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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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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共同题材,有一千两百年之久了。我曾经用此一故事写作,在二十多年间,计有五次,当然有不同的接触面与不同的形式。而这本书则是全面的,写“杨贵妃”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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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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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鹏程历史小说的身世,颇为曲折,要从古代谈起。

  中国古代的所谓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史述,是一种史籍。小说家可能就是采集民间琐闻杂话的史官,故《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出于稗官野史、巷议街谈。而《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等小说也被纳入史部起居注或杂传类之中。

  到了唐宋间,说书人讲说故事,逐渐便改变了小说的涵义。据《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当时说话人可以分成几类,当时称为“家数”。其中之分类各书记载有些差异,但大体有四大家数:讲史、小说、说经、说诨话。说诨话,是讲笑话、逗趣,可能近于相声、滑稽、插科打诨之类。说经,是讲佛经。讲史与小说,则是古代小说的分化。仍以描述历史事迹、勾勒历史大势、演说历史人物之行动及典型者,称为讲史。而那些仅借用某些历史场景,或以历史故事原材料,来讲述人物发迹变泰,悲欢离合者,则称为小说。

  所以《梦粱录》说:“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它可能写古代事,也可能讲当代。若写古代,则虽借用历史场景,但它本身自成传奇,目的并不在述史。因此它并不以增进读者之历史知识、复现历史现场、探讨历史演变规律为宗旨,其虚构性也因此而较强。《梦粱录》说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捏合”,就是说它具高度虚构之性质。

  经过这样分化之后,讲史与小说分途,各领风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诸如《三国演义》、《武王伐纣平话》、《东周列国志》之类杰出的历史演义。此类稗官野史,本出于巷议街谈;其流传,也深布于民间,中国人,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讲起。可是,讲史也者,便一朝一代,一路讲说弹唱下来。因此,若问我们社会上到底认知了什么历史,正史二十五史或《资治通鉴》一类史籍的影响,其实远不如二十五史通俗演义等讲史系统。

  可是,讲史的势力,毕竟引起了文人学士的反弹。稗官野史,原本就相对于正史官史而说。文人学士,也非田夫野老,夙不以巷议街谈为然。故清朝考证学大兴以后,鄙薄讲史,以史籍史事真伪之考订为职志,竟蔚为风气,像章学诚《文史通义》就说:著作之体,要就实,要就虚。不能像《三国演义》那样,既不像正史那样符合“史实”,又不像小说那般全凭虚构,反而造成了读者的混淆。于是,讲史的地位,不仅及不上正史,也不如小说了。

  这是讲史之命运的挫折。可是,它的噩梦并未停止。晚清以来,西力东渐,西方小说观进入中土,论者持此以衡,遂越来越对讲史看不顺眼。

  现代小说观,第一就是要从创造性讲起。小说既是作者之创造物,其人物、情节自必为虚构的。因此,会觉得讲史缺乏创造性,一切人、事、地、物均受限于史实,缺乏作者发挥想像力的空间。而一部缺乏想像力与创造性的东西,还能是好作品吗?但若作者在讲述史事之中,添加了太多想像,甚或改动了历史结局,扭转了史迹之因果关系,其虚构性又不能令人忍受。非特不会被称赞,反而会被指责,认为那是不能容忍的缺陷。处在如此左右不讨好的情况下,讲史的命运,可谓蹇困极了。

  这也就是民国以来,缺少历史小说作家的缘故。

  现代小说家也不擅长写讲史或历史小说。因为现代的特征之一,就是与传统的决裂。形式上,讲史、历史演义,都被视为旧文体,不再被小说家采用。内容上,现代文学又有去历史化的倾向,不再关怀历史。因此,现代小说家既乏历史知识,又无兴趣处理历史题材。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毕竟,其关怀业已不同了。

  现代文学两大阵营,一是现代主义,一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旨在反映现代社会中人的处境,现实主义则以反映社会为目标,它们的关怀所在,都不在历史而在现代。即或采用历史题材,如鲁迅之写《故事新编》,或后来的姚雪垠写《李自成》之类,目的也不在讲史,而在自抒怀抱,改造时代。

  可是,人类对历史的情怀,仍是不可磨灭的。现代社会中,讲史仍以巷议街谈、稗官野史的形态在继续发展。刘绍唐先生主持《传统文学》月刊,自号“野史馆馆长”。其所谓传纪文学,实即古之所谓讲史也。

  但传记文学发展至今,在笔记、考证、述传等方面,固然足以绍续古人;然而衍古事以敷说,足以为古代《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一类作品之嗣响者,实不多见。

  高阳、南宫搏这几位先生的重要性就在这儿。

  我们现在若把“小说”这个词的涵义放大些看,把古代“小说”与“讲史”两类都纳入现代的小说这个名义下,则现代小说是小说这一条脉络的发展,历史小说就是讲史的延伸。而前面说过,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小说蔚为大宗,而历史小说则较寂寥。高阳、南宫搏几位,自张一军,力撑半壁江山,读者群之广,一点也不逊于现代小说,确实可称为豪杰之士,难能而可贵。

  南宫搏,本名马彬,浙江余姚人。从事历史小说之写作,比高阳还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即出版过《圆圆曲》、《风波亭》、《桃花扇》等书,其后陆续写出《武则天》、《杨贵妃》等数十部。他与高阳一样,都长期在报业供职,也能写现代小说,但生面别开,为文坛所重者,终究还是历史小说这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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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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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方面,南宫搏衍讲史之绪,既用小说形式,也仍保留了传统稗史的型态,有《中国历史故事》、《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等书。小说则除了少数写奇男子,如《吕纯阳》、《鲁智深》、《韩信》、《李后主》,写大时代,如《大汉春秋》、《玄武门》之外,比较集中写历史上的女人。

  先后曾写过的女人,包括嫦娥、妲己、西施、蔡文姬、江东二乔、刘兰芝、甄妃、祝英台、乐昌公主、虢国夫人、杨贵妃、武则天、鱼玄机、李香君、潘金莲等,甚至还有一本《妈祖》。

  高阳生前,我曾问过他对南宫搏小说的看法,他未正面回答我,只说南宫搏对《唐史》等是很熟的。我明白他如此说,是“不相菲薄不相师”之意。历史小说作家原本就很少,故没有文人相轻的本钱。称许南宫搏史事精熟,则是肯定他作为一位历史小说家的资格。可是高阳与他,写作历史小说的心态、目的及写法,互不相同,是以高阳不愿正面讨论评骘南宫。

  事实上,南宫搏虽然著作在六十种以上,读者遍及整个华人世界,却并无正式研究文章讨论过他,比高阳更不受现代文学界正视。高阳物伤其类,不愿矜伐,不随口批评同道,实在是他的好德行。但若从吾人读者的角度看,拿他们两位做个比较,其实正是必要的。

  因为,高阳与南宫搏,乃是台湾历史小说写作之两型。

  高阳的历史小说,早期着重于讲说传奇,例如写李娃、风尘三侠、杨乃武与小白菜、李师师周邦彦等。后来则历史意识越来越强,一方面结合他的史事考证,以考得者推拟模构,类似重建历史现场,如写李商隐、董小宛、曹雪芹、龚自珍等都是。对“历史疑案”,深感兴趣,小说和考证交互为用。另一方面,则企图找寻历史变迁的因素,以“通古今之变”。他反复提到朝廷和士人的关系,认为士人政治是否健全,乃国家是否康顺的主因,故其小说,着墨于宫朝政局及士大夫生活者甚多。所以说,他的小说,是充满历史意识,着眼于历史整体的。因此他的写法,也就较少单一主线、单一主角,常会以“跑野马”的方式,勾勒社会整体,对历史场景中的典章制度,名物风俗,人际网络,非常注意。

  相较于高阳,南宫搏所关怀的,是个体化的历史。

  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爱、遭际,其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他有时也写对历史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人物,如韩信、光武帝、唐太宗。但重点并不在刻画那个时代,说明这些伟大人物如何开创了大时代,如何成就其事功。反而去讲诸如光武帝为何一直为了阴丽华而与严光在心底上较劲;李世民如何算计着要发动玄武门事变,而结交齐王元吉妃及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妹妹常婉之类的事。他写太平天国,主线也不放在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身上,而放在洪宣娇。

  南宫搏本人甚少论及他如何写作历史小说,我仅见的一篇,是《从紫凤楼到韩信:兼谈历史小说与历史书》。据他说,他的历史小说写法,直接受德国作家勃勒诺·佛兰克(BrunoFrank)的影响,喜欢以一个人为主线,而以其时代背景陪衬这一个人物,让时代特点和社会风气由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反映出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惯于把历史个体化,去描绘个体化的历史。历史或时代,就是那个人的遭遇与感受。

  要这样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正史中个人的材料不足,正史大叙事又都是整体性的历史观,很少去注意历史中的个人。故若欲写历史中的个人,或历史社会之外的个人生命史,势不能不大量仰赖传说资料及小说家的想象。南宫搏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也不忌讳,乐于质疑正史、怀疑其合理性,而建立自己的小说正当性。

  高阳则相反,他的小说旁附着许多考证,故小说虽非史述,意亦不在证史,却有史事求真或拟真的性质及姿态。因此,两人的不同,乃是历史小说两个类型上的差异,台湾的历史小说写作史上,有此两大典型,足堪珍视。

  唯高阳故世之后,遗集整编或举办会议研讨,尚不寂寞,南宫搏则比高阳更不受评论界重视,遗作也缺乏整辑重刊,许多恐怕已不再容易觅得。许多人从前常读其作品,如今思之,殊不免于缅叹。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如今麦田出版社访得南宫搏旧作数种,校订重刊,令人欣喜钦敬不已。历史小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再起一次转折,焕发出新的风采,也未可知。龚鹏程先生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

  ·荣获中山学术文艺奖、中兴文艺奖章文艺理论奖和“行政院”杰出研究奖。

  ·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管理学院校长、“行政院大陆委员会”文教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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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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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任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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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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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贵妃”其人其事,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共同题材,有一千两百年之久了。我曾经用此一故事写作,在二十多年间,计有五次,当然有不同的接触面与不同的形式。而这本书则是全面的,写“杨贵妃”的一生。

  为了印书,我以一星期的时间整理和校对,自己细心地看了一次,我愿意说:这是我自认写得很好的一本书。不辞狂妄之嫌,我又愿意说:这是一千两百年以来,以“杨贵妃”为文学创作的共题以来,一本最完整和恰当的书。

  这本书使我敢于自傲——在我从事创作的生命中,这也是我第一次用“自傲”一词。

  在写作的风格上,《杨贵妃》也有了若干变化,以一个人为中心反映一个时代的方法依旧(这是欧洲的历史小说风格,和中国的“演义”完全不同调);但在取材方面变了,我想称《杨贵妃》为“历史的小说”而不仅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大致可以不照顾人物故事的时间、地位以及故实的正确性,“小说”不同于“历史”,在于它能移动若干人事而配合,亦不必理会典章制度上的细节。而在《杨贵妃》一书中,我尽量地考据事实,人与事,努力求其真实,于尽可能求真中再以小说的技术来组织和配合。《杨贵妃》主要人事发展,大致上与当时时事相吻合,正确处超过了现存的正式史书。写作小说,原无如此的必要,而我所以如此做,希望开创历史小说的另一条路。这条路是否适宜、正确,则不是我自己所能许定的。我尝试着,以欧洲历史小说风格而归淳于中国情调,在《杨贵妃》这本书中,我自以为做到了。

  现代化的中国历史小说,由我具体地开创,在日本和英国,卖书宣导品称我为“第一人”,这“第一人”如撇开作最好的解释而指为开路,我当之无愧,二十多年前,我尝试着以欧洲的历史小说风格有系统地写长篇中国历史小说,当时影响我最深,使我从事摹拟的人,第一个是德国的历史小说作家勃鲁诺·法兰克(BrunoFrank),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他的作品风靡一时,开创德国文坛写作历史小说的热潮。其次是英国著名的历史小说家米契生夫人(Mrs.NaomiMargaretMitchison)和十九世纪末名气很大的英国历史小说家韦曼(StanleyJohnWeyman),以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期享名的格兰扶斯(RobertGraves)等人。我曾经尝试着以法兰克的风格作为基础汲取早期的韦曼、近期的(三十和四十年代)格兰扶斯,再加上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萨克雷(WilliamMakepeaceThackeray)的手法,用来写我的历史小说,二十多年来,我有过失败的作品,也有过自己满意的作品,以《杨贵妃》一书而论,我大致能超越韦曼和脱出了法兰克的藩篱,不再是摹拟而有了我自己的以及中国的。

  我自行推荐《杨贵妃》这本书。

  《杨贵妃》是先在报纸连载的,连载之前,我作有两篇“前记”:一、杨贵妃,中国历史上最特出的女人;二、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这是论事和考据性的,在写作时很用了一番工夫,如今作为“附录”。

  其次,在报纸上发表时有“第九卷”,那是传奇,于第九卷之前即已说明,现在作为“外传”。“杨贵妃”故事似乎应该在马嵬驿结束的。“外传”的故事不忍弃之原因是:我曾为此“传奇”而在日本像傻瓜那样从事搜访——搜访并无实际的获得。

  《杨贵妃》一书于一九七二年秋末动笔,次年夏完成,中间有五十多页是在伦敦写的,其余则在香港写的。

  一九七五年七月一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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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一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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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开元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天气很冷,留守洛阳的官员,冒着寒风,列队迎接自长安来到东都的开元皇帝。

  这样冷的天气,皇族通常会在长安近畿的骊山温泉宫避寒。然而,开元皇帝却在正月的寒天,带了百官,皇族中主要人员、侍从、兵卫等两万五千多人,行于道路,冒严寒风雪而来——洛阳区内虽然没有下雪,但东都留守官员知道,皇帝一行在过潼关时曾遇雪。虽然如此,皇帝的车骑到达时,仪容鲜明,并未因寒冷和旅途风雪而显出惫颓。

  皇帝已有两年又四个月不曾来东都洛阳了,至于选在正月间驾幸东都,更久,足足隔了十二年。

  欢迎的队伍排得很长,高级官员和东都的留守官员,聚在前面,地方的中下级官员,则排队在黄道桥堍的洛水边,水边风更冷,有不少着了吉服的官员,身体在打颤。

  河南府的士曹参军事杨玄璬,没有排入欢迎队伍中,他主管车仗调度,在天津桥到黄河桥之间,走来走去,很忙,别人觉得冷,他却在出汗——

  车驾自端门进入皇城了,含元殿有朝仪,百官鱼贯而入,郊迎的大典礼告了一个段落。

  做地方佐贰官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纷纷散去了。士曹参军事杨玄璬却不曾走,他还要指挥人照料属于地方调来的车仗,不过,他本身不需要走来走去了,留驻在旧中桥的站内,听取各处报告,命佐史记录下来。

  隔着旧中桥,在洛水之间的河岸上,仍然挤满了洛阳百姓,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留着,不肯立刻散去。

  不久,皇城的左右掖门都有官员们出来——那是散朝,皇帝第一天到达时的朝会,依例不议事,因此,朝会很快就散。

  在洛水的两岸,无数看热闹的百姓中,有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的女儿在。

  她是悄悄地出来的,现在陪她出来的老家人和保母,紧张地催她快些回家。

  十六岁的杨玉环有一些依依地,但她又很听话,接受劝告后就转身走,一面说:

  “总算运气不错,让我看到皇家的仪仗。”

  她在兴奋中回家——她发现,她的哥哥仍然在书房,并未出去看热闹,为此,她叹息。

  在书房中的哥哥,发现了妹妹,叫唤她。

  妹妹向随在身后的婢女扮了鬼脸,进入。

  “大人吩咐不可随便出去,玉环,你又不听话!”哥哥看妹妹入室,第一句话就是谴责。

  杨玉环向兄长一笑,信口说:“好了,可别告诉大人!”接着,转身就走。但是,哥哥又唤住她,问她正月份的功课如何?她稍微停顿,用手指算着日子,再说:“正月大,还有四天,不妨!”

  她走了,她的哥哥杨鉴,徐徐地站起来,在书房中踱步,伸舒双臂——他坐着读书写字,的确太久了些。

  杨鉴和妹妹的性格不同,他好静,而且,承受父亲的教训,努力读书,希望由进士出身,正式做官,重振家声。他相信,父亲和自己一定会有发展的,那是正派的仕宦发展。杨鉴知道,父亲对士曹参军事的现职很不满意,他的祖父做过士曹参军事,可能因此,在去年秋末,吏部有些近乎作弄地把他的父亲又自中央政府放出,调到河南,官阶升了,职务也重要了,但是,那总是地方的事务官,前途并不好的。在此之前,他的父亲服官,由地方官入朝廷的秘书省,为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品秩虽降了,但地位清贵,前途极好。这回外调,官品虽升到正七品下阶,高了许多,但是,格却低了。因此,父和子都心中郁郁。可是,做女儿的却一些也不理会,她喜欢洛阳,因为到了洛阳之后,父亲对她的管束放松了不少,再者,洛阳的住宅也比较大,她独占了一个院子,关上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园中玩。

  她别了哥哥,就回到自己的院子,在生了火的屋子里,换上薄的衣服学舞。杨家在洛阳买入的一名使女,出身是歌舞伎,年纪大了,才被转卖做使女,但她的舞技仍然很好,她指点杨家的大小姐学动作快速的胡旋舞。

  杨玉环在长安也曾学过歌舞——她的父亲只许她学音乐,但她背着父亲学歌舞。长安贵家的女儿,都会学些歌舞,她以为父亲非但保守,而且顽固,她运用自己的智能,当面很顺应父亲,每月交文字上的功课,但背着父亲,又什么都干,长安女子流行的玩意儿,她样样都有兴趣。而且她还有好胜心,要赶在亲戚中的女伴们之前。

  在长安,她没有机会学胡旋舞,现在,有了一个教习,她热中着,她明白胡旋舞最耗力气,每天要练,一荒疏,立刻就会旋不快和舞不久,因此,她虽然在外面看热闹回来,相当累,仍然不顾一切的练习着。

  她舞出一身大汗,然后,去淋浴了——此时,她的父亲还未回家。

  杨玄璬没有回家,并不是事忙,今天的事虽然是他上任之后最繁重的一次,可是,有近两个月的筹备,做起来有条不紊。但在事完了之后,他正要回家时,却遇上一位特出的朋友:杨慎名。

  在长安时,杨玄璬外调之前,杨慎名以他的九十岁老父太府卿杨崇礼退休之故,以荫赐特擢为监察御史。慎名和玄璬在长安时多有相见,也谈得投机。大家姓杨,又都自称是后汉太尉杨震之后,论世系,杨玄璬是十七世,杨慎名则低至十九世,但他们在联族时却撇开了本就纠缠不清的世系,只以族兄弟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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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一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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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慎名是随驾而来,他奉皇命,兼理东都著名的粮仓含嘉仓,因此,他一见杨玄璬,就强行留住,要求先了解一下东都仓库的实际情形。

  杨玄璬自然乐于为之作详细介说,因为,杨慎名的来历和皇家的关系以及受到皇帝宠信,不比平常。

  第一,杨慎名是隋皇朝的直系子孙。隋朝末代皇帝杨广在江都被弒,他的儿子杨暕也被杀,杨暕妻有一个遗腹子杨政道,后来随了祖母萧皇后入突厥,再被唐太宗李世民俘回,李世民优待杨政道,正式让他做官,杨慎名是杨政道的孙子,隋炀帝则是他的高祖父。

  亡国皇孙受到优礼而且担承实际职位的,在历史上极为少见,李世民在这方面表现了罕有的大度,他的儿孙,也同样地有大气度,隋皇朝杨氏一族,自唐初以来,一直服官。在本朝,杨崇礼很有名气,他担任主管宫廷的财货出入(太府卿)二十余年,成绩之好,超过从前任何一个人,每年为皇帝省下数百万缗钱。他退休前,皇帝给他户部尚书的官衔。三个儿子都受到照顾和置于要位,次子慎矜,继父亲入太府做出纳。

  杨玄璬随了杨慎名在行馆谈了一些时,到行馆中要开晚饭了,他才告辞回家。

  杨家的晚饭是分开吃的,杨玉环在父亲回来时,正在内院吃饭,而杨鉴则陪侍父亲进晚餐。

  晚饭之后,杨玉环循例出来见父亲一次——这是贵族之家的礼节。杨玉环着了家常晚服,还打扮整齐,斯文地做了这个每日必行的讨厌的仪式。然后,她辞出,去见母亲,再回自己的院子。

  这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面,她虽然厌恶,可是,她又能做得很周到,至少,她使父亲满意。但她的内心对家却有着闷郁感,这是随年岁渐长而来的,她已经明白自己家族并非真正的山东世家,何必过分地装腔作势?

