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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打曾家庄

一、段景住盗马

梁山寨主天王晁盖,到现在还没有一骑好马。军师吴加亮想代天王晁盖找一匹龙驹宝马,随即命孩子捎了个溜子下去:不管是哪一山哪一寨的头领,如能为天王献上一匹龙驹宝马,就可以在梁山忠义堂带座,卯薄添名。这个溜子捎去下去之后,各山各寨的头领都在想办法找匹龙驹宝马。不过,找一匹龙驹宝马谈何容易。其他山寨我不交代,只交代芒砀山上的四头领段景住。

  在徐州地界内有一座芒砀山,山上有四位头领:樊瑞、李衮、项充、段景住。山上小大王也不少,有数千之众,而且都是滚背军。因为山上的二寨主李衮,原先是都城御营里头的一位专门操练滚背军。四个寨主接到这个溜子之后,他们议论了:我们早就想到梁山去共聚大义,如果我们能找到一匹龙驹马献给天王。我们就可投奔梁山了。但是龙驹宝马到哪块去找呢?其他三个寨主都无法可想,只有四寨主金毛犬段景住认为有办法。段景住原先是都城一家骡马坊的小老板。他父亲段六太爷,在都城开了两爿骡马坊。他的父亲去世之后,骡马坊到了他手上,他不好好地问事,整天在家玩弄棍棒,专门交结江湖上的些英雄好汉。几年的光景,就把他老子留下的家私玩光了。以后他也离开了都城,闯荡江湖。二年前,他路过芒砀山,巧遇大寨主樊瑞、二寨主李衮,双方一见面,原来是熟人。李衮当初在都城时,跟段景住就常来常往,双方一谈一说,话语投机,于是把他留在芒砀山,结拜金兰,拜他为四寨主。因为段景住在都城是开骡马坊的,所以他晓得:有一年,边关守将曾孝敬皇上两匹龙驹宝马,一匹白的,一匹黑的,黑的叫“踢雪玉蹄鬃”,白的叫“照夜玉狮子”。皇上把白的赐给了镇守嘉峪关的赵拂赵千岁,把黑的赐给了双鞭将呼延灼。段景住说:“现在照夜玉狮子还在赵拂赵千岁那个地方,我们想个办法,把这一匹龙驹宝马盗倒手,献给天王晁盖,我们的功劳就大了,马上可以上梁山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那三位寨主一听:“啊唷喂,不能玩!兄弟啊,你这话说起来便当,做起来谈何容易,赵拂赵千岁的武艺高强,镇守边关有十万大军,他的这座大营你怎么能进得去?你如果去盗这匹龙驹宝马,一定是凶多吉少。我们还是弄个安稳的日子过过吧,不必想这个心事了。”哪晓得段景往骨子里头(心刍)哩。说:“三位哥,承你们之情,为我着想。小弟有一句话要跟你们说明,我早就想上水泊梁山了,恨无机会,今天能有这个机会,再好没得了。你们不要阻拦我,我的章程已定。我这一次到边关去,如能盗得这一匹龙驹宝马,那是最好;我即使盗不到龙驹宝马,粉身碎骨,也决不怨三位兄长。”三个人阻拦不住,只好依从他。说:“你要不要带几个人去保护?”“用不着。但是有一点,要多带银两。”樊瑞一听,说:“银两多得很,你只管带。”叫人把公库打开,取了若干的金银和一些珠宝细软,给段景住准备了个包裹一背。兄弟三个接着摆酒,代四寨主送行。吃过之后,段景住把包裹一背,向三位哥告辞。三个哥哥送他下山。送了一程,还要分手。三个哥哥左叮咛、右嘱咐:“兄弟此番到嘉峪关去盗马,千万要多加小心。”嘱咐过之后,三个哥哥回到芒砀山,等候消息。段景住背着包裹,上路趱赶,直奔嘉峪关。

  到了嘉峪关的路程很远,出了河南边界,奔陕西潼关,出了潼关奔甘肃,进入甘肃还要跑很远的路才到嘉峪关。老王爷这座营盘,离嘉峪关还有五里路。在嘉峪关这个地方有个镇市叫嘉峪镇。段景住进了镇门,只看见街道宽阔,街上的生意买卖也很兴隆。过了三四家店面,就在街右边有一家客栈。这家客栈前后有三进,门口有块招牌,上头写着“金二房客栈”。段景住抬头一看,心理有数:这家店的老板一定是姓金,所以他的店号叫“金二房”。柜台里头坐了一位老者,约有六十外岁,蟹壳子脸,络腮胡子,身上穿了一身布服,布袜,布鞋。店门口站了个小二,约有二十外岁,长相不丑,五官清秀,身上的衣裳也清清爽爽,正在这块招揽买卖。抬头把段景住一望:“咦”吓了一大跳:乖乖!这个人的相貌难看哩,象条哈叭狗。他的脸不但短哪,而且他这张嘴的上嘴唇子包着下嘴唇子,眼睛珠子长了突在外头,脸上和汗毛是黄的,足有半寸长,远望象哈叭狗的脸。小二先吓了一跳,后来再仔细望望:哎,这副脸倒还蛮讨喜的。他站在店门口不走了,大概是想住店,上去一声招呼:“爷家!”“小二”“你老人家大概是想住店?”“对了。”“就住我们小店吧。我们小店前到后有三进,干干净净的,哎,不是跟你说大话,在全镇要数第一块牌子。”“好吧。你家还有单房吗?”“单房?单房有哎,后头第三进全是单房。”“好,我就包一个单房。”“噢,就是了。”段景住要包单房做什么哩?住在前头人太杂,而且跟别人住在一起,办起事来总归不方便,包个单房就听他一个人玩了。小二把他带到后头第三进。上下首两个房间,小二把上首房间的门一推,段景住进了房间,先把包裹朝下一放,小二打水过来给他净面梳洗,代他泡了一壶茶。段景住看到床边的长凳,朝凳上一坐,想坐一来歇歇腿。小二发话了:“哈哈,爷家你老人家尊姓啊?”“我姓段。”“噢,姓段。大号呢?”“我叫段景住。”“噢,段景住段爷。”段景住是个山大王的名字啊,他怎么敢报出来的?这个不要紧,段景住早就想过了:我是从哪块来的呀?我是从芒砀山上来的,山高路远,离此地有几千里,即使我在那块做过案,是个山大王,报自己的真姓名,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晓得;如果报个假姓名,万一大意忘记了,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他就干脆报了个真姓名。小二听了,哈哈大笑,并问:“段爷,你老人家是走关内来的?”“不错,我是从都城来的。”“到这块来是做生意的。”“噢,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贩马。”“啊咦喂,原来是来贩马的。贩马就是大本钱的客人了。你老人家就是一个人啊?”“不,我是先来打前站,伙计们随后就到。”“噢,你老人家是个老板。请问后头的伙计什么时候来呢?”“他们大概还要过几天,所以我要先包个单房。”“哈哈,好极了!小店后头第三进,就直接给你老人家一个人住了。”“好。”说着,段景住就把包裹朝开一打,在里头拿了四封头银子,每封是五十两。“小二。”“哎,段爷,什么事?”“你把这二百两银子代我存到柜台上去。”“噢。”“我在这个地方要有一向时住哩,要等伙计们来了,还要把马买好了,而后才能回去。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一切费用,随后都在这笔银子里面算,多退少补。”“这话说哩!爷家,你真是……我们还不放心吗?再说,也要不了这么多啊。”“不,你先把它存柜,这样子可以放心一点。”“哎,这话到也是的。”在古时没有银行,只有个存柜的规矩,客人如有值钱的东西,可以交给店里帐房保管。“段爷啊,银子我就拿着,马上到前头交给老板。你老人家吃饭在哪块吃呢?我想过了,最好也在我们店里吃。我们这个客栈虽不卖饭菜,但是离我们三五家远,那块有个金二房酒楼,也是我们老板开的。你老人家一日三餐就给我家酒楼上包了吧。等一刻儿,我过去招呼一声。你老人家要吃什么就点什么,饭钱随后就跟这边一起算。你看怎么样?”“好啊。”段景住心里蛮高兴:这样再好没得了,免得烦神。

  小二把二百两银子一拿,到了前头柜台面前来告诉老板:“老爹哎!店里来了一位客人,姓段,段景住段爷。喏,这块是他预付的二百两银子,四封头,先交了给你存柜。他是从都城来的,说是来贩马的,还要等伙计来,大概在这块有一向时住哩。你老人家马上到那边酒楼上去关照一声,他的伙食在我们店里包,随后一起算帐。”“来来来,小二啊,你站住。”“唔。”“刚才我没有听清楚,这个人姓什么?”“姓段哎。”“叫什么?”“叫段景住。”“噢,段景住。走哪块来的?”“走都城来的。”“来做什么的?”“贩马的。大概是开骡马坊的。”老板问清楚了之后,随即把四封银子收好。“小二哎,你带我到后头去会会他。”“老爹啊。生意这么忙,你要去会会他做什么?”“小二啊,你不要问,我自然有事。”“好好。走啦。”小二带着老板到了后头第三进,进了上首房间,先代他们介绍:“哈哈哈哈,段爷哎,这一位就是我家金老板,他特地来会会你。--喏,这位就是段爷。”“噢,未曾请教,阁下尊姓是段?”“不错。”“是段景住段爷?”“对了。”“你是走都城来的?”“正是。”“你是来贩马的?”“我是专做马的交易。”“啊咦喂,这就好极了!来啊,我想请问段爷一件事。”“老板请讲,是什么事?”“都城有个人,不晓得你段爷认得认不得?”“啊,你老讲出来听听看,说不定晚生知道。”“唔,我这么想啊,你们都能是同行啊,应该晓得哪。这个人是你本家,也姓段,也是开骡马坊的,人都喊他段六太爷。他过去每年都要来嘉峪镇贩马,每次到我这个地方来,都要跟小老谈谈说说,我们并且谈得很投机,后来越谈越近,还结了金兰。这个不怕你笑啊,我现在年纪大了,我年轻时候,也好交朋友哪。我们拜了弟兄之后,哪晓得这位段六太爷,就这么一去无影无踪了,倒有几年不来了。我可怜啊,牵肠挂肚刻刻想念那位仁兄, 并且托人带过几次信,也没有回音,哪晓得他到今儿也没有来。我又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心里都急死了。我听说你段爷是走都城的,也是开骡马坊的,你跟他既是同姓,又是同行,请问,这一位段六爷你可认得啊?他现在精神如何?家境可好啊?"段景住一听愣住了:巧事多哩。要走运就这么来了。老板居然问到我家死鬼老子,原来他们还是拜过的。好哪,二话没说。快步上前,双膝跪地:“伯父,小侄见伯父请安。”说着,还哭哭啼啼。“啊!这个……那个……啊,段爷啊,你这是什么话?”“你老刚才问的那位段六爷,正是先父。”“啊,噢,原来就是你家令尊?”“正是。”“你家令尊已经……”“家父已经去世了。”“噢,我说的嘛,他每年都要来一趟的呀,哪晓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唉!不谈了,今儿总算见到你了。段相公,你这副模样,跟你家令尊象得很哩!来啊,你现在还在都城开骡马坊呀?”“是啊。自从家父去世之后,我就把骡马坊接过来了。”“哎,好啊,这才象话咧。子承父业,应该如此,不能做败家子啊。”段景住心里有话:还不能做败家子里,我倒把家私败光了。“相公,你今天住到小店来,我这个心里头啊,不晓得多快活哩,真正是想请都请不到你啊!听说你后头还有伙计要来是吧?”“是啊。我要等他们来了,我才好去办事。”“好的,好的。啊,相公,你初到此地来,关外的一些风俗人情,恐怕还不大清楚,不过不要紧,我可以代你介绍。老王爷营里头有十个大马厩养马,编起号来的。这十大号的马夫头儿,经常到我那边店里吃酒,马夫头我都熟,等他们下次来吃酒的时候,我来代你们介绍下子,你们有什么话,以后就可以直接谈了。哎,不是我说大话,由我出面介绍下子,生意就好做了,价钱就好谈得多了。”“好好好,就请伯父多多关照。”“自己人嘛,我见到你就等于见到你家父亲,你就不要客气了。--来啊,小二,你要好好侍候段相公哪!”“晓得了,老爹哎。”乖乖,老板认起亲来了,哪晓得客人还是他的贤侄儿哩!东、伙两个出去了,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段爷一路辛苦,早点收拾睡觉。

  第二天一早,段爷还没有起身哩,金老头子走前头喊着来了:“相公!相公--!”段景住一听,是金老伯的声音,赶快答应:“伯父,什么事?”“相公,不早了,你赶快起来,收拾收拾,到那边酒楼上去一趟。”“去干什么?”“告诉你(口沙),这事情巧哩,老王爷营里头十大号的马夫,一大早都过来吃早点了,你赶快起来,跟我到那边去下子,我来代你们介绍介绍。你去了之后,要稍微花点小费哪,你最好再请他们吃这么两顿。”“小侄我知道了。”段景住心里有话:这个不要你说。我的家私怎么玩掉的?就是交际朋友花光的。我这一次带了不少金银细软来,就是准备在朋友身上花的。段景住随即起身,净面梳洗,跟随金老头赶奔到对过酒楼。

  十大号的这些马夫,刚才就贼喊捉贼金老头说过了,有个姓段的前来吆马。这一刻见人到了,一个个都站起身,过来打招呼:“兄弟啊!”“段老弟!”“段爷!”喊个不停,客气的了不得。段景住一看:“啊呀!不敢当。诸位哥请坐。”“有坐,有坐。”坐下来后,段景住招呼上酒上菜,小二忙着拿酒肴,接着上大菜。今天是早面、中饭两顿接着吃,就差把下午的点心也顺带吃了。因为营里头还有公事啊,马夫还要回营照应马匹,不然的话,十个人恐怕要把晚饭吃过了才走哩!吃过之后,“兄弟哎,哈哈,因为我们营里头还有些事情,我们要回营了,就告辞了。--来啊!小二,把个帐算下啊!”“咦,还算什么帐啊?这个帐段爷给过钱了。”“哪个?--段老弟啊,你给过钱啦?”“小弟我已经付过了。”“噫,找话说哩,你这么做就骂人了。你是远道来的,我们应该尽地主之谊,怎么能够扰你的呢?这个不行!应该是我们给钱。”“不不不!小弟我虽然是远道而来,今天是和诸位初次见面,应该小弟请你们诸位兄长。”“啊咦喂,这个才要命哩,倒过来玩啦。我们吃了心里头也不安啊!”“不要紧,来日方长嘛。”“这话倒也是的,哎哎,来日方长。好(口沙),这么说,我们今儿就扰你的了。”“明天再见。”“告辞告辞。我们明儿再来。”大家分手。段景住回到客栈。这十位马夫回营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十个人一个不缺,按时按点来到酒店里。段景住也按时来到。互相见过礼之后,十个马夫又招呼小二:“小二啊,代我们把帐算下子!”“咦,还算什么帐啊?段爷给过了。”“哪个?--来啊,段家兄弟啊,你这个就不对了。昨天是你给的钱,今天该派我们给了。哎,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就算是轮流做东,也该派我们复东咧。”“不!今天还是小弟我请诸兄。”“这个不行。吃过一次罢了,我们不能老吃你的(口沙)!”“诸位兄长不必客气,明天再讲,好不好?”“好(口沙),好(口沙),就明儿再说(口沙)。哎,我们今儿先把话说明,明天你不能再客气啦,你明天如果再客气的话,我们就跟你不遇了!”“好!”

  那晓得到了第三天,吃过之后,马夫又喊了:“来啊小二!把帐算下了。”“段爷给过了。”“又给过啦?--段老弟啊,这个你就不对了。昨天说好了的,今儿我们给钱,你怎么又给的呢?你这么玩,明天我们不来了!”“不!诸位哥听我讲,小弟我有个毛病。”“哦,有个什么毛病?”“我这个人跟朋友在一起吃酒,从来不要朋友给钱。”“什么玩艺头?”“如果我不给钱,让朋友给了钱,我就整天不舒服,就要害大病的。”“咦,奇怪,这倒是个绝症哩。老弟啊,你这个病是哪一年得的呢?”“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噢,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了。这么说,我们就不必谦了,如果我们一定要给钱,带挈你害大病,倒对不起你了。”这一来十个马夫连客气话都用不着说了,就天天来吃白大。段爷请他们吃了整整十个日子。十天吃下来之后,金老头子晓得了,这一天匆匆地跑到后头来见段景住:“相公。”“啊!伯父请了。”“来啊,来啊,我听那边的帐房先生说,你们吃了十天下来了,全是你会东啊?”“不错,是小侄给的钱。”“唉!相公,我上次关照你花点小费,请他们吃两顿,是因为你没有来过,怕他们欺生;你请个一顿两顿就罢咧,请一天两天就了不得了,到现在十天下来了,每天都是你请吃。假如你在我这里住上一个月,一个月都是你请吃,这样下去,你贩一趟两趟子马,回去能赚几个钱呢?到最后不把家私吃掉了吗?我告诉你段相公,这些人是个无底洞啊!唉!”段景住听了金二老爹的这一番话,心里有话:你只晓得我多花了钱,但你不晓得我这次来是干什么事情的。不要说请他们吃十天,就是请他们吃一年,我只要能把龙驹宝马盗到手,我都值得。假如我现在不做大王,真是个开骡马坊的,你这话我当然要听,你是真心为我好的嘛。所以段爷心里非常感激,但是表面上还不承情。什么道理呢?他要装成那种纨绔大少爷,不然的话,他下面请客请不起来了,事情也就办不成了。段景住把包裹朝下一打,装得气噗噗地在里面又拿了四封银子,又是个二百两。“伯父,刚才你老讲的话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老大概是怕我存在你那里的银子不多了,小侄这样请客,到最后算帐,怕银子不够,到那时小侄要向你老借?这个你老放心,我这个人哪,虽然不是大富翁,先父也丢了一点家产下来,我不喜欢为钱得罪朋友。你不要怕银子不够,我决不会向你借。喏,这里再交二百两银子给你,前后一共四百两,这个你老总可以放心了吧?”“这个,……”金二老头子把他一望:糟了!我这话是为他好的,是关顾他的,哪晓得他不懂事,以为我是怕他钱不够。唉!世上各色各样的人都有。象他家那个老子,就太懂事了,养的这个宝贝儿子,却一点不懂事,不晓得好歹。不必跟他多说了。说多了他反而不高兴,忠言逆耳,久谏成仇,何必呢?“好哩,好哩。”金二老头子心里有话:我先把银子收着,等他到了把钱用光了的时候,我再把钱拿出来给他。老头子随即把银子拿到前头去交柜收帐。段景住又到酒楼上去请客了。

  哪晓得这十个马夫连吃了十天白大,实在吃得不过意了,他们也想了个点子,什么点子?准备跟段爷拜弟兄。他们又来到酒楼,坐下来以后,有个马夫开口了:“来啊!段家兄弟哎,你呢,是走都城来的,我们呢,是边关大营里当马夫的,我们难得在一起,这海外侨胞我们有幸相会,志了好朋友。我们就怕将来分手以后,你慢慢地跟我们又要疏远了。”“不会啊,我每年都要来一趟的。”“来一趟嘛是不错,一年不过不一趟。要得我们大家不疏远,永远做个好朋友,我们这样子想啊,最好我们拜个弟兄。拜了弟兄之后,我们就象亲兄弟一样了。”“好好好,兄弟我赞成!”段景住心里有话:好极了,我巴不得跟你们拜弟兄哩。我现在就是要跟你们象亲兄弟一样,才好办事哩。等我把事情办成了,对不起,我把鞋子一拔,我就滑了。段景住喊小二准备香案蜡烛,说拜就拜。磕过头之后,这十个人跟他直接就称兄道弟,格外亲热了。

  双吃了十天,前后一共二十天了。段景住一想:二十天吃下来差不多了,要办周正大事了,不能老是在这块只吃不办事(口沙)。下山已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山上三位哥哥还在哪块记挂着我哪!所以第二段景住没有到酒楼。可是十个马夫又来到酒楼,他们跑到酒楼上一望:“咦,段家兄弟今天怎么没有来,什么玩艺头?”“喂,我们到客栈里去望望他看,段家兄弟是生病了,还是忘记了?”大家不放心,跑到客栈里去望他了:“哎,段家兄弟啊,你今天怎么没有去酒楼的呀?”“今天我不想去。”“大概身体不爽?”“不是,我身体很好。”“噢,不是躯体不爽。那是什么玩艺头呢?”“唉--唏!”十个马夫见他叹气,愁眉不展。“来啊,我们倒已经拜了弟兄了,就是一家人了,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们说吗?你告诉我们(口沙),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瞒你们诸位哥讲,因为我的伙计们直到今天还没有来。”“就这个话(口沙),二十天下来了,该派要来了。怎么还没有来的?”“早就该来了。我的钱全在他们身上。”“噢!买马的钱全放在他们身上。啊咦喂,兄弟啊,这个危险哪,现在的道路难行得很哪,说不定在路上出了意外了。这样子吧,你如果要买马的话,你就直接买啊,你先买了走,我们来代你担保!我们不怕你哎,我们是拜过的弟兄,兄弟你的为人我们不晓得吗?”“不是这个话。我现在就是买了马,也不能走啊,我一个人怎么走法呢?”“这倒也是的,一个人在路上照应不过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路又远,你的意思还是要等他们来?”“我当然要等(口罗)。不过……不瞒你们诸位哥讲,我身边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没得钱不要紧,我们来借把你。”“不不不,我这个人有个脾气,我不喜欢吃饭叫别人把钱,也不喜欢向别人借钱,不然我就整天不舒服。”“这个要命了。不错,你是从小养成的这个习惯。唉!我有个办法,你看好不好,我们是拜过的弟兄,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先回营里去,看能不能帮你在营里找个差事,最好也弄个马夫混混。这样子我们哥儿弟兄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你的伙计们如一时不来,在路上出了意外也不要紧,你就暂且在此地栖身。你的伙计们如果来了,你可以随时退职不干,你就买马回你的都城。你看这样好不好?”“啊呀,照这一说,就多谢诸位哥了。”段景住心里好欢喜:我就是想混进你们营里去,这真是再好没有了。“好哩,兄弟哎,就这么说。今天我们就早点回营,去帮你办这件事。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们明天来把个回信给你。”“好,那我就明天到酒楼上等你们的回信。”“好的。你放心就是了,我们决不做半吊子的事,事情办成办不成,明儿都要把个回信给你。”十个马夫回营去了。

  第二天,段爷一大早起来,梳洗完毕就直奔对过酒楼。到了酒楼上才坐定,十个马夫就到了。看到段景住已在等候,高兴地喊道:“兄弟早来了!”“啊,诸位哥,快请坐。”“有坐,有坐。告诉你个好消息,事情办得顺当提很哩。”“哦!办成了吗?”“别烦了,这么一点小事,不过代上下子卯,带个把名字,有什么了不起(口沙)。我们不但把你住的地方弄好了,喏,看见啊,还把你的腰牌也带来了。你到了大营里,没有这个东西不行,有了这个东西进出就方便了。”段景住拿到了这块腰牌,如获珍宝。心里有话:我就是想弄到这件东西。有了这块腰牌,我就能进出大营;进了大营,我就能想办法盗他的龙驹宝马了。他随即把腰牌朝身上一揣。就喊小二上早点。这一顿还是段爷给的钱。“来啊,段家兄弟哎,我们中饭就不要在这块吃了,你去收拾收拾,就跟我们回营吧。”“好。”十个马夫跟他一起回到金二房客栈。段景住把包裹朝起一扎,多多赏了几个钱给小二。又到前头柜台见了金老伯:“老伯,我就跟他们到营里去住了。”“好好,你去呃。”老头子就差气了噎住了。可要死啊!我这么劝他,他好话听不进,偏要天天请吃,这一刻还要跟他们到营里去一起当马夫。人到了好丑不分,简直比畜生只少了一身毛。这个小畜生没得谈头了!我代他把银子先存在这里。他麻木哩!当马夫这种差事不知有多苦!好哩,先让他去啊,等他吃不消回来找我的时候再说。金老板气了,也没有多话跟他说。

  段爷跟随十个马夫出了镇,走了五里路,到了老王爷的大营。段爷把大营望望,这座营盘可怕哩,哪里是一座营盘,简直就象一座城池一样。这座老营有十万大军,连同家眷和当差的,总有十多万人,常年驻扎在这个地方不动身。营里砌造了许多房屋。马夫带着他进了营,走着走着,到了他们养马的地方。这边有个角门,进了角门,里头是个小院落,院落的一角有个房间。马夫把房门朝下一开:“来啊,段家兄弟,这个房间是给你住的。你望望看,昨儿哥哥们回来,代你把事情办成了之后,代你把床铺都铺好。”“啊,多谢诸位哥。”段景住一望:不坏。我请他们吃了二十天,这个钱花得不冤枉。你看,给我准备得逸逸当当,连床铺都铺好了。“你就住在这个地方。腰牌嘛已经交给你了。隔壁马棚里有八匹战马,这八匹马就交给你管了。”“好好好,请诸位哥放心。”“我们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如还有什么难处,就来找哥哥们,不要客气,自家人嘛。”“好的。”段爷就在营里头蹲下来了,服侍服侍马,没事就跟他们到镇上去吃吃酒。

  一转眼,在营里蹲了十天下来了。段景住心里有点着急了。为什么着急呢?十天下来,他把这十个大号的马夫头儿所有养马的马房都去望过了,连照夜玉狮子这匹龙驹宝马的影子都没有望到。猜想龙驹宝马不会跟一般的马养在一起,一定另外有饲养的地方。但是段景住又不敢问,生怕引起他们的疑心。这一天,十个马夫因为他初到此地,就带着他在营里头到处走走,一面叫他开开眼界,一面让他熟悉熟悉大营里的大街小巷。段景住无意中抬头一望,看见旁边有道角门,角门上头有一块白矾石,白矾石上有三个字:“御马房”。唔,恐怕这个地方就是龙驹宝马的所在了。最好来问问看。怎么问法?不能明问,只能装个不晓得,要巧妙地问。“请问诸位哥。”“兄弟!有什么事?”“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御马房哎。”“啊,玉马房?这个里头大概有一匹马是用玉铣出来的?”“哈哈,你怎么想得起来的?马怎么会是玉铣出来的(口沙)?”“咦,你们刚才不是讲了嘛,玉马房,不是玉铣的马?”“啊咦喂,我的老太爷!你把个字弄错了。这个‘御’字,是皇帝赐的意思;不是那个什么玉石的‘玉’哎!”“噢,原来是皇帝赐的。”“哎”“御赐的什么马?”“御赐的马当然好啦,是一匹龙驹宝马。”“噢,是龙驹宝马。这可了不得了,这是世上稀罕之物啊!”“就这个话(口沙),不然就贵重了吗?这是当今皇帝赐给我们老爷的。”“噢,噢。不怕诸位哥见笑,象小弟我家传几代开骡马坊,什么样的好马都见过,就是龙驹宝马没见过。”哪个啊?你没有看见过龙驹宝马啊?”“没有见过。”“这也不能怪,龙驹宝马确实不是人人都能见得到的,有多少人玩马玩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龙驹宝马。哎,你可想看啊?”“怎么不想呢?小弟也想饱饱眼福。”“一句话哎!这个不难。这一匹龙驹宝马有八个人侍候着哩,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来来,我来带你去望下子。”

  十个人变带着段景住,到了角门前,敲了下子门。里头有人把门一开。里头的房子不少,前后有三进。前两进每进三间,是八个马夫住的;最后一进是五开间,是养马的马房。这八个马夫旁的事情不做,就专门服侍这匹龙驹宝马。这八个人跟十大号的马夫都是好朋友,他们八人早就听到大号的马夫说了,在镇上碰到一位从都城来的段爷,名叫段景住。这个人着实够朋友,每次吃酒都是他给钱。这个人还有个绝症,他还不能吃别人的,吃过了喝过了还非要他给钱,如果别人给了钱,他就不舒服,就要害大病。这八个人听到这话心里正躁着哩。着什么躁?也很想出去会会这位朋友,也弄两顿吃吃。可是养龙驹宝马这个差事,虽说是个美差,但一天到晚就象看死尸一样,一时一刻也不准离开。别的马夫都能到镇上去吃吃玩玩,惟独他们八个人不管摊班不摊班,如果有人离开了这个地方,被老王爷晓得了,那就不得了!他们八个只能天天望着那十个马夫出去吃白大,他们吃不到,所以心里着躁。这一刻十个马夫给他们一介绍,就是段景住来了,一个个心里头高兴的不得了。“原来你就是段家兄弟啊。这十位哥老早就说了,你段家兄弟是个大朋友!”“不敢当。与诸位少会。”十大号的马夫在旁边说了:“伙计啊。今儿段家兄弟一是来拜望你们,二是因为他没有见过龙驹宝马,想来看下子龙驹宝马哩。”“原来是这件事啊。小事一桩。来来来,跟我们到后头来望。”

  八个马夫带着段景住以及十大号的马夫,到了第三进的角门口,咋!得儿……,把角门朝下一开。“来啊,段家兄弟哎,你不要进去啊,只能站在角门口看。御马看见来了生人,万一发起威来,那就糟了。”“啊,好好好。”段景住院就站在角门口,朝里头这么一望。这里头考究呢,哪里是个马蹲的地方,比人住的地方还要好。院落的地下都是用白矾石铺地,冲洗得干干净净,带谎说,连一点灰星子都没得。五开间的马房,地下铺的是箩底砖。这一匹御马就拴扣在五开间马房里头。段景住再把这匹龙驹宝马一望,心里好喜欢。不怕不识货,单怕货比货。这区马不愧是世上难寻的龙驹宝马,不要说是骑跨了,就是拴扣在那个地方,望望也觉得有趣哩!这匹马由头至尾足有一丈二尺多,由蹄至背高有八尺,两耳尖,双眼突,腿瘦蹄圆,膘肥肉壮,周身的毛如白雪,想找一根杂毛都没得,毛紧贴在身上,雪白发亮,真正是白得可爱,白得稀奇。奇怪哩,身上其他的地方全是雪白,惟有在肚皮这个地方,有一块漆黑的毛,而且溜溜圆,这个地方一根白毛也没得。毛不但黑,还发光,就如同堆光漆一样,黑而发亮。这是在白天,如果在夜晚,在百步之内都能看得见亮光,所以这匹马才起名叫"照夜玉狮子"。段景住越望越觉得可爱,越望越觉得有意思。趁大家不住意,他就朝里头跑了。这些马夫一望:“哎哎哎,段家兄弟哎,你不能进去!这匹马一看见生人,就要发脾气!”段景住装听不见,还是朝里头跑。哪晓得这个畜牲有灵性,听见有脚步声,晓得有人来了,把马头朝外一偏,望见是个生人,“喳--唔--呼……”,一声嘶啊,就准备发脾气了。段景住见它嘶叫,来得快哩,一个纵步,蹿到马的面前,右手把缰绳一抓,左膀把马头一夹,接着右手把缰绳一松,五个指头伸到马的下巴颏子底下挠了两下子。嗨!奇怪哩,就这两下子一挠,这匹马不但没有发脾气,动都不动了。怎么不动的?哪晓得大畜牲也好,小猫子也好,你只要在它下巴颏子这个地方抓这么两下子,啊咦喂,它不晓得多快活哩。因为它身上痒起来,特别是下巴颏子这个地方痒,它不象人可以用手抓,而是用蹄子踢,再怎么踢都不煞痒,所以人代它抓这个地方的痒,它最快活,动都不动。段爷是个内行,晓得畜牲的甘苦,就用这个办法来对付它。这匹御马这一刻心里高兴哩:啊咦喂,挠得快活哩,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快活日子!段景住这一刻心里也有话哩:畜牲,我千里迢迢,跑到这个地方来,吃了多少风霜之苦,为的什么?就是要把你带了走啊,把你献给水泊梁山上的天王晃盖。外头的这些马夫一望:“哎哎,来啊!段家兄弟!看过就罢了,赶快出来,如果被千岁晓得了不得了啊!”“啊,知道了。”段景住松开左左臂,离开了马,回到了角门外面。马夫赶快把角门朝起一关。大家复行回到前头第一进。“啊呀,这匹龙驹宝马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小弟是大开眼界啊!”“哈哈,当然啦,龙驹宝马嘛。我们经常看,天天看,不稀奇,一般的人是不容易看到哩。”“不错,不错。”段景住坐了一会儿,谈谈说说,就告辞了。从此以后段景住没事就到这个地方来坐坐玩玩;不但坐坐玩玩,还常到镇上去买些酒菜来请这八住马夫吃吃;跟这些马夫处得非常亲热。

  就这样子,又有半个月下来了。前后一个半月了,段景住一想:不能再拖了,要办周正事了。白天先到嘉峪镇上去了一趟,把所要用的一切零星物件都准备好。到了晚上,把夜行装束取出来更换好。把房门朝起一关。他学过轻功,虽不怎么高明,一般的房屋,他也蹿得上去。头上戴了六根筋随风倒的软顶壮帽,身上穿了一件排门密扣短衣,底下兜裆衩裤,脚上穿了一双深帮软底麂皮靴。把要用的东西放在一个蓝布口袋里,朝身上一背。轻儿…噗!上了屋了。在屋上蹦纵蹿跳,到了御马房第三进角门的檐口,朝马房里一望:啊呀!段爷一吓,人就朝屋上一趴。什么道理?看见马房里有亮光。既然有亮光,说明马房里有人在这块哩。既有人在这块,今天的事情就办不成了。再望望看是什么人?段爷慢慢地把头抬起来,身子微微朝起一拗,再朝马房里头一望:啊!这一刻段景住是不能喊出声的,如果能喊出声,他要放声喊出一个“好”字!什么道理?哪晓得第三进不但没得人,也没得灯。那这个亮光从哪块来的呢?就是从马肚腹这块黑毛上放出来的。这块毛就如同一盏灯一样在放光。既然没得人,段爷放心了。噗!从屋上下来了。就走院落里慢慢地朝马房里走云。哪晓得照夜玉狮子耳朵灵哩,晓得有人来了,把头朝过一偏,头一昴,嘴一张,准备嘶叫了。这一声如果叫出来,非惊坳前头的马夫不可。段景住吃了一惊,晓得不好,才要往上蹿,准备来夹它的马头,奇怪了,这匹马忽然嘴一抿,头一低,不叫了。怎么不叫的?畜牲也有灵性,虽说它嘴里不会说话,心里有娄,它一看是段景住:啊咦喂,我以为是哪一个的,原来是熟人,老朋友,上次见过面的。记得你上次来对我很体贴,代我在下巴颏子底下抓了一阵子痒,我着实快活哩。老朋友啊,你如果够交情的话,今儿能不能再来代我抓两下子?段景住也明白它的意思,到了马的面前,用左手夹住它的头,右手五个指头先在它下巴颏子底下一阵子挠,照夜玉狮子说不出来的快活。它心里有话:你真是我的知心朋友,我没有告诉你,你就晓得我这个地方痒得难受。你如果每天能来代我抓两下子,我就感激不尽了。段景住代它抓了一阵子之后,就把马嘴朝开一掰,左手就在旁边蓝布口袋里头,“嗒!”掏出来一样东西,朝马嘴里头,啡!一送。什么东西?土结泥。这匹马正被他抓得快活,忽然有件东西朝嘴里一撂,并蛮欢喜。心里有话:真够朋友!不但代我抓痒,还请我吃夜餐,好极了。嚼了两下子咽下云了。倒底是畜牲,它不晓得这件东西不能吃。这个土结泥又叫旱螺丝,据说马不能吃这样东西。如果马吃了土结泥下云,马的肚腹顿时就膨胀。段景住喂过土结泥之后,接着在蓝布口袋里头又掏出一样东西,什么东西?生半夏。又把马嘴朝开一掰,把上下嘴唇子朝过一翻,就用生半夏在马的牙花肉上、牙齿上一阵子擦,一阵子揉。揉擦过之后,把它的嘴唇朝下一放。哪晓得马的嘴不能碰生半夏,碰过生半夏,马的嘴就抿不起来了。段爷接着又把马头朝过一扳,喏!在蓝布口袋里头掏出了个毛竹筒子,还有一把铜镊子,把毛竹筒上头的一个塞子一拨,把铜镊子伸到里头,夹了一只斑蝥虫出来,就朝马的右耳朵里头一送。接着照样在马的左耳朵里也送了一只。把铜镊子跟竹筒子放回蓝布口袋。两只手把马的两个耳朵一阵子揉。揉什么事?特为把斑蝥虫朝耳朵里头送送,生怕爬到外面来跑掉了。有了这个斑蝥虫在耳朵里头,马的耳朵里就痒了。段爷把一切手脚都做好了,又把地下捡点了下子,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就朝马旁边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头一翘,就望着这匹马。为什么不走呢?上面做的那些玩艺头,都是他家开骡马坊祖传的秘方,平时难得用,今天用了是不是灵,还没得把握,所以还要等一会儿,望下子灵不灵。哪晓得没有到一刻工夫,马老爹发作起来了:嘴抿不起来了,嘴张着,不断地往下滴粘涎。右耳朵里头痒嗦嗦的,就把右后蹄朝起一抬,嗒嗒嗒嗒,在右耳朵上一阵子踢。不但右边痒,左边耳朵又痒了,又把只左后蹄抬起来,嗒嗒嗒嗒,在左耳朵上又一阵踢。这是做什么?抓痒。接着这匹马的肚腹也朝起鼓起来了。段景住望望:行了,成功了!可以走了。到了院落里头,噗!一个纵步蹿上了屋,漫房过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把房门一关,先把夜行装束脱掉,朝包裹里头一收,把灯吹熄了,上床睡大觉。

  段景住是睡着了。这一刻御马房里闹起来了。照夜玉狮子越过越觉得难受,发脾气了,踢跳咆哮,嘶叫连声,惊动了前头八个马夫。八个马夫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马房里一望,看见马嘴张多大的,直淌粘涎,两只后蹄不住地踢耳朵,肚腹鼓得多大的,不晓得是什么毛病,往日从来没有过这种样子。责任重大,马夫不敢耽搁,随即就去禀报老王爷。赵拂赵千岁已经安歇了,听到这个消息,随即坐乘大轿亲自来到御马房,一望,果然不错,这匹龙驹宝马是得了病了。立即命人去把营里头的所有兽医召来,叫他们代马治病。这些兽医一望,一个个摇头,说:“我们医道太浅,不识此病,不敢妄自下手。”老王爷没得办法,又命人到营外四乡八镇去把些兽医找来。这些兽医一望,也没得哪一个敢动手。都说:“此马病状异常,我们不识此病,不敢下药。”畜牲跟人一样,看病要对症下药,既然不晓得它得的是什么病症,怎么好代它治病呢?老王爷急坏了,回到寝室一夜没睡得着。第二天一早,命人写告示,到四乡八镇张贴。告示上说:“现在赵王爷的御赐照夜玉狮子宝马得病,不管军民人等,若是能代龙驹宝马治好了病,赏银五百两。”告示贴出去以后,没得一个人敢说我能代龙驹宝马治好病。因为这匹马是御赐的,万一治不好,或者治死了,说不定就能把头玩掉了,哪个敢来碰这个危险?段景住呢?他这几天却装害病躲在房里不吱声。

  几天下来,马还是这个样子,不见好转。不但老王爷急,八个马夫急,连十大号的马夫也急。这一天,十大号的马夫到段景住的房间里来,一是来谈谈,解解闷;二是来看看段爷的病。“兄弟啊!”“啊呀!诸位哥。”“你这两天病可曾好一点啊?”“好得多了。”“可曾能吃饭呀?”“可以少吃一点。”“罢了,罢了。”“你们诸位哥还好吧?”“唉!好什么?我们这几天心事倒愁不过来了!你兄弟身体不好,哥儿弟兄们想来望望你都没有工夫。”“哦,你们愁什么事?”“你不晓得啊,我们营里出了一件大事!”“哦,营里出了什么大事?”“唉!告诉你,龙驹宝马得了病了!”“什么?龙驹宝马得病了?”“几天前晚上马还蛮好的。那边的弟兄说,喂料的时候,马还蛮神气的。不晓得怎么夜里陡然得了病。”“得的什么病?”“不晓得哎!营里营外的兽医都来看过了,都不晓得是什么病。我们也没有见过。马嘴抿不起来,粘涎直朝下淌,两只蹄子不停地踢耳朵,肚子鼓多大的,什么草料都不吃,不晓得是什么毛病。告示贴出去几天了,也没得人敢来代它看。”“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下去马不危险吗?兄弟我去看看好不好?”“好(口沙),好(口沙)。你是开骡马坊出身的,见多识广,你去望望看(口沙)。”

  大家起身,段景住跟着十大号的马夫,到了御马房。那边的马夫把角门一开,段景住才进去,哪晓得照夜玉狮子看见他来了,“喳--唔--呼……”一声嘶叫。喊什么事?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这一声喊是骂他:“可要死啊!你这个囚攮的,那天晚上你跑得来,先待我不丑,代我挠挠痒;后来不晓得把什么东西给我吃下肚,又跟我玩些花色,把我的肚子胀得这么大,嘴也抿不起来,耳朵里痒得要命!”它这一声嘶叫,段景住心里有数:唉!畜生,这几天是我对不起你啊,叫你受了苦啦。不过,我不这么做,我没法把你带了走哎。你不要着急,马上我变来代你解除痛苦了。段景住把脸一掉:“诸位哥。”“嗯,段家兄弟。”“这匹马是得了病了。”“是得了病咧。损德啊,几天不吃了。到现在没得人晓得它得的什么病,又没法代它治,你看要命不要命?如果这匹马死掉了,恐怕我们八个人的头也靠不住了。”“不要紧,兄弟我可以代它治好病。”“哪个?你能代它治好病?”“不瞒诸位哥,先父在都城开过两爿骡马坊,养的牲口很多,牲口经常生病,我们家从来不到外头去请医生,都是自己给牲口治病。治的各种各样的病多了。”“噢,这个病你会治呢?”“兄弟我会治。”“我告诉你,这可是匹龙驹宝马啊!”“不妨啊。我去揭榜,我保证能够治好。”“不不不!你先不要忙。段家兄弟啊,我们虽不是嫡亲弟兄,相处得也象亲弟兄一样,不能把苦给你吃,你能治就治,不能治,切切不要瞎治啊。你揭了榜,万一治不好,你就要闯大祸了!”“你们诸位哥放心,兄弟我如没有这个把握,我就讲这话了吗?”“好(口沙)你既然有把握能代它治好,那就好极了。先莫忙,你治这个病要些什么东西!”“要的东西不多,二斤鲜生姜。”“嗯。”“二斤老红糖。”“嗯。”“另外要一只铁锅,一只钢炭炉子。”“要这几样东西便当得很,营里也有,我们马上就可以办得来。这么说,你就先去把榜揭下来罗们就去禀报赵拂赵千岁,帮你办这几样东西。”几个人分头办事。有人去禀报赵拂赵千岁,有人去办生姜、红糖等物。赵千岁一听,当然高兴,想不到本营里头的一个马夫能够治这匹宝马的病。巴不得能赶快把马的病治好。

  一刻儿工夫,有人把二斤鲜生姜、二斤老红糖、一口铁锅、一只钢炭炉子都办来了。把钢炭炉子代他着起来,把口铁锅朝上一蹾,锅里头放了一锅水,把生姜剁碎,朝锅里一倒,先熬生姜汁。熬得差不多了。“来啊,段家兄弟!我们好动手啦?”“行啊,马上就动手。”“我们可以帮帮忙。你说我们怎么帮法子?”“不,这个用不着诸位哥帮忙,我一个人来。”“你一个人就忙得过来了吗?”“我一个人就行了。不瞒诸位哥讲,虽然我们是拜过的弟兄,和这八位哥相处得也不错,给马治这种病的方子,是我家祖传的秘方,赌过咒的,不传外人,也不给外人看。所以兄弟我在给马治病的时候,请诸位哥都要回避一下。”“哎,我们不是要偷学的啊,是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帮帮忙的。”“这就不用了。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好的,好的。既然如此,就让你一个人玩了。”大家心里有话:你不过是怕我们偷学你的家传秘方,你不让我们在面前看,我们在外面门缝里总可以看到的。因此几个人都到了角门外面去了。哪晓得段景住为了防他们偷看,等他们出去之后,把角门朝起一关、一闩,然后把身上的长衫脱下来,朝两扇门的门缝上一挂。把门缝挡的严严的。外头的这些马夫看到角门关上了,就对着门缝子向门里望,完了!门上的洞啊缝的全被挡起来了,什么也看不见。大家只好在外面等候他的佳音。

  段景住这一刻在里面动手了,把红糖生姜放进锅里,熬了一锅生姜红糖茶,朝旁边的一只木桶里一倒,把木桶端到风头上,把它吹凉。又从靴筒子里掏出一把小刀,拿了两块留下来的鲜生姜,把上面的皮一削,把刀又复行朝靴筒子里头一插。走到马面前,用左手把马头一夹,马嘴正好张着,右手把马的嘴唇子翻起来,就用鲜生姜在马的牙齿上、牙花肉上一阵子擦,一阵子揉。哪晓得鲜生姜是专解半夏的药性。没有一刻工夫,这匹马的嘴就慢慢地抿起来了。段景住把生姜一撂,在身边又取出一只毛竹筒,又取出一把铜镊子,右手抓着铜镊子,左手夹着马头,先望准了耳朵里头的斑蝥虫在什么地方,然后把铜镊子朝里头一伸,嗒!先左后右,把两边耳朵里的斑蝥虫捏了出来,把捏出来的两个斑蝥虫放进竹筒里,用塞子把竹筒塞好,把竹筒子、铜镊 子放到衣袋里。灵哩,马头不动了。马蹄子也不踢耳朵了。什么原因呢?耳朵里不痒了,它当然也就不踢了。马的大肚子怎么办呢?这时候这一桶生姜红糖茶已经不烫了,段爷就把这只桶端到马跟前,把马头朝高头一吊,把马嘴朝下一掰,就用生姜红粮茶朝它嘴里灌。哪晓得给马灌了生姜红糖茶之后,马肚子里轱辘响起来了,一刻工夫,马就屙屎了,就跟拉肚子差不多,把肚里的存货,连同土结泥,全部都屙光了。一刻儿工夫,马肚子就朝起收缩了;望着望着,马肚子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这一刻马老爹快活起来了。马虽然不会说话,但它心里有话:我的妈妈!这几天我的这个痨瘟肚子饿嘛,是饿得要命,胀嘛,又胀得难过,耳朵也痒的难受。这下子好了,肚子也松通了,耳朵也舒服了!马身上的病祛掉了,精神也就好起来了。段爷看看差不多了,先把应用的东西收拾收拾,然后到角门口,把长衫拿下来朝身上一穿,把角门朝下一开。外头的马夫一望:“哎,段家兄弟,好啦?”“好了。”“哦,居然就这么一刻儿工夫就治好啦?”“你们不相信,请进来瞧。”大家跑进马房望这匹马:“啊咦喂,哈哈。段家兄弟家传的这个秘方真了不起哩,真是药到病除。”“你们看,这匹马有精神了,倒又还了原了。”段爷叫他们赶快上点细草料,还不能上多,要慢慢来,因为马有几天不吃了,一次吃多了,也会把马胀坏了。大家高高兴兴。这时有人去禀报老王爷。

  老王爷听说龙驹宝马的病治好了,喜出望外。想不到营里一个小小的马夫,竟能够治好龙驹宝马的病。到底他是用的什么秘方?马究意是得的什么病?倒要来问问他哩。“来啊!传他来见本王爷。”“是!”有一小军随即去传段景住。段景住就跟着小军来到王府大堂,双膝跪倒:“王爷,小人马夫段景住见王爷请安。”“抬起头来。”段景住把头朝起一抬。赵千岁把段景住这副脸一望,吃了一惊。哦呀!倒是一副异相。“你叫段景住?”“是!小人叫段景住。”“你会治马病?”“小人得先父祖传,稍知一二。”“我问你,此马倒底是得的什么病症?”“此马的病症看起来有些古怪,其实是一般的病。”“此马为何口吐粘涎?”“这是胃寒。”“噢。”老王爷一听:不错,说得有道理,胃寒当然往外冒粘涎了。就象我有时候胃寒发起来,嘴里也不断地淌口水。人跟畜牲是一样的道理。“马的肚腹为何鼓起?”“哪是龙驹宝马误食了土结泥。”段景住这种字面用得恰当哩,是马自己误食土结泥。这样说就与八名马夫无关了。如果说是吃草料时吃了土结泥,那来来八名马夫就要咎罪了。“马为何不住地用后蹄踢自己的耳朵?这又是什么毛病?”“禀王爷,因为这匹马久扣槽头,血脉不和,耳中干痒。”“哦呀,妙哉,妙哉!”怪不道人说妙妙诀只须三五句,无师传授枉费功。这话一点不错。行医也是这样子。象那些名医,不论是家传的秘方,他们用的药只要投门,就药到病除,他们就是懂得这个病因。给马看病,也要讲这个道理。对症下药,当然就药到病除了。“我来问你,你是用的什么汤药?”“禀王爷,小人用的汤药讲出来很简单,是‘铁煎胃灵仙,蔗糖共水煎,一口吃下肚,病退自安然。’”“哦呀!”王爷一听,连连点头:说得有道理啊!家传的秘方,不一定非要什么贵重的药品,说不定是不值几个钱的平常东西,就能把病治好了。段景住就这么随嘴说,把个老王爷说得点头晃脑,还认为他有道理。老王爷再一想:我前首在外头出过告示的,告示上说:不管军民人等,哪个能把龙驹宝马的病治好,赏银五百两。他虽然是我营里的马夫,他把龙驹宝马的病治好了。我说话要言而有信,要把银子赏给他才是。“来人!”“是!”“你到后面去取五百两银子赏给段景住。”“是!”这个当差的到后面把五百两捧出来,就朝段景住面前一放。段爷把五百两银子望望,心里有话:赵千岁啊,我来并不是要你这五百两赏银的,对不起,我是想要你这匹照夜玉狮子宝马!这五百两银子怎么办哟?有了,不如做个人情,把这五百两赏给那八个马夫。段景住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有他的道理:我不日就要把这匹马带了走了,这八个马夫原先都是双粮双饷,我把马带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得玩了,这五百两就算是给他的补赏啊。“千岁爷小人从来不不贪意外之财。代龙驹宝马治病,乃是小人份内之事,也是小人孝敬王爷一片心意。他们八位马夫弟兄,终日侍候这匹龙驹宝马,也很为不易,请王爷把这五百两银子赏给八位马夫吧。”“哦呀!好--!”赵千岁一听,不由赞好。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马夫,居然如此慷慨。五百两,不是五十两,不是五两啊,他居然不要,情愿给旁人。看来此人不是个寻常之辈,很有点道理。这八个马夫高兴死了,先上来谢王爷,而后谢了段景住,把五百两银子领了下去,八个均分了。王爷再一想:他不要这五百两银子,我就把点面子给他吧。这个面子怎么给法?他现在是个马夫,旁的官职不好给,只有在马夫当中给他个足面子。“段景住!”“千岁爷!”“你代龙驹宝马治病有功,你既不要这五百两赏银,我封你为御马夫的班头。”“多谢王爷!”段景住不但磕头,而且磕的响头。段景住心里有话:承情承情,我就巴望能弄个马夫头儿当当。这一来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匹龙驹宝马带走了。段景住这一升,升了几级上去了。按照平常一步一步地升,他现在是个小小的马夫,要由小马夫升大马夫;由大马夫升马夫头;由马夫头升到御马房当马夫;由御马房的马夫才能升到御马夫班头。都说连升三级就不得了,他是连升四级。“你以后要好好地给我喂养这匹龙驹宝马。”“是!千岁爷!在小人看来,这匹马不能老是扣在槽头里,因为它是匹龙驹,又是匹战马,最好要常出去遛遛。”“好。如此讲来,这匹龙驹宝马每天都由你去遛遛。”“是!多谢千岁!”好极了,有他这一句话,以后我就可以借遛马的机会跟他们再见了。这时王爷乘轿回府。段景住下来见了大号的十个马夫和御马房的八个马夫。他们都上来向他道喜,向他道谢。

  从今以后,段景住管的八匹马交给别人去管,他就搬到御马房当马夫头了。因为这匹马骨里受了点伤,现在还不能盗了走,要好好喂养。段爷没事,就牵了这匹宝马在营里营外放个把短趟子遛遛。

  又过了几天,这匹马完全复原了,精神焕发,膘肥肉壮。段景住一想:我不能再等了,要想办法走了。我怎么走法呢?我现在就这样把马骑出去,说是出去遛马,没得哪一个敢阻挡,这是老王爷吩咐的。不过,我走之后,首先要连累金二老爹,因为当初就是他代我引荐,我才认识十大号的马夫的。其次,这十大号的马夫和御马房的马夫都要受牵连。最好我这次走,要走得干净,要走得漂亮,要不牵累任何人。段景住再一想:有了。段景住随即就去见老王爷,说:“现在这匹龙驹宝马已经完全复原了,精神比往日还好。小人准备明日到营外遛马,请王爷一观。”老王爷一听,哈呵大笑,说:“段景住,你喂养有功。如此讲来,明日正逢三、六、九的大操期,我要到外校场去阅操,你明日就把马带到外校场,遛几个趟子,让我一观。”“是。”段景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去收拾收拾,一般的东西都不要了,只带一点没有用完的珍珠细软和散碎银子,在身边收好。然后就跟马夫们在一起谈谈,这是最后一天了,马上要分手了。晚上早点收拾睡觉。

  第二天,段爷一早起身,饱餐一顿,把马也喂得饱饱的,因为马上要上路了,人跟马都要吃饱。把马牵到外面,跟这些马夫打了个招呼:“诸位哥,兄弟我今天要到外校场去遛马给千岁爷看,我们就再见了!”“咦,段家兄弟哎,你去遛马,外校场离这个地方不过五里路,过一刻儿工夫我们倒又见面了,怎么说再见的话?”“不错,总归要有一会儿工夫我们才能见面。我们就再见了!”段景住骨子里头是跟他们暗答机锋。言下之意:我这一去就不来了,说不定今生今世跟你们也不得见面了。这些马夫这一刻是不得而知。段景住牵着这匹龙驹宝马出了御马房,飞身上马,赶奔外校场。到了外校场演武厅前,下马先把马拴扣在一旁,等候老王爷到来。

  一会儿工夫,老王爷来了。老王爷今天是坐的大轿,八抬八绰。到了演武厅口,下了轿,轿子打到一旁。老王爷上了演武厅,朝当中一坐。段景住上前跪倒:“禀千岁爷,小人已将龙驹宝马牵来了,请千岁示下。”“好,你下去先放个趟子,容我一观。”“是!”段景住下演武厅,到了马面前,把缰绳一解,得,得,得,得……牵着马先在演武厅口来回踱了两趟,而后手在鞍山上的捺,得儿……噗!飞身上骑,两足踏稳脚镫,两手把缰绳一扯,裆劲朝下一沉,喳……雾滚烟飞,连人带马如同一个沙灰球子一样,转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赵千岁一望:“哦呀!好--!”赞好都,此人不但会代马治病,而且骑马的本事也是一等。他不晓得这个人是骡马坊的小老板,从小就会骑马。骑马的本事怎么能不好呢?一刻儿工夫,段景住骑着马回头了。到了演武厅口,腿一挥下马。“小人见千岁销差。”“且慢。你刚才下去多远?”“禀千岁爷,下去五里。”哦呀!一刻儿工夫倒下去五里了,来回就是十里,这多快啊!不愧是龙驹宝马!当然啦,姓段的骑得也好。段景住心里有话:这匹马由我来服侍,我把它当祖宗养在那块,至多在营里转转,放个趟子玩玩。今天我要好好的玩玩了。“禀千岁爷!此马还可以跑得更快。”“好,你再放一个辔头。”“是。”段景住又放了一个趟子回来。老王爷又问:“你这次下去多远?”“禀千岁爷,这次下去十里。”“哦呀!一刻儿工夫,来回二十里。”“禀千岁爷,此马还能再快。”“好,你再放一个辔头。”“是。不过,千岁,这一次要跑远一点了。”“远一点不妨。”“千岁爷,那小人就放开跑啦?”“好,你速跑吧。”段景住说这话的意思是:你入神啊,我这次不回头啦,我就跑啦!老王爷哪里晓得他的心意,还叫他速跑呢。段景住这次上了马,把裆劲下足了,沉而又沉,磕而又磕,把马磕成元宝势,马的头尾皆翘,肚腹离地只有一尺,然后把缰绳一松,喳……连人带马雾滚烟飞而去。赵千岁坐在上头越望越得意:“哦呀!真是匹好马啊,跑的有多快啊!一会儿工夫去远了……”看着看着看不见了,不晓得到了哪块了。赵千岁下令开操,就一面观操,一面等段景住回头。嗨,一直等到收操,段景住都没有回头。老王爷着急了:你跑远些不妨,你还稍微有点数(口沙),就是跑一百里也早该回头啦!等啊等的,天要黑了,不能老坐在这块等(口沙),只好先回营。命人关照营门口的兵丁和御马房的马夫:“如果段景住回来,叫他立即来见我。”倒不是不放心段景住,实在是不放心这匹御赐的龙驹宝马。哪晓得等了三天,人也好,马也好,连影子都没有回来。“哦呀!”老王爷明白了:这个段景住原来不是个好人,是个盗马贼。随即命人画图形,到处张贴,捉拿段景住。

 

二 史文恭夺马

段景住一个趟子跑到嘉峪镇镇口,因为镇里来往行人多,把裆劲一松,缓辔而行。为什么要拢镇上?他要来见下子金二老头子。这个老头子对他太好了,不能不辞而别。到了金二房客栈门口,咯啷,把坐马勒定。就在马上喊了一声:“伯父!”金二老头子正在柜台里头忙着,听见有人喊,抬头一看:“阿咦喂,是相公来了。”老头子也晓得段景住到营里去先是当了个小马夫,现在陡升几级,当了御马房的头儿了,并且为他高兴。“哈哈,相公,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的呀?”“因为营里有事。”“啊,怪不得的。相公,你下来歇歇,到酒楼上去吃点酒再走。”“不了,小侄是奉老王爷之命,出来遛马的,路过此地,特为来拜望老伯,跟你老人家打个招呼,我就走了。”“噢。相公,你吃过酒再走不行吗?”“不行。老王爷还在外校场等我呢,我不能停留。”“噢。这么说,我就不留你了。”“伯父,我就走啦!”“晓得了。相公,你好好走吧。”段景住跟金二老头子还是玩的暗答机锋:老太爷啊,我走啦,我这一走,这一辈子就不再回来啦,你再也见不到我啦!金二老头子到哪块晓得呢?以为他是忙公事,急着要回大营。段景住把马一领。出了镇,裆劲一沉,往当初来的那条大路上跑去。存在金二老头子那里的四百两银子也不要了。今天能盗到这匹龙驹宝马,首先要感谢金二老头子,这四百两银子就算是给他的报酬了。

  段景住上了路,跑了一天一夜没有停,生怕后头有追兵追来。第二天又跑了一天一夜。路上除了人进饮食,马喂草料,还不敢多耽搁。一直到第三天黑,跑了一复时下来,估计纵有追兵也追不上了,才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好好睡了一夜,让马也休息下子。次日继续赶路。他准备先上梁山,把龙驹宝马献给天王晃盖,然后再回芒砀山去接三位哥哥上梁山。

  今日正往前走,前头到了一座镇市。只看见扁砖直砌到顶,圆圈镇门上有一块白矾石,上头有三个红字:曾头市。时间不早了,肚里也饿了,就在镇上休息下子吧。段景住领马进了镇门。镇上的街道倒还宽阔;但是两旁的店面并不整齐,零零落落,也不热闹。右边有一家酒店,三开间的门面,门口还有个凉棚,对过还有个马棚。过去乡镇压的酒店门前都有马棚,好让来往骡马或者坐车的人拴扣马匹,停放车辆用。有个小二站在店门口,布衣布裤,布补袜布鞋,脸上笑眯眯的,看见段景住到了凉棚面前,向段景住打招呼:“爷家,就在小店打尖吃饭吧?”“好。”段爷腿一挥下了马,把马牵到对过马棚里拴扣好,亲自动手用水代马刷洗刷洗,亲自往马槽里放了些草料。他都是亲自动手,旁人来照廉洁奉公了不放心。把马照应过了,朝凉棚底下一坐,叫小二带酒肴来。段景住就一边吃着酒,一边赏看这一匹龙驹宝马,心里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我千里迢迢到嘉峪关去盗马,原先以为难得很哩,说不定能把条命送在嘉峪关,万万没有想到这么顺当,前后也不过两个月,没有费大事,就把这匹照夜玉狮子盗到手了,而且是大模大样骑出来的。我只要把这一匹龙驹宝马送到梁山上,我们弟兄四个不但在忠义堂带坐,而且还特别体面。

  段景住正在得意,只听见镇外:嘎儿嘎儿嘎儿嘎……,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来了有百把人,另外还有骡驮车辆,车上放着一些被打死的野兽飞禽。领首有一匹坐马,马背上的这一位立地身高约有八尺,面似淡金,两道浓眉,一双朗目,大鼻梁,阔口,三绺胡须,大大两耳。头戴素白缎洒花包巾,身上穿素白缎洒花战袍,银鞓带,薄底靴。腰间佩带一把五尺宝剑。左手带着马的缰绳,右手无名指上挂着一根红毛籐鞭杆。他是谁?此人姓史,双名文恭。因为他惯骑白马,监阵惯用一根丈八银团龙枪,所以人称他白马银枪史文恭。他是河南东京人氏,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乃是铁膀周侗周老先生的第二个徒儿。周侗的大徒儿是啊一个?大徒儿就是玉麒麟卢俊义。史文恭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呢?离这曾头市五里路,有一座山谷,山谷里有一座庄子,叫曾家庄。曾家庄上有一位大财主,是百万富翁,单名是个定字。苏定在他家保家。同时教传他家弟兄五个的武艺。弟兄五个终日舞枪弄棒,本领着实不丑。哪晓得这个曾弄不甘心过安稳日子,他想:虽然我是百万富翁,但是有钱没势,只富不贵。要贵就得要做官,我年纪大了,文武都不行了。最好五个儿子都能有个功名,我也就好了。后来听说皇上有一道旨意:哪个能剿灭水泊梁山,官封万户侯。嗯,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于是他就在庄上竖旗,招军买马,积草囤粮。他跟苏定商量,想请他执掌兵权。苏教师很自量,摇摇手:“你叫我掌兵权,我就要告辞了。我只能代你家保家,要谈到执掌兵权,我是万万不敢当,我也没得这个本事。再说,梁山上的人也不大好惹的啊!”曾弄无论如何要挽留他,不肯放他走。苏定说:“这样子吧,你一定要留我也可以,但是话要跟你说明了,你要我执掌兵权,征剿水泊梁山,实在是不能胜任,你去另请高明;我在这个地方只能代你保家。关于军务的事情,我概不过问。”曾太公只好点头,又到外面去访人。一访就访到河南东京,听说有一位白马银枪史文恭,天下闻名,武艺过人,不过这个人的身价很高,登门三次,出了重金,好不容易才把史文恭请到曾家庄来,拜为正教师,执掌兵权。苏定就算是副教师,只管保家。史文恭来了以后,除了操兵练武之外,还教传曾家弟兄五个的本领。曾家庄的声势更大了,口口声声要剿灭水泊梁山。史文恭平生最爱打猎,没事就带着手下人到山上去猎野味。今天带了百把手下人,到山上打了不少獐、狍、鹿、兔,装了满满一车,这一刻走曾头市镇上经过,准备回曾家庄。

  就在史文恭经过这家酒店门口的时候,无巧不巧,这匹照夜玉狮子马大概吃饱了,快活起来了,忽然一声嘶叫:“喳--唔--呼……”这匹龙驹宝成叫起来声音也非常好听,跟一般的马叫声不一样。史文恭听到这一声马嘶:“啊--?”随即把坐马勒定,把头偏过来朝马棚里一望,情不自禁哦了一声:“好马--!”他是个内行,一望就晓得这是一匹世上稀有的龙驹宝马。他喊了一声“好马”,段景住一听,心里有话:用不着你喊,这是匹龙驹宝马怎么能不好呢?史文恭再仔细看看这匹马:奇怪啊,曾头市这个地方方圆数十里,有些什么好马我都晓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一家有这么一匹龙驹宝马嘛。再掉过脸来朝凉棚底下一望,看见凉棚底下桌子面前坐了一位,这一位的相貌与众不同,一脸的黄毛,从身上的这一身装束来看,好象是个寻常之辈。这一匹马大概就是他的。怎么晓得的呀?看他是赶路的样子,身上有不少的灰尘。这一匹马虽然是他骑跨的,但是他不一定就是这一匹马的主人,看看他这副样子也不象是马的主人哎,恐怕他是照应这一匹马的马夫。也说不定是把这匹马带到这块来卖的。让我来问问他:“呔!此马卖多少银两?”段景住把他一望:“啊--噗!”来了一肚子的气。你怎么晓得我这匹马是卖的呀?我的马身上又没有插草标子,又没有说是要卖,你居然劈口就问我这匹马卖多少银两,言下之意就是要我把这匹马卖给你。你做梦哩!你就是给万两黄金,我也不卖!我为盗这一匹马是拿命去碰的,我是为了献给梁山天王晃盖的。对不起,不理你。段景住没有开口。其实,段景住这时候如打他个招呼,好说:朋友,这一匹马不是卖的,我不过是个马夫,这匹马的主人是镇守边关的赵拂赵千岁。这时候把个赵千岁的招牌扛出来,也就没事了,他史文恭不见得敢要赵千岁的马。可是他偏偏气了没有开口。史文恭这个畜生本来就是个无赖,蛮不讲理,见他不开口,心里有话:不管你卖还是不卖,我既看中了你这匹马,就是我的了!史文恭把脸一掉,望着后头手下人歪了个嘴,会了个意。他面前的人都晓得他的这些玩艺头,有个手下人点了下头,蹦纵蹿跳,到了马棚槽头面前,把照夜玉狮子的缰绳一解,飞身上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把这匹马骑了就跑。史文恭一声招呼:“走!嘎儿嘎儿嘎儿嘎儿……”,车马走动,史文恭走在最后,就这么跑掉了。段景住一望:“啊呀!不好!”晓得坏了。我没有睬他,他居然抢起马来了。赶紧站起身,跟在后面蹦纵蹿跳:“呔!你这个囚攮的,你代我站住!我这一匹马不卖啊!”追着喊着,追出了曾头市。

  段景住追着追着,离谷口不远了。心里一想:我是两条腿的人,跑得再快,总归跑不过四条腿的马。我呆了,我不要跑哎,我只要把这匹马的主人报出来,他就不敢放肆了。报哪一个,报赵老王爷,还是报晃盖?我本来是准备把这匹马送了给晃盖的,应当报晃盖。梁山晃盖的声名很大,我只要把晃盖两个字一报,不把你的痧吓出来,我就称不起段景住了。所以段景住这一着错了,他没有访问下子,对过是个什么人?他怕不怕梁山晃盖?他就喊起来了:“呔!你这个囚攮的,你可知道这一匹马是谁的?”“啊!”史文恭一听,把坐马勒定了。我就晓得他是个马夫,不是这匹马的主人。我不妨来听听看,这匹马的主人是谁。如果主人是有些来头的,我就说两句好话,多给他几文,叫他回去有个交代;如果是个无名鼠辈,我就不睬他了。“唗!你的主人是谁?”“你这个杂种听着:这一匹坐马乃是梁山泊晃盖天王的坐骑!”“啊,哈哈哈哈……”史文恭一听,仰天大笑,谢天谢地,今天这匹龙驹宝马是天赐我也!原来这匹马是梁山泊天王晃盖的。我们正要去剿灭梁山,他这匹马不是等于送得来给我的吗!要死!这个马夫原来是梁山泊的强盗,先把他抓住再说。“好,如此来讲,你休走!”把马头拨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奔到段景住面前来了。段景住一望,心里并欢喜哪:如何啊?我把晃天王的大名一报,他吓了回头了。早晓得如此,我早报就好了,刚才就没有想得起来。他这一刻一定是先到我面前来磕头,赔礼认罪,然后把马还给我。段爷这一刻就跟睡着了差不多,他不晓得史文恭是来捉他的。史文恭到了他面前,用不着拿旁的家伙,就把右手无名指上套的这一根红毛籐鞭杆一抓,对着段景住的左肩窝:“着!”呜--!一鞭杆打过来了。这一鞭杆也不过用了二分劲道。段景住没有准备,没有来得及让,啪!左肩窝挨了一鞭,人站不住了,“不好!”轰!朝地下一倒。史文恭望着后面:“来人!把他抓了!”“上啊!”“上!”上来几个手下人,把段爷往地下一捺,把膀子朝后一背,拿麻绳朝起一捆,把他拖了站起来,两口烁亮的钢刀架在他的左右肩头:“走!”“走!”推推拥拥,哗……,把段景住推进了谷口。

  这一座谷叫葫芦谷。葫芦谷怎么讲?它的地势象个葫芦。谷口这个地方窄狭,如同葫芦嘴;跑一段路,里头地方就宽阔了,再跑一截子,倒又窄狭了,如同葫芦腰;过了葫芦腰里头倒又宽阔了。曾家庄就在葫芦谷里头。这一座曾家庄名为村庄,也不亚似一座小小的城池,周围有土城墙,东南西北四面有庄门。在西庄门外有一大片空地,是天然的沙场。在北庄门外有一条小路,这一条小路崎岖狭窄,怪石嵯峨,弯弯曲曲,两旁树木重重,只能一人一骑单行,外人不得而知。史文恭就在西庄门外空地上,装了一些铁板造成的车子,上头有一些洞眼,车子里头蹲的全是喷枪手。你如果冲进他的葫芦谷,要想冲进曾家庄,他把机关一开,二百辆铁车齐出,车里的喷枪手喷枪齐放,他能打到你,你打不到他,要起攻进曾家庄,真是比登天还难。曾家五个弟史认为他家的铁车是天下无敌,他们的本领又好,师爷史文恭的武艺更是天下没盖,日后剿灭梁山,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就在庄上做了一面大言牌。何为大言牌?大言就是说大话。大言牌上写的什么东西?口气是狂极了:

  摇动铁环铃,神鬼尽皆惊。

  曾家有五虎,四海皆闻名。

  拿住晃天王,押解去东京。

  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

  他们不但把这几句话写在大言牌上,还把它编起曲子来,教全庄的人唱。现在方圆百里之内,没得哪一个不晓得曾家庄的大言牌,也没得哪一个不晓得史文恭这个人厉害。梁山上虽然也有所闻,但是因为路程太远,对这回事也就没有过问。

  这时候手下人把段景住推推拥拥,推进了西庄门。到了演武厅口,史文恭腿一挥,下了牲口,马匹有人拴扣。这匹照夜玉狮子也拴扣在厅口。史文恭跨步登上演武厅。这时候演武厅上坐着副教师苏定,还有曾家五弟兄:曾魁、曾升、曾涂、曾密、曾索。看见师爷回来了,随即起身,上前行礼:“师爷!”“师爷!”……。苏定请教了一声:“大哥!”表面上请教史文恭一声大哥,骨子里头并看不起他,苏定认为史文恭这个人是个小人,他的为人跟他在外头的声名和他的武艺太不相符。史文恭答应了一声:“贤弟!”。大家入座。“贤弟!你可知道这一匹龙驹宝马是从何而得?”“小弟不知。”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此马是梁山晃盖的坐骑。”“噢。”苏定心里有话:你说这是梁山晃天王的坐马,我还不大想念哩。你说的话要找保哩!你一定是看中了人家的这匹马,想明抢吧,又不大好意思,于是就给人家一款风流罪,硬说这匹马是梁山晃盖的,说人家是梁山的大王。这些玩艺你常玩,我晓得。“来,把梁山的狗贼带上来!”“威--!”手下人张威。有人把段景住推上来,“趴了!”段景住立而不跪,高声大骂:“唗,你这个杂种!你好不要脸蛋子,你抢了爷的坐马,还要叫爷跪。爷跪谁啊?皇帝来爷都不跪!爷既然被你们抓住了,少讲废话,听斩听剁!”副教师苏定在旁边一听:啊呀!听听他的口气,看看他的模样,恐怕是梁山的个大王,史文恭刚才的话说得不错。何以见得?梁山的大王我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早就听人说了,说梁山人最硬挣,被人抓住了都是宁断而不弯,宁死而不屈。这个人立而不跪,还高声大骂,是象个梁山人哩。苏定坐在旁边没有开口。史文恭一望:“唗!好大胆的狗贼,你姓甚名谁?快快报来”“什么,你要问爷的姓名?你这个囚攮的,你代我坐稳了!”咦!乖乖!怕把我吓了跌焉为,还要叫我坐稳了。“爷姓段,叫段景住,名号人称金毛犬!”“哦呀!”史文恭一听,点点头:这个外号起得倒蛮合适而恰当。好一个金毛犬,一点不错,他这张脸是象个哈叭狗哩。“好大胆的狗贼!你死在眼前,还敢如此放肆。――左右,将他推去斩首!”“威――!”手下人把段景住往下推了。段爷心里头恨哪!恨什么事?我段景住这次到赵千岁的大营去盗马,原以为难上又难,凶多吉少,哪晓得没有费吹灰之力,把马盗到手了。万想不到今天路过曾头市,遇到这个囚攘的,不但把我这匹马抢了去,把我人又捉住了,我莫名其妙地把条命送在这个地方,忙来忙去一场空,心里悔恨。段景住把眼睛一闭,牙齿一咬,准备挨一刀。推着推着,到了厅口,忽然听见演武厅左边有个人一声喊叫:“刀下留人哪!”啊?奇怪,我在曾家庄这个地方一无亲,二无故,有谁人会代我讲情?这块手下人不推了,站下来了。段景住掉脸一望:咦,原来是他。

  这一位什么样子?首先,他的个子出色了,身高有一丈四尺五寸:漆黑的一副脸庞,两首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一部短秀钢须,大大两耳。身上短衣招扎。他是什么人?他是庄上的一个庄丁头儿,全庄除掉庄主人一家师爷而外,在两三万庄丁当中,他是为首的一个大爷,他姓郁,叫郁保四,外号人称险道神。怎么叫险道神的?因为他个子特别高,活象个开路神,所以叫险道神。郁保四并不是曾家庄人。他怎么到曾家庄来的?说来话长。前道曾太公到都城去三请史文恭,把史文薛请出来一起回曾家庄的时候,出了都城五十里,路过一座山,这座山叫乱石山。乱石山上的大王就是郁保四,那一天他下山来拿买卖。正遇史文恭一伙人路过乱石山,他与史文恭交了手,一着头就把郁保四打倒了,史文恭正准备上前结果他的性命,哪晓得曾弄看中了郁保四这个人的个头高大,气概不凡,就肛他讨情。说:“史教师,莫忙伤害他,我曾家庄现在正在用人之际,何不把他带到庄上去,日后也可以多一个人帮着一起打梁山?”当时史文恭并不大高兴,说:“太公,这万万使不得。他是个山大王,梁山上的人也是些山大王,大王跟大王之间都是义字当头,我们如果把他带了走,恐怕将来他不但不能帮我们打梁山,还是我们的一个后患。”太公不想念说:“因为此人身高个大,我非常喜爱他。把他带到庄上去,我们只要好好地对待他,他一定会帮我们办事。”当时史文恭心里虽不高兴,但是不好违背太公的意思,只好把他带到曾家庄来了。后来曾弄生怕他不安心,特为把内人面前的一个心腹丫环秋香,许配给他为妻。心里有话:你在此地有家有室,有老婆拖着你的腿,你只好死心塌地的帮助我们办事了。郁保四在庄上,除了史文恭对他有些不放心,时时防备他以外,从曾太公、副师爷到下面的两三万庄丁,没得哪一个待他不好,没得哪一个不尊重他。再加上郁保四是大王出身,爱交结朋友,爱讲交情,这些庄丁们跟他相处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刚才有人报信给他,说师爷在镇上抢了一匹龙驹宝马,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哦?”郁保四一听: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龙驹马,我倒要去见识见识哩。郁保四跑到厅口一望,这匹龙驹马的确不错。这时候看见厅上的手下人把一个人朝下推,要推下去斩首,郁保四入神把这个人一望:啊呀!暗暗吃了一惊。他不是段景住兄弟吗!哦,他们认识?认识。早在他们做大王之前就认识了。那时候段景住还在都城骡马坊做小老板,专爱交结江湖上的一些英雄豪杰,就认识郁保四了,而且两个人还磕过头,拜过弟兄。后来段景住把两爿骡成坊玩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就分手了。郁保四到乱石山去做了大王,段景住就出去闯荡江湖。后来段景住到了芒砀山也做了大王。郁保四不晓得他玩到哪块去了。想不到今天在这个地方见到段景住。听说他现在是梁山的大王,觉得奇怪,难道兄弟离开都城之后,上了梁山啦?这一刻看见把兄弟推下去要杀了,他又不好上来认,又不能望着兄弟被杀。你不要看他是个粗人,哪晓得粗人也有粗人的办法,忽然急中生智,喊了一声“刀下留人”。手下人见是他喊,就站下来了。

  郁保四身高个大,走起路来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就跟钉桩差不多。到了演武厅上,双手一并:“师爷。”“啊--噗!”史文恭大动其怒,“唗!好大胆的郁保四,你胆敢代这梁山的狗贼讲情,是何居心?”史文恭本来就对他不大放心,生怕他们做大王的讲交情,所以一肚子的火。郁保四并不怕他来火,他已经想好了一番话了。“请师爷息怒。师爷不要误会,此人我并不认识。我不是代他讲情,我是为了我们曾家庄能够早日剿灭梁山。如果我们日后发兵去打梁山,路途遥远,有诸多不便。难得今天有这个段景住被我们拿住了,如果把他杀了,梁山人也不知道是我们杀的,他们也不会来找我们,我看,不如放了他,让他回梁山去报信。为了这匹龙驹宝马,梁山人一定要发兵过来征剿我们,到那时我们就坐在家里以逸待劳,一仗成功。这叫香饵钓金鳖之计。师爷看如何?”“哦--呀!”史文恭一听:嗯,这条计不丑!哎,你不要看我熟读兵书战策,哪晓得今儿不如他一个小小的庄丁头儿,居然他能想出这条妙计来。他的话对呀,我们如果发兵到梁山,路途遥远,确实有诸多不便。这个小小的段景住,杀不杀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如把他放了走,让他回去报信,叫梁山人到我门上来给我捉,我在家里以逸待劳,再好没得了。“好,如此讲来,饶他一命。你去代他松绑,将他押送出葫芦谷口。”“多谢师爷。”郁保四下去先代段景住把绑绳一松,然后领着他出了庄。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开口,生怕被旁人看出他们是熟人。一直到了葫芦谷外,望望后头没得人跟着,正好路旁有个树林子,两个人进了树林,到了里头一棵老树下面,两个人就朝树根上一坐。段景住忍不住先开口了:“四哥,今天亏得你老在此地,要不是你老讲情,小弟今天性命难保。你老是小弟的救命恩公!”“贤弟,我们是自家弟兄,何必讲这些话。”“请问四哥,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这是个什么地方?小弟一点都不明白。”“你兄弟吃亏就吃在这个地方。你应该先打听打听啊。”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我是在乱石山被他们带到此地来的。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曾家庄,离甘肃地界不远。刚才那个抢你龙驹宝成的,就是白马银枪史文恭。”“啊呀!”段景住听见史文恭三个字,大吃一惊。怪不道这个人的武艺这么高明,一鞭就把我打倒了,原来他就是史文恭。今天总算是领教过他一鞭子了,到现在肩窝还有些疼哩。噢,原来曾家庄在招军买马,积草囤粮,准备征剿梁山。啊呀呀,梁山恐怕还不晓得这回事哩。“贤弟,他们怎么知道兄弟你是梁山的大王?你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怎么又把这匹龙驹宝马带到此地来的?”“唉唏!”段景住叹了一口气,就把他盗马的经过由头至尾说了一遍。郁保四一听:“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该对他讲这一匹坐马是梁山晃天王的。你这么一讲,连你这条命也差一点送掉。”“嗨,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与梁山为敌啊。”“不谈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现在既丢了宝马,也不好上梁山了,我只有回我的芒砀山。”“贤弟,你此言差矣,你不该回芒砀山,你还应该到梁山去。”“没有宝马,到梁山去干什么?”“你到梁山去就把这些经过禀明寨主、军师,请他们发兵过来征剿曾家庄,夺回龙驹宝马。”“这个……我嘴讲无凭啊。再说,路程这么远。恐怕他们也不愿意来。”“不妨事,如果他们不愿意发兵,你就用激将法,把他们激得来。”“什么激将法?”“告诉你,现在曾家庄猖狂得了不得,尤其是曾家弟兄五个,大话连天,他们有一道大言牌,还教大家唱,现在在庄上人人都会唱。”“大言牌上怎么讲?”“大言牌上的话狂妄极了。我来说给你听。”郁保四就把大言牌上的话说了一遍。“莫忙,我记不住。请你再说一遍。”“好。”郁保四又说了一遍。“记住了没有?”“记住了。”“他们如果不肯发兵,你就把大言牌上的话说给他们听,他们一定会发兵。”“好,照这一说,兄弟我就到梁山去报信。这一次之亏你老救了小弟,救命之恩,日后再报。”“噫,自家兄弟,谈不到啊。你身上还有路费吧?”“有,多得很。四哥就请回吧。”“好,你路上保重。”段景住站起来走了。郁保四回去见师爷销差。他就在庄上等候梁山发兵的消息了。

三、兵发曾家庄

段景住跟郁保四分手之后,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心里越想越难过;我为了这一匹龙驹宝马,千里迢迢跑到嘉峪关才盗到手,想不到今天在这个地方被史文恭抢了去了,我还险些送命。段景住恨不得痛哭一场。一会儿工夫,进了曾头市,到了刚才吃酒的这爿酒店门口。小二一望:“咦,爷家,你老人家回来啦?”“回来了。”“啊咦喂,罢了,罢了。我们代你愁哩,你是过路的不晓得啊,曾家庄的人厉害哪,不讲理啊,万一你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这个才冤枉哩。咦,你老人家的马呢?”“这个……马,我已经卖给他了。”“噢,卖给他了。卖给他算了;不卖给他,你也不要想他把马还给你。”段景住为什么要说卖给他了?刚才的这些事他不敢跟小二谈,生怕谈多了谈出纰漏来,不如敷衍他一下,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老人家不要气了,强如遇见鬼的,世上的事就这么回事哎。”“好。”段景住坐下来,勉强进了一点饮食。算清正帐,把了几个钱给出小二,站起身来,把红毛鞭杆一拿,朝身后一插,复行上路。没得马了,还要鞭杆做什哩,这个鞭杆的做式非常讲究,摔掉可惜了,抓在手上玩玩也是好的哎,等上了梁山,这也是个凭证。段景住在路上有一阵子走哩。我说起来快,今天已抵李家道口了。他虽没有来过,他们做大王的都晓得,梁山人在镇上开了一爿招贤馆酒店,执掌店务的头领叫朱贵。段景住进了镇,抬头一望:噢。到了。看见招贤馆金字大招牌了。梁山不愧是老寨子,居然挂起招牌来招贤纳士。走到店门口,有个招揽买卖的孩子一望,笑眯眯地上来了:“爷家,就在小店吃酒吧。”“孩子你家朱贵爷可在家吧?”“啊呀!你老是哪一路下来的?”孩子一听有数:除掉大王,外人没得哪一个晓得朱贵爷的姓名,来人一定是个同道的人。“请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是芒砀山的段景住前来献龙驹宝马。”“是!”孩子先把他带到第四进待客厅,请他坐下来,代他泡了茶,然后到后头第七进书房来见旱地忽律朱贵。

  朱贵在书房里正看着闲书。孩子进来了:“禀家里爷,现有芒砀山的段景住要见朱爷,他说是来献龙驹宝马的。”“啊!”朱贵一听,心里好高兴。我们家军师为了代晁寨主找一匹龙驹宝马,捎了个溜子,不管哪一山,哪一寨,如能献一匹龙驹宝马,就可以到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这么多天下来,一点消息没得。啊咦喂,难得难得,今儿终于有人来献龙驹宝马了。随即起身,到第四进来会来人。两个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彼此老早就闻名了。双方见礼入座,朱贵吩咐孩子拿点心来,一边吃着,一边谈着。“请问段家贤弟,你刚才说过来献龙驹宝马,现在马在何处?”“唉唏!”段景住叹了一口气,“朱大哥,再不要提起了!”朱贵一听:不好,头一句话的口气就不大好啊,恐怕这件事情不大妙。凡是谈心说话,只要听他头一句话,就晓得这件事情是好是坏了。“请问段家贤弟,龙驹宝马在何处?”“告诉你朱大哥,马在半路上被人抢去了。此事说来话长,而且与贵山寨有关,兄弟我要到山上去当面禀明寨主、军师。”“好。”朱贵一听,这话倒也对,不如把他带上山,说一遍就行了,免得左一遍右一遍地说,耽搁时间。等段景住进过饮食,朱贵邀请他到后头十四进水阁亭。段景住抬头一望,只看见白茫茫一湖大水,白浪滔天。远远一座山头,环水包山,非船莫渡。梁山的地势好极了。今天总算亲眼看到梁山了。奇怪了,码头口满眼看不见一条船只。朱贵在壁上取弓摘箭,箭抿上弦,噔!(口沙)--叭儿……,对着那边芦滩放了一支响箭。芦滩里出来一条小船,荷花瓣式浪里钻,船上有个孩子荡着双桨,连那一支箭都带回头了。“家里爷!你老哨船?”“不错。”朱贵先把这一支箭接过来,连同弓放回原处。“段家贤弟,对不起啊,委屈你了,坐小船快一点。”“好。”段景住心里有话:我不管你小船大船,只要把我送上梁山就行了。两个人上了小船。吱嘎--,孩子把舵杆子一扳,掉转船头,两手一拧劲,荡着双飞桨,迎浪走,破浪走,穿浪走,比现在的机器船恐怕慢不了多少。一会儿工夫,已经过了十八里湖面,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了。孩子把小船靠定,两个人弃舟登岸。小船仍回原处。朱贵望那边马棚里一招手,竖了两个指头,马棚里的孩子牵了两匹差马过来。“段家贤弟,请上马。”“朱爷请。”两个人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骑。朱贵在前头带路,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到了待客厅口,两个人下马,有孩子把马拴扣,接过红毛 鞭杆。“段家贤弟,请你在此稍待片刻,我去禀报寨主、军师。”“好,朱 了请。”朱贵直奔忠义堂。

  晁盖等人望见朱贵来了,晓得有事情了。一般的小事朱贵不会上山,他上山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朱贵贤弟,上山有何要事?”“寨主,军师,法师,诸位哥,现在芒砀山的四寨主段景住,为献龙驹宝马,要见寨主、军师。”“哦呀!”晁盖一听,喜出望外。心里暗暗感激军师。他一心要代我找一匹龙驹宝马,特为捎溜子到各山各寨,居然真有人来献马了。“朱贵贤弟,现在段景住人在哪里?”“已经把他带上山,现在在客厅等候。”“请!”晁盖随即起身带着人众一直迎接到堂口。朱贵回到待客厅:“段景住贤弟,我们寨主、军师有请。”“不敢当。”段景住起身,跟随朱贵前往忠义堂。晁盖今天特别高兴,以为龙驹宝马到了。褊袖打得滚圆,满脸笑容:“啊,段家贤弟,一路辛苦了。晁盖这厢有礼!”“不敢当。寨主,军师,法师,诸位哥,兄弟我段景住见诸位请安!”晁盖把众头领一一向他介绍,然后邀请段景住上忠义堂,吩咐孩子摆酒,过去都是以酒待客,堂上摆了一席头。这是梁山的惯例,不管是什么客人来。一般只摆一席酒,都是寨主、军师、法师作陪,其他的头领一律坐在原处,连朱贵也不得入席。

  他们一边吃酒,一边谈话。在平时,晁盖这个人不大会谈世务,公孙胜法师更是一天难说几句话,只有吴加亮、宋江两个人善谈。今天不是的,晁盖以为龙驹宝马到了手了,他心里头高兴,先开口了:“段家贤弟。”“寨主。”“请问,龙驹宝马现在何处?”“这个……唉唏!寨主再莫提起了,在来梁山的路上,马被人抢去了!”“啊!”晁盖一听:不好了,我欢喜了半天,哪晓得马没有带到山上来。“请问段家贤弟,马是被谁抢去的?又是怎样被抢去的?”“寨主、军师、法师、诸位哥不嫌烦絮,容兄弟我细禀。”段景住就从接到梁山捎的溜子说起,以后他怎么一个人到了嘉峪关,怎么样混进了赵老王爷的大营,怎么样盗到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说到这处地方,寨主、军师和堂上所有的头领,其中的段景住本事最大,但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见了面,才晓得这个人有副异相;再听他说的这一番话,他居然能混进赵老王爷十万雄兵的一座大营,还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大模大样地把龙驹宝马骑出大营,本事真了不起!段景住接着说到他怎么样路过曾头市,史文恭怎么样夺马,他怎么样在曾家庄险些送命。说到最后,请寨主、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去打破曾家庄,夺回龙驹宝马。说完,把身边的那根红毛(竹腾)鞭杆抽出来,朝桌上一放。这就是凭证。旁人听了倒没有怎么样,晁盖这个平时温和的人,今儿肝火特别旺,听着听着,脸气刷了色;听着听着,眉头朝起一竖;听着听着,眼睛翻起来了;“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难怪他气啊,史文恭不是抢的段景住的马,是抢的他晁盖的马啊!现在只见鞭杆不见马,他不气吗?“好大胆的村狗!他胆敢夺我晁盖的龙驹宝马,欺我梁山太甚!--军师。”“大哥。”“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打破曾家庄,夺回龙驹宝马。”“嗯,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啊呀!段景住啊,你没有把龙驹宝马带得来事小,你倒给我们山上带了一桩麻烦事来了。这个史文恭我早已闻名了,白马银枪,普天下恐怕难找一个打得过他的人。就拿我们梁山上来说,这么些有名的虎将,恐怕还没有一个能够跟他打成平手的。再说,路途遥远,行走又便。大哥这一刻来了气了,叫我赶快发令点兵,怎么办?最好还是劝劝他:“大哥,这一匹龙驹宝马被这个村夺了去,确实是叫人来气。不过,我劝你大哥不必为此事动气。这一匹龙驹宝马虽被他抢了去,不是学生说大话,不过暂时摆在他庄上让他养了玩玩,只要学生略施小计,不出数月,包管再把这匹龙驹宝马夺回来。现在已经到了夏令天气,不宜出兵啊。”“不!军师,现在天气还不很暖,还是请军师赶速发令点兵。不回龙驹宝马,愚兄死不瞑目。”“大哥,在学生看来,不宜出兵去硬打,还是另想章程为好。”一个要出兵,一个不肯出兵,晁盖还就没得办法。因为吴加亮是堂堂一山的军师,军中的事情都归他管,他不肯发令,晁盖虽然是寨主,也不能不遵守军规。晁盖一肚子的气,只好硬忍着。

  段景住一看:噫,果不出郁保四所料,梁山是不肯发兵。梁山不肯发兵怎么办?不要紧,就按郁保四教我的办法,把曾家庄的大言牌扛出来,玩激将法。“寨主,军师,小弟的愚见,还是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去攻打曾家庄。如果我们梁山不发兵,他们就要发兵来打我们梁山了!”“啊,你怎么知道的?”“军师,我是听郁保四兄弟说的,眼下曾家庄不但招兵买马,积草囤粮,口口声声要剿灭水泊梁山;而且还口出狂言,写了一道大言牌!”晁盖一听:“什么,还有一道大言牌?”吴加亮晓得大言牌都没得什么好话说,说出来是火上加油。“大言牌嘛,无非是些大话,就由他去说就是了,我们也毋须听。耳不听,心不烦啊。”晁盖肚里一肚子的气,他非要听不可“哎,段家兄弟,他大言牌上怎么讲?”“大言牌上不但提到二位寨主,还提到你军师。”吴加亮一听:“哪,哪个啊?居然把我也带上去啦?把我带上去就带上去,随他去说好了。”晁盖不以为然,格外要听:“段家兄弟,这大言牌上究竟是怎么讲的?”这大言牌是从他西庄门外的铁车说起,说的是:

  摇动铁环铃,神鬼尽皆惊。

  曾家有五虎,四海皆闻名。

  拿住晁天王,押解去东京。

  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

  段景住说到最后,右手两个指头就对着吴加亮指啊指的。吴加亮一望:你说就说吧,手指头捣啊捣的做什么,还要把我鼻子捣破了哪!嗯,要死,这个大言牌的口气是狂极了,居然还要活捉我这个智多星。你把大言牌上的话说出来,我吴加亮倒无所谓,就怕旁人受不了。嗨,果然不错,段景住把大言牌上的话背完,不单晁盖气得发抖,只听见忠义堂上:“啊……”就跟响闷雷差不多,头领们一个个都气了喊起来了。哗……一个个都涌到了席前:“寨主!军师!”“嗯,诸位贤弟怎样?”“这个村狗太猖狂,居然如此小看我们梁山,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杀奔曾家庄!”李逵的喉咙最大:“爷爷一定要去!”侉子刘唐也拚命地喊:“咱老子也要去!”段景住一看:唔,激将法还就真有用哩,众头领都哄起来了。尤其是李逵跟刘唐,我早就闻名了,梁山上有一个“爷爷”,一个“老子”,这一刻“爷爷”跟“老子”都来了气,恐怕出兵这件事要成功了。吴加亮望望这些头领:“诸位贤弟,你们先请归班。我迟早会发兵攻打曾家庄,请你们不要急躁。啊,你们赶快坐下来。”“军师不发兵,我们就不坐!”“行啊,行啊,容我斟酌下子。你们先坐下来。”“是!”众头领这才回到原座坐下。晁盖这一刻心里有话:吴加亮啊,众恕难犯,这下子你要发兵了吧。“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啊。”吴加亮一想:看来是非发兵不可了。不过,这次出兵不能让晁盖去。何以呢?他一肚子的气。一气就容易乱方寸;一乱方寸就容易出事。“是,学生遵命。”吴加亮说着就望着宋江会了个意,意思是:你快来讨令讨差啊,这一次去打曾家庄,不能让晁大哥去啊。宋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看见军师望他会意,明白军师的意思了,赶紧起身,到了晁盖旁边,打了一躬:“大哥。”“恩弟。”“这一次出兵去打曾家庄,我看大哥就不必去了,你在家守山,由小弟代大哥之劳,随军督战,不知大哥意下如何?”晁盖一听,把头两摇:“哎--!恩弟,想前首出兵打祝家庄,打青州,都是恩弟带兵,愚兄在家守山,此番愚兄一定要亲自领兵,打破曾家庄,夺回龙驹宝马!”“这个……”宋江把军师望望:不行啊,伙计哎,他一定要去哩,我有什么样办法呢?吴加亮一望,晓得晁盖动了气了。也不能怪他气啊,不但驹宝马被人家夺了去了,还有这个可恶的大言牌,实在叫人来气。他既一定要去,还不好不让他去,因为他不是一般的头领,是寨主啊!现在没得其他办法,只有我跟他一起去。军师起身:“大哥,学生想讨差,随同大哥参赞军机,不知大哥意下如何?”“好,愚兄奉请军师同往。”“好的,学生效劳。”吴加亮心里有话:罢了,有我一起去要好些,纵然打败仗,总不至于一败涂地。“段家贤弟。”“军师。”“我看你吃过酒之后,也不要多耽搁,你先回芒砀山去告诉三位贤弟,这一次你虽然没能把龙驹宝马送上山来,但这不怪你啊,这是中途出的意外,总算你们四位贤弟有功,随后一定代你们在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决不薄待。”“多谢军师。”“你回去之后,和那三位贤弟商量一下,山上的儿郎愿意上梁山的,就跟你们一起走;不愿意上梁山的,就立即遣散,发一点银两,叫他们回去做生涯买卖。随后,你们就带着愿意跟你们走的儿郎,赶奔曾家庄,和我们一起合力攻打曾家庄。”“是。”段景住听了军师这一番话。心里高兴啊:虽然我没有能把马带上山,梁山还是承认这笔帐,答应收我们了。散席之后,段景住按照军师的吩咐,随即和朱贵一起下山渡湖。朱贵回招贤馆,段景住回芒砀山去忙他的事了。

  段景住走后,晁盖又催了:“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吧!”“好,既然出兵,就不能耽搁,容沉重来发令。”吴加亮斟酌了下子,伸手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望着上首班中:“双鞭将呼延灼,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有!”“有!”……五位马上的将士到了案前:“我等见寨主、军师。”“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校场调精壮的儿郎五千人,你们为前部先锋,就此过湖上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到了曾家庄的葫芦谷口,你们就先安扎大营,小心防守,以防对方来偷营,候我们大队到了以后再开兵。”“得令!”呼延灼接过令箭,五将下去照令而行。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黑旋风李逵,拚命三郎石秀。”“有!有!”……这一令也是五个,全是步下的将士。“洒家等见寨主、军师。”“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校场调精壮儿郎五千名,多拨粮草,你们为尾队,押解粮草。明日一早在我们中队后面起队。到了曾家庄以后,再听令办事。”“得令!”鲁智深接过令箭,五将下去照令办事。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有!”“有!”“我二人见寨主、军师。”“二位贤弟,令箭一支,调兵一万,你们为中队。这一次我们兵发曾家庄,路途遥远,请你们二位贤弟沿途保护寨主,左辅右弼,平安到达曾家庄。”“得令!”吕方接过令箭,照令而行。其他的头领随寨主、军师的中队一起走,用不着发令,只留宋江、金大坚、萧让和少数头领守山。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进过饮食,各事齐备,到校场祭旗。宋公明和金、萧二位先生以及留守的头领都到校场来送行。祭过旗之后,宋江命人斟一斗酒,把这一斗酒端到晁盖面前:“大哥,恭喜大哥此番领兵攻打曾家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多谢恩弟。”晁盖把这斗酒接过来一饮而干。空酒斗有孩子接过去。人众纷纷到金沙涧码头登舟。宋江带着留守的头领送到码头口,一躬而别。他们就在山上等候消息了。

  梁山大队上了路,浩浩荡荡,沿途并无阻碍。这一天,前队已经离葫芦谷不远了。呼延灼、林冲等人把马一领,到附近山头上去察看地势,安营扎寨。他们都是带过兵的,择个地势没得话说。一通炮响,安扎大营。这一座大营着实不小哩,兵上万,无边岸,两万大军的一座营盘,方圆有几里路。小军们忙起来了:栽幡杆,竖营门,挖壕沟,堆土城,撑大帐、二帐、偏帐,设置地铃钉、绊马索、品字坑、陷人阱种种埋伏。营寨扎好之后,五位头领升帐,料理军中公事,等候大队。第二天,中队到了。接着尾队也到了。三队人马合而为一。人虽到齐了,吴加亮吩咐大家先休息。过去有句话:兵行面里,不战自疲。路上跑了这么多天,一个个都疲劳了,理当要让大家歇下子。大家歇了整整三天。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寨主、军师升帐,众头领两旁侍立。晁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军师。”“大哥。”我们到此地已有三日,望军师赶快发令与村狗交兵。“学生正准备今天去会会这位史文恭。”有三天歇下来够了,今天倒是要看这位白马银枪史文恭,究竟有多厉害。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你们二位贤弟去调两千人,一千名弓箭手,一千名短刀手,到营门口布列阵脚。”“得令!”吕、郭二人照令而行。其他的头领不用再点了,一起跟随。寨主、军师和众人到了帐口,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到了营门外阵脚下,吴加亮骑在马上仔细朝对过葫芦谷一望:嗯,这一座葫芦谷的地势是不丑,曾家庄在谷里头,要攻打起来着实不容易哩。不晓得今天曾家庄的人可出来啊。

  曾家庄怎么样?这一刻也正在忙着出兵哩。自从段景住走后,史文恭不断派人到梁山的这条路上去探听,前几天接二连三有报马回来,说:梁山的大兵已经在里,奔我们曾家庄来了。“哦呀!”史文恭暗暗地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庄丁头儿郁保四。你不要看他是个小小的庄丁头儿,为人又粗,他的这条香饵钓金鳖的计还就是灵哩!这一来免得我劳师动众,千里迢迢到梁山去了,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梁山的大队在谷外安营之后,史文恭晓得对昂不会立即开兵,至少要休息两三天,这是兵家的常识,也没有急乎乎地去讨战。今天,他们也正准备去讨战,双方是不约而同。史文恭对副教师苏定说:“贤弟。”“大哥。”“今天愚兄请贤弟到沙场去观战,为愚兄助威。”“是,小弟遵命。”因为苏定只管保家,不问军务,象这种两军沙场对敌,他是奉请不奉邀,可去可不去。史文恭请他去,他想想:早已听说梁山上的人个个都能是虎将,今天倒是要到沙场去看看哩,耳闻不如目睹,所以就没有推辞。曾家弟兄五个当然要跟史文恭一起去。庄丁头儿郁保四当然也要跟随。今天史文恭也只带了两千人,也是一千名短刀手,一千名弓箭手。人众上马,庄丁跟随,到了葫芦谷外,嗒--一通炮响,“啊……”两千人一字排开,列成阵脚。史文恭没有顶盔贯甲才对呀?没这话,这要看是什么人哩。一般的人都要顶盔贯甲,但是史文恭不顶盔贯甲,因为他的本领高了,他认为顶盔贯甲的人都是些没用的人。为武的顶盔贯甲有什么用,不过是在沙场上防对方的冷兵暗器。为上将的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靠盔甲来防暗器,说明你没得本事,何况盔甲也不一定就能挡得住暗器。再说,顶盔甲反而把罪给自己受,九吞头,十八扎,你看这要负多重啊,动起手来也不方便,还不如就这样轻装软扮,倒反而爽气。史文恭今天胯下就是骑的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手上端着丈八银团龙枪。曾家五位小爷不能比史文恭,他们都是顶盔贯甲。这五个人年纪虽轻,现在翥有五品的官衔。怎么会有官衔的?曾弄就是为了五个儿子能有个官做,才招军买马要打梁山的,地方官当然要把他们准备打梁山的事奏禀朝廷,朝廷为了嘉奖他们,就赐给他们每人一个五品的虚衔。苏定虽然不准备动手,也是顶盔贯甲,骑一匹红沙马,手掌中端一对双股剑。史文恭望望对过,梁山的人已经出来了,掉过脸来望着郁保四:“升炮!”“是!”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史文恭领马到了战场,左右奔驰,耀武扬威。“呔--!梁山狗贼,我乃史文恭是也,谁人前来送死!”

