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一 《老残游记》中的庄宫保。且说一说他那有趣的发迹故事
清朝咸丰年间,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上住着一个日后与《老残游记》作者大有关系的重要人物。若不是他的提携,刘鹗生长南方,怎能在小说中把山东的风土人情、昏官酷吏写得那么活灵活现,令人拍案叫绝。此人姓张名曜,乳名阿牛,猛大虫似的一条大汉,黑楞楞好一副水牛般魁梧结实的身坯,浑身肌肉疙瘩赛如铁弹一般,比试石锁石担,力大无穷,无人能胜得过。自幼家境贫寒,父母先后亡故,无人管教,长到二十岁头上,依然目不识丁,光棍一条。全凭一身蛮力,在镇上一家碾米作坊为人舂米糊口,每次能背米三四百斤,行走如飞,在街上横冲直撞,见者无不骇怕。阿牛生性勇狠好斗,又好抱打不平,因此惹出了一条人命,只得带了乡亲们凑集的十几两银子,匆匆逃命到了河南。他只听说有个远房表舅姓蒯的,名唤蒯贺荪,在河南光州做个不入品的典史,多年不通音信,不知还在否。无奈并无他处可以投奔,只得取道安徽六安进入河南境内淮河上游的光州,本打算到州城(今潢川县)去探听,不料才到商城县,便得悉蒯舅大爷已经钻营藩台的门路,署理固始知县,于是兴冲冲赶了一百多里路来到史河和曲河交汇处的固始县城。蒯知县对这位楞头楞脑远道前来投奔的穷亲戚十分厌恶,每月给他一吊钱,让他自己在外谋生,张曜又干起了卖力气的苦活,为人舂米挑水,勉强糊饱肚子。
这时农民起义的烽火燃遍大江南北,太平天国反清革命如火燎原,自广西金田村起义,迅速占有长江中下游许多省份,建都南京,称为天京。北方的农民军则称捻军,崛起于安徽、河南、山东及江苏北部一带。捻军初起时,人员零星,每一股称为“一捻子”。咸丰五年,皖北捻首张乐行召集各地捻首会盟于安徽颖州府涡阳县雉河集,被推为盟主,组成捻军,接受太平天国的领导,从此进入了大发展的时期。固始正处在捻军活动中心附近,很多贫苦农民参加了起义军,也有不少顽固的财主乡绅召募乡勇,组成地主武装,称为“团练”专与农民起义军为敌,枉杀的平民百姓也不知有多少。张曜身强力壮,武勇过人,又是个穷光蛋,本可参加捻军去闹革命,却偏偏被县城办团练的乡绅看中,推为团董,聚集了三五百个无赖,日日操练,舞刀弄棒,十分兴头。张曜平地里交了好运,人人称他张大哥,和乡绅们平起平坐,大鱼大肉,好不快活。
不久,一路捻军开到固始,分兵驻扎四门,攻打县城。蒯知县慌了手脚,县中无兵可守,他又只会做官捞钱,哪懂得带兵打仗,县衙三班捕快和几百名团勇都被赶上城墙御敌,眼看捻军人多势众,县城早晚不守,蒯知县急得手足无措,和师爷们商量如何退敌。刑名师爷说:“僧亲王(僧格林沁)的大军就在颖州(今阜阳一带),请贺翁赶快备一份禀帖,派人去讨援兵,迟了就来不及了。”
钱谷师爷道:“援兵固然需要,只恐缓不济急。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贺翁不妨悬个千金之赏,召募勇士出城退敌。”
蒯知县听了连连摇头,他生平爱财如命,况且固始又是苦缺,搜刮民脂民膏得来不易,怎肯轻易慷慨掏钱出来?因此沉吟犹豫,商量到半夜三更也不曾议出个名堂来,回到后衙闷闷不乐。
次日清早,女儿凤仙来请晨安,蒯知县见了美艳如花的女儿,忽然灵机一动,想道:“钱财是我心上的肉,割了心疼,女儿却迟早总是要嫁人的,何不以女儿为赏格,既省了钱,又比银子更能使人动心。”想定了,便和妻女商量,县太太舍不得女儿,凤仙也不愿意,蒯知县老着面皮,直挺挺跪在女儿面前苦苦哀求,凤仙没奈何,只得痛哭流涕地允了。
蒯知县来了精神,立即赶到签押房,命文案老夫子写了招贤红榜,谁若杀退捻子,守住城池,便以女儿下嫁。固始城中颇有人知道知县小姐容貌出众,红榜贴了出去,顿时轰动了大街小巷,谁不想伸长脖子,叼个天鹅肉尝尝。无奈敌众我寡,强弱悬殊,望着红榜舔嘴咂舌,馋涎欲滴,却没本事揭这张榜。张曜不认得字,自有人讲给他听,一个个嘻嘻哈哈撺掇他:“张大哥,县大老爷这张红榜,算来算去,只有看你的了,这份艳福切莫错过了。”讲的人当作逗笑取乐,张曜却当真起来,一跃而起,说道:“走,跟老子揭榜去!”
蒯知县见揭榜的竟是目不识丁的傻大个儿张曜,不觉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张曜,原来是你这小子!你有什么能耐敢来揭榜?”
“舅舅,别问我有什么能耐,到时候把捻子杀退,保住县城就是了。”
“胡闹!”蒯知县气呼呼地说道,“你以为红榜有这么好揭?三日不能退兵,就得拿你问罪。姑念你远道来投奔我,无知无识,放下红榜,速速给我滚开,是你的造化。”
张曜扬了一扬手中的红榜,哈哈大笑道:“舅舅,您老别小看了人,凤仙妹子是我的了,今晚但听好音吧。”
张曜时来运转,这一夜,他挑选了三百名身强胆壮的团勇,悄悄翻下城头,从城外荒僻处绕到捻军背后,潜伏在杂草丛中,听到城上三更梆子响,便呐喊着直冲捻军营盘,又纵火焚烧营帐,城上也鼓角响应,声势嚣张。捻军白天攻城辛苦,又欺城中兵力微弱,不作提防,猛地里从酣睡中惊醒过来,人喊马嘶,还以为是僧格林沁的追兵下来了,慌忙上马抵敌。及至发现不过是城中一群练勇前来劫营,便不以为意,反用铁骑将乡勇团团围困起来,奋勇搏杀。张曜手挥大刀,驱兵冲击,无奈步不敌骑,寡不敌众,手下乡勇又不曾上过大阵,先自慌了手脚,胡乱挥刀招架,且战且退,张曜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挽回败局。
正当万分危急的当口,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奔驰急骤,如排山倒海倾泻过来,捻军首领一声唿哨,“僧大妖头来了,快撤!”
原来捻军多用马战,以行动剽疾见长,来如电,去如风,见了官军也不交锋,回头便走,引诱官军日夜追赶,乘他疲惫歇马喘息的当儿,突然施个回马枪,十九必胜。因此清军“剿捻”主帅僧亲王终年追逐,捻军却越战越多,越战越勇。
今晚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率领马军由安徽追击捻军进入河南,正不知捻军去向,忽得探报捻军正在攻打固始,便追风逐电般赶了过来,遥见固始城外火光冲天,火影中兵戈搏杀,极其勇悍,城上城下呼杀之声震撼天地。僧格林沁惊异道:“小小固始县,哪有一支如此能战的兵马?”比及拍马赶到,捻军已吹响号角,转眼撤得一个不剩。僧格林沁驻马询问乡勇:
“尔等是哪一家的兵马?”
“回亲王的话,咱是固始民团。”
“是谁带队?”
众人呐喊:“张大哥快过来见王爷!”
张曜大汗淋漓,急忙挤身过来打插请安道:“禀王爷,小人张曜是固始团练的团董,给王爷请安!”
僧王威严地打量了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道:“好样儿!有官衔吗?”
“没……没有。”
“好,王爷赏你五品顶戴,还要保举你做候补知县,赶快招两个营头(一千人),训练个把月,拉出去跟王爷打‘捻子’,立了功,王爷不会亏待你。”
“谢王爷栽培!”张曜这一喜非同小可,赶紧趴在地上向僧王着着实实磕了七八个响头。
僧格林沁在城外小驻片刻,蒯知县撅着屁股,急急出城请安,欲邀亲王进城歇宿,并为大军宰牛杀羊犒师,僧格林沁发现了捻军踪迹,怎肯停留,等待兵马略齐,又驱兵追赶捻军去了。临行时,随军文案师爷在一张空白告身上填了张曜的姓名,和“赏给五品顶戴,以知县候补,”两行字,给蒯知县过了目,交给了张曜,这就是日后做官的凭证。当时军情紧急,日日打仗,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钱赏赐将士,若以官位奖赏,又哪来如许空缺?因此授权统兵大帅,带上许多空白告身,一场大战下来,凡立功的都填给告身,赏给虚衔,以资奖励。日子久了,告身泛滥成灾,侥幸不死的老兵都成了记名总兵、提督,那空头告身如同废币,永无得到实缺的可能,一品提督告身,到后来只能换到几筒鸦片过瘾。谁知张曜则不然,有了僧王的赏识,河南地方兵力又极其薄弱,张曜脱颖而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这是后话。
蒯知县见张曜立了大功,又蒙僧王提拔,不得不另眼相看,过了几天,便让他和女儿凤仙成亲。新婚之夜,张曜吃得醉意醺然,自以为英雄娶美人,天低三尺,昂昂然挺胸凸肚,欲进洞房。不料闺房紧闭,使女拦在门前,传话道:“小姐吩咐,请问姑爷识得字吗?”
这一问,戳着了张曜的痛处,顿时人矮了三分,酒也醒了三分,胸也平了,腹也收了,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小姐问这个干吗?
丫头抿嘴笑道:‘姑爷敢莫是不识字的吧?小姐吩咐我教你认字,认出来了,才能进洞房!’
‘乖乖,好了得!’张曜吓得酒又醒了三分,慌忙打躬作揖道:‘好丫头,别作难姑爷了,谁不知道老子目不识丁,行个好,开了门让老子和小姐成了好事吧!’
‘什么老子、老子的,我们家怎能抬个老子姑爷,且先把它改了!’
张曜嘻嘻笑道:‘实在是叫惯了,老子就改,就改!’
丫头笑得弯了腰,半晌才道:‘好吧,我们且先认字,不认得几个字休想见小姐!’
使女抖开一幅宣纸,上面是小姐亲笔题写的两行娟秀的端楷,丫头指着字,一个个唱道:‘天大地大……。’
张曜大着舌头唱山歌般地跟着念道:‘天大地大,没有老子大!’
‘错了,天大地大,没有夫人大!’
‘怪了,怪了,老子才是一家之主,怎么没有夫人大?’
使女啐道:‘那好,那好,你若一口咬定是你大,那你就是你,小姐是小姐,还是做你的光棍去吧。’说罢,背转身便不理会了。
张曜的酒意又醒了两分,连连自己打嘴道:‘老子错了,老子糊涂,天底下哪有大过夫人的?天大地大,哪有夫……夫人大!’
使女噗哧一笑,回转身道:‘这就是了,现在教你念字:天,大,地,大……。’
无奈张曜力大脑笨,跟着念全会,单认一个字,却只是干瞪眼,再也认不出来。教了几遍,丫头也恼火了,只听见小姐在房中发话道:‘春儿,别跟他噜苏了,让姑爷回房去把字认熟了,三天之后再来应试!’
丫头把条幅朝张曜手中一塞,笑道:‘姑爷听清了吧,小姐吩咐你回去好好把这九个字认熟了,三日之后再来应考!’
张曜这一刻的酒意全消了,明知美人儿就在房中,却是双扉紧闭,叫他干咽唾沫,心痒难熬。亏他那双腿能屈能伸,不知怎么竟然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屋内喊道:‘小姐行个好,不,不,不,夫人行个好,饶恕了我吧,天大地大没有夫人大,我服了你就是了,快把房门打开吧!’
屋里传出小姐娇滴滴的回答:‘蒯家书香门第,不招不识字的女婿,快回去好好用功,三天之后再来!’
如此三番四复的折磨,直等半个月后,两个营头的乡勇都快招齐了,才蒙小姐皇恩大赦,放他进了洞房。人也奇怪,愈是到手艰难的事,愈觉珍贵,在夫人面前,张曜平时的粗暴性子不知哪里去了,夫人说一是一,唯唯喏喏,再不敢违拗。夫人教他认字,他又笨,读了就忘,夫人严厉训责,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如蒙童对塾师,丝毫不敢回嘴。一个月后,多亏他认得了西瓜大的几筐字,不料带兵出战,三天后就全忘得干干净净,依然目不识丁,弄得凤仙一顿怒斥,无可如何,张曜虽然读书不成,打仗的运气却好,跟了僧亲王颇打了一些硬仗,过了一年,蒯知县任满卸职回乡,张曜当了固始知县,捻军又来围攻,要捉张曜报仇,这小子居然守城七十余天不曾被攻破,为清廷立了一功,蒙恩赏了霍钦巴图鲁称号,(巴图鲁是满语勇士的意思),于是升了知府,转眼升为道台。咸丰十一年竟又晋升河南布政使(即藩司,又称藩台),做了二品大员。清朝官制,不识字的武将,只能做武职官,最高可做总兵、提督,却不能做文职。张曜做知府、道台已是战时权宜之计,批阅公文,全靠夫人,如今做了藩台,是抚台之下管理一省民政财政的最高官员,又非道府知县局限一个地方可比。来到开封上任,全省哗然,有人告到河南巡抚严树森那里,说是京中军机大臣好糊涂,让不识字的人当一省藩司,岂非笑话。严抚台却颇有城府,笑了笑道:‘老哥不必操心,兄弟知道这个张朗斋,有个贤内助,十分有才气,朗斋有了这位贤夫人,什么官不能做?如果再打几个胜仗,嘿嘿,将来也许能坐到兄弟这把交椅哩。’‘朗斋’是张曜做官后,夫人替他取的别字,便于官场朋友之间称呼。
于是张曜稳稳当当地做他的藩司,兼带统率二十个营头,是河南地方军的主力,允文允武,好不显赫。一手卖官放缺,一手吃空额,报花帐,官做大了,财也发了,这一切全亏夫人凤仙耳提面授,闺中指挥,因此更把夫人当作天神一般小心供奉,时时向同寅和部下夸耀夫人的才干,还问道:‘你们怕老婆吗?’
都回答:‘不怕。’
‘啧啧啧!’张曜连连摇头道,‘好大胆,连老婆都不怕!’
谁知张曜才做了几个月藩司,忽然奉抚台大人紧急召见,交给他汝宁知府刘成忠一份十万火急的求援禀呈,说是‘捻匪’陈大喜部数万人马围攻汝宁府城,危在旦夕,命他与总兵余际昌火速出兵援救。刘成忠是刘鹗的父亲,那时小小刘鹗和一家人都在围城之中,眼睁睁等待援军来到。
老残遗恨--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汝宁知府刘成忠字子恕,原籍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今年四十四岁了。是个颇有学问的人,据说是南宋大将刘光世之后。咸丰二年以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及第,朝考之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在庶常馆学习经史诗词和诏敕的撰拟,三年散馆再考,成绩优异,继续留在金堂玉马翰林院,做了清贵高雅人人羡慕的正七品翰林编修,一晃三年,颇蒙大臣青睐。咸丰八年迁升都察院从五品福建道监察御史,这是京官外放的先兆。京官清苦,若不想熬白了头,去做那渺不可攀的尚书待郎乃至军机大臣之梦,便讲究实惠,趁年富力强时出京大捞一票,回家买田造屋,欢度晚年。成忠二子三女,兼有需要周济的亲亲眷眷,家累不轻,翰林虽则清高,一年区区九十两银子的正恩双俸,每月七两五钱,怎能维持一家开销。所以当得悉迁任监察御史那一天,合家欢腾,乐不可言。果然到了咸丰十一年外放河南汝宁府知府,管辖一州八县,是兼有‘冲、繁、难’三字的要缺。‘冲’指地理位置要冲,‘繁’指公务繁剧,‘难’指民风强悍难治。成忠初次做地方官,就放了要缺,养廉银子(俸银)和其他各种收入也较中缺、简缺的知府为多,可见朝廷的器重。汝宁府是唐宋蔡州故地,中国战史上有名的李愬雪夜平蔡州就是这个地方。成忠上任之后,只要不出纰漏,三年任满,凭他翰林出身,再从京中大老弄封把八行书,调剂美缺是不成问题的。做知府的明里一年有三四千两俸银,再加每年征收钱粮时额外附加的各种苛捐杂税等等,又在二三万金以上,其他暗里天知地知的昧心钱更没了底了。纵然有人提醒成忠,河南捻子‘猖獗’,汝宁也不太平,还是三思而行,万一丢城失地,那是非革职不可的。成忠忖度利害,还是狠了狠心,携了夫人朱氏和两子一女以及仆妇数十口人,冒着风险来到汝宁府城汝阳(今汝南)上任。
初到时地方平静,成忠闲时同幕僚出城漫游郊外,追寻中唐元和年间李愬平蔡时的故迹,城西宿鸭湖浩渺清澈,养鸭人撑了小船在湖中赶鸭逐食,想像当年李愬冒了一夜大风雪,急行军一百余里,四更天来到湖畔,下令敲打鸭群,凉起一湖噪声,以掩盖奇袭大军的足步声,终于乘敌不备,成了大功,生擒背叛朝廷的蔡州节度使吴元济,献俘天子阙下,何其壮观!
‘大丈夫固当如是也。’成忠不由得慨然叹道。
幕僚指点远方高入云天的险山峻岭,说道:‘子翁,您看那西北方的山峦,名唤嵖岈山,西南方的名叫马鞍山,是当时蔡州的西方屏障,山下的遂平和确山两县,便是当年的吴房和朗山县,李愬故意让部下在这两座县城前虚晃一枪,佯作败走,以麻痹吴元济,当时发动远道奔袭的基地文城栅,如今已经成了一座热闹的市镇了。’
成忠笑道:‘时隔千年,沧海都能变作桑田,李愬平蔡还能留下如许古迹,以供后人激发思古的幽情,很难得了。’
另一位老夫子说道:‘好在文城栅故迹离此不远,明日不妨备了马车去凭吊一番。’
‘不必了。’成忠笑道:‘我爱收集古董,也爱古人的诗词文章,譬如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闭目冥想,该是多么美妙的境界,不禁叹服飞卿构思炼句的功力。若是认真地寻到桥边那座茅店,同样也有诗中的霜月鸡声,供你欣赏,则往往感到平淡无奇,失望而归,对于古迹也是如此。还是让想象中的美好印象常留脑中,不时逞其遐想,才能永葆超乎自然之美。’
众人都道:‘究竟是翰林公的学问,不是常人所能仰望的。’
这样的太平日子过得很快,炎夏消逝,秋意渐深,才过了中秋,便是重阳,萧瑟秋风吹落了第一片黄叶。这天,汝南知县忽然慌慌张张来府中禀报:‘大人,可不得了,县内东乡平舆镇出了捻子了。’
‘是从哪一路来的?有多少人马?’成忠吃惊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股捻子是本乡土生土长,为首的名唤陈大喜,本是乡绅家的长工,据说这位乡绅逼死了一条人命,动了公愤,陈大喜乘机纠合了一群同伙杀了乡绅一家,烧了房子,占了平舆,公然造反了。卑职刚才得悉,特来请示大人发兵征剿。
汝宁府是冲要地方,常驻有官军三五百人,由一名正五品守备统带,缓急可由知府商请出兵,另外在府属信阳州还驻扎了一个“协”(旅),称为“信阳协”,由一名从二品副将统率,名额三千人,副将黑心,吃了八百名空额,实际不过二千来人,非有道台或抚台咨文,是不肯轻易出兵的。成忠听说捻子不多,放下了心,又恢复了从容镇定的神态,缓缓抚须道:“贵县且先回去差人随时探听动静,我这里便差通判去请守备发兵。”
守备听到境内出了捻子,又比打了就跑的过路捻军难对付,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一名千总带领二百名绿营官兵下乡到平兴讨伐,出其不意包围了陈大喜的老家,大喜仓皇抵敌,腿部中了官兵抬枪的散弹,逃进深山养伤,千总捉回两名来不及逃走的捻子,带回了府城,交给县衙审办,刘知府欣然拿出库银犒赏绿营将士。后来知县请示了府台大人,将那两名起义农民判处死刑,毋须呈报刑部复审,便绑赴刑场斩首了。
为何官军而称绿营?原来清军入关之前的部落武装,初设黄、白、红、蓝四旗,后又增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和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共是八旗。入关后,将汉人编为新军,以绿旗为标志,通称绿营。到了清代中叶,八旗兵和绿营兵都成了老爷兵,腐败老朽,不堪一击,从团练演变成的湘军成了清军主力,全力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元年以后又有李鸿章的淮军崛起),各省则仍然依靠绿营兵支撑门面,维持地方政权。
成忠平定了刚刚冒头的陈大喜农民起义,心情很好,命文崇师爷拟稿禀报上司为守备请功,老夫子那支笔当然也大大渲染了“捻匪”如何猖獗,多亏知府本人如何闻警从容指挥,谋定而后动,重创“捻匪”,一举成功云云。禀呈立刻发出去了,成忠兴冲冲地回到内院,院中一片安宁祥和的气象,东跨院小书房中十二岁的大少爷孟熊正在举人老夫子课谈下用功勤读,十四岁的三小姐素琴在东耳房闺房中教五岁的小弟孟鹏,(即刘鹗)认字读唐诗,素琴柔声细语,耐心教导,小鹏鹏稚声稚气地随着姐姐朗朗诵读,姐弟不时发出轻柔的笑声。太太朱氏因为东乡出了捻子,心神不定,照例每天的牌局已经停了两天了,只在厅堂拂龛前时时焚香默念无声佛,祈求佛祖保佑合家平安无事,做完祷告,呆立窗前默默出神,忽见丈夫满面春风踱了进来,忙迎到上房门首,问道:“老爷,官兵下乡,有消息了吗?”
成忠笑道:“太太放心,区区顽匪不经打,抓的抓,逃的逃,全被打散了。官兵昨夜掏了匪徒老窝,收复了平舆,守备今天一早过来报喜。抓的两名匪徒,已交首县法办,奏捷的禀呈也已发出去了,弄得好,说不定还会蒙皇上批个‘交部议叙’哩。”
夫人喜道:“老爷那不就要升官了?”
“哪有这样快,要再立个大功,得个‘从优议叙’才行。不过有了‘交部议叙’已经不错了,人家做了一辈子的知府也盼不到这个光彩哩。”
太太高兴,吩咐丫头传话下去,“老爷打了胜仗,是个大喜事,请小书房老夫子放了假,让三小姐和两位少爷都过来给老爷贺喜,再关照厨房晚上备两桌酒菜,请西席老夫子和三大人、二舅老爷、侄少爷、表少爷进来乐一乐。”三大人是成忠的堂弟,在衙中吃闲饭,混日子;二舅老爷是太太的胞兄,算盘精明而又忠心耿耿,是府中的帐房;侄少爷和表少爷则是结伴前来探亲游玩兼带打抽丰的。
成忠宽衣笑道:“太太想得周到,索性再送两桌鱼翅席到前衙,宴请各位师爷书办和宾客们,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太太含笑道:“正该如此。”丫头传话去了,太太满心喜悦,又道,“今年是我们出京的第一个年头,平了捻子,可以安安稳稳过一个年了,不妨写信再邀几位亲戚来这里过年,也让他们看看知府大人家的气派,远非往日可比了。”
成忠大笑起来,浓密的八字须在宽肥的方脸盘上快活地跳动着,肥肥的巴掌抹了一下脸,笑道:“太太,我的志向岂止是知府,这还不过是才开头哩。”
喜气盈溢的新春过后,捻首陈大喜突然伤愈出山,重又扯起“官逼民反”的大旗,反清烈火迅速燃遍了平舆附近各县,攻占了新蔡、上蔡县城,来势之猛,吓得汝宁官绅财主瞠目结舌,魂飞天外。守备老爷区区数百官兵只能防守府城,不敢再下乡了。成忠心惊胆战,紧急禀报驻节府南信阳州的南(南阳)、汝(汝宁)、光(光州)道,道台大人一边飞报抚台,一边咨商信阳协副将旗人德裕。德裕见捻势如火燎原,不敢迁延,即派一名参将带领一千人马前往镇压,不料中了埋伏,参将阵亡,三停人马折了一停,余部狼狈逃回。德裕是个抽大烟的怕死将军,怎敢再轻易进兵。陈大喜的兵势益发不可遏制,队伍发展到二三万人,仿照捻军盟主沃王张乐行的军制,分为黄、红、蓝、白、黑五旗,次第攻下了确山和陈州府的项城、沈丘、先州的息县,对汝宁府城汝阳形成了大包围的形势。抚台命令德裕务必平定“捻匪”,守住府城,但道台大人又要他保住信阳州,只得从所部三千人马中带了两千人去守汝阳,如此单薄的兵力怎能和捻军的声势相比。成忠陪德裕上城头观察捻军动静,只见城外五色彩旗飘扬,漫山遍野尽是捻军的兵马,忙忙碌碌,正在作攻城的准备。成忠触目惊心,益发吃惊,惟有西门有宿鸭湖为屏障,不见捻军踪影。德裕见此光景,面有忧色,说道:“刘大人,捻匪声势太大,没有援军,此城万难守住。我是武将,惟有服从抚台的将令,老哥是文官,不妨再写禀帖,把藩台张大人的人马请了来,这是解救汝宁的惟一生路了。”
成忠点首道:“兄弟也是这个意思,禀帖立刻就写。张大人未到之前还望贵军将士日夜多多辛劳,犒赏的老规矩是不会少的,合城官绅百姓的身家财产都悬在协台大人的手中了。”
德裕叹口气道:“这还用说,丢了府城,我和老哥的顶戴都保不住了,有我就有你,尽管放心吧。”
下了城头,成忠回到府衙签押房,实在不能放心。他知道德协台是个大烟鬼,平时昼夜颠倒,白天睡大觉,夜晚来了精神,怎能带兵打仗?刚才巡城时间长了,已经哈欠连连,偷偷吞了鸦片烟泡,才勉强捱到下城,他手下兵士手中的鸦片烟枪比打仗的土枪、土炮还多,哪能教人放心?于是立刻亲自起草了救援禀帖,一份给上司南、汝光道,一份直送开封抚台,军情紧急,不得不如此从权办理。禀帖誊写盖了府印,选了一名机灵的差官;出西门,渡过宿鸭湖,取道遂平飞马奔向开封告警。
差官刚走,捻军就架了云梯开始攻城,官兵和练勇性命关天,不得不拼死抵抗,呐喊声,枪声,炮声,震得城中一片惊恐。衙门不办公,学童不读书,商店半关了门,和尚念错了经。趁西门外还有水路可走,城中一半百姓都渡过宿鸭湖逃生去了,合城凄凄惨惨,朝不保夕。府衙后院也是日夜惊惶不安,朱氏夫人粗读史书,知道围城的命运多半不吉,若是城破,丈夫定然被杀,她也作了自尽的打算,只可怜儿女们也将作刀下之鬼,越想越骇怕,泪眼汪汪,悔不该让丈夫到捻军出没无常的地方来做官。
幸而五天之后,张曜偕同总兵余际昌率领两万人马赶到了汝宁,以炸雷劈山之势,自北而南,张开两翼猛击捻军后方。陈大喜放弃攻城,迅速回师与张曜大战于北路上蔡一带,鏖战终日,究因枪炮太少,马匹也不多,攻城多日,部下疲劳,不敌张曜新到的生力军,边战边撤,又在平舆根据地大战多日,不得不忍痛放弃所有占领的县城,突围进入安徽颖州,投奔沃王张乐行。乐行殉难后,又和捻军主力梁王张宗禹汇合,成了后期捻军的主要领袖之一。
成忠一家死里逃生,后衙又出现了朗朗书声和勃勃生气,知府太太惊魂安定下来,消瘦了的长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急急安排庆贺宴席,并到各处寺庙烧香还愿。张曜击退了河南境内的陈大喜部捻军,停止追击,成忠出城参见了藩台张曜和镇台(总兵)余际昌,迎入府衙,大开正厅,摆了几桌燕翅席,隆重款待,由副将德裕和府中同知、通判,以及致仕在籍的地方官绅等作陪。满以为两位统兵大员打了胜仗,必定得意非凡,众人纷纷颂扬功德,余镇台累累谦让,张曜却闷闷地一言不发。成忠举杯敬酒道:“两位大人马到成功,合府官民无不感恩戴德,请大人赏脸干了这杯,敬颂藩台、镇台春风得意,指日高升。”
余镇台满面笑容,立刻将酒喝了,张曜紧皱浓眉,盯了成忠一眼,猛地吸干了酒,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忽然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升官,升个屁!老子现在连藩台也不是,你们说说看,老子出生入死,连个藩台也不能当?”
众人吃了一惊,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余镇台笑了一笑说道:“张大人跟我一样,现在也是总兵了,不过比我多个提督衔,将来迟早也是军门大人,其实不用牢骚。”
“干吗不?”张曜瞪了际昌一眼,怒道:“你是从副将升上去的,老子却是从藩司刷下来的,教我的脸往哪里搁?”
成忠拱手笑道:“请教大人究是怎么回事?”
张曜这才恍然道:“你们还不知道?”于是自己斟满了酒,愤愤地一连猛饮了三杯,抹抹络腮胡须,放开了嗓门嚷道:“京中有个混帐御史,名唤刘毓楠,去年冬天到河南来查案,开口就问我借三千两银子过年。”成忠惊讶道:“这位刘御史还是我的同年,不想也来向大人打秋风了。”张曜愤然道:“什么打秋风!银子老子有的是,可是无缘无故向我索贿,老子犯不着填这小子的狗洞。太太劝我譬如给瘟神烧香,三千就三千吧,唉,这一回我偏没有听老婆的话,倒了楣了。这次抚台召我进衙,命我和余镇台带兵到汝宁来,并且告诉我,朝廷刚有旨意下来,叫我交卸藩司,改任提督衔总兵。当时我就恼了,抚台说,没奈何,是御史刘某人上了奏折把你告了,说你目不识丁,不能做藩司。当时我在抚台暖阁里咆哮起来,我说交卸了藩司,总兵也不干了,还是回吴江县给人家舂米去。抚台安慰我,劝我用功读书,只要识得字了,他再保我官复原职。哼!骗人的话,我才不信!”张曜停了下来,又猛饮了一杯,拍着桌子道,’说来说去,懊悔不曾听老婆的话,刘知府!”张曜突然瞅着成忠问道,“你怕老婆吗?”
席上众人哄然大笑,成忠尴尬地笑道:“卑职与拙荆相敬如宾,二十余年如一日。”
“鬼话!”张曜粗鲁地嚷道,“果然相敬如宾,还能生儿育女?不瞒诸位,兄弟是最最怕老婆的,我那太太实在了不起,她的话胜过圣旨,我是从不敢违拗的,这次偶然不听,就罢了官,所以奉劝诸君,老婆是不能不怕的。”
众人嘲笑道:“是啊,是啊,张大人是切身经验之谈,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时一名听差悄悄踅到成忠身旁,附耳说了几句,成忠笑笑点了点头。便见听差转身引了两位公子出来。成忠起立道:“张大人,余大人,拙荆感念两位大人拯救合城官民之恩,特地命两个犬子孟熊、孟鹏来向大人叩谢。”
小鹏鹏立刻跟了大哥孟熊向两位大胡子伯伯跪了下去,拜了三拜。张曜虽然是个粗人,却欢喜小孩,见孟熊默默地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孟鹏则嘻嘻地咧开了嘴,憨厚可爱。于是拧了一下他肥肥的耳朵,笑道:“这孩子虎头虎脑,胖墩墩的,方面大耳,是个武将的材料,将来长大了,投到我的营中来,跟了叔叔去打捻子,保你升官发财。”
余总兵笑道:“等他大了,捻子早打没了。”
“那还有别的造反的人哩,哪就打得完了?等到打完了,还用得着我们这些带兵的老粗,都该滚蛋回家乡吃老米饭了。”
刘知府开心地取笑道:“鹏鹏,给张大人磕个头,说一声:‘“谢大人栽培!”’
鹏鹏又叩了头,依样画葫芦说了声:‘谢大人栽培!’
众人又哈哈大笑了,说‘张大人收了小门生了。’
成忠笑了一笑,挥手命儿子们退下,回到后堂,鹏鹏依然循规蹈矩地跟了哥哥进内院。兄弟俩相差十岁,哥哥少年老成,终日严肃沉默,一本正经,把兄弟管得好紧,鹏鹏和姐姐亲,从不敢在哥哥面前嘻笑蹦跳。这时憋不住了,忽然仰起脸来问道:‘大哥,什么叫“捻子”?’
大哥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捻子就是造反的土匪’。
‘什么叫造反?’
‘问这个干吗?你不懂!’顿了一下,见鹏鹏还想开口,便喝住道:‘别噜苏,造反就是要杀你的头!’
鹏鹏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再问了,睁亮了双眼皮下面那双机灵的眼睛,喃喃地自语道:‘造反为什么要杀我的头呢?’
进了内院,大哥回东跨院卧室去了,鹏鹏如笼鸟入空,快活地奔到三姐房中,扑在绣花的素琴膝上,问道:‘三姐,造反的人是好人是坏人?’
‘嗨,你胡说什么?’素琴放下绷架,柔和地笑了起来,她和妈妈长得很像,也有一张长容容清秀的脸庞,淡眉细眼,下颏微尖,犹如唐寅仕女画中美人模样。她抚摸着弟弟的脸蛋,说道:‘小弟,造反的哪有好人,都是坏人,他们杀人放火,若是打破了城池,攻进衙门来,我们全家都得被他们杀死。’
‘是杀头吗?’
‘那当然。’
小鹏鹏恐惧地咂了咂嘴,眨眨眼,仿佛要辨一下杀头的滋味。于是蹦了开去,拍着小手唱起山歌来,‘造反的是坏人,他们要杀人放火,是坏人……’
老残遗恨--三 开封大水奇景
三 开封大水奇景
刘成忠官运亨通,汝宁府三年任满,于同治四年春天调任美缺河南首府开封府知府,带了家眷走马上任,住进了省城浚仪桥西首府衙之内,并为三女素琴与淮安卸任知府之子庄克家完了婚。成忠长女婉琴也嫁在淮安,夫婿高子白,也是官宦世家,素琴的婚姻就是高家介绍的。
素琴远嫁之后,开封府后衙冷静了许多,太太悬念女儿,寝食不安,究竟女儿单身在外,远离娘亲不知会碰到什么困难,小夫妻俩能合得来吗?直等素琴在淮安成了亲,送亲的三大人和喜娘回来说是诸事圆满,素琴贤惠,翁姑都很喜爱,小夫妻俩感情也如蜜糖一般,片刻不能分离,成忠夫妇才乐呵呵地放下了心。
刘成忠由翰林出任知府,很想为国为民做些好事。闲时独坐签押房中,常常默念:‘我为地方官,食君之禄,受地方上的供养,总须为地方上办些实实在在的好事,得些口碑美誉,才不枉做官一场。想来想去,兴学校,振文风,已经办了,开仓赈灾济贫,也已做到了,这都不希罕,我能做,别人也能做,况且影响不大,实惠不多。必须做一件能够垂诸久远造福后世的大事,别人做不来而惟我刘某人能办到的,方不虚度此生。成忠思索了几天,不得要领,只好且先搁下。
不料到了五月冷暖交替时节,黄河中下游普降大雨,水长流急,冲击沿岸堤坝,处处告警。河南境内黄河的治理疏浚,由驻扎开封的河道总督掌管,河南巡抚协助,所以地方道府州县也不能不问,而河南险段又集中在开封府从汜水到兰阳(今兰考)铜瓦厢这一段。咸丰五年六月,黄河历史上翻天覆地的改道就发生在铜瓦厢,当时决口宽达十里,河水奔腾怒啸,掉头向北,跌荡漫溢于农田民舍之间,不知死了多少平民百姓,毁去了多少良田庐舍,冲刷成一条宽宽的黄河新道,经东明、东阿,注入大清河,沿济南、济阳由利津入海,铜瓦厢以下的黄河故道断了流,而大清河河身狭窄,又容纳不下全部黄河水,所以日后山东常闹水灾。
成忠亲自上堤巡查水情,督促各县全力加强黄河堤防,幸而不曾出事,谁知开封城中却汪洋一片,水深过膝,家家进水,户户受灾,官绅百姓个个叫苦。成忠新来乍到,见这光景还以为是黄河决了口了,急忙询问兼管河工水利的通判,通判却轻松地笑道:“大人放心,城中的水不是黄河水,乃是城外惠济河泛滥出来的。这条河上游在郑州以西山区,经开封西南郊转向东南,由陈留、杞县而入安徽亳州,与涡河合流,进入淮河。因为多年失修,河床淤浅,河流不畅,每逢连朝急雨,山洪暴发,承受不了,还没有排泻到涡河口,便漫了出来,淹了农田,灌进了城中。黄河大堤和惠济河堤岸连年加高,以致城低堤高,开封城好像处在锅底之中,休说大堤决口,就是惠济河水稍稍漫溢,也会使开封城浸泡在水中,可是久居开封的人见怪不怪,就是抚台大人也不过说一声:‘雨水太多了!’便过去了。卑职已吩咐下面赶紧用现成的草包将府衙前后各道门口堵住,再将门里的水泼了出去,就没事了。
反正上游洪峰过去了,水也就退了。”
成忠摇首道:“水淹开封城,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听之任之,年年闹灾。”
通判是个老官僚,颇能鉴貌辨色,迎合奉承。听府台口气要治惠济河,便献殷勤道:“说起惠济河,实在是开封府的心腹大患,卑职也曾沿河踏勘过,惠济河在开封府境内,一共二百多里,若是疏浚,至少须花上百万个人工,这可是个大工程,因此虽也上过条陈,历任府台觉得为难,竟都因循耽搁下来。”
成忠毅然道:“老哥是个有心人,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拟个疏浚惠济河的详细条陈,不但开封府境内要浚深,拓宽下游归德府的那段也要开挖,既免除了水患,又可以让舟船通航淮河,再从淮河进入南运河,抵达江南,这个好处就大了。”
通判也兴奋起来,说道:“大人好魄力,将来惠济河通航了,开封不又恢复了宋代《清明上河图》中那番繁荣景象了吗?”
“是啊,是啊!”成忠抚掌笑道,“我就是盼着这一天,在我任内一定做出个名堂来。”
过了不久,已是六月炎夏天气,滚滚热浪,正教人不好受,郑州西北的荥泽县境黄河大堤忽然决了口,滔滔洪水直抵开封城下,幸亏决口不大,水势流向东南,还不曾把开封城灌得及脑没顶。荥泽属郑州管辖,后来河道总督总算把决口堵住了。
这时从“剿捻”前线传来捷报,西捻军统帅梁王张宗禹为钦差大臣李鸿章指挥的官军步步围攻,部下溃散,只剩下八骑人马,无路可走,在济南西边茌平县南镇附近的徒骇河投水而死,轰轰烈烈的捻军起义至此完全失败。接着,率师出征的河南巡抚李鹤年从直隶大名府凯旋回省,由八人大轿淌着水抬回抚衙,合省文武官员纷纷前往祝贺。成忠也吩咐备轿。袖了治理惠济河的条陈上辕门去见抚台。出了府衙大门,满街油水滚滚,行人稀少,只有上衙门的官员是不得不出门的,有轿的乘轿、穷酸的平时步行,此时或叫听差驮着,或坐在独轮车上,用砖块垫起了屁股,那袍裾和靴子还是被浸得湿漉漉的,也顾不得许多了。也有平民百姓请医诊病办急事的,干脆赤了脚把裤管卷到膝上,倒也爽快。河南地方会踩高跷的多,年轻人别出心裁,踩着高跷淌水玩,若是在脸上抹点儿脂粉,便赛如出庙会了。成忠坐的是四人蓝呢大轿,平时上辕门,前顶马,后跟马,今日水大,马不能行,都免了。四名轿夫和一名拿着护书跟在轿旁投帖的听差,一概赤脚卷裤,小心翼翼地涉水前进。
半途里,不时有一顶顶官轿从对面擦肩过去,想必是见过抚台散了出来的。这时又过来一顶绿呢大轿,跟在轿后“昏天黑地”的轿夫,忽然被水下什么玩意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轿子向前一冲,前边的轿夫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那轿子顿时向前狠狠地倾斜,轿中兼作护身的凭几板松落下来,一位胖大的红顶官员冷不防跟着滚落到了水中。成忠认出是藩台祁松年,急命住轿,让听差去搀扶祁大人起来,已是吃了两口污水,浑身湿淋淋,红缨帽也掉了。藩台站在水中大骂轿夫:“混帐王八蛋,眼都瞎了,快拿我的片子送到祥符县去重办!”藩衙听差拾起浸饱了水的帽子,甩了两下,往藩台头上一扣,悄悄说道:“大人,水中抬轿确也看不清脚底下的东西,还是赶回衙门换衣沐浴要紧,若是把他们送到县里去打板子,叫谁抬您老人家回衙门?”
藩台想想也是,嘴里不住骂着:“该死的王八蛋!”进了半淹在水中的轿子,轿夫们一声齐喊,抬起哗哗滴水的轿子,还不曾启步,藩台忽然一抬眼瞥见了成忠,一股怒气正无处发泄,便冲着成忠喊道:“刘知府,你瞧瞧,这开封还像个省城吗?你做知府的也该管一管了。”
成忠拱手道:“大人,卑府正是为了治理开封水患的事去见中丞,只是疏浚惠济河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还在担心哩。”清朝巡抚都带右副都御史衔,古称御史中丞,所以通称巡抚为中丞。
藩台转怒为喜,说道:“你去和中丞说,只要能把开封水患除掉,这笔经费我自会向户部去要。”
成忠大喜,用拳头在胸前凭几板上叩了两下,说道:“谢大人,卑府为全城官民在这里向您叩头了。”
藩台挥挥手,一跺足,轿夫缓缓地举步淌水走了。
听差投上手本,抚台李鹤年在大厅东暖阁召见了成忠。鹤年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进士,比李鸿章还早一科,也是由翰林、御史外放的,平日号称善于治河。见了成忠,首先问了抢堵荥泽大堤决口的事,然后读了疏浚拓宽惠济河的条陈,居然很感兴趣,立时批交藩司办文咨请户部拨款。那位祁藩台吃了两口污水,这一回着实卖力,又用私函向户部左侍郎沈桂芬疏通,所以批文很快咨复下来,虽则打了折扣,也绰绰有余了。后来有人说,惠济河治理成功,开封免除水患,知府刘成忠固然立了大功,但也多亏祁藩台这一跤摔得好,喝了两口河水,不然磨磨蹭蹭决没有办得这么爽利。因此后来传下了一则俏皮话,但凡办事棘手,上司官气太足,不肯点头,便有人说笑:“让他喝两口惠济河水就成了!”
成忠兴致勃勃,准备入冬枯水季节发动治河州县数万农民,乘农闲开挖河道。这一阵,成忠心心念念的是治河,无论在前衙后院,开口便谈河工。大少爷潜心读书,不甚关心水利的事,十二岁的孟鹏读书很杂,不喜欢八股制艺,但对其他新鲜事物却兴趣广泛,父亲说的修浚惠济河的事,一点点,一滴滴,他都拉长了耳朵听了进去,说道:“爸爸,河上开工了,带我去看看。”
“小孩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成忠诧异道。
“不,我不是去玩,是去看看挖泥浚河究是怎么回事。”孟鹏认真地眨着小眼说道。
成忠笑了,对夫人道:“太太,治河的事办好了,造福后代,功德无量。我原想让孟熊懂得一些,将来做官也用得上,不料大的不想学,小的却很有意思。”于是对孟鹏道:“好吧。你且专心把书读好,把八股文学好,等到开工时,我要驻到城南吹台去亲自指挥这场浚河大战,传说大禹王当年治水时曾在那里住过,所以吹台又称禹王台。到时候你可以在吹台住几天,看看热气腾腾浚河鏖战的大场面,那大概不亚于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的气势吧。”
“呀,太好了!”孟鹏几乎要拍手跳了起来,可是想到是在一向严厉的父亲面前,哪敢乱动,垂下手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儿子知道了。”
七月中,朝廷大封平捻功臣,湖广总督李鸿章赏了太子太保和协办大学士双重头衔,豫军参战的总兵宋庆、善庆和张曜也各有封赏,就是抚台大人李鹤年原以防堵捻军不力,夺去的头品顶戴也赏还了。抚台又另外上了保案,把通省剿捻有功的道府州县官员,以及抚衙文案师爷列入保单之中,请求皇上赏赐,有官升官,无官授衔。就连抚台大人的舅老爷、表大爷、侄子、外甥也乘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混进了保案之中,少不得都弄个几品顶戴光彩光彩,当时官场通行如此,不足为怪。紧接着三支豫军人马从山东前线回防河南,抚台吩咐开封府筹备庆功大宴,成忠交代给首县祥符县办理,着实忙碌了一阵。庆功之后,张曜忽然差亲兵下帖子请成忠父子赴宴,成忠和张曜有了多年交情,正想专诚拜贺,便携了两个儿子前往张府。
张曜自从交卸藩司之后,一直跟着僧亲王剿捻,不料僧王被拎军设伏击毙,他也受了连累,还是那位叫作刘毓楠的御史,再上奏折弹劾他“剿匪不力,养寇遗患,”甚至坐视不救,以致僧亲王遇害云云。朝廷还算明白,将这首奏折发交河南巡抚查覆,当时的抚台吴昌寿帮了他的忙,替他竭力辩白,不曾处分。张曜怎受得这等腌臜气,一怒之下,带了太太告假回乡葬亲,吴江县同里镇上扶老携幼都来观看张阿牛衣锦荣归。第二年,淮北捻军势大,朝廷命新任河南巡抚李鹤年催促张曜火速出来领兵,可见河南少不了他。张曜捞回了面子,神气十足地和太太回到开封,摩拳擦掌要再显点本事给朝廷瞧瞧。他从旧部中淘汰了一些老弱,又招募了一批强壮的小伙子,训练成了二十多个营头一万多人的新军,由抚台取名嵩武军,在剿捻战场上和淮军并肩作战,多少也为清廷立了些功。
此时张曜站在内厅滴水檐前,望着从中门进来的成忠父子,张开双手,嚷道:“子恕,我知道你会把我的小门生带来的,哈哈,几年不见,两个侄儿都这么大了!”
张曜快步上来,一把抱住阿鹏,举到头上转了一圈,拍拍他的脑袋大笑道:“可惜太小了,不然跟了我去打捻子,好歹也能混个保举,至少也是个候补知县。”转身又朝孟熊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子恕,你这位大少爷长得一表人才,有十八岁了吧?”
“正是十八。”
“订亲了没有?”
“订亲了,打算明年完婚。”
“好好,不然托我太太给他作个大媒。”
于是引成忠父子进了内书房,宾主重新见礼坐下。他们交往多年,一文一武居然很谈得来,撇却大人卑府的俗套,无拘无束地开怀畅叙。成忠笑道:“阁下立功凯旋,我是特地登门来拜贺的。”
谁知张曜忽然破口骂道:“什么贺不贺!囚囊养的,一样的打仗,一样的卖命,诏旨下来,淮军刘铭传封了一等男爵,郭松林得了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这且不说,他们枪炮厉害,又是李宫保(鸿章)的嫡系,没有话说。至于同是豫军,总该一样对待吧,为什么宋庆、善庆两个封了正三品二等轻车都尉,老子只是个正四品骑都尉,他妈的,朝廷赏罚不公,老子不干了!”
成忠笑着劝慰道:“这两个封号只差一品,而且都是朝廷赏给功臣传之子孙的世爵,你现在已是二品总兵,还希罕什么三品四品,在你生前岂非毫无用处?至于身后如何,让子孙们自己去闯吧,你是个豁达豪爽汉子,何必为后代的事操心烦恼!”
张曜恍然醒悟,用大巴掌抹了抹脸,笑道:“到底是翰林公有学问,我这几日正为封爵的事恼火得很,经你一说,很不必计较。且谈正经的事,你猜我今天邀老哥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成忠笑道:“柬帖上明明写着‘聊备菲酌’,不是煮酒论天下吗?”
“翰林公可被我瞒过了。”张曜狡猾地大笑着站起来道:
“你且看我这边壁上挂的这幅条屏上写的什么?”
成忠背了手端详了一下,写的乃是汉武帝的《秋风辞》,赞道:“好书法!只是这位书家未曾闻名,看这纸色,却是今人。”
“是啊,是我上次回吴江时,同里镇上一位举人写了送我的,意思是要我不忘故乡,那上面写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惟佳人兮不能忘’,都是这个意思。”
成忠诧异好新鲜,张大个儿居然也会哼起辞赋来了,不由得取笑道:“阁下能吟《秋风辞》,都是尊夫人教导的吧?”
“岂敢,岂敢,不但这两句,这上面的字我都认得出来,不信,你听!”于是张曜粗大的手指从头到尾点着条幅,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读毕,成忠大惊,问道:“朗斋,你是什么时候识得字了?”
张曜腆起肥肥的肚子,拍了两下,得意地放声笑道:“还用说,都是我的太太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教会的,我也豁出去了,拼了老命也要学会认字,挣回一口气来,那一番苦功就别提了。老哥这该刮目相看了吧?我还在练书法哩,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得像这位举人老爷那样好。”
成忠满心惊佩,一躬到地,说道:“大喜,大喜,阁下得了骑都尉不希罕,这番人间奇迹才真正值得庆贺,等一会要灌你三大杯!”
“且慢!”张曜又眨眨眼狡黠地说道:“这还不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
“那究竟为了什么?”成忠被搞糊涂了。
张曜从案上取过一枚一寸多见方光润细腻金光闪闪的图章,递给了成忠,说道:“你是内行,这块石头好不好?”
成忠接过来仔细把玩了一下,赞道:“这是上等田黄石,人间珍品,是想刻了图章吗?只是太大了些,只能用在藏书藏画上。”
“我一不藏书,二不藏画,今天是奉太太之命,说是这颗图章只有刘知府能刻得好,所以专诚邀老哥来,就是要请你为我刻一枚‘出气图章’!”
成忠又愣住了,说道:“什么出气图章?”
“你听着,刻四个字:‘目不识丁’!”
“老弟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识字了吗,还刻这个干吗?”
“过去我因为人家说我不识字而觉得奇耻大辱,如今识字了,要把憋在胸中几年的闷气吐一吐。我要把这颗‘目不识丁’图章套上个荷包,系在腰带上,上辕门,赴酒宴,到处招摇,让人家知道我曾被御史参劾过,嘿嘿,也让他们看看我今日扬眉吐气!”
“痛快,痛快!”成忠抚掌叫道,“我一定花些功夫把这枚出气图章刻好送来,让你好好出一口气!”
张曜大笑了,搓搓手道:“走,到小花厅吃酒去,还要为你介绍我的恩师——太太!”
老残遗恨--四 刘成忠慧眼识英雄
四 刘成忠慧眼识英雄
惠济河上游洪峰过后,开封城中积水渐渐退尽,入冬以后,天气干巴巴的久晴不雨。若是刮起大风,无论是东南西北风,或是天罡地煞风,都会将西北高原或是东南黄河故道松散的黄土卷入半空。腾腾挪挪,弥弥漫漫,天也昏了,地也黄了,就是那光华万丈的太阳老太爷也被它遮得睁不开眼,只好昏头昏脑地打起瞌睡来了。以致下界凡夫俗子看了,一齐呐喊起来:“好大的黄雾,你看天都黄了。”还以为是又回复到鸿濛初开,宇宙洪荒,茹毛饮血的浑沌世界,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捣的鬼,要骗小妖的宝葫芦,由哪吒三太子借了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在南天门上这么挥上几挥,遮得日月无光,众星不明,说是把天都装到假瓶中去了。但等风定天清,开封城外已是落下了松松的一层新的沙土,一踩一个脚窝,这还不算厉害,若是在甘肃河西走廊紧邻沙漠的安西县城,那时不知植树退沙,年深岁久的大风沙把城门洞都堵住了,可叹也不!
此时惠济河渐渐干枯,有些地段竟然露出了淤浅的河床,正是挖泥治河的大好时光。成忠率领一批治河员弁,进驻城南二里处的吹台,成立了浚河大营,数万民工在两百多里长的惠济河工地上挥锹大战,开河筑堤,担土运泥,密密的人头如海浪般攒动,号子声,呐喊声惊天动地,如同一场决定数百万人命运的大决战。成忠带了随员日日奔走在河畔岸旁巡视指挥,虽则顶风戴月,日晒霜侵,累得又黑又瘦,看那河床渐宽渐深,不由得昂扬兴奋,一切辛苦都得到了补偿。这其间,两个儿子都到吹台来探望父亲,孟熊兴趣不大,不几天就禀辞回家了,孟鹏则赖着不肯走,父亲眼一眨,就溜到工地上和民工一齐欢笑着开河挖泥,似有无穷乐趣,弄得浑身污湿,如同泥猴一般。
这天午后,府衙门上听差拍马奔来,在河岸边找到了府台大人,说是有两名贵客从京师来访。成忠看了名帖,一个是进士同年王文韶,另一个自称后学吴大澂,却不认得,料想也是进士出身的。文韶字夔石,浙江杭州人,比成忠年轻十二岁,今年不过三十九岁。成忠是二甲第三十五名,朝考后选入翰林院,文韶却只是三甲三十三名,只做了个户部主事,相比之下,逊色多了。成忠外放做知府时,文韶还在户部按时上衙门画卯,吃茶闲聊混日子,在京师一二百名员外郎中默默无闻。他为成忠设酒饯行时还着实发了一通牢骚,对成忠做了四品黄堂太守公十分羡慕。不料此后短短七年,文韶不知怎么时来运来,先是升了郎中,竟又出类拔萃一步登天,放了正四品湖北安襄郧荆道道台,怎不叫京内外友人刮目相看。一个个都在心中纳闷,王夔石貌不惊人,怎么爬得那么快,有人说道:“你老哥不明白,他会做官。”“怎么会做官?”“他从不得罪人,八面玲珑人缘好,什么担风险的事都不沾边,尚书侍郎谁不喜欢他,出了缺,不照应他还给谁?”也有人说:“你这番话也太挖苦了,王夔石究竟是有才具的,所以才得到上司的赏识。”
成忠和文韶都是江浙人士,在京中常有交往,两家内眷也时时往来,成忠从北京报房商人经营的京报(古称邸报,或营门抄)上读到文韶外放道台的消息,格外惊喜。由京师去武昌湖北抚台衙门禀到,开封是必经之路,所以来吹台督工前叮嘱太太好生款待文韶夫妇,又吩咐门上但凡京中王大人来了。随到随禀。此时见了名帖,立刻携了孟鹏乘轿回城。文韶内眷已由成忠太太迎入内院,就下榻在西跨院客房中,文韶和大澂正坐在花厅等候,成忠未进门就喊了起来:“夔石,我盼了你好久了,今天才到!”
文韶有一张和和气气、白得发亮的圆脸,淡淡的须眉,充满了儒雅之气,笑时一对细眼眯成了缝,好似弥勒笑佛,言谈举止无棱无角,火气全无。虽然年纪不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心中却对什么事都是极有数的,偶然施展些招数,定会博得上司欢心,叫锋芒毕露者吃惊。见了成忠,全无做了道台的官架,揖了又揖道:“子恕老大哥,数载暌别,可把我想煞了。”
成忠连连还礼道:“年兄大人,不敢当,请上坐,受卑府一礼。”
文韶一把握住成忠的手臂,笑道:“老年兄别取笑了,千万别再提什么大人卑府,我们还是知己的同年。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当世不可多得的俊才!”
他把吴大澂引了过来相见,说道:“这是新科二甲五名及第选入翰林遮常馆的吴贤弟,名大澂,字清卿,对于金石文字之学都是极有讲究的。这一次告假回苏州接眷,绕道到开封来探望一位知交朋友,所以和我一路作伴来了。”
成忠见大澂虽是新科进士,年龄却已不小,大概只比文韶略小四五岁,高颧大眼,瘦高个子,神采出众,不觉赞道:
“好一位新科翰林,果然气宇不凡。”
大澂一躬到地,说道:“晚生久仰老前辈清辉,特地随了夔翁前辈前来请教。”
成忠忙还了礼,说道:“别过谦了,都请上炕坐吧,坐了好谈。”
大澂再三不肯,还是让两位前辈上炕,自己坐在侧前相陪。成忠笑道:“你们幸亏这个时候来,若是早几个月,开封城内城外一片大水,那才狼狈哩,所以正在赶紧治理惠河,巴望明年太平无事。”
文韶道:“老哥一身风霜,踏踏实实为百姓办好事,这才是真正的亲民之官,吾辈京官都该惭愧死了。”
成忠笑道:“年兄到了湖北做了道台,管了安陆、襄阳、郧阳、刑门四个州府,局面大了,将来大展怀抱,陈臬开藩都是指日可期的。兄弟年过半百,精力日衰,不过聊尽人事罢了,只能看着年兄大人飞黄腾达了。”
文韶谦虚道:“子恕太自谦了,我在京中听得军机上的熟人说,钦差大臣、李中堂(鸿章)和河南抚台的平捻保案中都有阁下的大名,因‘剿办捻匪’有功,已蒙军机处以道员记名,不久也就是一方的观察了,何必过谦。兄弟虽则年岁略轻几岁,其实精神远不如你老哥,又缺乏地方经验,还得好好向你拜师请教哩。”
成忠大笑了,说道:“提起‘剿捻’,我们都是受李中堂之赐,若不是他一举平定了东西捻,我这个知府纵然办了些零星捻子,又有什么作用?”
大澂恃才傲物,好发议论,虽是书生,却好谈兵,这时忍不住接嘴道:“平捻的事,被曾中堂(国藩)搞糟了,他只会步兵对步兵,对付善打攻坚战的长毛,在捻匪马队剽疾奔突的骑兵面前,竟无能为力。李中堂是个聪明人,接他的手,稍好一些,但也花了一年另八个月,拖延时间太长,实在是淮军也有了暮气,不如初成军时那样锐气蓬勃,肯卖力了,他这个淮军统帅应该负责!至于左宫保(宗棠)更是糊涂,前堵后追,却将西捻从西北赶到京畿,几乎打到了京师城下,多险!这回叨李中堂的光,赏还了革去的顶戴,还加了个太子太保衔,实在太便宜他了。”
大澂说时,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把曾左李三位“中兴名臣”说得一无是处,成忠不禁愕然,只觉此人太狂,怕他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急忙拦断道:“阁下高见,令人惊佩,只是身在局外,不知局中人的难处,好在东捻西捻都平了,中间曲折也就不必细究了。”
大澂这才觉得自己的话说多了,初交不便深辩,笑了一笑说道:“愧疚得很,晚生放肆了。”
看那文韶,已经领教过大澂的高谈雄辩,觉得他锋芒太露,与自己的明哲保身之道格格不入,何况现任湖广总督正是李鸿章,他还要仰仗李中堂的赏识提拔,更不能随便附和大澂的抨击。于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晃脑含含糊糊地“嗯嗯啊啊”,不置可否。
这时成忠转过话题向文韶道:“年兄此去湖北,总须先到武昌见过李中堂和抚台,再去襄阳赴任吧?”湖北是全国少数几个督抚同城的地方。
文韶笑道:“说来也巧,李中堂今年八月间入京觐见,那时我已奉了放缺的旨意,还不曾出京。不揣冒昧,拿了手本去贤良寺寓所求见中堂,中堂宾客如云,居然抽空儿接见了兄弟,那气度威严豪放,不愧是三军统帅,‘中兴名臣’。他殷殷勖勉兄弟好好做官,虽然京官外放缺少地方经验,但是事在人为,没有办不好的,这几句话是够兄弟终身受用了。中堂着实和兄弟谈了好一会,方才端茶送客。”
成忠笑道:“我也有幸见过中堂多次,第一次是去年二月,李公接任钦差大臣后,从徐州拔营来周家口督师,抚台大人亲往帅营拜会,那时捻匪回窜河南、湖北,大军围剿,战事激烈,流动性也大,今天在河南开仗,过几天就转移到了湖北,粮草军需征集运输十万火急,稍稍疏忽就会耽误大事,革职丢脑袋都是说不定的。为此我曾多次前往周家口大营晋见中堂,并在那边先后耽搁了好些时日,听候中堂差遣,幸而不曾贻误军机,出过纰漏。那时候,只见辕门上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神色异常紧张。中堂也忧心忡忡,说话直接了当,果断干脆,三言两语就决断了大事,端茶送客,决不哼哼哈哈,拖泥带水。一次听说官军在湖北安陆吃了败仗,张镇台(树珊)阵亡,刘军门(铭传)的红顶花翎帽也丢了,狼狈得很;又一次听说曾宫保(国荃)手下湘军大将彭毓橘也战死了,真是古今罕见的恶战啊。最后一次见到中堂是去年冬天东捻刚刚平定的时候,抚台命我带了几色礼物和一封亲笔书札,前往山东济宁钦差大营祝贺中堂奏凯。当时济宁城中车马拥挤,尽是带了亲兵回城度岁的统兵大员,西捻则还在陕甘一带徘徊。钦差大营悠闲宁静,迥和往日不同。李中堂有暇和我谈了好多时候,真是大人先生,那胸襟,那气度,那学识,都是没得说的了。可惜那时战事刚刚结束,幕僚都闲着,我又是现任知府,有官职在身,不然只要稍稍露出毛遂自荐的意思,中堂必定会把我也网罗进了他的夹袋中,那就交了好运了。可是书生意气,怎肯自贬身价,这也不过是说笑罢了。话又扯得远了,中堂此刻不知已到了武昌没有?”
文韶道:“李中堂出京后还要回安徽合肥扫墓,然后去南京会见老师曾中堂,捉摸兄弟去武昌时,他该到任了。”
成忠不住点首道:“年兄好福气,遇上了这位威望极高的大人物做上司,将来阁下的才干被中堂慧眼看中了,来一个鲤鱼跳龙门,由道台而臬台而藩司,那一路青云直上,简直会快得令人眼花缭乱,跟也跟不上哩。”
文韶笑道:“老年兄拿我开心了,兄弟何德何能会被李中堂赏识。襄阳偏在湖北西北角,哪如老哥处在中原之地,可以施展大才。”
“不不不,夕阳虽有余晖,只是已近黄昏了。”成忠叹了口气,望着文韶和大澂比较年轻的面容,忽然心中一动。’大澂英气勃勃固不消说,文韶虽然含蓄稳重得多,究竟年轻了十多岁,也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自己最多再做十年官,到了六十来岁总该退老林下了,那时孟熊、孟鹏刚刚二十出头,初入仕途,正需人扶持,与其那时再写信托人照应,看人颜色,何如乘此时让两兄弟去来拜见。大澂刚中进士,前途难说,文韶却是稳能出人头地的,若得他的提携就放心了。”于是怀着托孤的苍凉感情,命听差将孟熊、孟鹏叫了出来,向王、吴二人拱手道:“今日一见,天南地北,正不知何时再能相逢,这两个犬子,大的叫孟熊,今年十九岁,已入了学,尚未成器,小的唤孟鹏,十二岁,更是稚嫩得很,他日倘蒙提携,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说罢命两个儿子向年伯大人和吴叔叩头请安。文韶受了半礼,大澂却拦住了。文韶敏感地意识到成忠的用意,平常在处理公务上,他常是模棱两可,为自己留下宽绰的退步,惟独今天对成忠的话动了感情,怆然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老年兄放心,兄弟一日在位,必不忘老哥的叮嘱。两位世兄文质彬彬,是个读书种子,他日必能连科及第,跻身朝堂,我拭目以待他们后来居上哩。”
成忠宽慰地笑了,紧紧握住文韶的手,连连点头道:“感激,感激!”
李鸿章以淮军统帅接替老师曾国藩而登大位,握国柄,王文韶没有一兵一率,却也官运亨达,十年后居然做了军机大臣,二十七年后接替在中日甲午之战后下台的李鸿章而继任直隶总督,当时谁曾料到?吴大澂后来在京师与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评议朝政,号称清流派,也做到督抚大臣,还有过震动中外的惊人举动,载诸史册。王吴和张曜三人都是晚清个性突出的一二品大员,这部书中将会告诉你,他们与刘鹗有着多么重要的关联!
老残遗恨--五 小鹏鹏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欢喜冤家
五 小鹏鹏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欢喜冤家
刘成忠治绩斑斓,余晕晖灿灿。惠济河上游浚妥后,成忠成了河南省治河的能员,抚台又借重他勘察贾鲁河河道,并督办惠济河下游的浚治工程,直至安徽亳州境内的涡河。这一段河道都在归德府境内,抚台索性命他暂署归德知府,以利指挥。惠济河全程浚通后,不但开封城内水患消除,全城官民皆大欢悦,还可循涡河以达淮河,商货运输行旅往来莫不称道刘知府的功德。
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年),岁在辛未,适逢丑未辰戌三年大计之年,抚台专门为成忠上了密保,加了个“治绩卓异,剿捻有功”的考语。要知道这“卓异”两字在大计考语中列于一等之上,是花了金子也买不来的。于是一道谕旨下来,成忠晋京引见之后,放了河南南汝光道实缺道台,究竟府多道少,何况尚有许多京官直接外放的,府台升道台虽只升了半品——从四品升正四品,却是做官的一大关口。过了两年开归陈许郑道道台病故出缺,成忠调任过来,统辖开封、归德、陈州、许州、郑州五个州府,三十余县,兼理河务,道台衙门设在省城,成忠一家又回到开封来了。
省城依旧而人事全非。抚台大人早已换了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在剿捻中总办后路粮台大大出过力的钱鼎铭,那个以“目不识丁”图章炫耀于人的傻大个儿张曜,奉旨去西北受陕甘总督左宗棠的节制,镇压回民起义,蒙旨升了广东提督,还要随左进入新疆,平定叛乱,一去就是十五载。曾国藩死了,李鸿章成了遥执朝政的直隶总督,并且开始兴办洋务,盛宣怀入了李幕,成了李的得力助手,这一年创办了轮船招商局。此时洋务运动还仅仅限于官督商办企业,鼓吹者少,支持者尤其少而又少,而冷潮热讽或顽固反对的则多而又多,纵然威望如李鸿章,也感到十分孤立。
家庭之中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孟熊这一年二十四岁,早已娶妻生子,可是乡试两试不中,心灰意懒。孟鹏也十七了,长得方面大耳,厚厚实实,已给他订下了亲,是六合外祖母家作的大媒,妇方姓王,还沾些亲,也是当地名门大户,商定今年乡试之后完婚。无奈孟鹏书虽读了不少,只是心头太活,今天喜这样,明天爱那样,拿拿放放,不能专心,河南各地古迹名胜去过不少,就是安不下心钻研那叫他头疼的八股文章。今年秋天正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之年,孟鹏已是秀才底子,老爷子嘱咐他用功勤读,准备应试,希望弄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还不知能中也不?
孟鹏人长大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以为过去按家谱“远”字辈排名的“震远”和家中常用的“孟鹏”都太古旧,于是自说自话改名为鹗,字铁云,他的一生中也不知取过多少古怪的名字,如梦鹏,云抟,云臣,公约,筼湍,常用而又知名的便是刘鹗和铁云。
从这回书起便改以铁云来称呼这位鹏鹏小少爷了。
却说铁云这一天啃那前科的乡试程墨,读得头昏眼花,两耳嗡嗡,全不曾进得脑中。看那窗外,春光煦煦醉人,红杏艳艳地冒出了墙,猫儿在屋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步一伸懒腰,还呼啊呼地翘起了长须须,似真又假地撕打胡闹,把铁云的心都逗活了。合上书,戴上黑缎小帽,揣了些零碎银子,索性上街去遛遛腿儿。来到相国寺庙前庙后书铺古玩店消闲了一会儿,空着手又走了出来。看那耀眼的太阳还在天上高高挂着,回去尚早,而春意融融,浑身似有使不尽的气力,不如去城东北角十三层铁塔(相国寺塔)登高远眺,舒展一下筋骨。于是出了相国寺东便门,乃是马道街走不多远,忽见一个姑娘捧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从一家当铺出来,低下头,只管往前边走去,边走边抹眼泪。看她娇小身材,穿一套藕白色大襟袄裤,白布滚边,梳了个双螺髻,髻上也插了一朵白绒花,似是戴孝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哭泣。铁云好奇地慢慢跟着她转了两个弯,来到斐坊公胡同一户住家门口停下,那姑娘想推门进内,却又缩回了手,只是站在门边发呆,那泪珠儿就默默地一颗颗滴落下来。铁云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姑娘抬起泪眼,吃惊地打量铁云,那一幅又白又嫩几乎掐出水来的瓜子脸,那一双三分媚七分俏似惊又恐的黑亮的眸子,裹着泪水益发显得令人爱叫人怜,铁云也不由得吃惊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从小依偎在母亲和三姐的身旁,以及几个使唤丫头老妈子之外,很少接触女人。十七岁的少年,一种朦胧的对于异性的爱慕,忽然在这位美丽的姑娘面前被唤醒了,他张嘴结舌,要问的话被眼前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女那清素骄人的光辉镇住了,好一会,才愣冲冲地说道:“姑娘,你有什么难处?我能为你出力吗?”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泪,掉头道:“不要你管!”
铁云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道台衙门的,我诚心诚意想帮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见这个书生穿一件灰呢夹袍,外罩天青色马夹,老老实实,不像是个坏人,也许是道台衙门文案上的小小书吏,于是撇了撇嘴,说道:“我妈病了,我要请医生,你会医病吗?”
“会啊!我读过好多医书,我爸爸会给人看病,我也会。”
“你爸爸是医生吗?”
“不,他是道台。”
“什么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时想不出“道台”是个什么行当。
铁云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门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县。”
“也能管主簿?”
“那当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县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干了泪水,亮亮地睁大眼,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你是道台少爷?”
“不敢当。”
“你真能治病?”
“谁骗你。”
“好,那你随我进来!”
姑娘引铁云进门,穿过小小的过厅,从左耳门进内,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房三间,东厢数间下房,其中一间素幔高悬,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头上题了“河南祥符县主簿衡公之灵”,墙上挂了几幅挽对。姑娘泪汪汪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家姓衡,那是我爸爸的灵柩,已经故世大半年了。”
铁云吃了一惊,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于是跟随衡氏姑娘来到北屋檐下,姑娘道:“妈,我请医生来了。”东屋传出一位妇人虚弱的声音:“若英,这么快就回来了?快请医生堂屋里坐,我就起来。”
姑娘踏进客堂,说道:“妈,不用起来,医生会进来给你诊病的。”
客堂中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若英朝铁云嫣然一笑,点头示意:“你坐吧。”便掀帘进东屋去了。静了一会儿,好似娘儿俩在嘀嘀咕咕说话,衡母先是一声声的叹息,忽然惊讶地冒出了一声:“啊呀,罪过,你怎么把道台少爷请来了?”
“妈,不要紧,他还小哩,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是他自己定要来的。”
“真会治病吗?”
“让他试试吧,我扶你坐起来。”
稍过一会儿,若英掀帘朝铁云点了点头,俏皮地说道:
“道台少爷,请吧!”
铁云窘道:“姑娘,我叫铁云,叫我名字吧。”
“好吧,铁云少爷,请进来!”