  童年时在河中等地,生活很自由,但在到长安随父亲后,生活方式被迫改变了,但她又努力设法自己找寻娱乐,她希望出嫁之后,能够过自由一些的生活。

  皇帝到洛阳之后,东都成了全国的政法、文化、经济中心,第一批来了两万五千多人,接着,百官的家族等得知皇帝会在东都住一个较长的时间,也陆续来了。再加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洛阳的人口,到三月间,已添增了五万以上。

  幸而洛阳城大,女皇帝武则天时代长期以东都为政治中心,皇城、宫城和民居,都有空间可容纳,人口增加,并不见得拥挤。再者,皇帝赶在正月来,主因是长安区域去年大歉收,粮食缺乏,到洛阳为了就食。而洛阳,储积饶富,人口虽增,食物供应仍然有余。何况,洛阳的交通方便,皇帝一来,东南的货物便迅速大量运到,一般物价,洛阳比长安低,长安贵人有钱,用得慷慨,洛阳繁荣了。

  也由于皇家的到来,河南省的地方比平常忙得多——

  杨玄璬时常因公而留宿衙门不回家;杨鉴,计划明年应进士考试,为自己的事而忙着。

  杨玉环没人管束了,她常常找一些借口出游——现在,大批官员来到,其中有不少杨家的亲戚,她也因此而有了游伴。洛水把洛阳中分,水北岸和漕渠以西是皇城、宫城、皇家的苑囿。水南,是民居,还有南北行的漕渠以东的洛水北岸,也是民居。洛水支流多,贵族之家,家家有船。

  杨家大小姐偶然会和长安来的女伴乘了船出游——在有一些河流上,洛阳的贵族青年,会停下自己的船,设法和女士们的船靠在一起,从而打交道。

  这是洛阳的传统风习。

  杨玉环虽然大胆和好动,但她受严父管束,和男子们打交道,她不敢。不过,在她的年纪,好奇心总是有的。当一些有气派的男子和她的船接近时,她和她的女伴,会故意出来,让男子们看到,有时,她们会在船上歌舞——

  男士们的船会跟踪她们——

  她们在兴致好时,也会在城郊停舟,上岸小行,并进入河岸的亭子小憩。

  杨玉环并不很注意自己的姿容,但是,人们却注意到她了,人们发现,这位衣着不大华贵的少女,明眸皓齿,亭亭秀发。

  于是,有人探听——杨玉环虽然爱玩,但她很谨慎,尽量避免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怕一旦传了开去,被父亲知道,自己会被关在家中不许出来,在这方面,她很了解父亲。

  但是,天生丽质的杨玉环,终于为人所发现了。

  亲戚间对玉环长得好看,虽然没有特别渲染,但另外一些人却瞩目了。

  杨慎名的家眷自长安移居洛阳,住定后,来访杨玄璬家,他们是同族,子女自然要出见的,于是,杨慎名夫妇用了非常的口气称誉玉环的美。

  杨玄璬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儒臣,对于女儿姿色,不予重视,但这又是矫情的,他暗自喜欢儿女的美丽。对于人们的称誉,表面不在乎,但实际上极为乐意。

  杨慎名的妻子,在见过玉环一次之后,便邀她到本宅参加内室宴会——杨慎名三兄弟,如今都在洛阳,次兄慎矜官监察御史兼太府出纳,长兄慎余,先官吏部郎中,到洛阳不久,又兼宫内官,为太府少监。这三兄弟虽然是亡国皇孙,却声势显赫,交游不仅止于朝臣,兼及宫廷和皇族——那是因为他们三兄弟都有宫廷职务。杨慎名兼主的含嘉仓,为供应宫廷和禁军的。仓库自成一个大城,西墙和宫城的东墙相接,又有一部分墙垣和东宫城相接,含嘉仓城的北门是德猷门,门外是宫苑禁区,东面出含嘉门,有一条大路通永福门,大路的两边,都是衙署、大理寺、少府监、军器监、尚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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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一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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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弟兄,以出入宫中府中之故,经常宾客盈门,而三兄弟中最幼的杨慎名,夫妇都喜欢交游,他家的宴会也特别多,杨玉环出现了两次,就受到贵妇们欣赏。

  杨玄璬有女甚美,在过年时传开。高级贵族中的女眷,大多不知有杨玄璬这样一个人,但是,杨玉环却使父亲出名了,人们知道杨玉环是隋末鼎鼎大名的杨汪的五世孙女,杨汪虽然被太宗皇帝所处死,但在大唐皇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些争天下时的杀戮已成过去。如今,人们提到杨汪,只注意到他是隋皇朝的上柱国、吏部尚书。

  这是开元二十三年春天,皇帝到东都一周年稍多,而杨玉环的哥哥,也于此时成了进士。

  有一次,杨慎名家中宴会时,中宗皇帝的长宁公主忽然来了——这是皇族中著名的公主之一,先嫁杨慎交,慎交死,她已入中岁,又嫁了苏彦伯。这次来,是为着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洄的婚事,杨洄将娶皇帝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有许多事,要和少府的官员联络。

  杨玉环意外地拜见了皇帝的堂妹,而著名的长宁公主一见她,就极为喜欢,问明世系,便从头上拔下一支钗作为见面礼——杨玉环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和大唐皇族中人相见。

  开元二十三年的七月,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举行场面极大的婚礼。

  开元皇帝曾经命制,使皇家的婚礼从俭规定,公主的封户:皇妹千户,皇女五百户,但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所生的,开元皇帝后宫佳丽虽多,武惠妃却是最得宠和最有权力的一人,武惠妃是则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儿,开元皇帝于废王皇后后,不再立后,武惠妃是实际上的皇后。武惠妃要求铺张女儿的婚礼,皇帝自然答应,而且还改变制度,封赐千户。

  地方小官的杨玄璬,居然收到了杨洄的请柬,杨玉环更受到特别的邀请:在婚礼中伴公主,作嫔从。

  请柬和特邀,都是由杨慎名转来的。杨慎名很会做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杨洄世系亦出弘农,只是不同房支而已。

  杨玉环在完全料不到中,参与了大唐皇朝最高级的社交活动,她是八名伴从公主的闺秀之一,其他七人,都是皇亲国戚,豪门之女,只有她不是。但是,在入宫迎公主的时候,她的姿色,她的风华,立刻把七位闺秀压倒了。宫中的女官悄悄地以夸张的口气告诉做新娘的咸宜公主。

  骄纵惯了的咸宜公主听到有一位特出的美女为伴,噢了一声,就快步走出去看。

  八位公主的女嫔从,在一间宽大的起居室中等待,她们和宫廷女官、侍女们闲谈。皇宫,即使豪门子女,也不容易进入,八位年轻的女嫔从中没有一人曾入过内廷。她们今天入宫,虽然只见到一角,一样惊奇和喜悦,伺机询问,也希望找机会多看一两个地方。

  咸宜公主的突然出来,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异,执事女官连忙招呼列队行礼。

  咸宜公主很自然,随口说:

  “不用行礼那一套,我来看看诸嫔从女弟,有劳——”她说,目光看向八人,徐行,逐一点头招呼,执事官则报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咸宜公主在看第一眼时,私心便认定其中排第五的会是杨玉环——果然是。她笑了,正要说话时,两名内侍匆匆自另一道门入内,报告咸宜公主,惠妃和寿王殿下驾莅。

  咸宜公主必须去迎母弟,她笑着吩咐执事,时间还早,可以引领女嫔从们去宛中小游。

  公主说罢,再看了杨玉环一眼,走了——杨玉环也在看,公主已着吉服,但未罩外披和未戴冠,那也算初步打扮好。不过,当公主走远时,杨玉环发现咸宜公主并未着鞋袜,赤着双足——

  公主婚礼在典丽堂皇中进行——

  依照礼制,做新娘的公主在进入每一所殿堂中和宾客相见——有一次,咸宜公主下辇上阶时,看着左侧的杨玉环,稍微接近,低声说:

  “杨妹——人人都在称赞你。”她稍顿,接下去,“大礼过后,你可以时时到驸马都尉府来看我,驸马都尉杨洄,和你们是一家!”

  照礼节,新娘在此时是不宜讲话的,但是,咸宜公主完全不理会。杨玉环在错愕中,低声道谢。她接受做嫔从的训练和演习,此时,照例是不能说话的,但公主和她交谈,她又不能不回答。她想:这位公主很怪,刚才赤足,现在看,她对做新娘,一些也不以为意。

  婚礼之后是宴乐,女嫔从不必再随公主,她们被引入一所殿中看舞蹈和杂戏。

  杨玉环杂在许多贵妇中,有些心慌,但她又多有着喜悦,因为,在一日之间,她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注意。

  回到家,她虽然很倦,但又在罕异的兴奋中,她很快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而看。她自问:“我真的很美?比那许多女人好看?”

  她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作出种种自己以为是美丽的姿态,然后,她向镜子扮鬼脸。

  她被众人所瞩目,认为美人,但是,杨玉环依然是稚气未脱的。

  这之后,杨玉环被邀到贵家去的次数转多了——杨玄璬终于限制了女儿。

  她不满父亲的作风,但她习惯了,驯顺地服从。

  也就在此时,杨玄璬已故的长兄玄琰的寡妻,带了女儿,由巴蜀到洛阳来——杨玄琰的遗孀,有姊妹在东都,她孀居很闷,本身又富有,便携同十三岁的小女儿做一次探亲的旅行。她先住在自己的姊妹家,但杨玄璬以长嫂如母,强邀了她们母女住到自己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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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一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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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环和这位孀居的大伯母及十三岁小名花花的堂妹很合得来,特别是杨花花,人小鬼大,她懂得很多,她把自己旅途的经历,讲得天花乱坠——她又肆无忌惮地,批评小叔父的古板和迂腐。还有,她学着已获得进士的大堂兄杨鉴的声腔和姿势,杨玉环为此而大乐,她本身驯顺,不愿批评,但小堂妹却代她发泄了。

  杨玉环虽然被限制不得参加外面的宴会,但杨玄璬又无法拒绝所有的召邀,譬如咸宜公主的相约——先告,再派车来迎,杨玄璬就无法拒绝了。

  于是,在一次参加咸宜公主府邸的游宴中,杨玉环见到了大唐的皇子,封寿王的李清。

  寿王和咸宜公主是姊弟,同母,又同为母亲所宠爱。

  寿王只十八岁,有好风仪,他像咸宜公主的哥哥,这是就风度而言——寿王谦和自然,看去很成熟,但没有王的架子,他和杨玉环相见时,婉拒她行大礼,在谈话中,曾经自称名字“清”,以示平等。

  咸宜公主为此而笑了,她说:

  “玉环,父皇有子女五十人吧?有些个名字,我也弄不大清楚,他排行第十八,你呼他十八殿下好了,那比寿王殿下自在!”

  杨玉环恭敬地叫出十八殿下,一双大眼眨着,欲言又止。寿王似乎知道她的心意,笑说:

  “父皇子女很多,依册籍所记,我们兄弟现在有三十人,最小的,是父皇这次到洛阳后才诞生,至于姊妹,现在有二十六人吧?我姊姊比我大一岁多,但姊姊排行反而比我低,在公主中,她排二十一——不过,我们兄弟姊妹夭折的也不少,现存人数,不足五十。”

  “这样多——一个人生这样多……”她脱口而出,但才出口,她就发觉失言,要遮掩已来不及了,自然,她现出了尴尬相。

  咸宜公主和寿王同时发出笑声,这使她窘,幸而,这位有好风仪的皇子及时收敛,含笑说:

  “父皇妃嫔甚多——”

  “殿下、公主,我的意思……”她欲解释,但一开口,又发觉不对,无法继续,面颊上泛起了红晕。

  “我知道你的意思,好像,前代帝王,有子女五十人者,不会太少吧?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以父皇子息最繁。相传周文王百子,父皇可能会追上——”寿王轻松地为她解开失言之窘。

  咸宜公主看得出的——事实上,今天她安排这宴会就是为弟弟。杨玉环以为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寿王。但寿王李清,于姊姊结婚的那一天,就看到美丽的杨玉环了。稍后,他向姊姊暗示,咸宜公主便为之安排。

  寿王为人比较谨慎,他并不因母亲贵重而放肆,他已到了择妃的年纪,一见杨玉环,就萌生了爱慕心,但他并不躁急,他希望多见一两次和了解这位家道中落了的名门闺秀,他的用心,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放任粗疏的姊姊咸宜公主也不知道。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洛阳城南尊贤坊南街栅前的河南士曹参军事杨玄璬住宅有了特殊的布置——二十多名典礼人员沿着伊水岸,每隔十步,就立一人,直到杨宅大门前,此外,有金吾军的兵士四十人,在街道上巡弋,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

  杨氏宅,大门、二门都敞开着,除执事、役吏外,守宫署的内官一人,以及一位内谒者,分别在门内坐待。

  大朝散了,街道上不断有传告到杨氏宅。

  于是,在一名内谒者的前引下,一支仪仗队拥着大唐宰相李林甫到来,随李林甫同行的,是黄门侍郎陈希烈。

  这两位大臣,奉皇帝诏命,持节,担任册皇子妃的正副使。

  杨玄璬依照内谒者的教导行礼,引入大厅。由司仪官唱赞,乐仪奏乐。之后,杨玉环被引出,自宰相李林甫手中接过皇帝的诏命册,供在中堂。

  接着,又是乐奏,仪礼官唱呼,杨玄璬谢恩。

  为皇子册妃的正副使走了!

  留在杨家,尚有司典礼的人员,大厅上,除陈供皇帝的诏命册之外,尚有聘礼——

  大唐皇帝大诏命的全文如下:

  “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长女、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黾谋。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这是大喜事,杨玉环在典礼完毕之后就入内拜母,再回自己的院子;杨玄璬和儿子杨鉴则在厅上照料和接待宾客。

  他们父子,在喜悦中,但心情沉重——有女被选为皇子妃,当然是大喜事,但也会是一项大负担,杨氏这一支,以前没有被选婚皇家过,这一开始,对家族命运会导致变化,变好和变坏,在此时是很难预言的。

  至于杨玉环,在内院中和堂妹花花悄语着——杨元琰的遗孀本来打算在初冬返蜀,因为侄女将有喜事,她只得留下,等春天再走。

  杨花花曾经偷看今天的藩王妃的仪式,她也晓得玉环曾和寿王私见。此时,她佻巧地,甚至狡狯地探索自今天之后,两人还会不会私见?玉环有恋爱的喜悦,但告诫小妹勿可轻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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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一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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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的婚礼是极为繁缛的,在“册妃”之前,曾有五项节目: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不过,这五项节目只要选定吉日,手续却很简单。最夸张的一项是册妃,其后,便是大婚了。大婚节目有七项仪节:一、亲迎;二、同牢;三、妃朝见;四、婚会;五、妇人礼会;六、飨丈夫送者;七、飨妇人送者。

  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在册妃礼之前,经过三个多月的仪礼时间,至于大婚日期,要在过了年才能定出,估计婚期会在三月份的下半个月。

  杨玄璬为女儿的婚事而张罗着,他请了在河东服官的次兄玄珪来洛阳协助,此外,他于受册之后,立刻写信禀告叔父杨志诠,并希望叔父能来主持侄孙女的婚礼——玄璬的父亲志谦已故,伯父友谅也已故世,上一辈三兄弟,只有志诠一人活着。

  开元二十四年的新春,杨家很热闹,有不少朝官,平时与杨玄璬并无深交的,也来拜年,宰相李林甫的春宴,亦邀了他——而最重要的是:岁首朝贺,杨玄璬以椒房之亲而得以参与。

  在非常忙迫中的杨玄璬,几乎每隔一日要和女儿在书房中面对面谈一次。

  他谈自己,但着重的是讲自己的曾祖父杨汪。杨汪在隋末勋位极高,名气也大,但杨玄璬和女儿谈曾祖父,只重视杨汪曾做过国子监祭酒,隋炀帝曾命官员往听杨汪讲学。他又把曾祖父的手稿《左传集解》给女儿看——在此之前,玉环只见过高祖著作的抄本。手稿,是传家宝,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她一些也不重视。她甚至讨厌与父亲不休地谈家世。

  她把父亲召谈看作受难。

  此外,每隔三日,宫廷派一名女官来为她讲解皇家的各种礼仪,有时,还要演习。

  新春,她没有玩乐的时间,忙里偷闲,便和花花在房中练舞蹈——

  正月十六日,宫廷宣布她的婚期。

  她很想念未婚夫,但没有机会私见——只有在二月间,皇帝下诏,所有皇子都改换名字,寿王李清,改名为李瑁,诸皇子改名后,循例谢恩。这一天,武惠妃通过女儿咸宜公主,召见杨玉环,李瑁在母亲那儿看到未婚妻。

  之后,春暖花开日,杨玉环做了新娘,成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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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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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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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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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开元皇帝子女很多,皇子不开府,在长安,皇子的住宅附连于宫城;在洛阳,皇子和未嫁的公主,都居住于宫城之西的一个区域,称为夹城。夹城狭长,东边城墙与宫城连接,西边城墙则连西苑,夹城南三堂有一列屋宇和花园,是寿王邸。

  寿王自宫中省母回来,匆匆回自己的住宅,王妃不在屋内也不在园中,侍女告诉他,王妃去了阊阖阁。

  于是,他匆匆出府,上城墙——阊阖阁是建在夹城的城墙上的,上面有观象台。

  寿王问了几处侍女,在观象台长廊,远远见到了王妃——这是面对广大的西苑的高处,风大,寿王妃独自一人立着,风吹动了她的衣袂,风也吹散了她的长发,但是,在风中零乱的寿王妃,却有飘飘欲仙的风华。

  他急步而上,叫唤她。杨玉环看到丈夫,撩拨着散发,迎前,年轻的寿王捏住妻子的手,痴痴地相看,没有说话。于是,她笑了——在风中,她的笑,风情万千,然后,她喜悦地谴责丈夫,要求丈夫不可时时用这样的目光相看。

  寿王定了定神,对妻子说:“今天,我在母后处看到一幅画像,是母后二十岁时,一名画工画的。母后说,她年轻时,有些像现在的你!”寿王妃杨玉环问丈夫:“你看呢?”寿王想了想,坦然说:“我回答母后说很有些像,其实不大像,我以为你更加好看!”

  她又笑了——她时时笑,而且,笑得很好看。寿王也常常会迷失在自己妻子的笑容中,他曾经说玉环的笑似魔似幻,会勾摄人的魂魄。

  现在,在她似魔似幻的盈盈笑中,寿王忘情地挨近妻子。杨玉环不经意地伸出手,轻抚丈夫的面颊,但是,她又立刻警觉,放开,又推开丈夫,低说:“此地会被人看到,我们走——”

  观象台上,有值日的内侍和女官,可能会看到他们。寿王也连忙定下神来,伴着妻子徐行,一面问她为何独上阊阖阁。她回答:“我一个人好闷,出来看看。”

  寿王表示歉意——因为自己入宫而使她孤单而闷——婚后的日子,寿王除了入宫和进行指定事务外,把各种交游放弃,时时和妻子在一起——他们有多种共同的嗜好,只要在一起,就会忘却一切外事。

  为了杨玉环在夹城中的诸王宅内觉得闷,寿王殿下利用母亲的宠爱而伴妻子出游。

  大唐皇朝的皇子,自开元皇帝嗣位之后,行动多受了一份限制,以前,诸王分房出居外面,有自己的封地和住宅,现在集中在都城住,在东都有宫城的城门一道手续,出入要登记,便不大方便了,而且也不能晚归。在长安居,诸王宅虽集在一区,但能利用地形的方便自由出入。而洛阳夹城由宫闱局直接管理,对于王妃出入,每次都列册具报内廷,平常日子而出去玩,那是不容许的。寿王运用母亲的关系,用宫内派人传召,先入宫,再出苑,在记录册上,便是入侍。

  这样做是偷巧,于理不合。但是,谨慎的寿王为了取悦生性好动的妻子,一再偷巧出去。

  他们时常乘了车悄悄出郊,有时,着了便服乘舟在市区出现,在家中受严格管教的杨玉环,婚后放任了。这种出游,有时也借助于咸宜公主。

  公主派人请寿王夫妻到自己住宅相见,这也是名正言顺的。因此,洛阳人有不少能看到寿王和他的王妃——这是被称为神仙眷属的夫妻,寿王是诸王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而婚后的杨玉环,越来越华妍。

  杨玉环在未嫁时溜出来玩,或者在被人邀而出来,她的哥哥曾暗示地告诫她,不可到天津桥去,她浑茫地接受了。婚后,在一次出游中,她忽然想到哥哥的告诫,转告丈夫,并且要求去天津桥看看。

  寿王自然不会介意,他们周历了皇城正南洛水上著名的天津桥。其实,杨玉环经过天津桥和星华桥已有几次,平时没有留心。现在,她着意了,觉得家人的告诫毫无理由,她为此而询问丈夫。

  寿王想了一下,对玉环说:“可能,天津桥堍的小广场,以前是行刑的地方!”

  杨玉环看看天津桥南面的四支大旗杆,此时,天子的龙旗招展——表示皇帝驻跸东都,她恍然了。她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女人,在自己想到时,就说出来:“我明白了,我的高祖在开国时,于天津桥被太宗皇帝所杀,悬首示众,后来,朝廷起用我的曾祖,赦免罪名,准许将高祖父改葬。”她略不经意地接下去,“我的父亲以儒家自许,他又很钦佩我的高祖,大约从一个孝字为出发,不许我来天津桥。”

  寿王顺着妻子的口气而称赞杨汪当年的勋业。可是,杨玉环却笑着摇头,说明父亲崇拜高祖,因于高祖著过书,又做过国子监祭酒。

  在杨玉环,这是偶然接触到家事,但深爱妻子的寿王却把此事深记于心,他在此后又不经意地问了妻子一次。于是,他为岳父的出处而去请托姊夫杨洄。

  附马都尉杨洄,因妻子咸宜公主有宠,成了都城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轻易地通过特别的人事关系,由宰相李林甫直接荐引,以杨玄璬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

  国子监是冷衙门,热中名利的人不会要进去的,但这又是朝廷中一个清高的机构。一个人能在国子监当上教习,再转向一般机构,地位就会完全不同,官场中人会以学者而相敬。再者,从品位而言,杨玄璬只是正七品下阶的地方官,而国子监太学博士,则是中央官正六品上阶,中间相差正七品上阶一级,从六品下上两级,正六品下阶一级。杨玄璬的移调,头尾算在一起,高了五级之多。但这样的迁升在大唐朝廷又不算是违法的,李林甫以他优于儒学为借口。还有,入国子监的人,要教书,那必须有些才华才能应付,只要不被国子学生和同僚所轻,旁的衙门的官员,便少加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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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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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杨玄璬梦寐以求的事,他只希望能先当上国子监的直讲和助教,著三五卷书,再升博士。现在,一举而得博士,他很满足,以为自己将来会重振家声。

  上任之后,杨玄璬在家中祭祖,正式上书宫闱局,请许女儿归宁一次,参加祭祖。

  杨玉环回家了,她对于父亲的行为觉得好笑,但她依然很驯顺,恭恭敬敬地向高祖神主叩头,又自动读了一遍杨氏家训。然后,她悄悄地告知新补上集贤殿校书的哥哥:“我听说,太学博士不及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高,将来有机会,我托人替大人转一下。”

  杨鉴为此而吃惊,他告知妹妹,五经博士是要有讲经的专长,国子博士则是教授三品以上大臣的儿子学业的,不可随便营谋。同时,他也为自己得为正九品下阶的集贤校书而向妹妹致讲。

  杨玉环入了王府之后,对官场的事也懂了一些,她暗示哥哥,在一任将满时,通知自己。

  杨鉴有些茫然,他不以为妹妹有此能力,但是,当他代表父亲送妹妹上车时,就明白了——大唐皇子寿王李瑁,躲在车中,亲自来接妻子,他和大舅子相见,但叮咛杨鉴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来。在皇家,这是违例的。

  从而,杨鉴得知妹妹受到丈夫的特殊宠爱,自然,他也了解寿王在皇子中不比寻常的地位,外界有传说:皇太子李瑛地位不稳,倘若皇储有变局,寿王是继位为太子呼声较高的一人。

  杨玄璬父子虽然以儒士自许,但是,对于寿王地位的传闻和杨玉环被丈夫特别宠爱的事,也不能免于惊喜之感。他们想:一旦寿王得为太子,将来继为皇帝,玉环便是皇后了!虽然这事还很渺茫,但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很高。他们为此而喜,但也为此担心事,因为皇位承继权的争夺,在大唐皇朝,常常演出骨肉相残杀的惨剧,寿王得胜,当然很好,一旦败,那会株连及杨氏家族……

  但杨玉环却完全不曾着意于政治上的事——她虽然知道丈夫有些与别的兄弟不同的交往,但她并不重视。婚后的日子在她是很愉快的,少女的虚荣心,因环境的焙烘而渐渐滋荣,她喜欢宫廷生活,她觉得自己如暖房中名贵的花朵,被人供奉着。

  除了丈夫之外,宫中代替皇后之位的武惠妃,也钟爱她,她经常被召入内苑陪伴惠妃。

  武惠妃自称在青年时,相貌像杨玉环,玉环不觉得。不过,她又认为已到中年晚季,曾经数度流产,又生儿育女过的武惠妃,至今仍保持着细致风仪。她会打扮,妆并不浓,但看来很适意。武惠妃似乎极留心自己的体态,一般妇人进入中年就发胖了,但武惠妃没有,她稍微丰腴,可谓恰到好处,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可以料到,在年轻时,她曾是美人。

  也许同是美丽的缘故,她们婆媳相处很好。杨玉环曾听到人们的悄语:武惠妃有武氏女皇帝一族人的智机和阴狠,但她一些也不觉得,她以为这位看去尚残剩青春的婆婆,慈和可亲,甚至没有界限——婆媳有似姊妹。

  在秋天,炎热初退的七月底,杨玉环把自己可能有孕的消息先告诉婆婆。

  武惠妃在起居间内听杨玉环报告这一项消息,她大喜,立刻命内侍召奚官来诊脉——也就在此时,皇帝忽然来了。依照宫廷体制,玉环是不能在此见驾的,她回避,惠妃着一名女官陪媳妇到九洲池的花光院游憩,她小心地叮咛有孕的事不可向任何人道及。

  做为皇帝媳妇的杨玉环,只在大婚时朝见典礼中见过皇帝——距离远,又穿戴礼服和冠,并受礼仪限制,见,等于没有见。此时,她有好奇心,央求那位女官让自己偷偷地看看皇帝。

  这是在宫廷的常情之外的,那女官笑而应之,她认为稚气的寿王妃不会因此多事的。

  她从窗隙中看到皇帝,有三丈距离,她发现,大唐皇帝很俊伟,一些也没有老态。

  寿王妃杨玉环有孕了,但宫廷中并未循例公布,那是武惠妃的嘱咐。惠妃自己曾流产几次,对生育有着多种迷信,她生下惟一的男孩寿王,是在几次流产了男婴之后,不公布有孕,而且一生下来就抱出宫廷,送到皇帝的长兄宁王李宪府中,由宁王正妃代育,这样才获得保全。

  也为此,武惠妃对自己的一支生育上多有讳忌和迷信,她一方面禁止宫中布告,同时,也命媳妇不可张扬。经常为玉环诊脉和照顾她的医生,也由惠妃亲自派往,那不是正式太医,而是奚官局的老内侍,论看病的资历经验,奚官并不逊于著名的太医。此外,一名出身于武氏家族而随惠妃入宫的老宫女,也被派到寿王府,照料寿王妃的饮食起居。

  玉环对自己有孕,初期是惊喜的,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又不着意了,由于有孕使行动受到限制,她还抱怨!

