亮又吩咐赏给四位老夫子和跟着来的四个兵丁每人五十两银子。一个个都欢喜不已,原以为被大王老爷抓得来是九死一生,没有料到祸中得福,弄到外快银子。
董平决定留下来之后,写了一封书信给他的副将,说明他已投水泊梁山共聚大义,东平府的事从此不管了。军师随即叫黑旋风李逵带二百人,跟四位老夫子和四名兵丁一起进城,一方面送这封信,一方面把董平家里的细软带走。那么赵员外怎么说呢?军师问他:“员外还是一起跟我们上梁山,还是回赵家庄?”赵员外说:“这样子吧,让小婿先随你们上梁山,我先回庄,过些时我再同小女一起上山,代他们完婚。”吴加亮点点头:“这也好。”随即派人用骡车把赵太公送回赵家庄。东平府的事情了结之后,正预备拨寨起队返回水泊,神行太保戴宗到了。
戴大爷跟大家见过礼,就把东昌府的事情由头至尾禀报寨主、军师。宋江就跟吴加亮商议了,吴加亮说;“既然东昌府那一边告急,我们就不要回山了,就请三哥和董将军还有其他头领,带队伍一起赶奔东昌府。学生就跟戴宗兄弟驾神行先奔东昌,以免员外着急。”“好!”宋江随即传令:拔寨起队,赶奔东昌府。
三、时迁盗药
吴加亮跟戴宗驾起神行法,跑起来快得很,眨眼之工,已经到了卢俊义大营的后营门了。有人进去禀报卢俊义和众头领。大家听说军师到了,个个心里欢喜:军师的计策多,他来了,事情就可以左右逢源。卢俊义随即带着众头领到后营门外迎接。“啊,军师驾到,卢某未曾远迎,失礼了!”“哎,员外,我们自家弟兄何必客气?学生有礼了。”见过礼之后,到大帐上入座。卢俊义不放心,先问问东平府的情形。吴加亮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大家佩服寨主、军师,没有费事,就收伏了双枪将董平,现在他们又奔东昌来了。接着军师就问了:“员外,你们到此开了几仗,胜负如何?”“唉——唏!”卢俊义叹了一口气,“军师,卢某惭愧。”“员外,军家胜败乃是古之常情,何必如此。”卢员外就把到了此地之后的交战经过告诉军师。吴加亮一听:“且慢,你们活捉了东昌的一员偏将,这位偏将姓甚名谁?”“军师,卢某本来不知他是谁,后来叫两位贤弟陪他作伴,才知道他叫花项虎龚旺。”“哪个啊!他就是花项虎龚旺?”“正是。”“啊呀呀,花项虎龚旺,我们山上早就见报了,他跟没羽箭张清是结拜过的兄弟。他扪拜弟兄一共有三个,还有一个叫中箭虎丁得孙。龚旺现在何处?”“现在耳帐。”“好的。容学生去见他。”军师随即起身奔耳帐。
这一刻两个头领正陪着花项虎龚旺在这块闲谈。几天下来,他们之间不但互相熟悉了,而且还有了感情。正谈着,两位头领见军师到了,站起身来:“军师!”“军师!”“贤弟少礼。”三个人一起朝下一坐。花项虎龚旺晓得来人是梁山的军师吴加亮,忍不住开口了:“请问军师,我们东昌和你们梁山,本来相安无事,你们这一次为何无故发兵攻扣我们东昌?”“啊,将军有所不知,因为我们在山上早就见报,你家盟兄张清乃是忠良之后,又是一筹英雄豪杰,我们梁山替天行道,要聚集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方能成其大事。我们这一次来并无歹意,只是想把你们盟弟兄三人一起请上梁山,共聚大义。那边东平府的双枪将董平已经归顺水泊,不日就随寨主到此。学生希望你将军能劝说你的盟弟兄没羽箭张清和中箭虎丁得孙一起上山聚义。但不知意下如何?”龚旺一听,心里有数了:原来他们此来并无歹意,是特为来请我们上梁山的。看来我们是官运不通,命中注定要做强盗了。“军师,既蒙厚爱,我龚旺自当为梁山效劳。至于劝说我盟弟兄来归顺之事嘛,我愿尽力而为。”吴加亮一听:“好极了!现在我们就是自家人了。我有一事要请问将军。”“军师请讲。”“你家盟兄用的这种毒石子,不知用何药可以解毒?”龚旺摇摇头:“军师,实不相瞒,我家哥哥用的毒石子,中毒后用什么解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也没有对我们说过。不过有一点请你军师放心,我家大哥的这种毒石子,只叫人昏迷,不会叫人送命,不是什么不治之毒。我只晓得他自己配了一种解药,只要用这种解药在伤处擦擦,至多擦两三次,就可以痊愈了。”吴加亮点点头。既然没羽箭张清自己有这种解药,我们何不去把他这种解药偷得来,免得我们自己费事?吴加亮随即邀请龚旺到大帐上,告诉众头领龚旺已愿意归顺水泊。大家都非常欢喜,重新见礼。接着,吴加亮又把龚旺说张清有解药的事,告诉大家,说:“我们现在要派个人到城里去盗取解药。”派哪一个去呢?吴加亮朝旁边一望:“时迁。”“有!”时二爷上前:“军师啊,老时有礼。”“贤弟少礼。你今天夜里辛苦一趟,到城里去把张清的解药盗得来,顺便到牢里去望下子,看刘唐贤弟可在牢里,但千万不可造次。小心了!”“遵命!”军师为什么要关照他这个话?他晓得时二爷欢喜闹嬉戏,不要到了城里头再闹出什么意外的事来。
时二爷等到吃过晚饭,到了定更时分,把夜行装束朝起一换,头上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俏挣挣打在眉心。上身穿排门密扣窄袖短衣,下身穿兜裆衩裤,脚穿扳尖踢土快鞋,把多宝袋斜挂在肋下。多宝袋里全是他要用的东西,大拨子、小拨子、铜镊子、壁见酥、软梯子、爬墙钉等等。时二爷出了自家大营,不敢对直跑,走小路绕。蹦纵蹿跳,到了城前一望,只见吊桥高扯,城门紧闭,城头上旌旗密布,防守甚严。时二爷绕到城墙西北角这个地方一看,这一段城墒上灯球稀稀落落,灯光朦朦胧胧。时二爷的夜行眼看得清楚,把护城河望望,最宽的地方约有五六丈,最窄的地方约有三四丈。就走这处窄的地方过去吧。三四丈宽一次蹿不过去怎么办?还是用老办法,在岸边树上折了一棍树枝,呜!把树枝甩到河中间,人先蹿到河中间,脚尖子在这根树枝上一踮,得儿……噗!再蹿到对岸朝下一落。到了城墙面前,手一抬,在多宝袋里头取出爬墙钉,城墙上都有些洞啊缝的,左手就把爬墙钉朝洞缝里头一杵,右手两个指头就在墙上搭着些,两个脚尖子就在底下稍微踏着些,就这个样子朝上爬。