铁云进了东屋,见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胜凄苦。若英道:“妈,这位就是铁云少爷。”
衡母欠身道:“少爷,小女不懂事,怎么可以惊动了您。”铁云作揖道:“莫怪姑娘,是我自己愿来为伯母诊病的。”
若英端来一张椅子,铁云见过父亲为人治病,望闻问切那一套都是会的。当下默坐床边,请衡母伸出左手,若英为母亲卷起袖口,铁云学着老医生那样,伸出三个指头,闭上眼轻轻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从指端感觉病者寸关尺那地方微微跳动着的脉膊,诊了好一会,又换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问病情,说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厌食,四肢乏力,虚弱多汗,神思恍惚,寝不能眠,眠则多梦,以致周身倦怠,日渐消瘦,恐怕已有多时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说得一点不错。”若英喜道:“妈,看不出我请来的竟是一位行家。”
铁云道:“姑娘说笑了,其实伯母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家庭有了变故,陡遭刺激,一时心神溃乱,失了常态,但能宽心静养,勿忧勿虑,再服几帖固本培元的药,自能恢复元气。”
衡母叹道:“老妇的病根都被少爷说中了,不瞒你说,我家原籍江苏淮安,后来迁居扬州,先夫在祥符县做主簿,女儿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了,从小仆妇丫环服侍,何曾吃过苦。不料先夫缉拿盗贼,办事认真,被仇家暗害了,县大老爷捕拿凶手,至今没有下文。本打算丧事断七,扶了灵柩回扬州安葬,谁知道黑心的男佣勾结了我的贴身丫头,把办丧事的钱和金银首饰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捉得着?这一气一急,从此病了。剩下的厨娘丫头,无钱供养,也都打发她们走了,可怜只剩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异乡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灵柩回不得故乡,就是我们母女也眼看落魄了。刚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当了请医生,却又不值钱。阿弥陀佛,幸亏碰到少爷好心!”
铁云奋然道:“好官竟没有人扶持,今后天下谁还敢认真办事,我回去立刻禀报家父,一来为贵府缉凶,二来敦请各府州县为府上筹集一笔还乡安葬的费用和日后的用度,这事都着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连连点头道:“磕头,磕头,多谢大少爷好心,我家母女终于得救了,先夫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若英,快给少爷磕头道谢!”
若英绯红了脸,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铁云,低下头嘀咕道:“我才不磕头哩,他年纪那么轻,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倒是铁云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谢,不用谢,凡是有血气的男子汉都会这样做的。我现在先开个方子,去赎药要紧。”
于是迅速写了脉案,开了几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气的药,又把身边的零碎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腼腆地说道:“我这就回去见家大人,来不及去买药了,烦请姑娘走一趟吧。这点银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带些银子来。”
“不了。”衡母慌忙摇手道:“少爷小小年纪,还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钱。”
“不要紧,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你们不用,我也是随便花掉了,何况发个公启筹集盘缠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凑齐的,目前用度还得开销。”说罢便拱手告辞。
“英英,你送送少爷。”衡母坐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说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脚步,低声喊道:“少爷!”铁云回身过来,若英脸红红地拈弄着衣襟说道:“你明天一定来吗?”
“一定来,明天一早就来。”
“别骗我,我等着你。”
若英水灵乌亮的秋波中,透出来腼腆的若隐若现的情思,似感激,似恋慕,眸子深处似有千言万语欲吐。铁云见了,心中又是一动,不禁脸也红了,着着实实地说道:“若英小姐放心,我怎么会骗你,今后我会帮助你的。”
听到道台少爷亲切地唤了她的闺名,这个从不曾被陌生男子叫过芳名的少女,腾地又涌起了两朵红云,偷偷地瞥一眼铁云愣乎乎的傻劲,竟然噗哧笑着,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
老残遗恨--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铁云回到家中,父亲还未下签押房,便先来见母亲。上房中笛声悠扬,箫声幽咽,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声甘州》,听得出是母亲在随曲轻吟曼咏,回荡出一丝丝的雅趣,一缕缕的乡愁,铁云不觉驻足谛听: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霎时,箫收笛住,余音幽幽,犹在耳畔徘徊。听到上房丫头春茵笑着在说:“太太近来总喜欢这曲《八声甘州》,宋词慢调,实在好听。”
母亲叹道:“你不知道,填词的北宋柳屯田是南边人,我家也是南边人,八百年前他在开封填的词,八百年后我们也来到了开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边。你们听着,曲中唱道:‘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乡愁啊!”
另一个丫头夏鹃笑道:“今年二少爷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带了二少爷去六合迎亲,不就回到南边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这个意思哩,还不曾和老爷定下来。”
定亲完婚的事,铁云已听母亲说过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与己无关。偏偏今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响,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活泼可爱而又可怜的美丽少女,且喜且悲,既哭又笑,他熟悉这位少女温丽可人的容颜笑语,好似一缕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从未见过面的媳妇只是一张白纸,教他如何想象?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岁就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乱想,站在窗前发呆,还是春茵出来传话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慌忙举步从春茵掀起的软帘进了上房,叫了一声:“妈!”
太太还沉浸在对故乡的怀念中,悠闲地坐在窗下翻阅本朝吴梅村词《望江南》,“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随口问道:
“有事吗?”
“妈,讲一个极其凄惨的新闻给你听。”
“哦?”太太闲着无聊,最爱听新闻了,放下书,说道,“鹏鹏,你不好好读书,又到街上去听人家胡诌。”
“妈。”铁云坐下来道,“这是一件真事,就发生在我们开封城内,还是爸爸管辖之下的一个佐杂官的家中哩。”
“那你说给我听听。”
“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姓衡的主簿,是江苏淮安人,寄居扬州。”
“也可算是我们的同乡了,难道是他家遇到不幸的事了吗?”
“是啊。这位衡主簿专管缉拿盗贼,廉洁认真,着实为地方除去不少江洋大盗,不料半年之前被仇人暗杀了。”
“哎呀!”太太惊叫道,“好猖狂的强盗!那凶手捉到了吗?”
“没有。”
“衡家还有什么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
太太坐直了腰,连连叫道:“惨了,惨了,她们的日子怎么过啊,该赶快回南边去投靠亲戚才是啊。”
“是准备终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银钱首饰,连同县衙发给她家的抚恤银子,全被一对没天良的男仆和丫头卷逃走了,她们如今流落在开封,回不得家乡,度日如年,惨不可言。”
“坏了,坏了。”太太心软,不觉泪眼汪汪,叹道,“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真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开封就没有人搭救她们?”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亲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当铺,想当些钱给妈妈请医治病,那朝奉说是衣服不值几个钱,又扔了出来。姑娘出了典当,捧了包袱一边走一边哭,到了家门口还在哭泣,不敢进去告诉母亲。”
“啊呀,还在慢吞吞说新闻哩,快快,鹏鹏,快拿些银子去送给姑娘请医生。”
“不用妈妈着急,早有一个过路少年去他家诊了病,还送给她们一二两零碎银子。”
“这位少年竟有侠义之心!可是一二两银子哪能济事?”
“那个少年又说要请道台大人发一份公启,为她家筹一笔款子,好送她们回南边。”
“该!该!”太太止不住眼泪直下,说道,“想必那个少年不过是普通百姓,怎进得了道台衙门?还是妈来和你爸爸说吧,他一定肯做这件好事的。”
“妈,那个少年不是平凡之辈,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认得妈,妈也认得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绢,拭着眼泪,一时转不过弯来。
铁云拍手笑道:“妈,那个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惊喜地一把握住铁云说道:“鹏鹏,你竟是大人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得衡家的?”
铁云说了经过,夫人一直念着“阿弥陀佛”,说道:“鹏鹏,你长到这么大,一直笨头倔脑,不肯用心读八股制艺,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这一件事做得绝好,不愧是我们刘家子弟,忠厚孝悌,临危救人。等一会我和你爸爸说了,一定帮助衡家母女脱离困境。”
铁云高高兴兴地回到书房去了。正午时分,成忠从签押房踱了进来,夏鹃服侍宽去衣帽,准备用膳。乘这当儿,夫人说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经过,成忠听了也嗟叹动容,说道:“祥符县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见过一份禀帖,当时责成府县缉捕凶犯,抚恤遗属,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实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属下捐躯,我也有责任安抚遗孤,资助她们扶柩回乡,才不致愧对死者。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祥符知县才能作数,也不用兴师动众,就在开封府下属各县凑个千把两银子就够了,一部分作回乡盘缠,余下留作母女俩度日之用。不过需要有个可靠的人经手这笔捐款,莫被半途中饱了,还要派个妥当的人护送她们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我们先在捐簿写上一百两开个头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会我把祥符县召来,这件事一总交给他办就是了。”
次日早膳过后,朱夫人又将铁云叫到上房,交给他一包银子,说道:“这里二十两碎银,你先送去给衡家母女度过目前难关,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诉她们,好让她们放心。”
铁云应了声“是”,提了手绢包,兴冲冲来到裴坊公巷衡家住处。大门虚掩着,腰门却是闩着的。铁云的敲门声乐得若英一股喜气从心眼儿直冒出来,怔道:“妈,他来了!”也不等母亲回答,急步奔过庭院,拔闩开门,又羞又喜地睃了铁云一眼,格格笑道:“你真的守信来了。”
铁云也笑道:“那当然,我说过来,必是要来的,还带来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欢喜,兴奋的笑容把白嫩的脸庞都熏红了,闩上门,瘦伶伶的一双金莲,飞快地向前挪动,边走边回头命铁云:“别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诉我妈。”
若英一掀帘进了东屋,喊道:“妈,铁云少爷来了!”
铁云跟着进了屋,向衡母作揖问候,说道:“伯母服药后寝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气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亏少爷,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进食了,这是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今天又劳你过来,快请坐吧。”
“妈,铁云少爷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哩。”
“阿弥陀佛,是少爷禀过道台大人了吗?”
“禀过了。”铁云坐了下来说道,“家严都答应了,昨天午后已经召见了祥符知县,把府上这件事叮嘱他快快妥善办理,一是发个公启,向开封府属各县筹款,二是派个妥当的人经办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护送府上扶灵回乡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
“还有,家慈昨天先听我说了府上的不幸,难过得都掉泪了,在家严面前,不用我开口,都是母亲替我说了。她还说过要在善缘簿上先写上一百两银子开个头,估计合府官绅总能凑上千把两,除了回乡费用,剩下的留作日后开销,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了,家严吩咐下去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衡母听一句,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完了,眼泪也落了一大串了,抹着泪悲悲切切地说道:“想不到我们母女俩还能死里逃生,遇到贵府这样的大善人,叫我们如何报答?”
若英却快活得拍着手笑道:“若是知道我们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该上辕门来求他俩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头!”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认得少爷,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铁云取出手绢包,解开来是一堆碎银块,说道:“这包二十两银子是母亲命我带来送给府上暂作日常开销的,务请收下,还说区区不恭,切勿见怪。”
衡母鼻子一酸,泪珠儿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来,用拳头在枕头上叩了两下,哽咽道:“少爷,请代我回复令尊令堂大人,就说薄命妇人在这里磕头拜谢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报答,死了也当结草相报。”
若英这时见母亲伤心,也有些泪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刹那,她又一昂首,倔强地说道:“妈,你别再哭了,今天我们受了铁云少爷家的恩惠,日后由我来报答就是了,谁说我们就注定了没法报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儿,将来侥幸中举做了官,犹还可说,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能耐能偿清这番天大的恩德。”
“妈,我就不服气,女孩儿又怎么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将来到苏州去学苏绣,去上海学顾绣,一针针一线线,也要把这一大笔人情银子还清!”
衡母摇了摇头叹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这一天,可是难啊。”
铁云劝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危难相助,都是应该的,何况施恩不受报,也是古训,请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养病要紧,待到款子凑齐了,护灵南下,那时存殁俱安,更应高兴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见到府上脱离危难,也是非常欣慰的。”
衡母赞道:“少爷,你是个实心实地的大好人啊。”瞅着铁云看了一会,又向若英望了一眼,目光在他俩身上默默地来回睃动,倒瞧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意有所触,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少爷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娶过亲了吗?”
“已经定了亲,准备今冬完婚。”
“是老亲吗?”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这很好,大概总沾上些亲亲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着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医生,闲着无事,再替妈妈诊下脉吧。”
铁云也笑道:“正该切一下脉,我竟忘了。”
按完脉,铁云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宁之后,药物见效,脉象竟已大有起色,一两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谢少爷了,我很想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没了佣人,买菜做饭煎药都亏了若英,她又是做惯小姐,丫头佣人服侍惯了的,真不忍心叫她这么受苦。”
铁云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着落,应该再雇两个厨娘丫环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娘了。”
衡母道:“这倒也不须另雇,原来打发回去的下人都是开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时哭哭啼啼不忍分离,只须再去请回来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渐开,很快就下了床。那边为衡府遗属捐款的事在分头进行,这边铁云每天到衡家来和若英相聚,初时在堂屋中客客气气拘拘束束的叙谈,以后熟了,便进了若英整洁清雅的闺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来时欣欣,去时怅怅,只恨相会时间太短促了。屈指算来,款子很快就会筹齐,运送棺柩的车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县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铁云和若英都觉黯然难舍,却又无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将他们两人的命运撮合在一起,注定了今后将有三十余年的鸳缘,但目前难以自主的命运又迫使他们不能不分离。一个心中眷恋,一个情窦初开,眼波相接,肌肤偶及,便如触电一般,立刻心荡脸红起来,急急闪身避开,然而一会儿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觉慢慢地又挪到了一块,耳鬓厮磨,气息相闻,透过薄薄的罗衫,肉体的温馨更使彼此陶醉,但差口唇相接,拥身搂抱了,小小年纪究竟还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等听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便惊然跳了开来,装作一副正经面孔,说些不相干的话,遮人耳目。
终于有一天,铁云忍不住了,说道:“若英,听得母亲说,捐款都收齐了,足有一千挂零,恐怕县衙门就会有人到府上来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妈妈说一说,迟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呢?”若英朝他腼然一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睃着他。
铁云窘了,结结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么好?”若英说出了口,忽然觉得失言了,脸红红地低下了头只是吃吃地笑。
“我也不知怎么的,有些舍不得你。”
“那叫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你就说,就说……身子不舒服。”
“扯谎,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当铺,不愁钱,不愁病,我开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舍得就离开我吗?”
“我舍得。”
“你也扯谎,我看得出来。”这回是铁云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
若英没话说了,忽然文静地默默垂下了头,偶而抬眼朝铁云一瞥,半晌不曾说话,心中却乱了起来。纯朴无忧的心灵不知什么时候拴上了一个诚笃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痴迷,叫她动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开的心扉,她又冷静了,道台少爷已经订了亲,她迷恋着他做什么呢,于是叹了口气,身子朝旁边挪了一挪,说道:“不要和妈妈说了,还是到时候就走吧。”
铁云吃了一惊,忙道:“若英,这是你的心里话吗?”若英挥手道:“别讲了,别讲了,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你是说我已定了亲了?”
“嗯。”
“我还是要娶你。”
“笑话,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说什么妻和妾,我会待你和嫡室一样。”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将来我会偿还你的,可是我们还得分手!”
铁云发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说得对,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们就这么分手吗?”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声,泪水却渐渐浮了上来。铁云在屋中徘徊叹息了好久,不见若英说话,只得怏怏地告别走了。衡母从东屋出来,说道:“英英,怎么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乱腾腾的,刹那间,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虚虚软软,身子无凭无依,没个着落处,好似从此与铁云分离的命运再难挽回了。她后悔起来,站起来向窗外喊了一声“铁云少爷!”铁云不曾听见,已经开了腰门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声哭了,双手捂着脸庞,让泪水尽情地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衡母过来问道:“怎么闹别扭了,把少爷得罪了吗?”
若英默默地摇了摇头。“那末做什么哭呢?”
“别问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说罢又放声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儿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头打水给她洗脸。中午,若英也不吃饭,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黄昏掌灯了才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走到东屋,平静地告诉母亲:“刚才铁云少爷说,款子已经收齐了,足有一千两出头,县衙大概就会有人来我家送银子,商量行期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这一天了。”衡母捧着胸口做了一下祷告,沉思着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说走就走,应该当面去叩谢道台太太,——然而就这么空着手去吗,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问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儿商量,伤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脸上,想从女儿会说话的机灵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动着迷惘的大眼,动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衡母收回了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英英,我们处境最最凄惨、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若是有人肯出钱帮助把父亲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就是给人家做丫头,你也情愿,还记得吗?”
若英点了点头,心头猛地一酸,顿时笼上一汪泪水。衡母又道:“我家虽穷,不能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纵然他们施恩不受报,我们却于心不安。若英,你老实和我说,你喜欢刘家少爷吗?”
“妈!你怎么啦,干吗问我这个?”
“妈不是和你说笑,妈在和你谈正经,你说啊!”
若英低下头,叹口气道:“喜欢又能怎样呢?”
“妈看少爷欢喜你,你也喜欢他,简直难舍难分了,我们这一走,他心中必定难过,你也会感到不好受,妈说得不错吧?”
若英没有纠正妈妈的话,却又泪光闪闪的了。衡母叹道:“妈料想得一点不错,我们就要动身了,所以少爷的脸上没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场,都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说着了伤心处,过来伏在妈妈膝上又嘤嘤哭了起来,泣道:“妈妈,我为什么要遇见他呢?冤孽啊!”
“孩子别哭!”衡母为女儿拭去泪水,说道,“妈妈有个办法,看你听不听。”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着母亲,静静地听着。衡母道:“你们俩小口子既然互相爱慕,我们又欠了他家的情,应该报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刘家,让你们此生此世长远相守,不好吗?”
“要我去做丫头吗?”
“不会的,他家怎会让你去做使女。”
“那么做什么呢?”
“嫁给少爷啊。”
“我不,他已经定过亲了。”
“傻丫头,我家现在遭了难,怎还能和他家门当户对地攀亲,不过做个侧室罢了。”
“我不,刚才已经和少爷说过了,我不做他的小老婆。”
“呵呵,丫头,你们倒是开通,小姑娘家已经和男人谈起婚嫁来了。”
若英羞赧地伏在母亲膝上又笑又哭,辩道:“是他先说的,要我嫁给他,他舍不得我走。”
衡母喜道:“少爷有这个意思就更好了。丫头,做人家小妾是太委屈了你,可是你就看在为父丧安葬的报恩上,看在妈妈向你恳求,看在少爷人品心地好,看在你们俩情投意合可以永远在一起,你就委屈些吧。总比替一个陌生粗野的人家当使唤丫头,或者将来配了个不上不下,不尴不尬,不如意的郎君,虽则名义上是个正室,却一辈子不趁心好多了。”
若英的心被妈妈说活了,抬起头来,惘惘然不知如何是好,拒绝吧,不忍心使母亲失望,也舍不得丢开铁云少爷,答应做小妾吧,实在于心不愿,不由得又伏在妈妈膝上哭道:“妈,女儿的命好苦啊!”
衡母也哭了,泣道:“好女儿,爸爸走了,我家今非昔比,能有刘家少爷爱上你,又救了我们一家,已是非常的侥幸了,你就勉强做个牺牲吧,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
妈妈这话一出口,若英就浑身震动了一下,一阵眩晕,一身冷汗,知道没有再推脱的余地,她的命运只能这样定下来了,于是抱住妈妈哭道:“妈,女儿答应你了,你去向刘家说吧,可是女儿要向少爷提条件,他一一答应了,才能跟他。”
“什么条件?”
“到时候我会和他说的。”
次日午前,衡母雇了一顶青布竹轿,带了丫环去道台后衙拜见夫人。朱夫人听说衡家妈妈来了,心中高兴,即刻命使女引入内厅,只见衡母风姿楚楚,仪态清秀,看上去也是知书达礼之家出身,只是眉目之间时露忧伤凄戚的神情,可见家庭变故的阴影依然浓重地笼罩在她的身上。衡母见了朱夫人便款款地拜了下去,说道:“妾身一家惨遭不幸,多蒙道台大人和太太援手解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今日特地登门叩谢。”
朱夫人慌忙拦住道:“衡太太快起来,贵府不幸,我家老爷身为一方之主,安抚遗孤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做得太少,太迟,心中只是内疚,哪用称谢,快请坐吧。”
宾主坐下,谈了衡家不幸的经过,衡母便切入正题,说道:“妾身今日此来,还有一件事相商,请太太屏退左右,以便禀告。”
朱夫人命丫环退下,说道:“衡太太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吧,我一定帮你解决。”
衡母道:“府上恩重如山,哪还再有什么请求!只是受恩太重,无可言报,区区此心,朝夕不安。妾身有一小女,今年十五岁,取名若英,聪明伶俐,不在男儿之下,为了报答府上大德,打算将小女送进府中作一名使女,早晚服侍太太,务求太太应允。”
说罢站了起来,又欲拜了下去,朱夫人急忙拦住道:“罪过,罪过。令媛千金也是朝廷官员的女儿,怎么可以到我府中作下人,万万使不得。我家老爷为下属作些应做的事,岂肯收令媛为婢女,那还有人性吗?所以我说衡太太啊,你的心情我懂得,但这样的话万不可再说了,免得伤了令媛的心。”
衡母道:“既然太太这么说,妾身只能从命。我看小女与府上铁云少爷年貌相当,性情相投,斗胆请求,愿将小女献与少爷为侧室,这是我所能报答尊府的惟一可能了,如果这一点恳求,太太也不答应,妾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朱夫人见衡母说得如此恳切,倒不好一口回绝。暗暗思量,衡母如此风度,其女必不弱,看来这些日子,必是鹏鹏和她女儿有了感情,才会这么提了出来。好在儿子迟早总是要纳妾的,有这样一门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做侧室,必定温顺贤惠,和睦家庭,只是太早了些。想了一下,笑着道,“衡太太,你的一番诚心美意我都拜领了,令媛必也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太委屈她了,恐怕不行吧?”
衡母道:“为了报答府上大恩,也只能难为她了。”
“她本人愿意吗?”
“母命难违啊,况且她也觉得铁云少爷很好。”
朱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衡太太,只是有一点为难,铁云还小,少奶奶还不曾过门,若要迎聘侧室,总须再过几年,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恐怕误了令媛千金的青春。”
“这也不妨。”衡太太见朱夫人应允了,不觉喜道:“小女还小,又在服丧期间,也须等到三年孝满。就是再等五年,也不过二十,只是府上到时不要变卦就是了。”
“那当然。等一会和我家老爷说一说——想必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要问一问小儿铁云,既然他们小两口子感情不错,料想也会叫他高兴,然后我就吩咐小儿到府上来给喜信,过几天先下聘礼,这事就可以定了下来。以后令媛就是我家的人了,我们会按时按节送上日常开销银子的。”
衡母谢道:“太太想得太周到了。”
衡母起身福了又福,高高兴兴地告辞回家和女儿说了。若英为了妻妾的名分耿耿于怀,究竟郁郁不欢。当天,铁云到了午后才来,来时笑容满面,先到上房见了衡母,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妈妈和若英小姐美意,家慈和家严欣然从命,不过家严的意思,我还没有到纳妾的年纪,须得再过五年,方可成礼,那时就凭我自己作主了。”
衡母笑眯眯地说道:“少爷少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一下清脆的喊声:“什么妾不妾的,我还有条件不曾提哩。”随着话音,若英姑娘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两手叉腰,气鼓鼓地朝着铁云斜睨着。
铁云着了慌,摸不着头脑:若英干吗这么生气?还要提什么条件?急忙笑嘻嘻哄孩儿似地说道:“若英,你说吧,提什么条件我都依、只要我们能在一块儿长聚,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要依我三桩!”若英坐了下来,抱住膝头,嘟哝着鲜嫩的嘴唇说道。
衡母只怕女儿任性,和铁云闹僵了,悄悄地在旁边着急。铁云却朝若英一躬到地,说道:“好妹妹,三桩不多,你就说吧!”
若英暗暗地吃吃一笑,立刻又虎了脸,瞅着铁云说道:“这第一桩,将来我俩成了亲,我要和你单独住开,还要和妈妈住在一起。家中下人都得称我少奶奶,将来年纪大了,就得称太太,再老了,要称老太太,绝不许带个‘姨’字,不许称呼什么‘姨娘’,‘姨太太’,‘姨老太太’,若是这么称呼了,休怪我一刀两断,拔腿就走!”
“行行行!再过五年我一定能自立了,我们就单独住在外边,让你自由自在。”
“就是将来有事回到老家,大宅大院,几房人暂时住在一起,也得称我太太!”
“这个……。”
“怎么?办不到吗?”
铁云踌躇了一下,连忙说道:“好办,好办,可以称你二太太。”
“不行,二太太不好听,也要称太太,或是大太太。”
衡母见铁云为难,插嘴道:“丫头,别难为少爷了,在一起过日子,进门也有个先后,称呼总得有个区别,若是和大太太在一起,就称二太太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她的年纪总比你大一些吧?”
“王氏姑娘比我小一岁。”铁云道。
“对了,那就比我家英英大一岁,就按姐妹辈份,也该谦让一些。”
“好吧。”若英勉强答应道,“我再说下去,这第二桩,若是将来王家姑娘走在我的前头,必得将我扶正,大会亲友,确认我是一家的女主人,是继室,是妻,不是什么妾!”
“这个当然,”铁云爽气地答道,“将来一定大宴宾客,把所有亲友都请到了,并且上了家谱,写明你是继室的身份。”
若英婉然笑了,接着道:“这还不算,还有第三桩,你要始终如一,对我好,对我妈孝顺,不能喜新厌旧,做个负心男子薄情郎,那我可饶不了你!”
“哦唷唷,若英好厉害啊!”铁云啧啧叫道:“我都依,全都依你,怎么样?”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你们男人心思活,难保现在喜欢,日后不喜欢了,或者喜欢了别人,难说啊。”若英款款地站了起来,抿嘴笑着,纤指点着铁云的额头说道,“若是他日食言,不依今日答应的三桩事办,我会把你告到官里去,休当我说笑!”
铁云退后两步,嘻皮笑脸道:“告吧,告吧,告到开封道台衙门我爸爸那儿去。”
“哼!”若英撇撇嘴道,“你以为天下做官的只有你刘家?那时说不准告到哪个清官大老爷的手中哩。”
铁云连连打躬作揖道:“若英,别闹了,哪就会弄到那个地步!”
谁知若干年后,若英和铁云竟会果真在法堂上相见呢,这都是后话了。
老残遗恨--七 黯然失色的新婚
七 黯然失色的新婚
几天之后,捐款收齐,祥符县丞亲自送来衡府,面交衡太太点收,并且商定了启程日期。那一天,县衙派了一名得力书办,率领八名扛夫,用马拉大车启运衡主簿的棺柩,成忠另从道衙所辖巡防营中选了四名老成兵士护送。衡氏母女全身孝服,哀哀戚戚,扶灵南下,铁云直送到南门外,方才和若英母女依依话别,约定今秋去六合后,必到扬州相会。
铁云怅怅回家,成日里恍恍惚惚,都觉若英尚在身边和他絮絮笑语,却又握不着,看不见。恼人的春光,一半被若英带走了,剩下的,黯黯淡淡,灰灰溜溜,不成了气候,书房中一片空虚,他的心也跟着那一半春光飞走了。越绿野,度板桥,循山崖,傍水湾,一程程山重水复,一抹抹斜阳古道,是也到了扬州了吗。似到又未到,他的一颗心仍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个着落。走进走出,无头无绪,打不起精神,好像丢失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然而确是丢了,丢了,丢了他心爱的若英姑娘!
早一点儿见面吧,这相思的日子好难熬啊!平时父亲命他勤习八股制艺,乘今年乡试之年,前往南京应试,他总是阳奉阴违,提不起兴致。现在却忽然动了灵机,如欲去扬州与若英相会,一个机会,是先去六合完婚,然后转道扬州。可是万一父母变卦,改在开封成礼,六合去不成了,岂非扬州二十四桥明月梦也成了空了!惟有去南京应乡试,是万无一失的,那时去扬州不过咫尺之间罢了。原来清朝乡试一般按省区设立考场,江苏的考场设在南京贡院,铁云原籍江苏,所以须往南京应试。成忠见小儿子忽然前来禀告,今秋要往南京乡试,欣然向夫人道:“太太,鹏鹏这一回算是开了窍了。我们官宦之家,儿孙们也只有从科举上进身才是正途。我家祖上清寒,幸亏我中举做官,合家才有今日,断断不能让儿孙都成白衣,坠落了家声。孟熊至今不曾中举,令我失望,且让小的去试试吧。既然他去了南京,不如乡试之后,就去六合完婚,若是能中得举人,那就锦上添花了。请太太辛苦一趟,陪了孟鹏一块儿去南边吧。”
朱夫人笑道:“路上虽则辛苦,但是去六合探望老母,回到故乡看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愿望,这个差使我是求之不得啊。”
成忠也笑了,说道:“是啊,久离家乡,谁不思念啊。要是有一天我能摆脱案牍之劳,悠游金山、焦山和扬州之间,我也就有登仙之乐了。”
南京乡试在九月,朱夫人于八月初携了儿子铁云,和一大群仆妇丫环,车马相接,如云如龙,衣锦荣归,来到六合城中老家,拜见了老太太和兄弟姑嫂。那一番家庭团聚之乐,花团锦簇之盛,真个叫六合城中亲友乡邻羡煞慕煞。都说朱氏门中出了个好女儿,夫婿做了四品道台,将来升上抚台也说不定,好威风,不生男儿生女儿,何尝不也可以光耀门第!
次日,朱夫人挽请大哥去王府拜会亲家,告诉他们将在乡试之后为铁云迎亲,并商定吉日良辰。亲翁欣然应允,男女双方都加紧做了准备。朱夫人拿出了一大笔银子,请大哥代办婚礼一切排场和酒宴,里里外外各处房屋油漆粉刷一新,腾出了一间新房,又发送了喜柬,邀请六合、镇江、扬州各地亲友届时前来观礼。铁云的三个姐姐,嫁在淮安的大姐、三姐最远,可是素琴早在家书中写道:“二弟大婚,即使在开封成礼,女儿也要与夫婿同来贺喜。几年不见,不想小鹏鹏已到了婚娶的日子,做姐姐的怎能不亲自来看一看?喜悦之情,莫可言状。”铁云又再三催促,逼着大舅老爷派人专程去接大姐、三姐夫妇来六合观礼。
考期间几日,大舅老爷派了老家人跟随铁云少爷渡江,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去学政衙门缴了应试资格证件,填了三代履历,办妥手续。客栈中别的秀才捧了书本挑灯夜读,铁云则漫游夫子庙,听大鼓戏和江南小调,乐而忘返。老家人劝他:“二少爷,明天一早就入闱了,你怎么还去外边玩了一整天?家中老太太、姑奶奶望子成龙,新少奶奶家中上上下下,也盼着新姑少爷中个举人,喜上添喜,少爷可别辜负了,赶快拿出书来读吧!”
铁云笑道:“读书全靠平时,哪有临阵磨枪能侥幸成功的?前年我来镇江府学应试,还不是轻巧巧就得了个秀才?今晚不读书了,早早睡,养好精神,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哩。”
老家人点点头道:“二少爷也有道理,这回想必又是一个举人老爷到手了。”
铁云轻轻嘀咕道:“举人又值几个钱?就这么看重!”
然而既来应试了,六合家中连女方也都人人盼望,谁不要个面子,同样花了功夫,怎不想考得好些?进了贡院小小的考棚,拿了试卷,便专心致意的苦苦思索起来。无奈平时不喜八股制艺,从不曾下过苦功,如今用时方觉枪也锈了,刀也钝了,文思也晦涩了,天昏地暗的三场考了下来,名落榜外。看榜之后,铁云苦笑了一下,这原是意料之中,并不放在心上。不过回到六合,面对殷殷期望的母亲和亲友,如何交代?不由得懊恨为什么要有这个八股科举,逼得读书人丧魂落魄,为它耗尽精力,受尽烦恼!
铁云从南京下关渡江来到浦口,雇马车回到六合外婆家,门上已经搭了一座喜庆彩楼,许多人聚在门前迎候他,也不知是谁,有的手提竹竿,竿头上缚了长长一大串鞭炮,有的捧着“高升”(爆仗),见了铁云主仆,老远就问:“中了吗?二少爷中了吗?”铁云垂头丧气,逃一般地快步进了宅门,老仆苦着脸摇了摇头。铁云听到身后一阵嘀咕,有人失望叹息,有人窃窃议论,有人在大声叫喊:“快把鞭炮、高升收了,大喜日子再用吧。”
铁云进了二门,便听见丫头们在向厅堂上一个递一个的传报:“鹏少爷回家了,鹏少爷回来了!”遥见厅上满堂锦绣珠翠,人头济济,都在喊:“鹏鹏回来了!”铁云沮丧羞窘地穿过庭院,早见先后出嫁的三个姐姐携了孩子们纷纷跨出厅来,站在檐下含笑招呼:“小弟,你看我们都来吃你的喜酒了!”另外三个长袍马褂的陌生男子,大概是姐夫们,则都笑嘻嘻地拱手相迎。旁边那群三五七八岁的外甥们,睁着乌亮的眼睛瞅着这位小舅舅。铁云的心情立时兴奋起来,快活地奔上去叫道:“姐姐,大姐,二姐,三姐,你们都来了!这两天我正梦见你们来了哩,可是梦中我还只有一点点大!”
三姐素琴穿了一件蓝绿缎海棠争艳对襟出锋细毛皮袄,缀上一排紫红丝绒盘香钮,齐腰系了一条玫瑰红细花百褶裙,裙下稍稍露出一双出水红莲似的尖尖绣花鞋,珠凤插髻,耳上坠了一对华光闪烁的钻石镶嵌红玛瑙,白皙的脸庞比出嫁时丰满了些,更显得雍容华贵,高雅大方。她挽住铁云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抿嘴笑道:“鹏鹏长得这么大了,若在别处我还认不出来了哩。来,我给你介绍三位姐夫,你见到大姐夫、二姐夫时还小得很,三姐夫还没有见过,现在认一下吧。”
铁云一一相见了,三个姐姐各自把自己的孩子推过来,说道:“快叫小舅舅!”孩子们怯生生地盯住舅舅叫了,原来素琴的两个女孩也有三五岁大了。铁云脸红了,拿不出见面礼来。素琴笑向孩子们道:“今天小舅舅不曾带见面礼,过一天问舅妈要,好吗?”
孩子们齐声道:“好!向舅妈要见面礼。”
铁云更窘了。接着又是各家陪嫁丫环阿珍等上来向二少爷见礼,素琴又轻轻问道:“中了吗?”铁云摇了摇头,素琴哄孩子似安慰道:“不要紧,你还小哩。”众人簇拥铁云进厅拜见外祖母和母亲。素琴先上前和母亲耳语了两句,朱夫人听说儿子不曾中举,颇为失望,因为本来是希望铁云先中举后成亲,格外风光,听了素琴的话,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不提乡试的事,免得扫兴。乘大姐、二姐和外婆说笑的时候,素琴带了阿珍悄悄把铁云拉出房厅,来到自己下榻的东内院,推门进屋,笑道:“小弟,你老远赶回家来,大概饿了吧,我带来了你欢喜吃的点心。”阿珍迅速开了瓷缸,取出一包糕来,“椒桃片!”铁云惊喜道。急忙打了开来,贪馋地把一片片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说道:“自从姐姐出阁后,我就不曾再吃过它了,做梦也在想哩,好像还是小时伏在姐姐膝上吃点心的光景。”
素琴一分欢喜,三分感触,不禁泪花闪闪,说道:“小弟,我们姐弟俩又仿佛回到十年前彼此天真烂漫的时候了,可惜这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铁云究竟长大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包椒桃片,忽见姐姐眼中浮上泪光,不觉吃惊道:“姐姐,你不快活吗?”
“不,没有什么,我很快活。”素琴急忙拭去泪水道。
“才不哩。”阿珍撅着嘴道:“我家姑爷看上去相貌堂堂,其实吃喝嫖赌样样欢喜,年轻轻已经娶了两房小老婆,把我家三小姐冷搁在旁边,还狡辩说:‘和少奶奶相处,是该相敬如宾,不可亵渎。’”
“阿珍,别胡说!”素琴急忙止住道,“男人家在外边逢场作戏应酬,总是难免的,何况有老太爷在上面压着,姑爷这样的人还算是正派的了。如今官绅之家谁不有个三房四妾,是老太爷作主答应了的,我还能禁得了?我又不曾生个男孩,让他纳个小,传宗接代也好啊。”
“小少爷,我家三小姐脾气忒好,姑爷表面敬她,一半是因为小姐庄重,一半是看在我家老爷是现任道台,可以借光做一个道台的女婿,实则欺她忠厚。譬如这一回老太爷命他来南京考举人,他阳奉阴违,明里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不肯过江,还叫小姐替他隐瞒,胡弄老太爷。若是老太爷有朝不在了,更不知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到那时,小少爷可要替三小姐出头啊!”
“那当然,如果三姐夫太欺侮人了,我一定会帮三姐出头的,就是告到官里我也决不让三姐吃亏。”
素琴又悲又喜,含泪道:“小弟,你有这番好心,姐姐就很高兴了,这也是我们做女人的苦楚,我想还不致于闹到那个地步。这回他不肯去南京应乡试,也有他的苦衷。一来已经考了三次,回回落第,已经没了信心;二来和你同考,万一你中了,他却落榜,面子上更不好看。所以无论我怎么劝,都不肯去,还左作揖,右打躬,求我为他圆谎,这么大的人了,姐姐还能逼着他去,委实也情有可原,姐姐只得依了他了。”素琴拭去泪水,又道:“姐姐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你就要成亲了,夫妻之间不但要相敬,还要相爱,你看到爸爸和妈妈吗?年过半百了,还都相处得那么融洽体贴,将来你少不了也会纳小,可不能喜新厌旧,有了侧室,仍然应该敬重嫡妻。闺门之内,和睦共济,才是一家兴旺的气象,你明白吗?”
“姐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铁云顿了一下,腼腆地说道,“我也要告诉姐姐一件巧事,我已经定下了一门侧室,准备五年之后进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素琴愕然变色了,“你怎么这样荒唐,还未娶亲就先定下了侧室!”
“这可是妈妈给我答应下来的。”
于是铁云说了衡家若英姑娘的事,素琴听了,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同情地叹口气道:“衡家姑娘也是个苦命女子,真实不该答应衡妈妈报恩的要求,让她做小,太委屈她了。若英姑娘提了这些条件、看来也是不甘久居人下的,将来家中恐怕有些麻烦哩。”
姐弟俩正在谈些体己话,丫头传话开饭了。饭后,大舅老爷家两位少爷陪了铁云和三位姑爷在书房中品画论诗,素琴乘两个姐姐午睡时,独自来到母亲卧房。她们是昨天来到六合的,夫家不如意的事纹丝不透,不愿让爸妈为她操心,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子,她要说服父母今后去淮安城安家,使自己有个依靠。
“素琴,怎么不歇会儿?”朱夫人正忙忙碌碌督促丫环们准备一份份红色赏封。
“妈,我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事让女儿分担一些。”
朱夫人笑道:“大喜的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你尽管歇着去吧。”
“妈,您不曾去过淮安吧?”
“不曾。”
“淮安又称山阴,古时称为楚州,可是个大地方,有不少淮盐都是在淮安板浦集散的,漕运总督和淮扬海道道台衙门都设在淮安,可热闹啦。那景致虽不及镇江、扬州,也有个勺湖,十分秀丽,可以荡舟,可以赏荷,不亚于扬州的瘦西湖哩。”
“淮安这个地方我知道。南宋初年,我家的二十二世始祖太师、鄜王(刘光世)当年驻军镇江,屏障江南,是我们这一支后裔落籍镇江的所由来。韩蕲王(世忠)则驻军楚州,筚路蓝缕,是韩王和梁夫人(红玉)披荆斩棘才把楚州修建成抗金的堡垒。”
“妈,淮安城中地藏寺巷有一所大宅院,就在大姐家的对面,前后好几进,足有上百间房子。屋主姓廖,做过四品京官,子孙没落了,打算把房子卖了,好分家。要价不贵,不过一万五千两银子,女儿去看过了,房子高爽精致,宅后还有个园子,房子才造了十多年,稍稍修饰,便和新的一般,爸爸将来告老后,若是愿意来淮安定居,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朱夫人听了笑道:“价钱倒是不贵,究竟淮安买屋的人少,人也忠厚,若在镇江、扬州,可是漫天要价了。只是住到淮安,太偏僻了些,亲友少,恐怕太寂寞了。”
“淮安还有女儿哩。”素琴甜甜地握着母亲的手笑道,“女儿一个人远嫁淮安,举目无亲,多么孤单,若是合家迁到淮安来,女儿就有了依靠,也好早晚陪伴母亲解闷。”素琴摇撼着母亲的手,撒娇道:“女儿究竟比儿子亲啊,妈,你说是吗?”
朱夫人笑了,拍拍女儿的手,说道:“这可是件大事,须得由你父亲作主,他如今还在任上,按理并不急着要买房子,既然有这桩巧事,待我回去和你爸爸商议了给你回音。”
素琴捧了母亲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开心地笑道:“妈,要快啊,若是迟了,这么一座好房子就给人家买走了,若在镇江,据说五万两也买不到,到了扬州就更贵了。”
后来朱夫人回去和成忠商量买屋的事,成忠正为自己年岁大了,常常闹病,时时在为退步着想,听了夫人的话,很感兴趣。他体谅女儿素琴的孤独,又考虑到镇江、扬州过于繁华,风俗奢靡,世家子弟容易沾染不良习气,而淮安风土纯朴,又是江南入京的水陆交通孔道,由运河通扬州,不过二三百里水路,不算太偏僻,房价也不高,便差长子孟熊专程去淮安,由素琴陪了相看房屋,谈妥了以一万四千五百两白银成交,立即兑了银票,交割清楚。又由庄家代为雇了工匠将新宅里里外个修缮一新,成忠命孟熊带了妻子儿女先住到淮安来,以待合家完聚,此是后话。
十月初头,铁云完婚了。这一天,鼓乐齐奏,贺客盈门,花团锦簇般的新婚大礼,似是一出闹剧,铁云听人摆布了一整天,然后是洞房花烛之夜,一双少男少女陌生相对,羞羞答答,拘拘束束。十六岁的王家姑娘名唤嘉丽,温柔娴静,风仪可人,只是生得纤弱单薄,成年药不离罐,罐不离炉,妆奁中就有一对雕镂了虫鸟花卉的宜兴陶瓷药罐。
新婚的兴奋过后,三姐素琴等陆续辞别,铁云又思念起若英来了。初恋的感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而若英活泼迷人的魅力,又与处处循规蹈矩的新少奶奶不同。在新人面前,他不得不克制了一向放达不羁、不守绳墨的任性脾气,装出了一副严谨端方相敬如宾的举止,以免被新妇看低。日子久了,很觉是件苦事,就更加怀念起和若英相处时无拘无碍心心相通的光景了。
老残遗恨--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铁云去扬州与若英相会,逗留了多日,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随即重返六合,偕同新妇侍奉老母回到开封,转眼又是两年。此时淮安廖宅已经买下,大哥孟熊一家也已去淮安定居,老人身边骤然少了孙儿孙女,颇感寂寞。偏是二房新少奶奶身子单薄,求神许愿,两年了竟还不曾有半点消息。朱夫人耐不住了,恰巧孟熊又添了第三个儿子,按大字辈排行,取名大章。于是和成忠商量,将大章过继与铁云为子。这是旧时风俗,说是有了嗣子,可以压住风水,嫡子便会相继降生,名为“压子”。大户人家孩子生下后,都雇乳母喂养。等到重阳过后,大章已有半岁了,孟熊带了乳妈、仆妇、将大章送到开封来,见过了祖父母,内堂点燃香烛、行了过继大典,从此大章便是铁云的长公子了。
这几年的河南巡抚是曾经做过李鸿章幕僚的钱鼎铭,他知道成忠与李中堂的关系非浅,又有才干,所以格外器重。同治十三年,适逢京外官员大计考察之年,钱抚台为成忠加了“卓异”的密保考语,送到京中军机处已是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春间了。那时国家新遭大丧,同治皇帝载淳病死,他那五岁的堂弟载浰继位,仍由慈安、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上下凄凄惶惶,心情忧郁,哀叹国运衰微,前程黯淡,有些政事不免耽搁了些,七月中间,成忠方才奉旨进京引见。但凡考察优异的官员都能享受到觐见皇上的殊荣,有的觐见后升了官,有的加了衔,赏了顶戴,有的不过军机处记名,一见之后,杳无下文,这就看各人的机遇和神通了。
朱夫人不放心老爷年迈体弱,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主张铁云同去,好有个照应。成忠则想自己五十八岁高龄,来日无多,不如带铁云去京师阅历一番,并为他引见几位熟悉的当道大老和世交知己,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和铁云说了,命他收拾行装同去。铁云听了,当然非常高兴。成忠做过京官,升道台前,曾经晋京引见过,知道皇上好见,饿鬼难差。从宫中太监、吏部司官、军机章京、阁老大臣,乃至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无不需要敷衍孝敬,否则引见之后,天还是天,地还是地,空了手来,空了手去,一无好处。当时的官场行情,比了道光咸同年间已经看高,官员进京述职,腰干子硬的如直隶总督李鸿章、陕甘总督左宗棠、河道总督曾国荃之流,不过送些冰敬炭敬,二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一般的督抚大臣想保住顶戴,或是臬台藩司想升官的,那至少得五千之数,万儿也不嫌多。道台升臬台,最难最难!因为全国实缺道台百把人,臬台一缺不过十余名,一年也空不了几个缺,若是升了臬台,再升藩台,那是一比一,就容易多了。因此成忠带了一万两银票,想来是够用了。
七月二十日是个诸事大吉的黄道日子,成忠父子俩雇了两辆马车从开封启行,另有两名男仆刘泽、刘吉和四名亲兵骑马随行,在柳园口渡过黄河,取道大名府北上。铁云生平第一回跨上黄河渡船,处处新鲜,煞是兴奋。但见河水滚滚,正逢大汛,波涛汹涌,如野马挣脱了羁绊,奔腾呼啸直向南岸冲撞,那千里大堤吃力地抵挡着咆哮的黄河水,似在呻吟低诉:“我老了,受不了这野孩子的撒野,帮我一把吧,我的肋骨要折了,我的腰要断了,天哪,我还能支撑多久?”浪峰每一次扑向大堤,就像尖刀刺向铁云的胸窝,感到震撼,觉得揪心的疼痛。
回顾堤内的开封城,竟如处在锅底,大堤堤面高出开封城地面三丈多,与四丈高的开封城墙相差无几,黄河滩面也高出开封地面近二丈、自堤内仰望河面上的舟帆,犹如悬在半空之中,因此黄河是闻名中外的“悬河”。万一柳园口深夜决口,黄河水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倒灌开封城,转眼之间,正在熟睡中的全城数十万官民都将淹死在锅底之中而来不及逃生,附近数十县田亩城镇也将一片泽国,数百万民众流离死亡,惨不可言。想到这里,铁云不由得心惊神骇,如火燎身,如针刺体,兀兀惶惶,周身战栗。昔年黄河大决口,在荥泽,在兰封铜瓦厢,在郑州,水漫开封城下,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河南倾全省的力量,仅仅保住省城正北柳园口大堤不致溃决,但是能保证今后不会出事吗?铁云由惊骇而变成忧虑了。
“爸爸!”他那沉郁的目光转向父亲,“今年黄河该不会出事吧?”
成忠瞅着大堤皱了皱眉,叹口气道:“看今年的水势还算平稳,柳园口这一段又特别加固了,大概不致于有险情。或是洪峰到来,别处就难说了,黄河不根治好,不能高枕无忧啊!”
“爸爸,能有一劳永逸的根治办法吗?”
“黄河下游河道狭窄,疏泄不畅,上游的河水从陕晋之间挟沙带泥奔腾直下,到了河南、山东这一带,地势逐渐平坦,泥沙沉淀下来、河床愈垫愈高,可容的水量也就相应减少,到了汛期就冲堤溃决,造成大患。这个现状不改变,黄河哪能根治?”
“爸爸何不把这个道理上个条陈给朝廷,也说与河道总督听听,让他们想办法来标本兼治。”
“傻话,这个道理谁不懂得?可是上游的泥沙怎么减少?谁有这个回天之力?下游的淤沙怎么冲刷入海?谁有这个神计妙策?下游宣泄不畅的地方,譬如山东的大清河,要花多少钱来开宽?要占用多少民地?使多少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
谁能做这个大决断?还不是做一天官敷衍一天就是了。”
“我明白了,”铁云叫道。“若是黄河根治了,河道总督衙门和下面那些河道厅的官员差役岂不都无事可干了,衙门撤了,差使丢了,还少了每年从几百万、几千万两河工经费上捞取的外快,那可是好大一笔油水啊。所以忧民忧国者为黄河水患忧虑,他们却巴不得年年闹决口,年年发大财哩!”“别胡说了。”成忠瞅一眼站在船头护卫的亲兵,呵斥道,“河务上的败类究是少数,怎可一概而论?我且问你,你既然发了这一大通议论,是不是对治河有兴趣呢?”
“有,有!儿子自从小时候跟着爸爸上吹台,亲眼瞧见浚治惠济河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对治河有了兴趣了。”
“那很好。当今国事不振,与其空发议论,如何如何,还不如脚踏实地为国为民干些实事。治河是顶要紧的,家里藏书中有古来治河的书籍,你现在懂事了,可以自己找了来下功夫钻研。西汉的贾让,东汉的王景,明朝的潘季驯,都是古来治河的名臣,他们治理黄河的主张和实践,都应该很好研究,融会贯通,以后有了机会,就可以从河工上报效国家了。”
“是,儿子一定遵照爸爸的吩咐去做。”
渡过黄河,晓行夜宿,不一日来到直隶省城保定,找了一处清静的寺庙住下,晚膳之后,成忠写了手本,对儿子道:“明天你随我到制台衙门去见中堂大人,衣着注意整洁,人要拿出精神来,中堂若是问你的话,要回答得明白响亮,不要畏畏缩缩,窝窝囊囊,不问不能插嘴,记住了吗?”
“儿子记住了。不过爸爸去见中堂,为什么要带儿子去,是想给我找个差使?”
成忠叹口气道:“你今年十九岁,区区秀才,哪能烦渎中堂,不过去拜识一下,让中堂大人知道刘某人有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比我小五岁,身体又强健,将来也许能提携你,不过如今官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为人在世,要得别人器重,首先自己须有志气,显出了才干,别人才肯顺水推舟,助你一臂。这些话,你一辈子都须记住。”
“是。”
次日并非辕期,成忠父子驱车来到总督衙门,刘泽递入手本,悄悄又塞了二千两银子门包,门上管事是见惯大官大员皇亲国戚的,见成忠不过是邻省的道台,想必是来巴结中堂的,掂了一下门包的份量,大概还可以过得去,于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成忠,说道,“大人请司道厅上坐吧,我给你去通禀,不过中堂大人客多,别人都是一大早就赶了来,还有天不亮就来拔头号的,就是中堂邀见,也得挨个儿,午前说不准能否见到,得看您老的造化了。”
“有劳了,我在厅中等候吧。”成忠没奈何,拱了拱手,由门公引入司道厅,只见厅中红蓝顶子官员已是满满一屋子了,有文官,有武将,放眼看去,也有几个熟人,还是李中堂剿捻时结识的,成忠拱手一一招呼了,天津海关道刘含芳起身让成忠上炕坐了,说道:“子翁久违了,何时到保定的?”
“刚在昨日到此,是奉旨晋京引见,特来向中堂大人请安。”
“恭喜子翁简在帝心,不久定可陈臬开藩,一路青云了。”
熟人们纷纷凑上来贺喜,成忠赶忙分头揖谢,又命铁云过来拜见了诸位老伯大人,众人不免又赞誉了一番。只听见那边一员武将一口合肥土话,挥臂大叫道:“中堂拿人开心,老远召我从天津赶了来,却叫我在这里干等,老子可要闯辕门了!”
成忠认得那人是淮军支柱之一的战军统领、提督衔总兵周盛传,目前正在天津办理水利屯垦的事。他正欲迈步闯出厅去,却被举人出身的昆军统领、云南藩司潘昆新拦住道:“老弟,别毛毛躁躁的,中堂正在接见恭亲王派来的军机章京,大概有军国大事商量,你就不能忍耐一会?你从天津来,我还从云南来哩。”昆新也是晋京引见的,内定升任云南巡抚。
周盛传仍然跺脚嚷嚷,咋咋呼呼,说是要回天津去了。忽听得里面戈什哈一叠连声喊送客,便见一员五品顶戴朝珠补褂的官员气昂昂从仪门出来,大概就是恭亲王的密使了,司道厅上顿时活跃起来。成忠笑道:“小军机走了,中堂会客大概可以快些了吧?”
刘含芳笑了一笑,说道:“不瞒子翁,兄弟已经来了两天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轮着哩。”
成忠吃了一惊,忽见另一位穿戴着七品顶戴的门上总管老仆刘斗斋进厅来拱手道:“列位大人,中堂大人奉旨进京,只请云南潘大夫、天津周镇台一同进内,其余一概道丢了。”含芳与成忠相视苦笑,说道:“走吧,我可要回天津去了,这年头,文官不值钱啊!”
于是厅上官员纷纷拱手散去。成忠父子回到住处,铁云道:“爸爸,太扫兴了,我还巴望见到威名赫赫的淮军统帅哩。”
成忠靠在桌边吸着刘吉装上的旱烟,说道:“不要紧,这里见不到,到京师是一定会见得着的。你注意到了吗?今天两位淮军统领,一位弃武就文,做了藩台,一位现任总兵做了屯垦督办,带领将士办起了农田水利,都不打仗了,真所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像个太平盛世的气象了。”
“只是左爵相(左宗棠)还要带兵去新疆平乱,张军门(张曜)也要跟了他进新疆打仗了,天下究竟还不曾完全太平哩。”
“嗯。”成忠又吸了一筒旱烟,点了点头,悠悠叹息道:“就算是国内太平了,外有列强环伺,俄国占我伊犁日本觊觎疏球和朝鲜,法国窥伺安南,英国则想染指缅甸,恐怕天下少有安宁的日子了。”
第二天继续启程,保定到京师不过两日路程。成忠在京中住过几年,轻车熟路,过了芦沟桥,进了永定门,便命驱车来到王府井大街东边金鱼胡同与校尉胡同相交处向南的冰盏胡同(今称冰渣胡同),便见东首一带围墙高耸,庙宇庄严,山门上的匾额乃是“敕建贤良寺”。这是一座官寺,原在校尉胡同西首,是雍正年间怡紧亲王舍宅为寺建成的,乾隆二十年迁到现在这个地方。因为过了王府井大街,沿着东安门外大街走到尽头即是紫禁城东华门,凡是进京引见皇上的官员多数借寓在这座寺中,为的图个方便、整洁、安静。成忠知道曾中堂、李中堂每来京师,必定以此寺为行馆。李中堂曾住东院第一间,后来做了直隶总督,进京频繁,与方丈商量了,自己出资在庙右建了一座多进的西跨院。前边居住带进京来的一百名洋枪卫队,从冰盏胡同开门进出,最后一进是一座气派精严的四合院,这次李中堂进京,必定也住在那里。
成忠车马来到贤良寺山门外,听差上去向小沙弥打听,果然李中堂车强马壮,已与云南潘大人到了多时了,都住进了西院。成忠是位道台,在省里官高位崇,进得京来已经矮了半截,何况贤良寺知客僧招待惯了督抚大员,至少也是藩台臬司,对于道台,在他看来,就如同凡人眼中的平民百姓。然而他待客的功夫却好,内心冷淡,外貌则热乎乎的恭谨非凡,以示出家人慈悲普施,乐结善缘。他不住躬身合十,嘴里左一声大人,右一声“观察(道台由唐朝观察使演变而来,故通称道台为观察)。将成忠一行引到大雄宝殿后面的东厢,只见火辣辣的西晒太阳烘烤得一排东厢几乎触手发烫,推门进去,满屋毒辣阳光,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透不过气来。铁云叫道:‘爸爸,这屋子西晒,不能住!’
知客又合十施礼,捏着佛珠说道:‘阿弥陀佛,这屋子是热了些。不瞒大人说,近来进京引见的一二品大员着实多了起来,有的还是早早写信来预定了房舍的。云南藩司潘大人临时来京,只能住到李中堂的西院去了,委屈了大人,多多海涵。’
其实潘鼎新不是没处住,而是李鸿章特地邀他同住西院作伴的。铁云奔到西厢,趴到窗口张望,又奔回来喊道:‘爸爸,西厢空着,我们住到西厢去吧。’
知客忙拦住道:‘不,西厢房舍都有了主了,第一二间是湖北周藩台定下的,第三四间是两淮盐运使胡大人……’
成忠笑着,示意听差取出一封五十两银子,说道:‘我也知你们的难处,好在我们住几天就走,我是为了便于谒见李中堂,才以这里下榻的,要不然哪里不可去。烦请和尚先让我们在西厢住几天,谁家主人来了,我们就让,这些银子给和尚结个善缘。’
知客和尚见了银子,眼也睁大了,笑意也上了冷冰冰的黄脸上了,况又不知成忠与中堂交情的深浅,不敢得罪,于是连连稽首道:‘罪过,罪过,有劳居士布施。既然如此说了,容小僧担待,就请居士一行先在西厢第一二间住下来吧。’
成忠住下来后,立即又取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刘泽去紫禁城内外奏事处递送请安奏折,以便早日引见,次日又命刘吉去吏部递送禀到帖子,无奈道员引见排在一二三品大员之后,等了三天尚无消息。李中堂则次日一早进宫觐见两宫皇太后,接下来又出外拜客。在寺中时,不论日夜也有贵客来访,不是军机大臣、大学士,便是六部尚书侍郎,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哪里轮得到成忠谒见?成忠虽与鸿章同住一寺,时时差刘泽、刘吉二人轮流出西院探听中堂起居,却找不着禀见的机会。到了第三天上,刘泽忽然兴冲冲回来禀道:‘老爷,巧得很,中堂手下一位管家,原来是熟人。当年他在周家口大营辕门上当差,我随老爷去大营,常去门房聊天,故而结识了。他告诉我,中堂公事已了,再过两天,应酬完了便回保定去了。’
‘那糟糕了。’成忠皱眉道,‘这么说,在京中又见不着,只能回去路过保定时再禀见了。’
‘不要紧。’刘泽禀道,‘那位管家命我将老爷的手本交给他,由他觑见中堂不论早晚有空便递上去,嘱我转禀老爷,明后日在寺中等待,小的和刘吉也时时去西院听候消息。’
成忠笑道:‘这样也好,不过不能白难为了他。铁云,你取一张五十两银票给刘泽,去送给那位管家。’
于是在李鸿章启程的前夜九点钟光景,刘泽终于喜冲冲地奔回来禀道:‘老爷,快,快,西院那边客人刚走,中堂正和潘大人在下棋,手本递上去,中堂心情很好,说是就见,还关照不必穿官服,老爷快去吧。’
可怜成忠眼巴巴等了两天,已经不再指望,正打算入寝,忽听说中堂召见,正是免褂季节,急忙和铁云各自穿上一件灰绉长袍,拔脚便跟了刘泽穿过大雄宝殿西侧月洞门,进入西跨院前进房屋,乃是洋枪队亲兵值宿的地方,又过了一进房屋,进了垂花门,方是鸿章居住的庭院,只见院落宽大,光滑的大方青砖铺地,中砌图纹甬道,房屋高敞华美,一排宫殿式的向南正屋精雕细刻,朱栏回廊,东西厢房整洁可观,轩台下安放了一对石狮,气象森严,虽王侯之家不过如此。李鸿章官居首席大学士,赐封一等肃毅伯,太子太保,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虽是寺庙中的行馆,也足与他的身份相埒了。那正屋西首为客厅,中间为幕僚住处,如时留潘鼎新住着,中有腰门通往东首兼作签押房的鸿章卧室。那个得了银票的管家,上来向成忠打扦问安,引往客厅坐了,然后去向中堂禀报。
鸿章正与鼎新在下象棋,鼎新伏下一步妙着,抚掌笑道:‘中堂,我这马再跳一步就是马后炮,来不及救了,认输吧!’
鸿章瞅了一眼,大笑道:‘贼娘的,你只管将我的军,自己后方老营都不顾了,你瞧!’鸿章啪地飞炮沉底吃相,喊道,‘抓老将!’
鼎新文文雅雅的微微笑道:‘这个难不倒我,下士!’
‘车吃士将!’
‘不怕,山人自有神机妙算!’鼎新又笑道:‘将军踱上,逍哉遥哉,中堂须奈何不得我!’
‘慢来,慢来,你瞅见我左路埋伏下一支人马吗?这里有个红车哩,将军能上来?’
鼎新尴尬地搔搔头皮,摇摇头道:‘大意失荆州,再来一盘,必定反败为胜!’
鸿章抚须笑道:‘琴轩,到底棋差一着啊,马后炮不如老夫的双车齐飞,一步一个埋伏,神仙也逃不过我的手掌!’
‘中堂才赢了一盘就吹牛了,忘了昨日连输两盘!’
‘哈哈,先输后赢,乃是老夫骄兵之计,琴轩可上了当了!’
两人正说得高兴,管事进来禀说:‘河南开归道刘成忠带了公子求见!’
鸿章笑道:‘琴轩,这个刘成忠在周家口大营时为大军出过力,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记得,记得。那时他是开封知府,我和省三(刘铭传)每次军中断了粮都找他接济,很帮过我们几回,现在升了道台了,年纪不小了吧?’
‘夜来反正没事,一同去见见吧,要不了多少一会,回来再跟你杀一盘!’
鼎新摇摇头道:‘不下了,再会了客就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哩。我求你的事也不帮我一下,教我再回云南去受那刘老湘的窝囊气!’
刘老湘指的是云贵总督刘长佑,他于咸丰二年在湖南办团练,带领的湘勇称为老湘军,比后起的曾国荃早得多,因此倚老卖老,不把淮军放在眼中,常和当藩司的潘鼎新过不去。
鸿章豪迈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我以安徽合肥人在湘军中做幕僚,何曾想到日后能创办淮军?我已与恭亲王商量过了,云南巡抚即将出缺,你先去署理一阵,如果和长佑实在合不下去,再辞官到我北洋来,和军机处商议,为你另外安排。’
鼎新苦笑一下,随鸿章开了另一边的腰门,绕过一座红木雕花屏风,进入西首客厅。成忠父子听到履声咯咯,早已离座恭候,见了鸿章,慌忙上前按司道见督抚常礼,接连作了三个揖,鸿章客气地还了半礼,说道:‘老哥还记得潘琴轩吗?’
成忠笑道:‘鼎鼎大名的鼎军潘大人,怎么不记得。’说罢,互相一揖,又道,‘请中堂上座,受小儿刘鹗铁云一拜!’
鸿章中间坐了,笑道:‘免了吧!’
铁云上前叩头道:‘白衣秀才刘鹗给中堂大人请安!’
鸿章扶起铁云,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一个肥头大耳相貌堂堂的白衣秀才,应过乡试了吗?’
铁云躬身道:‘不过小试锋芒。’
鸿章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好读书,将来至少像你老子一样,有了功名,才能做官,懂吗?’
‘学生懂得。’
‘坐吧,坐吧!’鸿章摆摆手向鼎新、成忠道。
成忠又是一揖,在下首坐了。鸿章问道:‘老哥是进京引见的吗?进过宫了没有?’
‘正是来京引见,已经等了多日了。’
‘恭亲王府中去过没有?’
‘没有。’
‘要去,不去不行!’
‘去了,只怕见不着。’
‘见不着也没关系。’鼎新又眯笑道:‘孝敬个大大的门包就是了,包管灵。’
成忠若有所思,拱手道:‘谨受教!’
鸿章道:‘可惜我明天回保定去了,不然,可以为你向军机处打个招呼。老哥从政多年,也该换换顶戴了。’
成忠感激地又是一躬到地,说道:‘中堂的盛情,足使职道没齿不忘。’
戈什哈送上了茶、成忠离座再度一揖谢茶。接着从靴掖中取出一份书札,双手献上道:‘这是河南钱中函嘱职道面呈的,请中堂过目。’
鸿章接信大致看了一下,不过是远道问候,并无要紧的事,便交戈什哈收了,忽然眯细了眼,悠悠地怀念起往事来了,沉思了一下,说道:‘调甫(钱鼎铭)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当初长毛攻打上海,苏浙绅士公推他从上海赶到安庆,向我老师请求发兵。老师不愿,他效申包胥哭秦廷,感动了我老师,才决意出兵。后来淮军到了上海,多亏他的襄助,所以邀他入我幕中。剿捻时总办后路粮台,也立了大功,后来就放了道台,升了巡抚。国家从咸丰初年兴兵,至今二十多年,回忆起来,犹如过眼烟云,瞬息万变,难怪我们都白了少年头了。’
成忠道:‘中堂功勋盖世,春秋正富。古往今来,才兼文武,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的中堂的能有几人?’
‘这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鸿章不愿多听谀词,说道,‘老哥回到河南,为我转达中丞,说我鸿章甚是思念,不另作答了。’
说罢,端茶送客,送到客厅门口,成忠又连作三揖告辞,鸿章呵呵腰与鼎新进屋去了。成忠方才带了儿子回庙中西厢,这是铁云初次结识李鸿章,是他一生中永远也忘怀不了的。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
老残遗恨--九 刘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没有
九 刘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没有
成忠备了三千两银票的门包,特地选了白天恭亲王奕䜣在军机处当值的时候,驱车往恭王府拜谒,门者当然挡驾道乏,留下手本和门包,打道回贤良寺。他本该可以升官了,花三千两银子不过催办一下,想必恭亲王是不会嫌少的。果然,才过一天便蒙两宫皇太后传谕引见,慈安太后问了姓名年岁,便无话可说了,慈禧太后又问了今年开封有无水患。成忠乘着前人‘多磕头,少说话,不问不答’的金玉良言,一一磕头回答了。因为引见的人多,太后时间珍贵,不过走个过场罢了,于是慈禧太后‘嗯’了一声,示意吏部官员把成忠带了下去。成忠风尘仆仆,等候了多日,花了几千两银子,不过蒙皇太后相了个面,然后启程回开封静待消息。
那恭亲王回府后,每晚必看王府大管事呈上的白折子,上面详细开列当日某省督抚大臣馈赠冰炭敬若干两,某省某某官员引见晋京,孝敬纹银若干两,某某官员孝敬何种奇珍异宝等等,这是奕䜣的一大乐趣。这一晚先看到一笔帐目:开归陈许实缺道刘成忠晋京引见,孝敬银票三千两。奕噹想了一下,此人是可以升迁臬台的,正巧山西按察使有缺,既然他知道好歹,就给了他吧,‘三千两换一个臬台,便宜了他了。’他心中暗暗嘀咕着再细细看了下去,又冒出陕西一个叫做曲德的道台,大概军机或吏部有内线透了消息,孝敬了五千两,折子上注明:‘曲道恳求王爷恩准调任山西按察使’。奕䜣犹豫了,又回到折子前面,看了看刘成忠名下那一行,究竟‘三千’之数不如‘五千’的显眼,王爷是最为大公无私的,立时了决断:‘山西按察使给了曲某人吧,这个刘道嘛,收了人家的银子也得给些好处、赏他个布政使衔吧,也可以换个二品顶戴,高兴高兴了。’
因此成忠父子回到开封不久,便有要好的抚台文案俞师爷夜间前来传递消息。成忠邀入内书房坐了,俞师爷拱手道:‘子翁大喜,京中明发谕旨下来了。’
成忠还以为是升了臬台了,满心欢喜,慌忙让坐,说道:‘怎劳老哥亲自驾临,实在不敢当,不知谕旨上怎么说?’
‘说是子翁勤劳卓著,治绩可嘉,赏了布政使衔。中丞关照,子翁明天可以坐了绿呢大轿上辕门了,轿子已经备下了吗?’清朝官制,三品以上才可以乘绿呢大轿。
成忠一腔高兴被泼得淡淡的了,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堆上笑容,拱手道:‘请老哥为我转言,多谢中丞厚爱,一准遵命就是了。不瞒老哥说,绿呢大轿早已命轿行糊好了,正准备一旦旨意下来,立时就要谢恩拜客用的。’
俞师爷又道:‘中丞还嘱我转告,这一回阁下虽只得了个虚衔,却已迈了一大步,今后只要哪一省有臬台出缺,就是老哥的了。’
成忠谦虚道:‘兄弟何德何能,得了个布政使衔,已经愧不敢当了,怎敢再仰坐臬司。’
谈了一会,俞师爷告辞走了,到了年节,成忠自会有一番馈赠,不在话下。
成忠回到上房,默默不乐,朱夫人问是什么人夜间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成忠叹了口气,说道:‘是中丞差文案俞君来说,京中谕旨下来,赏了个布政使衔,明天可以乘绿呢大轿上辕门谢旨去了。’
朱夫人失望地叹口气道:‘也不过是个虚衔,倒教人白白盼望了这一阵。’
成忠凄然道:‘是啊。我已年近花甲,礼数也到了,人事也尽了,不曾弄到实缺臬台,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嘿嘿笑了几声,忽然自嘲道,‘做了一辈子官,临退隐前,换了二品顶戴,也不错了,不但多一副官衔牌,将来百年之后,无论墓誌铭或是讣闻上都用得着。’
朱夫人见丈夫伤心,反而安慰道:‘老爷,说到哪里去了,先弄了布政使衔风光风光也好,别的道台想都想不到哩。只是我们原准备的是臬台三品顶戴,如今藩台二品,还得赶快把顶戴再换一下。’
原来清朝官员服饰等级区分极细,文二品冠帽上的顶子是镂花珊瑚,文三品则是蓝宝石。
‘家中没有镂花珊瑚顶子,只得先戴了蓝宝石再换吧。’
朱夫人噗哧笑道:‘为了给老爷取个好兆头,我不但备下了镂花珊瑚顶子,就是一品红宝石顶子也有,盼望老爷早日升官哩。’
成忠笑了,心情开朗起来,说道:‘太太想得周到,有了布政使衔,明年去保定拜见李中堂,弄一封八行书,升臬台未始没有希望。’
‘好啊,我们应该高兴才是。’朱夫人也高兴起来了。‘皇上的恩典,不可辜负了,这一回大大庆贺一番吧,各府知县听说你换了顶戴,必定送戏送贺礼,拦也拦不住,还有省里那么多同寅,明天辕门下来,大家知道了,少不得都来贺喜,门槛也会踏穿了,不如索性唱几天戏,摆酒请客,大大热闹一番。老爷,你看怎样?’
‘好吧。’成忠笑道,‘太太有这样的兴致,我一定助兴。’
往后几天是成忠一生中最为光辉的日子,开封官场都知道刘某人与李中堂相交很深,圣眷优隆,今日赏了布政使衔,不久就会升臬台,他日转任藩台,再升抚台,都是意料中事。官场势利,热烘烘的灶头,谁不想添一把火,暖一暖手,乘此巴结一番,留个人情。因此道台衙门前面轿马一溜串,都是省城司道班子中的同寅,藩台、臬台回拜,成忠事先关照门上挡驾了,不过飞个帖子,尽了礼数。粮道、盐法道,和营务处、支应处、厘金局等处红差使的总办、会办,还有无数候补道台,尽够成忠忙于应酬了,知府班子还能得空接见,知县只得拣空闲时一批批上去请个安,就下来了。三天戏班是特地从京师请了来的,孟熊不在家,铁云帮着父亲里外照应。还有许多女眷,都是朱夫人带了王氏少奶奶殷勤款待,三日热闹过了,老两口子都累坏了,然而心情是高兴的,就连铁云淡于名利的人,也为父亲高兴,老子荣耀了,做儿子的怎不光采!
谁知才过几天,忽然风云突变。这天,抚台衙门发下京师京报,文案书吏送进签押房,成忠正想看看自己赏了布政使衔的上谕,他从头读下去,几道要紧的奏折和谕旨之后,照例是官吏升迁赏罚事项,一行行读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月初四日上谕:河南开归陈许郑道刘成忠着赏给布政使衔。’他苦笑了一下,有名无实,何必还去读它?谁知接下去突然又一道上谕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十月初五日上谕:山西按察使着以陕西潼商道曲德署理。’他的脑中顿时轰轰然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读一遍,依然如此。他的脑子迟钝了,口中喃喃唸着:‘山西按察使?奇怪!怎么按察使有缺?却不放我花三千两只给了我一个虚衔,才隔一天,就给了姓曲的!此人有什么大来头,还是出的钱比我多?上当了,上当了!’顿觉脑中发麻,一阵昏眩,倒在太师椅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侍候签押房的家人刘泽进来请老爷进去用膳,见老爷垂下头靠在椅中,慌忙喊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成忠听到喊声,悠悠地睁开眼来,只觉头昏得厉害,又闭上了眼,说道:‘我头晕,快扶我回上房去!’
