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支肌》【清】天花藏主人著 难部 明 沈德符抄本
目录
第一回
老侍郎兔鹘题诗童子笑
村先生龙蛇染翰美人惊
第二回
欲坦东床先引良人开绛帐
要争西席旁牵野蔓系红丝
第三回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第五回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
第六回
慧女心灵用假聘消真祸
奸人计拙装暗鬼哄明人
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第八回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
第九回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
第十一回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
第十三回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
第十四回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
第十六回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姑行大孝
第十七回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
卜公子慌杀了移花接木
第十八回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
第十九回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
第二十回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
《玉支肌》 难部 明 沈德符抄本
第一回
老侍郎兔鹘题诗童子笑
村先生龙蛇染翰美人惊
词曰:
白面书生,红颜女子,灼灼翩翩非不美。若无彩笔附高名,一朝草木随流水。江梦生花,谢庭絮起,千秋始得垂青史。闲将人品细评论,果然独有才难耳。
右调《踏莎行》
话说浙江处州府,有一个青田县。这县为何叫做青田?盖因昔人有一个叶法善仙师,曾栖此学道,道法成时,忽田中生出许多青芝来献瑞,故一时惊美其事,遂相传叫做青田。这青田县,峰峦高峙,十分秀美,内有一个石门洞,更是幽奇,书中称为玄鹤洞天者,即是此地。洞之西南悬崖上,飞下一道瀑布来,冬夏不竭,甚为奇观胜赏。只因地脉灵异,往往生出高人。在国初,已生过一个刘伯温先生,做了一番事业,享了一个大名。
只道山川秀气泄发无余,不期天地精华,生生不尽,后又生出一个高人来。这高人姓管名灰,表字春吹,乃宋仁宗时管师复的子孙。这和灰生来天资出类,才美过人,二十外,便中了明成化年间的进士,历官中外,大有贤声。还未及五十,早已做到礼部侍郎。因素志慕汉张子房辟谷之高,便弃职而归隐于林下,每欲飘然遗世而去。只因夫人早丧,遗下一女一子。若是子女生得寻常,他也不暇顾惜,不期生得这个女儿,美如春花,皎同秋月,慧如娇鸟,烂比明珠。这还是女子之常,不足为异,即其诗工咏雪,锦织回文,犹其才之一斑。至于俏心侠胆,奇志明眼,真有古今所不能及者。生到一十六岁,袅袅翩翩,竟是一个女中的懦士。父亲爱之如宝,因与他起个名字,叫做彤秀,别字青眉。又不期生得这个儿子,神清骨秀,又自不凡,自小儿便不好嬉戏。到了五、六岁上,便随着姐姐读书习字,朝夕不懈。到了七、八岁,延师教训,果能默默领受。故到了十岁,便知书能文,已宛然是一个成人。父亲爱之不减青眉,望其大振家声,因替他起个名字,叫做管雷,表字不闻。因有了这等两个儿女,夫人许氏又早丧了,一时去不暇,故将辟谷的念头只管耽搁了。却喜自家年还不老,尚有可待,故急急要完儿女婚姻之事。只奈青田僻在山中,哪里便有可意儿郎,招为门婿。虽然没有,他却时时留心访求。
一日,春光明媚,柳舒花放,他在家中闷坐不住,因带了家人童子,并携了游春之具,依旧到石门洞西来看瀑布。原来这看瀑布所在,已有人造了一座小亭子,叫做喷雪亭,紧对着这瀑布,供游人玩赏。管灰到了,坐在亭子上,赏玩多时,心下甚是快畅,欲到题一诗以寄兴。因想起李太白题瀑布诗,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精警豪放,一时难与争衡,故拿着笔在粉壁上将要写,又歇下了。想一想,忽又提起笔来。及待要写,却又沉吟缩手,不敢下手。不半晌,如此者两、三遍。
正尔思索枯肠,不防背后有人看见,嘻的一声笑将起来。管灰听了,心惊道:“甚人笑我?”忙回头一看,只认做是甚诗人、韵士,谁知大不相干,却是一个八、九岁发还不曾齐眉的小村学生。初看时,半是抱惭,半是含怒。及看明是个村学生,转笑起来。就问道:“学生,我在此题诗,你笑些甚么?”
那小村学生却甚老实,也不避忌,竟说道:“我看见你这等一位齐齐整整的老先生,为何题诗拿着支笔兔起鹘落的这等烦难?故不觉失笑”。管灰道:“我做诗烦难,你笑也罢。只是你曾看见哪个做诗容易?”小学生道 :“别人我不看见,只看见我家先生,年纪还没有二十岁,在馆中哪一日不做诗。凡做诗,提起笔来就写。要三首便三首,要五首便五首,要律诗便律诗,要绝句便绝句,要长篇古风便长篇古风,从不见他提起放下,象老先生这等吃力。”管灰道:“你这先生姓甚名谁?”小学生道:“先生的学馆,就在前面豹吠村里。”管灰道:“离此多远?”小学生道:“不上一里,远是不远,只是弯弯曲曲都是小路,不甚好走,有些难认。”管灰道:“我要到馆中去望望你先生,你肯领我去么?”小学生摇着头道:“我那先生为人甚是疏冷,只喜自家读书,怕与人往来。我若领你去,妨了他的功夫,他就要打我哩!”说罢,慌忙就走去了。
管灰想道:“乡下先生题诗,信笔胡涂乱抹,自无可取。但他说年未二十,肯读书,不喜交接人,这就不可量矣。我左右闲在此,况路又不远,何不步去探访一回。”一面就叫一个家人先去暗暗访问,然后叫童子收了笔砚,也不做诗,就随后缓步而来。路虽曲折,却花迎柳引,甚有幽逸之致。果不甚远,即找着了豹吠村。家人忙复命道:“转弯竹林里有个学堂,定然就是了。不知老爷还是自去,还是竟用贴子去拜?”管灰道:“不知是何等之人?不消用名贴,待我且自去看看。”遂单带了两个童子,步入竹林中,绕至学堂边,未见人早听得书声琅琅,忽高忽低,悠然而有韵。及走入学堂,只见一个少年先生,高据师席,端然而坐。细视之,神清骨秀,了无村俗之态。怎见得,但见:
潇洒风流迥出尘,不衫不履自精神。
漫言锦绣藏胸腹,只看姿容也玉人。
管灰看得分明,因走近前,将手一拱道:“先生请了。”那长孙无忝,正读到忘情之处,忽听得有人叫,忙定神一看,见是一位先达行藏,忙将书掩了,立起身走下位来,相迎施礼道:“乡村训蒙之地,为何有贵人到此?想是春游足倦,不妨小憩。”管灰道:“春游则然,足倦则非。到此者,特访无忝兄也。”长孙无忝听了惊讶道:“小子姓名,何由挂大人之齿,可谓奇矣。”管灰道 :“珠藏溪媚,玉韫山辉,贤兄雾雨满山,怎勉人之物色。”长孙无忝听了,大喜道 :“果有此耶。”遂延之上座,命学生入内取茶。
茶罢,长孙无忝因问道:“老先生贵人也,既肯下临我晚学生,必有所闻,实不知何所闻而来?”管灰道:“他尚未知,惟闻先生诗才敏捷,不减青莲。因思青田小邑,素不闻有其人,故趋而领教。”因命童子取出一柄金扇,送上道:“欲求一挥,不识可能惠赐一新咏否?”长孙无忝道:“巴人下里之名,本不当污白雪阳春之目。然道在青毡谋食,又不敢过辞而失职,只得要呈丑了。”因提起笔来,信手题于扇上道:
题诗只道野无人,何意门停长者轮。
荣藉闲花如素笑,宠加幽划也生春。
漫言路近寻来易,犹恐山深认不真。
欲借文章联一脉,未知笔墨可如神?
长孙无忝题完,因未曾请问得管灰姓名,故诗尾落款,只写个“村塾偶遇先达索书,晚学生长孙肖漫题呈政”,就双手送与管灰道 :“下学俚言,老先生休晒。”管灰先见其落笔就写,不假思索,已自惊讶,及接一看,又见其吐词高爽,落笔风流,字字皆有微意。因不胜叹息道:“长孙兄之才,大用之才也。为何小隐于此?”长孙肖接名贴看了,故知就是礼部侍郎管灰。因答道:“晚生栖此者,一为自安蹇劣,一为窃薪水以养母耳。”管灰道:“旧年宗师按临处州,何不假途以取青紫?”长孙肖道:“奈籍不对,故守旧耳”管灰道:“原籍何地?为何居此?”长孙肖道:“原籍沧州,因随先人宦此。不幸先人见背,宦襄廉薄,贫不能归,故于此。留将十年,所以母子茕茕也。”管灰道:“这等说来,莫非就是长孙父母的后人么?”长孙肖道:“正是。”
管灰又叹息道:“长孙父母廉吏也,未及大用,而即谢世,常怪天道之无知。今见长孙兄青年才美,定当跨灶,方知屈于前伸于后,天道又未始无知也。”长孙肖道:“无文小子,既贫且贱,方愧不能继志,而老先生反为此言,岂不令我晚学生羞死乎!”管灰道 :“人生天地,第患无才耳。眼前贫贱,安得限人。”因又问:“曾娶否?” 长孙肖道:“纵有红丝,谁牵到此,并不曾定。”
管灰因见长孙肖青年才美,人物轩昂,言词爽朗,心甚爱之,不忍就别。因又说道:“才人难遇,春昼甚长,我学生有便携的樽盒,欲假此与贤兄盘桓片晌,不识可乎?”长孙肖道:“衔春觞而侍高人之座,何幸如之。但以贵下贱,反客为主,似非礼也,无乃不可乎?”管灰笑道 :“古人有言:‘老子于此,兴复不浅’。又言:‘礼岂为我辈而设’,安见学生与贤兄独不如古人?”因命家人将携来的酒肴,摆设上来,二人对饮。
饮到半酣,管灰又将经书上的学问来盘驳他。长孙肖皆从从容容,一一对答如流。管灰甚喜,因说道:“兄才已不啻青钱,自万选万中,若虑籍贯,我学生尚可为兄周旋。”长孙肖道:“周旋,固老先生怜才之盛心,但思功名一途,欲致此身而取重于朝延也,若始进而即涉于欺,恐非朝廷之所重。”管灰听了,又惊叹道:“如此说来,则长孙兄不独才美过人,存心又君子矣。可敬,可敬。但只是故乡二、三千里,非一蹴可至。而村童之馆俸无多,何以为行李之费也。当设处若坐失青年,则非算也。”长孙前进道 :“君子修其在,已无可奈何,只合听之。”管灰听了,愈加敬重。又饮了半晌,家人以天晚催促,方才别了回来。
一路上暗想道:“少年人眉目可对,世间或有之,至于才华,则往往未见。若论才美相兼,又少年,到了长孙无忝,可谓十全矣。我为彤秀择婚,阅人多矣,实无过此。但可惜他此时尚处寒贱,未必入儿女之眼,且慢说出。”
到了家中,女儿彤秀与儿子管雷接着,问道:“爹爹春游,今日为何归晚,莫非又遇了甚么好景留连?”管来道 :“倒不是好景留连,只因闲步到一个村学馆中,偶见了一个教书先生,与他谈论诗文,甚是有些趣味,故不觉坐到此时。”彤秀道 :“村馆教书,无非老学究腐儒常谈,有何足听,而爹爹却留连忘返?”管灰道:“馆便是个村馆,先生却非老学究,转是一个后生,言论皆出人意外,并无一字涉于迂腐,所以听之津津不倦。就是所作之诗,亦有别致可赏。我儿若不信,他有当面写的扇子在此,你看便知。”因叫童子将诗扇递与小姐看。
彤秀接在手中,还不甚在心,及看一遍,便肃然起敬。又看一遍,因大惊讶道:“此诗不衫不履,果是才人之笔,且字字俱有微意,开口‘野无人’,何等自负。却妙在承得不骄不亢,却又赞誉得不谄不媚。至于后联‘认不真’,还恐爹爹识他不透,结语精警,直与起句相映,大合诗人之法,为何尘埋村馆?爹爹赏鉴不差。且前日县中送爹爹的锦屏,其题咏皆青田名流,渠公非牙后余唾,即甑中尘饭,并无一新警之句,何堪寓目。为何村野训蒙,转有此奇隽之才,殊令人不解也。”管灰道:“此生若是青田本县人,或亲或友,或者还有吹嘘。因他不是青田人,乡曲生疏,故沦落在野,无人知道。”
彤秀道:“不是青田人,却是何处人?因何流落在此?”管灰道:“此生乃沧州人,就是前任长孙县令之子。因奉母随任在此,后父亲死了,宦襄廉薄,不能北还,所以母子遂寄居于此。”彤秀道:“这等说起来,他今虽流落,却原是宦家,爹爹既念他青年有才,何不寻一条门路。提拔他一提拔,也是斯文中美事。”管灰道:“说起来又可笑,这长孙肖,他人物虽甚青俊,为人却又十分迂腐。”彤秀道:“怎见得他迂腐?”管灰道:“不说起考事来,也说籍不对;我许他周旋,他转说冒籍涉于欺,不足取重,反若怪我教之不以正,你道好笑?”彤秀道:“以世情论之未免可笑,若在名教中求人,则殊可敬。爹爹不可不婉转成全,勿使孤寒丧志。”
管灰大喜道:“我儿所言甚得我心。但要成全此生,却比不得他人,甚是不易。”彤秀道:“有甚不易?”管灰道:“他青年有才,除非功名。功名,他又不愿冒籍,惟有设处路费,使还故乡。在他人,不过赠之一、二百金便可完事。我看他矜矜自守,如何肯受人无名之赠,所以难耳。”彤秀道:“何不荐他一个丰厚之馆?便赠之有名,受之无愧矣。”管灰道:“俗人眼浅,见他未进,如何有丰厚之馆?前日,雷儿若不请了冷先生,加厚些束修请了他,倒是一件美事。况少年砥砺,定然不同。”父女们商量了半晌,无可奈何,也只得罢了。
不期过不得些时,恰恰这冷先生老病死了,又要请先生。故管灰便立定了主意,要请长孙肖。不意谋馆的多,不一时就有三封显达书来,荐了三个先生。一个姓裴名选,一个姓平名铎,一个姓强名之良,都是青田县里的秀才。倒把个管灰弄得没了主意,只得又与女儿商量。彤秀道:“他们既求了荐书来,若竟一个葫芦辞谢了,不独本人致怨,就连荐主也未免要芥蒂于心。女孩儿倒有一算,可使本人心服,又可使荐者无辞,又不费回复之词,又不露但绝之形,不知爹爹以为何如?”管灰道:“若从如此,可知可吐。但不知是何美计?试说与我听。”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青毡吐气,绛帐生辉。
不知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欲坦东床先引良人开绛帐
要争西席旁牵野蔓系红丝
词曰:
鹊唤天暗,鸠呼雨落,情何隔别心何错。于中总就我殊劳,从旁戳破他偏乐。花想藏娇,柳思隐弱,何尝肯以春相托。到头花发柳丝垂,许多妙算都无着。
右调《踏莎行》
话说管彤秀小姐见父亲问他辞荐馆之计,因说道:“请先生一事,是瞒人不得的。若直直辞去了裴、平、强三秀才,单留下长孙一人,不独爹爹开口无词,只恐那三人缠缠扰扰未肯便去。依孩儿算来,莫若择一个日,治下四席酒,请他四人同来,就明说四位俱系大才,皆愿领教。但恨绛帐中止一座,不能并屈诸贤,又不敢妄为去取,今万不得已,谨选择一诗题在此,求四位大笔一挥。诗成者,谨当拜从;诗不成者,求其相谅。如此行法,彼做诗不出者,自无颜而去,不便再争矣。”
管灰听了大喜道:“吾儿之计甚妙,不拒而自绝,使彼此无怨。”果择了一个日子,备了四席酒果,用名贴将裴选、平铎、强之良与长孙肖四人俱请将来。
大家见请,只认做单请他一人,馆事妥当,不胜之喜。不期到了管家,堂上四人俱在,未免各自沉吟,不知是个甚缘故。相见毕,管灰就开口说道:“小犬顽劣,一向蒙冷老师教海。今不幸冷老师谢世;小儿荒废,急欲就正明师,却苦于无门访求。今幸蒙敝亲友指点,方才得识四位老师。识便识了,又奈学生老迈,一时不辨谁濂谁洛,孰朱孰程,不敢妄揣私度。谨选一诗题在此,求四位老师大笔一挥,若肯慨然捉笔,曲赐一篇佳章,便是不鄙愚蒙了,即当执贽拜从。若吝人玉,便不敢相强。不知四位老师以为何如?”
四人听了,倒有三人不开口。惟长孙肖深深打一恭道:“老先生台命,敢不敬从。”裴、平、强等三人,见长孙肖慨应,怎可默然,只得也假说道:“领教,领教。”就问诗题。管灰道:“且容少展薄敬,再当上请。”就命摆上酒来大家叙齿,坐了同饮。
饮到换席,方命人将残度撤去,换上文房四宝并花笺写的一个诗题,外又一个礼盒,盛着三封程仪,每封三面。又是一张百金的关书,并贽仪十两。诗成者,请受关书贽礼。诗不成者,各送程仪一封,以为往来之费。四人看了惊惊喜喜。因是众人之事,不可一人推辞,只得同将诗题展开一看,却是:
“赋得风流懦雅是吾师。”一句限韵,即以题语作。
大家看见诗题烦难,俱各沉吟不语。惟裴选年长,又为人忠厚。看完了就先说道:“我学生一向但留心章句,诗词一道实非所长,请诸兄高才留题,我学生是不能领教矣。”平铎见裴选辞了,也就乘机说道:“裴老师既不做,我学生菲才,就勉强为之,恐亦无惊人之句,也不敢领教了。”
管灰见四人早二人辞了,因叫人将笔砚移到强之良与长孙肖面前,说道:“裴、平二老师已不肖赐教了,万望二先生慨然一挥,庶不负我学生仰望一番。”强之良明明做不出,却卖弄说道:“老先生台命,自愿呈丑。但愧我晚生才迟,不能应教于七步中,莫若请长孙兄高才题了罢。倘长孙兄亦巡逡谦让,则我晚生请题回去,明辰即当献上如何?”
管灰原属意长孙肖,只碍着三人情面。今见三人俱辞谢了,满心欢喜,才对长孙肖说道:“今日礼虽未设,然文会也。四先生居师席之尊,又皆文人也。若相聚一堂,有题而无诗,无论诗书削色,即我学生酬酢一番,并觉无颜,还求长孙兄破格赐我为感。”长孙肖道:“裴、平、强三老师之珠玉,既深蕴而不欲轻吐。我晚学生鄙俚三句,反浪献尊前,岂不可笑。然老先生谆谆谕及,又不敢违,却将奈何?”
强之良只认长孙肖也做不出,说乖话支吾,便栽他一句道:“夫子说,‘当仁不让’。兄有高才,不妨挥洒,以尽主人之兴。且使我辈得以观其胜。”长孙肖正不好遽然捉笔,借此一言,便说道:“既强先生也这等说,我晚学生只得呈丑了。”展开锦笺,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先写出题目。后随题一首道:
天青云白想襟期,秋月春风问所宜。
乐在浴沂非荡荡,道存立雪亦怡怡。
相如词赋聊文俗,贾董文章恰入时。
莫叹箪瓢无趣味,风流儒雅是吾师。
长孙肖题完,即送与管灰道:“俚言辱命,惶愧,惶愧。”管灰接在手,细细的吟咏了两、三遍,不禁欣喜称赞道:“道学题,而笔墨无一痕道学气,却字字明道学之理。化腐为奇,淘庸入雅,真不愧风流儒雅,允兄称小儿之师矣。”因复送与裴、平、强三人道:“求三老师赏览,以为何如?”
三人同看了,强之良还打帐讥嘲两句。当不得裴选为人直朴,看完诗,就信口说道:“凡做诗写风景易,论道理难。今观长孙兄佳作,写道学直如风景,真妙笔也。”平铎亦赞道:“好诗,好诗。读来只觉儒家风味,窥见一斑。”
强之良见二人交赞,虽不开口,却也不便讥嘲,但默默不言。管灰见三人有二人称赞,便欣然立起身来,将盒中的关书并贽礼取出,送与长孙肖道:“小儿顽劣,敢求教诲。”随唤过管雷来拜见。长孙肖忙辞谢道:“鄙俚之句,不过塞责。况有裴、平、强三位老师在上,我长孙肖晚学后进,怎敢授此妄为人师,老先生还须斟酌。”管灰道:“有言在前,若苦苦推辞,岂不反使我得罪。”因铺下红毡,先自对拜了。然后叫管雷也拜了四拜。拜毕,就送上关书贽礼。又将三封程仪,送与三位。然后换席重饮,饮不多时,裴、平、强三人便先别去。
管灰又留长孙肖到书房中去,复饮道:“长孙兄高才,我学生所知。今日延师正礼,本不当复以题诗亵渎,但非此无以谢绝三人,故不得已耳。”长孙肖道:“以老先生入座延师,岂无尊贵的人,而必欲下求于寒贱。即晚生乡村蒙席,少资薪水足矣,何敢望累累厚聘。此皆老先生过于怜才,厚为培植,岂我长孙肖所能祈祷而请者也。但不知我长孙肖,荷此高厚,可能有一日侥幸,以附老先生之知遇,深自惶惶耳。”
管灰听见长孙肖将他肺腑之情,俱明明道破,知长孙肖不独有才,而又有识,愈加欢喜,因约到馆之期。长孙肖道:“到馆早晚可也。但念老母独居,未免放心不下。”管灰道:“这个容易。我明日即拨一仆一妇去具汲爨何如?”长孙肖道:“得能如此,则更感不尽。”言罢,遂谢别而去。
到了次日,管灰果叫人送了两挑米,几担柴,并食用之资,件件俱全。又是一房老家人媳妇,服侍老夫人。长孙肖见了,不胜感激。因与母亲祖氏说明,分拨停当,竟自到馆。到得馆中,因感管侍郎情礼款待之厚,遂尽心竭力与管雷讲论诗书,习学文艺。朝夕同读同做,仅及半年,而管雷学业大进。
管灰与彤秀见了,喜之不胜,愈加敬重。又妙在长孙肖一无外好,读书之暇,惟有吃两杯酒,做两首诗,便是他的乐事了。又不出外闲游一步,又不交接朋友。故题的诗,东一首,西一首,有如春花一般。今日桃,明日李,后日杏,开个不了。却又妙在彤秀小姐酷爱诗文,故凡长孙肖所题,尽教兄弟暗暗抄了,传与她看,见其词语隽秀,无不称赞。赏便赏,却是赏其才,实与情意无关。忽一日,偶见他一首感知诗道:
君亲恩义有根枝,无故而深是感知。
才向饥寒消世态,又随冷暖入诗脾。
花开花落春常好,云去云来天不移。
垂盼没夸青眼厚,□□□盼到青眉。
彤秀见诗中有青眉二字,不胜惊讶。暗想道:“青眉二字,乃我之小字。除父亲与兄弟之外,知者尚少。为何先生题诗,忽然道及,大有可疑。莫非他访知我字,故以此相戏?”因细细盘问兄弟,管雷答道:“先生甚是老实,我家中事情,一毫也不问不管。就是馆中暇时,只做诗,除正事之外,并不与我说一句闲话,那里知道姐姐的小字。此不过偶然撞着,出于无心。”彤秀听了,虽然不疑,却别自踌躇。因题一绝,以志感道:
纵然高列却无知,便是低垂也不私。
耳目未曾消受得,如何感激到青眉?
彤秀小姐在闺中忖度,且按下不题。
却说那个谋馆不成的先生强之良,自从做不出诗,被管灰辞出,心下只是不服,道:“我一个青田秀才,谋青田乡绅之馆,反被外来的野童生夺去,却怎生气得他过。”因又想道:“他夺馆,只为做了风流儒雅的一首诗,然坐馆是要教学生读书做文字,没个终日做诗之理。不知他到馆之后,有坐性没坐性,教法如何?师弟可能相安?须悄悄去打听他一番。若少年人不老成,若听出他些破绽来,便好毁谤他一场,是非使他立脚不牢,那时再讨荐书去夺他的,也不为迟。”
自动了这个念头,便朝夕到管侍郎家来访问。不期大大小小都说道:“好个先生,年纪虽后生,为人却十分老成,终日在馆中与学生不是读书,便是讲书;不是看文字,便是做文字,从无片刻之闲。且师生们彼此爱敬,甚是相得。就到闲暇之时,也不过吃两杯酒以娱情,题两首诗以寄兴,从不见他出门去闲游一步,果然好个先生。”
强之良听见人人称赞,没处入头,心里一发妒忌。后又寻着一个相熟的老家人,挑他道:“后学从师贵乎老成。你家公子,才十余岁,应该请个老成先生教训他,才师严道尊,有些指望。怎么请一个少年书生为师?连他自家只怕还要请先生教哩,你公子怎生望得成人?”老家人道:“强相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老爷,名色虽请的是先生教学,却另有一段心肠,人不知道。”强之良道:“你老爷还有甚么心肠,我实实就不知道了,求你略见教一二。”老家人道:“我老爷有一位彤秀小姐,今年才一十六岁,不但人物生得十全,又能诗能文,千中也不能选一。我家老爷爱之过于异宝,一向要选择个有才的女婿配他,却奈这青田县地方小,再选不出。前日游春,忽遇这个长孙相公,爱他人物清俊,年龄相当。又考他有些才学,选婿之言,一时说不出口,又舍不得放了他去,故请他来处馆,且羁住了他的身子,便可再为后计。这是我小人揣度老爷之意,我老爷却从不曾吐一字。强相公只好放在肚里,却对人说不得。”强之良道:“关我甚事,我去说他。”就别了。
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愈加不喜。因又暗想道:“这老奴之言,虽说是揣度,却甚是得情。我只空去夺他之馆,尚且烦难,若再有选婚之意,便一发摇撼他不动了。”因又暗算道:“他处馆既为选婚,若要夺他之馆,除非先打破他的婚姻。”因又想道:“管老之选长孙,虽说爱他有才,也只为儿立一时无人知道,不曾有人来求,故作此不得已之想。倘有显达子弟来求,或者又作他论,也不可知。若果一眼认真长孙,便当竟选入甥馆,何必又借师席行权,便见此中无定了。为今之计,只消四下宣扬他女儿才美,使人来求,则花去而蜂蝶自散矣。”
也是合当有事,刚刚走了回来,恰撞见一个人家的家人叫他道:“强相公哪里来?”强之良忙看时,方认得是邻县卜尚书家的家人,叫做王寿。因答道:“王阿哥,你到此何干。”王寿道:“大相公着我到青田县见大爷。”强之良问道:“见大爷做甚么?”王寿道:“我家大相公,一向定下的王都堂小姐,正打帐做亲,不期忽得病死了。老爷又在京,大相公急急要寻一头亲事,本县又高低不对,一时没有。因写书与李大爷,求他在青田访访,所以到此。”
强之良听了,正合着机会,满心欢喜。因说道:“你不必去见李大爷,我有一头绝美的亲事在此,总承了你大相公罢,只要重重谢我。”王寿道:“果是真么?”强之良道:“怎么不真”。王寿道:“若果是真,我家大相公便快活不过了。事成重谢是不消说的。但只是就要请强相公去说个明白方妙。”强之良道:“虽说隔县,路却不远,就同你去何妨。”遂一径同王寿来到缙云县,王寿忙报知大相公。
原来,这大相公叫做卜成仁,年纪虽才二十余岁,为人却具两种性情。到了读书做文字,却愚蠢不过,一窍不通;及至待人接物,要做那些奸骗邪淫之事,便又聪明伶俐异常。又靠着父亲是吏部尚书,又倚着自家是独养嫡生的儿子,故横行直撞无所不为。自小儿就定了王都堂的女儿为妻,只因女儿年幼,故直等到如今。刚刚打点做亲,不料又死了。气苦不过,因急急四下访求。今见王寿报知强之良之言,不胜欢喜,忙出来迎接进去,殷勤款待,就问他:“是谁家女子。”强之良道:“这女子,若门户不敌,小弟也不敢奉闻,是管侍郎之女,才十六岁。不独容貌如仙子临凡,只言其才,若朝廷开女科,会状两元是不消说了。”卜成仁道:“这个是了。但管侍郎有如此才美女儿,为何不早早择婿,直到如今?”强之良道:“管侍郎怎么不择,只是一时择不出府上这般门第,与仁兄这般人品,故迟迟耳。”
卜成仁听说是真,满心欢喜。遂留到书房,加意款待,就要请他为媒。强之良道:“小弟奉兄之命,自当效劳。但恐仁兄卿贰门楣,小弟书生不足取重。须烦青田李父母去执斧柯,方成事体,且使管侍郎免生疑惑之心,决不有变。”
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惊座卖才自是佳人觅夫婿
当场涂面何殊丑妇见公婆
词曰:
莫非风,柳是帷。才说题诗,早已珠玑洒。玉腕高低似奔马。吐尽深情,闭口难装哑。人须真,名不假。蓬户茅檐,怎想鸳鸯瓦。划不藏蛇有谁打。叫祸鸣冤,自是乌鸦惹。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听得强之良称赞管小姐才美,指点他去求亲。他一时动了妄想。果写了一封恳切书与青田李知县,诉说前定之妻已死,欲央他转求管侍郎小姐为配。又送了许多礼物。
李知县知卜成仁的父亲正做吏部尚书,况求婚又是件美事,怎敢不依。遂满口应承,择日去说。真是:
路上行人口似风。
卜成仁求亲书才到县中,早有人报知管侍郎。管侍郎听了,久知卜成仁是个不读书的无赖公子,暗暗吃惊道:“这件事又是个难题目了。”自思无计,只得入内与女儿彤秀说知。彤秀道:“求亲许与不许,各从其愿,也是常事。爹爹见回复他便了,为何这等惊慌?”管灰道:“我儿,你不知这卜成仁,虽说是个贵介公子,他书便不读,却养着一班游手好闲之人,终日只干那些不公不法之事。他父亲吏部尚书,为人又甚是不端,在朝堂之上专以威福压人。一向闻这卜公子,已聘了王都堂的女儿,近闻死了,却又作此想。我一个清廉门第,你一个才美淑人,怎肯结此骄横丝萝,酿异日之祸。但他明日央县尊来说,你又尚未有人家,没个推辞,怎可竟直直回他不允。若竟回他不允,他必然怀恨,定要生灾作祸,殊觉不妙。”
彤秀道:“若要托词,只好也如前日考馆一般。只说孩儿最爱诗词、必要当面出题考试,若是题成佳句,方肯相从。”管灰道:“若单要他考,岂不是知他无才,明明难他了。”彤秀道:“若恐难他,再请他也出一题考考孩儿,若是孩儿做不出,便情愿嫁他,他自然无说了。”管灰道:“如此立论,可知无说。但我想做诗烦难,出题容易。倘或他央人捏造个难题目来考你,你一时应酬不来,岂不转落在他套中?”彤秀道:“任他题难,虽无过只是一首诗,孩儿何至便做不出,爹爹请只管放心。”管灰答应了,心下还半以为然,半以为不然。
过不得两、三日,果然李知县穿了吉服,用大红全柬来拜。管灰迎入,相见逊坐。假作不知,道:“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不知为着何事,怎敢劳老父母如此郑重?”李知县道:“晚生久知老先生东山养望,不敢轻来动静。今因受人之托,有一件婚姻喜事特来恳求,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状,乞老先生谅之。”管灰道:“若论婚姻,不是小儿,便是小女。小儿乳哺尚或未及,小女虽渐及笄,但憨痴成性,酷好诗词。前已有言,若有吉士下采葑菲,必求面赋桃夭,方肯室家从事。不知老父母所系红丝,出之何姓?倘良人多才,小女之约,不足道矣。”
李知县道:“求婚者,并非他人,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一向已与王都堂系姻,不期近日有变。又闻老先生闺秀,大有河洲淑人之誉。又因晚生待罪地方,故托晚生上求,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门楣不忝,慨允登龙,则周南又见矣。至于令爱面考之议,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再当报命。”
管灰道:“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赫赫岩岩,本不当仰扳,然既承俯就,何幸如之。但婚姻儿女之事也,儿女之私,亦必使遂,方不负琴瑟之调,钟鼓之乐。面考之约,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以断其初,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李知县道:“以卜公子青年文士,自不难于一题。但为纳聘,而单单受考,似乎近辱,尚望老先生酌量。”管灰道:“窃闻诗首关雎,关关者,雌雄相应之和声,岂有单考之理。小女原有言:‘良人有题亦愿受考。若受考不能成章,则嫁娶听之,不复敢自主矣。’”李知县听了,方大喜道:“此论最公,再无他说矣。”茶罢,遂起身别去,细细写书,差人报知卜成仁。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心下甚是着恼,道:“这明明是刁难我了。”及看到后面,又见写着:“管小姐也听他考,若考不成篇,便情愿受聘,不敢再辞。”方大喜道:“这个才妙。”因暗算道:“我诗须做不出,出题目却在行。只捡个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等她做不出,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我就做不出,便好支吾,也不怕好了。”
主意定了,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求他到管侍郎家,约准了日子,好去赴考。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与他商量出诗题。强之良道:“据兄尊意,打帐出个甚么题目才好?”卜成仁道:“我打帐在古诗中,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叫她做一首赋体律诗,你道难不难?”强之良道:“难是难。只是五言律,七言律而已。若五言律,不过四十个字。七言律,不过五十六个字,毕竟容易完篇。若完得篇来,就是词意不切,一个闺阁女子,谁去细细指摘,扫她之兴。依小弟愚见,题目到不必难了,一难了,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只是要七言长篇,或三十韵,或二十韵,韵却把一个限定。限的韵,却再用几个险字,莫说一个闺中娇女,初学涂鸦,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恐怕在宾客之前,时刻之中,亦不能完局。不知兄意以为何如?”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个论头甚好。”因想道:“咏花、咏月,事迹多,还易拈弄。咏风不雅,到是咏雪罢。原有女儿旧案,二十韵太少了,竟是三十韵罢。”又在先人韵里,捡选了三十个字,一个一个次第排去,不许颠倒,因端端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二人打点停当,以为万万不能措手。正是:
管蠡窥非妄,枋榆笑岂虚。
谁知沧海上,别有兆溟鱼。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万分不乐,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管灰不敢怠慢他,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又恐卜公子考试不出,没有证据,后日县公离任,又要胡赖,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有名朋友,只说:“是奉陪。”却见得耳目多,使他改口不得。
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拿稳管小姐做不出,恐怕管灰胡赖,李知县一人压他不倒,也请了许多显宦来,暗暗的做证记。又想:“管小姐一个宦家闺女,今日又正为求亲,虽说面考,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只好隔帘。倘隔帘被他弄了手脚,岂不枉费一场心机。”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明只说:“是捧砚磨墨,擎纸传题。”却暗寓监防之意。
这一日,到了辰巳之间,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大家相见过,各叙了来意。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先生长孙肖,管灰请他出来相陪,也一一相见过。大家闲谈了半晌,将近正午,管灰因酒完,就送席请众人入座。上面一席,请县公与众乡宦叙位坐了。下面一席,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请卜公子坐了,以便好考。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坐定送酒大家饮。
饮了有一个时辰,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李知县就开口说道:“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以定吉礼。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但今亦已醉饱,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还求管老先生示之,作何考法?”管灰道:“面考之约,前固有之,然儿女私愿,只合妄涂于父母之前。今大宾满座,恐难于献丑。”众乡绅齐道:“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无由窥测,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倘得观其胜,何快如之?”管灰道:“既蒙不鄙,又何敢辞。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本不当避嫌。但所议者婚姻,又正礼之所,不得不避也。”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垂下一挂帘来,帘内设书案笔砚。又吩咐仆妇开了堂西壁门,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又对卜成仁说:“叫他,吩咐带来的四个侍女,到帘内去服侍。”又叫家人:“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换上一张书案,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诸事打点停当,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你可对小姐说,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可写了出来。”侍女领命,传入帘内。不多时,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先送与管灰。管灰接了一看,却是:
“采葑采菲,秣马秣驹,宜室宜家。”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就送与众人看。众人看过,尽赞道:“好风雅题目。”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目笺纸来,叫人送与管灰道:“也要求教小姐。”管灰接了一看,见题是“咏雪”二字。暗喜道:“这不打紧。”再看却是三十韵,便踌躇道:“咏雪十数联足矣,怎么能够做到三十韵?”及看三十个韵脚,却又是限定的。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冷的险字,心下甚是不悦,却一时不可发言。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
众人看了,俱说道:“咏雪与闺秀相关,题美矣。但面试时刻有限,三十韵未免太长,又加之限韵,一时怎能卒就,卜兄还宜斟酌。”卜成仁因大声道:“事有不同,若单选才,枫落吴江,只窥一斑足矣。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若宽恕而纵其完篇,则婚姻无望矣,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题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微塞其枯肠,使其搜运不灵,吟哦不就,则晚生之红丝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请。若篇长如此,韵险如此,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则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无论屏弃,即怜而收录之,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此若衷也,急情也,丑态也,本不当直述。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众人听了,大笑道:“此实情也。说得痛快,无容再议,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无法推辞,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心下暗悔道:“这都是她自弄聪明,惹出来的。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便完帐了。他就生灾作祸,却也无奈我何。今日言已说出,又有许多人做证见,却怎生改口。”
正沉吟追悔,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说道:“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相公,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如滕王阁故事?”李知县道:“诗长,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联,即报一联的妙。小姐又可从容,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送与知县了。县尊接着,正吟赏首句未完,第二联早已送到,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忙看第二联。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称赞,忽第三联又到了。不一时,你传我,我传你,你道好,我称奇。满座上,只见:
点头的点头,拍案的拍案;不是这个高吟,就是那个低诵。还有坐在末席的,一时传不到,只得走起身来争看。
管灰是主人,宾客争看不已,那里传到主人面前。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心下只暗暗欢喜,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西?初报到七、八联,还不打帐其完篇,及报到十五、六联上,便觉有几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纵不完篇,也不叫做无才,惹人之笑了。”
正想不了,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说道:“儿女俚词,不过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观,且请用一杯,开开尘目。”
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说道:“闺秀咏诗,容或有之,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从未有长江、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真可谓: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韵俱已报完。又总篇一幅长笺,高贴于厅壁之上,请众人总观。只见上写的是:
咏雪(限三十韵)
岁晚云昏呵那遏,飘零踪迹遍垓埏。
托身霜露还居后,争色梅花也逊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纯阴必不因人热,孤洁何期变绛妍。
龙甲霏霏飞玉屑,鹅毛片片展瑶笺。
峰峦易满常封贷,谿壑难填空堕渊。
枯岭描成无墨画,啼雉冻如有声蝉。
狐裘有美时相访,兽火无情偏作缘。
访戴风流浑未菜,擒吴功绩至今飧。
行寻僻野迷蹊径,坐卧荒村断火烟。
落满弓刀军出塞,消轻猎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凌高士,小点红炉希大贤。
屋角乍晴喧鸟雀,门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冻醒床衣薄,急阵行来酒力孱。
纷击鸿门疑斗碎,缕沾宪体认鹑悬。
美谈到底夸驴背,清福终须让钓船。
方璧圆圭君子赠,团狮捏象市儿颠。
帘前回合虾须卷,松际盘旋鹤翅褰。
晨沐尘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贴花细。
悬知绝色心同佛,从来参玄骨已仙。
鸠鹊题晴难久占,峨嵋养□多留连。
楼头莫辨为监絮,峰顶焉能识藕莲。
见睍苏苏移冷性,行态簌簌扰清眠。
诗成日暮应多首,赋擅梁园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帐羊不识费钱千。
乱堆街巷欢生狗,厚积畦畴苦杀人。
啮可疗饥同两粟,檐容货卖是天犀。
倚檐快读光逾蜡,扫石烹赏味胜泉。
激切肝肠聊复尔,皤娑翁鬓想当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别新年与旧年。
众人看完了,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独有卜成仁一个,看见就如聋子、哑子一般,垂头丧气,甚是难过。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凑他一句道:“卜兄不必踌躇,兄之题,管小姐已领教矣。管小姐之题,兄若能酬应,则才美相当,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须努力不可自诿。”卜成仁道:“非是自诿不做,盖有说也。”李知县道:“兄有何说?”卜成仁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
削自家志气,成他人面目。
未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词曰:
春无踪,花有迹。苦苦寻花,早透春消息。莫道帘栊人不识。委曲提防,谁料东风贼。诡难穷,奸莫测。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无奈情深消不得。抹抹涂涂,转是添颜色。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已万分难过。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诗,虽知他是一团好意,却苦于做不出。只得强挣着说道:“凡做诗的难易,不怕冗长,只忌隐僻。譬如我的题目,虽说是三十韵,却是‘咏雪’二字,谁人不知,就多做两句,毕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这个什么‘采葑采菲,秣马秣驹’题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须说只要三首绝句,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
李知县听了,只得凑趣说道:“做诗难易,果不在长短多少,这到论得有理。但管小姐这三题,虽比咏雪难些,然皆出于毛诗,也还不算隐僻。此时天色尚早,卜兄还该发兴一挥。庶不负今日之举。”卜成仁道:“才有大小,诗有难易与题之隐僻不隐僻,一时也争论不尽。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题难为辞,未免无耻。若说题目不难,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若有哪一位逐题做出,则晚生便自愧无才,甘心退听。倘旁观易而当场难,亦袖手不能下笔,则我晚生之出丑,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众人听了,皆默然不语。
默了半晌,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因说道:“今日之事,原是卜兄求婚,原该卜兄受考,怎么扳及亲友。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李县尊说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语。内中便有一个乡绅,要为卜公子周旋,因对李县尊说道:“老父母不是这等问了,人多座广,能与不能,谁有直言?老父母须传一筹,沿席问去,便不应者亦应矣。”
李知县听了,大喜道:“此论甚妙。只当做一酒令,就从我学生先报起。”因叫筛了一杯酒,急急的饮干,道:“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实实不能。”遂传一筹与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逊谢不能。又传与三席。此时在座亲友,谁不知卜吏部之尊,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辞说道:“看题虽甚是风雅,要落笔其实烦难,只好领酒了。”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皆如此说。
卜成仁看见,暗暗欢喜。惟有管灰着急,因佯说道:“今日冠盖如云,文人满座,若一诗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众人听了,笑应道:“正是呀。”却又无一人捉笔。直传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不知还是真要做诗?”李知县道:“此三首诗,兄还要做得出,还是做不出?”长孙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强应教。”
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又见他年纪不多,又见他寒寒俭俭,料未有大才学,便大声道:“我青田、缙云两县,许多老先生俱搁笔不做。兄别处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请捉笔,不可说这些人情话儿!”