哪里是个人,就如同一条爬墙虎一样。眼一眨,已经到了城墙垛子了。右手两个指头嗒!勾住城墙垛子,把头伸上去一望:噢,明白了。原来这个地方的许多小军都蹲在城楼里头,他们以为这个地方不怎么要紧,用不着老站在城墒上吹风。时二爷把两足尖微微一踮,把爬墙钉一拔,右手两个指头在城墙垛子上一拧劲,一个鹞子翻身,漫过了城墙垛子,下了城墙。走到护城坡这个地方,看见不远有民房,随即身子一小,足尖一踮,蹿到民房上,蹦纵蹿跳,身如燕雀,一点声音都没得。即使下面有走路的、打更的,都不晓得屋上有人。时二爷穿房过屋,就在屋上找了,找什么地方?找没羽箭张清的衙门。怎么能找得到呢?时二爷有办法,他这方面办事的经验足了。张清是个四品总镇,衙门的房子一定非常高大,门口一定有吹鼓亭,有守门的兵丁。跑着跑着,朝前面东大街上一望:“嗯,到了。”前面这处房子不但门口有吹鼓亭,而且灯火辉煌,还有一队看门的兵丁,另外还有几个打更的、巡夜的站在门口。两军对敌嘛,衙门口的人当然就比平时多了。时二爷蹿到衙门口的屋上,用蛇行法,游着前进。游到第一进一望,两边房间里漆黑,里头的人已经睡了。第二进也是如此。游到第三进,只见上首房间里灯光烁亮,门帘垂着。下首房间里也有灯光,门帘也垂着,房里头有八个守夜的小军。因为现在两军对敌,日夜两班人守卫,每班八个。这八个小军在里头没事闲谈,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看得出来,上首房间就是没羽箭张清的卧房。时二爷噗!一个猫儿落地的架势,到了天井里头,蛇行到檐口,慢慢地朝起一站。看见檐口有琉璃窗子。琉璃不是玻璃,我在前书上就交代过了,在宋时没有玻璃窗子,琉璃窗子是最高级的了,一般的窗子上都是木头格子上糊白纸。琉璃不透明,看里面看不清楚,时二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窗框的一条细缝朝里面望。只看见窗子面前有一张奁桌,奁桌面前坐了个人,哪一个?没羽箭张清。张清面前摆了面菱花镜,旁边有个瓷缸子,瓷缸子里头有一根鹅翎插着。没羽箭张清正对着镜子,用鹅翎挑了一点药,就朝耳朵边子上头揭。中了毒石子的毒以后,要撮两三次解药才能完全复原,他正在第三次搨解药。搨过之后,站起身走到柜子面前,把柜门朝下一开,把瓷缸子朝里头一放,把柜门又朝起一关,解带宽衣,上床睡觉。
时二爷这一刻就差要笑出声,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今儿来巧了,我如果今儿不来,或者迟来一刻儿,盗他这个解药恐怕还不大容易哩!因为我没有见过,即使解药摆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还要先打听清楚了才好动手。现在便当了,不但看见他自己搽解药,还看见他把解药放在柜子里头,这真是天助我也!过了一刻儿工夫,听见床上鼾声浓厚,张清睡着了。时迁施着蛇行法,把门帘微微掀起一角,进了门,蛇行到了马子巷里,接着到子孙巷里,先代他把打呼的板眼拍下子,呼——嗒,嗒,嗒!不错,是一板三眼,不是假睡,是真睡,放心了,时二爷走马子巷里头出来,到了柜子面前,把柜门轻轻朝下一开,一点响声都没得。不要说柜子门没有锁,就是锁起来,他也有这种本事。锁不开,门不开,把金银财宝能盗出来。天生的神贼!随即把瓷缸子连同鹅翎一起拿出来,瓷缸子里的药是干的,不是稀的,就朝自己的多宝袋里一放,复行把柜门朝起一关。悄悄出了房间。时二爷一想:莫忙,最好不过把他的毒石子也带了走。他没得毒石子就狠不起来了,他即使再炼,一时三刻也炼不出来。在征场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挂了个豹皮囊,毒石子就装在这个豹皮囊里头。时二爷又回头进房间,仔细一望:在这里哪——!就在大床旁边,挂着个豹皮口袋,上头有一条金链。时二爷把它取下来,朝自己肩头上一挂。时二爷以为连口袋带了走,把他的毒石子连锅端了,他不晓得张清的毒石子不止这一口袋,装了有几箱子摆在那块哩。时二爷复行出来,到了院落里头,噗!蹿身上屋。到了屋上,时二爷一想:现在解药跟这个装毒石子的豹皮囊都到手了,军师叫我办的事情已经办成功了,底下要到牢里去一趟,看看我们的刘唐刘大哥了。
监牢在哪块?就在东大街。时二爷在屋上跑着望着。“对啦!就是这个地方。”怎么晓得的呀?房子又高又大,围墙上一转都有铁钉,一根钉子上有五根刺,这个地方一定是监牢。对时二爷来说,在这种有刺的护墙钉上头走路,直接如走平地。不要说是在钉子上走路,他在忠义堂上演踩鼓的时候,考究在鼓皮上走路都没得一点响声,在爆灰上落脚都没得一点脚印子。时二爷没有费事,翻过了墙头。我要交代:牢里头的人这一刻都睡了,虽然有巡更的,这些巡更的都是坐更多,行更少,一般牢里头都是如此。时迁心里有数,象刘唐这种案子,肯定是收在内五号的章字号。到了章字号牢房,一个猫儿落地的架势,跳到了地下,就一号一号地来找了。找到一间牢房的门口,只听见里头,呛嘲,呛啷,呛啷,呛啷……“嗯——呃!”侉子刘唐在里头哩,是他打的鼻冲子。