刘泽心慌,说道:‘老爷,你不能走了,家人驮你进去!’说罢就屈身蹲了下去。
成忠摇了摇手,‘不,我没有大病,我能走,你扶我进去,别惹人大惊小怪。’
成忠靠在刘泽身上,好容易支撑着进了内院,究竟头晕恶心,熬不住呕吐了一地,霎时惊动了上上下下,朱夫人和铁云夫妇都赶了过来。朱夫人惊慌道:‘老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急忙抽出手绢替成忠拭净嘴边。
铁云赶紧过来挽住父亲,说道:‘爸爸,我扶你回上房去。刘泽,快去请医生!’
成忠摇了摇手,喘道:‘不用请医,让我歇会儿就会好的。’
于是铁云扶父亲进上房宽衣躺到床上,丫头夏鹃绞了手巾把给老爷擦了脸。午后,才渐渐好了起来,头晕停息,也不呕吐了。朱夫人坐在床边,说道:‘老爷,前几天应酬,你大概太累了,所以才突然不舒服了。’
成忠叹道:‘哪里是应酬累了。我本以为目前按察使没有缺,才给我一个空衔,这也只得罢了。不料午前读了京报,就在我加衔的第二天,上谕发表陕西一位姓曲的道台,署理山西按察使,只觉一股闷气直冲脑门,立刻昏眩过去。可叹一生讲究涵养,事到临头,一时却想不开。’
朱夫人垂泪道:‘老爷,升官加衔都是身外事,看开些吧。上了年纪的人,只要心宽体泰,延年益寿就是大幸,再不要指望如何升迁了。再过两年,做了六十大寿就辞官回淮安,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
‘是啊,是啊!’成忠握住夫人的手,苦涩地笑道:‘做了二十多年官,鬓发都熬白了,齿牙也松动了,总算有了二品顶戴,也置了房产,有了积蓄。回忆祖上一贫如洗,先严鹤桥公随祖父住在镇江西门外上河边,五房一十八口之家,租了九间正屋和一间厢房,间间湫隘卑湿,每月租金一千八百文,尚且无力交租,房东月月催租。相比之下,我家现在好似处在天堂之中,上可以安慰祖先,下可以对亲友儿孙,够了,够了,让我们回淮安去安度晚年吧。辞了官,少用脑汁,一定能多活几年。这些年我每天上签押房,拜客,会客,很少在家中陪你,捻子猖獗时,又曾使你受了许多惊吓,一个家,全靠你主持,如今儿女都成了家,孙儿一大群,我是应该好好陪你享受一下晚年的快乐,以弥补过去许多年的内疚。’
朱夫人含着热泪抚摸着丈夫骨节肥大的手,充满了幸福感的说道:‘老爷,这个家全仗你在外边开创局面,我不过是亦步亦趋跟在你的身后,做些拾遗补阙的事,使你无后顾之忧罢了。去了淮安,我们过着悠闲宁静的生活,长和儿孙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一定会使我们心情开朗,身体一天天强健起来。’
成忠苦笑了一下,叹道:‘我原本一心扑在做官上,以为凭才学,凭勤劳苦干,一定能出人头地,步步青云直上。如今我算是京华梦醒了,原来我想得太天真,世间除了才学、勤劳这两把尺子,还有一把更重要的衡量人的尺子,那就是拍马溜须的奉承本领和向当道诸公孝敬银钱的多寡,这是我羞于做而别人起劲在做的事。我这样一个书生,怎能敌得过名为朝廷官员实则是生意人的嘴脸?醒了,醒了,我不是官场上的强者,而恰恰是弱者,以弱敌强、太不明智了,还是急流勇退吧,太太,你说是吗?’
失夫人正欲答话,铁云忽然掀帘而入,咋咋呼呼地说道:‘两位大人的话,儿子冒昧听了多时了。爸爸在官场上是弱者,也是强者。对那些钻营无耻之徒,爸爸敌不过,也不屑于和他们争竞,儿子为爸爸的清高而自豪;对于国家,对于黎民百姓,爸爸鞠躬尽瘁,比了那些敷衍塞责混日子的贪官赃吏,又强得多了,儿子也为我们家中有了百姓眼中的好官而骄傲。
成忠见儿子不召而入,正欲发怒,听了他这篇议论,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太太,你看铁云平时倔强,不肯用功读书,有时发些议论,倒也别有见解。”
朱夫人也笑道:“儿子尊敬爸爸,也是人之常情。”
铁云接着又道:“爸爸从官场上醒了,儿子不曾入仕,也醒了。”
成忠又皱眉道:“才夸了你几句,又发起怪论来了,你还是个布衣,只该赶考求功名,有什么醒不醒的,你还未到这个程度哩。先中举,然后做上二三十年官,才轮到你说这番话。”
铁云辩道:“不然。既然官场乌烟瘴气,犹如商场,不讲品德,只论手段,那么儿子何必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去考什么举人进士。即使做了官,也受人家的气,何如索性不去应考,也不做官,岂不快快活活,自由自在,一世无烦恼!因此说,儿子未入仕就已经醒了,以后再不到南京去应乡试了。”
“胡说!”成忠听了半日,才知上了儿子的当,转弯摸角,原来仍是不想去考举人,却振振有词有根有据地多了一番理由,不禁捶着床板骂道,“不成器的孽障,谁家读书儿郎不想中举上进,偏偏你才考了一次,就泄气了,不行,明年又是乡试之年,非得去考不可,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朱夫人忙劝道:“老爷,你刚发过病,不能再动肝火。铁云,听爸爸的话,这里有我照应,你下去好好读书,准备明年应试。”
铁云本想乘父亲淡于仕途的时候,提出不考举人,也许父亲会同情他,不料反而挨了一顿骂,耷拉着脑袋,只得连声“是是!”默默地退了出来。成忠绝望地捶着床板叹息道:“太太,我作了什么孽?祖上累世寒素,我十二岁丧父,更是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堪言。幸亏人小有志气,孜孜攻读,侥幸发达了,总以为儿子可以继承家业,谁知大的死读书,考了多次,不曾中举,小的索性好了,根本不想考了。我一旦辞官,两房儿孙,还有许多清寒的亲族需我接济,偌大一个门庭,就靠多年积蓄,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儿孙们将来如何得了?”说罢不禁泪眼汪汪的了。
朱夫人也辛酸起来,劝道:“老爷身子保重,千万不能多想。我的意思,不妨在淮安置些房屋田产,钱有用完的时候,房租田租却是年年有收入,儿孙们可以不致挨饿。”
“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还可以在盐栈、钱庄入些股子,得些红利,这个家业才不致于坠落下去。孟熊虽然读书不成,却凡事恭谨严正,进取不足,守成还是可以的,可以放心让他管理家中产业。铁云只知挥霍,能说不会做,不能指望他。唉,曹孟德当年临江慨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他有自知之明,儿子曹丕、曹植文学有余,治国的才干则不如孙权,我今日也只能羡慕人家的儿子养得好,翁相国(翁心存)的几个儿子都出色,就中翁状元(翁同龢)还是两朝皇帝(同治、光绪)的师傅,天啊,为什么我的儿子不如人!”
朱夫人安慰道:“铁云究竟还年轻,翁状元今年四十多岁了吧,铁云才十九哩。”
“可是翁同龢二十七岁就中状元了,铁云行吗?”
“等着瞧吧,还有八年哩。”朱夫人笑了。
老残遗恨--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铁云拗不过父母的瞩望,只得于光绪二年再赴南京乡试。他想籍这次乡试,早早离开被家庭礼教束缚得透不过气来的笼鸟般生活,去大千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舒畅的空气,这种喜动不喜静放达不羁渴爱自由刺激的生活向往,铸成了他一生中总是在天南地北国内国外不停地奔波活动的习惯。早春才临,黄河冰封初解,他就辞别父母妻子,说是到淮安去探望三姐和哥嫂,老夫妇俩准备了给儿孙们的大包小件,派刘吉随了二少爷去淮安。
大哥孟熊除了族谱上“远”字辈排名为明远外,这时也已另外取了梦熊、味青、渭卿等等名字,为了便于读者记忆,仍然称他为孟熊。铁云在淮安与三姐素琴、大哥孟熊相聚了半个多月,心灵底处蕴藏着的另一个情爱深深的女子,不时在他心头浮动,呼唤他早早去扬州相会,于是告辞兄姐,登舟南下,此时气候渐暖,杂花争艳,正乃是孤帆远影夕阳尽,烟花三月下扬州。
铁云到了扬州,雇了挑夫,兴冲冲直奔东城马家巷衡宅,与若英久别重逢,自然有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恩爱。铁云欲去南城毓贤街表弟卞德铭家下榻,衡母道:“这就是你的家了,就住在前院吧,早晚也好与若英作伴。”
若英娇嗔道:“我才不希罕哩,把人家丢在扬州不闻不问,赛过路人一般,见了面却嘴甜了。”
铁云连忙打躬作揖道:“好妹妹别错怪了,我在开封哪一天不思念你,这回特地赶早过来,好在扬州陪你到年底。”
若英撇嘴道:“我不信,你又在哄人。”
铁云急了,发誓道:“我若哄你,我就是……。”
若英急忙用小手捂住铁云的嘴,叫道:“不许赌咒?”
铁云趁势吻了若英的纤手,若英脸一红,挣脱了手娇羞道:“不许碰我!”一扭腰,蝴蝶似的翩然回屋去了。
次日,铁云去卞家拜见姑妈,表弟德铭字子沐,又号子新,小铁云两岁,表兄弟俩感情甚好,德铭常到衡家来陪铁云去街上吃茶、选购书画碑帖。这天已是五月灿灿艳阳天,德铭一大早赶了来,把铁云从床上拖起来,笑道:“这么好天气,还懒在床上!我们去富春茶社吃早茶吧,听说泰州教掌教圣人李龙川先生从泰州到扬州来传教,就在那里开讲,扬州都哄动了,我们去听听!”
铁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什么李龙川?我竟没有听说过,泰州学派虽有耳闻,也不过是传的王阳明格物致知身体力行的学说,并没有什么新鲜。”
德铭道:“不,不,这个泰州教,又叫太谷教,崆峒教,在山东则称黄崖教,可不是王阳明弟子王心斋传的泰州学派。这个教的祖师爷安徽石埭县人周谷字星坦,又字太谷,别号崆峒子,神通可广大哩,据说能役鬼使神,驱风行雨,神奇得不得了,所以信徒多得很。”
“你信吗?”铁云马马虎虎抹了一把脸,问道。
“我也好奇,所以拉你去听听,开开见识。再则好多天未上富春茶馆了,千层糕与三丁包子使我馋涎欲滴哩。”
“走吧,走吧,今天我作东,请你大嚼一顿。”
“不,我邀你,当然我请客。”
两人嘻嘻哈哈出了门,过了湾子街向西南不远便是得胜桥富春茶社,是有名的兼制扬州名色细点的茶馆,厅屋深广,茶好,面点更好。他们去得迟了,外厅都已满座,德铭引入内厅,客人也不少,另有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放了一把茶壶,一盘小茶盅,座位却是空着的。铁云喜道:“巧得很,这是为我们留下的吧?”
刚要坐下,跑堂的堂倌赶忙过来哈腰招呼道:“两位少爷别见怪,这两张桌子有人定了,一会儿就来。”
“谁定了?”铁云怒道,“是哪位官老爷,吃茶也来和百姓摆阔,我就不让!”
堂倌急了,连连点头哈腰笑着道:“少爷海涵。今天扬州城都知道泰州教南宗大掌教龙川圣人来小店开讲,这两张桌子是他的弟子们定下的,所以动不得。我来给两位少爷找个座。”
于是引两人来到前厅,搬来两张方凳,请茶客们挪动了一下,居然挤了两个位置出来。铁云、德铭坐了,要了两杯茉莉花茶,点了几样点心,一边品茗,尝着各式美味早点,一边静听周围老茶客们的高谈阔论。一位须发皓白的老人对周围的人说道:“你们赶不上泰州教祖师爷周太谷老圣人,嘉道年间在扬州讲学的那个年代,我可是躬逢其盛的。那位祖师爷的本事可大哩,谁也不知他有多大年岁,有人说一百多岁了,也有人说他还知道康熙年间的事,那大概就有两百岁了。鹤发童颜,周身凌凌仙气,能炼气,也能辟谷,十天半月不食,照样精神抖擞。尤其叫人拜服的,他有隐身遁身法,有一次夜间回城迟了,把门士兵不肯开门,刚听到他在城外喊门,忽然一眨眼已经站到城内士兵的身后了。他又会符咒,能驱妖捉鬼,法术比龙虎真人张天师还厉害,当真把整个扬州城都哄动了。”
“韩大先生,你见过老圣人施法术吗?”几个茶客同声问道。
“遗憾啊,没见过。”
“那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老先生瞪了他们一眼,好似有了这种想法也是对圣人的亵渎。他愤愤地喷着唾沫说道,“不信,你们去问问上了年岁的人!”忽然他瞥见了铁云这一桌的一位八旬老翁,大声招呼道:“何老弟,周老圣人有仙法是吗?”
“是的,是的,韩大先生。”缺牙老人抿着嘴嚼着汤包,含含糊糊地说道,“一点不错,是那样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是那样说的,当然有人见过,可惜我没福份。”
“是啊,我也没福份。”韩大先生是一位考白了头的老秀才,继续说下去道,“不料这一来吓坏了两江总督百制台(百龄),竟然以‘妖人’的罪名下令驻防镇江的副都统派了一队八旗兵过江来,把老圣人抓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嘉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我正在家中和几个年轻朋友下棋,忽听得街上有人叫喊:‘周圣人被抓走了!’我急忙奔出去,周圣人已从门前押了过去,后面跟了成百上千人,都在喊:‘放了周圣人,放了他!’那时我只有十七八岁,也跟了上去要求放了周圣人,可是八旗兵一直把周圣人从瓜洲渡口押上船,解到南京关押起来。百制台派了臬台审讯,臬台是明白人,他断定周圣人不是妖人,吩咐管监狱的知事好生款待,不要委屈了,日后找个机会再想办法救他。谁知才进了十月,百制台就得了重病,不上一个月就死了。南京城中都传说是周圣人施了仙法,把百制台的魂灵打入了地狱了。哈哈,当然。臬台大人立即下令释放周圣人,恭恭敬敬将他送回扬州。你们相信了吧,老圣人法力无边,是无人能够侵犯的。”
同桌的一个典当朝奉说道:“我没有赶上见到老圣人,可是有幸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讲道。”
“我也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宣讲。”另一桌一个中年秀才夸耀道,“圣人的学问真是没得说的了,大叩大鸣,小叩小鸣,上至天文地理,旁及儒释道三教,无所不融,无所不通,听一次讲,胜读十年寒窗,难怪信徒们崇拜他,都如醉如痴了。”
那位韩大先生刚刚嚼完一块千层糕,抹抹嘴又道:“周老圣人可惜在道光年间仙逝了,他死后,太谷教分为南北两宗、北宗黄崖教的掌教圣人姓张讳积中,可惜因为山东肥城县黄崖寨一案,蒙受了血海大冤,被害了。南宗泰州教大掌教便是今天要来讲道的李龙川圣人。他的本名叫李光昕,字晴峰,大概比我小十多岁,嘉庆年间还是个孩子哩。”
众人哄堂大笑,说道:“韩大先生又说古话了,连圣人也不在你眼下了。”
“罪过罪过。”韩大先生慌忙改口道,“是我说溜了嘴了。”
铁云吃了三丁包子,是用鸡丁、肉丁、笋丁为馅,鲜美无比,铁云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饮了一口茶,问德铭道:“黄崖寨案血海大冤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德铭道:“好像听人说过,还是同治年间的事,被官兵杀了好几千教徒哩。”
铁云听了不禁骇异咋舌,正想再向同桌的何老汉探听,却听得四下里几个声音同时在轻轻叫道:“瞧,圣人来了!”
铁云急忙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群长袍马褂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位年约七旬清癯飘逸的老人后边,由茶社老板在前引路,向外厅走了过来。厅中茶客立时齐唰唰地站了起来,那位老人便是万众景仰的泰州教——今称太谷学派的南宗掌教人李龙川。韩大先生急忙放下筷子过来,躬身揖道:“圣人安好!”龙川微微点一下头,在众人问安声中,迈步进入内厅,昂然在拼拢的两张方桌上首坐下,十多名弟子垂手侍立在桌子两夸,眼观鼻,鼻观心,气象肃穆。茶社老板捧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放在圣人面前,然后退立在桌旁,原来他也是龙川的及门弟子。
龙川炯炯如闪电的双目,霍霍地环视一下挤满了屋中的信徒,满意地微微颌首,然后啜口茶,清了一下嗓门,开口道:“吾于少年时与表兄黄崖先生(张积中)追随太谷先生左右,先生仙去,黄崖先生传教北方,吾在南,开坛讲学,以求昌大师门。黄崖先生不幸为教捐躯,业已十载,一生至仁至勇,他人不可望其项背,吾教所以垂七十余载而不衰,也就靠的仁与勇,今天就与诸君讲一讲仁与勇的道理。”
龙川先生又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太谷先生曾说:‘君子以仁为富,不以田为富。’什么叫‘仁’?上达乎先觉,下达乎后觉者也,以人之乐为已之乐亦仁也。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又曰:‘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就是仁的道理,墨子讲的兼爱也有这个意思。见人之过如己之过者,仁也。见己之过也好像见人之过的,智也,合二者为一,便是勇。”
铁云与德铭挤在人群中屏息静听,惟恐错过了一句半句话,一二百人的茶厅如无一人,纵然站得累了。也没有人挪动半毫分。在高爽的厅堂中,龙川的语声显得特别洪亮,仿佛嗡嗡有回声,只听他又说了下去,“所以信吾之学的,必须懂得个‘仁’字。万物皆为吾的同胞手足,不但一夫之饥,要看作是吾使他挨饿,一夫之寒、也好比是吾使他受冻,都要担在自己的肩上,就是一草一木不得其所,也要看作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天复地载,一切有情,都是我的同胞眷属,有人亦有我,有我亦有人,无分彼此,当以救度千万同胞同登乐境,方才成个仁字。因此吾期望弟子朋友们,戒私而存公,由小我而及大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如此方是太上立德立功立言之道,博施济众,惠泽于无穷。”
铁云听了频频点首,龙川又讲了一会,然后说道:“今天吾初次回到扬州传学,先和诸君见见面,不久也许能回扬州长住,‘仁’的道理先讲到这里。希望诸君在所学也有所行,勤学力行方是太谷学派的本色。弟子和朋友们可以提问,也可以各言其志,但要说真话,吾不爱听矫情虚饰的假话。”
一位年轻弟子问学道:“弟子两次乡试不中,很感苦恼,是功夫未到家,还是心意不诚?愿圣人有以教诲。”
龙川道:“教育之道当以孝悌立品为先,不在乎考试,更须分科设教,因各人所长而因势利导,切忌把人脑中一点点自由自在的想法箍在一个模子中,弄得僵硬不化了,到头来必是个书呆子。足下不曾中得乡试,是大好事,何必苦恼,佛家用地狱阎罗吓人,又用寺庙香火敛钱,惟有‘回头是岸’一句,却有见地。”
这些反对八股文的话,铁云听了如饮醇酒,周身血脉和畅,舒服非凡,不由得翘起拇指笑着向德铭示意,德铭也是讨厌八股文的,也翘起拇指晃了两下。这时又一位中年弟子,是个一向以道学先生自居的秀才,向着圣人自夸道:“弟子没有别的长处,只是慎独功夫尚好,生平不好色,连个姨太太都没有,对于女人从来目不斜视。”
不料龙川先生呵斥道:“足下此话不近人情。子曰‘食色性也’,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猪狗都有动性的时候,你偏偏说好德不好色,难道连猪狗都不如?宋儒以道学自夸,有些话自欺欺人,吾是不屑一顾的。”
铁云站在别人身后,看不清那位秀才先生此时的嘴脸,想必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了。不由得愈加钦佩龙川先生的学问见解,简直放达不羁,随心所欲,而无所不极其妙,这很合乎他那反对传统礼教束缚的个性。他如痴如迷的屏息竖耳再听下去,不觉时光速速流逝。约莫一个多小时,开讲已经结束,大群弟子信徒又簇拥着龙川圣人走了出来,铁云赶紧上前兜头一揖,不曾说一个字,但崇敬之情都从眼中流露无遗,龙川朝这位年轻人微微一笑,飘动着敝旧寒素的灰布袍襟,由弟子们拥护着离开茶社走远了。铁云犹楞楞兀兀地站立在茶社门口,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龙川圣人飘逸出尘的背影。
德铭笑道:“表哥,今日不虚此行吧?”
“妙极了。”铁云喃喃道,“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总以为是夸夸其谈,形容过甚。今日听了圣人的讲学,才知天下真有这样有大学问的人,我把那古话改动一个字,叫作‘听君一席话,悔读十年书。’今日方知过去所读的四书五经注解和八股制艺全是道学先生所加给读书人的紧箍咒,害得我辈白耗了十年光阴,岂非悔读十年书?”
正说着,韩大先生和何老汉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铁云赶紧上前一揖,说道:“请教两位老先生,那黄崖教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了那么多人?”
何老汉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可不清楚。大先生改日再见,我先走一步了。”
韩大先生被铁云拦住,脱身不掉,四下里见身旁无人才轻声道:“小兄弟,说不得,这事说不得啊!”说罢举步欲走。
铁云忙又作揖道:“大先生,你就开导开导学生吧,此处无人听见。”
恰巧又有茶客散了出来,大先生见铁云心诚,说道:“你跟我来。”
三人走到僻静处,韩大先生神色严肃,手指抖抖索索地点着铁云胸前,说道:“我这话和你说,你可不能再向外传了。张圣人死得惨,官兵一万二千人包围了黄崖寨,说黄崖先生在寨中积草屯粮,招兵谋反,官兵攻进山去,许多信徒被杀,先生和家人弟子一同自焚而死,太谷教北宗黄崖教全完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提黄崖寨的事了。龙川圣人那时恰巧也在黄崖,是在官兵进攻前不久,被张圣人硬劝着下山的,侥幸保全了太谷教南宗这一支。这许多年他一直隐避在泰州传道,如今黄崖寨一案风波渐渐平息,不再追究余党,龙川圣人才到扬州露露面,看看官场反映。”
铁云吃惊了,问道:“龙川圣人不会也被官府怀疑谋反吧?”
“不,不会,绝对不会。”说罢匆匆掉头而去。
铁云与德铭慢吞吞地走回家去,脑中却混乱得很——讲究学问和造反实在是两码事,太谷教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他敬慕大学问家,但根深蒂固的忠君报国思想却使他只能叛旧礼教,不能叛皇上。一个与造反挂上钩的教派,是和他的思想格格不入的,本来听了龙川先生讲学的热烈兴奋劲儿一下子冷却了。
“表哥,你在想什么?”德铭看出铁云在沉思,“龙川圣人的学问很高深吧?”
“讲得真好,把我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我讨厌八股文,不料圣人也反对八股,使我又惊又喜。”
“那么你想做他的弟子吗?”
“不,目前还不行。一则他不常在扬州,无法请教;二则我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太少,不明白他们传教的宗旨,他们这个团体好像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究竟是如同宋儒的学派,或是像佛道那样的宗教派别,还是民间白莲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或者竟是个样样都沾着些边的大杂拌!我看官府说张圣人的黄崖教是谋反,空谷来风,必有所自,古人说:‘桔逾淮为枳’,也许张圣人的北宗到了山东后就变成白莲教、红巾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有了聚义反对朝廷的意思,才会招来兵祸。如果是那样,我是绝对不愿加入的,如果龙川先生这一支纯粹是个讲学的学派,教导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那么我还是很感兴趣的。子沐,且观察一个时期再说吧。”
老残遗恨--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铁云在扬州住到八月间,才带了刘吉去南京应乡试,偏是这一回又落第了。回到扬州,铁云无所谓,若英却不免怅怅不乐,然亦无可如何。又过两个多月,铁云才收拾起缠绵缱绻的深情,辞别了若英,北上淮安,及至回到开封,已近年底岁暮了。可怜少奶奶嘉丽自从丈夫离家,将近一年,独守空帏,寂寞孤单,不免病上加病,惟有暗暗落泪。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来,铁云三哄两哄,嘉丽又把一股幽怨全抛却了,旧家庭妇女的命运往往如此,何尝只是王氏一人。
光绪三年(公元一八七七年)的新年忙碌过后,铁云闲来无事,信步出了后衙边门,想去相国寺消散无聊的心情。在庙后书铺站着翻了一会明版北魏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对工艺蚕桑等记载颇感兴趣,可惜不曾带得零钱。放下书,踱到庙前山门外东大街,只见一群十三五岁油头光棍少年在戏弄一个十一二岁男孩。那孩子穿了一件肮脏敝旧的灰布僧衣,宽宽大大直施到脚背,脸上黑一片黄一片,趿着一双僧鞋,抱着双臂虎视着那伙少年,喝道:“谁敢欺侮,咱告诉长老!”
“哈哈,你是长老的私生子吧?”
“胡说!咱是长老收养的,咱是小和尚。”
“呸,你没有受过戒,头上没有香疤,你不是小和尚,你是叫花子。”
孩子被惹怒了,一头撞向那伙少年,骂道:“咱从不向人讨饭,咱不是叫花子,你们都是坏蛋。”
一个穿着皮袍的少年被撞倒了,看热闹的人都叫道:“不好了,那是知县大老爷的小少爷,这个苦娃子要倒楣了。”
知县少爷爬起来揪住孩子衣襟便打,又喝道:“小叫花子胆敢冲撞俺少爷,跟俺到县衙门去,要你坐牢。”
孩子哭了,和知县少爷厮打着骂道:“咱不去,你欺侮人!”
其他几个少年又推又打,硬要把孩子押了走,孩子毫不畏惧,拳打脚踢,居然把这伙无赖打退了。少年们从近处找来棍棒,再围上来动手殴打,铁云忍不住了,上前拦住道:
“别欺侮人,都给我住手!”
少年们瞪眼叫道:“这野娃子打了知县少爷,还不该打?你是什么人?关你屁事!”
铁云冷笑道:“我都看清楚了,孩子没惹你们,是你们仗势欺人。他虽穷苦,也是大清子民,谁若欺侮,过往行人路见不平,都可以管教你们这些不知王法的无赖!”
围观的人都道:“这位少爷说得是,这娃子可怜,不该欺侮他。”
也有认得铁云的人悄悄向少年们道:“别惹事了,这位是道台少爷,你们快走吧。”
少年们朝铁云偷偷觑了几眼,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狠勃勃地又朝孩子踢了一脚,嚷道:“今儿留下你这条小命,下回再得罪小爷,可不饶你。”说罢一哄而走。
铁云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脸庞,问道:“打痛了吗?”
孩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他们打咱,咱也打了他们,他们几个打不过咱一个,熊包!”
众人都笑了,铁云又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咱叫李贵,十二岁了。”
“家中有爷娘吗?”
李贵摇摇头,闪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来,有人道:“这娃子是孤儿,也不知怎么流落在街头,被相国寺长老大和尚收养了。”
“李贵,”铁云摸摸孩子的头道:“长老收留了你,怎不为你剃度做个小沙弥,每天念经参佛,免得在外闲逛,受人欺侮。”
李贵道:“长老说咱没有佛缘,将来会有大户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仆缘份,还为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门外等着哩。”
铁云笑了,他并不相信李贵将来真会怎么样,不过见他憨厚可爱,倒有想收留的意思,便笑着道:“李贵,到我家去吧,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跟长老商量,以后你就长住我家了,休说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说好吗?”
众人都说:“娃子快答应吧,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爷,你交了好运了。”
李贵也不晓得道台是个多大的官,看铁云的神情气度,想必是个好人,便欣然道:“中,莫非长老说的有缘人家就是你家,给咱等着了。走吧,你去和长老说说,待咱到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还是回相国寺来。”
众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两意了,就在刘少爷家住下吧,管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来了。”
李贵引铁云进寺,来到方丈室,说道:“长老师傅,有缘份的人家被咱等着了,这位少爷要收留咱!”
长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围棋,铁云赶忙上前躬身一揖,说道:“长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现任开封道台之子,名唤刘鹗,有意收留李贵为仆,乞长老定夺。”
长老放下棋子,把铁云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来见李贵额际紫气隐隐,便知灾难已满,必遇贵人扶持。今见居士,果有主仆之缘,既然居士有意收留此儿,就请领了去吧。此儿忠厚憨直,不畏强暴,望善加爱护,三十年后居士恐有一个紧要的关口,须得他来了事。”
铁云将信将疑,躬身合十道:“谢长老指点,弟子谨记在心。”
长老又唤过李贵,抚摸着他的颅顶,说道:“孩子,今天是你灾星退去之日,好好跟了居士去他家。我与你师徒一场,临别赠你四句偈言,尔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
李贵虽幼,今当与长老离别,也感到依依垂泪,跪下叩头道:“多谢师傅恩德,请告诉咱吧。”
长老闭目合十道:“李贵听着,尔之今后:‘越年六十,历世五代,东海西漠,有始有终。’记住了吗?”
李贵似懂非懂,哭道:“师傅,咱记住了,可是咱舍不得离开您!”
长老慈祥地将李贵扶了起来,说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与尔无缘,刘家需要你哩,去吧!”
铁云不解“东海西漠”是什么意思,禅机天意,难以窥测,只有日后印证了。当即谢了长老,领了李贵回到道衙后院,管门的见少爷领了个小和尚进来,奇怪道:“少爷,这小和尚是化缘的吗?让他等在门外吧,若是放他进去乱闯,太太要骂的。”
铁云道:“别胡说,他不是和尚,是个孤儿,少爷收留他了。”
铁云将李贵先带到自己住的东院,和嘉丽说了,嘉丽笑道:“好极了,少爷做了好事,阴功积德,将来必有好报。”嘉丽虔诚信奉佛家轮回果报之说,常在家中茹素焚香诵经,赛如老太太一般,又极重旧礼教,一举一动无不遵守礼法,总是称铁云为少爷,而不敢称呼他的名字。
铁云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什么阴功积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见他可怜也可爱,才带他回来。现在的人,为了怕死后到阴间受苦,修桥补路,斋僧施粥,看似是大善士,其实是极自私的伪君子,我是不喜欢这一套的。”
嘉丽扫了兴,可是耐心极好,和铁云话不投机,从不计较,却笑吟吟地说道:“这孩子胖墩墩的蛮讨喜,不过太脏了,该洗个澡,换一套衣服。”
“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带了去见老爷太太,不然,他们见了会皱眉头的。”
嘉丽立刻命丫环去厨下吩咐烧洗澡水,铁云也唤刘吉取了钱去街上买两套现成的孩子衣裤鞋袜,不一会都办齐了,刘吉带李贵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虽然皮肤黑苍苍的,却黑里透红,强健朴直,很讨人喜。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成忠已经下了签押房,铁云道:“李贵,我带你去见老爷太太,上去叩个头,问你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
李贵嘀咕道:“咱知道。咱从来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没法教咱怕!”
铁云笑了,“我家来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闯祸,闯了祸,老爷要把你撵走的。”
李贵愣愣地说道:“咱咋会闯祸?长老说过了,咱和你家有缘份,咋会撵咱?”
铁云摸了摸他那红通通的脸蛋,带他来到上房,隔了帘子禀道:“爸爸,妈妈,我从相国寺带了个孩子回来了。”
成忠诧异,说道:“铁云进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铁云进去说了收留李贵的经过,成忠沉吟道:“相国寺长老是个佛学造诣极深的大和尚,他说与我家有缘,必有道理,叫孩子进来看看。”
朱夫人也道:“快带他进来吧。”
铁云掀帘引李贵进内,李贵听话,跪下扑通扑通碰了两个响头,说道:“咱给老爷太太请安。”说罢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成忠夫妇。两老不曾见过这样天真纯朴带了一身野气的孩子,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成忠道:“这孩子相貌堂堂,长大了,倒是家中一个得力帮手,听长老的偈言,将来或许是我家忠实可靠的老仆,不可亏待了他。如今还小,不能做什么事,且派在签押房,帮着刘吉收拾房间侍候茶水,闲来你每天教他认字,日后他长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紧的事才能让他去办。”
朱夫人道:“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买现成的吧,不顶合身,明天叫两个裁缝来,为他从里到外,做齐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关照刘吉好好照管他,不许旁人欺侮!”
“是,儿子知道了。”铁云高兴地说道,吩咐李贵叩谢过老爷太太,带他离了上房,交给刘吉照顾,此后李贵便在刘家安身了。读者可莫小觑了这个孩子,他在书中可也是个要紧的人物,日后自有分晓。
老残遗恨--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刘成忠的老上司钱鼎铭于光绪元年病故在河南巡抚任上,继任的李庆翱恰巧是成忠咸丰二年进士同年,这一科发达的还有王文韶,此时已做了五年的湖南巡抚了。李庆翱与成忠当年同在二甲,李为二甲十五名,刘为二甲三十五名,两人又同在翰林院共过事。成忠急求外放,庆翱学问甚好,耐心地在京中熬到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直放湖南道台。他和当时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李鸿藻相交甚厚,不久鸿藻入值军机,做了军机大臣,庆翱得了他的帮助,不几年便由按察使而布政使,居然做了河南巡抚。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大的纰漏。见老同年刘成忠年已花甲,至今犹淹滞在道台任上,很想帮他一把,弄个实缺臬台,苦无机会。看看到了光绪三年八月,河南按察使盛景韩忽然得了家中急信,老母病故,官场上叫做丁忧,是非得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出来做官的。盛臬台丁忧开缺的消息当天省中官员多不知道,当晚李抚台把成忠召人抚衙议事厅东暖阁,仍然待以同年之礼,邀他上炕坐了,说道:“老哥委屈多年,兄弟一直想为老年兄尽力。刚才臬司盛君丁母忧开缺,我已密保老哥继任,你加过布政使衔,想来朝中一定会优先考虑的。臬司一职不可久悬,拟烦阁下先行护理,明天辕期,等你来了,我向司道各员讲一下,你就打轿直接去按察使衙门接印吧。”
清朝任官有实授、署理、护理三种,实授便是正式任命。署理时间可长可短,或是临时暂代,如光绪八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丁母忧开缺,向军机处推荐淮系两广总督张树声调来署理了一年多的直隶总督,以防北洋军政大权落入旁系手中。或是实授前的试任过渡期,一般半年左右,由署理而实授称为“真除”。至于护理,又称护印,则是在实任官或署理官未到任前,或因病暂时告假,由较低级官员暂时代掌上级官印,办理公务。如由藩司护理巡抚,臬司护理藩司,时间少则一个月,长只不过两三个月,时光虽短,却是一种荣耀,不但暂时掌握了大权,将来还可以多了一项资历和一副官衔牌,如“护理某省巡抚”之类,那也是令人十分眼红的。
成忠见抚台说得这样诚恳,又有军机大臣在内照应,或许这次能有七八成把握,道台升臬台被唤做“鲤鱼跳龙门”,非同寻常,虽说抚台客气,官场的规矩还是少不了的。于是下了炕,唰唰放下马蹄袖,上前屈了一膝请安道,“谢大人栽培,大人如此格外周全,职道感德不尽。”
抚台急忙扶起道:“你我老同年,此处无人,不必拘礼,彼此心照就是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端茶送客。
成忠回到家中,和太太说了喜信,朱夫人笑道:“今年我们家三喜临门,老爷刚做了六十大寿,二媳妇有了喜,而今老爷又将升官,等到正式署理,媳妇也快临盆了,要是养个白胖儿子,就皆大欢喜了。”
二媳妇便二房少奶奶嘉丽,是今年三月发现有了身孕的,结婚四年才怀孕,合家上下惊喜可知。
次日,成忠上了辕门下来,直接去臬衙接印视事,虽是短局,众同寅纷纷登门拜贺,就当成忠已是正式署理的一般。不料才过了没几天,京报登载军机大臣李鸿藻丁母忧免值军机,成忠读了,忽如一股冰水直透脊梁,抚台的靠山倒了,无人能为成忠的升官说话了,不祥之兆仿佛黑云压顶,使他沉闷不欢。果然,到了九月中旬,朝廷任命了新任河南按察使,不久,成忠交卸了臬司印信,前后护理一个多月,家中气氛却从喜气浓郁的热望高峰陡然跌落到失望的深谷,成忠又病了,于是上了辞官禀帖。偏是这当儿,抚台李庆翱遭了御史弹劾,召回京去另候任用,也就不再挽留。
一个月后,成忠一家数十口人,离了开封,来到淮安,在地藏寺巷新宅定居下来,远离官场,开始了新的生活。老夫妇俩初到淮安那天,兴致勃勃地带领家人把宅中各处厅屋廊庑,后园亭台水榭,一一看了个遍,指点道:“屋子虽好,还缺个堂名,我们两老住的最后一进,可以取名‘树德堂’,勉励儿孙修身树德,不忘祖训。前面孟熊那一进不妨称作‘务本堂’,我们祖上原是耕读之家,如今退隐回乡,子孙也应勿忘这个耕读之本,方才进可以取功名,退可以足衣食。铁云一房可以住在第三进,堂名‘惜阴’,这个意思不说也明白,希望铁云此后勤奋攻读,不要白了少年头,徒叹惜。进门第一二进房屋可以作为喜庆会客的厅堂、祠堂、客房和下人居住的地方,祠堂和大厅都要悬匾,题几个字、将来请京中大老挥毫。三处堂匾和我的书房‘因斋’的匾可以先做了来。”
孟熊道:“是,等老爷出了匾名就去定做。”
成忠点了点头,满心欢悦。这是他们的家,辛苦一生,终于从祖上租来九间一厢破屋中腾飞起来,白手起家,有了自己偌大一座房厦,将在这里安度晚年,繁衍子孙。他笑着向夫人道:“太太,你看这宅子怎么样?”
朱夫人快活地笑道:“怎么看都好,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了,又经过修缮,简直看不出是旧屋。”
孟熊笑道:“修缮匠人是高手,虽然稍稍多花些钱,功夫却极讲究,凡来看过这屋子的朋友都说买的值得,还不到新屋一半价钱。”
朱夫人又笑道:“多亏素琴给我们觅到这么好的房子,如今合家回来,她必定高兴极了,——她和大姐知道我们今天到家吗?”
“我已叫家人送信去了。”孟熊说道。
回到上房,众人都散了,只剩了老夫妇俩,孟熊又道:“回老爷的话,正有两处田产在商谈,一处在东乡,一处在南乡,一共是两百多亩,儿子已经去看过了,都是上好的水田,价也不贵,只待老爷去看了,就立文契了。”
成忠点头道:“很好,歇两天我就去看。另外你再打听城内有没有房产出让,我是准备买来出租的,房屋不要考究,只要实惠能住人就行了。”
“有!”孟熊道,“儿子也想到这上面了,与其死搁了银钱,日减月少,不如置些产业,才能收些利息,应付家常开销。已经打听了两处,价钱略嫌高些,正由中人去传话降些价,若是有了回音,再请老爷亲自去看看。”
成忠又高兴地不住点头,大儿子读书虽中不得举,经管家业却精明周到,是一把好手。于是说道:“好得很,今后你在这方面多留些心,还要再买些田,置下的产业都由你经管,找几个可靠的人管帐收租,几十口人的大家庭,没有入息是维持不久的。”
正说着,只听得廊下春茵、夏鹃一片欢叫:“三小姐来了,太太,三小姐来了!啊呀,外孙小姐都这么大了,阿珍姐也来了!”
又听到素琴笑着在问:“老爷、太太都在吗?”
“都在,大少爷也在。”
孟熊听了,急忙掀帘笑道:“三姐来了!”
成忠夫妇欣然步入厅堂,素琴遥遥望见春风满面的老人,不觉快活地喊道:“爸爸,妈妈,可把我想死了,路上累了吧?”
“还好”。成忠笑道:“虽然累了些,可是心中高兴,身体反而比在开封时强多了。”
朱大人道:“素琴,快进厅来,刚才还在惦念你哩,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几岁了?”
“大的九岁,小的也七岁了。”素琴笑着道:“娟娟,颖颖,快向爷爷、奶奶磕头请安。”
两个女孩儿跪了头,又向大舅舅请了安,素琴道:“还有小弟呢?”
只听见厅外铁云的声音在答:“三姐,我来了。”素琴欢喜得流下了泪,说道:“女儿日盼夜盼,盼了十多年,总算盼到我们合家在淮安团聚了。这几天我夜夜梦见亲人,奇怪,偏都是未出嫁时的情景,铁云还是小鹏鹏那个讨人喜爱的模样。”
众人都笑了,阿珍也上来给老爷、太太请了安。素琴道:“阿珍也有二十七岁了,已经选配了人家,还是常常来陪伴我,今天听说两位大人来了,定要和我过来请安。”
朱夫人笑道:“阿珍心地好,还念着我们,过两天我要补送一份贺礼给你。有了孩子了吧?也带给我们看看。”
阿珍笑着答应了。素琴又道:“刚才接到大兄弟送来的条子,女婿正巧出去应酬了,不曾一同过来请安。公公听说爸爸到了,高兴得很,嘱咐我转禀,明天务必请爸爸和两位弟弟一起过去,他老人家要为爸爸接风,到时候,女婿会来接你们的。”
成忠笑道:“谢谢他了,明儿一准去。亲翁身体好吗?”
“他老人家中风之后,卧床了两年现在勉强可以拄着拐杖在家中散步,还不能出门。”
朱夫人道:“淮安有什么好风景可以让你爸爸去散散心吗?”
“有,景致最好的要推城中西北角的勺湖了,那里湖面开阔,湖水清澈得可见游鱼,环湖翠柳如烟如雾,柳林中掩藏着几处草亭,别有农家风味。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大悲阁,可以吟诗品茶,可以凭栏观鱼,是诗人墨客雅聚的好去处。又有艘艘画舫载了游客在湖中漫游,坐在船中,烟波浩渺,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过几日选一个暖暖和和的大好晴天,我来陪两位大人先走马观花大致领略一番,待春江水暖的时候,备了酒菜,邀几个熟人,再去游赏春景,饮酒,赋诗,足可作一日之游。”
这时大姐婉琴夫妇也赶了来了,两位老人越发欢喜。当地亲戚除了两位亲家外,官场朋友却还有几个,纷纷邀宴接风,他又摆酒回请。接着又为添置房舍田产忙了开来,中间又抽空儿去游了勺湖。时入寒冬,湖面显得清灵空旷,几许老菊,在寒风中舒腕展腰,姚黄魏紫,斗姿争艳,在寂寞隐居生活中得此一片清静水木胜地,果然是好!成忠辞官后的晚年生活,就这么在悠闲之中为儿孙奠下吃用不尽的家业而开始了。世上尽多梦不醒的老翁,在官场积蓄了若干家当,退隐后还在勤勤恳恳地为儿孙谋划,其思虑的缜密,用心的辛苦,不输于曹孟德当年东征西讨,剪平群雄,欲为儿孙留下一个太平基业。若逢儿孙能够守成,还可以延绵一二世,不然,祖上的一片苦心就全付汪洋了。
铁云换了一个环境,不再是道台衙门公子,街上也没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这位就是道台少爷”。他现在是平头百姓了,住的是普通民宅,远离官衙,出入无人注目,少人恭维,平淡的生活使他恍恍若有所失。但也有好处,无拘无碍,自由自在,本来就落拓不拘小节,举止放浪的他,此时更无需时时检点了。可惜家中天地太小,上有父母管教,下有大哥的约束,大哥一双严厉的眼睛仿佛对他老是看不顺眼,有乖礼教的地方,轻则当面呵斥,重则禀告老父,少不了一顿教训。父兄忙于置产,他成了一个累赘的闲人,无人理会,古板的少奶奶嘉丽又栓不住他的心,他的心早飞到城外西苑去了,那儿有美妓,有醇酒,有戏园杂耍,有斗鸡走狗三教九流的朋友,令他向往,令他陶醉。他为人风流,上回去扬州时,就已有了几个喜好玩乐的朋友,把他引入妓院,“初聆弦索语,乍餍绮罗香。菱姐饶憨态,青儿爱淡妆。琵琶真荡魄,钗钏烂生光。”后来回到淮安,渴爱寻花探柳的姐夫庄克家又把他带到西苑妓院,沉缅于冶语艳情之中。“江湖愁日下,风雨返山阳。更扫陶潜径,爱修子贡墙。南河寻故址,西苑访新庄。忽见双珠出,聊探一脔尝。”《忆丙子岁(光绪二年)二十六韵》。现在寂寞无聊,三姐夫又来邀他作伴,脚一滑,又走向西苑寻欢作乐去了。
转眼到了光绪四年,铁云日日浸淫在妓馆女色之中,日子久了,哪有不透的风声,一日传到孟熊耳中,立即禀告了老父,成忠深恨儿子不成器,把铁云叫了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去西苑。
朱夫人乘机劝道:“铁云成亲五年,除了过继的大章,只生了个女孩。我们一共只有两房儿子,二房若再无子,刘氏门中更觉人丁衰落,不是兴旺气象。不如让他去扬州与衡家姑娘圆房,一则早生儿子,二则他与若英感情甚好,或许能栓住他的心,不致于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胡闹。”
成忠想想也是,便给了铁云一千两银票,让十三岁的李贵跟了去扬州。朱夫人也让儿子带去四项珍贵的首饰,作为给若英的见面礼。嘉丽听说丈夫去扬州纳妾,也拿出一对绣花枕套作为赠礼。铁云又和母亲说了,若英进门之后仍然在扬州常住,因为衡母无人照应。好在扬州文风兴盛,人才荟萃,淮安比较闭塞,若是读书交友做学问,还是住在扬州为好,所以他准备一半时间在扬州,一半时间回淮安,可以两边兼顾。朱夫人本不甚喜欢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在不在身边,倒也无所谓,和成忠说了,都答应了。
铁云带了李贵乘船南下,来到扬州马家巷衡宅,兴冲冲直奔内院,大叫道:“若英,若英,我来了,这回我们可以成亲了。”
若英赶紧从西屋出来,喜道:“铁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铁云说着从灰鼠出锋皮马褂夹袋中取出一叠银票扬了扬,喊道:“你瞧,爸爸给我的一千两银票,足够用了。”
若英朝银票瞄了一眼,轻蔑地说道:“我不希罕你的钱,只要还我一个明媒正娶的礼数。”
“那当然,一定照办。”
衡母从东屋出来,笑着道:“少爷,我算着你也该来了,路上累了吧,先歇会儿。”
铁云向衡母见了礼,笑道:“我已和母亲说过,若英为了侍奉妈妈,以后常住扬州,老爷、太太都答应了,以后我一年可以大半年住在扬州了。”
大丫头耿莲端上洗脸水来,说道:“少爷洗脸吧。”又取笑道:“哪一天改口称姑爷呀?”
“快了,快了。”铁云洗着脸道。“若英,我这回带了一个小家人来,河南人,只有十三岁,名叫李贵,是个孤儿,很忠心,不偷懒,耿莲,你去喊他进来见见礼。”
一会儿,李贵楞头楞脑地跟了耿莲进来,向衡母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太太!”又朝若英磕了个头,呆呆地不知称呼什么,铁云道:“傻小子,这一位过几天就是少奶奶了,现在……。”
铁云也不知怎么称呼才恰当,若英抢着道:“现在就得称我少奶奶,以后你就留在扬州服侍吧。等我年纪大了,称我太太,老了,就称老太太,知道吗?”
李贵戆笑着道:“是,少奶奶,咱知道了。”
安顿下来后,铁云小两口子聚在衡母房中细细商量成亲的礼仪排场,请的什么客,请谁帮忙管帐、迎宾、司仪、掌厨,一切全按迎娶正室夫人的场面。
半个月后,婚礼隆重地举行了,衡宅大门上挂上了“丹徒刘寓”的门牌,里里外外布置得喜气洋溢,光华夺目。一顶色彩斑斓的大花轿将若英从后门抬了出去,细乐吹吹打打,在扬州城中绕了一圈,又从前门抬了进来,然后拜堂,入洞房,大宴宾客,两方亲友到了不少,县太爷也请了来帮场,都以为铁云娶的是正室夫人。
新婚之夜,人已散尽,铁云入了洞房,关上门,掀去红巾,笑向若英道:“我的新夫人,今天满意吗?”
若英抿嘴腼然一笑,铁云坐到床上,搂住若英,嘻嘻笑道:“今晚可以碰你了吧?”
若英霎时红云满面,豪爽泼辣的姑娘忽然娇羞起来,埋下头藏在铁云怀中,吃吃笑个不停。
老残遗恨--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平静的六年生活过去了,铁云多数时间住在扬州,结识了江西举人毛庆蕃、泰州举人黄葆年,以及人称龙溪先生的蒋文田等。黄、蒋二人都比铁云大了十二岁,虔诚信奉太谷教,怂恿铁云和庆蕃也拜了李龙川为师,做了入室弟子。可是他们信教并不如黄蒋的诚笃,闲来无事,只作为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或是一种爱好。就譬如一个信佛的人,精通禅理,熟读佛经数十万言,也印了不少佛教著作送人,谈起佛理禅机,口吐莲花,滔滔不绝,令人肃然起敬。又常常自称“如来弟子”,乃至请某寺长老为他摩顶受戒,起个法号,还刻个图章,到处显扬。如果仅凭这几点就断定他必是个德行高深的和尚,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佛家的教义办事,那就错了。有些人撇开谈佛的时候,大多我行我素,讲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四大皆空是谈不上的。
这六年中,铁云添了一子一女,出乎意料,若英成亲四年才养了个女孩,取名佛宝,嘉丽却争了口气,早两年生了个儿子,取名大黼,排行在大章之后,实际是铁云的长子。若英为此着实自怨自艾,铁云也觉失望,还是衡妈妈开导,王氏少奶奶不也是成婚八年才得了男孩吗?
这几年中,铁云生活安定,无忧无虑,闭户钻研家藏的治河、医药、算学、测量等方面的书籍,着实长了不少学问。黄葆年像老学究似的孜孜精研太谷教义,和铁云相处时,总是如长兄般推心置腹地娓娓絮谈,对他轻率放浪的地方常加规劝,铁云虽然不能都照他的做,却很感激他的诚挚,认为是生平第一知己。毛庆蕃是新派人物,和黄葆年截然相反,他也是个世家子弟,圆圆脸,两颗黑黑的大眼,浑身英气勃勃,似有使不尽的活力,交游广阔,路路圆通。黄、毛两人虽然个性不同,但是都想应举做官,这和铁云大不相同,所以他们只能成为道义和友谊上的知己,人生道路却各走各的路,成就高下悬殊。庆蕃、葆年中举后,又应过光绪六年、九年两科进士考试,都落了第,葆年准备再应一次不中,便参加举人大挑考试,弄个知县当当算了,——原来黄葆年虽然是太谷教李龙川的大弟子,还是要做官的。毛庆蕃家境富裕,志向专一,不中进士是决不罢休的,后来果然在光绪十五年中了进士,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黄葆年也如愿做了十年山东泗水知县,而且两人都和铁云成了儿女亲家,此是后话。
进了光绪十年,老太爷刘成忠身体日渐衰弱,春间中过一次风,半边身子麻木,不能行动,卧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铁云曾回去省视过,总以为还可以拖上三年五载。不料到了十月初头,家人刘吉突然从淮安赶到扬州,见了铁云,慌慌张张禀道:“二老爷,老太爷病重了,老太太嘱咐二老爷带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安去见上一面。”
“嘘!”铁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别管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称二太太,记住了!”
“是!”
自从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纪,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称呼便改口了。
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
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佛宝发高烧,路上不能受风寒,若英陪着她,要等几天才能来。”
“那也罢了,快进屋吧,老太爷刚才还伸着两个指头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病情怎样了?”
“不好,说话有时很有条理,有时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点点,人都瘦得不像样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说着,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恐怕是不会长了。”
大丫头春茵已出嫁了,夏鹃还在,上来叫了一声“二老爷”,掀帘让他进屋,轻轻说道:“老太爷睡着了。”
铁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父亲瘦骨嶙峋,两眼紧闭,嘴张大着,呼吸沉重,那样子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觉泪水涌了上来,想上去喊醒他,又缩住了,回身向母亲哽咽道:“想不到没有多时,爸爸就病得这样了,医生怎么说呢?”
老夫人坐了下来,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泪水,说道:“医生说,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中了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后事都准备了,偏偏你这一房还缺娘儿两个。”
铁云见屋内无人,便挪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过几天我差李贵再去接若英母女回来,只要佛宝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的。不过若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愿人家叫她姨太太,当初在开封时,我答应过她,若是回到家中来时,就称她二太太。妈妈,你看行吗?”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虽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还嫌门不当,户不对,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个正妻了。当时是她母亲坚持要报答我家,才将女儿许给你做妾,其实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称她二太太也可以。反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来好听些罢了,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
“大哥那边还要请老太太和他说一说,关照底下人都这么称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头去把孟熊叫到厅堂来,说道:“过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带了佛宝来淮安了。这位姑娘是为报恩才来到我家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做个侧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来时,关照家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太太,她和嘉丽就以姐妹相称吧。”
孟熊皱皱眉头道:“这也多此一举,既然做了妾了,还争什么名份,现在迁就她,将来恐怕更会为这个妻妾的名份闹得家庭不和。”
“不会的。”铁云急忙分辩道:“若英只是不想让人叫姨太太罢了,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再叫得好听,也还是个妾,这一点,铁云你可一点不能含糊。”
“那当然。”
“还有,现在我们家中称呼我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来了,也称二太太,这怎么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说道:“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佛宝她妈住不久就回扬州去的,称她衡二太太好了,将来你们孩子长大了,各房分开住,就没这个问题了。”
铁云松了口气,立刻写了封详详细细的信吩咐李贵回扬州把若英母女接了来,若英高高兴兴地来到淮安刘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称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丽待她谦和诚恳,如同亲姐妹一般。铁云又带了她和佛宝去内厅见婆婆,老夫人见若英容貌姣丽,举止文雅,应对敏捷伶俐,佛宝也活泼可爱,十分欢喜,和若英谈了好一会,然后带她们进上房叩见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们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老夫人道:“老太爷说很高兴你们来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佛宝。让老人家歇会儿,我们下去吧。”
回到厅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来家,铁云,你带她们去见见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么,让铁云给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别见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谢老太太想得周到,这也是我的家,不会见生的。”
谁知若英来到几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情越来越不妙,糊涂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认不出谁是谁了。这天老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围在床前,试着叫喊:“老太爷,老太爷!”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和他们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着黑缎团寿对襟丝棉小袄,靠在厚厚的腰垫上,终于被叫醒过来,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们,许久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袄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着手回出来,他还是机械地了无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还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让我来拿。”
老夫人从成忠插袋中取出两页折好的纸片,打了开来,乃是一份遗嘱,老夫人含泪道:“老太爷,你要我们读一下,并且照这上面写的意思去办,是吗?”
老太爷两眼直勾勾地没有表情,喉咙里却咕噜了一声,似乎是说,“是的。”于是老夫人把遗嘱交给了孟熊,说道:“你读吧。”
孟熊含着泪水,轻轻地读了起来。
字付孟熊、铁云吾儿知悉:吾少时孤寒,往往饔飧不继,自知不奋勉苦读不足以振家声,足衣食。三十五岁始中进士,得入仕途,为翰林,为御史,为府道,亦二十余年。以二品衔致仕,儿孙绕膝,薄有产业,不独温饱无虞,且可周济亲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岁以来,体力日衰,屡次中风,难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欲吾见尔等成才,夫复何言。
创业难,守成亦不易,望尔辈兢兢业业,孝悌和睦,勿堕家声,勿废学习,克守祖业,发扬光大,吾虽长逝,亦瞑目矣。
孟熊读得哽不成声,只得停下来拭泪。铁云且听且泣,自觉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是一事无成,愧对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爷呆呆地瞅着他们,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泪痕。铁云垂着头只听见大哥呜咽着又读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担忧。自亲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产日渐耗败,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尔等当尽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记切记……。
遗嘱还未读完,老夫人忽然惊呼着奔到床边:“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只见老太爷忽然闭上眼,头一歪,毫无动静,老夫人赶紧摸了一下鼻息,说道:“还好,还有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妇找来见上一面,把家中媳妇孙儿们都喊了来在厅上等着,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大姐婉琴夫妇急急赶了来,成忠苟延着一口气,直等素琴来到,谁知却是一个人来的。老夫人诧异道:“克家呢?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素琴眼泪簌簌地不断落下,呜咽道:“自从公公死后,克家全变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赌,家当已经败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会来的,自从爸爸告老,他对我家的态度就很不恭敬了。妈,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没法过下去了。”说着,直扑到老人床前,跪下来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走!”她摇撼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妈,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凉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亲过去了,时为光绪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岁。铁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孤军奋斗,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老残遗恨--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成忠老太爷的灵柩安葬于淮安东南曹围之后,地藏寺巷犹然笼罩在浓浓哀思之中,灵堂尚在,孝服未除,铁云夫妇已在为了今后生计煞费商量。过年不久,若英带了女儿佛宝回扬州去了,铁云先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河下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烟店,专销兰州皮丝烟,关东烟叶,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烟叶、雪茄烟)的译音,当时一般译作“淡巴菰”。开张之后,铁云初时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来生意清淡,他也懒得去了,店中买卖全交给老仆刘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来,说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扬州。铁云禀过大哥,将烟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帐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贵赶回扬州来。
铁云回到扬州不久,忧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临终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说道:“你们俩自从认识以来,转眼十二年了,成亲至今也已八载,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尽头,油尽灯熄,不能再送你们一程了,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免心酸哀伤。”
若英哭道:“妈妈,您别说了,别离开我,求您别离开我,宁可折了我的寿命,也求菩萨为您老人家延年益寿。”
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伤心,你怀着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坚强些,不要为我难过。老人总是要过去的,何况你已二十七岁,可以独立支撑门户了,望你与姑爷互敬互谅,助他成功立业,圆圆满满地过日子。对于姑爷,我也要说几句。”
铁云哽咽道:“妈妈,你说吧,我听着。”
衡老太太接着道:“过去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从小有点任性,你也体谅她,我很感激,夫妻之间就该如此互相体贴。可是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女人个个死心眼儿,男人的心却如行云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红柳绿的影响,说不定哪一天变了心,恩爱夫妻变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铁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识全凭媒妁作伐的婚姻。我们是自己相亲相爱定下的亲事,海可枯,石可烂,我对若英的感情决不会变。”
若英也道:“妈妈放心,铁云答应过我三个条件,他若变心,我决不饶他。铁云,你今天在妈妈面前再说一遍,你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一是分开居住;二是称太太,不称姨太太,将来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头,必须大会亲友,确认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终如一,不能喜新厌旧,你没有忘记吧?”
铁云郑重道:“妈妈,当着你的面,我再说一遍。若英的三个条件,过去我都答应了,今天仍然不变,今后也永远不变,我发誓……”
衡老太太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姑爷,不用发誓,我相信你的话,我放心了。”
她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天之后,带着满足的心情永远安息了。
这时,淮安老宅新丧不久,孟熊兄弟俩还来不及分家,二房铁云需维持两处妻妾生活,手头十分拮据,差李贵去淮安报了衡母之丧,带回来大老爷从公帐拨给的五百两银子,又另致送一百两丧仪,才将衡母丧事风光体面地办了。可是剩下的银子不多了,若英又第二次怀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来,家庭经济负担越来越重,铁云自幼粗通医道,便大着胆子挂牌行起医来,头上三天,有扬州亲友和太谷教朋友们帮忙拉场面,来了不少病家求诊,三天之后就很少人光顾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云遮雾掩,一家人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又为生活而发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间,若英分娩了,养下了个白胖儿子,当收生婆向她恭喜时,若英心痒痒地好似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胸内乱抓,抓得她开怀畅笑,笑得那么甜,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儿子,虽然是第三个了,铁云仍然感到高兴,也为若英高兴,小小的生命冲淡了家中的郁闷气氛,为孩子取名大缙,并且写信告诉了大哥,信中还提到挂牌行医的事,说是:“开业月余,门庭冷落,恐难持久耳。”
这当儿,举人毛庆蕃从上海回来,带了两段呢料和两瓶法国香水来访铁云,迎入客堂坐了,笑道:“实君,好久不见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乐不思蜀了吗?”
庆蕃笑道:“十里洋场越来越繁华了,才两年没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异,令人留恋,新鲜事情也多。马路上除了洋巡捕,华人巡捕,又新出现了头缠红布的印度巡捕。租界范围也扩大了,英租界从泥城桥向西扩展,早就圈地赛马的新跑马厅且不论,新的马路又筑成了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还在卡德路设了巡捕房,简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铁云道:“这也只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捧牢顶戴,怕惹事丢了前程,眼开眼闭不敢和洋人力争,才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李贵献上茶,庆蕃转过话题道:“刚才我见尊府门前挂了行医的招牌,不知道阁下怎么丢下烟店,又做起医生来了。”铁云苦笑道:“不瞒老哥说,自从先严故世后,不曾分家,贱况实在窘迫得很,烟店生意不好,便想行医弥补,谁知门庭冷清,今天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病家上门,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庆蕃忽然兴奋地说道:“不要挂牌做郎中了,这不是你干的事。今天我来,正是要劝你到上海租界去打开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统天下外,各行各业的中国商人,收入最丰厚最吃香的不是开铺子的老板,却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赚钱的洋行买办。洋经理俗称大班,他们不识汉文,不懂中国话,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两眼墨黑,虽然有钱也没法做生意,很需要一个引路的人,懂得洋文,会说外国话,又精于生意门槛,在洋东家和中国官民之间沟通一座桥梁。如果你被他看中了,他和你订立一份合同,也就是契约,交纳二三万两保证金,再加上几名保证人,以后所有洋行买卖就统通由买办掌管了。每月薪金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可是每做成一笔交易,无论进口、出口,每千两可以提取佣金十两上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项收入,也可以向客户收手续费,如果生意做得大,又会弄钱,每年足可有上万两银子的收入,甚至有人说洋东家得一英镑,买办也能得一英镑,那就没有底了。所以租界上的洋行买办个个生活豪奢,出手阔绰,老弟如果无意去应乡试做官,不妨到上海租界上去闯一闯。”
铁云笑道:“依你说来,做了洋行买办连督抚大臣都不想干了。”
“确是这样,若论实惠,还是洋行买办赚的钱多。”
铁云默然沉思了一会,说道:“不行,一则不懂洋文,二则买办替洋人办事,名声不好,要被人笑骂的。”
“哎呀,铁云,你平素豪放豁达,怎么一时竟想不开了。买办固然替洋东家办事,但也便利本国商民,没有洋行从中转介,小厂小店能直接和外国打交道进出货物?中国的丝绸、猪鬃、茶叶,能卖到外国去?洋货能贩进来吗?被李中堂聘请出任招商局第一任总办的不就是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还成了中堂手下的大红人哩。老弟才干学问都是人中佼佼,官场关系也不少,大洋行的老板是很看重买办和官府关系的,他是想通过买办打通官府做大买卖哩。再说你将来分家之后,拿个二三万两银子做保证金,谅必也非难事,说来说去只缺能识洋文,会讲外国话,这也难不倒你。上次和你说过,我认识扬州耶稣堂的英国牧师,可以陪你去拜访他,学习英语。如今租界上的洋行有几十家,生意最大的还是英商洋行,学会一些常用的英语大有好处。”
铁云被说得心中活动,笑道:“很好,一准听你的话去学英语,不过至少也得学上三年五载,才能到生意场上去派用处,洋行的事目前还谈不上。”
“那当然。目前的事,我也有个主意,你看过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吗?那是洋人发明的石版印刷术印刷出来的。”
“石版也能印书吗?”
“能。那是一种有细微小孔能吸水的特种石版,涂上含有油脂的转写油墨,把图文描印在石面上,印刷时先用水润湿版面,再滚上油墨,那末只有含油的图文部分能吸附油墨,复上纸,用干刷刷一下就印成了。无论印画报,印书籍,印戏院的海报,商店的招贴广告都行,用处大得很。现在上海只有一家洋人办的石版印刷局能印,我认得局中的管事,若是你有兴趣,可以把他们印刷匠人挖一两个出来,向欧洲买一套石印设备,租一所厂房,买些纸张油墨就成了,本钱并不大,大约五千两银子也就够了,利润却很可观。”
铁云道:“这倒还使得,明年若是分了家,就和你一起到上海去办这件事,无论淮安、扬州,我都觉得生活无聊得很,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当天,铁云就命李贵把诊所招牌摘了下来,一心一意跟了英国牧师学习英文。十一月初,龙川先生病重,将黄葆年、蒋文田、毛庆蕃和铁云召至病床旁边,嘱咐后事,希望他们发扬光大太谷教,以葆年和文田主持南北两宗教义的讲学传道,庆蕃和铁云负责教派各种活动经费的筹措,即是所谓“教”与“养”的分工。之后,黄毛二人埋头准备赴京会试;铁云继续跟着洋牧师学习。黄葆年不赞成铁云孜孜于谋求为士大夫所不耻的洋行买办,铁云则觉得葆年痴迷于官场仕途,有失龙川传人黄三先生的清高身份。
不料才过了年,大哥孟熊忽然差刘泽急急从淮安来报:
“刘吉上吊死了!”
铁云大惊道:“为什么?”
刘泽道:“因为烟店门市生意不好,他急着兜揽批发生意,不料撞上了一个骗子,头上一批货,付了现钱,刘吉以为他是好买主。那人又来进第二批货,要货数量大得多,说是手头有些不便,货到转卖了便付款,并且留下了地址。刘吉信以为真,发了大批货,谁知一去毫无音信。刘吉赶到那个地方,并没有这个人,才知道上了当。年底盘算下来,不但没有赚,反而亏了一大笔钱。换了别人,求求东家,以后小心些,再把钱赚回来就是了。他是个老实人,一时想不开,留下一张字条,说是对不住二老爷,就在大年三十夜里上吊死了。”
“天啊!”铁云浑身震动,仿佛预感到这便是他后半生挣扎奋斗的不祥之兆,不由得默默思索:“难道我的前途就这么艰难吗?”
老残遗恨--十五 一事无成回到淮安
十五 一事无成回到淮安
这一年是光绪十二年,铁云三十岁了,老太爷丧事已经过了一年,淮安地藏寺巷府中的哀思渐渐淡却下来,朱太夫人出面邀请六合两位舅太爷去淮安为孟熊、铁云分了家产。二房王氏夫人久病在床,无力照管偌大的家业,铁云只得恳求若英举家迁往淮安老家,支撑门户,若英不愿去老宅受拘束,铁云百般央求,才勉强答应了。于是将扬州马家巷房屋退了租,管门的萧老二年纪大了,赏了五十两银子,让他回乡养老,贴身大丫头耿莲和其余丫头老妈子都带到了淮安,分家分炊,连厨娘都带去了。雇了三艘船,一条大的装载家具箱笼,由李贵押运,另外两条小船由主仆乘坐,不一日来到淮安水码头,李贵上岸禀报之后,大老爷孟熊派刘泽带了轿班前来接应若英和孩子们回府,从此若英就在淮安定居下来了。
次日,孟熊将铁云所分到的家产,包括现银、钱庄存折、股票、田契、房契,和家中米囤里的粮食,一一点交清楚,统由若英收管。若英不慌不忙,另外立了几本流水帐,记载外帐房王幼云交进来的钱款粮食。随身一大串钥匙,钱柜的,银箱的,米仓的,以及吃的、穿的、用的各个仓库的黄铜钥匙,走起路来一阵风似地发出清脆的叮呤咣嘟的声响,颇有古人环佩之声的气势。不几天,原来淮安老宅中的大小管事便领教了衡二太太的洞察秋毫,果断泼辣,而又有赏有罚,一点含糊不得,一个个贴贴服服,不敢偷懒,不敢胡弄。老太太听了很高兴,连大老爷冷眼观察了,也不得不暗暗惊服。王幼云对铁云道:“二先生,这位衡二太太比你精明能干,算是被你娶到了,是你的福气啊。”
铁云笑道:“别忘了,我虽不如若英的能干,可是她是我识拔的啊。正如曾中堂向李中堂说笑:‘人家都说你比我能干,我所差可自慰的,你是我所保荐的,哈哈,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铁云见若英轻松地挑起了掌管家业这副重担,心中欣慰,便和若英道:“这几天,老宅中上上下下都佩服你哩,幼云哥说你比我还强,我可以放心去上海了。”
若英嫣然笑道:“去吧,这里有我哩,要带多少钱去?你说。”
铁云望了望若英甜甜的笑意,心里暗暗盘算,这一开口,少要了不够用,多要了,她未必肯,多少胡弄一下,留些余地给自己零花吧,如今经济大权在她手中了。于是笑道:“庆蕃和我说过,办石印书局,订机器,租厂房,雇工匠,买纸张,总得七千两银子,另外还要周转资金二千两,所以想带一万两去,余下的一千两供我自己日常用度,连吃带住,还有应酬都在内了,不算多吧?”
若英笑道:“你也不要骗人了,这笔花帐我也不来细细审核,一万就一万两吧,可得撙节些用,不要有了钱就昏头昏脑,把钱都用到女人身上了。凡事都须三思而行,一则要为自己争光,二则要为子孙着想,三则听说上海租界坏人很多,切莫上当受骗。”
“知道了,知道了,你竟把我当孩子哩。”
通过了若英这一关,铁云又去禀告了大哥,说是去上海做生意,开办一家石印书局,孟熊道:“今后的事,都由你自己作主了。烟店歇业的事,不能全怪你,但是前车之鉴,这回你必得处处小心。可惜亲友中没有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依然为你担心。你办事凭一时冲动,瞻前不顾后,比如下棋,只算度自己如何取胜,却不提防对方会怎样反击,那是必输无疑的,明白吗?”