  也在玉环有孕时,武惠妃却用力为儿子谋求太子的地位。她命聪明的女婿杨洄替自己在外面从事结交大臣,设法更易太子——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生的,赵丽妃出身为歌伎,赵氏家人因她有爱宠及李瑛为太子,得官爵。皇族及朝中,多有人瞧不起赵氏椒房,而在武惠妃获宠后,赵丽妃已不大为皇帝所喜,再者,赵丽妃在开元十四年死去。李瑛虽然已是法定的太子,但宫中无奥援,他本身又较朴实和少机智,在朝中,也没有集团势力拥护,因此,他的地位早已有动摇倾向。只是李瑛很守规矩,虽然没有才智为人称道,但他行为上表现端正,没有过失,因此,要去掉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武惠妃与女婿经常密商,她认为:李瑛智能低,经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鄂王和光王,性情容易激动,也不是有深谋远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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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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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命杨洄设法先从鄂王和光王那边下手,再扳下太子。

  这些政治上的阴谋,非但杨玉环不知道,连寿王也不知情,寿王在王妃有孕时陪伴她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有孕,她被禁止舞蹈——婚后,她可以公然练舞,她喜欢舞,也近乎强迫地命丈夫跟着学习,现在,她不能舞,转而弄乐器,偶然,她会试一支慢调舞。

  杨玉环对音乐有天才,她在寿王府,随两三名老乐工学习了许多,几乎每一样都有好的造诣。

  为了经常奏乐而引起旁人议论,杨玉环把一间宽大的房间的门窗,各加三重帷,以阻音响传出太远。

  但这样的日子又并不太久,皇帝突如其来地提前回长安,原来宣布是二十五年二月二日回长安,但在二十四年的十月,皇帝一行就离开了东都——据传说,因为洛阳宫中多怪事,可能有鬼祟,因此提前走。

  皇帝忽然提前回长安,其实有政治上的缘由。首席宰相张九龄一派人权重,他们自许为清流,为儒臣,讲究家世门第,以学问鸣清高,对办事务的官员多有压抑,而且,张九龄运用相权,时常以制度为依据而阻遏皇权。

  李隆基不能忍耐,他有一套统治方法的,他用儒臣其实是作招牌,他明白那些儒臣迂阔,真正办起事来,不见长处。他的统治原则:杂王霸之道,而以能做事为主。对体制和出身,他不重视,这是李隆基从他的祖母女皇帝处学来的。

  皇帝回到长安,把张九龄集团都排出政府,李林甫成了首席宰相,此外,皇帝所欣赏的朔方节度使牛仙客,以前以出身低,为张九龄所抑而无法获得高位,现在,李林甫引荐他为工部尚书兼宰相,如此,朝政为之一变,由书生集团柄国转为事务人才柄国了。

  但这些变动和杨玉环全不相干,她对朝中事很少去理会,关于张九龄集团的倒掉,她是从哥哥口中得知详情——回到长安之后,诸王多分开,没有宫城隔限,他们出入比较方便,因此,杨鉴能够来看妹妹。

  杨鉴在私谈中表示了对张九龄失掉相位的惋惜之后,寿王参加进来,他们就不再谈政事了,而杨鉴,于寿王参加之后不久,就告辞了。

  寿王对大舅子的质朴和拘谨,觉得好笑,他率直地告知妻子,杨玉环完全同意,她说,自己的父亲三兄弟,只有父亲一房是书呆。她用稚气的口吻形容哥哥。

  寿王问妻子,杨鉴何以至今未婚——杨玉环为此而茫然,直说不知道,于是,寿王笑谓,自己将设法为大舅做媒。

  事有凑巧,大腹的杨玉环极少出去的,这天,应武惠妃之召而入宫,她的丈夫陪行。他们在武惠妃宫中,岐王的幼女承荣郡主正入谒——寿王先由宁王妃领养,与岐王家也多来往,岐王虽已故世多年,但岐王子女和宁王的子女同受到武惠妃照顾,这两家经常入宫,承荣郡主性情温和,是一个好读书而不求时髦女子,衣着也极淡素,武惠妃时时嘲笑她,但也很钟爱她。

  偶然相遇,寿王觉得承荣郡主和自己的妻兄会相合,他向母亲提出。

  武惠妃见过杨鉴,也有相当了解,她以为这样的联婚,对寿王本身也有好处,因此,她接受了,而且很快地提出。

  有武惠妃作伐,婚事自是必成。

  杨玄璬有迷茫感,女儿嫁皇子,已出于他的意外,如今儿子婚郡主,更出于他的意外。但杨鉴的订婚,对杨氏这一支的地位,有了实质的提高,缙绅们把河中永乐房的杨氏一系和皇家作了正式的联系。

  在杨鉴订婚的喜事中,宫廷夺权的悲剧终于揭开了。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以有异谋的罪名,被皇帝废斥为庶,监于宫中东城。

  这一事件轰动内外,一日之间废三位皇子,其中且有太子在内,群情哗喧,朝廷中张九龄遗下的一派以及若干山东世家集团的人,都以为不应该废太子,但此时张九龄已被贬官,张党的监察御史周子谅,借机弹劾牛仙客,在朝堂上受体刑,流放,出城之后,就因受杖伤重而死。皇帝的严酷,使那些以儒家自许的大臣不敢公开为太子申辩。但是,在暗中,却有人设法营救。

  两位皇子在囚所,和外界仍有秘密联络,宫中特种人员查出太子李瑛的妻兄薛锈(驸马)的家人,以及李瑛的舅家赵氏,李瑶的舅家皇甫氏,都使人贿通内侍,内外联络通讯,找机会营救。

  这些报告,由武惠妃支使,直接送到皇帝手中。

  三位皇子虽被废,照理是无法将之构成死罪的,但在囚所的报告陈上之后,情形就变得很坏了。皇帝李隆基就以沟通宫廷禁卫而起兵夺得权力的,他由自己例子,以为这三个儿子也真会图谋不轨。

  于是,皇帝父亲发了狠心,杀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皇帝诏命,将三个儿子赐死。距离他们被废,不足半个月。

  三皇子同时被废,已经震动内外,一旦处死,自然更令人惊悸,朝堂中虽无大臣进言,但悄语却流传,而且传得很广。

  武惠妃自然被牵入,寿王也成了人们的议论中心。

  武惠妃是耳目众多的,不久,她就得知了——她有武氏一族人的果决,说做就做,有时也能酷狠,但在得知群情鼎沸,流言满市时,武惠妃终于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太子既被废为庶人,又被囚禁,再复位的可能就非常少了。她自悔不该太狠,她以为斩草除根,可免后患,但人言如此,反而不利,假定将这三人先废为庶人,看管几个月,再由自己来做好人,赦免他们,贬放到外面居住,再复他们王位,如此,对于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比较容易。现在,流言的锋镝,集中在她一身,无论如何,她不能亲自提请以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太子了!为此,武惠妃在成功铲除异己者之后,非常懊丧。因为下一步的计划,铲除异己的主要目的,在可见的短期内,完全无法进行了!寿王,同样陷入了惶乱中,而他的妻子,却在此时临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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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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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王妃有孕的消息,不曾在宫廷公布,现在,寿王妃诞生儿子,依例该在宫内公布的。同时,也要有一个庆典。但是,处死三位皇子事件,正暗潮澎湃,武惠妃和寿王是首当其冲的,沙砾集中他们母子的身上,此时张扬寿王的喜事,非但不会有好处,反而引人怵目和可能被人加添一些花样用来中伤寿王。

  武惠妃在无比的困扰中,又命内侍省只登记和造册送宗正寺,这位祖母自行奏告皇帝——她选了一个闲适的时间将寿王的奏报送上,请皇帝赐名。

  为了处死三位皇子而引致的暗潮,皇帝李隆基自然不会不知道,他统治天下二十多年,自有一套做法,他也有属于自己直接指挥的人员,外间的流言,他知道,他为此苦闷,同时也有些悔意。儿子虽然悖逆,也没有必要将之处死的,但他是一个极深沉的人,内心的烦恼,表面看不出。可是,以武惠妃的智能又能发现,因此她选择了恰当的时间进言。皇帝笑着说:“又添孙了,我有生之年,看到百孙,当无问题——”李隆基曾在长安城东北角,以一坊之地,建宅第供儿子们集中居住,那一坊有夹城直通兴庆宫和大明宫,称为入苑坊,初时名十王宅,稍后名十六王宅,后来称诸王宅,李隆基的儿孙渐多,入苑坊的建筑也多了,皇帝已命建百孙院,因此,他如此说。

  于是,皇帝取笔,写了一个“僾”字。那便是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这名字从“人”,从“爱”。以爱为主,皇帝可能因于自己深爱武惠妃而推及的。可是,武惠妃因三皇子之死,心理上有着芥蒂,她看这个字,从“爱人”为出发,她想:难道,这是皇帝暗示我吗?

  这一转念,她的心情更增了一份沉重。次日,武惠妃亲自到入苑坊寿王宅来看初生的婴儿,把皇帝的赐名给予他。

  杨玉环产后才六天,已起床了。武惠妃立刻命她去躺着,她告诫媳妇,产期中必须好好调养,不然,将来会多有病痛——杨玉环不在意,但她是一个听话者,武惠妃说了,就乖乖地走开去躺回床上。

  于是,母亲命儿子入内起居室,屏退左右,告诫寿王在这个时期切不可出府。

  她坦率地说出:太子虽已被杀,但流言太多了,对自己母子的处境反而不利,她命儿子小心,尽量少说话,除了奉召和上朝之外,和兄弟们也不可来往,她特别说明,与咸宜公主也不能相见。

  她命儿子在自己的府中避风雨。

  这也正是炎夏的风雨季。

  寿王府只在孩子满月时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大的庆宴,皇帝命知内侍省,右监门将军高力士至寿王宅,赐礼物八式。这位为皇帝宠信和有友谊的宦官,虽然是宫廷中最有权势的人,但他在公众场合很守礼,从不骄矜,他来寿王府,办完事之后,饮酒一杯就走了。他在临走时才告知寿王,武惠妃以精神欠佳,今天不会出来。

  寿王并未介意,他和到贺的诸王入宴听乐——由于宫廷事件的影响,诸王的情绪都很低,宴会规模本来就小,又以情绪低,因此,很早就散了。

  寿王在宴会散时,匆匆入内找王妃。

  杨玉环正在做一种运动,她以腹部贴在地毯上,双手扳着双足的足背,身体反转成弓形。

  寿王匆匆闯入而看到,大奇,又大笑。询问她这是做什么?杨玉环时常做这样的肢体体操的,但平时不让丈夫看到,今天,被发现了,她一笑,不曾停止,并且用力摇动,以腹部做支点,身体有如迎浪的小舟前后起伏。寿王忍俊不禁,蹲伏下去,捧住妻子的面颊说:“你的花样可真多,以前我不曾见过。”

  她告诉丈夫,这样做锻炼可以收束腹肌,使身材苗条结实。她又婉转地说明:这是女人的私事,本不应给丈夫看到的。

  于是,寿王爬下去,轻快地吻妻子,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完?而杨玉环,迅速地松开了手,搂住丈夫,告诉他:“现在已完了!”两人在地毯上搂着相亲,她问他宴会的情形,寿王随口说了几句。他本来是心事重重的,但是,在看到妻子的新鲜动作后,放宽了,此刻,他又在欣赏着了紧身小衣的妻子曼妙的身材。

  他在想:自己兄弟们的妻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自己的姊妹虽多,论姿容,也没有一个可及得上杨玉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知妻子。

  杨玉环幽秘地笑了,她回答:“或者是吧——在没有论嫁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东都时,杨慎名的妻子对我大加赞美,我还不以为是真的!”

  寿王的忧惶就此消散了,他想象,如果斗美,自己的妻子可能是长安第一人。

  他爱悦妻子的美丽,同时也喜欢妻子的温柔婉顺,杨玉环几乎没有发愁的时候,杨玉环也从来无所求,和她在一起时,好像在初夏的暖和中,使人自然而然地有和畅感,也自然而然地会放开心事。

  寿王因妻子而放开心事,可是,武惠妃的心事却越来越沉重,她已设法使皇帝诛除太子,然而,内外的流言对她太不利了,她无法提出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但是,太子既被杀,继立的事不容拖延。

  在无计可施中她和宰相李林甫密商。

  李林甫自称,皇帝曾问过他,诸皇子中谁人贤孝,他举寿王,皇帝没有再说什么。

  武惠妃有些急,她要求李林甫思考,是否找机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李林甫答应,但是,他又以为皇帝如不问而自行提议,反而不好。他估计,在两三个月之内,皇帝必然会决定太子人选。李林甫认为,时间如能拖得长些,冲淡了三位皇子死事予人的心理影响,那么,对寿王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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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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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惠妃以自己的观察告知李林甫,皇帝对立太子的事,不可能拖到明年或今年年底的。于是,她再要求李林甫设法联络一些元老重臣建议立寿王。

  这使李林甫很为难,元老重臣们,可以在皇帝面前说话而起作用的,大多同情三位已死的皇子,他们在太子问题上,不会提任何建议。至于他本人,此时的确也不能主动提出。

  继任太子问题,在李隆基缜密思考中,他对寿王稍有偏爱,可能是因母而及子,也可能因于寿王母系有武氏血统——李隆基对做女皇帝的祖母是极为崇拜的。他有一个直觉,武氏和李氏,血统相合,会孕成能干的人。寿王就是李、武两家再传的混合血统。

  可是,他又有着犹豫——武惠妃是他长期爱宠的人,他信任这个女人;可是,她童年时代所经历的宫廷斗争,又使她对一些事多有顾虑。他想寿王虽有两个了不起的家族的血统,但看来不像自己那样精明强毅,如果自己死后,武惠妃干政,那么,儿子的皇权可能被压抑,武氏又可能再兴起,李隆基认为,武惠妃有潜藏的能力。

  这只是他一己的思维,但是,他又幻惑于自己的思维,因此而踌躇——此外,人们的私议,对他也有影响,他想:如果立了一个不适当的人为太子,会引起政局的不安。

  因此,平素有决断力的皇帝,对太子继承人选,踌躇不能决。

  心事重重的皇帝,时常在苑中独自散步,思索着,他虽曾问过宰相,但他要自己作最后决定。

  在苑中,他会独思长久——武惠妃知道这些,因而,内心的虑忧加深着。

  武惠妃时时想正面向皇帝请求,立寿王为太子。她有那样的机会,但是,她在宫廷中又从未直接干预政务,她自幼年起,就被教养于宫中,她深知李隆基对权力的敏感性,长久以来,她只以娱乐君皇,自取悦至得宠,她都是顺遂君皇的。她避免正面接触政治,除了皇帝问及,她极少主动提出问题来。近来,她暗中部署,稍微伸展自己的触觉,同时也建立一个秘密的权力体系,那是在朝中结合一批人替自己发言,她暗中泄出宫中消息和皇帝的意向;同时,她利用欢好行乐的时候,不着意地发展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

  由得宠到有一些权,她做得极隐秘,自然也很辛苦的,直到女儿结婚之后,驸马杨洄为她奔走,她才正式有了势,但依然是隐秘的。

  太子李瑛的事件,她曾经发言,诉以自己也曾受太子的轻侮,现在,她如直接请求以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两宗事件加起来,必会使皇帝起疑,何况,二十余年来,她也从没有如此正面提过事。

  在踌躇中,她又召女儿和驸马入宫密商。驸马都尉杨洄以为,朝廷中现时已无人能说话,李林甫已进言,除非皇帝再问,也已无再说话的余地。

  随着,杨洄建议武惠妃找高力士设法。

  武惠妃在沉吟中点头。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高力士,参与李隆基发动玄武门兵变而夺取皇权。自皇帝开元元年起,他就承担了这一个重要职位,宫廷中,也只有他和皇帝有私人友谊。高力士是出身武三思家的,与武惠妃的关系很好。长久以来,武惠妃都得到高力士的照顾。可是,武惠妃又明白高力士为人谨慎,从不随便议论朝政,干预人事。

  再者,高力士在皇帝面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她担心自己的请托不慎,反而会出事。

  就在她踌躇未决的时候,宫廷中发生了怪事,惊扰了这位皇妃——武惠妃宫中的一名值夜侍女,中夜尖叫,昏了过去,其余的宫女闻声往看,抬她回房,救醒了她。那宫女自称看到三个男鬼,在惠妃寝殿的外面草地上跳动,倏忽不见。这事很耸动,次日,武惠妃也知道了,三个男鬼,使她自然地联想到三位被杀的皇子,她心悸了!

  那名宫女被内侍省找了去,杖杀,那是妖言惑众罪。

  可是,闹鬼的事却继续传出,虽然无人敢直说,但武惠妃却知道一些异象,她为此而惴然,心中恐惧,对立太子的事,也不敢积极进行了。

  事情也凑巧,身体强健的武惠妃,在宫中闹鬼之后数日,忽然得病,吐、泻,突如其来的,而且很凶恶,宫中的医士不能做主,奏闻和传召太医入诊。

  皇帝李隆基很紧张,但奚官局丞以惠妃的病来得邪恶,可能会传染,劝皇帝不可入视。李隆基不以为然,他直入,可是,武惠妃却命侍女阻挡,她在恶劣的吐泻中,狼狈不堪,她不愿皇帝看到自己的狼藉之相。

  武惠妃的病来得快,但也好得很快,两夜三日,她就痊愈了,太医只说外感风邪,不曾指明病的具体原因。

  病虽然很快就好了,但两夜三日的吐泻,对武惠妃的身体影响很大,她在休息了三日之后,才让皇帝进来相见,她仍很软弱,而且消瘦了。

  在宫中,武惠妃这场病,也引起了悄悄的流言。

  悄语流传:谓武惠妃是被鬼祟而得病的。

  宫中的悄语无可查据,但是,武惠妃的左右也有风闻,于是,咸宜公主入觐,建议召太常博士王玙为之祈禳——巫觇之事,在宫中是犯禁的,但以太常博士公开行之,那又另当别论了。不过,武惠妃还是拒绝了,她担心这样一做,会使流言更加猖獗。

  咸宜公主是听到悄语而建议的,而武惠妃,从女儿的建议而体悟到鬼祟的传言,她为此而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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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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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换了一个居处,迁入一所近年新建的宫殿。同时,她又暗示女儿,把那位通祭禳的太常博士推荐给皇帝。

  武惠妃自患病休息到搬一个住所,耽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期间,继立太子的问题,便也搁了下来。武惠妃以皇帝不提太子事而悄悄安心,她以为拖延对自己总是有利的。

  在寿王那边,情形也是如此,母亲骤然而病,移转了他的注意,他在母亲病愈后,每隔一天入宫问疾一次,有时,寿王妃杨玉环也随之入宫。

  这样,拖到了十月,武惠妃在病后,身体一直软弱而没有大好,皇帝以长安城冷,便出赴骊山温泉,一方面是避寒,一方面是让武惠妃在温泉中疗养身体。

  自开元二十二年正月皇帝赴东都以来,已有三年多不曾赴骊山温泉过冬了,这回去,规模很大,除了皇族中人外,百官也有不少从驾到骊山办公,大臣中有不少人在骊山有赐第,家眷也相随而去。

  那位由咸宜公主引荐的太常博士王玙,也随驾前往,他已获得皇帝的信任,皇帝准他的建议,设立青帝坛以迎春,而他的官位,也封为侍御史领祀祭使了。

  杨玉环随了丈夫,第一次到名闻天下的骊山温泉区,她生性好动,到了骊山,宫廷的和王府的各种管束都放宽了,她可以自由活动。她甚至可以独自骑马去游览,只要不越出禁区,就不会有问题。

  一天的下午,从驾骊山的诸王,奉诏命往听国子监祭酒和司业讲经,杨玉环以这天的气候好,阳光满地,不很冷,换了轻装,骑马出游,相随寿王妃的,有马夫和内侍各两人。但是,在山阳的长青道,杨玉环看到道路平坦,一下任意,策马疾驰,把四名从人远远地拋离了。她到华盖亭歇马,等从人,但是,另一处的景象吸引了她,她又上马沿着一条齐整而回过山角的路奔驰——那边有平台和楼阁。

  她没有顾忌什么,直驰向前,于是,她看到山道上有一个白石砌成的牌坊,上面刻着“骊阳凝碧”。她在牌坊前勒住了马,她自忖这会是骊阳宫的西边的通路,虽然牌坊离宫城界还有一大段路,但她认为自己总不宜擅入的。于是,她拉转马,想回去,偶然,她又想眺望一下这座宫后的临崖台榭——她知道,但没有到过。

  她策马走下右侧的斜坡,道路渐宽,有两名内侍在路边的小亭中,阻住了她,询问。随着,又有两名内侍出现,内侍们知道她的身分,轻轻地相告:圣驾刚好在此。

  杨玉环吃了一惊,连忙欲下马,阻路的内侍搁住,再告诉她,皇帝在台上,不必下马,并告以就此折回即可。

  皇帝在山坡的平台上,已看到了她,而且,皇帝也已传诏,距离虽然还远,但内侍一层又一层传话下来,立刻到了,皇命,赐寿王妃骑马上山坡。

  她先有着惶恐,但抬头看到武惠妃与皇帝同在,就定心了,上山坡,在平台的阶下下了马,四名内侍陪她上阶,大约有四十级,接着,又有两名宫女来陪她上第二层石级,她依礼低着头,上十六级。

  于是,她拜见皇帝和惠妃,请罪。

  王妃独自一人在山间驰马,与体制是不合的。

  但是,皇帝很慈和以及显然地愉快着。他命这名媳妇近前,细细地看,这使杨玉环为之局促,而大唐开元皇帝却盈盈地笑着,转向武惠妃:

  “我在西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独自一人骑着马,哦,你说得不错,她有些像当时的你!”