侉子耳朵上的伤,已经用解药代他搽好了,但是身上枷锁镣铐齐全。白天受的罪还小些,到了晚上受的罪就大了,睡在一张窄床上,动都不能动,一动就要摔下来,只好直手直脚的挺尸睡。稍微动下子,枷锁镣铐就呛啷,呛啷响。“嗯——呃!”侉子睡不着嘛,就在那块打鼻冲子。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限,从门缝子朝里头一望,里头就他一个人。跟他闹了玩玩,拿他开开心。时二爷轻手轻脚拨开牢门,进来,到了侉子旁边,就把嘴上的风菱倒挂燕尾须的胡尖子,在侉子左边嘴巴子上头一戳。“嗯——呃!”侉子心里有话:什么玩艺头啊?啊咦喂,这庄牢里头恐怕有老鼠哩,毛乎乎的,戳在睑上痒屑屑的嘛。接着,时迁又绕到他的右边,胡尖子又在他右嘴巴上一戳。“嗨!笑话!嗯——咂!”时二爷见他急得打鼻冲子,忍不住笑起来了:“哈哈哈哈!刘大哥,是老时啊!”侉子又惊又喜:“哦,原来是时迁兄弟来了?”“哎。刘大哥,你想不想回大营啊?”“你家孙子才不想回去哩,蹲在牢里头的日子不好过啊!”“你不要急,老时来把你偷出去。”人家只有偷东西。时迁居然会偷人。怎么偷?他先代代刘唐把颈项上的枷去掉,傍子的内功好,一拧劲,把手上的铐子崩掉了。不过脚上的脚镣指头是钉死了的,侉子用劲也没有能崩得断,心里急死了。时二爷一望:“你不要急,咱有办法。”随即在多宝袋里拿个小锉子出来,在搭头的地方,咕吱,咕吱……锉了几下子,把搭头的地方锉断了,代他把镣绳去掉。“刘大哥,你跟着咱走。”“嗯——呃!”
侉子跟着时二爷出了章字号,到了风火墙而前。要翻墙出去了。时二爷一望:我上去便当,一纵就上去了,刘唐没得轻功,跳不上去,怎么办呢?再一想:“有了!”两个人身上都有腰带,就把两根腰带接起来。“刘大哥,你在底下抓住腰带这一头,我先到墙头上,你把气提起来,我就把你朝上拎,拎上去之后,再把你朝墙那边放。你脚尖子在墙上稍微踮着些就行了。”侉子点点头,就照时二爷的办法,抓住腰带的这一头。时迂先蹿身上屋,抓住腰带的那一头,把侉子朝上拽。侉子把气提着,脚尖子在墙上稍微踮着些。就这么拽啊拽的,拽上来了。接着,时二爷就把侉子朝墙外放了。放着放着,快要放到底了,哪晓得牢里头来人了,来的什么人?打更的。咯!咯!咯咯咯咯……哐,哐,哐——!已经打三更了。其实这一刻还不到三更,牢里头是起更早,刹更迟,这一刻外头才敲二更。打更的走着嘴里喊着:“哎——!看见了!”听见喊“看见了”,时迁一吓,把手一松,朝墙头上一趴。侉子离地还有丈把高,工!一个屁股坐子朝下一跌,这个苦吃得不轻哩!时二爷虽然胆大,这一刻他也担心,万一被打更的看见了,全城一包围,他时迁不怕,把侉子再抓住,那就糟了!打更的底下又有话了:“走啊——!”哗……全走掉了。刚才可是看见了?看见鬼!打更的出来都是这个样子,随嘴喊:“看见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是喊了壮壮胆,吓吓人的,坏人一昕就吓了溜掉了。时二爷等打更的走远了,一个猫儿落地的架势,到了地下:“哎——,对不起刘大哥,刚才是打更的叫起来了。”侉子望望他,“嗯——呃!”心里有话:也不晓得是打更的喊起来了,也不晓得是你跟我闹了玩,有意把苦给我吃。屁股跌得生疼。不谈了,先把腰带解下来,两个人各朝腰间一系。时二爷在前,侉子就跟着他跑。
时二爷不敢走大街,走后街绕。绕啊绕的,绕到哪块了?绕到东北角这个地方了。到了城墙面前,时二爷望着侉子会会意,两个人轻手轻脚爬到城头上。城上的兵丁还在城楼里头,有的在那块谈谈闹闹,玩玩笑笑:有的呼啊哈的已经睡着了。两个人到了城墙垛子口,时二爷朝下一望:糟了!城墙这么高,我一个猫儿落地就下去了,侉子怎么办呢?嗯,有了,还是用老办法。随即把两根腰带解下来,打了个结,叫刘唐抓着腰带的这一头,时二爷就在上头抓住腰带的那一头,慢慢地把侉子顺着城墙朝下系。侉子望望时迁:“时二兄弟啊,刚才的苦吃得不轻啊!这一次你不能再闹了玩了。”时二爷心里有话:跟你这个人有理说不清。刚才哪块是我有意把你朝下摔的吗?是没得办法哎!那个打更的喊起来了,连我都吓了一大跳。”时二爷也不跟他多啰嗦。慢慢地系啊系的,腰带放完了,侉子离地还有丈把高,生怕时二爷再把苦给他吃,手一松,双脚在城墙上一踮,跳下去了。时二爷接着一个猫儿落地的架势,也下来了。
两个人出了城,走到城河边,时二爷一望:“坏——啦!”这道护城河,我一个人只要弄根树枝子一撂,脚一踮就过去了,现在我要把侉子背在身上,背这么重的一个人,怎么有得过去?侉子又不会轻功,这一来怎么办?想来想去:有了!随即在多宝袋里把软梯子拿出来。什么软梯子呢?就是一根长细麻绳,在他来说能当梯子用。把麻绳的这一头在树丫巴里头绕了几道,打了个结。接着拽了一根树枝子朝河心里一撂,手里牵着麻绳那一头,得儿……脚尖子在树枝上一踮,噗!人到了对岸。把麻绳的那一头在对岸的一棵树的树丫巴上绕了几道,拉紧了,打了个结。把绳子拉好了之后,又拽了一根树枝子,朝河心里一撂,得儿……噗!人倒又过来了。“嗯——呃!”侉子把他望望:可要死啊!他过这条护城河就跟跨门槛一样便当,身如燕雀,过来过去不费吹灰之力。时迁望着侉子:“行了。刘大哥,你就走这个软梯慢慢朝对过移。”侉子一望:“不行!咱老子不能玩。”伙计啊,我这个人身躯太重,万一麻绳一断,噗通!掉下水,我是个旱鸭子,又不会水,到了水里头还不顺水淌吗?时二爷晓得他怕绳子断。是的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要紧啊,老时再来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加一根保险带。两个人把两根腰带解下来,打了个结,接起来。“这样子,我在这一边抓着腰带的这一头,你呐,就抓着腰带的的那一头,慢慢地走软梯上朝对过移:等你移到河当中,我再到那边去,你放心大胆地朝对过移,即便麻绳断了,你掉下水也不要紧,我就用腰带把你走水里朝上拖。这样总可以了吧?”侉子一听,“嗯——呃!呃……”连珠的鼻冲子打了几个。心里有话:啊咦喂!怪不道军师称他是梁山第一能人。他人虽鬼祟,心跟着实玲珑哩。有道理!就用这个办法。侉子就照时迁所说,一手抓着腰带,跳上树,脚踩着麻绳,就象玩杂技的走钢丝差不多,慢慢地朝对过移了。移啊移的,移到河当中了。你是个侉子嘛,你就只管朝对过移咧,你不要朝下望唦,哪晓得侉子是个大粗人,耳朵听见底下哗……,水声哗哗地响,想望了玩玩,把目光垂下来一望:没得命了!乖乖!这个水多溜啊!我如果滑下去的话,还想活命吗?侉子吓得心直跳。时二爷来得快了,随即拽了一根树枝,朝河心里一撂,脚尖子一踮,得儿……噗!