“是,我都记住了,这次去上海,一定要将书局办成,有个知交毛庆蕃,是己卯科举人,他在上海有熟人,有他介绍,谅必不会吃亏。”
“那也罢了,你放心去吧。我看衡二太太很能干,家中这一头不必挂念,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会照应的。”
铁云又去禀过了老母,老太太说:“你不墨守祖产,还想自己出外做一番事业,这个志气很好,不过老太爷做官二十几年,才有这些积蓄,你不要以为分家得来太易,随手挥霍,那就不是刘门的孝子了。”
铁云又唯唯答应,然后才和二太太嘉丽告别。嘉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微笑道:“老爷出门在外,没有亲人照应,一切保重。家里的事,有若英妹妹撑着,你放心就是了。”
铁云兑了九千两的银票,随身携带一千两现银,由李贵跟随取道扬州,往访毛庆蕃,庆蕃已去上海了,留下短柬约铁云上海相见。铁云姑妈早已去世,铁云在表弟卞德铭家住了几天,渡江来到镇江,手头宽裕,人也神气了,拜访了几处亲族朋友,约了堂兄孟彪,将来书局开业时,去上海管帐。说也缘份,就在一位朋友家中遇见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容貌柔丽,性情温淑,姓茅,芳名瑞韵,还只有十八岁,一颦一笑,百般妩媚,魂灵儿顿时被她吸引住了。想当年,若英何尝不同样使他梦魂颠倒,然而十多年的夫妻,习以为常,失去了新鲜感。今天忽然遇见了一位年轻十岁的美人,手中又有了钱,且离开了家庭,无人约束,真是天缘巧合。铁云当即挽请那位朋友和女方家长说了,想娶瑞韵为妻,女方知道铁云出身官宦之家,家赀豪富,人品也厚道,可是人已三十,必有妻室,瑞韵怎肯做小,铁云又使出了赌神发咒的花招,说是元配早已去世,目前确无妻室,女方不由得不相信,征得女儿同意,便应允了。铁云送去一大笔彩礼,时间紧凑,便在镇江临时借了一所房屋,作为藏娇之所,此事瞒得铁桶也似,淮安家中无人知晓,因为才把若英送走,得了家当,就在镇江纳妾,无论对若英,对老母、大哥都说不过去。他在镇江温柔乡中消磨了一个多月,怕庆蕃等人心焦,才带了李贵匆匆赶往上海。到底寂寞不得,立刻又在租界上租了一处公馆,把瑞韵接到上海。日子一长,粗心的李贵漏了底,瑞韵才知铁云在淮安老家不但元配夫人尚在,而且还有一房大姨太太。瑞韵这一气非同小可,和铁云又吵又闹,三天三夜不曾进食,铁云一再赔罪,就差不曾下跪了。生米已成熟饭,瑞韵无奈,只得提出必须分开居住,要按正室待遇,将来决不去淮安老家,铁云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定下心来,请庆蕃协助进行开办石版印刷局的事。首先约见了洋人办的石印局华人管事,送了一笔酬金,请他代拟了开办计划和资金预算,列出采购机器设备请单,介绍了熟悉石印技术的工匠,和兜揽印刷生意的跑街伙计,谈妥了雇印条件,然后向洋行定购全套石印设备和特制的油墨,又在苏州河北原来美租界的铁马路(今河南北路)租妥了一所双开间二层楼房,楼下印刷兼堆货,楼上办公和住宿。
庆蕃眼看诸事齐备,便向铁云告辞,说道:“现在只等机器到了,安装好,就可以开业了。目前香港到欧洲有了火轮船,比过去帆船一年才只能来回一次快得多了,然而一来一往,总也须等三四个月,我先回扬州去了。不瞒你说,我会试了三次,也有些厌倦了,后年己丑这一科我是志在必得,若再不中就死了这条心了。所以想收收心,闭户苦读两年再去作最后的一试。老弟初来上海,十里洋场,人心诡诈,同行竞争又厉害,若要站得住脚,必须全神贯注,千万大意不得。第一,必须放下架子,亲自坐镇书局,无论生意买卖,银钱出入,或是印刷质地的好坏,职工品行才能,都得亲自留意,才不致被人蒙骗上当。其次用人要慎重,特别是管帐的,现在用的是自己亲戚,很好,那是最靠得住的。其他职工都须立下保单,派人去保人处对保,万一出了纰漏,才好着落保人赔偿。再则,公私钱财要分清,你虽是东家,投在书局的资金记上帐,就不能动用,不能手头紧了,就随意抽用书局的款子,开了个例,就不得了。我听到很多这样的事,一爿兴旺发达的铺子,只为老东家故世,小东家吃喝嫖赌,把店里资金都抽走了去填窟窿,结果关门大吉。我说这些,不嫌我噜苏吧?”
铁云笑道:“老哥金玉良言,我是感激不尽哩。”
庆蕃走了,到了来年初夏,石印设备从欧洲运到,新雇的工匠和跑街伙计都来报了到,镇江的堂兄孟彪也来上海做了帐房,又雇了一个送货的杂工,一个厨子,书局挂牌营业,题名石昌书局,暗寓昌大石版印刷的意思,专门印刷古今诗文小说,廉价出售,并承印客户交印的各种书籍画报广告杂件,头上一两个月外印件生意兴隆,因为收费比洋人低,交件比洋人快,书局上下一片欢欣,铁云尤其高兴。不过不久他就闹了经济恐慌,从淮安带出来一万两银子,娶了瑞韵,花了一千多两,洋行抬高了石印机器的价格,多付了几百两,在上海半年,花天酒地,又花去二三千两,手头所剩有限,既然开了店,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只能从书局动脑筋。
庆蕃关照他不能抽用书局资金,他就想了一条妙策,下了一纸手条,由书局每月发给自己薪俸贰百两白银,而且从光绪十三年元月补起,一下子就从书局领走了一千两银子。书局开办之后,本来流动资金就不多,这一来更觉周转不了,帐房孟彪听说有光纸将要涨价,劝说铁云多拿些钱出来囤一批货,可是铁云拿不出来,洋人书局却吃进了不少。石昌书局的纸张成本大了,印刷加工费提高了,洋人还是老价钱,而且为了和华人竞争,又添了一套石印设备。他们的印刷能力加大,印工便宜,交件快,石昌承印的顾客都被洋人书局拉走了,只靠自己印一些书支撑门面,究竟销路不大,利润不多,难以维持开销。铁云束手无策,只得差李贵回淮安去再要了一万两银子,重振旗鼓,添了资本,降低了印刷费和洋人竞争,生意稍稍有些起色,铁云又花钱捐了个正五品候补同知,为的是在花天酒地应酬场面中稍稍风光一些。
不料事出意外,帐房孟彪私下里翻印了别人新出的小说,被告到官里,还登上了申报,弄得非常狼狈。后来总算托朋友出面调停,赔了三百两银子了事。这本来伤不了书局的元气,可是孟彪见闯了祸,不好意思再做下去,无论如何不肯再干,只得请熟人介绍了新帐房。哪知此人貌似忠厚,其实十分奸诈,才做了两个月,就串通了跑街伙计,卷款潜逃。当时铁云大意,并不曾命此人取保,无法追回,不得不关门歇业,变卖了机器设备,才只收回了二百两银子,带出去的二万两银子除了捐官就全完了。
铁云与瑞韵带了初生不久的儿子大绅离开上海,安顿瑞韵母子在镇江租屋住下,然后垂头丧气地与李贵回到了淮安。
孟熊听说兄弟回家来了,还以为是平常返乡探望,正在等待相见,铁云捧着几段袍料来了。请了安,说道:“大哥,我回来了,这几段袍料是从上海抛球场老介福绸布庄买来孝敬大哥大嫂的,请收下吧。”
孟熊笑道:“又难为你了。”
放下袍料,铁云嗫嚅着道:“大哥,兄弟出师不利,书局关了门了,特地向大哥请罪来的。”
孟熊吃惊道:“不是听说干得好好的,还要了银子去扩充业务,怎么突然歇掉了?”
铁云大致说了经过,孟熊默然半晌,才道:“可惜,可惜,两万两银子丢进水里了,虽然分了家,你也不该拿银子如此儿戏,须知老太爷得来可是不易啊,挥霍掉一文就少一文,你不能不为妻儿着想。必是你办事虎头蛇尾,管理无方,轻易信人,以致一败涂地。”
铁云捶着脑袋叹道:“兄弟也是非常懊恼,请大哥训诫我吧,让我好好记住这次教训。”
孟熊叹道:“既然你自己醒悟懊悔了,我就不必多说了。我看你不是经商的料,张军门(张曜)从新疆回来多年,现在做了山东巡抚,他和老太爷交情深厚,不如你去济南见他,讨个出身吧。”
铁云沉思了一会,苦笑道:“我去求张中丞,他念在老太爷的情分,也许会应付我一个小小的差使,那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毛遂自荐所以能成名,就因为他有长处,能使孟尝君刮目相看,脱颖而出,成为上宾。若是一般的食客,仅仅求得一席安身之处,孟尝君虽然收留,也不过置身于数千门客之中混碗饭吃,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想总要有个进身立功显示才能的机会,然后去见中丞,方才会得重用,大哥,你说是吗?”
孟熊道:“你说得不错。山东巡抚兼理黄河下游水利,你跟老太爷学过治河的学问,本来可以在这方面上书效力。但是去年八月郑州黄河决口,河水泛滥涌入窄窄的贾鲁河进入淮河,淹没了郑州和开封附近十多个县份,听说水深少者四五尺,多的达一二丈。郑州以下黄河断了流,山东境内黄河都干涸了,张中丞乘此机会上了奏折,主张不要堵塞郑州决口,就让黄河由淮入江,那么山东就不用再为黄河泛滥烦恼了,所以你去了也无事可做。前任河道总督成孚已被革职,继任的李公(李鹤年)便是当年的河南巡抚,你不如到开封河督衙门去投效。”
铁云道:“河帅李公是老太爷的老上司,一向自以为精通河务,不易接受别人建议,我去了也不会重用,且等堵口不成时,再献策请战,他才会倒屐相迎。”
孟熊道:“也好,你就再等等吧,不过架子不要太拿足了,果真决口合龙了,保举有功人员的名单也上去了,你再去就迟了。”
老残遗恨--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铁云与大哥谈完了,去见老母,老太太正在伤心,见了铁云也不曾问他在上海的情况,兀自眼泪汪汪,频频拭泪叹息。铁云道:“妈,您老人家儿孙绕膝,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请告诉儿子,为您解忧。”
老夫人道:“是啊,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有个人说说。刚才我差夏鹃去探望你三姐,顺便捎去一些吃的。谁知她回来说:‘三姑太太正在伤心掉泪,问她,她不肯说。还是外孙小姐直爽,告诉我,是她爸爸惹得妈妈生气。我问为了什么事,她气鼓鼓地说是为了她快出嫁了,爸爸却不肯办嫁妆,说他没有钱,逼着妈妈自己拿钱出来。妈妈从外婆家带去的银子都给爸爸逼着拿出来做赌本输光了,又逼着妈妈拿首饰变换了为我办妆奁,妈妈说首饰是从娘家带来的,不能变卖。爸爸说,那就过两年等有了钱再说吧,反正颖颖还小。妈妈说,颖颖都十八了,还小啦?何况已经定了亲,就待选日子了,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爸爸不睬,又躲到小老婆屋中抽大烟去了。妈妈气死了,抱了我大哭一场,我要妈妈回来告诉外婆,告诉舅舅,去和爸爸理论,她不肯。夏鹃,你回去和老太太说说吧。三姑太太不许我讲,可是这么一件大事,我怎能不讲。’铁云,你大姐故世了,三姐的命又苦!想起当初错配了这门亲事,我就懊恼难过。幸亏娟娟先出嫁,就剩下颖颖了,你们两个舅舅商量一下,怎么帮着三姐把外甥女体体面面的嫁出去。那位姑爷,我算是看穿了,就当没他这个人。”
铁云听了,着实恼怒,说道:“妈,您放心,颖颖出阁全包在我和大哥身上,我这就去和大哥商量定了,然后去见三姐。”
老夫人担心道:“可是你们得小心,不能把银子送到三姐那儿,给姑爷知道了,又会吞没了去做赌本的。”
“是,我知道了。”
铁云立刻赶到大哥处,说了三姐的苦楚。孟熊恻然叹息了良久,说道:“铁云,颖颖出阁的事,就由我们两人包了,我看宽裕一些,给她添妆银二千两,让颖颖带到夫家去,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拿出六千两来办嫁妆、首饰、被褥、衣着,以及酒席等等排场的用度,大致差不多了,我们做舅舅的一人拿出四千两来,你看可好?”
铁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再多些我也是肯出的,一定要争这口气。我还准备去和克家理论,钱不要他出了,话却要说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的荒唐,不能再欺侮三姐。”
“算了,克家现在是赌鬼又是烟鬼,连个起码的志气都没有了,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他受了你的气,当时无言可答,转身还不是出在三姐身上?就不要睬他了,让他现现成成做个丈人吧。”
“刚才老太太提醒我们,不能把钱送到三姐那边,会被庄克家抢走的。”
“那就把妆奁事先准备好了,临到送妆时再连同添妆银一齐抬到庄家,转个身就送到男方去,至于酒席排场费用也到临时再送去,克家就无法可想了。你就把我们的打算去告诉三姐,让她放心。”
铁云再回到内院上房,将他俩的打算告诉母亲,老夫人道:“很好,你们兄弟俩肯为三姐分忧,也不枉老太爷托付一场,不过这些话不便到庄家去说,慎防泄漏,还是把三姐接回家来团叙吧。”
此时已近傍晚,老夫人叫丫头召来总管刘泽,命他次日一早备两乘小轿,去庄家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就说二老爷从上海回来了。第二天上午,素琴带了女儿文颖回娘家来了,母女俩锦绣遍体,满头珠翠,由一群丫头老妈子簇拥着,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姑太太在夫家过着神仙般的快活生活。轿子才进大门,家人们就分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三姑太太和外甥小姐回来了。”轿子迳自抬到最后一进庭院停下,老夫人得了门上禀报,早已伫立在厅前等候。
素琴母女出轿,欢快地上前见了老太太。老夫人含泪搂着外孙女喊道:“颖颖,我的心肝,奶奶可把你盼来了。”
素琴淡妆素抹,略略掩饰了憔悴的容颜。究竟四十一岁的人了,心境又幽幽损损,凄凄郁郁,终日愁对菱花镜,怎不教丝丝苍纹,刚上眼梢,已见额头。她竭力忍住骤见亲人欲想一吐苦酸的泪水,强颜欢笑道:“颖颖早就吵着来给奶奶请安,老太太不差刘泽前来,我们也要过来了,是鹏鹏回来了吗?”
“回来了,昨儿刚到。”
祖孙三人刚进厅内坐下,孟熊、铁云先后急急来到,未进大厅便喊道:“三姐,三姐!”颖颖一蹦先奔了出去,迎着福了一福,笑道:“大舅舅,小舅舅,外甥女给您们请安来了。”
两个舅舅笑道:“好孩子,舅舅们正思念你哩。”
素琴欢快地站了起来,兄弟俩上前请了安,铁云道:“三姐,昨儿老太太派刘泽今天来接您,我一晚上没好好睡着,就盼早些天亮。”
素琴开心地笑道:“我们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不然,颖颖也会一晚上睡不着的。”
颖颖撅了嘴道:“刘总管若是昨天就来接,我和妈妈可以在奶奶家住一晚。”
老夫人笑道:“好孩子,都怪奶奶不好,昨天小舅舅到家迟了,来不及通知,不过我仍然要留你和妈妈多住几天。”接着又吩咐:“夏鹃,去和刘泽说,通知庄家姑爷,老太太把姑太太和外孙小姐留下了,住几天再回去。”
颖颖抱住老夫人贴着脸亲了一亲,说道:“多谢奶奶,奶奶太好了。”
这时大太太和衡二太太带了一群孩子,也来到厅上给三姑太太见礼。
素琴道:“嘉丽妹子又病了吗?”
若英道:“嘉丽姐姐不舒服,正躺在床上,不能来了。”
素琴道:“她的身子总不见好,等一会我过去看她。”
寒暄了一会,两兄弟暗示妯娌们带了孩子先告退了,然后屏退下人。老夫人道:“素琴,昨儿夏鹃回来,说了颖颖出嫁的事,克家无礼,司空见惯,不必为他着恼了。孟熊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个主意,这事都包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今天把你们接过来说一说,让你们母女俩高兴。”
素琴悲苦惯了,听了亲人体贴的话,如熨寒心,如舒愁肠,不觉泪水儿涌了上来,唏嘘道:“女儿遇人不淑,以致出嫁这么多年还劳老太太和兄弟们为我操心。”
孟熊道:“姐姐不要难过,姐弟天性是用什么话也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的,我们不过略尽一些心意罢了。”
铁云也道:“我幼时,三姐教我读唐诗,给我吃椒桃片和香脆饼,那一番姐弟之情我是至老也忘不了的,颖颖的事,做小舅舅的稍稍出些力还不应该吗?”
老夫人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快把怎么个做法告诉三姐和外甥女吧。”
于是孟熊和铁云把他们准备用八千两银子为文颖办妆奁的具体做法说了一遍,素琴又喜又悲,珠泪一颗颗地滴落下来,湿了面庞,却暖了心肠。颖颖高兴地抱着妈妈欢叫,素琴推开了她,说道,“颖颖,大舅、二舅几乎使我们母女俩起死回生了,还不快叩谢奶奶,叩谢舅舅们。”
颖颖含着热泪向外祖母和大舅、二舅福了又福,然后一家人欢快地商量起颖颖的嫁事来了。
转眼到了这年七月秋凉,颖颖完婚出阁,美美满满了却一桩大事,素琴悲郁的心情稍稍好转,合家都感快慰。忽然一件突然而来的机遇降临到铁云身上,改变了他今后若干年的命运。这天,孟熊从淮安府衙门拜客回来,命家人把铁云召到务本堂书房中,满面笑容地说道:“铁云,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今天在府衙见到京报,朝廷下旨,因郑州黄河决口久堵不成,新筑的郑州西坝又决了口,严斥河督李公因循误事,问罪革职,和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召戍边(充军),调了广东巡抚吴中丞(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现在河工如此棘手,继任者未必便有十分把握,吴公乃是我家世交,你该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铁云喜道:“是时候了,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我立刻就写一封信去自荐,我想吴公正是需人之际,必定会邀我出山的。”
老残遗恨--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吴大澂还是二十年前的吴大澂,饱满的天庭,隆起的鼻梁,高颧大眼,瘦瘦的个儿,只是唇上多了几绺下垂的胡子,颏下添了一撮短须,五十三岁的人,依然目光炯炯,锋芒四射。在京师大红大紫了多少年,外放督抚大臣,成为一方诸侯,是意料中事,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出京所担任的竟是与两广总督张之洞同城的广东巡抚。清制总督与巡抚名义上平起平坐,实际上总督总要占些上风,官品上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总督管辖二至三省,巡抚只管本省;总督兼带“右都御史”又加“兵部尚书衔”,巡抚只兼带“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巡抚已较总督矮了三分。若不在一个城中,尚可相安无事,若同城相处,必无好结果。大澂深知本朝掌故,督抚同城有三处,都是出了事的。同治五年,广东巡抚郭嵩焘与满人总督瑞麟合不来,官司打到朝中,结果郭嵩焘斗不过瑞麟,被罢了官。接着心高气昂的湖北巡抚曾国荃控告湖广总督官文颟顸无能,官文虽然免了职,曾国荃也吃了暗算,不得不辞官回乡。最近一次是光绪三年云南巡抚潘鼎新和云贵总督刘长佑闹意见,辞官去北京另用。因此大澂方接谕旨上任,心中便有受了压抑的感觉,他在京师尚且锋芒毕露,皇上亲信,大臣侧目,怎能到了广州便在两广总督面前收敛锋芒,委曲相处,这日子太使他难堪了。虽然张之洞在北京时和他都是清流派首领,但是两人年岁相若,个性同样高傲,也都喜露锋芒,同城做官,免不了有意见不合的地方,迟早会有冲突的时候,他是个聪明人,极想早日摆脱这个困境,调到别的省去。
天下也就有那么巧事,偶见京报登载七月十二日皇上谕旨,大意是郑州黄河再度决口,河道总督李鹤年贻误河工,着即革职,与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台戍边。督办河工的礼部尚书李鸿藻和河南巡抚倪文蔚革职留任,河督一职暂由李鸿藻署理。大澂看了,摇头微笑,李老先生年将七旬,做过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是同治皇帝的师傅,中法战争失败时和恭亲王一同下了台,近年才又做了礼部尚书,派到河南来督办河工。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的道学先生,只可在京中摇扇赋诗,清谈理学,教他督办河工,无异是赶鸭子上架,黄河决口再难合龙,不知朝廷何以作出这样糊涂的决策?
谁知过了不久,忽然接到军机处七月廿九日电报谕旨:“奉上谕:郑州黄河决口,久未堵复,情况紧迫,着以广东巡抚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速往河南督办郑州河工,务必早日堵口合龙,毋得延误。所遗广东巡抚一缺,着两广总督张之洞兼署。”
若是换了别人,接连坏了两任河道总督,谁不在这道谕旨前胆怯叫苦,若是弄不好,岂不也将充军戍边?可是吴大澂志高胆大,读完了谕旨,反而大笑道:“朝廷究竟少不了我,又要把我召出来了。郑州决口一年多了,还不曾合龙,可见两任河督都是饭桶。如今天下目光都在郑州,让我走马上任,一举合龙,方显出英雄本色。”
大澂澂即打轿拜会总督张之洞,商定交接印篆日期,诸事匆匆料理完毕,便即启程前往开封。
大澂从广州动身,一路上自有州县滚单下去,通知前站迎接宪驾。最捷近的路线是经韶关、武汉、信阳、郾城,以达开封。偏是郾城与开封之间贾鲁河两岸,自郑州、中牟、经开封城南以迄东南豫皖边界沈丘一千里之遥,横亘了一条滔滔泛滥一望无际的黄河水,灾民流离,死亡遍野,令人触目惊心。见到这样野马般汹涌奔腾的黄河水,大澂方才感到事情的棘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只凭一股勇气就可以马到成功了。
黄河决口处尚存的堤坝,东面的称东坝,西边的称西坝,两坝之间为滚滚恶水浊浪阻隔,贾鲁河桥梁也被大水淹没,车马人轿都无法通行,惟有依靠舟船在稍稍下游地势较为平衍处摆渡,东西各设了渡口,河工官员、民工、以及抢险材料都从渡船上往来。大澂一行轿马到达中牟城南的西渡口时,河督管下郑州河道厅五品衔知事,已经奉了河道衙门的札谕,拘拿了多艘船只在这里等候。大澂下了轿,厅知事上前递了手本,禀见道:“卑职奉李尚书手札,专程在此迎候宪驾,即请大人上船。祥符县境内大都被水淹浸,开封城南一片大水,惟有北门可以照常开启,李尚书和倪中丞都在北门外迎候。”
大澂问道:“目前决口情况怎样?”
厅知事唏嘘道:“回大人的话,此次郑州下游十堡再度决口,简直惨极了,一夜之间西坝原来堵复的堤坝全部溃决,堤坍水涌,轰隆隆地如同天崩地裂,坝上帐篷内值勤的官员民工,来不及抢险就被河水卷走了,可怜卑职的一个外甥想在河工上立些劳绩得个明保,也被水流卷得不知去向,堤上所有储存的砖石、竹木、草包,也氽得无影无踪。几个月的辛劳,一朝毁弃,河南官民都伤心极了。卑职该死,不曾防备周密,死有余辜,惟有自请处分。”
大澂皱眉道:“前任河台都为此事受了朝廷严厉处分,你们身经其事的能脱得了干系吗,可是不能因此胆怯消沉,还是振作起来戴罪立功,才能开复你们的处分。”
“是是。”厅知事逡巡着似乎还有话说,却不敢启口。
大澂见事敏锐,说道:“你还有话,就大胆地说吧。”
厅知事踌躇着壮了胆子禀道:“大人初到,可能朝廷不知就里,催逼大人立刻施工堵口,这可万万使不得。伏汛虽过,还有秋汛,新堵的堤坝无论如何抵挡不了洪水激流的冲荡,不但劳而无功,而且危险万分,还会再受朝廷责备。历来河工总是在夏秋大汛决口,入冬枯水季节堵口合龙,那是万无一失的。河工上的大小官员,在决口时受的处分,都可以在合龙时开复,还有赏赐,否则提了脑袋办事,谁还敢吃河工这碗饭哩。前任河台李大人错过了去年冬天堵口的机会,今年奉了朝廷旨意,不得不在盛夏洪峰到来时堵口筑坝,这叫逆天而行,所以遭了祸,还请大人明察。”
大澂冷冷地瞅着他,听完了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到堤坝上亲自踏勘后再作决定的。”
大澂一行渡过贾鲁河泛区,轿马绕过被水浸淹的开封城南,来到地势较高的开封北门,革职留任的李鸣藻和倪文蔚都已长袍小帽在接官亭中恭候。彼此都是熟识的,见礼之后,鸿藻道:“大驾来临,老朽可以卸肩了,我已盼了你多时了。”
大澂谦让道:“兄弟初办河工,一切还望两位老前辈指教。”
原来李、倪两人都是咸丰二年中的进士,比大澂早了十五年,清朝最重科举辈份,同是进士出身,若是登科年份相差甚远,那“老前辈”的称呼是断断含糊不得的。李、倪陪了大澂进城,来到河督衙门花厅坐定,鸿藻先开口道:“清卿老弟台,郑州河决,坏了两任河督,连老朽和倪中丞也得罪了,现在阁下来了就好了,不但朝廷殷切期望,就是我辈也引颈企盼,我们几个人的前途都在阁下掌握之中了。”
大澂笑道:“惶恐,惶恐,老大人拿兄弟开心了,大澂在老前辈面前,只有俯听教益,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鸿藻一向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近来受了处分,不免有些牢骚,叹口气道:“老弟台还不明白,郑工若是今冬合龙了,我辈一切处分都可开复,李、成二公也可以从新疆戍所赦回,仍然做他们的官。若是合龙不成,我和中丞是罪上加罪了,岂非一条老命都悬在阁下手中了。”“郑工”是郑州堵口工程的简称。
大澂道:“老大人说笑了,其实以老前辈的高龄茂德,本应坐镇中枢,为后辈表率,是不该亲冒黄河大风大浪之险的。”
鸿藻带着一股倔劲,瞪眼吹须,发着牢骚道:“什么高龄茂德!老朽如今既不是军机大臣,又不是协办大学士,蒙西太后垂念老臣曾尽犬马之劳,赏我做了礼部尚书。其实一部之中,有满尚书,汉尚书,又有左右满汉侍郎四人,还有管部大学士,排起座位来,真是济济一堂,我不过是个闲人。朝中某些大臣还饶不过我,把我撮弄到这里来督办河工,是要瞧我的好看,但望我这一把老骨头葬在黄河当中哩。
大澂道:‘老前辈放心,不是兄弟自夸,既然奉旨来了,是一定要尽快堵口合龙的,否则我也要去新疆戍边了。’
‘不行啊,千万急不得。’鸿藻道:‘去年郑州十堡决口五百五十多丈,足足开了四里宽的大口子,正河断了流,那河水一股劲地往南窜到贾鲁河入淮河,再经运河到长江。当时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有人主张省得费钱费工,郑州口子不要堵了,就让黄河改道吧,咸丰五年以前的黄河故道不就在南边吗,那时称为南河,就因为咸丰五年在河南铜瓦厢北岸决堤,开了个十里宽的口子,河水才掉头向北的。而主张堵口的人更多,如户部翁尚书(翁同和)、工部潘尚书(潘祖荫)、两江总督曾宫保(曾国荃)诸公,都主张恢复黄河北道,否则淮河和运河承受不了黄河水,在淮扬里下河沃野之区泛滥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朝廷犹豫不决,我们空等了一个冬天,失去了堵口合龙的大好机会,只能干着急。今年三月朝廷才打定主意恢复黄河北道,军机上又不察实情,一再严催河督把决口堵起来,可是夏季洪峰到来之前哪里来得及堵住这么大的口子,子和(鹤年)说他反正是提了脑袋拼命干,准备充军坐牢砍头就是了。河工上日赶夜赶,五百多丈的缺口看看只剩了三十多丈,不料豁拉一下子全垮了,子和听到坝上报警,急得拿头往墙上撞,不想活了。可是朝廷毫不原谅,还是拿他充军,连我们两个也带上了。你刚接任,运气比子和好多了,到了冬天总是能够合龙的。不管朝廷怎么督催,你得拿主意,不到枯水时节,万万不可堵口,否则欲速则不达,不但坝毁人亡,还得受处分。’
大澂沉吟道:‘老大人的关怀我很感激,不过现在只是八月中,若等水位落枯,还得两个月,那时候时间紧迫,年底以前不能合龙,朝廷是不会原谅的。’
倪文蔚年纪也快七旬了,性情平和,炉火纯青,这时插话道:‘吴大人初到,不妨稍事歇息,堵口的事且听了河道厅官员的陈述,然后再作决定不迟。’
大澂道:‘刚才在西渡口,郑州河道厅知事也向我说过同样的话,劝我不必急于堵口,正和李大人的意思相合。’
‘怎么样?’鸿藻得意地说道:‘我的话可以信得吧?’大澂拱手笑道:‘老前辈的话岂有虚言,我是洗耳恭听的,明天且去坝上看过再说吧。我打算在东西两坝蹲上几天,摸摸水情,看看沿岸上下堤坝的安危情况,听听父老行家的意见,琢磨怎么下手堵口,再回来和两位大人斟酌。’
文蔚道:‘且慢。历来河督上任第一件大事是去河神庙拈香祭祷,求河神降临早日合龙,这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吴大人明天还是先去河神庙进香吧。’
鸿藻也道:‘是啊,是啊,河神庙是非去不可的,不然,河神动了怒,可不得了。’
大澂笑道:‘多蒙关注,兄弟可是不信,前任河台大概也祭过河神吧,怎么就不灵验呢?’
文蔚道:‘这可能是时运未到,在劫难逃啊。河神显圣的事,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不可不信。’
‘那末请倪中丞说说,河神究是什么模样?’
文蔚道:‘河南祭奉的河神有四位大王,即是金龙四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还有一位党将军,也有人说是杨四将军。我见过一次黄大王显圣,法身长三寸多,遍体浅金色,很喜欢听戏,最爱听高腔,后来还见过金龙四大王和朱大王,朱大王法身与黄大王相似,金龙四大王不到三寸长,龙首蛇身,遍体金黄色,精光四溢,看了叫人敬畏。阁下日子久了,也会见到的,那时就信服了。’
大澂哑然笑道:‘听那大王的模样,莫非是泥鳅吧。’
‘罪过,罪过!’李倪两人同声惊喊道。文蔚慌忙起身低头寻视墙角桌下,惟恐大王来临,恰巧听入耳中,就惹祸了,幸亏不曾发现。鸿藻以老前辈的口吻教训道:‘老弟台,这些河神并非无稽之谈,都是有来历的人间正人君子,死后封了河神,庇荫一方。譬如那栗大王生前就是进士出身,河南即用知县,还曾在开封乡试考场出现过,可见成神后依然不忘科举。做此官,行此礼,为了黄河沿岸的百姓,不管你信不信,都得去进香行礼。’
大澂连忙拱手道:‘刚才兄弟说笑,幸勿见怪,明日一早便去河神庙进香就是了。’
文蔚告辞回抚衙,鸿藻就住在行辕,也回自己卧房休息去了。大澂刚想歇息一会,就有各处河道厅知事前来禀到参见,接着藩台、臬台先后拜会,开封府知府带了祥符知县也来禀见,询问河台大人有无交办的事情,因为黄河堵口是朝廷当前第一要事,河南地方官若不尽力协助,被河台参上一本,顶戴就保不住了。
府县辞出之后,文巡捕张仲达进来悄悄说道:‘禀大人,辕门外来了一个道士!’
大澂怒道:‘来了一个道士也来通禀?他若化斋,打发他走就是了。’
文巡捕道:‘这个道士非同一般,他是北京西直门外白云观的道士,说是奉了宫中李总管之命,前来为河工祭神打醮作道场。’李总管便是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李莲英。
大澂又怒道:‘我这里治河,哪用得上祭神打醮?李总管也不会派道士千里迢迢到河南来胡闹,撵出去就是了。’
仲达道:‘这个道士说得活灵活现,万一果真是李总管派来的,可不好办。’
‘李总管有信给他带来吗?’
‘卑职问他索讨李总管的书信,他说:“你别做梦了,李总管是能轻易给人写信的吗?我这里有观主的信,还不行吗?”’
大澂知道白云观主高峒元与李莲英是结盟兄弟,神通广大,倒不是有什么神仙妙法,而是常能见到慈禧太后的面,达官贵人财主之家谋求高官美缺,花了钱走他门路的人多得很,比找亲王大臣更有把握,这个老道士是得罪不得的,只得说道:‘既有高观主的信,就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挥袍迈步,神气十足,见了大澂,昂然稽首,大刺刺地坐了下来说道:‘贫道奉李总管之命前来助吴大人一臂之力,有信请看。’
说罢,递过高峒元的亲笔信札,大澂扫了一眼,果然不假。问道:‘李总管怎么想起请法师到开封来的?’
道士哈哈笑道:‘说实话,这还是太后老佛爷的意思。因为郑州决口一年多不曾合龙,老佛爷忧国忧民,询问观主有无治河良策,可以早日合龙。观主启奉佛爷,郑州河工所以不能合龙,必是得罪了河神,只需在黄河工地大做道场、祭告河神,特别是黄大王和党将军,就能保佑早日合龙。所以老佛爷吩咐总管着落本观道众十多人前来开封助吴大人成此大功,还赐御香御烛,以襄盛举。’
大澂又气又好笑,却无可奈何,只得敷衍道:‘蒙太后老佛爷垂注和李总管的关切,有关祭神的事,下官自当遵办。’于是吩咐仲达:‘好生款待白云观各位法师,但凡祭神所需,着落祥符县斟酌办理,费用由河工上开销。’
会客完了,大澂已很累了,盥洗之后,与鸿藻同进了晚膳,又闲谈了一会,回到签押房。桌上已经放了一大叠文牍书札,他在灯下大致翻阅了一下,各处河道厅请示的禀帖且等情况熟悉了再办。那些书札,多数都是京中大老和亲友的荐书,被举荐的人都已来到开封等候新任河督接见。黄河决了口,灾民遭了难,开封城中旅店客栈的生意却交了运,家家客满。因为一次堵口工程就得向朝廷报销上千万两银子,而真正用在复堤合龙工程上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其余几百万两成了朝内外和河工上下追逐分肥的目标。那些拿了荐书来到开封的人,有的是为了最后合龙时在河督保案上列个名,得个官衔,另一些人则贪图的是从大锅汤中捞一大碗肥肉,从采办材料、支付工薪、包运土石方等等方面无孔不入地捞刮钱财,因此开封旅店不能不客满了。
大澂皱了皱眉,想把这些八行书全都扔到字纸篓去,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桌上,他毕竟是聪明人,不能做得太绝。他把书札分了类,有些是不能不敷衍一些要紧的职位,得找个机会安插,另一些可以随便安排个低微的差使就行了。最后一封是刘鹗的自荐书,这个人没有到开封来,是投书探路的,语气中似乎还有几份傲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不起刘鹗是谁了,但从信中提到刘鹗的先人刘成忠的名字,以及多少年前在开封城中的相见,恍惚回忆起了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想起了刘成忠跟前的两位少年,但不知刘鹗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个,信中提到‘先严谢世后,与家兄同住淮安。’那么刘鹗是成忠的小儿子,当时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居然写信向他自夸‘于治河略窥门径,愿尽棉薄,或可使顽钝不化之蛟龙俯首就擒。倘需趋走,敢效微躯。’云云,颇有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气概,不觉有些好笑。在他脑中刘鹗永远是一个胖墩墩憨厚的少年,也许手上还有在惠济河畔治河工地沾上的泥巴。可惜从信中的口气,刘鹗不是科举出身,现有的候补同知大概还是捐来的,怀着与刘成忠的故人之情,很想对刘鹗稍加援手。于是提笔在公文笺上写了核桃大的十几个字:‘大函备悉,望速来开封,不一。’交给了戈什哈明日专程前往淮安投递。
老残遗恨--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想到这里,不免焦躁起来。放下书本,踱出书房,恰见孩子们满脸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从后园奔了出来,见了父亲,突然惊惶地止住脚步,不知怎么才好。铁云喝道:‘怎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师放学了。’
铁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头的汗,最小的大缙才四岁,脸上脏得黑一块白一块,不觉恼道:‘大章,你今年十五岁了,南门更楼东边的罗振玉叔叔这个年纪都入了学,做了秀才了,现在还常到我家来向大伯伯借书,钻研学问,你却这么贪玩,带了弟妹们瞎疯。你看,大缙弄得手上脸上尽是泥巴,你这个做大哥的,像话吗?以后不许你再捉蟋蟀,放了学,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书,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们喝道:‘还不快去洗脸洗手!’孩子们欢叫着奔回各个屋中去了。
铁云从夹弄里踱了出来,向着门房间喊道:‘李贵,跟我出去走走!’
‘是!’李贵霍地立了起来,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俩刚欲举步,忽见大门外风驰电掣般奔突过来一匹栗色蒙古马,马上一名差官,向着门房喊道:‘这里可是地藏寺巷刘府?’
李贵应道:‘不错,正是刘府。尊驾是哪儿来的?’
差官翻身下马,说道:‘咱是开封河督衙门来的,刘鹗老爷在家吗?’
铁云终于盼着了至关紧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
‘我就是,是有吴大人的书札吗?’
‘是,请刘老爷接信。’
铁云恭敬地低头接过信,迫不及待地背转身拆信看了,不觉大喜,回头吩咐道:‘李贵,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
铁云携了信,匆匆前往务本堂书斋,喊道:‘大哥,开封回信来了。’
不提防在书房门槛上绊了一下,直向里边跌去,恰恰撞在闻声过来的大哥身上。孟熊忙扶住了,问道:‘是吴大人来信了?’
‘是的,大哥,您看!’
孟熊看了信,也高兴道:‘好极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枉老太爷教导你一场,今番可以用上了。赶紧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误不得。’
铁云神情昂奋地说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干些成效来,不辜负往日老太爷和大哥的教导。’
‘很好。’孟熊点头道,‘你我兄弟俩都不曾中举入仕,很使老太爷失望。我已大半辈子过去了,心灰意懒,只能守着先人庐舍没没终身了。望你乘此机会,河工合龙之后,得个明保,从仕途上博个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灵,光耀门楣。’
‘大哥。’铁云恳切地说道,‘老太爷谢世后,这个家全靠你撑持,千万别灰心。兄弟此番若能得个保举,一定请求吴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报。’
‘不,千万别这样!’从小淘气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动极了,慌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能有个出身就使我高兴了,千万别为我着想,我不能冒领你的功劳。’
铁云忽然顽皮地一笑,说道:‘大哥就不让兄弟有个报答兄长的机会了吗?’然后跨出门槛说道,‘我还要进去禀报老太太哩,明天一早来向大哥辞行。’
‘铁云!’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给你饯行!’
眼看兄弟进内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觉喃喃道:‘究竟是手足之情啊!’
铁云鲁莽地闯入内院上房,扬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开封吴大人回信来了。’
牌局立刻停了下来,若英回眸一瞥,俏丽的目光迅速放出灿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必是吴大人那边有好消息来了。老太太几乎忘记了铁云写信的事,愕然问道:‘哪一个吴大人?’
‘就是河道总督吴大人。’若英解释道。
铁云道:‘老太太,吴大人来信要我尽快动身到开封帮助治河,郑州决口还不曾合龙哩。’
‘阿弥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
素琴喜道:‘铁云一肚子学问不曾遇到识主,这一次大概可以拨云雾而见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帮着二老爷收拾行装吧,让夏鹃代你。’
铁云夫妇回到卧房,若英抿嘴笑道:‘你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开封,大概可以交好运了。’
铁云道:‘不错,相信凭我的才学,必能使吴公刮目相看。千里马未遇伯乐,与凡马无异。侥幸遇到伯乐,才能从负重拉车的苦力贱役中解脱出来,扬尾奋蹄,绝尘而驰,显出与凡马天殊地绝。哈哈,我刘鹗也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气洋洋,连李贵也逢人便说:‘二老爷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贵也是七品官了。’
家人都围着李贵取笑道:‘见了七品官得称大老爷,恭喜李大老爷官运亨通,今天应该请我们吃一顿吧!’
李贵喜充好汉,爽快地说道:‘请客就请客,做官的是该请客!’于是掏出一百个钱,差小听差买了一壶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发芽豆、茶叶蛋之类,请了同事们在门房间大嚼了一顿。
铁云又命李贵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差官作盘缠,让他先回开封复命。铁云雇了一辆马车,怀着一家人的热切期望,与李贵动身前往开封。
远离开封十一载,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穷索,户户绝人,不闻鸡啼犬吠,只见大群灾民肩挑手提,携儿扶老,向黄泛区以外逃荒,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毙,惨不忍睹。‘天啊!’铁云凄然想道:‘时光停滞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动分毫!’
进了北门,来到河督衙门,命李贵递上手本,求见河台大人,门公打量了一下铁云,和气地说道:‘大人到坝上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自有张老爷接待,请随我进内。’
张老爷便是文巡捕张仲达,大凡督抚大臣身边都有这样的心腹,起着副官长的作用。铁云被引进了花厅,果然不一会张仲达出来相见,说道:‘阁下来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坝上督察河工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待回衙后再禀见吧。’
铁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坝上看看,也好向大人进言。’
仲达笑道:‘阁下竟是个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坝上吧,大人若是先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说罢,吩咐听差引铁云在东跨院住下,李贵也已开发了车钱,将行李卸了进来。一日三餐,自有厨房到时开饭,倒也不用操心。
铁云性急,次日天刚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马车出北门来到郑州十堡东坝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河工上的官员吏役民夫,运料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将条石、砖块、高粱秆、柳枝等材料运上大堤。铁云仰面看那黄河堤坝,巍巍峨峨如小山般连绵兀立,竟有四层楼高。他与李贵上了大堤,堤身宽约三十余丈,搭了许多施工帐篷,堆了无数材料,铁云遥见西首决口处莽莽荡荡,无边无涯,上接于天,下临无地。啊,昔日的黄河大堤,今日堤溃土崩,成了四里宽的黄河新道,——须知山东境内许多地段的黄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这么宽。河水奔腾撞击残存的东堤,浪花四溅,随风飘荡,一股股凉意劲拂铁云脸面,脚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颤呻吟,危危乎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铁云步向决口处,忽觉嗡嗡一线微声,回肠荡气,若有若无,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脑际。又走了几步,此声似又不在体内,而在耳畔萦绕,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鸣,却寻不着声从何来。继续从人丛中疾步上前,方觉天籁之声滚滚自西而来,初则隆隆,继而轰轰,如电鞭雷车从天路上咆哮着訇訇而来,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所向无前。再向前临近决口,则闻轰轰声中又夹着河水砰击澎湃之声,只见黄河之水犹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黄河水忽然被瓶颈似四里宽的决口约束住了,奔放不羁的河水争相奔践,从瓶口冲突出来,互斗起千层浪涛,掀起汹涌骇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侧一泻而下,泛滥了千里中原。铁云只从书本上和老太爷口传中学到些治河学问,今日方才目睹黄河决口的凶险之象,一时间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一阵狂风吹得铁云踉跄了两步,李贵急忙抓住他道:‘老爷,往回走吧,这儿危险!’
决口附近人群拥挤,有河道厅官员驻守在那里,以防不测。有人向铁云吆喝:‘危险!闲人走开!’
铁云与李贵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却见原有渺阔的河床中央只淌着涓涓细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滩静静地躺在大堤下,一条黄犬在河滩上晒太阳。河滩与大堤之间的险工地段,原来有防护河水冲刷提身的建筑,包括护堤的条石堤坝,还有一种用梢桩砖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坝,以及丁字坝外,用高粱秆、柳枝、紫草、土料捆结成的‘埽工’。它们的作用,一则保护堤身,二则约束汹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冲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远离堤岸,从中央河道向下游奔腾而去,这就是‘建坝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来行之有效的治河办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现在都已无形无踪了,只有一些民工在运石下堤。
铁云惊诧叹气,摇了摇头,正准备下堤,却见前边堤上搭了一座高台,有许多人在围观,走近看去,却是一群道士在台上打醮祭神,李贵呆头呆脑啧啧叫道:‘张天师到黄河边上捉魔来了。’旁边有人道:‘莫瞎说,这是京师白云观大法师奉旨来祭河神的。’
铁云转身下了堤,说道:‘李贵,跟我到西坝去。’李贵道:‘老爷,西坝不用去了,有河神保佑,不碍事了。’
‘胡扯!’铁云怒道,‘谁听说道士能治河?’
他们乘船到了西渡口,询问河上官员,河台大人果在西坝,于是急急上了大堤,听得人声怒噪,一个个惊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见新近镶捆的护堤草料早被河水冲刷一空,无数民工正将残砖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倾倒,以求护住堤防,无奈一瞬间都被河中激流冲走,洪水仍然一股劲地向将要溃决的河堤冲来,决口只在刹那之间。铁云一个箭步上去,向民工们大喝道:‘听我指挥,快将条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抛下去,快!’
那些民工见铁云的气派威势,以为必是河台衙门的官员,况且又在危险万状的时候,有人挺身而出,谁不听从。于是百十个民工,两人一副担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如飞地抛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约莫有了一二尺高,便见溜势外移。众人雀跃欢呼,更加奋力抛石下去。激流终于远离堤身,眼见将要溃决的堤坝,不再有急溜冲刷,再经抛埽抢救,垫土培固,终于又稳住了。这时河督身边的戈什哈策马驰来喊道:‘刚才谁在这里指挥抛石?’
民工们指向堤边道:‘就是正在帮着咱们抬石抛石的那位老爷,今天若不是他,这座大坝就完了,咱们也早就没命了。’
有人悄悄说道:‘要是没有那位老爷,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军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过来,下马道:‘请问先生贵姓?’
铁云回首道:‘我姓刘。’
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请!’
不容铁云分说,便将他扶上了马,牵了就走。
老残遗恨--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戈什哈牵马来到一座帐篷前,吴大澂刚从一场生死攸关的抢险中喘息过来,犹带着紧张战斗后的疲惫,迎风站在那里。戈什哈扶铁云下了马,上前禀道:‘回大人,指挥抛石的刘先生请来了。’
大澂突然兴奋起来,正欲问话,不料铁云上前请安道:‘晚生刘鹗给大人请安。’于是从怀中取出手本递了上去。
大澂看了手本上的履历,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刘子恕前辈的哲嗣刘铁云,想不到在这里见面。刚才大堤千钧一发,多亏你指挥抛石移溜,才保住堤身,免得再次决口,将来我会给你请功的,你以前办过河工吗?’
‘没有。’
‘那么你怎么知道抛石可以驱溜?’
‘晚生琢磨先严的教导和古书上的记载,知道水深溜急,只有抛石才能救险,以石护溜,溜缓而堤稳。但抛石的地方必须慎重选择,抛石应在上游不远处,过远则溜势去而复回,过近则溜势已成,难以掉头。’
大澂喜道:‘足下于治河有如此精到的研究,太好了,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快进帐篷里坐吧。’
进了帐篷之后,大澂问道:‘朝廷要求郑工合龙,甚是紧迫,前任河督已经为此受了处分,所以我想赶紧恢复抛垛堵口,早日合龙,可是好多人劝我等到入冬水枯后再动手,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从容道:‘黄河洪水可分为暴雨洪水和冰凌洪水两类,暴雨洪水在六七月间称为伏汛,八九月间称为秋汛,统称为伏秋大汛,现在正值秋汛时期,勉强抛垛堵口,也会被激溜冲刷掉,刚才的险情足可证明这一点,因此目前只宜严守堤坝,慎防溃决。但是也不一定等到水枯之后,只需秋汛结束,到了十月初头,即可先从西坝开始,一边在堤外抛石驱溜,一边在决口处抛下土石料堵口,随着口子逐步向东收拢,提外抛石驱溜的地方也逐步向东移动,以减缓激流,掩护堵口,最后一定可以在年底以前合龙。’
大澂欣然喜道:‘到任以来,为此烦闷多日,不得决断,得足下一言,使我豁然开朗,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很叫我烦心。我访问了许多乡村父老和河道官员,都说原有险工地段的堤岸都有护堤石坝、丁字坝和埽工,仅仅荥泽一处就有砖石坝二十多道,现在一点影踪也没有了,你去看过了吗?’
‘晚生刚才略略看了一段,正是如此。’
‘要恢复所有护堤工程不是一时所能办到,我已下令赶紧备料施工,乘合龙前尽可能恢复一部分。只是这些工程遇上洪水暴发,激流冲荡,过了三年两载,坝根淘松了,往往容易崩塌损坏,过去厅员只图眼前,弄些柴草土料抵挡,称为“埽工”,其实很容易腐烂冲失,黄河所以没有一年不决口,原因就在于此。我身为朝廷大臣,决心为国家长远着想,省下些钱,多筑些条石堤岸和丁字坝,不知有没有办法能使这些护堤工程更加牢固,不说百年,至少也能维持十年八年。’
‘有!晚生近来在上海租界上住了一个时期,也和外国人的洋行有过交往,知道洋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塞门德土”(Cement—译水门汀,即水泥)的东西,用它拌了黄沙,浇涂在砖面石缝,可以不怕水侵,三十、五十年都不会被大水冲毁,真可谓是一劳永逸。’
‘好极了!’大澂兴奋地说道,‘赶快拍个电报,叫洋人把塞门德土运了来,越快越好!’
‘这个晚生已想到了,离开淮安时,已差家人到扬州去拍电报给外国洋行,请他们尽快派人带一吨样品到开封来做试验,洋人一吨合我国的两千斤。’
‘不要做什么试验了,那太慢。你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塞门德土,叫他们一次运足,钱款统由郑工项下开支。’
铁云笑道:‘有大人的指示,事情就好办了,晚生立刻回城去发电报。’
‘很好,足下以后就在河工上当差。这里虽然道府州县班子的官员不少,但都墨守成规,缺少应变的才能。我与尊府是世交,你好好的干,自会有你的前途。’
‘谢大人栽培!’
是晚大澂与铁云一同回到开封城,铁云拟了给上海洋行的电报稿,送到签押房请大澂签发,差李贵立刻送到电报局去发加急电报。大澂沐浴更衣之后,夜间秉烛凝神,默默思索腹稿,打算草拟到任后抒陈治河方针的重要奏折。他本是才子,笔头飞健,对河工症结已经了然于怀,全局在胸,勃勃欲发。他又是个喜露锋芒的人,有了出类拔萃的见地,岂肯默默淹没,于是神情昂扬,洋洋洒洒,写成了一道著名的治黄奏折,提出他的治河见解和具体主张,然后归结道:
虽不敢谓一治而病即愈,特愈于不治而病日增,果能对症发药,一年而小效,三五年后必有大效。
这份奏折后来得到皇上的嘉奖,朝廷益发相信吴大澂是个能臣。
这晚上铁云也很兴奋,因为今天是在不寻常的时刻谒见了河台大人,给了这位老世叔以良好的印象,只要继续埋头苦干,必能在河工上博得一个前程,也可以向家人和亲友故旧证明,他刘铁云并非只会花钱的大老倌,而是确确实实有学问有能耐的人才。他想写一封平安家信,先向家中传递初谒河督的吉兆,可是千里迢迢,递信不易,还是过一阵再说吧。于是吩咐李贵道:‘今晚早些睡,明儿一早上东坝大堤去!’
老残遗恨--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十月初,秋汛结束,洋人和水泥也陆续到达,大澂驻节西坝,亲自统率河道员工开始了堵口复堤大决战,道府以下都上了堤岸,人声鼎沸,彻夜火把通明,人与大自然展开了震天动地的大搏斗。铁云短衣匹马奔驰在大堤之上,一会儿指挥向堤外抛石驱溜,一会儿又挥汗动手,帮着抛掷土石料堵塞决口,看看进行顺利,决口在一点点缩小,铁云又抽空渡河到东坝教会那些民工学着用塞门德土拌和黄沙涂刷护堤砖面和石缝,虽是西风凛冽,而满脸油污,分不清是灰是汗。李贵更是起劲,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匹精瘦的老马,一步三吆喝,咋咋呼呼,跟在主人身后,干得比谁都卖力,三日三夜不睡,仍然精神抖擞。
缺口从四里宽逐步收拢,进入十二月只剩下一百多丈,愈到最后,口子愈小,河流愈急,堵口愈难。幸而铁云颇有先见,早已吩咐民工预先用塞门德土浇灌了大块砖石,每一方足有一二千斤的份量,上百名大力士分批用铁棒滚轮将塞门德石垛倾入河中,任凭水急溜险,那大石垛稳如泰山般沉入河底,纹丝不动,一块块沉下去,不久便与堤面一样高了。东坝下游的护堤工程有了塞门德土浇灌,也进行得又快又牢固。
到了十二月十日,黄河主流已回到北去山东的故道,只有一股支流还向堤南流去,按理很快就可以合龙了,可是京师白云观道士傲然直闯辕门,用专横的口气告诉大澂,合龙的黄道吉日应在十二月十八日辰时,必须在十六日先祭谢河神,方可合龙,否则神灵动怒了,来年必然降灾,仍在这里决口。这可是历来河督最最忌讳的,因为合龙工程如不能度过一年,河督必受严厉处分。大澂虽则不信鬼神,究也被道士说得心中有些发毛,何况他们来头大,不能不依。道士又要求大澂亲自登台,以太牢牛羊猪三牲祭献河神,大澂也答应了。
十六日黎明,东坝大堤祭坛前燃烧着两堆芦柴,火光通天,照得高高的祭坛煜煜煌煌,是为祭献大典中的‘庭燎’。祭坛两边安放着两只铜鹤,鹤中燃着松枝柏叶,青烟从鹤嘴中袅袅升起,散发出野草的清香。河帅吴大澂与李鸿藻、倪文蔚一概蟒袍补褂,早早地同是来到坛前,大澂谦让鸿藻主祭,鸿藻笑道:‘老朽和倪中丞都是戴罪之臣,今天主祭非吴大人不可。’于是白云观道士披发登坛,率领众道士念了一会经咒,然后焚烧写在青藤纸上的祭神‘青词’,祈求黄大王、党将军等河神保佑河工顺利合龙,黄河太平无事。焚毕,大澂等依次登坛主祭、亚献和终献,然后鼓乐齐奏,众道士捧了祭盘,步下河滩,将猪牛羊三牲祭品倾入河中,又念了一遍经咒,大典方才告成。
这时天光大亮,忽听见道士们在河滩上踊跃高呼:‘黄大王显圣了,黄大王显身了!’便见道长命小道士捧了原来盛太牢的盘子,小心翼翼上了大堤,来到大澂等面前,稽首道:‘恭喜三位大人至诚格天,果然黄大王显灵了,此番合龙必定成功!’
鸿藻、文蔚看了,都道:‘果是黄大王,快送到河神庙去供奉,等到合龙了,还要演三天戏酬谢神灵。’
大澂看来看去都不过是一条三寸多长土黄色的泥鳅,却又不便点穿,只得附和道:‘多谢大王显圣,快送到河神庙去吧。’
于是敲锣打鼓,道士们用一乘彩轿把黄大王抬到河神庙去供奉起来,百姓们听说大王显圣,纷纷备了香烛来河神庙上香祷告,几乎把庙门也挤坍了。
十二月十八日一早,大澂与倪李两位老大人乘轿来到东西坝合龙处。只见大坝上密密层层的尽是人头,连河滩上也站满了,比日前紧张堵口时还多。因为但凡在河工上挂了名的官员,平时不论怎么抽大烟,在窑子里鬼混,从不到河工上的,今天都要在河督大人面前露露脸,凑个现成的功劳,好让大人不忘在保案上为他列个名,换一下顶戴,升个官阶。那河道厅实干的官员民工更是兴高采烈地全数到了工地,庆贺历尽艰难之后,合龙时刻的到来。他们守着测量日影的日规,围着一堆堆的石垛、土料和打夯的石柱,等待命令。
铁云没有参加祭神,早早地带了李贵来到工地检查合龙的准备工作,但见堤上人山人海,却不见民工运料上堤,原来都停下手看热闹了,而在堵口合龙之后,是必须立即砌筑护岸石塘,和延伸出去的砖石丁字坝,才能保护新堵口的堤岸。他急急在人丛中找到了运料的民工领队,厉声呵斥了一顿,才又纷纷干活去了。
转眼间,河道厅知事禀报河台大人:‘吉时正刻到!’大澂一挥手:‘合龙!’于是鼓角齐鸣,一座座巨大的石垛抛向最后的缺口处,东西坝之间的口子越来越小,河水越流越细,终于两坝相接,河水断流,合龙成功了!霎时间,鞭炮齐鸣,鼓乐震天,官民呼喊庆贺之声动天撼地,大坝沸腾了!
大澂与李倪二人满心欢悦,互相拱手庆贺,所有河工上的官员也都纷纷前来向三位大人叩头贺喜。毕竟人定胜天,黄河主流奔跃北去,河水滔滔,浊浪滚滚,终于暂时被驯服了。
众人欢呼的时候,铁云也兴奋得热泪盈眶,平生的学问和三个月来的苦干换来了成功的喜悦。眼看黄河水浩浩远去,而河滩全部裸露在温煦的阳光下,他指挥民工运石下堤,用塞门德土砌筑石坝。当他想起该向三位大人叩贺时,堤上早已人影稀疏,大人回城,挂名的官员又回到赌桌和鸦片烟榻上去了。
铁云傍晚回开封城时,吴、李、倪三位大人兴致勃勃地正在内花厅饮酒。也难怪他们这么高兴,今天郑工合龙,非同小可,若不成功,大澂非遣戍新疆不可。如今大功告成,但等大澂与文蔚会衔的报喜奏折发出之后,大澂不但可以免祸,而且可以得到褒奖,益发显得才能出众,使朝廷内外为之叹服。那李、倪两位老大人可以官复原职,充军的两位前任河督也能遇赦回京。因此三人喜气洋洋,频频举杯互祝。鸿藻向大澂道:‘托阁下的福,这把老骨头不致葬送到黄河中去,但等旨意下来,老朽便可回京师销差,以后再见面恐怕就不容易了。’
大澂命听差斟了酒,举杯道:‘此次郑工顺利合龙,多赖两位老前辈指点,共事三月,颇受教益,请饮此杯,以表敬意。’三人饮了酒,大澂又道:‘在此期间,蒙河南地方官员通力合作,融洽无间,也应表示感谢。’
文蔚笑道:‘黄河出了事,我们两家人还分彼此?凡是本省官员出了力的,我会为他们请奖。倒是有些要紧的人,既非河南地方官员,又不是河道厅员,贵衙保案之中不能遗漏。’
大澂忙问道:‘请教是哪些人?’
文蔚又笑道:‘便是白云观的道长法师。’
‘啊!?’大澂和鸿藻同声愕然,初时不解,然后又同时点点头,忽而又觉为难起来。大澂道,‘出家人的事有些难办。白云观道士虽则做了一些法事,祭了河神,究竟收效如何,很难说,郑工合龙,是否真由于河神显灵,我是不很信的。如果说归功于道士,岂不抹杀了那么多官员执事之人的功绩,保案上的名单又怎能邀得朝廷的恩准?’
鸿藻道:‘可是如果不为白云观道士请功,那位高观主定会记恨在心,若是在太后老佛爷面前告上一状,说是河督吴某人藐视太后懿旨,全不把白云观真人放在眼中,太后着了恼,这份保案名单更恐怕一个也不会批了。’
三位大人竟然为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着实烦恼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在保案奏折中附一份夹片,提请朝廷褒奖白云观主,才各自心安神宁地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了。
那边厢,铁云掏钱命厨子办了一桌酒席,邀了衙中几位谈得来的同事,共贺郑工合龙。一场水灾,闹得几百万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却造福了若干河道官员,求财得财,求官得官,各得所需,皆大欢喜,因此划拳喧闹,个个得意非凡。
酒宴散了之后,铁云乘兴写了家书报喜,然而刚写到保案的事就搁笔了,因为让功于大哥的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必须河帅允准,才能算数。如果保案已经拟妥付缮,不便改动,那就糟了,说不定大人胸有成竹,不待合龙,那保案就已拟定了呢?于是喊李贵过来,命他去内衙探听酒筵散了没有,李贵回来说:‘散了,散了,大人正在签押房批公事哩。’
铁云扣上瓜皮小帽,来到签押房求见,听差禀报后,大澂命铁云入内,铁云躬身作揖道:‘郑工合龙,天大之喜,晚生日间忙于督率修坝,只能夜间前来恭贺,幸大人恕罪。’大澂笑道:‘铁云,一场大灾,终于合龙,我们都该高兴。你来得正好,合龙之后各个险工还有许多堤坝要修,事关百年大计,施工质量要紧,你检查过了吗?’
铁云道:‘河道厅上上下下,经大人一再告诫,颇能认真施工,晚生督促检查,尚无大毛病,稍有疏忽,已嘱他们改正。现在用的是塞门德土,比过去牢固多了。’
‘那个洋人回上海了吗?’
‘还在开封办理材料交接手续。’
‘塞门德土如果不够,可以再向洋行定购,宁可别的方面撙节一些,也要把工程修好,免得河上三不两年的遭灾。’
‘是,晚生明白。’
大澂澂注视着铁云说道:‘足下来河上后,勤勤恳恳,做了不少事,不负令先尊所教,也使故人高兴。保案中我已将你的名字列在前头,过几天就可以报送出去。’
这虽是意料中事,但出自河台大人亲口勖勉,仍觉十分荣幸,铁云当即离座打躬道:‘谢大帅栽培,晚生若有寸进,都是大人提携之力。只是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请大人玉成。’
‘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晚生兄弟二人,大哥孟熊长我七岁。晚生自幼蒙父兄教诲,才有今日。大哥乡试不如意,久居家中,如荷大人赐与荣宠,愿由长兄承受。’
‘哦!’大澂点点头道,‘足下意思很好,保案上换个名字也无不可,只是你辛苦一场,却一无所得,总觉歉然。’
‘大人不必介意,若是能成全晚生这番心意,比我自己身受荣光还高兴。因为家兄年将四十,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这一辈子就不大可能再蒙朝廷赏官了,晚生会因此抱憾终身的。’
大澂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说道:‘好吧,就把令兄的名字列入保案,我为你另外想个办法,你懂得河道测量的技术吗?’
‘晚生对测量术略有研究。’
‘那好!’大澂高兴地说道,‘我与府上是世交,不能不为你的前途着想。我准备和直隶李中堂、山东张宫保会衔上奏朝廷,成立河图局(后来定名为郑工善后局),由候补道易顺鼎做总办,抽调懂行的官员测绘历代黄河上下游变迁的新道故迹,同时将本朝黄河决口抢险重大史料汇编成书,以史为鉴,进呈御览。就委你到这个局做提调,但等书编了出来,就给你列案保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铁云感激涕零,深深一揖道:‘谢大人栽培,晚生一定不辱使命,尽快完成。’
老残遗恨--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铁云料理完了河南境内事务,奉了郑工局总办易道台之命,带了一批测量绘图的司事,抄写的书吏,打杂的差人,当然也带了李贵,一行十多人,车马齐发,傍晚时分来到山东省第一站曹州府城。进了西门,城门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客栈,谁知门极紧闭,差人上前擂门,半晌才有人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搭腔道:‘死了人了,上别家去吧,不见门上贴了丧条了吗?’
铁云就着暮色果见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两行细字:‘家有丧事,暂不开门。’张司事喊了一声‘晦气!’说道,‘我来过曹州府,前边有店,我来带路!’转了两个弯,来到府右街上,遥见一家客栈店门大开,门前一盏灯笼,上面糊了‘高升’二字,大伙儿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伙计听到人马喧杂,料想是大生意来了,急忙出店招呼,却见是十多名男客,几辆双骡大车,并无一位女眷,不禁且惊且疑,以为来路不明,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贵客,你……你们住店吗?’
‘当然是住店啊。’张司事道:‘有房间吗?’
‘房间?这个,这个,请问贵客是……是哪儿来的,做……做什么买卖?’
‘咱们是河道总督衙门的,这位是咱们提调刘老爷。’
沿黄一带谁个不晓河台衙门,客栈掌柜闻声出来,将信将疑地瞅了铁云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衙门的,请刘老爷里面坐,其余客官且稍等候。’
铁云跟了掌柜进帐房间坐了,掌柜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刘老爷恕罪,不论随身带了什么凭札路条,请给小店验看一下,只要有衙门关防就行。’
铁云恼道:‘曹州府什么时候兴出来的章程?住店还要验看关防凭证?’
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
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
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
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
‘这样冤枉死了的人多吗?’铁云又问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个里有九十个,还有十个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数不过是为强盗望风窝藏的从犯,真正的强盗还是逍遥法外。’
‘这一年多来站死了不少人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六只木笼满的时候多,空的时候少,少说也死了上千人吧,若是人犯多了,木笼不够用,就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拖了出来,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为止,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铁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腔义愤难以遏制,说道:‘掌柜,你们这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不觉得苦吗?’
‘有什么办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调到别处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谁知道毓大人什么时候升官,况且他调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百姓也同样遭殃了。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妨把他残害良民的罪状悄悄告到抚台大人面前,让抚台知道他不是好官,罢了他的官,这才是真正除去祸根了。’
掌柜瞅着铁云叹道:‘刘老爷,官官相护,你能让抚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红大紫的毓大人扳倒吗?’
‘能!’铁云双目炯炯,断然道:‘我和山东抚台张宫保是世交,到了济南就去看他,我会和他谈到毓大人的木笼子的。’
‘那就好了,原来刘老爷也是大有来头的,老汉失敬了。不过老爷和抚台说的时候,千万别提到贱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柜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都说曹州境内路不拾遗,真有这回事吗?’
掌柜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演戏。有一回省里来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见到路上丢了一个包袱,行人路过,竟没有一个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觉得奇怪,停轿问那些行人,这个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钱物,怎么竟没有人动它。行人都道:“毓太尊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内是没有人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赞不绝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遗。”其实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们假扮的,另外还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识机关的人拾到手,他们就会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禀报毓大人,定然关在笼子里站死了结。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事,那怕是拾了几件旧衣服,也会抓到木笼里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连走路都是悬着一颗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罗地网。’
铁云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掌柜,你说得很好,我若去见抚台,最好能多知道一些曹州府百姓被残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诉我一些这类惨事吗?你讲,我记下来,日后一总讲给抚台听,才能打动他的心。’
掌柜道:‘俺听到的惨事太多了,你要听,俺都讲出来,只是千万不要说是俺告诉你的。’
‘那当然。’于是铁云记下了一则则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惨案,决心要为曹州府百姓申讨毓贤,让抚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赃官。
次日,铁云带了李贵去府衙拜会毓贤,商谈借阅治河档案的事,果见衙前两边各有三只木笼,里面关满了囚犯,或老或壮,似乎都是良民,一个年轻庄稼人双眼紧闭,只剩游丝般一口气了,一个老妇人在笼外号啕大哭,哀求管木笼的差人行个好,放她儿子出来。差人得了钱财,却没法为他开脱,摇摇头道:‘你就看开一些准备收尸吧,进了站笼决没有活着出去的。’老妇人更加放声大哭了,差人忙道:‘别哭,别哭,若是毓大人下乡回来瞧见了,连俺也有不是。’
铁云听了,知道毓贤不在衙中,他本想会一会这位名声颇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只得拜访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贵投帖,忽听得远处马啼声急,府前差人一声呐喊:‘大人回来了!’便驱赶围观的闲人。铁云和李贵闪过一旁,只见府台大人疾风般拍马驰来,后面跟了十几骑背了洋枪的捕快。铁云细瞧这位毓太尊,四十来岁年纪,箭衣行袍,红缨凉帽,帽下好一张盈盈大白脸,淡眉细眼,看似儒雅潇洒,混充斯文,实则横眼一瞥,暗藏无限杀机。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须,一张嘴,便翘翘抖抖,不见官府的威严,恰像是小杂货铺的掌柜,暗地里不知在拨拉着什么小算盘。他翻身下马,朝两旁站笼里的‘囚犯’睃了一眼,骂道:‘怎么都还活着?’
管木笼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禀大人,这个汉子快断气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贤眼露凶光,猛一挥手道,‘快,后面抓了好几个人犯来,都要站笼子,新做的六个笼子呢?’
‘昨儿连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来。’
‘混蛋!还等什么?快搬出来!’
毓贤匆匆进内去了,转眼间,几个差人推了新的站笼出来,一边三个排好,净等新犯人进笼。旁观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却不敢言语。稍一俄延,忽见堂上两名差人从里面叉了一具死尸出来喊道:‘姓胡的收尸!’
刚才那个老妇人发疯似地扑上去伏在儿子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铁云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李贵嘟哝道:‘什么府台!比阎罗王还狠!让咱进去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为百姓出气!’
铁云喝道:‘小心,别胡说,快去投帖。’
李贵撅起了嘴,大摇大摆进了衙门,用一双大手向门上差人递上名贴,说道:‘相烦通报,说河台衙门刘老爷有公事求见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铁云,说道:‘不巧,你不瞧见大人刚回衙,等一会丁家庄还有一件大案要审,今天没空了,请明天过来吧。’
铁云不愿白耽搁一天,说道:‘那么就会一会府内分管河务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报之后,引铁云进了西花厅,少顷,同知出见,听了铁云来意,沉吟了一会说道:‘查抄档案,事关重大,必须府尊点头方可照办,不过毓大人刚回衙,阁下请明天再来吧。’
铁云恳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时限迫促,不可耽搁,可否即请太尊一见,三言五语便可了事,不致于耽误多少时间。’
同知无奈,只得去见府台,毓贤听了怒道:‘山东的事干吗要河南来管,把他们赶回去就是了。’
同知为难道:‘河台衙门来的人,轻易打发不得,否则河帅出来说话,我们抚台大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让我去打发他走。’
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眼斜睨着铁云,突然哈哈笑道:‘阁下弄错了吧,山东河道上的事,咱们山东河防局自会料理,何用河南越境过问?咱这里很忙,阁下还是回河南去复命吧。’
毓贤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间,黄河都是从河南兰考县向东南夺了淮河的河道入海,称为明清故道。那时候山东境内黄河断流,河道总督不过问山东的河工,后来黄河北迁,下游流经山东入海,还是照老例,河帅管河南,山东巡抚管本省,所以毓贤才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番话来。
铁云听了,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测绘河道编写河工史书,献给皇上,是经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共同发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东的份,将来巷首进书表上,会列出三省官员的职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个名录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吗?’
‘那当然,府台大人的职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诸久远,流芳后世的。’
毓贤高兴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同知道:‘好吧,既然这样,刘提调需要办什么,都给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应。毓贤兴头上,又得意地说道:‘刘提调,不瞒你说,三代以下谁不好名?咱平生不好财,就好名,你听到曹州府关于咱的口碑吗?’
铁云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没得说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说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夸,你说的一点不错,现在连省里张宫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见到听到的跟人说说。’
铁云有意要和毓贤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一定的,张宫保和先严是知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见他时,一定会如实为大人扬名。’
毓贤听了,两颗细眼珠子顿时发亮起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提调竟和抚台是世交,这可是宣扬自己治绩的千载难逢机会,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这个曹州府,原来盗匪遍地,最难治理,历任府县官,好多都是为此丢官的。兄弟上任以来,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平民百姓没有不歌功颂德的。蒙宫保赏识,将兄弟从署理转为实授,宫保实是兄弟的伯乐,咱是万分感激他哩。’
铁云见毓贤谈得投机,心想不如乘此进些忠告,使他罢酷政,施仁政,庶可为一方黎民造福。于是婉转地说道:‘大人治理盗贼煞费苦心,不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会不会误杀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断定是非曲直,从没有判错了枉杀无辜的,你听到有人上告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如果大人审案更从容更慎重一些,那是决不会伤害无辜的。因为各人案情不同,处刑轻重有别,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细细审讯,未见得都有罪。最好不用站木笼的刑罚,进了笼子必死无疑,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如果大人体现上苍好生之德,更会使家家户户馨香颂扬了。’
‘哦!?’毓贤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地变色了,他瞅着铁云侃侃而谈的神情,细细捉摸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不入耳的话,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一口认定自己捕盗过严,误杀了良民。别人说这番话犹可训斥一顿了事,这个提调是抚台的世交,既不能得罪他,骂上一顿,又不能让他把这些话传到抚台耳中,妨碍了自己的前途,说不定还会弄得革职查办。他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琢磨如何封住来客的嘴,铁云说完了,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时我也曾仁至义尽,用了各种怀柔的办法安抚盗贼,无奈都不见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笼。一试之后,果然奏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盗贼少了,做到无为而冶,当然用不着站笼了。不瞒老哥,兄弟也非铁石心肠,虽然用了严刑,心中也在暗暗哀伤顽民的无知,巴望不得他们早日改邪归正哩。’
铁云见毓贤的大白脸上现出了似乎十分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戏,倒是个好角儿。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处异乡,防不胜防,何况官场上要顾体面,点到此处,已经够了,改不改只能凭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里说,那时毓贤恼羞成怒,反为不妙。于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不多见,不想卑职今日得瞻宪驾,万幸万幸!’