长孙肖见众人俱辞不做,原要做三首卖弄卖弄。及见卜成仁发话,忙收拾道:“是学生多言得罪了。其实此三题,一时也难下笔。”卜成仁见长孙肖嘴软了,便认定他做不出。因又大声发语道:“既是一时难下笔,兄就不该说做出的疑惑话,破我的婚姻了。既然已说出,却悔赖不得。兄就搜断枯肠,也要做三首还我!”长孙肖道:“做是不做了,小弟多言罚酒罢。”卜成仁见他苦辞不做,一发追紧道:“罚酒算不得,定然要做。”
管灰心下恐众人不做,他又要借此胡赖。正思量要鼓舞长孙肖做两首,塞卜成仁之嘴。不期卜成仁恰恰认错了,再三逼勒。管灰因乘势撺掇道:“长孙先生西席也,有师道之尊,做诗原是分内,况又亲自应承,如何失得口齿。不是做的不佳,也要应应故事。若必竟不做,则不独西席失体,便连我东家也无色矣。”长孙肖道:“只是不做罢。若是做了,未免触卜兄之怒,又道我破他婚姻。”卜成仁见长孙肖只是推辞不做,越发认真是做不出。又大声说道:“婚姻事,不要兄管。兄若做得出,我情愿不成此婚。再别□□,不可借此推脱。”
管灰恐怕有变,忙叫人将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宝并诗笺诗题,俱送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会过管灰的意来,转看着笔砚,作逡巡之状。卜成仁看在眼里,一发逼紧,取笑道:“古人有个曹子建,七步成诗。又有个李太白,斗酒百篇。长孙兄大才,既出类拔萃,难道就不如古人,只管俄延?”长孙肖道:“据卜兄如此见逼,则小弟这场出丑是免不得的了。既不能免,只得要僭妄了。”因提起笔来,如飞如舞,忽起忽落,不半刻工夫,三首诗早已一挥而就。正是:
莫轻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
笔头不罢珠玑洒,墨点才挥风雨来。
众人看见长孙肖诗成了,俱替卜成仁不快。独有管灰满心欢喜,忙叫人取来,就贴在咏雪诗旁,请众人聚集来看。只见上写道:
采葑采菲
葑容白贲菲青葱,香色无多上下同。
采采河洲愁日暮,低徊不尽淑人风。
秣马秣驹
执鞭无诗展吾私,聊托新刍寄所思。
纵使香车安不驾,寸心已逐画轮驰。
宜室宜家
琴谐瑟比静无哗,卧拥诗书坐绩麻。
相对回思男女愿,既和且乐不争差。
众人初看,还打帐有不到处,指摘他几句,好为卜成仁宛转。及看完了,见言言秀雅,字字风流,要赞他也无一词,何况贬驳。李知县早忍不住,说道:“原来长孙兄有此美才,若不领教几乎错过。”众人见县尊称赞,便你也赞,我也赞,把一个卜成仁直气得白挺,料道婚姻再难开口,便推净手,竟不辞众人而去矣。众人见卜成仁不辞而去,又坐不多时也就散了。正是:
漫道羞涂面,须知怒蓄心。
不从茶里见,便是饭中寻。
管灰因长孙肖做了三首诗,将卜成仁谢去,心甚欢喜。因与女儿讲论道:“今日卜成仁这咏雪三十个险韵,亦可谓施的绝计,下的毒手矣。若非我儿诗思不穷,岂不被他难倒?”彤秀道:“这丑驴诗虽做不出,落后论诗题难易,虽是支吾掩饰,却倒是确论。”管灰道:“怎见得倒是确论?”彤秀道:“‘咏雪’二字,境界原宽。莫说三十韵,便是百韵,亦搜寻得出。这采葑三个题目,没头没脑,虽看来似乎容易,却实实没处下手。莫说道丑驴不知其味,就是老师宿儒,恐亦难于理会。不期这长孙先生,一个少年,倒做得入情得体,真不可料。”管灰道:“正是。若不亏他做了这三首诗,这丑驴如何便肯罢手?但手虽罢了,临行不别而去,定然还要生端作浪,也只得听他了。”父女们闲论,且按下不道。
却说卜成仁回去,婚姻不成,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想愈恼。一回儿暗想道:“选婚要考诗,这段议论也未必是一向有的。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儿嫁我,借此做个推头。你是个侍郎,我父亲是尚书,你是林下,我家是现任,哪些儿不如你,为甚么不肯嫁我?就是晓得我不读书,我明日一个二品生,怕不选个知府,也不玷辱了你女儿。他这女儿若是前日不知道,不去求也罢了。今既考了这一番,又在亲友面前出了这场丑,若不定然娶了他女儿来,我除非不要在处州府里为人,才肯甘心。况他这女儿咏雪三十韵,落笔便成,这等有才,我如何肯舍了她又去寻别人。”
一回儿又暗想道:“若是不经这番,或央他的至亲好友以情去求,或借在朝的权贵,以势去压,也还有些门路。但经过此番,已说得牙青口白,我又赌气撇了回来,若再央人去求,殊觉没些志气。要他求我,却又万万不能。”左思右想,却无计策。
因又着人到青田县去请强之良来,与他商量道:“管老之女实实多才,前日咏雪这样长篇,这样险韵,俱难她不倒。小弟转被她三个小小题目难倒,出了一场大丑回来,愈想愈恼,实实放她不下。故特请吾兄来,不知吾兄还有甚么妙计,指点一条与小弟去求,自厚谢。”强之良道:“俗语说得好:‘云里千条路,云外路千条。’门路怎说得没有。但有门路也要人会行,我小弟这条门路,若在他人决行不得,却喜得在仁兄要行则行,且行之甚便。”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甚么门路,却又在小弟易行,万望见教。”强之良道:“从来求婚,不是理求,谅是蛮做。仁兄向管老求婚,已因考诗,回得决决绝绝了。若再理求,其理已屈,断不能了,只好蛮做。但要蛮做,他一个侍郎,官又不小,怎生蛮做。为今之计,惟有设个法,先遣开了管侍郎,后面的事体讲不来,便好蛮做了。”
卜成仁听了,又惊又喜道:“遣开管侍郎,可知好哩。但管侍郎好好住在家里,如何遣得他开?”强之良道:“小弟已言过了,在他人万万不能,却喜兄尊翁老大人,现掌吏部大权,要起他一官!东西南北吹灰之力耳。”卜成仁大喜道:“好妙诗!好妙计!强兄真子房再世,诸葛重生矣。即当遣人进京禀知家父,且遣去管老,其余后事,再当请教。”因厚款强之良,又送礼物,方才放还。正是:
从来君子教无喧,兴丧邦家只一言。
何况哓哓常在耳,雨云怎不覆还翻。
卜成仁受了强之良之教,遂遣人进京,细细禀知求婚之事,要父亲升去管灰。为父的果溺爱其子,一一听从。过不多时,在起复疏内就带了管灰一个名字,原官起用。命下了,报到青田,管灰转吃了一惊。因与女儿揣度道:“我又不曾去打点,朝中又无亲友,这是哪里说起?”彤秀沉吟半晌,方说道:“这事只怕还是为孩儿婚姻上起的。”管灰道:“卜成仁为婚姻不遂,怀恨于我,自是有的,我也时时防他。但想他既然恨我,又思量害我,为何转好意起我之官,莫非以恩结我,好来再求?”彤秀道:“若是要以恩结,必先使人来道达其意,焉肯暗暗用情,也还不是此意。”管灰道:“却是为何?”彤秀道:“据孩儿想来,定是词究理屈,要想用威,却碍着爹爹在家,不便胡为。故为此调虎离山之计,以便好猖狂纵肆。”
管灰听了,因细细一想道:“我儿你这一想,甚是有理。若果如此,则我一发出门不得了。”彤秀道:“爹爹告归者,原思为辟谷之游。今既为孩儿与兄弟婚姻留连,况年又不老,精力有余,何不借此再立朝一、二年,亦未为不可。至于卜成仁所为,任他奸狡,孩儿力足以御之,爹爹不必虑也。”管灰道:“我连日打听这卜成仁为人甚是恶毒,倚着父亲是吏部尚书,无所不为,门下又养着一班无赖的鹰犬,终日所为,多不公不法。他若逞弄强梁,你纵有担当,我如何放心得下做官。若说为贫,我又不苦饥寒。若说报国,礼部又是个闲曹。这官做他做甚。一候府县报到,即出疏告病、告老。”
不料此举,原是卜尚书的私意,内中有主。一连三本,俱不准辞。管侍郎方着慌,复与女儿商量道:“我这官无故而起,又三辞不准,定有缘故。我欲带你进京,又恐我有变端,你无归着,今只得留你在家。与你说过,我此去与你南北相睽三千余里。我是朝廷臣子,设遭奸算,我自为之,你也不须念我。你一女在家,不幸少失母恃,兄弟又小,倘强梁暗逞,你须好自为之。我为父的,恐亦顾你不得。”
彤秀道:“爹爹此去,系是大臣,又不欺君谋叛。纵然失职,不过降调,料无大罪,孩儿自放得心下。孩儿在家,虽说孤危,然系春卿闺阁,谁敢妄窥。至于卜子心虽恶毒,而谋疏识短,何能加害于孩儿?爹爹但请放心。”管灰道:“这两件事虽不放心,却也不无可奈何,只得放下。但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恐你不喜,故不曾说得。今日要去,只得与你说知。”彤秀道:“爹爹有甚言语,不妨吩咐孩儿。”
管灰道:“你前已说明我的心事,惟儿女嫁娶两端。雷儿今年才十二,娶妇尚属有待。但你年当二八,摽梅将咏,择婿正其时也。青田坦腹,已遍选无人,而海内荀香,又不知何处?这教雷儿的先生长孙无忝,我见他骨凝秋岳,眼湛春星,昂藏似金,温恭如玉。况才倾八斗,年正三春,诚少年子弟中之翘楚也。吾意欲选之入幕,但嫌他既孤且寒,尚无寸进,恐不入吾儿之眼,不知吾儿又以为何如?”
彤秀道:“眼前贫贱,如何论得。若取富贵,则卜成仁天官子也,何为拒绝。采葑三诗,孩儿之雀屏也。长孙无忝三诗,虽一时被逼,出于无心,而恰中凤目,孩儿已暗暗卜天心之有属矣。况且,前感知诗内,又无端牵引着孩儿的字,不无夙缘。及细玩其诗,出风入雅,实系多才。岂有多才如此,而长贫贱者乎?踌躇再四,正欲禀命爹爹,不意天高地厚,爹爹早为孩儿注意矣。”
管灰听了大喜不胜,道:“你我既皆刮目,则其人断能奋飞。冬雪梅花,又胜于春风桃李多矣。只是还有一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连理一时,鸳鸯两地。
不知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才自怜才只一言而婚姻定
恶偏党恶早多谋而机诈生
词曰:
花容何美,花香何□,偏遇猛风暴雨。摧残狼藉不时来,便青帝也难作主。不是相谗,也应相妒,久矣分开门户。再三推测亦何心,是君子小人之故。
右调《鹊桥仙》
话说管灰见女儿彤秀不厌长孙肖之贫贱,而转爱其才,与自家的主意相合,满心欢喜。因又与女儿商量道:“这一段婚姻,你我既以为可,便须与长孙无忝议定。若论议婚,当请媒妁。若请一个显宦,他尚未遇,又不合宜。要请一个相知,一时却又没个相知,不知还是谁好?”彤秀道:“请媒固是正礼,但今日又不行聘,又不嫁娶,不过一言以明许可耳。媒似可缓,况请媒招摇,未免犯卜成仁之忌,到不如爹爹自言之为相妥也。”管灰听了,点头道:“是。”
因择一个吉日,又命家人备了一席酒,请长孙肖对饮。长孙肖见酒席丰整,异于常时,因讶而请问道:“晚生日日过叨,已愧他山之无补。今无故而又加礼,更令人不敢当。”管灰道:“先生请坐。我学生有一言请教,且要转达令尊堂老夫人,故少致款曲耳。”长孙肖道:“晚生虽居西席,实忝列子侄,有何训诲,呼名教之足矣。何劳如此郑重,敢不拱听。”
管灰道:“此事本不当自言,窃恐传言不详,又忝在师友,故不惜直致。我学生惟一子一女。先生所知也。有子有女,则嫁娶关心必明矣。子幼,且姑无论。但思小女正当择婿,故不得物色贤豪。奈青田小邑,王谢寥寥。小女虽非班谢,然酷好涂鸦,自不愿与卖菜为偶,又不知天心谁属?做托名考诗,聊以暗卜。前采葑三题,人尽疑是小女拒绝卜子,而小女实非有意,亦卜子之无才,自为拒绝耳。设天心有在,使卜子亦如先生慨题三诗,则小女何辞,我学生何辞。即使卜子自不能题,默而退,先生虽高才,亦不便夺而代题。谁知天心有在,卜子不自题,转又逼先生题之。即先生之勉强而题,亦不知小女于归之志,已奉天心而决于此三诗矣。此小女之私也。至于我学生,春游一遇,亦已愿具红丝。即今屈之西席,故假此留玉。然而不敢明言者,恐闺中眼浅,不识未化之鹏。今不意采葑三咏,又暗中屏雀,父女同心。故缅颜以告,不识先生亦愿解江皋之佩否?”
长孙肖听了,惊讶道:“老先生大人也,正人也,何忽发此不情之论,使我晚生面赤汗下,而置身无地也。”管灰道:“此肺腑之言,何谓不情?”长孙肖道:“窃闻婚姻匹配也,从来鱼不偶龙,犬难偕虎。老先生阶近三台,位居八座。晚生韦布匹夫,草茅一介,引作菟萝,情乎不情乎,还求检点。”
管灰听了,不悦道:“此世俗之言也。长孙兄才横一世,眼空四海,何亦以此挂之齿颊,莫非薄我管春吹为世俗人,而故为是世俗言以相轻耳?”长孙肖惊谢道:“晚生怎敢。实惭非分。”管灰道:“玉在璞中,必待剖而后知;剑埋岳底,定俟抉而始见,皆盲目人也。漂母之饭韩信,青莲之援郭令,皆具明眼于未遇之先。我管春吹虽无远识,不敢上比漂母青莲,亦不敢以世俗自待。若以世俗自待,则衣冠门第中,未尝无婿。何舍天官之子,而注意于书生。或亦有睹于凤毛之一斑耳。兄勿自小。”长孙肖道:“虽蒙青眼,只恐以未来之浮云,辱当前之白日,不敢耳。”管灰道:“先生异日之前程,若不知今日之期许,则是我学生与小女失眼,与先生无干,先生不必虑。但只请问先生,以小女之不才不淑,不识还是愿娶,还是不愿娶?便一言而决矣。”
长孙肖惊笑道:“老先生是何言也,草木皆知向日,蜂蝶亦望衔春,何况钟情我辈。天衣岂不愿着,胡麻岂不愿饭,琼浆岂不愿饮,但愁无福耳。”管灰听了,大喜道:“无忝既如此说,则婚姻定矣。本当请证盟于月老,又恐闻之卜子,触其惭愤,莫若且隐而勿露。但我与无忝一言既出,千金不移,无忝须慎之。”长孙肖道:“天地既生成一物,一物何敢自外于天地。长孙肖既蒙岳丈大人格外垂怜,即当引一丝为聘。然恨贫不即具,且先请一拜,以正名分。”因立起身,移一椅于上,要请管灰坐拜。管灰也就不辞,忙命铺毡,竟立于上,还两礼受其两礼。
拜毕,竟撤长孙肖上席之座,坐于傍席,重复欢饮。管灰因又说道:“此事尚欲缓议,不期新奉朝命召还。昨曾三疏,以老病上请,俱不蒙怜准,不得不行。但无故而召,北行不知是祸是福,倘有变端,恐儿女无托,故仓促定之。欲无忝暂且小栖荆棘,无远念故乡,一可潜修,一可依傍。若思青紫,纵不欲冒藉青田,而南监亦功名之地,可无虑也。”长孙肖道:“鸟之眷恋故林者,亦绕遍南枝,无可惜耳。今既受恩于此,自努力诗书,以附台望,又谁肯舍近而求远?”管灰大喜道:“无忝之言,更快我心,我可北行无虑矣。”翁婿又快饮数杯方散。随与彤秀说知,彤秀亦喜。
到了次日,管灰又欲郑重其事,又叫长孙肖报知其母亲夫人。又亲自往拜,以明其确。祖夫人又与儿子长孙肖商量道:“这头亲事,乃汝天大之喜。虽管侍郎知汝贫贱,不逼你行聘。然行聘乃男家必不可少之事,岂可一丝也无。你父亲当时聘我,曾有一个玉支玑,颜色光润洁白,是件古物,我甚爱他不舍得,故至今尚藏在箧中,莫若取出来与你送去,聊以表意。虽不大贵重,又还强似没有,不知你意下何如?”长孙肖道:“我倒忘了。父亲在日常对我说,这玉支玑是件古物。孩儿因贪读书,竟不曾取看,不知可拿得出否?”
祖夫人忙取了出来,付与儿子。长孙肖接了一看,却是一块美玉,高有二寸,围转约有六、七寸,颜色洁白,玉情甚是温润,玉气甚是和柔,果是一件古物。花纹俱琢着河洲雎鸟,又甚合宜。满心欢喜,因对母亲说道:“古人曾以荆钗为聘,这个玉支玑,岂不又胜似荆钗么!”就将原收藏的锦幅包裹好了,亲自送与管灰道:“多蒙岳父大人美意,家母感激不胜,即欲敬致一丝,以光温镜。无奈穷途羞涩,孤寒莫致。万不得已,谨以家藏玉支玑一枚,献之梭杼之前,聊备七襄之用。又愧荆钗之不如,统望岳父大人包涵而存之为感。”
管灰看了,见是一块古玉,十分精良。因叹说道:“金谷荒园,方有遗珠;胭脂废井,乃流红水。睹此琼瑶,足徵世宦。”因自携了入去,付与女儿道:“此长孙之聘也。名虽玉支玑,实是一个玉镇纸,正好为你朝夕临摹之用。”彤秀看了半晌,十分喜爱。因说道:“玉支玑三字,名甚风雅,到是个绝妙诗题。孩儿欲题一诗以识其事,不知可否?”管灰笑道:“题得出自是韵事。但支玑二字,枯淡之极,恐难下笔。”彤秀道:“不打紧,待孩儿做来,请爹爹看。”遂走笔题七言律一首 :
《咏玉支玑》
光同日月照流黄,织女提携展七襄。
锦字欲欹斜□近,回文正对直承当。
偏偏侧听梭声急,顶正平看杼影忙。
莫认银河旧时石,功成龙衮易琼章。
管灰看了,大加称赏道:“我儿,不是我自赞你,要做此诗,只怕青田县里不能再有一人矣。你有如此慧才,若嫁不得一个才子,真是明珠暗投也。”随即取出与长孙肖看。长孙肖看了,连声赞叹道:“如此枯题,做得如此风雅,真仙才也!物不足重,得此诗而增重矣。”自此愈加钦敬。正是:
慢夸蝉薄与蛾长,毕竟枚分才子香。
若使一鸦涂不就,倾城倾国也寻常。
彼此爱才,互相敬重,且按下不题。
且说管灰过不得月余,因朝命不久,府县屡催,知留不住,只得别了儿女与女婿,竟长行进京去了。正是:
既已为臣子,何能复顾家?
空教儿女目,目目望京华。
管灰行后,卜成仁打听得知,欢喜以为得计。因请强之良来商量道:“既承兄妙计,今已将管老调入朝矣。家中止存得一个幼女,一个弱子,似乎可以蛮做了。但不知还是怎生蛮起,幸长兄教我。”强之良道:“管老虽被用入朝,不料如今却又有一个比管老更加亲切的在家,也必须调开才妙。”
卜成仁听了,先吃一惊,后又想想笑道:“这是仁兄戏我。管小姐除了父亲,再有那个亲切?”强之良道:“我怎敢戏兄。前日那个做诗的长孙肖,如今现在他家,岂不又更亲切。”卜成仁道:“他一个西席先生,只好教儿子读书,怎么管得女儿的婚姻。虽有如无,怎说亲切?”强之良道:“兄原来还不知道,那长孙肖如今不是先生,已悄悄偏背兄做了女婿了,岂不比父亲更加亲切。”
卜成仁听了,骇然道:“哪有此事,恐怕不确?”强之良道:“怎么不确,聘已行了。”卜成仁道:“我一个天官公子,千推万阻不肯嫁。为何一个穷不了的教书先生,转不知不觉就许与他。”强之良道:“有个缘故,原来前日要你做的那三首诗,是管小姐暗祷于天,有人做成,便情愿嫁他。那日兄不做也罢了,不期兄转逼长孙肖做了。管小姐只认诗不认人,故转甘心许嫁于他,竟受了他的聘物。”
卜成仁听说是真,气得暴跳如雷,大骂道:“长孙肖这小畜生,怎敢卖弄有才,夺我之婚,此仇不供戴天矣。我必置之于死,方才出的这口恶气。且问你,你方才说已行过聘了,他一个穷鬼有甚礼物?”强之良道:“他只因那三首诗投其所好,遂爱亲做亲,哪里有一毫礼物,只将一块石头充作古玉,替他起个美名叫做玉支玑,送过去,管老就宝一般的受了。又叫女儿做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卜成仁道:“这首诗,可知是怎样的?”强之良道:“我恐兄不信,已先央人抄得在此。”随取出与他看。
卜成仁看了直气得手足冰冷,连话都说不出。直呆了半晌,方气冲冲发狠道:“我卜成仁,若容长孙肖这小畜生在青田县夺了这头亲事去,我也不要做人了!”强之良道:“兄不消气得,要处他也不难,自有妙法。”卜成仁道:“我肚里恨他不过,也等不得你的妙法。且先叫人蛮做一番,将那畜生捉出来,打他个半死,看他哪里去告我来!”强之良道:“蛮做这题目,虽直截痛快,只好留在后边收场,如今尚行不得。”卜成仁道:“为何行不得?”
强之良道:“如今这长孙小畜生,不独是管老的西宾,却又是他的东床了。你若打了他,他虽没本事告你,必报知管老。管老自然要动气;动起气来,或出揭,或上疏,未免又要波及尊公老大人费心。虽未必便弱于他,只觉惊天动地非智者所为。莫若且耍他一耍,使他没趣。他没趣,则管小姐必无颜而追悔,乘其追悔,再使能言人炫惑之,亦一机也。倘有机会可图,去邪归正,岂不大妙。如万万不妥,必须蛮做,亦必禀知尊公大人,寻一事先把管老差出,然后一边毒打,一边强娶,便可一战而成功矣。既成功之后,纵管老有言,而生米已成熟饭,料不至于断离矣。”
卜成仁听了,方大喜道:“兄之妙算,前前后后俱虑得分明,真不减周郎矣。但请教,如今耍耍他,却是怎生?”强之良道:“这长孙肖的父亲,曾在青田做过三年知县,后来死在任上,故长孙肖流落于此。如今耍耍他,只说他前日行聘的这件玉支玑,原是县库中的官物,被他偷盗了出来的。兄须去嘱托李知县,要他行一张牌,拿长孙肖去严追还库,则这一场没趣,也够他受用了。况他们的婚姻,以此物为聘。此物若追了还官,则他们的婚姻依旧无着落。他们的婚姻无着落,则仁兄的婚姻,又可复议矣。”卜成仁听了,喜得抓耳揉腮道:“好妙计!好妙计!待我就去与李知县说过。”
次日,果然来面见知县,将前情与他说了,要他出牌去追长孙肖的玉支玑。李知县听了,沉吟道:“词讼可以武断,赃物可以严追。若库中之物,皆有册籍记诠,怎可以无为有,无故追求?”卜成仁道:“此举也非定要入他盗库之罪。不过恨他夺治晚生之婚,借此以辱之耳。便追不出玉支玑,而行牌查验,招摇耳目,削他面皮,亦可消治晚生之儡块。”李知县因他父亲现在吏部,不敢违拗,只得出了一张牌,差了两人拿长孙肖,追玉支玑还库。
长孙肖见了牌,大怒道:“玉支玑乃吾家故物,怎么倒要追还库?”因挺身来见李知县,道:“眼前的赃私货物,县印在老父母大人之手,多少有无可以冤人。若数年前之库物,册籍现在,记注分明,不独不能私藏一物,便要妄增一物,却也不能。十年前有甚玉支玑存库,被先人盗去?不瞒老父母大人说,先人在青田做了三年官,止吃得青田一口水。只怕在廷的老成书吏还有知道的。老父母大人若不信,可唤几个一问。清廉如此,怎肯盗库中之物?就是盗库中之物,也须取出册籍来,当堂一查,是某年某月某日失去,方能服人。且既失去,老父母为何一向不查,只捱到今日?势利虽然要行,廉耻也不可尽丧。”
李知县出牌拿长孙肖,止不过尽卜公子情,原也无意要追求到底。今反被长孙肖挺撞了几句,按纳不定,便勃然大怒道:“你说你父亲清廉,是明明讥诮我贪污了。一向不查者,无踪迹也。你今已露踪迹,安得不查?你若要取出册籍来,当堂细查,且待你中了进士,做了上司,再来查也不迟,此时只怕还早。且你怎知我势利?怎知我廉耻丧尽?若不看你父亲同官体面,重重责你。”因吩咐差人带出,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玑,如无,痛惩不贷。长孙肖还打帐要与他辩白,李知县早已起身退堂矣。只得走了出来,对着县门大骂。只因这一骂,有分教:
急急丧家,忙忙分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慧女心灵用假聘消真祸
奸人计拙装暗鬼哄明人
词曰:
贪眠一枕,思凉一扇,既已满其所望。捕风捉影任慌张,自包管轻轻而放。好形容怜才模样,装得未尝不象。谁知明眼吐还吞,绝不许金钩钓上。
右调《鹊桥仙》
话说长孙肖被县尊着人押出,限三日内要交玉支玑。要出揭贴到府上去讲,差人又押住不放。欲要央人情来说,管侍郎又进京去了,别无相知。东边讲冤,西边说屈,倏忽之间就过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差人也不管有无,竟押他到县里来。李县尊坐在堂上看见了,就问差人道:“这玉支玑有了么?”差人禀道:“还不曾有。”李县尊因又问长孙肖道:“这玉支玑端的还是有,还是没有?”长孙肖道:“怎么没有!”李县尊道:“既有,为何不取出来完库?”
长孙肖道:“有便有,却是我祖传的故物,又不取之库中,为何完库?”李县尊道:“我库中失了玉支玑,你家现有玉支玑,就不是库物,也该取来一验,为何抗违不肯取出?”长孙肖道:“未奉之先,已作聘财用去,教我怎生取来?”李县尊道:“你作聘谁家,可报上来,待我差人去取。”长孙肖道:“又不是贼赃,又不是盗物,叫我报些甚么。婚姻吉礼,怎说个差人去取。老父母大人,无非受人之托,借此辱我。我辱便受了,只要老父母大人常常在此作父母便好,只要我书生常常贫贱才好。”
李县尊听了,愈加恼怒道:“书生何一狂至此。你就中了举人,进士,也难为我父母不得。这且不与你计较,只是你盗了我库中的玉支玑,却要还我。你倚着是前官的儿子,道我不便责罚你么!我如今只申文书,解你到府堂上去,只怕盗库有赃,就要死哩!”一面说,一面就叫刑房写文书。
正乱着,忽见一个老家人手捧着一个小锦包袱,一个名帖,当堂跪下道:“有事禀上老爷。”衙役先取名帖上去。李县尊一看,见是管侍郎的名字,就问道:“你家老爷已进京去了,又有何事禀我?”老家人道:“正为家老爷已进京,家小姐有事要禀老爷,不敢擅专,故先以家老爷名帖禀明。”李县尊道:“你家小姐有甚事禀我?”