到了对岸了。侉子看见时二爷到了对岸了,心才算放下来。就在这时候,城头上来了两个打行更的。行更者,就是一边走着一边打着更。咯!咯!咯咯咯咯……“哐!哐!哐——!敲着喊着:“看见了——!哎。不要走啊!”喊过之后,把随身带的喷枪举起来,砰!砰!放了两喷枪。喷枪是对着河心放的。哪晓得侉子一吓,手一松,噗通!人下水了,什么道理呢?侉子以为他们是看见他了,喷枪是对着他放的。其实更夫并没有对着他放,也没有看见侉子,他们不过是壮壮胆、吓吓人的。侉子掉下水之后,哺吱(谐‘不吃’)哺吱……“不吃不吃”已经几口水下肚了。好在抓腰带的这只手没有松。时二爷见他下了水了,背着腰带大踏步朝前跑。他朝前头跑,就把侉子朝岸边上拖。好不容易才把侉子拖上岸。侉子这时候倒也聪明,二话不说,就跟在时二爷后头左一个纵步,右一个纵步,拼命跑。什么道理呢?喷枪是没有射得到,万一城墙上再来个乱箭齐发,夜里又看不清楚,那一来就要变成刺猬了。两个人蹦纵蹿跳,到了离城百步以外。啊咦喂!罢了,罢了,罢了!心里头才算放心。
他们以为平安无事了,忽然听见后面城头上嗒——!一通炮响,隐约听见:“追啊——!”有追兵来了。“快跑啊!”两个人脚步又带快了。哪个追得来了?没羽箭张清。张清怎么会来追的呢?他得到消息了。刚才侉子被喷枪一吓,噗通!朝水里一掉,惊动了城上的更夫和小军了,大家跑到垛子口朝城外一望,看见有两个黑人影子在那块跑,晓得坏了,一定是从城里溜出去的,不晓得是两个什么人。“啊……!”城上一阵嘈嚷。随即有人下城,骑快马去禀报张清。张清从睡梦中惊醒,赶紧命人到牢里去查点刘唐。一查点,划唐没得了。张清随即命人备马抬枪,周身更换,临走的时候拿豹皮囊,一望,豹皮囊没得了,再把柜子开下来一望,解药又没得了。晓得坏事了,一定是梁山的大王把刘唐救走了,把我的毒石子跟解药也盗走了。随即把箱子朝下一开,在里头又拿了一只装毒石子的豹皮囊,朝身上一挂,带了三百兵丁,出城来追了。等他追到城外,迟了,时迁、刘唐已经离对过大营不远了。张清只好收兵回城,把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叫兵丁小心守城。
这一刻梁山大营里也惊动了,值夜的头领到营外一望,原来是时二爷回来了。时迁在前头蹦纵蹿跳,后面还有一个黑影子跟着,再入神一望,原来是赤发鬼刘唐。刘唐这副鬼相难看了,周身叽淋透湿,就跟野猴子差不多。大家觉得奇怪:时迁有轻功,来去不烦神,刘唐是怎么会跟他一起回来的呢?这一刻也来不及细问了,先叫侉子换衣裳,命人去报卢员外、军师。一起奔大帐。
卢员外、军师听说时迁跟刘唐家来了,赶紧起身升帐。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众头领纷纷都到了。时迁跟刘唐上前:“军师啊,老时见军师销差。”“咱老子见员外、军师请安!”“时迁贤弟,你是怎么把刘唐贤弟带回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啊,军师不嫌絮烦,听老时细禀。”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大家一听,不由一个个竖大姆指头:我们家时迁兄弟道理大哩!不但把解药偷家来了,居然把身高个大的侉子也偷家来了,不愧是梁山第一能人!时二爷接着就把豹皮囊呈上,说:“军师啊,这一来,张清没得玩了。”“啊?怎么他没得玩了?”“毒石子在这里面,都被我拿回来了。”“啊!”吴加亮心里好欢喜:你跟他来了个连锅端,好极了!花项虎龚旺在旁边一听:“哎,不对啊!告诉你们,他的毒石子多哩,豹皮囊里面只是一点点,他有几箱子哩!”“噢,原来他多哩。——时迁贤弟,你拿来的这个解药,可是亲眼看见张清擦的呢?”“军师,一点不错,我是亲眼所见。”“好。如此说来,我们先代关胜兄弟擦点解药试试看。”
大家到关胜的寝帐。关胜正睡在床上哼着哩。前两天他一直昏迷不醒,双睛紧闭,今儿才微微能哼两声。卢俊义和吴加亮亲自上前,一个拿着瓷缸子,一个用鹅翎蘸了一点解药,就在关胜耳朵边子破皮的地方轻轻地揭。还就灵哩,搨上去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关胜的眼睛就慢慢睁开来了。大家一看.都非常高兴。关胜这两天只喝了一点稀粥汤,俗说“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软叮当”,关胜瘦掉一壳了。“贤弟,你吃了苦了。”“唉——!”关胜叹了口气,“军师,这解药怎么来的?”“贤弟,说来话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吴枷亮就将时迁盗药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你贤弟好好休息吧。”留了一些解药下来,吩咐孩子好好照应,大家复回大帐。又命马夫佚拿解药去代马治伤。神医安道全把解药望望,闻闻,一时也弄不清楚张清到底是用的什么药炼的毒石子,又是用的什么药炼成的解药,只盼早日收伏张清,当面向他讨教讨教。