毓贤心虚,明知铁云话中有刺,不觉动了杀机,当时略一沉吟,问道:‘阁下完了此间的事,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下一站是寿张,然后去济南。’
‘很好,到了省城,烦请代向宫保请安。’
毓贤呵呵腰进内去了。铁云留下来和同知商量如何着手查抄曹州府志和历年河工档案。只听得外间大堂上一声声吆喝:‘大人升堂,带人犯!’比及铁云事毕出府衙,已见衙前十二只木笼,老的少的,都站满了哀苦无告的‘犯人’。铁云打听了一下,说是丁家庄富户丁国梁家前番被盗报了案,得罪了强人,用计栽赃害人,府台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亲自下乡把丁国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来关进了笼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条。一位少妇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会窝藏盗贼,青天大老爷,俺家冤枉啊!’
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受不起苦啊,头儿行行好,想个办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边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脚下垫三块厚砖,让他多挨上两天。你家不是托过人情了吗,你瞧那边三班头儿陈爷来了,你再求他试试看。’
少妇含着一汪眼泪上去和陈头儿说了几句,邀他到府前茶楼上去了。
铁云瞧在眼中,只觉衙前阴风惨惨,木笼夹道,衙门大开,犹如鬼门关,把一个个良民百姓吞噬进去,连一根骨头也不吐。那笼中的百姓一步步迈向死亡,活活地站死,好不叫人惨伤!李贵气得喘着粗气,把主人拉到旁边,泪汪汪地说道:‘二老爷,上济南告状去,把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府台扳倒,否则曹州府百姓都要给他杀光了。’
铁云见四周无人,悄悄道:‘别性急,等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济南,我自会告他,这会儿你千万别露声色。’
李贵点点头,可是悲痛的泪水却一颗颗没阻拦地掉了下来,那泪珠儿犹然带着他胸中侠义腾腾的暖气。
五天之后,铁云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辞别府衙同知,又告别了高升店的掌柜,一大早驱车出北门,在马村集打尖,用了午饭,当晚到达黄河边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车店住下,这种旅店接待过往客商和骡马大车,又称骡马店。夜来无事,少不得和掌柜、伙计闲聊,又听到了毓大人的许多‘德政’。次晨,留下贾司事带了两名差人测量河道,其余的人换船东下。
铁云少年时随父亲去京师,曾在开封柳园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黄河,但见河水浩渺,奔腾激荡,七曲八弯,直向东北而去。那河身却较河南窄了许多,两堤相距不过五六里光景,愈行愈窄,弯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烟稠密。铁云不觉惊叹道:‘山东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来了,毫无退步,怎不年年闹灾!’
掌舵的船老汉听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东河来,这堤是民埝,不是大堤,大堤还远哩。这一段还是好的,倒口子(决口)大概十年一见,过了泰安府平阴县和济南府长清县那才叫险哩,弯多河窄,两道埝子中间不过一二里宽,所以山洪一发,年年闹灾,开起口子,不是一处两处。您老瞧这么稠密的村庄,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来,白天死三百,夜里准死八百!何况一个村子开了口子,那水势滚滚地直往下游几百个村子灌去,遭灾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这水灾比火灾还厉害!’李贵叫道。
铁云道:‘我想起来了,听我家老太爷说过,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河水夺了山东大清河入海。那时正逢洪杨之乱,遍地烽火,朝廷无力修堤,都是当地绅董号召百姓筑埝保家,所以有了这么多的民埝,也正因为百姓原来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很少遭灾,因此民埝和村庄这么逼近河岸。船家,是这样吗?’
‘是是,老爷说得一点不错。’船老汉道:‘俺家就住在长清张村埝子里,城里亲戚劝我搬了吧,搬得远些稳当,可是俺舍不得住了几代的家乡。这田,这屋,这祖坟,这园子,这井,这猪羊鸡鸭,这许多儿女亲家,这摇船打鱼的营生,往哪儿搬?往哪儿搬?还不是顶着。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灵保佑,在俺这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闭,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许多了。’
船尾摇橹的儿子也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烧香祷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还有俺,还有小孙孙们哩。’
船家们苍凉的语声在黄河上空回荡,不知河神听到了没有?可是铁云一行却都为此悒悒不欢了。他们吃的沿河饭,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几年了,也没有听到过紧与灾河为邻的老人的心声,那么哀伤,那么无可奈何地在等着灾难的降临,不想挽救,不想挣扎,听天由命,而天老爷真能开眼降福给他们吗?
铁云默默地伤感了一会,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么加固民埝,要么朝廷拿出钱来,让老百姓搬家,不能见危难而无动于心啊。’
韦司事道:‘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船老汉道:‘老爷不用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钱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睁着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饿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只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船到寿张县停靠,张司事开销了船钱,船老汉搭了跳板,指点道:‘老爷们走稳了,上了埝子,便是周村,过了庄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贤桥,再过去不远就到县城了。’
铁云道:‘我们在县城耽搁几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长清张村一定来看你,老人家贵姓?’
‘俺姓张,村上姓张的人多,为俺腿脚不便,叫俺东街张铁拐,老爷若是到了张村,叫一声“铁拐”都知道。穷人家没有别的待客,黄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是有的。’
铁云告别了老人,和众人越过埝子,进了周村,居然田野纵横,阡陌连绵,都是黄河边上肥沃的滩田,小街上颇有几家店铺,老人们在村口大槐树下吸着旱烟闲谈,孩子们追奔嬉戏,一派安宁景象。铁云叹了口气,万一黄河发了大水,冲破这道不高不牢的民埝,村里不知侥幸能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上了大堤,经过古贤桥,也是一座市镇,不曾停歇,随即雇车进了寿张县城,借寓在吉祥客栈。
铁云去县衙拜会了知县,谈妥了查阅县志和河务档案的事,当天便把县志关于黄河变迁的记载大致看了一遍,即由书吏抄录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旅店,与司事们小饮一番,各自安歇。
李贵在主人屋中搭地铺睡了,半夜尿急,醒来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听得门闩喀喀作响,接着咿哑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李贵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时没有武器,只得拾起一双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静气伏在地上等着。那歹人,手握尖刀,蹑手蹑足进得门来,朝床边一步步靠拢,李贵一跃而起,一挥鞋,打落歹人手中的匕首,又一勾腿将那歹人跌成个仰面朝天。李贵抢过匕首,大喊一声:‘二老爷,有强盗!’肉呼呼的大脚掌立刻踩上贼人的心窝,刀尖对准贼人闪来晃去,吓得那家伙尖声怪叫:‘老爷饶命!’又听得屋外脚步声噔噔地奔了开去,原来是望风的歹人见同伙被逮住,吓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铁云闻声惊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地上有人求饶,才放下心,问道:‘李贵,强盗抓住了?’一边问,一边点亮了灯。
李贵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强人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打了几十下,喊道:‘混帐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爷的命,咱也饶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过去,毫无声息,李贵这才站起来,套上鞋,踢了一脚,见他还在动弹,嘻嘻笑道:‘二老爷,这个坏蛋被咱打晕了。’
铁云等那人醒过来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命李贵揪了他的领子跪在地上,问道:‘你这混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谁教你来行刺的?’
那人叩头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东一带卖狗皮膏药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大街拉场子耍拳卖药,有一位大爷找咱到茶楼喝茶,给了咱十两银子,说是住在高升店有一位河台衙门刘提调,调戏他家媳妇,不便诉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事,割了带发的头皮为证,回去再领五十两赏银。小人实在穷得三餐不饱,一时昏了头,答应下来,从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门,今天到了寿张县,乃是兖州府管辖,所以今晚动手,让徒弟给咱望风,本想事成回去领赏,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时糊涂,千万别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卖药养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饿死了。’说罢又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求饶。
别看李贵个儿又高又大,说话粗鲁,心地却挺仁慈,见王七说得可怜,不觉动了怜悯之心,踢了他一脚,说道:‘二老爷,这汉子着实可恶,幸而不曾着了他的道儿,又穷得可怜,放了他吧。就凭他瘦猴儿般师徒两个,也休想敌咱双手。’王七乘机又哀哀叩求道:‘管家好心肠,求老爷大发慈悲,回家之后必定为老爷和管家立长生牌位,终生供奉。’
‘呸!’李贵骂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没得吃的,还供得起咱和老爷?’
铁云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会,说道:‘王七,老爷知道是谁花钱买了你来行刺,什么调戏他家妇女,全是混话。不过因为我为曹州府百姓主张公道,得罪了人,和我过不去。你受人调唆,上了当,我今饶恕了你,明天就给我离开寿张县,谅你也不敢回曹州府了。以后规规矩矩做人,别再贪图钱财,做那犯法掉脑袋的勾当,听清楚了没有?’
‘小人听清楚了,叩谢老爷和管家饶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说罢又碰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起身走了。
李贵解了手,闩上房门,问道:‘二老爷,你说是谁指使王七干的?除了那个阎王爷毓大人,不会有别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铁云冷笑道:‘姓毓的是个聪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杀不成我,也给我一个警告,不要和他作对。谁知我刘某人是个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声疾呼。’
李贵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爷一样,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
铁云笑了,说道:‘刚才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是福将。’
铁云笑道:‘睡吧,天还没亮哩。’
铁云办完了寿张县的公事,乘船来到治河的平阴、长清两县,六月中,抄录完了长清县的河工档案,正欲再查县志,然后前往对岸齐河县。清早,忽听得城中人声鼎沸,奔走惊告,都说:‘黄河又决口了!’
老残遗恨--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东河’便是山东境内的黄河,众司事听说黄河决口,赶忙出旅店打听,都说是昨儿半夜本县张村决了口,又听说齐河县也决口了,却不详细。铁云跺足叹惜道:‘张村决口,铁拐老人一家遭难了。’立即赶到县衙问个究竟,门上说是县上大老爷、二太爷全都赶往张村抢险去了。铁云回到旅店,张司事也从外边踅了回来,说是‘糟了,糟了,黄河发了大水,水码头船老大都拢了船,只往上驶,不去下游,水路断了。’
测量河道的贾司事已到长清汇合,说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有漩涡,要翻船的,只能抄陆路到济南去,齐河的事以后再去吧。’
铁云无可奈何,说道:‘本县知县、县丞都到张村去了,县里无人当家,县志也抄不成了,只能从陆路去济南,先把下游的事办齐了,再回过头来补上长清、齐河两县吧。’
于是雇了车轿,出长清东门走了半日,来到平安店附近,忽见北方人头攒动,纷纷沓沓,没完没了,尽是逃难的灾民,挑箩担筐,扶老携幼,狼狈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成两股,一股向东前往济南,一股向南去兖州逃生,铁云停轿向一个背着包袱拄了木棍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是张村倒了口子了吗?’
‘是啊。’老人愁苦呆滞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说道:‘惨哪,半夜里都睡熟了,大水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灌进了村庄,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快逃命啊!”可是已经迟了。大水冲到了屋门口,嘟嘟地直往屋里灌,霎时漫到了屋檐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个,来不及逃啊,可怜尸骨无存,她们不知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
老人涕泪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后面跟了容颜惨白的媳妇,怀抱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绝望地直视远方,不知走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铁云急忙又喊道:
‘老人家,张铁拐家逃出来了吗?’
‘张铁拐?’老人茫然了一会,叹口气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遭难,一个也不曾逃出,实在是记不清了。慢一慢,让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来了,张铁拐死了。’
‘啊呀!’铁云浑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么会死的,他不是在外边摇船吗?’
‘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爷儿俩回到家中,喝了一顿酒,临睡前还说:“醉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里埝上开了口子,他没有睡着,听到外面发大水了,急忙叫起全家上屋顶,把家中小孩一个个托上了屋面,儿子说:“老爹,你快上去吧,让俺来托!”张铁拐道:“别跟俺争,快,快上屋去!俺年纪大了,到时候了,还是俺最后一个上,别管俺了。”就在最后一个孙子托上去之后,一阵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儿子赶紧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怜,却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顶上的人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来救人了,俺家剩下爷儿三个,侥幸上了船,才要去救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顶承不起几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赶紧救,一个也不曾捞起,全压在水下面,都死了。’
铁云心境惨然,掏出一些零碎银子给了那老人,老人谢了又谢,继续往前走了。铁云的心灵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骇然,忽觉一阵愧疚,是谁害得这些灾民家破人亡?仿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边,那么是谁之故,他讲不清。他们进了济南城,街上处处坐着躺着行乞的难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们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记客店住下,那趵突泉里里外外竟也住满了灾民,正由府县和地方绅商出面,设了好几处施粥棚赈济灾民。铁云来到帐房间,向掌柜打听水灾情况,掌柜请铁云坐了,叹口气道:‘这回决口的地方可多了,长清的张村,齐河的纸坊,章丘的大寨庄、金王庄,全出事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够惨的了,今年河南没事,是河帅的功劳,山东却遭了殃。’
铁云道:‘虽则东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万一出了险情,口子大,堵口困难,不到冬天不能合龙,也是有利有弊哩。刚才说的那些开了口子的地方,秋后必能合龙了。’
‘但望这样,否则灾民都得冻死饿死了。’
次日,铁云备了手本,由李贵跟随前往山东抚台衙门求见宫保大人,门上挡驾道:‘宫保为了河上出事,已到张村、纸坊查察灾情去了。’
‘请问宫保哪一天能回省城?’
‘这个不知道。宫保的脾气,办事就和打仗一样,河上出了事他会成日成夜驻在工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
铁云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位‘目不识丁’大帅还是往日的豪爽脾气。看来张宫保一时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办完事了再回省城来吧。他初到济南,久闻大明湖和七十二泉的盛名,很想走马看花,先游赏一番,无奈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各县,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为了方便函件承转,命书吏们出去寻觅住房。在紧邻抚衙东首的县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院,由一名书吏留守。铁云又赶写了一份给张宫保的禀帖,命李贵送往抚台衙门,陈述在河南办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帅之命前来山东查阅抄录历年河工档案,请予鼎力玉成,准备回省城时再往禀见。
诸事已毕,铁云与众人继续上路,出济南西门,渡过汪洋一片的小清河来到泺口,这是个商旅辐辏的水陆码头,有绵亘六十里的民埝守卫着,埝上员夫密集,如临大敌。这一带河道较直,没有陡弯险工,河面也较宽,过去不曾倒过口子。埝下便是滔滔奔腾的黄河,岸边停靠了许多船舶。铁云等人下了埝子,雇船东去济阳。船老大和伙计将船撑离了岸,换了舵,摇着橹,渐渐地驶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树木渐渐模糊了,却见上游陆陆续续漂下来不少门窗橱柜,桌椅板凳,时不时氽下一具具尸体,涨得鼓鼓的,不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实惨不忍睹。铁云叹道:‘这回水灾,恐怕死了不少人了。’
船伙计道:‘刚开口子那两天,河面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好在老天爷还算公平,穷的富的一概对待,有一家大财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当全冲光了,老财主淹死了,财主婆急死了,满堂儿孙只剩下一双孤儿孤女,惨极了。往年还有财主家遭了灾,倾家荡产了,孤零零的姑娘被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的。有人说黄河边上的百姓命苦,有人说发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谁。俺说是衙门里人当官不问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怪只怪当官的。’
船老大道:‘老爷们是河道衙门吃公事饭的,听了俺儿子说的话,可别见怪。他不是埋怨你们,只怪山东当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把民间苦难放在心上,从不曾拿些钱出来把民埝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埝,没有官堤,埝子倒口,附近一带村镇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当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们是两样的。’
铁云道:‘你们尽管讲,我爱听。黄河多灾,不在天意,还是官府没有把事情办好。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钱,一心一意扑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来了,才拼命抢险堵口,那已迟了。然而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这是局外人的话,纵是山东抚台,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必也有种种难处。’
船老大道:‘都说俺抚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好官,一年到头常为河工奔走。可是再吃多少苦,还是瞎折腾,大水来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谁不骂抚台?这一回倒了几处口子,俺的亲亲眷眷就死了三户十几口人,村上哪一家亲戚没有遭了大水死了人的?’
于是船家父子们一路摇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书吏们搭讪着,说了许多河上倒口子的惨事,铁云闻所未闻,不由得骇然叹息。
船抵济阳,办完了事,然后又去齐东,最后来到利津县。此处是黄河入海处,港汊分歧,分几股水同时入海。铁云与众司事跋涉步行,来到著名的铁门关河口,黄河至此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归宿地,一泻入海。碧蓝的涨潮吞没了浑浊的黄河水,再不容它放肆地兴风作浪,为害百姓了。远眺大海茫茫荡荡,水天一线,无边无涯没遮拦,似乎已经走到了天尽头,越过大海便将是宇宙外的另一个天外天了。近处滩涂泥淖,海水斯斯文文地卷过来荡回去,轻轻地抚慰着仍然挟了泥沙的黄河水,好似在安抚它,为它轻吟:‘远道辛苦了,安息吧,与海同归大自然吧!’
铁云兴奋不已,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海滩上走着,踩满了一腿泥污,然后浸入温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们喊道:‘我们一路辛劳,大海终于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治理黄河不到大海非好汉,快到海水里来玩一会吧。’
张司事年将半百,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贾司事、韦司事带头和一群年轻人也赤了脚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铁云尽了兴,又和贾司事等用线锤测量了铁门关的河水深度,张司事描绘了河口草图,然后挨次来到韩家垣、丝网口等处河口,因为泥沙沉淀,已有多处淤浅必须疏浚,惟有铁门关通海的河道较深。
这天,忽然接到省城留守处雇人送来张宫保的回信,虽只寥寥数语,却很将铁云夸奖了几句,可见相隔二十年犹有故人之情,铁云着实兴奋了好多时候。
九月初三日,铁云一身风尘,从铁门关回到利津县城,见县城周围水势已开始减退,去县衙打听,果然黄河各处口子都已堵塞。铁云欣然提笔写信,向张宫保祝贺,并且寄去他写的治河论文。刚写完信,又接郑工局易道台的手书,嘱他速回济南查抄档案,以便早日编辑完书。于是铁云将所带人员分作三起,一起由张司事带领,留在利津办理未了事情,一起由贾司事带队倒回去测量河道,都到济南汇合,铁云与韦司事等于初四日启程,一路乘船溯流而上。决口虽已合龙,许多村镇积水犹未退尽,十一日抵达济南,就可以和张宫保相见了。
老残遗恨--二十三 张曜与刘鹗重逢在济南
二十三 张曜与刘鹗重逢在济南
年近花甲的山东巡抚张曜亲自坐镇在章丘大寨庄决了口的堤坝上,督率河防局的员工白天黑夜地奋战,终于将最后一个口子合龙了,然后又巡视了黄河沿岸其他险工地方,方才一脸风霜,一身疲累回到了省城。他上任三年,多灾多难的黄河困扰了他,大部份时间都花在河工上,省中官员和家中姬妾都习以为常了。蒯氏夫人不幸在他驻军新疆喀什噶尔时病故,再没有人在闺房中耳提面命指点他完成鼎鼎勋业了。虽然陆续讨了几房小妾,都只能供他使唤侍寝。久已习惯了怕老婆的他,忽然失去了亦师亦友的贤妻,不禁哀伤痛惜,寂寞空虚,每回捧起书本碑帖,便想起是夫人手把手教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每次批阅下属的奏稿禀帖,又回忆起是夫人教他如何周旋官场趋吉避凶,想着想着,不觉老泪纵横。有人劝他娶一房知书达礼的继室,主持中馈。他说:‘我过世的那位贤德夫人,不但把我从目不识丁教成文理书法都好,连左爵相(左宗棠)都曾赞扬过我写的书札楚楚可观,夫人还教我为人处世,把我从固始县的一介平民扶助成为一方诸侯,如今哪里还能再有夫人这样的奇女子?虽然能娶到通晓诗书的姑娘,那也不过是个书呆子,闺房中做个摆设罢了,又有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夫人既逝,我是再不想娶填房了。’
当时张曜匆匆进了内宅沐浴更衣,当家的大姨太太过来说道:‘老爷,可等得我急死了,今天九月十三,十七就是老爷五十七岁大寿,司道府县都已在筹备庆典,交给祥符县去办了,县里问过几次,老爷都还没回来,他们急,我也急,幸亏老爷赶回来了。’
‘什么话!我赶回来是为了做寿吗?’张曜气呼呼地横了大姨太一眼,只为夫人故世,内院没人当家,才由大姨太挑起了这份担子,可是一言一语往往惹他生气。他觉得蒯夫人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清雅智慧,仰不可攀,而大姨太这些人是凡间俗女子,连俯伏在夫人脚下烧香都嫌俗气,他不能忘情于夫人,便只有时时烦恼发脾气了。
大姨太很不服气,撇撇嘴道:‘通省官员都要为老爷热热闹闹做寿,省内省外的寿礼都已由外帐房陆陆续续送了进来,能扫人家的兴吗?往年不也做寿的吗?这是帐房送上来的礼单折子。’说罢,把厚厚的好几份折子递给了张曜,有省内的,有省外的,有司道班子的,也有府县班子的。
张曜对于下属和有求于他者所送的财物,乃至标标致致的姨太太,未能免俗,向来也是如数笑纳的,此时心情不好,随手把折子撩在一边,皱了眉道:‘下面这班人也太不识时务了,黄河倒了好几处口子,死了那么多人,才合上龙,就大办寿庆,不会被人说闲话吗,给京中见钱眼开的混帐都老爷们知道了,又有文章可做了,何必呢。’
‘哦,这个我倒不曾想过,可是也不要紧,是僚属为宫保做寿,又不是老爷发帖子打抽丰,怕什么?’见张曜不再言语,又道:‘只有三天时间了,准备照老规矩,十六日暖寿,十七日正寿,十八日寿翁谢客,十九日客谢寿翁,得忙好几天哩。’
‘好啦,好啦!’张曜皱眉挥手道:‘随你们怎么办吧,反正到时候有了女眷来,你招呼着就是了。’
大姨太满心欢喜地点头应允了,自从夫人去世,她虽没有被扶为正室,但是里里外外都由她出面,俨然一家之主,胜过了其他几房姨太太,纵不如那些年轻的人得宠,但有了这样的体面,她也就很满足了。
次日上午,张曜正在签押房批阅公事,门上送进来一份手本,乃是候选同知刘鹗求见。张曜欣然道:‘他来了!世家子侄,就在签押房传见吧。’
门上差人将铁云引入签押房,儿时记忆中的魁梧大汉已是鬓发满霜,络腮胡子也斑白了,那豪爽的性格依然如旧,含笑站在那里打量铁云。铁云上前请了安,张曜扶他起来,呵呵笑道:‘一别许多年,都长成这么大了,难怪我的胡子白了。’
让铁云在旁边椅上坐了,说道:‘上次接你来信,才知道尊大人去世,惋惜得很。我们相知很深,可惜后来我去了新疆,竟不曾再见面。他刻的那颗“目不识丁”图章还在用哩。’
铁云笑道:‘还带在荷包里吗’
张曜哈哈大笑道:‘那是往日年轻气盛时干的勾当,那口气早已出了,还带他干吗?你知道吗?那个混帐御史刘毓楠贪污索贿,被别人参了一本,罢官回到河南祥符县老家,穷途潦倒,我还送过他一笔银子,信上就盖了那颗图章,哈哈,他还写信来哭巴巴地道谢哩。’
说了一会闲话,铁云谈起了抄录档案的事,因为河帅限时完成,时间紧迫,打算借了档案自己派人抄写,请宫保和河防局说一说。
这些小事不在张曜的心中,他无可无不可地说道:‘既然你们有人抄录,也好,省得河防局再派人了,他们恐怕也忙不过来。’
铁云听了大喜,连忙离座打躬道:‘谢宫保玉成。’
张曜道:‘这次郑工合龙,你在河上吗?’
‘卑职自始至终参加,蒙河帅吴大人栽培,保了候补知府。’
张曜取手本看了,诧异道:‘怎么你的手本上写的是同知?’
‘卑职让给大哥孟熊了。’
张曜啧啧赞道:‘好,有义气,不愧是手足之情。好好干,既然河帅赏识你,以后再得个保举吧,不过——’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惜吴大人今年惹了乱子,若是他那边有个什么长短,你就到山东来,山东年年闹水灾,我这里正需要懂得治河的行家。’
铁云不知河帅出了什么事,不便细问,便道:‘谢宫保栽培。吴大人与卑职有知遇之恩,他在一日,卑职必留在河南效力,若他不在,方能来山东供宫保驱使。’
‘好,不忘本,不背恩,才是好男儿大丈夫的本色,今后河帅若有变动,你就写信来,我会正式咨照河督衙门把你调过来的。’
铁云乘宫保高兴的当儿,说道:‘卑职去过了曹州府,见到了毓知府。’
‘唔,毓贤这个人很能干,曹州府盗匪那么多,都给他制服了,不容易。’
‘卑职在府衙门口看到了十二只站笼,经常犯人满笼,每站必死。’
‘这个我听说过了,乱世用重刑,治理曹州府不能不这么办。’
‘据说站死了上千人。’
‘不会有那么多吧,不要去听信道听途说。况且盗匪多,当然处刑的也多,不处死一些人,怎么能做到路不拾遗,盗匪绝迹?’
‘只是听说冤死的也不少。’
‘哦。’张曜抚摸着络腮胡子,沉吟道:‘毓贤办事大刀阔斧,我很中意。难免不有些差错,不必挑剔。宁可错抓,也不能错放,放手让他去干,才能把曹州府治好,管头管脚还能办大事?山东官员都像毓贤那样精明干练,山东也就大治了,我还嫌山东只有一个毓贤哩,多一些就更好了。’
铁云听了瞠目结舌,知道张宫保重用毓贤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再饶舌也无用了。张曜也无话可说,端茶送客。
不料铁云以后去河防局借阅档案,却连连碰了钉子,吉提调推黄提调,黄提调推施会办,施会办推张总办,张总办又找不到人。一会儿说档案寻觅困难,还是由本省派人抄录的好;一会儿又说未奉宫保明示,不便照办;一会儿又说:‘抚台虽有吩咐,我辈委实无法办理。局中历年成案如乱头发一把,堆放在好多处,无从理起,况且局中又在修理房屋,哪有你们插足的地方?抚台如催得急,只好抄几条各年的上谕以敷衍塞职。不然,各有专职,哪有时间兼顾。’
正如铁云在给郑工局总办易道台的禀帖中所写:‘窥其意,若谓如此大著作,山东固无人做,亦不能让河南人做。’铁云无奈,只得又两次谒见了张宫保,并写了一封禀帖诉苦,总算由张曜下了手札,河防局无可推托,又磨蹭了些日子,方才可以着手工作,双方的关系已闹得非常僵了,种下了日后铁云在山东不如意的祸根,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铁云在大王庙借了两间空屋,日夜整理河工档案,查阅抄录,抄了几卷就专人送往开封,供易道台编书。比及完事,辞别张宫保回到开封,已是光绪十六年的正月初五日。”
铁云才进河督衙门,便听到同事们纷纷相告:“哎呀,铁云兄,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可急坏了郑工局的易观察,他原想在吴大人离豫之前交卷,现在来不及了。”
“怎么吴大人要走吗,上哪里?”
“大人老母病重,告假回里,明天就要动身了。”
铁云不及梳洗,放下行装,赶忙闯到内衙来见河帅。大澂因为冒冒失失上了奏折为光绪皇帝生父醇亲王请求封号,惹怒了慈禧太后,挨了谕旨严厉训斥,心情消沉,时时准备挂冠。恰巧得了家信,说是老母病重,便乘机拍了电报给军机处,请求给假侍母,朝廷向重孝道,立时回电谕准,河道总督一缺着河南巡抚倪文蔚暂时兼署。大澂交卸了印信,决心不再回任了,内眷也一起回苏州,不留半点依恋。无官一身轻,正在内书房中诵读佛经。古来文人若逢不得意时,往往遁入禅门以求解脱,时来运转则又抛下佛经,扣上乌纱,出山做官了,历朝如此,不足为奇。
听差来报:“刘鹗求见!”大澂命引入书房,笑道:“我正惦记着你在山东,听说诸事不很顺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不到还能见上一面。”
铁云道:“山东张宫保听得晚生转述河帅的意思,鼎力赐助,幸而及时赶回来为大人送行。”
大澂道:“家母有病,理应回家侍养。所遗憾的,未能见到两书一图的竣工,我已写了一篇序文交给了易道,将来先缮写一部送呈朝廷,再行刻印,这都将由后任接办了。”说罢,长叹一声,不胜惆怅。
铁云惊讶道:“大人不回任了吗?”
大澂掩饰道:“家母病重,难有起色,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本想待书成后,为你专案请奖,现在只能留待后任来办了。好在倪中丞忠厚长者,与我共过患难,事事如同一体,我已托了他,他也答应了,你放心就是了。”
铁云离座揖谢道:“谢大人栽培,终身不忘。”
次日,吴大澂裘袍马褂,风披暖帽,潇洒飘逸地离了开封,河南抚台马河督衙门大小官员出城相送,铁云尤其怅怅难舍。不料吴母果然病得不轻,大澂到家不久便故世了。大澂报了丁忧,从此在家守孝,直到光绪十八年孝满起复,皇上念他才华可用,才又出任湖南巡抚,还是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惜铁云却失去了一位识才的伯乐,对他一生影响不小。若是他继续跟着大澂办事,做个实缺府台、道台都是可能的,那么就没有后半辈子写《老残游记》的刘鹗了,人间多一道台,世间少一奇书,幸耶,不幸耶?
这年二月,朝廷任命江宁布政使许振祎为新任河道总督,铁云不再指望在素不相识的新任河道总督手下能有什么作为,于是毫无留恋的写信给张宫保,张曜立时发了咨函,向河道衙门商调刘鹗。那时许振祎尚未到任,倪文蔚成人之美,咨复同意照调。三月,《豫直鲁三省黄河图》竣事,铁云随即告别衙中同仁,带了李贵来到济南,希望在张宫保的扶掖下,能有一个顺心如意的前程。
老残遗恨--二十四 奉调到山东,风云突变
二十四 奉调到山东,风云突变
铁云和李贵到了济南,因为县西巷的房屋已经退租,便仍借寓在趵奕泉附近的祥记客店。次日一早去抚衙禀到,李贵投了手本,铁云被引入府县厅中暂坐,这天不是辕期,厅中只有两个人候见。铁云刚踏进屋,忽然一位官员过来,一把抓住铁云双臂,说道:“铁云老弟,不想在这里相遇!”
铁云见那人素金顶,五蟒四爪补褂,容颜清瘦刚严,髭须杂垂如草,很像是黄葆年,却又穿了官服,一时竟不敢相认。那人眨了眨近视眼,不悦道:“几年不见,连黄三哥也认不出来了。”
铁云这才一把抱住他,叫道:“该打,该打!竟认不出是三哥了,可是别怪我,你这身袍褂,怎么也和黄三先生联不上,我还当是哪一位县太爷哩。”
黄葆年邀铁云坐到炕上,说道:“惭愧,惭愧!去年侥幸选上大挑知县,在北京等候吏部分发,又孝敬了些银子,抽签分发山东,在扬州过了年,来到济南,又等了两个月,藩司方才挂牌署理兖州府泗水县,是个‘冲繁难疲’四字俱无的‘简县’,还不曾去赴任。今天是来向抚台禀辞的。这些年,天各一方,音讯少通,实君(毛庆蕃)去年中了进士了,你知道吗?”
“知道,去年五月,他回南边搬家眷去京,顺道到淮安来,见到了我大哥,告诉这件大喜事,那时我行踪不定,又隔了几个月才接到家信,很为他高兴了一阵。”
“听到实君说,你在上海经商折了本,已去河南当差,怎么也到山东来了?”
铁云略略说了经过,笑道:“我也是来禀到的,以后就在济南住下去了,可惜泗水县不在黄河边上,否则倒是可以常常到你县衙来吃白食,打秋风。”
黄三先生嘬着残缺的牙齿,嘿嘿笑道:“济南到泗水也不过两百多里路程,方便得很,只怕你不来。听说县虽小,风景绝佳,待我去了,自会写信告诉你。”
这时炕那头歪身躺着一位姓冯的水晶顶官员,坐了起来接嘴道:“巧得很,鄙人正是泗水县人,不是俺夸家乡好,城东五十里陪尾山下有一座‘泉林’,若是见了,真是开了眼界了,济南七十二泉和杭州的九溪十八涧哪能和它相比。你想,泉而成林,还会少吗?有人统计过,光是叫得出名堂的奇景异泉,如白虎泉、响水果、红石泉、双睛泉等等,就不下七十二处,此外大泉一十有八,小泉多如牛毛。有的泉水涌了出来,嗤嘟嗤嘟喷得好高,有的淅淅沥沥直往岩缝外渗,然后从岩顶上一颗颗滴落下来,那声响叮叮咚咚,格外清亮悦耳,是别处没法听到的。泉水七曲八弯,形成一道道的溪流,汇入到泗水中去。你若在那里漫步,只见泉连着溪,溪水又穿过泉,才过一溪,又是一溪,溪这头是泉,泉那头又是溪,别看涓涓细流,却潴聚成了一座座浅池深潭,清澈见底。相传孔老夫子就是在游了泗水泉林,才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铁云笑道:“我记得论语‘子罕’篇中记的是:‘子在川上曰’如何如何,好像他老人家是在河上发出的感慨吧?”
葆年忙圆场道:“曲阜与陪尾山泉林只隔五六十里,迈步便到。老夫子必是带了学生常来游玩的,玩着玩着就到了泗水边上——那时候叫做洙水,看着涓涓泉水竟然汇而成河,昼夜奔逝不息,不觉就惊讶起来发了感慨了。”
“是啊,是啊,正是这样。”冯同知高兴地又道:“这个话,年代久远,没了对证,可是乾隆皇上南巡,好几次到了泗水泉林,修了行宫,却是实实在在的,至今还有御桥,文桥,武桥,石船,游亭等遗留下来,还有许多御笔题咏碑刻,这可是不能闹假,你们到了那里就相信了。”
葆年道:“铁云,有了这么好的景致,就是不在黄河边上,你也会不请而来吧。”
铁云大笑道:“一定,一定,听了这位老哥的话,我游兴大发,已经馋涎欲滴了哩。”
葆年与冯同知通了姓名,拱手道:“请问阁下打算回泗水去吗?”
“不,我是捐了候补同知,今天来禀到的,虽然有了京师的八行书,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补到实缺,只能在省城等着。他日若有机缘回乡,一定到县衙来拜会。”
正说着,忽听到脚步声音,有两个人经过门口向司道厅走去,一人官服,另一人是穿了便服的老者,矮瘦清癯,脚步却甚健。铁云抬眼一瞥,恰与一位暗蓝顶官员打了个照面,不是别人,正是多次打过交道的河防局会办、候补道施少卿,(便是《老残游记》中的观察史钧甫)。铁云赶忙过去请了安,施观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不是回河南去了吗?”
铁云楞了一下,说道:“是回去过了,这次是宫保商准河台大人咨调过来的。大人没有听宫保提起过吗?”
施观察嘴角微微一牵,昂首道:“宫保事忙,有些小事哪能记得许多。”于是转过脸去恭敬地向同来的老先生伸伸手道:“薛大先生,司道厅上坐吧,我已和宫保大人说过了,对于上海来的大善士,他久已景仰,正在里面恭候,不消多等,便要会见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进司道厅去了。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文巡捕亲自出来恭请,说道:“宫保大人有请施大人和薛大先生。”霎时仪门大开,戈什哈一路传呼:“宫保大人出接!”
黄葆年诧异道:“什么上海大善士,竟然这么威风!”
冯同知道:“兄弟是本省人,熟人多,消息也灵通。刚才那位薛大善士以经办慈善赈灾起家,经手的白花花银子无其数,别看他只穿一身灰布旧袍,那是穿给别人看的,其实发了大财,家乡田也置了,屋也造了,自己捐了候补道,儿子、孙子都捐了大大小小的官,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成了上海的财神爷,没有哪一省的制台、抚台不巴结他的。去年夏天本省黄河倒了口子,抚台一个电报打到上海,委托薛大先生经办赈济鲁灾募捐,那些想捐官的大爷们,既做了善事,那实收的折扣又比吏部划算,纷纷出钱认捐,竟也捐到不少款子。去年秋间,薛大先生带了第一批捐款二十万两银子来山东,辛辛苦苦,跑了治河上下数百里,着实为灾民做了些好事。究竟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一层层经手的官员中饱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这次听说又带了第二批捐款三十万两银子来,还不知又有多少人发了财哩。”清廷滥卖官衔,还可以照规定的银两打折扣实收,赈灾捐款折扣最大,价钱最便宜,所以冯同知才说这番话。
这时,又走进了一位满面烟容的素金顶官员,是卸任的知县,姓童,恰与冯同知相识,进来寒暄了一番,接过话头说道:“听说这三十万两银子,现在是宫保亲自在过问,恐怕由不得大伙儿插手了。”
冯同知道:“老哥何以见得?”
童知县道:“鄙人内兄在藩司衙门办事,听说有人向宫保大人献计,说是山东境内连年闹水灾,都由于黄河河道太窄,洪水一来就把民埝冲开了口子,所以打算用这三十万两银子迁走一批民埝内的百姓,还地于河,拓宽河道,庶几不致年年闹灾。”
冯同知道:“怪不得刚才河防局的施观察陪了薛大善士进去了哩。”
话音未落,铁云忽然站了起来叫道:“坏了,坏了!”冲动地就想往外去见宫保,却又停下脚步,搓手顿足,在厅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才好。葆年惊问道:“铁云,想起什么事了?”
铁云道:“不好了,不知是谁向宫保出了这个迁地让河的馊主意。古来治河之道不与民争地,而今这个主意,恰恰相反,正是夺了民地来加宽河身,殊不知河愈宽,愈加容易泛滥,我见了宫保非力争不可。”
在场的人一时都听不明白,葆年道:“老弟初来,入境从俗,如果宫保已经决定下来,你就不必再争了,争也无用。”
“不不不!”铁云挥手叫道:“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我一定要力争!”
又过了好一会,听到宫保送客,施观察陪了薛大善士走了,门上差人进来传话:“宫保有请刘老爷。”
铁云拱手与葆年相约:“今晚我到尊处来作长谈。”
葆年拱手道:“谨如命,杯酒恭候。”
这一回张曜在厅堂东暖阁接见了铁云,淡淡地说道:“你来了,书印出来了吗?”
“刚完稿卑职就动身了,待到刻印出来一定送呈宫保大人。”
“哦,很好,住处有了吗?”
“暂时住在旅店,再觅下处。”
“唔,很好。”
铁云敏感地察觉到张宫保眼神闪烁,浓眉微蹙,迥不如上回相见时的热情,不知什么缘故。正在疑惑,忽听宫保说道:“你的差使,刚才我和河防局施道说过了,由他们给你安排,他回去商量定了,藩司挂了牌,我会下札子给你的。”
铁云觉得张宫保似有为难的地方,他猜得一点不错,刚才施少卿听宫保说,将刘铁云派到河防局当差,便一口推辞。说道:“刘某人上回为了抄录档案,态度傲慢,和局中上上下下闹得意见很大,若是来到局子里,必定难以相处,是否请宫保另行安置吧。”当时张曜瞪了他一眼,说道:“刘铁云是治河能手,在河南立了功,是我特意请了来的,不去河防局却上哪儿?”施少卿推托道:“那么职道回去和张观察商量了再定吧。”张观察便是河防局总办张上达。张曜为了铁云的差使没有着落,不好交代,心中烦恼,又觉铁云不该以客卿地位初来山东便把关系弄僵,想必脾气也不甚好,因此把提携故人子弟的一番热忱,忽然冷淡下来。此时铁云若是知趣,稍稍收敛锋芒,不要再惹得宫保不悦,那末日子久了,张曜也许会改变看法。可是他那倔犟性子,从小如此,而且越来越厉害,也不看宫保的颜色,贸贸然地脱口问道:“听说有人向宫保建议,将黄河边上民埝里面的百姓迁地让河,有这回事吗?”
“有。有些地段两道民埝之间的河身只有一二里宽,还有不到一里的,年年闹灾,让百姓搬家迁移,却又安土重迁,谁也不愿。我来上任之后,就有人向我提出汉朝贾谊的治河三策,那上策是不与水争地,将当水之冲的民居迁走,可以永无水患,只为没有这笔钱给百姓搬家,才耽搁了下来。现在上海的慈善家也向本省提出,与其年年决堤赈济,何如一劳永逸迁移百姓,并愿拿出赈余捐款做这笔经费,所以又旧事重提了。”
“大人,使不得!”铁云忘形地叫道。
“干吗?”张曜瞪了铁云一眼,有些不乐了。
铁云指手划脚地说道:“黄河上游挟了泥沙奔腾而下,到了河南山东地势转为平衍的地方,那泥沙沉淀下来,愈积愈多,河床越来越浅,纵然堤岸越培越高,到了伏秋大汛也容纳不了那么大量的洪水,势必决破堤防,寻求出路。治本的办法,惟有约束河身,使激流行于中洪(河道中央),逼溜攻沙,冲刷河床,才能将泥沙带入下游出海而去,这才是根本办法。如果破了民埝,与民争地,河身宽了,泥沙反而冲刷不掉,愈沉愈多,河床垫高了,也会闹决口,岂不是个祸根,哪里谈得上是上策,还请宫保三思。”
张曜皱眉呵斥道:“书生之见!逼溜攻沙的道理谁人不懂!现在准备破的埝子只有一二里宽,不破怎么得了!与民有利无损的事,为什么不干?”
那铁云固执得很,不问是否顶头上司,自以为对的,非要顶个明白,当下又道:“民埝后面不下十余万户,即使迁走三万户,三十万两银子,一户也不过摊到十两银子,杯水车薪,哪够移民重建家园垦荒造田维持一年生计的用度,到头来,不被水淹,也必致家破人亡,饥饿而死,所以这个主意千万听不得。”
张曜不耐烦了,霍地端起茶杯,沉下脸道:“你不用多说了,回去等候挂牌吧。”
铁云只得狼狈打躬退出。几天之后,黄葆年赴泗水上任去了。铁云后来结识了在抚衙幕中作文案的姚松云和高尚尊,即是《老残游记》中庄宫保的文案姚云松和高绍殷,尚尊邀铁云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然后又帮他在小布政使街租了一所两进房屋,预备将来接家眷来住。可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不见藩司挂牌。
老残遗恨--二十五 黑妞和白妞,刘鹗人生的重大转折点
二十五 黑妞和白妞,刘鹗人生的重大转折点
铁云闷极无聊,把济南城中景色幽美的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黑虎泉都赏玩够了,又到明湖居戏园听了王小玉(白妞)姐妹的鼓书(梨花大鼓)。小玉是曹州府范县人,今年二十四岁,容貌姣好,弹三弦的是他的父亲。他们原在外码头临清州卖艺,红遍一方,后来被省城一位官员发现了,介绍给明湖居老板,来到济南说唱,一炮而红,风靡了整个济南城。上至红顶蓝顶大官,下至商贩夫役,无人不知小玉,无人不爱听她的说唱。家境也渐渐富足,买下了几百亩良田,添了一驾双套辕大车。铁云初听鼓书,也为她那出神入化的声腔之美所倾倒,如醉如痴,全身心都被吸引住了,直觉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尚不足以形容于万一。李贵站在最后一排,也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说得最快的时候,也字字清晰,毫不含糊,确有过人之处。可惜听了没有几场,小玉就出嫁了。她为父母赚够了钱,直到成了个大姑娘才自己看中了一个家境平常年轻有为的秀才,父母虽然不甚愿意,却拗不过女儿,她俩双双成亲,在济南城中传为美谈。她那妹子黑妞是因为家中闹大水穷困无路,才被小玉父亲收为养女,教她学唱,虽然书艺不及姐姐,也就很不错了。可惜白妞嫁了之后,黑妞被一个富商老翁看中,要买作小妾,黑妞不愿,被养父母责打了一顿,不久就跳湖自尽了。时人有诗慨叹:“黑妞已死白妞嫁,肠断扬州杜牧之。”
铁云觉得在省城候差兴味索然,便和李贵说道:“老爷去外地走走,你留在省城,每天去藩院看看挂牌了没有,若是有了,就来告诉我。”
李贵愁眉苦脸道:“我的老爷,你海阔天空,屁股坐不热板凳,到哪儿去找你?”
“胡扯!”铁云忍住笑道,“我先上泰山观日出,再去曲阜朝圣,然后去泗水见黄三先生。别的地方你都不用去,就到泗水县衙来寻我好了,若是我还未到,你就等着。”
“若是走岔了道呢?”李贵嗡着鼻子咕噜道,“我出来了,你却又回来了,谁来侍候老爷?”
“别噜苏!去雇一辆骡车,老爷明天就动身。”
铁云游历了泰山、曲阜,然后来到泗水。到达县衙时,县大老爷葆年正在坐堂问案,铁云悄悄站在廊下窥看,只见葆年官服巍巍,高踞堂上,本来不苟言笑铁板似的脸上,更觉仿佛刮得下冰霜一般,严厉非凡。他拍一下惊堂木,喝命差人用刑,犯人杀猪似的大喊冤枉。听到堂上打板子的声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犯人不住惨叫,葆年又厉声喝道:“还不快招!”铁云觉得一丝悲哀涌上心头,不忍再看,转身回了出来。又等了一会,审案完毕,门上通禀进去,葆年慌忙亲自迎到中门,笑道:“铁云,我知道你必定会来的。”铁云笑道:“三哥在这里,我能不来问安吗?”进了花厅,四边无人,铁云摇头道:“好一个县太爷,坐堂打板子,简直认不出是当年的黄三先生了。大概一个人做了官,心就狠了,怪不得毓贤在曹州府那么无法无天。”
葆年摇手道:“铁云,别把我看成是毓太尊一派人物,其实是做此官不得不行此事,审案子不动刑谁肯招认?你读过唐人高适做封丘县尉时写的诗吗?‘祗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醉,鞭挞黎庶令人悲。’我的心情何尝不也如此。”
铁云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挂冠而去吧。”
“老爷也真会开玩笑,才上任就辞官,半辈子心血岂不白费了。”
“老夫子别当真,我是跟你开玩笑。”
葆年笑了,说道:“你是告了假来的吗?”
“什么告假!你走之后,这么多日子,宫保没有给我差使,看来凶多吉少。我先把河防局的人得罪了,现在连宫保也不乐意于我了,大概是那一天为了治河让地的事,太把宫保顶撞狠了。”
“老弟,处世待人还是谦和些好,太露锋芒,超群脱俗,图一时痛快,将会贻恨无穷。”
“是啊,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却改不了。在省城闷得慌,所以到泗水来消消闲气。”
“好,我正愁这里无人可谈,你来了,可以多住几日,上回说的陪尾山下那座泉林,我到任了忙忙碌碌,竟不曾去过,明天是休沐的日子,早些动身,我陪你去作一日之游。”
次日游了泉林,果然处处泉水叮咚,溪水淙淙,漫山遍野,蔚为壮观,而青山拥抱,天地幽旷,又非局处尘世的济南诸泉可比。铁云笑道:“泉林名不虚传,我若是做这里的县太爷,就把县治搬到这里来,也好朝夕赏玩。”
葆年道:“这座泉林以幽美清旷取胜,若是人烟稠密,必定弄得十分俗气了。”
葆年又陪铁云去游了一里路外的卞桥,此桥建于金代以前,是山东境内所存最早的古桥了,三孔石桥,雕琢华美,两人站在桥上欣赏夹岸杨柳依依,桥下碧水长流,不约而同感叹道:“我们仿佛又回到扬州瘦西湖了。”
铁云在泗水兴尽而返济南,回到小布政使寓所,李贵嘀咕道:“二老爷,我的腿都跑断了,也不曾见到什么挂牌不挂牌。”
铁云也觉诧异,又不便去催,甚至没有熟人可以打听,原来所认得的河防局官员,如今成了冤家了。抚院文案上姚松云和高尚尊虽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等到五月中,藩院才挂牌出来:“刘铁云——河防局提调。”铁云冷冷地叹了口气,并不感到高兴,他懊悔不曾留在河南,同是河防提调,何必大老远跑到山东来受闲气。他备了手本,去抚院禀见宫保,张曜究是豪爽汉子,上回铁云顶撞的事已经忘了,客气地接见了他说道:“我已下了札子,委你为本省黄河下游提调,以后下游河工上的事就由你负责了。你拿到札子,就去河防局禀到,听从差遣,与同事们和睦相处,不要有隔阂。你是我要了来的,给我争个面子,莫让别人说你的闲话。”说罢端茶送客。
铁云悒悒不乐地随即来到河防局,总办张观察公出,由会办施观察接见,说道:“很好,既然宫保下了札子,以济南泺口为界,下游的事就借重你了。不过你虽在河南办过河工,未必熟悉山东的事,况且下游路线长,河道窄,险工多,历来倒口子多数是在下游,事情不大好办。原来下游是黄提调经管的,仍然由他和你两个人共同经办,彼此也有个商量,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谈谈。”
铁云道:“两人同办一事,总该有个主次吧?”
施观察毫不迟疑地说道:“当然黄提调为主。”看到铁云两眼炯炯地盯住他,似乎很不满意,便又解释道:“他在河上十多年,各处堤埝情况熟悉得很,他在,我们放心。”
铁云默默不悦,宫保下札委他主管黄河下游,到了河防局,却做了黄提调的从属,这个黄提调心胸狭窄,去年抄录档案就屡屡刁难过他,今后看他的颜色行事,这日子还能过吗?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暂时只能忍气吞声敷衍一阵再说,究竟不甚服气,忍不住冷冷地说道:“不论为主为次,都是为了公事,卑职都无所谓,但是有一点事关国计民生,不能不争。”
施观察不悦道:“什么事才到任就要和人争论?”
铁云激动地说道:“历来治河有两种主张,一是汉朝贾谊说的,把首当水冲的百姓迁走,让地于水。二是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等治河名臣的经验之谈,主张不与民争地,惟有约束河道,逼溜攻沙,才是治河的根本办法。”
施观察皱了眉头打断他的话道:“不要说了,你的意思我已从宫保处听到过了。你忘了潘季驯是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的人,他那个时候黄河早已掉头向南夺淮入海,他提出的以水攻沙的主张,乃是筑高堰束淮水,借淮水之清以冲刷黄河水中的泥沙,和今日山东情况截然不同。本省黄河原是大清河的河身,那么狭窄,不破埝行洪放宽河身能行吗,决了口,受害的还是百姓,怎么叫做与民争地?真是胡说!”
铁云不肯认输,又掉转话头道:“说到破埝行洪,卑职去年夏天测量河道,亲眼目睹济阳以下破了民埝,事前并不通知百姓迁移,仓促之间,洪水漫过埝顶,淹死的,倾家荡产的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做法似乎有欠妥当,现在听说又筹了一笔钱,准备废埝守堤,似应慎重才好。”
施观察连连摇头道:“刘提调,你又不知扯到哪里去了?去年济阳以下各处决口乃是洪水来势凶猛,冲毁了民埝,才倒了口子的?何尝是咱们河防局事先就决定废埝守堤呢?再说济南府境内泺口以下,包括济阳县,南北两岸都是只有民埝,没有大堤,怎会破埝守堤?破了埝子,去守什么?你这些说法岂不可笑!至于准备筹一笔钱,将河身最狭的地段废埝改堤,放宽河身,确有这个想法,可是仔细一算,须要新筑有埝无堤的南北堤岸,长达三百多里,区区数十万两银子,哪里够花,只得搁置下来,这事你也不用再提了,先熟悉情况,少发议论,踏踏实实工作吧。”
当时施观察说罢,向门外喊道:“来人!陪新来的刘提调去见黄提调!”
铁云只得仓皇起身告辞。黄提调表面客气得很,说道:“老兄来了,再好没有,我正忙得分不开身。”可是样样事权一把抓,把铁云冷搁在一边。若是铁云开口提了什么不同看法,他便说:“老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一句话就把铁云堵回去了。后来看他实在闲得无聊,便差他下到各地去巡视河工险段,这年七月,决了上游齐河县高家套,不久就堵塞了,下游各地幸而没有出大事故,这也不无铁云的功劳。
秋汛过后,河上安然无事,铁云回到省城,寂寞无聊,便想回淮安去接家眷,不过王氏多病,若英正值收租季节,不能离家,惟有茅氏可来,于是差李贵先回淮安向若英要钱接济,再去镇江接茅氏来济南。
将近年终的一天,铁云在妓女花红宝家请客,吃得酩酊大醉,一夜春风浑不知身在何处,日高半空,方才醒来,惦记茅氏恐将来到,匆匆返回家中,究竟宿酒未醒,又和衣睡得昏头昏脑。忽听到院中人声嘈杂,车辚辚、马嘶嘶,童声叫喊,夹着李贵的大声吆喝:“二老爷,镇江太太接来了!”
“她们来了!”铁云一跃而起,揉揉眼,赶紧穿过堂屋,跨入院中,只见院中刚刚停下三辆骡车,前面车中坐的正是娟秀娇美的茅氏瑞韵和丫环阿桂,后面一辆坐着厨娘与奶妈,身上坐着四岁的大绅。李贵过来请了安,说道:“二老爷,李贵交差了。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把镇江太太和四少爷平平安安接来了。”又向车上喊道:“下车吧,到家了,都下车吧。”
铁云含笑迎上前去说道:“端韵,路上累了吧,啊,孩子大多了,让爸爸抱抱!”
他抱起大绅亲了一亲,大绅却怯生生地避开了。瑞韵由阿桂扶着下了车来,腼腆地福了一福,笑道:“老爷这一向安好!”
铁云把孩子交给了奶妈,挽着瑞韵进了上房,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寂寞死了。”
李贵搬了一大堆行李进来,铁云笑道:“带了这么多东西,简直是搬家了。”
李贵插嘴道:“太太来了,小少爷也来了,这才像个家,能不要这么多东西?哪像咱们现在这样空空荡荡,甩甩手,迈出大门,就算搬家了。”
铁云笑道:“李贵就是话多!说的倒也实在,这两年从河南混到山东,三餐乱套,起居无常,这个光棍生活实在把我闷够了。原来屋里鬼也捉得出来,现在毕竟虎虎有生气了。”
李贵取出一叠信件,交给了铁云,说道:“大老爷、三姑太太叫我带了信来问候,还有别的许多信,您看吧。”
铁云捧信坐在一旁,先读了三姐的信,密密小楷,足足写满了五页,洋洋溢溢,流露了思念远方手足的无限深情,使他好像就是儿时伏在胞姐膝前,聆听姐姐的谆谆絮语,殷殷嘱咐,如沐春风,暖人心扉。又拿起大哥的信,却是厚厚一包,不觉诧异,拆了信,掉出来一厚叠文稿,原来是罗振玉论治河的文章。大哥信中写道:“老太太与合家安好,请勿挂念,近与罗叔蕴(振玉)君谈及山东抚幕关于治河之事,叔蕴亦反对‘让地于河’之说,并写了万言长文,以申其意,今随信检附,亦可见天下尚有知音在也。”
铁云大喜,不管庭院中人声嘈杂,急忙将罗文一气读完,竟与自己主张大致相同,痛快极了,不禁拍案叫道:“知己!知己!不料天下尚有对治河有如此独到研究的人,我还以为罗叔蕴仅仅是个书呆子哩。”
读完了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乘着瑞韵督率丫环在铺设衾褥,便缓缓地踱了出来。李贵开销了车钱,车夫赶着骡车驶走了。铁云把李贵叫到身边,问道:
“银子怎么没有带来?衡二太太说些什么?”
李贵拍拍脑袋,傻笑道:“哎呀,咱把老爷的正经事忘了。”说着,从胸前掏出一只信封,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说道,“衡二太太说:‘去跟二老爷说,哪有从家里带钱出去做官的?
家里银钱来之不易,请二老爷撙节些用,少往窑子里白扔钱!’”
“什么白扔钱!”铁云皱了眉头不悦道:“老爷哪一样不省,我最喜欢碑帖古董,到了山东来,何尝敢下手买,还不为的省些开支。其实家里有钱,何必做守财奴,我也是为了免得听衡二太太的噜苏。”
李贵又道:“衡二太太还说,老爷一年多没回家了,打算收完租,过了年,上济南来探望老爷。”
铁云向上房瞟了一眼,没有作声,眉头却愈皱愈紧。有了瑞韵,他不想再让若英来了,他和若英的甜蜜岁月已经远远地消逝,她究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该从他的心中让位给后来者了。
瑞韵住定下来,小小四合院中忽然添了五口人,其中有一个是厨娘,炊烟袅袅,自己做饭,再加上爱玩闹的孩子奔进奔出,时笑时叫,显得生气勃勃,热闹多了。李贵将屋前屋后收拾了一番,重新糊了窗纸,又种了些花草,果然气象一新。铁云写了家书和给亲友的复信,交民信局送往淮安,并将所写《治河七说》托大哥赠与罗振玉,这是刘罗交往的开始。
铁云定下心来,下了衙门就回家伴着瑞韵和孩子,他那一颗活跃爱动的心暂时被瑞韵拴住了。
将近年终,东河上下游太平无事,张宫保十分高兴,准备专折保举出力人员,命河防局提出有功名单。这个消息刚一透露,平静的河防局就暗暗地起了阵阵涟漪,悄悄地勾心斗角起来了。黄提调、吉提调之流个个精神抖擞,提了大包小包往总办、会办家中跑,想巴结上司在专案中挂个名。铁云自忖才气过人,所管地段全年未出大的纰漏,成绩卓异,又是宫保世侄,这次保举知府是十拿九稳的,并不放在心上。乘这空闲当儿,告假回淮安去探望了一头,在家里过了年,谁知再回济南时,如意算盘竟变了卦了。原来铁云告假后,总办张观察携了所拟推荐名单,到抚衙谒见张宫保。张曜大致看了一下,说道:“你这名单还少一个人,就是河南调来的刘鹗,今年东河下游无事,怎么把他漏了?”
张观察早已准备了一套话,从容答道:“不瞒大人说,刘某人是有些才干,不过读书太多,有些迂执。本省河道狭窄,修堤废埝,放宽河身是头等大事,他偏偏主张什么‘逼溜攻沙,不与民争地。’和我们唱反调。第一天禀到,就与施观察争得面红耳赤,不成体统,与同寅也不能通力合作,闹得很僵。今年下游安然无恙,都是黄提调的功劳,刘铁云到任大半年,无所事事,偏好挟妓邪游,官声不佳。如若提名保举,岂不助长他的傲气,叫别人寒了心,还以为宫保也赞成他的治河主张,下面的人心就乱了。是否再让刘君历练一番,但等老成些了,再给褒奖不迟。”
张曜办事向来大大咧咧,只讲究个大概,近来年纪大了,精力日渐衰退,更不愿多问事。他究是武将,领兵打仗还可以,做文官全靠蒯氏夫人指点,夫人去世了,以怕老婆而青云直上的张曜,突然没有老婆可怕了,也就走了下坡路了,他事事胡来一气,以致被下属蒙蔽了,还自以为明察秋毫。而且夫人故世后,无人约束,后房姬妾成群,恣意享乐,白天黑夜辛劳,铁打的魁伟身躯也渐渐成了空架子了,批阅公事往往嫌烦,况且铁云也曾当面顶撞过他,想来张上达说得不错,点了点头,这事就成了定局了。第二年春三月间,谕旨批复下来,朱批“依议”。张观察、施观察都赏了三品顶戴,黄提调过班以知府用,吉提调则得了同知衔,张宫保的儿子、孙子居然也得了顶戴,惟有铁云全然落空。铁云在河防局听到这个消息,看着黄提调他们兴高采烈,互相庆贺,这一气非同小可。黄提调斜睨了铁云一眼,见他冷冰冰地坐在旁边,气鼓鼓一言不发。便走过来拱手笑道:“铁云兄大才,必定蒙宫保专案密保,他日飞黄腾达,绝非吾等所敢想望,将来得意了,切莫忘了提携兄弟。”
铁云欲想发作,却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在山东做下去,不能太决裂了。于是冷冷地笑道:“黄提调过谦了,在下不过是蒙宫保赏脸,到这儿来混碗饭吃的,并不把什么保举放在心上。我在河南得的知府早已让给家兄了,可见我对功名淡泊得很,老哥等尽管青云直上,我是不会做梦也想到升官的。”
黄提调反而被铁云奚落了一顿,讪讪地走开去了。铁云恼怒难平,几次三番想提笔辞去差使,无奈又无别处可去,只得忍住性子等待机会。谁知入夏以后,河上险情又起,张曜勤快,赶紧去险工地段巡视,督促抢修堤埝,不料到了七月间,背上生了一个大痈,因为时间拖得太久,溃烂得很厉害,张曜只得回省城治疗,意外地又心脏病突发,不过片刻之间就死去了,时为光绪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张曜磊磊一生,为清廷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死后追赠太子太保,谥“勤果”,建祠纪念。
铁云哀悼张宫保的薨逝,虽然宫保在位并未给他特殊的照顾,但是每一回忆儿时小鹏鹏拜见目不识丁张镇台的情景,便不觉泪水盈盈,因为他不能不联想到谢世的老父。张曜之死,也使铁云进入人生又一个重大转折点。
老残遗恨--二十六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二十六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晚清光绪年间,由于洋务派领袖李鸿章的倡导,国内创办了好多电报局,遇上紧要公务,只须一个电报,无论数千里之遥,朝发朝至,夕发夕至,和过去跑断了马腿,累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驿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大清皇朝赖洋人之赐,总算在这方面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张曜死讯当天即由山东藩司福润用电报奏闻朝廷,才隔两天,回电就来了,“奉上谕,山东巡抚出缺,着布政使福润署理。”半年之后实授,成了山东一省之主。
福润是蒙古正红旗人,姓乌齐格里氏,今年五十多岁了,为已故大学士、理学大师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进士出身,一生仇视洋务,死死维护封建礼教,反对恭亲王选用科甲官员进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是当时有名的顽固派。他和曾国藩是同时代人,曾国藩比他开通得多。福润只中过乡试,会试屡次落第,很使倭仁伤心,究竟年轻,脑袋瓜子比老爷子灵活得多,不似一般满蒙大臣的愚昧颟顸。他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各种介绍西洋各国的游记和考察报告,大开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学技术的重要。他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笼络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绪初年就做了侍郎、尚书和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可惜光绪十二年因事得罪,降为山东盐运使,后来升了按察使和布政使,如今巡抚出缺,当然由他坐升。
铁云初时不知道新任抚台的底细,心想张宫保世交数十载,尚且不曾沾上什么光,同知依旧是个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点交情也谈不上,更没有什么指望了。心灰意懒,满腔郁闷,无处可以诉说。瑞韵年轻,不懂官场这一套,只得写信给大哥,诉说心中苦闷,打算辞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说是抚台刚上任,好歹未知,且先观察一个时期再说。上海生意虽多,不是读书人所能做的,劝他不要三心两意,官场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个名堂来,千万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后,厉精图治,分批召见府县官员,甄别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绪十八年的五月,泗水知县黄葆年也奉召到省城来了,还带了次子寿彭同来,谒见了抚台之后,换了便装,不带跟班,和儿子到小布政使街来访铁云,铁云刚从河防局回家,见黄三先生如此光景,笑着叫道:“三哥,丢官了?”
葆年诧异道:“没有啊。”
“你怎么不备轿马,又没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还当是抚台上任三把火,把你黄三先生烧糊了哩。”
葆年笑了,说道:“故人相见,还摆什么官架?这是我的二小儿,寿彭过来给刘叔父请安。”
铁云扶起了寿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是个聪明少年,便道:“多年不见,长到这么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听了高兴极了。嘻嘻地只是笑。铁云邀人西厢客厅坐了,问道:“如此说来,宝眷大概都接来了吧?”
“都接来了。好在县里公务清简,孩子们在身边,公余下来,也好教他们读书。你的家眷来了吗?”
“只有小妾茅氏带了大绅来了,其余都在淮安。”
“我还记得你的长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该有多大了?”
铁云屈指算了一下,大惊道:“不好!”
“什么事?”
“我这个做爸爸的太糊涂,常年在外,总以为孩子还小,虽有人为儒珍作媒,并不着急,不料已经十四足岁了,糟糕!”
葆年眯细了眼,笑嘻嘻地说道:“不急,不急,虚年十五不算大,现在找婆家正合适。”
铁云望着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样,又瞧了寿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对,对!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这才一躬到地道:“铁云老弟,彼此至交,不烦媒妁,我今天是特地登门求亲来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铁云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瞒过了,原来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寿彭这孩子很有出息,你写一副庚帖给我,明天就写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会赞成的。”
葆年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们知己,熟不拘礼,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媒妁还是少不了的。明天我托历城知县作为男方大媒,送小儿庚帖来,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礼。”
铁云呵呵笑道:“这么说来,我也得去找一个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泗水来。”
于是两位老友成了亲家,更加亲热了。铁云问道:“三哥,见到中丞了吧,和张宫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说道:“张宫保豪迈雄健,严厉果断,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则谦和细密,殷殷垂询,如冬日之可亲。直接了当说,张宫保粗,福中丞细。他对地方行政比较熟悉,即使泗水情况也很有所闻,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抚台如何,总是个陌生人,我这个河防局提调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和局子里上司的关系又不好,想来想去,再在山东做下去实在没有意思。”
“那又怎么办呢?你生性好动,大概又想跳衙门了吧?”
“一时还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烦恼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若要新抚台赏识,除非让他知道你的才学,既然没有人推荐,何不上书自荐?你不是写了很多书吗?把它献上去,我看福中丞开通得很,说不定他是个识才的伯乐。你就留下来,总有出头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别的主意。”
铁云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究竟黄三先生老谋深算。”
葆年抗声道:“我给你略施小计,怎么把我说成是老谋深算了。”
“哈哈,三哥别动气,我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足智多谋,可算是我们太谷学派的智多星,一准就照你说的办。”
葆年道:“说实在的,我但愿你在山东留下来,多一个朋友可以谈心,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总比天各一方几年不见面强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搁了两天就回泗水去了。铁云写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征求儒珍母亲嘉丽的意见,也告诉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贵送回淮安。过了半个月,李贵带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叠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黄三先生热情厚道,门当户对,都欣然答应了。铁云挽了抚台衙门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请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帖交换,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随即差县里钱谷师爷带了差人押送聘礼来省城,铁云着实款待了一番,也向河防局借了两名巡丁,命李贵带领,雇了骡车,将聘礼送回淮安,与葆年约定,过一年再择期成亲。
这中间黄河伏汛将近来临,河工上渐渐吃紧,抚台以下都在堤坝上的时候多,铁云无暇顾到自荐的事。直至秋汛末了,回到省城安定下来,才按照葆年的意思,理了四本著作出来,一本是新刻印的《历代黄河变迁图考》,还有三本是旧作《勾股天元草》、《弧三角术》和《治河七说》,精心写了一篇《上福中丞书》,略叙自荐的意思,托高尚尊递进了抚台的签押房。过了四五天,尚尊提了灯笼夜访铁云,一见面就喊道:“铁云兄,大喜,大喜!福中丞要见你,快跟我走!”
“怎么这样急?”铁云喜道:“中丞夜里也召见吗?”
“中丞求贤心切,立等见面,帽子戴上,快走!”
铁云抓起瓜皮帽扣上了,拔腿就走。李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好了灯笼,说道:“老爷,夜里路不好走,咱跟你去!”又向内堂喊道:“阿桂来闩门,咱跟老爷出去了!”那神气犹如一家之主。
到了抚院,签押房中灯光明亮,福润犹在伏案批阅文牍,尚尊先进去禀道:“中丞,刘鹗来了!”
“快请!”福润站起来道。
尚尊掀帘招手,引铁云进屋,随即退了出去。铁云见福中丞大脸盘,身材伟岸,温和地打量着他,慌忙上前请安道:
“卑职刘鹗给中丞请安。”
福润呵呵腰还了半礼,命铁云坐在桌旁椅中,说道:“你的信和书都看过了,很有学识,很有见解,可见是下过苦功的。我在咸丰九年中的顺天府乡试,那年监试官便是令尊大人,那时他是监察御史,说来我与府上还有一段因缘。”说着微微一笑。
铁云顿时感到心中暖洋洋的,亲切得很,进见时的拘束无形中消失了,大着胆子说道:“那时卑职还小得很,全然记不得了。”
福润大概觉得铁云说了傻话,又笑了,说道:“那时我也只二十多岁,你当然不懂事啊。”中丞回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兴致很好,说道:“现在国步艰难,朝廷求贤若渴,光绪六年即有上谕着令各省督抚保荐人才,无论熟悉中外交涉,通晓各国语言文字,会制造船械,精通算学,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举荐,以便使用。我看了你的著作,符合上谕的条件,想备文将你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验,若是取了,今后就在京师供职了,也好用你所长,为国效力,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惊喜过望,慌忙离座打千道:“谢中丞栽培,卑职没齿不忘,只恐才学疏浅,不足供朝廷驱使。”
“这个你也不必过虑了,只要有真才实学,不怕没有识才的人。你回去好好准备,咨文缮就了便可上道,但听你的佳音了。”说罢端茶送客。
铁云辞了出来,又到廊下文案房高尚尊处谈了一会,说道:“中丞美意,令我且喜且愧,只怕中不得朝廷的意,扫兴而归,那就有负中丞的厚爱了。”
尚尊道:“铁云兄,你的学问我还不知道。尽管放心去就是了。咨文办妥我就即时送来,赶紧打点行装吧。”
铁云拿到咨文已是十月中了,向河防局告了假,第二天就带了李贵去泺口渡过黄河,雇车直奔北京,借寓在宣武门外虎坊桥南珠巢街的扬州会馆,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也在这条街上住过。铁云心心挂念保荐能否成功,不遑拜会友人,次日上午便雇了一辆马车,由李贵随从,来到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但见飞檐流丹,气势恢宏,门前安了两对铜狮,还有一队戈什哈荷了洋枪拱卫,远远望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时总理衙门以庆亲王奕劻为首,大臣中有军机大臣孙敏汶、吏部侍郎徐用仪等,铁云知道保荐与寻常谒见不同,不知该求见哪一位官员,于是将手本交与李贵,说道:“你去问问,山东抚台保荐,该找哪一位司官?”
李贵也不听仔细,又忘了先送红包,举起手本,大踏步上前喊道:“门上大爷,咱家老爷求见。”
门公闻声出来,瞅了李贵一眼,怒道:“好小子,竟敢到总理衙门来咋咋呼呼,你知道朝廷规矩吗?”
李贵这才想起了红包,慌忙掏出来和手本一块儿送了过去,说道:“大爷帮个忙,咱老爷等着啦!”
门公掂了一下门包,大概有二十两光景,方才缓和了脸色,说道:“我给你去回,要见谁?庆三爷,还是哪位大臣?”
李贵憨笑道:“原来这座衙门还有几个官?——这么吧,谁大就见谁。”
门公又发怒了,翻了一下手本,扔还给李贵,厉声道:“傻小子,胆敢戏弄大爷,也不过是小小同知罢了,王爷忙着啦,回去学着些乖再来吧。”
铁云见李贵把事情搅砸了,赶忙上前拱手道:“请勿见怪,刚才家人没有说清楚。在下蒙山东抚台保举进京应试,无须求见王爷大臣,只须会一会管这件事的司官就可以了,相烦指点通报。”
门公消了气,说道:“这才像话,我进去问问谁管这事,你等着吧。”
过了一会,门公走了出来,抬了抬手,铁云跟着进了二门,进了一重又一重,在一处南庑大厅中放了几张书桌,有几个官员捧着水烟袋在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水晶顶官员招呼他坐了,问道:“你就是刘鹗吧?为了保荐的事进京来的吗?”
铁云取出山东抚台咨文递了过去,说道:“是山东福中丞保荐来的。”
那位司官略略看了一遍,摇摇头道:“可惜你白辛苦了一趟,这份咨文与成例不合,不能接受你来应试。”
铁云吃了一惊,忙问道:“咨文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还有哪里不够?”