  吴加亮把来人一望:好!暗暗赞好。不愧是天下闻名的一员名将,你看他骑在马上都脱了火了,轻装软扮。手上的这一杆银团龙枪多出色,一般的人恐怕连举都举不动。这边的头领都是内行,个个都晓得来人确实不是个寻常之辈。旁人倒也罢了,晁盖一望:“啊--噗!”气什么事?看见来人裆下是骑的一匹龙驹宝马。用不着问,这就是段景住说的被他抢了去的照夜玉狮子。这一匹马本来应该是我晁盖骑跨的,现在被这个畜生骑起来了。“军师。”“大哥。”“让愚兄到征场去会这个畜生!”“哪个,你老去会他啊?找话说哩。你老是一山之主,去和他动手未免有失身份了。我们来的能人很多,还要你大哥出马吗?”吴加亮心里有话:晁盖哎,我晓得,你是看见这匹龙驹宝马了,心里来火了。你来火归来火,你不想想凭你的本事,就能到战场去早退史文恭动手啊?你把人家手上的家伙望望看,你也经不起人家一下子哎!“来,你们哪一位贤弟到征场去战史文恭?”“有!”旁边有个人一声应答,把马一领,到了军师旁边:“军师,小弟呼延灼讨差。”“好。--孩子,升炮!”“是!”火绳一亮,嗒--!一通炮响。呼延灼一马冲到征场,“(口走)--!好大胆的村狗,休得放肆,俺呼延灼来也!”史文恭一听:“啊--?是呼延灼来啦?”再把来人一望,“好--!”好字都赞出口了。呼延灼果然名不虚传。唉!我真不懂,你有八百里静山王的王位,上次你奉旨征剿水泊梁山,是兵马大元帅,带领四万三千人马,你怎么弃官跑到梁山上去做起大王了?我真代你可惜。“唉唏!”史文恭为呼延灼叹了一口气。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动手哩,哪晓得他们两个人裆下的马这时候不约而同:“喳--唔--呼”嘶叫连声。什么道理?原来这两匹马当初在关外同过槽的,后来把它们一起送到都城献给圣上,圣上把照夜玉狮赐了给赵拂赵千岁以后,它们就分开了。后来圣上又把踢雪玉蹄鬃赐给了呼延灼。今天它们想不到在这个地方见面了,久别重逢,两个畜牲当然高兴啦!它们嘶叫是说话。人有人言,兽有兽语,照夜玉狮子看见踢雪玉蹄鬃来了:“啊呀!玉蹄兄啊,久违啦,我们好久不见啦!”那边踢雪玉蹄鬃也望着他点点头:“玉狮兄啊!彼此彼此。”

  呼延灼不耽搁,一马冲到史文恭马前,手上的双鞭朝起一抬:“着--!”呜--!认定史文恭的头就砸。史文恭一看:“好!”为什么赞好?为武的举手见高低,只要看他一出手就有数了。来人不愧是一员大将,这两支鞭的分量多重啊!,这是遇到我的,如果是差不多的人,招架不了他这两鞭。史文恭随即把手上的丈八银团龙枪朝起一抬:“来得好!”嗒!嗒!没有费事,把他的两支鞭掀在左右:呼延灼心里也有数:不愧是白马银枪史文恭!人说我呼延灼厉害,来人还在我之上。两马过门,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呼延灼的马就朝谷口曾家庄阵脚的方向跑,史文恭的马就朝梁山阵脚的方向跑。史文恭特地把马领了朝前多跑了一截路,离阵脚近些,看看梁山上来了一些什么人。不过,也不能太近,至少要在百步以外,如果到了百步以内,对方的弓箭手就要放箭了。史文恭骑在马上就朝对过阵脚望了。因为马、步头领成八字式分在左右,他就从左边望起,望啊望的望到当中,只看见当中马上有一位气概不凡:一副天官人子的脸,红颧方额,白面清须。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穿大红蟒袍,腰围玉带,脚登朝靴。手上端着一对锏。在他的马后有一杆大纛旗,金葫芦顶,二十四个金铃坠脚,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当中斗口大的一个“晁”字。“哦呀!”史文恭不看到这一个字,还不晓得他是哪一个,看到这一个字,明白了,这个人不是旁人,就是梁山的贼首天王晁盖。心里话:晁老盖啊,你这个人的福气不丑啊!听说你原来是山东济州郓城县东溪村的一个地保老爷,你这位地保老爷真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现在居然做了梁山上的寨主了。这些二品的军门、四品的总镇,许多过去做官的现在都在你的手下。就象这一刻跟我动手的这一位呼延灼,当初也是八百里静山王。听说小梁王柴进也上了梁山了。你这个寨主着实尊哪!史文恭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你晁盖本人来,真是天助我也!我即使有朝一日带大兵杀奔梁山,把梁山打破,要想抓住你晁盖,恐怕还不容易哩。你送上门来,好极了,我不但叫你的全军覆没,我还要拿贼拿首,擒贼擒王,把你晁盖抓住,到那时把你押送京都,这才显出我史文恭的能为!再望望晁盖旁边,马背上这一位面若淡金,两道清眉,一双秀目,正准头,四方口,三绺胡须,大大两耳。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绫袜朱履,右手无名指上挂了一根红毛 鞭杆。在他后头也有一面大旗,也是金葫芦顶,二十四个金铃坠脚,白绫堂子,乌缎镶边,当中斗口大的一个“吴”字。“哦呀!”明白了,这个人就是梁山上的狗头军师吴用。对他我也是如雷贯耳,久闻其名了。人说他“无用”,他有用的很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书战策,三略六韬,无一不精,无一不晓,诡计多端,梁山泊所以有今天,全是靠的他。史文恭这一刻来不及细看,把马头拨转。呼延灼也兜回了坐骑。史文恭还手了,裆劲一沉,马冲上来,手上的丈八银团龙枪认准呼延灼的咽喉:“着--!”呜--!一枪扎得来了。呼延灼把双鞭朝起一抬,成剪子式,把来的这一杆枪的枪缨子这个地方一架:“来得好!”就准备朝旁边推了。史文恭一望,把膀子一拧劲,嗨;就这一拧劲,这杆枪哪里是一杆枪,就如同山嘴子压下来一般。呼延灼也把两膀贯足劲道,铮!铮!响了两声,才把他这一杆枪推在一旁。接着两马又过门,复行再战。

  两个人也不过打了三四个回合,吴加亮在阵脚前一望:啊呀!史文恭的这杆枪确实是厉害,连双鞭将呼延灼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能让他们再打了,再打下去恐怕呼延灼要吃亏。“孩子啊,鸣金啊!”晁盖在旁边一望:“军师,他们二人还未分胜负,因何鸣金?”“哎,不错啊,大哥,今天是第一次交锋,我们并不一定要跟他们分个胜负,不过是看看对方的虚实,看看史文恭的枪法。--鸣金!”一声吩咐鸣金,嗦啷!嗦啷!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在古时两军交锋,是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后退。呼延灼听到大营里鸣金了,望着史文恭:“呔!村狗听见没有!我们家里鸣金了,咱呼延灼厌战了!”把马一领,回到自家阵脚,见军师销差。军师下令收队,人众回营。对过史文恭得意洋洋,心里有话:狗强盗,才打了三四个回合就不打啊。罢了,今天先把点厉害给你们看下子,谅你们 也跑不掉!领马回头,吩咐打一棒得胜鼓,收兵进谷,回转曾家庄。今天也算打了胜仗。

  寨主、军师回到了大帐上入座,众头领侍立两旁。晁盖坐下来:“啊--噗!”气得直“噗”。为什么事气得直“噗”?他倒不是气吴加亮鸣金,他是刚才看见史文恭裆下的那匹照夜狮子龙驹宝马,实在可爱,这一刻越想到那匹马,就越气史文恭,所以气得直“噗”。军师晓得他的心事,把他望望:你这个人平时肚量并不小啊,这次怎么变小啦?为了一匹马,何必要气得这种样子?军师只好找些闲话来跟他打打岔,让他消消气。到了晚上,派人守夜,大家早早安歇。

四、天王中箭

第二天一早军中饱餐。寨主、军师升帐,众头领到齐。军师先办军中的例行公事。晁盖等军师把公事办毕,忍不住又开口了:“军师。”“大哥。”“请军师发令,与村狗开兵。”“大哥,学生今天本当是要发令与村狗开兵,夸因学生今日一早起来史觉得头晕眼花,周身不适,大约是途中受了一点风寒。学生想稍歇两天,然后再开兵。”“噢,既然军师身体不爽,那就休息两天,请军师到后面休息吧。”晁盖没得办法,军师有了病了,你不能叫他带病发令开兵,万一把令发错了怎么办?吴加亮可是有病了?没这话。他是昨天看到史文恭确实武艺高明,料想战场交锋难以取胜,想拖两天,另想章程,晓得晁盖心里着急,就拿病来推。“学生告退。”吴加亮准备回寝了。

  吴加亮才要起身,只听见前营外:“啊--”一阵嘈嚷。“孩子,查”才命人去查,外面有个孩子到了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对过曾家庄的人已经在葫芦谷外列成阵脚,史文恭在征场上说,请我们大寨主到征场去答话。”吴加亮把头一点:“知道了。退。”这个孩子走了。晁盖忍不住又开口了:“军师,如此讲来,让愚兄到征场去会他。”“哪个啊,你老准备到征场上去会他?他叫你去,你就去了吗?你不可前去。”“何以愚兄不能去?”“你是什么人啊,你是堂堂梁山之主,他叫你去,你就去了,岂不有失你的身份吗?直接不要理他。”吴加亮肚里的话不好说出口:晁寨主啊!人要有自知之明。他叫你去答话,就是要跟你动手哎!你不要以为你是文武兼备,你在旁人面前能算得上,在史文恭面前差着一大截子哩!他第一个就是想捉你,你去不是自讨苦吃吗!“愚兄何能容他如此放肆,我一定要去。”“你老万万不能去。”“愚兄一定要去。”坏了一个一定要去,一个不让他去,两个人玩了僵下来了。他们两个人僵下来,旁人一个都不敢开口,没得哪一个有这个本事能来代他们解围。头领们心里都有数,还是军师说的话对,寨主确实不能去。但是晁盖正在气头上,哪个敢吱声?

  旁人不敢开口,只有一个人敢开口,哪一个?赤发鬼刘唐。侉子不但军师交情深,他跟晁盖也是拜过的,而且情同骨肉,所以只有他敢出来说话。还有,他即使说错了,双方都责怪他,他反正脸皮厚,也不在乎。侉子走到案前,打了个鼻冲子:“嗯--呃!咱老子见寨主、军师。”晁盖一看,侉子出来了,心里有话:侉子一定是来代我们解围的,他一定会帮我说话。“贤弟。”“大哥。”“愚兄问你,村狗要愚兄到征场去答话,你看愚兄去还是不去?”“在咱老子看来,你老应该去。”晁盖一听:如何啊,侉子帮我说话了。吴加亮一听:“哪个?侉子啊,你过来!”“啊,军师。”“你刚才嘴里说什么东西啊?村狗要大哥到征场去答话,你难道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吗?你怎么能说大哥应该去?”“咱老子也认为大哥万万不能去。”“哎,好啊,这话就对了。”晁盖一听:“哎--!贤弟!”“大哥。”“你说愚兄究竟能去不能去?”“嗯--呃!大哥当然能去。”吴加亮一望:“来,侉子啊,你刚才说不能去的,怎么又说能去啦?我来问你,到底大哥能去不能去?”“在咱老子看来,大哥万万不能去。”“哎,贤弟,你不是说愚兄能去的吗?”“啊,大哥是能去。”“哎!侉子啊,你不是说大哥不能去的吗?”“啊,大哥是不能去。”把个吴加亮都气坏了:可要死啊!我们都以为你侉子粗,哪晓得你骨子里头油得很哩,你睡在屋脊(木梁)上玩二面滚。一刻儿说能去,一刻儿又说不能去,不晓得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去。“侉子啊,你不要玩花了,你最好说一句,到底大哥是能去,还是不能去?”“嗯--呃!请军师附耳过来。”啊咦喂,绕门经多哩,还要跟我附耳哩。听听看,单看他说什么。吴加亮把头一偏,把耳朵送过去,侉子就对着他的耳机叽叽咕咕,唧唧喁喁,说了一个长篇。吴加亮听着听着,脸上气色平和了;听着听着,点头晃脑;听着听着,脸上有了笑容了。侉子说的什么话?各位听不见不知道,我知道,我来告诉各位。他说:军师啊!不是兄弟我今天两面讨好啊,你们两个人僵下来,我们大家就为难了。其实你老不让他去是对的,那个村狗史文恭武艺高强,大哥如到征场上去会他,决不会讨好。但是大哥现在是当局者迷,又是在气头上,他一定要去,你如果一定不让他去,他万一翻脸,或者气出病来,那也不好啊。我看,你不如就让他去。他去不是有危险吗?不要紧,我老子来装个马夫,跟他一起去保护他。我晓得我们的本领不如史文恭,但是你老放心,到了大哥危急的时候,我老子上去,多了不敢说,十招八招我还挨得下来。请你老在阵前注意,看到势头不对,你就兵分两路,一路来保护大哥,另一路就冲他的葫芦谷,到那时史文恭非回马保护葫芦谷不可,大哥就可保无碍了。侉子就是说的这一番话。所以吴加亮听听:咦喂,你不要看侉子粗虽粗,哪晓得这个章程还就不丑。军师随即叫侉子下去改装。侉子下去把装束一换,回到大帐口,坐马势朝下一蹲,两手理着颏下的胡须,怪眼圆睁,望着帐上众人。众人把他一看:“啊?”你不要看侉子红头发、红胡子,哪晓得打扮起来还着实不丑哩。侉子这时候头上戴的是大红缎包头,身上穿的是大红缎排门密扣短衣,底下是大红缎兜裆衩裤,足下穿了一双深帮薄底麂靴。在他的背上,插了一口大扑刀。这一把刀有一庹长,四指宽,双起线,朱红漆的刀把子,刀把子上有红绸子,风吹二面飘荡。侉子上来就朝晃盖背后一站。吴加亮还是命吕方、郭盛调两千人,一千名短刀手,一千名弓箭手,到营外列成阵脚。寨主、军师带着众头领出了大营。晁盖今天还穿戴的一身王冠王服。胯下骑了一匹红沙马,一对金装锏压在鞍山。吴加亮走着想着:我们这一阵子耽搁,时辰不早了,说不定史文恭等得不耐烦,已经收兵回庄了。如果他收兵回庄就好了,我们今天就免得冒这一次险了。出了营门再一望:可要死啊!史文恭还在征场上等着哩!骑在马上,左右奔驰,耀武扬威。没得办法啊,只好照侉子的章程办啊。“孩子啊,升炮!”“是!”火绳一亮,嗒!嗒!嗒--!为什么升三通炮?堂堂寨主出马,当然要升三通炮。这也叫一尺船,一尺桅,要跟他的身份相称哩。“大哥,你老要小心啊!”“愚兄知道。”“侉子啊,你要当心啊!”“咱老子明白。”晁盖把马一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直奔战场。侉子蹦纵蹿跳,跟在马后。

  史文恭为什么到这一刻还在战场上等?他今天等到晚都要等。他昨天回庄以后,就跟曾家五弟兄商量过了,准备今天要晁盖的性命,先把梁山的寨主办掉,梁山人就不战自乱了,接着冲过去再把狗头军师吴用一捉,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纵然还有几个残兵败卒,也玩不起来了,大功就告成了。所以他今天到征场上来,指名要晁盖出来答话,答话是假,动手是真,只要晁盖到战场上来,他枪一抬,谅晁盖也招架不了,还不结果他的性命吗?这一刻望见梁山人终于出来了,接着三通炮响,晁盖王冠王服单人独马奔战场来了。心里好喜欢:狗头军师吴用啊,今天你也太大意了,居然就让晁盖一个人出来了,这不是让他来送死吗?再一望:“啊?”在晁盖马后有个穿红缎子的蹦啊蹦的跟着,是什么东西啊?再仔细一看:噢,原来是个人。来人是一身马僮的装束。咦,奇怪,到征场上来为何要带马僮?带马僮一般的都是到人家家里去应酬,或者到什么地方去游玩,由马僮专门服侍马。带个马僮到战场上来,从来没有见过。再把这个人的相貌一望:噢,明白了。这个人我认得,是来保护晁盖的。史文恭跟刘唐见过面的呀?没有。没有见过面怎么认得的?梁山上有好多人在各地都挂有画图形的告示,都是官府要捉拿的要犯,在他庄上就有这些人的图像。赤发鬼刘唐的这副脸嘛,最容易记得了,而且他又是梁山起首的老人,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有他在座。刘唐装扮个马僮来,一定是保护晁盖的。有刘唐在旁边,我要想一枪把晁盖挑死了,恐怕不容易哩。怎么办呢?是不是今天放晁盖回去呢?不行。错过了今天这个机会,要想晁盖再到我面前来,望他磕头他都不会来了。今天非置他于死地不可!有了,既然用枪没有把握,我何不改为用暗箭呢?刘唐只知防我的枪,他决不会防我的暗箭。对!就用这个办法。的确,晁盖也好,吴用也好,刘唐也好,哪个都没有想到史文恭今天会用暗箭。

  晁盖这一匹马离史文恭约有一二丈远,咯啷!把马勒定了。“哇,大胆的村狗!本寨主在此,你有何话讲?”史文恭把丈八银团龙枪压在鞍山,双手一并,笑眯眯地:“原来是晁寨主驾到,恕史文恭在马上不能行全礼,请寨主恕罪。”不能行全礼就是不能下跪。“(口走)!史文恭,你有何话,速讲!”“是,寨主先息怒。史文恭有片言禀告。俺史文恭早就闻听贵山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本想投奔水泊,又怕未立寸功,寨主、军师不肯收留。后来听说曾家奉旨要剿灭梁山,我就借机到曾家庄来暂且栖身,等待有朝一日,贵寨来攻打曾家庄,我史文恭与你们里应外合,打破曾家庄,好作为进见之功。这是俺史文恭的一片真情,请寨主明察。”“噢。”晁盖一听:军师啊,说起来你这个人是大才饱学,哪晓得这一点你就没有想得到。原来史文恭并不是要与我们为敌,他到曾家庄来是准备暗中帮我们的,是想立个功上梁山的。晁盖再朝他的胯下一望,又来了火了:“大胆的村狗,你是一派胡言!你既然要投奔梁山,为何要夺本寨主的龙驹宝马?”“寨主息怒。这是我用的一条计。因为曾家庄虽然要剿灭梁山,但是一时还没有出兵到梁山之意,而贵寨也一时不会来打曾家庄。那一天是天助我史文恭,碰巧看到一匹龙驹宝马,说是你晁寨主的坐骑,我心生一计,就将龙驹宝马夺过来了。贵寨得知此事一定要兵发曾家庄,来夺回龙驹宝马,这一来我才好与你们里应外合,立功上山。我若不夺这匹龙驹宝马,贵寨又怎么会发兵到此?这是我用的一条香饵钓金鳖之计。”“哦呀!”晁盖一听:这话对啊,他不把这匹马抢了去,我们怎么来啊?我家这位军师一天晚疑神见鬼,都以为史文恭有什么恶意,亏得我本人到征场一趟,要不然还不晓得史文恭的用意哩。昨天跟呼延灼动手为什么不说呢?呼延灼不是寨主,他不好说啊,这件事非跟我寨主本人说不可,所以他今天才要我到战场来答话的。“如此讲来,你准备如何里应外合?”“寨主若问如何里应外合,在此讲话诸多不便,请寨主随我到那边小路上去,史文恭再为细禀。稍停我假装遭败,请寨主在后面追赶,这样好遮掩曾家庄人的耳目。”“好。”这话说得对,在这个地方谈话是不方便。赤发鬼刘唐在旁边也听得点头晃脑,信以为真,不过他还不敢远离晁盖。接着双方动手了。史文恭跟晁盖打了两三个回合,晁盖一点都不吃劲,史文恭好象就打不过晁盖,右膝触动飞虎鞯,一声招呼:“山人厌战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着马奔那边小路上去了。晁天王得意洋洋,端着双锏:“好大胆的史文恭,你向哪里走!”领马紧紧追赶。侉子在马后蹦纵蹿跳,也跟着跑。

  这一刻把个人急坏了,哪能一个?军师吴加亮。军师看见晁盖到了战场上,史文恭在对过跟他客客气气谈了些话。不晓得谈的什么话,接着史文恭跟他装模作样假打了两三个回合,诈败上了小路,晁盖得意洋洋,跟在后头追了上去。“噫,不好!”军师晓得坏事了,这个畜生是玩的假,把寨主往小路上骗了,寨主被他迷惑住了,就跟着他跑了。“来啊!孩子啊,赶快鸣金啊!”嗦啷!嗦啷!嗦啷啷啷啷--,金声响亮。闻鼓声而前进,闻金声而后退。按理说,不管你是什么人,哪怕你就是寨主,也要遵守军规。晁盖今天不然,听到后头鸣金,他还是朝前跑,心里头并且不着急:军师啊,你不晓得这是我们约好了的,我们是到小路上去谈里应外合的事,你鸣金叫我回去,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片心了吗?晁盖把一对锏并于左手,右手朝起一抬,望着后头摇摇手,意思是:我不回来。吴加亮一望:糟了,居然他连军规都不遵守了。“来啊,你们几位马上的头领,快带着一千名短刀手,跟我赶快去保护寨主啊。其余的步下头领跟一千名弓箭手就在大营门口好好守护大营!”“是!”军师就和马上的头领带着一千名短刀手,跟在晁盖他们后面来了。

  史文恭跟晁盖下去远了。晁盖望望:这条小路上又没得人,离战场那么远了,你有什么话,该派在这个地方谈了,还朝前头跑做什哩,“(口走)!史文恭,你有什么话,就在此地讲好了。”史文恭掉脸一望:唔,差不多了,可以动手了。“噢,是。”嘴里答应了一声,胯下的马慢下来了,意思好象是等晁盖离他近些,两个人好谈话。等晁盖的马离他还有百步左右,史文恭把手上的这一杆枪压在鞍山,右手飞鱼袋取弓,左手在走兽壶摘箭,把箭抿上了弦,身子朝后一转,目梢子一瞄,当时快极了,噔!沙--,没有开口,一箭飞来。所以他这一箭叫暗箭。晁盖以为史文恭是等他上去谈话,还领着马朝前跑着,忽然看见史文恭一转身,手一抬,噔!沙--,晓得是箭到了。晁盖这时候才明白:啊呀!我上了这个村狗的当了!原来他全是说的假话,是把我骗到这条小路上来跟我玩暗箭的。你晁盖既然晓得箭到了,应当赶快朝左边或者右边让,如果让得快,说不定能让掉。还有一个办法,用手里的兵刃来格这支箭。可惜晁盖平时不大到战场动手,没得多少经验;他的这一对锏,不是石硷(谐“锏”),是水硷,不下垢,中看不中用。俗话说:熟读兵刃谱,不抵临阵多。当时晁盖慌了。“啊呀!”喊了一声,人就朝“判官头”上一伏。他以为趴下来就可以把这一箭让掉了,他不晓得这一箭是对准他的咽喉射的,他一趴,咽喉是让掉了,这支箭正好对着脑门眉心这个地方,啡!射中了。这支箭就插在眉心。晁盖嘴一张:“啊--”啊什么呀?啊呀!痛煞我也!可怜“啊”字出了口,底下的话没有喊得出来,两手朝下一垂,两支锏朝地下一掉,身子就朝右边歪了。不管朝哪边歪,只要歪下来,立时就要送命。何以呢?人歪下来必然栽到地下,这支箭一振动,疼就疼死了。如果朝前头趴,那一来更糟,箭尾子在马鞍上一顶,要把脑子戳个通心过。

  就在他要朝下歪的时候,有个人蹿上来了。哪一个?赤发鬼刘唐。侉子也晓得上当了,赶紧足尖一踮,一个纵步走马后蹿到晁盖的右边,右手先把大朴刀抽出来,左手稳住晁盖的身躯,然后腰一哈,头一偏,把晁盖朝自己脊背上头一伏,左手就托住他的屁股。这一匹红沙马炸缰跑掉了,侉子这一刻顾不得这匹马了。“你个王八蛋!”嘴里骂着史文恭,身躯一转,背着晁盖,蹦纵蹿跳,往回跑了。侉子虽然背着一个人,脚步子不敢重,一个纵步也能下去一丈开外。

  他虽跑得快,还是没得后头的史文恭来得快。史文恭见晁盖已经中箭了,心里好得意,把空弓放回弓囊,把枪一端,拨转马头,见侉子上来把晁盖背了跑掉了,把马一领,跟在后头追上来了。两条脚的人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况且又是一匹龙驹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追到侉子背后,一声吆喝:“大胆梁山狗贼,向哪里逃,看枪!”喀咿--!一枪对准他们的后心扎得来了。这一枪如果扎着了,一枪扎两个,走晁盖脊背进来,走侉子前胸出去,要扎个通心过。侉子晓得后头枪到了,急死了,身上背着个人,飞不起,跳不高。还亏侉子有本事,霍!把身子朝左边一偏。史文恭的这一枪扎空了,枪头子在侉子的右边。侉子生怕他接着再来第二枪,把右手上的这口朴刀举起来,就认准他这一杆枪的枪头子上:“你个王八蛋!”呛啷!把枪头子打了朝下一埋。这样一来,史文恭要扎第二枪,还要把枪抬起来才好扎,有了这个耽搁,侉子一个纵步,就可以溜了。多溜一步好一步哎。哪晓得侉子这一刀劲道用的过于猛了,把史文恭的枪头子是打了埋下去了,自己也站不稳了,身上又背着一个人,两只脚在地下没有站得住,只听见腿底下:咯--!鞋底跟鞋帮子分了家了。过去的鞋子,鞋帮子跟鞋底都是麻线缝起来的,穿的日期久了,麻线也不太结实了,经不起他用力在地下一磨,麻线断了,鞋底跟鞋帮子分家了。侉子没有站得稳,背着晁盖一个旁势,朝左边一倒。亏得他不是朝前头趴下来的,如果是朝前趴,晁盖就没命了。他是朝左边慢慢歪下来的,而且是左臂先落的地,晁盖没有受到震动。侉子因为用力过猛,朝下歪的时候又要护着背上的晁盖,歪下来之后,把口气憋住了,眼一翻,嘴一张:“呃--”错厥过去了。两个人睡在地下动都不动。史文恭一望:“啊,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史文恭得意哩:今天我这一计,不但能把个晁盖办掉,还顺带一个赤发鬼刘唐。刘唐在梁山上也是个重要的人啊,是出名的虎将之一。把手上的丈八银团枪朝起一抬:“着--!”对准侉子的脑袋就扎。为什么要扎刘唐?晁盖反正跑不掉了,他已经中了箭了。

  史文恭这一枪刚刚要扎下来,忽然听见对过:噔!沙--,噔!沙--,噔!沙--“啊呀!”史文恭“啊呀”了一声,晓得对过有箭来了,而且来的不是一箭,是三支箭。来人虽然没有招呼,他的耳朵灵得很,莫说是有弓弦的声音,就是不拉弓,玩什么飞刀暗器,一阵风他都能听得出来。他自己刚才才放了暗箭,何能不防旁人放暗箭?为武的先要保护自己,而后才能伤人。他把枪一收,腾于左手,两只眼睛就入神朝对过望,望对过的来箭奔自己的什么部位。这时候不能虚,不能慌,如是一虚,一慌,治山有看清楚箭是奔自己的什么部位,你让的方向不对,还是要中箭。刚才晁盖就是吃的这个苦。第一支箭来了,是奔的他的咽喉。史文恭的本事大了,右手一抬,三个指头,不慌不忙,嗒!把这支箭一夹,接住了。他才准备把这支箭撂掉,来不及了,呜--!第二支箭又到了。史文恭也来得快哩,就拿后里的第一支箭,对准飞过来的第二支箭的箭杆子,嗒!朝旁边一打。才把第二支箭打落,呜--接着第三支箭又到了。不怕史文恭的目力好,本事大,这三支箭来得太快了,他能接住第一支,用第一支打落第二支,就想再打第三支来不及了。来不及打,就只好让。这一支箭还是奔的咽喉。“嗨!”史文恭把头朝右边一偏,把咽喉让掉了,但是左肩窝没有让得掉,第三支箭就在他的左肩窝,啡!射中了。“啊呀!”史文恭牙齿一咬,忍住疼痛,把右手接住的第一支箭随手一撂,右膝拍动飞虎鞯,咯啷咯啷咯啷咯啷--,上了旁边的岔路了。他对这一带的路道熟悉,绕路回转曾家庄。

  莫忙,这三支箭是哪个射的,没得旁人,梁山上能连射三支箭的只有神箭手花荣。刚才军师叫马上的头领以及一千名短刀手,跟在后面追赶,来保护晁盖,花荣骑马的本事好,他这匹马跑在最前头,他看得最清楚。到了小路上朝前头一望:“噫,不好!”看见赤发鬼刘唐背着晁盖往回跑了。晓得晁盖不是中了村狗的箭,就是中了其他的暗器。再一望:不好!看见史文恭走后头追上来了,到了他们后头举枪就扎。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候,看见侉子身躯一偏,一刀把史文恭的枪打了埋下去了,花荣心里有话:好险啊!总算侉子有本事,要不然这一枪一扎两个。再望望:糟了!看见侉子没有站得稳,背着晁盖一个旁势倒下去了,史文恭把枪抬起来,要扎第二枪了。花荣急坏了,要想上来救,鞭长莫及,离得太远,枪够不到。好在这时候箭可以够到了,他随即把枪压鞍山,左手在飞鱼袋取弓,右手在走兽壶摘箭。古时候的箭壶一壶有五支箭,三支尖头子的透甲锥,两支扁头子的铲马(金比)。透早锥能把甲射穿了,是专门伤人的,射中致命的部位能置人于死地。铲马(金比)除了能伤人之外,还可以用它来铲断马腿。花荣一下子摘了三支透甲锥。为什么一下子摘三支呢?花荣晓得对过的史文恭本领高强,不是寻常之辈,一支、两支箭恐怕不一定能射中他,他连射三支,还要快,要玩连珠箭。所以花荣连发三箭,一支接着一支来的。果然第一支箭被史文恭接住了,第二支箭被他打掉了,第三支箭才射中他的肩窝,才算解了围。花荣喘了一口气,把空弓放回弓囊,暗暗得意:今天我花荣总算雪了耻了!这话什么意思?我在这个地方要补叙几句。

  花荣平时不放暗箭,因为他的箭法太好了,只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哩。哪晓得有一次,他用暗箭也没有能取胜。那是在三打祝家庄的时候。祝家庄的栾延玉本领过人,大家都对他没得办法,花荣就献了条计,在征场上连射两支暗箭。当时总以为可以把栾延玉射死了,哪晓得栾延玉也象今天史文恭这个样子,接箭打箭,两支箭都没有能射中他。栾延玉在战场上当着众人的面,还嘲笑花荣一番,花荣被他羞得无地自容。后来他回到梁山,暗暗下了决心,没事就到校场去苦练。他原先只能连发两箭,后来就苦练连发三箭。工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把连珠三箭练成了。今天一打曾头市,他用连珠三箭射中了史文恭,救了晁盖跟刘唐两个人的命。花荣说的“雪耻”就是指的这回事。所以这次回梁山之后,在议功的时候,花荣是功居第一。

  花荣正要领马过去,后头的众头领跟军师赶上来了,接着一千名短刀手也跟上来了。大家到了面前一望,看见刘唐跟晁大哥躺在地下动都不动。军师看见晁盖箭中眉心,“啊呀!”赶紧下马。众头领也纷纷下了马。大家就围着刘唐跟晁盖,心里着急,但是一个都不敢动。还是吴加亮心细,先吩咐孩子:“来啊,你们先把刘爷绰了坐起来,在他胸口抹抹。”“是!”有孩子上来,先把刘唐绰了朝起一坐,然后在胸口一阵子抹。侉子清浊气慢慢地通了,悠悠气转,苏醒过来,嘴里还在这块骂:“你是王八蛋!”他这一刻糊了,以为是被史文恭那边的人抓住了。“哎,刘贤弟,刘贤弟!”军师连喊两声。侉子把眼睛睁下来一望:咦,奇怪,周围全是自己人嘛。晓得自己被救了,但是不晓得是哪个救的。旁边有头领低低地告诉他,他才明白是花荣救的。侉子再掉过脸来望望晁盖:“嗯--呃!大哥啊!”看见晁盖箭中眉心,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可怜侉子涕泪交流。刘唐把这口大朴刀还插在背后。那双坏鞋子是穿不起来了,只好先赤脚,随后回营再穿新鞋子。晁盖眉心的这支箭,现在还不能打,因为箭创药还在营里,要回营以后才能打箭。军师叫孩子砍一些结实的树枝下来,再解一些腰带下来,临时扎一副轿床,就和目下的担架仿佛。慢慢把晁盖搭了朝轿床上一睡,脱几件松软的衣服,垫在他的头下面,以防晃动。叫几个会抬轿子的孩子来抬轿床,脚步子既不能快,又不能乱,要齐,抬得要平稳。军师和众头领纷纷上马,刘唐和孩子们步行,护着轿床,回到自己家的营前。这时候曾家庄的人已经收兵了。军师下令,收兵回营。

五、吴用退兵

吴用带领大家回到大帐上,叫孩子把轿床搁起来,把箭创药拿来,准备给晁盖打箭。这当然要找个好手,一般的人不行。“花荣贤弟。”“军师。”“请你来代大哥打这一支箭。”“是。”为什么非要叫花荣打箭?因为花荣是神箭手,既然射箭射得好,打箭一定是个好手。花荣走到床面前,右手伸出来,左手就护住右手的手腕。象这些地方就是窍门,你如果不用左手护住右手手腕,右手摘箭的时候难免都要有一点晃动,箭尖子就在肉里头两边挖了,中箭人的痛苦就大了,这样子用左手护住右手的手腕,右手两个指头夹住箭杆,只要一拧劲,就把这支箭拔出来了,一点都不会晃动。花荣把架子摆好了,就低头来望这支箭了。哪晓得花荣不望则已,一望:“啊唷!”心里不由暗吃了一惊,把手又缩回头了。花荣把军师的袖子一把抓,就直朝帐外的耳帐里头拖。众头领莫名其妙。军师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两个人到了耳帐里头,花荣可怜急得双脚齐跳:“军师,不得了啦!”“啊,花贤弟,你为何如此着急?”“军师,这一支箭现在万万不能打。”“哦,为何不能打?”“你老不知道,大哥是中了村狗的一支毒箭。”“啊!”吴加亮一听,可怜两眼直冒金星,人就差要昏倒。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且慢,花贤弟,你怎么晓得是一支毒箭的?”“军师,这一点小弟比较清楚。如果是中的一般的箭,不管中在什么部位,在中箭的地方都要淌血。你看大哥中的这一支箭,这么长时间了,在中箭的地方连一点血珠子都没有,而且这一块皮肉已经变色了,有点发灰了,这分明是中的一支毒箭。”吴加亮一听,点点头。“军师,这种毒箭如果一打,人立即就死,我们称之为‘人随箭去’。那一来我们就要在营里代他治丧。如果暂时不打这一支箭,大哥还可以多活些时日,还可以等到回山以后代大哥治丧。此事事关重大,请军师拿定主张。”吴加亮一想:“花贤弟,如此讲来,还是暂时不打为妙。等我们回山,多方请名医来诊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再说在营中办理丧事有诸多的不便,还有嫂嫂、侄儿也不在此地,大哥或许有些话要跟他们谈,总要让他们最后再见一面。但是,从这一刻起,第一,贤弟你决不能告诉旁人,寨主是中了毒箭,否则军心就要乱了。第二,还要说服寨主,为什么现在不打箭,要说出个道理来。他这一刻还错迷着,稍停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要叫人代他打箭,所以现在就要把些话想好了。这个先由我来说。他如问到你贤弟,你要照我的话说。”花荣点点头:“是。”两个人谈好了,复行回到大帐,等候晁盖苏醒。帐上众头领不晓得这两个人叽叽咕咕谈的什么东西,但是看看两个人的脸钯,再看看花荣回到帐上不打箭了,心里有数,不是好事。

  过了一刻儿工夫,晁盖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二目睁开来一望:“啊--!”两颐微动,面露笑容。为什么事高兴啊?原以为中了史文恭的箭之后要送命的,没有想到这一刻已经回到自家大营了,两旁边全是自己家里的人。“军师。”“大哥。你老这一刻觉得如何?”“只是眉心疼痛。唉,愚兄悔不该不听军师的话,故有今日之祸。”“大哥,已过之事就不谈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村狗是用的诈计,说是要与我商量里应外合之事,把愚兄赚到小路上去,用暗箭伤我。请军师赶快命人代愚兄打箭。”“这个……”吴加亮听到这一句话,不由一阵心酸,又不敢在晁盖面前露出声色。心里有话:你不晓得啊,这一支箭万万不能打啊,一打你就要跟箭走啦!“大哥,学生本当要代你老打箭,适才查点了一下,因为这一次我们行军之时太匆忙,箭创药忘记带了,你老是晓得的,没有箭创药,这支箭就不宜打。我想我们不如暂且退兵,待回山之后,再代你老打箭。”“哎,军师,何必为区区箭创药退兵?何不请戴宗贤弟架神行法回山一趟,将药取来,免得劳师动众?”“哎,不不不。请戴宗贤弟回山取药是便当啊,不过你老打过箭之后,还要有时间好好的医治,在营里头各事都不大方便。再说,对过的这个史文恭武艺高强,要想打破曾家庄,恐怕也不是三朝五日能打破的。在学生看来,我们还是先回山再好好斟酌,正好代你老打箭,让你老好好养伤。""军师,我们好不容易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眼前胜负未分,何能退兵?倘若为愚兄一人退兵,万万不可,还是在此地打箭吧。”“喏,大哥,你老倒又不听劝啦!”“哦呀!”晁盖一听,“唉!”叹了一口气,不开口了。这一句话,吴加亮实在是没得办法,急透了才说的。你怎么会中箭的呀?就是不听我的劝哎,你倒又是不听劝啦?晁盖听了这句话,当然没得话说咧。我就是不听他的劝才吃这个苦的,不能再不听他的劝了,而且军师急成这种样子,再不听他的话也对不起他啊!晁盖再望望花荣。花荣望着他点点头,意思是:军师说的话一点不错。晁盖更没得话说了,把眼睛朝起一闭,不开口了。

  吴加亮见晁盖不开口了,随即吩咐人拿些干净的白绫子来,亲自动手,先代晁盖把半颗头包扎起来,代他稳住这一支箭,因为上了路之后,虽然照应的人小心,慢慢地走,难免都要有点晃动,左一道,右一道,缠了有几十道,这颗头缠了有巴斗大。包扎好了之后,传令全军饱餐一顿,拔寨起队回山。有孩子抬着轿床,轿床的两旁边有孩子稳住。这还不算数,军师另外还派了四个细心的头领,跟随在轿床旁边,随时照应晁盖,注意伤势有什么变化。军师的这一匹坐马也不离晁盖的前后。晁盖睡在轿床上,一时昏迷,一时苏醒。醒的时候神志倒还清楚。

  大队人马走了不到十里路,只听见尾队:“啊……”一阵嘈嚷。吴加亮正准备命人查点,有个孩子跌跌冲冲跑到军师马前,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军师!”“何事?”“那个村狗史文恭带着曾家庄的人在后面追得来啦!”“噢,噢。”原来是史文恭追赶得来了。“退!”“是!”晁盖在轿床上一听:“军师。”“大哥。”“这个村狗追得来了,这便如何是好?”“大哥放心,这是在学生的意料之中,早有准备。我们有好几位本领高强的头领在后头哩,谅他也不能奈何我们。你老安心,不要烦,让学生到后头去看一看。”“好,军师请。”军师下令,队伍暂缓前进。领马到尾队,朝后面来路上一望,果然不错,只看见沙灰荡漾,史文恭带着五千人追得来了,已经离尾队不远了。

  史文恭怎么追得来的?我要拉回头来交代。史文恭回到曾家庄,到了演武厅口,腿一挥下马,枪、马有人接过去。副教师苏定和五位小爷已经收兵回来了,上前迎接。望见史文恭肩窝中了一支箭,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史文恭把经过情形告诉大家,然后到厅上入座。望望自己的肩窝,连袍面都被血染红了。有血不要紧,说明这支箭不是毒箭,史文恭一点不惊慌。叫手下人把箭创药取来。他用的箭创药当然都是特好的。史文恭自己代自己打箭,不要别人动手,右手一抬,两个指头夹住这支箭,牙齿一咬,啡!往外一拔,把箭朝旁边一放。然后把袍子脱掉,把伤口洗干净,上好箭创药,用布条子朝起一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不到一刻儿工夫,止血消疼,史文恭倒若无其事。史文恭想想心里头有些怄气:想不到梁山上竟然有人能放连珠三箭。江湖上能放连珠两箭的就已经很少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放连珠三箭。这个人是哪一个?把刚才拔下来的这支箭拿起来仔细一望:“哦呀!”只看见箭杆子上有三个小字:“神箭手”。好啊,我说的嘛,哪一个有这种本事唦,原来是神箭手花荣。好!佩服!不愧是神箭手。唔,以后对这个人要留点神哩,他的箭法天下独一无二。莫忙,花荣射我的是一支普通的透甲锥,我射晁盖的是支什么箭?当时没有来得及仔细望,这一刻要查噗下子哩。“来,把我的箭壶取来。”“是!”有个庄丁下去,把他刚才解下来的箭壶取上来。史文恭把箭壶接过来,就把里头的箭支倒出来望了。他的箭壶也是一壶五支箭,三支透甲锥,两支铲马鈚。现在还有两支透甲锥,说明刚才射击的是一支透甲锥。再把这两支艏一看:“啊,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史文恭不由欢喜得哈呵大笑。哪晓得史文恭这个畜生的箭壶里头,三支透甲锥当中有一支是毒箭,箭头上有毒。这个毒是他自己特制的,而且是不治之毒。他曾经对天发誓:在战场不用箭便罢,如果要用到箭,他也不特意去拣哪一支箭,随手拈,拈到毒箭就是毒箭,拈到一般的箭就是一般的箭。今天无巧不巧,射晁盖的时候是拈的一支毒箭。晁盖啊,你是该应在我手下送命。如果这一支箭中在你膀子上或者腿上,你还可以把膀子或者腿锯掉,还可以保住一条命。这一箭是中在你眉心这个地方,你总不能把头削掉了一半唦,半颗头的人还有什么用呢?这一来你是非死不可了!史文恭把四支箭放回箭壶,命人再取一支毒箭来,还补足五支。“来人。”“是。”“你赶快到谷外去察看,看看对过大营里可有什么动静,速来回报。”“是。”过了一会,手下人回来报了:“梁山人已经拔寨起队退兵了。”史文恭一听,更加得意:梁山人既然退兵,说明他们已经晓得晁盖是中了毒箭了。不管晁盖现在死没有死,我何不趁此追上去打梁山人的痛腿,即使抓不住吴用,至少也可以多杀他几个人。自己身上不是有箭伤吗?为武的这一点箭伤无所谓,已经上过药了,有一点疼痛算不了什么。随即就叫苏定和五位小爷带一千人到葫芦谷口把守,以防梁山人分兵来冲打葫芦谷。史文恭带了五千人来追梁山人的队伍。

  吴加亮望望史文恭:要死,要死!这个畜生恶毒之极,用毒箭暗伤我们晁盖大哥还不称心,这一刻还来打我们的痛腿。这个畜生的武艺高强,虽然身上带了箭作,他不在乎,这一刻又是乘得胜之威而来,看来一个两个头领还挡不住他,要多派几个人对付他哩。吴加亮望着尾队的几位头领:“你们哪几位贤弟去抵挡史文恭?”“有!”“有!”……既然是说的“哪几位贤弟”,答应的人就多了。有几个?五个。哪五个?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拚命三郎石秀。这五位如在平时跟别人动手,只要有个把人出去,对过就吃不消了。今天晓得对过的史文恭厉害,五个一起上。“五位贤弟小心了。”“军师放心。”

  双方的队伍列成阵脚。五个人上去把史文恭一围,对不起,谈不到一个对一个的话了,直接五个打一个。史文恭如何?这个畜生的本事好极了,一杆枪招、拦、格、架,从容自若,还能还手。这一声恶斗可怕了!

  超群出类史文恭,

  枪如怪蟒马如龙,

  单人独骑来追赶,

  力战梁山众英雄。

  花和尚禅杖千钧力,

  李逵板斧有神功;

  武松善使双刀法,

  刀光闪烁起寒风;

  赤发鬼朴刀多厉害,

  认定史文恭脑后试刀锋;

  石三郎舞动镔铁棍,

  横扫髁踝快如风。

  史文恭团龙枪来捺花和尚,

  枪尖顺带刺武松,

  转儿拨开赤发鬼,

  一箍又打黑旋风,

  掀开石秀齐眉棍,

  格架招拦自从容。

  胯下马蹄声得得,

  两方战鼓响咚咚。

  梁山一打曾家庄,

  五虎大战史文恭!

  照这么说,梁山的五个头领没得用啊,五个打史文恭一个,史文恭还若无其事嘛!话不是这么说,这里头有个原因:固然史文恭的本领是好,主要是这五个人今天动手都打折扣了。这个折扣打得大哩,不止是打的对折,是打的个倒三七。什么道理?晁盖中了毒箭的事,现在只有晁盖三人不晓得,这些头领都晓得了。怎么晓得的?对他们瞒也瞒不起来,有的人是内行,你不说,他也看得出来,再加之花荣本来准备打箭的,后来忽然又不打了,说什么箭创药没有带来,分明是说的谎,这不明摆着是中的毒箭吗?于是一个告诉一个,大家都晓得了,不过表面上还装不晓得。这一刻退兵回梁山,大家心里有数,是回去代大哥办丧事的,一个个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你说这些头领这时候可有心思打吧?尤其是赤发鬼刘唐,折扣打得最大,哪里是在这块跟史文恭打啊,简直在这块哭。他本来一刀是用的十二分劲,忽然脑子里头想到大哥一拔箭就要走了,没得几天活了,不由一阵心酸,滔滔泪落,人哭着,手底下还有劲吗?连二分劲都没得了。这样一来,五个人加起来和史文恭打了个平手。吴加亮也看得出来,今天五个人好象都没得平时那么英勇,都打了折扣了。不过总算把史文恭挡住了。

  军师正在望着他们动手,忽然听见前队“啊……”远远地一声嘈嚷。啊?坏了,前队又出了事了。正预备吩咐查点,有个孩子跑来了,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军师!”“何事?”“在我们队伍前方来了一支人马,挡住我们的去路!”吴加亮心里一怔:啊,难道是曾家庄的人抄到我们前面去拦路啦,玩前后夹攻啊?不会,他们没得这么快啊。究竟来的是什么人,还是我本人到前队去望下子。“知道了。退。”“是!”招呼尾队的孩子:“你们把弓箭准备好,防备对过的人朝这边冲。我到前队去看一看。”“是!”军师领马到了前队,再一望,果然不错,在前面路旁有一座土山,土山上有一支人马正朝山下涌。在队伍前面有四匹坐马,马背上坐的什么人,看不清楚。来的这些兵丁好玩哩,他们下山不是跑,而是滚,手里端着刀,滚起来象刀球子仿佛,全是些滚背军。吴加亮一面叫前队的头领准备动手,一面吩咐孩子:你们代我如此如此向来人喊话。孩子中喉咙大的就望着对过喊了:“呔--!来人不要再前进啦!我们梁山的大队在此,你们如再前进,我们就放箭啦--!”喊过之后就入神听了。对过也有人回话了:“呔--!请寨主、军师放心,我们是从芒砀山来的,是特地来接应你们的呀--!”吴加亮一听,噗笃!才把颗心放下来。原来是自家人,是芒砀山的樊瑞、李衮、项充、段景住来了。他们怎么来的?段景住走梁山回到芒砀山,把经过情形告诉了那三位寨主。三个人一听,心里好高兴,说:这全是你贤弟的功劳。既然我们可以上梁山,忠义堂带座,卯簿添名,我们就早点动身吧。于是把山上的一些多余的儿郎遣散,只留下五百名身强力壮的滚背军。遵照军师的吩咐,他们下了山就一脚赶奔曾家庄。樊大爷的性子躁,一路上日夜趱赶。刚才走到这个地方,为了抄近路,翻土山过来了。想不到与梁山的大队巧遇。

  吴加亮一斟酌:芒砀山的人是生力军,何不叫他们到尾队去合力抵挡史文恭呢?早点把史文恭打退,我们才好赶路啊。“来,孩子啊,你代我这样的喊话,叫他们速奔尾队。”“是!”孩子掉过脸来:“呔--!芒砀山的四位头领听着:军师令下,叫你们走树林子里的小路,速奔尾队,去帮助尾队的头领抵挡史文恭的追兵啊--!”樊瑞、李衮、项充、段景住四个人一听:好极了,既然后头有追兵,我们正好去帮助打追兵,先立个功。尤其是听到史文恭三个字,四个人打小肚子底下来火:我们本来用不着跑到曾家庄来,就是这个畜生把龙驹宝马抢了去,才惹出这些事来的。走!去擓他!四个人随即带着五百人,走树林子里的小路,赶奔尾队来了。

  樊瑞是个粗人,性子又躁,第一个领马出了树林,朝征场上一望:“唉唏!”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哩?我先以为梁山上的人有多厉害哩,哪晓得骨子里头不行,你看看,打起仗来都没品。打仗嘛,应该一个对一个打,这才是英雄好汉,你们五个打人家一个,倒不要脸了!这样子就是打胜了也不 为荣。“孩子!”“家里爷!”“升炮!”一声喊升炮,嗒--!一通炮响。樊瑞拍动裆下坐马,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端着双刀,冲奔战场,嘴里一声喊叫:“呔--!梁山的五位哥哥听着,军师叫咱们来接应你们,你们到旁边去歇歇吧,让咱樊瑞一个人来打这个史文恭囚攮的!”你看他这种口气多大,叫他们五个人到旁边去歇歇,让他一个人来。这五个大个子本来就没得心思打,听见樊瑞说让他一个人来,好极了,就让他一个人去玩吧!五个大个子,噗!噗!噗!噗!噗!都跳出去了,回到自家的阵脚前休息。樊瑞领马奔史文恭面前来了。

  史文恭正打着,听见那边有人喊,叫五个人到旁边去歇歇,让他一个人来,这个人报名叫樊瑞,抬头把樊瑞一望,不由打一个寒噤。赶紧右膝拍动飞虎鞯,把马一领:“山人厌战了!”吓得领马就跑,周身汗毛都吓了竖起来了,带谎说连汗都吓出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大概是怕樊瑞?一点不假,是怕樊瑞。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怕,着实怕哩。大概是樊瑞的声名大?没这话。在江湖上樊 瑞的声名并不大,史文恭都不晓得有樊瑞这个人。不是声名大,那大概是樊瑞本领好?更不是的。如果本领好,声名倒大了,声名既不大,本领怎么会好呢?而且他们还没有动手哩。既不是声名大,又不是本领好,两个人又没有动手,为什么史文恭一望,就吓成这种样子呢?唔,是樊瑞的这副模样把他吓住了。大概樊瑞是生的一副异相?如果是异相,史文恭倒不怕了,他见过的五色花斑脸太多了。樊瑞是一副什么相貌?立地身高九尺,面如喷血。这怎么讲?他这张脸的底子是一张白脸。白脸不丑啊,人家说的嘛,某人生得漂亮,是一张小白脸。对的。人的皮肤,白有白的好看,黑有黑的讨喜。黑不怕黑,要有亮光,要黑里泛红,这叫健康美。就怕那种黑灰色,黑滞色,那就糟了,不是要死就是有病。白脸呢,也要白里泛红,叫带雨桃花,就美了,偏偏樊瑞的脸就象石灰墙的那种死白色。这还不算数,在他的白脸上如同有人含了一口血水对着他的脸上,噗--一喷,钉钉搭搭一脸的红肉疙瘩子,所以叫面如喷血。汗毛长了有半寸长,又是碧绿的。门楼门拱多高的,两道狗獾球眉,一双鸡子怪眼。眼睛珠子突在外头,眼睛皮子包不住眼睛珠子;狮鼻,咧口,鲜红的嘴唇,颏下一部短秃钢须,大耳厚垂。樊瑞的这副相貌,史文恭并不怕,比他更难看的相貌,史文恭也见过的。是樊瑞身上的这一身装束,把史文恭吓住了。什么装束?先谈他头上,他头上没有戴帽子,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压发紫金箍一直压到眉毛。照这一说,他是带发修行的和尚?不,他身上不对了,身上穿的是勾金八卦道袍。照这一说,他是个道士?不,他脚上又不对了,脚上穿的一双虎头战靴。腰里还佩了口剑。就这么一副僧不僧、道不道、儒不儒、三教兼百有之的装束。哪晓得史文恭披发为将以来,对天赌过咒的,遇到三种人不动手。哪三种人?和尚,道士,尼姑,包括妇道在内。他认为这三种人动起手来都不是玩真功夫,都是玩的左道旁门,兴妖作法,不是嘴一张一股黑氯,就是葫芦里冒出一道白光,跟他们动手,都是吃苦。刚才鲁智深跟武松不也是和尚嘛?这个情况不同,他对这两个人早已闻名了,他们原先都不是和尚,是后来出家的,他们动手都是玩真功夫,所以才跟他们打的。这时候看见樊瑞这一身装束蹊跷古怪,不伦不类,格外可怕,所以一吓赶快领马就跑。跑到自家阵脚前,一声令下:“你等速退啊!”带着五千人回转曾家庄去了。

  樊瑞一看,心里有话:啊咦喂,哪晓得我蹲在芒砀山上自己认不得自己,我樊瑞的这个名声在外头着实大哩!我刚才亲目所睹,梁山的五个大个子打史文恭一个,都没有能取胜。我樊瑞来,也不过报了个名字,就把他吓了跑掉了,连打都不敢跟我打。樊大爷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大,得意洋洋。鲁智深他们五位头领望着他叹气,真正弄不懂他有什么本事,居然就把史文恭吓了跑掉了。随即命人去禀报军师。吴加亮听了,简直不敢相信。你说是假的,史文恭吓了退兵了是真的。既然如此,好极了,就下令叫樊 瑞他们在尾队断后,史文恭如再追得来,直接就让樊瑞出去会他,把他吓得滚掉了就行了。军师传令,大队人马继续前进,回转梁山。

  注:①门楼头--额头。

六、晁盖归天

在回梁山的路上,一个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梁山,但是快不起来,晁盖的轿床只能抬着慢慢走,走平地大路还好此,到了翻山越岭,走起来更慢。晁盖的伤势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前两天还能吃点干饭,后来干饭不能吃了,只能吃点稀饭,再后来连稀饭都不能吃了,只能吃一点粥汤,勉强度日。望着望着,晁盖人也变了开了,原先晁盖红颧方额,白面清须,象天官人子的一副脸,现在白里不泛红了,没得血色了,白里泛灰了。脸上瘦了皮包骨头,两个颧骨鼓多高的。一时昏迷过去,人事不知;一时苏醒过来,也只是奄奄一息。沿途每到一个地方,军师就派人到处打听,本地有什么好医生,不管他是什么大方脉,还是小儿科,都请得来看看,可有办法医治。找的这些医生有的不懂,有的摇头,有的悄悄地跟军师附耳,说这个毒是不治之毒,实在无力挽救。可怜吴加亮心急如焚。

  今天,大队好不容易离梁山不远了。军师派报马穿先上山报信。宋江听到这个消息,可怜哭得死去活来。山上留守的头领以及手下孩子,无不流泪。全山的人都晓得这回事了,只瞒了两个人,一个是晁盖的夫人晃大娘,还有一个是晁盖的儿子晃源,他们只晓得晁盖回来了,不晓得中了毒箭的事,中箭的事要等晁盖上山以后才能告诉他们。宋三爷吩咐全山的头领跟孩子们,一起渡湖去迎接大哥。晃大娘跟晃源也要去迎接,宋江就阴拦了,说:"嫂嫂鞋尖足小,行走不便,侄儿才十二岁,年纪太轻,你们还是在山上等候吧。"宋三爷带领头领和孩子们过了湖,上了岸,宋江和头领们上马,整整迎下去三十里路。看见队伍到了,宋公明等人到了中队下马。吴加亮看见宋江到了,可怜,恨不能抱着宋江痛哭一场。“三哥!”“军师!”宋江跑到轿床旁边一望,看见晁盖眉心中间插着一支箭,头上白绫子包扎得有巴斗大,脸已经瘦变了形,剩下皮包骨头了。宋江心一酸,不由滔滔泪下。他跟晁盖的感情非同一般,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就是好朋友,后来结拜,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兄弟。晁盖等人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白胜犯案,宋江不顾自己安危,飞马临庄报信,救了晁盖等人全家的性命,所以晁盖都称宋江“恩弟”。这一刻晓得晁盖不日要永别人世了,宋江何能不伤心?宋江实在忍不住了,扑倒在轿床面前:“唉!大哥,你怎么中了村狗的--”他底下要说的话多哩,你怎么中了村狗的毒箭的?记得在你祭旗出兵的时候,我敬你一杯酒,祝你这一次到曾家庄去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夺回龙驹宝马,万万没有想到你中了村狗的毒箭而回。宋江才说到“你怎么中了村狗的”“的”字,吴加亮在旁边吓坏了,赶紧把话接过来:“三哥,箭啊,箭啊--!”一边说着一边望着他目中会意。心里有话:三哥啊,你只能说箭啊,万万不能把“毒”字滑出来啊!我们千里迢迢把他送回来,是准备回到山上代他打箭治丧的呀。现在好不容易离李家道口不远了,你如果把个“毒”字朝外一说,晁盖一听:啊!这支箭上有毒啊!啊呀,你们既晓得箭上有毒,为什么还摆在我脑门里头呢?早就该代我打啦!他不晓得这支箭不能打哎,一打人就跟箭走咧。他一气一怄,说不定手一抬,啡!把箭一拔。我们吃尽风霜之苦,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地方,岂不前功尽弃?所以吴加亮赶紧把话接过来:“三哥,箭啊,箭啊--!”宋江是个聪明人,一望心里有数了:“唉!大哥,你怎么中了村狗的--箭了!”把个“毒”字省掉了。吴加亮才算放心。晁盖这一刻已经苏醒过来了,看到恩弟来了,心里头说不出来的高兴。再望望山上留守的头领也到了,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但是吴加亮关照大家,不能跟寨主多说话,免得他劳神。

  大家合起队来走,奔李家道口招贤馆。到了招贤馆,不耽搁,随即登舟渡湖。码头口早已把船只准备好了。人上人船,马上马渡,一批批地渡。宋江、军师等人上七官舱的大楼船,这是寨主的一条主船。抬轿床的把轿床抬到中舱,轻轻朝下一放。一声令下:开船。十八里湖面,船走起来快得很,一会工夫,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了。人众纷纷登岸。孩子们上山,各自归队休息。马匹有人刷洗照应。抬轿床的孩子们抬着轿床,众头领跟亚寨主宋江、军师上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一直到忠义堂口,人众下马,把晁盖的轿床抬到常上轻轻搁起来。还是吴加亮亲自动手,把晁盖头上缠的白绫子慢慢地解下来。现在伤口如何?这么多天下来,伤口还是没得血。如果能有点血出来,那倒有救了。伤口不但没得血,在中箭的眉心这个地方,有酒杯口这么大一块漆黑,连箭尖子、箭杆子以及上头的翎花都黑了,你看这支箭上的毒多历害!晁盖这时候又昏迷过去了。军师一面派人去把山上所有的军医找得来,一面派人到李道口去请四位专治跌打损伤的名医。山上的军医跑来一望,都摇头,无法医治,说还是等李道口的四位医生吧,看他们可有办法医治。

  李家道口的四位医生都是名医,往日常到山上来代山上的人治病。四位老夫子上了山,孩子把他们带到待客厅里坐下来,先代他们泡茶,把小八件茶食摆在旁边。四位老夫子手指头抹鼻子,划圈子,谈世务了:“兄啊。”“啊,岂敢,哈哈,翁啊。”“今天军师把我们喊上山来,听说是代大寨主治病?”“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大寨主中了一支什么毒箭啊,说这个毒着实历害哪,叫我们来是代大寨主治箭伤的呀。”“平时承寨主、军师和诸位头领的情,待我们不薄啊,我们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天法,代大寨主把箭伤治好了,我们才对得起梁山。”“哎,通啊,通啊。”四位先生正在这谈着,忽然屏风后面来了个人。哪一个?赤发鬼刘唐刘侉子。

  侉子自从晓得晁大哥是中了一支毒箭以后,可怜天天啼哭,一直哭到今天,眼泪都哭干了,眼睛皮子都哭烂了。这一刻听说李家道口的四位先生到了,侉子哭哭啼啼地来了。“嗯--呃!原来是四个(读“块”音)先生。”四位老夫子一听:咦,乖乖!我们成了豆腐了,变成“四块”了。晓得他是山西人,山西侉子说话都是这样子,说“一个一个”都说成是“一块一块”。“啊,刘爷,不敢当。”“四个先生是来代咱大哥治病?”“唔,是贵军师命我们来的。说是大寨主中了毒箭,叫学生等来代大寨主治箭伤。”“要是四个先生代咱大哥把伤治好,咱老子送你们每个先生五百两。”“哈哈哈哈。--哎,兄啊,你听见的呀,侉子说如果我们代大寨主把伤治好了,他另外送我们每人五百两。”“嗡哎,你不要忙欢喜。凡事都有个利弊,如治好了嘛,他送我们每人五百两,如果治不好呢?你再问问看。”“哎,这话倒也是的。--哎,刘爷啊,我们医家代人治病,都有割股之心,都要想方设法代人把病治好,何况贵寨主对待我们一向不薄,我们当然要尽其全力代大寨主治病。当然啦,能治好了嘛那是更好了,要如果这个病--刘爷啊,我们这么假设,或者,唯恐,万一--”跟他说话都要带虚字面哪,不能巷子里头扛木头--直来直去啊,你如果直说治不好,他一听,来了气了,甩手一个嘴巴子,糟牙要打了飞掉了哩!所以要先跟他兜几个圈子--假设,或许,唯恐,万一。“哈哈,万一治不好呢?”侉子不听到这句话倒还罢了,听到这句话,眉头朝起一竖,眼睛朝起一轮:“嗯--呃!”四位先生吓了一跳。“那个王八蛋要是代咱大哥治不好伤--”“嗯?”“咱老子有刀!”说着,咝--!把脑后的一口大朴刀朝外一拔。“啊唷喂!没得命了!--兄哎,看见的呀,他拔刀啦!”四位先生可怜,吓得象打摆子差不多,在这块直抖。

  就在这时候,屏风后面吴加亮来了。军师一看。“该死!该死!看你这个呆匹夫,把先生吓成这种样子。还不代我赶快下去!”“嗯--呃!”侉子掉脸跑掉了。“军师啊,刚才刘爷把刀拔出来啦,说如果我们治不好寨主的病,他就要跟我们玩刀啦!”“唉!四位老生,你们不要同这个呆匹夫一般见识。我们梁山人你们不是不晓得,我们是讲理的。他实在是心里着急,吓吓你们的。请先生随学生去看一看寨主的伤势。如果治好啊,我们是感恩不尽;如果实在没得办法,我们也决不为难你们四位先生。”“军师啊,你说这话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医家都是割股之心,巴不得代病人把病治好了哩。承蒙你们贵山对待我们又不错,我们当然是尽力而为。”四位先生跟随吴加亮到了忠义堂,走到轿床面前,把晁盖脑门上一望,四个人吓得摇头吐舌,叽叽咕咕,又不敢高声,因为这时候晁大娘跟晁源也来了,站在旁边,古今一理,医生遇到不治之症,往往不能当着家属的面说。四位先生把军师拖到旁边来,低低地跟军师说:“军师啊,这种毒是不治之症。学生等才疏学浅,医道浅薄,请另请高明,我们实在是没得办法治。”吴加亮听了,点点头,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因为他一路上请过许多名医来看过了,都说是不治之症。宋江在旁边一听:“啊呀,先生,万望先生要救命!”先生一听:“亚寨主,何必谈救命二字。承蒙贵山对待学生等恩厚非常,如有一线生路,我们都会尽力。这个症候哩,我就说得不好听了,恐怕任何高手来都不行。请你们贵山就准备后事吧。”吴加亮晓得没得办法了,不必叫先生为难。随即命人取了二百两银子来,送每位先生五十两,叫孩子把他们好好送过湖。

  军师一想:这一刻旁人能乱,我不能乱。我要安排后事了。关照众头领:从这一刻起,大家不要再哭了,要哭要等到把寨主的后事办过以后再哭,到那时候随你们怎么哭。接着,军师把晁盖中毒箭的事,也跟晁大娘、晁源说明了。不好叫他们不哭,只请他们离得远些,哭得低些。底下第一件事是看寨主有什么遗嘱要留下来。叫人在轿床旁边设了一张书案,把纸墨笔砚摆好,叫圣手书生萧让来记。萧让把笔掭饱,拈着笔,就入神听了,因为晁盖这时候说话,气有时提得上来,有时提不上来,声音很低,说不定一句说了一半,底下没得声音了,你还能辩清他说的是句什么话,要详情,还不能叫他说第二遍。这是寨主的遗嘱,丝毫不能马虎。这一刻忠义堂上宓静无声,等候晁盖苏醒。

  过了一会,晁盖慢慢地苏醒了,眼睛睁开来,目梢子把四周一望,不由两颐微动,稍露笑容。笑什么事?他看见自己睡在忠义堂上了。军师在营里头跟他说过的,本来是要在营里代地打箭的,因为出兵之时匆忙,箭创药忘记带了,要回山才能打这一支箭。现在已经回到山上了,就可以复原了。晁盖想到这个地方,所以心里欢喜。可怜,晁盖到这一刻还想把箭伤治好,还想复原哩。吴加亮见他把眼睛睁开来了。赶快上前:“大哥。”“军师。请军师赶速叫人代愚兄打箭。”“大哥,事到如今,学生不得不对你老说实话了。你老可知道,你老是中的一支毒箭啊!”晁盖听了这话,突然眼睛一轮,接着又面露笑容。怎么先轮眼睛的?心里气啊:吴加亮啊,你来不得啊!你既然晓得我中的毒箭,你为什么不早一点代我把这一支箭打掉呢?你把这一支箭摆在我脑门里头,不怕损德,一直沤到今天,少说有了十昼夜了,没得毒也沤出毒来啦!怎么又面露笑容的?晁盖再一想:啊呀,我不能错怪吴加亮啊。自从我们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以来,我们是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的弟兄,如果能打,他不代我打吗?一定是这支箭不能打,他才不辞辛苦把我送回梁山来的。我不但不应该怪他,我还应该感激他。晁盖想到这个地方,所以又面露笑容了。军师看看他的神情,心里也有数。这时候不必多说其它话了,先叫他说遗嘱要紧。“大哥,你老有什么话要说,就请你老现在吩咐吧。”晁盖一听:看来我的这一条命是活不长了,问我有什么话,叫我现在就说,大概迟了就来不及说了。宋江这一刻站在他的左边,晁盖把脸微微一掉,望着宋江:“恩弟”,轻轻喊了一声。“大哥”,宋江随即进前两步。晁盖底下说的话断断续续,或高或低,我这一刻要说清楚。“贤弟,想我--

  往昔在家短纲,

  蒙你飞马临庄,

  七人方得免遭殃,

  同把梁山来上。

  恩弟又来聚义,

  一同除暴安良。

  谁知中途我先亡,

  雪恨报仇仰仗。

  望弟执掌山寨,

  带领兄弟儿郎。

  愚兄嘱托请勿忘,

  切莫推辞谦让。”

  你不要看晁盖病危到这种程度了,这时候他脑子里头清清楚楚,首先想到的是梁山的大业。我死之后,偌大的梁山,这么许多的头领跟儿郎,总不能一山无主啊。哪个能做寨主?只有宋江。他了他,山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何况又是亚寨主。宋公明一听,不由一阵心酸:“大哥,小弟有何德何能为一山之主?望大哥还是另选他人吧。”“恩弟,你,你,琐、琐碎了。”“小弟实在不敢承担。”宋江倒也不是假客气,心里什么话?你大哥有这一句话,我心领了。你是诚心诚意要把大寨主的位置交给我,但是这件事不能光凭你一个人说啊,山上这么些弟兄哪,你晓得他们赞成不赞成?服气不服气?如果他们不赞成,不服气,你不是叫我为难了吗?一个要他接,一个不肯接。吴加亮一望:“三哥,大哥既然谆谆嘱托,你又何必再谦让?叫大哥着躁?”军师心里有话:你不来接这个位置,哪个来接?不要为这件事说来说去,耽误时间,大哥下面还有话要说哪。“噢,是。大哥,小弟权为代理,将来再访贤良。谁能代大哥报仇雪恨,打破曾家庄,小弟即当相让。”晁盖微微把头一点。这件事就是这个说法了。宋江今天说了这么句话,哪晓得后来还就费了大事了,等请出玉麒麟卢俊义,破了曾家庄,活捉史文恭,代晁盖报了一箭之仇,宋江就要把大寨主的位置让给卢俊义,卢俊义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后来吴加亮想了个办法,说:这样吧,你们二路分兵,宋将去会双枪将董平,卢俊义去会没羽箭张清,你们二位哪一个先把对方收服过来上山,哪一个就做大寨主。结果宋江先上的山,宋江还是大寨主,卢俊义为亚寨主。这都是今天这句话引起的。这时候晁盖望着军师,右手在这块摸啊摸的,意思是要摸吴加亮的手。军师晓得他的意思,就把左手伸过去。晁盖一把抓住军师的左手,虽然身体这么虚弱,不晓得这一股劲是走哪块来的,用劲一勒,把军师的手勒得生疼,表示老朋友要永别了。“军、军师。”“大哥。”“想你我--

  生辰寿纲起首,

  患难生死与共。

  只因夺马好称雄,

  以致今朝命终。

  待人须如手足,

  儿郎子侄相同。

  望你发令要宽容,

  “义”字牢记在胸。

  若能报仇雪恨,

  梁山大业成功,

  愚兄含笑九泉中,

  虽死自觉从容。”

  晁盖这话是什么意思?军师啊,我跟你上梁山以来,你把梁山治理得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没得哪个不佩服你。但是有一点,你有时候对头领跟儿郎太严,一个不对,推下去斩首。想我过去常代他们讲情,我死之后,你对他们要稍微宽容一点哪。军师点点头:“小弟遵命。”晁盖目梢子把刘唐一望:“刘、刘、刘贤弟。”“咱老子的大哥!”“贤弟不必悲伤,愚兄命该如此。愚兄死后,山寨军务甚忙,若是他们一时把愚兄的大仇忘却,望你贤弟要频催些儿。”你不要看晁盖到了这一步,一点都不糊。他晓得侉子跟他的感情不一般,这件事他不拜旁人,就拜侉子。可怜侉子听到大哥这句话,忍不住滔滔泪下。晁盖接着就望着儿子晁源招招手。晁源今年才十二岁,哭哭啼啼地到了轿床旁边。晁盖抓抓他的手,摸摸他的头,可怜一阵心酸,忍不住目中含泪。因为堂上的弟兄太多,也没得精神一个个地说了,晁盖双手朝起一抬,双手一并:“诸位贤弟,想我晁盖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对梁山稍有寸功。愚兄死后,没有旁的,喏,就这寡妇孤儿,望诸位贤兄照看些儿--吧。”他这一哭事小,“哇--!”堂上所有的人都忍不住了,个个都放声痛哭。忠义堂上哭声震天。晁盖把手指指眉心,眼睛一闭:“打,打、打、打箭!”叫他们打箭。反正活不了,不如叫他们早一点打箭,早一点死,免得受这个活罪。军师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心不忍,但是也没得办法。掉过脸来望着花荣:“花贤弟。”“有。”“请你代大哥打箭。”“是。”花荣走到晁盖面前,朝下一站,双手一并:“军师吩咐小弟代大哥打箭。--嫂嫂,你老还有什么话要和大哥讲吧?”就望着晁大娘。晁大娘可怜这一刻已经哭得人事不知了,哪还有心肠跟他说话。再问晁源,小孩子也只顾哭,没得话说。“三哥,军师,诸位哥,你们还有话要讲吗?要讲就趁早讲。”哎,你们入神啊,我要打箭了,你们如果还有话要说,趁这一刻说,不要等到把箭打掉了,你们陡然想起什么话还要说,那就来不及了。大家这一刻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都跟眼泪流掉了。特别是刘唐和李逵,哭的声音可怕哩,就跟牡牛叫差不多,“哞--哞--”地哭。花荣见大家没得话说,右手一抬,左手就稳住右手的手腕,右手两个指头把这一支箭的箭杆子一夹,手腕子一拧劲,“嗨!”啡!把支箭朝外头一拔。就这一拔,只看见晁天王眼睛动了下子,嘴一瘪,“呃儿--”没事了。你晓得这一支箭拔出来以后,眉心这个地方什么样子?;固属花荣手腕子的劲道足,连伤口里头的些腐烂的肉都带出来了,全钉在箭尖子上头,眉心这个地方凹下去一个洞,有小鸡蛋这么大。趁手交代,随后军师叫孩子把这一支箭拿到后山没得人到的地方,挖个深坑,起码要挖丈把深,然后拿小刀子把腐肉刮下来埋在坑里头,把土填平了。为什么不把它摔到湖里去呢?不能玩,因为这个毒太毒太了,如果撂到湖里去,这一方的水就不能吃了,一吃就中毒。就算人不吃这一方的水,水里的鱼也要被毒死了,哪一个把这个鱼吃下去,还是要中毒。所以只能把它埋在土里。就这样埋了丈把深下去,有三四年这块地方的草木都不发青,你看这个毒多历害!这一支箭呢?随后拿油布、白绫子把它包起来。到什么时候才把这一支箭拿出来呢?要等到将来破了曾家庄,把史文恭捉住了,带上梁山,在晁盖的灵前活祭的时候,才把这一支箭拿出来,叫神箭手花荣还用这一支箭来射史文恭的眉心。因为当初这支箭是他打的,他晓得晁盖这一支箭中在什么部位,射史文恭的时候也要射在这个部位。京戏里头有一出戏叫《一箭仇》,就是演的这个故事。

  这时候堂上哭成了一条声。有的站在这块哭,有的坐在这块哭,还有的趴在这块哭。连吴加亮也忍不住落泪了。宋江就趴在晁盖的尸首上,两只手抱得紧紧的,哭得死去活来。他哭着难免身躯不动,他一动就把晁盖的尸首带了晁动了,尸首一晃动,这一颗头也就晃动了。哪晓得晁盖眉心的这个洞里头还有许多的毒水,这一晃动,洞里的毒水就咕噜咕噜咕噜翻起小水泡来了,时间不长,这些水泡就炸掉了。其中有个大些的水泡,炸开来的水点子飞出来了,有个小点子,嗒!就朝宋公明背上一落。现在正在暖天,宋江穿的圆领的宽袍,人趴在这块,领子跟颈项当中有个空档子,正好这个水点子就走空档子朝他脊背上一落。宋江当时没有在意,旁人也不晓得。如果有人晓得就好了,哪怕拿个镊子来代他把这块皮镊起来,再拿剪子代他把这一块皮剪掉,今天虽受点痛苦,就没事了。就因为当时没得人晓得,随后宋江险些送命,吃了大苦了。这是后话。

  大家哭了一会,还是吴加亮先收泪,然后再劝大家:“三哥,诸位贤弟,现在我们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办事啊。”大家一听:这话也对,我们不能老在这块哭(口沙)。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就是哭三天三夜,也不能把大哥哭了活过来。大家只好忍住悲伤。死的已经死了,现在要忙活的,山上无主,要先忙宋江即位的大事。军师命人先把晁盖的遗体停放三堂,在忠义堂上张灯结彩,挂紫悬红。把晁盖的这一张座头换了新椅披椅垫。一个个身穿吉服。宋江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穿大红正面蟒服,腰围玉带,足蹬朝靴,行即位仪注。大事办过了,接着一个个身穿孝服,再来忙丧事。丧事比大事还难办,头绪多,宋江、吴加亮还要忙全山的事情,忙不过来,就委托两个人办。委托哪两个人呢?金大坚、萧让。这两个人都是吴加亮的同窗,虽是文人,不会领兵,但是腹中很好,办个丧事绰绰有余。两个人就问军师了:我们办丧事并不难,你要把个尽码子给我们,到底按照什么身份来办?大家商量了一阵子,说堂堂梁山的寨主,就按照玉礼收尸入殓吧。另外还有两件宝物随葬,哪两件宝物呢?一顶金镂碧玉王冠,一根镶有明珠的二十四块羊脂玉的玉带。这两件东西是哪块来的?是轻腿鬼时迁时二爷当初住在翠屏山古墓里头的时候,在古墓里头拿出来的,到了梁山上,他就把这两件东一西送给晁天王,作为进见之礼。晁寨主一直把这两件宝物收在上房里,今天晁大娘取出来,作为随葬品随葬。把三堂设为灵堂,棺柩就搁在堂上,前头有孝幔、供桌、灵台、化纸盆等等。在棺柩旁边搁了一张床,晁盖的儿子晁源晚上要睡在这张床上,伴柩守灵。要伴多长时间呢?过去要伴七七四十九天。第一个七天叫“头七”,第二个七天叫“二七”,依此类推。到了“七七”完了,就用不着再伴柩了。但是这个棺材还有好些时间搁哩,不象我们现在的火葬,又卫生,又简便,烧掉了就没事了,多好啊,在哪个时候棺材能搁上三年,说是什么三年孝期才满哩。除了晁源伴柩以外,哪晓得还有个大孝子哩,伴着他一起伴柩。哪一个?赤发鬼刘唐。侉子跟晁盖的感情深。看见侄儿才十二岁,一个人睡在这个地方伴柩,怕小孩子胆小害怕,侉子也就睡在这个地方,一面陪伴侄儿,一面陪伴着死去的大哥。

  纲:指生辰纲,扬州方言在这里读去声。

 第二回 计赚卢俊义

一、军师定计

一转眼,到了“二七”最后一天,也就是晁盖死后第十四天。侉子刘唐一早起来,吃过早点,直奔忠义堂。这是山上的老规矩,每天大早,所有的头领都要到忠义堂见寨主、军师请安,然后入座,有事议事,没事就散。今天侉子来得比较迟,是最后一个。侉子到了忠义堂上在宋江面前,朝下一站:“嗯——呃!咱老子见三哥请安!”宋江在这些地方也用心哪,他晓得侉子跟晁大哥交情很深,对侉子特别客气:“刘贤弟免礼。刘贤弟请坐。”哪晓得侉子这一刻见宋三哥请安,脑子里头突然现出了晁盖当初坐在这块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酸,二目中泪水直朝下淌。“咱老子的三哥!”“晤,晤,刘贤弟,你有何话说?”“咱老子的大哥已经死了有十四天。”‘晤,不错,是有十四天了。”“你老做了十四天的犬寨主了。”“嗯,是啊,我是做了十四天的大寨主了。"“你老受用啦!”“这个……”侉子是个直性子,又不大会说话。你不要看这个说话啊,可了不得哩。叭过去有人说“不会说话比吃屎还要难”,一句话能把人说了跳起来,一句话也能把人说了笑起来。侉子内心是什么意思呢?大哥已经死了十四天了,你做了十四天寨主了,你怎么还没有提代大哥报仇的事呢?侉子心里是着急。他一急,话就更不会说了,秃头秃脑地玩了一句“你老受用啦”。这句活宋江受不了啦!当然啰,不要说是宋江受不了,就是差不多的人也受不了啊。再说宋江是当过刑房师爷的,专门在字面上用功的人,对这句话更觉刺耳。宋江就望着吴加亮:“军师,军师一你听听看,啊,刘贤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说我当了十四天的大寨主了,我受用了。这种话,你看叫我怎么受得了?我当时就说过了,愚兄实在不能承担寨主的重任,现在就请军师另选旁人。”宋江说着就站起来了,吴加亮在旁边急坏了。你说怪宋江唦,又不能怪,这句话实在叫人受不了。你说怪侉子,他实在是不会说话,这话未必是他的本意。“三哥,三哥,你不要跟他着气,这个呆匹夫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来来来,你先坐下来。”“不不不,军师,无论如何这个寨主我是不能做了。”三爷想过了:不是旁的呀,以后日子长呢,今儿你来弄两句。明儿他来弄两句,我倒不是当寨主了,倒是活受罪了。“不错,不错哎,你先坐下来,让我来把话问清楚。他如说出个道理来,我们就饶恕他一次,如说不出道理来,我一定重办!——“来啊,侉子!”“嗯——呃!做什么?”“你过来。你刚才说三哥做了十四天的寨主了,做得受用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咱老子说他做了十四天的寨主。”“嗯,嗯。”“做得受用了。”“这话嘛我刚才听说过了。我是问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何还没有想办法代晁大哥报仇?”“噢,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唉,你这个呆匹夫,你说话要说清楚哪!好好,你先归班。——来来来,三哥,你听见啦,他以为我们没有想办法代大哥报仇,心里着急,并不是不赞成你做寨主。”“唉!军师,你看看瞧,这就叫愚兄为难了。这几天我搜索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若是发兵到曾家庄,史文恭这个畜生武艺高强.我们是难以取胜;若是不发兵到曾家庄,大哥的大仇何日才能报?愚兄是进退两难啊!”吴加亮一听:“咦,三哥,你不提进退两难倒还罢了,提到进退两难,学生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你老大闹江州之后,归家遇险,误入环道村,遇见九天玄女娘娘,赐你三卷天书,叫你在疑难之时,开读天书,即有良策。我们何不去开读天书,说不定天书能赐我们良策。”“哎,不错,不是军师提醒,愚兄倒忘却了。好的,我们就去开看天书——来,孩子啊,赶速骑快马到雁亭去点烛装香,撞钟擂鼓呵!”“喳——!”孩子骑快马先到雁亭去准备了。

  雁亭在什么地方?就在梁山校场。这座雁亭是有来历的:当初神箭手花荣等一批人上梁山的时候,花荣谈到他路过对影山一箭代吕方、郭盛双方解围的经过,梁山上有些头领当时心里不大服。后来到校场观操,正巧天上飞来了一群大雁,花荣就趁机射了一只雁,把他的箭法给大家看了下子,大家都服了。军师就吩咐把这雁掩埋在校场演武厅旁边,并且砌造雁亭一座,让后世人晓得这回事。宋公明把三卷天书带到山上之后,就供奉在雁亭。这一刻手下孩子到了雁亭,先忙着点烛装香,接着撞钟擂鼓。宋江、吴加亮带着众头领到忠义堂口上马,到了校场雁亭下马,一个个趴伏在地下。宋江低声祷告:“请娘娘天书赐言,教我们打破曾家庄,代晁天王报仇。待他日功成,再叩谢娘娘。”行过礼之后,大家起身。宋公明上前,把供台上的海梅拜匣拿下来,把白玉别子褪掉,把上面的盖子掀掉,里面现出三卷天书。三卷天书是天、地、人三卷。天卷不好再看了,因为前首已经现过字了,每卷只好看一次。天卷在什么时候现字的?是在《石秀》这部书里,三打高唐州,遇到妖将高廉用两件妖器——巨兽铜牌、火龙神兵,梁山人遭败回山,没得办法,开天书天卷,天书现字,叫他们寻访公孙胜,后来公孙法师破了高廉的妖器。今天应该看地卷。宋江把地卷打开来一望,只看见上面现出了七言四句。这时候不但宋江看,吴加亮看,旁边的金大坚、萧江二位先生也在入神看。他们这四个人虽不是一目十行,也算得是过目不忘。现的四句什么话呢?四句是:

  访贤须访大名贤,

  玉面班中第一仙。

  麒骥尚须旁指路,

  麟游彼地雪伸冤。

  这四句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懂的。四个人都看清楚了,也都记得了,宋江把这地卷朝起一合,把三卷天书还放回海梅拜匣,把白玉别子朝起一别,放回原处。宋江等人后退几步,到了蒲团前,趴下来叩谢娘娘。叩谢过了,大家起身。军师吩咐:“我们不必再到忠义堂去了,因为时间不早了,就在此地散吧。我们几个人回去先把天书上的这四句详一详,明天早上到忠义堂再来议论。”“是!”头领们各回自己的住处。

  旁人都回去了,“唯有宋江没有回去,一个人跑到晁盖的灵堂前,朝晁盖的棺材上一趴,“大哥啊!啊——!”痛哭流涕。他为什么事这么伤心呢?自己想想,早上也不怪侉子着急,跟我玩了两句刺耳的话,是的哎,不谈代晁大哥报仇了,到现在连个报仇的章程都没得。适才去看了天书,天书上的四句是什么意思,一时还详不出来,自己不急吗?不怄吗?一急一怄,就到这块来哭了。看守灵堂的孩子见寨主哭成这种样子,就上来劝了:“寨主请不要再哭了,身休要保重。”劝了一阵子,宋江想想:哭也无益。不哭了。孩子打暖布给他揩擦手脸。宋公明两手朝后一背,下了三堂,走到角门口,只听见角门那边铙钹叮当,经声琅琅。自从代晁盖治丧那一天起,山上和尚、道士、尼姑不断来代死人起度亡魂,热闹哩。这是从前人的迷信思想。宋三爷心里一想:我现在回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还是无聊,不如去看看他们出家人念经,消消遣,解解闷。宋三爷跨进角门,正好旁边有茶几、椅座,宋江没有开口,就朝椅子上一坐,大腿朝二腿上一跷,也没有惊动孩子,就望这些出家人念经。这里当中有张长桌子,是两张四仙桌子拼起来的。过去做佛事,放焰口,一般都是把两张桌子拼起来,一张桌子人坐不下来。正当中的正座上坐了一位大和尚,这位大和尚气概不俗。两旁边各坐了三个和尚,二三得六,连正中的一共是七个大和尚。正座上的这位大和尚嘴里在念着经,忽然看见角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仔细一望,原来是山上的寨主。怎么认得的呀?他们在山上念经已经念了好几天了,差不多的头领已经熟悉了,就是不熟悉的,问问孩子也晓得是些什么人了。大和尚虽晓得寨主来了,他还是念他的经,经没有念完是不作兴停下来的。宋江望他们在这块念经,倒也觉得有趣。想想这些出家人四大皆空,看破红尘,无牵无挂,日子过得实在比自己舒服。

  一卷经念完了,可以休息下子了。正座上的大和尚把木鱼槌轻轻朝下一放,两旁边的六个和尚都站起来了,小便的去小便,喝茶的去喝茶,吃东西的去吃东西。正座上的这一位大和尚站起来,没有到旁的地方去。走到宋江前,合掌当胸,请教了一声:“啊——,新寨主。”“啊——噗!”。宋江一听,打小肚子底下来气。今儿这一天不顺遂!一大早侉子就说我“做了十四天的寨主了,做得受用了”,把我气得要死。这一刻这个出家人又喊我“新寨主”。你要么就喊我宋寨主,要么就喊我寨主,哪怕就喊我宋江,我都不来气,你们偏偏要喊我“新寨主”。这个称呼多难听!这个秃驴,其情可恶,这一张嘴太刻薄!宋公明一肚子的不高兴,勉强回了一句:“嗯,不敢当。大和尚请了!”“请问寨主,贵寨的晁寨主是怎么亡故的?”“大和尚!我家大哥是阵亡的。”“噢,原来是阵亡!”“不过他并不是在沙场上死的,是在沙场上中敌人一支毒箭,回山以后打箭而亡,也可算是阵亡。”“噢,噢,既然如此,贵寨为何不代大寨主报仇雪恨呢?”“唉!大和尚,说来话长。只因为对方武艺高强,诡计多端,发兵恐难以取胜。我们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适才只得去拜读天书,以求良策。”“贵寨中居然还有天书?”“有啊。”“贵寨的天书从何而来?”“不瞒大和尚,喏,就是在下大闹江州之后,归家遇险,误入环道村,遇九天玄女娘娘,赐我三卷天书。”“哦呀!照这一说,贫僧还有点造化,能否请寨主施恩,在拜读天书的时候,也容贫僧一观,以饱眼福?”“啊呀,大和尚,你早不说嘛,我们已经拜读过了。”“噢,既已看过了就不谈了,只怪贫僧的眼福太浅。请问天书上说的什么话,可能赐告贫僧?”“天书上现了四句。”“哪四句?”“这四句是:

  访贤须访大名贤,

  玉面班中第一仙。

  麒骥尚须旁指路,

  麟游彼地雪伸冤。”

  “噢,就是这四句?”“是啊。”“请问,你们诸位可曾把这四句详出来没有?”“还没有。适才我们军师关照大家先回去,各人慢慢地详,明天一早到忠义堂再为议论。”“你寨主不妨现在就把这四句来详详看呢?”“啊呀,大和尚,如果这么容易详的话,还要你说嘛,我们当时就详啦。这个不是一下子就能详得出来的呀!”“贫僧不才,帮寨主一起来详详如何?请寨主再念一遍给贫僧听一听。”“好的。笫一句是‘访贤须访大名贤’。”“这一句,请问寨主可懂不懂呢?”“这一句容易懂啊,是教我们一定要访一位有大名头的贤人。”“唔。第儿句呢?”“玉面班中第一仙’。这一句也能猜个七不离八,大概这一位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生得面如白玉,很美。是当今的一等英雄”“唔,下面一句呢?”“麒骥尚须旁指路’。这一句大概是说我们访到这一位颇有声名的贤人时,还要在旁边代他指指胳。最后一句是‘麟游彼地雪伸冤’。这一句大概是说唯有这一位来了,才能到曾家庄去代晁大哥报仇雪恨。总而言之,是既清楚又不大清楚,弄不清这一位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哪晓得大和尚把这四句听完了,眼珠子两转,一凝神:“啊呀呀,南无阿弥陀佛。”“啊?大和尚,你呼佛号何来?”贫僧明白了。这四句不但意思清楚,而且把此人所在的地方和他的名字都告诉你们了。”“噢。请问大和尚,此言怎讲?”“你把这四句每句开头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念念看,‘访贤须访大名贤’用个‘访’字,‘玉面班中第一仙’用个‘玉’字,‘麒骥尚须旁指路’用个‘麒’字,‘麟游彼地雪伸冤’用个‘麟’字。这四个字连起来是‘访玉麒麟’。”“噢!原来是叫我们访玉麒麟?”“哎。告诉你啊,玉麒麟是此人的外号,他姓卢,名俊义。他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做保镖。你莫多心啊,因为他受过高人的传授,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专门跟你们这些做大王的作对,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人都把大王比作老虎,他比老虎还要厉害,加之他的皮肤又白,生得又美,所以人就送他个外号叫‘玉麒麟’,因为麒麟比老虎还要狠啊。他现在住的地方在第一句上已经说明了,‘访贤须访大名贤’,这个‘大’字并非大小的大,要把它圈起来读,要读大(音“代”)字,大名即河北大名府之意。此人现在家财万贯,是个捐职员外郎,在家坐享清福。”“噢——。且慢,请问大和尚,你何以对他家如此清楚?”“哈哈哈哈,不瞒寨主贫僧俗家就在大名,是在大名城外五里路的铁佛寺出家。”“那你大和尚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因为贫僧有一位师兄在对湖,前来看望师兄。闻得贵寨要做佛事,特地到贵寨来瞻仰瞻仰。”“噢。请问大和尚在宝寺身居何职?”“不敢当,贫僧任知客僧。”宋江一听:好啊,我说的嘛,你这个嘴怎么这么会说的,原米是个知客僧。过去庙里的知客僧是专管接待的,施主来了,都是知客僧陪人家谈谈,这张嘴要会说,不管是天文地理,三教九流,都要能跟人家谈,谈到最后,就把化缘簿子拿出来了,请施主布施几文。“少请教大和尚上”“不敢,贫僧上大下悟。”宋江一听:“原来大和尚法号是大悟。哈哈哈哈……大和尚,经你这么一提醒,我恍然大悟了!”宋江说罢,站起身来,打了一躬,踏踏踏踏……,出了角门,直奔忠义堂。

宋江到了患义堂上一望,堂上只有几个手下孩子,没有一个头领。“孩子啊,代我赶快擂鼓,把所有的头领一起喊来!”“这个……寨主,这个恐怕……”“你不要怕,是我叫你们擂的,赶快擂!”“是!”擂什么鼓?在忠义堂口有两面鼓,鼓下面有鼓架子架着。这两面鼓大得出色了,比庙里大殿上的那个大鼓还要大六套,鼓槌子就跟小孩子的头一个样子。这两面鼓不能轻易擂,只有三件事才能擂:一是山上失火烧起来了,二是有大敌杀得来了,三是山上来了刺客了。只要这个鼓一擂,不管头领有什么事情,都要立即到忠义堂来聚会,如果不来,就要按山规枭首。孩子不晓得寨主是什么事,先还不敢擂,后来宋江叫他们不要怕,孩子胆大了:是寨主叫我们擂的,摇出事来与我们无关。两个孩子走到鼓架面前,把鼓槌朝起一拿,对准鼓心,咚!咚!咚咚咚咚……为什么要用两面鼓呢?以防万一有一面坏了,还有一面能擂。鼓又大,又是两面鼓一起擂,鼓声全山都听得见。一会工夫,只听见忠义堂下哗……,众头领一个个都到了。有的回到住处才坐下来,板凳还没有焐得热哩;有的才除盔卸铠;还有的才把饭碗捧到手上,一听到这个鼓声,一个个拔起腿来就跑,有的连盔都没有来得及戴,有的把盔戴起来了,把甲夹在胳肢窝里。吴加亮可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啊,孩予啊!”“军师。”“是哪、哪个叫你擂鼓的?无故擂鼓,我要重办!”“军师,鼓不是我们要擂的,喏,是寨主叫我们擂的。”吴加亮顺着孩子的指头朝上面一望,看见宋公明笑眯眯地坐在上面,好象开心得很哩。吴加亮心里有话,环了,三哥恐怕为代大哥报仇的事,烦神烦过了,脑子有些糊了。“三哥。”“军师。请坐。”“可是你老叫他们擂鼓的!”“不错,是愚兄叫他们擂鼓的。”“请问三哥,擂鼓作甚?”“擂鼓嘛,还是为的四句天书的事哎。这四句不晓得军师可曾详出来?”“嗨,这件事哪有这么快呢!我们不是说明早再来议论的吗?难不成三哥已经详出来啦?”“哈哈哈哈……军师,然也。”“噢,你老已经详出来了?”“唔,详出来了。”“这四句天书是什么意思呢?”“是叫我们访玉麒麟。”“访玉麒麟?你老何以见得?”“四句天书是:‘访贤须访大名贤,玉面班中第一仙。麒骥尚须旁指路,麟游彼地雪伸冤。’把这四句平头的四个字连起来,不是‘访玉麒麟’吗?”“嗯,不错。”吴加亮点点头:啊呀呀,玄女娘娘啊,你简直是在这块拿我们开心啊!你就爽气些,直接告诉我们去请卢俊义咧,何必要叫我们猜谜。还要把四句平头的四个字连起来才看得懂。“不错,三哥,玉麒麟是这个人的外号,他名叫卢俊义,我们早就闻名了。不过,三哥,这个人恐怕不容易请哩。”“啊,怎么不容易请?”“学生对此人稍知一二。玉麒麟卢俊义现居河北大名府,是个百万富翁,而且是个捐职员外郎,现在在家坐享清福。我们如果去请他上梁山,帮我们代大哥报仇,他决不肯来。因为他从前保镖的时候,专与大王为敌,我们梁山虽然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总归我们都是大王,他决不肯跟我们大王为伍。我们若是送礼,他家财百万,为人又乐善好施,就是金山银山搬了去,拿饯把路铺起来.恐怕他也不会看一眼。所以,请这个人着实难哪!”宋江一听:忙来忙去空欢喜。我以为只要把四句天书详出米就行了,哪晓得详出来还是没得用。“军师,这便如何是好?”“你老不要着躁,让学生来想个章程。”吴加亮站起身,就在忠义堂口走过来,踱过去。堂上所有的人都不开口,都望着他。