  武惠妃笑嘻嘻地对垂手半躬身而立的媳妇说:

  “玉环,随便些,在此地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驰马到此地?”

  杨玉环报告,寿王去听讲经了,自己以天气晴爽,出来走走,因为第一次上骊山,驰马时拋下了从人,不小心闯入了骊阳宫的区域。

  “不妨事——”皇帝看看穿了紧身衣、束腰、长裤的媳妇,“一家人,在离宫到处走走,又有何妨!”

  此时的杨玉环,面颊红晕——被风吹红,也因第一次在近距离见皇帝而紧张羞红,红得很鲜艳。在皇帝看来,她的面颊白里泛红,有着活活泼泼的青春气,而她的身材妖娆。

  皇帝在欣赏媳妇,武惠妃以杨玉环着了长裤而不安,这是胡服,虽然宫中的妃嫔人人都穿,但媳妇穿了而让皇帝看到,总是不大好的,她问媳妇的外衣。

  杨玉环面对至尊的紧张,因皇帝说话轻松而解除了,她不曾着意于自己的服装,随口说:

  “驰马时热,我放在马背上——”

  “玉环,以后不可着了长裤到外面去!”武惠妃温和地说,那也算是谴责。

  她才解除紧张,立刻又转为局促。皇帝畅朗地一笑,代媳妇解释,他表示,在郊外驰马时,着胡服有实际的方便,皇帝也顺口讲着近年妇女服装的变化。接着,皇帝告诉媳妇,武惠妃新婚时,常赤足着屐到处走动。

  这样,他们又恢复了自然,武惠妃以媳妇衣服单薄为理由,着侍女取自己的外衣给她。

  皇帝笑着说:

  “我们在此也站了些时啦,可以进去了。”

  杨玉环就行礼告辞,武惠妃发现皇帝对玉环有好感,这该是一个可以运用的机会,于是,惠妃命她相随。

  他们走上一道宽阔平整的石阶,只有八级,再通过一条宽约三十多尺的路面,又上四级石阶,入屋。那是一个阁,室内很暖和,皇帝与惠妃在入室不久,就脱下了外衣。杨玉环在入室后又告了一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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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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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赐媳妇坐,问她家事。

  她告诉皇帝,自己未嫁之前,被父亲管得很严,胡服是不许穿的,而且又被迫着读儒家讲妇人之礼的书。皇帝为此而大笑,问她对儒家所订妇人之礼的感想。杨玉环率直地回答:“一个女人不可能完全遵照儒礼的,如果言行全依儒礼,人就成了木偶——”她发表议论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暗作辩护。皇帝似乎很欣赏,随口问她父亲的职位。杨玉环抑掩地一笑,随说:

  “国子监祭酒,以家大人有专学,上个月奏请,由太学博士移擢为国子博士。”

  李隆基对外戚行动,平时是相当留意的,他的留意,是担心椒房之亲仗势为非法之事。对杨玉环的父亲,他得到的报告是:儒生,研究经学,专攻春秋三传,旁及周礼。在得知此一报告后,他对杨玄璬这人就放心了,而且也有好印象了。但他其实已忘记了杨玄璬在国子监做教书匠。皇帝在此时想:让我这位亲戚一直做教书匠,可也太苦了,但他并未说出来。

  此时,侍女送上小食,皇帝和惠妃面前有酒,杨玉环面前则没有。

  皇帝命侍女赐酒,杨玉环循宫廷中晚辈受赐的仪式而致谢,饮了那杯酒。

  至于武惠妃,用酒吞了几颗丸药。她在那一次病后,身体一直不曾复原,人也比以前消瘦。

  王妃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留的,在小食之后不久,她告辞了。

  武惠妃命宫车送玉环回宅。

  杨玉环喜气洋洋地回去,到宅时,她的丈夫寿王李瑁正回来,她比丈夫早一步下车,在户外,她迎着丈夫同入,急促地把今天下午的经过报告了一遍。

  “玉环,你好运气,照计,这是犯例的!”寿王却紧张着:“父皇有没有问及我?”

  她回答:“没有。”随后又说,母后曾问到。接着,她再讲骊阳宫小阁中的典丽与华美。

  “父皇在东都时,骊山各所宫宇,都经过新的装修,骊阳宫那个小阁有桥和后殿相连,大约是新造的,我还没有机会到过。”寿王携着她的手,再问:“你的装束,没有事吧?玉环,在此地出去,很可能遇到父皇和长辈,你的服装得稍微端正一些。”

  “父皇已说过无妨了,以后,我更可以随便!”她恣放地说,“父皇说,母后年轻时,在苑中赤足着屐!”

  寿王到此才想起,问及母亲的健康情形。

  “我不知道,但看到母后进小食时服药!”

  寿王说出今天在国子监听讲学时,曾遇到尚药局丞在问药经上一些字的意义,据说是为惠妃配制特方用的药。

  杨玉环诧异,她转而问丈夫于定省时所见。

  “我没有发现什么,母后但说身体比以前差,在温泉浸浸,也不见好处,我姊姊说母后睡眠不好!”

  对于武惠妃的病,连最亲的儿女都不清楚,可是,惠妃却用到特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病并不是轻微的。还有他们所不知的是:宫中,侍候惠妃的宫女说,惠妃独睡时,必然梦魔。

  十一月十五日,在大寒天时,皇帝忽然由骊山温泉回长安了,这次到温泉宫,前后不到一个半月。

  皇帝提前回长安,据说是因于武惠妃的病。

  车驾刚回到长安城的第四天,大唐皇朝的老臣,为开元皇帝所敬重——在女皇帝时代即已有名气的宋璟死了!宋璟数度拜相,前几年退休而住在东都,封广平公,退休后诏许以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元老重臣病故,照例要有哀式,皇帝亲临——病中的武惠妃得讯,又着驸马都尉杨洄设法请李林甫向皇帝提出太子问题,她以皇帝很关心自己的病,心情上当会有多一份柔爱,这时候提出,获得核可机会较大。惠妃希望能在年底以前决定新太子人选,那么,在新春大朝受册,当比平时为风光。

  寿王也被通知,在参加宋璟祭礼时,小心应对。

  武惠妃估计,丧礼罢朝,皇帝在祭礼之后,会召见宰相闲谈一些事的。但是,她的例行估计错了,皇帝惦记着武惠妃的病,一临祭礼,就回宫来看视她,并且亲自召太医、宫廷医事人员及尚药丞研究病情和商量用药。李隆基本人看过不少道家的医书,他也提出不少意见。

  武惠妃参加这一议论,她感激,在群人散后,她握捏皇帝的手,呼着三郎,一时泣不成声。

  这是至情流露,李隆基也紧紧捏着她的双手,劝她安静,随后,亲自伴送她上床——武惠妃在骊山温泉宫曾经晕厥一次,查不出病源,回到长安,医生看了几次,也找不到病的根源,她没有显著的病象,但生机恹恹,一天中,大部时间在床上,偶然起来,可是,起来一个时辰,便觉精神不济,躺下,睡着半个时辰,会醒,醒来,精神便转好,但是,若睡着的时间久了,又会有梦魔而惴然。

  她的情绪受到病的困扰,恐惧着,怕死,现在,她躺回床上,约束自己的感情,收敛哭泣,向皇帝丈夫说出自己有死亡的预感,她也说出自己不舍得死——

  皇帝为之泫然,呼她小妹,那是李隆基初见武惠妃时的称呼,以后,他们夫妻间,常用昵称,武惠妃呼皇帝为三郎,皇帝呼她为小妹。

  皇帝宽解她,病源虽然查不清,相信一定能医得好的,因为她年事方壮,只有四十岁。

  然而,四十岁的武惠妃本身,生机却垂垂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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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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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对她,有着绵厚的情分,二十多年来,情好始终如一。武惠妃是李隆基发动兵变、为太子、又夺取父亲的皇权,在为皇帝之初,于宫中巡行时发现而爱悦的,武惠妃幼年,父亲故世,女皇帝命人召入,在宫中居住,养育。

  武惠妃的父亲为恒安王武攸止,虽封王,但在武氏时代,并不当权,官位只绛州刺史,而且也不是多是非的人,女皇帝以本族之故,将武攸止年在童稚的女儿召入宫中,同样的人不止她一个。女皇帝死后,不断的宫廷政变,每次都会杀及武氏的人,李隆基夺权那一次,杀人最多,除了韦后一族外,又把姑母太平公主一族和同党,再加武氏子孙,恣意诛除。

  然而,人事的发展却很难料,李隆基诛夷武氏子孙,却在宫内一见武惠妃而生情,即纳为妃子。

  武惠妃自童年入宫,经历女皇帝被迫让位的洛阳宫政变,稍后迁都回长安,又经历太子李重俊起兵发动宫廷政变,武三思父子在家被杀,政变以攻不破宫城玄武门而失败。又稍后,韦皇后毒杀丈夫,在宫中发动了一次不经兵火的政变,再接着,便是规模最大的,由李隆基主持的宫廷政变,这一次关上城门,大肆杀戮,寄养在宫中的韦皇后族人大多被杀,武氏族人也有被杀的。然后,又是杀太平公主的一役。

  武惠妃回忆着那些可怕的往事,再想到自己在苑中邂逅皇帝而成为妃子的故事,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皇帝,就是赤足着了木屐的。

  初婚时,她曾表现过少女的任性,但是,可怖的宫廷生活使她自检,她用自己的智能取悦皇帝,交好皇族人员,又由于她从小就在宫廷,宫中人和她相处极好——由于她的父亲是一个安分的人,又没有权势,她入宫,也未曾受到重视,因此,她初到宫中,还要努力取悦宫中的阿姆和女官,甚至宫人。这些往事,使她在成为皇帝妃嫔后,得到许多方便。

  然而,她终于不曾取得皇后之位,李隆基废斥王皇后之后,已公开表示欲立她为后,与大臣商讨,为一名御史所力谏,因为她是武氏之后,那位叫潘好礼的御史曾历诉武氏乱政之事。最后,他有一句传诵天下的话:“陛下若再立武氏为皇后,何以见天下士?”李隆基为此一言而罢立后之议,从此也空出皇后之位。武惠妃自然是怀恨的,但她忍耐着,因为她在朝中没有大臣为援。

  现在,在病榻回忆往事,对皇后名位已淡然了,因为,在过去十多年中,她实际上是皇后。但是,她念念于儿子,自己不能及身为皇后,她希望从儿子身上获得补偿。

  于是,她想到一个方法,召寿王侍病,她让儿子进来,时时为皇帝看到,总有机会可以进言。她看皇帝对自己的情分,一旦提出,被拒的可能较少。

  有时,寿王被召入侍,有时,武惠妃召寿王妃入侍,因为她发现皇帝很欢喜这位媳妇。

  在风雪残年,寿王将被立为太子之说,在朝廷中多有人知了,据说,宰相李林甫和皇帝谈过,皇帝曾表示将以寿王为太子,待武惠妃病愈后宣布。

  这虽然是传说,但朝臣中大多相信这会是真实的。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迅速地转变了——她本来就生机恹恹,还可以起床,但有一次起床后忽然晕倒,倾跌时震伤了头脑,昏迷了三个多时辰才醒。

  那是十二月初二,初三日寿王入觐侍疾,在宫中留了两个时辰——他以自己将会成为太子,小心地顾到体制和身分,不欲在母亲宫中如稚子那样地多留。

  次日,武惠妃的情况转好一些,寿王妃杨玉环代丈夫入侍,咸宜公主和未成年的小妹也应召在侍候。稍后,皇帝到了,而且留着不走,于是,作为媳妇的杨玉环只有先退。

  她回寿王府,把惠妃的病况告知丈夫,李瑁舒了一口气,向妻子说:

  “但愿母后无事,否则,对我极为不利!”

  杨玉环已经知道丈夫在争取太子地位,不过,她对宫廷政治终是欠了解的,她以为目前的情况,丈夫取得太子地位,应该没有问题。再者,她的出身和年纪以及个性,对权力的看法不同,她以为,丈夫当不成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做寿王,一样很好,因此,丈夫嘴上说的不利,她不解,也不予重视。

  这天晚上,下大雪,第二天,宫中传报武惠妃的病况没有变化,皇帝自外面找了三名有名气的医生入宫诊视。杨玉环很乐观,她拉丈夫玩了一次雪球戏,午后,寿王才入宫问疾和侍候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杨玉环和侍女及内侍在堆雪人。寿王也参加,他们一起玩,堆了三个大雪人和一头雪狗。

  这是十二月初五,寿王看到母亲,病情并无变化。

  但是,武惠妃的病却有了突变——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丙午,武惠妃死了!

  武惠妃有了突然的病变,上午忽然失音不能言语,不久,四肢痉挛不已,皇帝退朝时闻讯,匆匆赶入,武惠妃已在弥留状态,侍医以皇帝不宜留在一个垂危的病人身边,力劝皇帝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四十岁的武惠妃逝世了。

  宫中传说,悄语:以为武惠妃是被三名皇子的鬼魂所祟而索去生命的。另外有秘闻:武惠妃可能被宫中人所谋害,为三位被杀的王子复仇,但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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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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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皇帝哀痛着相爱二十多年的妻子,他追封武惠妃为贞顺皇后。

  武惠妃的逝世,对寿王来说,好像天塌了下来一样,他认为,只要母亲多活三个月,自己的太子地位就定了,现在,能否取得太子地位,就极为渺茫了,为此,他忧愁惶乱。但是,他的忧惶却不能向妻子倾诉,因为,杨玉环是不能体会到他的心事的。再者,杨玉环本身却在真正哀痛中,那是由于武惠妃的确很喜欢她之故。

  驸马都尉,寿王的姊夫杨洄,看出了寿王的惶乱,向寿王进言,劝他在哀伤中必须镇定,既要表面孝思,又要保持风度。

  通权达变的杨洄说:惠妃的逝世,对寿王嗣位为太子自然是不利的,但是,皇帝伤悼爱妃,情真意深,在丧事期间如果有好表现而为皇帝所欣赏,那么,被选立为太子的机会依然很大,因为皇帝已表示过,欲以寿王为太子,在理论上,这样的大事,不会因惠妃之死而完全改变的。

  这是希望中的希望。

  李瑁在忧惶颓废中强自振作起来,以孝子的身分主理母亲的丧事——武惠妃曾多次流产及不育,她只存寿王一子,二女,长女咸宜公主,幼女未成年,亦不为母亲所宠爱,与咸宜公主比,相差太远了。

  李瑁为人温厚,风度很好,在礼仪方面,幼年受宁王妃和母亲的教导,很通达而且做得很自然。在母丧中,他的情绪虽然不宁静,但行事仍合规矩,也得到旁人的好感,不过,皇族和大臣中,对武惠妃总有一些忮心,他们肯定她是置三位皇子于死的主谋人,由于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痛悼綦深,又很快地自行定出了为贞顺皇后的名号追封,无人敢造作蜚语。但是,这种潜在的忮心,对寿王多少有着不利。

  这是一个暗淡的年关。在办丧事之余,大唐皇帝还冒寒亲自带了一批人去看埋葬武惠妃的墓地,寿王是随行的皇子之一,墓地选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南四十里之处,亦即长安外城东南四十里,骊山以南终南山的东麓。皇帝又亲自将武惠妃的坟墓定名为敬陵——因为已追封为皇后,因此,坟墓也可以称陵了。

  李隆基为自己营造的陵墓,远在渭北的蒲城县东北三十里的金粟山,这选择因于他父亲的陵墓在蒲城县西北三十里的丰山,当开元四年时,李隆基的父亲故世后,营葬时,李隆基依照习惯,也选了自己的墓地,稍后便事经营。

  李隆基埋葬武惠妃于长安近郊,似乎有追思之意,到骊山,访敬陵,那会很方便。

  朝臣们发现,刚毅、有时残狠似太宗皇帝的开元皇帝,对武惠妃的确是多情的。一般皇帝的友情,及于生前之人,而李隆基及于死后。

  寿王在随父皇看了母亲的坟地回来,心情转好,他从父皇对母亲的深情忖测,葬礼一了,自己当会被立为太子。他甚至设想,父皇可能会在行葬礼的那一天,宣布自己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二月二十日己未,大唐贞顺皇后下葬于敬陵,仪式极为隆重。仪队、皇族及百官、禁军,送殡的队伍排列,亘五里多长。许多年来,后妃的殡葬没有如此大的场面。甚至,已故睿宗皇帝的葬礼仪仗,也不过如此,由此可见李隆基对尊亲尚不及对武惠妃。

  可是,寿王所期望,在葬礼时或葬毕回都城宣布自己为太子的事,却没有出现。

  据说,皇帝在武惠妃死后,心情一直不好,葬礼之后,皇帝除了平时上朝外,在宫中休息,很少召大臣入宫议事,自然也不闻有行乐。立太子的事,一再耽误,如今,好像将之搁了起来。

  挨到三月朔日早朝后,依然消息沉沉,寿王终于真正着急了!

  在外面,咸宜公主和杨洄,也有着不安,他们支持寿王为太子的立场很明显,一旦寿王不得立,对他们,会是很大的打击。于是,杨洄和寿王联络了,再密访宰相李林甫,请他再进言。

  在武惠妃死后,李林甫对请立寿王为太子之事,虽然和以前一样,因为他曾经建言,寿王得立,对他的权位总是有好处的。可是,老于宦事的李林甫,看出情况并不太好,他不愿再直接出面了。但他又不能不管。于是,他转托了人,暗示御史大夫李适之上表,奏请皇帝早立储君。

  李林甫以为,李适之上表,皇帝会重视,也会和自己商量,到时,由皇帝问及再行看情形而提出,自己所担的干系就比较轻了。

  李适之是大唐的宗室,在朝中声望很好,他和李林甫虽然同是宗室,但在政治路线并非死党,只是相处不算坏,李林甫巧妙委托不相干的人而请李适之进言,他认为此事也应该做,便上了表。

  可是,这位大臣的表章上去,皇帝既不批覆,也没有找宰臣商量,很快,时间已过了三月中旬。

  李林甫的暗中设计落空了,这位识时务的宰相就谨慎地不再接触立太子的问题。

  在寿王邸,李瑁有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寝食不安中,而且再也无心陪伴美丽好动的妻子游乐了。虽然这是长安的好春天,但寿王府,却密布着愁云。

  杨玉环终于发现了,她由爱的关怀而接触问题。

  于是,李瑁在一天晚上,灯下对坐时,告知妻子:

  “玉环,情形是这样的,父皇嗣位,于开元三年立太子,就是去年被废杀的那位,算是我的长兄,在去年事变之前,父皇对长兄早就不满了,因为母后的缘故,内外都传说我将承嗣。我并无这野心,但母后却希望我能取得太子地位,这几年,我在生活行为上也很留心,不让人议论我。玉环,皇家的事,兄弟无情,甚至父子也无情,我朝,太宗皇帝屠杀兄弟,再迫高祖皇帝禅位,父皇的情形也一样,皇族哪有自己不愿做皇帝的道理,是被形势所迫啊!其中还有许多谋位夺权的可怕故事,一时也说不清,慢慢地,你便会明白,假如我从来不曾被考虑做太子的候选人,那么,我为诸王之一,可以平平安安,但内外都已知道我将会为太子,一旦得不着,落到别的兄弟身上,他们会猜忌我,以为我会因得不到太子地位而怨,或者造反,那时,他们会迫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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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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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环仍然有茫然之感,思索着问丈夫:

  “阿瑁,照我听到你所说,皇帝已允承以你为太子,为何又会变呢?你又没做错什么事?”

  “玉环,我朝的太子地位,从开国以来就是不稳定的,一般说,有功有权的皇子得为太子,此外,有立长和立贤之说,长是有定分的,贤就没有标准可说了。立我,人们说是立贤,其实,我又哪能称得上一个贤字,只因母亲领袖六宫,得父皇宠信,因母及子而已。现在,母后死了,我在宫中失去了依仗,贤名自然也没有了……”

  这样一说,杨玉环明白了一些,也为此而有了忧虑,她问丈夫,如果不得为太子,是不是一定会被迫害?

  李瑁回答她:“不是一定,但可能性很大。”

  如此,明朗的寿王妃,也有了惆怅,她在室内感到闷,挽起丈夫到外面走动。

  那是八百里秦川明匀净丽的春夜,他们在自己的园中徘徊漫步,春夜的风稍有寒意,但这份轻寒却使他们精神清明,她忽然问:

  “母后故世之后,皇帝是否有新宠?”

  “没有,看情形,父皇对母后是真正有情的,我曾经听高力士说,自从母后故世后,父皇在宫内落落寡欢,有时还独宿!”