过了两天,关胜的病是好了,但是龙驹马结皱了。搨了解药之后,马中的毒是解了,马也站起来了,但是它还得了外感,寒热不清,还是不进草料。马夫报信给卢俊义这块赶紧把营里的兽医喊得来。几位兽医把马一望,一个个直摇头,说:“军师,休怪我们不敢下药,因为龙驹宝马身价太高,万一有个闪失,我们承担不起。”这块就跟神医安道全先生商量。安先生说:“军师,学生能效劳一定效劳,因为学生向来都是代人治病,从来没有代牲畜治过病,实在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吴加亮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嘿!不要着急,花项虎龚旺站起来了,说:“军师,你老不要急,就在我们东平的管辖境内,有座皇甫庄,庄上有一位有名的兽医,双姓皇甫,单名是个端字。这个皇甫端治马病的本事非常高明,只要把他请来,包管手到病除。”“啊!好极了!就请你贤弟去把他请来。”“不行啊!这位先生有个脾气,从来不出诊,一定要把病马抬到他那个地方去治。你如说是请他出门,你纵有天大的面子,他也不会答应。”吴加亮一听:“不要紧,别的人去请他,他不出门,我们去请他,他非来不可。”龚旺心里有话:你派人去把他抓得来?玩霸王请客“八百个”硬拤?硬把人家弄得来,那就没趣了。卢俊义在旁边一听:“军师,这位皇甫先生既然不肯出门,我们何妨就把马抬到他门上去就医?”“不员外,这件事我想过了:现在神医安道全贤弟已经到了我们山上了,我们山上的人要是生病的话,有他医治,定然药到病除。但是我们山上的牲口也很多,特别是还有两匹龙驹宝马,这一次把马抬到他门上去医治,万一以后龙驹宝马再有病,难道我们再从山上把马抬到他门上去治吗?那就太麻烦了。学生要他来是想把皇甫先生请上梁山,共聚大义。”“好!”卢俊义心里有话,你不光顾眼前,还想到将来,再好没得了!
四、班师回梁山
章程既定,吴加亮一声招呼:“戴宗贤弟。”“军师!”“你立刻驾神行甲马,到皇甫庄去。你到了那个地方代我……如此如此。”“是!”戴大爷下去先打听下子,皇甫庄离此只有三十里。驾神行到了皇甫庄庄外,把金钱甲马解下来。合拢收藏。进庄一望,庄上有个大打麦场。皇甫端的住处就在打麦场的旁边,门口三层石阶,一对石狮,门灯,门凳,六扇屏风,黑漆大门楼。打麦场上人虽不多,但是牲口着实不少,有的是抬得来的,有的是牵得来的,全扣在打麦场上,都是送来请皇甫先生看病的。
这一刻皇甫先生正坐在厅上。皇甫先生什么样子?年近花甲,立地身高八尺,面似银盆,门楼头凸得多远的,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近视眼,正准头,阔口,颏下是一部紫须。因为胡子的颜色是紫的,所以人都称他“紫髯公”。先生声名浩大,就是有个绝脾气,从来不出门。不管什么牲口有了毛病,只要送到他这块来给他医治,都能药到病除。这时候门口有个老头子坐在这个地方看门。戴大爷到了门口:“老人家!”“啊,不敢当。你哪块来的呀?”“我是从山东太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公馆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啊?”我姓刘,叫刘宗。“怎么叫刘宗的呢?不错哎,戴大爷每次出来办事,都是改用侉子刘唐的姓。因为戴宗在外头的名声大了,闹江州的时候,戴宗两个字无人不知,所以后来每次外出都改姓刘,叫刘宗。“噢。你来有什么事的呀?”“因为我们老大人有一匹牲口病了,特地来请你家先生看病。”“啊,我家先生不出门啊!”“这个我们老大人也知道。现在已经把牲口抬到那边打麦场上来了。我要面见先生谈一谈。”“噢,你要面见下子先生。好,你跟我来唦。”
老头子把戴宗带到厅口,老头子上去:“先生,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派人送牲口来,请先生代牲口治病。”噢,原来山东泰安州吴老翰林家有牲口病了。送牲口的人在、在哪块?”“人在厅下哪。”“快请来人上厅。”“噢。——你上来唦!”戴大爷到了厅上:“先生,小人我刘宗给先生请安!”“啊呀呀,你阁下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府上的?”“对了。因为我们老大人有一匹好马,是在边关挑中挑、选中选买来的,哪知遭刚到家就得了病了,所以特地命小人把牲口送来,请先生瞧瞧。”“噢,噢。这匹牲口在哪块?”“在打麦场上。”“啊——!吴老大人也晓得我的脾气,我是从不出门。”“不错,先生的脾气我们老大人也知道。”“好的我来望望看。”先生随即啡——在身上掏出来了,什么东西?单罩子,也就是一片水晶的眼镜。旁边钻了个眼,有钱的就用金丝或者银丝装个柄子,没得钱的就用铜丝、铁丝。先生每逢看书,或者是要望什么东西,都要把单罩子拿出来照着看,因为先生是近视眼,不用这个单罩子还就不行。而且他这双近视眼还不是一般的近视眼,度数深哩!有多深呢?没得一千度,也有八百度!要是在现在就好了,配副近视眼镜一披,看书看东西就方便了。古时候没得近视眼镜,只能玩单罩子。先生拿着单罩子,跟着戴大爷出了门,到了打麦场上。“哎.刘大兄,你府上的牲口在哪块?”“先生,牲口在路边。”“咦,在路边。走唦,我们到路边去望望看。”一个手就抓着单罩子,一只手就扶着戴宗。走着走着,已经到了村口了。“啊,来啊,刘大兄,牲口在哪块啊?”‘喏,喏,喏——!就是那边上的一匹牲口。”“噢,边上那一匹。啊咦喂,还有一段路哩!”先生苦的就是这双近视眼,走路都不敢快,生怕被脚底下东西绊倒了,只好用单罩子照着,慢慢地跟着戴大爷走。戴大爷是有心算计无心人,走到大路口,突然站下来了:“先生,等一等,我的靴子里面好象有个石子掉进去了。”说着,退后两步,退到先生后头,一弯腰,把身上的四片金钱取出来,悄悄地把两片贴在先生的内髁踝上,两片就贴在自己的外髁踝上,嘴里头叽叽咕咕,没有出声,念了八八六十四个字的咒语,把“三台诀”一捏,一声喊:“起!”先生本来是站在这块的,“咦?不好!这双脚怎么不作主的呀?怎么跑起来啦?”忽然足下生风,越跑越快,耳边只听见呼!呼!呼!呼——!如风弛电掣。先生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头,就象腾云驾雾一样。片刻工夫,已经到了大营的后营门了。戴宗把“三台诀”朝下一松,喝了一声:“止!”悄悄把金钱甲马收好。皇甫汗都吓出来了了:“啊呀!我的妈妈!乖乖,这一阵风啊,吹得我就跟奔丧一个样子。来啊,来啊,刘大兄,到了什么地方啦?”“先生请啊!”“不不不!不是请啊,伙计哎,到底到了哪块啦?”先生抓着单罩子,再抬头一望:“哎!刘大兄啊,这块不是我们皇甫庄,也不象是吴老大人的府上,怎么到了一座军营来啦?”“先生,你老进去就知道了。”后营门到大帐还有一段路,戴大爷叫孩子们牵了两匹牲口过来,直接玩霸王请客,不容分说把先生搭上了坐马。戴大爷也上了马。先生这一刻已经头晕眼花,只好听他们玩了。