  吴加亮一凝神:“有了。”回到原处坐下。宋江听见他说“有了,心里好欢喜。“请问军师,有何妙策?”“谈不上妙策,只不过是用个章程,请他上梁山。”“如何请法?”“卢俊义现有百万家财,捐职员外郎,在家里享清福。是图的个‘安’字啊。”“嗯,不错,他是图的过安稳日子。”“我们首先叫他过不安。”“怎么叫他过不安呢?”“我们派位兄弟去,先到他家暗中去闹,要闹得他家疑神见鬼,人心惶惶。”“嗯。”“然后学生扮个江湖算命之人,到卢府去代他算命,叫他离家,将他赚到山东地界,再用计将他生擒活捉,带上梁山。到那时,我们再来请他代我们大哥报仇雪恨。”“军师,如此说来,我们要先派个人到他家去闹?”“是啊。”“派个什么样的人去呢?”“这个人不大容易找哪。首先这一位的武艺要不同寻常,虽打不过卢俊义,但决不能被他捉住,否则有性命之忧。第二,这一位还要会闹,要闹得他家人心惶惶,日夜不安。”不错,如派个差不多的人去,一下子被他搭住了,那就糟了。这个人是不容易找哩。“军师看哪个能去呢?”“有啊。你老不要烦,我们山上只愁没事,有事不愁没人做。不晓得这一位可曾到堂上来。”吴加亮拈着胡须,就朝两旁看了。上首班中没有。接着就朝下首班中望。望啊望的,一直快望到尾子了。晤,在这块哩。这一位生得瘦小,其他的首领都是身高个大,他干脆三截子环在椅子上,把头一埋,抹着风菱倒挂燕尾须,所以格外不显眼。到底这一位是哪一个?不要说,各位听众心里已经有数了,是轻脚鬼时迁。时迁才上山的时候,头领们还有点看不起他。后来寨主、军师在忠义堂上当众考他的轻功,特地做了一张十三层的鼓梯,他上下来回,不但一点声音没得,连脚印子都找不到,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众头领没有不佩服他的。军师当场夸他,称他为“梁山第一能人,并且还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叫“鼓上蚤”。从此以后,时迁成了梁山上的大红人。军师望着时迁一声喊:“梁山第一能人!”喊过之后,时二爷不但没有答应,连头都没有抬。不好了,军师招呼他,他居然都不答应?因为军师刚才没有喊他的名字,是喊的“梁山第一能人”,时迁想过了:这个称呼万万不能答应。我如果答应了,我就承认自己是“梁山第一能人”了,那一来旁的头领不来气吗?好说:时老迁啊,你也太狂啦!军师喊你“梁山第一能人”是恭维你的,你居然就答应起来啦!你喊让你喊,我不能答应。吴加亮一望:啊咦喂,还趣哪,伙计啊,我喊他,他居然不答应。再一想:不能怪他,这位兄弟有道理,我喊的是“梁山第一能人”,他是怕答应了引起旁人不高兴。哎,还是干脆些,不要叫他为难了:“时迁!”时二爷一听这么喊,他就答应了。“有——!”得儿……噗!一个纵步蹿到案前朝下一落,“老时见寨主、军师。”“时迁贤弟,刚才我同三哥商量的这一番话,你贤弟可曾听见?”“听见了。”“既然听见了,那你已经明白了,我就不必再详细说了。”“嗨——,老时恨哪!”“你恨什么?”“我恨只恨这个卢俊义是个人。他如果是件东西那就好了。”“他如果是件东西怎么好法?”“他如果是你件东西,老时跑了去,‘嗒’!就把它拈得来了”“哈哈哈哈……”吴加亮心坐有话:你是三句不离偷。“我想的这个办法,主要是叫他不得安。你兄弟去没得旁的事情,就是要在他府上闹,非要把他家闹得心惊肉跳,日夜不安。”“请问军师怎么个闹法?”“‘你要问怎么个闹法,我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譬如说,这件东西本来是放在大厅上的,你就把它搬到厨房里去;那件东西原来是在茅厕上的,你就把它搬到上房里去。

  总而言之,你闹得越凶越好。”“噢,老时明白了,军师莫非是叫老时到他府上去作怪吗?”“通,通,一个通!哈哈哈哈……好一个作怪。不过你贤弟去要先把他家前前后后的房屋摸清楚了,然后再闹。闹的时候,你先小闹闹,由小闹到大闹,要越闹越凶,要越闹越厉害。我大概要十个日子才能到大名府,等我到的时候,你不但还在闹着,而且还不能把他家闹疲了,不在乎了,那一来我就进不了他的卢府算命了。这一点你贤弟要切记!”“这个时迁明白。”“还有一点:卢俊义的武艺高强,听说他马上马下十八般武器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你在他家闹归闹,千万不能被他抓住,如被他抓住,你见弟吃苦事小,我们的大事就办不成了。”“军师放心,他抓不住老时。”“好的,好的。事不宜迟,你立即动身。我来派个人送你去,这样可以快一点。——戴宗贤弟。”“有!”“你和时迁兄弟同往大名府。你还是装扮个办公人的模样。这一次去,时迁贤弟是正差,你是帮差。你驾神行法把时迁带到大你驾神行法把时迁带到大名府之后,找一家客栈住下来。时迁到卢府去作怪,不关你的事,你代我想办法把所有有关卢府情形,连他家祖宗三代都要打听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等我到的时候,你全部告诉我,我才好到卢府去代他算命。你如打听得不清楚,我的命算不准.下面的事就不好办了。”“是。”“时迁贤弟。”“军师。”“你们两个人先去,我后去,我到了大名府要去找你们,大名城里头地方大哪,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到哪块去找你们,现在要先商议下子。”“嗨,这个你老放心,我们住下来以后,我老时有公馆条子刷在门口。”“哪,哪个?你居然还刷公馆条子啊?你公馆条子上写‘梁山泊时迁公馆’,那一来糟了,我们大家不是到卢府去办事了,是到大名去送了给官府捉了!”“嘿,老时不是刷这种公馆条子,是刷的另外一种。”“噢,是另外一种。是一种什么公馆条子呢?”“请军师附耳。”吴加亮不由好笑;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机密,还要附耳?军师把胡须一理,把耳朵送过来。时迁对着他的耳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吴加亮忍不住笑起来了:“哈哈哈哈……”你怎么好意思说的,这也叫公馆条子啊?时二爷跟他说的什么东西?说:“军师,你到了大名,走到客栈门口,你注意望墙角上,如果墙角上画了三个石灰圈子,那就代表三个字:‘时公馆’,我们就住这家客栈里头。”所以吴加亮忍不住笑起来了。“好,就这个说法。你们二位赶快收拾动身,前往大名。”“遵令!”“遵令!”两个人转身走。

  吴加亮望望宋江:“三哥”“军师”。“山上就拜托三哥了。学生也要去稍作准备。”“军师要准备什么?”“我要装扮个江湖算命的先生,准备到卢府去算命。”“军师,你装扮个算命先生是好极了。不过,你一个人去不行啊,一定要带人保护。”“是啊。学生为此事正在为难。”为什么为难?吴加亮就把他想到的难处告诉宋江:首先,带的人不能多。因为我的身份是个江湖算命先生,不能带上十个八个人跟随,人带多了就不象算命先生,只能带一个。既然只能带一个,这个人就难找了,不但本领要好,还要相貌生得怪异。本领好,因为吴加亮是短劫寿纲的七个人之一,外头到处有捉拿他的图像,万一有了危险,要能保护他。为什么还要相貌生得怪异呢?带去的人要装扮成个道童,道童的相貌怪异,才能引人注意,人家注意到道童,就注意到我这位先生了。到时候卢俊义要喊算命的先生,河北大名城里有名的算命先生一定不在少数,他不一定要喊我啊,这样子,用个道童来引他,把我也就引进去了。到底有没有合适的人呢?吴加亮已经物色到一个人,不过不晓得他肯不肯哩。并不是怕他不肯去,是怕他不肯装道童,因为这个道童不容易装哩。吴加亮拈着胡须,朝下首班中一望:晤,在这块哩。哪一个?黑旋风李逵。谈到武艺,李逵的一对镔铁鱼尾板斧有万夫不当之勇,董家拳又打得好,旋风腿更是天下没盖,而且胆量又大。谈到相貌,他如扮个道童着实惊人哩。不晓得他肯不肯跟我扮道童哪?现在就喊他?莫忙。我如果现在就跟他一谈一说,他如不肯,我就没法到他了。最好等下子喊他,先看看他可想去不想去,他如想去,我再来套他,再来绕他,最后还要用激将法来激他。吴加亮拈着胡须,不开口,笑眯眯地望着黑旋风李逵。

  李逵粗虽粗,这些地方灵得很哩。他也在那块入神望着军师哩。军师刚才跟三哥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听说军师要带个人保护,他已经动了心了。李逵平生有个脾气:欢喜看头水的新闻。刚才听他们说,玉麒麟卢俊义的本领天下盖一,马上马下,十八般兵器,无一不能,无一不精,模样生得又好看。李逵心里有话:唔,如果我能保护军师去。头水的卢俊义我是望准了。不过,不晓得军师可肯带我去哪?这一刻望见吴加亮望着他笑。唔,军师大概有这个意思哩,那再好没得了。哎,你开口啊。你一喊嘛。我就出来咧。你不喊,我不能自已朝外蹦唦?李逵两个手理着颏下的胡须,也笑眯眯地望着军师,等他喊。吴加亮把他望望,嗯,可以喊了。“李逵。”李逵一听,把口气走丹田底下一直提到喉咙口,嘴一张:“有!”这一声如同响了个闷雷。噗1一个纵步蹿到案前,“嗨嗨嗨嗨……军师,爷爷见军师!”吴加亮把他一望,有意把头两摇:“啊呀,啊呀呀,糟了!本军师一时大意,看错了人了,喊错了,喊错了!贤弟,你请归班。”“咦,你把爷爷叫出来,又叫爷爷归班,是什么缘故?”“我不是说的嘛,是我喊错人了。你请归班,我来喊别的人。”“因何要喊别的人?难道爷爷就不行?”“我告诉你唦,刚才我是一冲之兴,把你喊出来,我再一想,你不适合做这件事情。什么原因你不合适做呢?因为你这个人太粗,其粗无比,办这件事情要胆大心细。所以我要另派旁人,你请归班。”“军师,你讲爷爷粗,那是从前的事,爷爷现在不粗了,细巧得多了!”“哦,你现在细巧得多啦?这么说,你现在能办这件事啦?”“爷爷能办!”“我还要跟你交口,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呀?”“是爷爷愿意的!”“既是你愿意跟我去,各事就都要听我的。”“那是当然。你是堂堂的军师,哪个敢不听你的呀?”“好的。不过,说起来便当,到了做起来,我就怕你贤弟做不到。”“包管做得到!你讲出来让爷爷听听看。”“这一次到大名去,我是装扮个江湖算命先生,你跟着我去,就装扮个道童。道童就不能穿你身上的这身衣服,要改穿道童的装束。”“那爷爷就改装!”李逵心里有话:我只要能看到头水的卢俊义,改下装有什么了不起。“晤,这一件你能做到,恐怕底下一件事做不到了。”“底下一件是什么事?”“这件事不容易做哩。你如果能做到,说明你就不粗了,你的学问就大了。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说明你这个人还是粗啊,还是没得学问啊。”“你讲啊!”“我来说给你听。你装扮成道童以后,从下山起,你就不能再说话了,你要装个哑吧。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说话呢?要等跟我回山,你把道童的装束换掉了,你才能开口说话。”李逵一听:“爷爷不干了!”说着,叮咚!叮咚!掉过脸来就准备走了。没得命了,不说话多难过啊!一两天嘛挨下子了,这么长的时间,嘴还要闷臭了哩!我平时还就欢喜谈谈说说,叫我不开口说话就行了吗?李逵才走了两步,吴加亮一看:“站住!”李逵站住了。“你怎么走啦?”“爷爷干不来呃!”“干不来?我来问你啊,刚才我就说了,我说这件事你千不了。你说你现在细巧得多了,这话可是你说的呀?”不错。”“我还跟你交口,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可错不错?”“不错。”“既然如此,你何能出尔反尔?如果山上个个都象你,说话不算数,那还了得?不依规矩不成方圆,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如果再说个不去,就按山规枭首!”“唷!爷爷去就是了。”李逵心里有话:坏了,玩了钉起来了!是怪我自己不好哎,想看头水的卢俊义哩,是我自己硬逗了要去的,硬缠了要去的,我这一刻想回也回不掉了。是的哎,这是军令,不是说了玩的哎。“好,你既然去,就代我赶快下去换道童的装束。”“遵令!”李逵掉脸走了。

  李逵下去之后,吴加亮自己也准备了。先叫手下孩子取了一套半新半旧的儒服来,朝起一穿。再叫孩子拿一根青竹竿来,上面扎两根横杆,横杆上绷了一块白布,用生姜把白布上的毛头擦掉,好落墨写字。写什么东西?写招牌。孩子把墨磨浓。吴加亮把笔掭饱,心里一斟酌:我的名字不能用吴加亮,更不能用吴用,要另起个道号。这个道号口气要大,最好还要把我的名姓嵌在里头。有了。提笔在上头横排写了三个字:“谈天口”。谈天口怎么讲!先生这张嘴有谈天之才,你看这个口气大不大?天口两个字拼起来不是个“吴”字嘛,又把他的姓嵌在里头了。底下写的是“命相双参”四个竖着的字。有的人不想算命,想看相;有的人不想看相,想算命;先生不但会算命,而且还会看相,学问很广,所以用“命相双参”。吴加亮再一想:啊呀,我在招牌上这么一写,恐怕一路上找我的人就多了,你来找我算个命,他来找我看个相,不耽误我的时间吗?我不是代别人算命看相的呀,我是专程代卢俊义算命看相的呀。我招牌上既这么写了,还不好回人家。怎么办?有了。接着在旁边又写了一行小字:“命金五十两”先惠后谈。”这一来,恐怕没得人喊我算命看相了。命金五十两。不是三文五文,十文八文啊,别人代人算个命,看个相,至多要三吊五吊钱了不得了,我要五十两,人家不要说我是财迷心窍,是个黑心辣子吗?怎么办?吴加亮一想:有了。接着在另一边又写了一行小字;“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意思就是:如果是三等人当中的一等,一文不要。究竟是哪三等人呢?这就听吴加亮说了玩了,总归没得好话说,随便哪一等,说出来要把人家吓了掉脸就奔。实际上还是不代对方算命看相。吴加亮把招牌写好了以后,朝旁边一戗。叫孩子代他准备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川资和换洗衣服。就坐在这块等候李逵了。

  一刻儿工夫,李逵从下面来了。走到忠义堂口,朝下一站,两手理着颏下的胡须,望望堂上的人,自己得意哩。堂上的众头领把他一望,忍不住要笑:你怎么忍心的呀!李逵现在是什么样子?说出来要把人的牙笑掉了哩: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什么叫双丫髻呢?说得文雅一点叫双丫髻,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梳了两个娃娃角。娃娃角上还用大红丝线扎起来,挂在左右肩头。身穿短袄,腰束丝绦,足蹬芒鞋。你说李逵这副样子,可能望不能望了?这身装束应派是十来岁的小孩子穿,还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上打两个娃娃角,手上抓着个招牌,才讨喜咧,才好看咧。李逵身高一丈有零,头似斗圆,楂肩阔背,漆黑的的一副脸庞儿,如同锅底上涂了油的,黑面发亮,两道朱砂球眉,一双鸡子怪眼,狮鼻,咧口,頦下一部兜腮短秃钢须,大大两耳。你看看这么大的个子。这么大的年纪,这么一副相貌,穿上这么一身装束,不是忍心害理的玩吗?没得办法哎,既要装道童,帮他改装的人不得不这么办。李逵走到军师案前:“军师!”吴加亮把他一望:“唔,哈哈哈哈,好,好!”军师心里有话:也亏他忍心害理的玩哩,要换个旁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啊!“唔,好。贤弟,来来来!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上路了,我们既然官场做,就要私场演,先要在家演习下子。不然的话,到了路上有了破绽,就要误事了。别的我不怕,就怕你开口说话,从这一刻起,你就要装成个哑巴,不能说话了。”“爷爷知道!”“不是知道就算了,你代我把个招牌扛起来,我在前头走,你跟在我后头,我们来演习下子看。”“好!”李逵把软招牌朝起一扛。吴加亮起身,走到案前,一声喊:“道童随了。”“来了!”“不好了,玩不起来了。”“怎么着?”“你是个哑巴哎,哑巴就能说话了吗?就能喊‘来了’吗?这还成个什么哑巴呢?你只能有音,不能有字。”“爷爷喊得不对啊?”“不对。”“不对嘛,那再来呃!”“这才要命哩!我没得工夫跟你慢慢地练哎,我们要赶快下山咧。说起来你现在不粗了,细巧得多了,哪晓得你连装个哑巴都装不起来。”“军师不要急,我们再来一遍。“好好,就再来一遍。哎,这一次你要入神啦,不能再错啦。”“好!”吴加亮走了两步:“道童随了。”“呜哇——!”“哎!哈哈哈哈,好,这一来象了,象了。就这样子喊啊,你要记住哪。”李逵点点头。就从这一刻起,李逵就不说话了。开口只有声,没得字。莫忙,《水浒传》原书上在这个地方说李逵为了不说话,特地衔了一枚铜钱在嘴里,你怎么不这么说的?我不敢这么说。如果李逵嘴里衔一枚铜钱,他人又粗,万一滑到肚里去,那怎么办?再说,一天三顿要吃、要喝,把个铜钱放进放出的,还把人烦死了哩!所以我不说衔铜钱。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逵把小包裹朝起一背。吴加亮向宋江告别:“三哥,学生就告辞了。”“军师,你此番前往大名府,路上要多多保重。”“学生知道。”宋江吩咐孩子备马。人众上马。宋江带领头领们后送,一直把军师和李逵送到金沙涧码头,军师跟李逵上了船,两下一躬而别。等船去远了,宋江等人回到山上,静候消息。我把山上的话摆着,下面交代前往大名的人。

二、探访卢府

现在有两起人奔河北大名,第一起是戴宗跟时迁,第二起就是军师跟李逵。我按照先后,先交代戴宗跟时迁。

  戴宗、时迁两个人下了山,过了湖,到了招贤馆酒店。戴宗还是他原来办公人的装束,头戴一字戗风巾,上身穿了一件排门密扣短衣,下身是兜裆衩裤,外面加了一件长衫。因为他马上要用金钱甲马驾神行法,有两件东西要挂在身边,不可缺少,一是一面宣牌,一是一面令字旗。宣牌是什么样子?宣牌就是一面小木头牌子,上面有一个宣传的“宣”字。令字旗就是一面小三角旗子,上面有个“令”字。所以外头加一件长衫,可以把这两件东西挡起来。时迁今天还是武士装束,头戴六根筋随风倒软顶壮帽,拱手英雄结翘挣挣打在眉心,上身也是穿了一件排门密扣短衣,下身穿了一件兜裆衩裤,外面没有加长衫。两个人在招贤馆酒店进过饮食,离开酒店,出了镇,就准备绑金饯驾神行法了。戴宗朝下一站:“时二兄弟。”‘咧,戴大爷。”“你到前面来。”“干什么?”“我要绑金钱甲马了。”因为是四片金钱,如果他一个人走,两片绑在左右内髁踝上,两片绑在左右外髁踝上,如果两个人共走呢,就两片绑在前头这个人的左右内髁踝上,两片绑在自已的左右外髁踝上,所以这时候要叫时迁到前头来。“慢着,慢着。戴大爷,请问你这金钱甲马能跑多快?”“什么,你问我这金钱甲马能跑多快?”“老时请教请教。”“嘿嘿,告诉你,日行一千,夜赶八百。”戴大爷说这话的时候并且得意哩,大拇指头这么翘翘的。心里有话:时迁啊,人称你为梁山第一能人,轻功盖一,这个我承认。但是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能人,梁山上的人是各有所长。拿我戴宗来说,谈到本领,我有自知之明,不能跟那些上将比,但是谈到跑路,会驾神行法的,全梁山还只有我戴宗一个,哪个都跑不过我。“噫,好孱头!”“怎么着?”“日行一千,夜赶八百,跑得太慢了。告诉你,我老时的飞毛腿跑得比你快!““什么,你还有飞毛腿啊?”我只晓得他的轻功好,从来没有听见说过他还会飞毛腿呢,今儿是第一回听他说。“时迁兄弟,你的飞毛腿能跑多远?”“我昼夜能跑十万八千里!”“啊!”戴大爷心里有话:你大概烧起来说了!一昼夜能跑十万八千里,我不相信。“时二兄弟,你是开玩笑。”“嘿,老时一点不跟你开玩笑。你如果不相信,咱们试试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当真吗?”“这还能说假话吗?”“好!”戴大爷心里有话:我倒不相信哩,看究竟是你的飞毛腿快,还是我的神行法快。戴大爷把四片金钱拿出来,在自己的髁踝上绑好了,嘴里叽叽咕咕唸动八八六十四字的咒语,把三台诀这一捏,喝一声:“起!”人自然而然跑起来了,快如疾风,向前飞奔。他也不问后头的时二爷了。

  顷刻之间,戴大爷跑了有百十里下来了。戴宗一望:莫忙跑,时迁这个人欢喜闹嬉戏,他说他有飞毛腿,一昼夜能跑十万八千里,或许是跟我闹了玩的,我百十里跑下来了,他说不定才跑了里把路。停下来望望看,不对的话,我还要回头去找他。把三台诀朝下一松,喝一声:“止!”人停下来了。戴宗掉过脸来:“时二兄弟!”“在这里哪!”咦喂!可要死啊!没有想到他还真有飞毛腿,居然紧跟在我后头,寸步不离。好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再跑。戴大爷把三台诀一捏,喝一声:“起!”足下生风,又跑了。跑了约有二百里左右。戴宗一想:莫忙跑,二百里下来了,时迁那个飞毛腿恐怕前百十里路跑得快,二百里下来,不见得还有那么快了,让我来望望看。把三台诀朝下一松,“止!”掉过脸来:“时二兄弟!”“你在前头走的这么慢,老时在后头只好慢摇慢逛,你带快一点好不好?”啊!”戴宗一听。可要死啊!我日行千里的神行法,就算快的了,他居然还嫌我慢,他在后头是慢摇慢逛跟着我的。这话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好,这次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我跑我的了。戴大爷把三台诀一捏,喝一声:“起!”这次他不停了,一直往前跑。

  莫忙,时迁可真是有飞毛腿,跑得比戴宗的神行法还快?没这话。时二爷欢喜跟人闹嬉戏,他是玩的轻功,不是他跟在戴大爷后头跑的,是戴大爷带着他跑的。怎么带的?戴大爷唸完咒语,三台诀一捏,喝一声:“起!”时二爷快哩,在后头脚尖子一踮,蹿到戴大爷帽子顶上,双脚朝下一落,一点声音都没得。不但站在他帽子上头,而且还跟着他走的姿势,在上头这么一颠一晃的。戴宗在底下一点都不觉得。戴大爷一停,他又跳下来了。不过,戴宗本人不晓得,路上的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老爹哎!”“小伙啊!”“乖乖!你看这个角儿跑得多快啊,跟飞起来一个样子!”“不但跑得快哪,你看见的呀?人头上还摞个人哩!”走路的在那块议论,戴宗听不见,因为他走得太快了,一擦而过。

  哪晓得跑了三百里下来,坏了,时二爷要犯案了。怎么的?时二爷要尿尿了。时二爷心里急死了。要小便嘛就喊一声,好说:“戴火爷哎,你停下子,我要下来小解。”不能玩。刚才在他面前吹过牛,说过大话的,说我是玩的飞毛腿,我这一喊,把戏法不是戳穿了吗?时迁一想:不必喊他了,就在他头顶上尿下子吧。时二爷不怕损德,忍心害理把裤子一褪,沙……,戴宗正在走着,忽然头顶上沙……,“咦!”戴宗吓了一大跳。什么玩艺啊?下雨啦?不派啊,青天朗朗,红日当空,蛮好的大晴天嘛。再说,下雨起码要下一大片咧,怎么一条线呢?戴宗准备抬头望了。他才要抬头,把上头的时二爷急死了。尿才尿了一半。“嘿,戴大爷,你头不能动啊!”“为什么事头不能动?”“你把头一抬,工!我一个跟头掼下来事小,再把我一半尿吓上去,那一来糟了。”戴宗一听:“混闹了!混闹了!快下来!”可要死啊!原来是时迁站在我头顶上尿起尿来了。又是迎面风,这些尿点子飞得一脸一嘴的。还要等他把这一泡尿尿完了,可倒楣啊!时二爷把尿尿完了,戴大爷把三台诀一捏,先站定了,时二爷走他头顶上跳下来了。“时二兄弟,你真会闹!”“哈哈,戴大爷,跟你闹了玩的。”“唉!”戴宗只好认倒楣,跟他投得理讲。他就是这么个人,欢喜闹嬉戏。戴大爷跑到路旁小河边上,掬点水把脸洗洗。“算了!时二兄弟,我们还是共驾神行走吧。”“好。”时迁想想好笑:我不是这泡尿,恐怕一直到大名,你都不晓得我在你头顶上。两个人共驾神行,继续赶路。

  他们因为走得迟,当天来不及赶到河北大名,在路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继续走。走着走着,离河北大名城还有五里路了。这个地方有个名字,叫“总路口”。我现在交代下子,下文有这个地方的书说,转眼间浪子燕青落难就在这个地方。戴宗跟时迁过了总路口,眨眼的工夫,离东门外街尾子不远了。戴宗把神行停下来,把金钱解下来,用黄绫子包好,身边收藏。两个人进了东门,一望,不坏,到底是座省城,街道宽阔,两旁店面整齐,行人来来往往,一片繁华景象。走着走着,望见右边有一家客栈,招牌上是“吴四房客店”。店门口站了个小二,约有二十外岁,身上的衣服清清爽爽,格格楞正,笑眯眯地正在招揽客人。人无笑脸休开店啊!戴大爷一想:就住他家吧,日后军师来好找一些。“小二!”“哎,哈哈,爷家。”“你家店里可有单房间吧?“有,有。爷家,你老人家恐怕是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办案子的?”小二怎么晓得是办案子的呀!看见他是一身公门人的装束,既来住客栈,大概是外地来办案子的罗。“对了。我们要包个单房间。”“好的,好的。请问你老人家尊姓?”“我啊,我姓刘,叫刘宗。”怎么叫刘宗的?他不是姓戴,叫戴宗吗?不能报戴宗。自从大闹江州劫法场之后,到处都在捉拿他,都晓得他是梁山的大王了,所以不能报戴宗。怎么又叫刘宗的?上次侉子刘唐去赚金大坚、萧让,两个人把姓换了下子,戴宗临时“过继”给侉子了,叫刘宗,今儿再用下子。“噢,原来是刘宗刘爷。刘爷啊,你老人家一共有几位啊?“两个人。”“噢,两位。还有一位呢?”“在这里。——来来来,出来!”时二爷在哪块?在他背后哩。他这个人就喜欢掩在人背后,鬼鬼祟祟的。戴大爷把他往外一拖:“这一位兄弟是我把他带出来办案子的,是做眼线的。”什么叫做眼线的?做眼线的就是扒手、小偷,现在帮公家办事了。戴宗这就不对了,弟兄们在一起,应该互相抬着些,架着些咧,怎么把兄弟说成是做眼线的?话是不错哎,架嘛要架得起来咧!时迁这副样子,人家一望就晓得,是天生的一副贼头贼脑的扒儿乎的样子。

  诸位不相信,说出来给你们听听看:时迁身高不到七尺,身体瘦而小,这个不谈了,这一副脸是磨刀砖的脸。磨刀砖用的时间长了,两头翘,当中凹。他就是这么一副脸。又象过去人家家里穿鞋子用的那个鞋拔子,上头宽,底下窄。门楼头拱多高的。两道稀稀的眉毛,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不是整个眼睛只有绿豆子那么大,是眼睛珠子只有绿豆这么大。眼珠子虽小,炯炯有光。白天太阳堂堂的时候,目力只有对成数,一到黄昏,就有了七八成光了,到了晚上,伸手不见掌,对面看不见鼻子,他的目力就吓人了,天上飞只麻雀子,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来,是天生的夜行眼。不过他的眼睛不好看,周围一圈是红的,风一吹掉泪。塌鼻子,蒲包嘴,翘下颏,一嘴的大黄牙。他这一部胡须叉与众不同。一般的胡须有三绺胡须、八字胡子,还有兜腮胡子。时二爷是部什么胡子呢?是倒八字胡子。人家的八字胡子都是胡尖子朝下,他不是的,他是胡尖子朝上。大概是天生的反毛孔?不是的。他本来胡尖子也是朝下的,是他硬扳成这个样子的。怎么扳法的?他抹胡子跟人不同,人家抹都是顺势朝下抹,他抹胡子先坐马势朝下一蹲,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右手三个指头拈着胡子,就跟拼命差不多,硬把胡子朝上抹,硬朝上扳,硬朝上拽。要得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哪晓得就被他扳啊扳的,居然就把胡子的毛孔扳了反掉了,所以胡尖子就朝上了。他这部胡子还有个名字,叫“风菱倒挂燕尾须”。就这副相貌,再加上鬼头鬼脑的,不是副活贼扒儿手的样子吗?所以戴大爷没法架他,只好说他是做眼线的。不怕小二害怕吗!不要紧,过去一般做眼线的贼,不晓得多规矩哩,都是决心洗手不干了,才帮公家办案的。你说明了,小二反而不害怕。“噢,噢 。”小二看看:罢了,原来是个做眼线的。“刘爷啊,请跟我到后头来吧。““好。”到了后头,过了一道角门,里头有个天井,天井上下首有两个房间。小二把他们带到上首房间里,给他们打水泡茶。两个人揩擦过手脸,朝床边上一坐。“小二。”“刘爷。”“这后进就是两个房间吗?”“哎,就是两个房间。门对门,上下首。这两个房间都是单房间,是专门包了给人家的。”“噢。那么对过这个房间是谁包的?”“对过那个房间还没有人包哩,还空着哩。”“这样吧,这后进的两个房间,咱们都包了。”“你们都包啊.你们二位要住这么大的地方啊?”“不,我们这一次出来办案,不止咱们两个人,后面还有人来,我们先代他们把房间定下来,免得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地方住。”“噢,后头还有人来哩。好的,这么说我马上到前头去关照老板一声,对过的那个房间就不卖了,全包给你老人家了。”“好。”军师要十天以后才到哩,戴宗为什么事这么早就把房间包下来?这是戴宗这个人办事聪明。马上时迁要到卢府去闹了,他闹都是夜里去闹,都是走屋上来去,如果对过房间来个外人住下来,难免夜里不爬起来小便,或者睡不着到天井里来逛逛,说不定正巧碰到时二爷走屋上跳下来,那就要坏事了。这样子把后头一进全包下来,到了晚上,把角门朝起一关。就听他们玩了。等到军师来,又有现成的地方住,一举两得。“小二。”“哎,刘爷。”“你赶快去拿点酒肴来,咱们肚里饿了。”“噢,就是了。”小二才走,时二爷开口了:“戴大爷,吃酒的时候,和小二谈谈卢府啊。”戴宗点点头;这个不要你提醒,军师关照我的话,我记住哩,马上小二来,我自然要向他打听卢府的情形。

  过了一刻儿工夫,小二把酒肴拿得米了。“哈哈,刘爷,你们二位就请用酒吧。”“好。小二,你现在还有事吧?”没得事哎。我把些客人老早就服侍好了,这一刻正好闲着。”“你坐下来,我们来谈谈可好?”“好的。哈哈,你老人家大概没事欢喜谈了玩玩,我小人没事也欢喜跟客家谈了玩玩。我家老板常说我这张嘴一天到晚不得闲。是的哎,我这个人是人闲嘴不闲。我也欢喜谈哩,我们来谈了玩玩唦。”‘你们大名是座省城啊?”“唔,是省城。这庄城大哪,是有名的呀!”“你们大名城里可有方家吧?”“方枷?这个你老人家就不要烦了,旁的东西没得嘛,方枷多得很啊。我晓得了,你老人家是出来办案子的,等把犯人抓住了,就要方枷用了,要拿方枷把犯人枷起来。告诉你老人家,方枷多得很,你如果跑到县里头去要个二三十面准有,如果跑到府里头去,那就更多了,起码有五六十面。你老人家不要烦神,方枷多哩!”“我不是问的这个方枷。”“噢,不是问的这个方枷,那你是问的什么方枷?”“我是问的你们大名有没有名声很大的人,也就是名人?”“啊咦喂,我的太爷哎,你就不要跟我拽文了,名人就名人咧。你要玩个方家,我还以为是那个给犯人带的方枷哩。你是问本领出名,还是问他家钱多出名?”“我是问本领又好,家里钱又多的方家。”“这样的人,告诉你,大名不多,只有一个。”“谁?”“这个人的声名大哪,他姓卢。“‘晤。”戴宗一听,我就是要打听的他,这下子对上号了。

  “他叫什么?”“他啊,他叫卢善人。”“哎,善人是旁人称呼他的,不是他的名字。我问你他叫什么名字?”“叫卢活佛。”“你是个什么人哪?卢善人、卢活佛都是外人称呼他的。我是问你,他叫什么名字?”“刘爷啊,他的名字不是我不肯说啊,如果能说的话,我不说吗?你不晓得,我们此地没得哪一个喊他的名字啊。”“是他不准你们喊?”“不是他不准我们喊,是我们大家心里头不愿意喊。我们都喊他卢善人,卢活佛。什么道理呢?这个人太好了,他有千百万银子的家产,慷慨助人,挥金如土,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你有了难处去找他,他从来不叫你白跑,所以人家都喊他卢善人,卢活佛。你一定要问他的名字,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就叫卢俊义。”“噢!原来叫卢俊义。”“哎。谈到他的本领,告诉你,我们虽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听人说过的,说他马上一杆枪着实厉害哩,天下没盖!十八般兵器样样都会。年轻的时候当保镖,在江湖上专门杀那些狗强盗!”“唗!”“咦,什么玩艺头?”“大王!”“强盗!”“大王!”“好,就大…大,大王唦。”小二心里有话:咦,这个角儿好玩哩,大王就是强盗,强盗就是大王,要跟我犟做什么?“就大…大王唦。大王都打不过他,都怕他,所以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称他‘玉麒麟’。”“噢。且慢,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住的地方离我们店不远。在我们店前头不远左边有条巷子,叫四牌坊巷。四牌坊巷里头并排七所住宅,其实是一家,那就是卢府。”“他家有多少人?”“你要问到他家有多少人,人多哪!如果把七所住宅的前后门朝起一关,家里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起码有几百号人。”“哪有这么多的人?”“不多啊,太爷哎!如果把前后门朝下一开,把东南西北四城门朝起一关,他家在城里的人算起来,恐怕有几千人!”“混闹了,哪有这么多的人?”“不多啊,太爷!如果把东南西北四城门朝下一开,方圆百里之内,他家的人算起来,恐怕有几万人!”“混闹了,你胡讲了,他家哪有这么多的人!”“刘爷哎,你不要不相信,让我来慢慢把帐算给你听。先谈他家并排的七所住宅,都不是小住宅啊,都是有大厅、花厅、外书房、内书房、厨房、门房的大住宅啊,单大厅上站厅的就有若干,上房里的妈子、丫头又是若干。另外,长期养在家里吃闲饭的,不晓得多少哩,不然就称为卢善人.卢活佛了吗?可是我说他家有几百号人不多吧?如果把他家七所住宅前后门朝下一开,把四城门朝起一关,我告诉你,在城里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上,不晓得有多少家金字招牌店,全是他卢府上开的。旁的店不谈,单是当典,喏,就有三十六爿半!”你这个人讲话岂有此理!要么就是三十六爿,要么就三十七爿,怎么是三十六爿半?店还有半爿吗?”“这个你就不懂了。我把这个半爿店的来源告诉你唦:东乡里有个土财主,手里有几文,先是准备放债的,后来想想不放心,生怕把几文放了宕掉了。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想到城里来开一爿当典玩玩。他是个乡下财主,有钱没得势,在城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去求卢员外了。卢员外这个人好说话,说:这样子吧,我让一爿店给你,就算跟你合股吧。合股就是一家一半。卢员外本人有三十六爿当典,加上这个半爿,可是三十六爿半啊?”“嗯,不错。”“哎,这么一说,你就懂了。他家除掉了三十六爿半的当典外,在城里还有许多的银号啊、绸缎庄啊、药店啊,全是金字招牌的大店。一爿店里从上头管帐的到底下烧火的,你说有多少人?这么多的店,再加上七所住宅的人,可是有几千人啊?”“不错。”“如果把东南西北四城门一开,方圆百里之内,这一家也是卢家的佃户,那一家也是卢家的佃户,都是种的卢家的田。每家佃户少说些,夫妻两个带个把孩子,你算算看,城外的加城里的,加起来没得儿万人吗?”“我不是问你这些人有多少,我是问他卢家有多少人。”“噢,你是问卢家有多少人?太爷哎,你要把话说清楚。要问卢家有多少人,人也不少哪,卢家是个大族啊!”“不,其他的人我不问,我只问卢俊义这一家。”“噢,你只问他这一房就是了?”对了。”“啊咦喂!”“怎么着?”“你问到他这一房的人,刘爷啊,人就少了。”“有几个人?”“嘿,说出来恐怕你又不相信了,只有两个半。”“哈哈,你这个人讲话真有趣,一下子几万人,一下子又只有两个半人。要么是两个,要么就是三个,哪有半个人的道理?”“可是的吧,你又不相信了。我晓得呐,你以为我这个人欢喜说半个,老是这么半啊半的。我说的这个半个有道理咧。我来说了给你听。卢员外本人可算一个?”“那当然要算,他是主人翁嘛。”“另外,他结发的妻子死了,后来他有一次到姑苏去办事,带了一个赎身的妓女回来,叫贾玉姣,听说长得非常标致,是个美人,她是晚妻扶正,算不算一个?”“续弦妻子也算一个。”“这就有两个了。另外他还有个儿子。”“儿子当然也要算一个。”“告诉你唦,毛病就在这个儿子身上。按理说,儿子应该算一个,小主人嘛。但是他家这个儿子,一直到今儿都不跟他姓。”“为什么?”“告诉你唦,这个儿子不是他养的。”“噢,是领得来的。”“哎,是领得来的。怎么会领得来的呢?

  这个事情巧了。这个小孩子天生有福气,造化大。有一天,卢员外坐轿出去有事,忽然看见街旁有个小孩子在那块哭。卢员外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把轿子停下来,就问了,小孩子是哪一家的?哪晓得这个小孩子聪明哩,又懂事,又会说,他说他是跟家里大人逃难到此地来的,现在家里的大人都死了,就剩了他一个人了。原来是个孤儿。

  卢员外见这个小孩子这么聪明,就特别欢喜他。这两个人恐怕是天生的缘份。卢员外就把他带回家,叫人代他把周身洗洗干净,代他把衣裳换掉。再把他身上一望,可爱哩,满身刺的花绣。看来这个小孩子也是个大家人家的子弟,而且在家里一定是个惯宝宝。人家家里欢喜的小孩子,最多身上刺朵把两朵花吧,他浑身全是花绣,而且非常好看。员外就想把他收为义子。不过,他家姓卢的家族有三十几家哪,这三十几家家族当中有一家的小孩子应该承继卢俊义家,这怎么办呢?卢员外就把这三十几家的人都喊得来,就说了:我现在收养了一个小孩子,准备把他收为义子,但是你们放心,某人家应该承继我的那个小孩子,我还是照认,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我的所有家产,由这两个小孩子对半分,你们意下如何?这三十几家全靠着卢俊义混哩,又不做事,到了日期就去拿干俸,哪个巴结卢员外?何况卢员外说的话又公平合理,大家没得二话说,个个赞成。卢员外既收这个孩子为义子,就应当给他改姓卢了?卢员外摇摇头,说:不改姓,还让他姓自己的姓。他的本姓姓什么?姓燕。”“噢。姓燕?”“哎,他原姓是燕,名叫小乙。卢员外代他起了个名字,叫燕青。为什么不改姓卢?卢员外说:人家家里头也是没得办法才留下这么个孤儿的,说不定姓燕的那一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如果跟我姓卢了,人家就绝其香烟后代了。我还让他姓燕,等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第一个儿子还姓燕,让他燕氏门中先有个后代。到生第二个儿子,再姓卢。算卢家的后人。”“啊呀!卢俊义这个人太好了!”“可是好吧。我把他的这些事情说出来,你刘爷如小喊好,打我的嘴巴子。这个人真正太好了,不然人家就喊他声善人、卢活佛了吗?““且慢,这个儿子燕青还好吧?”“好!怎么能不好呢?告诉你,他跟卢员外一样,心不晓得多善哩。现在长大成人了,今年十九岁,跟我同年。唉!刘爷啊,人与人不能相比,人比人要气死人哩!他十九岁,我也十九岁,他过的什么日子啊?他是卢府的小主人。我一天到晚侍候人,腿筋都跑断了!这个不谈了。卢员外的本领好哪,他见燕青生得比较瘦,就教他三十六着巧打。我告诉你啊,据说燕青的巧打打得着实好哩。后来他又得到高人传授。学会了七十二把神拿。乖乖!据说这个神拿就更厉害了,不怕你是个金刚大的大个子,碗口装的膀条子,他只要三个指头在你哪个穴道上稍微碰下子,工!就把你掼倒了。就睡在地上歪嘴抽筋翻白眼,听他摆布了。你说他的本事好不好?”“唔,照你这么一说,这个燕青的本领很好!”“当然好啊。他还有个外号哩。”“外号叫什么?”“人都喊他浪子燕青。”“啊呀!照这么说,这个孩子是个浪子,不长进啊!”“哪个告诉你他不长进的呀?”“浪子嘛,浪荡子还好吗?”“刘爷啊,你今儿是初来乍到,我们是谈了玩的,你如果是本乡本地的人,就对不起你了,就要打你嘴巴子了。”“怎么着?”“他的外号叫浪子,并不是个浪荡公子啊,是因为他生得漂亮,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是大名城里独一无二的美男子,出了门见到他没有不夸他的,功夫又好,好到没法说了,所以才称他浪子燕青的。你不要把这个意思弄错了呀!”‘噢,原来是这个意思。且慢,现在他家家里是谁管事啊?”“管事啊?告诉你唦,现在他家父子两个都不大管事了,除了重要的事情要请示员外,一般的事情都让管事的管了。管事的是个什么人呢?说起来又是件巧事。所以说一个人的运气了不得哩,到了时来运转,山都挡不住。这个人姓李,叫李固。”“噢,叫李固。”“哎。他是姑苏人氏。谈到他的事情,没得哪个比我更清楚的。李固是二年前到此地来投亲的,就住在我们店里。哪晓得他投亲不遇,手头又拮据,一急一躁,急出一场大病来。请医生来看病,医生开的药方又不投门,病势越来越重,奄奄一息,人倒要死了。不瞒你刘爷说,我们怕他一口气不来,我们店里不但要代他收尸,消息传出去,胆小的都不敢到我们店里来住店了。我们东、伙两个晚上一商量,房钱、饭钱我们就认倒楣,不要了,趁他还有口气的时候,悄悄地把他抬到后门外头,朝墙根底下一放,我们就不管了,那天夜里大雪纷飞,雪堆多厚的。我们东伙两个回来,把门朝起一关,以为这一来没事了。哪晓得他得的是火症,药不投门,吃来吃去没得用,在雪地上被雪一彻啊,不但没有死,病反而好起来了。天亮之后,他睡在雪地上哼起来了。无巧不巧,这一天卢员外一早坐轿到德兴阁当典有事,这一爿当典也是卢府开的,就在我们店后门斜对过。卢员外下轿一望,看见有个人睡在雪地上哼,就叫手下人过来查问。一查点,原来是这么回事。

  卢员外随即就把我们东、伙两个喊了去。我们晓得坏事了,见了卢员外朝下一跪。卢员外说:你们东、伙两个这么做还得了吗?你们倒是开黑店啦!人家不过有病,又没有死,你们忍心害理,把他搭到外头来.居心把人家冻死了。现在你们还是愿打,还是愿罚?我们就问了:员外,愿打怎么说?愿罚怎么说?我们就问了:员外,愿打怎么说?愿罚怎么说?他说:愿打,我马上写张条子,把你们送到县里去,打你们每人五十小板子!你们一个月!我们一听,没得命了,忙说:不能玩!望员外施恩,我们愿罚吧。愿罚怎么说?员外说:你们如果愿罚,你们代我把这个李固先抬回去,拿我的片子,去请某医生米代他治病,到治好了为止,所有的医药钱、房钱、饭钱都跟我算。我们一听:这哪里是罚我们,是赒济李固,对我们还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我们说:员外,我们愿罚,愿罚。我们东、伙两个随即就把李固抬回店里,按照卢员外说的,给他请医生看病,好好地服侍他。哪晓得,这次请的医生高明呢,开的药方也投门了,过了几天病就好了。又过了半个月,李固的身体就复原了。李固晓得是卢员外救的他,感恩不尽,就到卢府去叩谢卢员外。卢员外把李固一望,见他长得不丑,蛮欢喜他的。我跟你刘爷谈,李固是长得漂亮哪,年纪又轻,今年才三十一岁。李固见了卢员外就趴下来磕头。卢员外叫他起来,就问他了:你现在是准备回姑苏去?还是准备在此地做事?你如果要回去,要多少盘缠,我就给你多少盘缠;你如果想在此地做事,我就把事情给你做。李固哭下来了,说:员外,我本来在家就无业闲居,没得办法才到这个地方来投亲的,我如回去还是死路一条。我不回去,我只求员外赏碗饭给我吃吃。卢员外说:好,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看你腹中如何。李固就写了几个字。卢员外一望,写得着实不丑。再叫他打打打算盘,算算帐,算得也不错。卢员外说:这样子吧,你就在我家里当个管事吧。乖乖,哪晓得李同在卢府蹲了一二年下米,成了卢府里头号大红人了,现在是上下一把抓,里外都由他总管。”“噢。且慢,我跟你谈了半天了,你姓什么?”“你问我的姓啊?不是跟你刘爷吹牛说大话,小人我的这个姓好哩!”“你的姓怎么个好法?”“我这个姓是人人爱,还爱死人。”“你究竟姓什么?”“姓钱!哈哈,钱,哪个不欢喜啊?三岁小孩子都晓得要钱。”“你叫什么名字?”“啊咦喂,问到名字,这个名字就不大讨喜了。其实我早先有个名字哩,人家偏不喊我的名字,因为年纪轻,今年才十九岁,人家都喊我小钱。这个小钱就坑人了,小钱不讨喜哎,给叫花子都不大高兴要。”“好。小钱,你谈了半会了,时间也不早了,恐怕前面客人有事,你去看看吧。”“哎,我是要到前头去望下子了。你们二位可曾吃饱啦?”“吃饱了。”“好的,我来代你们收拾下子。”“稍停我们到街上去逛逛。”“好的,你们出去,招呼小人我一声,我来代你们锁门。刘爷,回头没事我再来陪你老人家谈谈。你要问卢府的事,有个人比我还清楚,你老人家可以去跟他谈谈。”“谁?”“我家老板。他对卢府祖宗三代都清楚。”“哦?”戴宗一听,心里好欢喜。我正要打听卢俊义家三代哩。哪晓得我们住这家客栈住巧了,这一来用不着出门就可以打听到了。莫忙,小二这话可是真的?一点不假。原来这家客栈的老板吴四,开这一爿店开了几十年了,他跟卢府上的一位老总管是要好的朋友。这位老总管姓李,叫李祥,是卢俊义父亲手下的一个总管,现在年纪大了,不问事了,卢俊义把他当作长辈养在家里。李祥没事就跑到吴四房客栈来泡壶茶喝喝,跟吴四老头子两个人就谈了玩玩,把卢府祖上的旧事,以及卢俊义出生以后的事,点点滴滴,不管大事小事,哪怕放个响屁,都要左一遍右一一遍地谈,吴四老头子都听烂了,所以吴四老头子对卢府的一切是清清楚楚。趁此交代,戴大爷以后没事就到前头去跟吴四老头子谈谈了。李祥来的时候,戴大爷也坐下来泡壶茶喝喝,在旁边听听,偶尔也搭搭腔。等到军师来的时候,戴宗已经把卢府的一切摸得一清二楚了。小二把碗盏家伙一收,到前头去了。戴宗跟时迁一商量:我们是初次到大名来,对道路不熟,先出去探路。两个人到前面招呼小二把后进的门锁起来,出了店门,先奔卢府。

  往前走了没多远.果然不错,左边有一条巷子,巷子口有座牌坊,上头有清清楚楚的“四牌坊巷”四个字。进了四牌坊巷,再一望,果然不错,并排七所大住宅。这个地方就是卢府。走到正门口的时候,戴大爷用手肘子把时迁轻轻地一碰,意思叫他入下神。时二爷掩在戴宗旁边,坐马势朝下一蹲,抹着风菱倒挂燕尾须,就把卢府的这一座正宅望了下子。望过之后:点点头。不恭维时迁,天生的神贼,他就这么一望,三年后你叫他半夜里来找卢府,他都不会把门找错了。两个人出了四牌坊巷,接着到街上逛逛,到县衙门、府衙门去转转,然后回吴四房客栈。吃晚饭。吃过晚饭,小钱收拾照应。“小钱啊。”“哎,哈哈,刘爷!”“我们今天赶路辛苦了,要早点睡觉,你不用再来侍候了。”“噢,好极了。你们早点休息,小人我也早点到前头去睡觉了。”小钱走了。戴宗跑到角门口,轰隆通!霍啦嗒!把角门朝起一关一闩。整个后进就昕他们两个人玩了。时二爷决定今儿晚上先到卢府去探下子,因为白天只在大门口望了一眼,里面的房屋看不见。把夜行的装束取出来,周身更换,把多宝袋朝身上一挂。什么多宝袋?里头全是些撬门挖洞的家伙,什么大拨子、小拨子、铜镊子、壁见酥、软索梯等等,他美其名日“多宝袋”。跟戴大爷招呼了一声。“你在家里等候消息,老时走了。”到了院落当中,身子一晃,噗!上了屋了。

三、黑夜装神

时二爷身如燕雀,在屋上蹦纵蹿跳,漫墙过屋,一点声音都没得。到了卢府,他先把各处房屋看了下子,然后奔大厅。大厅对过有座照厅。时二爷的胆是大极了,在照厅的屋上用蛇行法,一直游到屋檐口。把下巴颏子朝檐口滴水瓦上一搁。这是没得人注意的,如有人走檐下走,抬头一望,痧要吓出来哩,一颗头挂在檐口!时迁朝对过大厅上一望,心里好欢喜。欢喜什么事?令儿来得巧哩,卢府的三个要人这一刻全在大厅上。 怎么晓得三个要人全在大厅上?看装束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卢赴大厅上灯烛辉煌,主人翁正在查帐。在大厅的正当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子一张海梅大圈椅,在椅子上坐的就是卢俊义。卢俊义身高九尺,虽然现在上了年纪了,但这副脸还是雪白的,两道浓眉,一双俊目,大鼻樑,阔口,三绺胡须,大大两耳。身上穿的是员外郎的阔服,既没有挂刀,也没有佩剑,潇洒得很。桌上泡了一碗茶,还有一大摞的帐簿子。这些帐簿子全是他开的几十家银号送得来的。另外还有两本家里的收支帐。本来卢俊义不问帐,都是由帐房先生管。各家店里有各家店里的帐房先生,家里有家里的帐房先生,有内帐房、外帐房。后来有人提醒他,说:你不能老是不问帐啊,万一有哪一家银号的人不规矩,暗地下做手脚,把钱捞了去事小,对你员外的名声不利啊。你员外也不一定要真问帐,只要做做样子,吓吓他们,他们就不敢做歹事了。员外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就叫各家店在月底把帐簿子送到府上,让他查帐。今天是查的各家银号的帐,还有家里的收支帐。每次查帐,有两个人非到场不可,哪两个呢?一个是儿子浪子燕青,还有一个是内外总管李固。因为有好多帐目是他们经手的,员外看帐虽然是做做样子,有时也查问一笔两笔帐,有他们在面前,好随时问他们。大厅的上首,有一张马杌,上面坐的浪子燕青。燕青头戴公子巾,身穿公子阔服,盘膝大坐,腰杆笔直,二目婆娑,正在这块运功运气。在大厅的下首,站了一个人,罗帽海青,丝带靴儿,穿的家人的装束。如果这个人穿一身员外郎的衣服,或者穿一身公子的装束,这副相貌也不亚似卢俊义,也不亚似浪子燕青。他是哪一个?就是狗头李固。李固就李固罢,要加上“狗头”两个字做什么?哎,不单我说书的要骂他,下文你们诸位听了他的所作所为,恐怕也都要骂他。

  一大摞的帐簿子,每本都翻下子的话,把头要翻昏了哩,卢俊义不过做做样子。翻了几本就不翻了。接着把家里的一本支出帐取过来。他家每月赒济了哪些人,赒济了多少钱,这本帐上都有。卢俊义翻了两张,看到上面有一笔帐,是燕青经手的,不晓得是回什么事,要问下儿子哩:“儿呀。”燕青一听,随即二目睁开,两腿一伸,下了马杌,到了父亲旁边朝下一站,垂手落肩:“恩爹。”卢俊义就问他了:“你赒济了人家一百两,是为什么事赒济的?”燕青就把事情的经过禀明父亲。卢俊义点了点头。燕青复行回到马杌上,还是盘膝大坐,运功远气。卢俊义看下面一笔帐是李固经手的。“李固。”李固赶紧上前打了个千:“主人。”卢俊义就问他这一笔帐是什么情形?李固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卢员外点点头。李固回到原处站立。就在这个时候,屏风后面有了动静了,只听见:的笃,的笃,的笃,的笃……,有脚步声响。时二爷的耳朵灵哩,一听就听出来了,来人不是个男子,是个女子。何以见得?男子走路的脚步声沉重,女子在那时都裹脚,脚越小越好看,三寸谓之金莲,四寸谓之银莲,到了五寸就不讨喜了,就称之为骚莲了。来人是走的麻雀步儿,脚步声轻而脆。时二爷就入神望了。

果然不错,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手上托着个托盘,托盘里头摆了一只红花勾金的汤碗,汤碗里有一把银勺。小丫头走到主人旁边,朝下一站。李固赶紧上前,代主人把面前的盖碗茶、帐簿子朝旁边一推。小丫头请教了一声:“员外。”“罢了。”小丫头把托盘朝桌上一放,把红花勾金汤碗拿出来轻轻地朝主人面前一放,把空托盘一拿,转身又到屏风后头去了。这个小丫头送的什么东西?夜宵,也就是夜餐。是哪个叫她送来的?这个不会有旁人,是卢俊义的老婆贾玉姣叫她送得来的。啊呀,照这一说,贾玉姣对待卢俊义不丑啊,夫妻着实恩爱哪!哪个说的呀?夫妻感情不能看表面,不要以为给丈夫送了夜宵,夫妻的感情就好。贾玉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叫人送夜宵是假,骨子里头是为的旁的事情。时二爷当然不晓得,卢俊义本人也不得而知,燕青坐在马杌上腰杆笔直,眼睛都没有睁。卢俊义把汤碗上的盖子一掀,低头就吃夜宵了。吃的什么东西?这要看各人的胃口哩,一般来说,一等人,一等货。象我们现在晚上工作很晚了,也要吃顿夜餐,高级些的,一杯牛奶,或者一杯咖啡,两只奶油蛋糕,经济条件差些的,一碗阳春面,或者喝稀饭,酱小菜搭搭。卢俊义是家有千百万银子的富翁,又是捐职员外郎,他吃的夜宵,起码是银耳,或者是燕窝,我就不必细交代了。时二爷见卢俊义低头在那块吃夜宵了,吃夜宵没得看头,把目光向后一移:嘿,奇怪!什么事奇怪?只看见刚才送夜宵的这个小丫头,到了屏风后面没有走,把颗头伸到屏风外面来,望着狗头李固,在那块招手;不但招手,还在那块歪嘴。时二爷心里有话:这个小丫头的胆多大啊!主人坐在上头吃夜宵,小主人坐在旁边运功,她居然敢在屏风后头望李固招手、歪嘴。想不到这个小丫头跟李固之间还有一手哩。我倒要望望哩,倒看你李固用什么办法脱身!

  李固可晓得小丫头望他招手、歪嘴?怎么能不晓得!李固都急坏了:你的胆太大啦,主人坐在上头,小主人坐在旁边,万一两个人当中有一个看见了,那一来怎么得了?我现在还不能不去,我如不睬她,她老不走,她老在那块招手、歪嘴,时间长了,不被主人或者小主人看出来吗?用什么办法脱身呢?李固眼珠子两转,有了。一个人做到这些没魂的事情,鬼主意多哩。李固站得好好的,忽然脸一苦,两只手把小肚子一捂,腰朝下一弯:“啧,啧,啧啧啧啧……”好象肚子里头绞肚翻肠的疼。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你这个畜生!我在这块吃着,你在那块“啧啧啧啧……”这个鬼声多难听,跟人家唤狗差不多。卢俊义把头朝起一抬,望了李固一眼。李固一吓:“呃咳!”把腰杆子朝起一直。卢俊义把头低下来,才要吃,李固老毛病倒又来了:“啧啧啧啧……”“嗯一一?”卢员外一声哼,“李固。”“嗯,主人。”“你哪里疼痛?”“主人,哎,不晓得是什么玩艺,这一刻我这个肚子里头绞肚翻肠的疼,疼得不得了,大概是要……大解了。”“如此讲来,你就赶快去吧。”“噫,这就行了吗?你老人家在这块吃夜宵,吃过了还要看帐,我要在这块侍候你老人家,要等你老人家回上房,我才能够走哩。”“嗨!”卢俊义一听:你侍候我也不能这么侍候法啊,大解就能等了吗?“你还是先去。”“噫.主人,不,不,不要紧哎,疼就让它疼下子。我再挨下子。卢俊义好笑:你说得倒好听,大解就能挨了吗?万一挨不住,不屙(病字头下阿)到裤子上吗?“你速去速回。”“噢,噢噢。多谢主人!”李固捂着肚子,踏踏踏踏……,下了大厅,出了角门,进了火巷。那个小丫头在屏风后面也走了。她走大厅后面进火巷。时二爷在对过屋上心里好笑:哈哈,想不到这个李固的花色不少,居然驾屎遁跑掉了。我倒要跟在他后头去望望看,单看这个丫头跟李固干些什么事。不好了,时二爷太没出息啦,这种男女之间调情勾搭的事情,有什么看头?时二爷并不是欢喜看。他干的这一行都是夜里出来,难免不碰到这类事情。碰到了他也不忌讳,也不怕什么不顺遂,他还起了个顺遂的名字,叫“大吉祥”,因为对他偷东西更为有利。今天他本可以不看,因为这是卢府家的事情,他非看下子不可,回去要告诉戴宗哩。他悄悄退到屋脊后头,蹦纵蹿跳,也奔火巷了。他在屋上走着,只听见火巷里头有两个人正在这块叽叽咕咕谈着哩。时二爷入神一听,谈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哪个小丫头跟狗头李固。

  狗头李固到了火巷里头,跟小丫头碰头了,这一刻两个人正并肩朝前走着谈着。“哈哈,大姑娘,你胆真大啊,主人坐在上头,小主人坐在旁边,你居然在后头望着我招手,歪嘴,万一被主人或小主人看见了,你我两个人都不得了啊!”“大爷哎,我哪块要这样子的吗!没得办法哎!你不晓得她那个急法哪。在上房里头就差把地板跺通了,说白米饭把我们的牙都养黄了!如再不把你大爷请到上房里头去,就要叫我们卷行李滚蛋了!”时二爷在屋上一听:我先以为是这个小丫头跟狗头李固通奸,哪晓得不足的,我猜错了,听这个丫头嘴里说的这些话,好象是另外一个人跟李固有奸情。这个人说话是上行下的口气,什么白米饭把她们牙养黄啦,什么卷行李滚蛋啦,是主人的口气。这一刻主人和小主人都在大厅上,上房里还有哪一个是主人呢?用不着问,一定是卢俊义的老婆了。啊呀呀!时二爷想想不由好笑。笑什么事?卢俊义啊,你是堂堂一筹大英雄,人人皆知,马上一杆枪,天下没盖,哪晓得你骨子里头还是个此道儿哩!时二爷用四个指头在空中划了个圆圈。这个圈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龟。啊咦喂,今天还幸亏我来,我如不来还不晓得哩。这一刻贾玉姣把李固喊到上房去,决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何以呢?主人翁卢俊义马上要回上房了,他们决没得这么大的胆,一定是为的另外一件事。我不必跟他们慢慢走了,最好穿先到上房去,先看看这一位贾玉姣,然后再听她跟李固淡些什么东西。用得。时二爷蹦纵蹿跳,穿先赶奔上房。

  卢府上房在什么地方?时迁刚才把所有的房屋都看过了,清清楚楚,卢府的上房在后面。主人翁住的地方非常讲究,‘前到后有三进房子,前两进都是妈子、丫头佣人住的,第三进的上首房间是卢俊义夫妻的房间,下首房间是贴身妈子、丫头住的。所有的妈子、丫头都没有睡,因为主人翁还没有回上房哩。房间里头灯点着,大家都蹲在房间里头。为什么不蹲在明间里头呢?大家都晓得,这个小丫头去是以送夜宵为名,骨里是去喊李固的,马上李固一来,这个贾玉姣的那种轻浮样子连这些妈子、丫头都看不下去,都不好意思望,不如干脆一起蹲在房间里头,一个不望,免得碍他们的事。狗头李固跟主母贾玉姣通奸的事,除了老主人卢俊义跟小主人燕青以外,卢府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现在没得哪一个不晓得,不过没得哪一个敢说出来。时二爷到了第三进屋上,见上首房间的门帘垂着,明间里没得人,脚尖子一踮,得儿……,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就象一条猫走屋上蹿下来仿佛,轻立巧翻,一点声音都没得。到了上首房门口,右手一抬,两个指头就把门帘微微地掀了一条缝,先把房间里头望下子。房里的所有摆设、家俱等等,当然是齐全而又讲究,家有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房间里的布置怎么会差呢?别的不仔细交代,只交代房间里有一张大床,那时的大床当然是古式的;在檐口一边的窗子面前,有一张银桌,有一张椅子,银桌上一盏银灯烁亮。贾玉姣这一刻就坐在银桌面前,面对桌上的一面菱花宝镜,左手肘子搁也桌上,右手托着下頦子,眉头皱着。她是手托香腮,面对菱花,满腹愁肠。千百万银子家财的主母,不晓得她在这块想什么心事。时二爷朝地下一趴,慢慢地施着蛇行法,进了房间,就走贾玉姣的身后游过去了。贾玉姣有前眼没后眼,一点都不哓得。时二爷先游到大床旁边的马子巷里头,再走马子巷里头游到子孙巷里头。过去房间里搁大床讲究哪,大床旁边要留一块空地方,这个空地就叫马子巷,这个马子巷就是放马桶的;大床后头还要留一块空地方,既可以放东西,人也可以进出,叫子孙巷。时二爷朝起一站,脚尖一踮,得儿……。噗!蹿到大床顶上去了。过去古式大床的床顶上都有顶板,是挡灰的。迎面还有三面横框,跟镜框子差不多,后来有玻璃就配玻璃了,那时没有玻璃,讲究的人家就蒙上一层琉璃,透明的,里头还配上画,画的不外乎是些 “麒麟送子”、“玉堂富贵”之类的吉祥画。时二爷到了顶板上,朝下一趴。在三面横框的底板上找到一处有洞眼的地方,用指头蘸些唾沫,伸到洞里把画纸弄潮了,再用指甲刳个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洞里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看西洋景差不多。不过,他从洞里望,只能望到贾玉姣的后相。虽然只能望到后相,时二爷点点头,心里有话:是长得不丑,怪不道客栈里那个小钱说她长得美哩,是个绝色美人!真正的美人,不单是脸生得美,周身各处都好看,远望远好看,近望近好看,正望正好看,旁望旁好看,越望越好看。有的美人只有脸长得美,身材不好看,还有的美人只有前相好看,后相不好看。还有的前相、后相都不丑,旁相难看。贾玉姣是道道地地的标准美人,随便从什么方向看都好看。贾玉姣今年三十一岁.跟李固同年。她这一刻究竟想的什么心事?她是害的相思病。她一天到晚都望狗头李固来,李固一来,满脸愁容都消散,欢天喜地。只要李固有个天把天不来,啊咦喂,不得了啦,一肚子的无名火就上来了,能整天的发脾气。

  贾玉姣正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小丫头在前头,把门帘一打:“安人,李大爷来了。”说过之后,小丫头掉脸就走,到对过房间里去了。接着狗头李固把门帘一打,跨进了房门。贾玉姣本来坐在这个地方柳眉紧锁,满腹愁肠,看见李大爷来了,赶紧朝起一站,面露笑容,哪里象个人啊,就跟一只花蝴蝶扑过来了差不多,到了李固面前,两个人搂头抱颈,上了踏板,就朝床边上一坐。时二爷在床顶上一望:不好了,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的?目光不能转弯哎,他们两个人坐到人床边上,时二爷在床顶上,怎么看得见啊?眼睛看不见,就用耳朵听,把耳朵紧贴着大床的顶板入神听。狗男女在床边上坐下来,不免都要亲热一番。而后,贾玉姣先开口了:“伙计啊,你这位大驾难请哪,三请四邀都不肯来啊!”“真要命哩!你这个人呐,这些地方就不讲理了。我如走得掉我不来吗?你想我,我哪块不想你吗?走不掉哎!他在那块查帐,我不能不站在旁边侍候他哎。这一刻他在那块吃夜宵,不瞒你说,你还不要笑,亏得我的脑子灵,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还跑不掉哩,我是驾屎遁才跑得来的。”“这个不谈了。我问你啊,我叫你办的东西,你可曾办好了?”“什么东西啊?”“不好了,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坏的呀?”“我不懂啊,怎么我的记性坏啊?你叫我办的事情,我都挂在板油上;你的话就跟圣旨一个样子,我哪一次忘记过的呀?”“不好了!这么件大事情,你居然都没有放到心上。我问的是三钱砒霜啊!”时迁在床顶上听到砒霜两个字,暗暗吃了一惊。要死啊,叫他办砒霜做什么?砒霜这样东西是毒药啊,是毒死人的东西啊!莫忙,她既然谈到叫他办砒霜,一定还有下文,说不定还是件大事,不是件小事。时二爷趴在床顶上就继续入神听了。”我问你啊,砒霜可曾买得来呀?”“啊咦喂,原来你问的是这件事啊!我并不是沒有放到心上,我是想再问你下子,你当真想把他毒死了?”“不好了,我哪一天跟你说过玩话的呀?这种大事情就能说了玩了吗?你要晓得,你我之间的事情,你不要以为卢俊义不晓得,他这个人聪明得很哪。要得人不知,除非己其为,迟早总有一天他要晓得。他的本事你不晓得吗?到那个时候,他只要手一抬,你就扁了,我就散了。俗说打人不如先下手,先把他毒死了,就没得后患了。”“不中哎!你把他毒死了,小主人晓得了,我们还是不得了啊!”“哼,我就晓得你有这层顾虑。什么小主人,我肉都麻了。他一直到今儿也不姓卢,他还是姓燕哎。这个野猫,到时候他不闹便罢,我还给他碗饭吃吃,他如果要闹起来的话.直接叫他卷行李滚蛋!”好唦,就作你把小主人撵了走了,卢家还有三十几家本家,他们闹起来也不得了啊!”“啊咦喂,那三十几家本家我全看过了,全是些势利之徒。他们每月全靠拿我家的干俸过日子,吃的我们家的,穿的我们家的,到时候,我只要拿钱把他们的嘴一塞,就没事了。”“照你这么说,这什事你是非办不可罗?”“当然要办啊!”“莫忙啊,这个砒霜到哪块去弄呢?”“你看你这个人多呆啊!城里三十几家药店,你就是到每家要这么一点嘛,也就够了。我告诉你啊,你办这件事的时候要记住:第一,砒霜你去买也好,你去要也好,你千万不要说是要砒霜,砒霜太刺耳,你就说是要大信。砒霜的别名,叫大信。你还不要去找药店里那些年纪大的,或者管事的,他们的胆小,听说你要这样东西,一定不敢给你。你最好去找那些学生意的,或者年纪轻的,稍微把点好处给他,你就说房间里头老鼠多,弄点准备毒老鼠的。第二,这三钱砒霜,你决不能在一家药店要。你如果在一家要的话,人家就要吃惊了,就要疑心了。你这一家要一点,那一家要一点,人家就不在意了。并起来起码要有三钱,三钱才谓之一料,一料才能毒死人哩。”“好唦,好唦,就按照你说的这个办法,我明儿就去办这件事情”“哎。你要带快些哪,不能再拖啦!你等得及,我等不及拉,早点把卢俊义毒死了,我们才能做长久夫妻哪!”“晓得了,晓得了,这个我没得数吗?我不能再耽搁了,我要到厅上去了。他夜宵吃过了,万一要找我,再找不到我这个人,那就糟了。我,我走了。”李固站起身来,匆匆忙忙走了。

  李固走后,贾玉姣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没有动,心里在这块想哩。想什么东西?她想的事情多哩:想到李固明天把砒霜拿得来,把砒霜放在什么东西里给卢俊义吃为好,还是放在饭里,还是放在酒里,还是放在茶里?找个什么机会,什么时间给他吃最好?砒霜是烈性啊,卢俊义吃下去,药性发起来,一蹦三丈高,一跳六丈远,到时候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捺不住他,又不好喊喊李固来帮忙。最好事先要关照几个心腹妈子、丫头,叫她们到时候来帮我一起动手。关照哪几个,先要想好了。另外,还要多把点好处给她们。所有这一切,她都先想好了。

  贾玉姣在这块想,把大床顶上的时迁急坏了。时二爷刚才听见他们两个人商议要用砒霜毒死卢俊义,暗暗吓了一大跳。心里有话:卢俊义,你的老婆早晚要请你吃砒霜了,你还蒙在鼓里哩!当初军师在山上定下这条计,叫我到卢府来闹妖,要把他家闹得天翻地覆,日夜不安,赚他上梁山,代我们晁大哥报仇。当时我觉得这条计好虽好,不过手段太狠毒了,人家姓卢的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又没有得罪我们梁山,你非要把人家闹得家破人亡,不是心太毒了吗?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军师的这条计用得就是好,一点都不毒。毒的是这两个狗男女。如果军师不用这条计,我时迁不到卢府来闹妖,姓卢的最多在三五天內,就要成为冤鬼了!啊呀!这一来怎么好?万一明天狗男女就下毒手,下砒霜把卢俊义毒死了,我们不是空忙一场了吗?晁大哥的仇不是就永远报不成了吗?到那个时候,军师就要问我了,好说:”时迁啊,你是哪一天到的大名啊?”我当然如实回他了:“我是某一天到的大名。”军师又问了:“姓卢的是哪一天死的呢?”我回:“某一天死的。”军师一定要责备我:“你时迁不到大名罢了,你既到了大名,你已经到卢府去过了,你晓得要有这回事情,你为何不想办法救姓卢的呢?”我没话回了。军师就是不办我的罪,我时迁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我要想个办法,要救卢俊义哩。怎么救法?我又不好当面告诉卢俊义,我如告诉他:姓卢的,你家老婆要下砒霜毒死你了。姓卢的一定要问我:你怎么晓得的?我不能说:我躲在你家大床顶上听他们说的。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哎。这一来怎么办?时迁再一想:我老蹲在大床顶上,不耽误时间吗?现在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先出去再说。你这个时二爷嘛,你出去不要紧,你应该要走大床底下施蛇行法,慢慢游出房间,然后再走。时迁这一刻心里着急了,施蛇行法嫌太慢了,依仗自己的轻功好,在大床顶上站起来,两脚尖一踮,呜一一!走大床顶上蹿到房门口,快是快极了,啪!把门帘一掀,蹿出了房间,噗!接着人就上了屋了。贾玉姣正坐在大床边上在这块想着:砒霜是烈性啊,卢俊义吃下去,药性发起来,一蹦三丈高,一跳六丈远……贾玉姣正想到这个地方,忽然在她头顶上,呜一一!一个黑段子蹿到房门口出去了。贾玉姣这一吓,没得命了,岔声都喊出来了:“啊唷喂一一!”她这一声喊,对过房间里头的那些妈子、丫头吓坏了:“咦,什么事啊?对过主母喊起来了,速些去望望看。”哗……,一起都跑到这边房间里来了。“安人,你老人家喊什么事啊?”“妈妈,你们可曾看见… ”贾玉姣两只手一抬,比划了个黑段子的样子。“看见什么东西啊?”“这个,那个……”贾玉姣架子摆出来了,底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啊,妈妈,不相干,没得事,是我一时看花了眼了。你们有你们的事去吧。”这些妈子、丫头一听,一个个转身出来了。到了明间里头,你碰碰我,我碰碰你,走着嘴里就低声叽咕着:“姐姐。”“妹妹。”“你看见的呀?这一声喊,把我们都吓死了,跑过去问她,她又说不出个话来。““告诉你唦,李大爷走了,她就魂不附体了,跟发神经病差不多,明儿还要得疯痰哩。”她们到了对过房间里头,谈谈说说睡觉了。贾玉姣把架子摆出来了,为何底下的话又不说的呢?她先是想说的,“你们可曾看见这么长的一个黑段子啊?”后来一想:这话就能说了吗?我把这话一说,大家都惊起来啦,吓了不敢睡觉啦。再惊动卢俊义父子,那事情就不好办了。黑段子是什么东西啊?我心里有数,是砒霜鬼。我准备用砒霜害死卢俊义,黑段子是来讨替身的。唔,看来毒死卢俊义这件事,虽没得十分的把握嘛,恐怕也有个八九成哩,砒霜鬼已经来讨替身了嘛。贾玉姣想到这个地方,心里头不但不怕,反而欢喜。她欢喜先让她欢喜,现在交代时二爷。

  时二爷到了屋上,蹦纵蹿跳,到了火巷的墙头上了。火巷里头虽有路灯,因为房屋多,这条火巷又长,路灯是挂在墙上的一两盏豆油灯,灯草又没得人及时掭,巷子里头黑魆魆的.时二爷伏在墙上,就在这块想如何救卢俊义的章程。要命哩,一时还就想不出个办法来。时二爷正在这块着躁,忽然听见火巷里头踏踏踏踏……,有脚步声渐来渐近。这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叽咕着:“菩萨,这件事不是我自己要办的呀!现在是办也不得了,不办也不得了。菩萨啊,我到底怎么办呢?”这是哪一个?狗头李固。李固心里也着急哩,贾玉姣这块硬揢他买砒霜来毒死卢俊义,要跟他做长久夫妻;卢俊义是他的救命恩人,毒死他实在有些不忍心。如果不办,又得罪了贾玉姣。他晓得贾玉姣这个人厉害哪,她气起来反咬一口,在卢俊义面前告他一状,恐怕他李固的狗头就靠不住了。所以李固进退两难,越想越急,这时候嘴里不停地在这块喊菩萨。时二爷在屋上一听:“咦喂,李固啊,原来你也怕菩萨哪!你既然怕菩萨,求菩萨,好的,今儿老时何不就来装个菩萨玩玩,来吓吓你呢?看你敢不敢下手害卢俊义!再一想:我装菩萨,我手里没得刀也不行哎。我如果手里有口刀,我虽不杀他,把口刀朝他颈项上一搁,再教训他几句,吓他一下就行了。因为时迁这个人天生有一短,不能执利器伤人,所以他出来办事身上从来不带刀。没得刀怎么办?不要紧,我“多宝袋”里的家伙多哩,拿件东西代用下子。顺手向袋子里一摸,拿出件东西出来。拿件什么东西?壁见酥。什么叫壁见酥?专门为挖墙打洞用的工具。这种东西也是铁打的,一头粗,一头细。到人家去偷东西,挖墙打洞,不怕墙有多么结实,见到这样东西,墙就酥了,一挖就通,所以叫“壁见酥”。时二爷从“多宅袋”里把壁见酥拿出來,得儿……噗!一个猫儿落地,蹿到李固背后朝下一落。李固听见背后呜……一阵风,“什么东西啊?”他的胆小,一吓,人朝下一站,正准备掉脸望。时二爷不容他掉脸,就把手里的壁见酥一伸,嗒!朝他的颈项上一搁。“啊唷喂!什么东西啊?冰冷的嘛!”铁的不冰冷吗?时迁特地把自己的喉音一变,老腔老调:“唗!好大胆的狗头李固!想你主人对你有活命之恩,你胆敢不以德报恩,反与主母通奸,还想用砒霜害死你的主人,恩将仇报。因为你的主人一贯行善,感动上苍,玉皇大帝特命吾夜游神下界来警戒你,你如果用砒霜害你的主人,定斩不饶!”啊唷喂!”李固一吓,噗笃!双膝朝下一跪,跪下来就不停地磕头。“菩萨啊!望菩萨饶命啊!这件事不是我要做的呀,这全是她的主意啊。菩萨啊,你老人家放心,从此以后我决不敢害我家主人了。”他跪在地上在这块磕头求菩萨,时二爷足尖一踮,噗!已经上了墙头了。先把壁见酥朝多宝袋里一放,低头望望李固,忍不住抹抹倒八字胡子,笑得口水直洒。越想越有趣,越想越得意:这个章程好哩,亏我想得出来的,装夜游神,居然把他吓住了。这一来卢员外可保无碍了。时迁等李固回大厅之后,他还回到大厅对过的照厅屋上趴伏。

  李固在地下磕了一阵子头,叽咕了一阵子,掉脸望望,后头沒得动静了,晓得夜游神走了,站起身来,把身上的灰掸掸,踏踏踏踏……,回到大厅上,到原来站的地方朝下一站.心里越想越害怕:刚才菩萨是饶恕我的呀,是把刀背子对着我的颈项的呀,我如果再有害死主人的念头,下一次就不是刀背子啦,就是刀口朝下啦,我这颗头就掉下来啦!李固站在这块,这一刻的这副鬼相不能望了,周身直抖,就跟打摆子差不多,得得得得……,抖嘛一定是身上冷罗?你说他冷吧,他头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直朝下淌。你说他暖吧,他又浑身直抖。卢俊义正在这块看着帐,忽然看见李固得得得得……,浑身直抖,“啊一一?”奇怪。刚才李固喊肚子疼,要大解,这一刻大解过了,脸上的气色倒更难看了,脸上雪白,头上的冷汗直朝下淌,浑身还发抖。坏了,恐怕是病了。“李固,你哪里难受?”“嗯,主,主,主人,嗯,嗯,小人没、没得哪块难过。”得得得得……,卢俊义一望:嘴说没得哪块难过,浑身还在这块抖着。一定是得了病了,他不好说。这些地方要体贴下人,不必叫他站在这块侍候了。“李固,你既然身体不爽,赶快回房休息去吧。明日一早叫人请医生来代你医治。”“噢,噢噢。”李固心里有话:主人,我哪块是有病啊,我是被夜游神吓成这种样子的呀!这话不能告诉你啊。李固转过身来,踏踏踏踏……,到了自己房间里头,连灯也不点,轰隆通!霍啦嗒!把门朝起一关一闩,入朝床上一睡,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脱,把被子一拉,捂头盖脸朝身上一蒙,在床上慢慢地抖了玩吧。一直抖到三更天,抖萎困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到了第二天,可敢买砒霜啊?孙子才敢买哩。连想都不敢想。找了个机会就跟贾玉姣说了:“我告诉你啊,无论如何不能用砒霜毒死他啊,昨儿晚上我碰到夜游神啦!”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幸亏菩萨饶恕我,把刀背对着我的脖子呀,如果刀口对着我的脖子,我的命就没得了!你想的这个主意不能玩。”贾玉姣点点头,心里有话。是不能玩了。你碰到夜游神,我也碰到咧,不过没有跟我说话。你前脚才走,我房里就有个黑段子飞出去了。我心里头并且还高兴了下子,以为是砒霜鬼来讨替身的,哪晓得不是的,是夜游神。啊咦喂,这位夜游神房里房外地跑,恐怕是在这块保着卢俊义哩。我如果一定要下砒霜害他,卢俊义本人看不见,菩萨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啊,到时候只要吹一口仙气,就把砒霜现出来啦,或者咯咋一一跟我们玩一个掌心雷,我跟李固两个人就没命了。随他去吧,我们就这样子安稳些过过吧。所以贾玉姣跟李固准备用砒霜毒死卢俊义的念头,从此就打消了。

  李固走后,卢俊义也不准备看帐了,他本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的。望着燕青:“儿呀。”他们虽不是嫡亲父子,感情如同嫡亲父子,员外开口都是“儿呀”,燕青开口都是“恩爹”。燕青听见父亲招呼,随即下马杌,到了父亲旁边:“恩爹。”“吾儿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是。现在总管有病,请问恩爹,明天孩儿还要不要下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今天早上,离城七十里的东乡,佃户与佃户之间闹事,有人赶到城里来禀报卢俊义。当时卢俊义就对燕青说了:“儿呀,你明天一早到东乡去一趟吧。”这种事情当然用不着卢俊义本人去,李固去又没得用,只有叫燕青去。这一刻燕青见李固病下来了,怕明天里里外外的事情没得人照应,所以问卢俊义,他明天去不去。卢俊义一想:“儿呀,你明天还是到东乡去一趟,家中一切有为父照料。”“是。“燕青转身回自己的住处。燕青的住处在什么地方?在花园西北角。前后也是三进,是特为代他砌造的。为什么要砌在花园里呢?因为花园里头地方大,空地多。在他住处的门前就有一块空地,每天早上天才亮,父子两个都要在这一块空地上打拳练功。这时候燕青住处的手下人都睡觉了。这就不派啦,主人翁没有回来,他们怎么能睡觉呢?他们父子两个对待手下人是宽厚得了不得,每天晚上只要等大门上了锁,钥匙交给老主人以后,这些手下人没有什么事,多数就去睡觉了。燕青如果晚上有事,睡得迟,要吃东西,要喝茶,都是自己动手。他认为他睡得晚,明天可以多睡一会,迟点起来,但是手下人每天天一亮就要起来了,晚上要让他们早点睡。手下人虽已经唾了,但是明间的灯都还点着。燕青走第一进奔第二进。他的房间在第三进。第二进上下首有两个房间。下首房间是手下人住的。上首房间里头有两张兵刃架,一张架子上架着一杆丈八金团龙枪,这一杆枪出色了,是卢俊义本人用的。另外一张架子上有刀、枪、剑、戟、斧、棍、锤、叉等十八股兵器。什么叫团龙枪?一般的枪是在枪杆子顶头安个枪尖子,团龙枪不是的,它在枪杆子顶头有个圆的龙头,嘴张着,枪尖子就安在龙嘴里头,好象枪尖子是从龙嘴里伸出来的舌头。这种团龙枪比一般的枪要重得多,差不多的人舞不动。卢俊义再怎么忙,每天都要拿这杆枪练一练,舞一舞,到现在一点没有丢功。他这一杆枪和史文恭的枪有什么不同呢?主要在颜色上不同,史文恭的枪是镏银的,白的,称为银团龙枪;卢俊义的枪是馏金的,黄的,称为金团龙枪。为什么叫丈八枪呢?“丈八”并不是一丈八尺,如果是一丈八尺,那就太长了,就不好舞了,它是一丈零八寸,枪头子约有八寸,枪杆子约有一丈,所以叫丈八枪。在那时有三杆团龙枪最有名:一是卢俊义的金团龙怆,二是史文恭的银团龙枪,三是镇守边关赵拂的铁团龙枪。燕青除了有三十六着巧打、七十二把神拿以外,最喜爱的是一对双刀。父子两个每天都要在一起练。 燕青到了第三进上首房间里头,收拾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了,进了饮食,带了八个手下人,出花园的后门,上了马,奔东乡去了。他要去多长时间才回来呢?有几天耽搁哩,起码要过十个日子以后才能回来。幸亏燕青走了,如果燕青不走,蹲在家里,时二爷这个闹妖还有点不大好闹哩。何以呢?燕青和卢俊义还有点不同,卢俊义的本领虽好,但是不会轻功,燕青还会轻功。燕青这个人好学,是跟江湖上的朋友学得来的。他的轻功虽不能跟时迁比,蹿房过屋却也不费事,到了时迁闹妖的时候,他不蹿到屋上去捉妖怪吗?他朝屋上一趴,倒要看看你这个妖怪从哪块来,到哪块去,那一来时二爷就麻烦了。 燕青走后,卢俊义也不看帐了,一声咳嗽:“呃唔一一咳!”站起身来,两手朝背后一背,一摇二摆,绕过屏风,走火巷回上房。大厅上的灯火有厅上值班的手下人吹灭,然后睡觉。卢俊义到了住处角门口,有管家婆把角门朝下一开,上来请教一声:“员外。”卢俊义点点头,进角门。管家婆把角门关闩,盘链下锁,没得她的事了,她去收拾睡觉。卢俊义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手一抬,把门帘朝起一打,进房门。贾玉姣坐在床边上,心里头还在高兴着哩,这时候她还不晓得李固碰见夜游神的事,她还在想着明儿李固把三钱砒霜拿家来,就可以对卢俊义下毒手了。刚才那个砒霜鬼已经来讨过替身了,这件事情十有八九要成功。正在高兴着,看见丈夫进来了,贾玉姣朝起一站,请教了一声:“员外。”“罢了。”只回个“罢了”啊?唔,他们这对夫妻现在是冰炭不同炉。卢俊义是个周正君子,从来不欢喜敲敲打打的,连戏言都没得。每天从早到晚,只跟贾玉姣说两个“罢了”;每天早上眼睛一睁,身子朝起一拗,贾玉姣要请教他一声“员外早”,“罢了”,这是一个;到了晚上回房的时候,贾玉姣也要请教一声“员外”,“罢了”,这是第二个。

  但是贾玉姣跟他就不同了,她原来是姑苏妓院里的一个名妓,一天到晚不断地有客人来,这一个才走,那一个又来了,她过惯了那种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搂搂抱抱的日子了,再加上这个贱婢骨头又轻,心眼又不正,你说她跟卢俊义可会有感情吧。卢俊义当初因为老婆死了之后没有续弦,有一次到姑苏去办事,由朋友介绍认识贾玉姣的。贾玉姣看中他有钱,长得也不丑愿意嫁给他,卢俊义才代她赎身,把她带回来。晚妻扶正。哪晓得贾玉姣过不惯这种日子,后来就勾搭李固成奸。现在她对卢俊义虽没得感情,但是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她晓得丈夫有个脾气,每天回上房以后,还要吃点东西,喝三杯酒,所以贾玉姣有件事情非准备好不可,在银桌上摆四个冷荤碟子,一把酒壶,一只酒杯子,一双牙箸。卢俊义刚才不是吃过夜宵了吗?吃过夜宵归吃夜宵,哪怕吃得再饱,在临睡觉之前,这个三杯酒是非吃不可,这是他的习惯。贾玉姣代他斟了三杯酒,员外一饮而干,把箸儿一拿,夹丁点冷荤,稍微过下子口。吃过之后,就在房间里头来回走了两趟,然后在房间当中站定,坐马势朝下一蹲,把两只手朝外一伸,再往回一收,只听见他周身的骨节;咯哩咯嗒咯哩咯嗒……,就跟放的小鞭炮仿佛。这就看出他的真功夫来了。他虽已多年不走江湖了,在家享清福了,但是他的拳棒枪法,从未丟过,尤其是内功,一点都没有散,要不然日后怎么能跟史文恭动手呢?史文恭天下人都不怕,就怕这个师兄卢俊义.一看见卢俊义就要打寒噤,他原以为卢俊义已成百万富翁,在家想清福,会丢功的,哪晓得卢俊义的功一点没有丢,所以史文恭吃了亏了。这是后话。卢俊义运过功之后,解带宽衣上床,贾玉姣把银灯吹熄,也上床安歇。这一刻卢府从前到后乌灯熄火。远处的更鼓:哐——哐——,已经打二更了。这时候有个人忙起来了,哪一个?轻脚鬼时迁。

四、时迁闹妖

时二爷刚才是在屋上,把卢府的房屋望了下子,这时候又到了地面上来了。把七所住宅都要摸摸熟,什么大厅、花厅、内厨房、外厨房、书房、门房、花园、过道,连他家没得人到的地方,他都要去看下子。卢府这么多的房子,他能记得吗?放心!时二爷的记性好,只要跑一趟,他就记得了。时迁把所有房屋看过之后,心里有数了,还要来算本帐:怎么个闹,从什么地方闹起,究竟怎么闹法,哪些地方能闹,哪些地方不能闹。军师关照的呀,这次闹不能虎头蛇尾,要从小闹到大闹,要越闹越厉害,越闹越凶,闹到一定的时候,军师才好到他家来算命哩。时二爷一斟酌:有了,今天先这么小闹下子。时二爷先到上房里头去绕了下子,接着到厨房里头去转了一下子,再到花厅上拢了下子,最后代他家把大厅上的东西摞了下子。乖乖,就这样子小闹下子,把时二爷汗都忙出来了。看看时间不早了,正准备走,不好,肚里倒饿了。莫忙,再到厨房里去下子,吃饱了再走。象卢府这样的富户,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厨房里头哪样东西没得啊!时二爷到了厨房里,鸡汤喝喝,鸡腿啃啃,吃饱喝足。不怕第二天有人看出来有人偷吃过了?不要紧,他家厨房里的货色太多了,吃掉一两只鸡,人看不出来。再加上时二爷心细,吃过了把吐下来的鸡骨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人格外看不出来.在厨房里吃饱了之后,再到上房里顺带一点茶食。上房里头的小八件茶食多得很,全是上品,有的是补品,什么冰糖莲子啦,大蜜枣啦,大桂圆啦,还有兔儿眼的大瓜子,每样都带一点。回到吴四房客栈,白天没事,不能从早唾到晚唦,睡不着的时候,他寡人好啖,馋猫子嘴,就弄点小八件茶食拈了玩玩,瓜子儿剥剥。

  时二爷离了卢家上房,蹦纵蹿跳,身如燕雀,回到吴四房客栈。到了后进屋脊上,先不忙下来,因为不晓得底下有没有外人。事先跟戴宗说好了的,要先把个暗号给他,问一问下面的情形。时二爷趴在屋脊上,学猫叫:“喵呜——,喵呜——”,叫了两声。这两声的意思就是:下面可有外人啊?我可能下来啊?戴宗在房里到现在没有睡,旁势躺在床上等着他哩,听见屋上有猫叫的声音,“呃咳!”一声咳嗽。这是两个人约好了的信号,他这一声咳嗽的意思是:底下安然无事,你下来吧。时二爷听到咳嗽,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蹿到了天井里里头,人朝起一站,进了上首房间,把房门朝起一关,到戴宗对面朝下一坐。坐下来就谈了。啊咦喂,时二爷的话多哩,他把怎么样进卢府,怎么样在大厅对过看他们主仆三人在那块对帐,小丫头怎么样送夜宵,望着李固招手,李固怎么样借屎遁到上房里去。原来他跟卢俊义的晚妻贾玉姣通奸,准备用砒霜毒死卢俊义,后来自己怎么样装夜游神吓李固,最后怎么样把卢府上的东西稍微搬了下子。戴宗坐在对过听得点头晃脑,不住地竖大拇指头,打心眼里头佩服:不愧军师称他为梁山第一能人,时迁兄弟确实是能干,有本事,就象晚上遇到的这回事,如果是差不多的人去,简直没得办法可想,他就有这种灵机,装个夜游神,就把个狗头李固吓住了,就能把卢俊义的命保住了。聪明!有道理!他们两个人谈谈说说,收拾睡觉。

  第二天天色一亮,卢府上热闹起来了。在哪块先发作的?在上房里头。每天王一亮,卢俊义一醒,先是一声咳嗽:“呃唔——咳!”身子朝起一拗,就准备起床了。为武的嘛,都有起早的好习惯。卢俊义身子刚拗起来,贾玉姣在对过也拗起来了,先请教一声:“员外早。”“罢了。”一天两个“罢了”,这是今儿的头一个“罢了”。贾玉姣坐起来之后,把上衣朝起一披,伸手就来开床里头的抽屉。过去的古式大床,床里头有块搁板,搁板两头有抽屉。手一伸,得儿……,把抽屉朝外一拉,在里头把裹脚布一拿,然后把抽屉朝起一推。什么裹脚布?就是古时候的妇女裹小脚用的布条子。现在的妇女真正解放了,没得人裹脚了,想看也不容易看到了。从前女人不但社会地位低,连脚都要受罪,五六岁的时候就要拿丈把长的裹脚布把脚紧紧地缠起来,不让它长。据说还要在脚丫子里头放明矾,还要放炒过的熟盐,乖乖!就跟过年的时候俺那个咸猪爪子差不多。疼哪!有的人受不了,夜里头就把裹脚布松掉了,上人晓得了,还要骂,还要打。人家说裹脚的人眼泪不晓得淌掉了多少哩,虽然没得几大碗嘛,起码有几酒杯子。就要等到把一双脚裹死了,定了型了,才不感觉疼哩。现在的妇女都不裹小脚了,随脚怎么长,要长多大就长多大,有的脚比男人的脚长得还要大。还有的妇女的脚比男人的脚还要“解放”,到了天气闷燥的时候,男人家的脚还没有怎么样哩,女的先把鞋子一脱,把袜子一拽,嗒!凉鞋朝起一蹬.到哪块去开会,朝下一坐,把鞋子脱掉了,还要把脚指丫巴张开来,做什么啊?透透风,凉快凉快。高起兴来,得!得!还要打两个脚榧子玩玩呢。贾玉姣每天都要换裹脚布。她当然考究了,千百万银子富户的主母嘛,就是一般的人,三天两天也要换一次,不换就有味道了。她每天要换的裹脚布,都是由上房里头做粗事的妈子代她准备好了。她家做粗事的、做细事的妈子、丫头多哩。贾玉姣把裹脚布一拿,把两条腿一挥,下了床,上了踏板,准备到马子巷里去坐马桶,一边小解,一边换裹脚布。莫忙,你说书的在这个地方恐怕忘记交代了:下了床,上了踏板,你没有交代他穿鞋子啊,该派要穿鞋子才能下地跑哪?用不着哎,她脚上本来就穿着鞋子嘛。噢,睡觉居然还穿着鞋子?哎,过去小脚妇女睡觉都有睡鞋穿在脚上,不过这种睡鞋与平时穿的鞋子不同,它软而薄。差不多的人家,下了床之后要先穿鞋子,睡鞋不能下地走,因为地下脏。卢俊义家上房的地下一点不脏,踏板上一天不晓得要搌抹多少趟哩,地板能照得见人,想找点个灰星子都没得,干干净净。贾玉姣走到马子巷面前,手一抬,先把帘子朝起一打,走到马桶面前,身子一转,就准备朝大马桶上坐了。过去的马桶有两种,就是现在许多没得抽水马桶的人家,用的马桶也还是有两种:一种是上面有提把、一只手可以拎起来的,上面只有一个盖子,还有一种上面没得提把,是用两只手端的,上面有两个马盖,一大一小,大的叫大圈,俗称大马盖,大马盖当中有个圆洞,上面再盖个小马盖,叫小子子。你这个贾王姣,你坐的时候,应该要望下子再朝下坐,看看马盖可在上头。她没有望,她平时坐惯了的,都是一边用右手来掀小子子,一边就朝下坐了。再说,马子巷里光线也暗,就是望,一下子也望不清楚。哪晓得今儿马桶上的大圈跟小子子都没得了,成了敞口的马桶了。啊咦喂,敞口的马桶在房间里头不臭吗?一点不臭。这种大财主家里头的马桶,虽不是一天倒两次嘛,至少一天要倒一次,倒过了用开水烫了又烫,马刷刷了又刷,放在外头让风吹了又吹,每天到太阳落的时候,才把马桶收家来哩,昨儿晚上又没有大便,不过上床的时候尿了一泡尿,所以一点没有臭味。贾玉姣一边伸手来掀小子子,一边就朝下坐了,哪晓得手摸空了,想站已经来不及了,一屁股坐下去了。没得命了!她人又生得不胖,半个身子都下去了,双脚朝上一翘,头朝后一仰,连人带马桶跌了个元宝翘。贾玉姣这一下子跌得虽不重,可吓得着实不轻,冒里冒失一声喊:“啊唷喂!”她这一声喊,惊动对过房间里头的妈子、丫头了。

  这时候妈子、丫头都起来了,听见安人喊“啊唷喂”,一个个吓了一大跳,不晓得是什么事。“快些走,去望望看!”“速些走!”“走!”“走!”哗……,到了这边房间里头,先见员外请早安,接着到马子巷里头一望,只见贾玉姣连人带马桶元宝翘跌在地下哩。“不好了!安人!糟了,糟喽——!你老人家今儿上马子的时候,怎么高起兴来把大圈跟子子都拿掉了呀?”“不要罗里罗嗦的,先速些把我拖起来唦!”“啊,噢。”七八个妈子、丫头上来,两三个掯住马桶边,五六个就把贾玉姣的下半身朝上提,好不容易才提上来。“啊,安人,你老人家今儿怎么这么高兴,把大圈跟小子子都拿掉了呀?”“少废话!我什么时候把大圈跟小子子都拿掉的呀?你们一天到晚油嘴打花的,做事心不在焉,白米饭把你们牙都养黄了!来啊,我问你们啊,昨儿是哪个收的这个马子“啊?”“这个……安人,这个马子是婢子收的哎。”“我问你啊,你收马子的时候,只收了个马子啊?大圈跟小子子怎么不收的呀?”“这个……安人,婢子何能只收马子,不收大圈跟小子子呢?请问安人.昨儿晚上临上床的时候,你可曾上马子的?”“嗯,这还要问吗?晚上,临上床之前,当然要上下子马子哎。”“请问安人,昨天晚上你老人家上马子的时候,马子上可有大圈跟小子子啊?”“这个,那个……”贾玉姣心里有话:她这话倒也对啊,昨儿晚上我上马子小解的时候,马子上有大圈眼小子子的嘛。“这个……哎,昨儿晚上倒是有的。”“安人,既然昨儿晚上是有的,这就不关婢子的事了,这就是夜里头的事了。”“不要在这块拌嘴了,我晓得你这张嘴凶,我说不过你啊。你们速些个去找哎!”“噢,噢。”妈子、丫头出了房间,就来找大圈跟小子子。因为刚才在上房里头受了安人的气,这一刻一个个都有一肚子的火,一路走着,一路拍手打巴掌地骂着:“是哪个童子痨啊?是哪个促狭佬啊?好吃的拿了去吃了,好戴的拿了去戴了,这样东西又不好吃,又不好戴,拿了去当围嘴子哪!拿了去当凉帽子戴哪!”走着骂着,走到了厨房门口。哪晓得厨房里头也闹了翻掉了,厨头二老头子跟烧火的二癞子两个人这一刻正吵着哩。

  在卢府上当厨头也不容易哪!不怕你的厂艺好,要进卢府的大门也并非易事。这个厨头当初不晓得请了多少人,人上找人,还花了一笔钱,好不容易才进卢府当了个厨头。一般的人进了卢府,就如同睡在棉花包上过日子,没心烦了,算是拿到金饭碗了。但是厨头没得那么快活,还是经常要烦神,首先要把主人翁的脾气摸准了,要把主人翁服侍好了,这叫“物中主人意,必是好东西”。象卢俊义每天早上起来,先是练功,练过功之后用早点,他还有个脾气,早上不大喜欢吃甜粘的东西,有时候高兴了才吃一点,不高兴就不吃。他早上欢喜吃稀饭。不过这一碗稀饭非常考究,厨头在前一天晚上就要准备好,一把上好的籼米,先把米上手一拣,生怕里头有稻壳子、稗子、细石子或者老鼠屎等等,拣过之后,把米一淘,淘过了就朝紫铜罐子里头一倒。烧火的要把炭炉子生火的东西全准备好了,以防第二天早上万一大意起床起迟了,到时候把火一引,笆蕉扇子叽霍!叽霍!两下子一扇,马上火就上来了。一刻儿工夫,稀饭就开了。开了之后让它在罐子里头哆下子,哆过之后再焖下子。主人翁练过功之后,把这碗稀饭端上去,四个小菜碟子一放。主人翁吃过稀饭,再吃一点点心,就没事了。哪晓得今天无巧不巧,厨头二老头子起床起迟了。起迟了心里头就有点着急,就有点慌了,一到厨房就喊了:“二癞子小伙哎——!”烧火的二癞子一听:“啊,老爹啊!”不要在那块逛了!做事慢慢吞吞的,速些个把火引着了唦!”“噢,来了!”二癞子把火引着了,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叽霍!叽霍!叽霍!叽霍!……,几下子一扇,炉子里头的火窜窜地上来了。一刻儿工夫,只听见紫铜罐子里头咕嚕咕噜咕噜咕噜……,开了。二癞子木屑屑的,还在这块搧扇子。厨头一望:“小伙哎!你简直是算盘珠子啊,拨下子动下子。速些代我把盖子掀掉唦!开了,噗出来了,这一噗把原汁都噗掉了!”“噢!”二癞子才要来掀盖子,再一望:“咦?——老爹啊!”“唔,什么事啊?”“今儿这个紫铜罐子上头的盖子换掉了嘛!””怎么换掉啦?”“怎么把饭桶上头的个盖子盖到这个上头来的呀?”“你不要问了,什么饭桶盖子不饭桶盖子,只要它不是马桶盖子就行了。”“老爹啊,盖子上头还有个铜圈哩!”“你不要找话说了,不管它什么铜圈不铜圈,你速些把盖子掀掉唦!”“噢!”你这个二癞子嘛,你掀盖子的时候把头还偏过去唦。他不,他用个二拇指朝小铜圈一伸,鼻子就正对着这个紫铜罐子。嗒!盖子一掀,罐子里头的这股热气,噗!就朝他鼻子里头一钻。“咦?——老爹啊!”“唔。”“这个……这个稀饭里头怎么有股臭味的呀?”“你大概是鼻子臭了!小伙哎,这么暖的天,要么打馊味,哪块来的臭味的唦?”“唔,不错哎,老爹哎,不但臭,而且还有点个臊味哩!”“你大概是看见鬼了!来啊,我问你啊,你手上到底拿的个什么东西啊?”“饭桶上的盖子。”“你,你,你把我望望看。”“不相信,你望唦。”二老头子把盖子接过来一望:“可要死了!啊!哪块是饭捅上的盖子啊,这明明是马桶上的小子子啊!啊咦喂,啊咦喂,不好了!这明明是哪个把紫铜罐子上的盖子拿掉了,把马桶上的小子子盖上来了。这小子子被热气一蒸,臭味全拱到粥里去了。可要死啊!啊!是哪一个跟我老爹做对啊?好的,告诉你下子,我花了一捧银子才进卢府的门楼子的,敲敲牙齿一大捧,现在居然有人跟我老爹不得过。行!马上去见主人,倒要把这个根搂出来哩,看看到底是哪一个跟我老爹不得过。要了死下来了!”