老家人道:“这长孙相公,家老爷一向请他作西宾,教小公子,是老爷知道的。后来家老爷因爱他有才,又将家小姐许嫁与他。家老爷临行,长孙相公恐盟言无据,遂行了一件古物,叫做玉支玑为聘。家老爷原是爱亲做亲,故不论贵贱好歹,竟受了付与家小姐收藏。家小姐昨日闻得老爷库中失了玉支玑,问长孙相公追求。长孙相公又行作聘财,不便复取,故家小姐命小人呈上老爷查验。若果是库中之物,求老爷念同官之雅,还库消牌。若不是库中之物,求老爷给还别追。”说完遂将小锦袱呈上。
李知县见了大喜道:“这才是道理,毕竟是阀阅人家不同。”因开锦袱一看,见是一块美玉,上面刻着玉支玑三个篆字。他原是□□,哪里认得真假。见有一个玉支玑,就收了道:“正是它,正是它。若论长孙肖私盗官物,本该申上司定罪。姑念前官体面,又要看管老爷西席分上,赶出去不究了。”长孙肖见玉支玑被知县留了,急得只是乱跳道:“也没个官体,怎么妄认民物作官物,竟白白受去。”还要奔上堂争讲,当不得许多皂隶你推我捺,早赶出县门之外。正是:
爱民如子念民生,始尽人间父母情。
名义缘何都不顾,虎威狐假只横行。
李知县赶了长孙肖出来,然后叫礼房取一个名帖答还管侍郎。又对老家人说道:“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这长孙肖狂生也。既聘物还库,这婚姻还须斟酌。”老家人谢了,回家报知小姐,小姐微微付之一笑。
且说长孙肖回到馆中,只认做玉支玑被县官诈去,十分怨恨道:“天下赃官虽有,却从不见这样无廉耻的赃官。库中又不失物,却假此诈人。他若真解我到上司去,我只求他库物的册籍一查看,可有个玉支玑在上面便明白了,只恐连他这知县也做不稳。”因对着学生管雷埋怨道:“你姐姐的胆子也太小,为何忙忙的就将我一个玉支玑送了出来。”管雷道:“姐姐说:‘若不送出这玉支玑,先生纵不怕他,也要费唇舌与他争论。况李知县既搽了一个花脸,若是没些因由,怎好歇手。故舍此一块玉与他,且卖个干净,再作区处。’”
长孙肖道:“这玉支玑,你们仕宦人家看他不在眼里,却实实是我长孙氏一件传家的玉物。况今日行聘到你家,又有许多名义在上面,怎轻轻说个一块玉。”管雷道:“先生说的是前日行聘的玉支玑么,这个自然是一件宝物。家父受了,付与家姐作镇纸,朝朝玩弄,爱不释手,谁说一块玉?说一块玉的是今日送与李知县的。”
长孙肖听了,又惊又喜道:“难道送李知县的又是一块玉?”管雷道:“那是一个假的,若真的岂肯轻易送出。”长孙肖疑惑道:“若是假的,李知县为何欣然领受?”管雷道:“这话,门生也曾问过家姐,家姐说:‘若是库中果有一个玉支玑失去,便有识认。此不过李知县受人请托,借此胡赖,焉能辨别真假。故说得对针,便胡虑受去。’”长孙肖道:“既送去是假的,这真的如今何在?”管雷道:“现在姐姐房中。”
长孙肖沉吟道:“果然在么?”管雷道:“难道门生敢欺先生。先生若不信,待门生取来与先生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入去,取了出来,与长孙肖看,道:“这不是真玉支玑么?”长孙肖看见是真,只喜得眉欢眼笑,手舞足蹈。因称赞道:“你令姐真同仙人了。既有前日咏雪之诗才,又有今日解纷之妙智。一团灵慧,匪夷所思。使人自□身心,顽石、朽木矣。愧杀!愧杀!”自此愈加敬重,且按下不题。
且说李知县,既追出玉支玑,便即刻差人报知卜成仁,要做个天大的分上。卜成仁见说追出玉支玑,只道长孙肖没了把臂,欢喜不过。因又请了强之良来,与他算计道:“长孙肖行聘的玉支玑,已被老李追出来了,这段婚姻,已算得有些没趣,如今却将何计,再去算他一算?”强之良道:“悬殊问你,他的玉支玑又不是真正库物,长孙肖为何就肯轻轻送出?”卜成仁道:“长孙肖哪里就肯送出,被老李百般勒逼只是不肯。转是管小姐闻知其事,恐怕累及,故叫一个老家人当堂呈出。”
强之良听了大喜道:“既是管小姐肯叫人呈出,则管小姐看得此物不重,而心已活矣。为今之计,只消再去散谣言,布虚影,两边播弄,则此婚将不摇而自动矣。”卜成仁道:“这谣言虚影,却怎生布散?”强之良道:“不打紧,只消两个朋友,只说慕他之才,与他交结,将他引离了管侍郎之馆,东西游荡。然后再假作他轻薄管小姐的诗文,或是另自求婚的言语,使人流散入管小姐之耳,则管小姐自然闻之不喜而变心矣。再托极能言的谋婆,去夸公子的富贵多情,并爱慕之私,则不怕他少年闺秀,不慢慢舍短而从长矣。”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真是神鬼不测。但如今要引长孙肖游荡,央别朋友又不如就央兄之有窍。”强之良道:“就是小弟也可,但须有一个所在着落,方可留连。”卜成仁道:“这青田县,小弟有个东庄在此,不知可好?”强之良道:“既有宝庄,自然妙了。但不知宝庄在于何处?”卜成仁道:“不远,就在这青田城东,只好二、三里,一路娇花新柳,颇堪游赏。”强之良道:“既有此妙地,兄可先往东庄,备下酒肴。待小弟去作渔父,将他引来款留两日,透出他的诗文言语来,便好散布去,以为指实。”二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强之良果拿了一个名帖,竟到管侍郎馆中来拜长孙肖。长孙肖迎着道:“强先生久违了,一向为何不蒙一顾?”强之良道:“前日领教长孙兄风流儒雅之章,便已心醉。后又传闻管侍郎采葑秣马三诗,愈令人渴想,几欲追随左右,以明景仰,苦为尘俗所拘,不能如愿。今幸片时摆脱,又见风日甚佳,故特来求教,以消积况。”长孙肖道:“过蒙奖夸,感激不胜。又辱下临,更不敢当,但不知强先生尊府何处,乞示知,以便竭诚进谒。”强之良道:“小弟蜗居,甚是委曲。无忝兄既辱赐顾,小引愿自为引导。”
长孙肖既说出要拜,又见他不辞,怎好缩住。候馆童奉过茶,随取了一个名帖,自袖着遂同强之良走了出来。走到东城门口,强之良因说道:“长孙兄下顾的盛意,小弟已领了,何必定到寒舍。况此时风日正美,何不同出城外闲步两步,使小弟得亲近片时,便胜于垂顾多矣。”长孙肖笑:“借他途以代升堂入室,恐无此趋拜之理。”强之良道:“所差者门户耳,然步亦步,趋亦趋,较之孔子之阙亡而往,岂不更为亲切乎。”
二人相视而笑,遂平携着手儿步出城外。行几步,看看花。又行几步,看看柳,早不知不觉走到东庄门前。强之良只推不知,假说道:“好个齐整庄院在此郊外,我们进去步步,将也无妨。”
遂相携入去。刚入到堂前,只见堂上走下一个人来,笑笑道:“二位仁兄,何为有此高兴,直走到这里?”长孙肖即将那人一看,方认得就是向日为求管侍郎婚姻,做诗不出的卜公子。因说道:“小弟偶同强兄闲步,卜兄也为何有兴到此?”卜成仁道:“此即小庄也。小弟避俗,时时住在这里。”强之良道:“原来就是宝庄,这却妙呀。”卜成仁因请二人到堂上去相见。
相见过,三人坐定,庄童奉上茶来。茶罢,卜成仁又引二人到各处去赏玩。强之良到一处爱一处,赞不绝口,长孙肖也未免要品题几句。又吃了一道茶,长孙肖就要起身。卜成仁忙留下,说道:“长孙兄敏捷雄才,当今之太白也,特未遇耳。小弟爱慕,不啻饥渴,每欲趋领大教,以快平生。但恨前曲有管老求亲一番之芥蒂,不欲造其门而登其堂,故抱歉至今。今幸无心中得枉长孙兄之驾,此天遣慰我之饥渴也。正好屈留,以为平原丁日之饮,何便轻言别去。”
长孙肖道:“承卜兄着着深情,亦不忍言去。但恨馆事牵连,不能从心所欲。”卜成仁笑道:“吾闻孔子师之祖也。东西南北任其周行,亦未尝死守洙泗,何无忝兄坐守也。不敢有离书室,岂学生乃侍郎之子,能责备先生耶?”长孙肖道:“弟子焉敢靓先生,但先生失职未免自愧。”强之良道:“无忝兄急急欲归,是要尽师道。卜兄谆谆留饮,是要尽主道。依小弟论来,天色尚早,略略痛饮一番,待小弟相伴而归,便不失师道、主道并小弟的友道俱尽了。”卜成仁听了道:“这一说还略通,且饮起来再看。”
长孙肖没奈何,只得又坐下。须臾酒至,卜成仁送席,就送长孙肖在第一。长孙肖忙推辞道:“强兄年长,小弟怎么敢占。”卜成仁道:“强兄年虽长,却是青田本寺人,怎好僭客,只得屈在第二席了。”长孙肖道:“强兄也曾会过两次,并未敢僭,今日怎好破格。”卜成仁道:“兄说会过两次座位,俱序兄于强兄之下,再无别人,一定就是管春吹家里了。”长孙肖道:“果是管老先生座下。卜兄为何知道?”
卜成二道:“从来客不序少长,然而客无定处。本家则以邻家为客,本邑出以外邑为客,本郡则以外郡为客本省则以外省为客。闻长孙兄沧州人也,不独非本邑本郡,而且非本省,奈何序起长幼来,不知礼之甚矣。管春吹官至春卿,礼之宗伯也。岂不知此乃序兄之坐,不序地而序长幼者。因恃官尊欺兄寒素,而仰馆谷于彼,故任意轻薄也。”强之良听了,连连点头道:“卜兄高论,足开茅塞。今日始知五向僭坐之罪,皆为管春吹所误也,无忝兄快请改正坐了,前罪尚容荆请。”长孙肖见他二人如此说,料推不去,只得坐了第一位。
卜成仁坐定,又说道:“偶尔便饭,不敢亲送。”因叫家人送酒,三人痛饮。饮了半晌,大家微有些酒意。强之良因说道:“我常笑人坐井观天。今聆卜兄高论,方自笑从前识见实实坐井耳。”卜成仁道:“何以见得?”强之良道:“小弟因觅馆烦难,见长孙兄只一首诗,便蒙管春吹尊之西席,资厚款丰,甚以为荣。据卜兄叙坐看来,转以为轻薄,则小弟从前之见,岂非坐井。”
卜成仁道:“据兄说来,管春吹一发太差。”强之良道:“怎见得太差?”卜成仁道:“叙坐不论地,以长孙兄今侨居青田,尚有可原。至于师严道尊,执贽拜求,尚恐近亵,哪有个考诗而定之理。若延师必待考诗而后定,则其心眼观师,直如奴隶矣。呜呼!可也莫说小弟得罪,长孙兄是有志之士,为何苟就?”
长孙肖道:“卜兄这论,正论也。所言之志,无以夺之志也。但凭吊古今,贤人君子之出处,实万有不齐,亦难执一而论。譬如孔子问礼于老聘,未闻执贽有礼。黄石教于子房,止取进履之恭。或千里而求,或一言而合,大都不从虚文,而贵深知。小弟异乡枯鲋,寄迹村蒙,自分孤生独死,不期偶遇管宗伯,止一见便尔垂青。若论其高义,虽执鞭亦所甘心,何况西席,何况末席。即其考诗,亦不过借此以为去留,实非逞金紫而辱绛帐。故小弟训诂于此,但思感知,而不敢苛求其失礼也。不知是否,乞二仁兄教之。”
卜成仁听了,大笑道:“长孙兄英雄也,何说此庸人之语。”长孙肖道:”何谓庸人之语?“卜成仁道:“长孙兄若不见罪,容小弟说来。”
未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实丕丕将人作饵已露芳香
活泼泼以聘为辞终无声臭
词曰:
金钩尚未穿鱼嘴,先要抛香饵。纵然吞啖不能前,早已甜甜美美挂鱼涎。何如淡淡向花影,无处教人省。说来说去不分明,始觉有人情是没人情。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见长孙肖问他何谓英雄?何谓庸人?因说道:“胸无才,眼无识,手不能拈寸管,朝登于垄,暮乞于燔,而惟望人之垂怜。不论礼之可受不可受,得人之箪良豆羹,即恋恋而任其驱使者,庸人也。若夫英雄,昂藏天地,笑卧古今,置身泰岱,吐乞云霄,视富贵为固有,觑功名如等闲,三公且不能易其介,何况其余,焉肯俯首片毡,而为他人作嫁衣裳耶。以小弟看,长孙兄年才弱冠,学早天人,一任雕龙,不难倚马。今虽有待风云,异日扶摇而上者,正未可量也,实当今之英雄也。把英雄之气骨,而作庸人之知感,故小弟窃为长孙兄不取也。”
强之良听了,早鼓掌大赞道:“小弟聆卜兄之高论,方足称长孙兄之知己。但看起来,长孙兄栖此者,亦未必全为此一席青毡,或别有隐情,不可对卜兄说得。”卜成仁道:“知己相对,肝胆尽倾,就有隐情也不妨见教。”长孙肖道:“小弟不才,谋食青毡,止不过为老母薪水计耳。闻卜兄高论,殊觉愧心,哪里又有隐情。”强之良笑道:“长孙兄若说没隐情,小弟就大胆要代说了。”长孙肖道:“实无隐情。若有隐情,强兄请说不妨。”
强之良只是笑而不言。卜成仁因叫人筛了一大杯酒,罚他道:“知己面前,吞吞吐吐,旦罚三大杯再讲。”强之良道:“要说就说,为甚罚我?只怕说出要触兄之怒,犯兄之忌,却莫要怪。”卜成仁道:“我不忌,我不怒,莫要拿我做推头。快吃干了酒,细细说来。”强之良没奈何,只得说道:“长孙兄恋此者,非为西席,盖为东床也。卜兄前日苦求不得的这段婚姻,小弟闻得长孙兄已不求而自至矣。故忍辱负屈,而不欲高飞也。”
卜成仁听了,笑道:“长孙兄若果为此而不去,则长孙兄可谓有英雄之才,无英雄之志了。小弟自倒不怒不忌,转要为长孙兄怒忌了。小弟前日要娶管老此女者,非贪管老门楣与此女才调。只因有人传说,此女姿容绝世,故小弟一时动心,而再三属意也。及到了考诗这一日,我不放心,因叫四个侍女,只说监察她题诗,实为相看她的颜色。不期看了来,尽道她眉粗眼大,鬓稀发黄,全靠脂粉涂容,绫罗饰体,殊不成人,故小弟唾之而去。若小弟定要求她,岂容她不允。长孙兄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娶一丑妇,为终身之玷。”强之良道:“卜兄之论自己则然,至于长孙兄又当别论。”卜成仁道:“此是为何?”强之良道:“以卜兄天官门第,则三台八座何求不遂,故可任意选择。长孙兄虽说多才,尚属寒素,得媚春卿,这一时之荣幸也。至于女之妍媸,包荒可也。”
卜成仁听了,勃然大怒道:“强兄何轻薄长孙兄之甚也,该罚十大杯。”因叫人筛上。强之良道:“此实言也。何为轻薄?”卜成仁道:“强兄莫要小觑了无忝兄,无忝兄这等一个人物,这等一段才华,要到玉堂金马,旦暮事耳,何患无妻,而汲汲贪荣于丑妇,殊不解也。”强之良道:“饥而望食,寒而望衣,未来之袗衣,不如现在之糟糠,是亦一算也。”
卜成仁亦笑道:“我笑强兄之见,终未能免俗。我只如此泛言虚说,不独强兄不信,就是无忝兄也认做小弟酒后之狂言。今请与二兄约:若是无袗忝兄肯舍管老之西席,而自养高,则馆金薪水,小弟情愿代纳;无忝兄若欲娶妇,则家君冢宰门楣,或亦不亚于管春卿,小弟有一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较之管小姐才或不及,而工容言貌,颇颇过之,无忝兄若不弃嫌,即便奉箕帚亦无不可。若谓戏言,即请强兄为媒,弟与无忝兄谆谆言及此者,聊以表小弟识无忝兄之为英雄也。”
长孙肖听了,连连打恭敬道:“我长孙肖,贫寒下士也,有何才学,乃辱卜仁兄如此推重。生我父母,知我鲍子。无论事之成否,而卜兄一段相倾肝胆,已令人感泣千古矣。”强之良复赞叹道:“卜兄初为此言,小弟还只认做朋友交结之常套。今乃直言至此,则卜兄之爱长孙兄,不啻美玉兼金矣。由此看来,则长孙兄还该自重。”长孙肖听了二人一派谀词,虽未动心,然娱情耸听,未免言笑欢然,尽量痛饮。饮到酣酣,又被二人款留在东庄上宿了。正是:
谀言说我应须喜,赞语谁人不愿听。
漫道醒闻难得醉,醉中闻了也重醒。
卜成仁既款留下长孙肖,即暗暗叫了一个在管家常走动的张媒婆来探问管小姐道:“我老媳妇有一件事,要请问小姐,不知可好说的?”管小姐道:“有甚话,说来不妨。”张媒婆道:“我一向打听小姐的姻事,做西宾的长孙相公已行过聘了。”管小姐道:“正是。”张媒婆道:“又闻得这长孙相公行聘之物,乃是县中库里的,又被县中追去,可是有的?”管小姐道:“也是有的。”
张媒婆道:“聘物若果追出,则这段姻缘便无凭据了。”管小姐道:“婚无凭据,不知还是算有,还是算无?妈妈久贯为媒必然知道。”张媒婆道:“这个也论不定。若是两相情愿,去了一聘,又可再行一聘。若是勉强成的,借此开交便也只得罢了。”管小姐道:“我的聘物取去,妈妈为何知道,今日又为何问起?”张媒婆道:“我也不知道。只因为卜公子的亲事,东也不成,西也不成,终日奔走。昨日因一头亲事,到东庄上去面复他,恰恰撞见长孙相公,也在那里吃酒,说起县里追聘物的事情,方才知道。”
管小姐道:“你知这长孙相公,为甚事在那里吃酒?”张媒婆道:“知是知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的,说了恐怕明日要成是非。”管小姐道:“老爷已进京去了,我闺阁之中,又无人到,有甚是非,妈妈但说不妨。”张媒婆道:“别人知道都不妨,只怕长孙相公知道怪我。”管小姐道:“你对我说,他如何知道?”张媒婆道:“长孙相公因聘物追去,自觉无颜,料想这头亲事有些不稳。又有一位强相公,访卜公子有一位妹子,今年才十六岁,故此长孙相公央强相公为媒,自同了去求。卜公子因要考他的才学,故留他吃酒。”管小姐道:“这亲事,卜公子曾许了他么?”
张媒婆道:“还不曾许。”管小姐道:“既不许,自然就辞他了。”张媒婆道:“也不曾辞。”管小姐道:“既不许,又不辞,却是为何?”张媒婆道:“有个缘故,我实对你说了罢。卜公子自见了小姐咏雪的诗才,又见四个侍女赞美小姐的容貌,一心恨不得即时将小姐抓了去。只苦那三首诗,一时做不出,转被长孙相公抢夺去了,足足的气了许多时,要弄个手脚。又因老爷一个侍郎人家,无可奈何,只得忍苦自咽。今忽见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因暗相道‘他既来求我的妹子,则管小姐的婚姻一定不妥了。长孙相公若与管小姐婚姻不妥,则我又好去求了’,故托我到小姐这里来打探个消息,看长孙相公这段婚姻可曾退去,就是退去了,不知小姐的亲事,可容卜公子来复求么?故老媳妇今日特走来见见小姐。”
管小姐道:“这是两项事,长孙相公求他的妹子,允与不允,其权在他,为何转要问起我来?”张媒婆道:“有个缘故,卜公子说小姐的婚姻,若尚有一线可求,他就将妹子许与他,就断了他与小姐之根。若小姐毕竟为那三首诗不肯嫁他,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怕没人求,怎肯嫁与一个寒儒,就要决绝回他了,故时时叫老媳妇来打听。老媳妇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谎,故实实说了,求小姐一个示下。”
管小姐道:“原来有这些婉转,就是当初卜公子来求婚,我家老爷原未尝拒绝于他。就是三个诗题,也是我一时对天买卦的,原非有意要刁难卜公子。故卜公子出的咏雪三十韵,我俱一一做了还他。我出的三个题目,卜公子就是一时不自做也罢了,为何定要逼长孙相公做。及长孙相公做出,老爷见了,以为合式,故自许与他,又受了他的聘物,倒叫我没法。前日县里追玉支玑,我只该交还长孙相公,叫长孙相公交到县里,便一件事完了。我不合一时没主意,竟交家人交到县里。如今我没了聘物,他绝我有词。他送聘物与我,是为定亲,未曾叫我交还县主。我要绝他,却还有些不便,且待长孙相公的事完了,我方敢自出主意。况老爷又在京中,我此时只宜静守,这是我的实话。妈妈千万不可说与他知。”张媒婆听说,方才答应去了。正是:
你爱文鳞悬玉饵,我贪锦鲤下金钩。
人人都道丝纶巧,得手方知是上流。
管彤秀见张媒婆来探,知是卜公子的诡计,却不说破,但将计就计,去捉弄他,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被卜成仁、强之良二人款留在东庄上,直过了两日才放他回来。因暗暗忖度道:“若说是真真爱我之才,我在他庄上盘桓了两日,细细看他,却又一窍不能。哪有一窍不通之人,而能爱才之理。除了爱才,我一个穷儒,他奉承我做甚,且又把妹子嫁我。就是他这妹子生得丑陋,或不是亲生,或是庶出,以他尚书门第,也不愁没人去求,为何定要许我。若说是戏言耍我,却又正色转逼我应承。这段情由,实不可解。若果出真诚,则此一段高义,又不在管岳父之下矣。”
再三踌躇,只没处料理。欲与人商议,却又没个知心朋友。忽然有悟道:“我见彤秀小姐,心灵性慧,处事甚有主意。就是前日玉支玑这一案,若非她移接得巧妙,尚不知作何底止。今此一案,莫若请教于她,看她作何见解。”算计定了,因将前事,并胸中所疑。细细对学生管雷说了,叫他去请问姐姐。
管雷具了先生之命,因入内来寻见姐姐。不期彤秀小姐。自闻了张媒婆之言,知是卜成仁的奸诡,正在那里沉吟,不知长孙肖知此意不知此意。欲要叫兄弟通知他,又因有卜成仁要将妹子嫁他,这些言语在内,说来恐涉妒忌;不通他知,又恐他为人忠厚,堕入他术中。又不知他自家的本心变也不变。正沉吟不定,忽兄弟走来,将先生请教他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
彤秀小姐闻知,方满心欢喜。因暗念道:“长孙无忝,不诡不随,无欺无伪,真无忝君子矣。”因吩咐兄弟:“你可去对先生说,此非美意。盖因听见县尊追去玉支玑,只道是真。又听见玉支玑是我送出,又认做我送出是有改悔之意,故为此离间之计。谬为恭敬,并以妹子许嫁者,欲先生重彼而轻此也。再三逼先生许可者,欲我闻知而怨先生薄幸也。先生既轻此,我又怨先生,则婚姻离间,而彼之计得矣。此奸计也,慎无为其所惑,亦万万不可道破。只合胡卢提,半推半就,令其痴狂无已,以付一笑,若正容呵斥,削破其面,则恼羞变怒,必有大祸,至嘱!至嘱!”管雷领了姐姐的言语,又一一报知先生。
长孙肖方豁然大悟道:“原来是他们的奸计,详察得有理,肺腑如见。我亦疑他一个尚书的女儿,又无父命,怎肯无因无由,就许嫁我一个寒儒。不过要骗我开口,他便可报知管小姐,入我之罪,以为离间耳。莫说你以妹子骗我,就是真以妹子嫁我,我长孙肖亦不以彼为此,作负心之事。但恐误认他作真正怜才,不忍直言,有辜其意,一时唯唯否否,便未免堕入他陷阱中矣。奸人之险,一至于此,真可畏也。多蒙小姐提醒,不独益友,又良师矣。何幸!何幸!”因题一诗,以深致其感激之私道:
功夫只道读书深,善读谁知在意心。
一句一章都道破,腐儒犹自不知音。
长孙肖识破奸谋,且按下不题。
却说张媒婆得了管小姐言语,忙忙报知卜成仁道:“管小姐见李县尊追收玉支玑出了丑,心里也巴不得要退婚。只恨玉支玑不曾交还长孙相公,若又别许,恐长孙相公后来胡赖。除非长孙相公别处聘了。方好作主。再不然设个法儿,在县里取还他这一个玉支玑,才得干净。”
卜成仁听了,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管小姐这话也说得有理,却怎生区处?”强之良道:“只得依着管小姐的言语,一面取出这玉支玑来,叫管小姐交还了长孙肖。一面就叫长孙肖,将此玉支玑来定亲,则两边的事不都完了。卜兄再去求管小姐,则管小姐自然无说了。”卜成仁道:“管小姐既交还了玉支玑,则他的事自然完了。只是我受了他的所定,那时他认真要娶起来,难道我真将妹子嫁他不成,须要打点一个甚法儿回他。”强之良道:“这不难,只等兄与管小姐的事妥了,便仍叫李县尊说长孙肖复盗玉支玑,再追了去完库,岂不连你的踪迹俱无了。”
卜成仁听了,沉吟道:“你弄的计,虽然有理,只是这玉支玑,老李当堂追去还库,怎好又无故取了出来?”强之良道:“出乎尔,反乎尔,这是做官的常事,有甚有故与无故。你只管去求他,包管他撇不过天官的情面,自然有个法儿取出来,你切不可先气馁了,开口不猛勇,转使他得以推托。”卜成仁听了,连连点头道:“领教,领教。待我去取取看。”只因这一取,有分教:
鹊谋愈巧,鸠谋愈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偿金赎聘有心用术反堕人术中
信笔题诗无意求婚早撺身婚内
词曰:
千方百计将他算,只道他无干。谁知他算便精神,早已无声无臭暗谋人。谋人只道将人葬,自占高枝上。请无烦恼请无嗔,何期陪茶陪酒折夫人。
右调《虞美人》
话说卜成仁、强之良,因欲取出这个玉支玑,要管小姐辞长孙肖之聘,又要长孙肖行作自家之聘,只得又到县里来候李知县。见了说道:“前蒙老父母大力,追出长孙肖的玉支玑来。若论聘物已无,这婚姻自然要算断了。奈何长孙肖无耻,说是管小姐送出的与他无干,还要胡赖。故治晚生又大胆来求老父母大人,望推家父薄面,委曲赐与治晚生领出去,将这段婚姻决绝了,即当缴上,不知老父母大人肯用情否?”李知县道:“贤契之命,自当领教。但此物前追出时,已执定是库中官物,故能追出,才即登册入库,今日怎好私自取出。”卜成仁道:“事原不顺,本不当求。只因过蒙老父母大人破格垂青故不识进退,为此无厌之求。”
李知县听了,踌躇道:“库中官物,是不便取出。万一台兄必欲要用,只好说公务紧急,取此物变卖,庶不致有罪。”卜成仁忙打一恭道:“多感玉成。乞老父母大人定一价,容治晚生备了来领。”李知县道:“玉支玑,古之宝物也,价原无定,即千金亦不为多。但在台兄,怎好过取。只备百金上库,以应故事罢了。”
卜成仁听了大喜,忙叫家人取了一百两纹银,交到县堂,领了玉支玑回来。谁知这玉支玑,原非库中之物,李知县竟暗暗的将百金笑纳了。正是:
鸥嘴慢言利,休夸蚌肉新。
两家都有损,便易是渔人。
卜成仁既得了玉支玑,就依着强之良,仍叫张媒婆来见管小姐,说道:“前日小姐追悔,误将玉支玑交到县中,无以绝长孙相公之念。今卜公子因慕小姐,便已不惜百金之价缴入县中,将这玉支玑领了出来,故又着老媳妇来请问小姐,还是怎生交还长孙相公?”管小姐道:“原来已领回来了,卜公子真好手段。但这玉支玑要在我手中交还他,也不打紧,却不好无故开口。他有事寻我,我便取出来还他,一刀两断也好,只是要多费些时日。我想卜公子既有手段,又不怕人,何不就明说是问县官讨出,送还长孙相公,叫他就作定他妹子之聘。又见得有本事,又见得侠气,又见得慷慨直截,且好先塞倒他无聘之辞,又好后留我更端之地,岂不妙哉。这玉支玑一有着落,则我之婚姻不辞而自断矣。我的主意尽于此,你可报知卜公子,请他上裁。他若是没胆气,定要我交还也使得,只要从容几日,不可屡屡来催。”
张媒婆领了言语,只得又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听得说他有手段,满心欢喜,因又与强之良算计。强之良大赞道:“这管小姐真是多才女子,这话甚是说得中听。末后两句,更点醒得明白。这玉支玑与其要管小姐伺前伺后的交还他,何不竟等小弟携去,交付与长孙无忝,他自乐受。倘不乐受,也叫他作聘行来,他不好又说个贫而无聘。他就看破了,不肯以卜家之物,行卜家之聘,恐怕后来牵扯,少不得要我带回。我带回,只说是他托我行聘,他也是一张嘴,他如何赖得我过。玉支玑既明明到了卜家,则吾兄又可以名正言顺去求矣,”卜成仁见强之良剖析的明白,愈加欢喜。因就将玉支玑交付与强之良,去见长孙肖。正是:
梦中说梦谁知梦,镜里看花明是花。
不道醒来移去后,一些形影没抓拿。
强之良自携了玉支玑,竟到管家馆中,来见长孙肖道:“无忝兄恭喜了,小弟物来奉贺。”长孙肖道:“小弟门孤且贫,又未逢青眼,有何喜可贺!”强之良道:“目下就不贫不孤了。前日卜兄所议的亲事,今幸已谐矣。”长孙肖道:“贫儒寸丝也无,谐之一日,恐不易言。”强之良道:“实实谐矣。小弟怎敢有欺仁兄。”长孙肖笑道:“此事若谐,莫非朝廷又新定了一款不用聘物之婚礼了。”
强之良也笑道:“聘物虽用,却有豪侠朋友,肯相假借,这又非婚礼之所能拘矣。”长孙肖道:“假借之事,虽或有之,却非我长孙肖所敢望也。”强之良道:“无忝兄反说了。正惟无忝兄才高名重,方有人假借。兄若不信,待小弟取出来与兄一看,方知非小弟之妄言也。”因在袖中取出玉支玑,放在案上,解开了与长孙肖看道:“这岂不是君家故物么?”
原来卜成仁在县中取出假玉支玑,要来撺哄的这段情由,管小姐怕长孙肖说错了话,已叫兄弟管雷与长孙肖说得明明白白,叫他怎生答应。故长孙肖一见了玉支玑,假装惊讶道:“这件物事,已被李知县强追入库矣,不知吾兄又从何处得来?”强之良道:“兄不消惊讶,天下知己能有几人,总是卜兄敬重仁兄之才品,欲与他令妹仰攀,又恐兄以无聘推托,故不惜厚资到县中赎取出来,以赠仁兄,即为他令妹行聘之用。虽货财不足为重,然卜兄敬兄的这片肝胆,可谓古今无二矣。仁兄不可不知。”
长孙肖又惊讶道:“原来卜兄为小弟之事,如此费心费财,真高义溥天矣,但恐不便。”强之良道:“为何不便?”长孙肖道:“定聘者,以我之物,征他之信也。若吾之物,仍是他之物,则此信将何以徵?”强之良笑道:“兄不要迂了。天下之物,那有常□论。其初。原兄之故物也,不意为县尊追去,则又县尊之物,而非兄之物矣。今既为卜兄赎出,则又卜兄之物,而非县尊之物矣。卜兄今既举而赠兄,则又乃兄之物矣。兄以之为聘,又有小弟敬执柯斧,怎见得不足征信?”
长孙肖道:“长兄高论,固出寻常,但恐不足以服世情。既承卜兄见赠,且容小弟领下,再商其可何如?”强之良道:“留下再商,自当听兄。但小弟与兄,忝在相知,莫怪小弟说兄纵取青紫如拾芥,自有嫦娥相爱,却还未曾到手。他一个尚书小姐,也未尝不如嫦娥,又情原唱随,为何还要再商?”长孙肖道:“待商者,不是有疑而待决也。只因向日小弟纳玉支玑与管岳父时,管小姐曾答一诗,前日玉支玑虽被县尊夺去,而其诗笺仍为小弟收藏。今玉支玑既重取回别聘,则管小姐咏玉支玑这首诗,理应缴还。但思玉支玑,虽称宝物,必得佳人之题而增重。若缴还其诗,而单以物致,只觉减色。若并诗而往,又不相宜。前卜兄盛称其妹诗才过于管,不知可也求得一首为玉支玑添色。若能遂愿,则失一诗而得一诗,或不至为管小姐所笑,所以欲商也。不知仁兄何以教我?”
强之良道:“他令妹既称有才,要诗或亦不难。但先去索题,未免露轻薄之相。莫若还是先送了玉支玑聘物去,然后求诗方为合体。”长孙肖道:“此论于礼虽合,却于情只觉不安。以他之物,为我之聘,若再不赐咏一诗,则要认则认,要不认则不认,一听他为证,我却全无把臂。小弟所以牢执管小姐之诗而不放,也还望仁兄为小弟周旋。”强之良道:“仁兄既执意如此,小弟怎敢相强。待弟再与卜兄商量,卜兄爱兄敬兄,或者另有主意。这玉支玑就留在兄处也不妨。”长孙肖道:“如此多感。”强之良遂放下玉支玑,起身别去。正是:
将虾钓鳖虽然巧,顺手牵羊却又乖。
慢道人心多委曲,大都天意有安排。
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将做诗的题目,去难卜成仁,拿稳卜成仁做不出玉支玑的诗来。不期卜成仁这个妹子,小名叫做红丝,是后母所生,与卜成仁不是同胞。后来后母死了,卜尚书又娶了后母。这红丝才三、四岁,竟是一个柳乳母抚养成人。父母既年年在朝做官,后母又不是亲娘,哥哥又不是亲兄,虽名分叫做母亲、哥哥、妹妹,却情意都不甚相亲。尚书人家厅屋又多,衣食又足。虽说是一家,却你前我后,你东我西,竟象三家。有甚事情方才一会。所以各人所为,各自并不往来。
这红丝小姐,虽在闺中孤立,却天性聪明,凡事一看就知,却又性情纯淑,不在人前卖弄。到了八、九岁上,别无所好,只喜的是看书、写字。父亲一楼书籍,哥哥又全不料理,尽着她朝夕记诵。只有柳乳母是她的心腹,又喜得柳乳母的父亲,是个老教书先生,读书到有甚不明之处,就叫柳乳母去问他父亲。所以到了十二、三岁上,就能诗能文。往往做了,又叫柳乳母悄悄拿与他父亲看,只说是公子做的,不知好坏。柳教书看了,甚是称赞道:“原来公子胸中如此大通,实不愧尚书之子。”柳乳母报知红丝小姐,小姐暗暗欢喜,愈加诵读。到了一十六岁,竟下笔如神。红丝小姐虽有如此才华,却深藏不露。不但外人不知,就是自家的母亲与哥哥也不知道。
恰好这一日,卜成仁与强之良商量,若不做诗,竟赖做受他之聘,也不为难。只怕长孙肖不肯还管小姐之诗,则就算受了聘,管小姐也不肯便应承,岂不与不受聘一样。再三算计,无可奈何,只得四下里央朋友代做。这个也回道题目难,做不来。那个也辞道,题目没抓拿,实实做不出。又抄了管小姐的原诗与人看,人看了,都吐舌道:“这样题目的诗,是千遇一的了,如何再做得出。”二人再四想不出主意来。
卜成仁忽想道:“这是个古题目,古人定然做过。我家父亲一楼书,内中无数的诗集,难道就没有一首在内,待我去查查看。就是寻不出诗来,倘查着些玉支玑的故事,抄出来央人去做,也还容易下手。”强之良道:“有理,有理。”卜成仁遂别了强之良,忙忙来家,一径走到书楼前来,只见楼门是开的。因问道:“楼门为甚开在这里?”侍女答应道:“小姐在上面。”卜成仁暗相道:“她又不读书,在上面做甚么?”急急走上楼上看时,只见妹子红丝,据着一张大书案,正在那里拂花笺,打稿儿。看见卜成仁走来,忙将花笺卷起,立起身来相迎道:“哥哥从哪里来?”