两匹坐马并辔前进。一路走着,一路就谈着:“先生,你老知道我姓甚名谁?”“晓得呐,你姓刘,叫刘宗。”“不!我不姓刘。”“你,你,你不姓刘啊?不姓刘,姓什么啊?”“我姓戴,叫戴宗。”“不要闹了!戴宗嘛,是梁山上的大大王哎!”“你老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是明明对我说,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家的一匹牲口有病了,叫学生代牲口治病。”“不!老实告诉你,不是山东泰安州吴君谋吴老翰林请你代牲口治病,是我们家里的军师姓吴名用、号叫加亮,是他请你代牲口治病。”“哎,莫忙啊,我头都被你绕大了。伙计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件什么事情?我们巷子里头抬木头直来直去好不好?”“好的。告诉你老,我们卢俊义卢员外带了一万人来。准备请没羽箭张清上山。到了这个地方,先有人中了他的毒石子,后来我们卢员外裆下的一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也种类他的毒石子,用了解毒药之后,毒石子的毒是消了,不料龙驹宝马还得了其他的病。因为这匹马是龙驹宝马,兽医都不敢下药。因慕先生的大名,又闻得先生从不出门,我们军师特地派我用神行法请先生来代这匹龙驹宝马治病。”“啊咦喂!乖乖!怪不道刚才我就跟腾云驾雾一样,原来是你用的神行法啊!你跟我玩这种骗功,不作兴啊!”“哈哈,就玩这一回,下不为例。”他们谈着,有孩子穿先到大帐报信。卢俊义、军师和众头领随即起身,一直迎接到帐口。
戴大爷到了帐口先下马,然后把先生扶下马。牲口有人接过去。卢俊义上前:“先生驾到,恕卢某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吴加亮也上前行礼。“啊咦喂!不敢当!”这一刻皇甫先生既怕,又不怕。怕者,眼面前的这些人都是些大王啊!人家说,大王的脸是芦簾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不怕者,听说梁山的大王跟其他的大王不同,他们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不杀好人,专杀坏人。我不过是个兽医,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他们决不会对我无礼,而且他们正要用我,要我代龙驹马治病,用不着怕。见礼之后,大家一起到帐上邀请入座。吴加亮吩咐摆洒。酒摆下来,特地请神医安道全安先生坐在旁边做陪客。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名医,一个专代人治病,一个专代牲畜治病。两个人吃吃谈谈,谈得十分投机,相见恨晚。酒过三巡,军师就说了:“先生,你小必惊慌,我们梁山人替灭行道,决不伤害无辜。今天把先生请得来,没得旁的事,只求先生代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治病。治好之后,我们当然有重重的谢仪。”“嗯,好的。既来之,则安之。不过我有句话要说下子。”“请讲。”“你们既然是请我代宝马治病,为什么不先说明呢?你们这位戴大爷,也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就暗中用神行法把我带得来了,把我吓得要死。这不是玩霸王请客,我不来也得来吗?”“先生,实不相瞒,因为久闻先生从不出诊,没得办法,才出此下策。失礼的地方,还望你先生恕罪。”“不谈了,不谈了,我不过是说了玩玩的。”吃过酒之后,喝了口浓茶漱漱口,卢俊义、吴加亮就陪皇甫先生到马棚代龙驹宝马治病。
到了马棚里头,先生把这匹马一望;“啊呀!马佚呢?来来来,你过来。”“是。”马夫走过来,“先生有何吩咐?”“我问你,这匹马平时是什么样子的性格?”马夫说,如此如此。“噢。怎么好好的得病的?你详细地告诉我。”代畜生治病跟代人治病一样,都离不开“望、闻、问、切”四个字。马夫就说了:“本来嘛,这一匹马非常雄壮。员外那一天到征场动手的时候,这一匹还是蛮神气的。马在征场中了毒石子之后,倒下来了,昏迷不醒,后来用了解药,把毒石子的毒消掉了,马也能站起来了,但还是没精没神,不进草料……”“莫忙!我来问你,你们把马从征场上抬回来之后,你们怎么对待它的?”“抬回来之后嘛……”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啊呀呀!我告诉你们啊,你们把鞍鞯下早了啊,战马在征场上来回跑,免不了要出汗,加之又中了毒石子的毒,更不能受凉,你们急呼呼地就代他把鞍鞯下掉了,受了寒啦,现在毒石子的毒是解了,马受的风寒还没有消散,所以还在害病。”“唔!”大家这一听,有道理!原来是因为鞍鞯下得太早,这匹马受了风寒了。“诸位不必担心,这种病在学生的眼睛皮子底下见得太多了,病并不重。只因为这匹贵为龙驹,所以有同行不敢下汤头。在学生看来,最多灌三五贴药,就可以复原了。”“哦呀!”卢俊义一听,真是喜出望外。皇甫先生在这块下汤头,代龙驹宝马治病,安道全和几位兽医相陪。其他的人就各忙各事去了。