  二老头子正在这块骂着,上房里头的妈子、丫头拍着巴掌,也骂得来了:“是哪个童子痨啊?是哪个促狭佬啊?好吃的拿了去吃了,好戴的拿了去戴了……”“啊咦喂,啊咦喂,妈妈”“哎,二老爹。”“你们一大早嘴里不干不净的呀,女人家宜缄口啊,不作兴骂人啊,嘴里要稍微干净些哪。”“你不晓得,二老爹啊,今天上房里出了件新鲜事,气人哩!”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妈妈哎,你们那个新鲜事没得我这块的新鲜事大啊,不晓得哪个囚攮的跟我老爹作对,把马子上的小子子,喏,盖到我这个紫铜粥罐子上头来了。”“啊!二老爹,这就难为你了,把小子子给我们吧,,我们正在这块找着哩。——姐姐,小子子有了,我们再去找大圈啊。”一路拍手打巴掌骂着,朝花厅上跑了。二老头子重新代卢俊义煮稀饭,我就不交代了。

  管花厅的叫常二觑子。常二觑子是都城王府里荐来的,旁的样样都好,就是一双眼睛是近视眼。在过去又没得近视眼镜子,近视眼的人就吃苦了,他的近视眼又特别深,譬如一大早有人招呼他:“常二爷早!”他看不清楚对过是哪一个,耳朵听见,就回一声:“啊咦喂,早,早,早。”还有时候人家招呼他:“常二爷早!”他没有听见,又看不见人,就没有开口,人家就说他是有意不睬人了。其实是冤枉,是他的眼睛看不见。有人就说他了:“二觑子啊,你不作兴啊,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还了得,王府里荐得来的,不睬人,架子大哪!”所以一个个就对他不满意了,还有人经常在暗中把苦给他吃。常二觑子心里也有数,时刻小心防备着。这一刻他正拿着一根鸡毛帚子掸扫灰尘,嘴里就在这块叽咕着。“唉!何苦啊,人在世上,大家和气些多好?我倒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你们一个个还看不得我,以为我是王府里荐得来的,架子大,不睬人,其实损德哩,我是眼睛看不见哎!我也不跟你们多说,一句话,你们想弄铁筷子把我搛掉了,搛不掉!我只要好好地做事,把这座花厅打扫得干干净净,主人一时到花厅上来坐坐,逛逛,一望:常二觑子啊,你把花厅打扫得不丑啊,角壁角落都干干净净的嘛。只要主人说一声满意就行了。嘿嘿!哎!”嘴里叽咕着,手底下鸡毛帚子掸着。掸啊掸的,掸到香几面前了。一望:“可要死啊!要死!要死!”看见香几上头添了一件摆设了。“你看你们这些人啊,又把暗苦给我吃了。你们添了件摆设嘛,要把个底给我唦,好说:常二觑子啊,这块又添了件摆设啦,是古董啊,值钱哪,你明天打扫的时候,要注意啊,不要碰坏了。你们不把底给我,我的这双眼睛又不好,亏得我家神菩萨挂得高,哎,居然我还就看见了,万一要是没有看见,痨瘟的鸡毛掸子一带,啪!乓啷当!把这件古董玩了打掉了,我就是冲家,把我这个人卖掉了,我也赔不起哎!唔,好哩,好哩,回头再跟你们算帐!哎,你看看瞧,这摆设就这么秃头秃脑的摆在这块。圆倒是蛮圆的,大也蛮大的,底下连个座子都没得,这象什么话啊?唉!”把眼睛觑上去望望:“颜色不丑啊,紫猪肝的颜色,上头滴滑,照得见人,中间还有个圆洞。不晓得是哪一家当典里头,大概是当主到期没有来赎,当了漫下来了,就拿得来孝敬主人了。唔,让我来仔细望望看,看到底是不是坑货。不要以为我常二觑子没得用啊,差不多的古董,到了我眼睛底下一望,我就晓得是真货,还是假货,是坑货,还不是坑货。常二觑子把鸡毛帚子朝下一放,把这件东西拿起来一望:“看上去颜色是不丑,坑货是坑货。不晓得是香坑,还是臭坑哪。这个不要紧,我辨得出来哩。”怎么辨法?他有他的经验,先吐点唾沫在右手手掌心,就用右手的手掌心在这件东西的反面一阵子擦,擦热了之后,就把它靠到鼻子底下,用鼻子来闻,如果是香坑,就闻到香味了;如果是臭坑呢,臭味就出来了。常二觑子用右手掌几下子一擦,再把它靠到鼻子上一闻:啊呀!没得命了,臭坑,臭坑啊,象个臭的哩!唉,所以你们这些人呐,不懂啊!马上等主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主人了:主人,告诉你啊,这个货不是香坑啊,东西颜色是不丑,它是个臭坑啊!主人听了我的话,说不定高起兴来了:咦喂,常二觑子啊,你眼睛虽觑啊,还识古董哪。常二觑子哎,既然是个臭坑,就不必再摆在花厅上了,不要把尊客臭了跑掉了,算了,就赏了给你吧。哎,我说不定还能弄到个外快哩。这个外快不小哪!不过,要是主人赏了给我的话,我也舍不得卖啊,我就在旁边钴两个洞,拿带子穿起来朝起一扣,喏,到了天暖的时候,我要是出去,就把它朝头上一顶,带子朝起一扣,我就把它当凉帽戴。哎,把它当凉帽戴。

  常二觑子正在这坎叽咕,只听见妈子、丫头走后面骂得来了:“好吃的拿去吃了,好戴的拿去戴了,又不好吃,又不好戴,拿了去当围嘴子围,拿了去当凉帽子戴哪!”“呃!呃咳!”常二觑子听到“拿了去当凉帽戴”,一吓,就把手上的东西朝后头一掩。“哎,妈妈。”“哦,常二爷。”“来啊,一大早你们骂什么事啊?”“告诉你,常二爷,气人哩!”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妈妈,告诉你们,你们那块的新闻没得我这块的新闻大。不晓得哪一个把苦给我常二觑子吃,喏,把这个摆设摆在花厅上,又不告诉我一声。告诉你们,幸亏我识货,等主人来,我要告诉他哩,花厅上无论如何不能摆,它是个臭坑,臭坑啊!”“啊咦喂,哪块是臭坑唦,你还说识货哩。告诉你,这是大马子上的大圈啊!”“啊咦喂,可要死啊!我刚才还放到头上顶了一阵子,不顺遂啊!”随后常二觑子还要拿几张草纸,点起来在头上绕几下子,不然有一阵子不祛疑哩。妈子、丫头把大圈跟小子子都找到了,哪晓得这时候大厅上又发作起来了。

  大厅上是什么玩艺?早上起来嘛,都要有人打扫大厅咧。打扫的家人到了大厅上一望;没得命了,大厅上宝塔摞起来了!摞的什么宝塔?这座宝塔象个高的哩:底下是一张海梅八仙桌子,八仙桌子上头摞了张六仙桌子,六仙桌子上头摞了张四仙桌子,四仙桌子上头摞了张大马杌,大马杌上头摞张小马杌,小马杌上头摆了张小板凳,小板凳上头摆了个大花瓶,大花瓶的瓶口上蹾了一把头号大尿壶。大家心里有话:真正弄不懂,不晓得是哪个把它摞起来的。本事不小哪,一个人摞不起来啊,至少要有好几个人哪。要死下来了!怎么摞得上去的啊?“老爹啊,稍微注意些啊,走路要离桌子远些走,哎,不能碰。假如一碰把宝塔碰了倒下来,尿壶打掉了不要紧,万一把上头的大花瓶打掉了,这个大花瓶价值连城,主人又欢喜,那一来不得了。”大家一商议,赶快去禀报主人。

  这时候卢俊义已经到了书房了。刚坐下来,手下人来报了,说大厅上如此如此,摞起宝塔来了。卢俊义起身,到了大厅上一望:“哦?奇怪!”这种宝塔,一股的人摞不起来。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到我卢俊义的大厅上来玩这一套?再一想:嗅,明白了,恐怕是家里有什么人得罪了狐大仙了。他们自己没有在意,还不晓得得罪了它,但是狐大仙来气了,拿他们作作耍。卢俊义艺高胆大,对狐人仙从来也不买帐。随即吩咐人拆宝塔。摞不容易摞,拆也容易拆哩。好在他家人多,扛几张梯子架起来,一件一件的往下搬,搬下来放回原处,大厅上恢复原状。卢俊义关照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这件事只有我们家里人晓得,一律不许外传。为何不准外传呢?如果传出去,卢府的事全城的人哪个不当新闻谈?一传十,十传百,要传遍了全城,难免没得人议论:坏了,狐大仙作怪,恐怕卢府耍出事了。这样一来,对卢俊义的声名不利。大家当然遵命,一个都不对外人吱声。

  这一天过去了,罢了。夜里时二爷又来了,宝塔倒又摞起来了。第二天,卢俊义叫人再把宝塔拆掉。就这样子,一天,两天,接连三天,都是如此。卢府上的人倒也习惯了,大不了就是这些花色,除了摞宝塔之外,早上起来,这个人少掉了一只袜子,那个人少掉了一只鞋子。大家也不罗嗦,袜子少掉,重拿一双;鞋子少掉,再换一双。哎,哪晓得事后鞋子、袜子在别的地方倒又找到了。三天下来,卢府闹成这种样子,但是筷子都没有少一根。时迁为何不带东西走呢?不能带。因为他住在吴四房客栈,如果把东西带了去,今儿带一样,明儿带一样,客栈里的那个小二到房间里来打扫,看见了就要生疑了:咦,你们来的时候,没得这些东西啊,怎么现在多出这些东西来啦?不要这个做眼线的兄弟还是个贼啊!那一来说不定能坏事。所以时迁只能代他家把东西到处搬,一样东西不能带了走。

  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二更天,时二爷到了卢府的屋上,四处一望,见大家还是安然无事,睡得酣呼浓厚。时二爷暗暗着急:“坏——了!”什么事坏了?军师说过的呀,一定要越闹越厉害,先小闹,后大闹,否则几天下来就闹疲了。果然不错,现在是闹疲了。象这样子下去,他们觉得无所谓了,没得什么了不起哎,大不了就是把东西搬搬弄弄,早上起来费点事,把些东西再还原就是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到了十个日子上,军师来了,他们更疲了,更谈不到要找军师算命了。唔,今儿要闹得厉害些哩。怎么闹法?时迁一想:嗯,有了!我在你家再把东西搬来搬去,就没得意思了。我今儿除了搬东西以外,还要跟你们来个新花色,换个新鲜玩艺儿,玩拖人!拖人啊!嗯。这个拖起人来就难保平安了,说不定把人拖伤了,也能把人拖死了。卢俊义啊,你家家私多大祸多大,我倒要看你急不急,怕不怕?用得。

  时二爷先到卢俊义的上房内外稍微搬了下子,接着就准备来拖人了。拖哪个呢?这个人不大好找哩,他卢府上手下人虽多,晚上一个人单独睡的很少,都是三个人睡一个房间,五个人住一处地方,要找个单独睡的才行哩。何以呢?几个人在一个房间里头,我拖这一个,把那一个惊醒了,我倒不是怕他来抓我,万一被他看见了,晓得是人在他家作怪,那一来就坏事了。非要找一个遛单的不可。时二爷就慢慢地找了。找啊找的,一直找到厨房对过,唔,这块有个遛单的哩。只看见厨房对过,柴房门口,有个人单零单睡在这块。是哪一个?厨房里烧火的二癞子。二癞子长了一身千层皮癞子,到了天暖,日子格外难过,不停地挠搔,浑身痒得不得过。晚上睡在房间里头吧,太闷。再说旁人又恶嫌他,都不大愿意跟他睡在一起,他抓起痄来,身上的癩屑子飞飞的,掉掉的。所以他就特为找了这个穿风的地方,搬一块门板朝地下一放,人就睡在门板上。乖乖!这个地方的穿风吹到身上多好过啊!又没得人来打扰他,再好没得了。这时候二癞子睡得正香,动都不动。人虽不胖,呼声倒还不小,“呼……”,这是一口出气;接着,“啊……”,又是一口进气。呼吸呼吸,一出一进,就跟拉风箱差不多。时二爷到了他面前,站下来一望;唔,就是他吧!再找恐怕也找不到旁人了。莫忙,还要先作点准备哩,防备他醒过来会喊。时二爷走到锅膛门口,抓了两把爆灰来,朝旁边一放。马上他如醒过来喊,对不起,就抓一把爆灰朝他嘴里一塞。时二爷在他脚头朝下一蹲。先来问问看,看这个二癞子睡觉醒睡不醒睡。怎么问法?总不能把他喊醒了问:呔!二癞子啊,你睡觉可醒睡啊?这倒坏事了。时二爷用不着开口,两只手一伸,十个指头就在二癞子的脚板底上,轻轻地挠了两下子。哪晓得二癞子睡觉死得很哩,脚板底被挠了两下子,虽然有点护痒,并没有醒,嘴里头叽咕了下子;“哎,哎,嗯,嗯,啊……呼……”,倒又呼起来了。时二爷心里有话;好哩,这个人睡觉死哩,我直接放心大胆地玩。两只手就把二癞子髁踝这个地方一把抓,得儿……!就把他从门板上往地下一拖,正好把他腰眼子搁到门槛这个地方。门槛这一硌,该派要醒啦?二癞子就跟睡了厥过去差不多,门槛硌都没有醒,“啊嗯,啊嗯,啊……呼……”还是照样呼。时二爷更放心大胆了。望望二癞子穿的是短裤头子,这两条腿瘦是瘦得象麻秸,上头的这些癞皮、癞屑子翘多高的。时二爷两手一伸,十个指头的指甲又尖又长,就在他的两条腿上头,嗑——!损德哩,就这一抠,两条腿上十条血印子,把皮啊肉的都抠下来了,抠得血糊淋落的。二癞子可曾醒?再不醒嘛真唾了死过去了。二癞子呼得行行的,这一疼,嘴一张;“啊……”想喊“啊唷喂”的,“啊”字才喊出口,时二爷来得快哩,随手抓了一把爆灰,就朝二癞子嘴里头,啡!一塞。你晓得二癞子这一阵的呛法子:“啊啐!啐!啐!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时二爷接着就把自己嘴上的倒八字胡子的胡尖子,在二癞子的嘴巴子上头一阵子擦。擦过之后,喵呜——!喵呜——!学了两声猫叫。足尖一踮,人上了屋了。时二爷回到了吴四房客栈,就告诉戴人爷,说;我今儿换了花色了,如此如此,玩拖人了!戴大爷一听:好,就要这样子越闹越厉害才行哩。他们谈谈说说,睡觉了。

  时二爷走后,二癞子可怜,把嘴里的爆灰吐了半天,才把口气转过来,喊了一声:“啊唷喂——!”这一声喊,把轿房里头的四个轿夫喊醒了。“呔,二癞子喊什么事啊,速些起来去望望看!”“走!”走,走!”哗……,跑到了二癞子面前:“二癞子啊!”“啊唷喂!诸位老爹,没得命了!”“什么玩艺头?”猫子精呃!”“你怎么晓得是猫子精的呀?”“告诉你们唦,我这两条腿,你们看看瞧,就是猫子精的猫爪子抓的?”大家低头一望,果然不错,两条腿上血糊淋落的。“来啊,二癞子啊,你怎么晓得是猫子精抓的呢?”“它刚才还在我嘴巴子上碰了几下子,毛乎乎的,还叫了两声‘喵呜喵呜’就跑掉了,不是猫子精吗?”“唔。啊咦喂,这一来糟了,伙计啊,赶快去报信给主人。”这还了得吗?事情闹大了,家里出了妖怪了。随即有人到上房来报卢俊义。

  卢俊义听说家里有了妖怪了,赶快起来。下了床,把衣服朝起一穿,就来拿帽子戴了。哪晓得找来找去,帽子找不到了。找不到嘛就算了,他是个大财主,顶把帽子无所谓,橱子里的帽子多哩。把橱门一开,又拿了一顶新帽子,啡!朝头上一戴。叫手下人把壁上的宝剑递了给他。既然是妖怪来了,就跟它不客气了,直接动家伙了。卢俊义右手执剑,出了房间,在灯光下朝明间里一望,自己都忍不住差点笑出来。这时候十七八个妈子、丫头都起来了,一个个的都在这块笑,有的笑了把腰弯下来了,有的笑了捂着肚子,有的笑了捂着嘴,还有的笑得眼泪直滴。笑什么事?明间里又摞起个小宝塔:底下是张大桌子,大桌子上头摆了张大马杌,大马杌上头摆了张椅子,椅子上头放了张小板凳,小板凳上头摆了个小马子,卢俊义的这一顶帽子,嗒!就盖在小马子的口上。大家看见主人出来了,一吓,一个都不敢笑了,“员外”,“员外”,“罢了”。“员外,这顶帽子啊,我们马上代你拿下来。烧几张草纸在上头绕下子,不要紧哎,照样戴哎。”“唗!”卢俊义一听;怎么想得起来的,这顶帽子还能要吗?在小马子上头盖过了,你晓得这个马子上头干净不干净啊?万一上头再有个粪啊尿的,要把人恶嫌死哪。“这顶帽子不要了!”“噢,噢。”这顶帽子随后不晓得哪个妈子、丫头把它拈了去当外快了。

  卢俊义执住剑,跟着手下人,走到二癩子旁边一望:啊呀,只看见两条腿血糊淋落的。可怜,这两条腿是被抓得不轻哩。就问二癞子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抓的?二癞子说:啊,主人,是猫子精!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卢俊义一听;噢,原来是猫子精。我先前以为是什么狐大仙哩。就安慰二癞子几句,说:罢了,二癞子哎,你也不要哭了,再哭也没得用,抠已经抠下来了。这样子吧,等天亮你到帐房去领十两银子,回家去休息十天,等腿上的伤好了,再来烧火。卢俊义说过了,走了。旁边的这些手下人望望二癞子:“来啊,二癞子啊!”“啊。”“伙计啊,你这个交易做得啊,就这么抓了下子啊,抓出十两银子来啦。象这种交易嘛,每天不要多,只要做这么两笔,伙计啊,你就要发财了!”啊咦喂!诸位老爹哎,我不情愿拿这个钱啊!这么个大暖天,腿上这十条抠下来的伤,还不晓得哪一天才有得好哩,汗皮子啊!”二獭子随后领了银子,回家上药养伤。暂时由他去了。

  这时候卢俊义到了书房,朝下一坐,先把宝剑朝案上一放。用不着点灯了,天浙渐地亮了。手下人打水,泡茶,送稀饭、早点。卢俊义进过饮食,坐在这个地方越想越气:我先以为是狐狸精,哪晓得是个猫子精。要死下来了!万万没有想到猫子精居然把我卢俊义家闹成这种样子。前两天你搬搬弄弄的也还罢了,现在又拖起人来了,夜里把二癞子抓成这种样子。啊呀,猫子精啊,你来不得啊!你把二癞子抓伤了,我花点银子叫他回去养伤就行了,你如果明儿高起兴来,再把个二癞子“哇呜”一口吃掉了,我虽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这种人命案子我可担当不起啊!好的,你妖怪既然跟我不得过,不要怪我卢俊义来降妖捉怪了。啊呀,照这一说,卢俊义还要找个道士家来哪?找道士做什么?一般的人家降妖捉怪,都要找个道士来咧。用不着,那个道士降妖捉怪,都是拿人开心的,都是假的。凭卢俊义的武艺,降个妖,捉个怪,用不着找旁人。这个猫子精一定属阴,怎么晓得的呢?它都是夜里来闹,太阳堂堂的时候从来没有来过。不要紧,既然你属阴,专门在夜坐头闹,我今儿夜里就不睡了,我就奉陪!我还要多喊一些人来奉陪!人一多啊,热气就大了,阳气就足了。另外,到时候我叫人把家里头角壁角落的蜡条、蜡碗子,所有的灯火全部都点齐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猫子精有多厉害。你不来便罢,你如果来,我今天非要你的好看不可!卢俊义随即吩咐手下人,叫他们去关照城里各家店里,不管是管事的,还是底下的小伙计,不管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只要今天晚上没事,一律都到卢府来吃晚饭。店里的人一听,都以为主人家里今天一定有什么喜事,请他们吃晚饭,哪个不来?尤其是一些好吃的角儿,老早就踱得来等了。

  今儿晚上卢府所有角壁角落都把灯火点起来了,亮如白昼。内、外、大、小厨房都忙起来了,大摆筵席。家里到处都是摆的酒席,大厅、花厅这些地方当然摆满了,不谈了,连茅厕门口都摆起酒席来了,因为人太多了。来的人先都以为是主人家有喜事,就暗暗地问手下人了:“今儿主人家有什么喜事?”哪晓得手下人回:“你们不要问,你们只管吃你们的。”有几个人偏要问:“无论如何你要把事情告诉我们听听,究竟是主人过大寿,还是主母过生日,还是小主人定亲?”问到最后,有的手下人被他们逼得没得办法,就悄悄地告诉他们了:“告诉你们,喜事是喜事,不过不是你们说的那些喜事。今天主人把你们招呼得来,是叫你们来帮助捉猫子精的!”“哪个啊?”这几个人一听:糟了!早晓得是这回事,孙子才敢来哩!怎么想得起来的,我们又没得什么本事,怎么能跟猫子精斗呢?猫子精厉害哪,是妖怪啊!猫爪子长哪,我们坐在这块吃酒,它说不定把猫爪子仰下来,把我们一抓就抓到屋上去了,“哇呜”一口,就这么把我们啖掉了。一个告诉一个。坏了,大家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这一刻,坐在桌子面前,不但吃不下去,周身就跟打摆子差不多,就在这块抖吧。想走,走不掉,卢俊义已经叫人把前后所有的门全都上了锁了,钥匙在卢俊义身上,今儿所有的人只许进,不许出。这才把人坑死了哩!要能走的话,情愿不吃,就早点滑咧。卢俊义今天晚上轻装软扮,选了八个手下人,这八个人都是平时跟他们父子在一起打过拳、练过功的,动起手来着实有两下子哩。卢俊义手执宝剑,带着这八个人,就在七所住宅里来往巡逻。

  到了二更天,时二爷到了。在卢府屋上朝下面四处一望:咦,今天卢府跟往日不一样嘛。往日二更天就乌灯熄火了,今天到处灯火辉煌,而且到处都是摆的酒席。什么缘故?噢,明白了,大概今天卢府上有喜事。果真今儿他家办喜事的话,我时迁不能一点不近人情,今儿就让一天。时迁再望望:不对啊,如果是喜事,这些尊客坐在那块该派要高高兴兴地吃酒,要猜拳行令,怎么这些尊客一个个的都是愁眉苦脸,坐在那块发抖,一口都不吃的?啊咦喂,有的人抖得就差要瘫到桌肚里去了。哟,主人翁到了。望见卢俊义短衣招扎,手执宝剑,八个手下人跟随,掌着灯火,走着朝四面望着。嘿嘿!时二爷有数了:姓卢的呀,原来你今天是准备降妖捉怪的呀!好哩,如果你今天是办喜事,时二爷可以对你客气些,让一天,你既然是降妖捉怪,对不起你,我今儿还就不能让,还非闹不可!不是旁的呀,你今儿降妖捉怪,我不闹,是见我是怕你。你是有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你明儿天天请客,天天灯火辉煌,我就天天不敢闹啦?等到十个日子过去。军师来了,怎么到你卢府来算命呢?你越是降妖捉怪,老时越是要闹。老时今天不但要闹,而且还要比往日闹得厉害。我今儿不跟你家活人闹,我跟你家祖宗闹!怎么跟他家祖宗闹?时迁来过几次,卢府角壁角落都被他摸熟了,在花园的西北角有座祖先楼,楼上供的全是卢家一代一代的亡人牌子。因为卢家是个大族。亡人牌子着实不少。你在旁的地方能摆酒,你总不见得在祖先楼上也摆酒吧?那对祖宗太不恭敬啦!我去望望看、今儿最好到祖先楼上去玩玩。

  时二爷避开卢俊义,蹦纵蹿跳,到了祖先楼,朝门口一望,果然这个地方没有摆酒。门口站了八个手下人,短衣招扎,手上抓着家伙。时二爷晓得,主人翁过一刻儿工夫一定要到这块来,他今儿不停地到处转哩。时迁的胆是大极了,施着蛇行法,慢慢地把上身从楼上檐口挂下来,就来开窗子了。窗子全都关着。关着不要紧,时二爷伸手在多宝袋里把小拨子取出来了。什么小拨子呢?就是专门拨门窗里头的小闩、门搭子用的家伙,样子就跟妇女头上用的那个簪子差不多,前头这么扁扁的,细细的,尖尖的,还有一点弯。时二爷把小拨子从窗缝子里头伸进去,把里头的小闩慢慢地拨下来,把小拨子放回多宝袋,轻轻地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偏着身子,蹿进了窗子,复行把窗子朝起一关。里头投有点灯。为什么不点灯呢?祖先楼上对火烛特别小心,怕失火把祖宗亡人牌子烧掉。再则,卢俊义万想不到猫子精会到这个地方来闹,都以为牠闹只跟人闹,怎么会跟祖宗闹呢?时二爷是天生的夜行眼,望得清清楚楚。乖乖!他家卢府又有钱,又是个大族,供的祖宗牌位讲究哩。只看见神案上有个祖宗龛子,这个祖宗龛子大哪,不是一般人家老爷柜上摆的那个祖宗龛子,那种盒子小得很,只能供几代牌位,他家这个龛于有人把高,又宽又大,里头一层一层一代一代的牌位摆得整整齐齐的。四周围的墙上,全是挂的祖先的容像。这些容像不象我们现在的容像,现在的容像都是拿照片放大的,装在镜框子里头,那时没得照相机这个玩艺,都是画匠画的,只要有几成像就行了。时二爷一想:莫忙,我这一刻不要闹,先把躲的地方找好了,等卢俊义来了我再闹。到那个时候他一定要上来找,我还要叫他找不到我,否则被他搭住了不得了。抬头一望:“有了!”什么地方?就在祖宗龛子顶上。有一块朱红漆的匾。这一块匾上有四个字。“光前裕后”。等他上楼来找的时候,我最好就躲在这一块匾后头。用得。时二爷先把祖宗龛子门上的钩搭朝下一下,把祖宗龛子的门朝下一开,把里头一代一代的忘人牌子全搬出来,把祖宗龛子的门再朝起一关。然后把墙上一代一代的祖宗容像下下來,把上头的挂钩去掉,把底下的坠脚也去掉,只剩了当中的容像。时二爷把一切准备好了之后,两手朝后一背,在楼上一摇二摆,踱起官步来了。他虽然踱官步,但是一点声音没得。为什么不闹呢?时间没有到哩,他要等到主人翁来了才闹哩,现在只有几个手下人在楼下,跟几个手下人闹没得意思。

  过了一刻儿工夫,只听见楼下:“尔等随了!”“主人请。”卢俊义到了。门口的八个手下人一望:“主人!”“主人!”“主人!”“主人!”……“罢了。此地可有什么动静?”“没得动静。”楼上倒翻了天了,亡人牌子全搬出来了,他们还说没得动静。“你老人家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好。”这个地方清静些,坐下来歇一会也好。卢俊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手下人忙了打暖布,泡茶。卢俊义才把茶杯端起来,只听见楼上:七咯!七咯!七咯!七咯!……得儿……得儿……七咯!七咯!七咯!七咯!得儿……,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啊!敲的什么东西啊?还带起板来,还抖起花子来哪?接着底下换了一种声音了,只听见: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可要死啊!活象到了布店里头了,在那块不停地撕布啊?卢俊义把茶杯一放,朝起一站,把剑一端:“尔等随了!”“主人请!”哗……,卢俊义在前,八个手下人在后,掌着灯球,上了楼了。到了楼上,在灯光下卢俊义一望:“啊——呀!”不由跺了一脚,双眼泪下。刚才时二爷敲的什么东西?不是敲的多宝袋里的家伙,是把他家的这些亡人牌抓在手上,当作的嗒板子敲了玩。撕的什么东西?撕的是些祖宗的容像。把一些容像撕得粉碎,撒了满地板的。卢俊义这一刻后悔莫及。我早晓得猫子精会这么闹法,我今儿就不降妖捉怪,不摆酒席咧!你看看瞧,我这么一来,带挈祖宗不安,遭罪。卢俊义就带着八个人在楼上找妖怪,找来找去找不到个猫子精。时二爷在哪块?躺在祖宗龛子顶上的匾后头哩。卢俊义看不见他,他看卢俊义一清二楚。时二爷望着卢俊义好笑。笑什么事?卢俊义啊,这一来你认得老时了吧?我看你明天可敢再降妖,再捉怪了?

  卢俊义在楼上找了一阵子,找不到猫子精,只好下楼。随即吩咐手下人,带钥匙去先把前后门朝下一开,然后去告诉这些尊客;“你们请便吧!”把你们喊得来嘛,本來是想把猫子精吓了跑掉的,哪晓得倒更坏了,连祖宗都被它闹得不安了,你们还是早走早好。大家一听;啊咦喂,这一来有命了!一个个坐在这块哪里是吃酒,就跟打摆子差不多,浑身直抖,提心吊胆,生怕被猫子精搭住了,“哇呜”一口啖掉了。主人翁这一刻开恩了,放大家走了,一个个求之不得,就跟开笼放鸟一样,又象囚犯遇到大赦,欢天喜地,都跑掉了。卢府上这一夜忙糟了,单酒席就摆了若干桌,连茅厕门口都摆下来了,要一桌一桌地收拾。祖先楼上要打扫,把祖宗亡人牌子重新安放好,把撕掉的容像检点起来,日后请画匠重面。手下人一直忙到天亮。

第二天,卢俊义也不请客了,也不再在各处点灯火了,一切照旧。这一来卢府除了卢俊义以外,上上下下的人格外害怕,一个个吓得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厨房里头煮的饭,剩了有一大半。平时吃两碗的,现在只吃一碗!往日吃一碗的,现在只吃半碗。什么道理呢?愁心事,生怕遇到猫子精。自从这二癞子被拖过之后,人心惶惶,猫子精既然能拖人,它就能吃人,一个个生怕被猫子精吃掉。一个个都不敢单睡了,大家就约了:“今儿我跟你一起环环啊。”“老人哥,我们在一起挤挤啊。”三个人挤一床,五个人睡一房。

  只有一个人不跟人睡在一起,哪一个?门房里的李祥李老爹。李祥为什么不跟人睡在一起呢?他是天生的绝症,如跟人睡在一起,他一夜都睡不着。他不怕吗?他怕虽怕.他胆比旁人大些哩.他还是情愿一个人睡。天一晚,他到房间里把房门一关一闩,就上床了。旁人不敢跟他罗嗦。因为他是老主人面前的一个心腹管家。在卢府很有威望,连卢俊义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地请教他一声“老人家”。老太爷在公馆里头现在是享福不做事。他在公馆里头有个干儿子,叫张鼎。张鼎胆小.不敢一个人单睡;心里有话:我用不着找旁人,晚上还不跟我家干老子环环吗?到了晚上,他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吃过晚饭之后,走到李老爹房门口,手一抬,推推门,推不动。门不但关着,里头例闩起来了。大概老头子已经上了床了。让我来喊他一声。“老,老,老爹哎!”“啊,哪一个啊?”“我啊,干老子哎!”“噢,原来是你啊?”“哎,是我,干老子啊。”“你不睡觉啊,这一刻跑来做什么?”“干老子哎,我想今儿晚上跟你环环,请你把门开下子。”“哪个?你来跟我环环啊?”“哎。”“不玩!”“怎么不玩的呀?”“我告诉你,我不欢喜跟旁人睡。”“噫!老太爷哎,我不是欢喜跟你睡啊,我是不放心你啊,有猫子精哪,会拖人哪!”“你怕。我不怕哎!”“你不要不怕,老太爷啊。被拖了去不得了啊!”“不瞒你说,小伙啊,这是你家干老子走胎里带得来的绝症,从来不跟外入睡。我一个人睡多舒服啊,滚水滚去,自由自在。跟人睡在一起,我浑身难过,一夜睡不着。当初娶你家干娘的时候,我也不过跟她拢了三夜,到了第四天,我说:算了吧,太爷妈妈,我还是一个人睡吧。不瞒你说,后来我除了有时跟你家干娘亲热下子以外,我都是一个人睡。倒不是我们的感情不好,我们老夫妻一直到现在都是和和睦睦的。我就是这么个绝症!”“不啊,老太爷啊,现在不是已往哎,我不放心你啊,万一猫子精进来拖你呢?”“没事啊,小伙哎,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了。”“哦,什么办法!”“我把缆绳已经带好了。”“噢,你怎么样带缆绳的?”“喏,小伙哎,你套着门缝子望望看,一望就晓得了。我拿了根麻绳,一头扣在腿上,一头就扣在大床的床腿上。万一猫子精来,它一拖我就醒了。它就是拖也拖不走,我已经带起缆来了。”这才要命哩!张鼎心里有话:我家这个干老子啊,脾气着实绝哩,他宁可带起缆来,都不肯跟旁人睡。这一来我怎么办呢?这一刻一个个都把班子搭好了,我又插不进去。再一想:哎,有了!我家干老子玩带缆,我就来玩抛锚!跑到花园里头,找了一块大石头,搬了朝床面前一放,又找了一根麻绳来,一头扣在腿上,一头就扣在石头上。这一来好了,抛了锚了,安稳了。倒也罢了,卢府上的入睡觉,挤在一起的挤在一起,带缆的带缆,抛锚的抛锚。一个个就怕成这种样子。

  转眼之间,时迁到卢府闹了有十天下来了。时迁有些着急了:军师啊,你要快来,不能再迟啦。这几天我好不容易把卢府上闹得人心惶惶,疑神见鬼,你现在来正是时候,如再不来,卢府的人倒又被我闹疲了,你来就不容易进他卢府了。时二爷啊,不用着急,军师跟李逵到了。

五、吴用算命

吴用跟李逵两个人在路上日夜趱赶,吃尽风霜之苦,今日已抵大名府东门。到了东门,吴加亮在前,李逵抓着软招牌在后。“道童,随了。”“呜哇——!”爷爷装的哑吧道童,这一刻尽嗓子抽,喊得越高越好,才引人注意哩。路上的一些行人望见了:“哎,这个人好玩哩!长得这么壮,穿这一身装束,才异怪哩。”大人看了还好些,不过议论两句,有些小孩子,有的是没事在街上玩耍的,有的是书房放学回家的,看见了,全围上来了:“哥哥啊,你看这个人好玩哩!”哎,是好玩哩。”有的孩子就问李逵:”哎,来啊,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呀?啊?”“呜哇——!”李逵望着小孩子点点头。“哎,你怎么不说话呀?”“呜哇——!”李逵就指指军师,又指指自己,心里有话:我怎么不说话的呀?你们不要问我,要去问他,是他出的主意,叫我不要说话,叫我装成个哑巴。我不能说话哎,如说了话,回山我就要被杀头了。“咦,好玩哩!”“好玩哩!”小孩子就围着他,不让他走。李逵心里急死了:要依爷爷的性子,一个巴掌,非把你们的头打了歪过去不可!现在不行哎,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手。李逵就被这些小孩子围住,要走走不掉,“呜哇——!”在这块急得直喊。

  吴加亮在前头走了一段路下来了。“道童,随了。啊?道童,随了!”喊了两声,后头没得人睬。什么玩艺头?转身一望:“啊呀呀!”原来是些小孩围着他,走不掉了。看见呆匹夫胡子都急了支起来了,嘴张多大的在那从喊哩。军师赶紧回头。“哎!哎小孩子啊,你们不要挡住他。”“噢,嘻嘻,先生,他是你的什么人啊?”“他是我的一个道童。”“你是什么人啊?”“我是个算命的先生。”“噢,你是专门代人算命的。他怎么不说话的呀?”“他是个哑巴。”“噢,哑巴。哑巴就不会说话了?”“对啊。”“哎,他今年多大啦?”“他不小了,他今年已经三百六十五岁了。”“哪个?他已经三百六十五岁啦?”“哎,因为他是个哑巴,耳朵听不见,从来不会烦神,所以他就长寿了。”“哦,怪不道的。来啊,嘻嘻,他蛮好玩的嘛,啊,这么大年纪了,胡子这么长了,还打两个娃娃角哩。”哎,他这是返老还童啊。你们不要围着他,老纠缠他,你们如果把他弄了急起来,他发起脾气来,不得了啊!”“噢,他还会发脾气哪?”“唔。他一发起脾气来,专啃小孩子的鼻子!”“咦喂!——哥哥啊,这个不能玩,他会啃鼻子哩!速走,速走!”“走!走!”“走!走!……,小孩子都跑掉了。李逵望着吴加亮,眼睛翻着:“呜哇——”喊什么事?来啊,吴加亮啊,你糟塌人不是这样糟塌法子的呀!我今年三百六十五岁啦?这个不谈了,岁数随你说了玩了。你告诉人家小孩子,说我专门啃人家小孩子的鼻子,请问,我在哪块啃过人家小孩子的鼻子的呀?你不是糟塌我嘛!吴加亮望着他目中会意:你不要气,我这是用的一条计,并不是糟塌你的。我这么一说,小孩子就要代我去传了。小孩子家去以后,当然要告诉他的家长,好说;今儿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算命的先生,还有一个道童,道童今年三百六十五岁了,发起脾气来专啃小孩子的鼻子。一个个就当新闻传了,一传十,十传百,难免不传到卢府里头去。说不定卢俊义听到这个新闻:咦喂,还有这么回事哪?倒要把这个道童找得来看看哩。他要看道童,免不了就要把我这位光生一起请了去了,我就可以进卢府,去跟他谈谈,去赚他了。

  两个人一路走着,一路望着。走了没有多远,到了吴四房客栈门口一看:宝贝时迁跟戴宗住在这块哩!怎么晓得的呀?门口有公馆条子贴着哩。什么公馆条子?在山墙的墙角上,画了有三个石灰圈子。时迁在山上跟军师说好的,三个石灰圈子就代表三个字:“时公馆”。军师看见有个小二站在店门口,把头偏着,不看他们。咦,笑话,小二看见我们站下来了,该派要上来招呼咧,他居然不睬我们,还要我们倒过来招呼他哩。“小二。”这个小二姓钱,就是那个钱小二。钱小二一听:“哎,哈哈.先生。”“你家可有单房间?”“啊咦喂,先生,你老人家来迟了,早来一脚的话,单房间还有个把哩,喏,前脚才给人家包了去了,单房间一个没得了。”“怪不道不睬我们的,他家房间住满了。“哎,小二,我们是走山东泰安州赶来的。你可能想想办法?”“要命哩,先生,玩了倒过来了,应该是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生意人嘛,都巴望客人来照顾。实在是没得空房间了,如果有的话,还要你开口嘛,我早就招呼你老人家了。这样子好不好?你老人家先到别人家去望望,最好就在左右隔壁找个小客栈,先住上天把两天,等这块有房间空了,我再去把你们请过来。”“是的,你这话说得是不错。不过,我这个人每到一处,都欢喜住熟地方。因为我前几次来,都是住在你们宝号,所以我还是想住在你们店里,如住到别人家去,我就觉得受拘束了。你再想办法看,如果有空房间,哪怕是别人包下来的,我来跟他商议,先让给我们住下子。”“噢,原来你老人家是这样子的。哎,你老人家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告诉你啊,几天前有两位客人来住宿,他们一来就包了两个房间,其实只住了一个房间,还空着一个房间,说是后头还有人来,不晓得人家肯不肯让给你们住哩。”“噢。他们是走哪块来的?”“他们说也是走由山东太安州来的,到此地来办什么案子的。一位姓刘.叫刘宗,另外还有一个做眼线的兄弟。”“噢。”军师一听:明白了!刘宗是刘唐当初代戴宗改的姓,刘宗就是戴宗。做眼线的兄弟,没得旁人,一定是时迁了。“好的,我们就来跟他商量商量看。”“去商量看唦,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做生意买卖都有个先来后到,这种事不能勉强,对不对?走,你们跟我来唦。”走到后进角门口,“请你老人家先站下子,让我到里头去跟这位刘爷商量商量看。”“好。”小二进去了。

  戴大爷正坐在房间里头,时二爷正在这块睡觉,三截子环在床上。小二走进来一望:“刘爷!”“啊,小钱啊。”“哈哈哈哈,刘爷,你的这位做眼线的兄弟睡觉了?”“睡觉了。”“哎,我不懂。我每次来啊,都看见他在床上睡觉,他白天这么睡法子,他晚上可睡不睡啊?”呔!”“咦,你老人家喊什么事?”“他白天睡,晚上还是照样睡。”咦!乖乖!倒变成了个睡佛了。“噢,他白天晚上都睡?这个怪小人我问得不好,我是多话。刘爷啊,有件事情想跟你老人家商议下子。”“什么事?”“现在外头来了位算命先生,还带了个道童,他要住在我们店里头,要一个单房间。我是回他的,我说店里头没得房间了。我并劝他到别人家去住。他说他住我们店里住惯了,每次到大名来都住在我们店里头。其实我也记不得,因为我们店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也不晓得他住过没有住过。我想来跟你老人家商量下子,你老人家不是包的第三进对面对两个房间吗?你们住这个房间,对过那个房间还空着,何必让它空着呢?能不能先给他们暂时住下子,等你的人来了,我再叫他让。你老人家看可以不可以?”“且慢。他是走哪里来的?”“他啊,他说是走山东泰安州来的。”“山东泰安州?”“嗯。”就两个人?”“不错。一位算命先生跟一个道童”。“噢。”戴大爷心里有话:听他这话,恐怕是军师来了。不过这一刻我还不能答应他。如果答应他,万一来人不是军师,我又不好再赶人家走。“这样子吧,让我去瞧瞧,好不好?如果合适,我就让他们住两天,如果不合适,咱们就再打他们一个招呼。”“好的。这个当然啦,房间是你老人家包下来的嘛,由你老人家作主。你看了合适,你就让给他住,你看了不合适呐,我们下文就不谈了。”“好。”

  戴大爷出了房间,朝角门口一望,看见果然是军师,落落大方站在那块哩。黑旋风李逵装扮了个道童,站在后头,两个娃娃角竖在头上,这副鬼相叫人看了直接要笑破肚皮。戴大爷心里好欢喜,跨步上前:“啊呀!原来是先生嘛!”好象两个人就熟得很哩,是老朋友,交情深厚,多日不见,今儿无意中又见面了。为何不请教他“吴先生”?这就能玩了吗?这一刻还不晓得军师这一次出来可曾改姓,’‘过继”给了哪一家,你如果请教他吴先生,说不定他改姓张,或者改姓李了,那反而容易叫别人生疑,所以不如秃头秃脑的称他一声先生。底下就随他玩了,他如姓李,我们就喊他李先生,他如姓张,我们就称他张先生。吴加亮双手一并。“噢,原来是刘大兄!”小二在旁边一望:好极了,原来他们是熟人,认得哩。“刘爷。”“怎么着?”“你们认得?”“何止是认得,我们都是山东泰安州人,在家里就是剁头之交的好朋友。”“啊咦喂!这就罢了。所以人家说啊,无巧不成书,天下的巧事多哩。我先前并且烦了下子,这位先生一定要住在这个地方,就怕你老人家不肯,原来你们是剁头之交的好朋友。这我就不烦了。刘爷,我就去把对过这个房间代他们顺下子了,你看怎么样?”“不用了,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就住在我这个房间里头,对面那个房间还是先空着,我后头还有人要来。我们房间里有两张床,他跟道童睡一张,我跟我这位做眼线的兄弟睡一张。”“好哩,好哩,这个我就不问了,随你们四个人怎么睡法子,你们哪怕四个人摞起来睡也行,反正两个房间听你们玩。”戴大爷把脸掉过来,把李逵望望,没得命了,你怎么忍心的呀,就装成这副样子啊?“先生,你这一次出来、还是带的这一个道童吗?”吴加亮还没有开口哩,李逵把眼睛一翻:“呜哇——!”喊什么事?心里头怄死了:哎,你这话多难听啊,还是带的这一个道童,我裝扮过几次道童的呀?我出生出世才头一次啊!戴大爷望着他直接捂着肚子要笑。吴加亮一望:“哎,不错。刘大兄,我还是带的这一个道童,没有换过人,这一道童虽然身高个大,看他这个这个样子粗啊,骨子里头他心细得很哪。”“好,先生,就请到房间里来坐吧——小二,你赶快去打水泡茶,拿好酒肴来!”“噢,就是了。”小二跑到前头去把洗脸水打得来,泡好茶,接着把酒肴拿得来了。“小二,你去有你的事吧。”“就是了。我就在前头照应其他的客人,刘爷如果有事,你老人家一声喊,我就到了。”小二走了。戴大爷先去把角门一关一闩,回到房间,三个人坐下来,准备一边吃,一边谈。

  三个人才要吃,哪晓得时二爷在床上醒了,眼睛睁下来一望:“啊呀!军师来啦?”赶紧穿衣下床。吴加亮一听:“嗯——!”望着他一声哼。你怎么想得起来喊我军师的呀?这是小二不在这个地方,如果小二在这个地方听到了:咦,他是个算命先生,怎么又喊他军师的?如当新闻说出去,那一来糟了!时二爷赶紧改口;“啊,原來是先生来了。先生请。”“好啊,这个不能忘记掉啊,只能用这个称呼啊。”“明白了。”,时二爷掉过脸来,再把黑旋风李逵一望:没得命了,这副鬼相,你怎么忍心装成这副样子的呀?“哎,你怎么这副样子的?”“呜哇——!”李逵望着他点点头:只能这副样子哎,装的道童哎,没得办法哎!“咦,你怎么不讲话的?”“呜哇——!”李逵把眼睛一翻。用手指指吴加亮:你去问他唦!我哪块不要讲活吗?是他想的这个绝子绝孙的主意,不准我说话哎。我这张嘴都闷臭了!时二爷觉得李逵好玩。还想逗逗他,吴加亮阻拦了:“时迁兄弟,他现在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噢。”时二爷点点头。原来李爷爷装扮的是一个哑巴,怪不道“呜哇呜哇”的。

  四个人一边吃着酒,一边就谈了。“时迁兄弟。”“军师。”“你来了有十个日子了吧,现在你把卢府上闹得怎么样了?”“军师不嫌絮烦,容我兄弟细禀。“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时迁由头说起,怎么样住店和小二闲谈,初到卢府怎么样发现李固跟贾玉姣通奸,他们准备用砒霜害死卢俊义,怎么样装扮夜游神吓李固,保护卢俊义,后来又怎么样从小闹到大闹,拖人,大闹祖先楼。吴加亮听说李固跟贾玉姣有奸情,想毒死卢俊义,不由眉头一皱,来气了:好大胆的狗男女,尤其是这个李固,想卢俊义对你恩重如山,你胆敢恩将仇报,跟贾玉姣串通起来要害他。日后我如能把卢俊义赚到山东,请上梁山,到那时就是卢俊义能原谅你,我也不能饶你,非把你这个畜生抓到山上去凌迟碎剐不可!时迁谈过了,接着戴宗又谈:原来客栈的吴老板眼卢府的老总管李祥是老朋友,两个人经常在这块喝茶谈卢府的往事,我就借这个机会,把卢府祖宗三代都打听清楚了,他家是怎么样怎么样的情形。军师听了点点头:好极了!我明儿去代卢俊义算命,这下子方便得多了。谈谈说说,时间不早了,大家也吃饱了。戴大爷把角门一开,把小二喊来,叫他把残酒肴收去,打水揩擦手脸,说先生一路上辛苦了,我们今天要早点收拾睡觉。小二把他们照应好之后就走了。戴大爷把角门关闩起来,回到房间里头,叫李逵先上床睡觉,因为他一路上实在辛苦。时二爷用不着旁人开口。他解带宽衣,倒又想上床睡觉了。吴加亮一望:“啊?时迁兄弟。”军师。”“你怎么也睡觉啦?”“你老来了嘛,没有我的事了。”“岂有此理,此话不通!怎么我来了就没得你的事啦?你以为我来了,你就用不着去闹了?你没有想想,你今天如不去闹,卢府一夜平安无事,他家就以为没事了,怎么会请我到他府上去算命呢?你今天不但还要去闹,而且还要闹得比往日更厉害,这样,我明日到了他卢府门口一声喊,他家才会有人把我请进去算命。他家一天不请我去算命,你一天不能停,还要越闹越凶。”“噢,明白了。”时二爷一听,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把夜行装朝起一换,多宝袋朝身上一背,到外面上屋,又奔卢府去了。戴大爷这几天也够辛苦的,今儿也早点上床睡觉了。军师睡不着,来了心事了:如果顺当,我明天就能进卢府算命,如果不顺当,说不定三天都进不去,三个月都进不去,如果我明天去代卢俊义算命,这个算命非同一般的算命啊。卢俊义家世代家道饶余,他从小攻过书,上过学,虽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肚里的学问也不浅啊,兵书战策当能读熟了,不然怎么能称文武兼备呢?最多在学品学理上稍微欠缺一点,但是也不见得一窍不通。我去代他算命,就要说得对,算得准,细微末节一点不能讹错,他才能相信我,才能听我的话,我才能把他赚至山东。这个命怎么算,话怎么说,吴加亮这时候就要全盘想好了。吴加亮在房间坐走来踱去,抓耳挠腮,整整想了一夜。到四更天天快亮的时候,时二爷回来了。”时迁兄弟,你回来了?”“哎,回来了。”“今天去闹得如何?”“如此如此。”时迁今儿夜里虽没有闹出什么新花色,但是在卢府前前后后大闹了一番,闹得比往日厉害。“好的。你兄弟辛苦了,现在可以睡觉了。”时迁上床睡觉。吴加亮也躺到床上稍微休息一会。

  天色大亮,军师、戴宗跟李逵三个人起來梳洗,有小二来照应。进过饮食之后,吴加亮招呼小二:“小二。”“先生。”“我要去做生意了。”“噢。你老人家做生意准备怎么做法?你还是就在我们店门口做,还是出去做?你如果就在我们店门口做的话嘛,我就代你抬张桌子出去,再拿张板凳,让你坐下来。先生,你不要看我家店门口地方不大啊,热闹哪,哎,东门是个要道口啊,进城、出城的人都要走我家店门口走,我看摆个算命摊子生意还就不得差。”“我先生代人算命,不欢喜摆摊子坐下来等。”“噢,不喜欢摆摊子?那你怎么算法呢?”“我要到街上去逛。”“噢!我懂了,懂了,你先生不喜欢摆摊,是想出去沖命。”“什么叫冲命?”“咦,你先生是上街去逛,冲到那一个就是那个,对不对?”“哪有这样的说法?好坏的字面!”“好好,不谈了。你老人家就上街上吧。”小二朝旁边一望:咦喂,旁边还有块软招牌哩,昨儿没有入神望,现在来望望看。上头写的“谈天口。命相双参。”乖乖!口气是大极了。先生有谈天之才,不但会算命,而且还会看相。再望望旁边,一炷香几个字,“命金五……”小二看到这个“五”字,就用手把眼睛擦擦,揉揉。揉眼睛做什么?要望清楚了,“五”字底下还是个“两”字,还是个“钱”字,还是个“吊”字?仔细一望,是“命金五十两”。“呃,呃咳!”小二吓了一大跳。可要死啊!烧起来啦?算个命,看个相,要五十两啊?恐怕是先生一时大意,写错了,我要来提醒他下子哪:“先生。”“小二。”“你先生招牌上的命金,“五”字底下是个什么字啊?”“五十两。”可要死啊!没有错啊,是五十两啊。“先生,我看你最好拿支笔来,把它改下子”“改什么?”“这个‘五十两’我看用不得。最好改成个‘五吊’。”“为什么?”“你闹了玩哩,太爷啊,命金五十两,哪个有这么大的家私来算命啊?”“喏,这你就不懂了,你可晓得先生的腹中……”“不错哎,你的本事再大,人家不得肯拿五十两来算命哎!你不要多心,你的心太黑了。你不要以为五吊钱少哎,人家说的,碎屑芝麻还胀死人哩!一个不多,十个许多哎。你玩上五十两,恐怕你冲三天都冲不到一个命!”“啊!”“哎!”吴加亮把他望望;可要死啊!你这个小伙开口就不吉利啊!我想今天就冲进卢府算命哩,你说我三天都冲不到一个命。“你可曾望见我招牌的旁边还有小字哪。”“噢,还有小字哩。不错,不错,我来望望看。——‘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哎,请问先生,你这个上头写的‘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是哪三等?”“第一,有牢狱之灾的分文不取。”“唔。”“第二,家破人亡的分文不取。“”唔。”“第三,有杀身之祸的也分文不取。”“呃咳!”要死!这个促狭了,这三条人家一条也不情愿有哎,情愿给五十两,只要一条没得。“好的。先生。小人我不过是说了玩玩的,劝你也劝不醒。你一定要五十两嘛。你就只好上街去冲冲了。”“且慢,我想问你一件事。”“好的,先生。只要是小人我晓得的,我都告诉你。什么事?”“出了你家店门,往左再走不多远,前头可是有一条四牌坊巷?”“哎,不错,是四牌坊巷。”“四牌坊巷里头就是姓卢的一家们吧?”“唔,不错。噢,啊咦喂,我的大爷妈妈,我有数了,有数了!怪不道你在上头写五十两的,你大概是想到卢府上去混几文,去代卢俊义算命?”“那也不一定”“不要不一定了。大爷哎,真人面前就不要说假话了,我这个人最怕人说话兜圈子。不过呐,先生,我把个底给你,你不要想钱想疯了。比如,我这是说了玩的话,你还不要求气。

  比如你住在我们店里头,忽然得了个急病,身上分文没有,你去求卢员外赒济你,不要说是五十两,你就是要五百两,他都肯拿出来给你。你去给他算命,你不要说是要五十两,你哪怕倒贴他五十两,恐怕他都不行!我就怕你去给卢员外算命,一文钱都弄不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不晓得卢员外的脾气,我们本地的人都晓得,他最恨你们这一行。”“为什么恨我们这一行?”“他说江湖上的算命先生全是假的,全是瞎说。不但他不相信,他家府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烧火打杂的、妈子、丫头,都不许他们算命。我告诉你,你跑了去不要说是代卢俊义算命了,想进他家的门都别想进!”“啊——!”“哎!你不要望着我喊哎,望着我喊没得用哎。我劝你就不要想吃这个没核枣子了。没得心思想!”“这也不一定。我只不过是问问看。”“好的,既然你是问问看的,那就随你了。你可以先到他家门口去转转看,如果今儿你能进他卢府,他能叫你代他算命,喏,把我小二的名字倒过来写!”“好,好的。”“你老人家就上街去了?”“我上街去走走逛逛。”“莫忙,我先问你下子。你先生的中饭可回来吃?”“这个就到时候再说了,时间来得及嘛,我就回来吃,来不及嘛,我就在外头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吃吃。”“不要紧哎!先生!我不过问你下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店里都有得吃。我们店里是流水饭哎,什么时候都有得吃。不过早点个吃有好菜,迟了恐怕好菜就没有了。”“好的,你不要等我,回头再说。”“噢,你老人家好走。”吴加亮望着李逵一声招呼:“道童,随了。”“呜哇——!”李爷爷扛着软招牌,跟随吴加亮出去了。戴宗、时迁在家等候消息。

  两个人出了吴四房客栈向左走不多远,前头就是四牌坊巷。进了四牌坊巷,再一望,果然有并排七所住宅。到底是百万富翁,不但房子好,这条巷子也宽敞极了,地下全是由白矾石铺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吴加亮故意把嗓子提高了:“道童!随了!”李爷爷也就跟着他尽嗓子抽。“呜哇——!”恨不能一声就把里头的卢俊义喊出来。吴加亮喊了两声之后,门里没得动静。心里有话:今天恐怕是不行了。不要紧,要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就等他三天。晚上叫时迁再来闹,白天我再来。吴加亮才要出四牌坊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算命先生!算命的哎!”“哦呀!”吴加亮心里头这一阵子高兴就不要问了。来人绝不会是卢俊义,因为听小二说的,他平生最不相信我们这一行,从来不算命,不看相,大概是卢家的个手下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哪怕是个烧火打杂的,我只要在算命的时候稍微下点工夫,说得他口服心服,说得他汗毛竖竖的,到时候就能传到卢俊义的耳朵里去了。军师脚步一停.转过身来迎着来人走去。

  莫忙,可是卢府上的人喊算命?一点不错。是哪个喊的?狗头李固。他要代哪个算命?代卢俊义算命?笑话了,你上文不是交代,小二说卢俊义这个人平生不相信这一行,连他家里的手下人,妈子、丫头、烧火打杂的,他都不许算命看相吗?不错。今天卢俊义怎么要算命的呢?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本心。今天早上,卢俊义到了书房里坐下来,有手下人把稀饭、点心端上来了。卢员外哪里吃得下去,满腹愁肠,勉强吃了一点,手一抬,叫李固把饭菜拿下去。“主人,我看你老人家还是再吃一点,不是旁的啊!身体要紧啊,不能烦的连饭都不吃啊,伤人哪。卢俊义摇摇头,心里有话:你再劝也没得用,我吃不下去有什么办法?这个痨瘟的猫子精,在我家不晓得要闹到哪一天哩,闹得全家六神不安。狗头李固在旁边看看,主人这一向心境不好,消瘦得多了。“主人,我看你老人家不能太烦,世上没得爬不过去的山,没得渡不过去的河,你随它去闹去。它闹啊闹的,总有一天消够了,就熄火了,总不见得永远这么闹下去唦。你老人家这样子烦,把身体烦坏了就糟了。我看你老人家不如到外头去转转,老坐在书房里难过哩。这样吧,我去叫胡二胖子把大轿划出来,你老人家坐轿到外头去转转。”“到哪里去?”“大名城里关外,风景多得很啊。随便到哪个地方去看看风景,散散心,分分神哎。”卢俊义摇摇头。大名府城里关外的这些景致,我都看遍了,看烂了,有什么看头?“不去。”“不去?这样子唦,你老人家就坐轿到街上去转转?”“也不去。”卢员外心里有话。我无缘无故坐顶大轿在街上转,转来转去有什么意思啊?被旁人晓得了不笑吗?转到晚还是要回来的哎。“主人,小人有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了,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说出来又怕你老人家生气,请你老人家耐着性子,让小人我把话说掉了。我说最好请位算命先生家来,代你老人家把个八字排下子,倒要看看是走到哪个字上头了。”卢俊义不听到这句活倒也罢了,听到这句话:“啊——噗!好大胆的狗头!你不知道卢某从不相信这经行?”“不错,我晓得咧!所以我刚才招呼打在前头,晓得你老人家不相信经行,怕你老人家来气。主人,你要晓得,小人我的意思,请位算命先生回来,并不一定是要代你老人家算命,算命先生能讲会说,可以叫他陪你老人家谈了玩玩。有个人谈谈说说,也可以分分神,打打岔,好得多哩。你看你这一向时啊,人又消瘦,精神又不好,一个人老闷在书房里头,越闷越烦,心事越大。”“哦呀。”“卢俊义一听:哎,他说的话倒也有理啊。我们谈了玩玩,散散心。“如此讲来,你就去请一位算命先生来。倒不在乎此人声名大小,只要先生的腹中好,相貌落堂。”“噢,噢噢。”乖乖,狗头李固鼻子上飞了金了,胸脯子就差挺了翻过来,大拇指头翅上了天。出了书房,走着俏步,到了门房里头,朝下一站。心里有话:主人从来不肯算命,不相信经行,今儿居然听我李同的话,喊算命的了,足见还是我李固有本事。“老爹哎!”“啊。”“来啊,你们马上去请一位算命的先生家来啊!”‘做什么?”“算命哎!”“算命啊?哪个算命啊?大概是主母?”“不是的。”“给小主人合婚?”“不是的。”“是你自己算吉凶?”“不是的哎!你不要瞎说,我算什么命啊?我的八字蛮好的,自己有数,老早代自己算过了。”“这么说,到底是哪个要算唦?”“告诉你,是主人。”“我要吐口唾沫代你把脸洗下子哩!”“做什么?”“主人的脾气,我们哪个不晓得,他从来就不相信这一行,他会喊算命的呀?他一辈子都不会喊算命的!”“噢,可是的吧,我晓得你就不相信。这就是我李大爷的道理了,主人本不肯算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才算命的!”“啊咦喂,小伙啊,你还了得,你这个面子大了!”“也罢了!哎,也罢了。”“照这一说,就到城隍庙去一趟。”“到城隍庙去做什么?”“到城隍庙去请算命先生哎。城隍庙不是有个有名的王半仙嘛,把他喊得来跟我家主人谈谈。”“啊咦喂,算了吧,还王半仙哩,我早己领教过了!”“噢,你大爷给他算过命的?”“不是我自己的事。去年,某人不是已经仰在床上了吗?”“噢。”“有一天,我跑了去看看他。

  他家女眷可怜,见我去了,就望着我蹦啊跳的,一嗒眼泪,一嗒鼻涕,哭得伤心哪。我这个人心又软,我说:不要哭,不要哭,我来想个办法,去找个算命的算下子,看他吉凶到底如何。我把某人的生辰八字一问,就跑到城隍庙去找王半仙。王半仙的生意好哪,围了一圈的人等他算命。承他的情,见我到了,他把旁人先搁下来,先代我算。我就把某人的情形眼生辰八字告诉他。他就把某人的时辰八字排了下子,望着我笑笑,说:“大爷啊,你放心,某人不过是眼前有一点灾难,八字上走到这一步了,没得办法。但是他还有一段好运在后头哩。你叫他家里人放心,不要哭,这是暂时的。我听见这话,给了命金,就又跑到某人家去了。我本想去报个喜信,叫他家奶奶心里头好放心。哪晓得我才走到门口,看见门口烧了一摊纸钱灰,原来某人已经去世了。你看看瞧,人倒死了,他还说某人还有一段好运在后头哩!什么王半仙哎,不要拿人开心了。”“噢,这么说,不喊王半仙?”“不、不喊他!”“不要王半仙,这样子好不好,我们就去把张铁嘴找得来。张铁嘴不错啊,在城里头着实有名哪!”“算了吧!不提这个张铁嘴我还不来火,提到这个张铁嘴,我走髁踝底下冒烟!”“又是什么事?”“什么事啊?我来说给你听。某人上次不是出外几年没有家来吗?”“唔。”“几年不家来,又没得音信,他家女眷就在家里急得日夜地哭,不晓得某人还在不在世上了。我舍不得他家眷,就花了几文去找张铁嘴,代某人卜下子吉凶,他还能不能家来。张铁嘴直接就望着我咂嘴摇头,说:大爷啊,某人在外面,人倒是平安无事,不过走了那个运了。我问他:走的那个什么运?他说:“走的桃花运。桃花运嘛我有数哎,一定是被哪个女的迷住了。我问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他说:早哩,起码还要过好几年哩,要等他把桃花运走完了,才能回来哩。我心里话:反正人在外头平安,不过要过几年才能家来,去告诉他家女眷吧。哪晓得我才走到门口,看见他家女眷笑嘻嘻地出来了,原来某人已经回来了,中饭都吃过了。你看看瞧,他说人家在外头走桃花运,要过好几年才能家来哩,可是胡说啊!什么铁嘴啊?要打他的嘴巴子哩!”“不好了,我们城里头最有名的就是这两个人,你大爷一个不相信,你说,我们到哪块去请呢?”“你不要外行,什么王半仙、张铁嘴的,不一定要找他们,哪怕是走大街串小巷跑江湖的,只要他有真才实学,相貌生得自如落堂,我们照样可以把他请家来。并不一定要算命哎,是陪主人谈谈心,消消遣哎。”“大爷啊,这个我们就没得办法了,要你自己看哩。你看合了适,主人自然就合适了;你如果看了不合适,主人一定也不欢喜。你是主人面前的心腹大红人哎!”“我听说昨儿街上来了个外地算命的,还带着个哑巴道童,发起脾气来专啃小孩子的鼻子。你们去找这个人唦。”“我也听说的哎。但是不晓得他们住在哪块,我们怎么找法?”两个人正在谈着,忽然听见巷子里头:“道童!随了!”“呜哇——!”咦喂!咦喂!李固心里有话:这才多巧啊,啊,正要找算命的,外头来了个算命的了。听喉咙,这个道童是个哑巴,说不定算命的就是那个外地来的算命先生。李固跑到门外,望望这个算命的后相:不坏,举步稳重。不晓得他的相像如何哪?把他喊了站下来望望看。所以就喊了两声:“算命的哎!算命的哎——!”你看狗头李固狂不狂?麻木不麻木?你摆大嘛也不能这么摆法子哎,人家虽是个算命的,你应当要请教一声“先生”,或者请教一声“算命先生”,应当要有点礼貌。李固根本就看不起他。这个畜生现在的眼眶子大了,眼睛长到额角上去了,除了主人、主母跟小主人,哪个都不在他眼下。

  吴加亮转过身来,把狗头李固一望:“哦呀!”来人这一副相貌生得着实不丑,是个标品。从他身上的装束来看,大概是卢俊义面前的一个手下人。狗头李固把吴加亮一望:不坏!相貌清秀,潇洒落堂,眼一般算命的大不相同。当然不同啦,他不是个算命的哎,他是梁山上的军师哎,气概当然不俗啦。“啊,大爷请了。请问大爷尊姓大名?”“你问我啊?你站稳了,我说出来把你吓个跟头哩!我姓李,叫李固啊!”心里有话:你麻木哩,我是什么人啊?喏,千百万银子家私的总管是也!他不报李固倒还罢了,他把李固的大名一报,军师脸上没有现色,肚里来了气了。我听时迁说,你这个畜生深受卢俊义的大恩,反而恩将仇报,跟主母通奸,还准备用砒霜毒死卢俊义。吴加亮忍不住突然把喉音提高了:“噢,你就是李固?”“哎,我就是李固。”“噢,哈哈哈哈,原来你就是李固李——大——爷。”军师一想:不要把他吓住了,赶快把语气一变,喉音又低下来了。“啊唷喂,我的妈妈!你刚才这一声喊,就眼神附起来差不多,把我的冷汗都吓出来了。来啊,请你不能这么喊法子啊,你在这块跟我喊不要紧啊,你马上到了我家主人面前,你冒里冒失地这么一声喊,把我家主人喊出气来,那就糟了。”“请问李大爷,哪一位要算命?”“哪一位要算命啊,没得旁人哎,是我家主人哎。”“贵上是哪一位?”“什么贵上是哪一位啊?不好了,你就跟睡着了差不多,蹲在鼓里头哪,糊里糊涂的呀!我家主人你不晓得啊?我家主人就是卢员外!”“噢,原来是卢俊义员外?”“哎,对了。啊咦喂,你二火药吃下去了。告诉你,是我家主人算命!”“贵上要算命,好啊。”“当然好哎,你遇到财神菩萨了!怎么能不好呢?”“照这一说,学生就去代贵上算命。”“我先把个底给你:你刚才这一声喊,把我汗都吓出来了,小褂裤都钉到身上了,你马上见了我家主人,你千万不能大惊小怪地乱喊。跟大老官说话喉音要放低些,要顺着毛儿抹,要不然把你黄下来,你自讨没趣。”“这个学生知道。”“不是你知道,我不放心哎,再告诉你一声不为多,哎。来来,跟我来。慢着些啊,跨门槛了。这种门槛。恐怕啊……我不是笑话你,恐怕你这一辈子不要说没有跨过,连看都没有看见过。这个门槛高哪!”吴加亮把他望望:可要死啊!这个畜生狗眼看人低。卢俊义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你不过是他的个手下人,趣的哪一家?不谈我是梁山泊的军师,就是个走江湖算命先生,只要腹中有真才实学,哪个大户人家没有去过,哪个富贵场中没有蹲过?你是个势利眼,居然看不起我。好的,先捺着性子,这一刻不跟你罗嗦。

  走着走着,到了厅口了。吴加亮正要跨步上大厅,李固喊起来了:“站住,站住!你就这么朝大厅上揣了,你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喏,请你就在厅口站站,啊——来啊!来啊!多来两个人,代我马住些个!”哼,可要死啊!吴加亮把他望望:你不是喊我来算命的,是把我当作个贼啦,还多喊几个人来,叫他们马住我。吴加亮倒还能忍,黑旋风李逵受不了啦,眼睛轮起来了,拳头勒起来了,依他的性子,恨不能上去一个巴掌,把他槽牙打了飞掉了哩!吴加亮望着他把头摇摇,目中会意:现在办正事要紧,跟这种小人不必计较。吴加亮跟李逵就站在厅口等候。

  李固到了书房:“回主人。”“怎样?”“小人把算命先生请得来了。”“好,有请先生书房来见。”“噢,噢。”李固又到大厅:“哎哎哎,哎!我家主人喊你哪!”“噢,贵上请我?”“啊咦喂,你不要闹了,还请哩,好大的面子,是喊你!”吴加亮心里有话:可要死下来了!啊,你就这么势利啊,我自己抓粉朝脸上搭都不让我搭啊?不谈了,眼你这种小人不足计较,还是办正事要紧。“道童,随了。”“呜哇——!”‘哎哎哎,哎!来啊,你把他带着做什么?你就让他在这块蹲蹲,等你算过命之后,你再到这块来把他带了走。”“不能,大爷啊,这个道童非带着不可。”“为什么非带着不可啊?”“告诉你唦,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耳朵又不大灵,我如果把他留在这个地方,他又是个年轻人,没有见过世面,万一到你家大厅上去逛逛,或者到你家花厅上去转转,你家厅上值钱的古董颇多,他把大花瓶拿起来玩玩,把插牌子拿起来敲敲,那一来糟了,万一把大花瓶乓掉了,把插牌子敲散了,学生不要命也赔不起。”“啊咦喂,我的太爷啊,照你这么一说,我们就安稳些吧,你就把他带着。走,走!”狗头李固在前领路,穿过花厅,进了角门,到了书房门外。“请你们在这块站下子,让我进去禀主人。”“好。”李固进了书房:“禀主人,算命先生来了。”‘哦呀,请!”

  卢俊义这个人有层好处:虽然是个百万富翁,一点都不亢,对人不摆架子。来人虽说是走江湖算命的,照样客气得了不得。站起身来,褊袖打得滚圆,到书房门外来迎接。出了书房,把吴加亮一望:“好——!”啊呀,这位算命先生出色哩。李固会办事,不晓得他从哪块找得来的。我为什么不相信算命?我最可恶那些走江湖的那种俗气,见了面曲背哈腰,好话连篇,尽说些骗人的鬼话。你看这位先生多潇洒落堂,一望就晓得他腹中有真学问,不是个寻常之辈。吴加亮把卢俊义一望,“好”字走小肚子底下朝上跑,就差要喊出来。佩服!一个人享名不是错享的。你看看卢俊义这副样子,一点不象个为武的,更不象那些自以为有本事的人,一天到晚㤘头六怪,大拇指头翅着,胸脯子挺着。那种人纵有本事都有限,都是些“满瓶不动半瓶摇”。你看他身上一身员外郎的装束,看上去象是个拈笔的书生,骨子里头他的本领可怕哩!到了真正有道理的人,他就藏才了,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从来不把本事摆在鼻尖子上。这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相敬佩。卢俊义跨步上前:“啊,先生驾到,恕卢某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岂敢,岂敢,何劳员外迎接。”“先生请。”“员外请。”两个人客气得很哩,邀请进书房。黑旋风李逵就把软招牌朝书房门口一戗,人就蹲在石头台阶上,两只手捺在腿上,没得事做,就在这块转眼睛珠子玩。因为他不能说话,这一向时没得事就转眼睛珠子,两个眼睛珠子被他转出功夫来了。卢俊义跟吴加亮两个人进了书房。“先生请坐。”“员外请。”“李固。”“主人。”“泡茶侍侯。”“噢……噢噢。”李固一听:要死下来了!啊,凭我李大爷,尊容来了,都临不到我泡茶,都是叫旁的手下人泡茶,今儿来了个算命先生,居然叫我泡茶给他吃。心里越想越气,越想越怄。没得办法啊,主人关照下来了,不敢违拗。李固代吴加亮泡了一碗茶,把茶碗盖子一掀,“呃咳,呃咳,啐!”偷偷地吐了一口唾沫在里头,玩外加“麻油”。把茶碗端到吴加亮面前:“这块!先生,请用茶!”吴加亮装没有听见,没有睬他。军师是什么人啊?玲珑剔透!看他刚才去泡茶的那种神色,一肚子的不愿意,心里就有数了,这碗茶泡得来也不会好吃,不如不吃。吴加亮把头一偏,就望墙壁上的字画。卢府上的字画,就用不着交代了,都不是一股的寻常货,都是些名人的手笔。他装作没有听见,李固更怄:“先生!请用茶!”“啊呀,啊呀呀!我这个江湖算命之人,又何能有劳你李太爷代我泡茶?”“嗯,这个……那个……”可要死啊!这个算命的这张嘴厉害哩,当着主人的面来报复我了。“请你李大爷把这一碗茶带了走。”“做什么?”“我这一刻嘴里不渴,不想喝,放在这个地方可惜了。”李固把他望望:要死下来了!你不想喝嘛,你该派刚才就要说了,你刚才不开口,这一刻我把茶泡得来了,你又叫我把茶端了走,说你不想喝了。我晓得,你是存心拿我开心,哎,当着主人的面来报我的疤。李固没得办法,只好捏鼻子把这一碗茶又端出去。出了书房,就把这碗茶倒掉了。不会留着自己喝吗?不能玩,刚吐了一口唾沫在里头哩,他自己没得数嘛。李固把茶倒掉了,把空茶碗送回原处,复行进书房侍候。

  卢俊义先开口了:“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府居何处?”“不敢当,学生姓张,单名是个用字,道号‘谈天口’,敝地是山东泰安州。”他把自己的名字吴用两个字拆成两处,“道号谈天口”,“灭口”吴是他的姓,现在改名为张用,姓张是假的。他说家居山东泰安州,何不说是大名管下人氏呢?军师想过了,玩不得。何以呢?卢俊义是个聪明人,年轻时闯荡江湖,各地方人的方言、口音他大致都晓得,我如果说是大名管下的人氏,他听我的口音不对,是山东口音,那就容易起疑心了,不如干脆告诉他是山东人。山东泰安州的算命的,怎么跑到河北大名来的?这不怕卢俊义生疑吗?这个不要紧,过去走江湖的,天南地北到处走,千里不带柴和米,万里不带点灯油,这一点卢俊义决不会生疑,他自己当初就是个走江湖的。“请问先生何日来到大名?”“学生昨天才到贵地。我还有个道童,员外恐怕还没有见过,学生把他喊进来见员外请安。”卢俊义一听:唉!所以我怕跟走江湖的人遇事,就是这个原因,他们把利看得太重。就象这一位,刚见面的时候,我并且夸赞他,潇洒自如,不象个一般走江湖的,哪晓得三句话没有说得完,狐狸尾巴撇下来了,要把道童喊进来向我请安了。为什么要喊道童来向我请安?意思就是叫我算过命给赏封的时候,不能单给他一个人,还要赏几个钱给道童。其实,就是你不说还有个道童,我姓卢的决不会少给你,你这么做,反而叫人可恶!吴加亮为什么要喊李逵见卢俊义?军师有军师的难处:黑旋风李逵在山上本不肯装扮哑巴道童,后来是我硬揢他的。他为什么先前想到大名来的呢?我晓得,他是一心想来看头水的大英雄,这次跟我来又不能说话。苦吃足了,今天如果不把他喊进来看下子大英雄,他日后心里有一阵子埋怨哩。所以吴加亮是关照李逵的。“道童!还不赶快进来见员外请安!”“呜哇——!”“啊——?”卢俊义一听:啊呀,原来这个道童是个哑巴。怎么晓得的呀?一听他答应的声音就晓得了,只有音,没得字。咦,奇怪了,既然是哑巴,怎么又听得见的呢?听说哑巴都是聋子,因为耳朵聋,听不见旁人说话,所以他才不会说话的。噢,明白了,大概他是后来才哑的,恐怕是小时候生过什么病,或者吃了什么药吃坏了,从此不能说话了,所以他虽是个哑巴,但是耳朵不聋。啊呀,这一个道童一定长得身材魁伟,块头不小,何以见得?你听他刚才答应的“呜哇”这一声,声若洪钟,嗓门不小嘛。卢俊义入神把进来的哑道童一望:“好——!”啊呀,没有想到这个哑道童也不是个寻常之辈。你看他身高个大,揸肩阔背,这一身的筋骨多可爱啊!“唉唏——!”叹气做什么?可惜他是个哑巴,如果不是个哑巴的话,从小如果学拳捧功夫,一定是一员虎将!卢俊义的目力不错啊,他一眼就看出李逵是员虎将的料,可惜是个哑巴,他不晓得这个哑巴是假的。一点不错,梁山上一百单八将,其中有马上五虎,马下五虎,马下五虎就有李逵在座。卢俊义看到李逵,心里代李逵可惜。李逵把卢俊义一望:糟了!啊咦喂,我当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哩,原來不过如此。心里头恨哪,恨哪一个?恨吴加亮。你也不先打听打听,卢俊义究竟是个什么人,有没得本事。爷爷上了你们的当,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跟你到大名来吃这种苦。你看看他这副书生的样子,他能到沙场上去动手啊?他能跟史文恭去斗啊?他也经不住我李逵一拳哎!莫忙,我在山上我家三哥哥经常对我说:贤弟,你这个人旁的样样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太粗啊,你如果不粗的话,你就能成大器了。我今儿要细巧些哩。既然玉麒麟卢俊义的声名那么大,或许是他的外表文雅,象个书生,骨子里头功夫好呢?让我来试他下子。为武的伸手见高低。他如确实有本事,我就让军师代他算命,把他赚往山东,请他上山,代晁寨主报仇;假如我一试,他不行,我这个道童也不必当了,哑巴也不必装了,我直接就喊了:军师哎,不必耽误时间,空费唇舌了,我们快走咧,这个玉麒麟不行嘛!对,就这个办法。你看这个李逵粗到什么程度,他要来试试卢俊义的本事,他还自以为细巧。李逵到了员外面前,双手合掌,接着就朝地下一跪,这个意思是来见他行跪礼。嘴里还招呼了一声:“呜哇——!”卢俊义可曾看出来?没有。卢俊义万万没有想到,来人是来试他的本事的,他只以为这个哑巴道童是向他行跪礼的。凭卢俊义的身份,捐职员外郎,百万家私的财主,受人的跪礼是常事,不出奇。但是员外这个人不摆架子,来人又是个哑巴,心里还有些舍不得他:可怜,不会说话,大概家里又穷,所以才到人家去当道童的,如果家里有钱,他又何至于给人去做这种下人呢,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不过比他有钱,不应该看不起他。“不敢当。请起。

  ”卢俊义两手一伸,就准备来托李逵的两个膀弯子,把他朝起搀了。李逵一望:“咦喂,卢俊义啊,你大概从生怕我不得进门,还特为把个门开下来,把肚子对着我,好极了!“呜哇——!”李逵把身子朝左边一旁,右肩在前,左肩在后,右肩对着卢俊义的肚子,啪!就是一肩桩。这一肩桩如果打着了,对过如其是个寻常之辈,要把五脏打了冒出来。卢俊义一望:“啊!”到了这时候,还不明白嘛,晓得来人是动手的。心里有话:啊呀!今天来的两个人,不是江湖上算命的,而是两个教师,是特地来访我的。你看,这一个一见面一肩桩就撞上来了。怎么办?要依我的性子,我手一抬,你就爬不起来了!哎,卢俊义再一想:玩不得啊。我近来的运气不佳,猫子精在我家里闹了有十天下来了,我如果手一抬,再把个道童打死了,那一来又是灾又是祸。这块见人死下来了,再讹下来,事情就闹大了。历古以来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我自己还要有杀身之祸。有了!既然你要来试我,我就让你试下子。我不动,我就坐在这个地方,让你的肩桩来撞我,我今天不叫你自己把眼泪撞了掉下来,我就称不起个玉麒麟了!卢俊义坐在这个地方没有动,手还是分在左右,把口气一屏,就朝腹部一沉。气功,气功,有气才有功。加果没气呢?没气倒拉倒了,倒没命了!你晓得他把这一口气沉下来,肚子哪里是肚子,就如同是座山嘴子,如同是座铁墩子。李逵这一肩桩撞上去,用不着打回头的票,自己回了头了,身子朝后一仰,差点跌下去,幸亏他右手来得快,朝地下一撑。左手捂住右肩头不住他揉,忍不住眼泪直朝下滴,这一下子疼到命眼里头去了。“呜哇——!”你看卢俊义的功夫怎么样,连黑旋风李逵就这么撞了下子,眼泪都疼了掉下来了。这是李逵啊,不是旁人啊。一直到现在,有许多人对那些打死了都不改的淘气鬼,还常说这么几句话哩:“小伙哎,我没得办法到你啊,你是个打不死的李逵啊!”哎,打不死的李逵,今天都眼泪滴滴的。卢俊义实在是来气了,脸上都变了色了。吴加亮可怜在旁边急得就差跳脚。晓得李逵是来试员外的本领的。可要死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你这么玩,不把我们的大事玩坏了嘛!吴加亮赶紧朝起一站:“哎,你这个呆匹夫!岂有此理!你今天胆敢跟卢员外闹笑了。前天在路上你跟人家种田的闹笑,欢喜人家,一肩桩,差一点把人家的命送了.后来多亏人家父母讲道理,我给了些银子才把事情平息掉。你今大见了卢员外,心里高兴,又快活起来了,又来跟卢员外玩肩桩了,可是的呀?好哩。当初我本不肯收留你,实在是看你家穷,你的父母找出多少人来跟我情商,望我磕响头,看你实在可怜,我才勉强把你收下来的。哪晓得你倚仗力气大,又欢喜闹笑,在外面连连闯祸。我也没得办法治你,把你送官,我又不忍心,这一次回去,我只有把你的父母叫得来,叫他们把你带回去。你老是闯祸,我实在担当不起啊!”卢俊义一听:“哦呀。”气消掉了。噢,原来这个道童有点呆,力气大,他欢喜那个人,快活起来了,就跟人家闹了玩,就用肩头来撞人家。今天看见我,他又高兴起来了,又来跟我撞了玩了。年轻人就是这样。高起兴来什么也不问了,你这是孩子玩蚂蚱,要把大腿玩了掉下来哪!卢俊义想想,不能因为他今天撞我一下子,先生不要他了,叫他父母把他带回家,把他的饭碗玩掉了,这是我卢俊义损德啊。我不能因为我叫他丢了饭碗,我要代他讲个情哩。“先生。”“啊,员外。”“刚才道童是与卢某玩耍,并非出于恶意,请先生看在卢某的面上,就饶他这一次。”“嗯,这个……”吴加亮望望卢俊义:佩服!不怪人说他是位君子,心地善良,慷慨大方,你看他被李逵撞了一肩桩,不但不记仇,反过来还代李逵讨情。好极了,既然你代他讨情,我就借这句话下台。“既然员外要成全他,学生何敢不依。——你这个呆匹大,岂有此理!今天如不是员外代你讲情,我决不会饶你,非叫你回家不可!不谈了,还不赶快出去代我把招牌拿进来,见员外磕头赔礼!”“呜哇——!”李逵起身,眼泪滴滴的望着军师会了个意,竖了个大拇指头,意思是:你入神啊,刚才我已经试过了,卢员外的本事不寻常啊,你不要把他玩了毛起来,不要玩了翻掉,玩了翻掉就可惜了。卢俊义觉得奇怪:叫道童向我磕头赔礼,不外乎是请我原谅他,给他几文赏钱,为什么要把个招牌拿进来磕头呢?不懂。

  李逵出去,把这一块软招牌扛进来,到了卢俊义面前,朝下一跪:“呜哇——!”就望着员外,手指指招牌。员外一手理着颏下三绺清须,把这块招牌一望:上面有三个大字“谈天口”。这是先生的道号。道号都是些狂言大话,不足为奇。再看看下面四个字“命相双参”。先生不但会算命,而且会看相。再望望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员外望出气来了。气什么事?上面写的“命金五十两,先惠后谈”。卢俊义倒不在乎五十两,气的是“先惠后谈”。噢。你的意思是叫我先给钱.然后再算命。凭我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我就赖你你这五十两命金啊?岂有此理!“李固!”“主人。”“你且看了!”“呃咳!”不好!李固晓得坏了,主人脸上的气色不对头了,看招牌看出气来了。什么玩艺,让我来望望看。“谈天口。”谈天口嘛是人家的名字哎,跑江湖的不无都是些狂言大话,你随他去咧。主人不见得为这件事来气啊。“命相双参”。也不见得为这个来气哎。“命金五十两,先惠后谈”。“呃咳!”糟了!我啊,眼睛上有了苍蝇屎了,怎么没有把他这块招牌看下子就喊他进来的呀?这句话是犯嫌呢!用不着说,主人动气一定是为的这个“先惠后谈”。我要早晓得他招牌上有这句话,打死我也不喊他进来哎!不是旁的呀,他先生算过命走了,主人不把我骂死了吗?怎么办呢?有了,只好我来带个舵啊。“哈哈,先生。”“大爷。”“这个……哈哈,先生,有件事情跟你老人家商量下子。”“什么事?”“刚才是小人我把你先生请进来,代我家主人算命的。我家主人因为今天事情多,本不肯算命。无巧不巧,才把你老人家请进来,外头接连来了几起客人,这一刻都坐在外头大厅上等着哩。先生,你,你住在哪块啊?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块,等我家主人会过客人之后,我来派人打轿,去把你先生接得来,代我家主人算命.你看怎么样?”“哪个啊?你家主人来了客人了,叫我先回去,随后再接我来算命?”哎。跟你老人家商议下子,你老人家先回尊寓,过一刻儿工夫再去请你。”“哈哈,哈哈哈哈,明白了。”“嗯!什、什、什么明白了?”“哪里是有什么客人来了,分明是看见我这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你们一吓,吓得不敢算命了。说起来是百万富翁,挥金如土,想不到被这五十两一吓,就吓得不敢叫我算命了,岂不可笑!”卢俊义一听:“啊——噗!”心里更怄:李固啊,你这个畜生,我什么时候叫先生走的呀?我不过是气的他这个“先惠后谈”,生怕我姓卢的算过命之后,赖帐不给钱。你看,你这么自以为是地叫他走,他来了话了。走江湖算命的,就玩的一张嘴,他这张嘴刻薄哪,说的话着实犯嫌哪。我卢俊义在大名几十年了,哪一个不晓得我挥金如土,仗义疏财?被他这句话一说,干干净净!他在我面前,已经说得这么难听了,如果到了外面,再添油加酱,还不晓得要把我说成什么样子哩!日后他在人家面前一提到我:“啊咦喂,算了吧!什么挥金如土,仗义疏财,说起来慷慨大方,骨子坐头小气得很哩,一个钱有得有磨盘大,跌一个跟头要抓一把泥!请我到他家去算命,看见我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一吓,都吓了厥过去了,不敢请我算了。”他能忍心害理地这么说。最好不过认狠,我就先给你五十两,不把话给你说。“李固!”‘哎,主人。”“你到帐房去取五十二两纹银给先生。”“噢……噢噢。”李固心里有话:这个五十二两给过之后,先生一走,我没得命了,临到我受罪了。命金不是五十两嘛?为何要给五十二两?噢,明白了,是赏给道童的赏钱。赏二两,太多啦?不多啊,水涨船高,命金五十两,赏道童当然要赏二两啦。李固跑到账房去,领了五十二两银子来,就朝吴加亮面前一放:“先生,喏,命金在这块,请你把它收起来。”“哪个?大爷,这是给我的命金?”“嗯!”“这个银子我不能拿。”“为何不能拿?你招牌上不是写着的吗?”“不错。不过我招牌上还有一行小字,你没有注意,上头写的是‘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唔,不错,不错,这个上头是写着哩。来啊,先生,是哪三等呢?”“有牢狱之灾的,我分文不取;有杀身之祸的,我一文不要,家破人亡的,我也一文不收。”乖乖!这三条促狭了,人家一条也不想要哎,情愿给你个五十两。“好了,不谈了,不管你先生要不要,反正这个钱放在这个地方。”“好,就先放着。请你大爷拿几张白纸,再把笔砚取来,容学生代员外算命。”“就是了,这块现成的。”书房里头文房四宝俱全。李固拿了几张雪白的白纸朝吴加亮面前一放,把笔砚朝他面前一移。

  吴加亮先在这张白纸上裁了张白纸条下来,喏!朝旁边的一本闲书里头一夹。墨磨浓,笔掭饱,把笔杆子朝手上一抓:“员外。”‘先生。”“请问员外,今年贵庚几何?”“卢某今年四十五岁,九月十五子时生。”“好的。这个非要时辰八字报得准,算出来才准哪,如果报得不准,算出来也就不会准了。”吴加亮笔一起,一挥而就,在纸上把卢俊义的年龄、时辰八写下来了。然后把笔杆子朝下一放,拈着颏下的胡须,两只眼睛就望着纸上的时辰八字,在这块点头晃脑。“啊呀,员外,你看,生你的这一年是甲辰年,生你的这个月是甲戌月,生你的这一天是甲午口,生你的这个时辰是甲子时,真乃是贵兆啊!”卢俊义一听,心里有话:可是的吧,我就最讨厌江湖算命的说这些恭维的吉利话,说到最后,混几个钱走路。你说我是贵兆,当然贵罗,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怎么能不贵呢?这些话用不着你说,我自己都会说。算命,算命,是算的吉凶哎,不是听恭维的哎!“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请问先生,卢某可有什么凶险?”“啊,请员外不要误会,不要以为学生是说的江湖上的奉承话。因为员外的这个命啊,甲辰年,甲戌月,甲午口,甲子时,四甲平头,不仅是贵兆,而且是奇兆也。”‘噢。”卢俊义点点头。原来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请问先生,卢某可有什么凶险?”“有啊。凡事到了好过了头,就有不足了。象这四甲平头,披肩太重,好散家财。”“如此讲来,好散家财,对卢某不利?”“啊,不。因为你是曱辰年、甲戌月生,这个辰、戌一冲啊,扑开财库。你虽然好散家财,但是你的财源很大。”“噢。”卢俊义点点头:这就罢了。“且慢。请问先生卢某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请员外不要急,让学生再来细看细看……甲辰午,甲戌月,辰、戌这一冲,扑开财库。底下是甲午日,甲子时……啊呀!啊呀呀!”“啊,先生为何惊慌?”“唔,这个子、午又是一冲。这一冲,哼哼,员外,对你很力不利啊!”“怎样不利?”“子、午这一冲,要冲动你的夫人啊。员外,你莫多心,莫生气啊,你一定要丧妻克子啊!”“哦呀!”卢俊义一听,周身汗毛皆竖。这位先生的道理大了!人家说走江湖的算命先生都有江湖术,就象这种话,他们一般的都不说,就是说也不会象这位先生这样直言,至少都要带个把虛字面,什么恐其啊,或许啊,说不定你员外要丧妻克子。我如真的丧妻克子,他说这话就罢了,假如我没得这回事,我就要责问他了,好说:先生,我并没有丧妻克子啊。那他就有话带舵了,好说:员外,我刚才说的话有虚字面哪,我没有咬定了说啊,我是说的恐其、或许、说不定要丧妻克子啊。这位先生不是的,你看他说的话板板扎扎,一个虚字面都没得,说我一定要丧妻克子。这种话说出来,一点不好带舵。我假如没有丧妻克子的话.走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要死啊,你个囚攮的!我家老婆跟儿子蛮好的,你说我丧妻克子啊!这位先生敢于这么说,说明他有把握,算得准。就凭这一点,不要说是五十二两,五百二十两都值!卢俊义再一想:莫忙,我不要上他的当。听说,一般的算命的代有钱的财主算命,他都要先下点功夫,都要找人把这家人家的情形先摸清楚,这叫“买水”,而后才到这家去算命。这种算命的一进门先来个金钟罩,啪!“你一定要丧妻克子啊!”其实他早已晓得我家老婆跟儿子死掉了。这是他的入门诀。这一来人家就相信他了,底下就听他玩了。不要紧,我最好来试探他下子,问问他我是哪年丧妻,何年克子。他如果是买水买得来的,买得来就不会完全清楚。全城的人都晓得我的老婆死了,也晓得我现在的这个儿子是带来的,但是我老婆是哪年哪儿哪日死的,这个恐怕没得人晓得。不要说别人了,就连我自己,你如问我,我老婆什么时候死的,立时叫我回,我都回不出来,要想下子才能回哩。对,让我来问问他看。“请问先生,卢某是在哪年丧妻,是在何时克子?”吴加亮一听:咦喂,卢俊义啊,你来考我啦?问我你哪年丧妻,何时克子。

  戴宗在这块十天,把你家祖宗三代都摸清楚了,我还会说错吗?我要么不说,我说出来,恐怕要叫你毛骨悚然,吓一跳哩。“员外,这个学生不好妄言,要稍微推算下子,你;老在哪年丧妻,何时克子,这个要在行运里头推算。”吴加亮手里拈着这支笔,眼睛望着面前的这张纸,好象在动脑筋推算。“员外,从行运里头看,你老是六岁开始行运。六岁行运欠三分,乙亥,丙子,丁丑,戊寅,己卯,庚辰,辛已,壬午,癸未……”吴加亮就代他排流年,“哈哈哈哈,就这样子,员外,学生已经代你排了有百年下来了。够了,够了,够了。让学生来算算看……六岁行运欠三分,二十五岁是个子字运。其年是戊辰年,是为复寅。命书云:‘复寅返寅,哭泣零零,不丧自己,定丧他人。’理应在此年丧妻。二十六岁,命交丁火丧官。男命去官煞危子啊,运到丧官,定为克子。就在二十五岁的年底到二十六岁的年头,这一百天是交运脱运。唔,你老是在二十五岁年底丧妻,在二十六岁年头克子啊!”卢俊义一听:“哦呀!啧啧啧啧……”吴加亮这一番话,把卢俊义说得毛骨悚然,钦佩之至。啊呀!这位先生真有道理啊!你就是问我自己,恐怕这一刻一时也想不起来。你看他算得多准!现在想想,不错啊,我是二十五岁年底丧的妻,二十六岁年头丧的子,相隔百日左右。这位先生绝不是打听出来的,一定是先生的学问。莫忙,我倒是要请先生代我把今年的八字排下子哩,看我今年的运气如何。我家家里猫子精闹成这种样子,到底是什么道理。“先生适才所说,一点不错,卢某佩服。请问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怎样?”吴加亮一听:唔,成了功了。只要你相信我就行了。你问我今年的流年,我还没得这么爽气,马上就告诉你,我还要跟你远转山遥,兜兜圈子哩。吴加亮好象没有听见他问的话,还是拈着笔,望着这张命单子:“六岁行运欠三分,乙亥,丙子,丁丑,子丑寅卯……唔,员外,等你到了五十五岁,到了卯字运上头,好了,你要位列三台。”“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请问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怎样?”“唔,这个……”吴加亮心里有话:你问今年的流年啊,坏得很哩,坏散了板了,你要冲家破产,干干净净,无路可走,逼上梁山做大王!当然坏啦,如果不坏的话,吴加亮坐在梁山忠义堂上好好的.要充军充到大名来代他算命做什么?不过,吴加亮想想:他今年的流年坏归坏,这些话还不大好说哪。我如果说出来,他万一听了不高兴,大袖子一甩,就这么跑掉了,底下就谈不起来了。万一他再发起火来,一把把我们搭住了,屎要被他打出来哩!所以吴加亮“这个……”在这块暗暗斟酌。卢俊义都急坏了:“先生,卢某今年的流年到底怎样,望先生指点。”“啊,员外,你若是问今年的流年,不好啊,不好得很哪!”员外心里有话。我晓得不好哎,要是好的话,猫子精还来拖我家二癩子吗?”“哎,先生,究竟是如何不好?”“啊呀,员外,你要问究竟如何不好,我看就不要撕皮揭肉地说了。学生还是来写一道批章,员外一看便知。”“好。”吴加亮重新拿了张白纸,朝面前一铺,写着念着:

  贵造真乃贵造,

  平头四甲齐开。

  同途时运命安排。

  富贵前程所在。

  命好还须运好,

  惜平时运多乖。

  富贵一时得所哉,

  百万家财难载。

  四甲披肩过重,

  未免好散家财。

  惜尔财库已冲开,

  比栉重重无碍。

  曾惜冲开财库,

  子午冲杀难挨,

  妻宫不得永和谐,

  缺少香烟后代,

  戊午正交卯运,

  那时官运重开,

  身居高位列三台,

  自有蟒袍玉带。

  已入残年风烛,

  一生仗义疏财,

  寿交稀古日西歪,

  (却也是)富贵双全的员外。

  “哎,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卢某问的是今年的流年怎样?”吴加亮接着念;

  流年并非不说,

  说来确是惊骇,

  学生自学到今来,

  未见如此之坏!”