卜成仁看见妹子象是个做诗的模样,心下又惊又喜,也不答是哪里来。先问道:“原来妹子会做诗。做的诗怎不与为兄的一看?”红丝小姐道:“昼长无事,聊以消遣,怎算得做诗。方才佛纸,因没有题目,尚不能下笔。”卜成仁道:“妙得紧。愚兄有一个题目在此,妹妹既有兴,何不做一首与愚兄赏鉴赏鉴?”红丝小姐道:“哥哥,是个甚么题目?且请写出来,与妹妹一看。”卜成仁道:“这题目,虽甚是风雅,却又甚是枯淡,实难下笔。因见一个闺秀题了一首,十分可爱思量要和她一首,却再做不出。”因在袖中将管小姐诗稿儿取出来,付与红丝道:“妹妹若是和得一首出,便要算班谢再出来了。”
红丝小姐接了,细细看完,说道:“这题,实实风雅,实实枯淡,已是难于下笔。又被这位才女子出来做了,见更枯淡了。莫说难做,就做了,恐亦不能压倒元白,倒不如不做,藏拙罢。”卜成仁看见妹子口角,像个做得出的光景。便一味撺掇道:“妹妹一个闺秀女儿,若做得成篇,就是奇事了,怎想要压倒元白?”红丝小姐道:“哥哥既是这等说,待妹子胡涂乱抹一首,以发一笑。但哥哥拿与人看,却万万不可说是妹子做的。”因将卷起的花笺,重新打开了,信笔和诗道:
奉和玉支玑诗步原韵
天孙黼黻理玄黄,杼柚高低我赞襄。
锦缕分开无挂碍,冰丝拿直不能当。
终笛力佐寒衣苦,一片心随夜织忙。
若问荆山新玉样,再看何石不成章。
红丝小姐写完,递与卜成仁道:“哥哥试看一看何如?若是不可,就是不要拿去了,恐为外人笑。”卜成仁虽看不出好歹,却见她做得从容,写得精美,及细细读去,却又铿锵有韵。想道:“是好。”因满心欢喜,称赞道:“真做得好。怎么妹子有如此才华,连哥哥也瞒着?若不是今日看见,哪里晓得。”说罢,就拿了出去。红丝不知拿去何用,放心不下,因叫柳乳母暗暗打听不题。
且说卜成仁拿了诗,忙忙又寻见强之良与他看。强之良看了,大惊道:“原来古人原有此妙诗,你在哪个集中寻出来的?”卜成仁笑道:“倒不是古人,反是今人。”强之良摇着头道:“我不信今人中,有如此高才的男子。”卜成仁笑道:“倒不是男子,反是个女子。”强之良听了,惊讶道:“果然是真么?”卜成仁笑道:“怎么不真。若不真,这诗是哪里来的?”强之良道:“若果真,则是青田县又出了一个管小姐了,万望见教是谁?”
卜成仁道:“你道奇也不奇,不是别人,恰恰正是我舍妹。”强之良道:“既是你令妹有如此美才,何不见仁兄说起?”卜成仁道:“一向连我也不知道。”就将到楼上寻书,撞见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强之良道:“原来如此。明日仁兄娶了管小姐来家,正好口及唱咏。”卜成仁道:“这且慢算,且讲跟前的了。如今既有了诗,还是如何?”强之良道:“没甚如何。待小弟将诗送去,叫他将玉支玑作聘金来。再叫他将管小姐的原诗缴去,以便仁兄好求,则一场事定了。若后来令妹之事,只消小弟把嘴掉转,便一毫无用了。”二人算计停当,强之良竟送诗来,只因这一送,有分教:
将错就错,弄假成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无心罗雀罗得了一网全收
有意钓鱼钓不着两头齐跳
词曰:
百花深处莺声细,才识芳春滋味。若是鸡鸣犬吠,殊觉无关系。若施掩耳偷铃计,转为才人吐气。水火料他无济,谁道终须济。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长孙肖受了管小姐之教,拿稳了卜成仁有银子又有势利,县中的玉支玑可以弄得来,若要他题诗,是断断做不出。故长孙肖对着强之良倒丢开玉支玑,反只索他咏玉支玑诗。待他做不出,便好借故推辞。
不期到了次日,忽强之良走来,笑嘻嘻说道:“无忝兄,这一番真正恭喜了。”长孙肖也笑道:“只怕不是恭喜,还是空喜。”强之良道:“断断不空。无忝兄,你只夸管小姐才高,能吟玉支玑,难道卜小姐就无才,不能吟玉支玑么!”因在袖中取出红丝小姐的诗篇儿来,递与第孙肖道:“且请看看这首咏玉支玑的诗,比那管小姐的如何?”
长孙肖接了,他初看时,意思还笑嘻嘻,只认做是央甚么腐懦做来的,只好供做笑话。及才看得起句,便不觉收起容来。再看到承句,早有几分惊讶起来。看一、二联,便只是点头,及至看完,遂大赞道:“好诗!好诗!愈出愈奇,真不减于管小姐了。不知此诗,出自何人之笔?”强之良道:“无忝兄,一个聪明人,怎么说起涂话来。兄纳聘与何人,便是何人之笔,难道有一个闲人替她?”长孙肖道:“据兄说来,定是卜小姐了,我不信咫尺之间,便有两个才女。莫非卜小姐旁边有捉刀人么?”
强之良见长孙肖被诗惊倒,一发说起大话来,道:“兄但知看诗,却不知揆情察理。从来不是芝兰,哪能香馥。若非鹦鹉,怎解今日。你看这首诗,笔笔欲仙,若非一个绝代佳人,焉能道其隽秀。若疑有捉刀人,莫说小弟自笑,就把青田这些秀才,都倒吊起来,也逼他做不出,何况他人?”
长孙肖听了,又细细沉想道:“兄言大是有理。此诗出笔不凡,构思灵慧,果非腐儒之笔。”强之良道:“兄想明白了么?此虽卜兄重兄之才,以小弟看来,实实皆兄之福。又不费一丝半线,成就这等富贵才美的婚姻,还要疑惑些甚么?可快快取出玉支玑来去定聘。”
原来长孙肖苦苦索诗,只以为万万索不出来,不期忽做了诗来。若是诗做得不好,还要推托,诗又妙不容言,一时转不过嘴来。又仓卒中不便叫管雷入去请教小姐。推不过,因取出玉支玑来,与他道:“既有诗,只得将此聘物,烦长兄致去了。”强之良道:“诗,是我送来。聘,是我送去这便是了。但所说管小姐诗,必须缴还方妙。”长孙肖道:“这个知道了。”两人说定,强之良就袖了玉支玑去了。
强之良一去了,长孙肖就将诗付与管雷,叫他送入去与姐姐看,就请教他一个主意,却是如何。管雷携入,付与彤秀道:“先生逼他做诗,只道他做不出,不料他竟做了来。叫我送与姐姐看,可真是卜小姐之笔,就请教姐姐一个主意,怎生回他?”
青眉接了一看,不觉吃惊道:“这诗怎做得如此风韵入情,且末后两语,竟连我的前题俱要抹倒,笔锋尖利,真可畏也。若非骨带三分仙慧,气运一派灵机,如何得能到此。但卜尚书家既有如此才美的小姐,为甚一向没人知道,待我再访。你可与先生说,这幅诗笺须拿去好好收藏,万万不可还他。若问我前诗,只说已缴还我,先生的事已完了。待他来寻我,我自有语答他。但嘱咐先生,不可与卜、强二人来往密了,恐又堕他之迷。”管雷将诗笺交还先生,又将姐姐的言语也与先生说了。长孙肖牢记在心。
过不得一日,早见强之良又来通知道:“前日玉支玑聘礼,已送与卜兄,卜兄已转付与他令妹收藏了,婚姻已稳如磐石矣。但不知管小姐的旧诗,可曾退去?”长孙肖道:“已退去矣。”强之良道:“诗既退去,则管疏而卜亲矣,不妨同你去盘桓盘桓。”长孙肖道:“同去盘桓固好,但馆事羁身,出入不便。”强之良道:“何不并馆事谢绝?”长孙肖道:“就要谢绝,也须完了一年首尾。”强之良道:“既如此说,我且别去。”遂走了回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原诗,他说已退还矣。”
卜成仁听见管小姐之诗已退还,满心欢喜,遂又叫张媒婆去打听消息,并催她许可。张媒婆因复来见管小姐道:“小姐恭喜。聘物已退清,可以自主矣。”管小姐道:“聘物虽侥幸退去,但自主还一时做不得。”张媒婆道:“这是为何?”管小姐道:“只因他前日送聘物来时,我不合做一首诗答他。他如今指定了这首诗要做凭据,不肯放手。我前日见他将玉支玑又定了卜小姐,我因着人与他说,你既将玉支玑别定了亲,这咏玉支玑诗该还我。他回说道:‘诗本该即还,但因这玉支玑聘物虽然送去,却是哥哥私自受下,并未曾通知母亲与妹子,这事还属虚悬。故这诗暂且留下,只候事体一有着落,便立刻送还矣。’张妈妈,你看这样光景,却叫我怎生作主?”
张媒婆道:“他说这诗已送还小姐了。”管小姐道:“口虽说还,却实实未还我。”张媒婆道:“若是未还,我再叫卜公子着人去催。”管小姐道:“催也无用。只消与卜小姐讲明了受聘做诗之事,使他心允,这长孙相公自然还我原诗了,又何必催。”张媒婆道:“小姐说得有埋。待我去与他讲妥了,再来请教小姐。”遂辞了出来,一径走到卜尚书家来,要寻卜公子说话。
不期卜公子寻不见,恰在穿堂里撞见柳乳母,领了红丝小姐之命,出来打听做诗消息。原是认得的,因问道:“张妈妈一向不见,今日来寻哪个?”张媒婆道:“我寻公子说话。”柳乳母道:“听见说公子拜客去了,妈妈寻公子做甚么?”张媒婆道:“为公子要求管小姐的亲事,故来寻他。”柳乳母道:“管小姐的亲事讲妥了么?”张媒婆道:“我那边管小姐的亲事,倒已讲得妥妥贴贴。只为这边红丝小姐的事,说得不了不结,连那边也弄得耽耽搁搁,倒要我白走了两遍。今日寻他不见,这遭又是白走的了。”
柳乳母听了,心下暗惊,装做不知。老实问她,恐她避嫌疑不肯说,只得转做得知的一般。假说道:“红丝小姐的事,听见她说妥了,有甚不了不结?”张媒婆道:“这样做媒的,我不好骂她,不该把人饭与他吃。行来的玉支玑聘物,公子既受了,红丝小姐咏玉支玑的诗笺,又作答聘送与长孙相公收了,就该当面讨出管小姐的诗来,缴还管小姐,使管小姐得以作主,我替公子求的事不就成了。谁知这边的媒人,只顾这边卜小姐的亲事,便不管那边公子的亲事,岂不是不了不结。”
柳乳母道:“媒人做事,固不老到,这个甚么长孙相公,却也不通文理。你既受了这边卜小姐的诗笺,那边管小姐的原诗,缘何又肯定不还,终不成两个都与你娶了吧。”张媒婆道:“也莫要错怪了他,他也说得有理。他说他是穷秀才,在人家门下教书,管侍郎老爷爱他有才,故破格将女儿许嫁与他,这也要算做千载难逢的美事了。今不期又遇着公子怜才,又将红丝小姐许嫁他。他慕卜小姐的美才,自然情愿。但疑惑这件事,自是公子的高情,内里太太与小姐未必知道。况老爷在朝,全然不晓。倘明日一旦嫌他贫贱,不肯嫁他,他单拿着小姐这首诗,哪里去叫屈?这边又不成,那边又弄脱了,岂不两失。他因此拿着管小姐的原诗,尚不肯还。虽然虑得也是,倒不知这边公子与小姐转是实心实意。”
柳乳母道:“这样两头挑的亲事,我劝张妈妈得管也好,得不管也罢了,后来恐怕有是非。”张媒婆道:“姆姆说得是,我心中也是这等想。等公子来家,回复了他吧。”说罢就去了。
柳乳母打听了这个确信,连忙一五一十的报与红丝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我哥哥好没来由,你要夺娶管小姐,难道再无个别样算计,却拿妹子做香饵,怪道前日苦苦逼我做那首玉支玑诗去。我只道是偶然题咏,谁知有许多委曲,只得要禀明母亲,讨回这首诗来才好。若不讨回,倘或书生无赖,招摇开去,爹爹闻知,只道我女孩儿不守闺训,轻将笔墨付人,那里分辩便迟了。今日便得罪哥哥,也说不得了。”
遂同柳乳母走到母亲郑氏房里来,将哥哥如何骗他做诗,并乳母探知媒婆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孩儿静守闺中,从无片纸一字示人。母亲所知,前日哥哥以玉支玑索题,孩儿只认做哥哥无心中要试试妹子之才,故信笔题了。谁知哥哥受了甚么人家的玉支玑之聘,竟将此诗做答聘之用。此事关孩儿名节不小,只得禀知母亲,求母亲唤了哥哥来,吩咐他将孩儿笔迹取回,将玉支玑退去,庶可遮饰前羞。倘不早退,倘那人借口猖扬,爹爹闻知,却如何区处?”
郑氏听了,大不快活。因叫人将卜成仁请了来,说道:“你这件事做得大无道理。就是一时遇了才子,要为妹子择婚,也该对我说声,问问妹子肯也不肯。就是不下气对我说,难道父亲也不该着人去请命,竟擅自受聘,十分无礼。”卜成仁忙分辩道:“母亲不要错怪孩儿。哪有个妹妹真真结亲,孩儿敢不禀明父母,私自受聘之理。况我一个尚书人家,怕没有公子王孙共结丝罗,却将妹子许与一个赤贫的寒儒,与他结亲。只不过为孩儿要娶管小姐,借此要他退管小姐之婚,难道实实与他不成,孩儿纵愚也不至此。”
郑氏道:“婚姻之事从来一言为定,便生死不移。且他行来的玉支玑聘物,你又受了他的,你又哄了妹子诗去与他答聘。又闻得有一个秀才作媒,诸礼俱备,怎么叫做耍他?”卜成仁道:“玉支玑的聘物。原是孩儿上价县中赎出来的,怎算得他的聘物。玉支玑既算不得聘物,则咏玉支玑的诗,如何算得答聘?这个强秀才,不是替他来做媒,原是孩儿请他来替孩儿做证见的。三件俱虚,怎的不是耍他?”郑氏道:“你既要耍人,难道再无别策,却拿妹子出名。你妹子一个闺中淑女,先被你们说得狼狼藉藉,叫她明日怎生嫁人?”卜成仁道:“此乃隐秘之事也,没甚人知道。”
红丝小姐道:“此事自是哥哥一时失检点,哥哥也不必辩了。事已做过,母亲也不必追究既往了。如今只求哥哥念手足之情,替妹子异此惜耻,将妹子题的这幅诗笺,设个法儿取了回来还我,便是哥哥的好情了。”卜成仁道:“妹子这幅诗笺,我拿与他们看,原是要卖弄妹妹的才华,又不是卖与他们,要取来何难?待我就去。”郑氏道:“你既去取诗,这个玉支玑也该带去还他。”卜成仁道:“这玉支玑是孩儿一百两银子赎来的,又不是他的东西,怎舍得白白与他,不如留在母亲处看看耍子。”因叫人随即取了来,交与郑氏道:“母亲请收了。”
郑氏看了道:“倒也是一件好物事,我如何要你的。”因付与红丝道:“你且权收下,做个当头。等他取了诗笺来还你,你再还他何如?”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待我去取了诗笺来。”一面说,一面就出去了。红丝小姐也只为要他还诗笺,也就叫柳乳母将玉支玑拿了入去。正是:
人心谋算多穿凿,天意成人却自然。
万转千回留不住,一时无故到跟前。
却说卜成仁受了母亲与妹子的数说,又见张媒婆来,回说长孙肖必不肯还管小姐的原诗,心中焦躁起来。因又与强之良算计道:“长孙肖这畜生,怎这般可恶。我和你前日在东庄上,何等敬重他,他只看做等闲。就是今日我赎了聘,转作他的行来,又叫我妹子题诗答聘,这段恩义也不浅,为何不喜而感激,尚勒住管小姐的原诗不还,误我的婚姻。”强之良道:“他已许出就还,难道敢在我面前说谎?待我再去问他,及问了来,他说已还去两日矣。还是管小姐推托。”
卜成仁听了狐疑,只得又叫张媒婆去问。及问了来,只说没有。卜成仁道:“一个说送还,一个说没有,端的还是哪个胡赖?”强之良大怒道:“这倒不是一个胡赖,竟是两个串通了捉弄我们,其情甚是可恶。”卜成仁道:“怎见得是两人串通?”强之良道:“若非两人串通,如何言语胡涂?”卜成仁道:“这等样,我怎么处他?”强之良道:“只是管侍郎在朝,不便行事。今日之计,写封恳切家书,遣一人带至京中,与你家老爷作一主意,使管侍郎不在朝,方可行得。我与公子在此,不如蛮做一番,看他光景。”
只因这一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卜公子使势老拳头送客
管小姐弄巧小乞儿救人
词曰:
灵符难遣恩情动,聊借老拳相送。只要折麟分凤,哪管他疼痛。弄人不道遭人弄,一阵齐人厮哄。莫要笑他无用,微服先过宋。
右调《桃原忆故人》
话说卜成仁,深恨长孙肖不还管小姐原诗,要蛮做他一番,只碍着管侍郎在朝,不敢下手。因写了一封恳切家书,差了一个的当家人,叫他进京禀知卜尚书,要他将管侍郎调开。也是合当有事,恰恰的外国国王死了,差人来进贡,要求继立。朝廷正要议一个清正大臣,前去册封。凑了卜尚书的巧,随荐举了礼部右侍郎管灰上去。阁中知管灰清正,又见他在部不近人情,又知此一行,是个苦差,遂拟旨批准。不多时,卜尚书竟将侍郎遣调开了,叫差人面复儿子。正是:
朝中君命不遵行,一纸家书便用情。
大抵公私原有别,不须叹息不须惊。
卜成仁得了京中之信,知道管侍郎已奉旨出外国封王了,遂放心大胆与强之良商量,要谋害长孙肖。卜成仁道:“既要蛮做,又商量些甚么?你且去哄他出来,待我叫小厮打他一顿,燥燥皮,出出气,再做区处。”强之良道:“打他一顿,通他一个信儿,倒也是一条妙计。”卜成仁道:“打他怎是妙计?”强之良道:“这长孙肖,论起来原与兄无甚深仇阔恨,只是容他在此,未免要碍管小姐之事。如今只哄他出来,先打一顿,使他害怕。然后待小弟去说些利害言语,将他惊吓的逃走了,让兄快活成亲便罢了,何必定要害他性命?”
卜成仁笑道:“我只恨他占定了管小姐。他若逃去,让我成亲,我又害他性命做甚。但不知哄他到哪里去打才好?”强之良道:“在家里打,未免搅扰地方,惊天动地。不如哄他到野外去,大家吃个烂醉,数说他的不好,方打得痛快。”卜成仁道:“有理,有理。就是明日罢。”
到了次日,卜成仁先带了家人到野外酒家去等。却单叫强之良来约长孙肖,长孙肖再三推辞不消去,当不得强之良苦苦劝道:“兄如今与卜兄是至亲了,应该时时相会。他因与管兄有言,故不便来。今兄又因馆事羁身不去走走,他今日想兄之极,故浼小弟来约兄去一会,兄若不去,岂不扫他之兴?”长孙肖被逼不过,只得随了他去。正是:
巧语花言甘似饴,明知恶意也难辞。
慢言如鬼还如馘,鬼馘安能如是欺?
管雷见先生被强之良突然邀去,光景有些不妙,因入内通知姐姐。青眉小姐听了,着忙道:“此去凶多吉少。”管雷道:“兄弟虽也是这等虑,却不知为着甚么?”青眉小姐道:“这卜公子原为谋我,故加意结交先生。今赔了玉支玑之价,又损了妹子之名,先生如故,我亦如故,他岂不恨我二人。虽恨我,还思得我,故未必害我。见先生婉转不来,故今日诱去,惟有下毒手耳。”
管雷道:“若是这等想来,先生此去,定然要吃亏了。兄弟又年幼,去救他不得,却怎生区处?”青眉小姐道:“若明叫家人去救他,未免争争闹闹,要做成对头。若不去救他,先生又要吃苦。我有一善救之法。”因丫头叫了老家人管勤来,悄悄吩咐他道:“今长孙相公被卜公子邀到野外去吃酒,似有个害他之意,你可悄悄的找寻着了,远远观望。倘有变动,只须如此,如此,切不可露了形迹。”家人管勤领命去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强之良将长孙肖引到野外酒馆中,与卜成仁相见,也不叙甚寒温,也不道甚契阔。略坐入多时,便摆上酒来,三人同饮。饮到七、八分醉酣之际,卜成仁就放斜双眼看着长孙肖,大声说道:“长孙无忝,你也曾读过书,要算做一个聪明人。你可知我今日邀你来吃酒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道:“无非是见爱小弟,思量一会耳。”
卜成仁道:“你若如此说来,你不但不聪明,竟是一个蠢人了。我一个吏部尚书的公子,爱你一个白衣人做甚么?”长孙肖道:“小弟自知寒贱,原不敢仰扳。今蒙下交者,乃长兄之误,却与小弟无干。”卜成仁道:“我卜公子眼会说话,眉能识人,怎生得误交你者,原为恨你也。”长孙肖道:“小弟自识荆之后,也不曾得罪长兄,为何恨我?”卜成仁道:“你说不曾得罪么?若说起你的得罪来,头也该割你的下来,心也该挖你的出来。”
长孙肖听了,转笑笑说道:“小弟之罪,怎就一重至此?小弟实实愚蠢,竟坐不知,只得要求见教了。”强之良道:“卜兄酒后不要取笑了,无忝兄那有甚罪?”卜成仁道:“我虽然酒后,却还不醉,言出至情,无甚取笑。待我数出来,你方心服。我求管小姐之婚,我做诗不出,我自会挽回。你这小畜生,为何抢做了,出我之丑?”第孙肖道:“我原再三不肯做,是你苦苦逼小弟做的。”卜成仁道:“你若真心不要抢夺我的亲事,何不照众人一例,推辞不做?为何又卖乖就蹊跷话儿,要人逼你做,这是罪不是罪?”
强之良从旁凑说道:“若是这等说来,破人婚姻,果是一罪。”卜成仁道:“他若单为做诗破我的婚姻,也还可赖做出于无心。等我再央贵重媒人,慢慢去求,你为何借此三首诗之力,暗暗设谋,竟将管小姐的婚姻夺去,该恨不该恨?”长孙肖道:“此皆管岳父之美意相怜,故成此议。我一个穷懦,安能设谋相强?”强之良道:“论起来,自是无忝的理屈。但如今既忝在相知,又成了姻眷,这些话都不消提起。”
卜成仁听见说姻眷二字,便一跳了起来,嚷道:“若说到姻眷二字,直将这小畜生杀了,还消不得我胸中之气。你无缘无故走到我东庄来,我隐忍前恨,转治酒优待于你,不过敬重你这小畜生之才耳。又见你诉说玉支玑的聘物,被县尊追去,恐婚姻不稳,我就将我妹子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这样的高情,你就杀身也报我不来。我又怜你无聘,又在县中用价赎出,恐不足凭,我又求我家红丝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诗答聘,你又收了。此乃天高之恩,地厚之情,你就该一心归命于我,为何又勒着管小姐的聘诗不还?莫非你还想着要娶了管小姐,再来娶我家妹子与你做妾么?你这小畜生,这等忘恩负义,不知抬举,不打死了还要留你做甚么!”就隔着桌子,先将一杯酒劈脸浇过来,浇了长孙肖一身。随即举手来要打,长孙肖见不是势头,忙撒身要往后逃走,不期身背后早有三、四个家人,帮定道:“相公去不得,我家公子还有话不曾说完。”
长孙肖见落在他套中,又见孤身,只得大叫道:“斯文同一脉,自有体面,是凌辱不得的!你若凌辱我,就是凌辱你自家一般。”卜成仁道:“你一个白衣白丁,甚么斯文!且等我打死了你,再让你去告凌辱。”便走上前来一掌。强之良假劝道:“莫动手,莫动手。至亲好友,有话好讲。”
长孙肖正急得走投没路,忽跑进一个烂醉的叫花子来,竟赶到桌子边,乱抢东西吃。大家看见,都吆喝道:“好大胆的乞丐,快打!快打!”家人只得走了两个来赶打。正打不开,早又跑进六、七个来,看看先进来的那一个叫花子,大嚷大叫道:“你到瞒着我们吃得好快活呀!我们就不该吃的?”你抢我夺,你推我搡,有两个一推一搡,竟跌到卜公子与长孙肖身边来。
卜成仁正扯着长孙肖不放,被花子跌到身边,又臭,又龌龊,只得放了手走开。家人见花子无礼,只得走来赶打。才打不得一、两下,那花子是醉软的,早一交跌在地下,竟象死了的一般。众花子看见的,乱叫道:“不好了,打死了!”卜成仁与强之良吃了一惊,忙叫人救,急急救得叫花子起来,和哄着去了。再看时,已不见了长孙肖。卜成仁追悔道:“不期被这些叫花子一吵,造化了这小畜生逃走去,不曾打得他个痛快。”强之良道:“也够了。待我明日去见他,只消几句话,包管打发他走路。”二人说罢,洋洋得意也回去了不提。
却说长孙肖正被打得没法,却喜得一阵醉叫花子跑进来抢饮食吃,遂乘乱逃走出门,恰好管勤带着一匹马,在店门口伺候。见长孙肖走出来,遂扶他上马,忙加一鞭,往家飞跑。到得馆中,早有学生管雷接着道:“先生来了么?”又看见衣裳,虽被酒泼湿,头面却不曾受伤。忙说道:“还好,还好。”
长孙肖喘息定了,方说道:“卜成仁这厮,如此可恶,叫许多悍仆围紧了凌辱我。若不亏一班醉乞儿抢夺酒食吃,大家走开,我得乘空走出,不知还怎生模样受他的凌辱哩。”管雷道:“先生可知这乞儿是哪里来的?”长孙肖道:“我怎生得知?”管雷道:“自先生出门,门生与家姐说了,家姐就知卜成仁不怀好意,定要逞强凌弱。待要叫些人来救护,便要明做对头,弄成大事。况家父又奉旨远出,不在部中,故不敢去轻举妄动。若不接应,又恐怕先生吃亏。再三算计,只得叫管勤雇了这班乞儿,倚酒装疯的来夹吵,使先生借此走出,使两无形迹。”
长孙肖听了,大喜道:“原来,这班醉乞儿都是令姐使的计策。如此作用,真匪夷所思,使我长孙肖不胜景仰,又不胜感激。”管雷道:“家姐说,卜成仁奸险人也。既如此恶念,断不肯轻易罢手。今日虽幸脱虎口,只怕还有毒心在后,先生须要留意防他便好。”长孙肖道:“恶人如鬼如蜮,诡诈百出,已自难防。况又剥破面皮,不存体面,如何回避?我想卜成仁敢?欺我者,只欺我未曾进得一步。我长孙肖要图寸进,除非回故乡去求。一向不去者,欲奉老母同还,又恐道远跋涉艰难;欲留母自住,又虑饔飧不继。今幸蒙岳父大人厚恩,遣人供给,不愁缺乏矣。贤弟学业,琢磨许久,亦已可观,何不借避恶锋,且暂归故土。倘托赖岳父大人,并贤姐弟之弘恩,博得一路前程,再来图报,便不负一番青眼苦心矣。苦只吞声忍气于此,不独带累贤弟与令姐担惊受恐,即使平安亦无了期。乞贤弟与我达知令姐以为何如?”
管雷遂将此言报知姐姐。青眉小姐道:“还乡求功名,自是正理。但恐远无依傍。家父曾说南场亦功名之地,不如还在南场援例应试何如?”管雷又将姐姐之言,与先生说了。长孙肖道:“南场固好,必须另安炉灶,不如还乡之便。虽南北道路有远近,然不能依傍也。”议便议了,却也一时未便动身。
到了次日,忽强之良又来说道:“小弟昨日邀兄去饮,我只道他是好意。谁知他肚皮里怀着许多恨怨,忽借酒发作起来,唐突仁兄,倒教小弟没法。今早小弟还将此言去谏诤他一番,不料他不自惴,反怒悻悻要与无忝兄做对头。昨日被兄逃走了,他还要或早或晚遣人加害于兄。兄忠厚人,恐不留心防备,一旦堕其陷阱,岂不连小弟也有罪了。故小弟特来通知长兄,须早为趋避,勿遭其害也。”
长孙肖道:“多感,多感。但细细起来,这卜兄自看未免太大了。他不过倚着尚书门第,欺小弟未遇耳。须要想一想,他家尚书公,也是书生做去的,怎这等轻薄书生。就是管小姐这头亲事,自是你自家无才,做诗不出而辞去的。小弟一个穷书生,又无势力,怎生抢夺。若说管小姐是我抢夺,难道他令妹这段婚姻,是他自家亲口许出玉支玑聘物,又是他自家在县中赎出,这首答聘诗,又是他自叫他令妹做来的,难道也是我穷书生抢夺?窥他之意,岂真怜我之才,实意要将妹子许嫁于我,不过要思量夺管小姐之婚,小觑于我,认我做富贵变心之人,故以此镜花水月为香铒也。不知我长孙肖,虽此时只一穷懦,然功名富贵吾所固有。感恩积恨,人所难忘。我长孙肖既蒙管岳父双目垂青,一言为定,便死生不移焉,肯以浮辞邪说而动心哉!莫说尚书、侍郎爵位相等,佳人才貌不相上下,便贵贱悬殊,妍媸百倍,在前既有成言,亦不以彼易此。烦兄多致卜兄,小弟当此贫困,纵不加恩,亦不必苦苦结怨。小弟昨日既遇匡人,自应必死,不意天心有在,又令脱也。昨日既能脱,则后日之加害,恐亦无如予何。然青田荆棘之地,虎视眈眈,小弟又何苦以身为尝试,请亦从兹逝矣。让卜兄好自为之,倘逞强纵恶,惹祸招灾,却怨我长孙肖不着。”
强之良道:“兄之良言,字字珠玉。但可惜卜兄性子暴戾,倚着尊公威福,再不思前想后,无忝兄暂暂避去,自是妙算。但小弟愚不谏贤,还有一事请教。无忝兄既感知敦义,必不舍管小姐而他娶,则卜小姐答聘诗,何不一并缴还,也可暂绝葛藤。”长孙肖听了,说道:“聘既无征,诗又何据。本当送还,今不还者,实爱其诗与字之精美,小弟欲时时赏玩耳。且留此诗,亦可遮昨日饱老拳之差也。”强之良见长孙肖不肯还他,就不苦索。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别去。正是:
来往称朋友,心肠若寇仇。
因为一时势,遂令五伦羞。
强之良打听了长孙肖要避去的消息,忙来报知卜成仁道:“长孙无忝被我说了许多狼虎的话,将他吓倒。他已知安身不牢,思量要走。但恐他耽耽搁搁,又生他变,莫若再弄两支鬼兵去惊他一惊,使他速去就妙。”卜成仁道:“这鬼兵怎么样?”强之良道:“待小弟再去混他,只说仁兄要到府中去告他前日借宿东庄,偷盗物件。又叫张媒婆到管小姐处,说要叫盗贼到书馆中,要害他性命,他自然害怕去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就去行了。”只因这回行,有分教:
忽而变作不俟驾而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弱书生畏人逃生死未知
俏佳人敢独主强梁不怕
词曰:
豺狼道满,去不容人。少缓跄踉,犹追颠危。更逐难保,没些长短。说来稀罕,小蛾眉偏具英雄大胆。青锋相面,溅血加人,敢耶不敢?
右调《柳梢青》
话说长孙肖,虽一时受卜成仁之辱,打点要回乡,却还留连不舍。当不得强之良朝夕来传信,说卜成仁要在府县中告他。又听见张媒婆在管小姐面前,报知卜成仁要暗暗遣人加害,便读书不能安心。因对管雷说道:“我本要与贤弟再切磋些时,等新宗师来,成就了一领青衿,我方安心还乡,办我的前程。不料卜成仁这狗才,只管无水兴波,罹致将来,万万不容不去。我去之后,只有两事不能放心:一为老母,虽蒙贤乔梓与令姐高义,陪伴有人,薪水不乏。然野处忧居,恐忧虑疾病,更出意外,无人慰藉;一为令姐婚姻之事,卜子尚不能忘情,若奸狡不行,未免便要暴横相加,令姐虽智足以御之,然闺中弱质,恐终为所累。况我此去,原为功名,若功名不就,来尚无期,不知令姐何以教我?”