  杨玉环思索着,稍后笑说:

  “照这样情形看,你还是有希望——阿瑁,自母后逝世至今,皇上并未做过大事,是不是?可能他心情不佳,把一些重要问题暂时搁起来——”

  “哦,那也有可能,但是,大臣上表……”李瑁无法如妻子般乐观,不过,他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只得等待,勉强克制自己的忧郁。

  丧偶的皇帝在宫中的确落落寡欢——他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只要他愿意,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但是,他的情绪不佳——武惠妃与他的情谊由时间和生活习惯等积累起来,在宫中那么多妃嫔,只有武惠妃深知他的心意,不需要他说出,对方就会知道他的心意,这样一个人的丧失,是不易找到代替的。

  在有情时,欲的需要便成为其次了。

  在宫中,晚餐时依然奏乐,有时,李隆基也会找歌舞伎来表演,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劲来。有时,他也会找看来可喜的女人侍宿,或者找以前认为可取的女人,但是,在武惠妃生前,他认为可取的女人,此时对之也提不起兴趣了。

  他有些百无聊赖,有时,他觉得自己趋向衰老了。

  想到自己趋向衰老,他会想到太子问题。李适之的奏章他没有答复,但他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他有矛盾。

  李隆基是从夺权而取天下的,他也深知前代因储君问题所引起的政乱,在感情上,他久已有立寿王为太子的意思——对于杀死三个儿子,他有悔意,也有伤感。不过,他对太子李瑛却久已不满了,皇帝早看出了李瑛很虚伪,而且,性情也较鲁莽。他容忍着,希望多了解一些,但仍旧失望,对于李瑛弄兵入宫欲杀武惠妃的事,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李瑛和两名弟弟勾结,门下私蓄壮士这一点,却是事实。这就足以构成大逆罪!何况,李瑛还联系朝臣,那是最使他憎恨的,张九龄是为他所赏识的人,但他必须去除,就是因为张九龄和太子李瑛之间的微妙联系,在他有生之年,绝不容许儿子们勾结大臣的。因为他自己是勾结朝中军中的权力而发动政变得位,为此,他很敏感。

  但是,杀了李瑛,立谁呢?寿王为他所喜,可是,寿王在兄弟中排行太低,既无功勋,又没有真正的贤能表现,立这样一个继承人,别人是不是会心服?将来是否能保得住皇位?

  为此,他踌躇,时时一个人闭坐在内书斋中出神,为未来的事而思索。

  当李隆基闭户独思的时候,通常是不许旁人打扰他的,除了有突发事件之外,侍从绝不会传报任何事;但是,这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可以在此时去见皇帝而不会被阻,一个是已故的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知内侍者,官左监门将军的高力士。

  当李隆基尚为临淄王时,高力士就成了他的内侍,这位身体高大强壮又勇健的内侍,还有聪明才智,他曾勤于读书,对李隆基又忠心耿耿,当年发动宫廷政变,高力士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助手。

  二十余年来,高力士从来不曾弄过权术,多过是非,他一切都为皇帝本身利益作打算。

  现在,李隆基在书房中独思,高力士进来了。

  当有外人在场时,高力士见皇帝,严谨地守礼仪,但在私室,他就相当随便,他坐下和皇帝谈话。

  他关切地问到皇帝的心情,他又直率地指出:皇帝清瘦了一些,而且有些精神不济。

  “惠妃死后,我的心情很不好!”皇帝说。

  “陛下,死者不能复生,不宜为此而自损,老奴以为,再找一个人,以天下之大,不见得会找不到陛下所钟意的人,陛下身为天子,岂可为情憔悴?”

  李隆基苦笑着,起身,在书斋中来回徒步,他认为高力士之言有理,可是,他又以为,再找一个如武惠妃那样的人,却不容易。他说了。

  于是,高力士又笑说:

  “陛下,一个合意的女人,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在此之前,陛下真心喜欢的,也只有武惠妃一个,不过,以天下之大,也必不会只有一个武惠妃!”高力士说了,稍思,笑说:“陛下,我看寿王妃杨氏,样子颇肖惠妃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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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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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想到在骊山见杨玉环的光景,面孔上浮现愉快的笑容,但是,在一转瞬间,他因杨玉环而想到了寿王,太子问题,这自然比找一个女人来得重要,于是,他收敛了笑容,直走到高力士面前而问:

  “力士,你随我最久,我们之间,无话不可说,以你的意见,我当立谁为太子?”

  “陛下对储位踌躇未决,是否担心他日相争?”

  李隆基点点头说:“就是为此!”

  “陛下为皇以来,天下升平,诸王无一干与政务兵事,立贤立功,无从说起,惟有依照传统方法,立储以长,谁敢复争!”高力士庄严地说出。

  李隆基稍思,终于笑着点头。

  在中华大国的历史上,第一继承权是长子,从帝皇家至平民家,都是如此的,但这一传宗的法则,还有嫡庶之分,母亲的身分,有时可以影响及儿子的地位。倘若妾侍先产儿子,正妻后生子,那么,正妻之子就会做嫡子而为承继人,现在,开元皇帝的儿子中,以庆王李琮的年纪最大,但李琮的母亲出身低,又早死而且无宠,李琮便早被剔出继承人之外,庆王李琮本身也明白,绝不会争的。李隆基的老奴高力士自然明白,他说的立场,当然不是指庆王,指的是忠王李玙。李玙的生母杨氏,系出名门,为女皇帝舅家,太尉杨知庆的女儿;她嫁李隆基为侧室,生李玙。后来李隆基当太子,为良娣,随后为皇,得妃号。李玙幼年由废后王氏抚育,杨妃早故,但她的身分,使李玙成了有第一继承权的长子。

  高力士的一句话,决定了大唐皇位继承人。

  李隆基很慎重地命宫廷史官记录下自己和高力士有关立嗣的谈话。

  外廷大臣,无人知道这一决定,皇帝也不再与人商量,这是五月尽时,离开原太子李瑛之死,已有十三个多月。

  六月初,皇帝的大诏令发布了——忠王李玙为太子。

  这是突如其来的,大诏令宣布时,寿王李瑁并未在朝,他在寿王邸中接获报告。

  他的太子梦破碎了!

  他对本身安全,也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这是现实!闻讯之后,李瑁呆若木鸡。

  杨玉环在室内,闻讯出来看丈夫。

  李瑁望着妻子而流下酸泪。他说:

  “从今之后,我的日子会极难过了。”

  杨玉环泫然与丈夫相对,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丈夫,此刻,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极为柔弱。

  每一个女人的心理上都有着母性,此时,对着柔弱的丈夫,她的母性抬头,她似搂住孩子般地搂抱了丈夫——现在的杨玉环又已大腹了,她嫌恶生孩子,但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会在不久之后诞生。

  不久,寿王府的长史告进,杨玉环只得离开了丈夫,长史请寿王殿下准备着,到忠王府去道贺。

  对寿王,这自然是最难堪的事,但是,他又只能强作欢笑而去。

  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二日,开元皇帝举行了立太子的大典,公布“册皇太子赦”,大赦天下。

  李玙在这天移居东宫,正式成了皇太子。

  寿王,一度是诸王中最受注意的人物,如今,太子的地位已定,寿王好像自云端中掉了下来。人们很少提到他了;他的姊夫杨洄,为了避嫌,不再和他私下来往,甚至,连他的姊姊咸宜公主也要设法回避。

  那不是他们无情,而是皇家现实的残酷,每人都要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寿王李瑁努力镇慑,使自己和平时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的失望或者颓丧相,连府中的仆婢也在内,如果有人安排了圈套,任何微细的事故,即使由仆婢密告,也会构成罪状的。

  只有和妻子在一起,他才可以稍微舒泄自己的情绪,但是,杨玉环的第二胎,在中期以后胎气不好,时常呕吐,也许这纯然是生理上的,也许,这是由于心情上的。她为丈夫的处境而担忧,因而影响了心情。

  寿王府的表面如常,但实际有似愁云笼罩。

  七月、八月,寿王除了循例在规定的日子上朝和兄弟们入觐外,他不曾被父皇单独召见。从前,母亲在世之时,寿王以母亲之故,得以时常入宫,如今,他与其他的皇子一样,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见着父皇。

  九月初,杨玉环诞生了第二个孩子,又是男孩。

  当她怀有第一个孩子时,武惠妃曾派保母旧婢到媳妇处,这些人一直留在寿王府邸没有走。现在服侍寿王妃产下第二个男孩。

  人虽如昔,但宫廷内失去了武惠妃,那也等于说寿王失去了宫廷特权。第一个孩子诞生时,由武惠妃申报,皇帝为孙儿赐名。如今,寿王妃诞生次子,只能依常例而向宫廷奏报。

  半个月后,大唐皇帝在早朝之后召见了寿王——那是除了太子之外,例行的诸王同时蒙召见和留在宫中陪皇帝吃午饭。寿王和其他的兄弟一样,惟一不同的是,皇帝提到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并问及媳妇。

  这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宴诸王时,总有武惠妃在场的,寿王自然是特出人物,再者,因有武惠妃在场,气氛也比较轻松。现在,只有皇帝的赐宴,就单调和显得严肃了。

  寿王只觉得闷郁,失意感也更加深了一层。自然,他也更思念母后了。

  他没有将自己的落寞感告知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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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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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杨玉环,对皇帝赐第二子的名字,感到不满,他的第二子,赐名“伓”,杨玉环不认识这个字,问了人,才知道读“杯”字音,是一座山的名字,但她不喜欢这个从“人”从“不”的字。她反过来看,那是“不人”二字。

  虽然如此,杨玉环对一个名字的不满只是泛泛的,产后不久,她热心于自己的肢体运动,收缩腹肌,恢复体态,以及,每天三次用一种特制的油搽上按摩小腹,那是她第一次生产时武惠妃所送来的。搽了油按摩,由一名老婢担任,但爱美的杨玉环,在例行的三次之外,常常自己敷油多做一两次按摩。

  这事,也被丈夫发现了,寿王自请为妻子服役。

  气氛很低的寿王府,这是闺中纤巧的乐事——寿王的服役不止于为之按摩小腹,他将延伸至妻子修长的双腿——用油按摩小腹,据说为了小腹的皮肤不起皱折性的花纹,一般妇人,因生产时腹部胀大,皮肤被膨松了,收缩后会留下皱纹,大唐宫廷,不知于何时开始有此种搽油按摩的方法,有人说,起于太宗皇帝的一位特别的妃子杨氏——杨氏,本为齐王李元吉的正妃,太宗皇帝谋杀了弟弟,夺取以美丽出名的弟妇,一度欲继立为皇后,为魏征竭力反对而罢。传说,杨氏入宫,为太宗皇帝生子后,采用搽油按摩法;又有宫人传说,此方法起于女皇帝。

  总之,这是源出宫廷的,但现在已传出至诸王府和贵家了。

  天生丽质的美人,有时一样需要人工加以衬托的。

  秋尽冬来,皇天没有赴骊山温泉宫的消息。去年十月赴温泉宫,以武惠妃病而回来。今年春,皇帝以新丧惠妃而不曾赴。现在,又已十月,宫中没有宣布,看来,今年一年皇帝不会赴温泉宫了。

  在寿王邸,年轻的寿王妃却向往于骊山,她冥想着去年的风光。

  残年,武惠妃逝世一周年的忌辰。

  寿王邸依礼有一项祭祀典礼。这天的午前,宫使到了寿王邸,颁赐祭品,以及赐寿王一套文具,赐寿王妃衣服和饰物。宫使,是受皇帝所信任的,也是宫中有地位的宦官牛仙童。牛仙童为正六品下阶的内谒者监,平时,对诸王颁赐,习惯会由品级较低的内侍行之。出动牛仙童,无疑是由皇帝亲自遣派的;牛仙童也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他告知寿王夫妇,所赐寿王妃衣饰,都是武惠妃旧时所有。

  一年了,皇帝对已故的武惠妃仍未忘情。

  这一次内侍到寿王府,对寿王的处境有很大的帮助——人们很关心皇家的小节,皇帝派遣牛仙童到寿王府邸,表示了皇帝对寿王的宠爱仍超过对一般皇子。

  但对着亡母衣饰的寿王,却泣不成声,他请求妻子,辟一室,把亡母的衣饰供奉起来。

  也许是由于牛仙童到寿王邸一次之故,在过年时,寿王邸比较热闹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武惠妃丧事已满一周年,寿王居丧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实际也等于过去了,在皇家,当皇帝生存着时,后妃死亡,子女服丧只是形式,那是怕冲克了皇帝之故。

  新春,咸宜公主和驸马都尉杨洄也到了寿王府,还有,寿王的幼妹,也得到许可而来到。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新春。

  在宫中,新春有游宴,寿王和王妃自然参加。

  于是,寿王妃又见了皇帝。

  皇帝对这位媳妇依然很好,在游宴中,皇帝做了一件不常见的事,他将寿王妃杨玉环托给自己的妹妹玉真公主照顾——玉真公主是皇家特出的人物,在李隆基未曾发兵夺权之前,她为相王李旦十一个女儿中最幼的一个,只封县主,李隆基起兵夺权后,李旦先当皇帝,才赐玉真公主号,接着,李隆基夺了父亲的皇帝位,不久,李旦故世,这位最小的女儿向皇兄自请为女道士,李隆基很喜欢小妹,答允了,玉真公主自号持盈法师,而皇帝则赐小妹法号为“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那是给予无比的尊崇。而且,玉真公主的名衔也照旧保持。

  在朝廷和宫廷,玉真公主都享有特权,她在长安的社交界很有名气,许多文人受到她的接待。

  皇帝把儿媳之一的杨玉环托妹妹照顾——而类似的事,以前不曾有过,她为此而感到讶异,不过皇帝很自然地说,惠妃故世了,寿王妃尚稚嫩,看来需要有一个人照顾。

  于是,玉真公主注意杨玉环了,自然也发现了杨玉环的天生丽质,在皇族中,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

  她接受了皇帝哥哥的委托,亲自去访问了一次寿王邸,又以自己的车往迎杨玉环到玉真观小叙。

  这是一个开始——寿王为此而喜,他以为,父皇如此对自己的妻子,表示对自己的宠爱如昔,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受到打击,至于未来,他不大敢想。

  还有,使寿王喜悦的是:牛仙童在来过一次之后,又奉皇命来,也是颁赐武惠妃的遗物。

  寿王利用这机会交好宫内有势力的内侍,当牛仙童奉命赴外地查察时,曾到寿王邸辞行,此前,他又曾以私人关系入寿王府邸一次。

  寿王虽然仍有着不安,但是,眼前的情况,使他稍微定心,他相信,皇上对自己的宠爱未变,别人总不会轻易找事来相犯的。

  天气转向炎热,一天午时,玉真公主迎请寿王妃到玉真观午餐小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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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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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环已到玉真观两次,也算熟客了,但每次去,玉真公主处总还有其他的客人,大抵是皇族中,也会有文人或者内府的官员——文学侍从。

  但是,这一天午饭,客人只有杨玉环一人。她有意外感,而她性情爽直,在吃饭之前就问了。

  “今天,原本是宁王妃要来,和我玩伴,她临时说有事不能来了,我想到你,约你来,上次,你说到音乐,我也会玩几种乐器的,人多时,我们不便动手,今天只约你,饭后,我们可以自己奏弄乐器,听说,你又擅长舞?”玉真公主笑嘻嘻地道出单独相邀的缘由。

  杨玉环兴奋了,她说:

  “我在家时偷偷地学过舞,婚后,寿王爷不禁我,我又跟王府乐班中人学了几支舞——原来,我喜欢胡旋,但很难找适当的人做对手,现在,我学了婆罗门舞。”

  “婆罗门是很新的啊!教坊中会的人也不多!”

  “是的,我是从教坊师那儿学来的,那时,母后还在世,我也看到了婆罗门乐谱,是凉州都督府进上的,还有舞相配,那是音乐中的巨制!”杨玉环兴致盎然地说,“这一套舞有慢有快,有繁有简,音乐很好;倘若能稍微改动一下,就更合我们的胃口,现在天竺的味道总是太浓了一些。”

  玉真公主看着眉目飞动的杨玉环,欣赏着,邀请她在饭后表演一下。

  她们两人在一起闲谈,正要上食,忽然有一名侍女进来,低声向玉真公主密报。于是,玉真公主向她说:

  “玉环,有特别的客人忽然来了,你回避一下,我去出迎。”玉真公主说,在转身时,又补充道:“是皇上驾到,但不妨事,皇上偶然会私行,莅临玉真观看我!”

  杨玉环暗惊着,皇帝私行到此,自己在,总不大好,她思考着是否应先退,从后面走,但她又不敢造次。

  她只被引入内起居间,那是和玉真公主的卧室相连的,但她才进入,又有侍女入内来请她。

  杨玉环再到外面,在前进的左厢,她拜见皇帝。

  玉真公主对她说:

  “玉环,皇兄散朝后在苑中驰马,忽然想起我,来了,皇兄说要在此吃午饭,我们是一家,此地不是宫廷,你也不必回避了!”

  她惴然不安,看看玉真公主,再看皇帝。

  大唐开元皇帝只着内苑便服,神清气朗,他向媳妇微笑,同时命她不必拘束,皇帝也强调了这是道观而不是宫廷,一切的礼制都用不着,道观为神地,在此,人人都平等的。

  杨玉环依然有局促感,垂头而坐。

  午餐似乎因于皇帝的突然到来而展缓,但延迟的时间又并不久,皇帝命小妹玉真公主不必多所准备,他表示自己有些饿,随便吃一些,不必弄许多菜。但开元皇帝又点了一种酒——皇家在武功特酿的轻甜味的麦酒。

  他们进入玉真观的小餐厅,皇帝坐在餐桌的正面,玉真公主和杨玉环则分坐左右。

  在入座还未上酒时,皇帝问她们两人在自己来到之前做些什么?玉真公主坦率地相告。而杨玉环为此而窘,面颊泛红了——作为藩王正妃,热中于音乐歌舞,那是并不合适的。然而,开元皇帝却欣然而问:

  “寿王妃通婆罗门曲?”

  她勉强展现笑容,接应着说:

  “我只学了一些,谈不上通!”

  “玉环何必客气?”玉真公主接口说,“刚才你还建议要改一改曲调,说那样才合我们的胃口,看来,你很通哩,皇兄也精擅乐理。”

  于是,开元皇帝朗声笑着,连说很好,随后,他又解释,婆罗门组曲虽然生动,但和中国趣味有相当的距离,他表示,自己也早有心将之改变一些节调,再交太乐署,正式列入乐部。对此,杨玉环只有大胆地表示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皇帝谈音乐,兴致很高,他忽然命小妹取一支笛来,他说:

  “且先挨一下饿,我来吹婆罗门乐章的一支转折的短曲,那是我动手改过的调子。”

  玉真公主自然凑合皇帝的兴趣,亲自去取了一支笛来,五十五岁的大唐皇帝捋起袖子,饮了一口酒,取笛试音,然后,吹了一支转关间的一曲,那是过门,由慢调转为快调的小曲,很短,但这是大部曲中重要的一支过门曲,以笛为主乐的。

  杨玉环原是在局促中的,但听了这一支笛曲后,她有惊动的表情,而又因于专心,忘了尊卑和礼数,脱口问:

  “陛下把南吕转入变宫,噢——”她说了一半,觉得自己不宜如此,忽然而止。

  “对的,你觉得改得如何——来,你也试吹,照原谱吹,好有一个比较!”皇帝自然地把自己才吹过的笛交向媳妇。

  以宫廷体制而言,这不合的,但是,皇帝亲自将笛递过来,杨玉环又不能不接下。

  玉真公主似乎看出了杨玉环的尴尬,她及时发言:

  “玉环,皇帝刚才说过,在道观中,大家平等,不必拘礼,你就吹一曲吧——如果你会刚才那一曲。”

  享誉长安社交界的玉真公主,能言擅辩,也能自然地把握一个人的性格而运用。她说了最后的一句,杨玉环为了自己的好胜心而不再计较其他了,她双眉轻展,看看那支笛——那是皇帝刚才吹过的,在理论上,她不该用这支笛,但她只记得是皇帝授予,不理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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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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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依照婆罗门乐章的原调,用心吹奏——杨玉环对音乐部门具有特出的才干,平时,她虽然较少吹笛,但一旦集中精神而吹奏,音量发出却和谐自然,论吹奏的功力,她超过大唐的皇帝。

  李隆基在她一曲既罢时,又饮了一口酒,衷心赞好,他向玉真公主说,寿王妃的笛超越了自己的水平。

  杨玉环被音乐吸引,可能也有来自偶然的灵感,她又吹,变了音阶,部分照皇帝刚才所吹奏的,但在两个转节处,她自行增加了双声转换律,但在转了之后,她放下了笛,稍带羞涩地说出:

  “皇上,我不长于笛,转声太快,接不上了!”

  “很好,很好,这已经了不起,你正式学过乐理的吧?你弄的那一个变音,比我的好!”皇帝喜气洋洋地说,在口气中,他把自己的儿媳作平等看待了。

  杨玉环的面颊上红晕未退,慢声回答:“我只是自己喜欢吹,没有正式学!”

  玉真公主此时自杨玉环手中轻轻地接过笛,俏说:

  “我想,该吃饭了,玉环,今天很难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杨玉环正要站起来,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说:

  “大家一起饮尽这杯,我已说过,在玉真观中,不可拘礼,”他自行斟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玉环不能不饮,她也喝干,照规矩,仰侧一下杯。

  午餐在愉快中进行,五十五岁的皇帝与在宫内时完全不同,他轻便地闲谈各种事,似乎,他知道外面事很多,他讲一些故事,逼得杨玉环发笑——她自我忍抑,但无法完全做到,因为,皇帝不但口气轻灵,表情配合说话,也活泼而自然,有时使她无法忍住。

  起先,她担心在皇帝面前失礼,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应付了,她偶然也会发表一些意见,直到午餐结束,气氛轻松而和畅。

  饭后,玉真公主引他们到后园走了两匝,再进入另外一间豪华的房间——那是待客的,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再命杨玉环坐。

  于是,他随便地询问媳妇家人的状况。

  “家父在国子监,现在是国子学博士,除了教书之外,听说,还参加修订和增补一部大典籍,和礼有关……”她回答,只说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开元礼,共一百五十卷,于开元二十年编成的,本朝制礼,在以前增损无定制,现在总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补,令尊能参加这一项大典,很好,将来会名垂史册!”皇帝忽然转为正经地说出。

  “这有如此重要?”杨玉环茫然问。

  “有时没什么,但在历史上,这总是大事,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后,也一样会受人重视的!”

  “对我来说,毫不相干,我已经做了道士!”玉真公主笑着接口,“玉环,有些地方真看不出,你会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儿!”

  于是,皇帝和寿王妃都笑了起来,随后,谈话又转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杨玉环表现新学来的婆罗门舞,她推辞,但是,好兴致的皇帝终于不再避嫌,亲自命她舞,而且说出了交换条件:自己擂一次鼓。

  杨玉环曾经听已故世的武惠妃说过:皇帝擅长擂鼓,即使宫中的专司乐工,也及不上皇帝。

  于是,她在放弛中提出请求:

  “陛下先擂鼓!”