  “啊!”“哎。”吴加亮叹了口气:

  流年正交戊子,

  白虎早已安排,

  驱来五鬼齐降灾,

  天神亦难更改.

  九死一生大难,

  还有牢狱之灾,

  萧墙祸事一起来,

  必将人亡家败(哪)!”

  ‘啊——噗!”卢俊义脸都气刷了色,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岂有此理!”人朝起一站,“李固,代送先生!”“嗯唔——噗!”一声咳嗽,出了书房。到哪块?到内书房。卢俊义到了内书房,朝下一坐,“啊——噗!”有一阵子“噗”哩。可是气吴加亮?不是的。他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气是气自己今年的流年为何如此之坏。

六、画符驱妖

卢俊义走了。吴加亮装着不晓得,还是把头低着,把笔抓在手上,嘴里自言自语:“啊呀呀!今年的这个流年,就坏成这种样子啊!?我自给人算命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呢。”李固在旁边一望:“哎,先生!”“李大爷。”“你不要在这块叽咕了,你还说给哪个听呢?我家主人倒走了!”“哪个?噢,员处已经走啦?”“走了!大袖子一甩,气了跑掉了。来啊,先生,刚才我就把底给你了,叫你说话要留点神,对大老官要顺着毛儿抹,要说些好听、恭维的话。你玩得好,直道其详,呱哩呱啦,把些不顺遂的话全朝外说,他不来气吗?”“噫,笑话!大爷啊,这是你亲目所睹,亲耳所听啊,我本想不说,是他硬逼着我说的呀。我现在说出来了,他又气了跑掉了。岂有此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先生,不谈了。告诉你啊,我家主人的脾气我晓得,他并不是气你,他大概是气他自己今年的流年,今年的流年太不顺了。”“好好,不谈了。你既走了嘛,我还算什么命呢?唉,笑话,笑话!”吴加亮朝起一站,一点不慌,一点不忙,“嗯——呃咳!”一声咳嗽,把大袖子一甩,朝书房门外逛了。李固一望:“哎,哎,来啊,来啊,先生!不好了,气昏了,气昏了。先生,你站住啊!”“大爷叫我则甚?”“哎,你莫忙,你把命金带了走唦!五十二两还放在这块咧。”“哪个?噢 ,你以为我把这五十二两命金忘记了?”“嗯。”“我没有忘记啊。”“你既没有忘记,你不把钱带了走吗?”“告诉你,这个钱我不该拿。”“为什么不该拿?”“噫,你大爷没有看见我招牌上写的嘛:‘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你家主人不单是犯了一等,是犯了三等,我怎么能要这个钱呢?”“哪个?你老人家不要钱啊?”“不要钱。我代人算命,向来说话算数。我不是个贪财之辈。当然了你家主人也不在乎,他为人仗义疏财,挥金如土,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这个钱哩,我劝你大爷也不要当外块。”“嗯,这个……那个……”“你不要这个那个,哎,你如把它当作外块就不对了。我劝你啊,把这五十二两银子拿到一家银号里头去,代你家主人存起来生息。”“哪个啊,把这五十二两银子存起来生利息啊?哈哈。”“你不要笑哎,你那个心里头以为你家主人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把区区五十二两存起来生利息,岂不笑话?你要晓得,他今天不在乎啊,不久他就要家破人亡,到那时一贫如洗,这个钱的用处就大了。”“什么时候拿呢?”“让我再来望望看。”吴加亮拈着胡须,再把这张命单望望:“唔,今年暖天还算平安,咦喂,到了初秋就不大好了,恐怕他难挨到中秋。我看这五十二两存到银号里面,你早也不要拿,迟也不要拿,最好在八月十六的大早拿出来,到县衙门去代你家主人铺监料理。”“呃咳!咳!”李固被他说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位先生说的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说他说得不准唦,刚才算我家主人丧妻克子,把在哪一年的年头、年尾都说出来了;你要说他说得准,我做梦都不相信这种事。“噢,先生,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办。”李固不过是敷衍他下子,这个银子随后他拿去交还账房,我就不再交代了。

  吴加亮出了书房,一声招呼:“道童,随了!”“呜哇——!”李逵望着军师在这块翻眼睛。翻眼睛做什么?他怪军师,刚才我跟他玩了一肩桩,试过了,这个人不中看,中吃哪!我叫你代他算命要有数些,你还是呱哩呱啦一阵说,你看,现在玩了翻掉了,人跑掉了,这一来怎么好,吴加亮望着他,目中会了个意:不要着急,他现在已在我掌握之中,跑不掉哎,他还是要来找我的哎,你怕什么?

  他们在前头走,李固就跟在后面送。走啊走的,到了大厅口了。黑旋风李逵急坏了:军师啊,你不要糊涂的呀!马上过了大厅,绕过屏门,到了大门口,就出了卢府啦,再想进卢府就难啦!吴加亮稳得很哩,到了厅口朝下一站,两手朝后一背:“岂有此理!我本来不想说的,他非要我说。我说出来了,他又来气,嗯——。”一边嘴里叽咕着,一边就朝大厅上望,“大爷啊。”“哎!先生!”“你家大厅上的陈设不错啊。”“哎,我家主人就喜欢玩古董,什么古董玉器都有。这些古董价值连城啊。”“啊!啊呀!啊呀呀!”“哎哎,先生,什么事?”“你家这一座大厅,是子午向啊!”“哎,是,是子午向。”“而且还是个正子午向。”“哎,不错。先生,你老人家没有打罗盘。怎么看得出来是子午向呀?”“打罗盘做什么?”“打罗盘看方向呀。不瞒你先生说,我家主人有一次请了位阴阳先生来,请他看看这座大厅方向究竟是朝哪块,啊咦喂,这位阴阳先生抱着个罗盘,对了又对,望了又望,把我的汗都出来了,到最后才把线吊准了,好不容易才打出来,才晓得是正子午向。想不到你老人家不打罗盘就看出来了。”“噢。我用不着,我的罗盘摆在眼睛里头,一望就有数了。”“噢!你老人家居然只要眼睛一望,就晓得是正子午向了,这个本事大了。”“这个我也是学得来的哎。”“照这一说,你老人家不但是‘命相双参’,还识阴阳地理哪?”“唔,这是小事,并不难。”“哈哈,你老人家有才学嘛,学起来当然不难了。”“哎,笑话,这么一座好好的大厅,怎么会是正子午向的?”“就这话唦。我们先前不晓得,我家主人也不晓得,自从请了那位阴阳先生家来看了之后,才晓得是正子午向。我家主人心里头也不大乐意,就把一位老族长请得来,问他,这座大厅为什么是正子午向的,这位老族长年纪大了,八十几岁了,他晓得这回事情哩。据他说,当初在祖太爷手上砌这座大厅的时候,特为要的正子午向,说祖太爷排过八字了,就要正子午向才对他有利哩。”“噢,原来如此。正子午向当初你家祖太爷有利,现在对你家主人不利啊!”“噢!对我家主人不利?”“当然啦。辰、戌一冲,冲开财库;子、午一冲,就冲动了妻、子二宫。这座正子午向的大厅,对你家主人是大为不利!”“噢!还大为不利?”“唔。”吴加亮说着,两只手朝着背后一背,就入神朝厅上望了。望着望着,脸上的神色变了;望着望着,眉头皱起来了;望着望着,跟看见鬼一样,忽然一声喊:“啊呀!”“哎!先生!你老人家喊什么事?”“不是我吓你啊。我刚才代你家主人排了下八字流年,我说他今年夏天还可以平安,初秋还得过,中秋挨不过去。唉,哪晓得等不到中秋啊,现在已经不安了!”“噢,你怎晓得现在就不安的?”“你看,你家的这个檐口啊,妖气都布满了。”“哪,哪个啊?檐、檐口有妖气呀?”“不但有妖气,而且这股妖气已经向四处弥漫漫了。”“啊!先生,我、我、我怎么看不见的?”“让你看见还了得?你的眼睛看不出来,只有我的阴阳眼才看得出来哩。”“噢,噢。”“看来,你家的这股妖气不止一日两日,已经有了十多天了。”“嗯,不错。”“现在恐怕你家不但屋里头不安啊,连人口都不宁啦!”“呃咳!咳!”李固心中一懔:可要死啊!大概连拖二癞子的事他都看出来了。“哎!先生!其实我们家里,现在还蛮……蛮太平的。不过,万一的话,比方说,我们家里头真象先生所说的,家里有妖气,连人口都不安稳的话,你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呢?”“哼,你这个人啊,不老实!”“啊,我怎么不老实?”“安稳就安稳,不安稳就不安稳,何必还要带‘万一’、‘比方’这些虚字面呢?你不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有办法,我也不帮忙。你如果说老实话,诚心诚意地求我,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但是命相双参,还受过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不管是什么妖怪,或者什么邪气,只要我这一道符朝起一贴,包管你家门清净,人口平安。”“啊咦喂,先生!这一说好极了。先生,刚才是小人我不敢说,因为我家主人关照的,叫我们不要对外人说。

  既然你老人家有办法驱邪,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告诉你啊,你老人家就跟活神仙差不多,我们家里是不安哎,已经有十几天下来了。不但是家里的东西从那块搬到这块,从这块搬到那块,闹得人也不安稳了,把我们厨房里烧火的二癞子腿上的皮都抠掉了,抠得损德哩!据说是个猫子精。”“好啊,我说的嘛,我看见檐口的妖气都布满了嘛。”“先生,你老人家能不能代我们画、画道符呐?”“哪个?叫我代你们画符啊?”“唔。”“不画!”“不画啊?我晓得了,你老人家招牌上写的,命金五十两,要先付后算,错不错啊?这个画符嘛大概也是要五十两罗?”“给我五十两,还是不画!”“噢,给五十两还不画?我晓得了,大概这个画符要比那个命金还要稍微贵些是吧?这个不要紧,哎,我们哪怕翻一个跟头唦,五十翻一百,哎,或者二百、三百,哪怕就五百,只要你老人家开个价钱出来,我们都给,哎,决不说二话。”“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我不画!”“哦,你老人家还是不画?我晓得了,你先生大概是跟我说了玩的,你不会画。”“我不会画?谁告诉你的?”“你如果会画,给你五百两,你还不画吗?”“岂有此理!你的耳朵又不是出气筒,你刚才没有入神听吗?我刚才就说过了,我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要遇缘赒济,我没有说要钱。”“噢,不错,不错。怪小人我的耳朵太不关神。对的,要有缘哩,有缘分你老人家才画哩。来啊,先生,你跟我家主人可有缘啊?”“有啊,如果跟他没得缘的话,我就代他算命了吗?”“好极了!你老人家既然跟我家主人有缘,就请你顺便画下子咧。你不是说遇缘而赒济吗?”“哪个?要我代你家主人画符啊?”“唔。”“岂有此理!”“先生,你为何要发怒?”“发怒?刚才你大爷在书房里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我代他算命的时候,有些话我不想说,他非要揢住我说,等我说出来了,他又发脾气,大袖子一甩跑掉了。他这种样子,我还能代他画吗?不画!决计不画!”“来啊,先生,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啊。刚才我家主人气得甩大袖子走了,这样子是不对,是怪我家主人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哪块是对你老人家动气吗?他如真跟你老人家动气,他倒不请你老人家来算命了。他不是生你老人家的气哎,这个你不晓得,我有数,他是跟自己的八字、跟自己的命着气哎,因为你说他今年的流年太坏,他心里头着急。先生,你不看我家主人嘛,你还要看我们这些手下人咧,不瞒你说,我们不但吃饭吃不下去啊,连睡觉都睡不安,三个成群、五个成堆的挤在一起,合股睡。这个还不算数,有的人睡觉,喏,抛锚的抛锚。带缆的带缆,吓得都不敢睡,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先生,小人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代我们画道符?”“要我画符可以,不过要叫你家主人亲自出来,要见我赔礼认不是,要磕头磕响头!”“先生这个恐怕有点过分了,怎么能叫我家主人磕响头呢?不谈了,喏,就让小人我代我家主人来磕头碰响头,好不好啊?”狗头李固双膝朝下一跪,碰了个响头。“唔。不过至少要叫他出来赔个不是。”“这个当然啦。你老人家放心,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不能走,你老人家先坐下来。——来啊!来啊!来啊!多来几个人侍候先生,代先生打暖布,泡好茶,把那个茶食盘子端得来!——来啊!道童哎!你不要蹲在那块了,来来来,喏,到厅上来。你们先吃着茶食,我到后面去请我家主人。”李逵也跟着沾光,到厅上弄点茶食吃吃。吴加亮朝下一坐,心里有话:卢俊义啊,不怕你不出来!

  狗头李固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跑到内书房,看见主人坐在里头还在“噗”着气哩。李固晓得主人的脾气,特地先打了个热手巾把子给他。只要有一个热毛巾把子上去,他把脸一抹,自然地就消气了。卢俊义把脸揩过了:“唉,李固。”“哎,主人。”“算命的先生走了?”“走啊?没有走。”“哦,为何不走?”“他还……还坐在大厅上哩。”“坐在大厅上作甚?”“告诉你老人家唦,话多哩。刚才你老人家气跑掉了,他还不晓得,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叽哩咕噜地说:岂有此理!这个命就坏成这种样子啊!后来嘛我就提醒他了,我说:来啊,你入神啊,我家主人已经走了。他说:哪个啊?你家主人已经走啦?接着他就说了一阵子怨话,说:我本不想说,你家主人一定要我说,我说出来了,他居然大袖子一甩,就这么跑掉了!”“唔。”“他准备走了。我又提醒他了,我说:来啊,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哎,我家主人不是生你的气哎。你走,把五十二两的命金带着唦。”“他拿了没有?”“他说:哪个啊?这命金我一文不要。你看我招牌上写的清清楚楚:如犯三等者分文不取。你这主人三等皆犯,所以我一文不取。”“啊——?”“哎。”卢俊义这一听:奇怪,我原以为他是想弄我几个钱的,万万没有想到他分文不取。“后来怎样?”“主人,他非但不要这个钱,他还说……”“他还说什么?”“这个……他敢说,小人我不敢说。”“不妨,你只管如实讲来。”“噢。他叫我把这五十二两银子拿到银号里头去代你老人家存起来,生点利息。”“哦?”“你老人家听见这话当然好笑。我当时,不瞒你老人家说,就差把肚子笑疼了。他见我笑,他就说了:你不要笑,不要以为这五十二两你家主人不在乎,到了随后他一贫如洗的时候,这五十二两的用处就大了!哎,告诉你,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落难的时候,一钱能逼死英雄汉,一文都是好的。他还说:这五十二两存到钱庄里头去,你早也不要拿,迟也不要拿,到今年中秋节之后,八月十六大早,你把银子取出来,到县衙监牢里头去,代你家主人铺监料理。”“啊——!”“主人,这是他说的,不、不、不是我说的。”“哦——呀!”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说得人汗毛竖竖的呀,居然连日期、时辰都算出来了。“后来又怎样?”“后来我就送他走了。哪晓得才走到大厅口,他站下来不走了。他把大厅一望,说:啊呀!你家这座大厅是正子午向啊!我说:先生,你老人家说得一点不错,你老人家又没有打罗盘,怎么晓得是正子午向的呀?他说:我的罗盘就在我的眼睛里头。我说:啊咦喂,你老人家的这双眼睛了不得。哪晓得这位先生不但命相双参,还深知阴阳,学问大哩。后来嘛他就拈着胡子望大厅了,望啊望的,望了喊起来了。你老人家不要怕啊,我把他的喊声学了给你听听看:啊呀!啊呀呀!”“他为何喊叫?”“我问他了:先生,什么玩艺头?他说:我先以为你家主人今年暖天还能够平安,初秋还得过,难以挨到中秋。哪晓得现在家里头已经不安了,开始闹起来了,厅口妖气冲天,看来不止闹了一天了,起码有十几天了。他还说:恐怕你家不但房屋不安,连人口也不太平了!主人,他大概连拖二癞子的事情都看出来了。”“后来怎样?”“后来嘛,我先不肯承认。哪晓得他说,他曾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遇缘而赒济。他说:你如不老老实实说,我有办法也不帮你们的忙。我就只好老老实实承认了。我就问他:你跟我家主人可有缘啊?他说:有缘啊,如果没有缘的话,我就不代他算命了。我说:既然有缘嘛,能不能请先生赐我们一张灵符呢?他说:可以啊。不过,你家主人刚才气了跑掉了,我怎么能画符给你们呢?除非你家主人亲自出来赔个不是。要我说呀,主人,江湖上的人呐,都是要面子的呀,你老人家就出去打个招呼吧。你老人家睡在上房里头不晓得哎,我们底下的人这十天来罪受大了,晚上睡觉合股的合股,抛锚的抛锚。带缆的带缆,哪块是过日子啊,活受罪啊!主人,求求你老人家,你不看旁的,可怜可怜我们吧。”“啊呀!”卢俊义心里有话: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位先生还精通阴阳,居然还会画符。“如此讲来,卢某有请先生外书房来见。”“噢,就是了。”李固心里有话:这也是天生的缘分啊。万万没有想到我家主人居然就把气消了,还要向来人打招呼,难得,难得。卢俊义随即回到外书房,等候算命先生。李固复行奔大厅。

  李固才到屏风后面,吴加亮的耳朵尖哪,听到后头有脚步声:唔,大概是李固来了。故意把嗓门提高了,望着厅口的手下人:“来人哪!”“哎,先生!”“你家这个李固李大爷,说到后头去请你家主人出来,给我赔罪认不是,怎么到这一刻还不出来的呀?他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他这一喊,李固赶紧走屏风后头跑出来了:“哎,先生,不能走啊,小人我来了!”“噢,你到后头去过了?”“去过了,刚才我把这一番话告诉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就说了:我哪块是跟算命先生发脾气啊!我是跟我自己的这个命生气啊,我的时辰八字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坏的!他也晓得得罪了你了,现在请你老人家到外书房去,向你赔礼认不是。”“噢,这也就罢了。——道童,随了!”“呜哇——!”李固一望:“哎,先生,你就不要把他带了去了。就让他坐在这里歇歇,不要紧哎,这块有点心咧!——来啊,你们代他把茶重泡下子,多端几盘点心来!——道童哎,你没事就吃吃点心,喝喝茶,这块还有兔儿眼大瓜子,弄个瓜子剥剥。”这一刻哑道童也尊贵起来了。吴加亮跟随李固就朝后头走了。李固这个狗头是聪明哪,俗话说:会说话的两头瞒,不会说话的就两头搬。他如果跟卢俊义说:先生说的,无论如何要你赔礼磕头认不是,卢俊义今生也不肯啊!只能说要他打个招呼。但是到了吴加亮这一边呢,他又说:我家主人要亲自出来,向你认不是。这就是会说话的两头瞒。

  吴加亮到了书房门口,卢俊义走书房出来了。谈到打招呼,他到底是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从来没有失过这种身份:不打招呼吧,又不行,还想要他画一道符哩。就用自己的袍袖,把脸朝起一档,总归还是有点无趣啊。“啊——,卢某刚才冒犯先生,望先生海涵。”吴加亮这一望:大袖子挡住哩。你这一刻用大袖子挡住脸,你不能永远挡住,马上还是要和我照面的哎。“啊呀呀!员外言重,学生担当不起啊。象你们这些有钱的大老官,甩回把大袖子,不在话下啊。”“啊咦喂!卢俊义心里有话:这位先生的学问是不丑,人也还可以,就是这张嘴象个刻薄的哩!”“先生请。”“啊,不敢,员外请。”进了书房,面对面朝下一坐。卢俊义吩咐泡茶。李固跑了去泡了两碗盖碗茶来,先生一碗,主人一碗。吴加亮这一刻就低头品茗。不怕茶里头有脏东西吗?这时候不会再有了。刚才是李固看不起他的哎,这一刻还敢吐唾沫?笃定放心喝了。“先生,刚才听小介讲道,先生曾受异人传授,有驱邪灵符一道。望先生速赐灵符,以解卢某家宅不安。”“是啊!我刚才已经听李管家说了。因为我跟员外有缘,所以才留下来,准备送你一道灵符。”“好。——李固,你赶快去取朱笔黄纸侍候。”“是。”李固转过身来刚要走,吴加亮一声喊:“站住。”“噢。先生,叫我站住做什么?”“员外,要朱笔黄纸作甚?”“先生画符,要用朱笔黄纸。”“哈哈哈哈 ……员外,如用朱笔黄纸画符,这倒不为奇了。那都是些欺人之谈,灵不灵是在这一道符上,朱笔黄纸有什么用?如果符不灵,再多的朱笔黄纸也没得用。学生只要一张白纸就行了。”“噢!”卢俊义点点头:这位先生的学问是周周正正的学问,这些话叫人听了不得不佩服。不象那些差不多的道士、和尚,还没有怎么样哩,先急乎乎地忙着要黄纸朱笔,好象没得黄纸朱笔就不行。他的话对的哎,灵不灵是在这道符哎。吴加亮手一抬,就把刚才裁下来的那一张纸条子拿了朝面前一摊,把墨磨浓,笔掭饱,就准备来画符了。

  哪晓得才要落笔,忽然在他后脑勺这个地方,来了一阵一阵的凉风。原来这一刻有个人站在他背后,呼吸气正对着他后脑勺子。哪一个?狗头李固。狗头李固着实有点鬼聪明哩。他心里有话:先生画符,何不趁这个机会也来学下子呢,他这个符灵哪!我倒单看他画这道符从哪个地方起笔,到哪个地方落笔,我看过了心里就有数了。以后没事就在房间里头练画,把它画熟了,日后不管哪家闹猫子精,我就说我曾得到异人传授,会画驱邪灵符,既做了好事,也可以弄几个外快用用。所以李固朝吴加亮背后一站,把脚尖子踮着,嘴张多大的,就在这块入神望。吴加亮晓得背后有人,把笔朝下一放,掉脸一望,看见是李固,正把脚尖踮着,嘴张多大的,想望他画符哩。“啊呀!啊呀呀!我说脑后头哪来的凉风,原来是你李大爷……”“哎,哈哈,先生,是小人我。”“你李大爷站在我背后望,望什么东西?”“先生,我一则来是侍候你老人家,二则来,我、我想望望你老人家画符哎。我、我这个人呐,什么事都想学学,我也想学学画符。”“好啊。不过,我告诉你啊,我这个画符不是单画符啊,我还要唸咒语。我唸咒语都是摆在心里念,不出声。我的咒语一唸过之后,天神天将就都到了,他们要来捉拿妖怪哪,你入神啊,其中有一位金鞭太岁,脾气非常暴燥,眼睛不晓得多灵哩,一眼能看到人的心里头。譬如说,你这个人如果平时常做善事,为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金鞭太岁当然不会来动你。假如你这个人平时行为不端,常做伤天害理的事,金鞭太岁就不能容你了。现在我们书房里头连你大爷一共有三个人,你家主人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一向慷慨助人,是有名的卢善人,金鞭太岁决不会来找他。你大爷呢,我跟你是初交,对你大爷不大清楚,你大爷的为人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平时还是常做善事呢?还是常做恶事呢?假如你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一定要离开此地。你如果不离开,那位金鞭太岁看见你,刷起来就是一鞭子!到那时候你吃不消啊!”“嗯,这个……哎,先生,你、你莫忙画,先让我走。我并不是做过什么坏事,我……我是有些怕。”李固心里有话:谈到做坏事,没得我做的事情再坏了!我这个人不能见金鞭太岁,我自己现在都认不得自己了。想我家主人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但不以德报恩,反而恩将仇报,跟主母通奸。这个还不算数。还准备用砒霜来害死我家主人。十天前遇到那个夜游神还算是客气的,把家伙在我颈项上架了下子。今天要是金鞭太岁来,还不是刷起来一鞭子嘛,屎要被他打出来哪!李固掉过脸来,走到书房门口,右脚才叉出去,左脚还在门里头。吴加亮拈着笔杆子一望,冒里冒失一声喊:“呔!”“啊?”李固一吓,朝下一站。“不能走啦!告诉你啊,金鞭太岁已经来了!”啊唷喂!没得命了!李固心里有话:要命哪,金鞭太岁早不来,晚不来,我正好走到这个门口,不进不出,他来了。他来了一定要看见我!这一来怎么好?假如金鞭太岁刷起来给我一鞭子,我的骨头架子就散了。狗头李固这一刻得得得……,就跟打摆子差不多,站在书房门口抖起来了。卢俊义坐在对过一望:噢,我明白了。哪块有什么金鞭太岁啊?大概是这个畜生在外头招呼先生的时候,得罪了先生了,顶撞过先生了。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把气先摆在肚里头,当时不跟他罗嗦,这一刻来拿他开开心,吓吓他。

  吴加亮见李固站在那块不动了,掉过脸来,好象是全神贯注,拈着这支笔,一挥而就。把符画好了之后,嗒!把笔杆子朝下一放。卢俊义坐在对过并且也入神望着哩。他也想看先生走哪块起笔,到哪块落笔。可要死啊!他这个笔底下就跟烧起来一个样子,有多快啊!我还没有看清楚哩,他倒已经画好了。再望望这个道符,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七歪八扭,绕来绕去的。吴加亮这一刻画过了,你如叫他照这个样子再画一张,孙子才画得起来哩!他本来就是随手瞎画的。吴加亮把这一道符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员外。”“先生。”“学生自从得到异人传授,学会画驱邪灵符之后,连这一次一共不过才画过三次。前两次哩,是我的两位朋友家中有妖作祟,我就代他们了两张,哪晓得贴起来还就灵哩。这一次是第三次,因为你府上闹得比较厉害,所以我在画的时候特别入神。这一张符要么不贴,只要贴起来,包管今天就能平安无事。”“好。多谢先生。”“员外,这一道符,你要把它贴在大厅大梁正中,一点不能偏,不能歪啊。”“知道了。”吴加亮朝书房门口一望,狗头李固还站在那块得得得得……抖着哩。“啊,李大爷。”“啊,啊 ……,先生。”“不要抖啦。金鞭太岁已经走了。”“多…多…多晚走的呀?”“刚才走的。告诉你啊,他来的时候,正要举鞭子抽你,是我代你讲的情。你这一刻不要怕了,先歇下子,进来弄口茶喝喝。”啊唷喂!我的妈妈!也晓得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唉,没得办法哎!只好听他的话了。李固进来先弄口茶喝下子,把口气顺下子。刚才可怜,气都吓得憋住了。“先生。”“员外。”“可能请先生代卢某复算八字?”“嗯,这个……员外,今天学生是远道而来,此地有几位朋友已经约我去吃一杯水酒,叙叙离别之情。刚才我走到尊府门口,你家李管家招呼我进来,代员外算命,学生理当遵命。此刻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到朋友那边去,不能再耽搁了。再说,今天也不必再算了。学生画的一这道符,代你老算的命,究竟准不准,学生心里有数。员外最好不过先把这一道符贴起来试试看,如果这道符灵的话,那就一灵无不灵了。过一天学生再来代员外复算一次。如果这一道符不灵,也就不必再找学生算命了。我嘛,明天万一有事耽误不来,就后天来;后天要还没得时间的话,最迟外后天,学生准到尊府。”“好。”吴加亮说得也干脆,员外也爽气。这话倒也不错,先把符贴上去试试看,看到底灵不灵。灵不灵啊?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就告诉卢俊义了: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猫子精就是他养的,他跟随猫子精还住在一起,他叫猫子精来就来了,他叫猫子精不来就不来了,怎么能够不灵呢?吴加亮起身,双手一并:“员外,学生告辞了。”“卢某后送。”“啊!岂敢岂敢,何劳大驾后送,学生后天倒又和员外见面了。”“如此讲来,就叫李固代送。”“哎,这个可以。好的,我们就再会了。”

  吴加亮随着狗头李固,出了书房,到了大厅一望,李逵正在这块吃着点心哩。哪晓得手下人这一阵子对他特别恭维,李逵吃得忙不过来了,把肚子都吃饱了。看见军师来了,才把手停下来。“道童,我们好走了。”“呜哇——!”李逵望着吴加亮点点头,竖竖大拇指头。心里有话:哎,我不懂啊,吴加亮啊,你这些鬼主意哪块来的呀?你的本事是大哪,人家倒已经甩大袖子,气了跑掉了,你居然还又叫人家出来,向你赔礼,还要请你去画符。佩服,佩服!“道童,随了。”“呜哇——!”李逵起身,把软招牌一扛,跟随在后。李固一望:“哎,先生,请你老人家留步。”“何事?”“你告诉我下子,你住在哪块?”“做什么?”“咦,不是做什么哎,你告诉我,你是住在东头,还是西头,哪条街,哪家店里头?到了后天,小人我才好叫人打轿子过去接你老人家。”“好啊。”“不是好哎……你告诉我唦,到底住在哪块?”“妙啊。”“不好了,你倒糊涂了。怎么又妙的哎,太爷哎,你告诉我唦,到底住在哪块?”“好啊。”“喏,倒又好了。你说唦,住在哪一家?”“妙啊。”吴加亮就这么“好啊”、“妙啊”,走到大门口了。拱拱手,踏踏踏踏……带着李逵跑掉了。李固在后头把他望望;我真不懂啊,是个什么角儿啊?我再三问他住在哪块,他跟我“好啊”“妙啊”,始终都不告诉我。吴加亮为什么不告诉他?这就能告诉他了吗?如果告诉他,住在吴四房,他说不定没事就跑了去望望,坐下来谈谈。我是不怕你哎,戴宗也能对付你,但那块还有个时迁哪,时迁的那副样子不能见人啊,尖嘴缩腮,翅八字胡,一付扒儿手的样子,他看见了一定要生疑,那一来就坏事了。所以军师想过了:绝不能把住的地方告诉他。到了第三天,不要他来接,我自己上门。这样才更能说明我这一道符灵,我没有把握,我就敢来了吗?

  吴加亮带着李逵走后,狗头李固回到书房:“主人。”“先生走了?”“走了。”“你赶快去搭脚手架,把这一道驱邪灵符贴到大厅正梁的当中。”“嗯,就是了。”李固就把这一道符一拿,望望上头,七花八绕的,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跑到大厅上,喊了七八个手下人来。“来啊,来啊,来啊!”“啊,李大爷,有什么吩咐?”“请你们在大厅上先把脚手架搭下子。”“搭脚手架做什么?”“告诉你们唦,刚才来了位算命先生,这位先生算命灵哪,他代主人算的这个八字,就跟他亲眼看见的一样。几十年前、几十年后的事情,他都能算得出来!”“噢,就这么准法啊?”“当然啦。我亲耳所听嘛,还能假吗?另外他还受过异人传授,画了一道驱邪灵符。告诉你们,他这道符是专门降妖捉怪的,象我们家里的这个猫子精啊,大家直接不要烦了,只要把这道符朝起一贴,就没事了。叫你们搭脚手架子,就是贴这道符。”“好唦,大爷哎,我们就来贴。“你们要入神,他关照的,一定要贴在大梁上,而且要贴在正中间,不能上,不能下,不能偏,不能歪。”“来来来,大爷啊,请你在底下望着些。不是旁的,这个事情关系重大,万一贴了歪掉了,符不灵,要怪我们贴的不好。你在底下望着,看看到底要贴在哪一块,好不好啊?”“好唦,我来望着。”七八个大个子先把脚手架子搭好。有个小伙,胆比旁人大些哩,把这一道符跟浆糊刷子一拿,爬到架子顶上。“大爷请你入神望下子了,哎,还是偏了歪了,还是上了下了,我是不管,你看,喏,这样子行不行?”“要命哩!真是……不晓得你怎么这么笨的,贴张把符都不会。不对哎,稍微嫌偏些了。”“偏到哪一边啦?”“偏到右边了。”“好唦,那就朝左边来点个哎。”“喏喏喏!又过来很了,再朝右边去点个!”“噢。你看着,上下差不多了吧?”“哎,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好,就贴在这个地方。”“噢。我、我就贴啦!”把符贴上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抹。“大爷啊!你看怎么样?行不行啊?”“差不多了,行了。你下来吧。”乖乖,好不容易才把张符贴好了。这个小伙爬下来之后,大家把脚手架子拆掉,然后就围在底下望。“大爷啊。”“哎。”“这一道符贴上去是灵哩,觉得有点阴风在吹嘛,好象这么旋旋的嘛!”“哎,灵哩。”他们就跟看见鬼一样。其实是吴加亮瞎画的,他自己也不晓得画的什么东西,他们还说是有阴风在吹的。这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卢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全都晓得了,大厅的正梁上贴了一道符了。这一道符灵呢。大家心里不烦了,说:“来啊,今儿晚上大家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今儿晚上也不要并股东,不要抛锚,不要带缆了。”今儿晚上的这一顿晚饭,一个个都吃得饱饱的,厨房里煮的饭不够吃了,连锅巴都嚼掉了。吃过之后,一个个鼾呼大睡。卢府的话我先摆着。

  吴加亮出了巷子,他是个有心人,生怕后头有卢府的手下人盯梢,找他的住处,特为绕了两条街,还转了两条巷子,见后面确实没得人跟着,才回到吴四房。到了吴四房店门口,小二一望:“先生,回来啦 ?”“回来了。”“先生 ,今儿在街上生意如何?”“唔,还算可以。”“你老人家可曾吃过饭哪?”“吃过了。”“噢,吃过了?吃过了就罢了。”吴加亮带着李逵就直奔后进。到了后进,戴宗一望:“啊呀!先生回来了?”“啊,刘大兄,我回来了。”随即把角门一关一闩,到房间里坐下来,就把到卢府的经过,由头到尾地说给他跟时迁听。“如此讲来,你老代他事了符了?”“画了符了。”“同卢俊义见过面了?”“见过面了。”“卢俊义这个人怎么样?”“好!不愧是天下一筹大英雄,确实有道理。李逵这个呆匹夫还跟他供了一肩桩。”“什么?他居然跟卢俊义供了一肩桩?”“是啊。”“啊唷!危险哪!”“就是这话唦。这个呆匹夫把我身上的汗都吓出来了,万一被卢俊义看出破绽来,那就糟了。”“且慢。——李逵啊,你同员外供了一肩桩,试探他的武艺,他的内功怎么样?”“呜哇——!”李逵竖竖大拇指头,言下之意:不坏!把我的肩头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噢,这就罢了。”他们谈谈说说,吃过晚饭之后,收拾收拾,戴宗睡觉,李逵休息。吴加亮看见时迁也脱衣服准备上床了,“啊?贤弟,你也睡了?“嗨,军师啊,你老倒已经画过符了,卢府把符一贴,老时没有事了,不睡干什么?”“哎,贤弟,这就是你欠思量了。我这一道符虽然画过了,但是卢俊义这个人一生不信邪,还未知他贴与不贴,他如果不贴,你今天不去闹的话,那就显不出我这道符灵了。你贤弟今天还要去,他如果没有贴符,你就带我继续闹。如果他把符贴起来了,你就不要再闹了,回来睡觉。”“好。”时二爷想想,军师这话有道理,还是要去一趟。时二爷把夜行装朝起一穿,出了吴四房,飞檐走壁,到了卢府,先奔大厅,朝正梁当中一望;“啊咦喂,罢了,符贴上去了。风吹符纸,二面晃动。心里有话:姓卢的呀,你这个不信邪的人啊,居然今儿也信邪了,把符贴起来了。好极了,你既然把符贴上去了,就是相信我家军师了,骨子里头也就是相信老时这个猫子精了。省得老时再费事了。时二爷好高兴,今儿用不着再闹了。离了大厅,到处望望,见大家鼾呼大睡,也不惊动他们,临走到大厨房里舀了点鸡汤喝喝,喝过了回吴四房睡觉。

七、卢俊义中计

第二天一大早,卢府里一片欢声震耳。卢俊义才到书房,男女手下人都跑得来了,有的说:“恭喜员外!贺喜员外!家里一夜太平无事。”有的说:“这位先生的符灵哪,我们那块昨天夜里一点动静都没得。”还有的说:“谢天谢地!十几天没有睡好觉了,难得昨天晚上睡了一夜的安稳觉。”不象前些时了,前些时卢俊义早上起来,不是这一个跑得来说:“员外,我那块差了一只袜子”,就是那一个跑得来说:“员外,我那块少了一只鞋子了”,不然就是什么地方“又撂宝塔了”。今儿这些话全没得了。啊?卢俊义觉得奇怪。先生算命固属是算得准,但是这一道符难道就如此的灵法啊?岂不是笑话吗?再一想:噢,明白了,并不是他这道符灵啊,大概是我卢俊义交运脱运了。前十天,大概我还在坏运上,该派要受罪。正好在我交运脱运的时候,他把这道符给我朝起一贴,大家就以为是先生的符灵了。究竟是不是的呢?卢俊义再一想:有了。“李固。” “哎,主人。” “你快去叫手下人把脚手架搭好,把大厅正梁当中先生画的那张符,代我好好地揭下来,不得有残缺。” “哪个啊?你老人家要把先生这一道符揭下来啊?” “正是。” “啊咦喂,主人,我求求你老人家,我们就安稳些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一夜。符贴在上头蛮好的,你陡然要把它揭下来做什么?” “哼!这哪是先生的符灵,乃是卢某的坏运已脱。” “啊咦喂,主人,不管怎么说,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能揭。” “好大胆的李固,你究竟揭是不揭?” “噢,噢,揭、揭!”李固心里有话:唉!要命哩!他是天生的说一不二,说要怎样,就得怎样。我晓得,他总归对这一行是不大祛疑,不相信人家先生的符灵,非要说是他的坏运已经脱掉了。唉!不听他的话吧,眼睛已经翻起来了。没得办法,只好揭哎。

  李固到了大厅上:“来啊,来人啊!上一次贴符的那些人呢?”“哎,在这块哩!”“你们代我把脚手架再反搭起来。”“做什么?”“上去代我把这张符好好地揭下来。入神啊,不能有一点残缺。”“我不懂啊,大爷啊,这道符贴在上头不是蛮好的嘛,大家睡了一夜的安稳觉,什么事要朝下揭啊?”“没得法子哎,哪块是我要揭的吗?是主人说的呀!唉,他不相信哎,他说是他的坏运已经脱掉了,不是这一道符灵,他要揭下来试试看哩。”“大爷啊,我们请你上去再跟主人说说,这十天来损德哩,我们哪一夜睡过好觉的呀?把这道符一揭事小,说不定今儿夜里又要活受罪了!”“没得办法哎,我哪块没有说嘛,主人眼睛已经翻起来了,再不揭的话,饭票子就要过河了。不要再说废话了,你们先代我好好地揭下来,千万不要有残缺,万一不对的话,我们还可以把它再贴上去。”“噢,噢。”把脚手架搭好了,还是上次贴符的这个小伙爬上去,先用热手巾一焐,把浆糊焐潮了,而后再慢慢把符朝下揭。揭下来之后交给李固,李固到书房交了给主人。大家把脚手架一拆,一个个来了心事了。到了晚上,拼股东的又拼股东了,抛锚的又抛锚了,带缆的又带缆了。晚饭也没得哪个吃得下去了,厨房里煮的饭剩了有大半锅。你们还顺便把个底给烧火的二癞子唦,一个都没有告诉他。

  二癞子已经来啦?来了。上次主人给了他十两银子,叫他回家去养伤,其实日期还没有到哩,再歇几天也可以,二癞子心里有话:主人待我不丑,再说腿上的十条杠已经结疤了,伤疤虽还没有完全好,已经不疼了,不如早点去做事吧,厨房里人手又少。二癞子是昨天来的,正好大厅上把贴上去了,一夜平安。他听说请了一位先生画了一道符,这道符灵哩,二癞子更放心了。今天把符揭掉了,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二癞子呢?大家都怕他。如告诉了他,他要来拼股东,他身上一身的癞皮,哪个愿意跟他睡在一起啊?二癞子还是一个人单遛。他又怕暖,欢喜睡在外头。他心里有话:没事哎,先生的符灵得很哩,昨天一夜都平安无事。他还是扛一块门板,摆在通厨房的火巷里头,人朝门板上一睡,一阵阵穿巷风,吹的快活死了。

  再说吴四房的后进,到了晚上,时二爷准备脱衣裳,又想上床睡觉了。军师一望:“啊,时迁贤弟,你怎么又准备睡觉了?”“嗨,军师,昨天他已经把符贴起来了,我也不要再去闹了,不睡觉干什么?”“哎,贤弟,这又是你欠思量了。昨天他把符贴起来,不一定今天这道符还贴着啊,说不定卢俊义想试试这道符到底灵不灵,他今天又把这一道符揭掉了。他如果今天把符揭掉了,你今天不去闹,那还是显不出我这道符的灵验。所以你今天还是要去,还是这个办法:如果这道符还贴在上头,你就不要闹。如果这道符揭掉了,你贤弟不但要闹,还要比往日闹得更历害些。”“好,我老时再去一趟。”时二爷嘴上答应,心里并不太愿意。我家这位军师也太小心了,这叫没事找事做,卢俊义既把符贴上去,怎么会再揭下来呢?没得办法啊,他叫去,只好去啊。

  时二爷把夜行装朝起一穿,出了吴四房,飞檐走壁,到了卢府大厅,再朝正梁当中一望:咦,奇怪,符没得了。难道被风刮掉啦?望望看。时二爷足尖一踮,噗!蹿到正梁上头去,再一望:不对,不是风刮的。如果是被风刮掉的,大不了风把底下这一段刮掉,贴浆糊的一段刮不掉哎。现在梁上干干净净,连一点纸角都没有。什么原因?噢,明白了!佩服,佩服!军师料事如见。这一定是卢俊义还是不相信,特为又把这道符揭掉了。这么说我今晚还要闹。怎么闹法子?今晚不跟他搬东西了,搬东西没得用。最好还是拖人!啊咦喂,现在拖人不大好拖哪,自从上次拖过二癞子之后,卢府上的人睡觉拼股东的拼股东,抛锚的抛锚,带缆的带缆,恐怕遛单的不容易找哩。时二爷就慢慢地来找了。

  时二爷在卢府转了一大圈,又转到厨房这边来了。只听见火巷里头:“呵——呼……”时二爷一望,啊咦喂,巧哩,还是他,老主顾。今晚还是照顾他吧。不晓得他现在睡觉如何哪,上次拖过他了,说不定现在睡觉醒睡呢?还是先来试试看。时二爷先到锅膛门口抓了两把爆灰过来,朝旁边一放。然后走到二癞子脚头朝下一蹲,两只手在他脚板底挠了两下子。二癞子怎么样?哪晓得这个二癞子睡觉象个死的哩,也不过嘴里稍微哼了下子,“嗯嗯,哎,呵——呼……”倒又呼了。时二爷放心了,两手抓着他两条脚的髁踝这个地方,得儿……,把他轻轻拖到门板头上,腰就硌在门板边上。二癞子还是没有醒,跟上一次一样,“呵——呼……”还是在这块呼。时二爷两手一伸,十个指头的指甲又来抠了。你这个时迁嘛,你这次抠还换一块地方唦。损德哩!上次抠过了不是有十道印子嘛,上头的疤还没有掉哩,时二爷还是在上次抠的老地方,对准了十条老印子,十个指头用足了劲道,咯吱——!这一抠,二癞子可曾醒?又没有睡了死过去,怎么还不醒呢?“啊……”“啊”字才出口,时二爷抓了一把爆灰,啡!朝他嘴里一塞。二癞子呛得啊啐连声:“啊……啐!啐!啐!……”时二爷接着把胡尖子在他嘴巴子上两擦,“喵呜!”学了一声猫叫,噗!人上了屋了。嘣纵蹿跳,走了。

  二癞子睡在地上,过了半会才把这口气转过来,拼命的喊:“啊唷喂!没得命了!诸位老爹哎!救命啊!猫子精又来啦!啊!——”他这一叫喊,轿房里头的人听见了。“走!”“走!去望望看!”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有的拿杈耙,有的拿扫帚,有的拿门闩,有的拿木柴,还有的拿铁棍子,跑到火巷里一望,没得命了,二癞子腿上血淋淋的,睡在地上哩。“二癞子啊!”“啊唷喂,老爹哎,告诉你们啊,还是老地方啊!”“又是什么玩艺头?”“还是猫子精啊。”“你怎么晓得还是猫子精的呀?”“还是那么毛乎乎的嘛,还‘喵呜’喊了一声哩。”“唉!——老爹啊,我真不懂啊,这个猫子精来了,旁的人它不拖,专拖二癞子,是什么道理唦?”“派拖他哪。”“怎么派拖他?”“他跟旁人不同,他是个千层皮,癞狗狗(谐“哥哥”),一天到晚身上银屑子撒撒的,有癞腥味。馋猫鼻子尖,闻到他身上的癞腥味,就来了。”“不要说笑话了,大爷啊,赶快去报信给主人!”有人到上房去报卢俊义。卢员外赶紧起身,手执宝剑,跑过来一望:“哦——呀!”看见二癞子两条脚上血淋淋的,实在有些舍不得他。说:“二癞子啊,你吃了苦啦。”叫人先把他搭到轿房里头去,拿好药代他上。说:“你回去好好养伤吧。——来啊,赏他二十两。”卢俊义吩咐过了,走了。二癞子可怜,睡在床上不住地哼。旁边的人就说了:“不要哼了,伙计哎,这种交易做得啊!头一次抠了下子,十两,家去歇了十天。这一次加倍了,翻了个跟头,二十两!明儿再来第三次的话,三十两,不要多哎,一个月玩这么三次嘛,二癞子,你直接可以家去享福了。”“啊唷喂!哥哥啊,我不情愿拿这个钱啊,损德哪!”有人把二癞子送回家休息。

  就这么一闹,时间已经不早了,卢俊义也不回上房了,到书房里朝下一坐。李固在旁边侍候。手下人过来打暖布,泡茶。吃过点心,卢俊义想想:可要死啊!万没有想到,先生的这一道符居然就如此的灵法,一贴上去,马上没事,一揭下来,马上就出事。我不能再让手下人吃这种冤枉苦了。随即就把收在怀里的这一道符取出来。“李固。”“哎,主人。”“你赶速去叫手下人把脚手架搭好,把这一道符还在原处贴好。”“噢,噢!”李固心里有话:你不听我的话哎,我叫你不要揭,你偏要揭,偏要说是你的坏运已经脱了。你看看瞧,二癞子又被拖了,二癞子是吃的你的苦哎。李固拿着这道符,到了大厅上:“来啊,来人啊!昨儿揭符的几个人呢?”一声喊,七八个大个子都过来了。“李大爷啊,有什么事?”“没得旁的事哎,主人吩咐了,赶快把脚手架搭起来,爬上去,把这一道符还贴在原处哎。”“做什么?又贴啦?”“又贴了。我叫他不要揭哎,他偏要揭。可是的吧,二癞子又被抠下来了,没事找事做哎!这个子相信人家先生了。速些个,速些个!”把脚手架搭好了,还是揭符的小伙爬上去,把这道符还贴在原处。人爬下来,再把脚手架拆掉。

  李固回到书房:“禀主人!符已经贴好了。”“好,你赶快去命胡二胖子把大轿备好,去请先生到家中来见。”“噢,噢!”李固心里有话:这一来把难题给我作了。叫我带大轿去请先生,我又不晓得他住在哪块。那一天问他,他只跟我“好啊”“妙啊”的,始终没有话。现在主人叫我去请先生,请得来嘛罢了,万一找不到这位先生,怎么好呢?才要命哩!

  李固出了书房,到了大厅上头:“来啊!”“是,李大爷。”“你们去叫胡二胖子出下子脚,辛苦下子,把大轿划出来。”“噢。主人准备到哪块去?”“不是主人出去。主人是叫你们去把那位算命先生接得来。”“噢。李大爷,这位先生住在哪块?”“嗯,这个……”“不是这个哎,你没得个地点,我们就好去接了吗?”“好啊。”“不是好哎,这位先生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妙啊。”“怎么又妙的呀?来啊,我问你啊,他住在那一家客栈里头?”“好啊。”“咦?不好了,你是个什么人啊?你光‘好啊’‘妙啊’的,你不告诉我们个地方,我们就好去接了吗?”“啊咦喂,要命哩!那一天我送他走的时候,我也问他的,我说:请问先生住在哪块?他就是跟我这么‘好啊’、‘妙啊’、‘妙啊’、‘好啊’,一直‘好’到门口,就这么‘好’了跑掉了。我到现在也不晓得他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哪一家客店。”“嘿,这个倒好玩哩。噢,他跟你‘好’,你就跟我们‘好’?倒亏你依葫芦画瓢哩。你没得个地点,我们就好去接了吗?”“啊咦喂,这一来怎么好呢?主人如果晓得了,恐怕我的饭碗票子要过河了。”“李大爷啊,不是我们说你啊,你现在眼睛简直长在额角上了,总以为你是卢府的二主人哎。你跟我们摆二主人的臭架子不要紧,我们哥儿弟兄们心里有数。那一天先生来的时候,你跟人家先生也摆臭架子,开口喊人家‘算命的’长,‘算命的’短,人家是有道理的人哎,当时不罗嗦,弄点个暗苦给你吃吃,现在就要你的好看了。”“这一来怎么好呢?”“不要急,不要急,我们来帮你想办法。——老爹哎,我们多派几个人出去,到城里关外、四乡八镇所有的客栈里去找这位先生。大名虽然是个省城,不过就这么大的地方哎,总归能把他找到的。”“哎,对,对。”大家才要出去找,忽然听见巷子口有人一声喊:“道童,随了!”“呜哇——!”李固一听:“啊咦喂,哈哈,罢了,罢了。诸位老爹哎,不要费事了,喏,听见的呀,先生来了!”“唔,来了,李大爷哎,这一次先生来,你对人家要客气些。”“有数,有数,我晓得。”

  狗头李固赶紧跑到门外:“先生!”“大爷,请了。”“先生!刚才我家主人正在吩咐找们划大轿过去请先生,没有想到先生自己跑得来了。”“用不着请啊,我说今天来,就是今天来。”“啊咦喂,好极了,你老人家说话是吉而有信。先生,你老人家就请进来坐吧。”“好的。——道童,你要注意啊,门槛高哪,象这种门槛,我们从来没有跨过啊!”“这个……,先生,先请到大厅上坐。”“哪个?上大厅坐啊?一个走江湖算命的,怎么能到大厅上去坐呢?就在花厅对过照壁根撑撑吧。”“噫,先生,哈哈,那是前天小人我跟你老人家闹了玩的。你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必计较咧。来来,你老人家请到大厅上来坐。来啊!多来几个人啊!赶快给先生泡茶,把点心端得来。——道童哎,这块还有兔儿眼大瓜子,小八件,你吃啊,吃啊。”“呜哇——!”李逵点点头。今儿恭维足了!李逵是个大粗人,吃兔儿眼大瓜子等不及一个一个地剥,连壳子一起嚼,囫囵吞。旁边的一些家人看了要笑,又不敢笑。不能得罪他啊,得罪他就等于得罪先生啦。“大爷,你赶快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来了。”“噢,就是了。先生,你老人家稍候,我马上通报。”

  李固到了书房:“回主人。”“怎样?”“这个……那位算命的先生来了。”“先生是住在哪家客店?”“嗯,这个……主人,这一刻小人我才敢跟你说实话。那一天你老人家叫我代送先生,生怕你老人家万一有什么事,要小人我去找先生,我当时就问他住在哪块,他回我‘好啊’,我问他在哪条巷子,他回我‘妙啊’,我问他住在哪家客店,他还是回我‘好啊’,他就这么‘好’啊‘好’的,一直‘好’到大门口跑掉了,小人我也没得办法再问了。所以今儿你老人家叫小人打轿子过去把他请得来,我都急死了,我不晓得他住在哪块哎。我正准备派人出去,到四乡八镇、城里关外所有的客栈里去找,哪晓得那位先生自己来了。”“且慢。是先生自已来的?”“哎,是先生自已跑得来的。”“哦呀!”卢俊义心里佩服!这位算命先生确实不寻常,不告诉我们他的住处,到时候他自已跑上门来,这说明他这道符有十二分的把握,稳操必胜,他如果这道符没得十二分的把握,万一不灵,自己跑得来不是自讨投趣吗?“如此讲来,有请先生。”“噢,就是了。”李固跑到大厅上:“先生,我家主人有请。”“噢,好。”吴加亮起身。李逵就留在大厅上,让他在那里吃着等了。

  吴加亮跟随李固到了书房门口,卢俊义迎出来了:“啊,先生驾到,卢某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岂敢岂敢,学生到此,何劳员外迎接。”“请啊。”“请啊。”他们今日见面不同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两个人手挽手,进了书房,列面朝下一坐。李固泡了两碗茶来。“员外。”“先生。”“请问,学生的那一道符贴上去之后灵是不灵?”“唉!先生,卢某说来惭愧……”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卢员外这个人老实得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不欢喜说谎.就把怎么贴符,怎么揭符,怎么又把符贴上去的经过告诉了吴加亮。其实不要你卢俊义说,猫子精就是他派得来的,他比你清楚。吴加亮装作不晓得:“哪个?噢,这道符居然就如此的灵法?哈哈哈哈……,并不是学生的能为啊,而是员外的造化啊?”“哎,先生说哪里话来,这全仗先生符法灵验。”“员外夸奖了。”“今日可能请先生代卢某复算八字?”“这个……,员外如果今天要学生代你复算八字,员外就不能再甩大袖子啦。”吴加亮这张嘴也刻薄哪!你既请我复算八字,我是没得好话说啊,不要等我说出来,你又听不下去了,大袖子一甩又跑掉了。“哎,前日是卢某的不是,请先生海涵,已过之事不谈了。”“好的。嗯,那一天员外讲的话。学生还记得哩,好象员外今年四十五岁,九月十五,子时降生。”“然也。”“莫忙,让学生斟酌斟酌。”吴加亮在书案上取了一张纸,把笔拈起来,又来写命单了,“九月十五,子时降生。乙亥,丙子,丁丑……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啊呀!啊呀呀!员外。”“怎样?”“嗯,这个……员外就不要多心啦,员外今年的这个流年,学生那一天就已经说过了,不好得很哪!”“怎样不好?”“不但有牢狱之灾,而且还要家破人亡,干干净净!”“唉!请问先生、能否代卢某禳解禳解?”“哈哈哈哈,员外,并不是学生大胆要责备员外,说到禳解二字,学生从来不相信。我们有一些同行的,为了骗取钱财,说是有什么禳解之法,要花多少多少银两,什么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又向西北方走多少步,那些全是江湖术,全是欺人之谈。一个人的命运八字,怎么能够禳解得了呢?”“这便如何是好?望先生指点卢某一个良方。”“学生从来不相信禳解二字,只主张趋吉避凶。”“好,如此讲来,卢某就趋吉避凶。”“员外趋吉避凶准备怎么避法呢?”“卢某在家里另造一所住宅,闭门不出,各事不问。”“哎,员外此言差矣。你即使另造一所住宅,把门封锁起来,足不出户,外头的事一概不问.难道每天三顿饭用滚桶朝里滚?大小便用粪桶朝外滚?再说,任何事情你概不过问,能做得到吗?你员外是堂堂的一家之主,就算小事可以不来麻烦你,遇到大事情还是非得要禀报你老啊。你老要晓得,你的命不是一般的坏啊,说不定平时有个风吹草动,也能带来杀身之祸。在学生看,你老最好还是远走他乡去趋吉避凶为上策。”“在先生看来,卢某到哪方为上?”“这个……好的,让学生再来斟酌斟酌。”其实吴加亮早就想好了,到哪块啊?到山东,上梁山。但吴加亮不能直说,非绕个大弯子不可。

  吴加亮拈着胡须故意把他这张命单上由头至尾又望了一遍。望过了,再望。左一遍,右一遍,整整望了七遍。“员外,按照你老今年的八字来排算,在学生看应该是东去为安,东到山东安为泰安,你老到山东泰安就可趋吉避凶了。啊——。”为什么吴加亮说到最后要这么拖下子?吴加亮也怕呐。因为山东地界,特别是到泰安州这条路,非得要走梁山脚下经过,姓卢的当年是在江湖上闯的人,他不会不晓得。把这个地点说出来,生怕卢俊义起疑心:啊?你怎么叫我走梁山脚下走的呀?梁山是大王的窝巢啊!所以说到最后拖了下子,看看他的神色怎么样,万一不对,底下再接旁的话。哪晓得不提山东泰安州还罢了,一提到山东泰安州,卢俊义脸色变了,眉头朝起一抬:“噢——,先生原来是叫卢某到山东泰安州?”吴加亮吓了一大跳:糟了!卢俊义一定是生疑了。赶紧带舵:“嗯,你的八字排定,不能西去也不能北往,只有东去为安,东为山东,安是泰安,到山东泰安,这是你命里定的。员外如果不愿意去泰安,也不妨哎,容学生再来斟酌个旁的地方唦。”“先生,你不提山东泰安州倒也罢了,提起山东泰安州,卢某倒想起一件往事来了。”“噢。请问员外,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卢某年轻时保镖,闯荡江湖,有一次走到山东泰安州,忽然得了一场大病,九死一生,我就到东岳庙去求神许愿,后来卢某果然病势好转,身体渐渐复原。卢某正准备去东岳庙烧香还愿,接到家中一封书信,说我爹娘病重,命我立即还乡,因此卢某没有来得及烧香还愿,就离开了山东泰安州。这几年一直想找个机会到山东东岳庙去烧香还愿以了这个心事,又没得这个机会。所以刚才先生提到山东泰安州可以趋吉避凶,勾起卢某当年的这件事了。”吴加亮听到卢俊义这番话,才放下心来,他心里有话;啊咦喂,原来是这么回事。刚才就差把我冷汗吓出来了。想不到他还欠泰安州菩萨一笔债在那块哩,这就太巧了。“员外!学生不知道员外还欠着泰安菩萨的这笔债,说不定是菩萨来气了,派鬼神到尊府来讨债的呀!”“这个……”卢俊义听吴加亮这么一说,想想也有道理,“如此讲来,卢某三天后动身,到泰安州去烧香还愿。”“哪,哪个啊?你老准备三天后就起程啊?”“正是。”“啊呀,员外,你的性子太急了。告诉你啊,你老的八字上,今年夏天平安啊,初秋也还好,主要是中秋难挨。员外不要这么着急啊,三天后动身太急促了,你家里的事还要料理料理啊。”“不!卢某章程已定,三日后动身,决不更改。”吴加亮一听:坏了,没得办法。卢俊义这个人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的话说出来,就跟捺了罗印差不多。你三日后动身嘛,我来不及哎!我要穿在你前头回梁山,要调兵谴将,布下十面埋伏,才好捉你上山咧。这一来怎么好呢?吴加亮想了怕起来了:卢俊义这个人,说方就不圆,今天说三日后动身,我再三劝他,他都不肯改期,万一日后把他赚上水泊梁山,请他去打史文恭,他如果肯嘛,罢了,万一他板起面孔就是不肯,那一来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吴加亮再一想:不要紧,到时候如果他实在不肯的话,我还有一着,那一来就要惊动狗男女,让卢俊义吃点苦了,吴加亮掉脸一望,李固已经不在书房里,有事出去了。他是总管哎,经常要去料理事情。吴加亮回过脸来,望见书案上有两封书信,陡然又有了主意。桌上有一封书信,是都城某王府的来信。吴加亮听戴宗说过的,都城有一位王爷跟卢俊义交非泛泛。吴加亮把这一封书信拿起来一望:“员外,这一封书信是某王爷写得来的?”“正是。”“跟你老是至亲啊?”“并非至亲,只不过是要好的朋友。”“噢,原来是朋友。你老这一封信可是回复他的信?”“正是。”吴加亮把卢俊义写的这封信拿起来,把信壳子上的字望望:“这一封信是你老亲笔所写?”“然也。”“你老宝楷甚佳。”“见笑了。”吴加亮听他说这一封信是他写的,表面上好象是看了玩的,骨里就入神看他的字是写的什么字体。笔力如何。不恭维吴加亮。他只要把人家的字一望,模仿起来,还就难以分出真假。看过之后,把信朝原处一放。“员外,你是决定三日后动身?”“然也,决不更改。”“好的。既然如此,学生也就告辞了。因为昨天学生接到舍间一封来信,说舍间出了一点事,要我接信速回,学生本当今天一早就动身,因为三天前允过员外,今日要来府上的,不能失信,所以今天顺便来告辞。你员外是三日后动身,学生是今日动身,稍停就上路。我们要是有缘嘛,到了山东泰安说不定还会见面。在这三天当中,学生不能陪员外谈谈,只能留首诗下来,如果员外坐在书房一时闷起来,不妨看看学生这一首诗,稍微解解闷,消消遣,对你员外有好处啊。”“噢。”卢俊义一听:咦喂,先生还会作诗哩,这首诗还对我有好处哩。我倒要看看你写的什么诗。

  吴加亮为什么要留一首诗下来?他是准备日后一计不成,再用第二计。到那时就要用到这首诗了。这首诗还要模仿卢俊义的笔迹写。诗写到哪块?不能写在书上,也不能写在信纸上,要写在一处现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把书房里墒壁上望望,墙壁上全是挂的一些名人字画。吴加亮把墨磨浓,笔掭饱,右手拈笔。左手把一幅画一翻,在这幅画的反面一挥而就,写了四句:

    卢扁知病不自医,

    俊杰须求药合宜。

    义侠满腔犹受屈,

    反躬逃难莫狐疑。

  这四句如果把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卢俊义反”。吴加亮写的时候是一炷香式由上往下直写的,看不出来。卢员外当时也没有在意,望望:啊咦喂,我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诗句的。哪晓得就是这么四句。这四句究竟怎么好法,我还看不出来哩。

  吴加亮写过了,把这一幅画仍然挂到墒上,把笔杆子朝下一放。“员外,学生就告辞了。”“好,先生既然急于赶路,卢某也不便挽留。”卢俊义掉过脸来,望着刚才进来的李固会了个意,意思是:先生算命没有要命金,画符也没确取分文,他明日要动身走了,要送他一点程仪唦。李固可有数?聪明绝顶,怎么没得数呢?在大老官面前办事就要玲珑剔透,主人翁眼睛一眨,嘴一歪,眉毛一皱,就要晓得主人翁是什么意思。李固转身出了书房,到帐房去取银子了。啊呀,他也没有问一声,好说:主人,送多少啊?这些事用不着问。如果要问的话,就不能当上差,就称不起叫心腹了。象这些事该派多大的尺寸,李固心里有数得很,既不能过多,也不能过少,要跟卢府的身份相符,还要顾及到先生的身份。李固拿了一张银票来。什么叫银票?跟现在的支票差不多,古时叫银票。这张银票与一般银票不同,一般银票只能在本地用,到了外地就不好用了。他这张银票叫红票,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兑到代。大名城里用红票的人家不多,只有几家大财主用。红票上是多大的数字?不多不少,不卑不亢,三千两。

  李固进了书房,先把红票递了给主人过目。卢俊义接过来一看,点点头。这个畜生就是这些地方讨喜,这个数目正合我的心意。再多就有些过分了,再少又看不起先生。“先生。”“啊,员外。”“前日承蒙先生代卢某算命,又有劳先生画了一道灵符,卢某家中才得以平安,实在是心感之至。卢某本当为先生备一点水礼土产,因先生急要登程,加之路途遥远,携带不便,这里有一点菲仪,聊表卢某一点心意,望先生赏收。”吴加亮一听:“噢,噢。”手一抬,把这张红票接过来了。大概是收了?不是收,如收下来就要被卢俊义看不起了。既不收,接过来做什么?接过来看上头数字的大小,看他对我尊重不尊重,相信不相信。三十五十也是谢仪,三百五百也是谢仪,这里面大有区别。接过来一望:三千两。不少!说明卢俊义对我是非常尊重,骨里是相信我了。不过,这三千两还不大好办哩,如果说不收吧,叫员外有点下不了台,好象看不起他,没有把面子给他;收了吧,又失了自己的身份。吴加亮一想:有了,我来变换个说法。好在他这张嘴会说,死的要被他说活了哩。“承员外之情,看得起学生。这三千两学生心领了。”“啊?”卢俊义一听:心领者,也就是不收的意思。“先生,无论如何要笑纳。”“员外,学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哩。钱这样东西,乃是身外之物。不可以多,也不可以少。学生家中虽不大富,也算是小康,得过去就罢了。而且现在道路荒险,盗贼群起,三十里一座山头,五十里一个寨子,十里八里打闷棍,还有蒙汗药酒害人,学生把这个收在身边,反而容易惹祸,所以我还是心领了。你老的一片心意,学生绝不会忘记。这三千两先暂存在府上账房,日后代学生赒济穷人,也算是学生的一份功德。”“哦——呀!”卢俊义一听:好!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还是一位仗义疏财、慷慨助人的君子。你看他说的这几句话多好?这个人在我面前陡然高了有三丈。“好。如此讲来,——李固,你就按照先生的吩咐去办。”“噢,就是了。”李固随即代他把这张银票拿去往账房里一摆。留着日后赒济穷人。卢俊义站起来说:“如此讲来,先生,卢某备一杯水酒,为先生饯行如何。”“啊,不可,不可。学生还要去向几位好友告辞,时间不早了,我们就下次再会了。”“哎,先生杯水不扰,叫卢某心内不安。”“员外此番到山东泰安州还愿,学生舍间也离山东泰安不远,学生空闲下来,定到东岳庙去见员外请安,到那时再为叨扰,你放心啊。到那时,我们会天天见、日日见的,见厌了的时候在后头哪!”“这个……”卢俊义一听;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会见厌了呢?吴加亮这话当然有他的意思;卢俊义啊,你已经上了钩了!我只要把你诱至山东,只要你到了我梁山脚下李家道口,我布下十面埋伏,把你请上梁山,我们跟你义结金兰,就请你在山上做大王,我们就朝夕相聚了,可是日日见、时时见,见厌了的时候在后头啊?卢俊义这一刻到哪里知道这些后事呢!“如此讲来,卢某后送。”“不能不能,何能有劳大驾。”“小介代送。”“唔,这个可以。”“李固,代送先生。”“噢,就是了。——先生请。”“员外,我们就再见了。”“恕卢某不送了。”

  吴加亮跟随李固到了大厅上,这时候李逵肚子已经吃饱了。点心左一盘,右一盘,把肚子都吃了胀起来了,兔儿眼大瓜子连壳子嚼掉了一大盘。“道童,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呜哇——!”“李大爷,我们就再见了。“”先生,你老人家再坐下子?”“不坐了,我还要去会朋友哩。”“不错哎,你再坐下子。这个……先生,我看你吃过晚饭再走。”“岂有此理!你家主人请我吃晚饭,我都没有吃,我怎么能吃你的呢?被你家员外晓得了,要说我这个人不识抬举,人搀不走,鬼搀飞跑。”“哎,哎,先生,怎么说这种话的呀。先生,你不吃不要紧,你坐下子,再弄杯茶喝下子。”“我刚才在书房里,茶已经喝饱了。”“你坐唦,你先坐下来唦。我有话要跟先生说咧。”“有话就请你带快些说。”“噢。先生,我告诉你,小人我几次话到了嘴边,要跟你老人家说,又不好意思,只好把话又叫下去了。”“不妨事哎,你有什么话,直管说。”“好唦,先生,我说出来,你老人家不要笑我啊。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造化。我想请先生代我小人也把命算下子。”“代你大爷算命啊?”“哎。先生看怎么样?”“我告诉你啊,刚才我就跟你家主人说过了,我还要去见几个朋友,实在没得工夫代你算命,如果有工夫的话,我就送你一命了。”“咦,乖乖!不能送命,太爷啊。我晓得哩,你老人家实在是忙,没得工夫.再说,我也没得这个造化。这样子唦,先生我们不谈算命了,那要耽误你的时间,你老人家招牌上不是写的‘命相双参’吗?先生不但会算命,而且还会看相?”“是啊。”“看相快哎,能不能请先生代我把个相看下子,看看我这辈子怎么样。”“岂有此理!相只能断定一个字,一个字只能管五年,何能断定终身?在这五年当中,相随心转。譬如:你明明是副坏相,但是你做了许多好事,积了德了,坏相能够转成好相;如果你是一副好相,但是在这五年当中缺了德,做了坏事了,好相也能够转成坏相。这就叫相随心转。”“噢,噢。你老人家这一指点啊,小人我是顿开茅塞,懂了。好的,我们就五年唦,你看我在这五年当中如何啊?”“嗯,你坐正了。”“噢。”“不要笑。”“哪,哪个笑的呀?你老人家一说,倒把我引了笑起来了。“不要动。”“没有动哎。”吴加亮把脸凑过去。把他这一副相望了一望:“啧啧啧啧……。”“啊?先生,什么玩艺头?”“好,好哩。”“怎么好法?”“大爷的这一副相貌,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哎,先生,我告诉你啊,这些话我倒不想听,君子问灾不问福,我是问我在这五年当中可有什么大灾大难?”“好的。你不要急,让我来慢慢地看。”吴加亮把他的相再仔细一望:“啊呀!”“噫,噫.先生,你老人家喊什么事?”“大爷这一副相貌好虽好,不过——”“怎样?”“恐怕早则今冬,迟则来春,要难免……”“要难免什么事?”“大爷,我看你不必追问。何以呢?俗语说得不错:耳不听,心不烦,眼不看,嘴不馋。我怕你听了以后,你心里头有得烦哩,我看还是不说的好。”“喏,喏,这个才要命哩,真是……先生,你要么就不要说,你说一半,留一半,可急人啊?我这个人还有个脾气,不晓得就罢了,晓得了一半,非问不可。究竟难免什么事唦?”“还是不说为妙。”“这样子吧,我来猜好不好?大概五年当中难免害一场大病?”“非也。”“噢,不是的?那就是难免要打一场官司罗?”“非也。”“才要命哩,又不是的。除掉了害病、打官司,可是伤财?”“非也。”“又不是的。这块倒到了大门口了。先生,你告诉我唦,到底难免什么东西?”“你实在要问,我就告诉你:早则今冬。迟则来春,要难免一刀哪——!”吴加亮说完这句话,就带着李逵走了。狗头李固一听:“呃咳!”可要死啊!难免一刀?哼!烧胡了说么!我才不相信哩,我好好的要挨一刀做什么?我又不跟人家吵嘴,又不跟人家打架,又不去偷人家,也不去抢人家,怎么会挨一刀的?嗯,不过这位先生说话灵哩,代我家主人算的命,准得很哩,几十年前的事他都能够算得出来,而且画的这一道符一贴上去,那个猫子精就不敢来了。咦喂。坏了,不要被他说到坏时辰上头啊!就打这一刻起,狗头李固就不祛疑了,有得心烦哩。这是军师特为弄了个心事给他烦烦的。要烦到什么时候啊?要烦到他被捉上梁山,把他凌迟碎剐,到哪一刻他才不烦哩!

  吴加亮带着李逵出了巷予,绕了两条街,转了两条巷子,见后头没得人跟着,回到了吴四房。小二过来招呼了:“先生,回来啦?”“回来了。”吴加亮没得心思跟他说闲话,一脚到后进,把角门关闭,然后把刚才在卢府的经过,由头至尾告诉戴宗、时迁。军师着急了:“戴贤弟,他三日后动身,时间如此急迫,这便如何是好?”“戴大爷一听:“你老只好赶快动身,没有旁的办法。”“好,我马上就走。——噢,时迁贤弟。”“啊,军师。”“我马上走了。我走之后,你无论如何要请细一点,决不能有一天不到卢府。你每天晚上都要到卢府去绕下子,要看看他家的那道符,有没有贴在大厅正梁中间。如果符在,你就回老睡觉;如果符不在,你还是要继续闹。”“老时遵命。”“戴宗贤弟。”“军师。”“我走之后,你和时二兄弟要格外留心,等到卢俊义上了路,你们就跟在他后头尾着,起码要下去一二百里之后,你们再穿前回梁山报信。”“遵命。”戴宗把角门朝下一开,吴加亮一声喊:“小二!”“哎,先生。”“我马上就要走了。”“咦,先生,你老人家才来了几天,就要走啦?”“因为刚才我接到家里一封书信,要我立即回去。我随后再来。”“好的,望你老人家常来。嗯,先生,你老人家的账是不是跟刘爷一起算?”“不必了,我的账还是我自己来结。”“好极了。”吴加亮把正账付过了,又多给了几文小账给小二。小二心里头快活死了。吴加亮带着李逵出了大名城,直奔梁山。

  吴加亮、李逵是第一起奔梁山的。第二起是卢俊义上路,第三起是戴宗跟时迁。戴宗、时迁虽然是第三起离开大名,他们反而先上梁山。什么道理呢?戴宗尾在卢俊义后头走了一、二百里下来,看准了卢俊义不会再回头了,就带着时迁驾神行法,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所以还是他先上山。戴宗上了山,就把到大名城以后所有的经过禀报宋江。宋江一听,晓得军师不日就要上山了,于是一面派孩子骑快马下山去打听,一面就命人把寨主的这条大楼船停靠在招贤馆码头口,等候军师。吴加亮和李逵到了招贤馆,一点都没有耽搁,随即登船渡湖。宋江带着众头领一起到金沙涧码头迎接。“啊,军师,你辛苦了。”“岂敢岂敢,谈不到辛苦。”大家一起上了山,到了忠义堂上入座,手下孩子献茶。军师赶快吩咐人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先到后头去梳洗一下,更换原来的装束,头戴纶巾,身披鹤,绫袜朱履。回到堂上,招呼李逵:“你也赶快去把装束换一换吧。”李逵点点头,也下去换衣服了。宋江望望军师:“军师,我们听戴宗贤弟说,你这次到大名,不但进了卢府,代卢俊义算了命,而且说得卢俊义毛骨悚然,十分相信军师。现在他们已经上了路,不日就要到梁山脚下了?”“正是。”“我们还听说李逵贤弟,居然在书房里还试探了员外的武艺?”“哈哈哈哈……这个呆匹夫,那天把学生的汗都吓出来了,他居然跟他供了一肩桩。”“这一肩桩撞得怎么样?”“这个呆匹夫疼得眼泪都淌下来了。后来是学生带了个舵,不然卢俊义就要生疑了。”他们正在这块谈着,李逵到了。他已经换了原来的装束。到了忠义堂口:“呜哇——!”堂上的头领和孩子一望:好啊!这才象个人哩。先前那身道童的装束,头上还打两个娃娃角,那副鬼相不晓得象个什么玩艺。宋江看到李逵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眼睛都笑细了:“李逵贤弟。”“呜哇——!”“听说你到了卢府,还跟卢员外供了一肩桩,试探他的内功,到底卢俊义的内功怎样?”“呜哇——!”李逵就望着他竖大拇指头,意思是“好!”““来啊,我问你啊,在你看,他的内功与史文恭比较起来,两个人谁高谁低啊?”“呜哇——!”李逵的意思是:在我看,卢俊义比史文恭要高。“啊?你怎么不说话的呀?”“呜哇——!”李逵掉过脸来指指吴加亮,心里有话:不是我不说话哎,他不叫我说,我就敢说了吗?上次在山上临走的时候,他不是关照的嘛,不得到他的允许,如果开口说话,就按山规枭首!“军师,李逵兄弟为什么不说话?”“这个……啊呀呀!这是学生之过也。因为下山的时候,我关照他的,要有我的口令才能开口说话,我到现在还没有叫他说话哩。——李逵贤弟,上次我是怕你在途中出意外,所以才叫你装个哑吧,不准说话,现在已经回了山了,事情已经办妥了,可以说话了。你说吧。哎,你怎么还不说话的?你说唦!哪晓得李逵这一刻想说,却说不出来,嘴张多大的:“呜哇——!”“不好了,怎么说不出来的呀?来唦,你喊三哥唦,三哥哥是你最要好的哥哥,你有什么话跟他谈谈唦。”李逵这一刻两手理着胡须,急得周身冒汗,嘴里头的话就是不得出来。怎么话不得出来的呀?个把月不说话了,舌头不灵活了,再叫他说话,他也不晓得怎么说法了。宋江一望:“啊呀,军师,李逵贤弟不会说话了。”吴加亮也急坏了:这一来怎么好?为了请个卢俊义,倒把个李逵真弄成了个哑巴,从此以后不会说话,这才把人急死了哪!“李逵贤弟,你用劲说唦!”李逵嘴张多大的,一个字也不得出来,“啊,啊,啊,啊,……”“哎,用劲,用劲。哎,你用劲振唦,用劲振!”吴加亮和宋江就在这块喊,叫他用劲振。可怜李逵黑脸急得乌紫乌紫,头上的汗珠有黄豆大,滚滚地直朝下淌,好半会才吐出几个字音:“啊——三哥!”好了,好了,喊了一声“三哥”了。“哈哈哈哈,贤弟!你能说话了,这就好了。来来来,卢俊义的内功与史文恭相比怎么样?”“高得多了。”“噢,高得多了!怎么个高法?”“爷爷不是和史文恭也动过手的吗?他的内功并不比爷爷高明。可是那一天爷爷给卢俊义一肩桩,把爷爷的肩头都打麻了!”“不错,嗯。”宋江点点头。李逵说这话不容易哪,他这个人从来不说旁人一句好,都认为他自己最狠,是个不服输的人啊。“贤弟,你这一次到大名府帮助军师办了这件大事,要算是立了一次大功。贤弟辛苦了,请归班休息。”“好。”李逵归班坐下。“军师,你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我自有章程。——戴宗贤弟。”“有。”“,你看卢员外上路,带了哪些人?有多少车辆?”“我瞧见他带着李固,还有十辆大车和车夫。车上全是装的些货物,都是我们山东稀罕的东西。”“噢,明自了。你贤弟先归班。”“是。”吴加亮心里有数了:十辆大车,一个人在前头拉,一个人在后头推,起码要带几十个车夫。卢俊义把李固也带出来了,这个好极了。现在我就可以发令了。

  吴加亮把两旁边马、步头领望了下子,手一抬,在威武架上摘了一支令箭,望着左边马上将士班中:“呼延灼,徐宁,林冲,秦明,黄信,花荣,穆弘,穆春,”“有!”“有!”……八位头领到了案前朝下一站,就跟一道肉屏风差不多。军师接着又望着下首班中步下的头领:“鲁智深,武松,刘唐,李逵,石秀,杨雄,朱仝,雷横。“有!”“有!”……又是八位步下头领。一共是十六位。到了案前;“小弟等见寨主、军师请安。”“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到校场去,每两位贤弟为一队,一共八队,每队调三千儿郎。”“是。”“你们带队伍过湖。离李家道口四十里有个镇市,叫灵官镇,在两个镇市当中二十里左右有一座山谷,谷内有许多树林,你们分头埋伏。”“是。”“等卢俊义到了,你们就一批一批地出来,能斗则斗,不能斗的就退,哪怕只照个面,说两句话,煞煞他的成风,耗耗他的膂力也可。”“是。”“你们退到李家道口镇外的孤山附近再埋伏起来,等卢员外到了孤山,山上鸣炮,你们一涌而出,把他一人一骑圈起来。”“是。”“不过你们要注意啊,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千万不能伤他身上一块油皮,损他身上一根汗毛,也不能伤他的坐马,因为我们日后还要请他去打史文恭哪。”“是。“你们只能把他往西北角逼,也就是逼他奔我们的湖口。在湖口我当然另有布置。”“是。”呼延灼接过令箭。十六位头领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樊瑞,李兖,项充,段景住。”“有!”“有!”……这四位头领原先是芒砀山的头领。最近才上山的。“我等见寨主、军师请安。”“四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到校场调五千滚背军,埋伏在孤山顶上树林里面,等卢俊义到孤山时,你们先放一通号炮,接着带领五千名滚背军从山顶上朝下冲,但不可伤着卢员外,只能把他往湖边的湖汊子方向逼。那边我自有安排。”“遵命!”四个人走后,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李俊,童威,童猛,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有!”“有!”……八位水师营的头领上来:“我等见寨主、军师请安。”“诸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拨一百号船只。”“是!”“李俊贤弟要辛苦一点,装扮成渔家模样,在湖汊子哪个地方,等候卢俊义,如此如此的办法。等船到了湖心里头,那百十条船只就这么这么办。童氏弟兄就这么说,阮家三位贤弟就那么说。”“是。”“他如要投湖自尽,你们就跟着一起下水,让他喝几口水,发不起威来,再把他提出水面,请他上山。”“遵命!”八位水师营头领走了。吴加亮手一抬又摘了一支令箭,望着堂上的一个孩子总头目。这个总头目姓倪,叫倪升,今年四十多岁,非常能干。“倪升。”“有!”倪升出来:“军师。”“令箭一支,你去装扮个跑鸡毛报的当差的,到灵官镇上找一家客店住下来,等卢员外等人过了灵官镇,上了大路,你就赶快报信给埋伏的头领。小心了。”“得令!”倪升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王小二。”“军师。”王小二是孩子的二头目。“令箭一支,你到对湖招贤馆酒店调一百二十名手下孩子,等到卢员外在孤山脚下被我们的众头领包围起来,你们就把他的家人李固和几十名车夫以及十辆大车带出重围。你把李固带上山寨,叫他们把其余的人带到招贤馆酒店。”“是。”王小二走了。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金大坚,萧让。”“有!”“有!”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等有礼。”“二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你们到校场去挑选五百名精壮儿郎,年龄要在三十岁以下,二十岁以上,要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个子要一样高,身材一样壮。”“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要合身,要全新,如其没得现成的,就赶紧做新的。”“是。”“这五百名孩子做什么用呢?等到我们请卢员外上山的时候,你们带他们到山下码头口站队,敲锣打鼓放鞭炮,迎接尊客。”“遵令!”二位先生下去了。梁山上一切都布置好了,就等卢俊义来了。我现在再交代卢府。

  狗头李固把吴加亮送走了之后,心里就烦了:烦什么事?算命先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犯嫌哩,说我早则今冬,迟则来春,难免要挨一刀,不晓得是真是假?李固低着头,一面走一面想,不觉来到书房:“主人。”“先生可曾走?”“走了。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可曾讲些什么?”“没有。先生只说跟你老人家有缘哩,到了泰安州还要见面。”“好。你赶快派人到城外张家大庄,把小主人请回。”“噢。请小主人回来做什么?”“卢某要到山东泰安州去避祸,家中不能无主。”“唔。”“你要跟随卢某一起往山东泰安州。你上街去备办些山东那边稀少的货物,准备十辆大车,两匹坐马,三日后动身。”“噢——”李固这一听,急死了:才要命哩,不晓得怎么又看中我了。他如果把他那个儿子带了走,父子两个一走,我在家里头当家,那多好啊,我就跟贾玉姣直接大放花灯玩了。不中哎,这个事情还又不能说哪,我如果推说不去,又怕主人要生疑。随即就叫手下人到街上去办货物,准备好十辆大车,两匹坐马。要带这么多车子,这么多货物做什么?卢俊义想过了:我这次到山东泰安州去消灾避祸,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在泰安州那么长时间,要多少钱用啊?我带钱不如带货去。带货有什么好处呢?带货就要装大车,十辆大车,要二十名车夫,连人带马,再加上我跟李固主仆两个,两匹坐马,上了路走起来一条龙,这样子在路上就不冷清了,热闹得多哩。我带十大车货物到那个地方去,我也不是想赚多少钱,把货物一起往哪一家行里一送,连现钱都不要,给我个金摺子,以后要用钱就去拿,只要够用到明年开春就行了,说不定还能带个回头的盘缠钱呢。

  李固当天下午派人到张家庄去喊浪子燕青,接着就到上房里去会见贾玉姣:“告诉你啊,主人三日后要到山东泰安州去烧香还愿,消灾避祸,他要把我带着,把小主人留在家里。如果你能小主人说说,叫他把小主人带了走,把我留下来就好了,他们父子两个一走,我们两个人直接就大放花灯玩了。”贾玉姣听了这话,心里也难过,舍不得让李固走。到了晚上卢俊义回到上房的时候,贾玉姣故意装得对卢俊义十分关怀、体贴,说:“员外,听说你要到山东泰安去消灾避祸?”“不错。”“可要我跟你一起去啊?”“哎!”卢俊义把头摇摇,“怎么能把你个妇道带了去呢?而且烧香还愿要诚心诚意,要干干净净。”“噢,不行。我不去不要紧,没得个人照应你,我心里就不放心,最好让小主人跟你一起去。”“哎,不行,一家不能无主。”“不要紧哎,家里有我咧。”“有你也不行,你是个女流之辈,你只能在家里问问事,怎么能到外面出头露面呢?”“到外头有李固。”“岂有此理!”卢俊义心里有话:李固虽是我家的总管,他总归还是个手下人,燕青嘛是个主人哎。一家总要有一主啊。“毋庸多言,卢某章程已定。”贾玉姣一听:糟了。晓得他说一不二的脾气,再多说又怕他生疑,不必罗嗦了。收拾睡觉。

  第二天一早,浪子燕青赶回来了。燕青进了门,朝大厅上一望:咦,奇怪!只看见厅口堆了不少货物。“来啊。”“哎,小主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啊,这些东西,是主人准备带到山东泰安州去的。”“什么?到山东泰安州?”“哎,到山东泰安州去烧香还愿,消灾避祸啊。”“啊?”燕青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嗨,小主人,你老人家不晓得哎,自从那天你老人家走后,家里头热闹哪,妖怪来闹了整整十个日子,那个猫子精不晓得多厉害哩,还会拖人,二癞子被拖了两次。”“噢。笑话。后来怎么样?”“后来有一位江湖算命的先生来代主人算命,又画符驱妖。如此如此。现在主人听这位算命先生的话,要到山东泰安州去避灾。三日后动身。所以特为把你老人家请回来的。”燕青一听:糟了!觉得不大对头,赶紧奔书房。“恩爹。”“儿呀,回来了?”“是。孩儿向恩爹请安。”“罢了。孩儿坐了。”“孩儿告坐。刚才孩儿听讲,家里头出事啦?”“吾儿有所不知,自从那天你走后,家里就有猫子精作祟。后来来了一位江湖算命的先生,说我今年流年不好,须到山东泰安州去消灾避祸。”“哈哈。你老不是向来不相信江湖算命的吗?你老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孩儿就不相信这个猫子精,如果孩儿在家就好了。”“怎幺你在家就好了?”“孩儿要拿妖捉怪!”“嗯。”卢员外把他望望:到底年纪轻啊,说话麻木。“儿呀,为父何尝没有想到拿妖捉怪。谁知不捉倒也罢了,那天为父捉妖,如此如此,祖先楼被闹得一塌糊涂,为父到今日心里还不安。”“噢。”原来我家恩爹也捉过的。连祖宗牌子都翻了跟头了,容像都被撕碎了。“且慢。你老可能把算命先生那张命单给孩儿看看?”“好。”卢俊义随即就把吴加亮写的那张命单争出来,递给燕青。你不要看燕青年纪轻,他从小到了卢俊义面前,虽说是个养子,卢俊义对他爱如掌上明珠。简直把他当作块玉来雕琢,不但教会他的武艺,而且还教他攻书上学,燕青对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兵书战策,字品字理,虽不是样样皆精,也都略知一二。燕青把这张命单接过来一望:咦喂,这位算命的先生是有点道理哩,推算得是有理,我家父亲今年的流年恐怕是不好。“那么你老准备何时动身?”“三日后动身。我把李固带着,家中不能无主,吾儿在家料理一切。”“请问恩爹,这位江湖算命先生住在什么地方?”燕青心里有话:我晓得他住在哪块,我倒要去找他请教请教哩,为什么要叫我家恩爹到山东泰安州,不到旁的地方?我家恩爹年轻时保镖,专跟江湖上大王作对,人都把大王比作老虎,我家恩爹比老虎还狠,所以才得了玉麒麟这个外号。你叫他到山东泰安州,必定要走梁山脚下经过,你不是把我家恩爹往大王窝巢里送吗?“那位先生已经走了。”“走了?什么时间走的?”“今天一早起程。”“噢。他代你老算命,要多少命金?”“分文未取。”“画符呢?”“一文未收。”“他临走的时候,你老总要送他程仪吧?送了多少?”“三千两。”“哈哈。”燕青一听,如何啊,这些走江湖的玩艺多得很哩,开始的时候,不要钱,叫你相信他:啊呀,这位先生了不得啊,是个周正君子啊,不图钱。这个叫假客气,最后一下头弄三千两。“他说他走了,孩儿不相信,他一定是把三千两骗到手,人还在大名城,不敢再见你老。”“哎!岂有此理,那位先生三千两分文不收,把钱看作身外之物,叫为父代他把三千两存在账房,随后赒济穷人。”“噢——”燕青一听:奇怪了。我以为他是小钱不要,敲大钱,原来他是小钱大钱都不要,留作赒济穷人。看来这位先生并非是我想的那种江湖先生。“恩爹,你老一定要到山东泰安州去,孩儿侍候你老,随你老一同去。”“嗨,一家不能无主。”“家中有安人。”“她乃是女流之辈。”“还有管家李固。”“他乃是奴仆;怎能料理家务。”“唉唏!”燕青叹了一口气。不必再说了,父亲的脾气我最清楚,他向来是说一不二,我如果再说,他就要来气了。而且路过梁山的话,我还不能说穿了。我如果说:恩爹,不是孩儿一定要跟你去啊,因为你到山东泰安州,必定要走梁山脚下经过,梁山上的大王多哪,我们父子两个一起走要好得多哩。恩爹一听要格外来气:我从来就不怕大王!在我枪下挑死的大王难道少了吗?好,你既然说梁山上的大王多,我现在就去会会他们!恩爹一气,说不定马上就动身。燕青想想:只有一个办法,到我家恩爹临动身的那天,我把他的一杆金团龙枪绑在车上。倒也不怕那些梁山大王厉害,哪怕就是来个千军万马,只要我家恩爹有这一杆枪在手上,谅他们也不能把我家恩爹怎么样。燕青叹了一口气,告辞出来,回自已的房间。

  卢俊义第二天又命人把三十几家本家一起喊得来。做什么?员外想过了:这三十几家本家虽然都是我养他们,但是一个好的没得,全是些坏鬼。我这个儿子是我领来的,养到这么大了,直到今天我还让他姓燕,不姓卢。我在家,这些本家不敢对他怎么样,我走了之后,儿子当家了,说不定就有人出坏主意了,说不定就来敲我家儿子的竹杠了,今天来跟他借个三百,明天来跟他要个二百。我家儿子是给还是不给呢?给吧,这笔账日后对我不大好交代;不给吧,不给就要结仇。趁我在家,把三十几家本家一起喊得来,告诉他们,我三日后离家动身,要到明年开春才回来哩,你们把账算下子,一共要领多少钱,趁我在家把钱一起领了走。我走之后,你们有天大的事情,不许来跟我家儿子琐碎,如果有哪一个来跟我家儿子罗嗦,我回来就对不起你了。这些本家来了之后,卢俊义把这些话一说,个个都遵命,没得哪个敢得罪他。领过钱之后,乖乖地走路。卢俊义放心了:这一来我家儿子在家里,我无后顾之忧了。卢俊义实在太欢喜这个儿子,处处都代他想周到了。

  日子过起来很快,三天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卢俊义起身,净面梳洗,进过饮食。今天不穿员外郎的装束了,轻装软扮,包巾战袍,鞓带缎靴,腰间佩剑。到了外面大厅上朝下一坐。燕青也忙起来了,忙什么东西?叫人代他家恩爹把一杆金团龙枪抬着,抬到门外去。他们都不敢走大厅上走,走火巷里头绕出去。假如走大厅走,卢俊义看见了,一定要呵斥:代我站住!把杆枪抬出来做什么?我是去烧香还愿的,跟菩萨难道还要玩枪啊?恩爹就要来气了。所以燕青叫人走火巷里头把枪抬出来,先朝车上一绑。十辆大车,二十几名车夫,老早就到了。把货物装齐了之后,燕青到大厅上:“孩儿见恩爹请安。各事都准备好了。”“儿啊。你在家各事要小心。”“是,孩儿遵命。”员外又关照上上下下的手下人:“我走之后,家中一切事情都由小主人作主,你等都要听小主人使唤,不可违背。”家人都遵命。其实卢俊义就是不关照.大家平时跟燕青相处得也不错,燕青这个人一点不摆架子,大家很尊敬他。李固今天身上是一身新,罗帽海青,丝带靴儿,格格楞正。卢俊义站起身,正要走,只听见屏风后面环珮叮当。员外站定身躯,掉脸一望,原来是贾玉姣带着妈子、丫头来了。贾玉姣绕过了屏风,走到员外面前:“员外,你这次到山东泰安州,路途遥远,在路上凉了要穿,饿了要吃,要保重些哪——!”表面上是在这块对员外说,骨予里头是关照李固。狗头李固可晓得?怎么能不晓得呐。李固站在旁边,心里一阵心酸,喉咙里头堵住了,眼泪在眼睛眶子里转了两转,又忍下去了,要哭不敢哭。心里有数,但是当着主人的面,又不敢看贾玉姣,只好把头朝下一低。员外一听:“嗯——!”望着贾玉姣一声哼。哼什么事?哎,哪个叫你出来送我的呀?这是厅上没得外客,要是有外客在此,你是个女流之辈,成何体统!他一声哼,贾玉姣一吓,带着妈子、丫头也就回后房去了。

  卢员外带着李固,燕青跟随,一起下了大厅,到了大门外。男女家丁都排在巷子两旁边,一个个垂手落肩,送员外。员外一手按着佩剑,一手理着颏下胡须,把这十辆大车从第一辆望起,一直望到最后一辆。要望做什么?望望货物装得怎么样。不恭维卢俊义,他当初保镖的时候,车上有多少货,到了地头少不少,哪怕少一件,他望一眼就晓得了。卢俊义看过货物之后,眼光回到第一辆车上:“嗯——?”奇怪,我的一杆金团龙枪怎么也绑在车子上的?他一声哼,旁边的手下人都把头朝下一低。“枪是谁人叫绑的?”“是……这个……”手下人不敢开口。燕青上前:“恩爹,是孩儿叫绑的。”“儿呀,要为父带枪作甚?”卢俊义心里有话: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我去烧香敬神哎,你叫我把枪带了去,这样子到了东岳庙,不把菩萨吓了溜掉吗?“恩爹容禀,你老在家每天都要耍枪,把枪带着,到了泰安州东岳庙住下来,每天没事的时候还可以耍耍枪。就是在路上,也可以备而不用。”卢员外听到最后这句话:“啊——噗!”大动其怒。气什么事?小畜生这话犯嫌哩。我晓得了,在路上备而不用,你是说现在路道难行,三十里一个山头,五十里一座山寨,十里八里打闷棍,路上强盗多。我怕强盗啊?我怕强盗还能称玉麒麟吗?我当初在江湖上保镖的时候,就经常不带枪,因为我用不着动手哎,只要我的镖旗朝车上一插,旗子上一个“卢”字,强盗一看就吓了滚掉了。今天我去烧香还愿,把这杆枪带着,不成了笑话吗?不过,再一想,儿子已经代我绑好了,而且有这么些家人站在旁边,我如果硬叫手下人把枪解下来,再把枪抬回去,那就叫儿子难看了。罢了。带就带着吧。在路上是用不到,等我到了泰安州,没事拿出来扎扎,可以练练功,消消遣,这倒也是的。回来的时候,再把它绑在车子上带回头就是了。卢俊义这么一想把气也就捺下去了。“儿呀,你快回去吧。”“不,孩儿要送恩爹一程。”既然儿子要送,只好让他送了。

  车马纷纷,出了巷子口。这一刻街上的人是人山人海。他们倒不是来看卢俊义的,卢俊义经常上街,这副脸太熟了,他们是来看这杆金团龙枪的。这杆枪除了年纪大的看见过,一般的年轻人都没有看见过,因为这一杆枪多年不出门了。刚才才把枪绑到车上,消息就传到街上去了。大家特为来当新闻看,这一刻街上比出会还要热闹。到了街上,员外手在鞍鞯一捺,飞身乘骑,左手带着马的偏缰,右手无名指上挂着红毛籐鞭杆。李固也上马。十辆大车前后排的整整齐齐,前头有辆领头的车开路,领头军的车把式叫二老头子,卢员外一声喊:“上路”,嘎儿——嘎儿,车子推起来了,象一条龙。员外骑马在前,李固在后,咯啷咯啷咯啷咯啷……,燕青紧随其后,好不威风。

  出了东门,员外把坐马勒定。“儿呀,你回去吧。”“孩儿再送一程。”“嗯——,家中不能无主。为父明年开春即可回来,吾儿不必挂念。家中各事要多加小心。”“是,孩儿遵命。你老先行一步,孩儿要同管家讲几句话。”“好。”儿子大概要问问总管家里的一些事情,这是应当的。员外马一领,先走了。燕青掉过脸来,望着李固招招手:“李管家。”“哎,小主人。”“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老人家请吩咐。”“我家恩爹对你怎么样?”“主人啊,主人对我没得话说哎,是我的救命恩人嘛。”“这次我家恩爹在路上,恐怕要有危险啊。”“噢,噢,主人在路上有危险?”“因为我家恩爹年轻时候保镖,在江湖上专跟山大王作对。”“唔,这话我听说过的。”“这次前往山东泰安州,免不了要走梁山脚下李家道口经过,说不定梁山上有他的仇人。”“唔,唔。有仇人怎么样?”“我拜托你一件事。”“你老人家直接吩咐。”“你们早也不要过李家道口,迟也不要过李家道口。”“噢,你老人家看什么时候过?”“最好是在午时。”“噢,在午时。为什么要在午时呢?”“因为午时来往的行人多,我家父亲夹杂在其中,就没有危险了。”“噢,噢。”“你可不要忘了。”“你老人家关照我的话,怎么能忘掉呢。我、我有数了。小主人,你老人家就请回吧,我走了。”“好。”李固把马一领,去追员外了。可怜燕青还是不放心,望着李固特为又叮咛了一句:“李总管,不要忘了——!”“我有数了,小主人。”燕青等他们去远了,才回去。就打今天起,可怜燕青就天天盼,饭也吃得不香,觉也睡得不好,就盼他家恩爹早点平安到地头,早点来封书信。他们虽然不是嫡亲的父子,他们的感情比嫡亲的父子还深。我先把燕青的话摆着,下面再来交代卢俊义。

八、水擒玉麒麟

卢俊义带着李固,十辆大车,上了大路,没有走到三十里,已到黄昏时分了。因为车子慢,快不起来。前头有座镇市,叫三十里堡,卢员外吩咐,就在三十里堡休息。李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大家进饮食,休息睡觉。员外在房间里睡不着,看看闲书。李固来到领头车夫二老头子住的地方。“二老爹哎。”“啊,李大爷。”“你出来下子。”“噢。”李固把他带到没得人的地方,朝下一站,伸手在怀里掏了二两银子出来:“二老爹,这二两银子给你买酒吃。”“咦,李大爷啊,这个笑话了,无缘无故地你老人家给我二两银子做什么?”“不错哎,你拿着唦。我有句话要关照你。”“噢。噢。李大爷啊,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们要走的这条路,你是熟路吧?”“是熟路。李大爷哎,我们常走哎。”“有个地方你可晓得啊?”“什么地方啊?”“梁山脚下有个地方叫李家道口。”“这个你放心,梁山脚下李家道口,我们常来常往。李大爷,你不要以为他们是山大王,我说出来要被人打嘴巴子哩,他们跟其他的山大王不同,他们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他家还开了一爿招贤馆酒店,我们到了那个地方都去照顾他家,他家的小二待人又和气,饭菜又好又便宜,没事,不要紧。”不是不要紧哎,我告诉你,总归他们是山大王哎。在路上你代我把日期算算好,我拜托你就是这件事,过李家道口的时候,早也不要过,迟也不要过。”“在什么时间过啊?”“在午时过。”“做什么?”“因为午时的行人多,我们夹杂在里头走,比较安稳些。这叫不怕一万,谨防有个万一。你要晓得,我家主人是个有千百万银子的大财主,难免不漏风。”“噢,我晓得了。”“你要把个日子算好了,时间算准了。”“有数了,大爷哎,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这二两你先拿着,到地头还有二两。”“噢,就是了,就是了。”二老头子去睡觉了。李固也回房收拾睡觉。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身,吃过早点,车、马又上路了。哪晓得天气越来越暖,卢员外这个人心地善良,看到车夫推得汗滴滴的,心里就舍不得他们。是的呀,我骑在马上还浑身的汗哩,不要说他们推车的人了。就吩咐:“好了,今天少走一点。”有时一天走了十里八里就休息了。遇到天特别暖的时候,员外就说:“今天天气太暖,我们就住在这个地方休息一天,明日再走。”员外想过了:我又没得什么急事,我不过是去烧香还愿,消灾避祸,要到明年春天才没事哩,我急乎乎地老早赶到泰安州,还是在那个地方等日子,我不如在路上慢慢地走,哪怕到秋天到泰安州,这也不要紧,不过就是时间长一点。卢俊义不着急事小,把二老头子急死了,把他划算的日期、时辰全打乱了。

  今日正往前走,前头离灵官镇还有里把路了。李固不放心:“二老爹啊。”“啊,李大爷。”“前头到了哪块啦?”“这块已经到了山东地界了,前头是灵官镇。”“灵官镇离梁山脚下还有多少里啊?”过了灵官镇大约还有四十里,就是梁山脚下李家道口了。”“哪个啊?过了灵官镇四十里就到李家道口啦?你个囚攘的!”李固给了他一个巴掌。“咦,李大爷啊,你打我做什么?”“打你做什么。你个老囚攮的!我给你二两银子,再三关照你,叫你要在午时过李家道口。这一来还午时过嘛!你想想看唦,到了前头灵官镇,独巧今天的天气又风凉,当然继续往前走,到了李家道口,天黑了,你不是把我们往强盗窝里送吗?”“喏喏,大爷啊,你这么说就不讲理了。莫说你还给了我二两银子,你就是不给我二两银子,你大爷关照的话,我还能不听吗?没得办法哎!你大爷不是不晓得,主人在路上一下子走半天,一下子走一天,有时候整天不走,你叫我这个时间怎么计算法子?”“这话倒也是的。二老爹哎,不谈了,我们来想想办法唦。”“想什么办法啊?”“想个办法到前头灵官镇住下来,今儿不走,明儿大早再走,这样子就可以在午时到李家道口。”“不中哎,不是我作主哎,不晓得主人的意思如何哩。”“不要紧,我们来说个慌好不好?”“说什么慌呐?”“就说有人害病了。”“害什么病呢?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就说发痧。暖天发痧不是常有的事吗?”“说哪一个发痧呢?”“没得旁的人,钱是你拿的,就说是你发痧。”“妤唦,你去跟主人说去,就说是我发痧。”李固掉脸一望,看见主人正在路边赏看田间景色哩。把马领到卢俊义旁边:“主人。”“何事?”“前头到了一个镇市了,我问过了,叫什么灵官镇。我们就到镇上吃饭休息?”“今日天气凉爽,吃过之后,稍息一会,继续再走。”“不,不能玩。主人,告诉你老人家,小人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哪晓得车头二老头子大概在路上受了暑了,发起痧来了,有病了,看样子今儿是不能走了。”“噢——。”员外一听,既然有人病了,不要说今天不走,就是歇个三天不走也无所谓哎。“好,如此讲来,到灵官镇住店休息,请先生代他医治。”“噢,就是了。”

  到了灵官镇上,找了一家大客栈住下来。二老头子还要装作有病的样子。卢俊义到他自己住的房间里坐下来休息,喝喝茶。李固站在他旁边伺候。“主人。”“怎样?”“你老人家好吃晚饭咧。”卢俊义把他望望:你大概烧起来了,太阳堂堂的,倒吃晚饭啦?“太早了。”“不早啊,主人。你不晓得啊,镇市上不是我们城里头啊,这块蚊虫多哪,一到晚上,灯朝起一点,青虫飞飞的,蚊子喝昂的。我看你老人家还是早点吃晚饭,免得被蚊子咬。”“好。”员外想想: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就早点吃吧。吃过之后,李固打点水来代主人擦擦身子,洗洗脚,把衣服换换。哪晓得李固这个畜生,心里不能有事,心里一有事就不安了,一点都沉不住气。“主人。”“怎样?”“你老人家这一刻可凉快些啊?”“凉快一点了。”“凉快些了,你老人家就睡觉咧。”啊?”天还没有黑哩,就叫我上床睡觉啊?“太早了,睡不着。”“不错哎,主人。我告诉你唦,你老人家一路辛苦了,早点上床歇歇好。”“啊一一?”卢俊义把李固望望:不对头啊,李固今儿吞吞吐吐,一脸不安的样子,好象有什么事哩。“李固。”“嗯,主人。”“你有何事,从实讲来。”“嗯,这个……那个……主人,没、没、没得事。”“你一定有事。”“没、没、没得事哎,有事我不告诉你嘛?”“唗!你到底讲是不讲?”“这个……那个……啊咦喂,真正把人坑死了哩!主人,你一定要问,小人就、就告诉你老人家。”卢俊义只要一声喊,李固胆小,不敢再瞒了。就呱哩呱啦全倒出来了,说是小主人在临分手的时候关照我的,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哦呀!”员外一听,不但没有来气,反而欢喜。欢喜什么事?我家这个儿子啊,虽然才十九岁,聪明绝顶,凡事都想得十分周到。其实我并不怕梁山的大王,但也不能辜负儿子对我的一片好心。儿呀,你如早跟我说明这件事,我临走的时候就把镖旗带着了。我从前在江湖上保镖的时候,我只要把镖旗朝车子上一插,强盗不但不敢来跟我动手,一见镖旗就要吓了溜掉了。我这个玉麒麟的外号怎么得来的呀?就是这么得来的。镖旗没有带,不要紧,临时也可以做。“来,你赶快到布店里头去买一匹黄布,这样这样的做法。”“噢,噢。”李固也不晓得做什么用,按照主人的吩咐,买了黄布,接着就到成衣铺去把它做成十面尖角旗,回到卢俊义的房间。卢俊义叫他把笔墨取出来,把墨磨浓,把笔掭饱,叫李固找了块生姜来,把布上的毛头一擦,拈起笔来在旗子上写了四句。哪四句?