管雷领了先生之言,忙入内与姐姐说了。又出来回复道:“家姐说,此二事请先生勿虑。太师母处问安侍膳,门生须不能一一如礼,亦必遣仆妇代奉。设或采薪有忧,自当躬亲药饵。至于卜之强暴,家姐直土水视之,料不受其挟制,请先生勿虑。但先生此行,恶人谋深,境之内外必网罗密布,须要留心防范。”长孙肖道:“奸人之谋,从来叵测,也防范不得许多。但思死生由命,祸福在天,只合信步行去,听天罢了。”
遂择定了一个日子长行。又悄悄回家,与母亲说明。管小姐又与兄弟商量,取出些金银与他做路费。又恐路上有变,又取了一件旧小薄绵衣,絮中俱暗暗缝了许多金珠贵重之物在内,叫长孙肖紧紧穿在贴身,以备不虞。又叫了一个家人暴攸跟去服侍。又整酒叫管雷与先生送行。长孙肖见管小姐事事周密,感激不尽。到了行期,只得再三谢别而去。正是:
生成道路有东西,草色安能无马蹄。
莫怪春风春雨重,盖缘桃李要成蹊。
长孙肖既行,早有人报知卜公子。卜公子恐他在路留连,去的不决裂。暗暗教他养在门下的一班游手好闲无赖子弟,赶到前途,寻个事端,将他打走,使他不敢停留,却又不要伤他性命。众人领诺,假扮做打猎的模样,随后赶了上去,只赶到百余里外,一个村镇上,方才赶上。众人见村镇人众,不便下手,遂都在村店里歇了,打点明日到前途算计他。
长孙肖因有影子在心,原也步步提防。见这班人有些踪迹可疑,因起一个黑早,算还了饭钱,乘着微微的残月,就离店而行,叫家人跟在后面。不期才离村店,走不得一二里路远,早听见后面人声嚷嚷,及回头望时,只见灯笼火把乱烘烘一阵赶来。长孙肖看见不是腔,遂顾不得家人,直往前跑。
跑不上半里路,早隐隐见是一条溪桥,立在桥上,再回头一望,只见后面赶来的一发近了。心上暗想道:“前面路甚长,跑又跑不动,后面赶又赶得紧,若被他赶上,这荒郊旷野,又兼是黑夜,这条性命只好白送他罢了。”真是人急计生,遂将身上穿的长衣,并头上带的巾帻,都除脱下来,取些道旁的土块包裹着,竟轻轻的投在溪河里面。自却不走大路,转绕着河边,只望有树木的所在躲去。心下暗算道:“且躲到天明,就寻着了,路上有人走,便好再走。”遂不顾高低,乱撞了去。
且说这班恶少,见长孙肖知觉早走了,遂在店里买了几个灯笼并柴草,捆做火把照得雪亮,随后赶来。赶上了家人,见不是长孙肖,便不问他。及赶到桥边,天色微亮,往前一望,并不见踪影。再往前赶,对面早有人来,因问他道:“有一个少年书生,往前跑去,有多远了?”来人道:“并不曾有见。”来一个问一个,皆如此说。这班恶少,方立住脚不赶。此时天已大亮,再走到溪桥上来观望,早看见长孙肖的衣服与巾帻,浮在水上。有几个就要下河去捞看,又有几个捏一把止住,暗暗说道:“他见事急投河死了,眼见一桩绝美的大功已成了。这逼死他的形迹,我们还要兜揽在身上做甚么!快快回去报知公子。”大家都道有理,遂一哄而去。正是:
只道人心乖,谁知天不呆。
他偏静悄悄,要你闹埃埃。
家人暴攸,见众人赶来,只道连他也要吃苦,心里甚是惊慌。幸喜众人只往前赶,竟不问他,心才放下。哪里还敢紧走上来,只得缩在后面。今见众人散回,方急走到桥边探望。早看见有人指着河里的衣服,说道:“不知是个甚么人,投在水里。”暴攸忙看时,认得衣服是长孙相公穿的,吃了一惊,因大叫道:“不好了,这是我家相公呀!为何死在溪河里?想是方才天黑,走急了跌下去的。”忙脱了衣服,走下去捞救,捞来捞去,只捞了衣服与巾帻起来,并不见有尸首。
暴攸心不死,又走到近村人家,借了一根竹竿来,沿河打寻,哪里有些踪影。乡里人说道:“你不要把这溪河看小了,滩下面的水最紧,连石头也要冲去,直通着外面大河。若是人的尸首,此时也不知流到哪里了。”暴攸无法,只得将衣服挤干,并巾帻卷做一处,奔回家报知小姐与小相公。
管雷听了,就着惊道:“据你这等说起来,则是长孙相公被人追赶得急,竟跳在溪河死了?”管小姐听得,沉吟了半晌,又将衣巾反复细看,因与兄弟说道:“这投河之死,倒未必确。但黑夜孤身,东藏西匿,却大有可疑。”管雷道:“衣巾现在水中捞起,姐姐怎知不确?”管小姐道:“衣服穿在身上,若果死在水,应随尸漂没,谁替他扯脱下来。此必见人追赶急迫,故作此金蝉退壳之计,将衣巾脱在水中,使人看见疑惑捞救,他方好乘空而走。但恐怕黑天摸地人生路不熟,转又撞到别样的死路上去。”因吩咐暴攸道:“你还须沿路赶去,细细寻访踪迹。”因又取些盘费与他,暴攸只得领命而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自投了衣巾在河里,沿河躲避,也不管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高一步,低一步,只望着树林中乱撞。及撞到树林中,虽离溪桥甚远,听不见人声,望不见灯影,心下稍安。却不见有人家,没处落脚。只得穿出树林,又向一条小沙路奔去。
又奔了有半里多路,方见一间大庄房。庄房傍一个小门里有灯影,他遂不管好歹,竟推开门走了进去。内里人看见,正待发作,忽看见长孙肖少年人物,不象个歹人,因惊问道:“你是甚么人?乱闯进来做甚么?”长孙肖方说道:“我是读书人,因避仇家之害,要逃回北京去。不期被仇家访知,遣人追刺,方才在溪桥上,几乎着他之手。亏我将衣巾投在河里,他认我投水在那里,我方得沿河逃走到此,万望救命,容我略躲一躲,候天明别去,恩当重报。”
原来,这里是一个堆米的庄房。凡浙江的客商,都到这里来籴米。这日杭州的一个王客人,正籴了一船米,起早要行。忽见长孙肖人物清秀,又听见他说得可怜,因问道:“你既有仇家要害你,就是天明在旱路上走动谁不看见,只怕躲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长孙肖道:“我却没有别法,只得听天由命,慢慢去捱。”王客人道:“你既没法,我倒有一法在此。”长孙肖道:“不知老丈更有何别法?”王客人道:“我籴的这船米,要载往杭州去粜的,兄何不躲在我船上,人不觉,鬼不知,顺带你到杭州上岸。便有仇家也找寻你不着了,岂不干净。只是要多费几个日子。”
长孙肖听了大喜,忙谢道:“若蒙如此挈带,则恩同再造矣,便多过几日何妨。”此时天已微明,那王客人就领了长孙肖上船,将他深藏在暗仓之下。一面查清了行李,就开船去了。正是:
只思芝艾绝,不道又逢生。
天意本如此,人心不用惊。
长孙肖随着王客人来船往杭,且按下不题。
且说这班恶少,将追逼长孙肖跳在溪河桥下之事,报知卜成仁,卜成仁大喜。因又与强之良商量道:“长孙肖这小畜生,一根眼中钉,赖兄妙算已拔去矣。但管小姐为人,大有心机。你越奉承他,他越做作,也必须蛮做方妙。但不知蛮做,却是怎生做起?”
强之良道:“蛮做虽是个总题目,须知就是蛮做,也要有些蛮做的文理。他前日推说受了玉支玑的聘物,今日玉支玑已退清了,又行到我家来。他前日又说玉支玑的答聘诗,未曾退还,今屡询已明说还了。就是真正未还,今人已死,亦可不论。况仁兄出的咏雪三十韵,他又一一题了。这段婚姻,已经县令为媒,就说是未曾全允,也不叫做无因了。可先叫张媒婆去说个明白。他若推三阻四,那时竟逞强硬赘入去,不怕他不肯。”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论得妙。半是理,半是势,兼而行之,自然耸听。”因立刻就唤了张媒婆来,细细吩咐了,叫他去说。
张媒婆是个惯家,前已说过两遍,见管小姐口虽甜软,意实疏远,知道难成。因推辞道:“管小姐说话刁巧,我老媳妇拙口拙腮,往往被他擦倒,莫要误了公子之事,可另叫人去说罢。”
卜公子听了,大怒道:“老乞婆,这等可恶!你做媒婆,我叫你说媒,为何推辞不去?你莫非说他是侍郎小姐,笑我尚书的公子讨他不起么!我又不白使人。”因叫家人取出二两一锭银子,丢与他道:“说成了,还有重赏。说不成,送到县里二十板子一拶,还要去说。”一面说完,一面就同强之良到书房中去吃酒了。
张媒婆被骂了几句,是做媒的常事,也还不放在心上。再看看银子,未免欢喜。及听见说事不成,送县拶打,又未免慌张起来。只得走到管府来见管小姐,将卜公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道:“不知小姐的尊意若何?可能救得老媳妇这条狗命?”
管小姐听了,也变了颜色道:“这卜公子说话也太不通。他来求亲之事,向日已在县尊并众亲友之前,做诗不出,明明谢去矣,为何今日复又叫你来说?莫非乘我家老爷在朝,又奉钦命远出,就欺我孤女在家,无人依傍,思量要来强娶么!他既央妈妈来做媒,就借妈妈之口对他说声,我管青眉,虽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然读书明理,赋性刚烈,不减于男儿。宁死于礼,断不肯以孤弱而受势焰之欺凌。妈妈可劝他将一片邪心息了吧。如果有所闻,而思‘采葑采菲’;有所慕,而愿‘秣马秣驹’;有所求,而望‘宜室宜家’。则两尊人有同朝之雅,何不引一丝结二姓之盟。诚如此,则百年可托,终身无愧,幸甚,幸甚。倘倚强不循礼,徒夸虎力,小视娥眉,则荆卿匕首,专子鱼肠,皆世人之所有。至其时,非他死则我亡,却请无后悔。”
张媒婆听了,连连吐舌道:“小姐说话,怎说得这样怕人。罢罢,这个媒人,便赚金子,我也不敢做了。卜公子就恼了,送到县里,无过只打我几下。”遂不再开口,竟走了回来。又到书房中,寻见卜公子,先将那锭银子,双手捧上,然后双膝跪下,说道:“求卜相公饶了老媳妇罢。这媒人,老媳妇断做不成。”
卜成仁看见,转笑道:“你不做媒也罢了。你且起来,对我说明管小姐对你说些甚么,你这等害怕?”张媒婆方爬了起来,将管小姐的言语,也细细说了一遍道:“前面的言语,虽也厉害,我还不怕。说到后边,她说公子若要去强娶,她不是匕首,就是鱼肠。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个婚姻喜事,你贪我爱,怎么说起死亡来,怎教老媳妇不害怕。”
强之良听了,笑说道:“这是管小姐唬吓你们的话,怎么就信了真。”张媒婆摇着头道:“强相公你哪里知道,那管小姐脸儿粉嫩,真是吹弹得破;腰儿柳细,真是手捻得断;微微骨儿,竟似未生;小小脚儿,浑如没有;听其声音,娇细不过;看其形象,瘦弱可怜。及听到他说出来的言语,却词明义正,理直气壮。任你就有七张嘴,八个舌头,也说她不过。何况老媳妇一个蠢人,见了她口也不敢开,话也说不出,怎还议得亲。”
卜成仁听见张媒婆说出管小姐无限风流,满心快活,以为娶得这等一个佳人,也不枉做一场公子。因说道:“你既做媒人,怎这等没用。也罢,你且去着,这银子赏你,有用你处,还要来叫你。”张媒婆答应去了。
强之良道:“管小姐这些顽行的话儿,一句也听他不得。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终不成会杀人。你既想着要偷香窃玉,须把胆子放大些,莫要被她几句狼虎话儿吓倒了。”
卜成仁先已被张媒婆之言吓倒,今见强之良又如此说,再想一想,忽又欢喜道:“正是呀,正是呀!她一个小女子,刀还未必拿得动,怎会杀人。若不承兄说破,几乎被她吓倒。但她吓我虽皆一派虚词,却说得朗朗烈烈,如今却怎生应她?”强之良道:“也不要说破她的机关,只说道爱慕她得极了,便死也要结成鸾凤。又见得有情,又见得有胆,看她再有何说?倘或略略有些口气,便可挨身入去。”卜成仁听了,大喜道:“妙!妙!妙!”
因又着人去叫了张媒婆来,吩咐他道:“你可替我再去见见管小姐,说一声,说我想慕管小姐之极,情愿结丝罗,择吉就要入侍妆台。倘触小姐之怒,即手刃之,亦所甘心,决无追悔。”张媒婆道:“那小姐好不厉害,哪里肯听。”卜成仁道:“听与不听,都不要你管。你只去说一声,便算你的功劳了。”张媒婆无法推辞,只得去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玳瑁尸横,鸳鸯血溅。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管小姐巧用松松中着紧
卜公子强寻死死里逃生
词曰:
香香臭臭,暗把人心引透。涎纵垂残,鼻虽熏破,却不能消受。慢夸郎溜,烫一烫,自要伤皮损肉。劝君罢手,休侍临头,呼天莫救。
右调《柳梢青》
话说张媒婆领了卜公子之命,推托不得,只得又来见管小姐说道:“我老媳妇,也晓得这段婚姻,未必遂小姐之心,也不敢只管来琐碎小姐,当不得卜公子要打要骂,逼我来见小姐。”管小姐道:“我前日的话,已回得决决绝绝了,又逼你来见我做甚?”张媒婆道:“卜公子说:‘他爱慕小姐之极,只要成婚便死也甘心。’他又说:‘这婚姻,原媒已央李太爷并许多亲友做过了,求婚的咏雪诗,已蒙小姐当面亲做过了。小姐若肯相怜,赐个吉期,更觉冠冕。倘或小姐不好说出,他即自择吉日,亲来赘入,谅小姐也没本事赶他出去。’”
管小姐听了,大怒道:“他这些强横无稽之谈,只好唬吓你老媒婆。我管青眉小姐,虽红颜鬓,系一柔弱弱女子,却眼睛认得人,胸中晓得事。况国有国之王法,家有家之礼体。我老爷官居二品,现任在朝,卜成仁虽是个尚书公了,也不敢轻戏于我,怎说自家便要择日成亲。想是他父子受享不过,定要谋反寻死了。妈妈你不要管闲事,他若有本事要寻死,只管请他来,我管青眉断断不怕!”
张媒婆见管小姐发话,忙说道:“小姐不要怪我,我原是不肯来的。”说罢,遂依旧来回复卜公子道:“公子莫怪我老身多嘴,管小姐这段婚姻,我劝公子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那管小姐不是个好惹的。公子若必要苦苦去谋娶,只恐怕终要惹出一场大祸来。”卜成仁道:“有甚么大祸惹出来?”张媒婆遂将管小姐的言语,又一一说了道:“公子也要想一想,可做,便做做也好。若是不可做,再做他图也好。若只管去逼,定然有些不妙。我老媳妇且去着。”遂辞了出来。正是:
莫要笑媒婆,于人识得多。
真心肯说出,断断不差错。
卜成仁听了张媒婆一席话,忽又惊得呆了半晌不曾开口。当不得强之良在旁撺掇道:“卜兄,你一个眼空四海的豪杰之士,怎被这老乞婆几句话,就弄得没了主意。且莫说她女子家不会杀人,就是个粗手大臂,惯于行凶的泼妇,你好好以礼去求婚,是爱她慕她,也不犯着触她之怒,动她之气,一时之间,便要杀起人来。”卜成仁道:“吾兄所论,最为有理。但不知目下可就行得?”
强之良道:“目下管侍郎又不在朝,长孙肖又被逐而去,不知是躲了,不知是死了。兄弟年纪又小,搪不得风,抵不得浪,此外并无至亲密友。青田只一个县官,难道不奉承兄,倒去护她。我看管小姐毫无倚靠。正在此时,长兄若肯呆着脸,大着胆,半以情,半以势,苦苦去求,定然有些指望。若误过此时,管侍郎回来了,兄弟长大了,长孙肖或不死又中了,那时,县公纵要用情,也要论理了,便万万莫想。”卜成仁道:“是呀,是呀。吾兄言之已明,不须再计,只得要行了。倘能侥幸,皆兄之赐,自当重谢。”
因择了一个吉日,用红绫写了,竟不用张媒婆,但叫了八个家人与八个丫头同送了去。送到厅上,只一个家人守厅。看见众人,因说道:“我家老爷又在朝,我家小姐又不嫁人,你家公子送这吉期来作甚么?”卜家家人道:“你不知道,我家公子与你家小姐结亲,前日张媒婆已讲明久了,你可收下。”老家人道:“既是张媒婆讲明,就该叫张媒婆来收,为何张媒婆却又不来?此乃婚姻大事,我一个下人,如何敢做主?”卜家家人道:“你既做不得主,可入去禀声。”
老家人道:“老爷不在家,叫我禀哪个?”卜家家人道:“就禀小姐。”老家人道:“小姐深居闺阁,我一个守厅家人,怎敢去禀。你们列位,都在大老爷门下,这些规矩难道不知?”卜家家人道:“你既不敢禀,我们着两个姐姐自进去禀见你小姐如何?”老家人道:“这个使不得。”卜家家人果叫两个年大的丫头,拿了吉期帖子,入去亲见小姐。
小姐见了帖子,因说道:“你家公子不读诗书,不明道理,只靠是个尚书公子,便要使势胡行。若要使势胡行,也只好行于小民面上。怎我家老爷与你家老爷,同在部中为官,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官也不相上下,怎乘我家老爷奉钦命在外,就思量无媒无理,自家择个日子,要强来娶我,何愚蠢一至如此。据汝奸人狡算,不过倚着县公左袒。又欺我家公子年少,制他不下,可以任他强横,希图威逼成事,然后慢慢周全。谁知我管小姐,虽只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却薄薄有些胆智。看得恩仇分明,死生容易,决不等闲受人挟制。你二人可回去报知你家公子,就说我管小姐传言与他,他若果爱慕我管青眉之才,可洗净豪强,收心诗礼,候我老爷还朝再作商量,则婚姻未可知也。若听信奸谋思量狂逞,只怕我之死期,即是他之死期,断断不能相恕!你二人去罢。”
两个丫头领了卜成仁之命,还打帐说两句歆动她的话儿,不期管小姐早说得明白,说得决决绝绝,哪里还敢开口。只得辞了出来,同着众家人将小姐说的话与卜成仁知道。
卜成仁听了,也有三分狐疑,却自无主意,只得又来请教强之良。强之良道:“凡做事第一要胆。兄又要做事,又没胆气,做事疑疑惑惑,做来也不爽快,倒不如歇了罢。”卜成仁道:“我怎的没胆气。但久闻得这个管小姐为人,有些奇奇怪怪。她说来的话,不得不体察它个来历。”强之良道:“谁教你不体察,就是我也未尝不体察。但小弟体察管小姐话头,总不出一个死来唬吓你。她知你少年公子,若以道理与你讲,你自然不听;若以势利与你抗,你自然不怕;若以情礼向你求,你自然不依;她晓得你富贵公子,只怕的是死,故独独以死来唬吓你。”
卜成仁道:“事急了,倘然认起真来,也定不得。你怎就拿定她是来唬吓我?”强之良道:“凡事也要想想,你是个富贵公子,既然怕死,她是个富贵小姐,难道就不怕死?她若有本事杀死你,终不成她还能够得生。她若不能自生,怎肯杀你,此浅而易见者也。她苦苦说这些你死我死的狠话,只不过要唬吓你个不敢去亲近她。况个杀人的凶事,就是你我奉了朝延的旨意,叫去做刽子手,也战战兢兢下不得的手。终不成她一个小女子,倒有本事私自杀人。吾兄何等高明,怎不细细一想?”
卜成仁大喜道:“说得明白。若不领教,几乎被她瞒过。如今不必再议,到了吉期,竟大着胆子去做亲就是了。”正是:
恶人已有十分奸,偏有奸人助其恶。
何曾遗害到他人,还是自家寻死着。
卜成仁因强之良剖说得明白,胆子又大了,遂不管着。及到了吉期,也不备聘礼,也不用媒人,竟自换了一身新鲜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等到黄昏,坐了一乘大轿,跟随着二、三十个家人,并一班鹰犬,灯笼火把,照得雪亮。又吃得醉酣酣罩着面孔,竟叫乐人吹吹打打,送到管侍郎府中来,又恐管小姐藏在闺阁内,说话不便,又叫前日服侍过管小姐做诗的四个侍婢,也过了来。
到得管府门前,不期管府静悄悄,人影儿也没一个。众家人吆喝了一回。方走出一个老家人来,拦着大门问道:“我老爷又不在家,你们这些人,黑天暗地来做甚么?”卜公子因有三分酒醉,问道:“你是甚么人?”那老家人道:“我是管侍郎老爷府中看大门的老管家,贱号王奉桥。”卜成仁道:“你既管大门,看见我卜公子来做亲,怎不开了大门迎接?”
老家人道:“老爷进京时,只吩咐我看好大门,不许放闲人出入,不曾说,做甚么亲。你这人,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府中又没人做亲,怎敢黄昏黑夜,灯笼火把,结党成群来吵闹。莫非乘我老爷不在家,思量要做强盗么!但这是县城之内,比不得荒村野镇,任你们横行。”
卜公子听了大怒,骂道:“老奴才,不要胡说!难道我卜天官老爷家卜公子,你就认不得?”老家人道:“莫说不认得,就认得你是卜天官老爷家的公子,我奉我家管老爷之命,看守大门,也不敢黑夜放你们进去。若说做亲,一发不中听。大凡做亲,男家必有媒人说合,女家定是尊长主婚。择日安排筵席,请下亲朋欢迎喜接,才像个模样。哪有个老爷在朝,家里无缘无故,忽然做起亲来之理。就是爱亲做亲,两家图省事,也须叫媒人暗暗通知,茶也备一杯。怎胡胡涂涂,拥了一阵人来,贼头贼脑往府里乱闯,不是强盗,却是甚人!”
卜成仁听了,更加怒骂道:“老奴才,还要胡说!我卜公子来与你家管小姐结亲,自有媒婆老早通知,你这看门的老狗,如何晓得?如此多言多语,本该痛打一顿才好,姑念吉期,今日饶你。”因喝众鹰犬道:“还不快将这老奴才赶开!”
众人听了,忙将老家人推在半边,竟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将卜成仁拥到堂上,吹吹打打闹了半晌。及往穿堂后一望,却静悄悄,没些动静。卜成仁见管小姐全不招架,只得叫带来的四个侍妾,提了四盏纱灯,入去报知。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楼下,只见厅内早已灯烛辉煌,点得雪亮。管小姐却正在厅后帘下,拥着一张书案而坐。书案上点着两支明烛,明烛下却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看见四个侍女走到面前,就先问道:“你家公子来了么?”四个侍妾答应道:“已来在外厅。因未奉小姐之命,不敢擅入,故着小婢们先来报知,求小姐明示,不知可敢进见?”小姐道:“既要做冤家,哪有个不见面之理?既要寻死,哪有个刀在一处,头又在一处之理?快去请你家公子入来!”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话厉害,大家惊惊慌慌,不敢再开口说话,只得复走出来,报知卜公子道:“管小姐今夜的面孔,与向日面孔大不相同。”卜成仁道:“怎不相同?”四个侍妾道:“向日是文,今日是武。面前案上又摆着一口耀眼铮光的宝剑,好不怕人。公子要进去,也要拿出个主意来。”
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先入之言,拿定了她舍不得自家与我拚命。转笑嘻嘻说道:“丫头们,怎这等胆小。”因吩咐众人在外厅伺候,自却叫四个侍妾,将灯引路,竟走到后楼厅上,就要请小姐拜见。青眉小姐早隔帘琅琅说道:“且请公子坐了,将前后事说个明白,再相见也不迟。”因叫四个仆妇,移了一张交椅,放在帘外,请他坐下。四个仆妇就立在两边。又有一个侍妾,送上茶来。
卜成仁见从容有礼,一发大胆。因说道:“婚姻大事,造次相求,得蒙召入,感激不尽。”言还不曾说了,早听得管小姐在帘内,将宝剑在案上拍得哗喇一声响,遂大声骂道:“卜成仁贼畜生,我与你前世有甚冤仇!你今世苦苦来害我性命。”
卜成仁听了,忙分辩道:“小姐莫要错会了来意。我卜成仁苦苦来求者,原是爱慕小姐,欲见无门,故不得已而为此急计。小姐怎么说个冤仇害你性命?”
管小姐又骂道:“贼畜生,你一个驴马,又不读书,如何得知道理?不与你说明,你死也不服。就是民间一个贞女,若要从夫,也必待有礼。若一礼不具,虽拆狱诉讼,亦不肯从。何况我一个侍郎闺秀,存心贤懿,结想名媛,焉肯等闲受辱于囊酒袋肉乎!今我见你这畜生,东嗥西吠,徒现了一番禽兽之形,于我衩裙无碍。然我管青眉闺阁清幽,未免遭玷,若不痛斩汝首,则此恨怎消!”
卜成仁只认做是吓他,因说道:“小姐若是这等说,便差了。我卜成仁纵不好,也是个吏部尚书的公子,难道一毫礼也不备,就指望来做亲。只因前番苦苦相求,未蒙慨允。故不得已,乘此机会,行权以合经。俟今夜成亲之后,明日即当补上千金之聘,断不敢食言。”
管小姐听了,愈加大怒道:“你这样不知香臭的畜生,与你说好话,你也不知道,只合杀了,以消暴戾之气!”因将宝剑又在案上一拍道:“已做冤家,也说不得了,媳妇们快些替我拿下!”帘里只传得一声,外面的四个仆妇走近前,将卜成仁掀倒在椅上,动也动不得一动。
管小姐看见外面掀倒卜成仁,方手提宝剑从帘里走出帘外来,指着卜成仁大骂道:“贼畜生,你想要成亲么!且快去阎王那里另换一个人身来。”遂提起宝剑照着当头劈来,吓的那跟来的四个侍女魂都不在身上。两个慌忙上前,拼死命的将管小姐抱定道:“这个使不得!”那两个就抵死的撑开了。四个仆妇道:“公子还不快走!”此时卜成仁已吓倒在椅子上,连话也说不出。亏得侍女拨开仆妇,方得挣起身来,说道:“吓杀,吓杀!都是老强误我。”竟往外跑。
管小姐看见卜成仁下阶走了,急得只是顿足,要赶来,又被侍女拦住。只得将宝剑隔着侍女,照定卜成仁虚掷将来。终是女子的身弱,掷去不远,早“噹”一声落在阶下。卜成仁听见,又吃一惊,早飞一般跑了出去。跑到外厅,众家人接着,见公子形容失色,话说不出,知道吃了苦。都凑趣不再问,竟抬过轿子来,请公子上了。只用两个灯笼照着,飞一般的抬了回去。正是:
来何有兴去何羞,莫怪他人是自求。
若是行藏皆合礼,锦衣公子最风流。
众家人见主人没兴回去了,只得领着四个侍女,也悄悄来家,其余灯笼鼓乐,自觉无趣,也渐渐散了。管小姐方吩咐老家人:“看好门户。”与兄弟管雷说笑。管雷道:“兄弟看见卜成仁走起来,昂昂然坐着,恐一时遣他未动,心下也鹘鹘突突。亏姐姐有本事,只一番做作,竟将他吓走了。只怕此后也不敢再来了。”管小姐道:“这卜成仁,为人贪淫无已,又信人挑拨,怎么不来?除非我死了,他方能得断念头。但他再来,我自有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假福真祸,名死实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恶朋友丧心谋挑唆蠢汉
俏佳人苦肉计吓杀痴人
词曰:
野心被缚,谁不思量脱。为甚死了复活,无奈被人挑拨。女儿虽弱,有谋偏毒恶。到得血流霜锷,方悔此来是错。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管小姐与兄弟管雷商量卜成仁之事,因说道:“他若再来,除非如此,如此,方能绝得他的念头。”管雷听了,大喜道:“姐姐论得有理。”二人算计停当,且按下不题。
却说卜成仁吃了一吓,逃走回家,气了一夜。到第二日,仍叫人请强之良来,埋怨道:“承兄指教,只道佳期一到手,谁知几乎连性命都送了。”遂将管小姐如何拥剑而坐,又怎生拍剑数骂我许多过恶,又怎生叫四个仆妇将我掀定在椅子上,又怎生自家走出帘来,明晃晃拿着宝剑来杀我。“若不亏带去的四个侍女,两个抱住了她的手,两个拨开了仆妇的手,放我走了,我此时已做无头之鬼矣,哪得又有余生得与兄相会。好妙计!好妙计!”
强之良听了,只急得跌脚道:“兄自家不会射箭,怎反埋怨弓不利。昨夜既是她亲口叫侍儿请你入去,自是绝妙的好机会了,便千金也遣你不出来。你为何这样胆小,只被她一吓,就跑了出来。”卜成仁道:“兄如今说的都是太平话儿,自在话儿。那时节,四个仆妇将我掀紧在椅子上,动也动不得。管小姐却是锦扎身,绣比甲,装束得天仙一般。玉纤纤一双手儿,提着一把光闪闪的宝剑,横眉怒眼的当头劈砍来,终不成这是吓我!”
强之良道:“若不是吓你,难道就是认真杀你。他若是认真杀了你,你一个吏部尚书的独养公子,难道就肯轻轻罢了。她自死是不消说了。尊公若上起本来,奏知朝延,不但他兄弟在家同谋也是个死,就连管侍郎坐个主谋,一死也还难免。我闻得管小姐,好不孝顺,好不能干,怎肯做此劣事拙事。管小姐若果恨你,要害你性命,只消将中门紧闭,叫一个有气力的硬家人,诱你到夹巷一棒打死,引入暮夜奸盗之条,便有罪名,也减一半。何消开了后楼,点得灯火辉煌,请你入去,方才杀你。既要杀你,竟杀罢了,又何须细细数你从前许多没情之处。既要杀你,不拘何等人皆可动手,又何须叫仆妇掀你在椅上,自携宝剑,亲手杀你。她这些做作,皆是一片深心试你在他面上用情的深浅,兄若是个在行的,等他提剑来杀时,只消迎着跪在地下,伸颈含笑受之道:‘我卜某,自仰蒙小姐题诗之后,身心魂梦俱已追随小姐左右,倘书生有福,怜在慨许之,固三生之大幸。即夙世无缘,某愿蒙小姐垂爱,亲手赐戮,则心亦喜,而骨亦香矣。’兄若有此一段深情痴胆,投其机会,包管管小姐掷剑于地,亲手相扶,而同入洞房,共饮合欢矣。兄自误了美事,如何转要怨人,好笑,好笑。”
卜成仁听了强之良这一席话,低了首,想了许久,方微微笑将起来道:“兄这话倒也说得有三分理。哈,正是呢,他既怨我恨我,打帐要杀我,乃是凶恶之事,何须打扮的如此风流。既要杀人,又打扮的风流,则其心情别有所属矣。强兄真有心思,直忖度到此,真要算做一个能人矣。但恨我卜成仁,一时见不到此,胆小了些,忙忙惊走了出来,误了好事。如今却怎生再去?”强之良道:“兄若是放得下管小姐,不思量她,便从此将念头丢开,另去别求。你一个尚书公子,怕没有贵家小姐?”
卜成仁连连摇着头道:“我难道不曾见过,有是有,若要管小姐这般风流娇艳的,真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向日题诗,顷刻之间三十韵立成,何等文才。昨夜手提宝剑,妆束得翩翩然,不异□家盗金盒的红丝,又何其武。我已惊死,看她一眼,不觉又活转来,若舍她别求,莫说缙云、青田两县,就天下也不能有一人看得上眼了。”强之良道:“兄既爱她,舍她不得,放她不下,只得又换出一副老面孔与一个呆胆来,再去苦缠。”
卜成仁道:“不瞒兄说,老面孔吾所自有。若说胆子,蒙兄说破,就要大些呆些也不难。但要请教,昨既逃走出来,明日复去,却将何为辞?”强之良道:“这不难。只说前日不是怕死,因见小姐盛怒恐怕触犯,只得暂避。今修省了数日,知小姐的气平,故特来领死,终不成她又好拿刀剑来吓你。”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遂又拣了一个好日子,捱到黄昏,也不抬轿,竟骑了一匹马,仍旧带了一、二十个家人,并前日的四个侍妾,灯笼火把竟往管府而来,到了府前,见门尚未关,竟一拥而入,走到堂上。又叫四个侍妾入内去禀。
四个侍妾走到后厅,只见厅上,虽然有灯火,却不似前点得雪亮。管小姐依旧坐在厅内帘下看书。那一把宝剑,原明晃晃摆在面前。四个侍妾看得分明,只得上前叩见。管小姐就问道:“想是你家公子,前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补死么?”四个侍妾道:“家公子正为前日得罪小姐,不曾讲得个明白,故今夜要进来请谢。”
管小姐道:“既做了前生前世的冤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是躲不脱的。但你四个既来了数番,就是你家公子与我的见证了。凡事须要记得明白,明日大家死后,覆宗绝嗣,你家老爷回来怨恨,你四个人须要禀得明白,都是你家公子自取,却与我无干。快请你家公子进来早早受死,唗!莫要误了时辰。”
四个侍妾见管小姐说的言语厉害,惊得青黄无主,没话答应。走了出来,对卜成仁说道:“我看这管小姐不是好惹的,公子不要进去惹她吧。只怕一惹,就要惹出祸来。”卜成仁因有了强之良的成算在胸中,胆又大了,遂大喝一声道:“唗!莫要胡说!”竟大步进了入去。
才进到厅前,早望见一班侍女,有七、八个拥着管小姐,手携宝剑,立在厅上。两旁又列着二、三十个家人、媳妇,俱手执灯笼相照。卜成仁脚才跨进厅,即早听见管小姐在上面大骂道:“草木不分的野兽畜生!这等门楣相当的好姻缘,你既有心,怎不央在朝的贵重冰人撮合,不知听信了甚么奸人的计策,却这般逞强用暴,威逼人到必死之路。前日既去,为何今日又来,定是冤家相遇,若不一死一亡,如何得能开交!”就手提宝剑,要走下厅来砍。
卜成仁忙说道:“非不知礼,但自恨诗书无灵,难邀朦瞎之誉,非敢妄逞,希图销逾路,近侥幸苟且之容。谁知小姐文莫能加,武又不屈,欲潜身退厅,奈银河咫尺,心又不死。今再三自惴,与其生而相睽,不如死而相傍。故大胆重来,并无别念,只求小姐亲赐一剑,便含笑入地矣。”一面说,一面就俯伏于地,延颈受戮。
管小姐正走下来,提剑要杀。忽见他俯伏在地,只得转缩住了手,顿一顿足,说道:“真冤家,真冤家!你既有这一片好情,为何又行许多恶事?就是我今杀了你,我也是一死。我若不先杀你,竟自死了,恐怕你尚书力量大,又要脱罪逃死。你今既甘心领死,我倒不加杀你。罢,罢,罢,我但自家死了,完了这一场冤孽,你之死不死,我也不来管你了。卜成仁,卜成仁,不知我前生前世与你有甚冤仇,今世只凌逼到这个田地。我虽容你,只怕天理也不容你。”遂将宝剑在台上一拍道:“我管青眉死得好苦也!”就掣剑自刎。
众家人媳妇是吩咐下的,只得小姐拍得剑响,便假做慌张,将提灯丢下大叫道:“不好了,小姐自刎了!”飞赶上前来救解。提灯丢下,厅上一时昏暗。急急再点起,提灯来看时,只见小姐横躺在地下,宝剑丢在一边,颈边并满面满身都是血。众侍妾、仆妇俱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小姐刎死了!”
卜成仁初伏在地下,见管小姐不来杀他,以为得计。及听见众人哭做一团嚷道:“小姐刎死了。”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看时,早看见小姐血肉模糊的死在地下,众侍妾围绕着哭泣。卜成仁竟吓呆了,走也走不动。亏带去的四个侍妾,拖他下阶道:“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才走得下阶,早听得里面有人传说,小公子吩咐:“千万莫要放走了卜成仁。”卜成仁听得分明,愈加着忙,往外乱跑,心慌脚软,只跌了两交,方走出厅外,忙叫家人扶他上马,怎奈心慌脚软,越爬越爬不上去。几个家人搀扶上马,飞一般的跑去了。跑到家,扶下马,搀得入去,竟象痴了的一般。坐了半响,还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家人得知了凶信,方领着四个侍妾一哄逃走来家。卜成仁因问四个侍妾道:“她一向恨恨要杀我,为何今日转自杀了?”四侍妾道:“管小姐原来要杀公子,因见公子伏在地下,转不忍下手,故自杀了。她曾说破道:‘我虽自杀,只怕公子这一死也不能免。’方才公子幸跑得快,出来了,后面只听得连声叫:‘捉公子。’”卜成仁道:“我如今跑脱了,不知可能免祸么?”四侍妾道:“我们下人,如何得知?公子还须与高人商量。”卜成仁点头道:“是。”
此时,强之良还留在后园中住着等信,忙叫家人去请来商量。不期强之良打听得知管小姐自刎死了,晓得事情弄得大了,卜成仁自然要埋怨他,遂不顾性命卷了行李,连夜走了。
家人忙来报知,卜成仁只是跌脚道:“这样恶人,他哄我坐在竿头,却将梯子移去,叫我怎得下来?”自家一时没主意,只得叫了几个心腹家人来商议。有一个道:“公子三、五十人,灯笼火把,到管家做亲,谁不知道。今管小姐自刎死了,不是公子逼死,却推得那一个。”又一个道:“今日公子若被他捉住,便没法解救,幸喜逃走了回来。莫若且逃到别处躲些时,胡赖一番,再做道理。”又一个道:“要躲除非躲到京里,求老爷作主,只说是一向随在任上。青田县威逼死管小姐的,是光棍假充。”
又一个道:“管老爷既不在家,凡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姐把握。若小姐活着,她为人千伶百俐,便难说话。她如今又死了,只有一个小公子,才十二、三岁,只读死书,晓得些甚么。公子若央青田县大爷,去哄管公子出了纸笔,报称别项情由,不缠到公子身上,立定文案。任管侍郎明日回家,怎生污秽,公子便好分辩。”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一论甚是中听。”
捱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到青田县来见李知县。一见了,卜成仁就纳头四拜,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惊问道:“为着何事贤契这等慌张?”卜成仁将椅子移近前,低低将他去求亲,逼死管小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要求他,去哄管公子一张纸笔来分豁开他,立个案,以为后日好脱卸。
李知县听见说管小姐自刎死了,便也老大吃了一惊道:“这事贤契也忒做得孟浪。既是长孙肖逃去死了,管小姐身子无主,禀知尊公大人,邀几位势利贵臣为媒,向管侍郎去求,怕他不从。再不然,就请圣旨赐婚。以尊翁大力,与阁里相通,也是做得来的。兄为何急急忙忙如此妄作。你看那管小姐咏雪诗才,何等精工。况父在朝而前婚未绝,焉肯畏兄粗豪,即废礼苟合。此一死,风化所关,若究起罪来,都加一等。”
卜成仁听了,忙又跪一跪道:“若凭老父母大人天恩垂救,自当衔结奉报。”李知县因扯他起来道:“既蒙赐教,自当为兄周旋。兄且请回,本县少刻即到管府去探个消息,再来奉复。”卜成仁又再三恳求,方才退去。正是:
生路不寻寻死路,正人不做做邪人。
谁知死路邪人走,不独伤名又损身。
李知县受了卜成仁之托,坐过早堂,即上轿到管侍郎家来探望。先差人拿名帖去通知管雷,管雷只得穿了兄弟的孝服,到门前来迎接。李知县轿到了,管雷迎接到厅上坐下。李知县就先问道:“今早地方来报,昨夜令姊这场大变,本县不胜惊骇,不知是为何而起?特来请教。”管雷垂泪道:“只因家父在朝,儿女孤弱,家门不幸遭此惨变,本当报知老父母大人。因治门生尚在童穉,故不敢以卑微哀苦,??渎公延。怎返辱老父母大人临下存恤,感激不胜。”
李知县道:“起祸毕竟还是何人?贤契此时纵不出词讼理,也须道个纸笔,将其事始末报知本县。容本县替你立一个案,候明日尊公回时,也好追究。”管雷道:“出纸笔未免要指名姓。指称名姓,未免要伤奸人。若伤奸人,则前祸未及受尽,而后祸又至矣。治门生一童穉,如何存立?伏望老父母大人,念家父一日之雅,置之不问,则死者虽死,而生者或尚可苟免,则感恩无地矣。”李知县道:“贤契既有此远虑,本县何敢过强。但不知此时,令姐作何料理?”