  “玉环,”玉真连忙说,“皇兄刚吃过饭不久——”

  “我也刚吃——”她抢着说,但不曾把一句话说完就发现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地,她显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当然觉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些也不介意,起身说:

  “我先来擂鼓好了,刚吃过饭擂擂鼓,又何妨?”他说着,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问:“你这里有合式的鼓吗?”

  “有,皇兄曾在此看过,但没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领他们进入乐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乐架,自行选取一对鼓槌,再走向鼓,摩挲着鼓面,轻松地说:

  “我如入乐籍,可算一等鼓手,你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乐器,明天,我着人自大明宫搬一具好鼓来!”

  他说着,擂鼓了!李隆基自称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娴熟,发力匀称,抑扬之间的韵味极好。

  杨玉环在出神中叫了一声好,连玉真公主也轻轻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时,在皇帝的示意下,玉真公主取了方响来配合鼓声,杨玉环是爱好音乐的,当玉真公主取方响配和时,她也跟着在乐器架上选了笙,参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们的相配和而更加奋扬,他挥动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乐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响,行礼,笑道:

  “皇兄鼓技又有进境了,好像已有一年多没有听陛下擂鼓了!”

  杨玉环在玉真公主行礼时,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听了皇帝擂鼓之后,她由衷地钦佩,虽然她对音乐中的大器毫无心得,但她能辨出好与坏。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气吁,额上也微汗,可是,好胜的皇帝却暗自调匀了呼吸,做出全不介意的神气,待她们两人行完了礼,随说:

  “现在,轮到玉环了——”皇帝脱口而出,叫了媳妇的名字,那是不该唤的,他在叫出了后才发觉,但他很会掩饰,转而向玉真公主:“就在此地,我们兄妹观赏一下寿王妃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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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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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环没有留心皇帝唤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却注意到了,她乖巧,顺手一拉杨玉环,随问:

  “婆罗门乐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几名乐工来?”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乐工,当然是极不好的,杨玉环摇摇头,稍思,再说:

  “我会的不多,胡乱试舞,用不着召乐工,我想,就舞刚才皇上吹奏过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么,我权充乐工!”皇帝欣然说出,放下鼓槌,转向箜篌前面,弹抚着长弦——李隆基是极聪明的,他以刚才一阵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触笛箫一类乐器,也不敢动琵琶。

  于是,在竖箜篌的引发下,杨玉环起舞了——婆罗门乐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选的,却是其中一节快舞,以左右垂手开始,接着是折腰与旋转。

  她没有着舞鞋,也不是适宜于舞的衣衫,但是,杨玉环将新学到的婆罗门舞舞得很好。实在,她也不曾学全,只会其中四五支,由于她喜欢快调,婆罗门舞章中三支快调,都学了,其中两曲已练舞几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这是她自己满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罢行礼时,宫中有人来了——

  一名侍女先来报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说:

  “高力士来迎陛下了!”

  “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着,一扬手,“我们出去吧!”他让玉真公主先行,随着,低声向媳妇:“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杨玉环自己不觉得出汗,皇帝一说,她羞涩,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却很知趣,若无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轻轻拂拭,调匀了呼吸赶上去。在外起居间,高力士庄重地拜皇帝和向公主及王妃行礼,他谨守着奴仆之礼。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说,“皇帝在我这里,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骑骑马就出来了,没有嘱咐宫闱局,老奴来侍候皇帝和公主——哦,寿王妃也在!”

  “我是约宁王妃和寿王妃午餐的,宁王妃没有空来,我们没有吃饭时,皇上快然驾莅!”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气说,“力士,你带了多少人来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问的意义,也轻松地说:

  “不敢惊动,老奴只带十几个人来侍候!”

  玉真观的游乐,至此自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宫——杨玉环到此时也有了顾忌,今天的事,皇帝虽不介意,但在皇家的体制上,这总是不合的,因此,她也向玉真公主告辞。

  她们自然要先送皇帝——

  高力士乘了车来的,但只是宫廷的小车,没有徽记,皇帝看了一眼,随说:

  “我骑了马来的,还是骑马回去,这车,送寿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应着是,嘱咐了一名内侍,然后,服侍皇帝上马——皇帝来时,随行有六人,高力士带来的十多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分批拱护皇帝而去。

  杨玉环谢了玉真公主,上宫车——这虽然是宫廷的小车,但气派却并不小,四匹马拖拉,车台上有一名监门的军官和一名内侍以及御者,车前,又有一名内侍,杨玉环偕自己的侍女入了车厢,车前的内侍关上了车门。那辆宫廷小车就徐徐行进,杨玉环发现,宫车向东行,直入宫城的掖庭宫西门,她吃了一惊,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宫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宫车之前有两名有品阶的内侍骑马引路,直入西苑,经夹城,通过玄武门禁区,再绕越大明宫而向她的寿王邸。

  这是属于皇帝的专用信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着时,是除皇帝外有权可以自由通过和准许旁的皇族人员通行之一,杨玉环因此而在夹城中经历过,但不是到玉真观的路。现在,她乘车走这一条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会予自己这样特殊的恩宠?

  走夹城,要绕道,会比市区的通路远上十多里,但夹城和玄武门禁区道路,可以放车疾驰,路虽远,行进反较快速,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疾驰而趋入苑坊。

  车中的杨玉环浮想很多,由路径,她恍然领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来,到玉真观——自掖庭宫转夹城路出,等于在宫禁区内,自然没有外人知道了。

  宫车直至,先有报告,寿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宫使,并且厚赏每一个人。他惊疑不已,入内室,急促地问妻子以缘故。

  杨玉环在非常兴奋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观的经过说了一遍。寿王却有着迷茫感,他虽然知道父皇对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听说父皇轻出,驾驶玉真观,他只记得母后生前说去过玉真观,可是,以他的常识判断,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观,应该是极少有的事。

  于是,他再询问。杨玉环对此等细节全不关心,她喜滋滋地讲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讲高力士来迎驾的事,随后,她稚气地说:

  “阿瑁,有宫车送,走夹城,穿宫过苑,就是宵禁了,也一样能回得来!”

  “玉环,这是异数,难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夹城,我们常可获得在夹城中通行,穿宫过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过像你今天走的那样长,通常,我只是入宫,今天,你从西城绕过北门直到东城,玉环,很少人能绕过北门军区的!啊,除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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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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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依然不着意,向丈夫说:

  “北门那边,可真大,路也宽阔平坦,车在北门路上走,既快且稳,我还是第一次到北门禁区!”杨玉环稍顿,盈盈地笑着:“阿瑁,皇上一点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着了骑服,擂鼓时的样子,比忠王殿下还要有精神!”

  忠王是现在的太子,寿王不愿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说了。不过,寿王对今天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来,在记忆中,父皇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那样的事,他不解,父皇何以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后十日间不再有事情,玉真公主也没有来邀,偶然的事情就淡了下去。再者,宫车送寿王妃而回寿王宅也传开,对寿王,这总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静的秋初时,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璬,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国子博士晋为国子监的司业。

  国子监以祭酒为主管官,次官是两位司业,官阶都是从四品下阶。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和各卿同级(太常卿的地位则比其他各卿高一级),司业和少卿同级,但国子监是一个清高的衙门,国子监司业通常要学者才可以充任的,杨玄璬出身为地方佐官,又为椒房之亲,一般说来,他实在不够资格做国子司业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数年间,一个正七品下级的地方官,升到从四品下,已经太快了,何况又在国子监。但人们探索之后,发现杨玄璬在国子监很受器重,他由国子博士晋级,虽因一位司业外调,但举荐的却是国子祭酒,而且通过中书省和由皇帝核可。

  有人说,这是因于杨玄璬的曾祖杨汪在隋皇朝曾官国子祭酒之故,又有人说,杨玄璬献了一部解经的著作,为皇帝欣赏,又在参加整理校对开元礼时有贡献。

  人们完全不曾想到杨玉环的关系,因为藩王妃的母家,通常不会得到特别好处,何况在清贵官方间,椒房之亲,反而不易有进身之阶。

  杨玉环因父亲晋官为司业而回了一次家,她的哥哥,已婚,承荣郡主成了杨鉴的妻子后,彼此很合得来,他们有赐第,但杨鉴夫妇又常住在父亲家。

  杨玉环来向父亲致贺时,还看到从兄杨铦,那是她已故的大伯父杨玄琰的长子,杨玉环祖父直系的第一继承人;还有,她也看到族叔杨明肃,那是玉环叔祖父的儿子,她还在婚前几年见过的。

  在家中,她又得知了曾参与婚礼的小从妹花花,今年秋冬之间会结婚,夫家为巴蜀的巨家大族裴氏。

  她在父亲家中和亲人闲话,杨铦又告诉,她有一位族兄、伯祖父的长孙杨钊,在巴蜀为新都尉,秩满,入节度衙门——杨玉环幼年时见过这位族兄,但早已没有印象了;只是,她这一次回家,得知了自己曾祖以下的亲族情况,她的从兄杨铦,为人较精密,把祖父辈三兄弟的后人,列写一纸,送给美丽的堂妹妹。

  她在喜悦中回寿王邸,她的丈夫却在发愁——因为内侍牛仙童收受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的重贿,谎报奉命查察的事,被人检举而处死——牛仙童和寿王有往来,李瑁听到一些谣传而紧张着。

  他告知妻子,杨玉环惘惘地相看,稍后,她表示自己的见解,如果有事,在牛仙童死前就会牵连到,牛仙童既已被杀,那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这是合乎情理的解释,可是,寿王仍然发愁,他再透露,自己的一名小内侍,曾在无意中听永王宅邸的内侍谈及自己,有不大友善的意思,他向妻子解释,永王和太子是很接近的人。

  杨玉环为此而喟叹了,她向丈夫说:

  “真想不到,帝皇家有那么多的烦恼!”

  寿王苦涩地一笑,对此,杨玉环不能深入领会,由于她本身在欢乐中,心情不同,她恣放地以双手捧住了丈夫的面颊,摇撼着说:

  “我想,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的,没有过失,总不会把你的王位革掉,放逐!”

  “玉环,帝皇家的事很难说,你可记得前太子和鄂王、光王,他们被赐死!”寿王沉不住气了。

  “他们要谋反呀!”她据所知而脱口说出。

  “不,玉环,在帝皇家,罪名加到你身上时,会连自己都不知道,我真有些担心——唉!母后故世太早了!”

  从武惠妃故之后,杨玉环一再自丈夫处感受到危难,她是开朗的,经常不以为意,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感受沉重了。

  十月丙戌,皇帝赴骊山温泉宫。

  诸王、公主、大臣及命妇,从驾的人数比往年多。

  天下太平,宫廷和朝廷都富足,开元皇帝似乎也很舍得花钱了,夏秋之间,除了再修造东都的明堂外,骊山的若干宫殿也经常修葺,又新建了几所堂皇的宅第,供诸王、公主。又建宅赐大臣。

  诸王赴骊山,由太子绍统率——太子原名李玙,这回赴骊山之前,皇帝为他改名绍。这是传统,太子的名字与诸王不同偏旁。可是,在寿王看来,却有隐痛,他以改名一事忖度,太子受到父皇器重。他以为,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因此,在欢乐的日子中,寿王的心情仍很沉重。

  咸宜公主也随驾到了骊山,她对弟弟的处境是关切的,由于她在外面,所知较多,她鼓舞弟弟,不要绝望,她告知弟弟,首席宰相李林甫和侍中、兵部尚书牛仙客两人都和太子合不来,这两人,一文一武,昔日都因武惠妃之故,建议立寿王为太子的,这两人现在的地位极重要,他们有机会时,会打击太子。她又告知弟弟,太子改名“绍”,虽有克绍箕裘之意,但绍字很平凡,并不特出;从小地方看,寿王还是有机会的。他从咸宜公主处得到安慰,一些自我陶醉式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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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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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寿王妃杨玉环,在骊山温泉宫,由玉真公主相邀,又和皇帝相见了。

  大唐开元皇帝对这位媳妇具有微妙的喜悦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内心的情分;名分已定了,他为皇帝近三十年,自命是继承太宗皇帝的英主。他自我检点着,不愿做出滋人议论的事,因此,在玉真观和寿王妃见了那一次之后,就竭力忍耐着不再私见,玉真观那一次相会,是他托小妹子安排的。

  此后,他不着痕迹地擢升了杨玉环的父亲,他想念着媳妇,但在宫城中,即使利用玉真观,消息一样会传出去的,他不愿被人所议而自抑。可是,在自抑中,对媳妇的思念却越来越深。

  他自以为没有固定的目的,但他又想见这个美丽、活泼、动人的媳妇。

  在渴想中,他以为见见也是一宗偷情的事。

  他只求见见。但在长安城内,他尽力克制他这项欲望,到了骊山温泉宫之后,在温泉中享受了几次沐浴之后,渴思再也无法遏止。终于,他又托了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早已看出了皇兄的心意,她虽然知道这样的事传开去,不大好,但不能拒绝皇帝的请托。

  她自行去邀了寿王妃出游,到了外面,她坦率地告知杨玉环,同去看皇帝。

  杨玉环有讶异感,她问:

  “公主,我的身分能随便去见得皇帝的吗?”

  “在制度上,这自然不行,但有例外。第一,这不是在宫城;第二,皇帝在骊山,虽然一样处理天下事,但名义上,在骊山总算是假日,不必深守制度。”玉真公主笑着相告,“还有一点,皇上自武惠妃故世之后,少有娱乐。上次在玉真观相遇,皇上很愉快,也很想再见你,所以,我来约你——皇上还想和你商量着如何改编婆罗门乐章。”

  杨玉环对玉真公主的述说感到淆惑,她以为,皇帝不应该找媳妇陪着玩的啊!以前,没有这种先例。

  但已经出来了,又当着玉真公主,她自然没有退回的可能,于是,她到骊山温泉宫的一所名叫萼绿的别院来见皇帝。

  他们的车直入别院宫门,至内苑殿阶。这又是特殊事件,平日,皇族中人的车只能停在宫门之外。

  在一所向南的宽广屋宇内,杨玉环拜见皇帝,皇帝身边只有两名侍女。显然地,他们的相见又只会是三个人!杨玉环内心泛起了不安,那是奥秘的直觉,很难解释,只是,她以为自己如这样地和皇帝会面,总是不大妥当,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尴尬。

  大唐开元皇帝的态度,有如光风霁月,他和煦地接待小妹妹和媳妇,在初步的礼节和寒暄之后,他引她们入有阳光照到的平台,赐座,随后,他向杨玉环说了上次会面之后,已有多时未见,他说,在长安宫城,一个皇帝的行动受到种种限制,不方便自由找人,特别是找儿媳——李隆基说到此处,发出了笑声,似有遗憾地说:

  “做皇帝的人,有时比平常人都不自在,譬如在公余,要找一个人玩玩,也难。”

  皇帝说话的平和,使寿王妃难以接嘴,但她那一双大眼睛却看着皇帝,好像是询问:“后宫如此多的人,为何找我?”“难道,一个做皇帝的人真会少陪伴游乐的人?”在她的观念上,做皇帝的人,应该要什么有什么的。李隆基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接下去说:

  “有许多事,你一时不会明白,皇帝除了发威的时候可以为所欲为,平时,受到种种限制,举一个例说,今天上午,我想去打马球,高力士告诉我,太子领了一队人在打球,此外,还有一队吧——这样,我就不能去了!”

  杨玉环虽然在皇家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但由于小夫妻之间恩爱,许多皇家礼法,为她所疏忽,此刻,听到皇帝提到马球,她的童心又滋兴了,她见过打马球,但不曾正式参观,自然也没有玩过,偶然动兴,便脱口问出:

  “陛下,你也会打马球?那很好玩,是吗?我见过,可惜没看见。”她讲得很快,“那要从高处望下看,才能看到全场,我只看到几匹马在一边追球!”

  皇帝掩抑地笑,点头说:

  “打马球确是好玩的,我自信玩得很不错,打马球,第一要骑术优良,眼明手快,你喜欢看,下一回,我召集宫中最好的两队来表演。”他巧妙地把握机会约了媳妇下一次相见。

  在旁边玉真公主及时接口:

  “玉环,下回来,你也可以试试,我学打马球,只两次,也可以应付了,下次,我来陪你玩,从前,我也喜欢这个男子们的玩意儿。”

  “我能玩?我可以?”她有惊喜,目光自玉真公主身上移向大唐天子。

  大唐天子微笑着点头,随后,进小食,稍缓,他邀两位女士上萼绿别院的楼。

  楼,面积并不大,一排向南的长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镶,阳光照着,室内的光线恰到好处,而且暖暖地,杨玉环除了鞋,小心地在特别软和厚的地毡上行进。

  皇帝邀她们在一只圆形的几前坐下,他自行移过一张垫,俟侍女奉上酒果,再坐下,指着几上陈放的几个卷子向杨玉环说:

  “这是一套婆罗门乐章,教坊的几名乐工照我的意思改写,但奏起来并不见好,你拿回去看看。”

  她顺手拿起一个卷子摊开,很正经地看着,而皇帝,却在凝神看这位媳妇,在他的意念中,多时不见的杨玉环,又增加了几分艳丽,当她静的时候,艳中还含着些秀气,望着,皇帝有些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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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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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真公主发现了,悄悄地挪移身体,站起来,在厚实和柔软的地毡上徐徐向外走——皇帝和杨玉环似乎都不曾关心玉真公主的走开,杨玉环知道,但她要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用心在看乐章,所以不问,再者,她也以为玉真公主不会走出室外。

  并无步履声,玉真公主却已出去了,她看完一段乐谱,欲发表意见,抬起头来,和正在凝看她的皇帝四目相对,一瞬间,她由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特殊的情意,而且,也发现了玉真公主不在,她窘迫了,面颊涨得绯红。

  她面颊上的红晕似是仲春的桃花瓣上的颜色。

  皇帝回过神来,在情不自禁中以嗟叹的口气说:

  “玉环,汉朝的李延年有一首歌,赞美他的妹妹,其中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句,我想,你可以当之无愧!”

  她慌了,局促着不知如何是好。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杨玉环,惶急的神情完全表现出来了,李隆基自然能看出,他想突进,现在,由于对方的反应,他只能收敛自己恣肆奔腾的情意,转而悠悠地说:

  “阿瑁有你为妇,真不知几世修到——连我也感到快慰。”他稍顿,再说:“从来,很少有皇帝赞美自己的儿媳,我这几句话,该着史官记下来,以垂永久!”

  皇帝的话题一转,杨玉环渐渐定下神来,她信以为真,连忙请求皇帝不可将这些话交史官录存。她知道皇帝的言和行,都有专人记录的。今日的事和谈话,怎能记下来呢?至于皇帝,保持着微笑,目光移动,看到了斜坐着,露出在裙下,着了白袜的媳妇的双足。白袜之外,有浅帮的内鞋,他想,刚才她来时,着短靴,当是上楼时脱除,他想:当时不曾留意到——

  杨玉环发现了皇帝目光的转移,她使自己坐正了,但是,她的不安却在加深,终于她问及玉真公主……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十月发生在骊山温泉的故事。

  回到骊山行宫的诸王宅,进入寿王的邸宅,杨玉环得知丈夫和兄弟们出游未返。

  她独自入内,在神思忡忡中沐浴,她发现自己曾出汗,内衣的腋下,尚有些微的汗湿。也许由于萼绿楼太暖,也许由于本身的紧张和混乱。总之,她把身体浸在温泉水中时,感到疲乏。

  她浸在温泉中的时间并不久,起来,披上粗棉的大裹衣,在浴池边做柔软肢体的运动,平时,她好动,但除了出游或娱乐之外,她又很懒,只有做肢体运动,持之有恒,每天都会做两次。

  现在,她做着腿部的伸屈运动,思念浮移动荡,萼绿宫院的往事萦牵着她的神志,皇帝的意向使她迷惑——在和玉真公主分别时,玉真公主婉转地告知她,今天和皇帝在一起的事,不必告知丈夫,当时,杨玉环曾经问过一些稚气的话,如怎样对寿王说明今天的出游,玉真公主教她:“曾随玉真公主到萼绿宫院玩,但不必提到见皇帝。”如今,她为自己问得幼稚而羞!同时,她又因玉真公主的暗示而悸——皇帝的小妹妹曾悄悄告诉她,皇帝有意。

  悄语虽然含蓄,但是杨玉环总是能懂得的。

  现在,她一片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大唐皇朝宫廷的男女关系很乱,在未嫁之前,她就有所知,那不仅她得知,天下人都知道的。这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在皇家本身以及大部分官员的家族,都不以为是严重的。可是,以儒术名家的一些人家,却认为这是违反儒家的道德标准的。而杨玉环的父亲,以儒士自许,他曾直率地指摘当前的社会风气。

  不过,如杨玄璬那样的儒家,人数很少,势力更小,他们根本无力改变社会风气,即使杨玉环,对父亲的儒家风格也有着极大的反感,可是,问题一落到她自己的身上,童年教育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反应。

  她自问:“我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吗?”她以为自己绝不可以陷入荒淫混乱的男女关系中去。然而,自身又如何应付呢?

  今日的事不能告知丈夫,但皇帝下回相邀又如何?今天分别时,皇帝曾明白地说出,过四五天打马球……

  如果峻拒皇帝而触犯了皇帝,那会有可怕的后果。

  在筹思不出好办法中,她只得装病了。第二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而要求先回城去。

  她以回城而逃避——但是,这又只是暂时的。

  大唐皇帝于寿王妃单独回长安城的第三天才自玉真公主处获知。

  李隆基不相信她患病,再者,患病也不必回长安城啊!皇帝为此而怅惘,他直率地告诉小妹妹,自己非常喜欢玉环,要求得到她。随后,他正经地求小妹相助。

  玉真公主早已得知皇兄的心意了,她以为幼稚的杨玉环在皇帝的诱引下必然会顺遂的,在宫廷中,父皇和儿媳相通,传出去当然是丑闻,但可以守得住秘密的,即使真的有所传闻,也不算是大事,她相信,即使寿王得知,也不敢干预和对外宣扬的。然而,杨玉环如果不顺从,那就没有办法可想了,皇帝虽然有至上的权力,却无法以权力迫媳妇和自己偷情啊!

  于是,她劝请皇兄,对此事只能慢慢地来——

  “我等了好些时,我想,你为我设计。不是暂时,我喜欢玉环,我希望正式使她成为我的人!”皇帝正经地提出了,以前,他向小妹妹暗示,自己但求有机会接近和随喜的。如今,他改变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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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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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使熟习于皇家混乱的男女关系的玉真公主也为之震惊了,她说:

  “皇上,她是正正式式的寿王妃啊!怎能使她改变身分而入宫呢?这事很难!”