    河北英雄卢俊义,

    专杀强盗为仁义。

    大名车子不空返,

    方显平生男儿志。

  李固一望:“啊咦喂,没得命了!主人啊,你怎么想得起来写这四句的呀?你这四句给强盗看见了,不是喊强盗来吗?”“唗!休得胡言,你不知卢某的道理。”员外心里有话:你是多晚才到我面前来的呀?你不晓得,凭我卢俊义三个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强盗没得哪一个不怕。卢俊义把十面旗子都写好了,叫李固去找些小竹竿来,把旗子缝起来。“明日动身,你在每辆车上插上一面旗。”“噢——。”没得办法啊,只好照主人的吩咐做啊。“主人,我小人就依你了。你老人家也要依我哪。”“依你什么?”“你早点睡唦。你不睡,我心里不安啊。”“好。”员外心里有话:这个畜生也是好心啊,就依他早点睡吧。李固拿了把扇子代他把帐子里头的蚊子赶赶,员外把农服一脱,上了床,李固代他把帐子塞好了。

  这一刻天还没有黑哩,员外怎么睡得着?李固就站在床旁边,在这块等他睡着了。“主人。”“做什么?”“你老人家早些睡咧。”“知道了。”过了一刻儿工夫,“主人。”“叫什么?”“咦,你老人家还没有睡嘛。”“我等一会儿就睡了。”“不要等一会了,最好你现在就睡。”“好好,我就睡。”“睡嘛你就要打呼咧,你又不打呼,我还是不放心哎。”可要死啊!这个裔生倒不讲理了,还揢住我打呼哪?是的哎,我不打呼,他不放心,不敢走。我就弄个假呼打了玩玩。“主人。”“呵——呼……”“主人。”“呼……”“主人。”“睡着了。”睡着啦?睡着了还说话呢吗?卢俊义心里有话:要死啊,我都被他弄糊涂了。哎!睡就睡吧,把眼睛闭起来。到底一路辛苦了,眼睛闭起来,过了一会,也就睡着了,真呼起来了。

  李固见员外睡了,出了房问,把房门带好,跑到前头一望,只看见二老头子坐在那块哩,二两烧料子还在喝着哩。“哎哎哎,二老爹哎,请你带块些吃好不好啊?痨瘟的烧料子就不要灌咧!你喝多了,明儿一大早爬不起来。”“大爷啊,告诉你,不要说是二两,就是来个二斤,二老头子不是说大话,今儿哪怕醉倒了,明儿天一亮,包你爬得起来。你放心,不得误事。”“好哩,请你稍微带快些。”李固说过了,回房收拾睡觉。上了床哪块睡得着,他的胆又小,生怕明儿要出事,在床上翻来复去,一直到三更天,萎困下来,才睡着了。

  李固睡觉醒睡哩,天才亮,眼睛一睁:乖乖,不早了。赶紧起来,先到前头来望望车夫可曾起来。到了前头一望,车夫横一个,竖一个,“呵——呼……”,还在这块呼哩。特别是二老头子,就差呼了厥过去。啊!老囚攮的,昨儿我叫他少灌点个烧料子,他偏要灌,你看,今儿天倒亮了,还不起来。“二老爹!二老爹哎——!”喊了两声,二老头子还是没有醒。李固急了,手一抬,就在他嘴巴上啪!甩起来一下子,“你个老囚攮的!”“咦,乖乖!大爷啊,什么玩艺啊?”“就这个玩艺!昨儿叫你少灌些烧料子,你不听,你看看瞧,喏,天不早咧,速些起来唦!”“噢,噢,起来。——大家起来!”一声喊,大家都起来了。二老头子先叫伙计们把车子推到店门外去,检点车上的货物,连同一杆金团龙枪,一起绑绑牢。

  他们往这块忙着,离他们不远有个人在入神望哩,哪一个?梁山的总头目倪升。倪升晓得他们要来了,昨天就在这块等了,住在前头一家客栈里头。他装扮成一个跑鸡毛报的办公人模样,一匹坐马扣在槽头。昨天见卢俊义他们没有走,猜想今天一早要走,所以他天不亮就起来了。这一刻已经吃过点心,坐在店门口喝着茶,在这块望着他们,看他们什么时候上路。

  这块伙计们把货物检点过之后,也去吃早饭了。李固走到主人房门口一听,里头还在呼着哩。要命哩。唉!昨天叫他早点睡,他不睡,这一刻又是早凉,你看他还在这块呼着哩。还要喊下子他哪?啊咦喂,不能玩。主人睡觉有个病哩,如果哪个把他喊醒了,他一天都不如适哩。不要紧,有了,想个办法,用计。李固就站在房门口。望着前头二老头子:“二老爹哎——!”“哎——,李大爷啊!”“你们可曾把东西收拾好哪?”“收拾好喽——!”“你们把东西收拾好了,你们就在门口等候主人啊!”“噢——!”“不能叫主人起来之后,再等你们啊!”“你放心呃——!”“哎!你们搬东西的时候要注意哪,昨天主人唾得迟,今早这一刻又凉快,你们手脚要轻些,让主人稍微再睡下子!”“噢——!”“不能吵啊!”“没有吵哎。”“不要喊啊!”“咦,我不懂啊,你是个什么人啊?我们倒没有吵。没有喊,倒是你喊得最凶。”哪晓得李固就这一阵子喊,把卢俊义喊醒了,“啊——呵——”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李固在外头一听:啊咦喂,成功了,被我喊醒了。“主人!”“怎么样?”“早哩,这一刻早凉,你老人家稍微再睡下子。”“嗯!”员外心里有话:我是想睡哩,本来睡得蛮香的,就是被你喊醒了的。“不睡了。”“噢。不睡嘛就好极了。你老人家起来吧,我来打水。”卢俊义起身把农服穿好。李固把水打来,让他净面梳冼,进饮食。“主人,我们就走咧?”“他们可曾把货物检点一下?”“老早检点过了,就等候你老人家上路了。”“好。”卢俊义随李固出来。李固把账一付,把了几个钱给小二。主仆二人到外面上了坐马。二老头子一声招呼:“走!”嘎儿——嘎儿——,车马纷纷,出了灵官镇,直奔李家道口。这时候倪升见他们上路了,随即把账一算,把缰绳一解,跨上坐马,穿前去给埋伏的头领报信去了。

  卢俊义等人离开灵官镇已有十几里,离李家道口还有二十多里了。正往前走着,忽然听见这边树林里:噔!唦——叭儿……李固一听:“咦,二老爹啊。”“哎。”“什么声音啊?”“嗯,嗯,不对啊,伙计啊。”“我晓得了,是雀子叫?”“嘿,什么雀子叫?这个你就不懂了,你不大出门,我们经常出门的人就晓得了。告诉你,不是什么雀子叫,这是大王放的跑头箭!”“哪,哪个呀?是大王放的箭啊?”“嗯。跑头箭上有个哨子,放出来就是这种响声。这帮是大寨子里的人玩的,都是大强盗。跑头箭一放,就是告诉你三个字:我来了。你如有什么金银财宝,你要丢下来,还要掉脸快跑,他不要你的性命,不象那些打闷棍的,上来一棍子,叫人家人财两伤。这个你懂了吧,这不是雀子叫,是山大王来了。”“啊唷喂,没得命了!二老爹哎,这一来怎么好呢?”

  跑头箭响过之后,只听见树林深处有人一声喊:“你等随了!”“啊……”涌出来有三千人。领头的有两匹坐马,上首这匹马背上是一位身高九尺,面如蓝靛,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短秃胡须,大大两耳。头上戴黄金盔,鲜滴滴一朵绒缨在顶门之上,身披黄金大片连环甲,内衬火红袍。花闹头战靴,腰间佩剑,手执双鞭。跨下是一匹龙驹宝马。这匹马有趣哩,周身的毛一片漆黑,想找一根白毛都没得,唯有马的四只蹄子是雪白,一根黑毛也没得。这匹龙驹宝马有个名字,叫“踢雪玉蹄鬃”。还有一匹龙驹宝马.叫“照夜玉狮子”,就是段景住到边关大营盗来的那一匹,后来天王晁盖就是为那匹马中箭而亡。那匹马现在还在曾头市史文恭的胯下。这一位是谁?双鞭将呼延灼。他本来是做官的,现在上梁山做大王了。呼延灼也欢喜闹嬉戏,心里有话:我现在既然做了大王了,今天来跟玉麒麟卢俊义动手,何不也来弄句把大王的行话喊了玩玩。把鞭一指:“呔——!丢下买路钱!”“下首马背上这一位身高八尺,两道浓眉,一双朗目,大鼻梁,阔口,三绺胡须,大大两耳。手上端了一杆枪。他身上的这领甲有趣哩,在阳光下一照,金光夺目。他是哪一个?他是金枪手徐宁。呼延灼一声喊,李固听见了,回头一望:“啊唷喂!二老爹啊。这一来怎么好?”“大爷啊,不要怕,不要怕,这是大寨子的大王。你听见的呀?他叫我们丢下买路钱,就是叫我们把车子上的货全丢下来给他,他绝不伤我们的性命。你要是违拗,他就对不起你了,就要你的命了。李大爷哎,我们就推过去给他们咧?”“哎,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二老头子啊,这件事你能作主吗?就连我也不能作这个主哎!让我来禀报主人。”“好唦,你快些回头去报告主人,到底怎么说。”

  李固把马一领,叫了头了。卢俊义单人独骑在后头,这一刻正勒马在路边上,赏看远处白茫茫一湖大水。李固到了旁边:“禀员外。”“何事?”“这个……前头有山大王。”“啊,原来有狗贼!”“哎,狗贼。”“狗贼怎样?”“他叫我们留下买路钱,他就不要我们的命了。你老人家看怎么说?”“啊!”卢俊义心里有话:可要死啊!强盗居然找到我玉麒麟头上来了。也难怪,他们不晓得是我路过此地。“李固,你不用害怕,你只要去把旗子上的四句唸把他们听听,他们就自然退走了。”“噢——。”李固一想,我啊,山芋吃下去憋住气了,就没想得起来。对的哎,只要把我家主人的大名报出来,大王还不吓了溜吗?李固领马到了前头,二老头子一望:“大爷啊,问过啦?是不是把车子推过去啊?”“哎,你怎么想得起来的。你还不晓得我家主人的道理。告诉你,我家主人说了,只要把这旗上的四句唸给他们听下子,狗强盗就要吓了溜掉了。”“你来唸唦。”“我来。”李固望着对过:“哎——!对过的大王听着:你刚才说的话我们有数,你是要我们车上的货,可是的呀?我们倒还好说话,就是压车子的这位主人不大好说话哩,尤其是他手上的那一杆枪,最不好说话。你麻木哩!你代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着,我把旗子上的四句唸了给你听下子:‘河北英雄卢俊义,专杀强盗为仁义。大名车子不空返,方显平生男儿志。’你们麻木得扎实哩!你晓得我家主人是哪一个啊?告诉你们,你坐稳了,不要吓了一个跟头在马上栽下来,哎,我家主人就是河北大名玉麒麟卢俊义!”“嗨嗨嗨……不要说是玉麒麟,就是翡翠的麒麟,也要丢下买路钱!”“啊咦喂!——二老头子啊,这一来没救了,伙计啊。我赶快去再报下子主人。”李固把马一领,又跑到卢俊义旁边:“主人。”“怎样?”“唔,我把旗子上的四句唸给他们听过了。”“狗贼可曾退走?”“瞎,主人,还退哩,告诉你老人家,他说的那个话,我……我都不敢说。”“但讲无妨。”“他说,不要说是玉麒麟,就是翡翠的麒麟,也要丢下买路钱!”“啊——!”“哎。这话是强盗说的,不是我说的。”“啊呀!”员外心里有话;奇怪了,二十年前我保镖的时候,强盗只要看见我镖旗上卢俊义三个字,就吓的滚掉了,为什么这个强盗不怕我呢?噢,不错,我已经二十几年不跑江湖了。晓得我卢俊义的都是老一辈的强盗,现在全是些晚生后辈,不晓得我卢俊义的道理。我倒要来望望看,看看是个什么人。员外把马一领,李固跟随,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到了前头,员外把牲口勒定,抬头一望:“好——!”好字都赞出口了。怪不道人家都说梁山上的人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我看这两个强盗头儿都不是寻常之辈,尤其是为首这一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气概惊人。卢俊义怎么晓得是梁山上的人的?因为这个地方离梁山不远,一定是梁山上的强盗,绝不会是官兵,更不会是外地的强盗。现在的强盗,跟以往的那些强盗大不一样了,过去的那些强盗都是些草寇,三十人一伙,五十人一帮,身上穿的也是褴褛不堪,有的连刀枪都没得,拿着杈筢、扫帚、门闩当兵器,连粪勺子都有人玩。他们当然怕我咧。你看面前的这些强盗多整齐,多有声势啊。卢俊义一想:哎!你们既不怕我,我就把点颜色给你们看看!随即腿一挥,下了坐马,先把马的肚带兜兜紧。过去骑马,如果是骑了玩玩,只兜一根肚带就行了;如果是跑长途,要兜两根;如果是打仗的战马,非兜三根肚带不可。过去的战马了不得哪,人说“三分战将,七分马力”,可见马多重要。战马只要把它的肚带一收紧,它听到战鼓咚咚一响,再加上人的呐喊之声,它的精神就来了,就朝前直冲了。卢员外的这匹坐马,已随他多年,要代它收肚带,旁人收还不行,非得要卢俊义亲自动手不可,他晓得畜生的脾气。把肚带收好之后,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马。卢俊义一声喊:“枪来!”有人把他这杆金团龙枪从车上解下,抬过来。员外左手理须,右手接过这杆金团龙枪。枪到了手上,忽然想起在家里临行时,儿子燕青说的一句话:“在路上也可备而不用。”不由把头点点:“儿呀,好一个备而不用。”我家这个儿子有道理,想得周到,虽说才十九岁,见识不在我之下。今天亏了儿子给我把枪带着,当初我还不高兴,还想责怪他,如果不带枪,这一刻就糟了。莫忙,先让我求问下子,刘过这个狗强盗姓甚名谁。“呔——!好大胆的狗贼,你姓甚名谁快快报来?”“你若问我,我就告诉你,我乃梁山虎将呼延灼在此!”他听到报的是梁山虎将呼延灼,“哦——呀!”员外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对过这个强盗头目是梁山上的呼延灼。呼延灼是什么人啊?当初是都城有名的王爷,十万大兵的统领,奉旨征剿水泊,还有三千连环甲马。

  这个人是忠良之后,一员了不起的虎将。哎,他现在也上了梁山,居然听梁山人的调遣了,真叫人弄不明白,到底上梁山做大王有什么好处?卢俊义正在这块想着,呼延灼领马上前,把手上的两支鞭朝起一举:“着!”呜——!认定卢俊义的马头就箍。卢俊义把金团龙枪朝上一抬,用了多大的劲呢?只用了五六分劲,“求得好!”嗒!嗒!左掀右搕,把他两支鞭架开了。呼延灼在马背上晃了两晃,随即把右膝拍动飞虎鞯,把马一领:“呼延爷爷厌战了!”啊,倒不打啦?不能打了。为武的举手见高低。呼延灼有数:就刚才他这一杆枪在两支鞭上碰了下子,亏得我是呼延灼,如果是一般的将士,这两支鞭就飞掉了。呼延灼走了。卢员外没有追。现在的卢俊义不是二十年前的卢俊义了,如在二十年前,血气方刚,这时候要想在他枪下跑掉,不容易哩,他只要把来人的两支鞭左右一掀,随即进前一枪,就结果对方的性命了。现在卢俊义年纪大了,在家享清福了,俗说上了年纪的人手底下就积德了。人家又没有拿到我分文,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一层,员外这个人爱才,呼延灼现在虽身居梁山为盗,但是这个人是中原的一员虎将,又是忠良之后,舍不得要他的性命。

  呼延灼溜了,只剩下徐宁了。徐宁怎么样?你徐宁不想想?连双鞭呼延灼不过碰了下子倒溜了,你徐宁还能跟他斗吗?徐宁有徐宁的想法:我今天既然来了,我如果就这么不声不响,一枪不扎,拨马就走,太不象话。我哪怕上去扎一枪,做下样子,然后再溜。也叫心到神知。徐宁把马往上领,手上的枪一起,认定卢员外的胸膛:“着!”呜——!卢俊义一望:咦喂,这一个就不能跟那一个比了,一看他的出手就有数。把金团龙枪朝前一抬,也不过用了三分劲:“来得好!”嗒!枪碰上去,哪晓得徐宁的这杆枪长了翅膀了,只听徐宁喊了一声:“不好!”手一松,呜——!那杆枪就飞出去有几丈远,朝地下一掉。徐宁为什么不抓紧了?他这杆枪被卢俊义那杆枪一碰,哪里象杆枪,直接就和烧着了的钢炭一般,再不松手,手掌心的皮就要卷掉了,两双手的虎丫就要震裂了,非松手不可。徐宁旁的本事不大,溜的门儿是一等,把马的缰绳一带,枪也不要了,一声:“少陪了!”咯啷咯啷咯啷咯啷……,溜掉了。三千小大王跟着他也跑掉了。卢员外一望:你看这些狗强盗吓成这副样子,实在可怜。“你等把强盗的枪带了走。”“噢——!”二老头子喊了一个车夫过来。“咦喂,今儿强盗出来想发财,哪晓得没有发到财,倒蚀了本了,家伙都玩掉了。来来来,伙计哎,把它抬到车上去。“喂哉啦嗨!”把徐宁的选杆枪就朝车梁上一绑。“推起来——!”一声招呼,嘎儿——嘎儿——,又往前走了。

  往前走了约有二里路,路的右边有一座山岗,山岗上站了两个人。上首这一位,身高一丈有零,光油油脑袋,青梗梗头皮,头似斗圆.揸肩阔背,老红色的一副脸庞儿,两道寿眉,一双神目,大鼻梁,阔口,翘下颏,高颧骨,大大两耳,颏下一部罗汉须。罗汉须怎么讲?他一根根胡须不是直的,环了巴在颏下,就跟螺丝壳上的螺纹差不多,你如用手把胡子拽直了拿尺量,总有一尺多长。手一松,得儿——,倒又环起来了,看上去就跟目下烫发烫的那个花一样。他这部胡子平时就巴在颏下,到了动气的时候就不对了,他一动气,你只要看他的胡子就有数了,动三分气的对候还好,动六分气的时候变得还不明显,动到十分气,得儿——,一根根胡子就伸直了,铺在胸前,如同钢针一样,你如果用手摸摸胡须尖子,还有点戳人哩。到他消了气,胡子又自然变软了,得儿——嗒,嗒,嗒,嗒……,又环起来巴在颏下了。所以后来梁山上一百零八将中有十俊八奇,俊者美也,奇者怪也,他这部胡子也是八奇中的一奇。身穿姜黄直裰,腰围丝绦,僧袜僧鞋,一百零八颗佛珠挂在胸前,右手拎着一根风魔大棍。什么叫风魔棍?过头为棒,齐眉为棍。他这根棍子是他自己画的图,铁匠师傅照他的图样打的,不完全象棍子,棍子该派两头一样粗哎,它是一头粗,一头细,粗的这头有个八角流星结,细的这一头有个月牙铲,取名叫风魔棍。他这根棍子有多重呢?六十二厅半。打起仗的时候他只要用劲朝下一捺,千斤重都不止。他跟一般的人动手,只要单手拿棍子,随手盖盖,随便搂搂。只有遇到劲敌,才双手拿棍子哩。在《水浒》这一部书上,他双手拿棍子前后一共用过七次半。怎么还有个半次啊?半次就是在智取二龙山的时候,跟徒弟武松两个人假动手,打啊打的他消了气了,又用单手了,那一次只能算半次。还有七次是跟什么人动手的呢?是跟双鞭将呼延灼、玉麒麟卢俊义、大刀关胜、白马银枪史文恭、双枪将董平等等这些名将。平常一只手用棍子也就够厉害的了,少则三五棍,对过的人就骨断筋崩,皮开肉绽了。他都说人家是豆腐做的,单料货,不结实,他不说他自己的棍子厉害。这一位是哪一个?花和尚鲁智深。在他下首的这一位是哪一个?就是他徒弟行者武松。武二爷什么样子?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金箍压发。身穿姜黄直裰,腰围丝绦,僧袜僧鞋。他把两只袍袖子围在胸前打了个结,把两条膀臂露在外头,因为和尚袈裟的袖子太大,动起手来不大方便。一百零八颗佛珠挂在胸前,手上端着一对戒刀。刚才倪升来报信,说卢俊义已经离了灵官镇,离他们不远了。鲁智深性情急躁,就跟武松到山岗上来等了。等到这一刻还没有见人来,正在着躁,喔,只听见大路上嘎儿——,嘎儿,来了十辆大车,二十多名车夫,后头有两匹坐马,马上两个人是一主一仆的模样,晓得是卢俊义他们到了。花和尚性子急,等不及他们到面前,跳下岗去迎他们了。“呔——!好大胆的卢俊义,洒家来——了!”蹦纵蹿跳,一前一后,站在路当中。卢俊义一望:啊!来了两个出家人。唔,这两个出家人的气概不坏,不象寻常之辈。鲁智深跟人动手有个毛病,不欢喜把先手让给别人,要先动手。晓得对过的卢俊义厉害,今天是双手抓的棍子,嘴里一声招呼:“好大胆的卢俊义,招架了吧!”呼呼呼呼……,一开头就玩棍法。一棍狠似一棍,一棍恶似一棍,一棍厉害似一棍,哪里象根棍子,就如同棍山倒下来仿佛。棍法一共是三路,三十六棍为一路,加起来是一百零八棍。他的棍法一共是一百零九棍,最后还有一个绝着“铁牛耕地”。他平时跟对手打完一路棍法的时候少得很,只要几棍就够了,江湖上能招架他三十六棍的人不多。卢俊义端枪招拦格架,毫不在乎。一刻儿工夫,三十六棍打完了。花和尚心里有话:咦喂,卢俊义是不坏哩,居然没有费事就把我三十六棍招架下来了。好,再来!接着玩第二路棍法,又是三十六棍。加起来是七十二棍了。打着打着,第二路棍法又差不多打完了。花和尚一想:平时我的棍法都是零打碎敲的玩几棍,连一路棍法都打不完,今儿不如趁这个机会,把我的棍法从头至尾来理下子。卢俊义啊,洒家今儿敲敲篮子都卖了给你了!接着又打第三路棍法。卢俊义还是丝毫不买账。打啊打的,前后打了百十棍下来了。花和尚一想:坏了,他既然能招架我百十棍下来,最后这几棍难道他不能招架吗?他招架过了,就要还手了。为武的动手都有规矩的哎,不能老是你打人家,也要让人家打你咧,这叫有来有往。最好不让他还手。怎么办?最好我把底下的几棍抽掉,不打了,直接跟他玩最后一棍,叫你卢俊义尝尝我的厉害。花和尚准备玩最后的绝着子,玩“铁牛耕地”了,手底下就有意地朝下松了,有意地朝下慢了,好象没得劲了。旁的人能被你欺住,欺卢俊义欺不住。

  卢俊义一望:咦,笑话,刚才一棍狠似一棍,一棍恶似一棍,一棍厉害似一棍,怎么这一刻一棍松似一棍,一棍慢似一棍啦?难道是肚里饿了,要吃饭啦?不见得。我要入神些哩,恐怕他底下要玩什么花色。卢俊义就注意了。花和尚这时候把月牙铲认定卢俊义的头就铲,卢俊义才要来招架,鲁智深忽然把月牙铲收回,把这头的八角流星结就往他马的前蹄档里一送,嘴里一声喊:“去——吧!”卢俊义虽然注意了,还是没有来及挡,棍头已经杵进来了。卢俊义识货,晓得这一着是个绝着子。什么叫绝着子?就是叫对方没得办法解。你如果朝前跑,就等于朝他棍上跑;你如朝后退,你退到哪块,他跟到哪块,不然就叫“铁牛耕地”了吗?你如果带马朝右边让,他棍子跟着你往右一扫,右马蹄子非断不可;你如朝左边让,左马蹄子非断不可。他如把棍子朝左右一搂,两只马蹄子都要断。马上的将士就玩的一匹坐骑,马蹄子一断,就狠不起来了。卢俊义来气了:秃驴啊,我跟你初会,你就想要我这匹马啊?我这匹马虽比不上龙驹,也是良马当中的尖子,当初还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关边挑中挑,选中选,花了五十两银子特为买了送给我的。我今天如把这匹马的命送掉,我也对不起朋友啊。好!你既然想要我的心肝。就不要怪我要你的五脏了;你要我的坐马,我就来要你的和尚头!看是哪个值钱,哪个重要。卢俊义不顾马蹄档子里头的棍头,把手上金团龙枪一起,他这杆枪比鲁智深的棍长,正好能够到和尚头,枪尖认定鲁智深咽喉就扎:“着!”咯咿——!鲁大师一望:不好!这一枪来连招架都不好招架。我还是先要把个和尚头保住。一匹马能越几个钱,我这一颗头万两黄金也买不来。“不好!”脚尖子一踮,得儿……噗!退下去有丈把远,朝下一落。花和尚左手抓住风魔棍,右手大拇指头朝起一竖:“嘻——,嗨嗨嗨嗨,好!”不愧是玉麒麟,江湖上能招架我这一着“铁牛耕地”的少得很,他居然没有费事就解掉了,还差点把我的和尚头玩掉。“哎,洒家不打了!”鲁智深拎着风魔棍走了。武松呢?武二爷这个人漂亮得很哩。连师父的绝着子都不能奈何他,我还上去献丑做什么呢?“呔!姓卢的,咱也走了。”三千孩子还没有下岗哩,跟着他们师徒两个跑掉了。卢俊义一望:啊!还没有等我还手,两个秃驴就这么跑掉了。既然跑掉了,算了,不必去追。“你等随了。”“推起来啊!”又向前走了。

  又走了二里路左右,正往前进,忽然在山谷这边:嗒——!一通炮响。哗……涌出三千人。领首有两匹坐马,上首马背上是豹子头林冲,下首马背上是霹雳火秦明。这二个人出来倒也好,豹子头林冲扎了他一矛,霹雳火秦明就跟他玩了两棒,一人一着,也不等对过还手,掉脸就跑。卢俊义一望:可要死啊!就跟冒失鬼差不多,你们不是跟我打啊,象小伢子在这块躲迷迷。嘿,真是笑话。既然走了,就算了。

  又走了二里路,在这边的土岗上有个人在这块等着哩。这一位咧口支须,手上端着一对镔铁鱼尾斧。哪一个?黑旋风李逵。李透刚才听倪升说,卢俊义要到了,心里有话:今天是李爷爷第二次跟你见面了,我们是熟人了,老朋友了,不晓得你可认得我。看见十辆大车来了,卢俊义骑着马到了,李逵一声嘁:“呔——!卢员外,你还认得爷爷吗?”得儿……,一个旋风腿朝下跳了。卢俊义一听:“啊?”哪一个啊?居然还认得我,喊我卢员外哩。抬头一望:“哦——呀!”啊!跳这么高啊,足足有四丈高!为武的朝上蹿嘛,顶多蹿个两丈多高了不得了,他居然能蹿双倍高,这个本事大哩。他不晓得,李逵会打旋风腿。等李逵落到地上以后,卢俊义再把他这副脸一望:啊?奇怪,这副脸熟得很哪,好象在哪块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卢俊义这一刻如回想下子那位算命先生跟那个哑道童,就想起来了。他以为对过是个强盗,就朝跟他见过面的强盗里头想,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你这个李逵嘛,你应该有数啦,你不是没有跟他较量过啊。你在他书房里头跟他供过一肩桩的,你疼得眼泪滴滴的,晓得他的功夫好,争天就不要再动手咧。李逵心里有话:我那天没得家伙,空着手,所以玩的肩桩,是吃了点亏,今天我有一对镔铁鱼尾斧在手上哩,今天还要来跟你斗斗家伙哩!“嗨嗨,卢员外啊,爷爷来了!”说着,蹿到卢俊义的马前,左脚进前一步,右手的斧头一起:“着——!”呜——!一斧头就准备来剁他的马蹄子了。只要把他马蹄子剁掉了一只,那一来就不要军师费事了,还要什么湖口埋伏啊,什么下水啊,都不必了,我就直接一只手拎着斧头,一只手把他拎上山了。卢俊义见他这一斧来了,心里暗暗称赞:斧头不坏,劲道也很大,倒也是一员虎将。哪晓得斧头短,卢俊义的枪长,卢俊义没有等他的斧头过来,就把手上的金团龙枪朝前一伸,认定李逵的咽喉:“着——!”李逵一望:“啊唷!”不能玩,伙计啊,我不能光顺剁他的马蹄子,不顺自已的黑头啊。赶紧把右手的斧头收回,两柄斧又成剪子式,把他这杆枪一架,“嗨!”就准备朝对过推了。卢俊义心里有话:你想推啊?我这杆枪如果能让你推掉了,我就称不起玉麒麟了。把膀条子微微地又加了一二分劲。这杆枪哪里象一杆枪,就如同山嘴子磕下来一般。“不好!”李逵晓得坏了。我架不住,一松劲,枪进了门,我的咽喉就是一个洞。怎么办?没得旁的办法,只有朝后头退。李逵用足了劲道,借着推枪的力,足尖一踮,得儿……,就朝后头退了。你退不要紧。要先望下子,要退到平坦的地方,这块是在山谷里头,地上的乱石多哪。李逵大意了,噗!一落就落在一块三角棱的石头上,脚板底一硌,一个踉跄,“不好!”轰!四仰八叉朝地下一仰。两柄斧头都离了手了,好在有绒绳套着,没有飞得出去。李逵该派朝起爬啦?爬,谈何容易,卢俊义不容他爬了。员外把马一领,咯啷!把枪尖对准李逵的心门:“好大胆的黑厮,着!”危险哩,李逵在地下让都让不掉。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幸亏有个解围的来了。哪一个?赤发鬼刘唐。

  梁山上的人是配对的,李逵跟刘唐是一对,有了“老子”,就有“爷爷”,他们是城河里头的鸭子——一连。刘唐在哪块的?在土岗上的树背后,蹲在那块出恭的。肚子疼起来了,没得办法,说屙就要屙。哪晓得他的内火重,大便干结,好不容易屙了一半,这时候李逵一个旋风腿跳下去了。刘唐一望:你等我一起下去唦,你一个人下去,你这个人又好斗,万一把条命玩掉,军师不要责怪我吗?不屙了,还有一半就留在肚子里头了。把裤子一塞,把大朴刀一端,也走土岗上跳下来了。此刻李逵已经仰下来了,卢俊义的这杆枪正认定他的心门往下扎了。刘唐一望:这就能玩了吗?这一枪下来,李逵就没命了。刘唐来得快哩,一个纵步蹿到员外的马后,大朴刀一举,认定马屁股上:“你个奶奶的,咱老子来啦!”呜——!这一刀是用的十二分足劲。刀才朝下砍,只听见底下,噼——什么玩艺头?哪晓得劲用得太大了,肚里头留下的一半也被他镇下来了。卢员外怎么样?正准备结果李逵的性命,忽然听见后头有人来了,接着呜——一阵风。刀有刀风,枪有枪风,晓得后头有刀到了。为武的要先保自己,而后才能伤人。把枪头收回,把身躯一偏,就准备用枪转子来招架刘唐的刀了。侉子一望:“嗯——呃!”把刀朝回头一收,心里有话:我又不跟你动手,我只要把李逵的命保住就行了。“咱老子少陪了!”把朴刀一拎,叮咚叮咚叮咚叮咚……,进了树林子了。他随后还要把裤子解下来,收拾下子,就不仔细交代了。“嗯?”卢员外一望:又是一个冒失鬼,跑上来一刀,掉脸就溜。他进了树林子了,我这匹马还不好进树林子追。“哎——!”不要紧,后头的侉子跑掉了,前头还有个黑厮睡在那块哩,让我来摆布这一个。再掉脸一望:“啊!”地下没得人了。李逵倒已经到了土岗上了。刚才不是仰在地下的吗?不错。他老睡在这块做什么?他又不呆,看见侉子来解围,他手一捺朝起一站,眼眨之工,一个旋风腿,又上了土岗了。“该死的黑厮,赶速下来送死!”“嗨嗨嗨嗨……爷爷不来了!”李逵心里有话;不能玩了,下去斗不过你。“卢员外,你可是个好汉吧?”“是个好汉怎样?”“你是个好汉,你上来!”“啊——!”卢俊义把他望望:你家孙子才有得上去哩!谈打,我不怕你;谈跳,我跳不过你。“你敢下来!”“爷爷不来了,少陪了。”李逵翻过土岗走了。岗后三千孩子也跟着跑掉了。卢员外望望:我不懂啊,这些强盗到底玩的什么玩艺啊?一个个象冒失鬼,出来打一着头就跑掉了。他不晓得,这是军师吴加亮的布置,不过是煞煞你的威风,耗耗你的膂力,拖拖时辰。

  这一刻多晚啦?就这么闹了几阵,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了。卢员外抬头朝前一望,前头有一座山,山上树木葱葱。这是座孤山。嗯,大概不会再有强盗了吧。“尔等随了。”“员外请!”嘎儿——嘎儿——,绕过了这座山,员外再一望:“哦——呀!”看见右边往西北方向有一条小路,不晓得通到什么地方。迎面远处有灯火闪烁。好极了,既有灯火,前面不是座城池,就是座镇市,不会再有强盗了。如果是座城池就更好了,我还可以去报官,官兵不见得帮助强盗哎,只会帮助我哎。卢俊义这一刻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了,他不晓得前头有灯火的地方就是李家道口,这时候有些百姓人家已经点灯了。卢俊义以为可以平安没事了,哪晓得才绕过孤山,忽然听见孤山上:嗒——!一通炮响。这是一通号炮。这通号炮不放则已,号炮一放,首先是孤山埋伏的五千滚背军涌出来了,一个个都是黄布缠头,短衣招扎,裹足缠腿,扳尖踢土快鞋,左手抓着五颜六色的籐牌,右手抓着单刀,一声呐喊:“冲啊——!”如同山崩地裂。樊瑞、项充、李兖、段景住四个人带着这五千滚背军冲下来了。接着只听见四面八方:嗒——!嗒——!嗒!嗒!……炮声不断。“冲啊——!”“杀啊——!”喊声震天,来的人如潮水仿佛,连孤山上冲下来的四位头领,一共二十位头领把卢俊义围在当中。四面的灯球、篾缆照耀如同白昼。卢俊义一望:“啊一一呀!”脚在镫中跺了一脚: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强盗跟他为难,这一来我难脱身了!

  李固本来胆就小,一吓,“啊唷喂!没——得——命——喽——!”吓的差一点从马上栽下来,吓的直哭。二老头子在旁边一望:“哎哎,李大爷哎,你哭什么事?”“二老爹啊,没得命了!”“不要哭,不要哭哎,大爷哎,你一哭把我都哭昏了。你不要哭,我来帮你想办法,你先下马。”“二老爹哎,下马做什么?”“不错哎,你下来唦。快些个,把你身上的这身罗帽、海青脱掉。”“脱掉了怎么说?”“脱掉了,你把我换下来的那一身脏衣裳穿起来。”“啊咦喂,二老爹啊,你那身农裳还没有洗哩,一股汗酸味。”“咦喂,算了吧,到这一步了,请你大爷不要再考究了,哎,马虎些吧。”“莫忙,你叫我把这身脏衣裳穿起来做什么?”“我告诉你唦,你把它穿起来,你就平安无事了。”“噢,穿你这身衣裳,强盗看见就怕了,可是的呀?”“不是强盗怕哎。你听我说唦,强盗看见你们这些老爷,不但要你们的金银财宝,抓住了说不定还要你的命,一点都不客气;但是对待我们这些穷车夫呐,还就客气得很哩!哎,不但请我们吃饭,留我们睡觉,我们临走的时候,还送几文给我们。”“做什么?强盗哪块跟你们有亲哪?”“不是有亲哎,我们走的时候,他们就跟我们说了:老哥,我们交个朋友啊,留个交情啊,下次你们再有客人,还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哪怕弯路也要带到这个地方来。”“要死下来了,你们居然跟强盗勾搭起来了!””大爷哎,你不要喊唦。他们是这么说哎,我们又没有这么做,我们就能做这种缺德事了吗?我们家去还是照常做我们的生意。所以我叫你把我的那身衣裳穿起来,他们就把你当作车夫了,就平安无事了。”“好的,好的。”李固为了保命,这时候也不顾卢俊义怎么样了,把二老头子的这身脏衣裳拿过来。啊咦喂,一股汗酸味。不管它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脱,把这身脏衣裳朝身上一套。他才把衣裳换好了,那边一声呐喊:“抓啊——!”梁山上的王小二带着一百二十名手下孩子跑过来了。

  孩子们到了面前,先把他们朝起一围。王小二一声吩咐。“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些车夫一个一个都拿麻绳朝起一绑。二老头子一望:“啊?哎哎,来啊,小大王哎。”“做什么?”“把、把、把我们捆绑起来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客人,我们是车夫哎。”“车夫又怎么样?车夫难道就不绑了?”“不好了,小大王啊,你们的老章程哎,客人才绑咧,我们车夫不但不绑,还有得吃,有得住,临走还给几文盘缠,怎么今天把我们也绑起来的呀?”“告诉你,那是老章程,现在改了,换了新章程了。”“噢,什么新章程啊?”“我告诉你唦,过去把客人抓住了,不但要他的钱财,有时还要他的命,人财两伤;车夫呢,一无所伤,还有吃有住有盘缠,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寨主说要改下子章程,两方稍微拉扯下子,说以后客人被抓住了,只要钱.不要命,抓住你们这些车夫呢,因为你们没有钱,就不要钱.只要命,把你们带上山去,剖腹剜心,烹炒下酒。所以现在就用新章程了。”“啊!没得命了。这是哪个绝子绝孙的改的这个新章程啊!”李固在旁边一听:“哎,哎哎,大王啊,我、我、我不是车夫哎。”王小二把他望望:“你不是车夫,是什么人?”“我、我、我是个客人哎,是跟我家主人一起来的。”“你既然是客人,怎么穿这身衣裳的呀?”“不不,这身衣裳不是我的,是他借给我穿的。喏,我,我的衣裳在这块哩。”“好,你换起来给我看看。”王小二代他把麻绳一解。李固把脏农裳一脱,把原来的一身罗帽、海青朝起一穿。王小二望望,是合身哩。再拿了根篾缆过来,把他这副脸仔细耀望,点点头,心里有数了。虽然李固在路上也吃了些辛苦,风吹雨打太阳晒,但是跟这些车夫就不能比了,这张脸不象车夫那么干桔黑瘦。王小二突然换了一副腔调:“啊呀呀,你好象是李固李大爷嘛!”“哎,哎,我是姓李,叫李固。”“好啊,我说的嘛,这副脸怎么这么熟的。来啊,李大爷哎,你不要怕,没事。”“大王啊,怎、怎、怎么没事?”“告诉你唦,你是贵人多忘事哎,小人我叫王小二,当初受过你的恩的哎。”“哦?你多晚受过我的恩的呀?”“你听我说唦。当初小人我也是大名城的人,那一刻蹲在家里穷得没得办法,先是死老子,接着就死老娘,接着又遭了一场天火,正象人家说的呀,死人失火双晦气。那一年,我这小命象个坏的哩。后来实在没得办法,就跑到卢府去求赒济了。那一天正巧卢员外、小主人都不在家,只有你老人家在家,承你老人家的情,赏了我五十两。我当时还望你磕头的哩。”“哪个啊?我好象没有见过你嘛。”“你是记不得了。你们府上赒济的人太多了,到哪块记得呢?我是一直摆到心里头,想将来有一天报答你的恩情,可惜没得机会。那天我五十两拿到手以后,我就想了,做生意吧,我是外行;不做生意吧,把几文用光了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出去跑跑吧,就这么跑到梁山上来做大王了。承寨主、军师他们之情,还看得起我哩,让我当了个小头目,还混得不错,哎。今儿巧了,正好遇到你这个恩人。来来来,你不要怕,跟我一起到山上去。”“莫忙,王小二啊,既然你受过我的恩的,我也不要你报什么恩了,你就把我放了走咧。你要把我带到山上去做什么?”“喏喏喏,李大爷啊,这个你就不懂了。你望望看,这块弟兄们围了左一层,右一层,我放了你,你也走不掉。你只有先跟我一起到山上去。你不要怕哎,到了山上,一切都有我。过这么天把两天,而后我再想办法把你送下山,好不好?”“嗯,好唦。王小二啊,我也不想你报什么恩,我只要你能想办法把我送下山。”“这个你放心,都有我哎。——你们听着啊,如果寨主、军师跟头领们问到,就说李固李大爷被我带了走啦。”“是!”王小二带着李固走了。

  一百二十名孩子就押着二十几名车夫,推着十辆大车,嘎儿——嘎儿——,奔李家道口。到了招贤馆酒店,车子停下来,把车上的货物都搬进酒店。徐宁的那杆枪也解下来,随后当然还交给徐宁。把这二十儿名车夫身上的麻绳解了,先朝空房子里头一关。二十几名车夫跟嚎丧一个样子,在这块哭:“没得命了,唉——,哪晓得现在换了新章程了。”过了一刻儿工夫,有个孩子把门一开:来!你们出来!”“大王啊,到哪块去啊?”“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出来!”“有什么事啊?”“出来吃饭啊。你们肚里不饿吗?”大家一听,再朝外面一望:乖乖!看见外面摆了两桌头。桌上的菜还不丑,全是大鱼大肉,整鸡整鸭,还有酒。二老头子笑起来了:“咦喂,哈哈……小大王啊,你们刚才是跟我们闹了玩的呀?那位王小二说换了新章程了,没有换嘛,你们还是玩的老章程嘛。我们还是有得吃,有得住,临走大概还有盘缠。”“不要胡说,是改了章程了。”“真改啦?”“改了!”“既改了,怎么又把这些好菜给我们吃的呢?”“因为这两天我们寨主、军师、头领们都很忙,没有工夫吃你们的人心。如果这两天把你们饿瘦了,心血不足,以后剜出来的心吃到嘴里头起拗,卡牙,就不好吃了,所以要弄点好荣给你们吃,把你们吃得又肥又壮,心血足了,随后把你们带到山上去剖腹剜心,烹炒下酒,那个心吃到嘴里头粉嫩透鲜,味道喷香。现在叫你们吃,就是这个意思。”“啊唷喂!没得命了!你们直接把我们当老肥猪玩了,还在这块养膘哩,跟填鸭差不多。”一个个到哪块吃得下去吧。不吃也要吃,小大王在这块揢住他们吃。吃过了还把他们朝房里一关。夜里一个个都睡不着,愁心事。到了第二天,还是顿顿好酒好菜。过了两天,车夫们心里有数了:什么换了章程啦?是拿我们开心的,还是老章程。不上他们的当了,放心大胆地吃了玩,吃过了弄觉睡。二十几名车夫就在这个地方吃了睡,睡了吃,直接是享福了。

  卢俊义剩了单人独骑,怎么样了?众头领这个上来打一着,那个上来打一着,围着他打。卢俊义东冲西突,愈战愈勇,头领们虽一个没有伤着,孩子们死伤得不少。头领跟孩子们心里并且有话哩,还又不好明说。什么话呢?员外啊,你快些突围吧。你突了围,我们就没事了,孩子们也可以少死几个,少伤几个。你不突围,我们就不能不跟你打,打起来既不能伤你,又要防着吃你的亏,这个日子不大好过。卢俊义手里的这杆枪,这一刻哪里是一杆枪,就如同怪蟒呼风,哪个碰到他的枪上,不是皮开肉绽,就是骨断筋崩。孩子只敢远远围着他,不敢靠近。打着打着,时间不早了,卢俊义低头把胯下的这匹马一望:“啊呀!”坏了,马快要撑持不住了。凭我卢俊义就是再陪你们打一天一夜,都不在乎,但是马不行了,不能再打了。这匹马还是早上在灵官镇喂的草料,一直到这一刻,马不停蹄,来回冲杀,周身的毛片都湿透了,肚子都饿了瘪下去了。再打下去,马到了实在撑持不住,朝下一趴,我也狠不起来了,那一来不是束手被擒,就是死在重围之中,我卢俊义一生的英名也就完了。哎,现在不能只顾打了,要顾顾这匹马,赶快突围出去。偷眼一看,西北角那边的强盗少些哩,那边还有条路。好,就走那块突围。把马一领,枪一摆,一声吆喝:“狗强盗闪开了!”冲奔了西北角。众头领一望,心里好欢喜,一个都没有上去阻拦。西北角的孩子们就纷纷朝两边让,让出了一条路。等卢俊义出了重围,众头领在后头喊起来了:“卢俊义,向哪里走!——孩子们,追!”哗……跟在后面追得来了。

  卢俊义跑下去没有多远,听见后头远远地有追兵喊了:“卢俊义哎,你跑不了啦,前头是呆路,不通啊——!”啊,这条路不通啊?人要么不倒楣,倒起楣来好玩哩,我好不容易冲出重围,哪晓得跑到一条呆路上来了。再一想:咦喂,不能把他们的话当真话。当真就这么巧法啊,这条路就不通啊?恐怕他们是吓我的,想我回头,再把我围起来。我不上你们的当!卢俊义还是领马朝前跑。又跑没有多远,朝前面一望:“啊——呀!”果然不错,这是一条死路。天虽黑了,有月光看得清楚,只看见前头白茫茫一湖大水,白浪滔天。前头不远是个湖汊子,芦草丛丛。这一来怎么好?我是个早鸭子,又不会水。前有大水,后有追兵,马又撑持不住了,倒无路可走了。早知有今日,我当初也学会游水咧。卢俊义一想:哎——!我与其被他们生擒活捉,还不如爽快些,投湖自尽,免得被人耻笑。用得!先把这杆枪,嚓!朝地下一扦,人下了坐马,把马的缰绳朝枪杆子上一绕。我不能把畜生一起带着死,留它一条生路。跑步走到湖汊子的码头口,望望湖水。啊咦喂,哪晓得寻死这个玩艺没有玩过,说死就死倒也罢了,要自己朝水里跳,还有点下不了这个狠心哩。把左膀一抬,用左手的袍抽把眼睛一挡。这样子看不见,朝水里一跳就算了。两足尖一踮,正要往水里跳,忽然在芦丛后面,咕哗——,霍霍霍霍……摇出来一号小船。这条小船小虽小,有船篷子,黄油亮漆,干干净净。在船后艄,坐了一位,裤裆里夹着舵杆子,两手荡着双飞桨。这一位老红色的一副脸儿,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颏下一部紫须,根根过胸,一划齐,合合两耳。头上戴了个猪尿泡,身上是一身下水的紧身农。小船荡出了芦丛.这一位自言自语:“好月亮啊!”

  卢俊义一听,把袍袖朝下一放,定神一望:噢,来了一条渔船了。我说的嘛,我这个人一生专做善事,从来不做恶事,怎么今天会走投无路呢?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来了一条渔船了。我何妨来同他商量商量,说不定他能救我一命。“喂——,船家!”“哎,客家!”“船家,我乃是河北的客商,适才路过此处,遭强盗围困。我正走投无路,看到你的宝舟到此,你可能救我一命?”“好哎。人在世上要做好事,要做善事,何能见死不救。客家请上船。”“多谢了。”卢员外点点头;啊呀,原来这个人跟我一样,心善得很,好做善事。好极了。回到岸上,把马的缠绳朝下一解。“哎,客家,我把话要跟你说清楚了,我只能救你一个人,不能救你的马!”“是何缘故?”“船小哎!如果你再把马牵上来,恐怕这条船承受不了。船一翻,连你这个人都保不住。”“哦呀!”员外一听:言之有理。就用手在马头上拍了两拍,在马身上抹了两抹,不由一阵心酸,二目中含泪。“马啊,并非你的主人狠心,实在是无法可想。你跟随我多年了,想不到就此分别了,这一别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哪晓得马通人性,懂人的话,望见员外依依惜别,“喳——唔——呼……”嘶叫连声。嘶叫做什么?它是说的话哎。“主人,你放心,不要难过。你先请,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我们山上会了。”卢员外到哪块懂呢?他把这杆金团龙枪一拔,走到码头口,用枪转子撑着劲,脚一跨,上了小船,把这杆枪就朝船头上一横,船小,人没有进舱,就朝船头上一站。哎,正好跟后艄上荡船的这一位脸对脸。后艄上的这一位把舵一扳,吱嘎——!小船掉过头来,咕哗——,霍霍霍霍……,船虽小啊,这一位荡船的本事不坏。小船出了湖汊子,朝湖心荡去。

  小船才出了湖汊子,后面的追兵到了。这些追兵奇怪哩,早也不到,迟也不到,小船离岸边已有百步开外了,也就是放箭也够不到了,追兵到了。众头领到了岸边一望:“啊,逃掉了,上了小船了!”“不要紧,叫弄船的把他送回来。——呔!弄船的,你好大胆,你居然把他带上船了。你赶速把他送回来,我们给你五十两银子!”“啊呀!”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把我当货物在这块做买卖哩,居然出价五十两。员外手一伸,就把这杆枪朝起一端,望着后头荡船的这一位。强盗出价五十两了,对穷人来说就是一笔家私了,钱财能买动人心,说不定他看中这五十两,把我朝回头送。哼!你要这么做,我就对不起你了,我就先拿这杆枪把你挑死,而后我就自己来荡船。我虽说不会荡船,我哪怕慢慢荡,只要能荡到对岸,我就能保命了。哪晓得后艄弄船的这一位开了口了:“哎!告诉你们,古人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不要说给我五十两,就是给我五百两,我都不能把他送给你们!”“哦——呀!好——!”卢俊义“好”字都赞出了口了。人生在世,各人的行业不同,运气有好有坏,品格也有高有低。你不要看他虽是一个小小的渔夫,哎,品格很高,刚才这一句话何止值千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道理!不过,弄船的啊,你今天没有要他的五十两,骨里你五千、五万弄到手了。你不晓得我是什么人哎,我是堂堂河北大名的首富,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你今天救了我的命,随后我回到河北大名,我要把你全家老小接到大名来,拨几爿银号,或者是几爿当铺给你,随你挑,你可是五千、五万到了手啦?你这一辈子也用不完啊!弄船的不睬岸上的人,继续把船朝湖心荡。岸上的人完了差事了,纷纷回头,去见军师销差。随后当然要派人来打扫战场,掩埋尸体。

  小船出了湖汊,还没有到湖心哩。嗨,奇怪哩,刚才看湖上是白茫茫一湖大水,湖面上一条船都没得,只有空中明月,这一刻不晓得走哪块来了许多的船只了。卢俊义可曾生疑?没有。他以为都是些打渔的船。打渔不是在早上,就是在晚上,而且都欢喜结起伙来,所以并不奇怪。哪晓得这些船慢慢地朝上兜了,慢慢地往上围了。卢俊义也就注意了。只听见这边船上有人开口了:“啊,阮二哥!”“童家贤弟!”“下了滚钩了吧?”“下滚钩了。”“跑不了吧?”“跑不了哎!”“在岸上,这个囚攮的厉害啊,到了这个地方,他就狠不起来了。”“是啊。”卢俊义听听:不对啊,这是什么话?在岸上厉害,到了这个地方就狠不起来了,这不象说的渔家的话。嗯,话中有话,我要入神哩。“啊,阮二哥!”“童家贤弟!”“我们滚钩下了,没有事了,不妨来作歌一首。”“好,请教,请教。”

    不爱做官不爱金,

    天生一片侠义心。

    准备窝弓擒猛虎,

    安排奇饵钓鳌鱼。

  “哎,嗨嗨,好!”“请问贤弟有何妙句?”“哎,见笑了。”“请教,请教。”

    家住山东廖儿洼,

    不种桑田不种麻。

    专杀贫官与污吏,

    保的忠臣孝子家。

  “好!好句法!”啊呀!卢俊义一听;咦喂,坏得很哩,全是些强盗话嘛。“哎,船家,这些人来者不善,你赶速避开他们,把船靠岸。”哪晓得后艄这一位望他笑笑:“哎,哈哈,卢员外啊!”“啊!”卢俊义一听:可要死啊!原来他认得我哩。晓得不对头了,他们是一伙的强盗,随即就把手上这杆枪对准弄船的这一位的头部,不管是咽喉还是脑门了:只要扎到他就行了,“着!”咯咿——!他这一枪来得很快,哪晓得后艄的这一位更快,看见他的枪来了,把身子朝右边一偏,双手一松,双飞桨离了手,双脚一蹬,噗咚——!下了水了。这一位究竟是谁?还有哪一个呢,混江龙李俊。

  卢俊义见弄船的下了水了,就端着枪准备进舱,准备走舱里到后艄去,自己来荡船。哪晓得人还没有进舱哩,小船左右晃起来了。怎么会晃起来的?李俊下了水之后,钻到小船的旁边,踩着水,两手托着船底,用劲把船往过翻,所以船就左右晃起来了。船越晃越凶,卢俊义在船上站不住了,船就要翻了。心里明白:这又是强盗在水里玩的花色。看来今天我命休矣。还是这句话,与其被他们生擒活捉,还不如自己投湖自尽。把枪朝船上一丢,用左手的袍袖把面庞一挡,顺着小船的晃动,足尖一踮,噗咚——!下了水了。他才下了水,乖乖,只听见小船的周围:噗咚!噗咚!噗咚!噗咚!咚噗咙咚——!就象下四色汤团仿佛,一个个都朝水里跳了。你抓住我的手,我抓住你的腰,围了个大圆圈起来,慢慢地朝起收,都想抓住卢俊义。他们下去,要想抓住卢俊义不容易哩。水师营头领当中,有个人下去得最快,哪一个?浪里白跳张顺。张二爷的水性要数第一。他的船离得最近,看准卢俊义下水的地方,随即跟着下去了,可算是一前一后。到了水里,先让卢俊义沉到底,喝了几口水,然后手一伸先把他的发髻一把抓。卢俊义头上的头巾一下水就顺水淌掉了。张顺拎着他的发髻,踩着水,出了水面,打了个暗号,其他七位头领都游过来了。有的托着卢俊义的头,有的抓着他的膀子,有的抓着他的脚,生怕他醒过来发威。八个人服侍一个,踩着水,直奔金沙涧码头。趁此交代:所有船只各回原处。卢俊义的这杆金团龙枪也有孩子拿到山上去,代他好好保管起来,这杆枪暂时用不到它,就留在梁山上了。

九、梁山留客

金沙涧码头口,金、萧二位先生老早就准备好了。五百人一划齐,衣裳簇新,刀枪烁亮,左手抓着藤牌,右手端着家伙。另外还有鼓手、炮手,还有许多头领。还有若干来看热闹的孩子,他们听说卢俊义这个人如何如何厉害,不晓得是有三颗头,还是有六条膀臂,都想来亲眼看下子。码头口灯球照耀,如同白昼。军师跟宋江站在码头口等着。看见水面上几个人抬着一个人,渐来渐近,晓得尊客到了。“来,升炮啊。”“喳!”嗒!嗒!嗒——!三通火炮升空。接着,咚咚咚咚……!鼓声大振。八位头领把卢俊义抬上岸,轻轻把他挟了站到地上。卢俊义吐了几口水,已经苏醒过来了,就是周身没得力气。睁开眼睛望望,晓得到了强盗窝了。宋江、吴加亮叉步上前:“噢——,卢员外驾到,吾等未曾远迎,多有得罪啊——。”“啊——噗!”卢俊义差点气了厥过去。你们把我当尊客待,就这样对待我啊?先在路上跟我这个尊客左一阵打,右一阵打,最后那么多人把我围起来,打得昏天黑地,接着又把我逼到水里去,淹得七死八活,把我的命差点玩掉!”“好大胆的狗贼!卢某既已被擒,要斩要剁听便!”“员外息怒。且请上山,容我等再为禀报。”随即吩咐把山轿划过来,八位头领把卢俊义抬了朝山轿上一坐,然后八个人上马,就围着这顶山轿,生怕他在半路上发威,不肯上山。寨主、军师和其余众头领上马。过头关、二关、三关宛子城,上了待客厅口,众人下马,把卢俊义绰下山轿,拥到忠义堂上正当中的一张座位面前,“员外请坐。”把他捺了朝下一坐。乖乖,推车不由正主,山大王请客,硬揢。宋江、吴加亮等人“一”字式就朝员外面前一站。“员外。”“狗贼!”“员外请息怒。今天我梁山人把员外请来并无歹意,只有一事相求,望员外要成全。”“噢——”卢俊义一听:原来是有件事情要求我。我说的嘛,我久闻梁山人虽然是强盗,但是与一般的强盗不同,他们能自惜鳞毛,替天行道。山上有许多头领过去皆是朝廷的命官,有的还是忠良之后,是被逼上梁山的。他们既然对我没有歹意,是有事求我,那么我也不必同他们硬顶了,先来问问是什么事。卢俊义气消了,口气也变了:“诸位义士要卢某有何事,速讲。”“是!容吾等细禀:

    吾等聚义梁山地,

    替天行道为仁义。

    敬爱孝子与忠臣,

    专杀脏官并污吏。

    可恨朝中出奸佞,

    虽有英雄难伸义,

    纷纷聚义在绿林,

    同在梁山图大业。

    只因晁寨主到曾头庄去夺龙驹马。

    身中毒箭归西去。

    仇人凶猛武艺高,

    虽有弟兄难抵敌。

    焚香祝祷求天书,

    现出平头四个字。”

  “哪四个字?”“访玉麒麟。

    学生装扮江湖士,

    带领时迁到府第,

    闹妖作祟将君骗,

    算命画符谈凶吉。

    因此劳驾到山东,

    十面埋伏你才中我的计,

    仰仗员外你活捉史文恭,

    不然吾等就跪穿在此地。”

  吴加亮说完之后,双膝跪倒。不但他跪,接着宋江跟所有的头领,以及忠义堂上的孩子,一个个都跪下来了。卢俊义把吴加亮仔细望望:噢,原来那个算命先生就是你。什么家里作怪啊,算命啊,画符啊,全是假的,是赚我到这个地方来的,是想我代晁寨主报仇,去捉拿史文恭。嗯!卢俊义心里头恨哪,恨哪一个?不恨旁人,恨只恨九天玄女娘娘现的什么天书。普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你不叫他们去找别人,偏要找我玉麒麟。你这一指点事小啊,害得我家里人不安,神不安。连祖宗都不安,还害得我下湖喝冷水。我现在到底怎么说?是帮助他们,还是不帮助他们?咦喂,你不要看这一刻他们都跪在我面前啊,大王的脸是芦帘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啊。我如果这一刻说可以,我帮你们去捉史文恭,他们一个个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如果说不行,哼,他们说翻脸就翻睑。他们翻了脸,如果硬斩硬剁凭功夫跟我打,这个我倒不怕,哪怕打个三天三夜,我姓卢的都不怕你们,就怕你们跟我玩诡计。梁山上的这个军师厉害哪,我老早就听说梁山上有个狗头军师吴用,说他无用真冤枉他了,他有用得很哩,你看他代我算命的时候,我把年纪生辰八字一报,他从我六岁行运起,一直算到现在,说得活灵活现,就象亲眼看见的一样,这个人的腹中了不得哩。不但他厉害哪,他还带了个时迁到我家里去装妖,把我家闹得一塌糊涂,亡人牌子被他当作梆子敲了玩,拖个二癞子拖得多神啊,都拖出功夫来了。他把我家闹成这个样子,来无影,去无踪,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这个时迁到底是个胖子,还是个瘦子,他走哪块进来,走哪块出去的。这个人不是三颗脑袋,也是六条膀臂,我倒要先来跟他见见面哩。“军师,诸位义士,有话请起来讲。”“多谢员外”。大家都站起来了。“军师,可能请时迁义士出来一见?”“遵命。”吴加亮心里有话:他要看下子时迁,这个不为之过啊,因为时迁在他家闹了十几天,他还没有看见过这个人哩。“时迁。”“有——!”时二爷一个纵步蹿出来了。“来,贤弟,你赶快上去见员外请安。”“老时遵命。”时二爷走到卢员外旁边:“员外,时迁见员外请安。”一躬到地。卢俊义把时二爷一望:啊咦喂。我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万万没有想到时迁原来是这么个人,尖嘴缩腮,翘八字胡子,相不压众,貌不惊人,而且生得骨瘦如柴。啊,佩服,梁山人就这么有眼力。这种样子的人,要叫我走到街上看见他,我绝不会器重他。哎,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古人说得不错啊,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时义士,请问阁下,十几天在卢某舍间如何闷法的?”“嗨,员外不嫌烦絮,容在下细禀。我第一天到了尊府,伏在大厅对过照壁厅上,看见员外正在看账。后来后面来了个小丫头……”时二弟准备告诉他:这个小丫头走的时候,望着你家狗头李固招手,叫他到后头去,他就借屎遁去了。哪晓得你家老婆跟这个李固通奸,要用砒霜毒死你卢俊义,亏得我老时装的夜游神,才把你这条命保下来。喉下的话:来啊,姓卢的呀,我们不谈旁的,就凭我时迁对你有救命之恩,这次请你去捉史文恭,你总不能不去吧。时二爷才说到“来了个小丫头”,吴加亮一听:糟了!晓得时二爷准备告诉他那回事了。你的用意我晓得,但是现在万万说不得。卢俊义是什么人啊?是堂堂的一筹英雄,现在又是捐职员外郎,家有百万家财,你把他家老婆偷人的事在忠义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他不难为情吗?他万一恼羞成怒,跟我们翻脸,底下的事情就不大好办了。军师起身,快步走到时迁旁边,把时迁的膀臂一拍:“哎,时迁贤弟,你后头还有件事情没相办哪。”接着把他的膀子一捏。时二爷是什么人啊?聪明绝顶。用不着军师把话说明,心中就有数了,那种丑事不能说。“嗨,老时明白了。”时二爷底下一句都不说了,掉转身子就向外走了。卢俊义一望:哎,你还等他把话说完了再叫他走唦。没得办法,人家有事,不能不让人家走啊。卢俊义以为他真有事,并没有生疑。

  时迁走后,吴加亮又谈正事了:“学生适才谈到请员外代我们家寨主报仇雪恨,去捉拿史文恭之事,员外意下如何?”“且慢。请问军师,你们为何要代晁寨主报仇?”“员外容禀,一则来他是梁山的领袖;二则来他同我们大家都是拜过的弟兄;我们梁山人最讲义气,所以一定要代晁寨主报仇不可!”“噢,原来如此。你们可知道卢某同史文恭又是什么瓜葛?”“嗯……,这个我等不知。”“你等既然不知,卢某就实对你们说了。你们要卢某去攻打曾头市,本当从命,奈因史文恭同卢某乃是同门师兄弟,卢某何能不顾同门的义气,去与他动手?况且恩师还健在,倘若被恩师知道,叫卢某对恩师如何交代?”“哪个?原来你老同史文恭是同门的师兄弟?”“正是。”卢俊义也狠哩:你们刚才说的哎,为什么要代晁盖报仇啊?因为晁盖是一山的领袖,而且跟你们是结拜的弟兄,梁山人最讲义气,所以才要代他报仇的。你们是结拜的弟兄,我跟史文恭是同门的师兄弟,你们讲义气,我难道就不讲义气吗?况且恩师还在堂,如果恩师出了面,那叫我卢某怎么办?我不是成为不仁不义之徒了吗?“啊呀,啊呀呀!”吴加亮心里恨哪,恨哪一个?恨九天玄女娘娘。哎,你教我们访卢俊义不妨,你天书上为何没有把卢俊义同那个史文恭的师兄弟关系告诉我们,你如果告诉我们嘛,要不要去请他,我们就要斟酌了。现在人已经请得来了,他又说明跟史文恭是师兄弟.这怎么办呢?军师再一想:普天下的英雄很多,九天玄女娘娘在天书上独独现个玉麒麟,这就说明非他不可了,既然非他不可,我还要另想主意哩。“啊呀,啊呀呀!员外。吾等实在不知你老跟史文恭是同门师兄弟,如果晓得,我们绝下敢有劳大驾。这叫不知不罪。”“这也无妨,知道了就算了。”“好的,员外既然讲清楚了,我们梁山人何能不讲道理,硬要员外去。这样子吧,我们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才把员外请到我们梁山上来,我们能不能恳请你老在山上盘桓三口?”“好。”卢俊义心里有话:好啊,到底梁山大王讲道理,我把话说明了,他们晓得我有难处,就不要我去了。可是的?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就把底给他了:卢俊义啊,你入神啊,对过是个什么人啊?狗头军师吴用,他绝不会就这么罢休啊。军师想过了:卢俊义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现在已经说不能去了,我们如果硬搭他去,逼他去,他非翻脸不可,事情就崩掉了,不好挽回了,不如现在先答应他,让他把颗心放下来,留他在山上玩三天,随后再想章程,一定要叫他想推辞也不好意思推辞。吴加亮随即吩咐代员外拿一套衣服来,让卢俊义更换。这时候水师营八位头领也下去更换装束。军师接着吩咐摆酒,今天大摆筵席。当中这一席首座是卢俊义,对陪是宋江,上横头是吴加亮,下横头是法师入云龙公孙胜。其余头领在两旁席上纷纷入座。

  大家吃着谈着。宋江这张嘴会说哩,吴加亮比他还会说。军师双手一并:“员外。”“军师。”“今天我们能把员外请来梁山,实在是我山之幸也。”“军师说哪里话来。卢某久闻梁山人才济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替天行道,正大光明,请问军师,梁山何以能如此?”“是,员外容禀。……”吴加亮说的话就多了,从七星聚义,短劫生辰寿纲说起,宋江飞马临庄报信,啸聚水泊,火併王伦,一直说到现在。卢俊义点点头。怪不道梁山上确这么多能人的,要文的有文的,要武的有武的。朝廷要想剿灭梁山,恐怕是难上又难了。“员外!我们可能请教员外,当初怎样学武,后来又怎么样在家坐享清福?”“说来话长。”卢俊义吃了两杯酒,高起兴来了,就把自已的经历说给大家昕了:幼年怎样跟随父母做生涯到都城,铁膀周侗老先生如何看中了他,收他为徒,教传他的枪法,还教传他的内功。后来怎么样丧妻克子,父母双亡,坐居大名,捐职员外郎。现在的老婆是晚妻扶正。还有个义子燕青。员外说到燕青简直笑不拢口,说他家这个儿子虽然才十九岁,聪明绝顶,不但学了刀法,他还兼听好学,会三十六着巧打,七十二把神拿,还会轻功,肚子里头的学问也颇好,而且他从小还刺了一身的花绣,天下难找第二个。他在这块夸儿子好,旁人听了都点点头。哪晓得有个人多了心了,哪一个?拼命三郎石秀。石秀心里有话:哎,卢俊义啊,你要说你卢俊义怎么厉害,我们没得哪一个不服,因为我们领教过了,你这杆金团龙枪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你要说你家这个儿子如何如何厉害,我还有些不服哩。你家这个儿子就厉害成这种样子啊?就好得完美无缺啊?他今年不过才十九岁哎,就算他生下来那一天起就开始读书,也不过读了十几年书;就算他生下来那一天起就练武,也不过练了十九年的武,你就把他说得这么了不起啊?石秀这一刻心里是不服,转眼间卢俊义归家下狱.后来燕青短路遇石秀,把石秀连掼了三个跟头,到那个时候石秀才服呢。

  酒阑席散。有人已经代卢俊义把住处准备好了。军师派了四个头领陪着员外去安歇。陪他是假的,看住他是真的,生怕他想啊想的想了怄起来,自寻短见,或者发起威来,闹了要下山。这四个头领吃了苦了,就象看死尸差不多,员外睡着了,他们叫个人不敢睡,至多只能分两班充充盹。其实卢俊义这个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变卦。这三天当中不能整天吃酒哎,卢俊义不无到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四处走走,望望,看看山景。啊,这座水泊梁山的地势是好哩,环水包山,非船莫渡,能攻能守。卢员外大为赞叹。

  日子过起来很快,到了笫四天一早,军师一到忠义堂就吩咐摆酒,代卢员外送行。酒席摆好了,人众纷纷入座。“来啊,孩子啊,你们去把员外的坐马跟枪取来,我们稍停要送员外动身了。”“喳!”员外一听:“哦——呀!”好!梁山人说话言而有信,说留我三天就留我三天,今天要让我下山了。人就要这样子。说话要有信用,我最恨那些说话不算数的人。吴加亮把酒杯一端:“员外请。”“军师请。”两个人一饮而干。“这几天委屈你老了,荒山上薄酒粗肴,不成待客之礼。员外能赏光,屈留三日,是吾等之幸也。”“军师说哪里话来,卢某心感之至。”“学生有句话,在这个地方要跟你员外说一说。”“军师请讲。”我们此番在一起盘桓三日,总算略有交情。你老回府以后,或许我们山上有人到河北大名去办事,或许我们怀念起同员外的交情,要去看看员外,到那时还望你老不能对外人声张,因为我们梁山人现在是叛字当头啊。”“哪是当然。”卢俊义心里有话;我卢俊义不是那种人,不是今天当你们的面好好好,日后你们来找我,我就把你们朝官府里送,那不成了禽兽了吗?“多谢员外。”吴加亮点点头。旁边的一些头领这时候插嘴了:“不行啊,军师,今天员外讲得好听啊,随后我们到了大名,恐怕员外还要把我们当强盗对待,我们不放心啊!”“嗯,这个……”吴加亮望望卢俊义:“员外,你看我们山上的弟兄们象小孩子一样,还有点不放心哩,你老看怎么办呢?”“这个……”我说的话你们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呢?“军师要我们放心也可以,员外如真看得起我们,今天就同我们在此地结拜金兰。”“噢噢噢,你们是想跟员外结拜金兰。这个……员外,你看,他们异口同声都要同员外结拜金兰,员外的意下如何呢?”“这个……”卢俊义一听:哪个啊?叫我跟你们拜弟兄啊?找话说哩!不管你们再怎么好,你们总归是梁山的大王,叛字当头。我在这个地方蹲了三天,跟你们只能算是朋友,你们去了我就把你们当朋友待;如跟你们拜了弟兄,那就不同了,就是跟你们一伙了。那一来我还得了吗?再一想:啊呀,卢俊义啊,你要望望现在是蹲在什么地方,现在是蹲在他梁山的忠义堂上啊!大家诚心诚意要跟我结拜弟兄,我如果把脸一板,不行,哼,你不要望他们现在脸上笑嘻嘻的,大王的脸是芦帘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说不定马上眼睛一翻,不要多,不让我下山,那就糟了。再说,梁山虽然是大王的窝巢,山上有许多头领过去都是朝庭有名的将士,我跟他们拜个弟兄,也不见得就折低我卢俊义的身份啊。况且,我在这个地方跟他们拜弟兄,外人又不晓得,有什么可怕的?“好,既蒙诸位义士厚爱,卢某遵命。”“啊呀,啊呀呀,员外,你老真是成全我们大家了。——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员外答应跟我们结拜金兰了。——孩子啊,摆香案。”“是!”有人把香案摆下。大家到了香案前,纳头便拜。拜过之后,一个个起身,上来请教:“卢员外!”“卢员外!”“卢员外!”“卢员外!”……“啊,不敢当,寨主,军师,诸位义士。”员外心里高兴哩,高兴什么事?你看梁山上这些人都是有道理的呀,不是那些无知无识的人哪,他们也晓得自己是大王.跟我拜弟兄不过是为了祛祛疑,放放心,既没有立兰谱,连称呼都没有改,还是请教我卢员外。假如立兰谱,拜过之后马上哥儿弟见的一阵喊,一则来俗气,二则来要留痕迹。这样子一点痕迹都没得,这多好!所以员外心里高兴。大家坐下来复行又吃酒。酒吃得差不多了。“军师,诸位义士,卢某要告辞了。”“哪个啊,你老倒准备走啦?”“然。”“啊呀,员外,怪不道诸位贤弟不放心啊。我们现在拜过弟兄啦,按一般的规矩,拜了弟兄嘛,起码要留你老玩三日,以表示我们一拜之情。还没有怎么样哩,你老倒忙着要动身了,这就未免辜负我们结拜之情了。现在我们大家挽留,留你老再玩三日。”卢俊义一听:好,这下子玩了钉起来了!人家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哎,拜过弟兄了,又没有立兰谱,又没有改称呼,不过出于弟兄之情,留我玩三天,我卢俊义不能把脸打得高高的唦。是还要再玩三天哩。“如此讲来,卢某遵命。”“啊呀呀,员外,你老真是义字为重啊。”

  卢俊义在山上又玩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大早,军师吩咐:“来啊,摆酒,代员外送行。”“喳!”员外在旁边一听;今天恐怕我是走准了,给我送行了嘛。大家入席。酒至半酣,在旁边的席上有个人朝起一站,哪一个?赤发鬼刘唐。刘唐走到卢员外旁边:“啊,卢员外。”卢俊义一望:认得,赤发鬼刘唐。在山上蹲了几天下来,山上头领多数都已经认得了,尤其是赤发鬼刘唐、黑旋风李逵这几副脸,格外熟悉。“刘义士。”“你老今天要动身?”“然。卢某今天要告辞了。”“你老今天一定要走?”“嗯,一定要走。”“咱刘唐留你老再玩三天如何?”“啊!”岂有此理。再玩三天,怎么想得起来的?你刘唐留我玩三天,我如果答应了你,你山上的头领多哪,一个个都来留我了,今天你留我玩三天,三天后他再留我玩三天,我答应你,不答应他,他就要骂我卢俊义待人不公平;如果我个个都答应,那一来左一个三天,右一个三天,要把我留到哪一天?你们头领留过了,接着全山的儿郎再一个个地来留我,不要多,一个人留我玩一人。我胡子白了也不得下山啊!“恕卢某不能遵命。”“你老不答应?”“卢某难以从命。”“嗯——呃!”刘唐打了个鼻冲子;把眼睛一翻,“咱老子有刀!”说着就把大朴刀往外一拔。“啊!”卢俊义一望:可要死啊!你居然想动刀啊?大王的脸真是芦簾子脸,说放就放,说卷就卷。你有刀难道我姓卢的就没得剑吗?卢俊义右手朝腰间佩剑的剑把上一捺,也准备来拔剑了。哪晓得刘唐把刀拔出来,忽然眼泪掉下来了,哭起来了。乖乖,你不要看侉子粗啊,感情转换得快哩,如果当个演员,没得话说。侉子嘴里在这块叽咕:“个奶奶的,咱老子留他留不下来,咱老子没有脸见人了,咱老子不如自尽了吧!”说着就把刀朝自已咽喉这个地方送了。“啊!”卢俊义一吓,赶紧把右手朝下一松。不好了,我会错了意了。我以为他是准备跟我拼命的,哪晓得不是的,他是留客留不下来,伤心了,难为情了。要自尽。是的哎,听说大王的脸面最要紧,一旦丢了面子就不想活了。今天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丢了脸,侉子想了迂起来了。这一来怎么好?侉子如把条命玩掉,还要怪我哪!“刘义士,不可!”卢俊义急坏了。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我就把底给他了:卢俊义啊,你不要急,你就让他把大片朝自己颈项上送,不要拦他,你看他可死得掉!这是假的哎,他们是串好的哎!卢俊义正准备上去阻拦他,旁边上来七八个头领,把他一把抱,把他的刀夺下来。“唷,刘大哥,你看你,留客留不下来就算了,要自尽做什么?不谈了,走!”“走!”“走!”七八个头领把刘唐拖了走了。卢俊义复行坐下。这时候才尴尬哩,不晓得说什么话好。吴加亮一望:“啊呀,啊呀呀,太不象话了。——员外,你看,我们山上的弟兄,心眼子死得很哩。就象侉子,他一则来是对你员外敬重,二则来是想要个面子,他刚才挽留你老留不下来,怕随后被弟兄们耻笑,就想拔刀自刎了。你不要看他这一刻被人拖了走啦,侉子这个人脑子呆得很哪,万一事后还转不过弯来,想了怄起来,说不定真能找根绳子上吊。如果吊死了,那才死得冤枉哩。员外,你老既然在山上蹲了多日了,何不就把个面子给他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卢俊义一听:我活到四十五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留客留不下来,就要自尽。嗯,这三天我还不能不留哩,不然我走之后,侉子寻死,把条命玩掉了,说是我卢俊义把他逼死了的。莫忙,我留归留,但是话要跟他说清楚了:“军师,我卢某遵命,再玩三日,但是三日后卢某一定动身,决无更改!”“噢,好的。哈哈哈哈,员外,你能这样体谅人,救侉子一条性命,我们大家是心感之至。你放心啊,三日后一定送你老下山回府。”“一言为定!”卢俊义心里有话:这下子把口跟你咬定了,咬牢了,要不然到时候又来花色了。今儿嘛是个“老子”留我,三日后再冒出个“爷爷”来留我,你家这些“老子”、“爷爷”太多,受不了。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一早,卢俊义早上起来,进过饮食,到了忠义堂一望:“啊?”只看见忠义堂上有几百个孩子正在忙着哩,有的爬到梯子顶上,有的在底下,忙着张灯结彩,挂紫悬红。许多孩子接的接,拿的拿,跑来跑去,川流不息,一个个的小褂裤被汗淌了钉在身上,脸上的汗珠子有黄豆大,滴滴的,滚滚的,忙得热热闹闹。寨主、军师和众头领都在堂上亲自指挥孩子。卢俊义心里有话:大概山上要办什么喜事了。让我来问问看,是什么喜事。再一想:不能问,如果一问,说不定就问了钉起来了。那就不问?不问嘛又有点不大合乎情理,人家家里忙成这种样子,我又不是个活死人,看不见就罢了,既看见总要稍微客气两句唦。思来想去,还是要问下子。“寨主,军师。”“员外。”“请问寨主、军师,堂上张灯结彩,挂紫悬红,有何喜事?”“咦,员外若问,可惜我们晁察主不在了,如果晁寨主在世的话,还不晓得要忙成什么样子哪,因为明天是我们宋寨主四十大寿之期。”“呃咳!”不好,果然不错,这一问,烂膏药玩了钉起来了。噢,原来是寨主过大寿。是的哎,我们倒已经拜过了,虽然称呼没有改,总归是结拜的弟兄,人家说的呀,结拜的弟兄赛如同胞手足,而且为大王的,义字当头,凭我卢俊义的身份,就是我不在这个地方,我晓得了有这回事,我还要多远地赶得来祝寿呐.况且我现在人在山上,我总不能说,你过你的生日,我走我的路,这种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啊!哼,他这话也不晓得是真的,也不晓得是假的。说他是真的唦,哪块就这么巧法,偏偏我明日动身,他明日过生日?不过,你说他是假的唦,好象又不是假的。何以呢?他家这么多孩子忙成这种样子。这么暖的天,没得事做,忙得好玩啊?想来想去:哎,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总而言之,我不能再提明天走了。卢俊义就在堂上看看热闹,不提明天走的话了。等到大家忙得差不多了,忠义堂上大摆酒宴,做什么?代寨主暖寿。大家开怀畅饮,尽醉方休。

  笫二天是正日。卢俊义一早起身,净面梳洗毕,进过早点,到忠义堂上一望:“哦——呀!”今天忠义堂上焕然一新,不但是张灯结彩,挂紫悬红,而且是全套的新大红椅披、椅垫,大红桌围。所有的头领,一个个都身穿节服。今天这个地方不象是梁山上大王的窝巢,如同到了皇帝的金銮殿上了,个个都是冠带齐楚,最小的也有个七品芝麻官的身份。有的本来就是做官的,穿起冠带来当然合体;有的虽没有做过官,穿起来还并不难看;唯有两个人简直不能望,哪两个,时迁跟白胜。这两个人身材瘦小,平时穿武士的装束,倒还自如落堂,不怎么难看,今天把冠带朝起一穿,痨瘟袍子又太大,连走路都不会走了。靴子也嫌大,一走这么一褪。尤其是时迁,他这个名字起得好哩,时迁时迁,时时刻刻地要迁移,他这颗头欢喜不停地动。头上两根乌纱翅本来是一左一右,就被他这么动啊动的,晃啊晃的,两根翅迁移了,变成一前一后了,你看这副鬼相多难看!大家望见员外到了,一个个向员外请早安。卢俊义答礼,坐下,有人代他泡茶。员外把大家望望,再望望自己,“唉唏——。”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做什么?我身上这身装束,在河北大名就算是不错的了,哪晓得今天坐在他们当中,就太不相称,就显得难看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虽没有说话,旁边的吴加亮有数了。军师是个什么人啊?拔根眉毛下来当响叫子吹,髁踝上点灯——亮脚儿,把员外的神情一望就猜到他心里想些什么。其实军师昨天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刻故意把脸一掉:“孩子啊。”“是,军师。”“昨天我关照你们,叫你们把一身节服送到员外的房间里去,你们怎么没有送去的呀?今天员外还没有更衣哪!”“这个……昨天因为忙着布置寿堂,忙了忘却了。”“狗屁胡话!岂有此理!你们忘却了事小,旁人以为是我们对员外不尊敬。不关心。还不赶快去把那一身节服取来!”“是!”两个孩子一刻儿工夫回来了,前头一个孩子手里托了个大托盘,托盘里头摆了一顶王冠;后头一个孩子托盘里是一件王服。另外还有朝靴、玉带。走到员外旁边:“员外,请员外更衣。”卢俊义一望:哪,哪个啊?这身衣裳我就能穿了吗?王冠王服,还了得啊,我如在大名把这身衣裳朝起一穿,马上要满门抄斩。“寨主,军师,这身衣服卢某万万穿不得。”“员外,你不必这么抱整啦。你在大名府上看到这一身装束,你当然要吃惊,不能穿。在我们梁山上,就有这一层好处,图其个自如落堂,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爱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你老不必顾虑。——来,赶快代员外更衣啊。”吴加亮一声招呼,上来了七八个头领。李逵走到他背后:“卢员外啊,把帽子换了吧!”啡!代他把帽子褪掉了。赤发鬼刘唐接着跑上来,代员外把外衣的风袢一解,其他的头领就帮着剥衣裳。时迁和白胜就拱到桌肚里头去,卢俊义还没有在意哩,啡!靴子倒被他们褪掉了。大家接着就代他把这身新衣服朝起一穿。今天卢俊义这一身装束阔气了: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披正面风云蟒袍,腰围玉带,足蹬朝靴。卢俊义自己一看:“哦呀!”心里有话;哪晓得做大王的确有做大王的好处,自如落堂,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是在大名把这身衣裳一穿,那还了得嘛!哎,在这个地方就不管了。到底人是衣装佛是金啊,我这么一穿,顿时就变了样子了。酒席摆好了,人众邀请入席。正当中这一桌,首座是卢俊义,对过是宋江,吴加亮跟法师坐在他左右。众头领纷纷在两旁入座。今儿堂口有绸布挡子围着,里头吹鼓手细吹细打。堂上香烟缭绕。卢俊义只顾吃酒,没有在意,就在这一刻,堂口有一个人到了。哪一个?狗头李固。

  李固这一向时在哪块的?在山上。王小二把他关在后山,一天到晚连夜里睡觉都跟他在一起。李固上山的头两天,不断望着王小二哭:“王小二啊,你说起来还受过我的恩哪,你不把我送下山,老把我关在山上,我这个心里头总归不安啊。”“李大爷哎,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不想报你的恩,我要把你带到山上来做什么?走嘛要找机会咧。”“你就不能喊一条船,把我渡过湖吗?我只要上了路就行了。”“不要闹了,上路也不行。你不晓得,李家道口方圆百把里,全是我们梁山大王的地方,你就走得掉了吗?你听我的话,不要着躁,等有机会我送你下山。”“这个……唉,也只好这样了。王小二哎,我、我、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我家主人在哪块啊?”你不要烦,你家主人也在山上哩。”“噢,他也、也在山上?你、你能不能带、带我去见见我的主人啊?”“找话说哩,这就能玩了吗?寨主、军师关照又关照,任何人不能随便见你家主人。”“我不见下子主人,我不放心哎。”“你一定要见,也要等有机会,还不能着躁。”王小二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都说是没得机会。今儿早上,李固又提了:“王小二啊,今儿你能不能做做好事,哪怕让我跟我家主人见一面,让我望下子,我家主人是在山上,我就放心了。”“告诉你,李大爷哎,今儿更不行。”“什么道理啊?”“告诉你唦,今儿是你家主人登大宝的日子。”“哪、哪、哪个啊?登、登大宝怎么样啊?”“登大宝就是即位!”“你不要闹了,我家主人又不是做皇帝,怎么能叫即位呀?”“呐,可是的吧,你不懂哎。我实对你说吧,我们山上原先的寨主叫晁盖,晁天王。”“嗯,嗯,听说过的,晁天王。”“噢,你也晓得哩。晁天王在前些时被人用毒箭射死了。”“噢,噢,已经死掉了。死掉了怎么说?”“晁寨主死后就是宋江做寨主了。”“嗯,宋江我也听说过的哎,题反诗,大闹江州,乖乖,声名不小啊!”“哪晓得宋江做寨主不行。”“怎么不行的呀?”“他肚里的才学是不丑,只会玩文的,不会玩武的。”“嗯,不会武的怎么说呢?”“大家嘛就有些不服他,背后就议论了。”“嗯。”“后来还是我们军师想了个办法,到处去访能当寨主的人,一访就访到你家主人。”“噢,访到我家主人了?”“唔。说你家主人了不得哩,是普天下的一筹大英雄,外号叫玉麒麟,连老虎都怕他,马上的这一杆枪啊,天下无敌。”“嗯,嗯嗯,我家主人的本事是好哩,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保镖,你莫多心啊,说大王看见他都害怕。”“就是这话唦。访到你家主人之后嘛,这块就想办法了,就派人到河北大名去跟你家主人接头了。”“你不要闹了。我一天到晚跟着我家主人,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有大王去接头。多晚去的呀?”“可是的吧,你这个人,说你聪明你倒糊涂了,我们梁山是叛字当头啊!做这种接头的事情都是暗中进行的哎,就能让旁人晓得呢吗?就连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对她说哎,万一传出去,要满门抄斩哪!”“嗯嗯。可曾接上头的?”“接上头了。你家主人也答应了。所以这一次你家主人名义上是到泰安州去烧香还愿,骨子里头是到我们梁山来当寨主。”“你不要闹了。你大概把我当孩子玩哩,这些话一点都不近情哩。我问你啊,既然是跟我家主人接头接好了的,我们要到李家道口的时候,怎么左一队右一队地出来阻拦我们的呀?”“这些地方你又不懂了。我们大王迎接尊客,不象那些差不多的老百姓或者做官的,什么磕头啊,作揖啊,我们大王都是摆队相迎,摆队可是一队一队的呀?”“好好,就算摆队相迎唦。他们怎么又跟我家主人打的呢?”“那个怎么能叫打呐,一个个见了卢员外可要行礼啊?那个是跟他亲近,是行的见面礼哎。”“不不,我看有的打得蛮厉害的嘛。”“这件事我再告诉你唦。我们山上有的人对你家主人是服气的,他们久已慕名;有的骨里还不太服气,还不晓得你家主人的道理,就借这个机会来试探试探,这叫试试斤两。我问你啊,打到最后可有哪一个带伤,哪一个丢命的?没得吧?”“嗯,这话是不错。不过,到了李家道口镇外的那座山下,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把我家主人围起来的?”“那叫摆大队迎接。因为那块到了梁山脚下了,要接你家主人上山了。”“那怎么不让我跟我家主人在一起的呢?”“不瞒你说,这一次本来只接你家主人一个人上山,其余的人都要杀掉,以防你们漏风。我因为过去受过你的恩,所以才救你的。那些车夫也沾光,一个都没有杀,全在招贤馆哩。”“照你这么说,我家主人今儿在你们山上做寨主啦。”“哎,今天是你家主人登大宝,即位的大喜日子,就是接我家晁寨主的位。”“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不好了,我要骗你做什哩?”“我还是不大相信。王小二啊,你要我相信可以,你想法把我带了去望下子,我不亲眼望下子,我是不相信的。”“哎,你这个人真要命哩,非要亲眼望下子才相信哩。好唦,我就把你带了去望下子唦。哎,但是有一点你要入神,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平常,是登大宝的日子啊,你只能在堂口偷偷地看下子,还不能开口说话。”“噢,这个我晓得。”“你跟我来唦。”这样王小二把李固带到忠义堂口来了。