管雷说道:“已棺殓停于旁室矣。”李知县道:“既已棺殓,本县礼当一拜。”管雷辞谢道:“卑幼惨死,又不成丧,怎敢劳老父母大人之吊。”李知县道:“忝在通家,况前咏雪佳章,又已捧诵。今既到此,安可失礼。”
管雷再三辞谢,李知县执意不肯。只得叫家人开了中门,引入后厅旁边一间小厅上。李知县早看见中间停着一口棺木,左边香几上,供着血模糊的宝剑;右边交椅上,搭着一领血染透的衣裳。伴柩的十数个侍妾,看见有人来吊丧,“小姐,小姐”的哭将起来。李知县看见,殊觉惨然,遂要行拜吊之礼。管雷再三拦住,只作得四揖。
揖罢,管雷又请李知县到前厅拜谢。谢毕,李知县又说道:“令姐遭如此惨祸,所关非小。本县又亲闻亲见,怎漠然不一追究。此虽贤契高明,但恐异日尊公老大人归来,罪及本县,则本县无辞了。贤契还该熟思?”管雷道:“家父还时,老父母这段高情,当先达上,定然深感。若嗔疏失,皆治晚生畏祸之罪也。”李知县听了,叹息道:“贤契少年老成,真可敬也。”只因这一敬,有分教:
抱奸恶心肠,受糊涂罪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卜公子惊欲死而恶梦颠狂
长孙肖想不了而诗笺丧失
词曰:
虚心自馁,有见皆疑鬼。便道无人磨嘴,魂梦也难推诿。何须人诿,情深应入髓。越看越钦其美,不道落花流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李知县才回到县,早看见卜成仁在县前伺候讨信。因请了入去相见道:“管小姐这一死,真也惨然。我到她柩前,看见她左边案上摆着血剑,右边椅上列着血衣,大有记恨报仇之意。及我问她祸起何人,她家小公子绝口不说破是兄。我教他出纸笔报县,他又再三推托不肯。这不知是年少没用,又不知是有深心,暗暗下手。兄也须急急报知尊公,早做防备。恐管侍郎回朝,知史威逼死他能诗能文的爱女,断断不肯轻易了。”
卜成仁听了,吓得只是抖衣而战。料想苦求县公也无甚用,只得走了回来,暗暗与人商议。有的说:“管侍郎回来,必不肯轻易放的。”有的说:“管公子不报官者,定有深意要害卜公子。只怕泄漏了,故装聋做哑。”又有人说道:“这些事,卜公子倚着尚书势力,尚容易搪抵。我只愁这管小姐为人甚是刁,及做鬼一定精灵。她受了卜公子这番荼毒,定然要索命报仇。她在阴司阎王面前讨起命来,莫说父亲是吏部尚书,就是皇帝,亦救他不得。若说阎王差鬼使拿人,还只寻常。若恨极了,自家捉人,三更半夜,忽然被鬼作弄,真是可怕。”
卜成仁自听这些话在肚里,越想越吓起来。到夜间睡时,叫了许多丫环相伴,还惊惊恐恐。这一夜正朦朦胧胧睡去,忽看见管小姐云鬓散乱,怒目横睁,满头满身都是血污,手提着一把宝剑赶将来,大哭大骂道:“卜成仁恶贼,害得我好苦也!我与你有何冤仇,你既要求亲,亦是好意,怎不以礼,却用威势,将我威逼到这个田地。我已告你在十王殿下,差人拿你,你却躲在这里,还不快去偿命!”
卜成仁吓慌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缩做一团,跪在地下磕头求道:“小姐饶我罢,小姐饶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管小姐哪里肯听,竟恨恨说道:“你不去,我只杀了你,偿我的命罢!”遂举剑劈头砍来,只唬得卜成仁平空的在床上蹿起来,大叫道:“小姐杀死我也!小姐杀死我也!”众丫环忙上前抱住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卜成仁再睁开眼看时,方知是梦,惊了一身冷汗。众丫环忙拿茶与他吃了,替他抚摩定了,又放他睡下。睡不多时,又惊跳起来道:“管小姐杀我!管小姐杀我!”一夜当惊十数次,众侍妾只得报知郑夫人与卜小姐。
郑夫人忙叫人去请医生看视、吃药,哪里有一些效验。卜成仁日里看人,白瞪着一双眼,竟象泥人一样。眼睁开时还好,只一合上眼,便喊叫:“管小姐杀我。”夜夜如是。郑夫人询问家人,方知威逼管小姐自刎之事,忙忙叫人延僧礼忏,追荐管小姐,求她放赦了卜成仁。又到城隍庙祈禳,求神明庇佑。早有管家家人闻得此事,暗暗的报知管小姐。
原来管小姐见卜成仁苦苦来缠,知道别计虽狠,必不能绝他的念头,故半推半就,引他入内。假装自刎之形,跌倒在地,叫人故做惊慌,将灯打灭,暗暗泼些血在颈边衣上,使他看见惊走,以消他的痴想。这些算计,家人与侍妾俱是知道的。不期卜成仁认真过火,竟弄成一个痴病。
这日报知管小姐,管小姐因与兄弟管雷商量道:“这畜生,自作自受,便死了,也怨人不得。但恐他口中乱叫:‘管小姐杀我。’我的死信,只管传开,传到京中,明日爹爹闻知,吃这一惊不小。”管雷道:“姐姐想得有理,须着人进京守候,报知方妙。且前日先生去后,暴攸在溪河里捞了衣巾来,又到杭州寻访了月余,并无消息,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先生原说是沧州人,若差人进京,就叫他顺便到沧州访一访也好。”管小姐道:“吾弟之言是也。”遂写书信仍着暴攸进京去,伺候老爷还朝报信。正是:
儿女远虑亲,责识亲多虑。
他虑未及来,我虑已先去。
又云:
有事必相关,无丝不牵挂。
自从上心来,安能放得下。
自此之后,管小姐得以在家静守。管雷得以安心读书,且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自随了王客人的米船带到杭州,谢别上岸。衣巾虽然失去,却喜得管小姐的盘缠还在,只得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因慕西湖名胜,遂一径走出钱塘江上玩赏。果然好一个西湖,古人有诗赞美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长孙肖赏玩了多时,甚觉风景可人,因想道:“好风景,就与好美人、好诗文一般,自有一种幽斫秀美之致,为人玩赏。西湖闻名久矣,今日见面,果不愧于闻名。譬如管小姐,才美播于一时,美虽未见,而才已惊人。才既惊人,则容貌之光华,未有不沉鱼落雁者也。我长孙肖一贫士,寸眉未扬,一气未味,即蒙管岳父慨系红丝。管小姐不嫌寒素,真垂青之至者也。若此去不拾得一领青蓝,也无面目重到青田矣。”
又想道:“女子之才,古虽有之。即如‘咏雪’,只惟传柳絮因风起一句耳。何尝有一笔题三十险韵,而愈出愈奇者也。‘咏雪’还说题目寻常,至玉支矶,从来未有,而所咏何其风雅。”越想越爱,因走到断桥堤上,一块白石上坐下。在胸前锦幅中取出来,细细吟咏玩诵。
赏玩了半晌,忽叹说道:“天下事真不可测度,要难则难于登天,要易则易于拾芥。这支矶石三字,虽见于严君平之传,却从不闻有题咏之章。欲要创题一诗,实难下笔。不期管小姐走笔为之,而风流亦绝。几欲呕心属和,止于畏难,以为千秋独唱。谁知无意中,又有一个卜小姐,能续为之,而又风流欲绝,真奇笔也。管小姐之才,素所共闻,而其诗文,必出己手无疑矣。至于卜小姐,素不闻其名,其诗又来自卜成仁之手,则非真作可知。若非真作,自有代作之人。而遍观青田,笔墨寂寂,谁能为代作之人?即有一、二,变笔枯墨颓,乌能簪花摆柳,风流香艳若此,真不可解也。莫非卜小姐赋性幽闲,才而不露?若果如此,则是青田即有两才女矣。”
正拿着二诗沉沉诵赏,忽三、两个穿青衣的管家,走到面前,说道:“小相公,你看甚么?莫非是女子的诗么?”长孙肖突然被问,不曾打点,遂信口答道:“正是女子的诗。”内一个就在长孙肖手中接过去看。这个还不知看也未看,早又一个劈手抢去道:“既是女子的诗,夫人、小姐立等要看,你还拿着看些甚么?”一面说,一面早走往船上去了。
长孙肖看见那个人拿去了,着了急,遂嚷道:“这是我的至宝,怎么竟公然抢去?”就要去赶,又有两个拦住道:“小相公,不消去赶他,他拿上船去与夫人、小姐看了就来的。”长孙肖因看诗出神,竟不知有船来到。听见那个人说,再回头看时,方知一只楼子酒船,歇在岸边。船上四面皆垂挂着珠帘,是来游西湖。因问那两人道:“船上是甚么夫人、小姐?”那两人道:“你不知道么,大多着哩。是襄阳蒯阁老钦召入京,今日府县拔船整酒,请夫人、小姐游湖。你怕拐走你这两首诗去不还么?”长孙肖道:“这两首诗,在他人看见不过是两幅字纸,值些甚么。在我却比性命一般,只求还了我罢。”那两人道:“既是这等说,待我两人去催诗来还你,莫要着忙。”一面说,一面就走上船去了。
原来,这船上夫人,不是蒯阁老的正夫人,原是房中一个待婢。因蒯阁老用了,生下这位小姐,就升做了待妾。今日蒯阁老钦召入京,正夫人在家不肯随行,就带了她入京服待。在路上家人不便称呼,故僭称夫人。夫人虽贱,小姐却是蒯阁老亲生,十分贵重。但只是生性骄傲,人物平常,连母亲也不敢管她。
这日,因府县请游湖,船到了断桥,忽在帘子中,看见了长孙肖生得年少风流,甚是可爱。欲要多逗留他一会,却又无计。又见他低着头只看诗笺,绝不看船,知诗笺是他属意之物,故吩咐家人假说是女子之诗,叫他明借来看。不期家人借了来,果说是女子之诗,就请小姐看过好还他。小姐原不知诗,看些甚么,只不过借此掯勒书生不去。若还了他,书生就要走开。因说道:“这诗,乃女子题的,果然题得好,我还要看看哩!”小姐不肯还,家人怎敢逼他,只得幸幸的走开。
长孙肖初被借诗去看时,心中还惊惊喜喜。暗想道:“这蒯小姐,一定又是个才女子。若非才女,怎么远远就望见是女子的诗。又怎肯不避嫌疑,就叫人来借看。若果是才女,见了此二诗,不怕她不击节称赏。称赏完了,自然要还我,她留下也无用。但拿去了这半晌,为何还不见来?莫非要抄上稿儿。”
又停了半晌,不见来。因想道:“就是要抄也抄完了,为何还不见送还?莫非要和一首。”又等候了许久,并不见人来,心下着急,只得走近船边来打听,一时又看不见取诗去的二人,只得在船边走来走去。早看见船头上,立着十数个管家,尽雄纠纠,气昂昂,恰象要与人厮闹的一般。遂不敢上前去问,却又不肯走远。船上的家人看见,早大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囚根子,只管在船边走些甚么?岂不知船上是蒯阁老老爷的夫人、小姐游湖么?快着人上岸去打这个贼囚根子个半死才好。”
长孙肖听了,哪里敢作一声,只得远远的走开。走便走开了有半箭的路,却记挂着二诗在船上,又不舍得远去。两眼只望着船上,指望那两个人走上来还他诗。望得眼穿,哪里有个影儿。渐渐的日落西山,船早开向湖中,往涌金门去了。
长孙肖十分追悔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自好好看诗,怎忽被他夺去。这个看诗的小姐也好歹,你不过借去看看,怎不还我。卜小姐这首诗,虽说答聘,却是尚虚,便失去也还罢了。管小姐这首诗,明明答聘,关乎婚姻,倘有差池,明日将何为据。便死也说不得,须要跟去取将来。”遂叫了一只船,尾着那只大酒船而来。那只酒船到了涌金门,早有两乘大轿,一柄深檐黄伞,并许多家人与府县的皂隶、执事伺候,竟簇拥着夫人、小姐上轿而去。
长孙肖看见势头来的熏赫,怎敢唐突,只得让她去了。仍又到船上寻那三个人,早已是一只空船,毫无踪迹。恐怕两头脱空,只得又赶上轿子,看个下落,早望见抬到大街上察院衙门里去了。一时乱哄哄,没处去问消息,只得在左近寻个饭店住下。
到了次早,越想越恼,只得走到察院前来寻问那三个管家,却又不知他的姓名。问来问去,都推不知道,只守候到日午,方看见那拿诗的管家走了出来,忙赶上前一把扯住道:“你拿了我的诗去与夫人、小姐看,怎不还我?却叫我在这里呆等。”
那家人因一时无诗还他,便赖道:“你这人休得胡说,谁拿你甚诗?”长孙肖见他不认帐,直急得暴跳道:“这两首诗是我的性命,便死也要还我。”那家人道:“就是有诗,不过是两张字纸,值些甚么,却将死来诈人。这是甚么所在,你须去问问人来,不要自寻苦吃。”长孙肖道:“你无过是宰相人家,也没个平白抢劫平人宝物之理。”
众人听见说:“宰相人家抢劫宝物。”都围来看,问道:“宰相人家抢劫你甚宝物?敢如此大呼小叫。”长孙肖道:“他现在西湖上,亲手拿了我两首女子的诗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为何不还我?思量白赖。”
众人听了,俱大怒道:“你方才说是宝物,为何又只是两首诗?该死的奴才,怎敢轻薄人家,又怎敢污秽及夫人、小姐,不打他一顿,他也不怕。”众人便你一拳,我一脚,这个将儒巾扯碎,那个就将衣袖抓开,长孙肖被众人攒打得急了,便跌倒在地,大声喊叫道:“宰相杀人耶!宰相杀人耶!”
正喊叫不了,恰恰蒯阁老要出门拜客,到堂上听见喊:“宰相杀人。”忙问道:“外边喊叫的是什么人?”左右禀道:“是一个少年光棍,在外面嚷骂,说:‘夫人、小姐抢夺他的诗笺,看了不还。’又说:‘老爷无过是宰相人家罢了,也难为他不得。’”蒯阁老听了,大怒道:“甚么人敢如此放肆,快拿进来见我!”
众人得了主人之言,便乱窜出来,将长孙肖横推竖搡的推到面前,喝着跪下。长孙肖偏自立着说道:“老太师既为朝延台辅之臣,自赫赫炎炎不怒而威。岂应纵任这些虎狼之仆,凌虐我一个懦弱书生,方足以显威哉?”蒯阁老道:“谁来凌虐你?是你自来送死。”
长孙肖道:“老太师睿同冰镜,明察秋毫,怎说此胡涂之话?人虽下愚,若不含冤负屈,谁肯自来送死。明明两首诗,被老太师二位豪仆强抢去,说:‘是夫人、小姐要看,许立刻即还。’至今不还。及今守候寻见取诗,反说:‘没有。’被众毒打。如此凌虐,老太师还说:‘是谁来凌弱?’终不成衣巾扯得粉碎,遍体打得损伤,是我书生自致,求老太师详察。”
蒯阁老道:“尊卑有分,贵贱有体。你一个贱人要思量傲贵,自应取辱,且你声声称书生,不知书可与你相识否?”长孙肖道:“与我相识不相识,这也一时说不尽,只求老太师赐考一考便知深浅了。”蒯阁老道:“你要考么?我若将大题目难你,只道我有诚心。我且出一个小小对儿与你对,你若对得来,便要算你做个书生了,凡事从宽。你若对不来,将你送到府、县去治罪,你却莫要怪我无情。”长孙肖道:“若对不出,情愿甘罪,这个焉敢怪,但请出对。”只因这一出,有分教:
恶言贾祸,盛怒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老丞相一怒害人情性恶
小书生两番登第姓名香
词曰:
孤寒措大,草茅一介,安敢望三台?不幸相逢,偶然触怒,性命任安排。谁知天子重英才,平步上金阶,再思往事,重追旧恨,方悔不应该。
右调《少年游》
话说蒯阁老见长孙肖少年清俊,又说话铮铮不屈,又见他口称:“书生。”不知真假,遂口出一对,考他道:“祭地误用狗,尽知断送小畜生。”长孙肖听了,也不假思索,竟应声答对道:“郊天不识牛,只道杀死老乘象。”
蒯阁老听见竟是骂他,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知死活的奴才,还留他则甚,快送到县里去,吩咐知县打死了罢。”长孙肖还要分辩,早被众家人横拖直扯,扯出了察院,竟送到县里。正值知县坐堂,众家人便不管好歹,竟带着长孙肖一齐拥上堂来,禀说道:“这光棍少年无知,狂言乱语挺撞了家老爷,故此家老吩咐送到大爷这里来,求大爷登时处死。”
原来,这钱塘县知县,姓王,是山西人。为人最是耿直。已知道蒯阁老使势骄横,又看见长孙肖,年青人秀,恐当堂审问不便周旋,因对众家人说道:“本县因有些朝延的急务要紧,这光棍且锁在此,容少时处死了,亲来回复太师爷。列位请先回,不消在此守候了。”众家人见知县应承处死,俱欢欢喜喜去了。
知县然后唤长孙肖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事触怒了蒯阁老?”长孙肖道:“晚生长孙肖,原系北直隶沧州人,因随父南任青田,不幸父死在青田任上,宦囊微薄,不能还乡,遂母子流落于此十年余矣。近蒙管侍郎怜才,先延居于西席,后接引于东床。自愧贫寒,难于亲近,欲归图寸进庶于瑟瑟有光。昨道过西湖,见湖山秀美,因取出管小姐与卜小姐答聘二诗,欲与之比较。正赏玩时,忽撞见蒯家三个恶仆来劈手夺去,口称夫人、小姐要看,看过即还。昨候了一日,竟无踪影。今不得已,只得跟寻到察院去取讨,不期一班恶仆如狼似虎,诗不肯还,转将我长孙肖打得如此狼狈。正打未已,忽又值蒯公自出,我只道大臣度量,休休有容,谁知比恶仆更甚。又疑我未曾读书,出对考我。长孙肖一时耐不定,对了一对,微微伤他,触犯他怒,故送到老父母台前,欲痛加惩罚,以快其骄横之心。今既到此,死生惟命。”
王知县听罢,因问得他出甚对,你对甚句,就至触犯?长孙肖遂将前对述了一遍。王知县听了,不禁大笑道:“骂得他好。但他要处死你,我若轻轻放你,他定然不服,又要送到别衙门去。若要责罚你一番,看你一个瘦弱书生,如何当得起。我如今有处了,目今乡试不远,你既要归图寸进,我如今就出文书,差两名长解,只说重责过,碍在地方生事,竟解回籍去了,他自然罢了。”长孙肖听了道:“若蒙如此则感恩无尽。”
王知县遂一面叫书吏出文书,又一面差两个长解,吩咐道:“这长孙肖是读书人,只因挺触了蒯阁老,我故解他回去,以避其锋。原非有罪,你须沿路好生看觑。”又叫库上取了三两银子,赏他道:“回来再赏。”长孙肖见县尊如此用情,再三拜谢。王知县又吩咐道:“速速出城,不可又被蒯家家人看见。”正是:
不思作恶多遭害,但略施仁便受恩。
试看为官治天下,几人惕惕念民冤?
王知县既遣长差,解了长孙肖出城。随即自到察院来,回复蒯阁老道:“目今按台将到省,不申文而处死,恐属不便。蒙太师发下光棍长孙肖,已重责四十,遣解役解还原籍矣,特来报命。”蒯阁老见说:“责过解还原籍。”也就罢了不题。
再说长孙肖,原要还乡,因遇此一难,几乎不保。幸亏王知县,既仁且智,遂将计就计,解回原籍,可谓不幸之幸。但失去二诗,未免得漠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同着两个长解,竟望沧州而来。
不月余到了沧州,长解与长孙肖同到州中,将钱塘县的解文投了。知州看了,因问长孙肖道:“来文上称你无罪,只为挺撞蒯阁老几句言语,为何就解回籍?”长孙肖道:“此乃钱塘王父母用情之处。王父母因知治民原要回籍就试,故借此周旋,又可泄蒯阁老之忿。”
知州听了道:“原来如此。”因取收管,发放来差去了。然后又问长孙肖道:“我见你年甚青,人物也甚聪俊,既久住南方,想文字或有可观。但只是你来迟了,本州已经考过,案已送了,不能复考,却如之何?”长孙肖道:“宗师考过正案,少不得还要大收一场。既正案赶不及,只好大收,去图侥幸了。”知州道:“大收虽有一场,只恐烦难。”长孙肖道:“大收畏烦难,乡会两场,便不消指望了。”
知州听了大喜道:“贤契有此大志大才,伫目以望与本州争光。”长孙肖谢了出来,找还旧家。过了两日,宗师正案发过,果然又出牌大收,长孙肖方收拾去赴考。
这日考的足有千人,宗师见赴考人多,而所取不过数人。若题目容易,人尽完篇,则难为去取。因出了三篇著的篇经,一篇论,一篇策,共七个大题目,要难倒这些童生。这些童生果然被他难倒。到晚查卷,只得三十三个完篇。其余不过一篇、两篇。到了五篇,便是最多的了。
宗师细细检阅,这三十三卷虽然完了,平平无奇者多,惟有一卷,名理渊深,雄才大纵。出之裕如而不穷,测之渊然而自足。宗师得了,大喜道:“不意遗童中有此美才。虽一总取了五卷,惟此一卷,遂取做特等第一。”附送观场拆号看时,却正是沧州长孙肖。
报到沧州,长孙肖倒喜的有限,早把个知州喜得如狂。就着人请长孙肖来衙中,大加称赏道:“贤契前日之言,犹不敢信。今日看来,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今秋折桂,不察可知。”遂殷勤馈赠,不一而足。长孙肖再三辞谢。
到了秋闱,真是文齐、福齐,早不知不觉又中了北榜的第一人。此时管侍郎封王尚未回来,无人替他欢喜。卜尚书又不知儿子替他担忧。惟有蒯阁老此时到京已久,见报北榜解元叫做长孙肖,影影觉此名甚熟。
再三细想,方想起:“前日在杭州,做对句触怒我,我送在钱塘县,要处死他的那个光棍,叫做长孙肖。”又想道:“彼时他自称书生,并不曾说是生员。今日为何就能中举?莫非另是一个。但前日那光棍长孙肖,解回原籍,却正是沧州。今这中解元的长孙肖,却又正是沧州。难道沧州一时就有两个长孙肖?莫非恰恰是他?”心中踌躇不定,因唤前日跟在杭州众家人,去查访新科解元,可否就是前日在杭州打的那个光棍。
众家人去查访了,来回复道:“这解元正是前日那个光棍,一毫也不差。”蒯阁老听了,暗想道:“他若只做解元还只有限,一时也奈何我不得。倘然又中了甲科,况他年纪小小的选了,两衙门说长道短,未免要受他的累,除非托座师不要中他才妙。”
算计定了,捱到春闱将近,查知今年主闱,例该陈相公为正主考,王相公为副主考。陈相公与他甚然相知,王相公与他不甚相合。因此,只得再三再四托那陈相公,以为正考做主,王相公料难违拗。不期到了入场,吩咐各房师取的卷子,都送了入来,与大座师分阅裁定。不期长孙肖的卷子,恰恰落在副主考王相公手里。
这王相公为人正直,绝不受人请托,又认得文字,只是喜饮两杯酒儿。这日看到长孙肖的卷子,文字甚是得意,看一篇,吃一大杯,看完七篇,吃了七大杯。却又重新看起,重新吃起,心下以为会元定于此矣,就要呈出来与正主考看。因又想:“会元卷子,从来是正主考定,我若呈出早了,正主考未免不悦。且留起,待他捡不出好卷子,然后取出,便自然服了。”因拿着卷子,赏了又吃,吃了又赏,不觉醉了,遂携着卷子到床上去睡。睡沉了将卷子落在枕后,全然不知,及至醒来,竟忘记了,又看别卷不题。
却说正主考陈相公,受了蒯相公之托,要捡去长孙肖的卷子,捡来捡去,再寻不出,只得又走到副主考这边来寻。寻来寻去,总寻不见。心下疑其不曾完场,只得罢了。及公众捡完,大主考陈相公已定了一卷。副主考王相公看了,殊不中意。方想起曾选了一卷,十分精妙的元卷,放在哪里,一时再寻不着。只寻到床头间,方才寻着。再细看看,果然精妙异常,不胜之喜。因拿出来与陈相公并房师看道:“这方才算得元卷,可以服人。”
陈相公接了一看,见言言锦绣,字字珠玑,也自欢喜。及查了字号,方知恰正是长孙肖的,因受了蒯相公之托,如何可取他。又不便说出是受了蒯相公之托,只得推说道:“这卷文字虽做得有些警拔之处,却欠大雅,恐取不得。”
王相公听了,便忿忿不平道:“此卷文字做得出经入史,大雅极矣。若说不大雅,请另寻一卷大雅的来比比。此卷若说取不得,则三百卷,无一卷可取矣!”陈相公道:“文章公器,岂可私争?”
王相公听了,益发忿道:“既蒙天子诏旨主场一番,也要取几个真正才子,也要取几篇传世文章,方于科制无愧。佳者不取,取者不佳,又何贵乎主考哉!今略略一言,反谓私争,岂不争而任意私行反谓公乎?此卷,陈老阁下既说不可取,本阁又安敢争以为可取。但留此卷,明日到御前请旨儒臣,三百卷子较较优劣,则孰公孰私自可辨矣。”
陈相公见王相公认起真来,恐怕惹事,因笑说道:“本阁不过一时不言,有不到处,老阁下不妨见教。为何说此客话,伤了同寅和气。”众房师齐打一躬道:“陈太师之言,最为通情,求王太师和衷相侍,勿生他议。会元之卷既照例,陈太师所取之卷定了,则王太师所取此卷,列在第二,其余循序而镇,再无说矣。”王相公见陈相公自认不是,又见众房师和解,便也不复再言。
到了放榜这日,果然,长孙肖中在第二,在他人看了,也遂不觉。惟有蒯阁老,得知甚是惊讶。因自思道:“我前日已再三托了大主考,教不要中他,不知为何又中了,且又中得甚高。”因差人细细打听,方晓得是副主考王相公作梗之故。既中了,无法奈何。只得叫出众家人来,查了道:“前日在西湖上,是谁抢夺长孙肖的诗笺?致我凌辱他一场,结成冤仇。”你也推不知,我也推不知,只等到要动刑拷打,方招出三人来,道:“两张诗笺,又不是金银,小的们抢他的做甚?实是夫人、小姐游湖时,隔帘看见,说是女子的诗,叫小的们去借他的来看一看,就许还他。不期夫人、小姐看得中意,留了不还,叫小的们没法,他来讨时,故此只得胡赖。”蒯阁老又问道:“这两幅诗笺,如今却实在哪里?”三家人道:“如今实在夫人、小姐处。”
蒯阁老听了,只得走入内里,叫了权充夫人的侍妾来,问道:“这诗笺乃他人之物,一个女子也不该借了来看。就看了,也该还人,如何竟掯勒在身边不还他?”侍妾道:“自借了来看,家人并未曾来讨。只说诗笺不值甚么,故丢下了,谁袗勒他的。”蒯阁老道:“还不快取出来。”侍妾忙忙取了出来,双手递与蒯阁老。蒯阁老因想道:“这长孙肖,他前日受了我许多凌辱。我今日若亲送还他,他未免要装腔作势。他既是王阁下得意的门生,我只央王阁下送还他,他自然不敢多讲了。”
算计已定,次日恰好在阁下会见王阁老,将前事细细对王阁老说了,就烦他送还诗笺,消释前恨。王阁老听了,应允道:“这个容易。”遂收了诗笺,出阁门回到府中,叫长班请长孙肖来,与他说道:“敝同寅蒯老先生,今日在阁下会着,特托我与贤契说一个人情。他说前进京时,曾在杭州遇见贤契取讨诗笺,他一时不知就理,又在仓卒之间识贤契不深,故多得罪。今见贤契高夺巍科,方悔从前孟浪,故再三拷打家人,追究出原诗,托老夫送还,欲求贤契推薄面,将前愆尽释,不知贤契肯用情否?”
原来,长孙肖自从失去二诗,虽在欢忻之际,亦屈屈不乐。今虽中了一个进士,然品级相悬,怎敢与宰相作对。正要打帐在殿试后。慢慢求座师去取讨。今见蒯阁老,转央座师送来,不胜之喜。因忙接了,连连打躬称谢道:“当时借去诗笺,蒯太师原不与知。就是后来送县究治,皆门生狂言触怒,自作之孽,实非蒯老太师作过情之举。门生正打帐殿试之后,求老恩师转恳,怎反先蒙赐还,真天高地厚之情也,容当重谢。”
王相公因而问起道:“这两首咏玉支玑的诗,是谁家闺秀所作?怎做得这等风流?”长孙肖因将诗笺,指示与王相公道:“此一首,是管侍郎闺秀,管彤秀所作。因与门生有婚姻之约,门生以玉支玑为聘,故作此答聘。”王相公道:“题得此诗,闺阁风流已占尽矣。为何又有此作?此作又是谁家女子所作?”长孙肖道:“此作传来,虽说是卜尚书家小姐所作,实实连门生也不知真假。”王相公道:“此又是为何?”
长孙肖道:“管小姐这头婚姻,原系卜尚书之子,卜成仁所求。只因管小姐访知卜公子无文,不愿嫁他,故出了三个难题目,要卜公子做诗。卜公子自做不出,转要门生做了,故管侍郎只论诗,不论人,转将这段婚姻许了门生,故门生愈触卜公子之怒。然他畏管侍郎官尊。敢怒而不敢言。后乘管侍郎远出封王,遂再三与门生订交,欲以其妹嫁与门生,要门生断了管氏之婚。门生辞以受了管氏玉支玑答聘之诗。他遂令其妹也做了一首玉支玑答聘的诗,来与门生,即此诗是也。若论此诗,实与管小姐所作不相上下,然不知是真是假,故至今怀疑未决。”
王相公听了,大喜道:“原来此二诗关乎两段婚姻,怪不得贤契着急。今喜归赵,待殿试后,请旨归娶何如?”只因这一归娶,有分教:
非死非生,是一是两。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长孙肖不忘生死请旨归娶报深仇
管青眉巧变姓名暗地养姑行大孝
词曰:
耳闻义尽,眼看逼死,惨祸一何深。不报冤仇,徒然富贵,夫岂有人心。装聋装聩且装暗,要做女曾参。芳心不露,香名不朽,留得到而今。
右调《少年游》
话说长孙肖复得了二诗,自以为娶有据,不胜之喜。且按下不题。却说强之良,自闻了管小姐的死信,恐怕卜成仁事急,嫁祸到他,不敢住在青田遂一径走到杭州。在杭州无聊,又随附朋友走进京来。在京中东西游荡,没个实路。今忽见进士榜,放长孙肖高高中在第二,追悔不该附和卜成仁,算计打他。忽又想道:“我虽挑拨卜成仁打他,然事属隐微,他未必深知。莫若转将卜成仁逼死管小姐之信,报与他知,叫全上本参劾卜成仁,要他偿管小姐之命,或者可了从前之恶,而复与他来往。”
算计定了,遂找寻到长孙肖寓处来拜他。长孙肖见了名帖,正要访问青田之信,遂慌忙出来相见。相见过,长孙肖就先说道:“小弟自遭卜成仁驱逐而来,足不容停,只道是祸,今侥幸一第,谁知反叨其惠。长兄安拥诗书,为何亦远远到此?”强之良道:“结交朋友,自古称难,小弟遂往往不信。卜成仁对酒笑谈,春风和气,宛然朋友也。谁知后来在仁兄面上,做出许多恶态,小弟早已薄其为人。及仁兄行后,他洋洋得意,所为骄横,皆王法所不赦。又只管来缠搅小弟。小弟恐终有祸,故绝之而来,欲以观皇居之壮。今幸正值仁兄高登虎榜,分荣借光,何快如之。”长孙肖道:“卜成仁之恶习与性情,可无论矣。但管岳父封王未归,别来许久,不知管小姐并公子俱平安无恙么?”
强之良听了,假做吃惊道:“原来管小姐的大变,仁兄尚不知道?”长孙肖听了,真吃一惊道:“管小姐春卿闺阁,有何大变,莫非生病么?”强之良见问,不觉惨然道:“若是生病,怎算得大变。”
长孙肖听强之良说话诧异,急急问道:“难道死了?”强之良道:“若是好死,也还不惨。”长孙肖见说,吓得浑身俱抖起来道:“端的为何?乞快快说明!”强之良道:“卜成仁乘兄行后,欺他孤女、幼子,倚强逞横,竟公然入赘到他家。管小姐虽说才智过人,只好在斯文中作用,怎当得卜成仁无伦无礼一味蛮为。管小姐被逼急了,又不肯辱身,竟自刎而死。”
长孙肖听见说:“管小姐自刎而死。”只叫得一声:“好苦啊!,”早一交跌倒在地,竟连人事都不知道。服侍的长班急了,慌忙扶起来,将滚汤来灌。灌了半晌,方才醒来,大哭道:“苍天!苍天!何不仁至此,竟将一个才美佳人,幽贞淑女断送耶!”又自怨道:“长孙肖既无福消受,只合自先殒灭。为何不自殒灭,转祸及小姐耶!”忽又大恨道:“卜成仁奸贼,我与你前世何仇,今世直造祸之惨如此。此仇此恨,应不共戴天矣!”一头说,一头痛哭。
强之良劝道:“管小姐既已死了,哭也无用。只消上一疏,将卜成仁参倒,替管小姐报仇,便是仁兄之义。”长孙肖道:“报仇不待言矣。但管小姐与我不独夫妇,又良友也。管小姐今死,我还要生在世间何用?”