司官道:“保荐人才哪有这么容易?山东抚院应该办个奏折,由皇上批给总理衙门,我们就好办了。你想国家用人是件大事,若是不经皇上谕旨,二十三行省督抚你也保荐,我也保荐,岂不乱了套了,总理衙门还能应付得了吗?”
铁云恳求道:“不是说国家急需人才吗?我再回去补办奏折,来回折腾,白糟蹋了许多时间,能不能通融办理?”
司官含着讥讽的笑意,牵了一牵嘴角,转向聊天的同事们道:“国家急需人才?我怎么没有听上面讲过。肯定庆王爷没有这样讲,你们听到过这个说法吗?”
同事们都一股劲地摇头道:“没听到过,不知道。”
司官然后笑向铁云道:“这些年是不曾听到过这么个提法,你今天来,很使我们诧异。实话告诉你,自从光绪六年那道上谕以后十二年中,只办过一件,哈哈,你想想看,十二年中只办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还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铁云叹了口气,只得将带来的几本著作放到桌上,说道:“我把书也带来了,就留给你们吧,我回去再请抚台补办奏折。”
司官客气地把书还给了他,说道:“我们很忙,实在没有空闲时间拜读,白糟蹋了,你还是带回去吧。”
铁云觉得脸上发烫,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骂一顿出气。上头没有指示,朝廷暮气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凭你多大本领,掉进这座大染缸,十九也就恢恢无生气地跟着混日子了,能怪他们吗?他站起来收回了书,忍住气拱了拱手,说道:“打扰了!”回身出屋,还听见身后一阵讥笑声,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会来求你们这些混蛋了!”
谁知刚近仪门,忽见一位头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龙补褂,有两撇细细鼠须般胡子的王爷走了进来,后来跟了好多官员。“庆王爷!”铁云意识到了,立刻闪让在旁边,不料官员中有人走了过来,一把抓住铁云,轻轻叫道:“铁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铁云猛睁了眼,见是一个圆圆脸有一双机灵眸子的水晶顶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好友毛庆蕃。铁云喜出望外,嚷道:
“实君,你换了衙门了?顶子也换了?”
庆蕃笑道:“新近升了员外郎,庆王爷把我调过来了,你到这儿来有事吗?怎不先上我家去?”
铁云叹口气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东抚台保荐我有一技之长,打算办好手续再来找你,却不料碰了一个钉子,叫人扫兴。”
庆蕃问明了缘故,说道:“刚才接见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孙君,此人古板得很,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住在哪里?”
“扬州会馆。”
“好,你先回去等着,待会儿和庆王爷说一说,看看能否有个变通办法,然后我就来看你。”
铁云回到会馆,等到将近中午时分,庆蕃乘了自备的马车来了,踏进屋来便道:“铁云,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谈心!”说罢不容分说,随来的车夫便动手搬取行李,铁云主仆只得跟了出来。好在会馆门口停了兜揽生意的骡车,铁云叫了一辆,让李贵押了行李随后,他和庆蕃并坐在马车中,庆蕃道:“刚才和庆王爷谈了你保荐的事,他把孙郎中找来问了,无奈山东抚台不曾上过奏折,手续欠缺,他也无可如何。我们这位王爷一向小心谨慎,决不敢自作主张多迈半步。这只能等你回到山东补办了奏折,明年再进京来,那时先找我,回过庆王爷,然后交办下去,再不会有人挑剔了。”
铁云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气,再来京师应试,就意兴索然了。”
庆蕃劝道:“别灰心,抚台保荐,别人还求之不得。再说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到底,一定为你补办手续,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绝啊。”
马车在西城灵境胡同路北毛宅门前停下,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庆蕃引铁云入内进了书房,说道:“你稍坐一会,我进去换了衣服再出来陪你。”庆蕃进了内院,兴致勃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刘铁云从山东来了,我留他住下来,都还没吃午饭哩,叫佣人去饭馆买几碗现成的菜吧,备些酒,好久没见到南边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个人吗?没带太太?”
“没有,他是来办公事的,只带了一个男听差。”
夫人立刻吩咐厨娘备饭,又叫老妈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干净。庆蕃换了一身蓝绸丝棉袍子,玄缎马褂,回到书房内,家中听差正侍候铁云洗罢脸,送上了茶。庆蕃笑道:“久客异乡,才体会到孔老夫子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实在是切身经验之谈。”
“是啊。”铁云也笑道:“我在济南遇见了黄三先生,也是高兴得很,还到他泗水县衙门中作了客,方知他乡遇故知确是人生一乐。”
庆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黄三先生成了县太爷了,想象他穿着官服坐堂审案,一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铁云叹道:“在他是求官得官,这一生是没有遗憾了,我却事事不如意。自从上次你在扬州谈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买办,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儿郎当,至今一事无成。做生意关门,行医歇业,到官场当差又处处碰壁,我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还想当买办?”
“当买办也要有路啊,虽然识了几句英文,却还没有机会,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丢下差使去干买办了。”
庆蕃想了一下,说道:“除了当买办外,目前洋务时兴,走办洋务的道路,也不失为上策。盛杏荪(盛宣怀)不就是吃洋务饭起家的吗?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办洋务的第一红人,总揽招商、电报两局,有人说他发了几百万两洋财,这比洋行买办又不知胜过多少,可以说是个特大买办了。现在西风东渐,李中堂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多年洋务,总算打开了局面,朝野风气也渐渐开了,湖广总督张南皮(张之洞)已经办了汉阳铁厂,最近又上奏折建议兴建从芦沟桥到汉口的芦汉铁路。”
“朝廷答应了吗?”
“还有些顽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爷在作梗反对,一时还定不下来,不过大势所趋,迟早是会批准的,不知又会让多少人发财哩。”
铁云不禁心动,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经商,去办洋务,也是一条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来,总会招商承包吧,那时我倒想试试身手哩。”
庆蕃被铁云的魄力惊倒了,说道:“啧啧啧,你是在开玩笑吧,一条芦汉铁路非上千万两银子休想办成,你哪儿来那些钱?”
铁云大笑道:“实君休小看了我,到时候自会点石成金,变着法儿弄钱出来。”
庆蕃绝不相信铁云有如此能耐,不过一笑置之。又谈了些京师新闻,酒菜已经端整好了,就在书房中摆开了一张小方桌,两人边饮边谈,不觉夜之已深。
庆蕃留铁云小住了半个月,饱览北京名胜古迹,畅游了各处繁华场所,到了十一月初,气候日益严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辞南归。一路晓行夜宿,已到黄河渡口,天色阴沉,乌云满天,那西北寒风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啸,靠岸的河面已经结成了厚冰,可以行车,河心还在嘶嘶地淌着河水。两条渡船小心翼翼地载着车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冰凌顺河而下,撞坏了船只,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来的车轿行旅在渡口排成了一里多的长龙。天既冷,风又大,放下车帘犹不够抵御黄河边上苍凉的奇寒,也许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结成薄冰,船不能渡,车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纳不下如许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车夫一个个缩着脖子呵着热气,搓手顿足干着急,有骂老天爷的,有骂船上艄公的,却一概都不管用,车辆依然胶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动几步。铁云掀帘见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会,看看天将降雪,委实忍不住了,于是喝道:“李贵,叫车夫向前去,别在这儿死等。”
车夫回头道:“老爷,都得挨着号儿向前,不然,大伙儿可不答应。”
“不怕,有我哩!”
车夫只得硬硬头皮,把马车岔向旁边道上,一甩鞭子,那马也冻得想暖和暖和,霎时迈开蹄子越过前边的车轿,下了河滩,驶过河上冰面,直临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驶了近来,铁云下车昂然一挥手,喊道:“管他哪府哪县的,咱们先过!”
后边车轿中坐着好几位知府知县,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听了喊声,掀起车帘看了,不认得铁云是谁,却被他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镇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说不定是京里的都老爷,谁也不敢作声,竟让铁云的马车先上了船,转眼过河上岸,李贵屏息静气了好一会,这时才大大地吐了口气,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爷,咱真服你了。咱的胆子够大的了,刚才听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惊住了,谁知那些府县大老爷竟乖乖地给咱老爷让道,哈哈,今天老爷可够威风的了。”
铁云笑道:“傻瓜,这叫‘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老爷是用的孙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禀见了抚台,福中丞听说因为手续不合,未能办成,安慰道:“这个好办,且在家过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补办个奏折保荐,一定能成功了。”
光绪十九年春,铁云带了山东抚台的奏折和给军机处与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的咨呈,再次进京,依然住在毛庆蕃家中,托他代递。不久就奉朱批:“交总署考验使用。”这次手续齐备,又有庆蕃在里面照应,奉到批札,铁云以候选知府任用,即在总署当差。
总理衙门主办对外交涉和通商事务,创办于咸丰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简称“总署”,又称“译署”,因为它负责朝廷机要电报的译转。铁云被派在文案上撰拟普通稿件,原来荐举的治河、算学等专长全用不上,不过多了个知府官衔罢了,又不是实缺,依然是个幕僚,每日里闲着无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无聊之极。京官五品正恩双俸每年一百六十两银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从家中带钱来用,他这个喜好挥霍,渴爱收藏书画碑帖古董的人简直寸步难行,而向家中要钱,若英出手也寥寥无多,还要听她的埋怨。他不能满足于现状,他有勃勃向上的事业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钱欲,钱能使鬼推磨,两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动铁云不顾国情舆论去干别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对官场终于厌倦了,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个知府衔,又有什么用?他好像有使不尽的精力在壮实的身躯中奔突欲出,几乎想对天大喊:“我不能湮没在浑浑沌沌的官场中,我要干事业,我要另闯一番天地,给我机会,老天爷,给我机会吧!我会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干出一番前人所不敢为的大事业来!”
老残遗恨--二十七 三个女性的命运——嘉丽、若英和素琴
二十七 三个女性的命运——嘉丽、若英和素琴
光绪十九年(公元一八九三年)——中日甲午战争的前一年,大清皇朝依仗着占世界第四位的南北洋海军的屏卫,在暴风雨的前夜,仍然过着醉生梦死骄奢荒淫的腐败生活,慈禧皇太后每天花一万两银子常驻在顾和园,把海军经费全部吞噬光了,以致七年中间不添一舰一炮。大小官员贪污横行,苛捐重税,官逼民反,而犹以为是癣疥小疾。总以为大清皇朝将会绵绵不绝世世安乐以至于无穷,何愁什么国计民生!朝廷如此,民间有钱有势者也是一派歌舞升平气象,虽有仁人志士说是:“不得了,了不得!”却有谁来听!
这年五月,刘鹗向总署告假回济南,一来向河防局交卸差使,二来已与葆年约定,为长女儒珍完婚,三来接端韵母子去京。回到济南,即差李贵去淮安接女儿来济南,带来若英的书信,说是嘉丽姐病重,医药难以见效,务必回家看看,大哥来信也是这么说。问了儒珍,也含泪诉说母亲病重,日日盼望父亲回家。铁云听了不忍,待女儿婚毕,即留李贵在济南家中照料,独自启程回到淮安,已是七月二十了。
又是两年多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过年,若英为了背着她把瑞韵接到济南,很不高兴,着实把他埋怨了一大阵,说他喜新厌旧,寡情薄义,把她丢在脑后;说他忘了在开封时的约法三章,现在就已如此,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待她;说他就是要接瑞韵去,也可以,何必偷偷摸摸地瞒了她,是他变了心,拿她当外人看待了,说着说着就掉眼泪了。他没法,只得承认错了,其实并非变心。若英也知道他言不由衷,不是真心话,然而容忍了,以后没有再提这件事。若英由活泼无虑的少女变为端庄稳重的妇人,他和她的距离愈来愈远了,他想拉近这段距离,然而不容易,他们结婚十五年了,岁月消蚀的痕迹刻印在若英曾经是美艳如花的脸上,如今只能说丰韵犹存,谈不上迷人的美了。其实他自己不是也进入中年了吗,嘴上两弯浓浓下垂的胡子,日渐魁伟的身躯,由矫健而转为沉缓的举止,也早不是少年时的自己了,为什么无视自己的变化而苛求于一个孤弱的女子呢?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认为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丈夫是一家之主,而小妾是可以随时更换,随时得宠或失宠,这是当时天下通行,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现在觉得接近若英不是为了昔日那种如同烈火一般的热恋,那股热情早已消失了,而现在主要是为了尊重,为了礼貌,为了少年时曾经缠绵过的恩恩爱爱的恋情,为了她有统掌家产的才能,而不同于一般的小妾,所以才给了她异乎寻常与正室相差无几的礼遇。现在他又要回到家中与若英相处了,把她冷搁在家中两年多,不知又会受到她怎样的责怪,他忐忑不安地回到地藏寺巷。
虽然门上安静如常,但聚在门房间闲谈的男佣人们却同时发出了焦虑中的欢呼声:“二老爷回来了,好了,二老爷回来了!”铁云吃了一惊。有人出来从挑夫手中接过了行李,开销了脚钱,铁云疾步入内,在二门内遇见了总管刘泽,不暇请安,慌忙道:“二老爷,快进去看看二太太,刚才又昏过去好多时候才醒,我这就叫人去请医生!”说罢跌跌冲冲向外去了。铁云益发心慌,直趋入惜阴堂,一路喊:“二太太怎么了,二太太怎么了?”
若英闻声从上房东屋掀帘道:“我的二老爷,怎么今天才到家。嘉丽姐刚醒过来,快进屋来!”
室中药味浓郁,儿子大章、大黼和丫环站在床前侍奉,见老爷回来,一个个转身请安。铁云赶紧迈步到床前,只见嘉丽拥衾躺着,深陷下去黯然无神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他,似喜似悲,一汪泪水只在眼中打转,全身虚弱,面色蜡黄,颧骨突出,微微动了一下嘴唇,似是说:“老爷毕竟回来了!”却听不见声音,她已经没有说话的气力了。铁云瞅然坐到床前安慰道:“太太,我赶回来了,你安心养病吧,刘泽去请医生了,我会把淮安城中所有名医都请了来,甚至到扬州去请医生来,不论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嘉丽的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又轻轻动了动嘴唇,依然没有声音,若英在旁边说道:“姐姐在问儒珍好吗?”
“她很好。”铁云道:“婚礼后我在泗水住了几天,黄家上下都很敬重她,女婿也好。我想派人去把她接回来吧。”嘉丽摇了摇头,若英道:“姐姐,你的意思是儒珍刚成亲,不要叫她就来回是吗?”
嘉丽点了点头,那泪水更加滴滴嗒嗒涌落下来。铁云又说了去北京的情形,嘉丽听着听着,又合上了眼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铁云起身,和若英回到西屋坐下,叹口气道:“若英,嘉丽的情况不好啊。”
“是啊,她已经好多天不曾进食,不能说话了,只能喂些汤水维持,我担心你再迟回来几天,见不到面了。阿弥陀佛,你总算到家了。”
铁云凄然道:“我对不住嘉丽,这些年对她关心太少。”
若英抿嘴冷笑道:“你关心少的何尝只止嘉丽姐一个,恐怕都要等到快咽气了,你才会良心发现吧?”
“是啊。”铁云苦笑道:“我把合家重担都撂在你的肩上,我是知道你能独当一面,把你当作我家的大将,不用我操心哩。”
若英又撇撇嘴道:“不用恭维了,我只是你的管家吗?这个且不谈,我要慢慢地和你算帐。现在且先说说怎么把嘉丽姐的病治好,兔死狐悲,嘉丽姐就是我的影子,我不能看着她这么早地死去。”
铁云拍着桌子站起来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尽办法挽救嘉丽,这就出去吩咐把淮安城中所有名医都请了来会诊,一面再派人赶快去山东把儒珍夫妇接回来,让她们母女见上一面。”
谁知连扬州名医都请来了,竟不能扳转嘉丽的病,当八月十三日儒珍夫妇刚刚从山东赶回见上最后一面,嘉丽就合上了眼睛,与世无争地一去不返了,享年才三十六岁。
老太太当嘉丽病危时,几次来看望她,为她念佛祈祷,眼睁睁看着她被疾病折磨而死,不禁哀伤流泪,悲叹道:“我的娘家又少一个亲人了,谁想她比我走得还早哩。”
地藏寺巷刘宅搭上了丧棚,挂起了孝幔,孩子们换了孝服,下人一律白带束腰,铁云也束了白腰带,若英则去了头饰,以白布裹首,谓之“首经”,都是表示哀悼的意思。里里外外一片素白,一切丧事安排,都由若英主持,按照习俗旧规进行着,家人哭灵,亲友吊唁,报丧函电和讣闻立即发送出去。
三姑太太素琴在嘉丽临终前首先赶到家中来和她诀别,嘉丽平常默默无闻,并没有给她多深的印象,然而素琴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不由得在灵前放声痛哭。原来丈夫庄克家狂嫖滥赌,烟瘾又深,家产一天天的败落下去,这些年已将田产卖尽,无路可走,正准备寻觅买主,将所住的老宅卖掉,换了钱供他抽烟嫖赌。素琴为此劝他戒掉烟赌,保住祖屋,克家大发雷霆,竟然动手将素琴痛打了一顿,并且厉声告诉她:“只要找到买主,卖掉这所老屋,你就给我滚回娘家去,我不会带你搬走的,决不愿再见到你这副愁眉苦的嘴脸了。”素琴在嘉丽灵前焚香祭奠,边哭边想,嘉丽丧事尚有这些隆重的排场,有这许多人为她哀悼,她若故世,庄家决没有人为她发丧开吊,真个会落到神主牌位都无处安放,死无葬身之处的地步了。不禁越哭越悲,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若英慌忙命丫头将三姑太太搀扶到自己屋中,孟熊、铁云先后赶了来安慰,素琴在至亲面前,终于忍不住诉说了克家的凶恶和自己的不幸。铁云道:“克家太可恶了!三姐,你不能再在庄家住下去了,说不定哪一天会被庄克家害死的,回到家里来吧,让我们姐弟们仍然住在一起,你一定会有一个欢乐的晚年。”
孟熊也道:“铁云说得对,三姐回来吧,过几天我们兄弟俩带几个家人到庄家去,先和克家讲明了,不等他卖掉祖屋,就接三姐回家。”
若英喜道:“三姑太太回家来吧,争口气给庄家看看,不要再受那没良心的姑老爷的欺侮了,老太太和我们都盼着你早些回家哩。”
素琴性格软弱,又迟疑道:“克家阴险得很,他虽说要我回家,如果真的要搬了,说不定又会耍什么花招留难了。”
“三姐放心。”铁云安慰道:“我摸透了克家的脾气,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会对付他的。三姐且在家里住几天,也好和大嫂帮着若英款待女眷。过了头七,我们一起去庄家。”
这场丧事里里外外全由若英调度,幸亏她能干果断,精力充沛,上承老太太的意思,下抚男女家人,无不办得风光妥贴,上悦下服。那些下人们自从名义上的二房主妇王氏二太太故世后,就都把“衡二太太”略去“衡”字,改口称“二太太”,前来吊唁的女眷也有好多只称若英为二太太了,都认为今后刘府二啔的主母,除了衡二太太还能有谁?不过等待丧事过了,由老太太和二老爷出面大宴宾客,正式宣布一下罢了,连铁云也嫌累赘,把个“衡”字略掉了,只有一个二太太了,何必还加个“衡”字来区别。当然也有人仍然把若英当作刘府小妾,认为妻与妾之间界限分明,不容含混,绝不肯改口的,如老太太,大老爷,还有来府中走动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女眷。这一切若英当然最最敏感,对于嘉丽的死,她既悲伤,也给她带来希望,她认为自从来到淮安这许多年,嘉丽常在病中,实际是她起了主妇的作用,她才是真正的二太太,她为管理运用一家财产,使它增值,使它赚取更多的收入,以维持合家庞大的开销,操尽了心血,她对二房是有大功的。嘉丽去了,理所当然应该明白确认她那事实上的妻室身份,现在正值丧事开头期间,她不便提出这个要求,等忙过了一阵,她就要提醒铁云把这件事早早办了。铁云对着下人们改口称她二太太,很使她欣慰,她想满足她做正室夫人的愿望是不会有多大麻烦的。
头七未完,嘉丽六合娘家两个哥哥——嘉元和嘉亨,接到电报立刻动身来奔丧了,哭奠之后,铁云让到惜阴堂坐了,王氏兄弟问起了妹子的病状,说道:“舍妹虽然体弱多病,究竟不致于年轻轻三十多岁就早逝了,家中老人们都有些疑惑,不知生前可曾好好地请过医生没有?”
铁云歉然道:“说来惭愧,我已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全亏若英照应,我在上月中回来后,确实想尽了办法,无奈群医束手,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这么一说,王氏兄弟益发把怀疑的目光盯紧了若英,问道:“或许是请医太迟,耽误了吧?”
谁知若英不慌不忙,命丫头从西屋中捧出一厚叠装订好的本子,放在客堂桌上,说道:“我是光绪十二年秋天来到淮安的,和嘉丽姐相处如同亲姐妹一般,时时关心她的病体,稍一不适就请城中名医为她诊治,从光绪十三年起,诊病的脉案处方都装订成册,一共是七本,请两位舅老爷过目。”嘉元、嘉亨不由得暗暗惊服,说道:“衡二太太好仔细!”于是一人一本从头看了下来,特别是最近这一两年,一边看,一边细细斟酌,医生用药是否有疏忽不当之处,一直看到临终前淮安和扬州许多名医会诊的处方,实在无可挑剔,这才放下手,含泪道:“衡二太太如此尽心,舍妹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
铁云把两位舅老爷送到客房休息,回到惜阴堂西屋,说道:“若英,多亏你心思细密,想得周到,若是拿不出这些年的处方来,嘉元他们还以为我虐待嘉丽,不得寿终哩。”
若英冷笑道:“他们知道你的脾气,你又不在家,一定怀疑是我出于妒忌,暗地里耍手法,不肯尽心为嘉丽姐治病,以致耽误了哩,现在想想还教我寒心啊。”
“不要多心,他们不过问问罢了,问明白了,还很佩服你哩。”
若英抿抿嘴,瞅着铁云道:“别人的佩服我不希罕,你呢?”
铁云笑道:“我早就佩服了,你刚来淮安,接过这一摊子家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家人治得服服贴贴,幼云兄直夸你比我强哩。”
“那么,”若英微微笑道:“你觉得我能代替嘉丽姐,名正言顺做一家的主妇吗?”
“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铁云脱口道:“我不是已在下人面前称你是二太太了吗?”他认为和若英的感情虽然不如以往了,但以她的才能风范足可扶为正室,做夫人不过是装个门面,和感情疏密与否是两回事。
若英高兴地嫣然扬起一弯如飞的细眉,笑道:“这不够,还要让亲友们都知道,现在有的人称我二太太,有的人仍然称我衡二太太,你得先和老太太说了,再大宴宾客。”
“行,行!老太太不会不答应的,不过这事不能太急,总得等丧事断了七再提,哪有在丧事期间办喜事宴客的。”
“不错,请客可以等到终七,老太太那边不妨先提,我还要备一份蟒袍补褂应酬贺客哩。”清朝妇女喜庆冠服跟丈夫一样,如果若英扶正了,便能穿戴五品服饰,这是侧室所无法想望的。
铁云笑道:“好吧,过几天就和老太太说吧,早说了,她还以为你太猴急了哩。”
若英不觉腼腆地娇羞一笑,露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铁云不觉神魂飞荡,握住若英的手道:“若英,你刚才这一笑,又仿佛是当年那样妩媚可笑,又叫我入了迷了。”
若英用手指轻轻在铁云额前点了一下,说道:“我不希罕你迷不迷,只要你永远有良心就是了。”
头七完了,丧事稍闲,孟熊兄弟俩将三姐回娘家的事,禀过了老太太,朱太夫人也为女儿难过,嗟叹当初不该答应这门亲事,安慰素琴道:“不要伤心,反正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自从老太爷故世,我一个人寂寞得很,你就算是回家来陪伴老母吧。对面西屋空着,给你住正合适,我们母女俩都不冷清了。”
素琴含泪道:“还是老太太疼女儿。”
这天打听庄克家在家,孟熊、铁云带了几名家人,又雇了马车和挑夫,陪了素琴回庄家搬取家具衣物。兄弟俩找着克家,不客气地说道:“听说姐夫嘱咐家姐搬回娘家来住,以便腾出房屋,出手转让,自当从命,今天就是来为家姐迁居的。我们亲戚一场,纵是分手,也当客客气气,告别了。”
满面烟容的庄克家吃了一惊,不想素琴真的搬走了,他那两颗狡猾的眼珠子骨溜溜转了一下,已经有了主意,还要从素琴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财,慌忙堆上笑容,拦住二人道:“两位老弟别忙走,既然好聚好散,清茶一杯,以代饯别,说不定以后还会在什么应酬场合见面,破了脸多不好!”
铁云气鼓鼓地不想停留,孟熊耐性较好,说道:“铁云,坐一坐就走吧。”
克家吩咐家人献茶,苦着脸道:“我的处境瞒不过两位老弟,实在是山穷水尽了才想到出让祖屋,愚兄虽然荒唐,究竟天良未泯,若是有丝毫办法,也不致走这条不孝祖先的绝路。哪像你们二位,既有祖产,又在外做官,家道富足,令姐回去当然过着舒心的日子,可莫忘了我们的亲谊尚在,哈哈,不肖我仍然是你们的姐夫哩。”
“哼,那也只是名义上罢了,今后不会有来往了。”铁云恨恨地说道。
“不要那么说。”克家嘻嘻地老着脸皮说道:“究竟还是至亲嘛,愚兄现在手头实在窘迫得很,这所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手,想向二位先挪借一些济急,卖了房子就归还,如何?”
铁云冷笑道:“我早知道你有这一着,也不用说还不还了,干脆要多少?”
克家涎着脸道:“多呢,一万二万最好,可是我也不敢提,你们未必肯出,少呢,无济于事,这么办吧,借给我五千两,算是郎舅一场,怎么样,看我爽气吗?”
孟熊恼道:“你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你把家姐的陪妆钱都榨光了,外甥女出嫁一毛不拔,现在还想敲一笔,亏你说得出口。”
克家嘻嘻笑道:“好商量,我漫天开口,你们可以还个价,再斟酌嘛。”
“谁同你做生意了?要,就拿一千两去,多一文钱也没有。”铁云霍地站起了身,说道:“大哥,我们走吧。”又向克家道:
“你如想要,明天送一千两过来,不要就拉倒。”
克家慌忙打躬作揖道:“要,要,要,千万明天送来,否则愚兄要登门来讨了。”
素琴终于涕泪交零地离开了庄家,她何尝愿意离开夫家呢,可是她竟嫁了这么一个浪荡子,只能离开了。那个社会,女儿出嫁了再回到娘家是令人痛心的事,然而她只能承受这份悲苦,不论老母兄弟怎么安慰,她都将在抑郁寡欢的生活中度过晚年。
老残遗恨--二十八 若英梦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偿吗
二十八 若英梦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偿吗
朱太夫人当嘉丽在世时,因她常年卧床,见面的时候很少,淡淡漠漠,若有若无,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旦去世了,却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从小看到嘉丽长大,后来成了一个稚嫩的新嫁娘,羞羞答答,惹人怜爱,来到了刘府,一转眼怎么竟离世而去,天哪,才只三十六岁哩,而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蓦地里觉得周身衰老,天堂伸手可及,没人时不住喃喃自语:“我也该走了,娘家的人一个个少了,大哥、二哥先后故世,该轮到我了。”忽又暗暗垂泪,“我对不起娘家人,不该让嘉丽年轻轻先我而去,难怪嘉元、嘉亨他们疑惑,六合的老亲们一定怪我亏待了嘉丽。”
老太太变得沉默迟钝了,话少了,也不玩纸牌了,常常枯坐着,口中喃喃说些含糊不清的话,素琴每天陪伴她解闷,为老人的变化而吃惊,总以为是哀伤嘉丽的故世,过一阵就会好的。这天,铁云进内院来问晨安,说道:“老太太,嘉丽故世许多天了。”太夫人听到嘉丽的名字,泪水就涌了上来。铁云不敢再说下去,等了一会,见老太太没有作声,硬硬头皮又说道:“二房这许多年全靠衡氏内外支撑,虽是侧室,其实与正室无异。既然嘉丽不在了,儿子想将若英正式明确是妻室的身份,也好当家办事,亲友来往有个称呼,族谱上也记上一笔,不枉她为家中出了不少力。”
太夫人听着听着,突然狂叫道:“不行!嘉丽是什么人,衡氏又是什么人!她配顶替嘉丽?人家把小老婆扶正,是因为老爷年纪大了,不想再娶了,才将就把小妾扶为继室,你年纪还轻,尽可从从容容选择门当对的官绅大户人家,干吗匆匆忙忙把小老婆扶正?也不想想衡氏配做我家的正室媳妇吗?”
“老太太,儿子觉得若英没有什么不好。”
“她的门第不高就是最要紧的,再能干也没用,丫头老妈子还有比主子能干的哩,你也都娶了来做媳妇?没良心的,嘉丽生前,你欺侮她,把她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全被衡氏迷住了,还当我不知道。嘉丽才死就把小老婆扶正,正好被六合我的娘家人猜中了,嘉丽定是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教我见娘家人!”
素琴闻声从西屋赶了过来,劝道:“老太太别动气,若英妹子虽然门第寒素,人却是出色的,做媳妇未尝不可,只是现在丧事期间,谈论扶正的事嫌太早些,铁云,过些时再说吧。”
铁云默默地不敢再提,老太太却依然怒气不息,嚷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莫说过了丧事,就是再过多少年,衡氏也还是个小老婆,休想扶正。这一阵有些吊唁的亲友太太们来和我聊天,问我:‘听说要把衡二太太扶正是吗?’我说没有这回事,她们说:‘对啊,究竟老太太有主张,小老婆扶正,十有九家道不和,不吉不利,不得兴旺,就是亲戚走动,人家知道某某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是瞧不起的,我们何必被别人指指点点,就是祭祖时,祖先神灵也会骂我持家不正,怂恿儿子胡闹,我死了还有脸面见刘氏祖宗?’”
素琴劝不住母亲,只得说道:“铁云,你外面事忙,且先下去应付,若英的事再商量吧。”
铁云没法,只得颓然退出屋来,忽听见老太太在屋中放声哭了起来:“嘉丽,你走得太早了啊!”铁云犹豫了一下,拔脚离了内院,来到务本堂书房,想向大哥求援。孟熊正在屋中临写碑帖,见了铁云,说道:“你坐吧,这一页就快临完了。”
临完帖,铁云道:“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是二太太安葬的事吗?”
“不。”铁云觉得难以启口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大哥,嘉丽去世了,一家人都很难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如今二房无人当家,若英多年来实际上代替嘉丽主持中馈,我想就正式扶为正室,向亲友们明白宣告,使她名实相符,大哥你看怎么样?”
孟熊毫不思索地断然道:“我不赞成。衡二太太虽然能干,究竟是个小妾,‘妾’是什么?许慎《说文解字》你也读过,他解释古篆的‘妾’是‘有罪女子给事(听使唤)之得接于君者’,从立,从女,是站着侍候人的女子,与婢仆下人不同的,仅仅因为‘得接于君’,侍奉主人寝处,生儿育女,所以小妾既不是仆人,也不是主人,称她衡二太太已是抬举了,扶正却不行。我们官宦之家必须大家闺秀才能相配,衡氏小家碧玉,绝对不行,要给人家笑话的。你年纪还轻,何必这么着急,慢慢地再等一门合适的亲事不行吗?”
铁云想不到大哥事隔多年还是这么坚决反对,心情沮丧,为难地说道:“我已答应若英了,当初在开封时也曾和她约定,但凡正室病故,便将她扶正,现在不好交代。”
“你请示过老太太没有?”
“老太太也不答应。”
“好啊,少年时的荒唐戏言怎么可能作数,你就说老太太不答应,还有什么好说的?”
铁云碰了两处钉子,闷闷地知道此事难办,又不敢让若英知道,惹得她伤心,只是敷衍拖延。谁知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嘉丽的丧事将要终七,正准备大办道场,老太太忽然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合第举哀,哭声震天,伤心人素琴尤其悲恸过人,她本已无意于人世,体贴她的老母突然谢世,更使她哀毁无望,便思绝食自尽,跟了老母同去。多亏若英多般婉劝,又让她的两个女儿文娟、文颖带了孩子们哭着跪求,方才打消了死意。
地藏寺巷刘府一桩丧事才了,又办了太夫人的大丧,这回丧礼更加隆重,奔丧吊唁的各地亲友更多,连淮安知府、山阳知县都到了。孟熊兄弟身穿重孝,带领子侄们分班守在灵堂幕后草垫上,叩谢吊丧的宾客,每日早晚两祭哭灵,哀声动内外。
大太太虽是长媳,究竟上了年岁,精神不济,里里外外仍是若英一把总抓,多亏她敏于决断,家中又不乏钱财,还有二房女总管耿连协助,这番大丧办得体面风光,有条不紊,无人可以挑剔,纵是瞧不起姨太太的顽固老太太们也说:“刘府衡二太太可惜投错了娘胎,若是生长在大户人家,倒是一把好手。”铁云表弟卞德铭接到讣电也从上海赶到淮安来,还带来了马建忠和程恩培送的两副挽对。程恩培是太谷教中旧友,马建忠是世交,也是镇江人,字眉叔,比铁云大十二岁,是个奇才,早年留学法国,得了博士学位,精通各国文字,回国后入了李鸿章幕,帮办外交和洋务,做过招商局会办,此时是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德铭祭奠完毕,铁云邀到客房休息,说道:“家门不幸,内人和家母先后谢世,这些日子我的脑中紊乱极了,东抓抓,西摸摸,不知干什么才好。你来了最好了,帮我提醒提醒,把这两件丧事应付过去,才能定下心来。”
德铭安慰道:“生离死别,人生难免,舅妈无疾仙逝,是上仙召她回归天班,该看作喜事才对。你这么想了,心就不乱了。”
铁云点点头道:“是啊,亲友都说老太太福气,她老人家信佛,该是菩萨召她去了。三姐说当时仿佛还听得天上有仙乐之声,祥云缭绕,定是迎接老太太升天的仙童仙女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说得活灵活现,越说越高兴,好像老太太真的已经在庆云环绕中冉冉地升入天堂,还在笑盈盈地向儿女们招手哩。铁云兴致上来了,笑问道:“老弟近况如何?不是说打算捐官吗?”
“捐好了,捐了个候补道。”
铁云笑道:“究竟卞大少爷手面大,一捐就是候补道,我该向你请安了。”
“莫取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应酬席面上,甚至窑子里摆花酒,碰来碰去少不了都有候补道台,你若仅仅捐个知府、同知,相形之下,见人就得打躬请安,多寒碜,所以要捐就捐个候补道。”
“那末准备指省候补吗?”
“不,我一不想搜刮民脂民膏,二不等着官俸使用,傻瓜才去省里钻营拍马,等着督抚大员赏你一个差使。不捐官,我是无拘无束的卞子沐,捐了官也还是逍遥自在的卞德铭,北京,天津,上海,任我优哉游哉多好,家里还有几亩田,我才不想做官哩。”
“啧啧啧,子沐真是想得开,我却还在作茧自缚,去北京总理衙门弄了个候补知府,干些杂差,实在乏味得很。老太太去世了,在家守孝两三年,正好让我冷静地想想,今后干些什么。”
“初步有个打算吗?”
“上次曾在京中和实君闲聊过,现在最划算的大买卖,莫如从办洋务中找出路,如果有机会联络洋人承办一条铁路,一座煤矿,那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私人引洋人办矿办路,恐怕是禁忌的罢,只要有人说一声:‘某某人引狼入室,干卖国的勾当’,不但事办不成,恐怕还会受人攻击。”
铁云笑道:“我不会那么傻,我会做得妥妥贴贴,只要有督抚大老撑腰,就不怕人家闲话了。听说张南皮上了条陈,建议兴修芦汉铁路,如果承包到手,我会找洋人合作,洋人出钱,我出面,只怕到那时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洋人。”
“不要紧,我在上海常见到马眉叔,他的洋人朋友多,都是公司大班,那时候请他介绍一下,我想是会答应的。”
“有这一条路就好了,待我孝满了再进行。可是这漫长的二十七个月服孝时期,可把我闷坏了。”
“这不正好在家里享受清福吗,这里有衡二太太,再把济南姨太太也接回来,左拥右抱,还嫌闷?大概是怕服丧期间不能自由自在去逛窑子了吧?”
“这倒也不尽然,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烦恼,不妨和你说说,帮我出个主意。”瞧见德铭瞅着他发愣,叹口气道:“你再也猜不出,我现在为衡氏扶正的事弄得进退两难,狼狈不堪。我已答应了若英,可是老太太生前坚决反对,大哥也不赞成,若英则等老太太的丧事办了,便又要催我发帖子请客,大开祠堂,让她祭祖,上族谱,正式以二房妻室的身份会见亲友。答应吧,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愿,大哥也不乐意,不答应吧,怎么能过若英这一关?若是每天吵吵闹闹,哭哭啼啼,这日子怎么过?反正我夹在当中,总要得罪一边,而大哥是无论如何不能开罪的,对于若英,我又不忍心自食其言欺侮她,你教我怎么办?”
德铭笑道:“这倒是个难题,不知道舅妈和大表哥为什么反对?”
铁云说了如此这般,德铭笑道:“她们说的都有道理,你还不到鬓发皤白,何必年轻轻就把姨太太扶正,找个笼头套!”
“这是什么意思?”
“我讲一段历史给你听,你必定也记得。中唐有个宪宗皇帝李纯,年号元和,那个时代文风很盛,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都曾光芒四射,为百代师表。那宪宗在做皇太子时,以汾阳王的孙女郭氏为王妃,按理做了天子,郭妃名门之后,当然便是皇后了。不料就因为他是汾阳王之后,家门贵盛,宪宗很有顾忌,怕她做了皇后,倚仗门第威势,霸持中宫,不容他在后宫任意宠爱妃嫔,因此只将郭妃进为贵妃,终他在位的十五年中,不曾立为皇后。拿平民百姓家的话来说,李纯一生没有大老婆,只有一群小老婆,只有妾,没有妻,所以他才能在宫中尽情享乐,妃嫔小妾之间相安无事,可见李纯的策略颇有独到之处。二表哥,以古喻今,大老婆不能太能干,也不能太有威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听说衡二太太精明厉害得很,你可更得小心。”
铁云鼓掌大笑道;“好一个卞子沐,使我大开茅塞,依你说,还是不将衡氏扶正的好?”
“是这个意思,既不违背母志,又没有大老婆来管头管脚,大老婆若是一尊好好菩萨也就罢了,越是能干,越就是醋坛子,能干愈甚,醋味愈浓,那时定会管教得你走投无路,何如今日没笼头羁绊的快活?”
铁云呵呵笑道:“就这么办吧,不过怎么向若英交代呢?
你就好事做到底,也为我策划一番吧。”
“这也不难。她不过是爱面子罢了,你就在别的地方让些步,譬如说,按照大太太的称呼服饰,将来若是有朝一日娶了继室夫人,不带到淮安来,淮安家中以她为大,总可以过得去了吧。”
铁云皱眉道:“那就试试看吧,若英厉害得很,不见得就能对付过去。”
于是两人又谈了一些上海情况,德铭道:“你知道眉叔是个洋务通,尤其熟悉日本和朝鲜情况。光绪八年,朝鲜与各国立约通商,后来又闹内乱,眉叔曾奉总署之命会同北洋水师丁军门(丁汝昌),三次去过朝鲜。最近他和我说,‘日本狼子野心,在朝鲜得寸进尺,妄想从我手中夺占朝鲜,几年来备战不遗余力,只要有个藉口,就可能发动战争。李中堂知己知彼,不愿意轻启战端,可是恐怕顶不住皇上和一些顽固大臣求战的压力,他们想通过战争教训日本,李中堂夹在当中,无能为力。’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他说:‘日本侵朝迫不及待,倘若明年就打起来也极有可能。’听他的口气,我们不一定能取胜哩。”
铁云疑惑道:“我们北洋海军竟会不敌小日本吗?”
“眉叔这么说,大概总有道理吧,海军经费不是都挪去建了颐和园了吗?”
铁云叹了口气道:“但望不要打起来吧,我还指望从洋务上大干一番哩,若是朝廷有了大变化,恐怕都成了泡影了。”
二十九 若英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
刘母朱太夫人安葬之后,奔丧的亲友陆续散去,偌大的地藏寺巷刘宅又凄凄寂寂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悲思哀绪仍然幽幽地笼罩着庭前院后。没有了欢声笑语,也不闻度曲吟唱之声,整个家族还不曾从一场大丧中回过元气来。若英渴望早日明确自己的正室夫人身份,可是铁云在请示老母、大哥碰壁之后,并不曾和她谈起,若英心急催促,他总是含含糊糊,说:“急什么,慢慢再说。”当老太太突然逝去之后,若英悲伤之余,觉得没有了老人这一关,也许更省事了。丧事办完,碍于家中仍然浓浓郁郁的悲肃气氛,不好意思再催,铁云也乐得能拖则拖,图个眼前清静,于是相安无事。过了年,乃是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岁在甲午,看看到了春三月间,家中哀伤气氛渐渐淡了下来,铁云和若英商量准备去济南将姨太太瑞韵接往镇江居住。当老太太去世后,本就应该通知瑞韵母子回家奔丧,无奈瑞韵当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即将临盆,上不得路,后来坐了月子,更不能动身了。天寒地冻,产后易受风寒,不宜出门,一直等到春回人间才决定去山东接眷。若英听了,忍不住冷冷地发话道:“瑞韵妹子当然要接,你不回山东做事了,让她留在济南干吗?可是我的事你也该上劲一些,已经拖了半年,我可不耐烦了,把我的事办好了再走吧。”
铁云知道推宕不过去了,只得硬硬头皮笑着道:“你是说的扶正的事吧?”
“什么扶正不扶正,我本该就是正室太太的身份了,不过向大伙儿宣布一下罢了,这也要拖到这个时候?前些时为了丧事,我不催你,现在丧事早过了,能上济南接姨太太,就不能先花几天功夫为我明正一下妻室的身份,你说该不该?”
“该该该!”铁云搔头摸耳,浑身冒汗,竭力设法挡回若英的要求,嘻嘻地推托道:“本朝丧礼,服丧期间不得宴会作乐,不得娶妻纳妾,为的是丧期不能举办喜事,以示不忘哀悼,为你明正身份,也是喜事,现在就办,不大妥当吧?”
“胡扯!”若英发火道:“我嫁到你家来十六年了,是新娶吗?你本已答应得爽爽快快,现在忽然胡乱推诿,定是心里有鬼,是想变卦吗?”
“不,不,我怎么会变卦,实在是有难处。”
“什么难处?你说!”
“实话告诉你,老太太故世前我就和她老人家,也和大哥提过了,无奈她们都不答应,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拖到现在。”
“她们为什么不答应?”
铁云只得照实说了,若英咬咬嘴唇,遏住难言的愤怒,说道:“现在老太太已经不在了,没有老人家阻挡,还不好办?”
“老太太人虽去世,遗言犹在,做儿子的若是违反,便是不孝,大哥不会答应的,何况他也不赞成。”
“我们二房的事,何必要别人来管!”
“长兄如父,我是从小受大哥的教导,至今不敢违拗。”
若英含着一汪悲愤的泪水,怒道:“旁人的话我不管,只要求你照原来答应的话办,否则决不罢休!”
铁云叹口气道:“若英,不要难为我了,我并非存心食言,实在是办不到。但是我仍然尽量尊重你,淮安这个家就你最大,你就是二太太,还用分什么妻和妾?”
“不行!”若英叫道:“我要名正言顺的做妻室,做堂堂正正的二太太,不要不明不白的过日子。我要开祠堂,上族谱。穿蟒袍补褂,宴宾客,向亲友们正式宣告我是二房继室,不是偏房,是妻,不是妾,你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若英,我实在没法做到,请原谅我。”
若英抹着眼泪道:“不原谅,决不原谅。你不要欺侮我娘家无人,大清臣民还有官府国法在。我已经再三思量过了,你既无情,我也无义,只能到县衙门告你,让合府官绅百姓都知道纵是妇人女子也不是好欺侮的,请官府作个评断,我哪一点够不上做正室夫人?那时你不要后悔。”
铁云吓了一跳,慌忙打躬作揖道:“若英,求求你,别开玩笑,家中的事不可外传,你这一闹,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大清朝立国二百余年,哪有老婆告丈夫的,岂不让人笑话死了!”
“你伤透我的心了,还以为我开玩笑?你若怕人笑话,就依我的话办,劝大老爷别管二房的事,不就行了吗?”
铁云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若英,千万别火,先平平气,再商量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若不依我,就只有公堂相见。”说罢悲悲切切地数说道:“早在开封初见,就知道你们男人迟早会变心,所以和你约法三章。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三桩,你哪一桩做到了?第一桩分开住吧!已经被你骗到淮安来了;第二桩,嘉丽姐去世,仍然不给我明确妻室的身份;这第三桩不变心,当然也就不必提了。我母亲地下有知会伤心死的,我的苦命的妈妈啊!”
若英的号哭声惊动了耿莲和孩子们,都进屋来探视,佛宝十二岁,大缙也有十岁了。耿莲本已撺掇若英要求明确身份,这时瞧着屋里光景,明白了七八分,瞅着铁云笑道:“是二老爷惹恼了太太了吧?可不应该啊。”
“不,没有的事。”铁云尴尬地说道。
佛宝知道父母闹别扭,便安慰母亲道:“妈妈,是爸爸欺侮你了吧?不要气,爸爸不好,可他平常待你很好的呀,你就原谅他吧。”又朝父亲眨眨眼,说道:“爸爸,你不看见妈妈正在气头上吗,你去书房思量思量,等一会给妈妈陪个罪吧。”
铁云笑了,说道:“佛宝,你好好劝劝妈妈,我怎会欺侮你妈妈呢?耿莲,你也劝劝。”于是赶紧离开了屋子去找大哥商量。
若英知道铁云走了,搂着拂宝和大缙,向着耿莲啜泣道:
“耿莲,他变心了呀!”
铁云来到孟熊书房,说道:“大哥,若英的事不好办,刚才和我闹僵了,说要上衙门告我。”
孟熊听了兄弟的叙述,不悦道:“妇道人家,怎可轻易出入公堂。为了妻妾名份的事竟然要把丈夫告到官里,笑话笑话,可见不是安分之辈,益发不能扶为正室。若她做了二房的大老婆,一定欺凌妯娌,虐待姨太太,而且动不动上公堂,把你闹得喘不过气来,这还了得!”
“大哥,可是她真要闹到公堂上,家丑外扬,究竟叫人难堪。”
孟熊沉吟道:“我猜她也不过是吓唬,未必真会去告。”
“只怕她骑虎难下,闹假成真。”
“不怕,万一她打官司,总要有人帮她写状子,或者代她出庭作‘报告’,关照幼云哥不要帮她,看她孤单单一个人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再则你不是要去济南接眷吗,且先稳住她,就说等你回来再商量,拖一天是一天,也许日子久了,她的气平了,狂妄念头打消了也未可知。”
“那也只能这么办了。”
铁云回到惜阴堂,若英已经哭停,正和耿莲说着话儿,铁云进了西屋,示意耿莲退下,耐心地哄劝道:“若英,不要性急,我能不为你着想?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通,且等我去济南接了瑞韵回来再从长计议好吗?”
若英冷笑道:“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定是去和大老爷商量过了,换个法儿哄我,你还当我是一般妇人,三哄两哄就没了主意?我问你,既然从济南回来就能想出个办法来,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这样做?是怕大老爷阻挡,还是你自己受了别人的摆弄,变卦了,怕我正了名分管得你头疼,不自由自在了,是吗?你说啊,你说啊!你的眼睛不要眨,我看出来了,你心虚了,我一眼就看穿你了,必定两者都是,哼哼,一点不错,两者都是!”
铁云慌忙摇手道:“不,不要胡猜,我哪会变卦,实在是母命犹在,大哥难违!”
“不要掮出老太太来做挡箭牌,人都不在了,还能管得你许多?大哥的事,你现在说不通,从济南回来就说得通了,你说不通,我自己去问他,凭什么二房的事要他乱拿主张!”说罢便要冲出屋去。
铁云急忙拦住,左打躬,右作揖,好说歹说:“千万别闹到大哥那里去,大哥一家之主,得罪不得,破了脸,这事就更难办了。”
若英含着泪水道:“你太教我伤心了,兄弟俩合在一起作弄我,敷衍哄骗,我能信你?告诉你,这场官司打定了,你归你去济南,接瑞韵的事我不阻挡,她也是受人玩弄的可怜女子。我一切都准备好,等你回来,只要你开口说一句推托敷衍的话,我马上就去县衙递状子,你给我好好想想,休怪我到时候泼辣无情!”
铁云心事重重地动身走了,若英立刻命丫头请帐房王幼云来到客堂坐了,说道:“幼云大哥,你帮我写一份状子。”
“哦唷,二太太告谁啊?”幼云已由铁云关照过,心中有了谱,故意笑着问道。
“我告你二兄弟。”
“哎呀,二太太,你告铁云做什么?”幼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不是说笑话吧,好好一对夫妻,和和睦睦十多年,谁都夸你们才华相匹,旗鼓相当,干吗要弄到对簿公堂?”
“幼云大哥,我不是说笑,是真的要告,铁云太欺侮我了。”
“可是二太太,我从不曾打过官司,不知道状子怎么写法,只从京戏法门寺中听到小太监刘瑾读过一段状子。”
“行啊,就照那样子写好了。”
“可是事过多年,全忘了。”
若英怏怏地说道:“你再想想,不能去找一个讼师?不说告的什么事,只要讨教一下诉状格式就行了。”
“可是我不认得淮安的讼师。”
“幼云大哥,你也真是。”若英有些不高兴了,一双明亮亮颇有锋芒的眸子紧盯住幼云,忽然又笑了,说道,“大哥,你是老实人,定是大老爷、二老爷和你打了招呼,教你别管我的事,是吗?”
幼云敦厚地笑了一笑,说道:“二太太知道我的难处就是了。”
“好吧,不难为你了,我们商量一些别的事吧。”
于是谈了收取欠租,整修门楼的事,幼云仍然悃悃诚诚的知无不言,为若英精打细算,出谋划策。
幼云告退之后,三姐素琴过来聊天,是铁云临走时托她劝若英打消告状的意思,素琴却反而劝铁云答应若英扶正,她道:“我们妇人往往受男人的欺侮,我是你姐姐,所以你和孟熊知道我的苦楚,为我出面理论。若英受了委屈,你就漠不关心了,定要逼得她告到公堂上去,她也是不得已啊,不是你逼的吗?现在二房没有正室,何必空悬着,若英哪一样不好,不过门第稍差些罢了,这有什么关系,新娶亲,讲究这一套,十多年的夫妻,还和她计较门第?你在外许多年,二房没有她试试看,干吗心肠这么硬?”铁云不说自己不愿,全推给了大哥,素琴去向孟熊劝说,却又推说是老太太的遗命,做儿子的怎可违反,素琴也无可如何。铁云出门了,她来与若英作伴,劝她切莫上告,再等个一年半载,哥儿俩总能回心转意。若英道:“三姑太太,感谢你的好意,恐怕铁云他们是铁了心肠了,我先做好准备,等他回家再谈,到那时候如果仍然没有诚意,我非告他不可。纵然遇不上青天大老爷,官司输了,也让他,让世上所有男人都知道,妇人不是可以任凭欺侮,到头来会起来反抗的,我告他们,就是要为我,为所有被欺侮的妇人上公堂去大声疾呼,要求尊严,要求公正,三姑太太,你说对不对?”
素琴眼中浮上泪花,激动地握住若英的手说道:“好妹子,你的话,你的呼喊,就像是从我心底里发出来的。这个社会,把我们妇女几乎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男人说怎样就怎样,没有公正,哪有尊严,我真心希望你能打赢这场官司,可惜我是铁云的姐姐,不能上公堂为你作证辩护,只能在家里为你祈祷,求菩萨保佑你。”
若英原籍淮安,本地还有不少老亲,都为她不能扶正抱不平,少不得也怂恿她去县衙上告,并且托人为她写了诉状。于是当铁云去济南把瑞韵、大绅母子和新生的女儿龙宝送往镇江回来之后,若英又和铁云谈起了正名的事,说道:“你出去了两个月,脑子总该清醒些了,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铁云心慌意乱,愁眉苦脸道:“若英,不要逼我了,我才回来,心还不曾定下来哩。”
“好吧,你是死不回头了,你就等着县衙门传你出庭当被告吧。”
“不不不!若英,千万别上公堂,那会使我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求你了!”
若英却不睬他,带了耿莲和管事男仆们上米仓检查存米去了。查看完毕,时光尚早,回到惜阴堂,铁云到大哥屋里去了,若英道:“耿莲,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耿莲道:“让我去吩咐备轿。”
“不,给二老爷知道了,出来连求带拦,就走不成了。”
于是主仆俩携了诉状和铁云名帖,悄悄出了边门,步行来到县衙门前,耿莲上前投帖,说道:“刘道台家二太太求见蔡二太爷!”
门上差人和刘府熟悉,诧异道:“怎么刘太太不乘轿来?”
“路不远,用不着乘轿。”
差人们久闻刘府衡二太太的威名,举止毕竟不一般,又打量了一下耿莲,笑道:“刘总管呢?傻大个儿李贵呢?怎么劳驾大姐自己来了?”
“没什么儿,遛遛腿儿,也让你们见识见识。”
差人们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耿莲也不是好惹的,赶忙请若英主仆在门房间坐了,举着名帖进内禀报县丞蔡二太爷。县丞蔡炳与铁云相熟,乍看名帖,以为是铁云来到,忙起立道:“刘铁云来了,快请进来。”
“不,二太爷,来的是刘道台家的二太太。”
“啊,衡二太太来了!”蔡炳吃了一惊,他久闻刘府二太太的大名,今天不知是什么棘手的事,撇开铁云,由她自己上门来了。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推却,只得吩咐道:“请刘府二太太花厅相见。”
若英由耿莲跟着进了花厅,上前福了一福,蔡炳忙还礼让坐,说道:“铁云兄在家吧?今天怎么由刘太太自己来了,有什么事见教吗?”
若英郁结了一股怨气,渴欲一吐,也不转弯摸角,开门见山道:“我要告状,请老父台给我作主。”
蔡炳以为是和他人打官司,倒也不以为意,说道:“不知是谁和府上过不去?”
“不,我告的就是我家铁云!”
蔡炳仿佛后脑杓子被人轻轻敲打了一下,微微有些发晕,忽然迷糊起来,呆瞪瞪地瞅着若英,疑惑地说道:“刘太太告谁?不会是告铁云吧?”
“正是告的他!”
“刘太太,夫妇之间有些琐琐碎碎的事,何必告到官里来呢?”
“不,不是琐碎小事,乃是妻妾名分大事,家里谈不通,只得请官府为我作主。”于是从开封相识说起,原原本本讲了与铁云关于妻妾名分的纠葛,说道:“我在刘府二房早就是妻室的身份了,与刘铁云也曾再三约定,王氏夫人故世后,还曾谈定为我明确是妻室的身份,却竟反悔了,逼得我只能告到官里来。”说罢,耿莲从身边取出诉状递给县丞。
蔡炳读了状子,说道:“这事本来简单得很,王氏夫人既然故世了,就该将你扶正,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耿莲忍不住在旁边插话道:“二太爷究竟是青天大老爷,我家小姐在刘府二房里里外外操持家业十几年了,至今下人们都称她二太太,谁不把他当作主母,可是我家老爷没良心,现在只有官府判了,他才能照办,求二太爷为我家小姐作主。”
蔡炳点了点头,沉思此事十分棘手,刘府二太太的能干人所共知,何况有约在先,王氏夫人死了之后,将她扶正本是顺理成章的事,现在反悔,必然另有打算。大哥孟熊反对固然是一大阻力,看来男人心理,多不愿女人爬到自己头上,衡氏太能干了,恐是铁云有了顾忌的主要原因。这份状子是收还是不收?铁云是熟人,不便得罪,衡氏所诉有理,又是刘府的女眷,不好打官腔拒收状子。若是收了,怎么个判法?依了衡氏,铁云不服,偏袒铁云,又未免伤了衡氏的心。官宦之家,我若秉公断案,刘府恐会找知县通关节,那就更被动了。想了一下,说道,“刘太太,这件事到了如此僵持的程度,恐怕一时难以化解,请稍坐一会,让我去和县尊商量一下。”
谁知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姚公道也是姨太太所生,在他中举之前,母亲被大太太当作丫头般呼来喝去,百般凌辱,父亲又是出名怕老婆的,不敢为他母亲作主。当他得了举人赶回家中报喜,总以为生母可以抬头做人了,不料母亲已被大太太折磨而死。从此恨透了世间残忍不道的大太太和奴视姨太太的男人们,反对一夫多妻制度,他自己就只有太太,没有姨太太,说是免得姨太太们受欺侮。听了蔡县丞的叙述,拍案叫道:“好一位有勇气有胆略的姨太太!我们应该为她叫好。把她的状子收下来,鼓励她大胆控诉,本县一定为她作主。我要亲自来判这件案子,命刘府立刻承认她是妻室,不是妾,为天下受压制的姨太太们扬眉吐气,正名那天,还要亲自去祝贺,为衡氏把盏敬酒!”
老残遗恨--三十 若英告状的结局
三十 若英告状的结局
县丞蔡炳回到花厅,一脸笑容,安慰道:“刘太太放心,我已和堂翁商量过,这份状子我收下了,你的事我们一定尽力而为,秉公办理。不过铁云与我相交多年,贤伉俪今后还要相处下去,骤然公堂对簿,必然伤了和气。所以我想先邀铁云来衙调解,倘若他能允了你的要求,最好,不然再行开庭审理。刘太太请先回府等候消息,将来事情若是办成,还要叨扰一杯喜酒哩。”
蔡炳是老公事,话到嘴边留三分,虽然知县说得那么明白决断,一定要命铁云依了若英所诉的要求,他却留有余地,没有审案之前,不把断案意图先向原告泄露,免得审案时被动。若英是聪明人,见县丞先是迟疑犹豫,去和知县商量了出来,却变得非常热情,立刻爽快地收下了状子。听那口气,分明是知县有了指示,同情支持自己的起诉,不过对铁云再进行一次规劝罢了,有县官出面开导,这事就有七八成把握了,因此满心欢悦,说道:“多谢两位老父台为我作主,我就在家恭候钧谕了。将来事情顺当了结,一定要请老父台光临寒舍面谢的。”
“一定一定。”蔡炳笑容满面地将若英送出花厅。
主仆两人出了县衙,耿莲欢笑道:“这回我们的官司一定打赢了,看老爷还有什么话说。”
若英笑道:“这口气憋了快二十年,总算遇上了明理的清官。回去且慢声响,让老爷冷不防吃一惊。”
回到家中,主仆俩不动声色,无人时往往相视吃吃而笑,只等县衙佳音到来。若是铁云奉召去见县丞,一谈就通,那末三两天内便有分晓,大宴宾客也就快得很了,怎不教人高兴。铁云粗心,并不曾知道若英去过县衙,见她不曾再提告状的事,以为不过是说说罢了,放下心来,时时找题目和若英说笑,缓和空气,若英只是抿嘴冷笑。
次日上午,忽然县里来了一个差人,在门房间哼哼哈哈,说是要见刘铁云。李贵道:“告诉咱什么事,好去回话。”那人道:“县里蔡二太爷要见你家二先生,立等就去。”说罢回身走了。
李贵来到惜阴堂书房,嘀咕道:“二老爷,县里差人好不晓道理,指名带姓地叫喊,说是县里蔡二太爷立等老爷就去。”
“有书信柬帖吗?”
“没有,就这么传了话拍拍屁股走了。”
铁云疑惑起来,蔡县丞向来要好,若是有事相邀,必有书柬,今天匆匆召见,似乎架子甚大,不同寻常,莫非若英告了状,公事公办,传我去问话了。越想越对,急忙穿过庭院,掀帘进了上房西层,虎了脸道:“若英,你告了状了?”
若英正坐在临窗的红木书桌前登录帐目,头也不抬,说道:“告了又怎么样?不给我正名分,还不许我告状吗?”
“哎呀,真是瞎胡闹!”铁云一跺足,软瘫在椅子里,只是叫苦。“家里的事,哪一样不好商量,却去告官!蔡二太爷要我立刻就去,平常朋友说笑惯了,今天成了被告去见他,多丢脸,多丢脸!”顿了一下,又道,“若英,行个好,把状子撤回来吧,你写个条子给我带去,我把状子要回来就没事了,我们还是和和好好,就当没这回事。”
“你没事了,我的事呢,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吗?”
“别急,慢慢来,从长计议,好商量。”
“哼,别把我当孩子耍了,我才不上你的当!你乖乖地去见蔡二太爷听训吧,若是丢脸,也是你们刘府太欺侮人了,活该!”
铁云恨恨地站起来道:“别做梦了,蔡二太爷是我的朋友,能不向着我?看你能告出什么名堂来。”
“好吧!”若英微笑着依然拨打着算盘,慢悠悠地说道:
“那么你就去找你的朋友把我的状子驳回了吧!”
铁云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出了惜阴堂,独自来到县衙求见蔡二太爷。县丞在花厅接见了他,一见面就不同往常那样随意谈笑,严肃地说道:“铁云兄知道吗,府上二太太把你告了。”县丞曾去刘府吊唁过两次,知道府中上下已将衡二太太改口称二太太了。
铁云虽在意料之中,仍觉心中惊悸,愁上眉梢,连连叹息道:“惭愧,惭愧,衡氏任性胡闹,还望慰翁周全舍间脸面,把她驳回了吧。”
“不行啊,铁云兄。”蔡炳正色道,“论私交,我们无不可以商量,但是既然有状告到县衙,那就是公事,不曾审理,怎么可以驳回?而且此事已由堂翁过问,更不可因私废公。”
铁云又吃了一惊,慌忙问道:“县尊是怎么说的?”
“堂翁很把尊夫人夸奖了一番,说她受了委屈,一定要为她主持公道,这桩案子你是必输无疑了,所以今天请你来,为你设想了一个挽回面子的办法。”
“愿闻教。”
“此事虽是告到官府,尚未审理,还可以私了。你回去好好和尊夫人商量,不等开庭审判,立刻为他操办扶正大礼,堂翁将会亲自登府祝贺。这样仍然算是你主动,夫妇俩都有面子,你也可以顺水推舟对令兄说是知县大人的意思,他必不致再怪你了。到时候,尊夫人当然会来撤回这张状子,一举数得,你看如何?”
铁云想了一想,渐渐露出了笑容,说道:“慰翁果然是老公事,此计我看可以行得,待我回去和家兄商量了,再来奉告。”
铁云告辞回家,赶紧到务本堂来见大哥,孟熊从上房出来,铁云踏进堂屋便嚷道:“大哥,衡氏果真去县衙递了诉状,蔡慰祖刚才把我找了去,劝我私了,说是姚知县偏向原告,这桩官司我们必输无疑,不如保全面子,不等上堂,先给衡氏办了扶正,大事化小,收回诉状,还说姚知县将会来我家登门祝贺衡氏扶正。大哥,你看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意想不到。”
大太太听了,也从上房出来,扁扁嘴,摇摇头,喊道:“啧啧啧,我们家出了个会打官司的姨太太了,这才新鲜!”
孟熊愕然许久,忽地跺足愤然道:“不行,我不答应,不能让衡氏太得意了,要把她这股邪气打下去,不然就要爬到你的头上,弄得我们全家不宁。”
“是啊。”大太太又撇撇嘴道:“这位姨太太若是扶了正,和我平起平坐,把别人都压下了,就显出她高人一等,我可受不了她这么逞能。大老爷,不如我们早早搬出这座老屋让她威风吧。”
“大嫂不能动!”铁云急叫道:“老太爷、老太太故世了,这个家就仗大哥大嫂撐持着,说什么也不能离开,千万别与衡氏呕气,她这一阵迷了心窍,不知天高地厚,开导开导她就是了。”
孟熊断然道:“衡氏是什么人!我们为了她搬走?笑话!我若是铁云,就一纸休书把她退回扬州去,看她还打什么官司。”
铁云只是苦笑,他和若英感情深厚,若英又掌管家财,是二房顶梁柱,虽然一时矛盾,究竟不愿过分决裂。但是大哥大嫂的意见又不敢违拗,进退两难,只得婉转地劝道:“大哥别气恼,坐下来细细商量。衡氏既能为扶正的事告到官里,若是写了休书,她更有理由上告了,那时姚知县也会以为我们蔑视他的意见,和他顶着干,当真判了下来,白纸黑字,就非将衡氏扶正不可了。”
孟熊摸着八字浓须,沉吟了好一会,喃喃自语道:“此事既是姚知县出面偏向了衡氏,只能釜底抽薪,请知县收回成命。”
“难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能有多大的面子能教知县改变主意。”
孟熊冷笑道:“我家不是现任官了,当然够不上到知县面前说话,可是莫忘了钱能通神,银子的面子比我们大得多!”
说罢哈哈大笑。
大太太也道:“没有一个当官的不爱钱,舍得拿出几千两银子就能把知县的嘴堵住了,衡二太太还能塞得过我们?”
“可是姚知县是两榜出身,到任以来,听说一清如洗,官声好得很,我们送银子去,恐不中用。”铁云又摇头道。
孟熊冷冷道:“你是说银子不能投知县所好?我不相信一个人毕生一无所好,清官或许爱好风雅,不如贪官那样庸俗罢了。你不妨去蔡慰祖那边打听一下,姚知县有什么嗜好,准备花几千两争这口气。”
铁云为难道:“二房现银存款都由若英掌管,她若知道我是孝敬知县用的,定然不肯给我。”
“哎呀!”孟熊皱眉道:“你看,你不是已经捏在衡氏掌心中了吗,将来扶了正,用钱还能自由?这一回不妨掉个花枪,说是别的用处,再不然,先由我这里支付。”
铁云道:“让我先和若英说说,若肯撤回诉讼最好,若不肯,再去找蔡二太爷。”
铁云回到惜阴堂,耿莲先通见了他,笑嘻嘻地说道;“二老爷哪里去了,这半日不照面!”
“有什么事吗?”
“二太太惦记着你哩,怕你去了县衙门,上了心事,迷迷糊糊,认不得路回家哩。”
“坏丫头!尽护着你家小姐!”铁云轻轻笑骂了一声,掀帘进了西屋,若英不在,铁云蔫蔫萎萎地等了一会,听到若英在廊下和耿莲说话:“米囤太满了,这几天青黄不接,米价涨了,明天再运两船米到河下去,卖个好价钱!”铁云暗暗佩服,“二房少不了若英啊!”若英吩咐完了,一阵风似地卷进西屋来,瞅见铁云捧着脑袋坐在桌前,不禁格格笑道:“我的二老爷,今天怎么能静下心来到我屋里来参禅打坐了?”若英虽然告到官里,心扉深处是爱着铁云的,不过争个妻室的名分罢了。
铁云抬起头来惘然道:“若英,蔡县丞把我找去过了,我都知道了。我求你,不要把我逼得太狠了,你告我,大哥又不答应照县里的意思办,我夹在当中只有去上吊了。”若英又笑道:“男子汉何必上吊呢,二房的事,你一张口,还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大哥一家之主,我的话不能算数,这事还是用水磨功夫,先撤回了诉状,给大哥大嫂一个好印象,再慢慢地把事情扳过来,一定有希望。”
“我明白了,大嫂不知道这回事。”
“不,不,大嫂也反对呢?”
“别瞒我,我明白得很,你呢,究竟多年感情,犹犹豫豫,或许还能依我的话办。可是别人与我无情,只有妒忌嫌弃和蔑视,你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当然轧扁了头了。还是从夹板中挣脱出来吧,爽爽气气依了县里的话,为我办了正名的事,就没有烦恼了。”
铁云一再长吁短叹,连连摇头道:“难啊,难啊,我办不到啊。你就体谅我,收回了状子吧,总不见得睁着眼瞅我上吊吧?”
“状子决不收回,你上吊,我陪你。”若英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辛酸的泪水却再也遏止不住地浮上来了。
过了几天,铁云见若英这边丝毫不肯松口,大哥又催得紧,只得硬硬头皮去县衙找蔡二太爷设法。去了好长时间,才回到务本堂北房向大哥道:“刚才去见过蔡慰祖了,他见我不肯照姚知县的意思做,很把我埋怨了一顿,说是‘堂翁已经催问过了,打算早日开庭断案,是兄弟在这里顶着,时间长了,不好交代。’我再三请他挽回,只是不肯,他说:‘你休想在堂翁身上打主意,他清廉得少见,一无嗜好,你若是送这送那,反惹得他一顿臭骂,更没法挽回了。’”
“难道这位老父台连古玩碑帖也不喜爱吗?”
“蔡兄说不曾见堂翁收藏过古董碑帖,大概是家中一向寒素的缘故吧。”
“这倒费事了,我不信世上竟有毫无嗜好的县官。”
“还好,蔡兄总算想起了一件事,他说‘去年鲜鱼市口郑恒茂笔庄掌柜携了南唐李廷珪墨和龙尾砚来兜销,堂翁鉴定果是真品,欢喜非凡,便想买了下来,谁知掌柜索价一千两银子,没有谈成。掌柜走了之后,堂翁十分惋惜,说这副砚墨是世上罕见的珍品,可惜太贵了。’我说‘那末我去买了来孝敬老父台吧。’蔡兄忽然喜道:‘巧得很,堂翁去年得了一位公子,再过几天就满周岁了,平常无缘无故送礼,恐怕不好办,最好令兄和你联名用庆贺小公子周岁的名义送一份文房四宝,不至于惹人注目,很可能会收下,你差人送过礼后,堂翁如果和我谈起这件事,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大哥,我看就照蔡二太爷的意思办吧。”
孟熊喜道:“再好没有了,你就在鲜鱼市口看看那锭李廷珪墨和龙尾砚还在吗?要认真鉴定,如果是真品,还个价就买下来。”
过了两天,李贵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只锦匣,外用粉红缎子包裹了,上面插了孟熊、孟鹏的名帖,来到县衙门房,笑呵呵地说道:“大爷大哥们,刘道台家送礼来了。”说着,放下锦匣,掏出一封红包,塞到门房头儿手中,说道:“难为大爷,给我送到县大老爷内衙。”
头儿将红包还给李贵,说道:“兄弟,不是不给府上帮忙,委实大老爷上任以来从不受礼,谁敢擅自收下讨打?”
李贵笑着又把红包塞到头儿手中,叫道:“哎呀,大爷,这是送给小少爷抓周的小玩意儿,两支笔,一段墨,一只砚台,值不了一两半两。青天大老爷不受人礼,难道还不能给小少爷过生日凑个热闹吗?这几样不值钱的玩意算不了礼,大爷尽管送了进去,先给太太看过,就没你的事了。”
“真的没有银子吗?”
“大爷别见笑,咱李贵是出名的老实人,从不撒谎,人家说水浒上的李逵也没咱老实,你若不信咱,普天下就没人可信了。”
头儿捧起锦匣掂了一掂,果然轻飘飘没份量,便收下红包说道:“好吧,我给你送进去试试,若是里边不收,别怪我。”
头儿捧进内衙,站在太太上房帘外禀道:“回太太,刘道台家两位老爷给小少爷送抓周的小玩意儿来了。”
“什么小玩意?值钱的东西可不能收。”
“说是砚台笔墨哩。”
“这倒好,丫头拿进来看看,正要去买一副新的给小少爷抓周哩。”
丫头掀帘将锦匣捧了进去,解了开来果是砚墨和一对湖笔,太太不识货,只当是普通笔墨,估摸值几百个钱,便道:
“收下吧,拿一份回帖去,再赏来人一百大钱!”
头儿出来,说道:“管家,算你造化,太太赏收了,回帖和赏钱带回去吧。”
李贵嘻嘻笑道:“咱是说从不撒谎嘛!”