  到了堂口,王小二把旁边的绸布挡子拉了一点点起来:“来来,你望唦。”李固一望,堂下细吹细打,堂上香烟缭绕,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大摆酒宴,是象有什么喜事哩。“我家主人在哪块啊?”“不好了,你连你家主人都认不得啦?你望唦,喏喏,就是坐在当中的那一个。”“哪个?那个是我家主人啊?身上的衣裳不对头嘛!”“怎么不对头啊?”“怎、怎么穿这种衣裳的呀?”“这是王冠王服哎。”“噫,王冠王服就能穿了吗?穿起来犯法哪!”“可是的吧,这个你又不懂了。我们大王从来就不遵王法,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你家主人今儿是登大宝,当然能穿王冠王服哎。”“噢,噢。”李固再仔细一望,果然不错,正当中穿王冠王服的是主人。李固不看到主人还罢了,看到主人,忍不住要朝主人面前跑了。王小二本来是抓住他的膀子的,这一刻故意手朝下一松:“李大爷哎,看过了算了,走咧。”李固见他把手松下来了,突然把绸布档子朝起一掀,踏踏踏踏……,几个大步子,跑到卢俊义面前,朝下一趴,哭哭啼啼:“主人,你老人家怎么在梁山上做起大王来的呀?你怎么连大名的家业都不要啦?啊,啊,啊——。”

  他这一哭,惊动了堂上的人了。卢俊义一望,原来是李固。啊呀,我在山上这么多日子,倒忘记查问李固的下落了。不晓得他在哪块的呀,这一刻刻忽然跑出来了。昕他嘴里说的这些话,什么我在山上做大王了,什么连大名的家业都不要了,简直胡说八道!你这个畜生,你大概看见我今日穿了这一身装束就以为我在山上做大王了,你不晓得,我是穿了玩的哎,向人家贺寿的哎,在这个地方可以不遵王法哎。卢俊义还没有开口哩,宋江故意把脸一沉:“哎,哎,来啊,这是个什么人啊?啊?怎么跑到堂上来哭哭啼啼的呀?不顺遂!不顺遂啊!”他这么一说,吴加亮在旁边开口了:“三哥,告诉你啊,这是员外的尊管啊。”“噢,噢噢,原来是员外的尊管。我不懂啊,他哭的什么事啊?唉!不顺遂!就是不顺遂!”他又接连叽咕了两声“不顺遂”。这时候卢俊义有个地洞也能钻进去,难为情啊!我这个主人不能就望着手下人这样子唦,总要骂两句。卢俊义也实在是有点来气了:“咋!”他一个“咋”字才出了口,堂上两旁的孩子来得快哩:“威——!”两旁就“威”起来了。怎么这么快的?这都是军师的安排:员外不呵斥便罢,只要一声呵斥,你们接着就张威。哪晓得孩子们一张威,卢俊义也就觉得威武起来了。来唦,既然威武,索性就跟他威武下子了:“好大胆的李固!你敢口出不逊。一一左右,将他叉了!”“喳!”有两个孩子上来,准备叉李固了。这时候王小二来得快哩,蹿上来先把李固膀条子一把抓:“李大爷哎,快走咧!”把他拖下忠义堂,接着拖到后头房间里头,轰隆通!霍啦嗒;把房门一关一闩。王小二望着他跳脚:“啊咦喂,我的李大爷啊,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我再三关照你,叫你不能开口,只能偷偷地看啊。你玩得好,跑到堂上去了,还哭哭啼啼的。这一来怎么好?上头问罪下来,我王小二不得了啊!”王小二正在这块跳脚,忽然门外:嘭!嘭!嘭!有人敲门。“哪一个啊?”“我!”“你是哪一个啊?”“我是宋寨主命我来的:“啊!你来做什么?”“刚才宋寨主吩咐下来了,说今儿是卢员外在我们山上拜为大寨主的大喜日子,你居然把个李固带到堂上去哭哭啼啼的,其罪当斩!说三天后山上就要发兵打曾头市,代我们家晁寨主报仇雪恨,到时候祭大纛旗,不用杀猪宰羊了,就拿那个李固祭旗,拿你作陪祭!我来告诉你一声。”“啊唷喂,没得命了!——你看看瞧,李大爷啊,你跑上堂去哭了下子事小,你害了我啦!”李固可怜就跟打摆子差不多,浑身直抖。“王小二啊,这一来我们怎么好呐?”正在这块抖着,只听见门外:“嗯唔——咳!”一声咳嗽,王小二一听:“哎,李大爷哎,不要哭了,告诉你,救星来了。”“哪块来的救星的呀?”“告诉你唦,我家军师来了。”“噢,你家军师?”“哎。军师这个人好哪,在山上经常代人说情讲好话。哎,等他进来,你求求他,就可以有救了。”“噢,噢噢。”

  两个人正在叽咕着,笃,笃,笃。听见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来了!”王小二把门开下来一望,果然是军师。“军师。”“唔。王小二,你的胆子不小啊,今天是卢员外登大宝的大喜之期,你居然把那个李固带到堂上去哭哭啼啼。刚才宋寨主来火了,卢员外也来气了,准备三日后起队,拿李固祭旗,拿你陪祭。不过,我在他们面前讲了情啦。”王小二赶紧掉脸望着李固:“来啊,李大爷,我家军师在山上人都喊他活菩萨,心不晓得多好哩,你还不赶快过来求求军师!”“噢、噢。”李固跑到吴加亮面前朝下一跪,磕头如鸡啄米,“军师啊,望你老人家救命哪!”你这个李固,磕头求他不妨,你应该把个头抬起来望下子,这位军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把他这副脸仔细望下子,说不定就能认出来,原来这位军师就是那位算命先生了。难为他,望都不望,只顾在地下磕响头。吴加亮一望:“你不要急啊,我已经在他们面前代你求过情了。他们这一刻不好回我,就怕随后他们想了气起来,还是要拿你开刀祭旗。我看这样吧,——王小二,你是不是想办法把李大爷放了走,我们山上有个死囚,三天后祭旗的时候,就把那个死囚拖出来代替李大爷,好在又不要他家主人亲自动手,只要他们的模样有点仿佛就行了。——不过,你李大爷不能再蹲在山上了,你要赶快走。你到了李家道口,把那二十几名车夫和十辆大车,一起带回大名去。你回了大名之后,绝不能对外人走漏一点风声,因为我们山上是叛字当头,你如果走漏一点风声,你卢府全家就没命了。但是,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告诉她,哪一个呢?就是你家主母。为什么要告诉你家主母呢?因为他们是夫妻,夫妻如同是一个人,不能不让她晓得。我们还要想办法,把你家主母接到山上来哩。你回去以后,到外书房去下子。书房的墙上不是挂了许多字画吗?第二幅字画,你听清楚了,在第二幅字画的反面有你家主人题的一首诗。那一首诗我曾经亲目所睹,是你家主人一时高兴,发泄心头之恨写的。我告诉你啊,那是一首反诗啊,把平头四个字连起来读就犯嫌了。我并且劝他不要挂在书房里头,你家主人不肯,非要挂在那个地方不可。他现在上了梁山了,你回去要赶快把这一首诗藏起来,最好是交给你家主母,对外人千万不能说,如被官府晓得,那就不得了啊!随后你就叫你家主母在家静候,等候我们派人去接她上山。这些话你要记清楚了。你就赶快走吧。——不过,王小二啊,他走之后,你逃不掉啊,到了祭旗的那一天,还是你陪绑啊!”“啊,啊——”吴加亮说过了,掉脸走了。恐怕狠到吴加亮这样子没得再狠了。他说的这番话,表面上是关怀卢俊义,骨里是教他回去以后要这么这么办卢俊义。他明晓得贾玉姣跟李固有奸情,而目还密谋过准备用砒霜毒死卢俊义,现在却叫李固把卢俊义在梁山拜寨主的事告诉贾玉姣,把那幅题反诗的画交给贾玉姣,俗话说,“妻有私情,恨夫切骨”,她本来就想除掉卢俊义,要跟狗头李固做长久夫妻,这一来她就可以去报官。借此除掉卢俊义了。这样,卢俊义想下山回大名也有家难回,一到大名就有杀身之祸,他就非上梁山不可了。你看他狠不狠?吴加亮没有回忠义堂,到待客厅朝下一坐,命孩子悄悄地把戴宗喊来。“戴宗贤弟。”“军师。”“你辛苦一趟.驾神行法先奔河北大名,找一家客店住下来,随后你就在城里打听消息。狗头李固回到大名,见过淫妇贾玉姣以后,一定要到官府去报案,一报了案,一定有批示的告示上墙。你见了告示,就速速回山来见我报信。到那时我们就放卢俊义下山。”“遵令!”戴宗走了。吴加亮把这一切布置好了,复行回到忠义堂上吃酒。

  这一席酒吃的时间长了,一直吃到下昼时分,孩子们都上灯了。灯朝起一上,大家正在闹酒,哪晓得宋公明忽然眼珠子朝上一翻,嘴这么两瘪,好象突然人事不知,就朝后头仰了。两旁边的孩子来得快,赶紧上来把他一扶。这都是事先关照好了的,不得误事。接着就把他绰起身,就送往后头上房。卢俊义一望:唉,人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都不错。你看,宋江吃酒吃得好好的,蛮神气的一个人,想不到陡然得了病了。这个病恐怕还不轻哩,人都坐不住了嘛。不晓得是什么病。这时候军师跟众头领哗……,一起都跟着到后头上房去了。卢俊义心里有话:他们能去,我还不能去哩。后头上房里头免不了有些妇道,他们全是些熟人,多年的好朋友,常见面,不要紧,我是个外客,跟他的家眷又没有见过面。不便去。卢俊义就坐在这个地方等。等的时间不小哩,约有个把时辰,听见后头有了脚步声了,军师带着众头领一起回到忠义堂。吴加亮朝下一坐。“员外,累等了。”“请问军师,宋寨主的贵体怎样?”“唉,不谈了。员外,这是吾山之不幸也。你看,前不久啊,一支毒箭,晁寨主中箭身亡,今天宋寨主吃酒吃得好好的,哎,忽然得了急病了。这个病来势凶猛,不轻哪。刚才把山上所有的医生都请得来了,他们都不晓得是什么症候。这一刻又派人到对湖去请几位名医,万一这几位名医再不清楚是什么症候,还不晓得宋寨主吉凶如何哩。唉,这是吾山之不幸也。”“这个……”卢俊义一听:坏了,这一来结皱了!他早不得病,迟不得病,我明天要走了,他偏偏今儿得了病了。过生日嘛不谈了,是碰巧了,想不到害病也这么巧法。我跟他既然是拜过的弟兄,不要说我人蹲在这个地方,我就是不在这个地方,我晓得他得了重病,我还要赶得来看看他,何况我人蹲在山上呢?我不能不顾他的死活,站起来两只大袖子一甩,就这么跑掉了,这太不近人情啦!唉!卢俊义想想:算了,只好再留几天,看看宋江的病情如何再说。卢俊义也不吃了,回后收拾睡觉。还是四个头领陪着他。

  过了两三天,卢俊义打听宋江的病情,见到是加亮就问了:“军师,宋寨主的贵体怎样?”“啊,员外请放心。对湖的几位医生不愧是名医,他们看过之后,用了几剂汤药,宋寨主的病势已经稍微好转一点了,人已经清醒了。”“好。”卢俊义放心了,好转了嘛就罢了。我也用不着等你全好,要等你完全恢复,养得又白又胖的,那要等到哪一天啊?我只要等你能下床,能进饮食了,我就可以告辞走了。又过了两三天,卢俊义又问军师了:“军师,宋寨主的贵体痊愈否?”“唉!”“怎样?”“又犯了!”“啊!”卢俊义一听:不好了,才好了些,倒又犯了。没得办法啊,只好耐心再等啊。就这样子,三日阴天两日晴,过几天又好些了,过几天病倒又犯了。

  开始的时候,卢俊义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真的。到了后来,日子长了,卢俊义恍然大悟,明白了:你们哪里是什么宋江有病啊,分明是你们把我软困在山上。好哩,你们软困我,无非是想我去捉史文恭,代你家晁盖报仇。我也不准备走了,随你们吧,你们哪怕把我困死在山上,要想我到曾头市去捉史文恭,办不到!卢俊义怄气,就蹲在山上了。我把他的话摆着,下面交代狗头李固

第三回 卢俊义遭难

一、李固归家

王小二等军师走后,望着李固:“李大爷啊,恭喜恭喜!我说我家军师这个人心好吧?山上哪个不喊他活菩萨啊,只要你求他,总可以能够保命。这一来你可以动身回家了。”“难为你了,王小二啊,这一来连累你了!”“不要紧,不要紧,等你走了,我再来求军师。我就送你走。”王小二把他带到山根下,叫了一条小船,把他送过了湖,到招贤馆酒店,把那二十几名车夫一起叫出来。二老头子一望:“啊咦喂,李大爷啊,你来啦?”“嗯嗯,我来了。”“哎,李大爷啊,这几天你蹲在哪块的呀?”“我啊?我、我、我是被他们关在另一个地方的。你们蹲在招贤馆怎么样啊?”“哈哈,李大爷哎,你放心,他们还是玩的老章程。你看见啊,一个个养得膘肥肉壮,一天三顿,顿顿饭成席。着实好哩。哎,卢员外现在在哪块啊?”“嗯,这个……我、我、我没有看见哎,不大清楚。”“不好了,这一来我们怎么办呢?要不要在这块等主人呢?”“不、不必了,我们先回去呃。”“不到泰安州东岳庙去啦?”“看见鬼了!主人倒不在这块了,我们去烧的什么香,还的什么愿呀?我们赶快回大名。”“噢,好极了。”王小二叫店里的孩子把十辆大车推出来,交还给车夫,车上的东西还是原样,绑得好好的。只少了一杆金团龙枪,但他们没有在意。“王小二啊,我们就走了。”“我来送你们。”王小二就跟在后头,一直把他们送到镇外二里路。王小二还要送,李固拦住了:“王小二哎,你不必再送了。这一次我在山上,承你的情对我不错,救了我的命,日后见了你的面,我一定补报。”“找话说哩。李大爷哎,当初你也救过我的,我不过是报报你的恩哎。我再送你一程。”“不不,不必了。我们就再会了。”“好的,好的,我们就再会了。”李固领着十辆车上了路,直奔大名,王小二回到梁山,见军师销差。军师当然要代他记功。

  李固带着二十几名车夫,十辆大车,嘎儿——嘎儿——,上了路,催着走,不耽搁。他们回头比来的时候快得多了。今日已抵河北大名,进东门,到了卢府门口,十辆大车朝下一停,门口的人一望:“咦,李大爷啊,你们怎么回来啦?”“我、我回来办点事情。”“主人呢?”“主人……主人在山东泰安州东岳庙里哩。”“噢。这些货物怎么又带回头的呀?”“这个……你就不要问了,这、这是主人叫带回头的哎。”李固叫人先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抬到里面去,然后把二老头拖到旁边:“二老爹啊,你要关照他们车夫哪,我们在梁山脚下李家道口遇到的一些事情,绝不能走漏风声,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如果说出去,我们就没命了。”“找话说哩。李大爷哎,你就是不关照我们,我们也晓得,这些事一个字都不能说。”“好的,好的。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今儿我实在是没得精神了,一路上太辛苦了。主人临走的时候跟你们说过的,有一天赏你们一两银子。”“嗯,不错。”“就从大名动身的那一天算起,一直到今儿,有一天算一天,你们三日后来拿钱,照主人话办。你们回去以后,我刚才关照的话,千万要记住。”“晓得。李大爷,我们就先走了。”车夫三日后来领赏,我就不交代了。

  车夫走后,李固就问了:“小主人可在家啊?”“小主人啊,今天有人过八十大寿,小主人封了八色人礼,出去拜寿去了。”“噢。什么时候去的呀?”“嗯,去了有一刻工夫。”“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啊?”“嗯,恐怕快要家来了。自从老主人走后,小主人不管到哪一家去应酬,都是把礼送到了,打个招呼就家来了,从来不在人家吃酒。”“噢,噢。这样吧,我、我先到上房里去见下子主母。假如小主人回来的话,你们就说我到上房去了。”“噢,就是了。”啊呀,狗头李固的胆子不小啊,居然他敢堂而皇之地说到上房去啊?这个不要紧。不要说是小主人,就是老主人在家,因为他是个总管,可以穿房入库。这是老主人当初吩咐过的,他毋须顾忌。

  李固才走到后头角门口,有个妈子看见了:“啊咦喂,李大爷回来了!”她一声喊,妈子、丫头一个一个跟着嘁,一直喊到后头第三进。贾玉姣这时候坐在银桌面前,左手肘搁在桌边上,手托香腮,面对菱花,正存这块想李固。自从李固走后,贾玉姣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害了相思病了。她正在这块想着李固,忽然听房门外妈子喊起来:“李大爷回来了!”哪晓得贾玉姣听说李固回来了,乖乖!哪块象个人啊,简直就象只花蝴蝶飞出来差不多,走房间里头跑出来,就把李固一把抱,两个人搂头抱颈,手挽手进了房间。这些妈子、丫头看了也无所谓,反正个个都晓得他们这回事。两个人进了房间之后,到了床边上朝下一坐,先亲热一番。“你怎么回来的呀?卢俊义可曾回来啊?”“唉!不谈了,还卢俊义哩,我这条命也是拾得来的。”“这是什么话啊?”“告诉你,话多哩,让我慢慢地说。”“你快说唦。”“我们上了路,前两天还平安,哪晓得快走到一个地方……”“哪块?”“梁山脚下的李家道口。”“嗯,那块是强盗的窝巢啊!”“是的哎。乖乖!这些强盗狠哪,他们左一队右一队地出来跟主人打。”“嗯。”“他们都打不过主人。后来到了一座山下,他们来的人多了,就跟山倒下来差不多,把主人围起来了。”“糟了,糟了!你的胆子小啊,有没有把你吓着了?”“没有哎。你听我说唦,底下才怕人哪!”“嗯。”“车头二老头子叫我赶快下马,把他的一身脏车夫衣裳换起来。”“穿他的车夫衣裳做什么?”“他说,他们这些推车的在这个地方常碰到大王,大王只跟客人不得过,对推车的好得很哩,把他们带了去,有吃有住有盘缠。我穿起车夫的衣裳,大王就会把我当车夫对待了。”“照这一说,你就快些把他的衣裳换起来咧。”“就这话唦,乖乖!哪晓得我才把衣裳换起来,来了有头二百个小大王,不由分说,把我们全绑起来了。”“不好了!他们手底下没得数啊,可曾把你身上的皮肉扎破了呀?”“没、没、没有。你不要烦啊。这时候二老头子就说了:我们是车夫哎,怎么绑我们的呀?哪晓得大王老爷说,现在换了新章程了,把客人抓住之后是只要财,不要命,把人放了走路;把车夫抓住了之后,没得财,就要带到山上去剖腹剜心,烹炒下酒!”“糟了,糟了——!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不是车夫,你身上的衣裳不是你自己的。”“就这话唦。当时我就喊了:我不是车夫啊。哪晓得好哩,小大王当中有个王小二,我认不得他,他认得我哩。”“他怎么认得你的?”“他说他是大名管下的人,当初在家里头受过我五十两银子赒济的。”“啊咦喂,这就巧了。唔,他可认这个交情昵?”“他认哩。他说:不要紧,这一刻你走不掉,我先把你带到山上去,随后找机会再把你送下山。”“啊咦喂,梁山上是强盗窝啊,这一下怕的要把你吓坏了。”你看这个贱婢,他的丈夫在万马军中,有那么大的危险,她居然一句不问,左一个怕李固吓着了,右一个怕李固吓坏了,亲夫和奸夫在她心里的分量可想而知了。“你到了山上,后来怎么说的呢,”“我只好就蹲在山上了,没得办法哎。我天天叫王小二送我下山,他都说要等机会哩。我问他我家主人在哪块,他说也在山上,但是又不让我去见他。”“嗯。后来呢?”“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你家主人今儿登大宝。我当时不懂。”“我也不懂哎,什么叫登大宝唦?”“我就问他了。他说如此如此,登大宝就是即位,就是做寨主。当时我并不相信,我要亲眼去望下子。他就带我去望了。他把我带到忠义堂口,把绸布挡子朝起一掀,我朝上一望,乖乖!主人坐在上头哩,头戴王冠,身穿王服,着实威武哩。我忍不住跑上去了,我说:主人,你怎么做起大王来的呀,连家业都不要啦?”“你啊,真正是没事找事做,你就让他去做大王咧。”“是怪我找事做哎。我这么一喊,主人大动其怒,说三日后要祭旗发兵,要拿我去祭旗。”“什么祭旗啊?”“就是杀头哎,当祭品哎!”“没得命了!可要死啊,这个老东西,心这么狠啊!嗯,后来怎么说的?”“后来多亏梁山上的那位军师,心好,救了我的命。”“啊咦喂,这位军师倒是位活菩萨哪!修子修孙啊,明儿要养个肥头大脸的大儿子哪。后来呢?”“后来王小二就把我送下山了。临走的时候,这位军师并且还关照我,说:你回去以后,这回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因为梁山叛字当头,只能告诉你家主母。另外还说:你家主人在书房里还写过一首反诗,在第二幅字画的反面。我猜想,反诗嘛,大概就是想造反的意思了。他叫我赶快拿了给你收起来。”“噢,原来还有这回事哪!好的,你不要耽搁,快点到书房里去下子。”“去做什么?”“去代我把那几幅字画换下来。家里头那个字画箱子里字画多哩,重新拿几幅挂上去。如果小主人问起来,你就说现在时令过了,那几幅不宜挂了,玩字画要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令不停跟着换哩。你把换下来的那几幅字画拿到我这块来。”“噢。”

  李固跑到前头去,一刻儿工夫,把换下来的字画拿得来了。两个人把第二幅翻过来一望,果然不错,上头是有四句诗哩。这四句诗是一炷香直写下来的,一下子看不出反诗的意思来,要把四句摆平了看,才看得出来哩。平头四个字连起来是“卢俊义反”。两个人翻过来掉过去望了一阵子,是卢俊义的笔迹。凭他们两个人的学问,当然看不出真假来了。只晓得笔迹象。本来吴加亮的字不但本体字写得好,摹仿别人的笔迹也是一等,虽比不上圣手书生萧让,也要算是个好手。他摹仿的字,非要有学问的人,还要仔细地看,才能看出假来。贾玉姣把这一幅画一卷:“谢天谢地!这是天赐你我的呀!”说着,就把这一幅两朝柜子里头一放。“来啊,我问你啊,马上燕青回来,问到你,你准备怎么说啊?”“咦,什么准备怎么说啊?我当然要把主人的事情照实告诉小主人哎。我如果不告诉他,万一明儿被他晓得了,我还得了吗?”“唉,可怜呃,不晓得你怎么这么老实的。你就能照实说了吗?你如照实说,我们底下的事情就不大好办了。他要问到你,你只能这么说,在梁山脚下遇到大王,把主人带上山了。什么一队一队跟主人打啊,千军万马把主人围起来啊,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你就说你在梁山上跟主人一天到晚蹲在一起,朝夕不离。后来主人就叫你回来了。梁山的大王不放主人走,主人要等有机会才好走,什么时候有机会,他就什么时候回来。你就这么说。”“噢,噢噢。”李固莫名其妙,说一半,瞒一半,他不晓得贾玉姣是什么用意。“你今儿晚上可来啊?”“我、我、我这向时吃不好,睡不安,路上又辛苦了,我、我想今儿晚上好好睡一觉,歇下子,明、明天我再来。”“你不要找话说了。你不家来就罢了,你家来了,你不来,不把我急死了吗!告诉你,晚上我叫他们把晚饭准备好了,你就不要在前头吃了,就到我这块来吃,吃过了就不要走了。早点个来啊!”“噢。”“不要忘掉啊,不然我就叫人去喊你啦!”“噢!噢。”李固心里有话:只好来啊,不来也不得安稳,她会叫人喊哩。李固从上房出来,到了前头账房,把账簿子拿出来,把算盘朝面前一摆,的咯啦嗒,的咯啦嗒……装个在算账的样子。他算的什么账?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算的什么账。他这一刻哪块有心思算账,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因为燕青要回来了。果然不错,他正在打着算盘,燕青到家了。

  燕青是到卢俊义的一位老朋友家去拜寿的,行过礼之后就告辞回来了。人家也晓得燕青的父亲不在家,他当家,各事都要他来问,也就不挽留他了。燕青骑着马,带着两个家人,到了公馆门口,腿一挥下马,马有人接过去。进了门朝大厅口一望:“啊?”看见厅口旁边堆了不少的货物。啊呀,这些货物好象是恩爹带往山东去的嘛,怎么又放到这块来的?“来啊。”“哎,小主人。”“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这些东西是李总管带回来的。”“什么,李总管回来了?”“哎,回来了,刚才到家。”“人呢?”“他说到后头上房去见主母的,不晓得去过没有去过,这一刻在账房里哩。”“他怎么回来的呢?”“他说是主人叫他回来的。主人已经到了山东泰安州了,住在东岳庙里头。”“噢。”燕青心里有话:大概当初带这批货物去的时候,以为山东那个地方稀少,哪晓得那块并不少,不大好卖,所以恩爹又叫李固把货物送回来了。恩爹年纪还没有老哪,已经有点迂了,这批货物既带了去,随便几个钱把它卖掉了算咧,我们家又不在乎这几个钱,何必再送回头呢?不过恩爹已平安到了地头,住进了东岳庙,我也放心了。不过只留恩爹一个人在那里,没人照顾他有点不放心。我再来问问李固看。

  燕青走到账房门口,朝里面一望。“啊呀,好!”赞好做什么?啊呀,我家恩爹用人的眼光实在令人佩服。你看,他重用李固,重用得有道理啊。如果是差不多的家人,主人不在家,他千里迢迢走外地赶回来,还不休息吗?你看李固多认真,一家来就跑到账房来忙账了。要有我说书的在那块,就告诉他了;你先不要忙赞好,你先把他算的账望下子,究竟算的什么账,燕青就不会赞好了。燕青并未进账房,就站在账房门外,喊了一声:“李总管。”“啊,啊。”李固听到燕青喊,朝起一站:“小主人。”“你回来啦?”“回来了。”“你到书房来下子。”“噢。”李固跟着燕青到了书房,燕青朝下一坐,李固随即代小主人泡了杯茶。“李总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刚才到家哎。我一到家就问你老人家了,他们说你出去应酬去了。”“不错,我刚刚回来。”“你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啊?”“还好。我家恩爹怎么样?他还好吗?”“这个……”李固望望手下人,“你们都出去啊!”“是!”手下人都退出去了。“小主人,有他们在这块,我不好说。我……我现在把主人的事情告诉你。”燕青一听:咦喂,这个口气不对啊。“且慢,你先告诉我,我家恩爹到底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不是在山东泰安东岳庙?”“小主人,告诉你老人家,没有到山东泰安州。”“什么?没有到泰安州?”“没有到地头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听我说唦。我们动身的那一天,你不是关照我的嘛,要午时过李家道口。我后来就关照车头二老头子了。哪晓得到了李家道口……”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底下李固就按照贾玉姣教他的话说了,说主人现在一个人被留在梁山上,要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哩。燕青听着听着,把颗心听了揪起来了。心里急啊!我家恩爹不听我的话,我叫他不要到山东泰安州,就怕到梁山脚下要出意外,他不相信,现在果然出事了。“唉唏!”燕青叹了一口气。“李固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啊,啊,小主人,怎么是我的不是啊?”我家恩爹叫你同来,你就回来了吗?你不在山上侍候我家恩爹吗?这样一来,我家恩爹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了。”“唉,小主人,你老人家是晓得的,主人的脾气是说一不二。我当时哪块肯回来呢?我就差要跪下来磕头,他不肯哎,他非要叫我先回来。”“唉唏!”燕青又叹了一口气。他这话是对的,这不能怪他,我家恩爹是这个脾气。“算了。你到上房去过没有?”“我、我、我本来想先去见主母的,后来我又想先把个账算下子,算过账再去见主母请安。”“我关照你,你到上房去见安人,有的话你可以告诉她,有的话你不能讲。你不能告诉她主人被困在梁山,因为她是妇道人家,听到这话以后,恐怕要出意外的事情。你明白吗?”“噢,噢噢。”燕青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倒是好心,如果你把这些话告诉她,她是个女流,听说强盗把丈夫带到梁山上去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心里一急,没得旁的哎,一嗒眼泪、一嗒鼻涕地哭了玩了。这一哭事小,妈子、丫头一听就有数了,晓得主人出了事了,再一传十,十传百,万一再传出去,梁山叛字当头,那一来就要招来满门抄斩的大祸。要是有我说书的在那块,我就告诉燕青了:燕小乙哎,你代我歇歇呃,不要烦,你听的已经是二水新闻了;你听的这些话都是贾玉姣教他这么说的,贾玉姣晓得的比你晓得的早,比你晓得的多啊。

二、燕青探奸

燕青可怜,从这一刻起,他就坐立不安,不放心恩爹。恩爹一个人蹲在水泊梁山,身边一个亲人都没得,他有话跟前也没有个人可说,现在还不晓得是生还是死?也不知何日才能见面。到了晚上,手下人把晚饭送得来,燕青哪里吃得下去,勉强吃了一点,摇摇头,不吃了。手下人不晓得小主人有什么心事,又不敢问。燕青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支通宵大蜡点得烁亮,拿了一本闲书抓在手上。哪块有心肠看书,不过是想解解愁。李固站在他背后侍候,心里头就如同猫抓,着躁哪。李固躁的什么事?贾玉姣关照又关照,叫他要早点到上房去,还要跟他一起吃晚饭,这块小主人不去睡觉,他又不能走,不急嘛!哪晓得一个人做到这种没魂的事啊,鬼点子多哩。李固眼珠子这么一转:有了。嘴一张,“呵啊——哈。”打了个呵欠。燕青掉脸一望:“总管。”“哎,哈哈,小主人。”“你一路辛苦。今晚你早点去休息吧。”“噫,小主人,我要侍候你老人家哩。等你老人家去睡觉,我才好去睡哩。”“不,我不要你侍候了,你去睡吧。”“噢,就是了。”李固掉脸就走。心里有话:我的妈妈,有了命了!好不容易想了这个脱身计。

  李固走后,燕青望望蜡烛,点掉一半了,此刻已经时交二鼓了。心里一想:我不能老坐在这块哎,就是坐到明儿早上,恩爹还是不得回来哎。我也去睡觉吧。把闲书一放,把蜡烛吹熄了,出了书房,把书房门朝起一带,两只手朝背后一背,慢慢朝花园住处逛了。他们父子两个都有这个脾气,晚上回房睡觉的时候,不要人侍候,欢喜一个人慢慢逛。逛到火巷里头,朝那头卢俊义夫妇住处的角门口一望:啊?燕青站下来了。奇怪!只看见角门开着,里头灯火通明。这是内宅,主人不在家,老早就派把门关起来了,为什么到这一刻还不关门的?而且灯还点得这么亮?再一想:明白了。一定是李固没有听我的话,把那些不该说的话告诉安人了。妇道人家听说丈夫在强盗窝里,心里一急,哭了玩了。她一哭,妈子、丫头当然就不能睡了,要侍候她,所以到这一刻灯也没有熄,门也没有关。燕青暗暗责备李固:这个畜生,不该说的话叫他不要说,他偏要说。燕青又向前逛了两步,忽然听见那边:踏踏踏踏……,有脚步声。啊?是哪一个啊?这时候跑到这块来做什么?燕青又站下来了。只看见有个人在前面进了火巷,接着进了角门。因为天黑,没有看得清楚是个什么人,但是角门里头有灯光射出来,灯光把这个人的人影子照在白粉墙现了下子。燕青的目力好,把这个人的人影子一望:咦,奇怪,这个人不是个女子,是个男子。怎么晓得的呢?过去的妇道头上都要梳个髻,男子头上都要戴顶帽子,这个人的头上有帽子哩。这个人进去之后,只听见里头,轰隆通!霍啦嗒!角门关闩。燕青一想:奇怪啊,内宅里头除了恩爹以外,只有女的,没得男的,现在恩爹不在家,怎么会有男的进去的?一般男的也不敢进去,整个卢府只有一个人能进去,哪一个,总管李固。也许是他呀,安人睡不着,不放心恩爹,又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把李固喊到里头去再问问他。再一想:不对啊,把他喊进去问几句话,为什么要把角门关闩起来呢?噢,大概因为时间不早了,妈子、丫头胆小,先把角门关闩起来,等李固走的时候,再开下来。燕青何不干脆叫她们把角门开下来,进去看下子呢?燕青不想进去。什么原因呢?燕青六岁就被卢俊义领回来做义子了,后来贾玉姣才进门,燕青从懂事以来,对贾玉姣就看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女人太轻浮,不正派。但因为她毕竟是个义母,平时也请教她,向她请安,但没事的时候总是尽量不见她。燕青再一想:这个男子到底是谁?我只要到李固住处去望下子,就有数了。如果李固不在房虽,那这个人就是李固;如果李固在房里,那这个人就是别人,明天我一定要来查问清楚。

  燕青走到李固的房门口,手一抬,准备来推门了。看看窗户,里头漆黑。噢,大概已经睡了。既然睡了就算了。燕青把手缩回头,准备走了。再一想;莫忙,我还是要推下子。房里虽没得灯光,说不定他还没有睡。这一刻如李固不在,门就不会闩;如李固在里头,门一定就闩起来了。燕青手一抬,轻轻地把门一推,得儿……,门开下来了。门是带起来的,里面没有闩,里头有张板凳倒顶着。燕青进来了。燕青到李固房间里头来过,知道火刀火石摆在银灯的旁边。摸到放火刀火石的小笾子,先把纸芒子打着了,然后把银灯点起来,把灯头掭大了,朝床上一望:啊?李固已经睡啦!帐门放得好好的,一双靸脚鞋子摆在踏板上。睡了怎么不闩门的?燕青跨到踏板上,把帐门掀起来一望:啊?床上没得人,被子铺得好好的。唔,刚才到后头去的还是李固。一定是安人想起什么事来了,把他喊了去问问的。我反正不想睡,他去的时间也不会长,一刻工夫就要来了,我不如在这块等他来,问问他,安人问他的是什么事。燕青就坐在银桌面前,把左手肘搁在桌边上,左手勒了个拳头,把头朝拳头上一搁,在这块等李固来。等着等着,外头已经哐哐——转二更了。等着等着,三更了。一直等到五鼓天明,都没有等到李固。“啊——噗!”燕青就差气了憋住。可要死啊!你这个畜生!就算是安人喊你进去问话,走二更天一直谈到天亮啊?这样子不把痨病谈出来吗?哼!大概他经常穿房入库,不晓得同哪个妈子或者丫头有了奸情了。你这个畜生,你有奸情倒也不要紧,你应该跟我小主人说明了,我能成全你就成全你,你万万不能跑到内宅去干这种事啊!上房里头有年轻的主母,你们干这种事情,万一被主母看见了,成何体统?我要来教训教训他哩!燕青存心不走了。一个人一夜不睡,到天亮的时候就萎困了。燕青站起身来,旁势朝床上一躺,一面闭目养养神,一面就在这块等李固。

  李固可是到了上房了?一点不错。李固离了书房,先回自己的房间,连灯都没有点,把被子一铺,把帐门一放,拿了张板凳,出来把门倒顶着,随即就奔后头上房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进角门的时候,被燕青看见了。到了上房,两个人吃过酒之后,上床睡觉。天才亮,李固醒了。他到底心虚啊,睡得不实在。两手一撑,就朝起拗了。贾玉姣被他碰醒了,睁眼一望:“早哪,再睡下子。”“不,不能睡了,这一刻出去正好,等到天大亮,太阳出来,出去就不大方便了。”“不要紧哎。”“怎么不要紧啊?说真的,主人我倒不怕,就怕个小主人,他不晓得多精明哩,我、我、我还是早点走好。”“你今儿晚上早点来啊。”“不,不不,我先跟你说好了,今儿晚上我就不一定来了。”“你敢不来!你如果不来的话,我就叫人去喊你!”“这才要命哩。好好好,到晚上再说唦,再说唦。”李固把衣裳朝起一套,帽子朝起一戴,靴子朝起一蹬,连袜子都没有穿,光脚,把袜子一卷,朝胳肢窝里一夹。过去的袜子不是现在的线袜、尼龙丝袜,都是老布袜子。“你不把袜子穿起来吗?”“来不及了。”“大清早的凉呀,寒从脚下起啊。”“不要紧哎。我告诉你啊,我马上到了房间里头,被子铺得好好的,把衣裳一脱,朝床上一拱,我倒又睡了。我哪怕睡到晚上,小主人都不会怪我,我昨儿辛苦了。我在这个地方,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定不下来。”“好好。照这一说,你晚上早点来啊!”“晓得了,晓得了。到晚上再说唦。”李固出了房问,一望,妈子、丫头们有的倒已经起来了。“啊咦喂,哈哈哈哈,妈妈,你倒起得早哩嘛。”“大爷啊,你在这块哩,我们就能迟起了吗?要早点起来,侍候你老人家哩,要代你老人家开门。”“啊呀,妈妈,言重言重,不敢当,你这话叫我真正不过意了。是的哎,我来了,你们不晓得要少睡多少觉哩。”“这个嘛是应该的呀。”“找话说哩,还应该的哩。放心啊,明儿我要多买些花粉送送你们哪。”“啊咦喂,大爷啊,多谢你啊。”“我走了。妈妈,你把角门关起来啊。”“我晓得。大爷哎,晚上早点来啊,免得我们跑腿去喊你啊!”“晓得。”李固出了角门一望:早哩,早哩,外头一个人都没得。心想马上到了自已房间里头就逸当了,心就定了。

  李固走着走着,到了自己的房门口,一望:咦,不好了,门开下来了嘛。大概是我昨儿晚上门没有顶得好,被风吹了开下来了。进了房门一望:不好了,不好了,连灯都没有吹。我记得我好象没有点灯嘛!糊涂了,大意了,大意了。灯不吹事小,万一烧起来就糟啦!先到银桌面前,把灯吹熄掉。李固准备上床睡觉了。燕青本来是躺在他床上的,眼睛闭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渐来渐近,晓得是李固到了。听见他嘴里在那块叽咕,说门开下来了。对不起,是我开下来的!又听他叽咕,说灯没有吹。对不起,灯是我点的!看见李固到了银桌面前,把灯吹熄掉了,燕青手肘子一摁,人拗了朝起一坐,就坐在床边上。李固一转身,看见燕青坐在床边上:“没——得——命——了——!”你不要看燕青是个美男子啊,哪晓得一来了气,这一副相貌也怕人哩:脸上皮肤本来是雪白,这一刻一气,白里透红,如带雨桃花,另自一种威严;两道请眉直竖,一双秀目圆睁。李固这个畜生本来心虚,胆子又小,把小主人这副样子一望,没得命了,一吓,夹在胳肢窝里的袜子掉下来了,双膝跪倒:“小主人!”“我来问你,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的?啊?”“小主人,这个……”心里一想:真话就能说了吗?只好先说个谎,管他相信不相信。“小主人,我是去出恭的。”“什么?大解?”燕青听见这话好笑。说谎说离了题了,哪有把袜子夹在胳肢窝里去上茅厕的?在茅厕上蹲下来还好穿袜子哪?“哈哈,你去大解,你还要把袜子带了去吗?”“嗯,这个……那个……”李固心里有话:早晓得听贾玉姣的话,把袜子穿起来就好了。这个谎说漏了嘴了。怎么办呢?重说一个谎。“啊,小主人啊,小人我不是去出恭的,是去赌夜钱的。”“哼!”燕青一听:可要死啊!前一个谎没有说得好,倒又来说第二个谎了。“噢,你是耍夜钱的?你在哪里耍夜钱的?”小主人,我告诉你唦。某人本来不是蹲在我们这块的吗?后来因为他手脚不干净,主人就把他撵走了。他现在在家里没事做,穷得要命。我昨儿回来的时候,在街上正巧碰到他,他说:李大爷啊,你现在混得不错啊,我现在可怜了,能不能请你今儿晚上到我家来帮个忙,摸一场。我当时就答应了。昨儿晚上离了你老人家之后,我就到他那块去赌了。赌到天要亮,散场了,某人叫我先在他家床上躺下子,我躺下来翻来复去睡不着,睡不惯他家那张床,我只好爬起来,连袜子都没有穿,我、我、我就回来了。小主人啊,我下一次再也不敢了。”“哼哼!”燕青这个人平生最恨恶人说谎,听了他这番话,格外来气,“你是耍夜钱的?我来问你,你昨天离开书房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前后门都下了锁了,钥匙在我身上,你是怎么出去的?刚才又是怎么进来的?”啊咦喂,没得命了!我怎么想得起来说到外头去赌钱的唦,只能在家里头转哎。看来今儿这个谎是兜不圆了。“这个……那个……”燕青见他不开口,手一抬,啡!从靴筒子里头把一把靠皮红小刀子摘出来了。他的家伙都考究得很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小主人嘛,这把匕首的刀把子上头,有金丝嵌成的“燕青”两个字。燕青就把这把刀朝床上一扦,嚓!铮铮铮铮……刀把子晃了几晃,响了几响。“你如果照实讲来,我还可以成全你,你如果再不讲实话,我这一把刀于你不利!”啊唷喂,没得命了李固吓的浑身抖着说:“小主人,你老人家千万不能跟我供刀啊,你要饶命哪!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是在内宅里头的呀。”燕青一听:嗯,实话出来了。我看见你进去的嘛。“好,你对我照实讲,是去干什么的,小爷可以成全你。”燕青这个人非常讲理,晓得李固是三十一岁的人了,难免不跟上房里头的那些妈子、丫头有不干不净的事情。你如果跟哪个妈子有奸,那不好办,因为妈子都是有夫之妇,我就教训你一番,下次不可。假如你是欢喜哪个丫头,这个好办,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喏,我小主人来代你们做媒,择个吉日成婚,代你们热闹下子。燕青本是一团好意,往好里想。李固这一刻如果再说谎,随便说是跟哪个妈子、丫头要好,就可以搪塞过去了。

  哪晓得李固刚才两个谎没有说得圆,燕青把口刀朝外一拔,他吓了不敢再说谎了。“小主人,我是在上房里头的呀。我没得办法啊,哪块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嘛,我如说个不,不依她的话,我的命就没得了。主命难违啊。我是跟安……”李固才把个“安”字说出口,底下“人”字还没有出来哩,燕青不让他说了。燕青聪明哪,听他上面的话就晓得不对头了,什么“没得办法啊”,什么“如果不依她的话,命就没得了”,“主命难违啊”,再听到个“安”字,晓得一定是“安人”。啊呀!燕青心里有话:我先以为他是跟哪个妈子、丫头有奸情,万万没有想到是跟安人通奸。燕青气坏了。不能让他把个“人”字说出口,如果把“安人”两个字全说出来,安人是什么人啊?安人是我的义母。他跟我的义母通奸,我这个义子也不光彩啊!要叫他把个“人”吃下去!燕青来得快哩,噗!一个纵步蹿到他面前,手一抬,啪!给了他一个嘴巴子。他家父子两个对上上下下男女家丁从来没有动过手,哪个犯了法,一而再,再而三,始终不改,最后大不了把他逐出卢府了事。燕青这一刻实在是没得办法了,生怕他把底下这个“人”字冒出来,才打了他一个嘴巴子。这个嘴巴子打得不重,如打重了,能把李固的头打了歪过去。哪晓得李固这一刻正哭着说着,嘴张得多大的,燕青这一个嘴巴子打下来,虽然不重,因为他的指甲长,手指头的指甲在他牙花上,啡!这么一刮。就这一刮,李固嘴里头有了血了。燕青怕他还朝外说,赶紧帮他带舵:“你这个囚攘的,谁叫你不安份到外头去耍夜钱的?今天饶恕你初次,如果下次你再这样胆大妄为,我这一把刀与你不利!”说着,手一抬,啡!把刀一拔,踏踏踏踏……,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把门朝起一关,可怜跺足捶胸,放声痛哭。哭什么事?我的恩爹啊,你待人恩厚,对狗头李固有救命之恩,他对你如何呢?想不到他恩将仇报,这样的欺你。燕青哭得就差死去活来。

  燕青走后,李固朝起一站,“啐!啐!”把嘴里的血吐吐,一边哭,一边就用手揉揉嘴巴子。“血都打出来了,血,血,血都打出来了。唉!你看看瞧,就是这个没魂的事情把我害死了。我说不去,不去,她偏不肯,非要我去。你看看瞧……”哭着哭着,再一想:不要哭了。今儿虽然挨了个嘴巴子啊,我的福气大哩。我家小主人的耳朵平时着实好哩,为武的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刚才我把个“安”字才说出口,“人”字还未说出口呢,他就给了我个嘴巴子,哎,他一定是没有听清楚,他还以为我是出去耍夜钱的。他临走不是说的嘛,谁叫你不安份,出去耍夜钱的?你下次如再这样胆大妄为,我这一把刀与你不利。他一定是听了滑掉了。谢天谢地!我这一关闯过来了。他如果不是听了滑掉的话,那就不是打我嘴巴子的事啦,就要玩刀啦!不要多,只要在我嗓子上捣个小洞,我就完蛋了,李固再一想:不对啊。你不能想得太好哩,小主人的耳朵好得很哪!我那个“安”字说得清清楚楚,他听不见啊?再说,我先说赌夜钱,他就没有相信,前后门锁着,我怎么出去的呀?我懂了,大概是他不想让我说出这件事情,说出来就不大好办了。这么一说,我家小主人骨里对我有恩哪,是成全我的呀!我如说出来,他真跟我玩一刀,把我杀掉了,我是个家人,跟主母通奸,杀掉还不是拉倒,大不了他在官府花点银子,还不就完事了?他是顾全他卢府的脸面才饶恕我的,放我一条生路。小主人对我有恩,老主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他父子俩对我是恩上加恩,恩重如山。我李固是个有良心的人哪!我当初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的人了,如果不是主人救我,恐怕我连骨头都成了土了。小主人不但平时对我很好,昨天晚上这回事情他骨里也成全我了。我还是安稳些吧,留条命过过,从此以后哪个孙子再进上房,赌咒不去了!她如果再找我,我直接爽气些回她:从今以后跟你一刀两断!唔,用得。李固想到这个地方,把衣裳一脱,上床睡觉。睡觉?到哪块睡得着啊。刚才倒是蛮瞌睡的,一个嘴巴子一打,把瞌睡虫打了跑掉了。眼看天色大亮,干脆不睡了,起来,把衣裳一穿,出了房门,把房门一带,直奔书房。

  这一刻燕青已经坐在书房里头了。刚才他在房间里头一直哭到天亮,眼睛泡子都哭肿了。想想:算了,还是到书房去吧,恩爹不在家,一切事情要我料理哩。到了书房,有手下人代他泡了茶。燕青正在喝着茶,李固进来了:“小主人。”燕青把他望望:“唉唏!”想想这个畜生,又可怜而又可嫌。可怜者,他做这种没魂的事,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是主命难违。是的哎,他不过是个家人,他即使有这种歹念,谅他也没得那么大的胆做出来。这一定是贾玉姣这个贱婢引逗他的。当初她一进门,我就觉得她轻浮,不正派,果然她是本性难移。可嫌者,我问到他,他居然还在我面前说谎。“李固。”“小主人。”“我有句话要问你。”“噢,你老人家请吩咐。”“世上的人,应当是以德报恩,还是恩将仇报?”“小主人,这话还用问吗?当然应当是以德报恩。如果恩将仇报,那不成了禽兽了嘛?”“对啊!我告诉你,现在有人欺负我家恩爹啊!”“哪个啊?噢,有人欺负我家主人啊?可要死了!你告诉我,是个什么人,我小人非代主人报仇不可!”“你要问这个人,你自己心里明白!”“这个……”李固一听:啊呀,他这话原来是说的我啊。小主人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有数了,他还是诚心诚意想成全我。我还不乘这个机会来打个招呼嘛。“小主人,你老人家说的这话,小人我心里有数了。刚才你老人家走后,我翻来复去想了一阵子,我是个畜生,我不该做这种事。不过,小主人,你老人家要晓得,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我实在是没得办法啊。”燕青听了李固这番话,心里想:他现在晓得自己错了,这个囚攮的已经后悔了。以后如果再犯,我就不饶恕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容易得很。那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再说,这种事张扬出去,对我家恩爹的脸面也难堪。他既然决心改了,就算了。“好,就这么说。小爷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讲话是算数的。”言下之意:只要你能改,你放心,这回事不但我现在不说,就是我家恩爹回来,我也不说。”“多谢你老人家了。”“李固。”“小主人。”“赶快去拿早点来。”“噢,就是了。”李固跑到厨房去,把一碗鸡汤面、四个点心端来了。燕青昨天一天没有吃饱过肚子,这一刻好象了却了一件心事了,胃口也好起来了,把一碗鸡汤面跟四个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吃过之后,手下人把碗盏收了,燕青揩擦过手脸,就坐在书房里头看看闲书,喝喝茶。李固去吃早点,然后去算算账,料理料理事情。

  吃过晚饭之后,李固到书房来,代燕青把昨天没有点完的那支蜡烛点起来,然后就朝他的背后一站。燕青就继续看闲书。哪晓得李固这一刻真正萎困了,“啊呵——哈。”燕青一听:他倒又打呵欠了。不过,今天跟昨天不同啊,昨天是玩的谎,今儿大概是真萎了。把闲书朝下一放:“李固。”‘哎,小主人。”“你萎困了吧?”“嗯,不,不萎啊,我要侍候你老人家哩。”‘我不要你侍候了,你去睡觉吧。”“噢,就是了。”李固出了书房,奔自已的房间去了。

  燕青又看了一会闲书,也觉得萎困了。昨儿一夜没有睡啊眼睛里头涩虏虏的。这么说就回房去睡觉?燕青一想:不能玩。我如果回房去睡觉,这段路跑下来,就把瞌睡虫子跑掉了,上了床再想念恩爹,就翻来复去睡不着了。不如先在这块充充盹吧。把闲书放下,把盖碗茶朝旁边一推,两只手就朝书桌上一伏。脑门就朝手面上头一搁,没有一刻儿工夫,“呵——呼……”睡着了。

  他这一觉有一阵子睡哩。睡到什么时候呢?一直睡到二更天。“啧啧啧啧……”两条腿弯在这块时间长了,发麻了,把燕青麻醒了。把头朝起一抬,眼睛一睁,书房里漆黑,因为这支蜡烛昨儿点掉一大半了,今天点的剩下来的是一小半,点完了,熄掉了。耳畔中听见远处的更声,哐!哐!已经敲二更了。燕青一想:不必再点蜡烛了,时间不早了,还是回房去睡吧。随即站起身,出了书房,把书房门带好,两手朝背后一背,踏,踏,踏,踏,……,慢慢逛了。才逛到火巷里头,忽然一想;莫忙,我倒是要去望下子哩,看看李固这个畜生说话算数不算数,是真改,还是假改。燕青不奔自己的住处了,先奔李固的房间。到了房门口一望,里头还是漆黑,房门关着。入神听听,里头没得打呼声,也没得鼻息声。“总管,总管!”喊了两声,没得人答应。手一抬,咋,得儿……,啊!门还是倒顶着的。进了房间,同昨天一样,先摸到火刀、火石,把灯点着了,朝床面前一望,一双靸脚鞋子还是摆在踏板上。走到床面前,啪!把帐门朝起一掀,再朝床上一望:“啊——噗!”可要死啊!跟昨天没得二样,被子铺得好好的,没得人。燕青气啊:你这个狗奴才,早上跟我说的什么话?晚上倒不算数啦!

  且慢,狗头李固到哪块去了?他还能到哪块去呢,还不是又到后头上房去了。咦,他早上不是发狠不去的吗?对的,他本来是下决心不去的。他离了书房之后,到了自已房间里头,把门关闩好,把衣裳一脱,上床睡觉了。哪晓得他才睡下来,外头勾尸鬼到了,贾玉姣派妈子来喊他了。妈子到了门口,把门一阵敲。李固先倒是扭头拱到被窝里头不睬她。哪晓得这个妈子在门外又喊又敲,把门敲得象擂鼓差不多。敲啊敲的,狗头李固想到了贾玉姣待他百般柔情,这颗心又动了。再想想:我如今儿硬是不去,叫她空等一夜,明儿我也没得好日子过。还是去吧。起来把衣裳一穿,把被子铺好,把双鞋子摆到踏板上,手脚做好了以后,把门一开,把门倒顶,就跟着这个妈子又到上房去了。

  燕青气坏了。心里想想:恩爹啊,我现在虽不晓得你在梁山上生死存亡,不过我相信梁山上的大王绝不会无缘无故杀害你,有朝一日你总归要回来的。我在家里难道就望着狗男女如此猖狂,欺负我家恩爹吗?照这一说,燕青何不去捉奸呢?不行。在过去封建时代,儿不能捉母奸。不要说他是个义子,就是亲生的儿子,明明晓得母亲有不端之事,都不能去捉奸。燕青再一想:哎!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望着他们为所欲为,我非要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燕青章程己定,随即出了李固房间,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一身漫高的夜行装束,把挂在墙上的两口刀抽出刀鞘,分左右手拿着,绒绳朝手腕上一套。走出房间。这一刻燕青双眉叠竖,二目圆睁,钢牙紧咬,面似桃花,显得格外英俊,格外威气逼人。这里有几句赞他:

    浪子小燕青,天罡天巧星。

    神拿人莫测,巧打鬼神惊。

    不见奸奴在,顿起杀人心。

    罩纱齐眉扎,身着短衣襟;

    鸾带腰间束,皂靴足下蹬。

    紧把钢牙咬,钢刀手内拎。

   燕青出了房间,把房门一带,到了檐口,噗!蹿身上屋,到了屋上,身如燕雀,蹦纵蹿跳。到了内宅第三进上房的檐口,轻轻落下。这时樵楼已打鼓三更。只见他:

    抡眉轻举步,微有鼻息声。

    钢刀悬腕下,探首向窗棂。

  到了窗子面前,手一抬,轻轻地一推,咋,得儿……,窗子开了。两足尖一踮,噗!蹿进了房间:

    探手掭银灯,掉脸看床前。

  只看见床前:

    一双朱缎履,两只绣红菱。

    挑开青纱帐,举目看分明,

    二人紧搂抱,羞煞小燕青。

    燕青轻玩笑,枉有浪子名;

    未见风和月,初见这丑行。

  嗨,“呜——,”

    恨将刀头起,回思手又停。

  你这个燕青,索性就一刀下去,两颗首级,悄悄把后事一办,日后也就一点事没有了。他就这么手一停,今天没有杀这两个狗男女,随后不但他自己遭难,连卢俊义也险遭杀身之祸,差点送命。燕青为什么不杀呢?他有他不杀的道理。燕青想过了:啊呀,燕青啊,我如果今天把他们一杀,这一来众目昭彰,恩爹的脸面朝哪块放?而且我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是她的义子,这件事传出去,外人就要议论了,好说:贾玉姣跟李固通奸啊,这么长时间下来了,他家父亲在家的时候都没有觉察,怎么会被燕青觉察的呢?噢,大概贾玉姣原先是跟李固通奸的,后来李固跟他家父亲一起往山东泰安州去了,贾玉姣为人轻浮不堪,说不定又跟义子燕青有了奸情了,这块李固回来之后,两个人争风吃醋,燕青才争奸杀奸。这一来糟了,我燕青周身是口也难辩。就是我家恩爹日后回来,问起这回事,我也难以说得清楚。燕青这么一想:哎,不能杀。不杀,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啊!思来想去,有了:我最好今天把这一口刀就留在这个地方。我的长短家伙上都有金丝嵌就的“燕青”两个字,他们明儿早上起来看到我这一口刀,吓得亡魂丧胆,晓得我来过了,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敢苟且了。用得。这个燕青到底年纪轻啊,你今天不杀他们倒不要紧,万万不能留下痕迹,你怎么能把这一口刀放在这个地方呢?

  燕青把右手的这一口刀朝床边上一放。噗!人蹿出了窗子,把窗子朝起一带,接着上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把房门关闩好,把夜行装束一换,朝床上一躺,“恩爹啊——!”忍不住又痛哭一场。

三、蒙冤落难

一对狗男女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东方已发白,雀子已唧喳唧喳地叫了。李固到底心虚,怕被燕青知道就没得命了,睡得也不实在,先醒了。他一醒就想起床。贾玉姣也醒了。“不好了,这么早你就起来啦?再稍微睡一下子。”“不,不能玩。找话说哩,就能再睡了吗?告诉你啊,我老是提心吊胆的,就怕小主人再摸到我房间里头去,那就糟了!你让我早点个走,再迟就不方便了。我回了我的房间,哪怕再睡上一觉。李固把帐门子朝起一掀,正准备下床,一望:“啊唷喂!没——得——命——喽——!”“什么事啊?”“还什么事哩,你快起来望望看,他,他,他来过了!”“哪个来过啦?”“还有哪个呢?小主人来过了!”“你怎么晓得的?”“不好了,你的眼睛是出气筒子啊?你望望看,烁亮的一口钢刀在这块哩。这口刀不是小主人的吗?这一来怎么好呐!”贾玉姣把头伸过来一望:“好哩。啊咦喂,这一口刀是天赐了给你我的呀!”“不要闹了,还天赐给我们的哩。这是他没有动手,他如动手,我们两个人早已上西天了。”“我量他也不敢!怕什么事啊?真是野猫子长了个老鼠胆!”“我的胆是小哎,你不怕,我怕哩!你一天到晚在里头跟他不照面,可我的日子难过了!晚上不来吧,你这一关不得过!早上出去,他那一道关又不得过。唉!我真是乡下人挑粪担子——两头都是死(谐“屎”)。我求求你,从今以后,我不能再来了,再来,恐他我这颗头就要搬家了。啊,啊,啊——。”李固吓的一面抖着,一面说着,还一面哭着,不知怎么才好。还是贾玉姣胆大,说:“来来来,你先不要哭,也不要怕,你这一刻干脆就蹲在我这块,不要出去了。”“做什么?”“反正里外里是这句话了,索性就跟他掀下来玩了。喏,你就在这块梳洗,进饮食。”“啊咦喂,我的妈妈,你说得倒轻巧哩。我不能就这么蹲在里头,不出去啊?”“不错哎,你听我说唦。你梳洗过了,进过饮食之后,你再出去。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说你要到李家大庄去一趟,李家大庄有一笔帐,从去年一直拖到今年都没有送得来,要去望望看哩。你就借这个题,先出去躲避两天再说。”“噢,噢。我随后怎么办呢?”“你到了李家大庄,你表面上是收账,骨子里头是在某人家住几天。”“我、我、我住到他家做什么?”“你住在那个地方稍微避两天,让我把家里的事情料理下子,等一切安稳了,我就派人去接你,一顶大轿把你大老官抬家来,我们就直接在一起了。”“哦?你,你在家里怎么料理法?”“这个你不要问了,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哎,你不要烦,一切事情都有我!”“好的,好的。哎,这样子倒也罢了,免得我一天到晚活受狗头罪。”李固就按照贾玉姣说的,在上房里净面梳冼,进过饮食之后,出了上房,反正里外里了,直奔前头书房来见燕青。

  燕青一夜没有睡,一大早就到书房里来了。李固走到书房门口:“小主人。”燕青把他望望,心里有话:你这个畜生!今儿早上看见我那一口刀,恐怕够你受的了吧!“这个……小主人,我这么想啊,这个李家大庄混账哪,去年的租一直到今儿都没有送得来。主人对他们恩厚,他们老起脸来不送了。我想今天到李家大庄去一趟,你老人家看怎么样?”“好啊。”燕青心里有话:你大概是被我那口刀吓怕了,想到乡下去躲几天。好极了,你早走早好,免得我看见你来气。李固随即告辞出来,带了两个手下人,奔李家大庄去了。

  李固走后,当天平安无事。到了第二天一早,燕青才坐到书房里头来,忽然有个上房里头的妈子跑得来了:“小主人!不好了!”“怎么着?”“主母有病了!”“噢。”燕青点点头。有病了?该派有病哪。这个病走哪块来的呀?不是受凉,也不是停食,我有数,是吓出来的病。她是个女流之辈,看见我那一口刀,不害怕吗?“知道了。”妈子走了。过了一刻儿工夫,后头的妈子倒又来了:“小主人啊,主母的这个病啊,看上去不轻哪,来势蛮猛的呀。要请位医生来代她看看哪。”燕青心里有话:吓出来的病,当然不轻哎。不过,妈子既来报信,说主母病重,我还不能不请人来代她看病。我如果置之不理,旁人不骂我吗?“好。”燕青随即拿了一张名片,命人去把本城的一位名医请来。这位医生听说请他到卢府去代贾玉姣看病,在路上就差把鞋子跑了掉掉了。不要说还有钱拿,就是一个钱没得,他也情愿。什么原因?早有新闻,说贾玉姣是个绝色的美人,着实好看哩。自从卢俊义把她从姑苏带到大名来以后,哪个不想看看这位贾玉姣?过去的妇道小象我们现在的女性啊,过去闺门很严,而且她又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主母,除了妈子、丫头以外,连卢府的家人平时也不容易看到她。她又不大出门,偶尔出门,都是坐轿子,轿帘子放得好好的,外面的人还是看不见。她如不生病,这位医生一辈子也别想看到她。今天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还不借看病去看看这位美人嘛。再说,平时这位美人梳妆打扮,簪环首饰齐全,那种美并不小奇,那是装扮的美。今儿她是生病,肯定是不梳洗,不搽粉,不戴簪环首饰,今儿的美是真美,是本色的美,叫清水美人。这种机会格外难得。手下人把这位先生带进书房,与小主人见过礼之后,燕青就陪着先生到后面来代贾玉姣看病。

  两个人才进了角门,有个妈子一声喊:“先生跟小主人来了!”后头有人招呼:“就请他们来吧,后头已经准备好了!”燕青跟医生到了第二进。这位先生一望,暗暗跺了一脚:糟了!原以为今儿是个好机会,可以看到清水美人了,哪晓得还是看不到。怎么看不到的?上首房门口帘子垂得好好的,帘子外头摆了一张书桌,桌上摞了几本闲书,泡了两杯茶。在帘子上有个洞,这个洞约有碗口这么大。这是准备的垂帘切脉。先生先向燕青打了一躬,朝下一坐。燕青朝旁边一张椅子一坐。先生先喝了一口茶。“请主母把右手伸出来,容学生切脉。”在帘子的洞里头伸了一只手出来,朝书上一搁。这位先生低头把贾玉姣这只手一望,啧喷啧啧……啊呀,不要看她这个人了,就看她这只手,就晓得是位绝色的美人。哦,看手就看出来了?当然啦。你晓得她这只手是只什么样的手啊?雪白粉嫩,十指纤纤,连一点斑点都没得。人说六月心的花香藕雪白粉嫩,跟她比还差得远哩!先生两只眼睛望准了她手腕的寸关部位,三个指头朝上一搭。这不是给一般人看病,手没有搭得准,再移下子,不要紧,这是给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主母看病,不能随随便便地在人家手上摸啊摸的,万一人家发火,那就糟了,所以要望准了。三个指头搭上去,先生心里有话:奇怪,没得病啊,脉相蛮好的嘛。咦,笑话,为什么没得病要喊我来看病呢?噢,懂了,懂了,她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主母啊,贵重得很哪,说不定是昨儿晚上睡迟了,今儿早上又起早了,有点头晕眼花,或者是“啊啐”打了个喷嚏,这块妈子、丫头就惊起来了,以为主母有病了,就喊医生来看了。唉,一个人到了有了钱啊,身体也就贵重了。“请妈妈把主母的舌苔望下子。”妈子进去把主母的舌苔望了下子,出来告诉先生。先生点点头。站起身来,跟燕青一起回到前面书房,朝下一坐。手下人把白纸朝他面前一放。先生把墨磨浓,把笔掭饱,把笔杆子朝手上一抓,就在这块想了:又没得什么病,这个药方子怎么开法?有了,最好开几味太平药,没得病也能吃。把太平方子开好了,把笔杆子朝下一放,就把药方子递了给燕青过目。你不要看燕青年轻,在医道上也还略知一二,象这些药方子,他一看就明白。燕青把药方子接过来一望:哼!这种药我们也能吃哎,是太平方子哎。贾玉姣没得什么病,是妈子胆小,虚惊。燕青点点头,心里有数了,这时先生告辞,燕青喊家人送客。不给钱吗?找话说哩,给百万家私的大财主家的主母看病,何能不给钱呢?象城里的这些名医,跟他卢府上都是用金摺子记账,每年三节算账,免得看一次病给一次钱,太麻烦。

  先生走后,燕青随即叫手下人去配药。卢府自家的药店很多,随便到哪家店里,拈拈抓抓就行了。把药配好了回来,燕青命人交给上房里头的妈子。上房里头的妈子把这些药煎好了,随即就端到房里来:“安人,你老人家请用香茶。”“快倒掉!你们一天到晚就跟木头差不多。我吃什么香茶啊?我又没得个倒头病。”妈子心里有话;你早说唦。你早说没得病嘛,我们就不费这个事咧。我们还以为你真的有哪块不舒服的,原来是拿我们开心,是假病。妈子把才煎好的香茶倒掉了。

  燕青以为没事了,坐在书房看闲书。哪晓得过了一刻儿工夫,有个妈子急匆匆地跑到书房门口,喉咙都喊岔了:“不好了,不好了,不好喽——!小主人,你赶快到上房去一趟。主母刚才香茶吃下去,倒稍微好一些了,哪晓得这一刻突然又不对了,心里难过得很哪,她要请你老人家到上房里去下子,她说要嘱托遗言哪!”燕青一听:“啊唷!”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哎,刚才说有病,其实没得病,想不到这一刻真病了,而且病得这么厉害。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既说要嘱托遗言,我还不能拖,还要赶快去。燕青赶紧起身,跟着这个妈子往后头上房跑。遇到这些事情,燕青到底年纪轻,没得经验。你去不要紧,你应当要带个把手下人一起去,而且应当仔细想想,病哪有这么快啊?刚才还是个没得病的人,一刻儿工夫,倒要嘱托遗言啦?燕青就被这个妈子这一虚,这一喊,信以为真,就一个人跟着去了。

  进了内宅角门,第一进、第二进的妈子、丫头看见小主人到了,纷纷请了个安。请过安之后,一个个直朝房间里跑。到了第三进,亦复如此,这些妈子请过安之后,直朝自己房间里跑,连喊他的那个妈子都跑掉了,客堂里头一个人没得,只有燕青一个人。燕青没有在意,把上首房间的门帘朝起一掀,进了房间一望,房里一个妈子、丫头没得,帐门挂着,贾玉姣蓬头垢面睡在床上,脸上是蜡黄蜡黄,就跟一张黄纸差不多,样子是有些怕人哩。这就奇怪了,她不是好好的没得病嘛,脸上怎么会这么黄的呢?这个黄是假黄。贾玉姣这个贱婢做这些事情是老经验,她脸上的黄是用荷叶水洗的,越洗越黄。她这一刻睡在床上好象眼睛都睁不开来,两只眼睛眯着,就象个要死的人。燕青上了踏板,请教了一声:“母亲。”往日燕青从来没有喊她母亲。贾玉姣虽然是晚妻扶正,燕青看不惯她,打心里藐视她,至多请教她一声“安人”,今天为什么要喊她母亲呢?燕菏心里有话:贾玉姣此刻脸色怎么这样黄的呀?一定是看到我那把刀在她床边上,她一吓,把胆吓破了。刚才医生来看的时候,她还没有发作起来哩,所以没有看得出来,这一刻发作起来了,所以连脸都黄了。她是个要死的人了,就请教她一声母亲吧。这时贾玉姣听到一声喊,就慢慢地把脸朝这边掉了。好象很费劲,很吃力的样子,好不容易才慢慢把个脸掉过来,嘴里说话也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好象连气都接不上来,而且叫人听了心酸难过:“儿呀,为娘这条命恐怕危在旦夕了。我死之后,你爹爹回来,你要小心侍奉爹爹。我的后事,不要过于破费,宜乎从简啊。”说过之后,脸一苦,脸朝床里掉,两只手就在心门口扒,嘴里叽叽咕咕地哼着,好象难过得很哩。燕青一望:嗯,差不多了,在这块扒心了,大概是心里烧得难过了。燕青望望床上这顶帐子,心里一想:这顶帐子还挂得好好的嘛,要代她把顶帐子下掉哩。为何要下帐子呢?这是过去人的迷信说法,人死不能死在帐子里头,死在帐子里头等于死在天罗地网之中。你这个燕青想下帐子也不要紧,对过房里奶子、丫头多得很,你应该喊儿个妈子、丫头来下帐子哎。燕青向来就是这样子,佣人不在面前,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已做掉了,不欢喜再去喊佣人。下顶把帐子又不难,何必要喊人呢?燕青手一伸,就准备来下帐子了。嗨?他不下帐子没事,他手才抬起来,贾玉姣突然就跟鬼神附体差不多,右手一抬,一把就抓住燕青的这只右手,左手就在床里头把燕青前天摆在床边上的那口刀猛地一下拿出来,嘴里一声喊,这一声喊如给外人听见了,真正要把汗毛疹了竖起来哩,不晓得她怎么忍心喊得出口的:“不好啦!燕青带刀来强奸庶母啦——!”接着,当啷!把口刀朝地下一撂。“啊唷!”燕青一吓,赶紧把贾玉姣这只手掰开,双手缩回头。贾玉姣就这一声喊,对过房间里头的妈子、丫头,还有前头两进房间里头的妈子、丫头,哗……,一起都跑来了。这全是事先关照好的。有的到房里,有的在房外,七嘴八舌,你一言,她一语:“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小主人啊,你怎么想得起来做这种事情的呀?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把书读到鼻孔里头去啦?啊”“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的呀?她是你的什么人啊?是你的庶母啊!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你家恩爹啊?啊?”燕青可怜急得满脸通红,一时无话辩解,“嗨——”一转身,踏踏踏踏……,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头,跺足捶胸,放声痛哭。

  燕青跑掉了,贾玉姣把身子朝起一拗,下床了。“妈妈。”“哎,安人。”“快些打水来给我洗脸唦!”“噢,噢。”因为刚才脸上全是些荷叶水,这副鬼像太难看了。妈子把水打来,贾玉姣重新梳洗。梳洗过之后,关照妈子:“来啊,妈妈!代我把地上的这一口刀拾起来,摆到柜子里头去。拿主人的名片,快去叫手下人把三十几户本家一起请得来。”“噢,噢。”

  这三十几户本家,全是吃的卢府的白大饭,到月拿干俸,听说主母呼唤,一起都来了。内中有位族长,八十几岁了。大家到了大厅上,族长老太爷坐在当中,其他的人分坐在两旁。有手下人代他们泡茶。“老太爷啊。”“啊,诸位大爷。”“老太爷啊,你老人家年纪最大,你是族长啊,你的见识比我们多。请问,今天安人把我们喊得来,有什么事情啊?”“啊咦喂,这个你们还猜不出来吗?是为燕青哎。这个孩子已经大了,哎,恐怕是主母准备请人代他做媒,或者嘛是合婚。”“哎,对对。”大家一听,觉得这话有理。现在卢员外不在家,所以把我们大家请来了。正在这块谈着,后头有个妈子出来了:“请族长跟诸位老太爷到后头上房去坐。”“好的。”大家起身,族长在前,人众在后,直奔上房。才进了角门,一个个就请教了,族长是第一个:“安人,我们来见安人请安了。”他是族长啊?唔。族长的辈份比起卢俊义来,至少要大一辈唦,多则要大两辈,怎么见贾玉姣请起安来的?这话就难说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叫有钱的为尊。不要说请安,年老的给年小的磕头的还有哩,妈子把他们带到客堂里头,纷纷入座。这时候上房里头有个妈子出来了:“族长老太爷,诸位老太爷。”“啊,不敢当。妈妈,今天安人把我们呼唤得来,有什么吩咐?”“老太爷啊,安人说的,安人本当要出来见族长老太爷跟诸位老太爷请安。”“啊咦喂,不敢当。妈妈,我们当受不起。不要把我们折到哪一块。”“一则来安人身体不大好,二则来呢,他有点害羞。”“噢噢。我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害羞的呢?究竟有什么事?”“没得旁的事,是为燕青的事哎。”“噢,噢。——诸位老太爷,你们听听,如何啊?”“不错。族长老太爷啊,你老人家真有道理。一猜就猜到了。刚才在大厅上我们就佩服了。”“妈妈,你说是为燕青的事,为燕青的什么事呢?”“是为燕青的一件大事哎。”“晓得了,大概因为卢员外不在家,现在看中了哪一家的千金了,准备代燕青合婚?”“不是的。”“哦,不是的?那是什么事呢?”“告诉你老人家唦,燕青玩出纰漏来了。”“哪个?燕青玩出纰漏来啦?”“就这话唦。”“哎,这个伢子好象是不该出纰漏的,不过,就是出个把纰漏也不奇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小主人,全城没得第二个啊。城里有三十几家妓院,有明的,有暗的,还有什么暗门楼子咧,说不定他常到妓院里头去,玩啊玩的,玩出纰漏来了。”“不是在外头玩出纰漏来的,是在家里头哎。”“在家里啊?在家里哪块啊?”“在上房里头,玩出纰漏来了。”“哪个?在上房里头玩出纰漏来啦?”“唔。”“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不要你说了。在上房里玩出纰漏来,这也不奇怪哎。燕青是个小主人哎,常到上房里来。你看上房里这是多少妈子、丫头啊,一个个头上花扑扑的,脸上粉抖抖的,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就跟风摆杨柳似的,象花蝴蝶朝人面前飞。是容易叫人动心哩。不晓得你们哪个妈子、丫头,跟他勾勾搭搭,把他玩出纰漏来了。我用不着问,我心里头已经有了七八成数了。”“哦,你老太爷心里倒有数啦?”“嗯,怎么没得数啊。不是旁人,恐怕就是跟你!”“咦喂,老太爷啊,婢子没得这个造化。”“啊,不是跟你,是跟哪一个呢?”“老太爷啊,告诉你,今儿燕青带刀强奸庶母!”“你说什么东西啊?燕青带刀强奸庶母啊?呸!出鬼了,要死下来了!——来人!”“族长老太爷。”“代我赶快拿马刷,拿笤帚,代我把他周身上下好好的刷下子!再拿几张草纸,代他周身擦下子!要死下来了,壶嘴打掉了——乱冒了。你说旁的话我还能相信,你说燕青带刀强奸庶母,这是种什么事啊?啊?这是忤逆不孝,直接不在五伦之内了,有这种事吗?你说旁人倒也罢了,说燕青这个伢子我是晓得的,没得再好了,不晓得多懂道理哪,通情达理啊。他到街上,不管他是骑马,还足坐轿,有时我们还没有看见他哩,他看见我们了,多远的就下马,或者住轿了,就上来见我们请安了。请过安之后,就垂手落肩站在旁边,要等我们过去以后,他才上马或上轿走哩。你说他出别的纰漏或许有之,说他强奸庶母,你大概烧胡了说的。——诸位老大爷啊。”“啊,不敢当,族长老太爷。”“想不到啊,俊义出门才几天,家里就闹出这种笑话来了。说燕青强奸庶母,岂有此理!在我看,其中一定有故啊!”

  他这番话一说,旁人倒没有怎么样,贾玉姣坐在房问里头,听到他最后说“其中一定有故”,“呃咳!”不由打了个寒噤,吓了一跳。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心里就虚了。这个“故”字,有点戳心哩。坏了,恐怕我跟李固的事,这位族长老太爷已经晓得了。嗯,不好,他说其中有故,是有那个故哪,有个李固(谐“故”)咧。他如果晓得这回事,底下再一起掀出来,那一来就遭了,这个事情就不好收场了。怎么办呢?有了,我有的是钱,有钱可以买得鬼推磨,钱能通神,何况乎人!再说,这些人我心里有数,嘴上虽说得漂亮,骨里也不是什么好人。贾玉姣把柜门一开,拿了一大沓子银票出来。这一大沓子银票数字不菲哩。随即就递了给一个梳头妈子,跟梳头妈子附了个耳。这个梳头妈子伶牙俐齿,拿着这一沓银票,出了房门,走到卢俊义的一位近房本家面前,朝下一站。为什么要找这一位呢?贾玉姣狠哩。因为卢俊义的一个亲生儿子死了,应当是他的儿子大料子过继给卢俊义,这在过去是有规矩的。因为燕青进了门,他家儿子就不好再过继了。卢俊义就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了,说你的小孩子将来攻书上学,娶亲生儿子一切一切,都是我卢俊义承担。但是有句话要跟你说清楚了,燕青,我是非常喜爱他,非收他作义子不可。我百老归天,将来我留下来的家产,燕青跟你的小孩子对半分。当时这一位没得办法哎,因为全家靠着卢俊义过日子哩,只好点头,不过心里头总归不开心。这时候这个梳头妈子到了他面前:“老太爷啊。”“哎,哈哈,妈妈。”“这个……老太爷啊,安人这块有点不恭,请你老太爷要赏手。”用袖子朝起一挡,啡!把一沓银票子杵过去了。“咦,妈妈,怎么好好的……无功不受禄啊。”“不,请老太爷附耳过来。”“啊,噢。”这一位本家就把耳朵朝过一送,梳头妈子就对着他耳朵叽叽咕咕。这一位本家听得点头晃脑,意思是:我有数了。接着这位本家起身,走到族长面前:“族长老太爷。”“嗯,不敢当。老太爷。”“这个……请你老太爷附耳。”“噢。什么事?”族长老太爷把耳朵送过来,这位本家就对着他的耳朵:“现在安人有点不恭在这块,老太爷请收。”说着就把一沓子银票朝他手上一杵。“哎哎,这做什么?唔,唔,安人有什么吩咐?”“安人没得旁的事情,请你老太爷搬家。”“哪个啊?叫我搬家?我住在那个地方几十年下来了,人杰地灵,蛮好的,房子也不丑,要搬什么家啊?”“哎,不是请你老太爷往外搬家。”“那搬什么家?”“请你老太爷良心搬下子家。”“什么玩艺?为什么事要搬家?”如此如此,这等这样。这位本家叽叽咕咕一阵说。“噢,噢噢。有数了,有数了。”族长老太爷先把银票朝身上一揣。“呃咳!嗯,诸位老太爷。”“不敢当。族长老太爷。”“唉,燕青这个伢子啊,我看他原先是蛮好的,蛮懂事的,通情达理。后来,我再望望啊,不对头了,看见人不但不请教,而且头仰到天上,我晓得一定是走上坏路了。现在果然坏散了板了!啊!俊义不在家,他居然要强奸庶母,做出这种大胆妄为的事来了。这种事有关我们卢氏家族名声哪!我们不能不问啊。——来人啊!”“族长老太爷,请吩咐。”“代我赶快把燕青这个小畜生带得来!”“是!”有手下人跑到前面去,把燕青喊得来了。

  燕青莫名其妙,三十几户本家来了,他也不晓得。到了后面一望,看见族长老太爷跟这些本家都坐在这块,赶紧上前恭恭敬敬:“老老太爷,诸位太爷,晚生燕青见老老太爷、诸位太爷请安,”说着双膝跪倒。燕青明晓得他们是些坏鬼,但还是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恩爹的本家,尊重他们也就是尊重我家恩爹。族长老太爷开口了:“燕青,你这个小畜生!”燕青趴在地下一听:啊?奇怪。平时对我蛮客气的,今儿怎么一开口就骂我“小畜生”的?不好,其中定有原故。燕青没有开口。“想你家父亲对你有恩哪,当初好心把你带回来收为义子,万万没有想到,你家父亲不在家,你居然做出这种五伦之外的事来,手执钢刀到上房里头来要强奸庶母。——来人,代我拿片子,把他送官重办啊!”族长老太爷说过了,旁边有一位本家站起来了:“老太爷。”“啊,不敢当。老太爷。”“你刚才说是拿片子把他送官重办。俗语说得不错啊,家丑不可外扬。象这种丑事,我看不宜送官,最好开祠堂,依照家法处置。把他处死算了。”“哎,对对对,你老太爷说得有理。”他才说过了,旁边又有一位本家站起了。这一位本家就是梳头妈子第一个找他的、卢俊义最近的一房本家。他跑到族长老太爷旁边,跟他低低地附耳:“老太爷啊,我看,最好是叫他怎么来的,还怎么去。什么道理呢?如拿片子送官,家丑就要外扬;要说是开祠堂,依家法处置他,也不合适,冈为这个小畜生不姓卢,他姓燕,不能在我们卢家祠堂来处置他。最好是他怎么来的,还叫他怎么走!你老太爷放心啊,我家小孩子一旦进了门之后,包管孝顺你族长老太爷。”“哎,哎哎。”族长老太爷一听,点点头,“好,老太爷啊,你这话说得有理。——你这个小畜生!本当拿片子把你送官重办,或者开祠堂处置,一则来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来你这个小畜生并不姓卢,你姓燕,不能让你把我们卢家的门风带坏了。你当初怎么来的,你现在还怎么走,你还不代我速滚哪!”燕青趴在地下,两只眼睛望着他们,听他们你一言、他一语,心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刻听见族长叫他速滚,燕青啪!朝起一站,丁字步,八字脚,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头一翘,胸脯子一挺。不尊重他们啦?不尊重了。刚才是把你们都当作人的,哪晓得你们是些狐群狗党。你们倒叫我滚了,我还尊重你们吗?“好啊,你们刚才讲的话,你们代我记着!叫我走,我马上就走!后会有期!”踏踏踏踏……,燕青掉脸就走了。燕青心里有话:你们入神啊,是你们叫我走的。我这刻就走。我到哪块?上梁山!我到梁山去把我家恩爹接回来,把家里的这些丑事全告诉他,哼哼!到那时看你们哪个还敢叫我走?!等我家恩爹回来,朝当中一坐,我朝旁边一站,非把你们这些狐群狗党一起喊到面前来,把李固拖得来,用不着动刑,只要恩爹望着狗头李固一声喊,李固还不招嘛,到那时我看你们这些狐群狗党有何面目见我!燕青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去,账房也没有拢,直奔门外。为什么不拢呢?我走之后,狗男女肯定要把家财任意挥霍,我如拢下子账房。他们就把胡萝卜写到我蜡烛账上来了,日后我家恩爹回来查到账,我就说不清楚了。我这样子什么地方都不拢,清清爽爽,免得将来啰嗦。

  燕青走到大门口门房,门房里头有个人跑出来了,哪一个?老管家李祥老爹。李老爹手一拾,把燕青膀臂一把抓:“小主人。你站住。”“老人家。”“来啊,我问你啊,你到哪块去?”“老人家,我走了。”“走啊?我才听人告诉我的,这些囚攮的,要死下来了!简直无法无天了,这还了得!小主人,你不要走,喏,让老奴到后头去跟他们评理!”哎,你不要看李祥是个家人啊,他当初是卢府祖大爷面前的一个心腹,他如真正发起火来,说句把话,差不多的人还就不大敢不听他的哩。燕青一听:“太爷,你老的一片好心,晚生心领了。你老不知道,自古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燕青这话里头的话多哪,不好跟李祥细说。不错,你李祥是能代我说话。不要说你了,就凭我燕青,我就是不走,谅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如果日后暗中在酒里,或者饭里放点毒药,把我毒死了,那一来我的冤枉就更没法伸了。不要看李祥年纪大了,聪明人,一点都不糊,听了燕青这句话,心里明白。“好唦,你老人家一定要走的话,你要带几个钱走,不能就这样子空着手走啊。”“什么?带钱?你老讲笑话了,我怎么能拿钱呢?我如到账房去拿了钱,将来就说不清楚咧。”“来唦,来唦,你不到账房去拿钱,老奴也晓得你的意思。喏,我这块有平时积蓄的二百两,你先带了去用。”“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才要命哩!好好,就不算是我给你的,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回来以后,你哪怕加十倍还我,好不好啊?你总归要带几个钱哩,你一文不带,我心里不得安啊!”“嗨——!”燕青都急坏了,“老人家,我身上金银怪多。”怪多啊,找一个小钱刮痧子都没得。李祥也晓得他是说的谎,他平时身上从不带钱。“小主人,你如果就这样子走的话,老奴今儿哪怕跟你拼老命,我都不得让你走!”“这样子吧,你老的一片好心,晚生领情了,钱,我是万万不能要,请你老叫人到我的房间里去,把我床头的怀弓月儿弩取来,让我带着,我就走遍天涯也不愁没饭吃了。”“噢,好的,好的,我来代你去拿。——来啊,你们多来几个人,代我侍候着小主人啊!”李祥不放心,生怕燕青用的脱身计,叫人看住他。什么叫怀弓月儿弩?这是一种特制的弓箭。燕青小时候生得瘦弱,卢俊义除了教他拳棒功夫,练双刀以外,还怨教他开弓放箭。为武的不能不会开弓放箭啊。但是燕青拉弓的弓力不够。卢俊义就动脑筋,特为做了一把小弓,能放到怀里,所以叫怀弓。另外用竹于做了三支竹箭。每天早上起来,燕青练过功,打过拳,舞过刀之后,就练怀弓月儿弩,对着花园树头上的雀鸟射。练啊练的,练出功夫来了,在四十步以内,发无不中。如果射人,要射眉心,绝不会射到鼻子!要射左眼,绝不会射到右眼,就这么准。所以他说只要把怀弓月儿弩带着,就不愁没饭吃。

  李祥跑到燕青的房间里去,把怀弓月儿弩取来了。“小主人,喏,怀弓月儿弩在这块。”“好,多谢你老。”燕青接过来,在身边收好。“小主人,我看你老人家还是带几个钱走。”“不,多谢你老的好意。再见了!”说着,转过身来,踏踏踏踏……,出了大门了。这些家人一个个地站在门口,望着他走,都舍不得他。特别是李详,心里难过,他看着这个小孩长大的,现在就这么走了,还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来。大家一直望到他出了巷子,拐弯向东了,一个个才回到门里来。燕青不便到账房去拿钱,何不到银号里头去,或者到哪家钱庄去拿几个钱呢?他也没有去。燕青想过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要以为他们平时看见我,小主人长,小主人短,尊重得了不得,变起来快哩。就象刚才这些本家,说翻脸就翻脸,还叫我滚哩。卢府没得事便罢,一有了事,消息传起来不晓得多快哩,说不定那些银号、钱庄上的人已经晓得刚才这回事了。我如跑了去拿钱,对我就换了一副面孔了,我就是拿到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不如不去。这就怪燕青想得不周到了。这不是赌气的事哎,你不想想嘛,你上梁山,路那么远,在路上饿了要吃,天黑了要住,总要带几文盘缠唦,一文没得怎么走法?