  “我知道有些麻烦,但是,我要她——你为我设法,我想,这总有办法可想的。”

  “陛下——”她沉吟着。所谓总有办法可想,是皇帝的口气,对这样的事,皇帝一定要做到,自然不会做不到的。至多,把寿王杀了。皇帝杀儿子,不但这一代有先例,上一代,最上代,都有过。不过,已做了女道士的玉真公主却不愿见家族中再有流血事件,自然,她也不能做这样的建议。

  “她和阿瑁相处很好,是吗?哦,阿瑁大婚至今,尚未有侧妃,我为他选一两名年轻貌美的侧妃——”皇帝喃喃自语,“小妹,你想一下,哪家有适当的女孩?”

  “陛下,为寿王置侧妃,与取得玉环无关的啊!”玉真公主笑了,“问题在于如何能改变玉环的名分——”

  “不单只名分!”皇帝有所悟,“我如强取她入宫,她的心不向着我的话,也没有意思!”

  “陛下,这件事急不来!”玉真公主说。

  皇帝点头,沉吟着——为了心有所爱而得不到,李隆基不久也回长安宫城了。

  同时,他把自己的心事,向高力士泄漏。

  追随开元皇帝三十年以上的老奴高力士,早已看出皇帝对寿王妃的心思,当皇帝直接提出后,他只稍微思索,立刻就承担这一任务,他肯定自己能做得到的。

  “力士,这不是抢一个女人来啊!我要人,还要心!这一点,你懂得吗?”李隆基轻笑着再问:“你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皇上不必怀疑我的能力,三十多年了,皇上交给我做的事,几时,我有不曾达成任务的?”高力士傲然说。

  “这件事和以前所有的事不同!”

  “老奴知道如何着手,至于要使一个人的心向着你,这要靠陛下自己,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相信陛下能明白,老奴所能做到的是,至少不使王妃不从皇命!”高力士说。

  多经世故和最熟悉皇帝家事的高力士,在奉命之后不久,就依照他的方式而进行了。

  他先调查杨玉环的父兄,认为此路不通,于是,他去找寿王的亲姊姊咸宜公主。

  在武惠妃死后,咸宜公主虽然一样获得父皇的宠爱,但和母亲在世时的情况已不能比拟;武惠妃在世时,她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现在,虽然不曾取消她这一项特权,但她本身已不敢用这一特权了,再者,她入宫,也已无事可为了。

  高力士来,技巧地谈一些往事,提到了昔日三皇子之死,又提及武惠妃逝世之后,皇帝的心情很不好。

  三皇子的死事,和咸宜公主是有关的,她敏感,也警惕了——这一宗往事,只要有任何的揭发,自己就会不保性命!她恐惧着,悉心应付。

  于是,高力士又提到寿王,然后及于寿王妃,他说,皇帝自武惠妃故世后,很少行乐,但在玉真观相遇寿王妃时,却擂了一次鼓。

  凭着这一句话,咸宜公主立刻悟解了。她说:

  “寿王纯孝,我想,他一定知道怎样侍奉父皇!”她稍微顿歇,再笑着:“阿翁,人言寿王妃很像我故世的母后,看来,父皇对母后的感情,至今未替——”

  高力士对人,自始至终是谦和与表现愉快的,他对咸宜公主的答复感到满意,宫廷中事,不能讲得太明显,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要说的说尽了。咸宜公主,必然会竭尽所能去做的。

  于是,咸宜公主单独到诸王宅去看弟弟。

  没有杨玉环在场,咸宜公主坦率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说了,寿王如受到雷殛,全身都抖颤着。

  “阿瑁!”咸宜公主的手按在弟弟的臂上,低沉地说,“你要冷静下来,这是关系非常的大事!”

  “这……这从何说起,父王对玉环,父皇——”

  她以一个手势制止弟弟,忽然转为严肃:

  “阿瑁,你已不是孩子了,你得定下来。提到三位皇子的死事,你应该想想这一句话的意义!”

  寿王在非常的激动中,虽然三位兄弟的死事极为严重,但是,他和杨玉环恩爱夫妻,父皇的用心,使他不能再忍。平时的理性与利害观念,此时已丧失,他沉声说:

  “不行,我怎能做这样的事?父皇也不应该做如此不合伦常的事出来!”

  “阿瑁!”咸宜公主用了含有威严的低声叫出,“你怎可如此说?倘若这几句话为第三者听到,你会怎样?你的孩子,还有我,会怎么?”

  寿王一愣,垂下头来。

  “阿瑁,我不能完全了解事件的真相,父皇的真正意向如何,高力士并未说明,他只说,母后故世后,父王在宫中郁郁寡欢,只有见玉环时才有好兴致,就是这样,究竟是如何安排,不能乱猜。只是,高力士忽然在谈玉环的事时,提到三皇子之死,此事过去已很久了,近来,也不再有人谈到它,高力士向我说,我以为,这是最重要的一节,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寿王的激动因于姊姊的一席话而平息下来,他怔忡,凝看着咸宜公主,忽然,他流泪了,低说:

  “那不过是威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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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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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说话又被咸宜公主阻断,姊姊发现弟弟的情绪太激动,不可能商量事务,她低声说:

  “你在此自己想想,我去和玉环谈,再来找你。”

  于是,咸宜公主在寿王府的乐室中找到了杨玉环——她没有把皇帝所赐的婆罗门乐章带走,但是,前此不久,皇帝派人送了来,杨玉环虽然在逃避皇帝,但她喜欢音乐,这几天,正潜心于看乐工们修改的婆罗门乐章,同时试奏。

  咸宜公主进来,她才放下琵琶而匆匆出迎。

  于是,咸宜公主邀她入卧内,遣开侍女,先问她见皇帝的情形,杨玉环早有所感,率直地说了一些经过,反问咸宜公主,是否受玉真公主之托而来?

  咸宜公主摇摇头,把杨玉环所说再加思量,这样,她进一步了解情况,她想:“父亲显然要夺媳了!”但她又明白,这不能直说的,于是,她婉转地把高力士来访的事详细相告,接着,她说:

  “玉环,母后故世后,我对宫中的事隔膜得多了,我不知道玉真公主在中间做了些什么,但高力士来说到三位皇子的死事,却使我害怕!”

  “三皇子早就死了,而且,和阿瑁又有何关?又为何把我的事缠入呢?皇上对我——公主,我那次在骊山装病而先回长安,就是躲开皇帝,皇上要我陪他玩,我发现那不只是大家在一起玩玩而已!”

  “玉环,让我先告诉你,三位皇子的事件,和阿瑁,和我们其实都无关的,但外人以为,三位皇子之死,起因是已故的母后想以阿瑁为太子,那样,阿瑁就无缘无故地被戴上了一只帽子,倘若有人中伤,阿瑁,你,还有你们的孩子,可能会被杀,即使减一等,是阿瑁和你死,孩子流放岭南——”

  “噢,公主,两个孩子那样小。”杨玉环失声说。

  “玉环,不要着急,我不知道底细,但是,我想,你是父皇的媳妇,由皇上颁大诏令娶来的,照理,对你不该有什么事的吧,也许,皇上喜欢你,想时时见到你!”

  “公主,我想不是这样简单的,我虽然幼稚,可是,从皇帝的目光中,我能发现——不会只是那样的!”杨玉环忧郁地接下去,“倘若只是陪伴圣驾,大家在一起玩乐,我又何必逃避呢?”她说,流泪了。

  咸宜公主每次看到杨玉环时,见她总是在愉快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她忧郁和流泪,但也在此时,她才认真地发现了杨玉环的殊丽。玉环在忧伤落泪时,有特出的吸引人的风情,好像,她的泪水能感染别人的情绪,使旁人因她的忧愁而忧愁,一瞬间,咸宜公主有不忍的同情,说不出话来了,同时,她的内心,也有着奇奥的感觉。以前,她和其他的人都赞誉杨玉环的美丽,普天之下,当然会有美丽的女人,她只觉得玉环宜人,好看;现在,才发现了她有与众不同之处。

  咸宜公主为此而缄默着,在无限的同情之余,再泛起了玄思——清晨的苑圃中,半绽的玫瑰花瓣上,沾着露珠,似乎可以来比杨玉环此时的流泪。

  相对缄默的时间延续下去,寿王缓缓地进来了,两人似乎没有发觉他入内,直到寿王到了面前,杨玉环才抬起头来,泪水也随着滚落。

  凝重而入的寿王,于一瞥之间,感情不能自持,他搂住妻子而哭了!

  咸宜公主不忍再说什么了,她在劝止了弟弟之后,不久就辞去,寿王夫妇都没有送。

  他们相对默默,呆坐在卧内,长久,长久——

  她依偎在丈夫肩上,终于,她问了:“怎么办?”

  这是寿王所无法回答的问题,作为男子,在理论上,要有保护妻子之能力,那也是做一个丈夫的责任。可是,面对着的是皇帝父亲,他完全无能为力。在大唐皇朝做王子,表面上自是光辉无比,门口有棨戟以表明地位,王府有许多官员,出去,有仪仗、卫队。但在实际上,王子的言行稍有不当,处死,流放,安全反不如常人。

  寿王开始想了,大唐开国以来,不计非直系的王子,残杀和被杀及流放的就有许多:太宗皇帝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将太子承乾流放至死;又杀了齐王佑、汉王元昌两个儿子,流放至死的有魏王泰;稍后,高宗皇帝嗣位,又杀了太宗皇帝的两个儿子吴王恪和荆王元景;而高宗皇帝自己,先废杀了三个儿子,太子忠、太子弘、太子贤,其后,武皇后为女皇帝时代,诸王被杀被放的更多,其中,有一个十九岁的皇太孙,因一些小事被用杖打死……

  这些事,如浮影幻景那样在寿王的思维中出现,他曾经激烈,不惜一死,但在想到本朝开国以来的许多可怕的故事时,他的身心,似是从高空中坠下。

  他无法回答妻子。而杨玉环,也知道丈夫和自己同样地没有主意。

  他们陷在惆怅中——

  这是开元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也在这个月,寿王妃杨玉环收到一批来自蜀州的礼物,那是她的从妹花花送的,还有从兄杨铦的一份礼——此外,花花的礼物中,有她的再从兄杨钊的一份礼物和问候,这些礼物,是新任剑南节度复姓章仇名兼琼的带来。为此杨玉环回家了一次。

  她内心凄苦着,但回家,无人可诉的,她也不愿把自己的事说与父兄知。

  在新年内朝时,寿王妃又见了皇帝。她曾担心皇帝留在宫中,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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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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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皇帝又赴骊山温泉宫。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的正月。寿王夫妇也随驾,杨玉环原来是不想去的,可是,咸宜公主事先来通知,她只能去,内心在恐惧中,她相信,这一次到温泉宫,自己将无法逃避。

  事实也是如此,到骊山才第三天,玉真公主就来邀杨玉环出游了——那是使她无法拒绝的邀请。

  玉真公主直率地说出了皇帝召寿王妃,她当着寿王而道出,显然,咸宜公主来访的事,玉真公主是得知的了。不过,玉真公主的谈话,又很技巧和顾全了寿王的面子,她说,今天还邀了几位公主和王妃。

  寿王不能阻妻子,杨玉环也明白情势,不敢相拒,在更衣时,她叫了丈夫入内,又一次问:“怎么办?”

  “玉环,只能顺应,看情形应付——”他强抑悲辛而说,在现实面前,他是不能不低头的。

  这一回,出乎杨玉环的意外,皇帝相邀,不是单独的,而是看打马球。

  大唐天子着了球衣而和媳妇相见,不久,宫中两个球队就开始了马球比赛,十五匹马一队,争逐着球。

  和皇帝一起,除了玉真公主和杨玉环之外,还有皇帝的妃嫔郑才人和王美人,此外,知内侍省高力士也在,这些场面使杨玉环定心不少,再者,皇帝让她和两位后宫的侍妾相见,谈吐自然。而她被安排的地位,在玉真公主之左,玉真公主的右侧则是皇帝。

  现场情况使杨玉环放心而看打马球。

  第一场之后,皇帝招呼高力士,命他在下一场中陪自己,各领一队,高力士笑着接应,退下。

  很快,高力士就着了球衣再出来,显然,他是在球衣之外,再套上外衣。

  内侍张韬光在高力士去换衣时,已做了布置,两匹马已牵到台下,同时,有鼓声响起。

  皇帝走下去,看了寿王妃一眼——这使杨玉环为之心跳不已。但接下去,她就被马球赛所吸引了。

  第一场马球,她已觉得好看,但第二场的情形比第一场更为紧张和优美,五十多岁的大唐皇帝,在马上挥动球杖,活泼有劲,行动快速,和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差不多,而且,显明地,皇帝打球的技术高过不少人。

  杨玉环惊异了,她低声向玉真公主说:

  “皇上真行,那样快,出球又那样有劲,我想,阿瑁一定比不上父皇!”她虽然有心事,可是,现场的景光转移了她的情绪,一时把自己面临的严重问题拋开了。

  “皇上还不曾出全力哩!”玉真公主和煦地接下去,“今天的两队人中,强者不多,倘若都是好手,皇上的表现还要特出。”

  这是杨玉环所料不到的事,在此之前,她心理上总以为皇帝是老的,但在球场上,却完全不!

  马匹在奔驰,她在出神——

  于是,第二场终了,皇帝回来时,自己一跃而下马,健步上台,并不见气喘,他又看了媳妇一眼,随着,向两位嫔妃说:

  “你们也去玩一场——”他稍顿,向玉真公主:“小妹,你教玉环玩,她能骑马,学起来不会太难!”

  皇帝这样的嘱咐,使杨玉环无法推辞,因为,两位妃嫔和玉真公主都是她的长辈,郑才人和王美人,都是有儿子的,儿子也都封王,和寿王是兄弟,她是晚一辈的,依体制,只有承受而不能发言。

  玉真公主引了她去更衣——她的球衣是翠绿色的,全新,而且恰合她的身材。

  她在好奇心中更换了球衣,玉真公主又拉了她到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照着。

  镜中的杨玉环有些挺秀相,但不减妩媚,玉真公主笑着称赞她的美艳,她一愣,连忙说:

  “公主,我不会,我……”

  玉真公主不待往下说,挽了她就向外走,一面说:

  “玉环,和平时骑马一样,但要一只手执缰,一只手持杖打球,要求身体平衡,初学,不必催马太快,放心,有我在旁边保护你!”

  马球队的人已换了,全是女性的。皇帝的两位宫眷,各人领了一队,此外,有十二名内侍立马在旁,那当然是备救援的,玉真公主引了杨玉环,先向皇帝行礼——

  看到着了球衣的杨玉环,皇帝的双目似乎一亮,当她下场时,皇帝向高力士做了一个手势,走下一层平台,随着,他低吁着说:

  “力士,此女实在可人。我不能自休——人生几何,你设法,我要争取时间,快些!”

  高力士点点头,低声应是。

  杨玉环会骑马,而且骑术也相当好,玉真公主略微指点,她就上马,而且很自然地策马进入自己的位置。

  当然,第一次上场的她,要打到球却不容易,而且,也只有最初几合,她能进退在本身行列中,不久,就乱了,她陷入对方阵中,于是,高力士及时说:

  “陛下可以上场教导一下——”

  这是机会,李隆基迅速地下阶,上马,驰入球场——有三下鼓声,同时,四角又已升起了黄旗。

  李隆基欣扬地入阵,和媳妇并骑,指引她出了对方的阵圈,再指引她去追逐球,并且制造了一个机会,让杨玉环打到球,这一下,她把球击出很远!

  打中了一只球,使杨玉环兴奋,对于在身边的皇帝,自然而然失去了应有的戒心,她笑,她看着皇帝而急问:“现在该怎样?”皇帝以球杖轻拨她的马缰,再指点,与她并马向南面急驰,同时,皇帝的球杖也在指点王美人——王美人是宫中打马球出色的一个人,她当然懂得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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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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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马队交错而过,有五骑马同时逐球,迂回着侧向南面,皇帝和玉环双骑恰好赶到,同时,王美人一骑也赶到,抢先发杖把球击出。

  球正向着杨玉环这一边,但出势却不急,皇帝于此时表现了他的骑术和打球的本事,他一面命媳妇注意上面,同时,自己举杖一撩,把球挑高,杨玉环顺势而全力击出,球被击中,更快速地飞开去。

  皇帝不让她有思索的余地,大叫:“追!”

  于是,双骑又并驰,此时,皇帝再以球杖做了暗示,前面监位,一骑飞出,迎上杨玉环击出的那一球,打得更远,他们再追——自然走出更远,照规矩,这会出界,但杨玉环却不知道。

  “玉环,你不错,击中了两次——呵,第一回玩能有如此的成绩,了不起!”皇帝在策马中说话。

  “这是靠你帮我的!”她在情不自禁中说出,双目定视斜滚的球,又急问:“现在该怎样?我们直走,不对——”

  “现在直走——你看,加快!”皇帝说,又催了她的马一下,当他们直线疾进中,在侧面的人恰好把球打向他们的正前方近界旗处。这回,大唐天子出手了,他扬杖奋击,那球飞出极高,去势自然更快!皇帝的马未停,他说:“这一局,我们赢定了,她们追不回这个球的!”

  马匹在疾驰中,杨玉环并未勒马,而皇帝也不提醒她,但自己的马稍微落后一些,再落后一些,之后,他再叫唤,命她勒马。

  杨玉环以为勒住马是转换方向再追球,此时的她,看不到球。因此,用力急勒!那匹马奔前了数乘,前蹄被急勒而提起,杨玉环竭力平衡身体,但皇帝已赶到了,他以一手捏住了杨玉环的手臂,笑说:“小心被掀下去!”

  在急勒中,她的确有被掀下去的危险,而且,她用双手控制时,右手的球杖也掉了。皇帝及时赶到,捏住了她的手臂,她不曾留意这一接触,回眸一笑,吐出一声:“谢谢!”皇帝有微笑,但没有答话,仍然捏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带转,使两匹马转向,兜了一个半圆,随后,皇帝松了手,再拉她的缰绳,使两匹同时立定。

  这地方在两重布帏之间,大部分球员看不到之处——马停,杨玉环有着喘息。

  大唐皇帝和她并马而立,悠悠地笑着,也看她,此时,杨玉环的鬓边,也沁出汗珠。她的喘气声虽低,旁边的皇帝却可以听得到。

  于是,皇帝以温柔和体贴的声音,命她休息。

  她又看了皇帝一眼,刚才的追球打球和勒马,使她累了,也因慌张和紧张,一停止,身心全体松弛下来,实在,她需要稍微休息而回过一口气来。也因此,她未曾注意周围的环境。

  然而,这又只有极短促的时间,杨玉环再度看他时,四目相对,她发现自己和皇帝是并马而立,依礼,这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已如此,她以为再退后反而不好,再者,她又自皇帝的目光中发现了别的意思而心跳。

  皇帝的目光含情脉脉,然而温和,有慈情而不带邪意,和上一次有所不同。她虽然不安,但在人情上,觉得自己不能不理会,如此,她低声叫出:“陛下——”

  这一声唤,杨玉环是人情上的反应,但在李隆基听来,却别有意义的,他大胆了,再度捏住她的臂肘说出:

  “但愿常在一起行乐!”他说完放开手,并且轻轻地一带她的马,再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为之涨红了面孔,皇帝最后的一句话,好像一个绳套把她套住了,似乎,在此并马而立,由于她……

  还有,整体来说,从刚才并驰到此刻为止,她也发现,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有了转变,尊卑关系,在不着痕迹中消失了。一瞬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儿媳身分。

  走出几丈路,杨玉环发现自己已失了球杖,她以为,一个打球的人失去了球杖很丢脸,因此而说出。其实,这自然会有下人来捡拾的,可是,皇帝却有心表演一下,他看到球杖,一提马上前,一足离蹬,身体侧下去,靠足尖勾住马鞍,再用自己的球杖挑起地下的球杖,一手接住,再骑正在马上,把球杖交回媳妇。

  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杨玉环情不自禁地赞好!她完全想象不到皇帝有这一份功夫的。

  此时,皇帝已满意于初步的收获了,他故意说:

  “玉环,入障了,你向右驰回!”

  那似乎是为了避嫌,杨玉环又面红心热,但她遵照皇帝的嘱咐而做。她也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曾驰出到球场之外。

  这一局已结束了,由王美人引杨玉环入内更衣。高力士迎着皇帝,亲自服侍皇帝下马,低说:

  “陛下雄风不减当年,想必如意!”

  皇帝点点头,嘱咐高力士稍缓送她回去。杨玉环在回去时,得知由高力士相送,有着无比的惊异,因为高力士的地位以及和皇帝的密切关系,普通送迎之事,绝不可能做的。再者,所有的皇子、亲王及外廷自宰相以下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不尊敬和奉承高力士的。

  以知内侍省、左监门大将军力士相送,太不寻常了,然而,这出于皇命,她不能辞。

  高力士原是骑马的,但相送时,他上了车,在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

  这位著名的宦官懂得皇帝命他相送的意思,因此,在车厢内,他把皇帝的情分向杨玉环作了较为露骨的暗示。这似乎在杨玉环的意料中,她并未惊奇,同时,她私心估忖,自己的命运如何,这个人可能发生决定性的作用,于是,她大着胆,接触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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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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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翁,我知道,我也感恩,可是,我的身分是寿王妃,皇上的儿媳——我怕有累皇上盛德……”她竭尽智能,想出一篇道理,为了不能开罪皇帝,她只有违心表示对皇帝并非无意的。

  高力士微笑点头,低说:“我想,无妨——”

  杨玉环很着急,由于家世,她忽然想到了孔夫子,又说:

  “去年,皇上诏命,追尊孔子为文宣王,祀先圣先师之礼亦加隆重,皇帝以儒道教化天下……”

  高力士看着这名小妇人着急地讲这些,忍不住了,他的微笑转浓,终于正式接口:

  “这不相干的,让孔子南面坐,穿王者之服,没有什么了不起,孔子已死了许久,我们不必提他。再者,皇上忽然遵孔,可能也与令尊有关,看情形,他日令尊年龄稍增,如不欲服正员官,必然会主国子监!”高力士稍顿,又说:“为人臣者,以献身事君为第一,这是忠君,在你和寿王殿下来说,还要加上孝亲,我少读书,是一个粗人,但我想,这也合乎孔子之道吧!”