强之良劝了许久,见长孙肖只是哀苦,无可奈何,只得辞别而出。长孙肖自此之后,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不是愁眉,便是泪眼。见了人不言不笑,竟像一个痴人模样。正是:
等闲死别已伤心,何况恩情海洋深。
一面未亲先逝矣,怎叫涕泪不淋淋。
长孙肖终日痴痴迷迷,哪里还打帐去殿试。到了殿试之期,王座师再三差长班来催请,长孙肖推辞不得,方勉强就试。但草草完事,听他殿在几甲。不期才高过人,不十分落人之后,仍殿得一个榜眼。游过街,谢过圣恩,就来拜谢座师王相公。王相公因问道:“闻贤契连日悲哀不知悲哀何人?”长孙肖道:“此事正要禀知老恩师,求老恩师重怜,少助一臂。门生悲哀的,即前日咏玉支玑诗的管小姐。”
王相公道:“这管小姐为着何事,贤契悲哀她?”长孙肖道:“此事说来,门生焉得不伤心。这管小姐,因做诗而与门生有婚姻之约,前已禀知老恩师矣。不期卜成仁要夺此婚姻,设心甚险,先谋之于其父,将管侍郎即遣去封王,次又将门生用威逼走,然后欺管小姐孤女无依,遂口称入赘,竟用强闯入深闺,勒逼成婚。管小姐被其凌逼不过,只得自刎而死。此何等奇冤惨祸,而府县官竟畏卜尚书父子之威,置之不问者。恩师,你道此事当哀痛乎不当哀痛乎?”
王相公听了大惊道:“此异常大变也!在庶民之家,亦当伸冤理也。何况卿相之女,遭此惨祸,竟寂寂不言,府县真土木矣。”长孙肖道:“管小姐惨亡如此,父又远出,弟又幼小,竟无人鸣冤。门生既经行聘,即其夫也。欲上一疏陈此冤情,或亦不为多事。倘蒙圣恩怜准,使管小姐之深仇得报,门生便死,亦所苦心。不知老恩师以为可否?”
王相公听了,连连答道:“此义举也,宜速为之。圣明在上,必无不准之理。”及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疏虽该上,但细细想来,莫若且慢。”长孙肖道:“此是为何?”王相公道:“我想此事乃人命重情,必须日时俱实,见证分明,方可入人之罪。贤契若就所闻,遽然上疏,事纵不诳,罪人安肯轻伏其辜,势必游移展转,转弄松了。以本阁算来,贤契只消上疏,单请归娶。且侍归娶无人,那时查清致死之由,升死之日月,并其家人证见。罪人虽有万啄百足,亦不能游移展转矣。”长孙肖听了,大悟道:“老恩师之教蓍龟也,敢不敬从。”因辞了回寓。
过不得一、两日,随即上了一疏,内称有母独居于家,又称有玉支玑之聘,未曾完娶,请旨归省归娶。因阁里有人,过不得数日,就命下准了。长孙肖见圣旨批准,遂一面打点起程不题。
却说卜成仁,自见管小姐刎死之后,料想管侍郎回朝,断断不肯干休,因早已着人将前事细细俱报知父亲卜尚书,要他等管侍郎回朝,即设法求他,或者尚可挽回。卜尚书牢记在心,要等管侍郎回来挽回。
不期管侍郎尚未回来,而长孙肖早已中了榜眼,请旨归娶矣。心下十分着急,因想道:“长孙肖请旨归娶者,管小姐也。管小姐既死,却将谁人与他归娶?归娶无人,自然要追究到刎死,并威逼之情。若追究了出此情,再上一本奏知朝延,圣上又最重伦常,恐儿子成仁这一死,虽插翅亦不能逃矣。要挽回,除非此时求他。但他一个新榜眼,从无半面,却如何说得入去?”再四寻思,并无门路。
只想了两、三日,方才想起长孙肖是王相公得意门生,除非去求王相公,与他做个人情,这事方有三分机括。遂连夜备了一副厚礼,来见王相公。
一相见,便先是一跪,王相公忙扯住道:“这是为何?”卜尚书道:“求老太师救小儿之命。”王相公请他坐下,复问道:“令郎为着何事,至有性命之忧!”卜尚书道:“贵门生长孙肖榜眼,请旨归娶的这位管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忽然自尽。因小儿向日求亲不允,有些口角,道路之口,遂牵到小儿身上。今贵门生,奉旨归娶,明日归娶无人,恐一时不察,误听人言,信虚为实,形之章奏,则小儿临期莫辩,未免有性命之忧。故晚生特来求老太师,先赐鼎言一声,管小姐之死,实与小儿无干,则恩同再造矣。”
王相公听了,大笑道:“老冢宰休得取笑,何自家翁婿不言,而托本阁言之?”卜尚书听了,大惊道:“老太师此言甚奇,谁为翁?谁为婿?”王相公道:“冢宰为翁,榜眼为婿,本阁知之久矣,岂老冢宰反不知耶?”卜尚书道:“老太师何以知之?且知此事何以为据,莫非不确?”王相公道:“怎么不确,长孙榜眼玉支玑之聘,已送入于令爱矣。而令爱咏玉支玑答聘之诗,长孙榜眼已收藏如奇宝。前在杭州西湖,失之于蒯相公。本阁近来为之取归此诗,本阁亲眼见,亲手送,确莫确于此矣。老冢宰何尚生疑?”
卜尚书见王相公说得凿凿可据,不禁又惊又喜道:“若果如此,则小儿之生有一线矣。但不知小儿几次书来,为何再不提起?”王相公道:“令郎不提起,有个缘故。”卜尚书道:“有甚缘故?”王相公道:“令郎结此婚者,原非本意,只不过要谋夺管小姐之婚,欲以此为香饵,要令长孙榜眼吞此吐彼也。不期长孙榜眼吞吐尚未分明,而令郎早已与管小姐结此生死冤家矣。若揆情度理论来,则令爱与长孙之结婚假也,令郎于管小姐之威逼真也。然为今之计,行聘有物,答聘有诗,老冢宰若执假以为真,则长孙榜眼万万不能前其非真而是假婚姻。倘弄假而成真,则威逼之情能真而亦假矣,老冢宰不可不认真而图之。”
卜尚书听了,大喜道:“老太师妙论,真有起死回生之力。不惟使小儿少宽法网,且可令小女得此佳婿,何快如之。但不知如今要认真,却如何认起?”王相公道:“这不难。老冢宰只消说,此婚令郎久已报知,但未曾会面,今复请学生为媒,申明前约,以图相见。”卜尚书道:“老太师之算,神算也,妙不容言。即求老太师鼎力一言之,倘邀其允,当治酒以成其礼。”王相公允了。卜尚书因再三致谢而去。正是:
慢言奸计有千般,天定婚姻只一端。
若使直来还直往,安能人事有波澜。
王相公因受了卜尚书之托,只得请了长孙肖来,道达卜尚书之意。因说道:“若论卜成仁之奸恶,本不当与他结婚。但细玩卜小姐答聘之诗,诚一代之佳女,不可失也,虽管小姐义不能忘,然不幸遭变矣,未有终身无内助之理。若欲有内助,舍卜小姐而他求,则非义矣。不知榜眼以为何如?”
长孙肖道:“老恩师台教,自是金玉。但管小姐既识门生于贫寒之时,又周旋门生于患难之际,此知己也,此恩人也,已不可忘。何况临终一死,未必不为门生之节义。思量及此,虽剖心从之,亦难报德。奈何才闻其死,即欲改图。乍得一官,便谋授室。无情无义,恐狗彘不食其余。”言未及终,早已涕泪如雨。
王相公见了,亦不禁惨然叹息道:“无忝义夫也。此议言之太早,是予过也。只是还有一说,卜小姐婚议,出之卜成仁,或有不诚,然卜小姐受聘答诗,则未尝不诚也。贤契守一,固可敬也,而女子从一,若令其无归,亦可念也。”
长孙肖听了,沉吟半晌,无言可答。但说道:“乞容门生且归完娶之案,看作何了结,然后可行可止,再商其他,或亦无伤。”王相公道:“这个自然。但报仇之事,昨已有报:‘管侍郎不日还朝。’彼自应料理,贤契似可不必破面。”长孙肖道:“管小姐既已香销玉碎,便寸斩卜成仁,亦于管小姐无补。所谓报仇者,不过表生人感愤之心耳。若论感愤报仇,即杀身碎首,亦所不惜,又何惜乎破面。但既蒙老恩师吩咐,敢不佩领。容门生到彼,再揣情罪而行,以报台教何如?”王相公道:“如此足矣。”长孙肖遂发牌而行。正是:
正人作事不容轻,酌仪裁情然后行。
不是存心如此厚,焉能千古得留名。
王相公与长孙肖将前后事情斟酌定了,然后报知卜尚书。卜尚书不胜之喜,一喜儿子借此可以少宽其罪;二喜女儿招了榜眼之婿,且又年少才高,人人夸美,遂殷勤设酒加厚送礼。又知长孙肖归省归娶,忙差家人回去,通知:“叫卜成仁,央原媒撺掇完婚。”又写信与女儿,叫他:“顺承其事。”又托府县周全。凡有可为,无所不可。且按下不题。
却说管小姐,自以诈死吓走了卜成仁,恐怕露了踪迹,遂深藏在内阁,外面的侍妾,一个也不容相见,故邻里亲戚皆认以为真真死了。管小姐独戒家人,不许传与长孙相公的母亲祖夫人知道。家人虽然瞒着,不期长孙肖一个旧学生,在城中城隍庙前走过,忽见卜公子痴痴颠颠备了三牲酒果,在那里祈禳。因问人:“祈禳何事?”早有人传说:“是为强婚,威逼死了管侍郎的女儿管小姐。如今小姐显灵捉他,他慌了,故此祈禳。”
那学生听见说:“是师母死了。”吃了一惊,遂忙走到长孙先生家来报知师祖母。祖夫人正因儿子出门,久不见回来。多亏那未过门的媳妇管小姐供给薪水,甚是殷勤。凡是日用所需,一毫不缺。忽听见学生闻报:“管小姐被卜公子威逼死。”只惊得昏晕了过去。
仆妇再三呼唤,方才救醒。因哭说道:“这老天也甚不公道。怎这等一个好贤能小姐,竟遭这样的惨祸死了。我儿子出门音信杳无,全亏了管小姐施仁料理。今管小姐遭此大变,叫我一个穷途寡妇倚靠何人?”仆妇劝道:“家小姐虽然死了,自当托人料理,老夫人不必过虑。”祖夫人道:“纵然托人,怎能得如管小姐之真心实意,情礼兼尽。”由此想一回,哭一回,饮食渐减,恹恹成病。
家人慌了,因悄悄报知小姐。小姐暗想道:“我与长孙聘礼已行,名分已定,则长孙之母,实我之姑也。长孙若在家,犹可以未过门为辞,今长孙又因我而为奸人逼走,临行虑及养母,我又一力应承。今长孙去久,生死未知,则养母之责,非我而谁?况今日祖夫人之病,又因闻我之死信而起,是我不能养其生,反而有以致其死,其罪又加等矣。欲要说明未死,又恐漏泄风声,欲要遣人代事,谁能体心。”再三寻思,并无妙法,只得与幼弟管雷说明,叫他好生看家,自却改了淡妆素服,暗暗叫家人雇一乘小轿,赶天未明,即抬到长孙家来,看视祖夫人。
拜见了,就说道:“贱妾寒家姓戴,与管小姐比邻而居。蒙管小姐相爱,虽称结义姊妹,实不减同胞。前管小姐临死时,一心只记挂着老夫人无人侍奉,故再三托贱妾代为侍奉。贱妾一向打听得老夫人身体康健,故不敢轻易来惊动。昨闻老夫人因念管小姐,忧思成病,故贱妾心慌,恐负管小姐之托,故只得前来趋侍。凡药饵所需,皆妾料理。只求老夫人宽心保养尊体。”
祖夫人听了,又悲又喜,又感激道:“管小姐既守节如此,又尽孝如此,真淑女中之有一无二者矣。我与小儿无福之人,如何消受得起,遂累其遭变也。”说罢,又痛哭起来。戴小姐因劝道:“管小姐临死嘱托,不忘老夫人者,欲老夫人安也。若老夫人转为管小姐过伤而不安,则是老夫人悲伤管小姐,反令管小姐不能瞑目也。今愿老夫人节哀以两全。”祖夫人听了,方才说道:“闻戴小姐高论,点醒甚明,自此之后,再不痛哭矣。”只因这一不痛哭,有分教:
觌面不识,寸心留恋。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祖夫人舍不得捉李代桃
卜公子慌杀了移花接木
词曰:
好情替代,怎想他偿债。不是人情惫赖,实难当心相爱。身遭祸害,全望有人遮盖。岂肯轻招你怪,只为要留我在。
右调《少年游》
话说管小姐,因念祖夫人有病,无人侍奉,遂自充做邻女戴小姐,朝夕与祖夫人谈笑饮食,直奉承得祖夫人心欢意悦。不但疾病全安,更兼身体康健,管小姐暗暗欢喜。只恨长孙肖去了许久,并无消息。虽有人传说:“他死了。”管小姐只是不信。思道:“长孙肖其父为官不贪,廉吏也。母安贫教子,淑媛也。就是长孙肖,不仅年少多才,又且言行不苟,君子也。天道虽深微不可知,若以常理论之,君子如长孙,决未有困厄不禄而即早死者。”
到了秋闱,榜发北京报到。管小姐叫人买了一张来看,见第一名解元,就是长孙肖,沧州人。直喜得心窝里酥麻不了,忙报知祖夫人。
祖夫人这一喜,也非常。喜定了,忽又大哭起来。管小姐问道:“令郎高发,喜事也。老夫人为何转生悲伤?”祖夫人道:“戴小姐,汝不知道,我小儿因父死清廉,流落于此,贫人也,贱人也,有谁瞅睬?幸管亲翁一见垂青,即招之西席。西席未暖,又蒙管小姐以三诗刮目,复举入东床。若论相知,此何等之知。若论施恩,此何等之恩。故小儿常自奋励,欲致身青云之上,以酬其知,以报其恩。若不幸无才无命,遭逢坎坷而死。倒也罢了。今既侥幸,忽有寸进,酬知报德此其时也。乃管亲翁既海上未归,而管小姐又人间早谢,小儿纵再进一步,腰金衣紫,却报之何人?思量到此,怎教我不痛心。”说罢,涕泪如雨。
管小姐听了,暗暗感激。因慰说道:“老夫人不必多忧。管小姐蒙老夫人如此追思,真管小姐之福也。老夫人但请放心,只在贱妾身上,包管终有一个管小姐来奉侍老夫人。”祖夫人道:“管小姐才美,人人所称,安能复有?纵使别有一个管小姐,也不能比这个管小姐的情深义重了。且莫说以往恩义,即今死后,犹殷殷托戴小姐如此看视老身,则其孝义渊深为何如,焉能复有?”婆媳二人,一明一暗,相对着,彼此互相感激。正是:
恩知不减邱山重,情若难忘海样深。
莫向伦常虚摸索,本根原自在人心。
长孙肖中了北京解元,报到青田,李知县犹不在心,以为隔省举人无甚相关。及到春闱见报:“中了会榜第二名。”便不觉惊心。晓得他母亲尚住在青田,忙差人找寻着了,只得亲自到门来恭喜。遂要送两榜的匾额来,并要竖立旗竽。
祖夫人与戴小姐商量了,因叫人回复道:“家爷尚在京未回,家中老夫人不便为礼,凡事俱求大爷从容,候家爷回时,再举行罢。”李知县只得去了。祖夫人与管小姐见县官来报,知道是真,喜个不了。
过不多时,又报:“殿试中了榜眼。”过不多时,又报:“奉旨回籍归娶。”李知县因旧时有追取玉支玑这些芥蒂,未免着急要周旋。因在大街上,选择了一所大厅屋,收拾得齐齐整整。门前竖立旗竿,堂上高悬匾额。一个解元、一个会魁、一个椁眼,好不兴头。又备下薪米供给,择个吉日,就要敦请祖夫人到新屋去住。
祖夫人着人再三辞谢道:“寒儒偶尔登第,自有敝庐可居。况翰苑清署,且一劳未效,一功未奏,怎敢便改寒素之常,僭居华屋之下。”李知县道:“居官自有居官之体。若居官而仍安侧陋,则是辱朝延也。要求老夫人迁居新屋为合理。”祖夫人又回道:“就理合迁居,也须候榜眼回时再议。”李知县耸她不动,只得又去了。正是:
欺贫曾诈玉支玑,捧贵新开金屋扉。
总是一人分两截,问今何是昔何非?
管小姐见祖夫人心上欢喜,安然无恙。又见长孙肖身荣贵,不日即归,恐一时撞见不便,因辞祖夫人道:“贱妾原不该来亲近老夫人,只因受管小姐之托,闻老夫人有恙,故代为侍奉。今幸康饶,榜眼又荣贵还乡,贱妾可谢无罪,且请别去。候榜眼完娶事毕,老夫人有暇,倘不弃嫌,再来趋侍。”
祖夫人听了,着惊道:“戴小姐何遽言别去?我老身前日当惊悸成病之时,若非戴小姐亲来看视,百般开慰周旋,则我老身一悲一伤,此时已死久矣,安得至今。此虽戴小姐推管小姐之爱,然老身一冷一暖,一饥一寒,亲受戴小姐之惠不浅矣。今日枯木回春,正思图报,奈何遽言别去,使我心伤。”戴小姐道:“贱妾蒙老夫人视如儿女,亦不忍舍老夫人而遽言别去。但恐榜眼归时,贱妾非亲非故,难于相见。若躲躲藏藏,又殊属不便,故不得已而请归,乞老夫人谅之。”
老夫人听了,忽沉吟半晌道:“我老身有一言,似乎合理,又似乎不合理;似乎近情,又似乎不近情。欲与戴小姐言之,不知可容我启齿?”管小姐道:“老夫人与贱妾恩犹母也,贱妾于老夫人义犹女也,有何不可言,还要下问?”祖夫人道:“既如此,我就直说了,若不中听,戴小姐却休怪。昨县尊报小儿奉旨归娶,想是小儿在京,尚不知管小姐之变,故有此请。明日归娶无人,察知其事,小儿感管小姐情义之深,定有一番举动,不忍再娶。此虽酬知报德,理宜如此。但长孙一脉,宗祧所系,终非了局,设或再娶。我想管小姐既托戴小姐以事姑,戴小姐何不一发仗义,竟代管小姐以为妇。此虽老身舍不得戴小姐,而欲行权。戴小姐若慨然从而行之,虽另是一局,然尚不出管小姐遗意也,不识戴小姐以为何如?”
管小姐听了,假吃惊道:“老夫人之言,果不近情,果不合理,毋怪乎老夫人之不轻于言也。令郎榜眼,今非昔比,乃玉堂金马贵人也。奉旨归娶者,管侍郎女也。纵管小姐有变,岂少公卿之女,怎能议及寒贱?”祖夫人道:“贤愚品也,贵贱遇也,当取其实,不当循其名。即小儿之慕管小姐,亦慕其咏雪之长才,答聘之佳咏,并御变之妙智,非慕其侍郎女也。我看戴小姐,赋窈窕之容,抱幽贞之性,朱嫌其赤,粉压其白,诚绝代之佳人也。至于受死亡之托,而死不变心。事疏远之人,而有知骨肉,虽古贤媛莫能过也。惜管小姐遭变,未接其芳香,而今怏怏。然私心揣度,设或见之,则比于戴小姐不相上下。我不敢重死而轻生,亦不敢贵名而贱实。戴小姐与管小姐周旋久,不识以老身之言为何如?”
管小姐听了,嘻嘻笑道:“老夫人怎看得这等分明。且候令郎榜眼归时,迎娶无人,再当别议,此时未免太早。”遂辞别而归。祖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惟执手留连,再三订后会之期。正是:
若信虚名最误人,但随两耳失精神。
谁声谁色谁形影,明眼方才认得真。
祖夫人送了戴小姐回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卜成仁,自管小姐死后,便痴痴呆呆,见神见鬼。虽眼前不见管小公子动作,还怕管侍郎回朝报仇。虽有信求父亲挽回,犹恐挽回不来,未免愁闷。再不想到长孙肖连科中了,又殿了榜眼。忽然见报,直惊的一个小死。惊虽惊,却还认他新中了,自然要在翰林做官。况他又是沧州人,定然要接母亲,不是还乡,便是上任,再没个又到青田来的道理,略略放心。过了半月,早有人纷纷传说:“奉旨归娶。”这一惊真要惊死。还恐传闻之信不确,因又来见县尊打听。
李知县道:“怎么不确,本县已替他置了新屋,候他衣锦归娶。”卜成仁听见是真,一发吓慌了。因问道:“他奉旨归娶,不知娶何人?”李知县道:“一定是娶管小姐了。”卜成仁道:“管小姐已死,却娶何人?”李知县道:“若归娶无人,只怕还要波及到贤契,贤契也要早为之计。”
卜成仁已自惊慌不了,忽又听见说要波及到他,一发惊慌。早不觉屈了双膝,跪在县尊面前,再三要求他救命。李知县忙扯起他来道:“本县向日因徇了贤契之情,追出他的玉支玑来,得罪于他。如今匆匆置屋周旋,尚不知可能周旋得来,所谓自救,尚且不暇,焉能又有余力庇及贤契。我且问贤契,向日上库的玉支玑,贤契上价取出又作何用?”卜成仁道:“并未他用,原为长孙无忝转定下舍妹了。”李知县道:“这又奇了,他既定了管小姐,为何又定你令妹?”
卜成仁道:“有说也。只因治晚生要求管小姐,欲长孙无忝贪此弃彼,故以此为香饵之钓。彼此说合,虽不啻再三,然俱非实情。”李知县道:“若果如此,则贤契尚有一线可救。”卜成仁道:“有何可救?万望见教。”知县道:“他聘令妹之事,昔日虽说是假,今日他一个榜眼,也不辱了你尚书的门楣,何不间认了真,等他归娶之时,竟公然执聘请嫁与他。他见管小姐死了,或欣然愿娶,亦未可知。嫁娶若成,则管小姐威逼之事,自不问了,岂非救你之一线。”卜成仁道:“老父母之算,可谓妙矣。但虑长孙榜眼为人最重情义,况他与那管小姐的情义又更重。他若知管小姐死了,定要为管小姐报仇,哪里便肯改娶。不知可还有别策使他不追究,而竟娶则妙了?”
李知县又沉吟半晌道:“既是这等说,我又有一法。我想他在京中,既请旨归娶,自然不知管小姐之变。待他来娶之时,等我与管公子说知,央他不要说出管小姐之死,竟将令妹充做管小姐,暗嫁与他。等成亲之后,再细细说明,那时银河已渡,玄霜捣成,再愁他做甚。纵使有言,亦不为大害矣。”卜成仁听了,大喜道:“此计妙甚。容归与舍妹言之,若舍妹允从,再来恳求老父母与管公子去说。”说罢别去。正是:
只知罪当死无辞,谁料团团都是疑。
到得机关看破后,方知久已失便宜。
卜成仁虽与县尊商量,要将妹子充做管小姐去嫁与长孙肖,是一条妙计。及走到家里,要向妹子开口,又知妹子年纪虽小,却为人言语不苟。因向日骗他的玉支玑诗去答聘,被他絮聒了一番,今日如何又去开口。若妹子不嫁他,明日长孙肖归娶无人,追究起来,这一死何辞。
无可奈何,只得先进来下一礼,求母亲郑氏道:“孩儿的死期将到了,母亲知道么?”郑氏道:“我怎么不知,只是没甚救你。”卜成仁道:“母亲若肯救孩儿,倒有一个妙法,只怕母亲不肯。”郑氏道:“痴儿子,怎说此呆话。你父亲有几个儿子?若是有法救得你,便割我的肉,我也不惜。有甚妙法,可快快说来。”卜成仁道:“管小姐被孩儿威逼死了,人人皆知。亏得府县畏父亲吏部之威,不敢胡言乱语,故讨得暂时安静。不期管小姐许嫁的丈夫长孙肖,昔日是一个寒儒,还欺他得下。谁知他连科中了鼎甲,做了榜眼。今又请了圣旨,来娶管小姐,已出京在路。倘明日到了,访知管小姐是孩儿威逼死的,奏知朝延,则孩儿这一死如何免得。”
郑氏道:“我一个妇人,如何救你?你前日已写信去求父亲,难道父亲就没个回信?”卜成仁道:“父亲不回信者,想也是没法。孩儿今日与李知县再三商量,倒有一法在此。向日这长孙肖,孩儿因要夺他管小姐之婚,曾戏将妹子许嫁与他,要他退了管小姐之婚让我,故求妹子做了一首玉支玑的诗答他。后来妹子知道,为此诗与我争闹一场,此是母亲所知。在当日设计,原是耍他。就今日想起来,管小姐又死了,他一个青年榜眼,才又高,人物又风流,不嫁他却嫁何人?莫若将当日之假,竟认真了。等他来归娶,竟执了玉支玑之聘,请府县为媒,竟嫁了去。以妹子的才美,怕他不喜?婚姻既成,一可以完妹子终身之事;二可以救孩儿的性命。此虽两利之道,但恐妹妹性子有些高傲,恐以权变为嫌,不肯应承,故孩儿特求母亲苦劝她一番,或者她才心肯。”
郑氏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彼此有益,待我就去劝她。”遂不叫人去请,竟自走到后楼来,寻见了红丝小姐,将卜成仁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一事你若许了,一时就有三利,你哥哥威逼管小姐之罪,可以由此而免,一利也;哥哥若免死,又可全了父亲的宗嗣,二利也;我儿你负此才美,得嫁这个风流榜眼,也不枉了,三利也。以我算来,实实是好,不知你意下何如?”
红丝小姐道:“若单论婚姻,只闻淑女君子求之,未闻畏诉讼逮狱,即轻身而往者。若论保哥哥之性命,全卜氏之宗桃,虽死亦无不可,何敢争礼?但女子三从,父在从父。今父命不知谓何?而为女子者,竟自适人,虽民间嫁娶,亦不敢行,何况卿相之家乎!且于榜眼不榜眼,风流不风流,孩儿不问也,乞慈母谅之。 ”
郑氏见红丝小姐说得正大有理,无言可劝,只得又走了出来,说与卜成仁知道。卜成仁听了,因跌脚道:“要等父命,这还好哩!听得人说,长孙肖已出京多时了,只怕早晚就到。若再差人去请父命,只怕请得命来,我的性命已呜呼了!”郑氏道:“你且不必着慌。你妹子虽然如此说,但我看她沉沉吟吟,也还不十分固执。你且去料理管家之事,妹子待我再去劝他,或者肯了也不可知。”卜成仁道:“母亲吩咐的是。孩儿且去外面打点,妹子之事,要在母亲身上。”
遂走了出来,又去见李知县道:“舍妹之事,治晚生已曾说明了。只求老父母到管家一言,倘能救得治晚生,自然重报,决不敢忘。”李知县道:“本县一官,俱蒙尊公覆庇。贤契之事,即本县之事,敢不周旋,怎么说起报来。贤契且请回,本县即刻就去见管公子,看他是何光景,再作道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屏开双孔雀,褥隐两鸳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管不闻婉转探才费小心
卜红丝信笔题诗存大礼
词曰:
闻名不久,未识才真否。果是闺中八斗,结他做英皇偶。题诗信手,聊免涂鸦出丑。识破珠玑琼玖,大礼如何敢苟。
右调《少年游》
不说李知县受卜成仁之托来见管公子。且说管雷,有人报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奉旨归娶之事,大喜不胜。因暗暗着人到祖夫人处,请姐姐回家,与她商量道:“姐姐诈死,外面人都信了。今先生奉旨归娶,将近到了。爹爹又封王未回,倘有府县来问,却怎生答应?”管小姐道:“若竟说是死,恐别牵终幕,岂不有误?若竟说是生,则生死至情,又无以见。吾弟且含糊于生死之间,看长孙作何情态。倘责汝优柔不断,只以待父归为辞,便可掩饰。”管雷一一领受。
正算计未了,忽报李知县来拜,管雷忙出来接见。方才坐定,李知县就先说道:“今高亲长孙无忝,高揍巍科,奉旨归娶,贤契知道了么?”管雷道:“已闻知了。”李知县道:“令先姐既遭此变,却将奈何?”管雷道:“实无可奈何。”李知县道:“虽无可奈何,然此系奉旨之事,须先商量一法以待之,方可免临时之误事。”管雷道:“家父奉王命而远出,治门生又年幼无知,实不知商量何事?只合等长孙先生到日,他与治门生有师生之谊,于家姐有夫妇之论,家父又与他有通家之好,此时当作何举动,他定有以教之,治门生实不能先打点于此时也。”李知县道:“子候父命,固是正理。然尊大人(原书自此缺二页共三百六十字)……。
卜存仁道:“管家的事,已说得明明白白了。但只要妹子乐从,便救了我的性命,不知母亲曾又与她说通么?”郑氏道:“我已说过三、四次,她执定要待父命,教我也无法奈何她。”卜成仁道:“若要待父命,不知父命几时来?莫说他来寻我,便是我自家急,也要急杀了。“
正在着急,忽父亲卜尚书有信寄到,忙忙拆开看时,恰正是教女儿从权嫁与长孙榜眼之事。喜得卜成仁抓耳揉腮,不知是处。郑氏听知,也自喜欢,因拿了卜尚书的书信来,与女儿看道:“这番没得说了。”卜小姐看见书中说道:“既玉支玑有聘,答聘有诗,则婚姻定矣。”又说道:“长孙榜眼青年才子,你若嫁得他,我心高兴。我已央大座师王相公为媒,与彼说明矣。”
卜小姐看完,沉吟半晌,方说道:“父既有命,母亲又再三教劝,事又与哥哥相关,孩儿怎敢再辞,听其来娶可也。若先往管家与她弟为我弟,则恐涉嫌不便。”卜成仁道:“她家公子才十二、三岁,有何嫌可涉,贤妹既允了,他明日就要来接贤妹了。”红丝方无言语。正是:
惜情争论恨沉吟,默默无言定遂心。
谁说凑来人事巧,大都天意别高深。
卜成仁见妹子允了,遂复来见李知县,央他请了管公子来,同回家去见妹子。此时红丝小姐正在书楼上题咏陶情,忽卜成仁慢慢同管雷走到楼下,先见了郑氏,便教侍妾报知小姐。红丝小姐见事已至此,不免要相见,叫侍妾请上来。卜成仁遂与管雷上楼,管雷到得楼上,将红丝一看,只见:
是花却不露花妖,秋水春山别样娇。
若就文心认君子,其中恰又逗桃夭。
管雷看见卜小姐仪容秀美,竟与姐姐相似,心中又惊又喜,因上前施礼道:“尊姐请坐,待愚弟拜见。”卜小姐道:“姊弟雁行,拜何敢当。”卜成仁道:“只是常礼,长揖罢。”揖罢坐下,送茶。茶毕,管雷道:“长孙先生奉旨归娶家姐,以完玉支玑聘定之盟。李父母久知家姐之玉支矾,已追出上库。又闻上价赎出,转聘尊姐。总一玉支玑,故婉转屈尊姐以曲完三家之美,故愚弟敢越礼请见。欲迎请尊姐至舍,早领教诲,使得习熟,庶免临时错乱。”
卜小姐道:“愚姐闺中柔弱,足迹不逾阃外。今承父命,欲以卜家碧玉代周南窈窕之庖,难免抱惭。明日鸠居鹊巢,非宜不类,尚望贤弟时为指点。”管雷道:“前日长孙先生,以玉支现聘定家姐。家姐咏一诗以答其聘,自以为摹形寓影,微有可观、不意复见了尊姐答聘之诗,出风入雅,真是后来居上,甚是抱惭。几望飞恃闺席,以领香奁大教,却恨无由。今兄弟借此一脉,转得至前,真侥幸也。“卜小姐道:“当时咏此,只因见了原韵精微,一时技痒。又因哥哥索和,故一时续貂。原不知为答聘之用,又何知传到尊姐并贤弟之前,为大方贻笑。”
管雷听罢,就走近书案前,翻她的笔墨观看。只见题花咏柳,赋物娱情,或长篇并绝句,不一而足。因说道:“尊姐翰墨淋漓,真家姐闺中之良友也,可敬!可敬!但愚弟不识进退,携得素扇一柄,欲求尊姐挥洒数行教训愚弟;不知允否?”因向袖中取出一把金扇,放在案上,卜小姐道:“要题写何难,但恐不佳,贤弟不要见笑。”一面说,一面磨起墨,遂信笔题一首道:
春风不问是谁家,吹得桃夭片片斜。
幸喜支玑支得住,两花织做一枝花。
管雷立在案旁,看见卜小姐落笔花妍,柳媚吐词,燕乳莺雏,不觉惊喜欲狂。因称赞道:“真吾姐也,明日即当具香车奉迎,万望尊姐慨然。”卜小姐道:“且到临时再看。”管雷遂辞了卜小姐,依旧同卜成仁出来。送到门前,卜成仁又再三叮咛管雷择日来接。管雷应允,方才别了。
回家入见管小姐,将相见之事说了,道:“这卜小姐,真又是一个才女了。”管小姐道:“何以见得?”管雷道:“愚弟见她案头,笔墨纵横,吐谈风雅,不问已知其为多才闺彦。但恐姐姐不信,故以扇索题。不得已,又露出窥见浅态,未能使她笑愚弟无目。”管小姐道:“求她题扇,她曾题么?”管雷道,“她接过扇子,也不问题,遂信笔写出一首七言绝句,竟将这一番举动曲曲道尽,却不露一痕形迹,而又风雅特甚。“向袖中取出,递与管小姐道:“姐姐请看。”
管小姐看了,不觉喜动颜色道:“风流香艳,实实可爱。吾弟赏鉴不差,须速致其来,以鸣河洲之盛。”管雷道:“卜小姐不独才美堪怜,而一种幽贞性情更可敬也。我看她嫁与长孙,虽承父命不敢推辞,但教她充作姐姐,这一段委曲,未免近亵,似非所愿。明日请她,未必肯来,我们若逼请她来,虽若亲爱,实屈辱之也。不知姐姐可能兔其屈辱,以昭亲爱?”