姚知县傍晚退公回到内院,太太笑吟吟地说道:“今天刘道台家送来孩子抓周礼,不值几个钱,我收了,还有两份礼,我也收了。”
姚知县道:“值钱的不能收啊!”
“我知道,你看这墨,这砚台,还能值几个钱?”
姚知县捧起刘府送来的砚墨看了,大惊道:“坏了,坏了,你不懂,这都是珍品!”再看似乎眼熟,那墨坚硬如铁,光滑如玉,明亮如漆,正面刻了双脊蛟龙,背面有“宣府李廷珪”五字,不觉叫道:“啊,李廷珪墨!”又捧起了砚台来看,天生的金晕罗纹,浅雕成远山近水,平沙落雁,砚身凝滑坚硬,轻轻叩弹,发出噹噹如铜器的声响,“呀,龙尾砚!是谁送的?”
太太说不清楚,知县一把抓过名柬,念道:“刘孟熊、孟鹏!”记得孟熊是刘道台的长子,曾在酒宴上见过两面,那孟鹏却不认识,为什么要送这份重礼?欲想退了回去,即又舍不得这两件稀世珍品,一晚上反复把玩,竟不能释手。次日,命丫环捧了锦匣来到签押房,差人邀县丞过来,说道:“刘孟熊给孩子抓周送了这份重礼,恐怕就是笔庄掌柜去年来兜销的那两样,要值上千两银子,怎么能受?内人当是普通砚墨,竟收了下来。老哥,我想只能把他退了回去。”
蔡县丞细细看了一会,说道:“堂翁,这不是郑恒茂笔庄送来的原物,你看,砚台上金晕雕成的远山,要比笔庄那块更见光采,你看那水,那雁,那沙滩,浑如天成,更在笔庄原物之上,这墨也是如此,虽同是李廷珪墨,究是手工打造,总有上下,这锭墨,坚滑如玉,金龙盘舞也灿烂异常,更见出色。”
姚知县诧异道:“难道笔庄还有第二副砚墨?”
“不可能。”县丞断然道:“晚生与孟熊昆仲较为熟悉,他家老太爷在世时收藏过不少出色的碑帖古董,这块龙泉砚和李廷珪墨必定也是他家藏品,不曾花费半两银子,堂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姚知县正在思想矛盾,既舍不得退,又不好意思受,听了县丞的话,不禁欢然于怀,笑道:“既然他们不曾破费钱财,却之不恭,只好领受了。不过这位刘孟鹏我却不认得。”
“他就是刘鹗,刘铁云,孟鹏是他的本名,刘府衡氏所告的夫君就是他。不过这回馈送公子抓周礼物,却是刘府大先生孟熊的交情,孟鹏不过附个名罢了,全与诉案无关。”
“本县公事公办,不管他府上送了什么东西,衡氏讼夫一案还是早日审理结案吧。”
“是,晚生一定尽快去办。不过听得刘铁云申述,替衡氏扶正,原是他的本意,只是有一重顾虑,所以耽搁下来。”
“什么顾虑?”
“只为衡氏虽则精明能干,可惜过于泼辣,善于妒忌,若是她当了正室夫人,今后的姨太太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家中一定不得太平。”
“这可不行!”姚知县断然道:“本县只是为受欺压无告的姨太太撑腰,却不许她扶正了欺压别的姨太太,如此说来,此案如何才能判得恰到好处?”
“晚生的意思,不妨判令刘铁云今后若娶继室,应在外地居住,不得带到淮安家中,那末衡氏虽无继室之名,却有继室之实,没有大太太欺侮她,她也不能欺侮别的姨太太,庶可两全其美。”
姚知县点点头道:“很好,就照这个判吧。”
又过几天,蔡县丞传谕原被告两造衡氏和刘鹗到庭听审,为了顾全刘府面子,审判改在后堂举行,当中一案,案旁小桌一张,供书吏记录,案前两张椅子,给原被告坐了说话,堂上不用一名差人。铁云事先已送了一份厚礼给蔡二太爷,大致知道了县里的意思。这天差人来通知出庭之后,铁云笑嘻嘻地来和若英说道:“明天上午九点县里开庭,请原告您和被告小可一同出庭,我们手挽手去县衙吧。”
若英啐道:“打官司,又不是开玩笑,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猜猜这场官司是你赢还是我赢?”
“当然是我赢,你等着认输吧。”
“没什么,输了也是恩爱夫妻,若英,你说是吗?”
“我不跟你耍嘴皮子,明天老老实实去听审吧。”
铁云走后,若英告诉耿莲明天开审,嘱她陪了去。耿莲道:“这些日子二老爷好像没事人一般,听到开审并不着急,不像刚起诉时那样急着求你撤回诉状,会不会他走了蔡二太爷的门路,事情有了变卦了?”
若英凝思道:“不会吧,这回是知县大老爷给我们作主,蔡二太爷改变不了。”
次日早晨,若英和耿莲坐了小轿来到县衙,铁云随即步行到衙,由书吏先后引入后堂坐了,铁云轻松地若无其事,若英虽则泼辣,到了此时也觉心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暗暗哀怨铁云不良,害得她抛头露面上公堂来。少顷,蔡二太爷官服严整,缓步踱到案后坐了,三分客气透着七分严肃,书吏捧了笔砚稿纸,也坐到案旁。
蔡县丞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刘衡氏控告刘铁云,请求明正妻室身份一案,现在开庭,请原告先行陈述。”
若英竭力遏住悲愤的情绪,滔滔不绝地说了她在刘府二房目前已是妻室的身份,丈夫是如何曾经许诺过的,要求堂上明确公断她的正室身份,着令刘铁云为她办理上族谱宴宾客等等手续。若英谈完了,蔡县丞命被告申诉,铁云不愿太伤若英的心,讲了若英许多有功刘氏的好话,表白夫妇感情至今仍然十分恩爱,对于明确妻室身份,他很愿意,可是力不从心,阻力甚多,拟请堂上准许以后可能时再办。若英愤怒地驳斥了铁云推托的话,辩论了几个来回,没有结果。蔡县丞打断了双方话头,说道:“我看原被告两造感情甚好,不要为了确定身份的事伤了和气。本县同情原告的诉讼要求,但也谅解被告目前处境的困难,故宣判如下:‘刘衡氏主持刘府二房中馈多年,虽无正室之名,实有正室之实,本可即予扶正为继室,惟被告申诉尚有苦衷。为维护原告权益,着令被告不得在淮安刘宅另行安置正室夫人,至原告所请明正妻室身份一事,碍难实行,应予驳回。’原被告如无意见,请在判词后具结。”
铁云立即离坐打躬道:“二太爷明断,被告愿具结。”
若英被出乎意料的判决惊怒得一跃而起,喊道:“蔡二太爷,我不服,我不具结,我要求公堂重判,明确我的妻室身份,维护我做女人的尊严和权利,我决不具结!”
蔡县丞被若英发狂般的激昂态度所惊骇,从没有看到如此勇敢大胆的女子,他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这个刚强的妇人,缓和了口气说道:“刘太太,你的诉讼,我与县尊再三商议,只能这样判决,你还是具结了吧。今后淮安家中不会有别人来当继室夫人,你就是二房实际的主妇,所差不过是仅仅名义罢了,何必太认真了,今后日子还长,切莫伤了一家的和睦。”
若英含泪叫道:“我要的不仅仅是名义,我要的是一个女人的尊严地位,女人就不是人,可以任凭男人欺凌蹂躏的吗?大清法律只维护男人的尊严,蔑视妇人的尊严,这公平吗?”
铁云道:“若英,别太激动了,合家上下谁不敬重你,谁敢轻视你?谁若这样做,我也不答应啊!”
若英怒道:“别假惺惺,哄了我二十年,我都看穿你了!”
蔡县丞道:“铁云且扶了太太回府吧,具结的事改日再办也可以。”
县丞与书吏都走了,铁云来扶若英,若英掉头不理,怒道:“这场官司还没打完哩,别高兴得太早了。”
铁云无可奈何地回去告诉了大哥,又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弟被控之事,业已对质一堂,已经堂断是妾非妻。惟原告尚未肯具结,恐非一二日所能了也。弟被控之事,深蒙蔡二太爷关心,见时祈代道谢感谢已极之意。
弟刘鹗顿首 六月初四日
老残遗恨--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三十一 刘鹗初会罗振玉
惜阴堂一场风波过去,铁云想尽办法弥合与若英的感情,虽然依旧生活在一起,面子上还能过得过去,终不免有了伤痕,再不能如往日的亲密无间了。
铁云守丧期间,少有应酬,也不便公然出入妓院,家中订了一份上海申报,经扬州运抵淮安,惟以读书阅报品赏碑帖古玩消遣。闲来无事,忽然想到要为书房取了斋名,因为喜爱收藏古代陶瓦、泥封、碑帖、青铜器,往往残头缺脑,因此将书房取名“抱残守缺斋”。
是年四月的申报上曾登载甲午恩科会试的消息,这一科的状元是南通张謇,江苏省又多了一名状元,很使淮安哄动了一阵子。六月以后,报上经常刊登日本军队侵略朝鲜与驻朝清军交战的新闻。
六月二十三日,日本海军于仁川港外袭击我运兵增援的分遣舰队,清军战败,损失兵舰两艘,淹死士兵一千多人。二十四日,日军又袭击牙山清军,清军败退平壤。中国朝野愤怒,想不到这个自古以来向中国进贡讨封的蕞尔岛国竟亦敢效法欧美列强,爬到大清帝国的头上来了,这还了得!民间气愤不平,恨官军不争气,朝廷自皇上载怡及帝师翁同和、李鸿藻以下的主战派,则磨拳擦掌,逼着李鸿章对日开战,以为北洋海陆军主力一旦参战,小日本必败无疑。李鸿章洞察北洋海军和淮军没有必胜把握,力劝朝廷避免战争,与日本谈判解决朝鲜问题,慈禧太后初时也赞同李鸿章的主张,帝后两党相持不下,中日之间是否会正式开战,成了淮安街头巷尾的议论话题。
七月初一日,铁云忽然接到毛庆蕃从北京拍来电报,说是朝廷今天下诏对日宣战,大军已经增援平壤。立秋之后,又传来消息,湖南巡抚吴大澂慷慨请缨,愿率湘军出省赴朝鲜督战。皇上立时优诏批可,着实把大澂夸奖了一番。大澂爱国心切,热血沸腾,这一回以书生从戎,又想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接到朝廷谕旨,立即于七月二十六日交卸巡抚印信,率军出发。神州大陆充满了雪耻克敌的乐观气氛,总以为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五十余年间所受外国侵略的耻辱,可以一扫而清了。铁云兄弟也兴奋非凡,铁云道:“吴中丞此番请缨杀贼,令人耳目一新,上回在河督任内所受的挫折可以洗刷干净,重新扬眉吐气了。”
孟熊笑道:“这位吴中丞该已是花甲之年了吧,仍然锋芒毕露,可说是古今罕见,但望他此番一帆风顺,旗开得胜,不致于再弄出大笑话来。”
铁云道:“几年不见中丞,这次请旨出征,确是旷世壮举,该有所表示才对,可惜路远不能面贺,就写封信去吧,托实君代为转达。”
“很好,君子不忘本,信尾代我附笔问候。”
铁云回到惜阴堂抱残守缺斋,专心致意地写起信来,他引用古来出塞征战的名将来歌颂慷慨赴敌的大中丞,这些民族英雄,一个个在他脑中闪来晃去,仿佛吴大澂金盔金甲,跃马挺枪,大呼着一骑当先奔驰在辽阔的战场上,成了汉朝的卫青、霍去病,唐朝的薛仁贵。然而另一个悲剧英雄李广也在他的脑中冒了出来,这位毕生与匈奴作战为匈奴所畏惧的“飞将军”,据说是“数奇”(命不好),屡战无功,至老不曾封侯,被大将军卫青嫌弃排挤,自杀而死。吴中丞该不会是李广之流吧?他皱了皱眉,想赶走这个古怪的念头,可是不成,白发将军李广自刎在浩浩沙漠中的悲壮形象,始终盘旋在脑中,心惊肉跳,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搁下笔,踱到庭院中浓荫蔽日凉风习习的葡萄棚下徘徊了一会,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方才回进书房将信一气写成,从头看了一遍,还算满意,封固了托民信局捎往北京。从此又多了一重心思,日日等待前方的捷报,为了国家雪耻,也为了祈求吴中丞不致于落到汉将李广的下场。
整个七月和八月上旬,中日前线密云不雨,海陆两军平静无事,人们紧张期望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也许日本政府不愿冒险与中国作战而偃旗息鼓了。这天午后,铁云小睡起来,天气转凉,换上灰呢夹袍,与若英谈了一会家务,闲闲地步出宅门,李贵跟上来傻笑着道:“二老爷,多时不曾活动了,带咱出去遛遛腿吧。”
铁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主人背了手在前走着,李贵穿一身白布短褂裤在后跟着,煦煦阳光下,两条人影映在青石板大街上,一条是主人的,不高不矮,胖鼓鼓的,一条是仆人的,高高壮壮,像座塔似地腰挺背直,颇有虎背熊腰的气概,一双大布鞋,走起路来发出哧哺哧哺的响声,令人想象他那双肉掌一定也和山大王肉呼呼的虎掌一般。他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住嘀咕着:“说打又不打了,说打又不打了!”
铁云回头朝他瞪眼道:“谁说不打了?要你瞎起劲!”
“嘻嘻,出出气嘛!”
转了几个弯,来到鲜鱼市口,这是铁云最爱来选购书画碑帖古董闲逛消遣的地方。他先到古董店浏览了一会,欣赏了几件新上架的青铜器,看中了一座商鼎,铭文一百多字,字字清晰,造型亦精美,可惜索价二千两,李贵在旁伸了伸舌头,铁云笑了一笑,只能望而却步,心中却暗暗慨叹:“哪一天我刘铁云才能毫不踌躇地一掷万金,尽买所喜爱的古董碑帖?”
于是踅到隔壁碑帖店,他也是这里常客,没事常来坐坐,与掌柜熟极了。店堂分成内外两间,外间长桌上放了平常碑帖,另外两口玻璃柜台内放着一些精品,由一个中年伙计照应着,至于稀世珍品则藏在内堂,非有资力购买的老主顾是不会拿出来的。铁云踏进店堂,掌柜便从里间出来招呼道:“二先生好久不曾来了,里面坐吧,正有一件绝妙的佳品,二先生一定是欢喜的。”
铁云笑道:“好极了,我猜想掌柜近来必有收获。”
掌柜捧出一只锦匣,打了开来说道:“这份碑帖是湖南巡抚吴大澂中丞用篆体书写的说文部首,可是难得的珍品吧?”
铁云喜道:“我在中丞手下做过事,朝晚亲蒙教诲,知道他对青铜器和古代文字很有研究,书法也是上品,他曾有一封亲笔书信给我,至今珍藏在家。今天这件篆书碑帖,浑厚苍劲,力透纸背,更叫我大开眼界,如果刻在青铜器上,几乎可以乱真了。掌柜的,多谢你,这件碑帖我要了,需要多少银子,回头差伙计到舍间去取。”
掌柜笑道:“时人的拓本,卖不了高价,老主顾图个高兴,就算八十块银元吧。”
铁云听了大喜道:“值得,值得。”
光绪十五年广东开始铸造银元,各省纷纷仿效,市面上银元渐渐多了起来,与白银同时通用,大笔交易还是以银两为主。
于是铁云细细地逐页揣摩起来,不觉时光之易逝。忽听得外间伙计的声音:“罗先生,站累了吧?坐着看吧!”铁云抬眼见一人穿着浅蓝色布袍,正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俯首读帖,听了伙计的话,说声:“多谢!”头也不抬,一手向后摸凳,一边便要坐了下去,却离凳还远,眼看将要倾跌下去。伙计慌忙扶住道:“罗先生,凳子在这里哩!”于是将方凳塞到那人腿后,那人也不客气,依然头也不抬地坐了下去,继续翻阅那份碑帖。因是背影,看不清那人的面目。铁云轻轻笑问道:“掌柜,这位客人不愧是个碑帖迷,简直雷打不动,入了神了。”
掌柜感慨道:“这位顾客大概是在做学问,常来这里研究碑帖,一站半天,却从不买,大概家境清寒,手头拮据。我看他精神可嘉,所以关照伙计,但凡他站得太久了,就搬一张凳子给他歇脚。”
“呵呵,掌柜可算是天下穷读书人的知己了。我也欢喜碑帖,不知这位顾客姓甚名谁,很愿和他结交。”
掌柜道:“说起此人,府上大先生一定熟悉,他姓罗名振玉,字叔蕴,原籍浙江上虞,生于淮安……。”
铁云不等掌柜说完,便大笑着快步出内堂,走到振玉面前,这才看清是个瘦瘦的面容苍白颇为近视的书生,年纪好像三十出头(实际不过二十九岁),捧着碑帖,那鼻尖几乎钻进帖中去了。于是又大笑着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两下,嚷道:“叔蕴,原来是你在这里,认得我吗?”
振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惘然抬起了头,不知是怎么回事,慌忙站起来道:“对不起,是要凳子吗,你拿去吧。”
铁云又大笑道:“叔蕴,谁要你的凳子了?我是刘鹗,我们神交已久了。”
振玉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刚才读帖走神了,竟不知站在面前的就是久已仰慕的刘府二先生。”说罢放下碑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铁云连忙还了乱,说道:“别客气,还是称我铁云好。”于是挽住振玉走进内堂,说道:“掌柜,你不知道这位罗兄虽未见过面,却早已通过信了,今天有幸在这里见面,打扰了,我们在这里谈一会。”
“尽管请坐,小店内堂本就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欢迎还来不及哩。”
说罢捧起水烟袋敬烟,振玉谢却了,铁云接过水烟袋,问道:“叔蕴,你在研究碑帖吧?”
振玉局促道:“班门弄斧,想搜罗些材料作一篇小小考证,所以到这里来打扰了,很过意不去。”
掌柜道:“不要紧,罗先生尽管来,刘府二先生是敝店的老主顾了,二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不必见外。”
振玉道:“多谢掌柜。”
铁云道:“叔蕴,舍间稍稍藏些碑帖,可惜安不下心来研究,你若需要,可以常来一块儿鉴赏探讨。”
振玉道:“惭愧得很,我常到尊府大先生处借阅书籍,已有多年了,今天见过面,我也会到府上拜会你的。”
铁云吸着水烟快活地笑道:“那最好了,守孝在家,正愁没人谈心哩。”
正说得高兴,报贩送来刚由上海运到的申报,伙计递进内堂,铁云接过来一眼瞥见了大字标题,不觉惊呼道:“不好,官军在平壤吃了大败仗了。”于是一条条电文读了下去,才知日本军队暗暗切断了平壤清军的退路,形成四面包围之势,清军统帅叶志超却日日置酒商会,浑然不觉。日军于八月十六日发动猛攻,清军总兵左宝贵阵亡,提督叶志超率诸将仓皇突围北逃,死伤惨重,平壤陷于日军,所有储存的军械粮饷都拱手留给了敌人。读完了电文,铁云拍案叹息道:“官军精锐都在平壤,这一仗损失惨重,中日之战恐怕凶多吉少。”
振玉道:“现在只能指望北洋海军了,如果海军胜利了,战事尚有可为,如果也败了,恐怕战火就要烧到鸭绿江西边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了。”
众人嗟叹了一会方才散去。铁云回到家中。孟熊也正在读报,两人又为平壤之败叹息议论了一番,铁云方才说道:
“大哥,今天在碑帖店遇见了罗叔蕴。”
孟熊放了报纸说道:“你也真是,同住一城,直到今天才相识,大概你认为罗叔蕴不值一交吧。”
“不,不是我傲慢,确是生性疏懒。”
孟熊摇摇头道:“你的脾气瞒得过我?要是你钦佩一个人,会懒于和人结交吗?”
铁云讪讪地笑道:“也许是这样吧,不过今天见了叔蕴那样刻苦做学问的精神,我完全改变了看法,他买不起昂贵的碑帖,常常在店堂里一站半天地孜孜揣摩,连掌柜和伙计都受了感动,我是自愧不如。叔蕴假如手头宽裕一些,生活安定一些,他的学问一定能够蒸蒸日上,大放异采,令世人刮目相看。”
“是这样。不是大哥自夸,十年前我就看出罗叔蕴是个可造之才,经常借书给他,给他提供读书做学问的方便。”
铁云笑道:“大哥的眼光当然远在兄弟之上。现在我也想为罗君助一笔之力,听说他仍然在家中办个书塾,教几个顽童,收入甚是菲薄。我家现在请的西席先生有意辞馆,已经挽留他做到年底,明年何不就请叔蕴接替,束修从丰,也尽我们助人成才的一点心意。”
“很好,我也有这个意思,过几天征求一下叔蕴的意见,如果他愿意,就这么定下来吧。”
罗振玉是晚清至民国初年对甲骨文和青铜器等考古卓有成就的人物,他的脱颖而出一方面由于自己的苦学,也由于铁云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帮助。
不料才隔两天,报上又登出北洋海军大败的消息,八月十七日北洋海军主力舰队运送援军六千人在鸭绿江口大东沟登陆后,启锚返航途中,遭到悬挂美国国旗的日本海军袭击,北洋海军指挥不当,损失兵舰五艘,铁甲主力舰定远号等也受重创,狼狈逃入威海卫军港,从此不敢出港应战。进入九月,日军侵入辽东,清军节节败退,北洋大臣李鸿章奉旨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革职留任。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公元一八九五年)正月,威海卫陷落,北洋海军全军覆灭,海军提督丁汝昌自杀。清廷见败局已定,而日本陆军尚在凶猛进攻,威胁京津,只得降旨开复李鸿章的一切处分,派为头等钦差大臣,赴日议和,而以云贵总督王文韶署理直隶总督。那位请缨赴敌奉派为“帮办军务”的吴大澂率军由山海关出发,进驻营口以北的田庄台,统率清军各部抵敌西侵的日军。反攻海域。可是大澂指挥不动临时拼凑的六万乌合之众,连他由湖南带来的湘军将领也多是贪生怕死之徒,大澂本人又不懂军事,海域未攻下,却被日军偷袭了田庄台东面的牛庄。大澂怕后路被截断,仓皇放弃田庄台,夜奔锦州,羞愤拔剑自杀,被部下劝阻。朝廷下旨申斥大澂“徒托空言,疏于调度。”皇上念他勇于请战,命他回任湖南巡抚。终因御使们纷纷弹劾,不得不将他开缺罢官,回转家乡苏州,后来又得了“永不叙用”的谕音。吴大澂光采辉耀而又不无可悲的一生就这么如秋夜流星般一闪而逝了。至于那位以钦差大臣身份统率关外清军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却比吴大澂乖巧得多,他常驻天津,不肯临敌,被朝廷严旨催促,才进驻山海关,始终不曾出关一步,吴大澂倒了楣,他却安然无恙地回任两江。大澂书生本色,全凭一时报国血气,怎敌得过袖手旁观的官场老手。
新春之后,罗振玉到刘府教书,教授孟熊次子大临,三子大猷,铁云的三子大缙,四子大绅,以及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束修每年二百元,从此生活有了改善,课读之余可以从容研究学问了。
是年三月,中日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和台湾、澎湖,赔款二万万两,消息传来,举国激愤,纷纷反对割地求和,后来李鸿章利用列强之间矛盾,请俄国联合法德二国出面干涉,以三千万两代价,逼迫日本交回辽东半岛。中日甲午之战暴露了清廷的腐败和国家命运的垂危,爱国志士莫不悲愤填胸,有人寄希望于光绪皇上,要求变法维新,有人则认为惟有推翻腐朽的清廷,才能复兴中华,革命运动从此蓬勃兴起。这一年正是乙未科会试之年,数千举子集于京师,广东南海举人康有为起草上皇帝万言书,要求迁都再战,变法自强,各省应试举人梁启超等在万言书上签名的达一千三百余人,呈递给都察院转奏皇上,是谓“公车上书”,可惜都察院不敢转递。革命党人孙文则联合兴中会志士积极准备发动武装起义,推翻满清。李鸿章签约回国后,被国人所唾骂,成了众矢之的,朝廷给了他面子,命他入阁办事,因为他仍是文华殿大学士,不过内阁无权无势,他也成了朝中的闲人了。
铁云兄弟嗟叹国事不振,忧愤不已。铁云激动地说道:“鸦片之战,敲响了我中华民族的警钟,然而醉生梦死者依然故我。以为老大帝国经得住大风大浪。现在甲午一战,才真正把国人唤醒了,我们退无可退,再长此因循苟安下去,国将不国,人人都当亡国奴了。我不是朝廷大臣,亦非军人,上书无门,请缨无路,做老百姓的欲求挽救国家于危亡,惟有投身实业,振兴经济,富国然后可以强兵,仅靠国人自身的力量难以办到,应该借重洋人的资金技术,开矿、办工厂、造铁路,这才是一条捷径。李中堂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是人中英杰,可是仅靠官方的力量还不够,普天下四万万同胞都动起来了,众志成城,国家才有救。大哥,但等孝满进京,兄弟就要走这条依靠洋人之力办矿建铁路的光明大道,不管会遭受多少非难,遇到多少困厄,此生不灭,此志不渝!”
老残遗恨--三十二 芦汉铁路,刘鹗中了张之洞的圈套
三十二 芦汉铁路,刘鹗中了张之洞的圈套
铁云大显身手的时机终于来了。
甲午战后,皇上载怡含愤忍辱,力图振作,下旨兴办铁路,湖广总督张之洞再次提出先修拖延了几年的芦汉铁路。听到这个消息,铁云心头痒痒的,恨不能一步就将这条铁路的承办权拿了过来,可是自己尚在服中,不能出去活动,只能干着急。
眼睁睁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孟熊忽见报上登了一道上谕,批准兴建芦汉铁路,并指出:“由芦沟桥南抵汉口干路一条,道里较长,经费亦巨。各省富商如有能集股千万两以上者,着准其设立公司,实力兴筑。”又说:“事归商办,一切赢绌,官不与闻。如有成效可贵,必当加以奖励。”孟熊读完了上谕,摇了摇头,集股千万两谈何容易,铁云的巴望只能是梦想罢了,并不当一回事。过了一会,铁云从惜阴堂过来,问道:
“大哥,报上有好消息吗?”
孟熊道:“虽有一条兴办铁路的上谕,算不得好消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铁云抓过报纸读了,忽然兴奋地叫道:“大哥,有有有,这道上谕不就是绝好的佳音?反正已经满服了,我要上禀帖承办,把芦汉铁路包下来,事情成了,天下闻名,可以和盛杏荪并驾齐驱了。”
“你发疯了!”孟熊训斥道:“就是倾家荡产,也只能凑个零头,一千万两是容易的吗?快别异想天开了。”
“哈哈,大哥,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铁云拍手笑道:“上谕说的是集资,是招股,可是造铁路是新玩意儿,国内有钱的人谁肯拿出钱来冒风险?只有打洋人的主意,洋人出钱我出面,有了好处大家分,筹集一千万两不难!”
“不妥,不妥!私招洋股给上头晓得了要坐牢的。”
“不要紧,瞒得严实些,谁知道?”
“铁云,你真是如意算盘,一千万两不是小事,你上了禀帖,朝廷能轻易相信?说不定碰上骗子呢?这就一定会派人调查你是否殷实可靠,还有你招的股东在哪里?岂不露出马脚,自讨苦吃!铁云,你从小冒冒失失顾前不顾后的脾气,怎么至今不曾改掉,你以为朝廷各个衙门都是傻瓜、瞎子、聋子,任凭你胡弄?何况到哪儿去找洋人肯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来?”
“大哥,你也太小心了,我喜欢闯了再说,官场上的事,无非花几个钱,到时候自会应付过去。至于洋人,我虽不认得,上海马眉叔那边却认得很多人,只要去找他,包管能成。”
铁云不管大哥怎么阻拦,若英如何劝说,发了狠,说干就干,即使撞得眼青鼻肿也不回头。他问若英要了一千两银子,备了几色土仪,带了李贵动身离家,在镇江瑞韵处耽搁了些日子,然后去上海拜访了马建忠。建忠学问渊博,精明干练,听了铁云的叙述之后,皱了皱眉说道:“借洋债,只是借贷关系,债款还清就没事了,洋人不能干涉我主权。至于暗中以洋股办铁路,那末筑路大权都断送给了洋人,铁路由他管,盈利由他得,铁路伸到哪里,洋人的势力就达到哪里,犹如国中之国,比租界还厉害,休说朝廷不会容许,就是举国官绅百姓也会起而反对,你将会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使不得,绝对使不得!”
铁云再三恳求,才答应等他拿到承办权后再介绍洋商见面,如何合作,由他们自行商议,但必须遵守朝廷旨意。铁云不把建忠的忠告放在脑中,以为只要介绍了洋商就万事俱备了。于是写了一份要求承办芦汉铁路的呈文,托民信局寄到北京给毛庆蕃转递。兴致勃勃地访晤了沪上旧友,又在各处书寓和长三堂子花天酒地应酬胡闹了多日,然后,去镇江带了瑞韵和大绅、龙宝,以及丫头老妈子等启程进京,李贵随从是不消说得的。到了北京,毛庆蕃在总理衙门脱身不开,他已经受托为铁云在正阳门内西城根半壁街租了一处寓所,是一座有两个大院的七进大宅第,铁云租的是其中一进。毛家男仆去车站迎接,雇车将铁云一家送到半壁街新宅,铁云看了屋子甚是满意,随即将家眷安顿了下来。
李贵跑出跑进打扫房屋,张罗采办应用杂物,他从街上买了锅碗瓢杓回来,忽然兴冲冲地说道:“二老爷,你猜我们隔壁住着谁?嘿,说出来叫你高兴,就是大名鼎鼎开镖行的大刀王五爷。”
子谷道:“不错,源顺镖局的王五就住在隔壁,他的大名叫王正谊。”
铁云惊异道:“真的?那太好了!李贵,你遇见了五爷了吗?”
“遇见过了。先是看门的老头儿告诉了咱,刚才咱回来,正巧在他家门口遇见一个胡子花白高高大大的老汉,镖师打扮,紧身黑衣黑裤,铜钉皮护腕,皮护腰,黑苍苍,威风凛凛,好模样!咱就上前问他:‘您老是大刀王五爷?’他笑笑说:‘咱正是王五,兄弟,你是谁?’咱说:‘咱叫李贵,是大刀王五爷的邻居。’他又和善的笑了:‘兄弟,你真会逗乐,是才搬来吗,怎么没见过?’咱说:‘咱主人今天才到北京,他老人家姓刘,咱叫他二老爷。’”
铁云大笑道:“傻瓜,二老爷不是名字,下回告诉他老爷的姓名,和他交个朋友,老爷就爱结交江湖豪侠好汉。”
李贵道:“知道了,下回我给你介绍。”
第二天是休沐日,铁云出门拜客,巧巧地又在胡同里遇见了王五,魁伟剽悍,豪气凛然,正欲上马远行。李贵好像碰见了老友,招手喊道:“王五爷,这位就是咱主人刘鹗,字铁云,他也佩服您老,结识结识吧。”
王五大笑着向铁云抱拳道:“贵管家好爽气,若是练了武功,很可以做一名出色的镖客。”
铁云拱手道:“五爷请了,久闻尊驾是京师大侠,慕名已久,有幸做了邻居,日后正好常常请教。”
王五豪迈地扬鞭大笑道:“咱王五生来好客,自从咱外祖父鲁二爷爷开镖行传到咱的手中至今将近一百年间,爷孙三代没有不广交朋友的,上至王公大臣,下至三教九流,都是咱的朋友,咱那老伴也好客,刘先生没事尽管来坐。”说罢上马挥鞭绝尘而去。
铁云叹道:“来到京城首先结识当今第一豪侠,可算不虚此行了。”
以后铁云常与王氏夫妇来往,或则邀了三朋四友聚会于半壁街附近元兴堂回教馆,因为王五是回教徒。他们在馆中畅论天下不平之事,豁拳豪饮,旁若无人,每次饮罢,铁云总是醉醺醺回到家中。瑞韵道:“老爷又醉了,大概又是上了元兴馆了吧?”
铁云哈哈大笑道:“是啊,每回和王五在一起,必定痛饮,总觉自己也沾上了三分侠气,痛快得很!”
据说《老残游记》中写的那位江湖豪侠刘仁甫就是影射的大刀王五,此是后话了。
当时铁云与王五分了手,雇了一辆骡车来到灵境胡同毛宅。老友相见,格外欢欣,踏进书房,铁云就大声嚷道:“实君,承办芦汉铁路呈文有了批文了吗?”
庆蕃笑道:“有了眉目了,先坐下,再细细告诉你。”于是从桌上取过一张八行笺,说道:“现在请求承办的有道员许应锵,还有一个姓方的,一个姓吕的,连你共是四人,总署将这四份呈文照转给军机处,刚巧昨天有谕旨批复下来,我抄了一份,你先看看。
铁云急忙取来抄件读了,上面写的是:
芦汉铁路事关重要,提款官办,万不能行。唯有商人承办,官为督率,以冀速成。王文韶、张之洞均系本辖之境,即着责成该督等督同办理。道员许应锵等,分拨地段,准其自行承认,毋稍掣肘。着该督等详加体察,不得有洋商入股。
铁云读了,沉吟不语。庆蕃道:‘铁云,谕旨中特别强调“不得有洋商入股”,你那个如意算盘看来是行不通的,还是乘早收篷吧。’
铁云道:‘不,朝廷办事往往虎头蛇尾,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我还是要干下去。’
‘还是三思而行吧。’庆蕃又劝告道:‘胡弄朝廷是万万行不得的,若是这第一件事上砸了牌子,失去信誉,在军机处存了案,以后就事事防你,疑你,挤你,别想再在朝廷立足,或者请办第二第三件事了,因小失大,何必呢?’
铁云犹豫了一会,断然道:‘我等了几年,才有了这个机会,决不能放弃,我不相信许应锵他们就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很可能和我一样也指望洋人撑腰,我何必那么胆小。实君,不要再劝我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决意孤注一掷,冒一次险。’
‘还有。’庆蕃又道:‘听说北洋王夔帅早已有了夹袋中人物,就是擅长办洋务的盛杏荪,你们四个人也许不过是走过场装装门面罢了,大可不必认真。’
铁云道:‘道听途说,不足为凭,何况芦汉线全长二千余里,盛杏荪一人也包不了,分段承包总可以吧?’
庆蕃叹道:‘铁云,你办铁路入了迷了,好话全听不进去,但望你谨慎从事,看到光景不对,就及时掉头,免得把事情闹大了。’
‘这个,我会见机行事的。现在请你给我斟酌一下。既然上谕将芦汉铁路交给王、张二帅督办,惟有面见二帅,才能把事情定下来,我想先去天津见夔帅,然后去武昌见张香帅(张之洞号香涛),你看如何?’
‘也只有这样办了,见了二帅,万一口气不对,赶紧打住吧。’
几天之后,铁云留下李贵在家中照应,独自乘火车到天津,住在和成客栈。次日备了手本,命旅栈伙计为他投帖,在府县厅中等了好半天才蒙直隶总督、老年伯王文韶接见。文韶今年六十七岁了,白得发亮的圆脸依然红润润的,未见寿斑,也少有皱纹,惟有须发全成了银白色,才有了老意,然而正因为上了年岁,言谈举止更显得沉稳涵蓄,炉火纯青,教人莫测高深。文韶在议事厅东暖阁接见了铁云,官场上的事,结盟兄弟发达了,都须缴回盟帖,改口以大人卑职相称,铁云更不敢妄称年伯大人,赶紧上前一步屈膝请安,说道:‘卑府刘鹗给大帅请安。’
文韶和气地打量了铁云一眼,让他上炕,铁云万万不肯,在下边椅上坐了。文韶又看了一下他的手本,说道:‘多年不见,可惜令尊早已故世,令尊当年曾经把贤昆仲托付给我,如今见你成才,使我高兴。足下现在总署当差很好,望你好好地干,为令尊增光。’
‘是,卑府一定遵大帅教诲。’
‘此番到天津来有什么事吗?’
铁云站起来垂手回话道:‘卑府一来请安,二来为承建芦汉铁路的事特来向大帅请示。’
文韶心中微微一愣,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让铁云坐下,说道:‘哦,原来你也要求承建,唔唔,勇气可嘉,很好。但是府上是官宦之家,与商界未见得有多大往来,这一大笔资金能筹措得出来吗?’
‘回大帅的话,只要能允许卑府承建,亲友乡邻之间筹集股金并非难事。’
文韶何等精细,料想刘鹗绝对筹集不到千万两银子,瞅着他慢悠悠地说道:‘皇上谕旨中决不许有洋股,我想你已知道了吧?’
‘卑府知道了,决无招纳洋股的事。’
文韶不相信刘鹗的话,何况已经内定盛宣怀总办芦汉铁路的事,没有他人插足的份,但他一向不愿开罪于人,让这位老世侄在背后说,‘人情炎凉,王某人连老年侄也不肯照应。’还是让他到张南皮那边去碰钉子吧。于是温和地说道:‘足下有志干一番事业,很好,老朽理当相助。只是这事以张香帅为主,你应该去面见香帅,请他点头就行了。我这个人最是念旧,看在令尊面上,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我。’说罢端茶送客。
铁云辞出之后,文韶吩咐:‘来客一概道乏。’随即回到签押房,命戈什哈召来盛宣怀,说道:‘承办芦汉铁路的事,我已去电香帅推荐阁下,尚无复电,也许他胸有成竹,电文中不便详谈。你还是去武昌面见,一切都可当场议定出奏,和我会衔就可以了。’
宣怀面团团比初入李鸿章幕中时发福多了,办了二十多年洋务,财也发了,身也发了,唇上的髭须也有些灰白了,究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天津海关道是个肥缺,宫内宫外,各方注目,花钱运动的人很多,李鸿章下台后,幸亏新任制台王文韶器重他,把他倚作左右手,仍然留任了下来。及至今年,终因御史拾了些枝枝叶叶,上折弹劾。那时正有人走宫中的内线,打算花上若干万两银子要挖宣怀的海关道,于是皇上乘机下旨将宣怀革职查办。幸亏总督王文韶为他洗刷,得保无事,依然做他的招商轮船、电报两局的总办,现在又打算办起了铁路,虽然从中发了大财,究竟也为国为民办了不少好事。当时听了文韶的话,笑着道:‘香帅和职道是熟人,他对职道很清楚,所以没有复电,大概是要和职道谈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听说他办的汉阳铁厂历年亏损上百万,进退两难,大概要职道为他弥补吧。’
‘哦!?’文韶抚须沉吟道:‘这笔亏空太大了,不大好办啊。’
‘此事也不难,不过垫一笔钱,整顿一番,就可以转亏为盈,如果香帅提出这个条件,职道可以答应。’
‘那很好,你就尽快去武昌吧,以免夜长梦多,或许变卦。’文韶的意思是担心刘鹗先去武昌,花言巧语,或许会说动了张之洞,抢了宣怀的摇钱树。
铁云乘海船南下,在上海耽搁应酬了一段时间,然后改乘长江船转往汉口。投店落宿之后,次日渡江至武昌湖广总督衙门投递手本,第一天门上挡驾,说是大帅公忙道乏。第二天挨进了府县厅,白等了一天,谒见的人太多,没有见着。第三天上辕门,塞了一份更丰厚的红包给门上二爷,又等了两个钟点才唤了进去,在暖阁拜谒了名声赫赫的张香帅。之洞年已花甲,一大部绕腮银须飘然垂胸,眼风凌厉,官架甚大,瞅了铁云一眼,长眉微扬,问道:‘尔为何事来见本部堂?’铁云惶悚地答道:‘卑府是为了承办芦汉铁路一事而来?’
之洞日前接到直隶总督王文韶推荐盛宣怀的电报,心中早已有谱,目前国内办洋务只有盛宣怀可靠,向外国银行借债也借得动。忽见上谕中提到几个陌生人要求承办,便觉多此一举,今天见铁云上门来见,更觉心烦。当下皱眉问道:
‘尔见过直隶夔帅了吗?’
铁云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没……没见过。’他怕说是已经见过了,会惹得香帅不高兴。
之洞不相信铁云的话,他从北京来,不会舍近求远,先到汉口来的,大概铁云和文韶多少有些瓜葛,只是关系不深。于是又严厉地瞅了他一眼,问道:‘尔能有多大资力招集商股?
莫非其中有洋股吧?’
铁云在之洞严察秋毫的眼锋下竟也有些慌张了,赶紧申辩道:‘回大帅的话,卑府能集本国商股,保证绝无洋股。’
之洞眼风何等厉害,铁云些微的慌神,已经觉察到了,又问道:‘尔有银行作保吗?’
‘没……没有。’
‘好吧,尔先回去,过几天来听回音。’说罢端茶送客,前后不到一分钟。
第二天,盛宣怀来到汉口,当即过江驱车来见之洞,前顶马,后跟马,气概非凡。门上当差的都知盛道台是当今大财神,出手阔绰,随即通禀进去,之洞盼望已久,立刻传见,宣怀司道厅还未坐热,就被引了进去。之洞破例在暖阁外迎候,见了宣怀,笑问道:‘杏荪,怎么今天才来?发给夔帅转给你的电报收到了吗?’
宣怀慌忙上前作揖道:‘职道早已离津,竟不曾见到大帅的电报。’
之洞热情地邀宣怀上炕坐了,说道:‘阁下办洋务卓有成就,芦汉铁路非君莫属。此路南段在兄弟境内,本是义不容辞的事,无奈一个汉阳铁厂连年亏损,弄得我焦头烂额,外间指责纷纷,都说我张某人写文章还可以,办洋务不行,踌躇再三,竟不能卸掉这个包袱,连芦汉铁路也无心举办,准备推给夔帅独力承担,所以特地邀你来商量,不知老哥何以教我?’
宣怀笑道:‘大帅放心,汉阳铁厂区区小事,就交给职道为大帅分忧就是了。’
之洞向来规划宏伟,魄力甚大,在宣怀面前竟也显得矮了一截,不觉吃惊道:‘杏荪,你可曾弄清楚,这个铁厂亏损了大笔款子,你接办了,不是派几个司事的来管理就行了,首先得垫款一百万两偿清亏空,方才可以着手整顿,这个,你能做到吗?’
‘能!’宣怀大笑道,‘为了大帅的知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不过一百万两银子!’
‘好!有气魄!’之洞多年包袱一朝抛却,高兴极了,拍着炕几笑道,‘杏荪,一言为定,汉阳铁厂由你接办,亏空由你弥补,芦汉铁路的事我立刻与夔帅会衔出奏,由老哥督办。’
宣怀离炕揖谢道:‘谢大帅提携。’
‘哪里,哪里,你是在帮兄弟的忙哩。’之洞接着问道:
‘不知阁下承建这条铁路,能借得动洋债吗?’
宣怀笑道:‘借不动洋债,还能空着手到武汉来?职道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打算成立铁路总公司,已与比利时国银行界谈妥了,只要朝廷批准成立总公司,就与比国银行团接洽借款。’
‘那好极了。说来好笑,昨天来了一个叫做刘鹗的候补知府,在总署当差,也是上谕中提到要求集股承建芦汉铁路的四名商人之一,却连银行作保也没有,空口说大话,恐怕不可靠,定是替不正派的洋人招揽洋股,断送国家权利。’
‘大帅回绝了他吗?’
‘这个人说不定和夔帅有些瓜葛,所以不想得罪,叫他过几天再来,你先用电报询问夔帅是否知道这个人,我再和夔帅商量怎么处置。’
宣怀回到寓处,向天津直隶总督衙门发了电报,次日接到王文韶的回电,中间一段是:
刘鹗办此,尤为可怪,予亦不知其人。鄙见,即使筹款,十得其五必系洋款居多。
宣怀立即携了电报去见之洞,回来又发电报给文韶:
香帅谓:许、刘皆纰缪,方、吕不知其人。岂有一无名望之人,能招千万巨款?闻俱是洋人所为,不特入股而已。
张之洞料想广东许应锵等三人也都不是可靠的人,若要奏请授权盛宣怀、必须先将这四个人打发掉。他命文案拟了个电报给王文韶,打算命许应锵等三人来湖北,与刘鹗同去天津,请文韶考察揭破他们的欺诈行为之后,奏请朝廷处分。文韶何等乖巧,岂肯做这个恶人,当下复电之洞,说是这四个人不必赴津,请之洞就地考察,‘一经犀照,当毕露真形也。’之洞一时哪里查得出刘鹗联络洋人入股的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派一个武巡捕去客店中答复铁云:‘芦汉铁路的事,日前盛杏荪观察来,说是借不动洋债,仅凭国内商股,凑不到那么多钱,只得作罢,阁下可以回去了。’
铁云上过辕门之后,只觉香帅对他甚为冷淡,心中惴惴然不知是吉是凶,今天武巡捕的传话,忽如当头一下重锤,猛地把他敲闷了,挣扎了一会,才恢复了镇静,拱手道:‘多谢劳驾,请上复香帅,刘鹗便即离汉,不向香帅辞行了。’
于是之洞命文案拟了奏稿,先叙许应锵、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然后保举盛宣怀督办芦汉铁路。皇上采纳了王文韶和张之洞会衔的奏折,批准成立铁路总公司,以盛宣怀为四品京卿,授为督办铁路总公司大臣,负责兴建芦汉铁路,(后来正式定名为京汉铁路)。两年之后又授权宣怀承办京汉、粤汉、及沪宁、苏浙、浦信、广九诸线铁路及其支线,盛宣怀成了中国的铁路大王,统揽了全国铁路、航运、电信,区区刘鹗怎能和宣怀相匹敌?可是铁云并不死心,立誓要干一番如春雷惊蛰般的大事业出来!
老残遗恨--三十三 铁云又有新的宏图
三十三 铁云又有新的宏图
武汉之行失败,没有使铁云气馁。从汉口返回上海的太古轮船上,他默默凭栏眺望滔滔东去的长江水,沿岸停靠的一座座商务繁盛的码头,九江、安庆、芜湖、南京,一个个跃入他的眼帘,他也逐处上岸去浏览了一番。忽发奇想:长江上下游数千里,腹地辽阔,纵使芦汉铁路建成了,也只有汉口一地可通铁路,为什么不另辟蹊径在别处也筑一条与芦汉平行的铁路直达东南富庶的城市呢?在北方,除了北京,只有天津可以作为铁路起点,由天津向南,可以达安庆,也可以到南京,然而都只通过安徽,不如经山东穿越整个富庶的淮扬里下河地区以达镇江,这个打算当然也有私心,他是希望火车经过淮安家门口直至镇江原籍,为家乡造福。火车可由扬州用轮渡驳到南岸,将来如再从上海到南京筑一条沪宁铁路,镇江就更加兴旺繁荣了。他越想越得意,好似山穷水尽中豁然开朗,显出另一番天地。‘对!’他靠着栏杆,神采飞扬,几乎大声喊了出来:‘这条铁路就取名津镇铁路!跳出如来佛的掌心,无需再和盛宣怀呕气了。’他改变主意,在镇江码头上岸,踏勘未来的津镇铁路终点站的站址,仿佛上谕早已批下,款子也筹齐了,只等开工,这回没有人和他竞争了,也无需再找香帅,只要夔帅肯帮忙,事情就成了。铁云在镇江、扬州走亲访友,玩了不少日子,过了重阳才回到上海。船在十六铺码头停泊,铁云高高兴兴地上了岸,在英租界晋升栈开了房间,用客栈的德律风(电话)与老友汪康年通了电话。康年字穰卿,杭州人,光绪二十年恩科进士,与张謇同年,曾经做过张之洞的幕僚,现任内阁中书,是当时颇为活跃的维新派,比铁云小三岁,是在马建忠座中认识的。甲午战后,变法维新思潮蓬勃兴起,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帝党翰林侍谈学士文廷式(字芸阁)在北京办了强学会,康有为和梁启超也在上海办了《强学报》,鼓吹变法图存,脚踩两头赶时髦的张之洞那时候正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也暗地里接济强学报的经费,以窥察风向。顽固的慈禧太后知道了维新派活动猖狂,赫然震怒,立即封闭了北京强学会,张之洞见风向不对,也赶紧下令封禁了上海的强学报,摇身一变,又站到太后一边了。于是维新人士由汪康年出面,于八月份创办了《时务报》,聘梁启超为主笔,租了四马路望平街一座三开间二层楼房为社址,时务报馆成了沪上维新派人士聚会之所。
铁云知道康年正在馆中,挂上德律风,便雇了马车来到望平街,报馆不像衙门,无需通报,噔噔地直上二楼,喊了一声‘穰卿!’便有人在南屋里应声道:‘请进来!’铁云循声推开前楼房门,乃是一间中西合壁的客堂,两张大皮沙发旁边是几张太师椅,墙上悬挂了一些时人字画,康年正与两个朋友在谈话,见铁云进去,慌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先向两位朋友说道:‘丹徒刘铁云来了。’接着招呼道:‘铁云,等了你多日,怎么今天才到?来,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指着坐在沙发椅上一位四十多岁年纪,目光深邃,唇须浓厚,穿一身蓝绸长袍的人说道:‘这就是我的老年长,上一科状元公,翰林院修撰南通张季直(张謇)。’又指着旁边一位宽脸盘英气勃勃的年轻书生,介绍道:‘这一位是本报主笔新会梁卓如(梁启超,后来又号任公)。’
铁云惊喜道:‘两位都是当今大名鼎鼎的人物,铁云景仰已久,不料今日一朝得见,幸会,幸会!’
张謇微微欠一欠身,算是招呼过了,启超站起身来让坐,铁云赶紧在旁边太师椅上坐了,笑道:‘《时务报》上登载卓如的《变法通议》,我已在镇江拜读过了,文章气势磅礴,如排山倒海,一口气读完了,犹觉心潮澎湃,极受鼓舞,想不到卓如还这么年轻。’
康年笑道:‘卓如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是当今第一支笔。时务报靠他主持笔政,一定能吸引读者。’
启超谦让道:‘我不过是后生小子,马前卒子罢了,状元公在此,才是天下第一支笔哩。’
张謇笑道:‘哪里,哪里,科举文章怎能和政论文章相比?若要唤醒国人,立宪维新,非有卓如老弟这样呼风唤雨的文笔不可。’
梁启超那时年轻,刚刚脱颖而出,还不如后来那么国内外知名,谦和地笑道:‘诸位前辈拿我取笑了。’
铁云转向张謇道:‘我在京中听说状元公丁忧回籍,总须明年再回京师了吧。’
‘不回京了。’张謇沉着地说道:‘回乡一年,远离官场,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觉得与其在朝从政,人微官轻,无益于世,不如在乡间踏踏实实办实业,办教育,还可稍稍裨益于国计民生。’
康年插话道:‘季直兄正准备在南通办纱厂,这次到上海来就是考察上海棉纺工厂,定购纱锭,维新志士中舍官而独力创办实业,季直兄是当今第一人,将来史书上当会大书特书。’
铁云肃然起敬道:‘状元公高瞻远瞩,令人钦佩。办实业确是振兴中华必由之道,我已厌倦于官场,今后也将在这方面致力。’
‘哦?阁下也办工厂吗?’张謇很感兴趣地问道。
‘不,我想承办铁路。’
康年道:‘铁云,我收到你从镇江寄来的信,很惋惜你承办芦汉铁路的计划没有成功。’
铁云叹口气道:‘斗不过盛杏荪啊,可是中国之大,要办的铁路很多,芦汉不成,还可办别的铁路。这次回京,我就准备向朝廷上条陈,请求承办从天津到镇江的津镇铁路,这一回一定有把握了。’
张謇疑惑地瞅着铁云打量了一会,问道:‘承办铁路恐怕需要很多钱吧,不借洋债能行吗?’
铁云在朋友面前不想隐瞒,说道:‘先把承办权拿到手,再想办法吧。’
张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借洋债的事,只能国家出面,借债还钱,不伤国体,那是盛杏荪的拿手,你争不过他,还是脚踏实地自己办实业。我打算再办个通海垦牧公司,在南通海门一带广种棉花,那么纱厂的原料就有了,以后再办织布厂,榨油厂,银行,轮船公司,办一样,成一样,从种植棉花到纺纱、织布、运销,都不受制于人,还办学校,图书馆,培养人才,通海一带农民百姓都能受到实惠。我办实业是学习洋人科学技术和工业发达之长,补我愚昧落后之短,利用他们的经验为我所用,掉过头来再与他们竞争,抵制洋货,维护国本,和洋人对着干。如果引纳洋人入股办铁路,那就是为洋人所用,引狼入室,让他们的势力直入我国四面八方,控制我们的经济命脉,与兄弟办实业完全是两回事了。’
启超也道:‘日本明治维新,一方面学习外国经验,兴办实业,另一方面把外国势力驱逐干净,真正做到了独立自主,所以国家强盛了。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经验,足可借镜。’
铁云笑道:‘我看两条路都可走吧,兴办国内实业自是固本之策,但是见效慢,借洋人之力兴筑铁路,见效快,铁路办成了,铁路沿线也繁荣起来了,与办实业的精神是一致的,十年之后定可看得出哪一种办法更为有效。’
张謇不以为然地默默不语,康年转移话题道:‘甲午战后,南方革命党人孙文在广州举兵起事,志在推翻朝廷,幸亏事机不密,被官兵破获了,不然他们占了广州,万一各省响应,事情就闹大了。’
铁云道:‘所谓革命党人,不过是一群无父无君的亡命乱党,皇朝深仁厚泽,根基稳固,白莲教那么大的势力,蔓延好几个省,都平下去了,寥寥几个革命党人,能成个什么局面?不过甲午战后人心不稳,邪说横行,海禁大开后,出洋留学的人又多,难免不受乱党影响,不能不事先防范,若被他们得逞,芸芸众生就都遭了大劫了。’
启超奋然道:‘所以我们大声疾呼变法图强,推行新政,一来抗禦外侮,振兴中华,二来使朝廷气象一新,才能与革命党人争民众,孤立革命党。我们主张君主立宪,而革命党人则要推翻君上,这是我们与革命党人的分水岭。绝对不可调和。’
‘是啊。’张謇道:‘君主立宪是当今救亡图存的第一要着,立宪了,实行议会政治,有了民主制度,取消了君主专制和官僚政治,国家自会强盛起来,何必要骇人听闻的举兵叛乱。今后时务报上可以将君主立宪的好处多讲一些,那么糊里糊涂跟了革命党走的人自然就少了。’
启超道:‘是啊,在以后几篇《变法通议》中我是准备这么写的,目前笔锋所向主要是唤醒国人,争取皇上支持,驳斥顽固大臣的反对,力求早日实现变法维新。’
他们又谈论了时务报下一期的内容,康年忽然笑道:‘卓如,你奉和铁云的那首诗呢?怎么当面见到却忘了。’
启超笑道:‘正是忘了,我去取来。’
说罢转身去隔壁编辑部取了两张十竹斋水印花笺,第一页是铁云的原诗,第二页是启超的和诗,双手奉与铁云道:
‘献丑了,请指教。’
铁云读了启超的诗,欢喜道:‘拙作抛砖引玉,怎及得卓如的诗忧国忧民,更见深沉出色。’
康年取过诗笺递给张謇道:‘今年二月铁云在北京写了两首《春郊即目》,上次南下时抄示给我,卓如读了,对其中第二首感慨很深,步原韵写了和诗,请季直兄一阅。’
张謇先读铁云《春郊即目》的第二首:
可怜春色满皇州, 垂杨踠地闻嘶马,
季子当年上国游。 芳草连天独上楼。
青鸟不传丹凤诏, 寂寞江山何处是,
黄金空敝黑貂裘! 停云流水两悠悠。
然后细细玩味了启超的和诗:
自古文明第一州, 燕雀同居危块垒,
卧狮常在睡乡游。 螔蝓空画旧樯楼。
狂澜不砥中流柱, 漏危真似西风岸,
举国将成破碎裘! 百孔千疮无底愁。
张謇拍案道:‘好一个梁卓如!不特文章好,诗也写得好!恕我直言,铁云兄的诗为怀才不遇而消沉,究不如卓如寥寥几笔勾画了我国目前国势阽危的现状和忧心忡忡的感情,气魄何其浩大,胸谋何其壮阔,心情何其悲愤沉痛!把它登在《时务报》上吧,一定能激发千万人的爱国之情。’
启超谦让道:‘拙诗不过借铁云先生大作而发汇胸中忧伤国事的情怀罢了,状元公太夸奖了。’
正说间,又陆续来了几位维新人士,也是铁云的熟人,一个是沈荩,字愚溪,湖南善化人,思想比较激进,和梁启超极知己,另外两人是连梦青和狄楚青,都只有二十出头年纪。
谈近中午,康年作东,邀诸人去汉口路半斋饭馆(今老半斋)吃了一顿扬州帮的名菜,饭后各自散去。
当天铁云又走访了几处朋友,次日上午赶到派克路程思培处,敲开厚重的石库门,站在天井里仰首向着二楼喊道:‘绍周,你看谁来了?’
只见二楼西厢房有人从窗中探首出来,是一颗滴溜滚圆的脑袋,三十多岁年纪,还不曾蓄须,额头饱满得很,一双细眼精明有神,惊喜地向下喊道:‘铁云来了!快请客堂里坐,我就下来。’
此人便是程恩培,安徽阜阳人,也是太谷教中人,捐了个候补道,因为和河南巡抚刘树棠是世交,被委为河南豫丰公司会办,驻上海负责采购和土产贸易。
上海弄堂房子地方狭窄,进大门跨过小小天井便是客堂间,壁上悬挂一幅关云长读春秋的画像,靠墙长案上放了一只镀金玻罩自鸣钟,旁边是两只汝窑花瓶,一只瓶中插了一支鸡毛掸帚,案前两旁各有两张太师椅,中间夹着茶几,茶几上放着烟盒。恩培下了楼连连拱手道:‘失迎,失迎,快请坐。汉口的事办成了吗?’
铁云坐下来苦笑道:‘扫兴得很,被盛杏荪插一棍子,落空了。’
恩培敬了一支雪茄烟,说道:‘不要灰心,慢慢地再找机会。见过眉叔了吗?’
‘昨儿晚上去拜会过了。’铁云喷了一口雪茄烟,兴奋地说道:‘眉叔劝我不要私自招收洋股,还是堂堂正正挑明了,介绍洋人与各地督抚大臣见面,订立合同,开发矿产,凡事都有督抚大臣顶着,就不冒风险了。他又说,有几个洋人组织了一个福公司,专门向中国投资,总公司设在英国伦敦,首先看中了山西的煤矿,还有河南省,也是他们注意的地方,苦于没有人在中外和朝廷与地方之间进行沟通,正想寻觅一个与各方关系密切的人做他们的买办,那佣金是不会少的,这就想到了我,问我愿干不愿干。哈哈,绍周,天赐的良机怎么不干,我当时就答应了。眉叔又说,福公司的主要洋东,一个是意大利人罗沙第,还有一个是美国人詹美森,现在他们都在伦敦,等他们到中国来,会介绍到北京来找我。我看此事十成八九,所以找你助我一臂之力,将来河南的事,请你促成。’
恩培高兴地说道:‘没问题,这事办成了,河南地方在有好处,刘中丞会答应的,河南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
铁云大笑道:‘如此说来大事成了!等到罗沙第从英国回来,我打算陪他先去山西,把那边的事谈了个眉目,再约了老哥同往河南,时间总在明年了。’
这时有人将石库门上的铜环敲得震天响,恩培皱眉道:‘我家百年回来了!’男仆开了门,闯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件英国格子花呢夹袍,脸颊红扑扑的一头的汗,见父亲在会客,正想举步进入东厢卧室,恩培喝道:‘百年过来!’百年踟蹰着用手擦一下汗,缓缓地进了客堂,恩培向铁云道:‘这就是我那大儿子百年。’又命百年道:‘快给刘伯伯请安。’
铁云笑道:‘免了,免了,小时候见过一面,想不到长得这么高了。’
百年行过礼,恩培挥手命他退下,眯细了眼笑问道,‘铁云老哥,你那一群公子千金,有几个婚嫁了?’
铁云笑道:‘长女儒珍已经嫁做黄三先生的儿媳,你是知道的。长子大章早已娶了,次子大澂亦已定了亲,是和实君攀了亲家,其余都还幼小哩。’
恩培道:‘我们在扬州的时候,你不是添了一位千金吗?算来也该有十几岁了吧?’
铁云道:‘那是二小女佛宝,今年……让我算算看。’他扳着指头算了一会,笑道:‘呵呵,十四岁了。’
‘铁云,我们攀个亲家,把佛宝嫁给百年吧。’
铁云笑着道:‘很好,我赞成。不过她的母亲很有主见,不同一般女子,你送一张百年的庚帖过来,我写信回去和她商量后再给你回音。’
半个多月之后,若英也寄来佛宝的八字庚帖,同意了这桩婚事,只待两年之后成亲了。铁云在上海耽搁到寒冬来临,才搭乘海轮取道天津返回北京,虽然承办芦汉铁路受了挫折,但马建忠答应向洋人推荐使他信心百倍,仿佛锦绣前程伸展在他的足下,直向遥远,遥远……。
老残遗恨--三十四 铁云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
三十四 铁云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
铁云回到北京,先往灵境胡同访晤毛庆蕃,寒暄过后,庆蕃便道:‘铁云,张南皮和王夔帅保举盛杏荪做了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了,芦汉铁路由他承办。京报刚发,我这里摘抄了一段,谅必还不曾知道吧?’
铁云愕然道:‘实君,我上当了!在汉口时,张南皮推托盛杏荪借不动洋债,芦汉铁路无法兴筑,打发我走,却不料才转身就上奏折了。好个张之洞,拿我开心!’
庆蕃道:‘先看看张王二公会衔的奏折吧,那里面还提到阁下的大名哩。’
铁云急忙一目十行,扫视了一遍奏章,谈到‘道员许应锵、知府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不禁羞愤难当,怒冲冲地骂道:‘张南皮欺人太甚!不允承办也就罢了,干吧还要在奏折上指名道姓诽谤我?京报上一登,通天下十八行省的人都知道了,还叫我做人吗?’
庆蕃道:‘铁云,事情还不仅仅是登上京报就了事哩,京中已经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有些都老爷、内阁中书之流,正为这一阵官场平静,找不到题目做文章,都想抓住你这件事,磨拳擦掌,动折子参你一本。’
‘参我什么?’铁云瞪眼吼道:‘我才不怕参哩,有什么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了?’
庆蕃劝道:‘铁云,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现在虽然没有拿到把柄,若是皇上批交大臣查办了,命你交代如何能够筹措一千万两银子股金,开列一下股东名册,岂不就麻烦了?何必定要弄得那么狼狈呢?’
铁云冷静了下来,叹口气道:‘他们究竟参了没有?’
‘我多方托人疏通劝阻,说是刘铁云办铁路并未成为事实,弄不出大油水来,人家也是报国心切,既然未落形迹,就不必过于计较,反而阻塞了贤路。现在多日没有动静,想必没有大碍了。’
‘实君!’铁云愤愤地说道:‘天下昏昏,惟我独醒,我跑在世人的太前面了,难怪有些卫道之士看来,我成了不可饶恕的孤臣孽子,非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可。其实纵使我引进了洋股,为我大清朝兴办利国利民的事业,又有何不可?为什么要这么仇视我?现在洋人客客气气和我们合作,我们视如洪水猛兽,严加禁止,以为占了国家多少便宜,损失了多少权利。若是一旦外国派兵过来,占了某省某府,割了某处港湾,夺了某地矿山,兴筑了某某铁路,那就拱手让人,屁也不敢放一个。殊不知洋人若是经济上得到好处,商力所到,他就没有必要再出兵强占我土地了,这就是以商力禦洋人兵力的好处。商力所得者,主权在我,兵力所得者,主权在彼,可叹这个浅鲜的道理却没有几个人懂得,反而把我这个远见卓识离经叛道之人当作蛇蝎奸佞,群起而攻之,你说可悲不可悲?’
庆蕃道:‘你的见解超乎常人,确实难为世人所理解同情。不过既然目前不许私招洋股办路,只能遵章办事,否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实君,我不心死,还要继续照着我的想法干。这一路来我已经有了腹稿,准备再建议朝廷兴办从天津到镇江的津镇铁路,眉叔也答应将我介绍给英商福公司,为他们弄到山西和河南的煤矿开采权,——哈哈,你不要急,这当然要得到当地抚台的许可,虽不是通天,也算通到了地方最高当局,然后由抚台出面奏明皇上,这就完全合法了,实君,你还用担什么心呢?’
庆蕃道:‘铁云,你办事总是太乐观了。先讲那个津镇铁路,托谁给你递禀呈呢?还是找王夔帅吗?你现在被登上了京报,他不会避嫌疑不肯见你吗?’
‘那末怎么办呢?’‘我劝你不必再弄什么津镇铁路了,形势如此,还会让你承办?如果你实在要递,我给你指一条路,可以托夔帅的长公子稚夔,他就住在京中喜鹊胡同,当然对于他们父子二人都得有些孝敬,才肯替你办事。’
‘好吧,就托稚夔转递,至于孝敬,那是必不可少的,我会花些本钱办得体体面面,让他们高兴。’
‘还有山西煤矿的事,你不过牵个线,有了山西巡抚应允,本不该有人说闲话?不过那些对你不满的人,已经有了成见,忽然发觉你又到山西去为洋人活动晋煤,必定得了洋人什么好处,又玩什么花招,无私也必有弊,甚至仅仅是为了妒忌,非要一棍子把你打倒不可。那时候,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讲也讲不清楚,成了众矢之的,何犯着?所以我劝你铁路也好,煤矿也好,都不要去插手了,省得惹事生非。’
铁云默然片刻,苦笑道:‘实君,你知道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庆蕃也笑道:‘不提这个了,还是谈谈南下的观感和老朋友的近况吧。’
铁云在京中应酬了一阵子,安下心来草拟了津镇铁路建议书,又孝敬了一些礼物,托王稚夔带到天津。稚夔乘老太爷下了签押房回内院的时候,来到上房请安,送上铁云孝敬的两幅魏晋碑帖,两件青铜彝器,都是较为珍贵的。文韶高兴地欣赏了一会,说道:‘难为刘鹗想得到。’
稚夔乘机取出刘鹗兴建津镇铁路的禀帖,说道:‘刘铁云因老太爷事繁,不敢烦扰,特地托我送了来,想请老太爷给他转递给总署。’
文韶踌躇道:‘刘鹗承办芦汉铁路惹下话柄,我不便再给他转递了。’
稚夔恳求道:‘刘鹗做事莽撞了些,但是津镇铁路这个建议还是可取的,他再三求我转递,老太爷就给他一个面子吧,反正采纳不采纳让总理衙门去权衡。’
文韶沉吟道:‘好吧,津镇铁路对沟通京津与东南联系,方便漕米运输和人员货物往来,很有好处,我是赞成的,明天就签转总署。至于由谁承办,恐怕轮不到刘鹗,让总署和军机处商量着决定吧。’
这份禀帖到了总理衙门,经办的司官为了刘鹗名声不好,又愚昧糊涂,不明白津镇铁路如何有利,既不上奏,也没有批复。还是庆蕃在庆亲王奕劻面前为刘鹗开脱,说他思想敏锐,勇于任事,不过遭人之忌,何况津镇铁路若是建成,确可利国利民,何妨照转军机处。奕劻把建议书反复看了,觉得没有大碍,答应了转递。谁知军机处对刘鹗印象甚坏,将这份禀帖搁置下来,不批不办,不过铁云这份建议没有白写,朝廷后来采纳了他的意见,可惜承办的却不是刘鹗。隔了两年,也是冬十月的时候,上谕派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胡燏芬为津镇铁路督办,后将南方终点站改为南京浦口,向英德银团借款兴建,完成时已是清末民初了,是为津浦铁路。
当时铁云久等朝廷批复,却如石沉大海,杳无下文。昏昏闷闷地进入光绪二十三年春间,忽一日,有两个高鼻子蓝眼睛洋人闯到半壁街刘宅来,敲开门,把一张名片塞到李贵手中,说道:‘请通报,英国福公司大班罗沙第先生拜访刘鹗先生。’
院宇狭小,铁云早在上房中听见了,急忙掀帘出屋,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接过李贵手中名片,一面是洋文,一面是汉文,中间的姓名是:康门斗多·恩其罗·罗沙第。铁云在扬州学过英文,可惜大半还给了老师,只能几句简单的会话,当下操着洋泾浜英语和两个意大利人一一握手寒暄,才知那个有一部棕红色络腮大胡子的高个子便是盼望已久的罗沙第,另一名较为矮小的金黄色卷发青年名叫沙彪纳,是福公司的雇员,粗通汉语,兼作翻译。铁云将来客邀入东厢客厅,罗沙第忙不迭地先仔细观看室内各种字画陈设,一边看一边吹着口哨,末了翘起拇指,不住口地啧啧赞道:‘伟大,伟大的东方艺术!’
铁云笑道:‘贵国马可·波罗先生几百年前就到中国来过了,中国人对意大利人很有好感!’
‘是的,意大利人也喜欢中国。’罗沙第伸出毛葺葺的大手和铁云使劲地握了一下,说道:‘刘先生,交个朋友好吗?’
‘好的,很荣幸有罗沙第先生这样的朋友,请坐吧。’随即敬上雪茄烟,说道:‘上海马眉叔先生常常提起罗沙第先生大名,恭候已久。’
罗沙第吸燃了雪茄,开门见山道:‘听马先生说,刘先生对中国高层人士比较熟悉,是这样吗?’
‘是这样。’铁云得意地说道:‘我熟悉的中国王公大臣很多,譬如说,天下闻名的李中堂,总理衙门的庆亲王,直隶总督王制台,河南巡抚刘中丞,还有其他许多大臣巡抚,因此办起事来比较方便,无论开采山西或者河南煤矿都能办到。’
铁云说一位大官的名字,沙彪纳翻译一个,罗沙第扳着指头记一个,不住点头晃脑,表示赞赏。铁云说完了,罗沙第嘻开胡子拉揸的大嘴,大笑道:‘很好很好,能认得这些大人物,很有用处。本公司很想开采世界闻名的山西煤矿,也曾去太原和抚台先生谈过一次,希望先让福公司对山西煤矿进行一次勘查,然后商议划定哪些地方合作开发,可是抚台推给了商务局,商务局总办更是胆小怕事,谈不出个结果来,很糟糕!我们不能常往山西跑,所以需要有一个熟悉中国官场的人为我们办事,山西的事办成了,再去河南。哈哈,河南的事办成了,再去别的地方,中国很大,很大,有好多矿,太好了!刘先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本公司决定聘请刘先生为福公司买办,愿意?’
铁云笑道:‘只要信得过我,愿为效力。’
‘很好!’罗沙第捻了一下大胡子,接下去道:‘将来我们准备在北京设立一个分公司,负责华北一带业务,就由刘先生作买办,中国雇员由你聘用。你不需要每天去公司办公,没有那个必要,有事时去过问一下就行了。每月薪俸三百元,完成一笔交易抽取佣金百分之一,譬如说本公司准备向山西投资一千万两银子,如果办成了,刘先生就可以得到十万两的佣金,介绍的生意愈多,佣金也愈多,明白吗?’
‘我个人的报酬并不计较,只是中国官场情况,罗沙第先生大概也知道一些,一件事若要办成,少不得要花些钱给各方面送钱送物,叫做“孝敬”,这笔钱怎么开支?’
沙彪纳翻译之后,罗沙第连连点头道:‘中国官场,我明白,我明白。刘先生花了钱,问我们要,只要事情办成。’
‘好吧,我现在就可以陪你们去山西,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会把我看低了,以为我只是你们的伙计,说的话总是偏向你们的,他们怕吃亏,处处防我疑我,这事情就不好办了。现在中国对外风气开了,各省都想开矿造铁路,很需要外国的资金技术,山西省官员大概既想办矿,又怕上外国人的当,吃了亏。罗沙第先生可以利用他们的心理,暗示他们找我出面为山西开矿做中间人,和你们商谈,这样我既为福公司办事,又作为山西省的商务代表,谈起生意来岂不更顺利了吗?’