卢俊义和吴加亮到了帐上才坐下来,有个孩子上来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员外!军师!”“何事?”“宋寨主跟董平董将军驾到。”“啊呀呀,好极了!哈哈哈哈,三哥跟董将军到了。——孩子啊!赶快拦队迎接。”摆队做什么?一则来寨主来了;二则来董平董将军刚归顺水泊,要把点体面给人家。卢俊义、吴加亮和众头领带着队伍,一直迎接到后营门外。一会工夫,看见宋江跟董平的两匹坐马并辔而来,众头领相随,后头是大队。吴加亮吩咐:“孩子啊,升炮!”“是!”嗒——!喏——!嗒——!三通大炮。乖乖!派头大了,就跟过去做官的接大差一个样子。卢俊义上前:“宋三哥、董将军驾到,卢某来曾远迎,多有得罪!”“员外言重了。”吴加亮上去把跟随卢俊义来的众头领向董平一一介绍。犬家见礼毕,卢俊义望望董平,从心眼里头称赞:这一位董将军真是少年杰出,不但有一身的好筋骨,有虎将之躯,而且模样生得极为清秀,表面上看起来象个文人雅士。闻名不如见面,不愧是有名的双枪将。
大家一起进营,到了帐口,纷纷下马,邀请进帐。卢俊义随即吩咐:“摆酒!”在吃酒的时候,宋江不放心,就问了:“员外,军师,听说关胜关将军中了张清的毒石子,龙驹宝马也中毒病倒了,现在怎样了?”“你老不必忧虑,容学生来细禀。”如此如此,这等这祥。“啊呀,啊呀呀!时迁兄弟了不起啊!真乃是吾山第一能人。我们先去看看关贤弟吧。”大家停杯罢箸,一起到关胜的寝帐。关胜的病是好了,但是精神还没有完全复原。宋江对关胜安慰了一番。人众复行回到帐上饮酒。宋江说:“我们来商量商量,现在怎么样才能叫没羽箭张清归顺我们梁山,还是力取呢?还是智取?”董平一听:“寨主,军师,员外,在小弟看来,最好不过还是智取。”“噢。你贤弟有何妙策?”“因为小弟同他经常见面,往日素有交情,这一点龚旺龚将军也是知道的。我想明天让小弟到征场上去,当面劝他归降。“”啊呀,贤弟,这一说,就有劳你了。”“你老讲哪里话来,咱们都是自家人嘛!让小弟先写封书信给张清。”“好。”随即叫孩子取纸墨笔砚。董平把信写好之后,递给宋江、吴加亮跟卢员外过目。三个人看过了,都点点头:“信写得很好。”把信的封口封好,军师招呼一个孩子:“你把这封信送到城前吊桥口,用石子把它磕住,以防被风刮掉。你要如此如此喊叫,要等他们把这一封书信拿进城,你再回来报信。”“噢!”这个孩子就把这一封书信一拿,跑到城前,把信举过头顶,嘴里喊着:“哎——!城上的弟兄听着,我们寨主、军师有封书信在此,是给你家张清张将军的,你们赶快下来取信啊——!”喊过之后,拈了个石子把信磕在地上,掉脸就走,生怕对过放箭。退到一百步之外,站下来,转过身来看对过的动静。
城上的小军听了这个孩子的喊话,不敢擅自开城门,放吊桥,有人下城骑快马到辕门去禀报张清。张清一听:奇怪啊,他们为什么要写封书信给我?是下战书?倒打过几次了,还下什么战书?不是战书,那又是什么事?我倒要看个明白哩。随即对报信的小军说:“你回去开城,代我把那封书信取来。但是你们要多加小心,严防他们乘机攻城,要立即关城。”“是!”小军领命,回到城上告诉大家,照张清的话办,开城门,放吊桥,过桥取了书信,复行进城关城,扯吊桥,把信送到张清的衙门。张清接过信来一望:哦,是双枪将董平写来的。随即挑开封头,把信瓤子摘出来一望,原来是董平约他明天一早到征场上答话。奇怪,双枪将董平归顺梁山了?如果是真的归顺了梁山,那也一定是一时糊涂。大约现在懊悔了,就说要到征场跟我答话,劝我归顺梁山,骗梁山人,乘机跟我进城。如果真是这样,我跟董平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明天还就要到征场上去会下子他哩!如果不是这回事,到时候我再见机行事。
第二天一早,梁山人这一边,调了一千名孩子列成阵脚,宋江、吴加亮、卢俊义和众头领排列在阵脚前。董平今儿没有着戎装,包巾战袍。吴加亮一望:“啊,董贤弟,你不能就这样子去啊!你还是要顶盔贯甲,把兵刃带着。俗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以防万一。”“不错。”董平觉得军师说的这话有理,随即回去顶盔贯甲,手执双枪,复回营前。“来啊!孩子啊,升炮!”“不!军师,不要升炮。”董平为什么不要升炮呢?他心里有话:我去又不是跟他动手的,是去下说词劝他归降的,何必要升炮呢?毋须摆这个威武哎。董平把马一领,咯啷略啷咯啷咯啷……直奔征场。
一会工夫,张清这边也出兵了。带着拜弟丁得孙和五百名兵丁,到征场这边列成阵脚。只看见沙场上有一人一马,张清再仔细一望:哦呀!来人真是双枪将董平。今天张清是有准备的,他晓得自己的本事不如双枪将董平,到了征场上谈得好还好,谈得不好就要动手了,动起乎来,又打不过他,所以把放毒石子的豹皮囊挂在身上,以防万一。“升炮!”嗒——!一通炮响。张清拍动裆下马,咯啷略啷咯啷咯啷……到了征场,离对方约有一箭路,把坐马勒定。双方说话听得见,动手够不到。
董平见张清到了,把双枪压在鞍山,双手一并:“张将军,恕咱董平不能下马全礼。”“唗!董平,想你身受国恩,在东平府为官,为何投身梁山为盗?今天到此,莫非想改邪归正,与我同保东昌?”“非也。”“那有何话讲?”“张将军不嫌絮烦,容咱董平细禀……”董平说的话就多了,从梁山寨主宋江跟军师吴加亮带兵到东平府说起,一直说到他被捉归降。“实不相瞒,现在咱董平已经弃官挂印,归顺梁山了。其原因呢?我觉得军师讲的话有道理:现在朝廷昏聩,奸佞当道,高、杨、童、蔡四大奸党狠狈为奸,羽党遍布各地。你我虽然做官,一无靠山,二又不愿跟高、杨、童、蔡四大奸党同流合污,难免有朝一日要遭其害。梁山虽然人称是强盗的窝巢,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强盗行径。你我往日也经常见报,梁山的大王跟其他的大王并不一样,他们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杀的是赃官污吏,保的是忠良孝子。