管小姐道:“卜成仁逼妹代嫁者,是认我死,虑祸及于他。我今尚生,他原无祸。他既无祸,则他妹之嫁,自有正途,何须借径,以损闺颜,但此时不便说破。贤弟既欲全此女之贞,明日往迎,须隐隐约约微露其意,止其勿来可也。”管雷道:“姐姐此论大妙,愚弟即如此行。”
到了次日,遂不通知卜成仁,意自到卜尚书家来要求见。家人是公子吩咐下的,也不说公子不在家,竟将管雷引了入去。走到中门,又叫管中门的仆妇引至楼下,又叫管楼门的丫头禀知小姐,方才请管雷上楼去相见。相见过坐下,卜小姐道:“贤弟今日之来,莫非接我到府上去么?只怕今日还不及。”管雷道:“昨日愚弟妄想要接尊姐至舍者,以常人论也。及见尊姐,而知尊姐德性过于古媛,才美高于今淑,行为闺范,止作女仪,非常人比也。归而思之,安敢献媚华堂,而移花易柳,以辱春光。故愚弟今日之来,虽名为迎接,实欲暂停鸾凤,以待百辆之迎,不知尊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体贴至此,贤弟之情,可为深至,感激不尽。但恐安坐不往,祸及家兄。倘伤手足,则争礼又属虚名,有所不忍,故踌躇不决耳。”管雷道:“愚弟既不欲辱及尊姐,又安敢祸及尊兄,实有所持,万万可以两全。故敢为尊姐作温椟之思,尊姐但请放心。”
小姐听了,又惊又喜道:“贤弟说来,虽觉快畅。但不知就理,终怀疑虑。贤弟何不明以告我?”管雷道:“此中就理,浅而易见,尊兄拿隐无伤,故敢请命。尊姐若不深信,乞至舍一观,自然明白。若要此时明言,窃恐耳目漏泄,有伤大事,实实不敢。”红丝见管雷说得侃侃,料不是谎,满心欢喜道:“贤弟既有大力,覆庇愚兄妹之功多矣,感激,感激。”管雷说明,就辞去了。
卜成仁闻知管雷来接,忙赶了来家,要撺掇妹子速去。不期来迟,管雷又去了。因急急上楼,问小姐道:“管不闻既来接妹子,为何又独自先去了?”卜小姐道:“他不是来接我,是来辞我,教我不消去了。他说:‘自有妙法,可以保全哥哥,决不至有祸。’所以自家去了。”
卜成仁听了,连忙跌脚道:“管公子不肯接妹子去,反说这些好话,这事不好了,是我的祸到了。”卜小姐道:“这是为何?他难道小小年纪,会捉弄人?”卜成仁道:“妹妹你不知道。这管公子的姐姐,是我威逼死了。论起理来,原与我是仇人,若是个奸狡的,不知几时把我告了。只因他年纪小,糊糊涂涂,又没胆气,故隐忍至今。我只愁管恃郎回来,这一死难逃。只指望管侍郎死在海外,便是我的造化。今不期添出个长孙榜眼来夹炒。多亏李县尊设此移花接木之计,全我的生。管公子一时想不到,昨已应承了,来认做姐姐,愚兄一场大祸已可消释。不知为甚,今日又变了卦。定有人点醒他知,要与姐姐报仇,故改口来回妹子。妹子若不去,我自然是死了。”说罢,便哭将起来。
卜小姐道:“哥哥不要哭。我看这管公子年纪虽小,说话却老成,决无报仇之意。但我再三问他,他不肯直说,只教我到他家去一看便知。”卜成仁道:“既教妹妹去看,妹妹何不为我的性命去看一看?”卜小姐道:“若论女子守身,决无轻易出门之理。既哥哥如此慌张,只得蒙羞冒耻为哥哥走一遭。”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美应爱美,才自怜才。
不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二小姐惊惊喜喜说幽心
两尚书真真假假讨情面
词曰:
冷暖幽心俱悄悄,暗痛私疼,不许他人晓。一旦春花遇春草,自应细细啼春鸟。只道相逢刚凑巧,台接衡连,情面轻轻讨。谁知都是没相干,空惹许多烦与恼。
右调《蝶恋花》
话说红丝小姐,前因管雷止她不去,包管没祸。又说如不信,请至舍一看便明。今又因哥哥卜成仁见她不到管家去代嫁,十分惊慌。因暗想道:“此事若管雷之言果真,固可以全我婚姻之大礼。倘管雷之言涉谬,岂□□哥哥威逼之实。何况管雷有请我至舍之言,何不借此去看个明白,也可放心。设或不然,当再作区处。且此时往来,于婚礼无碍。”
主意定了。又见卜成仁着急,遂许他一往。因差人知会管公子,竟悄悄的一乘小轿,抬到管恃郎家来。此时管雷闻信,已与管小姐打点停当。见卜小姐到了,接入后厅,方才请她下轿。早有许多恃妾,前前后后簇拥入去。入到深闺秘阁之中,忽见又许多侍妾簇拥着一位小姐,在那里拱立相迎。
卜小姐远远望见,吃了一惊,不知何人?困她心灵性慧,又有了管雷的前言,忽悟到管小姐原来未死。因笑嘻嘻,就象认得的一般,忙趋上前说道:“姐姐游戏入神,竟不顾愚人惊死那。”
管小姐见卜小姐才会面,即参透其微,深服其颖悟敏捷。因笑答道:“虽是一番游戏,只怕惊姐姐不动,何敢称神。”卜小姐道:“小妹传闻纵未惊死,今日骤然识面,难道不要喜死么!”管小姐道:“深感姐姐今日见面之喜死,早救了小妹未见面之想死,真侥幸也。”二人大喜,拱让入室,分宾主对拜。拜毕,坐定,侍妾送上茶来。卜小姐早看见管小姐,生得:
花样清癯柳样肥,裁云带月凑腰围。
慢言想象浑如渴,秀色餐来早不饥。
管小姐也看明卜小姐,生得:
莺般娇媚柳般妍,眉蹙堪增笑可怜。
料想人间闺阁少,多应天上滴仙来。
二人互看分明,各各爱慕不已。卜小姐先说道:“姐姐好作用耶。此虽家兄愚不量力,妄作天姝之想,自作还应自受,然所受亦已苦矣。无论从前被吓几死者数次,即至今尚惊魂未定,累小妹几几为受辱之事,而姐姐竟深闺享安贞之吉,以待佳期,真好作用耶!敬服,敬服。”管小姐道:“此举虽小妹之过,然非此则令兄之威势不可当,痴念不能止,故不得已而出。此空惊虚喝之罪,望姐姐恕之。”卜小姐道:“家兄忧死,而忽然得生;小妹待辱而一朝获免,感激已自不胜,何敢言罪?”
管小姐道:“小妹自愧不能韬隐,浪得虚名,以招实祸。怎如姐姐秘窈窕于河洲,潜幽贞于睢鸟。若非答聘玉支玑一咏流出,胡麻纵渔父能寻,亦不知桃源深处,别有一天,已恨当面错过。今忽相逢,真梦想所不能到,何幸如之。”
卜小姐道:“小妹原系无才,实非韫玉。即前玉支玑一咏,小妹只认做家庭涂抹。谁知为家兄所卖,竟献之国士之前,又流入闺宗之目,愧且不知,又何知其为答聘。后家兄获罪姐姐,自分必死。妄听人移花接木之谋,有求于小妹,说出从前。小妹方知家兄暗以小妹为香饵,欲长孙吞小妹之钩,吐出姐姐,以遂其虾膜之想。彼虽假途,实非真念,然小妹名节已被其丧尽矣。今闻长孙归娶,畏祸本身,又欲执前之假,为今之真,以求苟免,竟不念小妹之名节为何物。及小妹不从,又苦求父命来压,使小妹无可奈何,只得如落花飞絮而来,已摈飘泊不能自主。不料姐姐安然无恙,又使小妹得以自主,不轻受辱,真快事也。“
管小姐道:“姐姐之快,以小妹尚存,于令兄无伤,嫁娶得以自主。敦知小妹既见姐姐如影恋形,如声恋响,安忍再离。只恐又要生姐姐之不快,却将奈何?”小姐道:“不快者,不快干矫强也。至于孤思依傍柔思,小妹株守香奁,无依无傍,今幸逢姐姐,倘蒙不弃,常使相亲,则何快如之,姐姐为何反言?但恐花枝在前,幽草不敢言芳。明月居上,疏星自难再照,不知姐姐将何以教我?”
管小姐道:“玉支玑之聘,虽或真或假,出于人事。然玉支玑答聘之诗,或有心或无心,则实有天意存焉。且闻英皇两帝女,共媲美于虞廷。甘糜二夫人,实齐眉于先主。每每希心内美,千古无多。何幸屈指闺才,一时有两。况色香相接,既得之比邻,且缘分有因,安忍失之当面。在小妹既不肯自让,在姐姐又何必多谦。自是一天好事,不识尊意以为何如?”
卜小姐道:“女子有家,谁人不愿。况良人又称国士,安肯自失。但恐长孙借聘行聘,未必出于真诚。即家兄窃诗作答,不过行其诡诈,实于婚姻之礼不相符合。况长孙奉旨归娶者姐姐也,小妹突出分奉箕帚,纵姐姐私僇木之量,置之不校,在长孙未免赘疣相视,乌乎可也?”
管小姐道:“长孙笃信人也。明知行聘是虚,独赖姐姐这一首答聘诗,死也不敢还出,则其属意此诗可知也。既属意此诗,岂不愿意做诗之人。然而不敢明言者,因先有小妹婚姻之约,不忍负心。又以姐姐门媚太高,不敢妄想。然揣度其私心,则未有不展转反侧,而殷殷爱慕者。今尊公大宰,既肯认假以为真,则长孙自将错以就错,而遂其心矣。姐姐何必相疑?”
卜小姐道:“长孙若不嫌貌陋,姐姐又贤德相容,家父又喜牵丝幕,小妹何人,敢过于推调。但思婚姻大礼,不宜苟且,以辱关睢之雅化,尚望姐姐为小妹主持。”管小姐道:“姐姐赋姿既美且才,而德性又正静温和,若不弃嫌,小妹愿结为姊妹,日相晤对,则平生之大快也。至于长孙归娶,誓必双飞双宿,决不独自于归,有负此盟,天地不容盖载,不识姐姐以为何如?”卜小姐道:“蒙姐姐以此垂怜,无论结义,直胜同胞矣。感激不尽,更有何言。”
二人说得投机,俱各大喜。一面治酒款待,说说笑笑。不独管小姐留住不放,就是卜小姐也不愿言归,一连住了三日。
两小姐在闺中留恋一毫不觉,惟卜成仁不知何故,急得抓耳挠腮,叫侍妾来探听。卜小姐打发回来,不容入去。卜成仁摸不着消息,更加着急。卜小姐此时已与管小姐结成姊妹,二人俱是十八。管小姐长一月为姐,卜小姐小一月为妹。
卜小姐见哥哥着急,因辞管小姐道:“小妹蒙姐姐真诚相待,一刻也不忍离。但虑愚兄着急,只得要回去安慰他。”管小姐道:“贤妹回去安慰令兄,只宜力保其无他,断不可说出愚姐不死,恐传闻于长孙之耳,不能察其真情。”卜小姐道:“此意小妹晓得。”方才别去。正是:
儿女天生多俏心,俏心能浅又能深。
说来除了知音听,明月芦花没处寻。
卜小姐回到家中,卜成仁来问。卜小姐安慰道:“此事委曲甚多,一时难言,哥哥也不必细问。但一毫祸患,俱与哥哥无涉,哥哥只管放心,妹子可以力保。”卜成仁道:“妹妹既肯力保,谅非骗我,我为兄的心已放下八、九。但不知长孙榜眼归娶时,妹妹还是嫁他,还是不嫁他?”卜小姐道:“嫁也不可知,不嫁也不可知,哥哥总不必问,只包管哥哥无祸便了。”卜成仁听见妹子说话朗烈,方才欢喜去了。自此之后,连卜小姐也安心以待长孙肖归娶不题。
却说管恃郎奉旨往海上封王,因争礼不屈,被留了八、九个月。后服其持正,方优礼遣还。及归,海上又遭风涛之险,故往来将有年半,方回至京师复命。朝廷嘉其有功,进升尚书。管灰思家之极,又闻知长孙肖中了榜眼,已奉旨归娶,一发要回。因此告病,一连上了三疏,方准给假归程,俟病痊复任。
管灰得了旨意,忙打点归程。满朝文武都与他欢喜。独有卜尚书有些着忙,恐他归去,闻知女儿逼死之信,安肯甘休。与其后日挽回,不如今日相求。因盛设酒筵,又说贺喜,又说送行,又请了王相公来相陪,就求他在中间说合,情愿献金赎罪,只求恕他儿子卜成仁之死。
不期管侍郎一到京,早有人报知他:“女儿为卜成仁威逼的死信。”虽不深信,未免也吃一惊。及到衙门,家人报知:“是吓卜成仁之计,实实未死。”愈服女儿之妙用。忽见卜尚书殷勤来请,知是为此;恐不应承,他急了又下毒手,便欣然而往。宾主相见过,又请王相公来相见。相见毕,略叙几句闲文,就拱请上席,欢然而饮。
饮至换席,王相公方邀了管尚书到一间书房中,悄悄说道:“今日卜冢宰之席,虽为老先生贺喜荣归,然实有一件万不得已之苦情,要恳求老先生开恩赦罪,情愿以千金为酬,自不敢说,故托学生代为请命。不识老先生可肯念同列台衡,再推薄分,宽容一线否?”
管尚书假意惊讶道:“不知何事这等要紧?且先求教,方可酌议。”王相公道:“卜冢宰令郎卜成仁,一向慕令爱窈窕贤淑,再三为荇菜之求,此老先生所知也。不幸为三诗所误,自求不遂,转成就了敝门人长孙肖之婚。他心不服,往往多方苦求,虽说有之,然尊府之闺阁深沉,揆情度理亦不过骄横于外,实不能亲入于内,而妄加荼毒也。后来令掌珠不知为着何事,遂猜为威逼而然。若果然威逼,令公子虽然年少,未必无言,却从无片纸到县存案,而道路之口,却轰传不能禁止。卜冢宰恐老先生归时,误听以为实,归罪其令郎,私心甚惧,故惜杯酒陈情,求老先生细细加察。倘注误中有一线可原,欲求老先生念其独子之苦,曲赦其辜,则感恩不浅矣。”
管尚书听了,故作沉吟道:“原来家庭又有此变,虽弱女遭祸,未免痛心。然死者不能复生,即沥血申冤,亦于死者无益。况卜老先生与晚生有同官之雅,何敢以我之痛心,复为彼之痛心。今蒙老太师赐教,即情罪真确,亦不敢复较矣。”
此时,卜尚书正在房外窃听,听见管尚书说得慷慨,满心欢喜。忙走进来,叫人铺下红毡,深深向管尚书拜谢道:“多蒙开赦小儿,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矣。”管尚书忙忙答礼道:“女儿一死,其事甚小,怎敢劳老先生如此屈体?”卜尚书道:“义有所感,礼自生焉。恩不能忘,报所必至。王老太师所云:‘千金为寿。’即当奉上,决不食言。但只是还有一事奉求。”管尚书道:“小女之死生,非货利之可赎,厚惠何敢当?但不知有何事见教?”
卜尚书道:“老先生高怀智识,看破一切,故于事作特达之观。但恐长孙榜眼,少年情重,未免苛求。学生已恳之王太师,以师生之谊,再三嘱托矣。倘儡块消之不尽,尚望老先生推天地之量,广日月之仁,再为一解,则小儿之生,实洪恩再造矣。”管尚书道:“学生既相忘于无言,谅长孙无忝亦未必多口,老冢宰请放心。”卜尚书听了大喜,谢了又谢。因复请上席,席终散去。
卜尚书暗暗送了千金与管尚书,管尚书登时退还,哪里肯受。卜尚书见管尚书不受,疑惑起来,复央王阁老来见管尚书,说道:“卜公一芹,者先生拒而不纳,莫非有他意么?”管尚书道:“既蒙老太师赐教,怎敢复有他意。但思小女薄有权术,以卜公子之粗豪,未必能制小女于死命,其中只怕尚有可笑。容晚生回去,同贵门生回复了归娶之旨,则老太师自然明白矣。”
王相公大惊道:“令爱之变,血衣、血刃皆有人见,相传确矣,安有他疑?”管尚书道:“若是是真,晚生亦安于命,必不二、三。求老师慨谕卜冢宰,万无多虑。”王相公见管尚书说得斩截,方才半信半疑的去报知卜冢宰不题。正是:
耳闻眼见皆云确,怎敢轻言不是真。
到得双双归娶后,方才巧妙说佳人。
管尚书回复了王相公,在京无事,方才遣牌而归。按下不题。
却说长孙肖奉旨归娶,知管小姐为卜成仁威逼而死,痛恨不胜。只待归娶无人,便好上疏请命,将卜成仁抵偿。又虑着:“离家日久,管小姐又死,母亲无人料理,不知安与不安?”在路上思想一回,悲痛一回,十分不快。又虑着:“原系贫居茅檐草舍,圣旨到了,无处供奉,衙役人等,无处安顿。”甚是踌躇。
将近青田,将圣旨并从人仪仗,俱安在三十里外一个馆驿中。先自便服私行到家,来见母亲。只愁:“母亲饥寒消瘦。”心下惶惶。
不期一跨到门,早有管家的老仆接着。及走入内室,只见:母亲服饰华美,颜色丰腴,倍于往日。又有管家仆妇随侍,满心欢喜。俯拜伏于地道:“儿不孝,弃亲远游,一时功名牵绊,不敢急归,所赖者媳妇管小姐,曾应承代养,稍稍放心。后闻其遭变,只虑母亲凄凉消瘦,日夜优心。今见母亲安康如故,真感天不尽,但不知是谁供给?”
祖夫人忙挽他起来道:“闻你已继书香,我心甚喜,不觉前愁尽释。你若问起是谁供给——?”因啼嘘位下道:“好个贤孝媳妇,只恨你我没福消受,致她守你之贞节,罹卜成仁之惨祸。她在日殷勤供给,还说:‘图后来相见。’最痛心者,她杀身不顾,尚托她结义的姊妹来代她奉养我。我儿你细想一想,从古以来,曾有几个如此贤孝的媳妇,叫我如何思想得了?”说罢,不觉泪下如雨。
长孙肖听了,早一交跌倒在地,哀哀大哭道:“管小姐!管小姐!怎生我长孙肖面上,用情如此之深,叫我杀身也难报你万分之一。”祖夫人忙叫仆妇扶起,再三宽慰道:“死也不能复生,哭之何益。但你既已侥幸,惟有为她报此深仇,方可少申一念。”长孙肖道:“报仇之事,自不待言。但此仇切齿,即将卜贼断首刳心,亦不能消其毫毛。”因问:“管小姐灵柩,不知已葬,还是在家。”祖夫人道:“不闻出葬,想是在家。”长孙肖听了,遂对母亲道:“祭尊之礼,一时等不得,孩儿且去抚棺先拜一拜,少展悲哀。”
遂忙忙走到管家来,早有人报知管雷。管雷忙出来接着,就要请他拜见。长孙肖忙摇手道:“且慢。可先引我到灵柩前一拜。”管雷此时已受了管小姐之戒,不许说破。遂不推辞,竟引他到停棺的小厅上来。
长孙肖一进厅门,早望见一棺在上,旁列血衣血刃,不觉伤心。遂拜伏棺前,大声痛哭道:“小姐呀!小姐呀!你一个千秋才美淑人,何为我长孙肖一贫寒不肖,竟轻身不顾至此耶?此恩此情,虽粉身碎骨,不能补报。今惟有手诛卜贼,以展血诚。终身不娶,以明无负,要再返魂,实无计耳。”一回诉位,一回哀号,只哭得天惨惨,日阴阴。只因这一哭,有分教:
再续鸾胶,重开笑口。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乍相见未说破犹自疑
大团圆看分明方知巧
词曰:
口口声声道无恙。事在嫌疑,怎教人心放。百算惟思消死恨,何曾再想生模样。报道门前迎百辆,柳度花倩,有女谁承望。相逢原是旧新人,惊喜满堂真快畅。
右调《蝶恋花》
话说长孙肖痛哭不已,管雷再三劝解,方才拭泪而起。因请到书厅上,铺下红毡,要以师生拜见。长孙肖复堕泪说道:“当日婚姻之事,虽有玉支玑定盟,却尚未实结,而尊舅又正执经问难,故师生道严,婚姻礼略。今弟已侥幸科名,不能复为尊舅商量笔墨。况令先姐又为我捐生。我又奉旨归娶,则师生之情可以少谢,而婚姻之痛,正尔伤心,安可不笃郎舅之好,以慰九泉。若据青毡之席,而妄自尊大,断断不可。”管雷苦苦敦请,而长孙毕竟不从,竞对拜了四拜,方才坐下。
长孙肖道:“我长孙肖,一贫困寒儒,蒙尊公岳父与令先姐文字相知,便慨留入幕,此千古特达之知己也。实指望博得一第,以谢青眼。奈何才入凤池,而鸳帏已成穗帐。虽号天泣地,无济于生。即剖腹屠肠,亦何所补。惟今之计,惟有断贼首,以报深仇,誓鳏居以示不背而已。”管雷道:“世事变幻不常,认真不得。尊师何为出此决绝之言耶?况今奉旨归娶,岂可不娶而违旨?”长孙肖道:“请旨归娶者,欲完玉支玑之盟。今支玑空设,而织女无人,将谁娶也?”
管雷道:“闻卜小姐亦有玉支玑之约,何不移彼作此,或亦权变之一方也?”长孙肖道:“生者若移,死者何辜。世纵无常,我心不易。尊舅知我,何故不谅也?”管雷道:“门生小于,怎敢苦劝尊师。昨县中来报说:‘家父还朝,进给尚书。请假归里,已蒙怜准。’只怕归期不远,侯家父归时,自别有商酌。”长孙肖道:“既泰山锦旋,自当恭候,以听指挥。”管雷欲款留再坐。长孙肖道:“刚到即来,老母温情尚未少致,焉敢久留。”遂别了回家。
祖夫人道:“县中李父母已来两次了。”长孙肖道:“他来作甚么?莫非又来追我的玉支玑。”祖夫人因道:“他买了新屋在大街上,门前竖立旗杆,堂上悬了新匾,十分华丽,屡屡要请我去居住。我因你未回来,故不肯去。今日连来,想又是为此。”
正说不了,老仆又来报道:“县里李太爷轿子歇在林外,已步行到堂,要求老爷一见。”长孙肖吩咐道:“你可回复说,老爷私行回家,衣冠俱在后面,便服不便相见,太爷请回,容明日到县相见罢。”
老仆出去回复,又进来说道:“太爷说,老爷上台,何须衣冠,只求赐一见,便沐洪恩矣。”长孙肖恐过于矫抗,因走出来。李知县看见,忙忙呈上手本,就当堂一跪。长孙肖忙挽起道:“老父母旧识,治生新进,怎么行起客套礼来了。”李知县道:“老大人乃玉堂大贵,知县风尘下吏,礼宜如此,非过也。”彼此谦让了半晌,方宾主坐下。
李知县道:“知县俗吏,有眼不识泰山,向多得罪,统祈海量包容。”长孙肖道:“往事口角不逊,彼此俱罢,不必提了。但闻老父母为治生新设一第,华丽异常。治生寒儒新进,价尚无偿,如何敢居?有辜高义,却将奈何?”李知县道:“富贵行乎富贵。圣人之训,夫岂不义。若名高金榜,而身处草茅,未免有辱朝廷。知县仰体台意,因先治一居。明日圣旨到了,方有供奉之所。衣冠往来,方有晋接之地。乞老大人俯鉴微诚,移居于内,庶于礼体相宜。若虑伤廉,从容给价可也。”长孙肖本不欲居,被李知县半情半理,说得痛快,又因草屋往来,实是不便,只得欣然笑纳了。正是:
行藏不必苦安排,春到枝头花自开。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李知县见长孙肖肯移住新居,前结已解,方放心回县不题。
却说长孙肖既有了新居,请祖夫人移入居住。一面迎请圣旨,并人役一同到家。
原来,强之良自报信之后,见长孙肖认作故旧,相待甚优,便追随不去,跟了回来。一路上,闻知长孙肖声声只要报卜成仁之仇,料想卜成仁必定着忙,因思乘机诈他一块用用。一到青田县,就来见卜成仁。
卜成仁一见,就埋怨他道:“好人耶!今日也叫我:‘呆着脸法强她。’明日也叫我:‘大着胆去追她。’直叫我将管小姐威逼死了,你却逃走的无影无踪,叫我一个当灾。幸亏得管公子年纪小,不晓得告人,故得挨延这条性命在此。今不幸,长孙肖中了榜眼,来复仇了。管侍郎又升了尚书,来索命了。还亏得近日家父有信来,叫我将舍妹玉支玑的婚姻来和他好。此事已央王相公说过了,尚不知何如?你今日忽然到来,莫非害我不尽情,又要来加害么?”
强之良听了,叹气道:“好人难做,冤屈死人。小弟劝你去亲近管小姐,原是一片美情。不料管小姐性烈如此,竞弄出这场大祸来。我想管小姐死了,惟有长孙肖一人,怀恨最深,故赶进去寻他挽回。不期他恰恰又高中了。他又十分念旧,留我住下,一刻不离。因此,乘机每每将令妹的婚姻挑逗他。恰喜尊公又央王相公也将此婚来说,已说得有几分就绪。我恐怕明日事成,要寻原媒,一时无人,故又随他回来。本是一团好意,你为何反埋怨我。你既埋怨我,我只得去了。明日要成此婚姻,撮合无人,休要见怪。”就起身要走。
卜成仁听见强之良说出他是原媒,因回喷作喜,慌忙留住道:“埋怨你,正是盼望你不来,你为何就认真起来?长孙榜眼既待你甚厚,这桩事全赖于你。若周全成了此事,免了我威逼之罪,我当重重相谢。”强之良道:“谁要你谢。只要你认我是个始终为朋友的好人。”卜成仁道:“多感!多感!”正是:
小人灾祸暗中挑,灾祸挑成只一逃。
背地说人言带剑,当前依旧笑藏刀。
卜成仁与强之良以小人而弄小人,按下不题。
且说长孙肖奉旨归娶,虽知管小姐死了,无人可娶。欲要上疏,说:“管小姐是卜成仁威逼死了。”无奈管小姐死时,管公子不曾出得纸笔到府县,一时无据,又不敢劈空上疏。欲要听信人言:“移花接木,将卜小姐充作管小姐娶了,以完玉支玑一段归娶的公案。”却念管小姐情深义重,一旦死了,又娶别人,于心又万万不忍。欲要一味拒绝,又因王相公临出京时,再三嘱托,难以回复,只得与祖夫人商量。
祖夫人道:“管小姐为你而死,你若守她之义,终身不娶,我也不强你。你若念及宗祧,终不免要娶。我心上有一淑女,虽不是管小姐,却与管小姐一样。我为母的主张,定要娶她,却不许你更娶她人。”长孙肖道:“此女却是何人?”祖夫人道:“此女姓戴,就是管小姐结义的姐妹。此女贤不过,孝不过,又才美不过,真淑女也。”
长孙肖道:“此女缘何得知?”祖夫人道:“此女因管小姐临死托她来看我,她不负所托,闻我有病,竞亲身来侍奉。寒即添衣,饿即劝饭,又善于劝慰,使我愁见之欢然,闷见之释然,故我近来形神安泰,皆此女之功也。娶妇不娶此女,更娶何人?”长孙肖道:“此女既来,如何不见?”祖夫人道:“此女当我凄凉愁若之时,朝夕不离。直到闻你中了鼎甲,见我心欢悦,方才辞去。自彼辞去,令我心中快快,如有所失,真淑女也。”
长孙肖听了想道:“管小姐才美贤淑,已不必言矣。即卜小姐支矶一咏,儒雅风流,睹其诗,如见其人,自应窈窕。二女一死一生,已难为情。今又添一未经择婿,先得治心之戴小姐,一发乱人肠肚。”
长孙肖正踌躇不定,忽报:“管尚书驰驿还乡,已到家矣。”慌忙冠带,打执事往拜。才到门落轿,早有一个家人低低禀道:“今日乃老爷荣归吉日,求姑爷万万不可说出小姐之死,伤老爷之心,犯老爷之忌。”长孙肖正打帐进见,痛哭一场,以诉衷曲。忽见家人传示,只得含屈,强作欢额。
才上月台,管尚书早迎出厅门,笑嘻嘻说道:“无忝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在此得意之际,可还思量及我与小女昔日之赏鉴私?”长孙肖道:“小婿贫困无聊,多蒙岳父大人并令爱小姐破格垂青,多方提拔,较之天地父母,更知亲切。自违隔至今,魂梦未尝少忘。今幸叨一第,止思承欢报德。但恨——”才说出“但恨”二字,管尚书即摇手止住道:“前程锦片,有何可恨?”长孙肖遂不敢再言。因步趋于管尚书之后,引入厅中,以翁婿之礼,拜了四拜。拜毕,侍坐于旁。
管尚书道:“老夫归询:‘令堂亲母康健安泰。’则贤婿所请归省之旨,可以报命矣。至于归娶之事,贤婿抵家久矣,为何尚不料理?未免怠慢。若不曾请旨,怠慢无妨。今既请旨,却是怠慢不得。”长孙肖道:“小婿怎敢怠慢,但事无头绪,一时不便举行,还要恳求岳父大人指教。”管尚书道:“明明之事,怎无头绪?我见贤婿所上之疏,内称玉支玑有聘,乞恩归娶,只消问玉支玑所聘何人?行了大礼去娶就是了。明明之事,怎无头绪?”
长孙肖道:“玉支玑之聘,固然尚在。只因昔是今非,其中有变,故不敢妄动。”管尚书道:“贤婿初入仕途,尚不知朝廷礼法,大凡事涉朝廷,便揣摹不得。纵使明知,亦须遵行有据,方可回旨。贤婿既奏过玉支玑有聘,可速照聘去娶。倘其有变,亦必俟其报明致变之由,然后可以据实回奏。若不一一奉行,而即思以传闻复命,便是违旨,便是欺君,断乎不可。”
长孙肖听了,吃惊道:“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且待小婿行过大礼,再求岳父指教。”管尚书道:“贤婿所定之玉支玑,小女受了。小女咏玉支玑之诗,以为答聘,贤婿收了。贤婿行礼来娶,不待言矣。但老夫行后,又闻:‘贤婿于卜冢宰之令爱亦有玉支玑之聘。卜小姐于贤婿亦有玉支玑之咏以答聘。’此事果有么?”长孙肖道:“此事虽有,却是卜成仁欺诈小婿。小婿游戏应之,彼此俱非实情,如何当得实事?”
管尚书道:“即行聘有物,答聘有诗,昔虽欺诈游戏,今则已成实事。贤婿或隐蔽而不举行,倘卜老指聘陈情,则贤婿未免有违旨欺君之罪,呜呼可也!”长孙肖听了,默默无语。管尚书道:“贤婿不必沉吟,此乃奉旨之事,一痕也差池不得。贤婿有何隐情,不妨直说,好作商量。”长孙肖道:“才美千秋所重,令爱小姐才美举国所知,姑且勿论。即卜小姐答聘一诗,风流大雅,实不易得,小婿虽愚,安能不幕。在卜子当时实实是假,今日去假成真,自是快事。但回思及令爱小姐,一番桃花潭水之情,今一旦据鹊巢而独拥雎鸠,则其负心为何如,故宁甘伏违旨之罪,而不欲抱负心之愧,故低徊惆怅耳。”
管尚书听了,大笑道:“贤婿差矣。从来闺淑不妨有二。况小女又不嫉不妨,何为负心,有甚愧抱?苦苦推辞,可谓过情矣。贤婿且速归,行礼事已定矣。毋容再议。”
长孙肖见管尚书说到此际,词语俱厉,不敢复辩。只得说道:“此俱奉岳父大人之命。但小婿还有隐情禀知岳父大人,上求裁度。”管尚书道:“更有何事?”长孙肖道:“小婿未归未第之前,老母忧疑成病,赖一戴女推令爱小姐亲爱之情,殷勤慰藉,方保无虞。今老母感之不尽,又称其才美贤孝,欲小婿娶之为妇。今若单守岳父门楣,老母自然无说。若傍兼卜氏而不及戴,未免违母亲之命,罪当何如?还求岳父教之。”
管尚书道:“令堂之议,虽感深习熟,别具思慈,然私也。今日之娶,是奉圣旨,公也。安可以私而废公。倘亲母必不忘情,娶后再娶可也。”长孙肖听了,心服其处分之妙。遂连连打恭称谢而出。正是:
处事虽兼情与理,审时先要别公私。
情理公私都虑到,自然半点不差池。
长孙肖辞了回家,将管尚书的前言细细与母亲说知。祖夫人见管尚书论得公私有理,只得听从。独有长孙肖心下疑惑,暗想道:“管小姐既死,他竞不提起,莫非受了卜尚书嘱托,要我行了卜家的大礼,然后推辞?”然事已讲定,无可奈何。只得备了两副大礼,择个吉日,一副托李知县为媒,送到管尚书家来。一副仍央强之良原媒,送到卜尚书家来。
卜成仁见长孙榜眼行大礼来,喜得只是打跌。强之良再三邀功求贿赂,卜成仁一一奉承。这边李知县身虽为媒,押礼送到管尚书家来,心下还暗打帐着:“他决然不受,别有一番议论。”不期礼送到,管尚书竞相见款留,欢然受了,一字也不说甚。
李知县回来,复了长孙肖之命。各各怀抱鬼胎,不知是个甚么意思?长孙肖又想道:“他受了大礼,却将甚人嫁我?莫非到临娶时方退?”再猜不出。
及到了亲迎这日,大开喜筵,遍请合邑乡绅。众乡绅见他少年鼎甲,谁不亲来奉承?贺礼缤纷于道。到了黄昏,长孙肖身穿翰林吉服,簪花挂红,亲骑一匹骏马,旌旗满道,灯火分行,竹箫鼓乐前后簇拥,来到管尚书家亲迎。既到了门前,心下还鹘鹘突突的恐有变封卦。
不期,候不多时,早有一位新人上轿,管雷骑马在后面送嫁。长孙肖见了,又惊又喜,暗想道:“此却是谁?莫非叫人代替?前闻要卜小姐移花接木,今卜小姐已自于归,岂复代人?”推测不出。须臾到了,吩咐:“稍停。”另是一番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复到卜尚书家亲迎。
候不多时,郑夫人打发了卜小姐上轿。卜成仁见光景有几分无恙,便欢欢喜喜,也骑马跟在妹子轿后送嫁。
须臾到了,长孙肖方命:“两轿分左右,一齐抬入后堂。”赶出众人,开了轿门,令各家的侍妾挽扶出来,簇拥上堂。此时堂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
长孙肖先自拜过了天地,然后自居于中,请管小姐居左,卜小姐居右,三人交拜,以成夫妇之礼。拜毕,复令侍妾挽扶,拥入洞房,然后揭去盖头,觌面相见,同饮合卺之礼。长孙肖偷眼将二小姐一看,一个袅袅婷婷,比花解语,一个温温软软,似玉生香。真是天仙一对,神女一双,不胜大喜,大家同饮。
不过数怀,长孙肖怀疑不解,便忍不住,遂开口问管小姐道:“合邑之人皆传夫人为卜舅所逼,已遭大变,为何安然无恙也?”管小姐全不作儿女之态,竞朗然应道:“贱妾既受君子之聘,苹蘩是任,安敢轻生。相传之变,不过借此以惊蜂蝶耳!有何大害,至于杀身?”
长孙肖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鼓舞称快道:“夫人好妙用耶!不独惊杀卜舅,凡相识妾友无不惊杀也!”又问管小姐道:“夫人既无恙,老母抱病,所托看视老母之戴女,又未知是何人?”管小姐道:“戴女即妾也。恐露妾机,故假托姓名耳。”长孙肖听了,不胜羡叹道:“一缘才定,就劳如此用心,真令人感激不尽。”此时祖夫人,因寡居吉日不便相见。长孙肖恐其挂念,忙命一侍妾入内报知。
然后又问卜小姐道:“玉支玑之聘,原属令兄之虚假,彼时寒儒,焉敢过望。不意天原有在,得蒙夫人答聘之诗,始知有美,不能无思。今忽借假成真,真出望外。”卜小姐道:“贱妾弱女,严父在京,亲母见背,从来户外不窥,安知吉士。惟猎诗书,用代针线,不意为兄所愚,妾题以涉多露。后又急望保全,假父命逼亲,不能自主。幸赖青眉贤姐,扶持闺体,补遣妄还。又蒙君子高义,百辆同迎,使贱妾今日娥眉不屈。庶异日箕帚无惭,诚不幸中之大幸也。”于是一夫二妇,金玉相辉,左眉右髻,应接不暇。闺房乐事,于兹占尽矣。
到次日,传出管小姐是捉弄卜公子,原未曾死。合邑人闻知,无不称奇称快。将一个卜公子几乎气死,受了多少惊慌恐张,都是虚的。李知县也自笑:“被她耍了。怪道管公子不出一词。”强之良也自追悔,空逃走了一番。报到京中,不独卜尚书称快,连王相公也惊讶以为奇。
长孙肖因宜家得意,只在家留过了年余,方进京复命。后来,无风无浪,也真做到侍郎。两夫人各生一子,俱成伟器。管尚书从此告病不出,教子管雷,也登了科甲。管尚书因儿女婚嫁毕,遂一意辟谷。虽不逃命,也能得其遗意,已登了上寿。后人览史,因题诗赞之道:
绝代佳人信有之,难于同地更同时。
一朝才美相逢巧,敢夸千秋闺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