  燕青出了东门,走着走着,已经到了总路口了。猛然一想:“啊呀!”两脚站定了。为什么不走啦?啊呀,燕青啊,我差点气昏了。我这一刻到哪块?上梁山,去找我家恩爹。上次李固回来不是说的嘛,我家恩爹要等有机会才能回来哩。他早上有机会早上走,晚上有机会晚上走,说不定他已经得到机会下山了,这一刻正在路上走着。这块是总路口,有几条路都通山东地界。我如果走这条路去,说不定我家恩爹走那条路回来了;我如果走那条路去,说不定恩爹走这条路回来了。万一我们两不遇,我还不要紧,我家恩爹到了家,狗男女说不定对他下毒手,弄一点什么砒霜毒药,把他毒死了,那一来不但我的冤枉没处伸,我就永世再也见不到恩爹了。怎么办呢?有了:我不走了,就在总路口这个地方等。迟早有一天,我家恩爹不管走哪条路回来,他总要走这个地方经过,我不是就见到我家恩爹了吗?燕青就走到大路旁边一棵老树下面朝下一坐,脸就对着大路上,等恩爹。伤起心来就哭:“恩爹啊,啊——”看见有坐轿的、骑马的大老官从城里出来走此经过,就赶快站起来到树林子里头去避一避。为什么要避呢?城里的这些有钱的、做官的,哪个同我家恩爹没得来往?哪个不认得我燕青啊?被他们看见了,不难为情吗?等他们过去了,再出来朝树根底下一坐。

  坐到中午,肚里饿了。身上一文都没得,怎么办?不要紧,有怀弓月儿弩在身上哩,不愁没饭吃。随即到树林子里头去,把怀弓月儿弩拿出来,三支竹箭只拿了一支,还有两支收在身边。幸亏他把这两支竹箭收在身边,随后救他恩爹卢俊义,就是用的这两支箭。燕青就用一支竹箭射树头上的雀鸟。准头好极了,箭无虚发。射了有十几只雀子,就用因根细树枝子把雀子朝起一穿,朝手上一拎,到前面的一个小荒镇上去。

  小荒镇上没得大饭店,只有一家小熬煲馆子,另外还有豆腐店、香蜡铺子等几家小店。燕青走到这家熬煲馆子门口,想进去,又不好意思。小二把他一望,看他身上穿的公子阔服,手上拎了一串雀子,心里猜想:大约是城里有钱的少爷下乡来打猎的。这些少爷没事都欢喜出来逛逛。大概这时候肚里饿了,来不及进城了。赶快上来招呼:“公子爷啊!”“小二。”“你大概肚里饿了吧?就在我们小店吃吧。告诉你啊,这个镇上就数我们这一家店最好了。没得比我们家再大的店了。”“好。小二,我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钱,就拿这些雀子跟你们换顿饭吃,还行吗?”“嗯——,噢!”小二心里有话:这不奇怪哎,这些大老官、大少爷出来,哪个随身带钱的呀?他们在城里随便哪家银号里都能拿到钱,在店里买东西都是三节算账。“行行,就这么说,公子爷哎!”小二望望这一串雀子:马上拿开水把毛烫烫,把毛挦掉了,把肚子一破,弄咸菜花一烧,何止值一顿饭的钱,还能赚几文哩。“公子爷,你老人家请坐啊。”燕青生怕有熟人走此经过看见他,把脊背对着门口,脸对着里头朝下一坐。一刻儿工夫,小二把饭菜端得来了。燕青一望:没得命了!燕青自从进卢府的大门,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饭菜。你看看瞧,这几碟莱乌七八糟的不谈了,这碗糙米饭简直不忍心下口。人到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只好硬着头皮吃。再说肚里饿了,饥不择食,吃吃倒也别有风味,就把一碗饭、几碟菜吃掉了。吃过之后,又回到总路口去,朝树底下一坐。拿雀子换饭吃,开始一两天倒也罢了,接连换了三四天,小二就疑惑了,不晓得他是玩的什么玩艺,又不敢问他。好在不蚀本,就随他去了。随后燕青早上一顿就干脆不吃了,每天只吃中晚两顿。晴天好日可以打雀子换饭吃,遇到刮大风,下大雨,打不到雀子了,怎么办呢?到了这一家店门口:“小二。”“哎,哈哈,公子爷。”“今天没有打到雀子。”“噢,没有打到雀子。你老人家肚里饿了,要吃饭?”“对了。”啡!燕青把头上这一顶头巾脱下来,“小二,我想拿这一顶头巾换顿饭吃,还行吗?”“噢,行行,就是了,公子爷啊。”燕青如果前两天把这顶头巾卖掉,拿卖头巾的钱来吃饭,还可以多吃几顿。燕青在卢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吃饭穿衣从来不要他烦神,他怎么会算这种账,再说他还有点不大好意思拿去卖,一顶头巾只换了一顿饭。到了下一次,没得头巾换了,头上还有支别发的金针呢,燕青这一点不外行,先拿到镇上一家小银号去换了几个钱,换的饯可以吃这么几顿。头上头巾没得了,别发的金针也没得了,头发就披在脑后。坐在树底下,伤起心来就望着大路上哭,风吹吹,灰扑扑,可怜,嗓子也哭哑了,眼眶子可烂了。身上的衣服风吹雨打太阳晒,再经常在树干上刮刮,擦擦,日期长下来,全破了,披一片,挂一片。

  这一向时吃饭是这么吃的,晚上睡觉睡在哪块呢?这个就沾卢府的光了。由一条岔路下去约有里把路,有一家卢府的佃户,姓刘,全家就夫妻两个跟一个小孩子。燕青哭到二更天,天大黑了,路上没得行人了,料想恩爹决不会半夜三更同来,没得指望了,要找地方睡觉了,就跑到刘家来了。刘家夫妻两个天暖睡不着,把孩子哄睡着了以后,两个人正坐在打麦场上摇着芭蕉扇子乘凉。忽然看见远处有个黑影子来了,渐来渐近,仔细一望,刘佃户吓了一大跳。“啊咦喂,奶奶,速些站起来啊,是小主人来了。——小主人,哈哈,你老人家怎么今天一个人逛到城外来啦?大概是天黑了,不、不、不便进城了,可是的呀,不要紧哎。——奶奶,你快点把那张板凳拿抹布抹下子。——小主人,你老人家请坐。你看是不是先弄杯茶喝下子?——奶奶,赶快烧开水,就、就把那个满天飞的茶叶,多抓些,代小主人泡杯茶。——你老人家先弄杯茶喝喝。肚里饿了吧?先打两个清水蛋吃下子,好不好啊?你看,是不是我到城里去送个信,叫胡二胖子打轿子来接你老人家?”“不要。”“哦,不要?不要嘛就这样子唦,就在我这块马虎些拢下子。你不要看我们虽然是乡里人家,告诉你啊,我家奶奶不晓得多欢喜干净哩,一天到晚布不离手,角壁角落都抹得干干净净的。今儿好在天暖,我就跟我家奶奶、孩子搁张门板睡在外头,大床就让了给你老人家睡。”“不要。”“噢,也不要?那你老人家怎么说?“喏,我就睡在这个地方。”燕青随即站起身,走到稻草堆子面前,拎了两捆稻草,朝地下一铺,人就旁势朝下一躺,把左手肘搁在底下,左手勒了个拳头,头朝拳头上一搁,双眼紧闭。刘佃户一望:“小主人,你怎么想得起来的呀?这个地上不但脏,还有草虱子,潮湿气又大,夜里再有凉风吹吹,把你老人家睡出病来,老主人责备下来,我们吃罪不起。你老人家赶快起来,要么你就进去睡到床上,要么我就马上进城,叫胡二胖子把轿子打过来,把你老人家接回去。”“我告诉你啊,你千万不能到我家里去报信,你如果到我家里去报信,我立刻就走。”“啊?噢噢。”刘佃户夫妻两个就到旁边去叽叽咕咕猜了:“坏了,小主人恐怕在家里闯了祸了。”“伙计啊,这个祸闯得大哪,不是一般的祸啊。不然他就不肯回家了吗?”夫妻两个也不敢到里头去睡了,就坐在这块陪燕青。一刻儿工夫,两个人瞌睡了,趴下来睡着了。等他们醒过来,天倒快亮了,眼睛睁开来一望,燕青倒已经走掉了。刘佃户就跟老婆商量了,决定到城里去打听下子。拎了几十个鸡蛋,带着油壶,准备把几十个鸡蛋孝敬主母,领几个赏钱,而后打点油回来。到了卢府,就向李祥打听,他也没有告诉李祥小主人昨儿晚上睡在他家门口。李祥听他问到小主人,赶紧关照他:你不能提小主人的话,提到小主人的话,你就不得了啦!刘佃户一吓:啊咦喂,恐怕这个祸闯得着实大哩,还不能告诉他小主人在什么方,说出来就不得了。随即就把鸡蛋请人送了给主母,领了几个赏钱,打了点油家来。家来之后就关照他老婆:如此如此,小主人的事千万不要啰嗦。不晓得他家究竟是什么玩艺头。燕青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去睡呢?燕青这个人很知趣。你不要看他家现在让床,泡茶,打清水鸡蛋,这么热乎,万一他到城里去一打听,晓得我是被赶出来的,你晓得他会怎样啊?他如果相信我这个小主人,罢了,他还会继续留我。万一他不相信我了,到那时不但不留我,说不定还会下逐客令,那一来我就难堪了。这样子我睡在稻草堆子旁边,稻草是卢府上的,我一口不吃你家的,睡过了就走,你总可以了吧?燕青在总路口等他家恩爹卢俊义,我先让他在这块慢慢地等,我再来交代卢府的事。

四、施毒报官

燕青走后,贾玉姣也就把族长老太爷、三十几户本家打发走了。趁此交代,从此以后,这三十几户本家就钉起来了,今天你来借三百,明天他来借五百,不得断头。贾玉姣也不敢回他们,因为自己的辫子给他们抓着哩,只好捏着鼻子喝酸醋。好在她家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不在乎这几文。

  贾玉姣随即就派人打小轿子,到李家大庄去把李固接回来。李固到了门口下轿,才走到房门口,李祥出来了,把他望望,眼睛一翻:“家来啦?”“嗯……嗯,嗯,这个……老太爷啊,我家来了。”“你家来,好哎!”“啊,怎么我家来好啊?”“你到哪块去的呀?”“不好了,你老人家又不是不晓得,我不是说过的嘛,到李家大庄去催租的哎。”“催租的?哼!你可晓得家里少一个人啦?”“少了个人?少了个什么人啊?”“咦喂,咦喂,你跟我还居然玩粪船过江——装屎(谐“死”)哪!”“老太爷啊,你家孙子才晓得哩。”“你不晓得啊?她不跟你说啊?不跟你商量啊?”“哪、哪个跟我商量啊?”“好哩,你真不晓得,我就来告诉你唦。你走之后,主母是如此如此。这下子你有数了吧?”“哪个?她居然把小主人赶了走啦?”“嗯,赶了走了。这一来好咧,你称心咧!”“啊啊啊啊——,没得命喽——!”李固急了哭下来了。狗头李固眼泪未干,急急忙忙跑到后头上房里,望着贾玉姣双脚齐跳:“没得命了!”“什么玩艺啊?不好啦,我把你接家来,你一进门就望着我哭啊,跟嚎丧一样子,这样子不顺遂啊!”“啊啊啊啊,我问你啊,小主人到哪块去啦?”“燕青啊?已经把他赶了走咧。”“哪个赶他走的呀!”“我赶的。”“你怎么想得起来赶他走的呀?为什么事啊?”“你要问嘛,我就告诉你唦。你走后,过了一天。我就害病了。”“啊,你身上哪块有病啊?”“假的哎,还当真害病嘛。”“乖乖,病还害了玩哩。你要装病做什么?”“不装病,这件事就有得成功了吗?那一天我躺在床上,我就叫妈妈去报信给他了,说我病危了,要嘱咐遗言了。”“乖乖,你会装哩,一眨眼倒病危了,留遗言了。”“他得了信就到后头来了。他见我要死了,倒也是好心,就准备来代我下帐子了。我一把抓住这个小畜生,就把他那天丢下来的那口刀朝地下一撂,我就一声喊。”“喊的什么东西啊?”“我喊:不好啦,燕青带刀来强奸庶母啦——“咦喂,啧啧,你怎么忍心说得出口的呀?我周身的汗毛都被你说了竖起来了,肉都被你说麻了。”“不这样就行了吗?随后,我就把三十几户本家跟族长老太爷一起请得来了。”“嗯,请得来怎么说的?”“请得来嘛,就请他们处置燕青。乖乖,哪晓得这位族长虽然八十几岁了,骨子里头聪明哩。他说:岂有此理,燕青这个伢子一向很好,通情达理,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这件事其中一定有故啊。你晓得啊,我在房间里头听到这话吓死了。族长老太爷说其中有故,是有故咧,不是其中有你这个李固吗?”“嗯,嗯。”“我随即就拿银子堵他们的嘴了。”“可曾堵住的呀?”“堵住咧。银钱红人眼,财帛动人心嘛。我先把族长老太爷的嘴朝起一堵,族长老太爷的良心就搬家了,马上就改口了。接着有一位本家老太爷就这么这么说。后来是大料子家老子那么那么说。这样子一来,就把他撵出去咧,就叫他滚咧!”“噢,就叫他滚了?嗯,燕青怎么说的?”“燕青手一捺,朝起一站。”“站起来恐怕要上去擓他们了?”“没有。”“要骂他们了?”“也没有。”“嗯,他说了些什么话?”“哪晓得㤘哩,他说:你们说的话代我记着,我们后会有期!一个人就这么跑掉了。”“噢,跑掉了?可曾到房里头去来一个大卷包?”“没有”“可曾到银号里头去拿钱?”“也没有。”“帐房里头呢?”“一文没有拿。我后来听说,李详李老头子准备把自己的二百两银子给他带了走,他也没有要。他只带了那个什么怀弓月儿弩,就这么跑掉了。”“到哪块去啦?”“我怎么晓得他到哪块去呢?我只要把他撵了走就行咧。”“啊啊,没得命喽——!”“又是什么事没得命啦?”“你晓得他到哪块去啦?”“不晓得哎。”“还不晓得哩,他一定是到梁山去接主人了。

  主人一旦回来,只要朝当中一坐,他朝旁边一站,把我们两个人带上去,你是晓得我的胆小啊,只要主人一声哼,用不着动刑,我就要朝外淌了。我如果把事情招出来,主人只要手一抬,你就扁了,我就散了。”“不好了,不好了,啊咦喂,这一点我怎么没有想得到的。”“啊啊——可是的吧,你老是自作聪明,做什么事情从来不跟人商议商议。你如果先告诉我一声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赞成这样子玩哎。”“这一来怎么好呐?”“就这话唦,这一来怎么好呐?”“不要吵,不要吵。来来来,我问你啊,他要把卢俊义接家来嘛,我们才不得过咧,假如卢俊义不家来呢?”“哎,你说得倒便当,这个家又不是你的,又不是我的,是他的,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怎么能不家来呢?啊啊啊啊……”“不要哭,不要哭,真要命哩,你这一哭把人的方寸都哭乱了。”“不是我要哭哎,我们的命保不住咧!”“你不要吵。卢俊义要回来嘛,他手一抬,我就扁了,你就散了。他如果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不是就没事了吗?”“你就跟说了玩的一样,燕青倒去接他了,他怎么能不家来呢?”“你不要着躁唦。我来问你啊,你走梁山家来不是告诉过我的嘛,说卢俊义在梁山上王冠王服。登大宝即位,做了寨主了?”“嗯。怎么说啊?”“好极了,我们不要怕了。我们赶快想办法到县里去报案,只要县里受了这个案,卢俊义就不得家来了。你快告诉我,你可认得县衙门里头的人啊?”“认、认得个把哩。”“可是朋友啊?”“算个朋友哩。”“做什么事的呀?”‘刑房老师。”“啊姨喂,好极了,刑房老师能跟老爷说上话哩。他叫什么名子啊?”“叫包仁孝,人都喊他包人了。”“咦喂!你怎么跟这种人做朋友的呀?还把我们家私玩光了哩。”“不要瞎扯蛮唦。他这个包人了,不是包人家家私了,是包人家官司了哎。你不晓得,包人了这个人着实有点学问哩。”“噢,是我猜错了。照这一说,你先到账房里去拿一千两。”“做什么?”“衙门口人是有规矩的,不能空口说白话。你先把这一千两给包老爹,算是给他进财。”“嗯。”“而后,你就跟他谈周正事。你先要跟他说清楚了,我是自行投首,你是报禀家人,三十几户本家一概不惊动。如惊动下子,那一来引鬼上门,不得了。现在就这样子已经够受了。”“好的。”“随后,你还要跟他咬口,这件事要请他包办。不能没完没了。”“我有数了。”狗头李固随即跑到帐房去拿了一千两银票,就去会包仁孝了。

  包仁孝住在县衙门上首明巷顶头一个门里。黑漆大门楼子,三层石阶,一对石鼓,门相着实不丑。包老爹手上多了没得,几千两银子的家私足有。包老爹为人如何?大名城的老百姓都晓得这个人,并且还代他编了几句:“老爹姓包名仁孝,胸有学问笔如刀。人家不打官司他就两头挑,打起官司来他在两头烧。娶妻一大一小,砌房二厅二灶,好虽然好,将来还不免一刀。”你们看包仁孝老爹的为人如何?这一向时因为衙门里没得什么人来打官司,包老爹年纪又大了,目力也不大好了,来找他的人少了。这一刻他正在厅上。在那块叽咕:“人家说的呀,县衙门是进财的门,现在玩得好,成了个清水衙门了。没得人来打官司,我老太爷在这块干坐。”正在这块叽咕着,前头有个家人上来了:“老太爷啊。”“嗯,什么事?”“有人要见你老人家。”“哪一个?”“你一定认得哎,就是卢府上的总管李大爷。”“哪,哪个?李固李大爷来了?”“嗯,李固李大爷来了。”“啊呀呀,哈哈哈哈……原来是财神菩萨来了。他来总有件什么要紧的事情哪,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有请。”老太爷就站起来迎接客人了。

  李固到了厅上,两个人见礼入座。“来人,泡茶。”“噢,就是了。”手下人代他把茶泡好了。“哎,李大爷啊,不是老哥哥见了面就责备你的不是啊。今年春天,有家人家请春酒,我们两个人同席,我并且拜托你的呀,我说老哥哥年纪大了,目力也不行了,你要稍微照应些哪。你当时满口答应,哪晓得一直到今儿你没有到我门上来过一趟。”“老太爷哎,你听我说啊,一则来,我实在是没得工夫;二则来,件把小事何必麻烦你老太爷呢?”“不谈了。今儿来到底有什么事的?”“老太爷啊,我是来代你进财的。”说着,啡!在怀里把一千两的银票掏出来了,“老太爷啊,喏,一千两。”“噢,噢,好的。”包老爹把银票接过来,眼睛觑到上头一望,不错,是一千两。“嗯,这个……李大爷啊,我晓得你是懂得做我们这一行的规矩的,不过我还要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你刚才说这是代我进财的?”“嗯,不错,是代你进财。”“既是进财嘛,我就按进财的规矩办了,马上谈到周正事情,不管这件事情我能不能办,成功不成功,这个进财的一千两既不作兴退,也不在办事的正份之内。”“哎,晓得晓得,不好了,这么点个规矩我不懂吗?这是代你进财的,不在办事的正份之内。”“好啊。跟你兄弟共事,就有这一层好处,爽气。自己人嘛,我就不说客气话了。——来人啊,把一千两银票代我送到后头去。”“喳。”手人把银票送到后头上房里去了。“我问你啊,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情?”“老太爷啊,这个……是我家主人的事情。”“噢,噢,是你家贵上的事。这我有数了,大概是哪一个借了你家贵上一大笔钱,久欠不还。你放心,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了。”“不是这回事哎。”“噢,不是的。那是什么事呢?”“是我家主人自己的事。”“噢,是你贵上自己的事。是贵上自己的什么事啊?”“老太爷啊,你老人家如果不嫌烦絮,容小弟我细禀。”李固说的话就多了,从家里闹妖开始,一直说到今天,最后说:“现在主母要报案。她是自行投首,我是报亲家人,三十几户本家一慨不能惊动。”包仁孝听着听着,一声冷笑:“哼哼!哼哼!”听到最后,“李大爷啊。”“老太爷啊。”“我有句话想问你啊。”“什么话?”“听说你家主母长得不丑啊。”“呃咳,老太爷,这是人所共知的哎,都说她是绝色的美人。”“哎,我们这么谈了玩的话啊,你家主母的来头不大正吧?”“嗯,这个嘛也是大家都晓得的哎。她原先是姑苏的一个名妓,后来是我家主人代她赎身,带回大名来的。他们结为夫妇,就晚妻扶正了。”“噢,晚妻扶正。你刚才说,你家主母不是本地人,是姑苏人氏?”“是的,她是姑苏人氏。”“今年多大?”“三十一岁。”“听说你大爷也不是我们本地人吧?”“不是的,我也是姑苏人。”“你大爷尊庚?”“我啊?哈哈,我今年也是三十一岁。”“啊呀,啊呀呀,照这一说就巧了,你跟你家主母不但是同乡,而且是同年;不但是同年,你们还同桌共食,同床共枕………“”噫,噫,老太爷啊,这种玩话就能说了吗?这种玩话一说,我不得了啦!”“哪个?我跟你说玩话啊?我哪一天跟你说过玩话的呀?要死下来了!你跟你家主母通奸,你以为旁人不晓得啊?我包老爹早已一清二楚了!你家主人的为人,人所共知,不但是个方正君子,而且是个大善人,专做善事。这么个好人,会自己跑到梁山上去做大王啊?他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不做,要跑了去做强盗,这话说得通啊?啊?你们诬良为盗,这分明与你们的奸情有关,你居然还来欺我。我晓得你大慨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喳!”“代我拿门闩,木柴,先把他浑身刷下子。刷过之后,拿麻绳把他捆起来送到衙门里头去,请老爷升堂,先打他五百小板子,看他招是不招!”“啊唷喂,没得命了!无论如何要望老太爷救命哪!”狗头李固双膝朝下一跪。“救命可以,不送官也行,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跟你家主母有奸没有奸?”“有……有的哎,老太爷哎。”“不止一天了吧?”“已经有……年把了。”“哈哈哈哈,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兄弟啊,老哥哥是跟你闹了玩的呀。”“啊?这个……那个……”李固心里有话:可要死啊!这么玩法子,瞎子玩蚂蚱,大腿还要玩了掉下来哪!“速起来。你看你汗都吓出来了。——来啊,打把手巾把子过来。——李大爷啊,先把脸上的汗擦擦,气平平,弄口茶喝下子。哈哈……想不到今儿老哥哥跟你说了几句玩话,一诈就把你诈出来了,如果在旁人面前,你这样子不行啊,你这张嘴要紧些哪!”“嗯。这个……那个……”李固心里有话:可要死啊,我已经被你诈出来了,你还打个巴掌揉一揉,还在这块关顾我,还叫我嘴要紧些。包老爹可是跟他闹了玩的?没这话。

  他是居心要把他跟贾玉姣的奸情诈出来,小辫子就抓在他的手里了,底下就咸肉的骨头——慢慢地啃了玩了。“唉!这件事情不大好办哪。”“是的哎,老太爷哎,我也晓得不大好办哎。”“为什么说不大好办呢?你家主人一向有善名在外。再说,你们这回事情又难免没得蛛丝马迹。还有那三十几户本家,我是晓得的呀,都是些坏鬼啊,一旦被他们晓得了,哼哼,他们闹起来了,恐怕你们吃不消啊。”“老太爷啊,无论如何不能惊动他们。我家主母关照又关照,请你老太爷要帮帮忙。”“好的,好的。这件事情嘛,我尽力代你办就是了。”“不是尽力办啊,老太爷哎,请你老人家要包办!”哪个?要包办啊?”“哎,包办。”“这件事情不大好包啊。”“不,老大爷啊,我家主母这个人不晓得多迂哩,我临走的时候,她左叮咛,右嘱咐,无论如何要请你老人家包办。”“哎,我告诉你啊,包可以啊,我只能包我们这一边的县衙,只能包那一边的武职衙门,再到上头,我就不能包啦。”“噢,噢噢。好唦,就、就、就包县里的文武两个衙门。”“好的。”“请问你老太爷,包办要多少钱?”“噫,你开口闭口把钱先摆在前头,倒不象是老弟兄了。这样吧,我们先不谈多少钱,等我要钱用的时候,我就写张条子过去跟你拿,最后我开一张帐单子给你。好不好啊?”“不不不,老太爷啊,你不晓得我家主母的脾气,跟她说话要板上钉钉才行。你说下子,究竟要多少?”“才要命哩!这一刻非要揢着我说个数目,这个数目还就不大好说哩。”“你老人家匡约下子唦。”“好唦,好唦,我来匡约下子。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文武衙门,大约要这个数。”包仁孝竖了一个指头。“老太爷啊,这个数是大数,还是小数啊?”“这个数嘛,在你府上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一万?”“大约要十万。”“哪个啊?十万啊?”“啊呀呀,李大爷啊,你也太小气了。卢府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这件事情如果代你办成了的话,你家主人就不会再回来了。一年之后,喏,还是包在我身上,我就代卢俊义换个名下,换成你李大爷,所有的田契、房契、店号,一切的一切就不姓卢了,就是你姓李的了,你阁下就是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了。现在只要你花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你都舍不得,你也太不会算帐了!”“老太爷哎,我哪块不会算帐嘛,这么大的数目,我、我不能做主哎。这样子吧,我、我回去问下子主母。”“好的,你先去问下你的主母,问过了再说。”“噢噢。”

  李固出了包府,回到卢府,进了上房。贾玉姣一望:“家来啦?”“嗯,家、家来了。”“你去会过那个包人了啦?”“会过了。”“这件事怎么说的呀?”“我就按照你关照的话,把我的来意告诉他,然后又把事情的经过,由头至尾说给他听。他听完了之后,望着我一阵子冷笑,我的汗毛都被他笑了竖起来了。接着他说:听说你家主母不丑啊。”“唔,你呢?”“我就说了:当然啦,哪个不晓得啊,她是有名的绝色美人嘛。他说:你家主母不是本地人吧?我说:她是姑苏人氏。他又问:她今年多大啦?”“不好了,他是个什么人啊,问我多大年纪做什么?”“我就告诉他了:今年三十一岁。他说:你大爷也不是我们本地人吧?我说:我也是姑苏人。他又问:你今年多大?”“怪了,怪了,打官司要问这些做什么,又不是算命?”“我告诉他:我今年也是三十一岁。他就望着我这么点头晃脑的,说;你家主母跟你不但是同乡,而且是同年;不但是同年,你们大概还同桌共食,同床共枕……”“不好了!他怎么说这些话的呀?”“就这话唦。我说:老太爷啊!你这种玩话说不得啊。他望着我脸一板:要死下来了!我跟你说了玩的呀?你家主人这种大善人、方正君子,他怎么能跑到梁山上去做强盗呐?你们诬良为盗,这分明与你跟你家主母的奸情有关!你们以为旁人不晓得,我包老头子老早就晓得了。来人!代我拿门闩、木柴,把他浑身上下刷下子!刷过之后,把他捆起来送到衙门里去,请县太爷升堂,打他五百个小板子,看他招是不招!”“糟了,糟了,糟喽——!后来怎么说的呀?”“你不要急唦。送到堂上我还能这个样子家来吗?五百个小板一扣嘛,不把我抬家来吗?没有去哎!”“噢,没有去。哎,怎么不去的啊?”“不瞒你说,我当时吓得冷汗直淌,我就跪下来了。我说:老太爷啊,是有这回事哩。无论如何要请你老太爷救命哪。他望着我一笑,说:我是跟你闹了玩的。”“啊,是闹了玩的呀?”“他说:快起来,把汗揩揩,弄口茶喝喝。你以后口要紧些哪,这是我跟你闹了玩的,不要紧啊,在其他人面前,无论如何不能说啊。”“可要死啊!他把你实话诈出来了,还叫你不要跟别人说。可恶!可恶!唔,后来呢?”“后来嘛我就请他办了,而且一定要他包办。说到最后,他答应包县衙门跟武职衙门,再到上头他就不管了。”“对的哎,上头他包不了哎。要多少钱呐?”“他先不肯说数目,说他要钱就过来拿,最后算总帐。我说我家主母办事不晓得多迂哩,你一定要说个数目。他说这个数目不大好说哩。我就非要他匡下子。他被我逼得没得办法,就匡了,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文武衙门,都在其内,大约要这个数。”李固竖了一个指头。“这个数是多少?”“你猜猜看唦。”“一万?”“不对。”“十万?”“对了。我当时也以为是一万,后来听他说是十万,我吓了一大跳。我说我不敢作主,所以我就家求问你了。”“你看看瞧,十万两银子的主你都不敢做,你往后怎么办事啊?千百万银子的家私,办这样的大事情,花个十万一点个也不多哎。”“啊咦喂,我的妈妈,我还以为你十万两银子嫌多的哩。”“不多哎。不过你马上去的时候,这十万两银子你还不能一次给他。”“做什么?还要分两次给啊?”“哎。今儿只能先给他五万。这个五万怎么拿法呢?你到帐房里头去拿一些,然后到街上银号去,还不能在一家拿,以防他们惊起来,要多跑几家,每家拿一些,凑成五万。”“嗯。”“把这幅反诗画轴带着。你跟包老爹就这么这么说,酬金先给五万,到明年的今天,各事办妥了以后,再给五万。”“噢,就是了。”李固把这幅题过反诗的画轴一拿,先到帐房,后到几家银号,把五万两凑齐了。五万两银子就拿得动了吗?他全是拿的银票。把银票一卷,朝怀里一揣,夹着反诗画轴,到了包老爹家门口,敲门入内。

  包老爹坐在厅上正在这块等着他哩。“老太爷啊。”“哎,你来啦。你夹的是反诗画轴?”“哎,哎,是反诗面轴。”“腰里鼓鼓的,是五万两的银票?”“咦,你是千里眼啊?隔着衣裳你就看见啦?”“我只问你,可是五万?”“不错,是五万。”“你不要开口,让我来说。你回去以后,把经过情形告诉你家主母了,你家主母就说了:十万两银子不多啊,千百万银子家私,办这件大事,要花十万哪。你家主母就叫你把反诗画轴带着,来跟我说,先给五万,到明年的今天,再给五万。可对不对?”“啊咦喂,老太爷啊,你就跟神仙差不多。就是这些话,一点不错。我就不再说了。咦,我不懂啊,老太爷啊,你又没有跟我一起去,你怎么这么清楚的呀?”“哈哈哈哈……我用不着去。你家主母不是位名妓吗?称到名妓不容易哪,对琴棋书画,各行各业的玩艺都要能略知一二,对公门口的规矩也不会一点不懂。所以我就晓得她要这么做,而你李大爷就不晓得了。”“噢,老太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道你就跟看见的一样。喏,这块是反诗画轴,这块五万先交了给你老人家。”“好的,你放下来。你李大爷就在这块吃晚饭?”“不不,我还有事哩。”“好的。你以后没事到我这块来坐坐。”“噢,好的,老太爷啊,我有空就来见你请安。

  包人了把李固送走之后,把这幅反诗画轴跟五万两银累一起拿到书房里,人朝下一坐,先把五万两银票一点,数目不错,接着在里头摘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朝袖兜里一放,其余的就叫人拿到账房里头去入账。老太爷然后把反诗画轴打开来一望,果然在反面一炷香式写了四句,按平头四个字连起来就是“卢俊义反”。包老爷就在这块抓耳挠腮,叽叽咕咕,动脑筋,准备写报呈了。这些都是过去文人的癖病。这个报呈不大容易写哩。老太爷想好了之后,拿了一张白纸朝面前一铺,把笔杆子朝手上一抓,一挥而就。写好之后,自己又望了两遍。上头写的什么东西?写的是:

  具呈人卢贾氏,年三十一岁。报禀家人李固。为氏夫密谋造反,呈请查办事。妾家自五月间妖邪作祟,举室不安。经卜算人踵门卜算,即以禳解力劝氏夫往泰安州降香。氏夫随即登程,仆李固相随。至李家道口,路遇强人数起,将氏夫迎上山头。有李固目睹,氏夫在梁山身穿王冠王服,与强人义结金兰。仆恐在异地居留,朝夕横遭屠戮,故连夜逃回,具议遵报。氏与卢俊义念夫妻之情,本不忍告反,恐一朝获罪,祸及家门,故此报呈。叩请大老爷台下,批示恩准。

    宣和某年某月某日

  到了吃过晚饭之后,包老爹把报呈朝放银票的兜里一放,把画轴一拿,关照手下人照应门口,出了大门,到了衙门口。正门上的大爷先跟他打招呼。包老爹来都是直进直出,无须通报,他是老爷面前的心腹红人,巴结他当然会有点好处。包老爹穿甬道,上大堂,绕暖阁,一脚奔老爷的书房。

  县大爷正坐在书房里头。书案上一对手罩子灯点得烁亮,小壶茶泡着。县太爷今年五十外岁,闷黄脸,鱼卡胡子,近视眼。姓钱,双称仲举。钱仲举的官声如何?要问到他的官声,老百姓不喊他钱仲举,代他把名字改了两个字,叫钱中蛆。钱里头的一条蛆,一天到晚都在钱上拱,在钱上转,在钱上钻,可想他的官声怎么样了。这个人无所不为,伤天害理,只认得钱,认不得人,棺材里头伸手——死要钱,死人身上能扒棉袄。他在此地既然官声这么坏,怎么又能站得住脚的呢?因为他的后台硬铮了,他是梁中书的大门生,梁中书是首相蔡京的华大婿,这里面骨头连着筋,沾了光了。钱中蛆这一刻手里抓了一本闲书,正在想着心事。想什么心事?百姓认狠,现在打官司不到县衙门来了,情愿想方设法,直接到府衙门去打官司。因为府台大人为人很好,是个清官。现在县衙门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没得人上门,钱中蛆弄不到钱了。正在想着心事,包人了来了。包老爹冰冷彻骨地走到老爷左边,朝下一站,恭恭敬敬打了一躬:“大老爷,书办包仁孝见大老爷请安。”“啊呀。”钱中蛆见是包仁孝来了,心里好欢喜。他一来,肯定有财到,弄不到钱他不会来的。而且,他这么晚来,恐怕还不是小财。随即把书本朝下一放,拈着胡须,眼睛一觑:“哈哈,你今天是晚行啊?”“是啊,小的过来见大人请晚安。”“噢。你可知道,最近本县不安?”“怎样不安?”“最近没有进项啊,把本县苦坏啦。你应该代本县在外面张罗张罗。”“老爷,如果书办不在外面张罗,我今天倒不会来了。小的晓得老爷这向时苦啊,特地过来见老爷进财。”说着,就在袖兜里把张银票子掏出来,双手朝老爷面前一送。钱中蛆接过类,痨瘟眼睛又不好,看不清楚,把罩子灯拖到面前来,眼睛觑在这张银票上,鼻尖子就靠着纸,不象是用眼睛望,就象是用鼻子在这块闻。望什么东西?望“五”字底下这个字,倒底有一撇还是没得一撇。有一撇跟没得一撇,出入大哩,有一撇是“千”,没得一撇是“十”。望来望去还是望不清楚。干脆问了:“这个‘五’字下面的这个字啊,可有没有一撇啊?”“嗯,大老爷,有一撇哩。”“噢,有一撇。哈哈哈哈……,有一撇就好了。——来啊。把它拿到后头去啊。”“喳。”你还把事情问下子唦,他问都不问,就叫人把银票拿到后头去了。他反正是死要钱,不问你什么事情,只要有钱都好办。“书办,倒底是件什么案情?”“大老爷容禀。”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包老爹把案情经过说了一遍。“什么?原来是卢俊义造反,上梁山啦?”“正是。现在画轴在此,反面有反诗一首,老爷请看。”钱中蛆望望:“哎,书办,我看卢俊义这个人哪,恐怕不会造反吧?”你看,就连钱中蛆都不相信卢俊义会造反。“不,不,大老爷,确有此事。”“确有此事?嗯,有这回事就更好了。那么就照办吧。”“是,谢谢大老爷。”既然照办嘛,就写批示了。趁此交代,把批示批下来之后,包人了就跟钱中蛆商量了,说:这个批示暂时不能朝外头挂,挂出去就要惊动卢府的三十几户本家了。老爷点头。这个批示就暂时没有朝外挂。这个批示没有朝外挂事小,把一个人苦坏了,哪一个?戴宗戴大爷。戴大爷老早就到了大名了,天天到衙门口去望这个批示有没有挂出来,见到批示,就好回山去见军师报信,望来望去,都没有望见个批示挂出来。

五、怒打奸奴

从此以后,狗头李固每天都要到包人了那块去转转,有时一天去一趟,有时一天去两趟,他去干什么?去打听消息。他想不去也不行,这个包人了的本事大哩,就跟勾尸鬼一样,把狗头李固就勾住了。到了他那块,先跟他谈谈,表面上教他长长见识,然后总要说件把为难的事情,不是敲他三十两,就是敲他五十两。随后就越敲越大,三天敲他五百,五天敲他一千。只要包人了望着他;“唉!”叹一口气,李固就乖乖地掏钱。后来包人了实在找不出话来敲他的钱了,怎么办?不要代他烦,他弄钱的花色多哩。这一天,李固到了包府上才坐下来,包老爹望着他:“唉!”“啊咦喂,老太爷啊,我不来唦,又想来;来呃,我又怕听你老人家叹气。你一叹气事小啊,把我的心事都带上来了。”“不是我好叹气啊,兄弟哎。你看今儿这个天气可是有点个凉啦?”“嗯,今天跟昨天气候不同,凉得多哩。”“噢。你身上加了衣服了?”“加了。天凉当然要加衣裳啊。”“你身上加了衣服了,老哥哥身上还是这么霍嗒霍嗒的,还是昨天的衣裳,一件都没有加,你看见啊?”“不加衣裳吗?”“没得衣裳加咧!”“哦,你没得衣裳啦?”“找话说哩。老哥哥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哩,一年四季的衣裳都还有哩。”“这么说,你不加吗?”“不谈了,为这件事今天一大早就跟你家嫂子着气。今天早上起来,我叫你家嫂子去拿衣裳,哪晓得啊,嘿,她望着我张嘴,不肯去拿。我想:是什么玩艺唦?我就自己来拿了,把箱盖子朝下一掀,再一望,不好了,我急得在哪块跳脚,箱子里头空空的,一件衣裳都没得了。我问她:衣裳到那块去啦?她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地告诉我,说是跟人家赌钱的,赌了输掉了。我说:你输掉了,你怎么不告诉我的呢?她说:我不敢告诉你,就把你的衣裳一起夹到当典里头去当掉了。我又没得钱去赎,你现在要加衣裳,我到哪块去拿你的衣裳呢?唉!我望望她这副样子,又可怜又可嫌。她倒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跟人家赌钱。赌起来没得一场不输。你说说看,她把我的衣裳全当掉了,我哪块来的农裳加呢?”“啊咦喂,老太爷啊,你早说唦。你把那个当票子给我,城里三十六爿半当典,哪一家不是卢家开的呀!我去代你把衣裳查出来,不是就给你穿了吗?”“不中哎,查嘛要给赎当钱咧。”“你找话说哩,我代你去查,还要钱吗?快把当票子给我唦。”“好唦,好唦。真正不好意思了,又麻烦你老弟了。”“没事哎。不好了,你老人家怎么说这话的呀。”包人了就在怀里头把当票子掏出来了。李固心里有话:你的当票子顶多三五张了不得了。等他掏出来,一望;“呃咳!”李固吓了一跳。没得命了,一大沓子,能订账簿子!已经答应他了,没得办法,只好把当票子拿到当铺里出查。把衣裳查出来之后,李固有点不祛疑了。怎么会当这么许多衣服的?就把包袱皮子打开来望望。不望则已,一望,没得命了,里头男女老少各色各样的衣裳都有,连和尚的袈裟都有。可要死啊!这些衣裳哪块来的呀?这些衣裳当然行来路;原来包人了挖空心思要弄李固的钱,没事就叫手下人到外头去收当票。譬如人家衣服赎当要五两银子,他只要四两,打个八折,包代人家赎当,当面写张条子给人家,约定日期到某处来拿衣服。这样子叫人家少花钱,还不至于漫掉了。过去当铺里赎当有限期,过期就作废了,叫漫当。他一文不花,叫李固去把这些衣裳拿出来。你看看瞧,这个包人了弄钱的花色多不多?李固心里有数,没得办法,求他办事咧,只好把所有当的衣服全部一文赎金不收提出来,交了给包人了。

  过了一向时,贾玉姣见李固天天朝外跑,有些不放心了。这一天李固吃过饭,把碗盏一推,才要出去,贾玉姣把他一拦:“站住!”“做什么?”“到哪块去啊?”“我、我到包老爹那块去。”“你现在一天到晚魂掉在外头哪,家里不能蹲啊,这块成了你的饭店客栈啦。你除了到包老爹那块去,还到哪块去的呀?我还有点个不放心哪,你不要在外头跟旁的女人家勾搭起来。”“你怎么想得起来的?我是在包老爹那块跟他谈谈,长艮见识,顺便打听打听消息。”“你不是光谈谈的呀,你还要办办周正事情哪。”“什么事啊?”“这个李家大庄的李大实在不象话啊,去年嘛一颗租都没有送,今年嘛到现在还是不送;他不送,旁人也跟着不送了。我就这么好说话呀?太欺人了!你代我拿一千两银票到包老爹那块去一趟,请他去跟老爷说下子,派几个人去把他抓得来,打他五百小板子,枷他一个月。这叫杀鸡吓猴,旁的佃户一看,他们以后就不敢不送了。”“噢,噢噢。”

  李固到账房去拿了一千两银票,到了包府。“老太爷啊。”“哎,好啊,我说的嘛,你该派要来啦。今儿好象来得迟了点哩。”“哎,我有点小事耽搁了。哈哈,老太爷啊,这块给你老人家进财。“喏喏喏,可是的吧,没得个钱,你不开口。又进财做什么?你有什么事情嘛,凭我们的交情,你只要说一声,我还能不办吗?”“哎,不不不,不能空口说白话。你先把这一千两收起来。”“好的,好的,——来人哪!代我把这张银票送到后头去。”“噢。”手下人把银票送到后头去了。“哎,李大爷啊,有什么事,就请吩咐。”“老太爷啊,这件事恐怕还要麻烦你下子哩。”“什么事?”“告诉你唦,我家主母今儿发火了,说李家大庄的那个李大太不象话,去年一颗租没有交,今年到现在还是一粒没有交,叫我来请你老人家去跟老爷说下子,派几个人把他拈得来,打他五百个小板子,枷他一个月,杀鸡吓猴。”“哪个啊?你要老爷把李大抓得来,打他五百个小板子,再把他枷一个月?”“嗯。这是我家主母的意思。”“啊呀,啊呀呀,李大爷啊,这是你我够这个交情,我才跟你说的呀。告诉你啊,据说这个李大在那一方着实有点个势力哪,那一方所有的佃户都以他为首啊。你要把他抓得来,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不告诉老爷都无所谓,我到衙门里去歪下嘴,去几个人就把他拈得来了。但是不能玩,兄弟哎,你顾了今年还要想到明年。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家主人不回来的话,所有什么田契、房契,一切的一切都改为你姓李的名下了,到时候万一这个李大拉拢所有的佃户跟你姓李的为难,这个事情就不大好办啦!”“老太爷啊,照这一说,你看怎么办呢?”“我来教你一个章程:你最好到李家大庄去一趟,跟李大说清楚了,你就说你家主母是来气了,发火了,预备报官抓他的,是你在里头说好说歹的讨的情。叫他意思账,哪怕少送一点,顾全下子主母的面子。这样一来哩,李大心里头就感激你了,以后代你办事就没得话说了。”“嗯,不错。好的,老太爷啊,承蒙你指点,我明儿就去一趟。”“明儿你怎么去法?你是骑马去?”“不,不骑马。”“为什么不骑马?”“骑马不晓得多颠人哩,屁股都颠得疼。我、我最怕骑马。”“不骑马嘛,你大概是想坐小轿子罗?”“坐小轿子啊,小轿子更不能坐。这个小轿子,坐在里头。把上帘朝下一放,就跟关在箱子里头差不多,闷就闷昏了。”“不好了,又不骑马,又不坐轿,照这一说,你就步行?”“噫,步行就能玩了吗?几十里路哩,还要把人跑死了哩!”“啊呀呀,李老弟啊,你又不能骑马,又不能坐小轿,又不能步行,你怎么去法呢?”包人了把他望望:你这个畜生,还没有怎么样哩,你倒娇了,马也不能骑了,轿子也不能坐了,跑又跑不动了。如果你家主人在家,不要说是叫你跑了,就是叫你爬了去。你还敢不爬了去吗?“哈哈,老太爷啊,我今儿来哩,有一件事想跟你老人家商量下子。”“唔,什么事?”“告诉你啊,我出生出世还没有坐过主人的大轿哩。哈哈,那顶大轿,乖乖,恐怕坐到里头象个舒服的哩。我,我明儿下乡,我想弄那顶大轿坐下子。”“哪个啊?你想坐你家主人的大轿啊?”“嗯。”“啊呀,这个恐怕不能玩吧。你家主人是捐职员外郎,是有功名的人,你这个白衣就能坐这顶大轿了吗?”“老太爷哎,原是来跟你老人家商量的哎。我也想摆摆阔气,你老太爷可能帮个忙,出出主意?”“好唦,好唦,我来代你想个办法,”“嗯。”“明儿你要稍微留点神,在门里上轿,在门里下轿。”“这个我晓得。我怎么能在大门外上下轿呢?我大概讨人骂哪。”“你上了轿之后,把上帘子放下来,把下围子围好,把旁边的绸布挡子拉起来。”“嗯。”“万一有哪个坏鬼晓得轿子里头坐的是你,要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老太爷叫你坐的轿子。”“噢,噢,就是了。老太爷啊,这下子我就放心了。”“嗯,只要说一声是我叫你坐的,谅他们也不敢动作。不过,有句话要跟你交下口,我只能保城里,不能保城外。”“那当然了,城外还能要你保呢嘛。说老实话,我怕就是怕的城里,到了城外我倒不怕了,乡里人又不懂,什么叫大轿,什么叫小轿,什幺轿子有功名的人才能坐,没得功名的人不能坐。”“好的。这么说你就明天去。你明天无论如何要赶家来。还要到我这块来下子。”“晓得。老太爷啊,我们就明儿见了。”“明儿见。”

  李固回到卢府,到了上房。贾玉姣一望:“咦喂,宝贝家来啦?”“家来了,家来了。”“你到包府上去过啦?”“去过了,去过了。”“你可曾跟他说的呀,把那个李大抓起来,打板子,枷起来?”“包老爹说不能玩。他说这样子做对我们不利。人家说的话有道理,到底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他教了我一个章程,如此如此,我明儿到李家大庄去一趟。”“好唦,你就明儿去一趟唦。你去就按照包老爹说的话说就是了。”“我晓得了。”“你明儿要下乡,今儿晚上就不要出去充军了,早点吃晚饭,早点睡觉。”“就是了。”两个人早早吃晚饭,早早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李固起来净而梳洗,进过饮食。贾玉姣把柜门一开,拿了一身新衣服出来:“来呀,把这身衣裳换起来。”“咦,这身衣裳哪块来的?”“这身衣裳是我代你才做的哎。”“好象这个料子……”“料子当然不同啦,我不拣好料子给你做吗?不过嘛,今年委屈你了,还是这种装束,罗帽海青。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要换装束了,你就是个李员外了。”“好的,我晓得哩。”“你到李家大庄,只是去跟李大见下面,把两句话给他,不要跟他多啰嗦。告诉你,话说多了,伤元气哪!”“我晓得,我晓得。”“打麦场上不要站啊,风大哩,你的身体要晓得保重啊。”“有数了,有数了。”“早些家来啊。”“晓得咧。不好了,你怎么这么烦的呀?要命哩。”李固到了大厅上:“来人啊!”“哎,大爷。”现在卢府上的家人,大概十个老的走掉了八个。自从小主人被赶出门之后,这些老家人一个个都看不惯李固,一个个都怄气跑掉了。现在的这一批家人都是新来的,都是李固的一些朋友荐得来的,他们不晓得卢府的内情,还有的糊里糊涂地就把李固当作主人翁。“大爷。”“唔。我马上要到李家大庄去一趟,你们跟我一起去。“”噢,就是了。”“你去关照胡二胖子,叫他把大轿划出来,大爷我今天要坐大轿下乡。”“噢。”内中有个小伙麻里木足,的笃的笃的笃的笃,走到轿房门口,乖乖,只听见里头胡二胖子正在骂着哩。骂哪个?骂李固。“个囚攘的!要死下来了!一缸的清水被他搅浑了。老主人不在家了,小主人又被他们赶走了。老主人、小主人在家的时候,每天都出去应酬哪,出去一趟嘛,都有个把红封子,大家都能弄几个外快钱。现在玩得好,大轿跟棺材一样,搁在这块睡了。——兄弟哎。”“老大哥。”“哪一天非把这个囚攮的拖出来,非擓他不可!”正说到要擓他,这个小伙来了:“哎,哎,胡二胖子啊!”“嗯,什么事啊?”“把大轿划出来呃!”“咦喂,咦喂,说着说着,来了,要轿子了。嗯,把大轿划出来,大概是主母要出去?”“不是主母。”“不是主母,是哪个要坐轿子啊?”“告诉你唦,是李大爷要到李家大庄去办事,叫你们把轿子划出来,他要坐大轿下乡。”“是哪个李大爷啊?”“你是个什么人啊?李大爷你不晓得吗?李固李大爷哎!”“噢,是李固李大爷要下乡,叫我把轿子划出来对吗?”“嗯。“你过来。”“做什么?”“我跟你说话咧。”“你说唦,我听见咧。”“到我面前来,我要跟你叨鬼。”“啊咦喂,又没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晓得,不过是想叫李大爷赏你几个钱。这话还要说吗?大爷肯定要赏你们几文脚力的哎。”“来唦,我还有别的话哩。”“好唦,好唦。”这个小伙跑过去把耳朵往过一送,还把眼睛闭起来,他以为胡二胖跟他说什么要紧的话哩。哪晓得胡二胖子个子又高,块头又大,手伸出来就跟蒲扇差不多,指头伸出来就象胡萝卜,又奘,劲又大,认准这个小伙的左边嘴巴上,啪!就是一个嘴巴子。“啊唷喂!投得命了!”就这一下子,嘴巴上四条杠,跟四根麻花子差不多。一个指头一条杠,一只手伸出来五个指头,该派五条杠咧?不,因大拇指头稍微短些,不带劲,所以只有四条杠。这个小伙被打了哭下来了:“啊啊,你打我做什么?”“打你,你个囚攮的,要死下来了!代我带个信给李固这个囚攮的,老主人、小主人不在家,除了主母能坐,旁人哪个都不能坐。他想坐大轿,你代我告诉他,他坐在轿子里头要发抖哩,骨头渣子要抖散了哩!”“你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要坐的,是他叫我来叫你们打轿子的。”“咦喂,你还不服气哪?你再不服气,右边再来一下子?”“啊唷喂,不能玩。”咦,乖乖!这个胡二胖子厉害哩。

  这个小伙掉脸就跑,的笃的笃的笃的笃……到了厅上:“李大爷啊。”“嗯,什么玩艺啊?被打过嘴巴子啦?”“被打过了。告诉你,胡二胖子说的,可要死啊!李固这个因攮的居然也想坐大轿。他说:老主人、小主人不在家,只有主母能坐。他还说:你坐到大轿里头要、要发抖哩,骨头渣子要抖散了哩!”“好,不谈、不谈。这样子吧,我认狠,我也不坐轿子了,我们一起步行。”“你早说唦。你早说不坐,我不是不挨嘴巴子了吗?”“我哪块晓得胡二胖子这么凶哩!”“大爷啊,你想不想坐大轿啊?”“我想坐,他不抬,没得办法哎。”“你要想坐的话,大爷啊,你拿五十两银子来。”“做什么?”“不错哎,你把五十两银子给我唦。个囚攮的,我倒不服气哩,居然敢打我嘴巴子。我把五十两银子拿了去,告诉他们,他们如抬,五十两银子给他们分。他能如不抬,我就到轿铺上去喊几个轿夫来,偏要把大轿划出来。他们以为不抬就狠了,不要他们抬,轿子不是他们的哎,轿子是卢府的哎。我喊人来把你大爷抬到乡下去,非要怄他们下子,出下子气!”“哎,好哩。我本来并不想跟胡二胖子赌这个气,因为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们,我是不派坐这顶大轿,就因为你嘴巴子被他打过了,绐你出这口气。喏喏,这块是五十两。”“噢。”

  这个小伙一手捂着嘴巴子,一个手拿着五十两,又跑到轿房门口:“呃咳咳,胡、胡、胡二胖子啊!”胡二胖还在里头骂着哩,看见这个小伙子倒又到了:“咦喂,要死咧,还不服气哪,倒又来啦?啊?”“不,不,不要动手,有话跟你说哩。”“什么话?”“刚才我告诉过李固李大爷了。李大爷说,这块有银子五十两,你们如果抬的话,就把五十两给你们分;你们如果不抬嘛,他就到轿辅上去喊人来抬了。”“要死下来了!噢,五十两摔出来了,他以为他有钱,大爷们大概是没有见过钱。个囚攮的!——兄弟哎,到厅上去擓他!”“老大哥,你站住呃,你不要发这么大的火哎。”“他气人哪!他想坐大轿,就拿钱来撂我们!”“不错哎,你先坐下来,稍微息息火,让我来。——来来,小伙哎,我们来谈谈唦。”“怎么说?”“告诉尔,你把这五十两丢下来。”“不是丢下来哎,你们到底抬不抬唦?”“抬!你代我带个信给李大爷,不但抬,马上我跟胡二胖子商量下了,我们老大哥抬头肩,这一个面子总算把足了吧?”“好哩。”“不要忙。请你站住,我还有话说哩。我们抬轿跟坐轿是有规矩的,他不是不晓得。这个坐大轿啊,不是想坐就坐,想不坐就不坚;要么不坐,坐了一次之后,只要他一出府,就都要坐大骄,坐一次还是五十两,不坐也是五十两。总而言之,只要他出卢府的大门,我们就把大轿划出来了,坐不坐随他的便,每次五十两。你去告诉他一声,问他究竟坐不坐?”“这个……那个……”没得命了,直接以后不能动脚了,一动脚就是五十两。“噢,好哩,我去告诉他去。”这个小伙又的的笃笃跑到厅上:“李大爷啊,胡二胖子他们抬是肯抬哩。如此这般,问你坐不坐?”“唉!”李固叹了一口气。没得办法,想坐大轿咧,只好依他们。“好的,就照这个说法。走。”“大爷请。”

  李固到了轿房门口,胡二胖子眼睛一翻,牙齿一咬,跑到他旁边朝下一站:“大爷啊!”“咦喂,哈哈,胡二胖子啊。”他这一声喉咙又大,衷气又足,把耳底还要炸聋了哩。“哈哈,今儿麻烦你了,委屈你了,啊,我要下乡去办事,就劳你的神了。”“清你少啰嗦,速些上轿!”胡二胖子心里有话:你上了轿,不开口,闷声大发财,抬起来也就罢了,你再叽哩咕噜地把我火说上来,当心我蹦上来擓你!“好哩,好哩,麻烦你们,麻烦你们了。”“来来来,李大爷哎。”后头的轿夫把后肩一提,上帘子一打,下围子一下,伏手板子一拿,“李大爷哎,请你上轿。”李固上了轿,朝下一坐。轿夫把下围子朝起一围,伏手板子一搁,上帘子朝下一放,轿子起肩。李固一望:“呃咳!”莫忙,乖乖,旁边的绸布挡子还掀着哩,这就能玩了吗?包老爹关照的,旁边的绸布挡子要拉起来,不然到了街上万一被一些坏鬼看见,把我拖下来屎要打出来哩。赶紧把旁边的绸布挡子朝起一拉。轿子才起肩,李固身子一晃;不好了,上了胡二胖子的话了,怎么玩了抖起来的呀?咦喂,不但抖哩,抖得凶哩,就跟打摆子差不多。什么玩艺?倒不是李固没得福气坐大轿,实在是他心里怕,生怕在街上遇到坏鬼,把他拖下来擓。没得命了,坐大轿倒活受罪了,抖得浑身冷汗直淌,眼睛都定了光了。

  乖乖!轿子抬得快哩。过去抬轿子的练就了这种腿脚功,不怕抬八人大轿,轿子起了肩,几个人的脚步子一划齐,不作兴有一个快慢不同样,跑起来就跟飞一样。后头跟随的两个家人直接跟不上,鞋子就差跑了掉脱了。出了城,下来约有五里路,到了总路口了,要稍微歇下子了。“哎嗨!”“哎嗨!”轿子停下来了。后头的两个家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追上来了。两个家人心里有话:已经到了城外了,李大爷坐在里头不闷人嘛,代他把上帘子打起来吧。才把上帘子一打,狗头李固正在里头抖着,看见有人来打轿帘子,他不晓得是跟随的家人,他以为轿子还在城里哩,大概街上的坏鬼看见他了,要把他拖下去打,吓得岔声都喊出来了:“啊唷喂——!”“大爷,不要怕,是我们哎。出了城了,你老人家老闷在轿子里头,不难过嘛,代你把上帘子打起来,让你老人家稍微透透气。”“哪个?出了城啦?”“出了城了。”“下来多远啦?”“五里路了。”“啊咦喂,我的妈妈!”李固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抖了。心里有话:乖乖,坐这个大轿啊,日子实在不好过。坐在轿子里头倒不难过,又宽又大,蛮舒服的,就是不晓得什么玩艺,周身不住地抖。狗头李固把腰朝起一直,喘了一口气。上帘子打起来好过得多哩,刚才就跟拱在闷罐子里头差不多。再把这顶轿子望望,主人的这顶轿子着实讲究哩,金顶方窗,四角拖须,琉璃大轿。大轿跟小轿是不能比,那个痨瘟的小轿,拱在里头腰都直不起来,大轿到底是阔老官坐的,坐在里头四平八稳,多舒服啊。唉,李固啊,想我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我原来是姑苏人士,在姑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二年前来到此地,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奄奄一息。客栈里的东伙两个把我抬到门外朝雪地里一撂。该派我的命好,哪晓得我是得的火症,被雪一彻,又彻了活过来了。亏得又遇到个卢俊义,不但代我把病看好了,又把我带到他府里头去,让我上下一把抓,当了内外的总管,嗨嗨,我摇身一变,就成了千百万银子家私的二主人了。我穿房入库,自如落堂。偏偏主母又跟我有缘,一看见我就合适,就喜欢我,就跟我通奸。她不但跟我通奸哪,待我还特别的好,就象我今儿下乡,我没开口,一身新衣服给我换起来了。我临走的时候,她左叮咛、右嘱咐,叫我话不要说得太多,说多了伤神哩;打麦场上不能站,有风哩。她待我真是好了不能再好了。嘿,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李固就不是现在的李固啦,就不是这一身装束啦,我直接就是捐职员外郎了,就是李员外了。好虽好,可惜美中不足,这个贾玉姣是个妓女,不能养伢子,绣花枕头,表面上好看,骨子里头不中用。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李员外总不能没得个儿子传宗接代唦?嗯,等到明年我成了李员外之后,再娶个小老婆。咦喂,不能玩!贾玉姣是个醋坛子,她晓得我要娶小老婆,要闹翻掉了哩!嗯,不要紧,想个办法,把小老婆住在外头,弄个外室。凭我千百万银子家私的李员外,再娶个把姨太太又有何妨呢?我嘛今年三十一岁,明年娶姨太太,来个撞门喜,后年就抱儿子了。儿子长起来快得很嘿,到我五十岁的时候,儿子就有十六七岁了,早点代他娶个老婆,我就做公太爷了。媳妇进了门,又是个撞门喜,来年就抱孙少爷了。孙子一定又白又胖,一定是粉扑子脸,不得丑哎,到哪块会丑呐?我的这劁样子在这块咧;我娶的姨太太也不得丑,斑麻丑疙瘩的我也不会要哎,虽比不上贾玉姣嘛,也要跟她上下差不离唦,我们的孙子怎么会丑呢?一定不得丑,一定讨喜。到那个时候我就要留胡子了,我就是老太爷了,没事我就抱抱孙少爷玩玩了。我只要一声喊:“来人。代我把孙少爷抱得来。”“喳!”手下人就把孙少爷抱得来了。我把伢子抱越来望望:乖乖,啧啧啧啧,这个小伢子多漂亮啊,双眼皮子的眼睛,咦喂,这张小嘴才讨喜哩。“瞄——!”笑了,笑了,一笑两个小酒窝,笑得多甜啊!越望越讨喜。我没事就跟伢子逗逗趣,跟他亲亲嘴,“喵——!”咦喂,咦喂,可要死啊,我亲他的嘴,他还让哩。让什么事啊?我晓得哩,嫌我的胡子戳人。小伢子皮嫩,怕胡子戳。不要紧,戳不坏哎,我欢喜你才亲你的。不许让,我、我非要亲你,非要亲你。啊咦喂,乖乖。小脸上的奶香,这是多好闻啊!李固正在这块异想天开的跟孙少爷亲着嘴,他不晓得就在路旁边不远的一棵大树底下坐了个人。哪一个?燕青燕小乙。

  可怜燕青自从被赶出卢府之后,天天就在总路口等他家恩爹卢俊义,一直等到今天也没有等到。现在燕青的这副样子难看了:头上的头巾没得了,头发披在脑后,上面还有些稻草屑子;身上披一片,挂一片;脸也不天天洗,风吹日晒,一脸的灰尘;眼眶子都哭烂了,眼泪也哭干了。正在这块哭着:“恩爹啊——!”忽然看见从城里的方向来了一顶大轿,“啊唷!”燕青站起身,准备到老树后头去避让下子。站起来才要走,猛然再把这顶大轿一望:啊?这不是我家恩爹的那顶轿子吗?通城我家恩爹这顶轿子是盖一的,没得哪一家的轿子能比得上它。恩爹的这顶轿子着实讲究哩,不但高大,而且装璜华丽。“唉!”燕青叹了一口气。难道装璜华丽的轿子就该派是我家恩爹的吗?人家只要有钱,也照样能装璜哎。说不定有哪一位有钱的高起兴来了:你们都说卢俊义的轿子好,有气派,喏,我也来弄顶轿子,虽不超过他嘛,起码也不比他的差。说不定这顶轿子是别人的。再望望:咦,抬头肩的不是胡二胖子吗?胡二胖子的这副脸我太熟啦。嗯,这顶轿子还是我家恩爹的。既然轿子是我家恩爹的,抬头肩的又是胡二胖子,难道轿子里头坐的是我家恩爹不成吗?正好轿子离他不远停下来了,上帘子打起来了。燕青望望轿子里坐的这个人:不象我家恩爹。首先这身装束就不象。这一位是一身家人的装束,不派坐这顶轿子啊?坐嘛罢了,这个小伙坐轿还没品。坐这种大轿应该要端端正正,四平八稳,他坐在轿子里头曲背哈腰,眼睛眯着,把嘴撅多高的,这是做什么?他不晓得李固正在这块异想天开地跟孙少爷亲嘴哩。这个人究竟是那一个?燕青朝前走了几步,再入神一望,气上来了,这一气就差气了憋着。看清楚了,轿子里头不是旁人,正是狗头李固。哼!可要死啊!你这个畜生胆有多大啊?你简直无法无天啦!这一顶轿子是有身份的人、有功名的人才能坐咧,凭你狗头李固不过是个家人,你居然坐我家恩爹的轿子啊?好哩,既然你到我面前来了,今天我非要把点颜色给你看看!燕青不走了,人就坐在树下,两只眼睛就望着对过路上。不望这一顶轿子吗?不能望。现在燕青的身体大大不如以前了,这么多天有一顿没一顿,身体已经虚弱了,如尽盯住一个地方望,就要头晕眼花,所以他只能望着大路上,等轿子起肩,走到他面前,他好蹿上去抓轿扛。

  一刻儿工夫,胡二胖子他们歇过了,轿子起肩,又往前抬了。渐来渐近,轿子到了燕青面前,燕青手一捺,朝起一站,脚尖子一踮,得儿……噗!蹿到轿扛旁边,一个“猿猴坠枝”,两手一抬,嗒!就把轿扛一把抓。胡二胖子正走着,旁边忽然添了个肉坠子了,一边轻,一边重,脚步子也乱了。“啊唷喂!是什么角儿啊,把大爷的腰还要扭了哪?”燕青把头低着,因为刚才凝了下神,稍微用了点力,已经有点头晕眼花了。李固这一刻还在做梦抱着孙少爷在这块亲嘴哩。忽然看见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人跑上来抓住轿杠,“来人啊,把几个钱给小花子,叫他走路啊!”燕青听到这一句话,可怜一阵心酸,二目中滔滔泪下。我现在一定是骆驼长牙——变了相了。万万没有想到,跟我朝夕不离、侍候我的人,都认不得我了,居然把我当作叫花子玩了。燕青啪!把头朝起一啪,嘴里说的这句话就惨了:“呔——!囚攮的,你连小爷都认不出来了吗?”李固再入神一望:“没得命了!啊啊啊啊——”手一松。幸亏姓抱的个假孙子,如果是真抱着个孙少爷,把小伢子朝下一撂,这一下子要把屎掼出来哩!”“没得命了!”李固吓了朝轿子里头一瘫。抬头肩的胡二胖子一听:“咦喂,原来是小主人嘛。嗯,今儿巧哩。——停下来!”把肩头上的轿杠一挪,把轿子朝下一蹾,跑过去把那三个抬轿的伙计一拖:“来来来,过来!伙计啊,我晓得他骨头养圆了,在家里难过,今儿特为花五十两,叫大爷们把他抬到这个地方来,让主人代他把周身骨头捶下子!大家不要动,站到旁边来,还不许上去拉!”“噢。”“噢。”四个轿夫就朝旁边一站。燕青听见这话,就象蜜糖下了肚,甜到心里去了。足见这些老人跟我们父子有感情,他们也痛恨这个狗头李固。燕青手把轿杠一松,指着李固:“囚攘的!你代我爬出来!”李固一听:“噢,噢,小爷啊,我囚攮的爬出来了。”李固爬出了轿子。燕青也没有运功运气,一是身体太弱,二是被李固气昏了,跑上去,就把右手的拳头一举,拳头虽小,倒是实心货,“你这个囚攮的!你这个杂种!”就在李固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只听见:叮!咚!叮!咚!“啊唷喂,没得命喽——!你们全是些活死人啊,见死不救啊?”四个轿夫站在旁边,动都不动,望着燕青在这块打。

  燕青正在打着,后头的两个家人追上来了。这两个小伙是初到卢府来的,不晓得卢府的内情,也不晓得事情的头尾,麻里木足。内中有个小伙,他也不晓得燕青是小主人,跑上来:“咦喂,咦喂,要死下来了!啊!居然把我们家李大爷拖下轿子捣皮拳啊?——李大爷,你不要怕,我来了!”说着来了,手一抬:“不要动!”就准备来抓燕青的头发。燕青把他一望:咦哩,他居然还上来跟我动手动脚,想抓我的头发。好哩。燕青左手就抓住李固,右手朝起一抬,三个指头,嗒!就把他脉门这个地方一叼:“别动!”微微地拧了下劲。他有七十二把神拿,就这微微一拧劲,就在这个小伙的穴道上点了下子。“哦——!啊唷唷唷!”这个小伙站不住了,朝下一倒,这条膀子直朝起环,直朝起缩,不是两条膀子了,成了一条半了;嘴朝旁边歪,眼珠子朝旁边斜,就跟得了中风差不多,嘴里头粘涎唾沫直朝下撒。后头还有一个哩。这个小伙一望:“咦喂,可要死啊,他还还手哪!不要走!”噗!上来就是一腿。燕青一望:好,刚才那一个是用的手,这一个换了花色了,玩腿了。燕青把右手一伸,一个“海底捞月:“别动!”把他的脚后跟一抓。“啊唷喂!我就不动。”就不动啊,怎么这么听话的呀?要有得动咧,动不起来了。燕青的指头就在他脚后跟穴道这个地方,微微地点了下子。就这一点,“哦——呵呵呵……!”轰!这个小伙朝后一仰。不是两条腿了,一条腿朝起环了,成了条半腿了。仰在地上也是歪嘴抽筋吐白沫。燕青也不管他们,还是左一拳右一拳认定李固的身上打。“没得命了,你们这四个人是活死人啊?望着他打啊?打死人啦!救命啊!你们哪一个上来救下我,做个拦停,家去我送他五十两。”燕青一听,格外来气:可要死啊!他倚仗他现在有钱,拿钱来买人了。胡二胖子望着李固睬都不睬。其余三个轿夫当中有个小伙上来了:“小爷。”燕青抬头一望:“啊——噗!”气什么事?你这个势利之徒,我们父子待你不薄,今天你为了钱,居然要代这个囚攘的讲情啊?“你这个囚攮的!”这个小伙一吓,朝下一跪。“嗯,小爷啊,你老人家骂我囚攮的,我这个囚攮的决不回嘴。你老人家先平平气,让我这个囚攮的把话说完了,如果我这个囚攮的说的话在理,你老人家就照我的话办;如果我这个囚攮说的话不在理,你直接就不要睬我。”“好,你讲!”“小爷啊,你老人家今儿打他,这不能怪你,这个囚攮的是该打,哎,打死了才好哩!不过,我这个囚攮的还是要劝你老人家不要再打了。什么道理呢?错,只能怪你老人家错,你不是今儿个才错的呀,你是那一天就错下来了,你那天如果一刀两颗人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哪有今天呢?你那一天不杀也不要紧,你万不该把口刀丢下来。这回事我们都晓得,你老人家是冤枉。不过事已如此,也没得办法了。现在你不要以为这个囚壤的日子好过啊,其实这个囚攮的日子不好过哎,那个角儿厉害哪,一天到晚把他抓在手掌心啊。你如果今天把他打死了,不是我这个囚攮的多嘴,要劝你,倒反而便宜他了。而且你现在把他打死了,你就是打死人的凶手,你也不得过身。你不如把他先放了走,让这个囚攮的再多活几天。你老人家再受几天委屈。总有一天老主人要回来的。等老主人回来,把你老人家接回卢府,到那时老主人朝当中一坐,你朝老主人旁边一站,把那个角儿一喊,把这个囚攮的一带,再把我们这些囚攮的喊了去朝旁边一站,那个角儿跟这个囚攮的还有得活吗?我囚攘的这些话呐,你老人家如觉得有理,你就听;如觉得不对,那就算了,就当我囚攮的没有说。你老人家看如何?”燕青一听:这些话说的是有道理。确实我现在是牢门上的一块匾——后悔迟了。我当初不该手下留情,我更不该去看望贾玉姣的病。我现在如果把他打死了,我就是打死人的凶手,打死人就要偿命!我就是拼死,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能打死李固一个人,不能奈何贾玉姣怎么样。他的话是对的,还是等我家恩爹回来,到那时他们两个人一个活的没得。“好,你这个囚攮的,你这话讲得有道理。”“可是的吧?哎,我这个囚攮的如说的没得道理,我也不敢说。”“好,小爷听你的。”燕青站起身,不打了。转过身来,跌跌冲冲,踉踉跄跄,进了路旁边的树林子。可怜一路走一路哭:“恩爹啊——”

  燕青走掉之后,这个轿夫朝起一站,走到李固面前:“你这个囚攮的!”“啊,你喊我囚攮的呀。”“啊咦喂,倒把你趣死了。我喊你一声囚攮的不能喊啊?要不是我这个囚攮的代你讨情,你这个囚攮的就散板了。我看你不要老瘫在这块了。刚才他是被我这一番话懵住了,他说不定想啊想的再想了回过味来,再回头一把搭住你,你注意啊,那一来就真没得办法了。我看速些走吧。”“我、我爬不起来咧。”“我们把你搭到轿子里去唦。”‘好唦,好唦。——来啊,把他搭进去啊!”三四个人把他搭进了轿子。轿子才要起肩,躺在地下的两个家人,嘴歪着喊起来了:“哎,你们做做好事啊,把我们也带着唦!”李固一望:“嗯,嗯。——哎,你们把、把、把他们也带着唦。”“把他们也带着啊?李大爷啊,我们从来没听见说过,一顶轿子抬三个。我们嘛就算多花些力气抬了,痨瘟轿底不要脱下来吗?”“这一来怎么好呢?不能就把他们撂在这个地方唦?”“这样子吧,你大爷既说了,要把他们带了走,我们来想办法把他们带了走。不过,回去以后怎么说?”“你们只要能把他们带着,有一个送你们五十两。”“好好,既然给了价钱就好办了。来来,老爹哎,我们把轿子改为两个人抬的高肩轿子,腾两个人出来,就背他们两个。”“好好,就这么玩。”倒也罢了,他们会想办法,把四人大轿玩两个人抬,还有两个人就背着地下的两个小伙。可到李家大庄去啦?找话说哩,磕他三个头也不敢去了。赶紧回城。到了公馆门口,李固下轿,轿夫把两个中神拿的小伙搭到房间里头去。这两个小伙要睡一复时,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能复原哩。

  狗头李固叫两个家人绰住,一瘸一跛到后头上房。贾玉姣一望:“家来啦?”“啊啊——,家、家来了。”“怎么这么快的呀?啊,跌跟头的呀?怎么这样子的呀?李家大庄去过啦?”“还李家大庄哩,没有去得成哩!”“怎么没去得成的呀?”“告诉你唦,到了总路口碰到燕青,乖乖,差点个把命玩掉了。”“哪个?噢,你碰到燕青啦?”“嗯,碰到燕青了。”“咦,这才笑话哪,你不是说燕青奔梁山去了吗?”“他没有去哎。哪晓得他就在总路口。你没看见他那副样子哩,蓬头散发,满脸污垢,身上披一片,挂一片,我简直都认不出来了,还以为是路上要钱的叫花子哩。”“不好了,不好了,啊呀!照你这一说,我倒想了怕起来了,燕青他有轻功哪,万一他夜里进城,漫高到这块来,我们两个人的头都危险哪!”“啊咦喂,没得命了!这一来怎么好呢?啊……”“你不要哭可好啊?你这一哭,把人的魂都哭了飞掉了,心都被你哭了揪起来了,方寸都被你哭乱了。你先歇下子,定定神。然后你到账房去拿一千两,到包老爹家去下子。”“去做什么?”“你去跟他这么说,就说批示要挂出来了,不挂出来不行了。那三十几户本家,我来招呼,大不了再花几文。不过批示要重写下子,不但要说卢俊义密谋造反,上了梁山,与强人义结金兰,身穿王冠王服,南面称尊,现在是梁山上的盗首了,还要把燕青加进去,就说卢俊义的义子燕青现在城前打探军情。这样一来哩,如果县衙的人看见他,随时随地就可以捉拿他了;即使县衙的人看不见他,不管哪家哪户也不敢收留他了。现在时交秋令了,往后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一无钱,二无衣,冻就把他冻死了。这个章程就叫鱼无水而自死。”“噢,好哩,就,就照你说的话办。”李固坐下来歇了下子,把身上打伤的地方捶捶揉揉,贴贴膏药。换了一身衣裳,到账房拿了一千两银票,准备前往包府。

  狗头李固才走到厅口,忽然旁边有一个人上来了。哪一个?那个轿夫。这个小伙笑眯眯地到了李固面前:“哈哈哈哈,李大爷!”“嗯,嗯。什么事啊?”“你家来啦?”“咦,你说的什么话啊?什么我家来啦?不是你抬我家来的吗?”“是的哎,是我把你抬家来的。抬家来嘛,哈哈,你老人家大概事情多啊,玩了忘记掉了,有笔账还没有算哩。”“噢,不错不错,对对对,钱还没有给你哩。是你救我的,代我讨的情,错不错啊?喏,这五十两给你。”“大爷啊,不光是这个五十两哪,还有睡在地下的那两位,是我们把他们背家来的的呀。”“嗯,对对对,这话是我说的,哎,有一个给五十两。喏,我们说话兑现,看见啊,这块又是一百。”“好的。你老人家现在到哪块去?”“我……我有事要出去下子。”“到哪一家?”“到包府上。”“好的。——胡二胖子哎!”“你喊他做什么?”“划大轿。”“噫,找话说哩,无论如何不坐轿了。”“不坐轿?不坐轿不要紧,请你老人家给五十两。”“嗯,这个……那个……”李固心里有话:可要死啊!啊!敲不够啊!是的哎,有言在先,我要么不出门,要出门就划轿,不管坐不坐都是五十两。给唦,实在不服气;不给唦,又怕他们动手来打他。没得办法,只好忍气吞声,给五十两。趁此交代,从此以后,轿夫就在大门口布了一道岗,只要李固出门,站岗的就喊了:“李大爷要出去啦!划轿!”李大爷不坐。不坐也是五十两。就这样子,几个轿夫着实弄了几个钱哩。哪晓得过了几天,狗头李固想了怄起来了。我不走大门,走后门出去。这一天轿夫在大门口等了一天,奇怪,今儿怎么李大爷不出来的呀?再一想:噢,大概他是走后门滑掉了。再一打听,果然不错。怎么办?好在轿夫人多哩,在后门口再加道岗起来。倒也罢了,前后门都布了岗,狗头李固一动脚就是五十两。轿夫弄他的外快,这话就不细说了。

  狗头李固到了包府,敲门入内,到了厅口:“老太爷啊。”“嗯,你来啦?啊呀呀,你来得快哩嘛。到李家大庄去过啦?”“没有去哎。老太爷哎,不谈了,险些把条命玩掉了。”“噢,大概上了我的话了,在城里有坏鬼跟你做对了?”“不,不,跟你老人家说的不相干,不是在城里,在城里倒是蛮太平的,是在城外。”“在城外也不要紧哎。凭你我的交情,你告诉我,是哪一个,是高子、矮子、胖子、瘦子?什么模样?我倒要来找他谈谈心哩。你能晓得他姓甚名谁,那就更好了。”“老太爷哎,用不着你费心了。告诉你,不是旁人哎。”“嗯,是哪一个?”“哪一个啊,是小主人。”“噢。啊呀呀,我们淡了一向时下来啊,把这个人倒玩了忘掉了。唔晤,这个燕青现在怎么样了?”“啊咦喂,还怎么样哩,他被我家主母赶了走咧。”“赶了走啦?怎么赶法的呀?”“告诉你唦,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李固把经过说了一遍。“噢。啊呀,大爷啊,你这话要早告诉我嘛,我就不是这样子办法咧。你家主母现在怎么说的呢?”“我家主母叫我到你这块来,送一千两给你老人家进财。”“喏喏喏,你倒又谈钱了,要命哩,真是……实在叫我过意不去。”“不错哎,老太爷哎,你把它拿着。这一千两哩,没得旁的,请你老人家要把批示挂出去了。上头还要这么这么改写下子。这样子燕青就不敢到城里头来跟我们做对了,他就没处蹲了。我家主母说的,这叫什么鱼无水而自死。”“好!你家这位主母不愧是位名妓,不但生得美啊,腹中还着实有点学问哩,说得一点都不错。你看这是多大的见识,跟我想的是不谋而合。好的,鱼无水而自死,好极了,就用这个办法。”“老太爷啊,无论如何要请你老人家把批示挂出去。”“晓得晓得,这个你放心。”“我走了。”李固走后,包人了接着就跑了去找钱中蛆。钱中蛆还不是听他玩嘛。第二天就把个告示朝衙门口和四城门的城门口一贴。告示贴出来,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全城的百姓晓得,城外的百姓也晓得了,连路过的都晓得了。

  燕青如何?燕青打过李固之后,可怜就坐在树林里面哭啊。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吃,吃也吃不下去。再说,现在雀子被他打怕了,每天只能打几只雀子,换顿荒饭吃吃,大不了再给他一碗豆腐汤吧,每天如此,也吃败了胃了;加之经常受寒凉,身体愈来愈差,更不想吃。一直哭到二更天,跌跌冲冲,踉踉跄跄,就朝刘佃户家打麦场上跑了。

  刘佃户家夫妻两个正坐这块谈着哩。“哎,奶奶。”“哎。”“小主人啊,不晓得在家里闯了什么祸啦,问他嘛他又不肯说,到公馆里头去打听又打听不出来。他就睡在这个地下,老主人又不在家,这不把我们坑死了嘛!”“就这话唦。你急,我比你还要急哩。告诉你啊,这件事情不是件小事啊,你不要糊里糊涂的呀。你看,天渐渐地凉下来了,这个地下又潮湿,再往后到了冬天,大雪纷飞,冻就冻死啦!再说,不管他在家里闯了什么祸,现在老主人不在家,家里只有个安人,万一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他在世是根草,死后就是个宝啦!我看,你明儿再到城里去一趟,不要怕麻烦,想尽办法都要把事情打听清楚。”“奶奶,我哪块没有去打听嘛,一个个都不肯说哎。”“他们不肯说,你明儿哪怕磕头,磕响头。你不把事情打听清楚了,我们心里不得安哎。”“好好好,明儿我再到城里去一趟就是了。”夫妻两个正谈着,看见燕青到了,就不开口了。燕青还是朝稻草堆子旁边一睡。夫妻两个收拾睡觉。

  第二天一早,刘佃户起来到门外一望,燕青已经走了。刘佃户吃过早饭,拿了个篮子,拾了几十个鸡蛋,带了一把空油壶,准备到卢府去打听燕青的情形,顺便把鸡蛋孝敬主母,拿几文赏钱就打点香油带家来。拎着篮子,走着走着,到了东门城门口,只看见城门口围了一个人圈子,都在这块看城门口墙上贴的这张告示。有的看了摇头,有的看了咂嘴,有的看了指指戳戳,叽叽咕咕地议论。刘佃户虽是个乡里人,小时候上过几天学的,认得的字虽不多,一般的告示还能看得懂,就是遇到个把“拦路虎”,也能把意思顺下来。刘佃户也挤上去看了。告示上写的什么东西?写的是:

  河北大名府大名县正堂。贾氏妾自行投首,谓:本城东大街四牌坊巷卢俊义,前欲五月间云称前往山东泰安州烧香还愿,趋吉避凶。有仆人李固相随。行至李家道口,路遇强人数起,将卢俊义迎上梁山。仆人李固亲见主人在梁山着王冠王服,与强盗义结金兰,拜为寨主,南面称尊。卢俊义又派义子燕青在城前探军情,图谋造反。凡军民人等窝藏燕青者,依照叛党治罪,绝不姑宽。

  宣和某年某月某日

  发东门城口实贴。

  刘佃户不看这张告示还罢了,看了这张告示:“没得命喽!”手一松,啪嗒!篮子朝地下一掉,几十个鸡蛋全打碎了,乓当!空油壶也撂掉了。旁人不晓得他是什么玩艺,被他吓了一跳。刘佃户脸一掉,这一阵奔跑,兔子是他的孙子。一口气跑到家里。

  他家奶奶正在这块煮饭。“倒家来啦?”“没得命了!奶奶。”“什么事没得命啦,”“啊咦喂,奶奶,这一来我们全家都要杀头了!”“你说什么啊?叫你进城去打听小主人的事,怎么我们全家都要杀头啦?我问你啊,你到公馆里去过啦?”“还没有去哪。亏得没有去啊,如果去了的话,就没得命了。”“究竟是什么玩艺啊?”“你听我说唦。我走到东门城门口,如此如此,这等这样。那张告示上说的,哪晓得老主人现在到梁山上去做了大王了,派小主人到这块来打探军情的。”“哪个啊?老主人到梁山上做大王啦?”“哎。”“小主人是来探军情的呀?”“哎。”“我还有点不大相信哩。”“奶奶,这不是闹了玩的呀,衙门的告示贴着哪!”“贴也不要紧哎,与我们无关哎。”“怎么无关啊?啊?奶奶,他天天晚上住在这块咧。那告示上最后有两句话,写得明明白白,不管军民人等,哪一个要是窝藏燕青,依照叛党治罪哪!奶奶,这一来怎么好呢?”“我还是不大相信。你说,小主人如果是来打探军情的,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呐?说老主人做强盗,他那种人会做强盗啊?阿弥陀佛……”“你话是不错,奶奶,告示贴着咧!”“这样子,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先不要着躁。今儿晚上我们两个人稍微迟点个睡,等小主人来,我们就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他。小主人是个明理的人,看他自己怎幺说。”“哎,奶奶,你这个办法倒不错。”

  晚上,夫妻两个就坐在打麦场上等了。过了一刻儿工夫,望见燕青跌跌冲冲地来了。刘佃户随即站起身,到了燕青面前,双膝朝下一跪,哭啼啼的,就跟报丧一样:“小主人啊,望你老人家要救命哪!”燕青一望:奇怪啊,我又没有扰你家杯水,又没有睡在你家里,不过睡在稻草堆子旁边,你还叫我救命,大概连这个稻草堆子都不能让我睡啦。唔,倒是要问问清楚哩。“且慢,你叫小爷救命,此话怎讲?”“啊啊,小主人,你老人家不要误会啊,不是我小人跟你过不去啊。今儿我进城去准备扣油的,走到城门口,如此如此,这等这样。”刘佃户就把东门城门口告示上的话,由头至尾说了一遍。燕青本来身体就不好,听了这一番话,不亚似晴天一个霹雳,受不住了,“啊——!”一声喊,嘴一张,清浊二气憋住了,人昏晕过去了,就朝打麦场上一倒。刘佃户一望:“没得命了!——奶奶,他倒下来了,一口气不得过来怎么好呐?”“不要紧,不要紧,你先把他绰了坐起来,代他抹抹胸口。”“噢。”刘佃户把燕青绰了坐起来,倚在自己身上,代他把胸口抹抹。过了一会工夫,燕青悠悠气转,苏醒过来了。可怜醒过来就放声痛哭:“恩爹啊,啊——。”哭过一阵之后,再一想:刘佃户叫我救命,我懂了,是怕我连累他家。我如再睡在这个地方,万一被人发现了,刘佃户就要按叛党治罪,全家就没得命了。啊呀!狗男女啊,你们的心肠如此的恶毒啊!我燕青已经被你们害到这般地步,三餐不全,一宿不周,你们连这几根稻草的一榻之地都不让我栖身。既然如此,我不能连累刘佃户全家啊,还是早点走。随即站起身。到稻草堆子面前,夹了两捆稻草,转过身来,跌跌冲冲,踏,踏,踏,踏……走了。刘佃户夫妻两个站在打麦场上,痴呆呆的,眼泪滴滴的,望着燕青。这实在把他们夫妻难住了,要是不让他走吧,又不敢,生怕要扣窝藏燕青的罪名;要是让他走吧,看看小主人这副样子,实在有些不忍心。没得办法,只好咬咬牙,望着他走了。

  从此以后,燕青白天就坐在树林子里头等恩爹,不敢再坐到大路边上了,生怕被办公的人认出来。坐在树林子里头,能看见外头,外头人看不见他。到了实在饿极了,就打几只雀子,去换顿饭吃,或者去换几块荒烧饼来嚼嚼,度度命。晚上呢,还算好,就在树林子后头不远有座小土地庙,里头什么东西都没得,就把两捆稻草铺到土地庙里头,晚上就到这块来栖身。我先把燕青的话摆着。告示上墙以后,有个人忙起来了。哪一个?神行太保戴宗。

六、卢俊义下山

可怜戴宗戴大爷,两只眼眼都望穿了,天天到衙门口去望,一直望到今天,好不容易看到告示挂出来了。军师关照的,只要见到告示上墙,要立即回山报信。戴大爷回到客栈就跟小二说了:我要回去了,因为日期到了。我回去之后过一向时再来。随即把正账一算,多赏了几文给小二。戴大爷出了客栈,走到东门,又把东门口的告示望了下子。出了东门,绑上金钱甲马,直奔梁山。到了李家道口,随即上船过湖。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弃舟登岸,跨上差马上山,到了待客厅口,腿一挥下马,有孩子把马接过去。戴大爷没有上忠义堂,生怕卢俊义坐在忠义堂上,绕路奔后头寨主的住处。因为自从卢俊义上了山之后,军师从来没有在忠义堂上料理过事情,有什么事情都是在寨主的住处商量。戴大爷见到军师,就把他到了大名以后怎么样天天等,一直等到昨天,告示才挂出来的经过说了一遍。吴加亮一听:“贤弟,你可是亲目所睹?”“当然是亲目所睹。小弟不放心,回来的时候,路过东门城门口,我又复看了一遍告示。”“这么说好极了。你贤弟辛苦了,此行有功。”“多谢军师。”戴宗告辞走了。随后吴加亮当然代他记大功一次。“三哥。”“嗯,军师。”“这么说,明天我们要放卢俊义走了?”“是啊,明天可以放他走了。”“明天还要辛苦你老一趟,到堂上去跟他见一面。”“这个当然啦,这是人之常情嘛,我理当要送送他。”吴加亮随即吩咐下去;准备明天送卢俊义动身。吴加亮奔忠义堂来见卢俊义。

  卢俊义坐在忠义堂上正在觉得无聊。现在军师偶尔才来哩,头领们也是稀稀落落,来一下子就走了,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实在无趣。正准备走,望见吴加亮来了。“军师。”员外。这几天啊,我一直在后面陪着我们三哥哥,没有出来见你老请安。”“军师说哪里话来。寨主的贵体怎样?”“好了,好了,这一次真好了。”哼!卢俊义心里有话:又好了。反正是今儿好了,明儿又病了,你这些话我耳朵里老茧都听出来了。“是真好了?”“是真好了。员外,我们寨主这一场病是病得不轻哪,你看看瞧,这是拖了多少日子啦。他身体好了之后,刚才忽然问我:卢员外可曾回府?我说:就因为你老有病,员外不忍心走,一直到今天还在我们山上哩。三哥哥一听,说:啊,还在我们山上啊?不该,不该,怎么能因为我有病耽搁他回府呢?人家家里人不盼望吗?不能再耽误他了。所以我们明天一早,送你老下山回府。”“噢。”卢俊义点点头。你这话我先听着,是真是假,明儿再说明儿的话。两个人坐下来闲谈了一会,各回自己的住处。

  次日,卢俊义一早起身,净面梳洗,进过饮食,到了忠义堂一望:“哦呀!”唔,看样子今天有八成是让我走哩。何以见得?今天堂上跟以往不同,头领们全到齐了,一个个冠带齐整,象是送客的样子哩。卢俊义跟大家见过礼之后入座。手下孩子献茶。军师开口了:“员外请稍坐,马上我们寨主要出来送见外。”正说着,后头有人来报信了:“寨主驾到!”大家纷纷起身迎接。只看见宋江有人搀扶着上堂了。搀扶他的是侄儿晁源,也就是晁盖的儿子。渐来渐近,卢俊义把宋江一望,心里有话:哼哼,吴加亮啊,宋江有病哪?而且是大病,反反复复病到现在啊?他这副样子可象害病的样子啊?病后该派身体虚弱,脸上该派要消瘦,要黄巴巴的。你望望他脸上,比以前倒又胖些了;皮子虽黑,黑里透红,气色好得很。军师晓得卢俊义有些不祛疑了,先来带个舵:“员外。”“军师。”“你看我们三哥的睑上好象胖些了吧?告诉你啊,他不是胖啊。三哥这个人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任性得很哪。一般来说,重病回头,医生都叮咛嘱咐,饮食要清淡一点,过一些时才能吃荤腥,我们三哥不然,他非要吃。这也不能怪他啊,病的时间长了,肚子里头空了,没得油了。他荤腥吃早啦!他不是胖啊,是浮肿啊!”“这个……”卢俊义心里好笑:浮肿和胖我都看不出来啊?他脸上的气色在这块咧。卢俊义点点头。算了,他既然带舵嘛,就不必顶真了。大家见礼,礼毕入座。“来人。”“军师。”“代员外备马。在马鞍上拴五十两银子,让员外在路上做路费。码头口准备船只。”“喳!”卢俊义在旁边一听:嗯,今天恐怕是真让我走了。这些话已往从来没有说过,大不了喊一声代员外备马,底下就没得话了,接着寨主的病就又犯了,我就又走不掉了。今儿连五十两银子的路费都代我准备好了嘛,都吩咐码头口准备船只了嘛。再一想:啊呀,卢俊义啊,我这一向时在山上,不管人家对我怎么样,就算是软困我,这么长时间,我没有帮人家办过一件事。他们原想请我去打曾家庄,捉拿史文恭,我没有答应。人家待我还是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可以说是顿饭成席。我现在要走了,我不能拍拍屁股,袖子一甩,就这么走啦?尽管今后跟他们不来往了,我也不会再到梁山上来了,我卢俊义总不能就这么走,总要把这笔人情还下子。怎么还法?有了:我反正不到山东泰安州去了,不如把我带的五千斤货物就送了给他们吧。“寨主,军师,诸位义士。”“员外。”

  “想卢某在山上承蒙寨主、军师、诸位义士不嫌弃,同我结拜金兰,盛情款待,卢某心感之至。稍停卢某要动身了,此番未带什么贵重之物,只有五千斤土产,意欲送给贵寨,聊表卢某的一点心意。”“哪个?你老准备把那五千斤货物送给我们?“然。”“员外,那五千斤货物已经不在我们山上啦。”“到哪里去了?”“已经送回尊府了。”“啊,送回大名了?”“哎。不但货物送了走啦,连你的那些车夫跟贵府的李管家都已经回去啦。”“且慢,你讲的什么?”“容学生来告诉你唦。自从那一天我们寨主过四十大寿,贵府的李管家到堂上来哭哭啼啼,你老呵斥他以后,他就在住处天天哭,日日哭,白天哭,晚上哭,周围的人都被他哭得心神不安。后来学生就说:这样吧,先打发他们回去吧。这件事本当要禀明你老,因为这一向时被我们三哥哥的这一场病闹昏了,一分神,把这件事忘了告诉你。他们早已回了大名了。”“且慢,你再讲一遍!”“贵府的李管家跟车夫早已回了大名了。”“啊——呀!”卢俊义这一声“啊呀”,把忠义堂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员外,你老这一声‘啊呀’,提醒了学生了。只怪学生当时失于检点,不该放他们回大名。他们回到大名,万一走漏风声,我们梁山‘叛’字当头,你老回到大名恐怕性命难保。”“唉!”卢俊义叹了口气,没有开口。卢俊义为什么事情喊“啊呀”?他这个“啊呀”底下有话哩,但是想了一想,把话又咽下去了,没有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他倒没有想到大名全城的百姓如果听到这个消息如何吃惊,也没有想到官府要来捉拿他,他是想到了儿子燕青。燕青不晓得内情,听到这个消息,这一急。不急坏了吗?因此卢俊义底下的话就没有说。“员外,倘若他们回去以后,走漏了风声,被官府晓得了,你老此番回到大名,官府派人来捉拿你,你老还是拒捕呢,还是束手到公堂?”“军师若问,卢某问心无愧,到那时当然先束手受缚,到公堂再为辩白。”“哎,员外不可。”“因何不可?”“你老不知道啊,我们梁山上的这个‘叛’字当头,罪大哪!你老应当要拒捕。你老如果拒捕,凭你老的本领,倒反而可以无碍。你老如果束手到公堂,到那时恐怕你老要吃大亏啊!”“哦——呀。如此讲来,卢某遵命,到那时就拒捕。”卢俊义可是说的真话?他这个人一辈子不会说谎,哪晓得这一次说了个谎,欺了吴加亮了。卢俊义心里有话:我这一刻不能跟他说真话,我如果说:“不可拒捕,还是到公堂去辩白。”他说不定今天又不让我走了。我好不奔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今天才放我下山,为了一句话我再走不掉,那又何必呢?不如先答应他拒捕,到那个时候,脚长在我腿上,腿长在我身上,我到底还是到公堂,还是拒捕,还不是听我自已做主吗?所以卢俊义就顺着他说,答应拒捕。“哎,好啊!”吴加亮这么个聪明人,一时就被他骗住了。

  这时候孩子已经把卢俊义的坐马准备好了。大家起身,卢俊义告辞,寨主、军师、众头领一起后送。到了山下码头,船只早已准备好了,是寨主的一条七官舱的大楼船,另外还有马渡。人上人船,马上马渡。到了对岸,弃舟登岸,手下孩子把坐马牵上岸。在卢俊义的这一匹马的马鞍后头拴了一个包裹,包裹里头有五十两银子,还有几身换洗的衣服。到了大路上,卢俊义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乘骑。寨主、军师、众头领纷纷上马后送。整整送下来五里。“寨主、军师、诸位义士请回。”“员外,我们再送一程。”“卢某实在不敢有劳。我们就再会了。”“好的,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心送了。”大家把坐马勒定了。卢俊义把裆劲一沉,这匹马一声嘶叫:“喳——唔——呼……”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雾滚烟飞而去。大家一望:“好!”卢俊义不愧是一员上将,不但武艺高强,骑马的本事也是头等。望着望着,去远了,看不见了。

  寨主、军师和众头领骑在马上都没有动。做什么?心送。心送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眼睛闭起来,人也不动,心在这块送他,匡约送到要送的那个地方了,才睁开眼睛来做旁的事。说过了嘛就罢咧,还当真在这块心送呢!哎,过去的人,这些地方认真得很哩,不象我们现在有的人,专玩假世务,当面说的些好听的话,脸一掉,倒撂到九霄云外去了。

  旁人心送,顶多脑子里头想着卢俊义单人独骑在路上跑着,唯有吴加亮想得最多。因为他是军师啊,军师不容易当哪,要能决策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中,要能料事如见。军师把眼睛朝起一闭,就在这块想了:唔,卢俊义此刻上了路,他再怎么赶,今天到不了大名,最早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到大名。到了大名之后,官府一定要派人来拿他,因为告示已经上了墙了。官府派人来拿他,他还是拒捕,还是束手受缚到公堂?他如果拒捕,我就要派一支人马去接应他,迎接他上梁山来共聚大义。他刚才是答应拒捕的,他会不会到了时候又不拒捕,束手受缚到公堂呢?吴加亮想到这个地方,忍不住一声喊:“啊——呀!”一个个本来把眼睛闭着,都在这块心送的。就被他这一声“啊呀”一吓,一个个眼睛一睁,都回了头了,不送了。好在又没有打票,来回自如。一个个不约而同心里都有句话:“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了大事了!”为什么这么吃惊呢?就因为吴加亮喊了一声“啊呀”。啊咦喂,声把“啊呀”有什么了不起?不,这要看是什么人喊哩。吴加亮是军师,你不是随便喊“啊呀”的呀,不象我们啊我们嘴里一天到晚喊“啊呀”多哩;挤公共汽车,被人踩了一脚,“啊呀!”皮鞋后跟掉下来也要喊:“啊呀!”一天能喊几十个“啊呀”。还有的小青年走在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一声:“啊呀!”什么玩艺?只顾忙着去跳舞厅,舞票忘记拿了。还要跑回家去拿舞票。一天不知要喊多少“啊呀”呢。军师嘴里喊到“啊呀”,就不同了,一定是有了重要的大事了。他这一声“啊呀”,把旁边的宋江吓坏了:“军师,你老为何惊慌?”“三哥,这是学生之过也。刚才我欠思虑了。”“此话怎讲?”“刚才我问他:如果官府派人来拿你,你还是拒捕,还是束手到公常?他说:卢某问心无愧,当然先束手受缚,到公堂再为辩白。后来我劝他拒捕,他才答应拒捕。他这个人是方正君子,说一不二,他回到大名一定还是束手到公堂,他答应拒捕,是为了脱身,不得已才说的呀。他如果束手到公堂,遇到个好官嘛,尚可活命,如遇到个赃官,得了狗男女的钱财,恐怕卢员外要屈打苦招,那一来就有杀身之祸。”“啊呀!军师,我们立即派人去把员外追回?”“他人已上路,追也无用了。凭卢员外骑马的本领,我们山上还无人可及,追也追不上。如果派戴宗贤弟驾神行法,带学生同往,即使追上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有数,他绝不会相信我的话,也绝不会跟我们回头。”“啊呀!军师,这便如何是好?”“容学生再来斟酌。三哥!我们不必再蹲在这个地方了,在这个地方又想不出个章程出来,即使有了章程,也还是要回山发令点兵,我们不如先行回山。”“好的,我们就先回山吧。”

  大家一起回到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到了前山金沙涧码头,登岸上马,到了山上待客厅口,大家下马,一起到忠义堂上入座。宋江都急坏了:“请军事赶快想个良策,把卢员外救出龙潭虎穴。”“三哥,学生比你还要急啊。这件事一时还想不出个章程。”军师站起身,走来踱去,抓耳挠腮。过了一会工夫,“有了。”两个指头在太阳穴这个地方摸了两下子。吴加亮聪明就在这个地方。“请问军师有何妙计?”“谈不上妙计,还不晓得这个章程能用不能用,说出来与三哥斟酌。”“好,是什么章程?”“在学生看来,最好派人去暗保。”“暗保?”“唔”。“好,暗保可以随机应变。照这一说,派哪一位贤弟去呢?”“唔,去的人不容易找哩。第一,要快,要能赶在员外前头到大名,去迟了就没得用了。第二,去暗保的这一位兄弟,要着实有点学问,还要有点本领。”“军师言之有哩。你看哪位贤弟去比较合适?”“你老不要烦,好在我们山上人多,只愁没事,有事不愁没人做。”吴加亮脸朝过一掉望着下首班中两位喊:“戴宗,时迁。”“有!”“有!”戴大爷跟时二爷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小弟戴宗。”“老时。”“见寨主军师请安。”“二位贤弟少礼。你们二位贤弟去最合适了。戴宗贤弟有神行法,可以跟时迁贤弟共驾神行,赶在卢员外前头到大名。上一次去你是个帮差,这一次去你就不是帮差了,你们两个人的斤两是一样重。你们到了大名以后还住那家吴四房客栈,因为你们熟悉了。你们每天就坐到吴四房客栈门口察看动静。这一次卢员外回去,官府必定要派人去捉拿卢员外归案。那时你们就要注意了,假如员外拒捕,你们二位贤弟就保护他出城,然后你戴贤弟就拖着卢员外一起驾神行,把他拖上梁山。如果员外束手受缚到公堂,屈打苦招,关进监牢,你戴宗贤弟在公门口蹲过的,你就花钱代他铺监。把句话给你,你多带些金银细软去,随便花多少钱,哪怕把金啊银的铺起路来走,譬如说,狗男女是花的一万,你们就花十万;他们是花的十万,你们就花百万。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如何要把卢员外的命保住。——时迁贤弟。”“军师。”“你的担子就更重了。卢员外如果下了监牢,戴宗贤弟是代他铺监,要上下买通,保护员外,但是这对狗男女,说不定要对员外暗中下毒手。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万一他们暗中下毒手的话,这就要仰仗你贤弟了,你要在暗中保护员外。你如能保得员外油皮不损一块,汗毛不少一根,回山时代你贤弟记大功一次。如果卢员外被他们暗中杀害了,哼哼!你贤弟不要以为你往日在梁山上功居第一,那时莫怪我翻脸无情,一定要按山规枭前示众。”时二爷一听,吓了一大跳。两只眼睛就望着军师,手就不住地抓脑勺子,没有开口。心里有话:我的乖乖!这一来卢俊义的头等于是我的头,他有头我就有头,他没头我就没头,我一天到晚就等于把自己这一颗头拎在手上玩。这个差事太难了。所以时二爷没有开口。吴加亮一望:“哈哈哈哈,贤弟,你不必多虑。凭你贤弟的功夫,你的阅历,你的武艺,我们梁山的第一能人,我相信这件事你贤弟一定可以办好。”吴加亮狠哪,这叫先把千斤担子给你挑,而后再来顶高帽子把你戴。他晓得时迁就欢喜藏高帽子,只要高帽子给他一戴,他浑身的骨头就酥了,周身没得四两重,人就飘起来了。果然不错,时迁听了这话,把头一点:“老时遵命。”

  戴宗跟时迁两个人走了。宋江还是不放心:“军师,这两位贤弟先赶到大名去保护卢员外,固然是好,恐怕还不能算是安全之策。时迁贤弟灵机虽好,轻功盖一,但是硬功不行;戴宗贤弟是神行盖一,但是本领不算高明。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派几个人去?”“学生也正有此意。派哪个去呢?这样吧。——你们两旁的诸位贤弟听了,哪位贤弟自告奋勇,前往大名,去保护卢员外?”“有!”“嗯——有”。两声应声。第一声答应得非常有劲:“有!”第二声不大有劲:“嗯——有。”为什么不大有劲的呢?哪晓得第二个是硬被笫一个拖出来的,他本来并不想去。第一个答应的是拼命三郎石秀,第二个答应的是病关索杨雄。石秀的胆大,不然就称得起拼命三郎了嘛。他是居心要到大名去保护卢俊义。你石秀想去,你就一个去咧,他不,他还要再拖一个人去。他心里怎么想的呢?一个人去办事也可以,但是路上没得个做伴的人,太冷清。跟杨雄是拜过的弟兄,两个人一起去,路上可以谈谈说说,所以就把杨雄硬朝外拖。杨雄先还不肯,想朝下赖,因为这个差事事关重大,不敢担当。石老三硬拖,没得办法,所以才应答了一声“有”。石老三这一次上当吃苦,就吃在这个上头。他如果一个人去倒也罢了,他偏要把个杨雄拖着,哪晓得到了离大名不远的地方,杨雄忽然得了病了,而且是重病,睡在床上人事不知。石秀急死了,把他丢下来吧,又不忍心,只好陪着他,请医生来代他治病。等到杨推能上路了,已经迟了。这时候两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我二人见寨主、军师请安。”“二位贤弟少礼。倘若卢员外回到大名遭难下狱,等你们到大名,大概已经定罪了。不管是将卢员外绑赴刑场,还是发配充军,到那时戴宗和时迁二位贤弟就势单力薄了,你们二位贤弟要想方设法,哪怕拼命,也要保住卢员外的性命,不能误事。”“遵令。”石秀、杨雄走了。“军师,假如这次卢员外被定死罪,就地正法,虽然前后有他们四位贤弟前往,恐怕还是不够啊。那一次你们到江州劫法场救我的时候,全山的人都去啦。这次如真要劫法场救卢俊义,他们四个人就够了吗?”“是啊。只因为梁山离大名太远,只好一步一步地来。我看,最好你我也吃趟辛苦,亲自领兵前往大名。”“好,这样子我就放心了。”吴加亮手一抬,摘了一支令箭,“呼延灼,金大坚,萧让。”“有!”“有。”“有。”一个武的,两个文的。三个人到了案前:“寨主,军师,呼延灼见寨主、军师请安。”“我二人有礼。”“三位贤弟少礼。令箭一支。这一次我跟三哥和诸位贤弟前往大名,你们三位贤弟在家守山,各事要小心一点。”“得令!”“遵令。”“遵令。”三个人退下。吴加亮又摘了一支令箭:“吕方,郭盛。”“有!”“有!”“二位贤弟。令箭一支,到校场调精壮儿郎两万名。大队上路,你们二位贤弟就保护三哥,左辅右弼。待从大名回来时,三哥油皮未损一块,汗毛不少一根,算二位贤弟的大功。”“得令!”吕方、郭盛也下去了。”吴加亮望着两旁:“诸位贤弟,下面我就不一一发令了,除了留守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都随大队同往大名。”“是!”大家稍作准备之后,一起到校场祭旗。祭过军牙大纛旗之后,随即到码头口,人上人船,马上马渡。湖面上的船只就象漂的荷叶瓣儿仿佛。金大坚、萧让跟呼延灼送到码头口,回山守山,大队人马到了对岸,随即上路,奔河北大名。

  前后一共有四起人奔大名了。哪四起?第一起是卢俊义单人独骑,笫二起是时迁跟戴宗,第三起是石秀跟杨雄,第四起是寨主、军师亲领的两万大军和众头领。且慢,你说书的一张嘴,先交代哪一起人呢?按理应该先交代戴宗跟时迁,因为他们是驾的神行法,跑得快,先到大名,但是卢俊义没有到大名,他们先到也没得事做,所以我下面还是要先交代卢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