  高力士的一套有如说笑出之歪理,使杨玉环无法再接口,忠君、孝亲,这两顶帽子的分量太重了。

  回到寿王宅,寿王已出迎,高力士送了寿王妃入内,和寿王夫妻坐下来闲话了一些时,他没有在寿王面前谈问题,可是,他却有暗示——相信能使寿王会懂得的暗示,然后,他在辞别时,又暗示寿王,使王妃自然地去陪侍君皇,以解寂聊。

  在高力士面前,寿王只有唯唯而应,但内心的惶恐和凄苦,却一寸寸地加深。

  他欲哭无泪地送走高力士。

  于是,夫妻相对了,因于有侍从在旁边,他们不能表示愁戚;而且,还要说一些喜欢和引以为荣的话,因为高力士送一位王妃回家,是史无前例的事。他们必须有所表示,让侍从传出去,这是和本身安全有关的。

  但一到内室,寿王便急泪直流,搂住了妻子。

  事体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忧急惶恐已全无必要了。杨玉环本来也是柔弱的,但此时的她,又有直面人生的勇气了!她安抚丈夫,坐下来,报告了今天打马球的经过,接着又说了高力士在车中之言,然后,沉声道出:

  “阿瑁,我不惜一死,可是,这会害死许多人,你,我们的儿女。唉,事已如此,发愁也没用,我们只能顺应,阿瑁,我们把握能在一起的现在!”

  寿王一怔,体味着妻子的话,稍后,如自语地问出:“我们会分开?父皇会令我们分开?”

  她回答他的自问:

  “阿瑁,在球场时,我还有幻想,以为可能只是陪伴父皇在宫中行乐,但从高力士相送一点来看,不会就此而已的。阿瑁,我虽然不精明,但料得到——”

  这天,他们夫妇间的生活有了些改变,杨玉环虽然疲乏,但却打叠起精神和丈夫在一起玩乐,他们都饮了不少酒,他们求醉,希望在酒醉中忘记可怕的现实。

  在半醉中,杨玉环为丈夫表演了一场慢调的婆罗门舞,那是讲求身段和姿势美的。

  她有一个预感,自己和寿王之间的夫妇关系不可能太久了,她和寿王,都无回天之力的,也不能为这样的事而赴死,那么,只有把握现在,在尚未分手之前,及时欢好。

  只隔了一天,寿王妃又应召而去了,这回,是以宫中郑才人的名义,派了内侍、宫女以宫车来迎的。

  她到达时,郑才人亲自出迎,邀入,前天同打马球的王美人也出来,陪她看了一处温泉楼台之后,皇帝才出现。

  所有的安排很自然,杨玉环想:皇帝不用权力而用技巧。由此,她对皇帝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他们没有留在宫内,皇帝邀了媳妇骑马出游,到古代的烽火台一个遗址,那儿,有一所新建筑的楼台,皇帝和媳妇在新建筑内吃午饭——比平时的午餐时间迟了半个时辰。

  李隆基温文地和她闲谈,听她讲外面的故事、童年的生活。皇帝本人,也轻巧地谈自己为皇子时的故事——他努力冲淡自己的欲望而采取渐进的方式。

  杨玉环在难堪中应付一个有权力和占有欲望者,皇帝既已命旁人表达了心事,而本身却采取逐渐的铸情方式,她苦恼着,然而,她又只能适应着,向权力低头。

  直到分别的时候,皇帝才出现了急越的形相——大唐天子与她同乘一辆车,行于山中的御路,她来时,不曾走这一条快捷方式,而她也知道,这条路除皇帝外,其余的人不能通行的。

  皇帝在车上,曾捏住她的手,表示自己要长相亲近的愿望。杨玉环早已知道了,并无惊异的反应,不过,当自己的手被捏住时,心中有凄苦之感——她想到长安的妓女,她以为,自己虽然出身贵家,又为王妃,而此时,和妓女实在差不了多少。

  为了不能对皇帝有所忤犯,又由于联想到妓女,在反应时,她迷离地有了动作和笑容。

  这该是取悦皇帝的。

  皇帝在一个地方先下车了,由她乘车回去,这回,奉命送她的内侍是职位也相当高的张韬光。不过,张韬光并未坐在里面,精致的车厢之内只有她一人。

  在车行中,她暗泣,同时,又为了自己曾有取悦皇帝的反应而自羞,她想:“我很贱,真的接近妓女了!”

  这样想时,她进一步自现实上推及未来。看情形,时间不会太久了,自己的肉体将会投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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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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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之间,她有遐思:那个小堂妹花花,口没遮拦地谈任何事,甚至讲到母亲在寡居后接待情夫,花花曾偷看。玉环以家中管得紧,在婚前,没有机会接近男子,但她又知道有一些贵家大族的女子,在未婚时会偷恋,已婚,也会有情夫——那是由于丈夫必然地有妾侍之故。

  寿王在结婚之前,曾和一名侍女有过男女间事,但不曾列为妾侍,寿王和自己婚后,时间已不算短,连照例应该有的侧妃也没有。在诸王中,数年中,只有一位王妃的似乎只有寿王,她想:我们夫妻的恩爱和旁人不同。

  于是,又回家了,与众人不同的恩爱夫妻再度当着皇帝身边亲近的内侍而强作欢喜地相见。然后,也再在无人处相拥抱而暗泣。

  她完全的没有保留,把皇帝在车中的言行告知丈夫。

  次日,有一宗荣宠的事发生在寿王身上:皇帝以尚宫局的一名年轻、尚在学习中的女官赐寿王。

  这名女官出身名门,在宫中受教养长大的,今年十七岁,已级有八品的供奉。依体制,皇帝这样做,等于视寿王为太子,而且还表现了特出的爱宠。

  在骊山避寒的宫廷,因于赐一名女官给寿王的事而起了小小的轰动,诸王、公主,与宫廷有关的人都来道贺。至于那名十七岁的女官,在寿王宅停了一个上午。她从小在宫廷中受教育,对于自身被赐而来见新主人(自然是丈夫),一些也没有局促感,应对自然,还有,她和寿王妃,似乎一见就建立了好感情。

  在上午的停留中,她除了依礼进行了各项相见仪式之后,大部分时间和杨玉环在内室闲谈。

  她说明是前几天决定的事,皇帝亲自选了她,说明赐寿王,但她料不到会在今天突然命自己来谒见。随后,她笑嘻嘻地说出宫中人谈论寿王妃。

  杨玉环赧然问她:“宫中说我些什么?”

  “人们说,王妃是当世第一美人,可以和历史上任何一名美人比!”

  杨玉环还不及十七岁的女官老练,她为此而面红,不晓得如何回答。那女官又说:

  “连皇上也如此说的。从前,皇上以为武惠妃很美,但是,近些时,皇上说寿王妃远胜武惠妃——”

  “噢,罪过的,贞顺皇后是殿下的生母——”杨玉环在局促中说出这样一句。

  “王妃,我们在宫中,礼制虽然很多,但是,只有在评议美丑方面,没有任何顾忌,皇上曾说,凡是为内侍公认为美丽的女子,必然真的美丽——在空闲的时候,皇上也会和我们这些人谈到!”她轻扬地说。

  这样,她回宫了——她将通过一项正式的礼仪才进入寿王宅,毫无疑问,她将是寿王的侧妃。

  杨玉环看她的状身:她姓魏,名来馨,是本朝名臣已故梁国公魏知古的从侄女。八岁时被选入宫受教育的,在最初两年的一般教育之后,入选武惠妃宫中受教育。

  皇帝选魏来馨,大约也经过思考。一个有渊源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显赫家世的人。

  依例,皇帝宠赐,除了寿王入谢外,王妃也应进宫谢恩的,但是,宫中自武惠妃死后,没有为主的妃子,她只能通知尚宫局安排入谢的时间。

  很快,她获得指定入宫谢恩的时间。接见她的是皇帝。而且,仪节和王妃入谢的仪式不同,皇帝又邀她同游宴。

  这回,皇帝带她去流泉——那是温泉水经由人工而流入一条溪中,溪上建有房屋,暖水在下面流过,室内,即使在严寒的日子,也很温暖。

  好兴致的皇帝赤足涉水,在温泉中捡拾花石子,杨玉环也只能赤足相随,但她对此很有兴趣,她拾了十多枚被温泉蚀化的形状怪异的石子。

  在大唐皇宫中,皇帝与寿王妃的关系,传开了——李隆基虽然做得秘密,但宫中的侍从人员太多,偶然一次,容易混过,自打马球之后,人们就发现了两者的关系不寻常。

  在流泉中彼此赤足拾石子一事,被宫中人看成翁媳之间已确定有恋情了。后宫中人猜测着,皇帝如何安排寿王妃,人们看出皇帝的意向,绝不会满足于偷情的。但是,从骊山回长安,杨玉环仍然在寿王府,除了宫中有传说,外界、朝廷中人无有知者。那是由于宫中人不敢把尚未成形的事胡乱说出。

  在初夏,皇帝忽然自大明宫移居于兴庆宫。兴庆宫在外郭城市区的兴庆坊,本是李隆基为藩王时的住宅,开元二年置为兴庆宫,到开元十四年,再扩充,取永嘉、胜业两坊各半坊之地,划入兴庆宫范围,正式营建为一座独立的宫城,这一项工程到开元二十年才完成,而且建筑了夹城复道,通大明宫,又通城南的游乐区曲江的离宫。兴庆宫造成后,皇帝曾在那儿受朝,也偶然在那边居住几天,但是,皇帝的主要居住处,仍是大明宫。这回,皇帝搬入兴庆宫居住,调动了不少人,看情形,会住上较长的时间。

  人们不明白皇帝似近正式移居的原因。兴庆宫城杂处在市区中,在宫城上,可以听到民间的谈话和见到行人——但是,兴庆宫和寿王他们所住的诸王宅所在的入苑坊,距离很近,中间只陷一坊半地,有夹城相通,而寿王宅的后侧,又近夹城。

  左监门将军高力士在皇帝移居兴庆宫之前,依调防的制度,调动了入苑坊的守卫,以及在夹城地区做了新的布置——从寿王宅的侧门乘车而出,即入新的夹城门,其他诸王的住宅不会发现。那是在禁区开了一条新的路,穿过军营而入夹城,再者,寿王宅的一边侧门,因禁区改制而被封闭了,从封闭的门出入,自然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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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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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命运降临中的寿王夫妇,自仲春时起,有过数度不欢——杨玉环有时怨,有时又要把握时间行乐,但是,心情低沉的李瑁,却无法做沉醉式的行乐,和妻子单独相对时,时常会流泪。

  杨玉环为此而不满,她曾任性,要做毁灭式的抗命,事实上,自骊山回来之后不久,她曾拒绝皇帝的一次相召,又次,她又故意迟赴。

  寿王惧祸,只有求恳妻子,这又使杨玉环不满,她在紊乱中,指丈夫对自己缺少真实的爱,她扬言要请皇帝早些送魏来馨入府。

  虽然如此,但夫妻间的不欢,又至多持续三天,他们总是最恩爱的。

  但在另外一面,杨玉环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因于时间和往来的次数增多而看来亲密了。杨玉环不可能拒绝皇帝,在顺应中,皇帝对媳妇渐渐趋于猖狂。

  他吻过媳妇的鬓发,他搂抱过美丽的媳妇,她于顺应中依偎过皇帝,但她又尽力设法避免最后的事——那当然是很吃力的,不过,她又做得恰到好处。她明白自己能做到,原因只在于皇帝对自己迷恋式的爱。

  当然,她明白,这样做,也不过是略微拖延时间而已。

  在夏日的兴庆宫,最后事件终于来了。

  兴庆宫的龙池之东,交泰殿以北,有一列狭长的屋宇,最初是李隆基为藩王时草率建筑的内射堂,当年,李隆基几乎每日在此练习弓箭。在那个时代,藩王们如果在外面勤习武事,会被疑,因此,他改在室内,而陪侍他射箭的通常是高力士。当兴庆宫营建时,这列屋在图样上是要拆掉的,高力士以此地具有纪念性,便奏请照原样重建,做技艺和游戏房,仍保有射箭的设备。

  此地,有攀绳网、横云梯、单双杠、木马、爬圈、浪木等设备,武惠妃在世日,不好这些,皇帝便很少光临,但在武惠妃死后,李隆基为了排遣,每来兴庆宫时,总会入技艺房随喜一下。

  杨玉环生性好动,她在第二次到兴庆宫时,得知这个地方。下一次便来参观,皇帝表现了射箭和双杠,杨玉环则以双手攀横云梯——幼年,她玩过,偶然的童心复活,她玩了一次,又玩木马,皇帝转而作为欣赏者了。在陪她玩了浪木之后,用言语激她试爬藤圈,那是要手足并用的,杨玉环着的是长衣,不方便,皇帝建议她把长衣除掉,她连忙拒绝,可是,皇帝已上来协助她。

  “皇上,这不好,在你面前——”她羞涩,但是,皇帝的双手已自后面插入她的腰间,在为她解带时,他搂抱了她,又顺势从她的颈边伸头,偎贴着她的面颊——这不是第一次,她不会惊异,但她说出:“噢,你总是这样,玩玩,就要来这一套。”

  皇帝搂住她,如是无闻——他贴偎她的发鬓与面颊,发觉她汗湿;她用过香料,汗水蒸发了香料,和肢体分泌混合而散放异样的芬芳,投老的皇帝感受到玄秘的刺激而勃然兴动,他紧紧地搂住,而且,呼吸也迫促了。

  杨玉环本身很热,而感觉到搂住她的皇帝,身体有似一团火。她为此而战栗——

  身体如一团火的皇帝嗅着她的耳根,杨玉环有奥妙的生理反应,那是由于皇帝的强壮,但是,她仍然设想避免。她自行拉动皇帝的手来解开束腰的带子,她再说:

  “皇帝,让我试试爬圈,看我如何!”

  皇帝已不再能自制,看她在一只只上下差次的藤圈中爬,虽然是有趣的,可是,如今的他要求突进,双手并不放开,只是,在她的推动中,他的手向上移,接触到她青春的、妇女的丰满的胸膛。

  杨玉环感到一阵悸动,她挣扎——

  他一只手攀住她,一只手为她解开胸前斜襟的带子。她仍希望以爬藤圈而避免看来不容易避开的事,因此,她匆忙中自行解开襟带,丝质的长衣在转侧中,也在皇帝的帮助中滑落了。但是,皇帝脱掉她的长衣,如今已不是为了看她爬藤圈,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噢——”她在双足离地时发出了一声悸呼,但声音不大,她怕技艺房外的侍从听到。

  皇帝在勃郁中,抱起一个人,向技艺室内的一张藤皮编织的床走——

  她紧张,在偶然中,她接触到皇帝的双目,有一种犷悍的光芒……

  也许,她被一个投老男子的青春式犷悍所迷惑,也许,她被皇权的威严所震慑,她没有再挣扎。

  那是一张技艺藤床,上面,自梁上挂下四个套手足的铜圆圈,平时练技者手和足伸入铜圈,借藤床有限的弹力使身体弹起来,做得好,借铜圈的支持,可使身体平直一些时。但是,现在却不是做这样的运动,大唐皇帝在从事征服自己美丽媳妇的人体。

  经过运动的杨玉环,内衣的腋下有一片汗湿……

  他为媳妇除去被汗湿的内衣……

  里面是白麻制的长背心——贵妇们例有的最后内衣,皇帝做了最后的工作——

  ……

  大唐开元皇帝的十八皇子寿王殿下的王妃,于混茫中,于散涣中承受了男女关系的新页,那是皇帝,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祖父。

  但是,在狂悍奔恣之余,她的思念陷入迷离中,也许有喜欢,也许有淆惑。

  她漫漫地搂抱着皇帝——

  技艺房的窗很小很高,离地有一丈以上,技艺房的屋瓦只有单层,太阳晒着,很热——而他们在很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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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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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寿王邸时,丈夫被恒王李瑱所邀,在弟弟家中弈棋,她自舒了一口气,避免立刻和丈夫相见。

  她独自思着,迷离着,没有悲和喜,甚至自思也一片混乱,她想着父亲曾口授过一篇文章,蔡邕的《女诫》,但想来想去,和自己的遭遇一些也连不上,《女诫》中讲穿衣服的颜色和打扮与女子德容的关系,和现实完全接不上——她为此而喟叹儒生的迂腐,她自问:“我不曾穿过红色的内衣,每次见君皇,都照正统的打扮,然而,我的衣服一样被剥下来……”

  童年时代受的家庭教育,到此时,连根动摇了!

  但她没有把发生在兴庆宫技艺室的事件告知丈夫,那不是为了礼,而是为了羞于出口。

  现在,咸宜公主和弟弟寿王在一起——这位曾协助母亲,为弟弟谋取太子地位的公主,如今,忽然有了万丈雄心,要以自己的力量再来协助弟弟争取皇位承继权。

  寿王和咸宜公主都知道杨玉环必会改变身分了——那是由玉真公主暗示的,皇帝不能长期以儿媳为情妇,同时,皇帝对儿媳狂热的感情,也不能熬待数日一见——偷偷摸摸地相见。他不能再与儿子共一个女人,他要求独自占有,亦即要求儿子献出妻子。

  作为皇帝的儿子而没有大权力者,除了完全服从父亲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咸宜公主和寿王都明白。自然,寿王必然会献自己的妻子以全孝道。而在政治的权术圈子中混过来的咸宜公主,却由此而想到了一套新的出路。

  她知道弟弟和妻子之间的恩爱远超过一般的夫妻,她提出:嘱弟弟设法,在妻子身上做工夫,她估计,杨玉环一旦归于父亲,必然会取得母亲当年的地位,可能还会超过,她认为,杨玉环他日在皇帝身边的地位,足有力量设法去掉现在的太子,再来一次废换太子,改以寿王为承继人!

  这自然是耸动的,李瑁思索着,点头,但又发出喟叹,他告诉姊姊,玉环完全不是政治性的人物。

  “哪一个人是天生的政治人物,这可以教得会的呀!你可以教她,我也可以从旁协助,阿瑁,父皇年纪已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只要你能取得太子地位,父皇驾崩之日,你嗣位,依然可以得回玉环!”咸宜公主率直地说。

  这又使寿王悚动,他联想到前代的故事,自己的曾祖父曾接收高祖的才人,即后来做女皇帝的曾祖母!他想:“自己如能为太子,破镜亦有重圆之日——”

  凡是生为皇帝的儿子,极少人会对皇权没有憧憬的。寿王曾经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他失却了,常常为此一段经过而恐惧不安,现在沉落的希望忽然如太阳再升,他内心激动着,夫妻情爱,家室之欢一时都拋开了。他想着皇位承继权,想着父亲死后,自己登上皇位——

  一个做上皇帝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得到若干人或物,今天献出妻子,如果能因此取得承嗣之权,又如果父亲死得早一些,那么,再得回妻子,应该不需十年吧?玉环芳华正盛,即使十年,朱颜应该未凋。

  于是,他把得自姊姊处的一项意念向妻子说了。

  在混乱和颓丧中的杨玉环,对此有无比的诧异,她望着丈夫,一时不知所措。

  寿王虽然不是一个异才特出的人,但生活环境使他精警,他再向妻子说:

  “我总要和你再在一起的,玉环,事到如今,我们乖分已无可避免,只有你想办法,取悦父皇,设法以我为太子,那么,我们还有再为夫妻的一天!”

  “阿瑁——”她惴惴然叫出,思维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觉得丈夫所设想的过分离奇怪诞,而且也太可怕,但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自处。她以为,丈夫如此说,完全是为他年再做夫妻。可是,在她的感念中,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事。虽然有破镜重圆的故事,但那是前朝的大臣杨素自行把俘得的陈皇朝的乐昌公主放回给故夫,情形和自己所遇的完全不同。自己,是被皇帝所夺去,要走那样曲折的路,再回复夫妻关系,她以为太渺茫了。

  “玉环,天下事未可知,我们尽力而为,这事,多半要靠你,在外间,宰相李林甫他们,从前就帮过我。”寿王急迫地求恳妻子,“玉环,这看起来很荒唐,实在,却有可能的!他年,他年……”

  “阿瑁,皇上肯听我的话吗?”她怆然出口。

  “母后在世之时,父皇是很顺母后之意的,玉环,相机行事,长在一起,机会总是很多的。”

  她在一片混乱中,不愿商量及此,而且,由于丈夫如此提议,使她想到分离的时候很快了,忽然,她由丈夫而想到了儿子。她年轻,本身爱玩好动,对儿子缺少母性的情感,但临到分离时,母性滋兴了,她提议去看看孩子。

  她的两个孩子形相都长得很好,大孩子已能说一些简单的话。杨玉环极少抱孩子,现在,她学着保母的样,直抱了大孩子,以面颊相偎,她想到,一旦自己的身分改变,只怕不容易时时见到孩子,忽然,她流泪了。

  寿王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皇家的亲情本来就是淡的,他们夫妻虽然恩爱,但这一份两性爱并未转嫁到儿子身上。

  他迷惘于妻子如佣仆般抱着儿子,但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迷惑,他只是看着妻子,泪水似乎滋润了她的双眸而更加明亮,更加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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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第二卷(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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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寿王心里又兴起了依依不舍之念,这样一个女人将会离开自己,他不舍得——

  出身世家名门的魏来馨已成了寿王李瑁的眷族,她的身分是亲王侧妃,所有享受和待遇,比正妃减一半;在皇家,对待娶来的女子和对男子在朝廷服官一样,有品级和薪俸。

  魏来馨是一个聪明、深明宫廷情况也通晓世故的人,年纪虽然比杨玉环小,但所知却比玉环多,她入寿邸之后,和玉环相处很好。同时,也由她带出了一些隐密的消息:她暗示皇帝对玉环的狂激性热情——

  这在杨玉环,其实也知道的,兴庆宫技艺房中发生的事,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在环境远比技艺房好的地方,但是,皇帝一样地狂悍。

  有时,生理上的感应会使得杨玉环迷惑,她想象不出一个投老的男子会有如此悍猛的,远远超过她年轻丈夫的能力。

  她时时到兴庆宫——差不多都在下午、又赶在黄昏之前回来,有时,她被召入兴庆宫午餐。

  皇帝已向亲近的几名妃嫔公开了自己和杨玉环的关系。同时,皇帝也加派一名内侍和两名使女给杨玉环。

  这使寿王尴尬无比,他不敢公然入杨玉环的房间睡,这事,使杨玉环为之大发脾气。

  可是,夜间,寿王又悄悄地自窗户爬入王妃的房——这样,玉环又原谅丈夫并且加深了爱,她从而明白丈夫的处境之难,也同时,她对皇帝有了恨意。

  丈夫设法改立太子的计划,她最初是认为荒唐的,但在丈夫爬窗悄入自己妻子的房间后,她从爱的同情,又因对皇帝的反感而接受。而且,还热烈地和丈夫讨论如何做法。于是,寿王引了姊姊来,让姊姊和杨玉环密谈。咸宜公主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她讲解宫廷的人事和错综复杂的权力暗斗,她听的时候很专心,但过后就忘记了。再者,她很快也发现自己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不过,她私下又定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使李瑁成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