想你我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四品总镇,梁山上有当年的二品军门,四品的总镇很多,即连家有让位之功的小梁王柴进,也上了梁山了。难道这些人就不如我们吗?现在梁山寨主宋江、军师吴加亮还有卢俊义卢员外,他们都爱你将军之才,一心想请你将军上梁山共举大义,但不知你将军意下如何?咱董平跟你将军乃多年好友,故而毛遂自荐,约你将军阵前相劝。适才所说,乃是咱董平的肺腑之言。你将军如果不允,那也无妨。但有一件事你要明白:现在梁山人有一万大军兵临城下,一旦打破城池,到那时你将军进退两难,就悔之晚矣。此事请将军三思。”董平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入神啊,梁山人已经看中了你了,你不如放漂亮些,跟我一样,丢官上山算了。你不要请你上轿不上轿,到时候落得个香的不吃吃臭的。“这个……”张清就被他这一点哪,如同一只睡虎被惊醒了。心里一想:啊呀!张清啊,董平的话不可不听啊!论名声,他董平比我的名大,他是赫赫有名的双枪将,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论武艺,他也比我高明得多。他都识相,听梁山人的话,挂印弃官,归顺梁山了,我何必还抗拒?我若是不答应他们,凭我这杆枪能斗得过梁山人吗?我最狠的不过是毒石子,上次我拿毒石子打卢俊义,卢俊义居然能接住我的毒石子,反过来再打我,我差点个被他们活捉,我还有什么狠的?再说,我的两个拜弟,花项虎龚旺已经被他们生擒活捉,丁得孙的本领也不比我高明,凭我们保不住东昌城。我不如放漂亮些,跟董平学,免得香的不吃吃臭的。“好,如此讲来,容我先回城,三日后再会。”张清随即把马头拨转,望着自家阵脚的兵丁:“你等退!”这些兵丁一听:嘿!笑话!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子打仗的,双方到了征场上不打,在这块谈心,谈了半天,不晓得谈的些什么东西,接着就叫我们退了。主将叫退,大家只好退。
这边董平也把马头一拨,回到自家阵脚前。收兵回营,到了大帐上,董平就把他刚才劝张清归降的经过,告诉寨主、军师和卢员外。大家听了都喜出望外。张清说三天之后再会,一定是回城去把所有的首尾事情料理下子,而后再到我们大营来。接着三个人又商议怎样劝说皇甫端一起上粱山。宋江、吴加亮命人把皇甫先生请到耳帐来跟他谈。皇甫端开始死也不答应。自已是个名医,又有偌大的家财,平时从不出门,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家丢掉呢?宋江、吴加亮两个人的这两张嘴,大概死人也能被他们说活了,一个唱,一个和,表面上是玩软的,劝他,骨子里头是玩硬的,逼他:“你愿意跟我们走,更好;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也不勉强。不过,到时候你自己朝山上跑,就不能怪我们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江、吴加亮没有明说,但是皇甫端听了心里有数,这个“自己朝山上跑”就是说象他来的那个样子,人不知,鬼不觉,用神行法把他象腾云驾雾一样朝前跑,身不由已,不去也得去,这叫不吃软的就吃硬的。再想想;现在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这两个做官的武将都乖乖地愿意跟他们上梁山了,我何必跟他们㤘呢?我在家里也是代牲口看病,到梁山上也是代牲口看病,不如放漂亮些吧。皇甫端一点头,军师随即就派人跟皇甫端回去代他搬家。先生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准备上梁山的事告诉师娘。师娘虽然不太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好随丈夫上梁山去做个大王夫人玩玩。搬家也快,因为山上什么东西都有,只拣了些细软带着,再就是代牲口看病用的药品、器具,其它的东西全不要了。当天回营,在后营暂住。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龙驹宝马也好了,关胜的身体也完全复原了。第四天一早,东昌城门大开,吊桥平坠,没羽箭张清带着他的家小和拜弟中箭虎丁得孙出城,后头还有人后送。哪一个送他们?太守张叔一。他们虽然分手了,但是不伤和气。张大人把他们送过吊桥,说:“将军,我们再会了!”一躬而别。张清走了之后,张太守自当写奏章奏明圣上,朝廷另派总镇前来,这些话就不在我书中交代了。
梁山大营得信,寨主、军师、卢俊义和众头领一起到营外迎接。三通大炮升空:嗒——!嗒——!嗒——!相互见礼之后,一起到大帐上入座。军师吩咐:“摆洒!”吃庆功酒宴。全营个个笑逐颜开,欢声震耳。
第二天一早,拔寨起队,回转梁山。一路上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回到梁山,军师先代董平、张清、皇甫端等人上卯,代大家记功,命人代新上山的人安排住处。下令:全山休息三天,三日后在忠义堂拜寨主。第四天一早,忠义堂上忙了雾起来了,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准备停当,举行拜寨主仪注。哪个是大寨主,哪个是亚寨主呢?这个用不着再谦了,宋江先收伏的双枪将董平,当然是正寨主,卢俊义是亚寨主。拜过寨主之后,全山庆贺,整整热闹了三天。说到这个地方,梁山一百零八将已经全部上山了,《卢俊义》这部书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