沙彪纳翻译完了,罗沙第捻着大胡子哈哈笑道:‘刘先生真有本领,就照你的办法做吧。’
一个月后,铁云接到山西商务局来信,说是:‘拟向英国福公司筹借洋债一千万两,开发省内煤矿,利息必须最低,章程必须妥善,烦请台端代为从中磋商,即希台端惠临太原,以便共同商酌,’云云。
铁云欣然向瑞韵道:‘山西来信邀我去太原,这事就成了十之八九,以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再不用为缺钱而犯愁了。’瑞韵笑道:‘老爷别太高兴早了,等去了山西回来再说吧,芦汉铁路的事不是中途变卦了吗?’
铁云不悦道:‘这回是山西来信邀我去,和汉口之行不同,怎么会变卦?’
瑞韵不敢再顶撞了,怯怯地笑道:‘我也只是说个玩话,老爷别当真。我正想上大栅栏瑞蚨祥添一件上等细毛皮统子做皮袍子,为了家中少钱不曾开口,老爷若是得了山西的钱,我也好沾光了。’
铁云笑道:‘瑞韵,你也忒小心,做件皮袍子当一件大事,早就该和我说,还少这百把块钱?若等山西煤矿办成拿到佣金,还早哩,反正福公司每月有三百块钱送来,你先拿了花吧,进了我家的门,还能叫你委屈。’
‘老爷,’瑞韵腼腆地冁然笑道:‘你那钱得来不易,平常你买古董舍不得花,就先拿去用吧。’
铁云大笑道:‘买古董碑帖是花大钱的玩意儿,一件就是几百上千,若是尽我兴子买来玩,一年至少上万两,甚至二三万两。我已忍了几十年,一旦佣金拿到手,就像大河开了闸,一定买个痛快,享受一下舒畅的无拘无束的豪奢生活,哪在乎现在这几百块钱,你还是拿去做皮袍子吧。’
瑞韵忽然恶心起来,酸水不断上泛,铁云道:‘怎么了?胃里不舒服吗?’
瑞韵抿嘴皱眉道:‘大概又有了小冤家,已经恶心了好多天了。’
铁云道:‘我给你诊个脉。’诊毕,大笑道:‘好啊,我们二房人丁兴旺,又要添小宝宝了。’
瑞韵道:‘老爷常去外地,我一个人在家,平时犹可,若是临产时,千万陪着我,我骇怕。’
铁云安慰道:‘不要紧,分娩总在秋天了,那时候我不出门就是了。’
于是铁云陪了罗沙第和沙彪纳去山西,见了商务局总办候补道贾景仁、会办、候补知府方孝杰和抚台胡聘之。省里有煤无钱开采,福公司则有钱有技术,渴望占有山西煤矿的开采权,经过铁云沟通,一拍即合,省里放心,福公司满意。决定由省里成立一个晋东南矿务公司,具体经办借洋债开矿的事,由方孝杰负责。胡中丞见铁云能干,办事顾大局,尚能为山西省着想,是个办洋务的好手,索性借重他,委派为矿务公司会办。铁云既是福公司买办,又是山西省的官员,胡中丞将借洋债办矿的事全权委托给他,刘鹗长袖善舞,可算是神通广大的了。铁云从中撮合,先进行矿区勘察,花了半年时间,选定了晋东南潞州、泽州、沁州、平定州一大片地区为采煤范围。
这中间,瑞韵产下一子,这时正是铁云十分得意的时候,以为可以依靠洋务起家,大展经纶了,便将孩子取名大经,是铁云的第五个儿子。
然后铁云又两下太原与山西商务局官员商定由福公司贷款白银一千万两,总工程师由福公司委派,所采之煤由福公司优先承购,借款以九折实付,即是回扣一成,这一成回扣一百万两是洋大班罗沙第、詹美森和山西官员的好处,当然也包括铁云的那个十万两。为这一百万两回佣的分肥,双方相持不下,又磋商了好长时间,山西官员欲壑难填,以为煤是山西出的,这一百万两好处应全归山西所得,好不容易商妥山西官员和洋人各得五成,铁云的一成仍由洋人酬付。只要矿事办妥,这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就到了铁云手中,而这还仅仅是办洋务的第一桩好处,铁云得意极了,于是着手草拟章程,准备送回太原请胡中丞核定,但等奏报朝廷允可之后,福公司就可以大张旗鼓地进入山西开矿了。
铁云因家中常有洋人来往,半壁街房屋狭窄,经友人赵子衡怂恿,迁居宣武门外椿树下三条胡同赵宅的余屋。子衡是云南昆明人,父亲赵光于同治年间做过刑部尚书。
铁云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了,谁知他长时期和洋人来往,又频频出入太原官场,怎遮掩得过朝廷的耳目,正是螳螂捕蝉,黄雀早已窥伺在后,不知等着铁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老残遗恨--三十五 素琴之死
三十五 素琴之死
隆冬时节,铁云正拟再次去太原呈递《山西矿务公司与英商福公司订办山西矿务章程》的定稿,忽然接到淮安家中发来的加急电报,那时候电报局不译电文,铁云不知家中出了什么急事,慌忙找出电码本翻译出来,乃是:
三姐病重,速返,衡
铁云惊慌地向瑞韵道:‘不好了,三姐病重了,我得马上动身回家,山西去不成了,让李贵代我去一趟吧。’于是喊李贵到上房来吩咐道:‘三姑太太病了,我要赶回家去,你代我去一趟太原吧。’
李贵呲牙咧嘴,搔耳摸腮道:‘咱……咱和洋人合不来,也不会说洋话。’
‘这次你一个人去,不和洋人照面。’
‘见了抚台大人咱也不会敷衍,他若称咱“老哥”,咱该称他“老弟”吗?老爷可得教教咱。’
傻瓜!你不用去见抚台。这里有一份矿务章程,你带了去送给那边矿务公司总办方老爷,前两回去太原,你不是去过那个衙门吗?”
“去过。”李贵活跃起来了,说道:“那个方老爷挺和气,咱能和他说得来,反正交了章程就往回跑,北京家中没个大男人看门哩。”
“不,你得在太原住几天,等抚台看过了章程,没有改动了,方老爷会写回信给你带回来。记住,必须带个书面回信,懂吗?”
“明白了,咱也是老公事了,这个还不懂。”
铁云随手写了一张给方孝杰的便笺,附上经罗沙第改定后的矿务章程,套上信封,封固了交给李贵,说道:“这封信千万不能丢了,路上不许喝酒,不许向人家提起老爷的姓名,更不能走漏山西煤矿的事,懂了吗?”
“那咱装哑巴就是了。”
“好啊!”铁云笑道:“你若能装哑巴就再好没有了。”然后又吩咐道:“现在先去给我雇一辆双套骡车,车夫和骡子都要身强力壮的,明天一早动身回淮安。”
铁云悬念三姐的病,一路上惴惴不安,风吹草动都觉心惊肉跳。飓风卷尘,黄日昏昏,夜犬狂吠,乌鸦晨叫,无不骇然以为是不吉之兆,不知三姐怎样了。夜夜惊梦,一身冷汗,长大以后,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思念过三姐。平时远离三姐,已经习惯了,一旦忽接电报,才突然感到可能从此永远失去了三姐,回家时,再也见不到这位世上至亲至爱的胞姐了。他坐在车中,时时默忆幼时依依三姐膝下的情景,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任它没完没了的流淌,心凄凄而惆怅,意惘惘而神伤,这般忧思向谁诉说、惟有悄悄和泪吞下。
这天驱车来到黄河北岸的齐河县城,天色已暗,不得渡河,便在旅店住了下来,一路风尘,倒头便睡。才朦胧间,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有人询问:“北京来客刘铁云先生住在店中吗?”店小二应道:“有,就在北屋东首那一间。”于是有人推门进来,喊道:“鹏鹏,鹏鹏,三姐来了,还不起来?”铁云急睁眼,果是三姐素琴,不觉又喜又惊,一跃而起道:“三姐,接到若英电报说你病重,可把我急坏了,披星戴月赶了回来,怎么您竟好了?”
素琴坐下来道:“若英发电报时确是病得死去活来,后来忽然好了。所以急急一路迎了上来,怕你着急,我的脚都走疼了。”说罢不住抚摸小小的金莲。
铁云诧异道:“姐姐怎么不坐马车。”
素琴道:“马车半路坏了,又雇不到车,只得走了来,倒也爽快。你姐夫走得慢,还在河那边不曾过来。”
“怎么,您和姐夫一起来的?你们俩和好了?”
素琴笑道:“你还不知道,克家已经戒烟戒赌,改邪归正,老屋赎回来了,我这次回去就要搬回老屋去了。”
铁云喜道:“想不到姐夫浪子回头,也是姐姐的福气。”
这时忽听得门外有人惊呼:“不好了,河上有人掉进冰窟窿里了。”
素琴大惊道:“不好,莫非克家掉进去了,我要去看看。”
铁云劝道:“天寒风大,河冰结得厚厚地,车马都能过去,怎会把人掉下去,姐姐莫听他们胡说。”
“不。”素琴站起身道:“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说罢往外就走。
铁云急忙跟出店门,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往河上跑去看救人。素琴行走如飞,一晃眼已出了城,赶到河上,只见有人正在冰窟窿边捞人,却捞不起来,铁云搀住三姐走近窟窿边,素琴急着要救克家,人多体重,窟窿边上的冰层渐渐裂了开来,铁云大喊:“三姐快逃,冰裂了!”谁知话音未落,素琴已经陷入了冰窟窿中,双手犹在乱抓。铁云急忙上前挽住姐姐的手往外拖拽,不料脚底下的冰面一块块地崩裂,他也掉进冰河中了。只觉浑身冰凉,不但不曾见到庄克家,三姐也不见了,他两手乱划着大喊道:“三姐,三姐!快抓住我!”手挥脚蹬,猛醒过来,却是一梦,犹觉神思惶惧,心头猛跳。
铁云披衣剔亮了灯,用火柴点燃一支雪茄,慢悠悠地靠在床上吸着,默默地回忆梦境,不觉泪水又涌了上来,喃喃自语道:“难道三姐已经过去了吗?这是她在托梦吧?”想到三姐会从此长眠不起,不禁泪水迸流,幽幽泣道:“三姐,三姐,你等等鹏鹏,让我赶到家中为你祈福求寿。你不能走,你太苦了,千万不能走啊!”
次日一早渡河,明知是梦,却想在河上寻找冰窟窿的痕迹,哪里能找得到?过了河,催促车夫挥鞭赶路,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这天上午终于进了淮安城,来到地藏寺巷家门口,虽然不见门上丧棚,料想三姐也只在旦夕之间了。匆匆吩咐门上家人取下行李,开销车钱,惶惶然飞步进大门,过轿厅,拐了弯,穿过长长的夹弄,来到最后一进树德堂前。忽见庭院中停了两顶轿子,轿夫在轿旁等候着,若英和耿莲扶了三姐摇摇晃晃地从上房出来,天色阴沉,而素琴面容惨白,瘦骨嶙峋,铁云眼花错乱,又疑身处梦中,迷迷糊糊,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素琴足前,抱住她的双腿号啕大哭道:“姐姐,你真的不等我了,不要走,今天无论如何不让你走。我愿求上苍损我的寿为姐姐添寿。姐姐,你太苦了,我要奉养你安度晚年,你不能走!”
素琴乍见兄弟,且喜且悲,也许是姐弟心灵相通,那泪水竟也无端地流了下来,却被铁云抱住腿摇撼得头晕晕地,不知铁云在说什么。靠在若英身上,喃喃道:“好兄弟,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若英感叹道:“二老爷,你怎么了?三姐不是好好的吗,你胡说些什么?”
“别骗我,这是梦,我又在梦中了,一松手,三姐就走了。”
铁云依然涕泪迸流,大哭道。
“真的,你哭糊涂了。”若英笑道:“这哪是梦?克家死了,三姐支撑着一定要去坟前祭奠哩。”
这一说,铁云越发号哭道:“果然是梦,克家真的死了,他是掉进冰窟窿里死的,姐姐不能出去,去了也会掉进冰窟窿里的。”
一家人骇然吃惊,若英道:“铁云,你大概路上中了邪了,怎么胡说八道了,快起来,到我屋里躺一会,等三姐回来了再好好叙谈。”
耿莲喝道:“二老爷快起来,你不是做梦,若不相信,掐掐自己的人中看疼不?”
铁云果真听话,站起来掐了人中,竟觉得痛,拧拧耳朵也痛,又握住三姐的胳膊摇了两下,实实在在是个活人,不觉又哭又笑道:“谢天谢地,三姐还在!”
忽觉一阵头晕,两眼漆黑,神志迷糊,竟然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亏一名轿夫抢步上前托住了。若英吃了一惊,喊了两声不应,急忙摸摸铁云太阳穴,叹道:“二老爷病了,额角好烫,烧得不轻,定是路上焦急,又受了风寒,快抬回惜阴堂去请医生。”又向素琴道:“三姐,铁云人事不知,我只能留下来等医生,就由耿莲陪你去祭坟吧。”
“我等一会去。”素琴拭泪道:“我不放心铁云的病。”
素琴乘轿子来到惜阴堂,瞧着铁云睡下,刘泽去请来了医生,大哥孟熊也闻讯赶来探视了,医生诊了脉,说道:“贵府二老爷路上受了风寒,又赶路劳累,急火攻心,上焦阻塞,以致突然发病。幸亏素来体质强健,脉象尚属平稳,没有大碍。此刻昏迷,乃是疲劳过度,犹如琴弦,绷得过紧也会断裂的。服下清热安神开窍药,睡一二天,退去高烧,恢复疲劳,就会痊愈了。”
于是素琴放下心,含了一汪泪水和耿莲去东门外庄家祖茔祭奠夫婿克家的墓塚。克家穷途潦倒,贫病而死,死前总算明白过来,写了一纸遗书留给素琴,忏悔一生荒唐,给她带来痛苦,求她宽恕,愿来生犬马报答。素琴心慈,究竟夫妻一场,暗暗地掉了几滴眼泪,托耿莲给她变卖些首饰去为克家办丧事。耿莲和二太太说了,若英立刻将首饰还给了三姑太太,说道:“铁云虽不在家,我却可以作得了主,首饰您留下,我另外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差刘泽用您的名义去庄家资助丧事,您看可好?”
素琴感激道:“好虽好,我却过意不去。”
“克家是铁云的姐夫,亲戚之间理当相助,有什么不过意的。不过这件事也当让大老爷知道,听听他的意见,不能把他撇在一边。”
耿莲去请大老爷到树德堂来,素琴默默啜泣,若英代说道:“大老爷,克家死了,临终前写了一纸遗书,表示忏悔,求三姐宽恕,您请看。”
孟熊看了叹道:“克家早几年觉悟多好!”
若英道:“三姐念他临终悔过,打算变卖首饰助他安葬。”
孟熊叫道:“放着两个兄弟在,怎能动三姐的首饰?”
“是啊,我也是这样说,所以刚才和三姐说了,准备拿出五百两银子为克家办丧事,当然只能一切从简,不过是买一口棺木,筑一座墓穴罢了,还请大老爷作主。”
“很好,另外我再拿五百两银子出来,打发他剩下的那几个姨太太,资送她们回娘家去,庄家的事就算了结了。”
素琴为了克家临死尚有悔过的意思,不觉勾起了初嫁时的往事,少年夫妻究竟也曾有过一段甜美的日子,此时不禁都涌上了心头,忘了恼恨,只有怜惜,悲伤哀叹,竟是病了。这一病,医药无效,饮食不进,一天天的沉重起来,若英急了,才发了一个加急电报催铁云赶速回家探视。昨天,刘泽料理完了克家棺木安葬,竖了墓碑,栽植了松柏。女儿文娟、文颖参加完葬礼,回来禀报母亲,素琴又默默地落了泪。女儿走了之后,她一夜哀思不能排解,今日早上命丫头请二太太过来,说要去克家墓上看看,无论若英怎么劝阻,素琴只是不听。又请来了大老爷,也劝不住,只得依了她,唤来了轿班,把轿子抬到树德堂前等候。素琴由丫头老妈子服侍了起床梳洗,换上素妆,究竟久病体虚,一阵阵的眩晕,哪里站立得稳?若英又劝她不要出门,素琴仍然不听,正被扶出屋来准备上轿,恰巧铁云赶到。
素琴祭坟时伤感过甚,在墓前昏厥过去,耿莲急忙救醒,用轿子抬回家来,扶上床歇息。素琴念夫君之不幸,哀身世之孤苦,忧忧郁郁,病情愈发沉重。
铁云睡到次日近午,方才醒来,伸伸懒腰,赛如无事一般,笑向若英道:“我好睏啊,眼皮像胶住了一般,糊里糊涂怎么竟睡不醒了。”
若英叫道:“老天爷,你睡了一天一夜,把一家人都急坏了,你还若无其事。”摸模他的额角,喜道:“阿弥陀佛,总算退烧了,头晕吗?”
“不晕,不晕!”铁云掀被起来道:“我又不曾生病,还要去看三姐哩。回来时好像见到她站在屋檐下,是怎么回事?难道眼花了,或许是做梦吧?”
若英讲了原委,说道:“三姐从坟上回家,身体更不行了,刚才我去看过她了,你快去看看吧。”
铁云一蹦下床,一边穿衣,叹道:“克家如此无情无义,到头来三姐还是这样顾惜他,心肠实在太慈了。”
若英道:“这也难怪,是克家先忏悔了,三姐才宽恕了他,究竟夫妻一场啊。”
铁云来到树德堂素琴屋中,说道:“三姐,我看您来了。”
素琴瞅着铁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很好,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的病好了吧?”
“没事,你摸摸我的太阳穴。”铁云拿起姐姐的手,忽然惊叫道:“姐姐,你的手怎么冰凉冰凉?”
“松手吧,别凉了你。”素琴缩回了手藏到被窝中,叹口气道:“兄弟,姐姐不行了,能见上一面,我很高兴。”
“不,不,姐姐,你会好起来的,只要胸怀旷达一些,少忧伤,多欢乐,进了饮食,身体就会一天天复元了。”
素琴吩咐丫头:“给二老爷端个凳子来,别站累了。”
铁云道:“不要拿凳子,拿个小杌子来。”
丫头端来一张矮凳,是下人们坐的,放到了床前踏板上,素琴道:“太矮了,坐着也累。”
铁云坐下来试了一试,正可以伏在床沿上和姐姐说话,开心地笑道:“姐姐,还记得我小时候伏在你的膝上听你教我识字,教我唱儿歌吗?那时候大概还没有我现在坐着这么高,我坐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在河南时的光景了。”
素琴眸子里突然爆发了一刹那兴奋的神采,幸福的泪水在眼中滚呀滚地,朦胧中仿佛坐在她床边真的就是四五岁喃喃识字的小鹏鹏,她喘着气侧过身来说道:“鹏鹏,那时候是我一生中无忧无虑最最快活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唐诗吗?”
“记得!姐姐圈点过的那本《唐诗三百首》,我至今还保存得好好的,这是我藏书中最珍贵的本子了。”
素琴头晕晕地合上一会眼,喘息了一会,又说道:“鹏鹏,你背几首唐诗给姐姐听。”
铁云想了一下,说道:“唐诗三百首中,初学几首浅显的至今印象最深。”于是开始吟哦张祜的《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素琴合目凝神,细细谛听,叹道:“这首《何满子》是选给你启蒙的,为的是诗中文字笔划简单易记,想不到你至今没有忘记。”
铁云又吟诵了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罢,姐弟两人都已泪水盈眶。铁云道:“出门在外,每回吟咏此诗,便想到老母和三姐,姐姐教我爱我的手足之情至今未报,望姐姐早日恢复健康,做兄弟的陪了姐姐到北京、天津、上海各处走走玩玩,到各地名山大川畅览天下胜景,才可稍稍赎去我的一分内疚。”
素琴唏嘘道:“我怕是没有这个福份了,老太爷、老太太在天上召我了哩。”说罢又流泪了。
“姐姐,你干吗又伤心了,不要哭,不要哭,再听我背诵一首慷慨激昂的卢纶的《塞下曲》,于是继续吟哦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还未吟完,三姐却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琴醒过来后,悠悠地叹道:“鹏鹏,我梦见老太太了,我说老太太,你寂寞了,我来陪你吧。老太太说,克家不是回头了吗,还是住到庄家去吧,究竟是夫妻啊。”
铁云愕然道:“姐姐百年之后,寿穴果真和克家做在一起吗?我怕他会欺侮你哩,还是和老太爷、老太太在一起吧。”
素琴惨然道:“哪有出嫁了的女儿葬在娘家祖坟上的?鹏鹏,拜托你了,在我身后,在克家墓旁另外筑一座坟,那就是我的归宿地,只能这样。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会待我好的。”
说着说着,涕泪交零,泣不成声。
铁云猛地大哭道:“姐姐,不要提这些了,你才五十岁,还不老哩,好好养病吧。”
素琴越来越虚弱,连汤药也很难咽下去了,现在惟一的乐趣是听铁云叙述往事,吟咏唐诗,到了第五天的傍晚,铁云背诵完了张继的《枫桥夜泊》,猛抬头,三姐毫无动静,神情异样,他赶忙摸了一下她的鼻息,全无感觉,素琴走完了痛苦的人生道路,在幼弟的安抚爱慰中凄然长逝了。
孟熊与铁云遵照三姐遗志,在庄克家的墓旁另筑了一座新坟,立了碑石,将两坟用花岗石护栏围在一起,重新修了墓道、供桌,遍植素琴生前喜爱的翠竹,地藏寺巷家中则供奉了素琴的神主牌位,上写:
三姐适庄之位
胞弟 梦熊
梦鹏 立
庄家没有人了,素琴的牌位只能永远安放在娘家,那里有他的胞弟与他为伴,特别是最亲密的小鹏鹏。
老残遗恨--三十六 铁云被告,刚毅即是《老残游记》中的刚弼
三十六 铁云被告,刚毅即是《老残游记》中的刚弼
办完了三姐的丧事,铁云惦念着山西煤矿的事,回淮安后,曾经接到瑞韵转来方孝杰的回音,说是所拟矿务章程,尚待中丞审定,此后久无音息,毕竟放心不下,于是匆匆返回北京,正赶上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格外明媚醉人的春天。
这个春天是大清朝兴衰存亡极其关键的春天,也是国难当头列强分割中国最为凶恶的春天,又是维新空气突然浓厚膨胀到了顶点,大清皇朝出现了复苏生机的春天。德国海军舰队强占了胶州湾(青岛)之后,于这一年的二月,强迫清廷订立了《胶澳租界条约》;三月,俄国海军袭据旅顺大连湾,迫使清政府订立关于租借旅大的《中俄条约》;四月,英人强租威海卫,国势危殆,朝不保夕,“瓜分支那”之说喧腾于世界。而列强侵略愈狠,民气愤张也愈甚,革命党人磨拳擦掌于海外,誓必推翻满清,维新党人则鼓吹不变法不能图存。康有为于上一年的十一月上书请求变法维新,这份奏疏是由维新人士山东道掌印监察御史宋伯鲁为他递入宫中的。伯鲁字孙钝,号芒田,陕西醴泉人,小铁云一岁,光绪十二年中的进士,是铁云的把兄弟,曾经屡次上疏条陈新政,成了皇上的亲信。康有为和梁启超又于今年春间成立了保国会,朝野人士踊跃参加,铁云正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北京。瑞韵告诉他,山西尚无消息,铁云叹道:“中国官场腐败,办事拖拉,无可救药,大概中丞又犹豫了吧,若是过两个月再无下文,只得再去太原走一趟了。”
闰三月二十三日,宋伯鲁从毛庆蕃处知道铁云回京,特地来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拜访,兴高采烈地说道:“铁云,你回乡数月,京师大变样了,皇上看了康南海的奏章,又被列强占我沿海港湾所激怒,昨天召见了康圣人,表示了变法维新的决心。哈哈,我们维新派可以扬眉吐气了。”
铁云也兴奋地说道:“想不到维新局面这么快就打开了,不但国家有了转机,就是将来我办洋务也顺手多了,总不至于再有多大阻力了吧。”
“那当然,皇上决心师法西人以振兴国事,正需要你这样的洋务人才哩。”
铁云大笑道:“也许时来运来,我要交上好运了。”
伯鲁笑道:“交了好运应当为维新运动出些力,明天保国会有一次聚会,康梁诸人都要发表演讲,那一天我坐了马车来邀你同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以后凡是保国会的活动我都参加,我还要邀实君也去。”
到了四月中旬,接到山西方孝杰来信,说是与福公司所订矿务章程已经抚台核准出奏了,大概不久即有佳音,铁云心中更是高兴。四月二十三日保国会又一次聚会于陶然亭,铁云、庆蕃都参加了,康有为慷慨激昂感激涕零地向全体会友宣告,皇上已在今天颁发了“定国是”的诏书,表达了变法维新的决心,于是梁启超意气奋发地用他那广东官话朗读了上谕:
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国政毫无裨益。……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各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务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
启超读完了,忽然有人振臂高呼:“皇上万岁!”于是众人纷纷响应:“万岁,万万岁!”意气风烈,慷慨涕下。
宋伯鲁是在大会开了之后才匆匆赶到的,散会之后,拉了铁云、庆蕃说道:“请二位同到舍间一叙,有事相商。”
铁云搭了庆蕃的马车,随了伯鲁一同来到宋宅,伯鲁邀入书房坐了,仆人献了茶,退下去后,伯鲁方才郑重地说道:“铁云,山西胡中丞关于与英商订约开矿的奏折上来了,大概是前天递进宫中的。”
“那好极了。”铁云大喜道:“皇上批了没有?”
“批了,可是有人上了奏本把你告了。”
“是谁?”铁云和庆蕃吃惊地问道。
“是内阁中书邢邦彦和云南举人沈鋆章联名具呈,请都察院代奏。”
“奇怪,和云南举人有什么相干?”庆蕃诧异道。
“哦哦,我明白了。”铁云陡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底凉澈了背脊,不禁叹道:“人心莫测啊,那个云南举人是我居停主人赵子衡的小同乡,考了两次进士不中,穷居京中,落拓无聊,常作子衡的座上客,也曾见过几面。我和子衡至交,言谈之间向来无所顾忌,酒后狂言,更是肆无忌惮,受聘福公司联络山西煤矿的事他们都知道。大概姓沈的穷极无聊,想告发我以求富贵,联合了邢邦彦上章检举,不知奏折中说些什么?”
伯鲁道:“他们的禀帖虽然早已递由都察院代奏,院中知道我与铁云知交,都瞒了我,其实早就递进宫中,皇上也已批交军机处查办了,只为山西没有出奏上来,一直搁到现在。据军机上的朋友透露给我,禀呈写得很尖刻,大意是:‘近闻山西抚臣以千万金将潞安、泽州、沁州、平定等府州矿产,有典卖与意大利国,变名为洋债之议。闻所调之员,若知府方孝杰、刘鹗专门交通洋人,垄断矿利,图饱私囊,贻祸晋沂。刘鹗并自言,典借洋款,终不过朝廷受其累,我辈图饱溪壑而已。’铁云,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铁云涨红了脸,大怒道:“胡说,诬陷,造谣!我何尝说过那样的话?”
伯鲁继续道:“禀帖最后还要求朝廷将你查拿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现在山西奏折上来了,军机处准备会同总署查明前禀一并办理。看来案子就要动了,听说此案落在军机大臣刚中堂(刚毅)手中,此人顽固得很,只怕他小题大做,揪住不放,所以邀请二位来,先递一个信,好作准备。”
铁云愤怒道:“我与刚相无冤无仇,不过为了振兴实业,富国裕民,堂堂正正的介绍洋商与山西抚台合作开矿,有什么贻祸山西的地方?难道眼睁睁让大好矿藏埋在地下,而百姓无衣无食,穷困不堪,坐视不理,才算是爱国爱民有利山西吗?凭什么告我?我不怕!让朝廷查办好了,哪怕闹到刑部去,我也绝不低头。”
庆蕃汉道:“铁云不要气恼,冷静下来商量对策吧。现在朝廷中顽固愚昧的人居多,捕风捉影,混淆是非,教人寸步难行,否则变法维新也不会这么费力了。铁云吃亏的还是申请承办芦汉铁路,羊肉未吃着,惹了一身臊,被张南皮那‘均不可靠’四字考语定了终身,即使山西煤矿办成了,有利无弊,或是利多弊少,别人也会横加指责,以为他人可干的事情,惟有刘某人不能干,干了便是垄断矿利,便是图饱私囊,祸国害民。其实盛杏荪办洋务,拿的佣金不知其数,否则怎么有现在上千万两的家当?盛杏荪红得发紫,张南皮都有求于他,可是盛杏荪能做的,刘铁云却不能做,这是个无理可喻的朝廷,只能认吃亏,暂时不要再和洋人到山西去了,待风头过了,查办有了下文再说吧。”
伯鲁道:“此案落在刚中堂手中,凶多吉少,前途很难说,只怕半途里再窜出什么冤家来,火上加油,把案子闹得更大了。铁云是否暂时去南边回避一下,以防不测。”
铁云道:“不论怎么样,总不能因噎废食。福公司和山西方面开矿的事还是要办下去,我要有始有终,不能一走了之。”
“铁云可以暂时留在京中。”庆蕃道:“一番心血,不能半途而废。好在此案最后必定交给总署查办,我在署中可以向王爷说明原委,刚相纵然严刻,总也得敷衍庆王爷的面子,当可大事化小。”
铁云高兴道:“有托实君,我的后半生有无成就,便看此一遭了。”
原来则毅字子良,满州镶蓝旗人,刑部笔帖式出身,只为叨了满族的光,又熟悉案例,以刑部员外郎参与审理浙江余杭县葛毕氏(小白菜)谋杀亲夫一案,受到慈禧太后的垂青,从此官运亨通,先升郎中,后放广东惠潮嘉道,仅仅六年就升了山西巡抚,光绪二十年人为军机大臣。上回张之洞关于芦汉铁路的奏折,提到“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偏是这一回又有检举刘鹗的案子落到他的手中,便在军机堂发了狠道:“刘鹗这样的奸商,上一回宽纵了他,又勾结了洋人为非作歹,他经手办矿还能不贪利卖国?这回非要重办不可。”等到山西巡抚胡聘之的奏折上来,奏章中果有知府刘鹗的名字,证实邢邦彦与沈鋆章所奏不诬,于是将案子交给达拉密章京顾康民,吩咐将刘鹗从重严办。刚毅此时已是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在军机上颇有势力,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已在四月初十日薨逝,继任的礼亲王庸庸碌碌,翁同龢也在皇上颁发了国是诏之后四天被太后罢了官,以削弱帝党的势力,另外两名大臣平常得很,所以刚毅一言可以使人上天,一言也可以使人入地,军机处中没有人能为铁云说话,前途确实岌岌可危。
《老残游记》写了两个酷吏,前一半写玉贤,是影射的毓贤,后一半写了刚弼,有人以为是影射刚毅,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刚毅并不曾在山东做过官,不过是“刚愎”两字的谐音罢了。说穿了,铁云后来下笔写到刚弼时,想到的原型确实就是刚毅,否则百家姓上没有姓刚的,何以选了刚弼这个满人的名字做书中的角色,实在是为开采山西煤矿,受了刚毅的打击太大,结下了冤仇,所以和他开了玩笑。而就刚毅日后在庚子之乱中昏聩误国的表现来看,仅仅写他是个打着清官旗号的酷吏,还是抬举了他。
顾康民奉了刚毅从严查办刘鹗的指示,大致看了一下邢邦彦等的检举禀帖和山西巡抚的奏折,便写了一张短简,唤侍候军机处的小听差——通称“苏拉”的,约请总理衙门司官来军机处商量,因为军机贵重,关防严密,向来是不到其他衙门商谈公事的,多数是咨函往来,偶事需要面商,则约请有关官员到军机处南屋茶水间面谈。苏拉才走了几步,顾康民忽然灵机一动,急忙开门把苏拉叫了回来,说道:“这件案子我还要再斟酌一下,不忙去。”于是定下心来把案卷细细推敲了一会,暗暗叫声“侥幸!到嘴的肥肉几乎断送了。”他想山西借债一千万两,实收九成,那余下的一百万两必有相当一部分进了刘鹗的荷包,少说也有二三十万,若是乘此机会敲他一下,对半分润,岂不就可到手十多万两银子,哈哈,可发了大财了,真是踏破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也不办公事了,提笔在手,铺纸在桌,却半天不落一字,脑中飞快地转动,调动了平日蓄积的拦路打劫、坐地分赃,偷梁换柱,落井下石种种贪污弄钱的本领,琢磨如何卡住刘鹗的脖子,把他发的洋财掏了出来。想定了,也到了傍晚换班的时候,夜班章京来接班了,他赶紧收拾文件,脚底擦油,出了东华门,去找一个在穷礼部当差的笔帖式满人长顺,教他如此如此,事成当致酬一百银元。长顺嗜赌,家中吃尽当光,正逢山穷水尽的时候,忽来一笔横财,一口答应了下来,当夜就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来叩开刘鹗家的大门。
铁云见李贵递进来一张名帖,上书:礼部笔帖式长顺,知道是个满人,却不认得。正在沉吟,那人却已贼头狗脑地闯进书房来,拱手道:“铁翁请了,小弟有一桩要紧的事,特来为阁下报信。”
铁云见那人猥琐短小,淡眉细眼,小眼珠子却十分灵活,一身袍褂已是油光闪闪的了,不觉诧异道:“刘某不曾与足下见过面,不知有什么事见教?”
长顺又鬼鬼祟祟道:“请贵管家回避,以便奉告。”
铁云皱了皱眉,挥手道:“李贵,下去关紧门户,非是熟人,莫放进来。”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向长顺道:“有话就快说吧。”
长顺老脸厚皮惯了,讪讪地自己坐了下来,说道:“铁翁是在经办山西煤矿的事吧?”
“这个关你什么事?”铁云瞪眼道。
“有人把你告了,皇上都批下来了。”
“我知道。”
“刚中堂准备将阁下狠狠严办,铁翁未必便知道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个关心铁翁的好心肠人,特地透露给我,要我给阁下透个信,早作准备。”
“刚中堂准备怎么样?”
“那也无非是革职,流放,抄家吧。”
“哼,让他办吧,我刘某人没有错处,不怕!”
“嘿嘿,铁翁,话不是这样说。刚中堂一言如鼎,他若定了你的处分,皇上都不会驳回的,那时再没法救了。我那位朋友很热心,他久已景仰铁翁,愿和你交个朋友,只要你开个口,他就替你去活动,绝不致于弄到流放、抄家的地步,弄得好,还能保住官,照样替洋人办事。”
“呵呵,天下有这样的好人?大概是想要些好处,在我的身上打主意吧。”
“啊啊,天地良心,我那朋友是个正人君子,分文不取,在下更是白给你跑腿,只是前途牵涉了军机、总署和山西不少大小官员,多少都得点缀,这就看你的意思了。”
“你爽快说吧,要多少钱才能销案?”
长顺伸出三个指头晃了两下,铁云道:“三万?”
“不,是三十万!”
铁云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吃素的,是想大大敲我一记,哼,三十万,做梦!”
长顺落价也快,“那就二十万吧,不行?爽快,十五万,也不行?那就十万,再不能少了。”
铁云终于怒气勃发,拍案道:“鼠辈胆敢戏弄老子,给我滚!”
“唷唷唷,有话好说,怎么开口伤人,你别后悔!”
“滚!”铁云气极了,喊道:“李贵,把他撵走!”
李贵倏地站到面前,捋起袖子,像拧小鸡似的抓住长顺往外就拽,骂道:“小子胆敢戏弄咱老爷,下回再来,可得把你下了油锅煎煎炸炸喂狗吃!”
长顺一路嘶叫咒骂,连滚带爬地被推出了大门,然后又对着门内大骂道:“刘铁云,不识好歹,老子要你好看!”
长顺匆匆赶到顾康民家中,说道如此这般,康民送了十两银子给他,说道:“不能叫你白跑。刘铁云不知天高地厚,我自会对付他。”
次日,康民到了军机处,命苏拉约了总署专管矿务的司官赵仰尧进宫面谈,将山西奏折和邢、沈二人的禀帖交给了他,说道:“贵衙知府刘铁云自从上次蒙蔽朝廷,意图勾结洋人承办芦汉铁路被识破之后,不思悔改,又做了洋人的爪牙,典卖山西多处矿山,罪大恶极,完完全全是个汉奸了,皇上十分震怒,将此案批交军机会同贵衙查办。奉刚中堂之命,对于汉奸非从重严办不可,所以请老兄过来当面商酌。”
仰尧是进士出身,以工部郎中调充总署章京,一向处事稳重,听了康民的话,便将两份公文仔细看了一遍,合上卷页,说道:“我看此案关键在于山西是否曾将潞泽等州矿山典押与洋人,从山西抚臣奏折所附矿务章程看来,并无此事,不过是地方官府借洋债办矿,这是朝廷允许的,况且经过山西抚台点头,看不出刘鹗该受处分的地方。”
康民连连摇头道:“仰尧兄,汉奸刘鹗与洋人关系密切,不得好处,怎肯替他们卖力,得了好处岂无卖国祸民的勾当,这都要细细的查访,不能遽下结论。这份案卷有劳阁下带回查办,刘鹗这个人不能再让他经手山西的矿务了,要立即撤销那个山西矿务公司,仍由商务局承办,这是一;其次刘鹗品德卑劣,不能再在朝廷做官,应该马上革去他的知府,这是二;再则,他受了洋人的贿赂,那些好处都该涓滴归公,所以应该抄家,没收他的财产,这是三;最后,此人留在世间,终是个卖国害民的祸根,朝廷有好生之德,姑免他一死,流放军台效力是必不可少的。兄弟这些话不是个人之见,是体会了刚中堂的意思,将来我们两家会衔出奏时,是否就照兄弟刚才讲的四条上奏,请老兄转禀庆王爷定夺。”说罢拱手送客。
仰尧挟了卷宗气鼓鼓地出了东华门,暗暗嘀咕:“既说是商量,哪有只凭一家之言,未经查办,就定下了处分意见的,也未免太小看总署了。”于是回总署去禀见庆亲王奕劻。
老残遗恨--三十七 群魔乱舞,遭殃的是刘鹗
三十七 群魔乱舞,遭殃的是刘鹗
奕劻是远支宗室,虽是奕字辈,下一个字却不是道光皇帝旻宁一脉的从言字旁,如奕詝,奕䜣。他是乾隆皇帝第十七子永璘之孙,光绪二十年才晋封亲王,本事不大,又无功勋,实在皇室无人,因为他与慈禧太后的胞弟承恩公桂祥攀了亲家,而慈禧与恭亲王有矛盾,所以重用了他,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做了首席大臣,办外交全靠李鸿章折冲谈判,他不过事后在文件奏稿上挂个名罢了。别看此人虽然昏庸无能,却惟利是图,捞钱的本领是相当出色的。
赵仰尧回衙向奕劻禀报了山西借洋债办矿案件,说道:“此案由皇上批交本署与军机处会同办理,可是尚未查明来龙去脉,领班章京顾康民就急不可待地转述了刚中堂的处分意见,司里以为过于武断,未敢苟同。刘鹗虽在承办芦汉铁路中或有不实之处,但是由山西抚台出面借洋债开矿是另一回事,应该实事求是秉公查办。如果军机上坚执己见,这事就很难办了。”
奕劻静静地听完仰尧的禀报,仰面朝天,抚摸着细细的八字须,鼻翼张合了两下,就好比是鉴赏案情的行家,仿佛嗅出了这件案子中有丰厚的油水可捞,虽然邢、沈二人揭发的是刘鹗,他却觉得刘鹗不过是被洋人利用的小卒子,榨不出多少油水来,而且是署里的下属,不好开口,而福公司这个洋人大老板能借得出一千万两银子,资力的雄厚可想而知,乘机敲他一下子,弄个十万二十万不在话下,哈哈,送上门来的财路不能放过,只要卡断了福公司和山西的谈判,把这桩买卖移到总署来,洋东家不乖乖地孝敬一大笔钱,总署就不批准开矿,哼,洋人能跳出他的掌心?奕劻想定了,说道:“这个案子确实比较棘手,还是和军机上好好协商,不要闹僵了,以后的事就难办了。”
“王爷明鉴,顾康民这个人很难弄,恐怕难以协商。若是据理力争,一定闹得不欢而散。”
奕劻道:“那末这份案卷就放在我这里吧,待我仔细推敲一下再决定怎么进行。”
铁云今天一大早就上总理衙门,等了好一会,庆蕃才来。铁云邀他到廊下说了长顺昨晚来家讹诈的事,庆蕃道:“刚中堂果然下毒手了,那个顾康民是刚中堂的心腹,他的话必是刚相所授意,王爷见了此公也避让三分,我姑且去说说看吧。”
庆蕃托为别事进王爷签押房回话,乘机说道:“本署知府刘鹗受山西抚台之托,接洽借洋债开采煤矿,听说被人告了,王爷知道了吧?”
奕劻拍拍桌上的卷宗,说道:“刚才仰尧正是来谈的此事,案卷也由军机处交过来了,虽说与本署会同查办,究以军机为主,他们对刘鹗印象很坏,我也很难卫护。”
庆蕃道:“山西借洋债开矿,并不曾典卖矿山,此事可以调查,刘鹗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错。地方借洋债由抚台作主,朝廷之事,由晋抚上奏,刘鹗不过居间联络,有功无罪,哪里谈得上‘查办’两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奕劻人虽无用,脾气甚好,客客气气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刘鹗是我的下属,我不会和他过不去,但是军机上已经提出种种要求,一点不敷衍也不行。你去和刘鹗说说,山西开矿的事他就不要再管了,免得麻烦,你看行吗?”
看见庆蕃似有不满的意思,又道:“算了,算了,还是叫刘鹗收敛一下锋芒,免得招人之忌。不但刘鹗不能再去山西招摇,就是山西抚台也不叫他管下去了,以后山西借债开矿的事由总署直接过问,这才可以杜绝弊端,使人放心,山西方面也不致再受人怀疑攻击,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实君,你看王爷这番决策够英明吧?”
庆蕃理会王爷的意思,是要自己捞肥水了,笑了一笑说道:“王爷英明。只是刘鹗与我相知多年,还请王爷照拂。”
“那当然。这件案子仰尧办理有困难,我准备交给冯允中接办,以后有事找他就是了。”
冯允中本是庆王府一个拍马溜须吹笛敲鼓无所不能的清客,奕劻得势后,帮他捐了个同知衔,辗转做了总署章京,专门为奕劻牵线搭桥,招权纳贿,凡走奕劻门路,都由允中经手,便于开口要钱,伸手受贿,所以庆蕃一听就明白了。
奕劻见衙中无事,于是整衣肃冠,打道回府。那时总理大臣兼职的多,无事不登衙门,王爷既走,司官亦三三两两的或在衙中会食,或者回家吃饭。庆蕃邀铁云去便宜坊楼上单间雅座,点了几个菜,和铁云谈了刚才禀见王爷的情况,说道:“不料邢邦彦和那个姓沈的胡乱一奏,竟对你影响如此之大。听王爷的口气,虽不致于全照军机上的意见,恐怕也少不了得受些处分,以敷衍军机的面子。”
铁云叹道:“我想刚中堂总不能只手遮天,把我流放戍边,至于革去知府,不伤脾胃,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不服的是同样办洋务,盛杏荪借洋债发大财,无人过问,我则八字没有一撇就挨了一下闷棍,恨不得再踏上一脚,送我归天,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这都是我不好,劝你办洋务,弄出这些麻烦来。”
“不,办洋务救国是我的宿愿,今后决不泄气,还要再办下去。”
“铁云,事情又有变化,不容你再办下去了。今天王爷说,他不放心山西向洋人直接借债,怕叫国家吃亏,打算把这件事调上来由总署自己掌管,叫中外双方都到北京来,在总署监督下进行谈判,这可是厉害的一招。”
“哈哈,王爷也想直接插手捞一票吧。可是这样一来,我那笔康密新(佣金)就飞走了。”
“大概是这样吧,无论军机或是总署,都想在你的身上打主意,你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免得遭他们的忌。”
铁云俯首沉思了一会,笑道:“不要紧,王爷总不致于叫冯允中直接向洋人伸手要钱,既失国体,又会被人抓住把柄,他必定需要人替他中间牵线,福公司若是被总署留难,阻挠合同签订,也会来求我设法,我替他们撮合成功了,福公司决不会少给我一文钱。”
庆蕃笑道:“你真是个财迷,自己的前途都危乎其危了,还在盘算这几个康密新。”
铁云大笑道:“怎不要盘算,后半辈子享福全靠它哩。”
过了几天,冯允中秉承奕劻之意,拟了一份关于内阁中书邢邦彦与云南举人沈鋆章所诉山西擅自典借洋债办矿的处分意见,一是查明所诉山西省将潞、泽等府州矿山典与洋人等事均属言之过甚,并无其事;二是将刘鹗、方孝杰所立山西矿务公司名目一律删除,统归山西商务局承办,饰令该局派员来京与洋商罗沙第在总署修改章程,以杜流弊。至于对刘鹗的处分,奏稿上一字不提,索性让军机处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何必为了刘鹗而和掌握中枢大权的军机处闹对立,这是奕劻会做官处。
总署的奏稿送到军机处,已是五月初了,顾康民把案卷送到军机堂给刚毅批阅,说道:“刚中堂,刘鹗典卖山西矿产一案,总署查明回复来了,可是滑头得很,只提撤销刘鹗他们办的公司,却不提给他们什么处分。”
刚毅瞪眼道:“庆老大就是这么个人,你还不知道?他们不写更好,随便我们写就是了。”他把案卷大致翻了一下,说道:“康民,你记下来,拟个处分意见:‘刘鹗、方孝杰擅自典卖矿产,均着革职;刘鹗是汉奸,罪魁祸首,遣往军台戍边;山西抚臣胡聘之用人不当,御下失察,着革职留任。’记下了吗?”
“记下了,我这就去拟稿。”
顾康民刚要退往军机章京办事的南屋,不料旁边一位军机大臣喊道:“且慢,是刘鹗的案子吗?”
此人乃是原北洋大臣王文韶,正和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坐在炕沿上闲谈,他是五月初六日刚从天津调进京来,听到刘鹗的名字,生怕与己有关,急忙问了一声,谁知这一问竟救了刘鹗。当下刚毅道:“不错,正是刘鹗,当初芦汉铁路的那份奏折正是夔翁与南皮联名揭破了刘鹗的面目,这一起典卖山西煤矿的案卷,你也过个目吧。”
文韶过来大致看了一下,知道与己无关,先放了心,可是觉得对刘鹗的流放处分太重了,既然查明不曾典卖,应该无罪。他是一向以圆滑出了名的,但也不全然如此,有时也会骨鲠在喉,忍不住要和人争一争。他上次得了刘鹗的好处,更想替他辩护几句,却又要避嫌疑,新来乍到,不愿得罪刚毅,于是佯笑道:“刚中堂的处分意见甚好,刘鹗是闹得太不像话了。”
“是啊,是啊,这种人就该狠狠教训才是。”
文韶装作沉吟着翻动了一会案卷,忽然惊呼道:“不好!这份矿务章程是山西抚臣胡聘之递上来的,下属刘鹗若是罪名大了,胡聘之势必也须加重处分,那就不是革职留任所能了事的了,果真这样,恐怕太委屈了胡某人了,因为他并没有将山西矿产典卖与洋人。”
刚毅愕然道:“我倒不曾想到这一点。”
领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也听到了,胡聘之做了晋抚之后,逢年过节孝敬甚是恭谨,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过来拿起总署的奏稿看了一下,说道:“既然查明胡聘之与刘鹗等人不曾典卖山西矿山,处分就不必太重,我看把刘、方二人革职,胡抚革职留任,明令刘鹗不得再过问山西矿务的事就可以了。”
世铎的威信虽不如恭亲王,究竟也是首席大臣,他的话,如果没有大的出入,是应该尊重的,何况刚毅自己也受过胡聘之的孝敬。于是转过脸对顾康民道:“听见了没有?就按王爷的话,参照总署的意思去办吧。”
军机对山西借洋债办矿一案的查处意见,递到养心殿御案前,皇上无可无不可,朱批“依议。”谕旨分别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山西抚衙,煌煌明谕,严厉申斥山西巡抚办事不当,撤销山西矿务公司,所有借债办矿之事,改由山西商务局承办,与英商福公司在总署监督下进行谈判签约,知府刘鹗、方孝杰革职,巡抚胡聘之革职留任,(胡聘之后来又因其他事情得罪,于第二年八月罢了官),不许刘鹗再过问山西矿事。
庆亲王见谕旨下来十分高兴,总署办理外交,是个清水衙门,不如军机大臣可以受贿卖官,门庭若市。王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虽想找机会大捞一把,弥补亏空,毕竟所入有限。既然谕旨下来,山西采矿之事由总署督办,他的财路来了。于是将冯允中唤进签押房,说道:“关于山西借债开矿一案,谕旨已下,你拿给刘鹗去看看,他是个革员,叫他不必到衙门画卯了。不过此人与洋人关系密切,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不要得罪了他。”
允中心领神会道:“是,卑职明白。此番谕旨下到山西,省里商务局不久便会派人上北京来请示如何与洋商重开谈判,卑职准备给他一个‘拖’字,谈判不停,只是不给批准,叫作:‘不停,不办,不准。’等到他们急了,自会乖乖地上钩来。那时他们自会找刘鹗出面来搭桥,事情就成了。”
奕劻在心腹面前无话不谈,不似王爷,却像是算盘精明的掌柜。他摇了摇头说道:“啧啧啧,不行,不行,虽说你跟了我这些年,还有些地方不曾到家,‘不停,不办,不准’虽也是取胜之道,对这个案子却不适用。刘鹗已经给他们拟了一份章程了,如果依然照那几条老章程办,怎能拖到他们不耐烦肯拿钱出来孝敬?非吓唬他们一下不可,叫做‘只拉弓,不放箭!’这是做官的秘诀。你从章程中挑剔一个题目,做做文章,弄得他们欲罢不能,就非求我们不可了。”
允中思索了一下,笑道:“王爷,有了,原章程不是把采矿范围规定为四处州府吗,不妨说是开采地面太大了,朝中有人反对,得收缩一些,减掉一二个州,洋人就非跳脚不可了。”
“好吧。”奕劻点点头道:“你就瞧着办吧。”说完了,允中刚欲离去,奕劻叫住了他,命他附耳过来,摇晃着三个指头,低低吩咐了几句,最后说道:“好好地办,会有你的好处!”
允中感激涕零地打千道:“谢王爷恩典。”
允中出了王爷的签押房,因他常为奕劻办理见不得人的机密要事,独用一间小小的厢房,他命听差将铁云邀来屋中坐下,说道:“关于查办山西矿务的事,阁下大概已经得悉了吧,王爷为你的事,和军机处一再磋商,总算从轻处分,今天谕旨下来,请你过目吧。”
铁云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交还给允中,冷笑道:“多谢王爷厚爱,兄弟近年无缘无故成了众矢之的,本已不想做官了,革了职最好,请代我转向王爷禀辞吧。”
允中道:“老哥的委屈,署中同仁谁不为你不平,暂且回家休养一下,没事常到署中来叙叙,日后王爷少不得还有借重的地方哩。”
铁云笑了一笑说道:“王爷这条路我是不会断的。”
“那就好,那就好。”允中连忙笑道:“老哥今后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无不照办。”
铁云心照不宣,拱手告别。然后去见庆蕃,两人在廊下谈了一会,庆蕃劝慰道:“此番刚相欲置你于死地,听稚夔说,是他家老爷子恰巧进了军机,才略施小计把这件事扳了过来,险得很啦。虽然罢了官,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我猜想也是夔帅帮的忙,过几天到喜鹊胡同去面谢。”
庆蕃又笑道:“铁云,我的驿马星动了,夔帅临去军机前放了个起身炮,和庆王爷联名保举我升了郎中,外放江南制造总局会办,过几天办了交代就要去上海赴任了。”
铁云拱手笑道:“大喜大喜,我倒了楣,你却交了运了,江南制造总局是北洋管辖的地盘,局面大,一年开销多,是个美差。想不到梁卓如进了京,你却离开了。改一天我约了卓如、芝田他们来为你饯行。”
不几天,庆蕃携眷去天津登轮南下,幸亏维新人士云集都下,铁云倒也不感寂寞。自四月至八月,皇上载怡接连下了一百多道变法维新的诏书,罢去李鸿章的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命康有为进入总署办事,控制了这个被顽固的王公大臣盘踞的统揽外交大权的衙门,梁启超奉旨办理译书局,为维新事业开拓眼界,奠定基础。又命维新派谭嗣同、杨锐等四人进了军机处为军机章京,皇上亲自以一只黄匣封了一道朱谕授给四人,上面写道:“望卿等赞襄新政,无得瞻顾,凡有奏折,皆经四卿阅览,凡有上谕,皆经四卿属草。”实际上夺了军机大臣的权。宋伯鲁胆大激进,上过多次推行新政的条陈,弹劾礼部尚书许应骙阻挠新政,应骙立即罢官。伯鲁又上奏疏,论太后庇护旧臣,妨碍新政推行。维新志士如醉如狂,维新空气如火如荼,都以为可以指望皇上振兴清室,复兴中华。
铁云估计山西抚台接到谕旨,商务局官员即将来京,便去京中福公司办事处会晤了罗沙第,不提他被革职的事,只说山西抚台的奏折已经到京,还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审批,总是会批准的,不过中国官场处处都得花钱,山西的官员已经得了回扣,中央朝廷分文未得,可能会有留难。
罗沙第因为福公司董事会批评他开采山西煤矿办事迟缓,一心急于求成,当下爽快地说道:“刘先生,帮帮忙,赶快些吧,要花钱,行!可以奉送福公司的股票,不但可以在股票市场上卖出,还可以年年分红利,比银子还值钱,不过不知道他们开口要多少?”
“他们开价不会少,我可以替你还价,以王爷的身份,总须十万两银子,面子上才能过得去。”
罗沙第抚摸着络腮胡子沉吟,似乎嫌多一些,铁云道:“虽然花钱多了一些,可是事情能够很快办好,早几天开采,这笔钱就赚回来了,况且董事会也会因此嘉奖你。”罗沙第掉了一下烟斗说道:“十万就十万吧,不过要快!”当天晚上铁云就到冯允中的家中拜访,说道:“同寅旧交,凡事不必绕弯子了,福公司急需早日开采煤矿,王爷则需钱用,不用等商务局来了人旷时费日的谈判了,请老兄开个价,早早地决定了吧。”
允中笑了一笑说道:“老哥快人快事,我也不必瞒你了,王爷关照下来,是要这个数。”说罢伸出三个指头晃了两下。铁云笑了,想道:“又是三个指头!”于是故意问道:“是三万吧?”
“不,是三十万!”
铁云忍不住哈哈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于是一个代表王爷,一个代表洋东家,讨价还价,一个落到十五万,一个只肯出相当于十万两银子的福公司英镑股票,允中答应向王爷禀报。奕虽然没有如愿,十万之数也不小了,况且还是英镑股票,比银子还吃香,又有红利可得,何乐而不为?于是高兴地说道:“行吧,就是十万!不过山西的人来了,还得走个过堂,到总署来照个面,那章程,拣那无关紧要的地方修改几处,懂了吗?”
“王爷放心,卑职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的。”
罗沙第拿到了山西煤矿的开采权,十分感激刘鹗,十万两佣金照付,每月薪俸三百元也依然照发,铁云的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渐渐买起了古懂碑帖,甚至又讨了一房小妾——年方十七岁的王氏,名叫楚楚。
不料京中风云突变,朝中顽固派对于皇上重用康梁一党,变法维新,剥夺他们的执政大权,忍无可忍,纷纷哭诉于慈禧太后面前,终于在八月初六日早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宫廷政变——后称“戊戌政变”。这天早晨五点半钟,皇上来到中和殿,阅读礼部草拟的秋祭社稷坛的祭文,刚出殿,就有侍卫太监和北洋大臣荣禄的卫兵一队,说是:“奉太后命,请皇上去瀛台。”于是不容载怡挣扎,将他押到西苑四面环水仅有板桥可通的瀛台,从此被软禁了。当天清晨,先从太监常去的茶店中传出皇上将要拥兵包围颐和园谋害太后的消息,不半日,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朝廷士大夫,下至市井平民,无不深信不疑,后人遂以为这次政变全由皇上载怡过失所致,其实是上了后党宣传的当了。
上午十点钟光景,宋伯鲁忽然来到铁云寓处,急命李贵闩上了大门,神色仓皇地闯入铁云书房,喊道:“铁云,大事不好了,你还逍遥自在地临帖。”
铁云放下笔,愕然道:“我的案子不是了却了吗?”
伯鲁跺足道:“朝廷大事坏了,太后重新垂帘听政,皇上安危不知消息。今晨太后在养心殿召见宗室诸王和御前、军机全堂,后来下了三道诏旨,一是再度垂帘听政,二是捉拿康梁,三是将我革职。我得罪了太后和许多大臣,他们不会放过我,定然还有后旨,所以先到你这里躲一躲,今晚就去天津转往上海。”
铁云执了伯鲁的手道:“想不到大事坏到这个地步,可悲可叹!我现在只是个平民百姓了,又不曾出头露面,老顽固们一时不会注意到我,你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就设法护送你去天津。”
伯鲁道:“你不要送了,怕把你也牵连进去。”
铁云笑道:“不要紧,山人自有锦囊妙计,我去把福公司的意大利人沙彪纳君约了来,让他掩护你上车,如今中国人见了洋人都卑恭屈膝骇怕得很,和他一块儿走,万无一失。”
伯鲁拱手道:“老兄是个热心人,想得周到!”
铁云当即写了给沙彪纳的信,吩咐李贵送到福公司去,当面讨了回音,便去买两张当天去天津的火车票,顺便打听一下外边的消息。近午时分,李贵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拿出两张下午三点去天津的火车票,说是沙先生答应下午两点过来陪宋先生去天津,伯鲁放下了心,说道:“这位洋人倒还是讲义气的。”
铁云又问外边消息,李贵道:“我先到康先生的住处,没有什么动静,听说早两天就出京了。又赶到梁先生住处,邻居们正在纷纷议论:‘好险哪,梁先生是今天上午才乘火车走的,步军营来迟了一步,没有抓到人。’”
铁云道:“阿弥陀佛,总算他们脱险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贵又道:“听说军机上谭先生、杨先生四个人都被抓走了,还抓了好多人,都关在刑部大牢里。”
伯鲁叹息道:“复生(谭嗣同)他们危险了。”
李贵道:“街上茶馆里的传说多得很,有说是皇上已被康先生进了毒药害死了,所以才要抓他,有人说这个消息靠不住。还有人说谭先生今天一早进宫,听说皇上被囚禁了,赶紧回身出宫,找了大刀王五爷,打算带领一帮英雄好汉冲进宫去迎回皇上复辟,可是一时候聚不齐许多人。五爷劝谭爷快逃,可以保护他走,谭爷不听,还有些洋人也答应保护他出走,他也不从。他说一场变法必须有人流了血,才能震动人心,挽救国家。就这样坐在家里等着被逮走了,谭爷可是条硬汉!”
伯鲁唏嘘道:“是啊,复生是维新党中铮铮铁汉,颇有宰相之才,可惜生不逢时,太可惜了。”
午后沙彪纳来铁云处护送伯鲁离京去津,伯鲁安然转赴上海英租界,托庇英国领事的保护,直至光绪二十八年回到陕西醴泉原籍。
谭嗣同等六君子壮烈牺牲,一大批维新官员被革职充军,那位善于见风转舵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当初看到皇上锐意改革,也赶浪头逢迎,赞助强学会,保荐维新党人,梁启超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都出自他的门下。及至戊戌政变,之洞又摇身一变,落井下石,电请太后重惩维新党人,晚清官场风气可想而知。
戊戌政变的大动乱过去了,康梁远走海外,继续进行保皇活动,鼓吹君主立宪,保皇上而不保太后,常与志在推翻满清的革命党人打笔墨官司。慈禧骇怕革命党,更痛恨维新党,可是鞭长莫及,无可如何,只能于后来起用李鸿章做两广总督时,授意他在海内外悬赏捉拿康梁,抓不到就掘他们的祖坟,李鸿章没有奉命,爱新觉罗氏的朝廷却一天天走向坟墓了。
老残遗恨--三十八 无意中在龟板上发现甲骨文,为我国开创了一门新学问
三十八 无意中在龟板上发现甲骨文,为我国开创了一门新学问
朝廷政局暂时稳定下来,罗沙第带了福公司一大帮洋人,仍由铁云陪着去山西挂钩搭桥,铁云为避朝廷耳目,先回北京。罗沙第等人留了下来,会同省商务局雇用了大批民工,加紧建设矿井和轻便运煤铁路,比及诸事粗足,首批矿煤出井,已是光绪二十五年的夏天了。罗沙第和沙彪纳回到京师,来椿树下三条胡同拜访铁云,希望接着进行河南煤矿的开采,铁云笑道:“河南的事比山西更好办,因为省里豫丰公司的程道台是我的亲家,待我与地订个日子先去河南见过抚台大人,初步有了合作的意思,再带罗沙第先生同去面商。”
罗沙第喜道:“很好,很好!河南的事成了,回扣也是百分之一,要银子,还是股票,都行!”
铁云笑道:“到时候再议吧。”
由于刘鹗如今是革了职的,声名不好,成了众矢之的,不能再出面了,决定由铁云邀请翰林院检讨吴式创充当门面,应付朝廷,实际牵线搭桥的工作仍由铁云来做。
罗沙第走了之后,铁云提笔给恩培写信,才写了“绍周亲家大人执事”几个字,忽然一个聪明活泼的少女闪现在他的眼前,喊道:“爸爸,你把我忘了!”铁云猛醒过来,搁下笔,拍拍脑袋自嘲道:“糊涂,糊涂,我怎么把龙宝忘了,订亲三年,今年十七岁,该成亲了,只顾办洋务,把儿女婚事都耽搁了。”这一年,他五男三女,只有大章、儒珍成了亲,屈指一算,次子大黼也已十九岁了,“该死,该死,实君南下时,走得匆忙,我又被参案纠缠,无心顾到家事,把大黼的婚事也忘了。”
于是首先提笔给家中若英写了封信,告诉她亲家毛实君和程绍周都在上海,打算同时送佛宝和大黼前去上海完婚,请她先作准备,待与两位亲家约定婚期,便回家与若英同往。然后又写信给两位亲家,说是准备秋间送儿女来沪完婚,征求他们意见,给恩培的信中并提到河南煤矿的事,邀他于儿女婚事完毕,一同前往开封洽谈。诸信发出后不几日,忽接黄葆年从山东泗水来信,写道:
顷读京报,知亲家因晋矿之事挂误,既在意外,亦在意中,不能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也。比年以来,亲家所为甚是乖张,亲洋人,远君子,举措不由正路,辄与太谷同仁之意向相违背,芦汉铁路顿挫在前,山西矿务又蹉跎于后,诚令教中同仁痛心疾首。屡书规劝,未见俯纳,临悬崖而不勒马,逢贪泉而不止步,一发不可收拾,后果何堪设想,尤不能不为老友悚惧也。愿以往事为鉴,以罢官为转祸为福之机,匆贪图奢逸享乐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幡然与往日之我决裂,远绝洋人,修身律己,守龙川之教,以使世人刮目相看,则以亲家之才干,他日跻身朝廷,犹有可为也。
铁云悚然将信反复看了几遍,喃喃道:“难道我在老友心目中竟是这样一个叛经离道不可教诲的人了吗?他捧头沉思了好久,终于拍案而起道:‘大清朝到了这样积弱不振坐待瓜分的危急地步,如果仍然夜郎自大,故步自封,不赶紧奋起直追,借重洋人的资财技术,国家还能强盛起来,自立于世界各国之林吗?这条办洋务的道路我还是要走下去,至死不悔。至于贪图享乐,固然是我的老毛病,但我办洋务主要还是为了国家富强,为百姓凭空添了谋生之道,我自己得些回佣拿些钱过舒服日子,仅仅是个零头,比起那些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酷吏,自问可以上对苍天,下顾黎民而问心无愧,黄三先生,怎么你也不理解我刘铁云呢?’
不久,两位亲家陆续来了回信,都同意在秋间为儿女完婚。庆蕃建议,目前铁云住在北方,大黼又已丧母,婚后可暂时住在他家。恩培的信则对河南开矿的事表示乐观,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省里渴望借洋人之力以开采矿产,亟盼铁云早日成行。于是铁云带了李贵冒暑离京南下,回到了淮安惜阴堂。
若英见了铁云,未谈儿女婚事,却先惊呼道:‘老爷,你忙碌了半辈子,熬到了知府,怎么京报上说是把你罢官了,没有弄错吧?’
铁云在西屋里坐下来,捶了捶腿,淡淡地说道:‘京报上没有错,是罢官了,中了奸人的暗算,没关系,倒了再爬起来。’
若英道:‘当然是要爬起来,可是千万别再和洋人打交道了,连淮安都有人骂你是被洋人花钱收买了,替洋人办事的汉奸,所以才被朝廷革职,你想想,家里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丫头端进洗脸水来,铁云一边洗脸,一边笑道:‘太太,怕什么,笑骂由人笑骂,洋务还得办,为了振兴大清,也为了捞些钱让一家人都过得舒舒服服,家乡人若是骂狠了,大不了丢下家产都住到上海去。这回我得了一大笔回扣,带回来一万两给佛宝、大黼办婚事,你看这不就是办洋务的好处,不用你花一文钱了吧?’
若英气恼道:‘你真是老脸厚皮,我可受不了,大老爷也受不了,等一会你见了他,准保又是一顿责备。你现在算是发了洋财,不把家中这份家业放在眼里了,你丢得下,我却丢不下。你发的洋财,今年有,明年不一定有,家中几十口人却是年年要吃饭的,能指望你那捉摸不定被万人唾骂的洋财?’
‘好了,不谈这个了,上海两位亲家都有了回信,实君有意让大黼暂时住到他家,我想也好。佛宝的嫁妆和大黼的婚服都准备好了吧?’
‘你这个人,操办儿女婚事,不是丢到脑后忘得干干净净,就是急如星火,说办就办。我可早两年就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了,已差刘泽去扬州为佛宝定制了全堂红木家具,还带上两张洋沙发,蛮像样了,我们去扬州就可以装船带到上海去。若说还差什么,就差你这位老太爷了。’
铁云笑呵呵地朝若英一揖到地,说道:‘我就知道太太能干!’
铁云接着又去务本堂见了大哥大嫂,孟熊也埋怨道:‘你好不容易到手的知府怎么给革了?淮安熟人多,问起来简直无处容身,只好关在家里不出门。’
‘惭愧,不想带累了大哥。可是这回我并没有错,是那些老顽固们和我过不去,特别是刚中堂。’
孟熊道:‘你怎么斗得过刚相他们,还是安分守己回家过一阵日子,以后再想出路。决不要再为洋人办事了,虽然能嫌大钱,却丢了一家人的体面。我听到有人议论:“可惜刘道台一生正直,却养了个吃洋饭干卖国勾当的不争气儿子。”你想我听了多难受,你快把福公司的买办辞了吧。’
铁云浑身震动了一下,霎时又羞又愤,抗声道:‘大哥,我相信我今天所做的事也许若干年后人人都可以做,并且被视为强国必经之道,大概我走得太远了,特立独行,所以不为天下人所理解,连罗叔蕴也不赞成我过问山西煤矿的事,说是利国家而不利自己,迟早受害。我却不理会,希望大哥能理解我,我则尽量不给家中添麻烦。福公司的买办是不能辞的,一则洋人少不了我,二则我生性散漫惯了,家中的钱确实不够我花,我还要与程绍周去河南为福公司接洽采矿权,不过对朝廷则用别人的名义出面,我隐身幕后,总可以逃过那些军机和御史的耳目了吧。’
孟熊叹道:‘做大哥的岂有不望二房兴旺发达的,若干年后的事我不知道,目前的国情舆论,你却应该顾到。你在申请承办芦汉铁路时走差了一步棋,被人当作把柄,以致步步错了,因此你以后必须格外小心。你若不听,我也不能强你听从,只得时时替你担心,但望不要再有不幸降临到你的身上。’
铁云笑道:‘大哥也忒小心了,我不是孩子了,以后凡是为洋人和省里办事都经抚台批准,不会出事的,大哥尽管放心好了。’
两人又谈到一些亲友近况,也提到罗振玉,他在刘家教了两年书,不甘于教书糊口,很想吸取国外经验,振兴中国农业。铁云见他胸怀大志,资助他创办农学社,出版《农学报》,又在淮安成立蚕桑改进所,推广养蚕事业,颇有成效。终觉淮安局面太小,不能影响全国,而《农学报》需翻译各国农学资料,当时翻译人才缺乏,铁云又出资帮助他在上海创办‘东文学堂’,招收有志学员,聘请日本教师教授日文,毕业后翻译日本农业科学著作,介绍到中国来。铁云道:‘叔蕴最近有信来,东文学堂办了一年多,学员渐渐多了,原来新马路梅福里的校址不够用,由实君协助迁到江南制造局附近的桂墅里,看上去气象兴旺得很。叔蕴还发现有个学生叫王国维的是个可造之才,而家境清寒,叔蕴免去他的学费,令他兼任学校庶务,协助编辑农学报,是一个好帮手。’
孟熊道:‘叔蕴是个有眼光的人,他识拔的学生一定不错。’
铁云笑道:‘韩信善将兵,不如刘邦善将将,莫忘了叔蕴还是大哥识拔于寒微之中的哩。’
孟熊也笑道:‘你也有份啊。人生在世,自己所办不到的,能够帮助别人做到,也是一大乐事。唐太宗能于百万军中识拔薛仁贵,今人何尝不可以?他日罗叔蕴若能有所成就,我们也就不虚此生了。’
后来铁云又资助振玉创办我国最早介绍国外教育情况的《教育世界》杂志,日后罗振玉与王国维师生两人都成了晚清民初成就卓越的国学大师,尤其对于甲骨文和殷周史的研究,开辟了这些学术领域的新纪元,和刘鹗的全力支持罗振玉,而振玉又提携王国维是分不开的。
半月之后,铁云与若英将儿女婚嫁诸事准备就绪,辞别大哥,带了大黼、大缙、佛宝,取道扬州前往上海,住在亲家程恩培为他们在爱文义路三星里租下的临时寓所。
又忙碌了许多日子,两桩婚礼都热热闹闹的完成,时已重阳,铁云与恩培惦念河南矿事,急于启程。
离沪前一日,罗振玉前来三星里话别,在楼下客堂间说了一些东文学堂情况,忽然踌躇着笑道:‘在府上教了两年书,与孩子们颇有感情了,这次大黼、大缙来了,惟有大绅留在北京,这个孩子读书用功,也很聪明,我很思念他哩。’
铁云笑道:‘你常常夸奖大绅,现在我的几个大的儿子,大缙已经说了亲了,十二岁的大绅还不曾,就给你做了女婿吧,你家三丫头孝则不是很和他般配吗?’
振玉连忙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门不当,户不对,太高攀了,不行,不行!’
铁云正色道:‘我家老太爷也是寒素起家,什么门第不门第,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以足下的大才,将来必定得意,而且是扎扎实实的学问,风吹不倒,雨淋不掉,不似我处处为他人作嫁衣裳,冤家又多,虽然兴得快,万一风吹草动,那变化也就难说。大绅若能在你这样有学问的岳丈跟前,再加琢磨培植,将来或许能成器,你若不嫌弃,我们就做个亲家吧。’
振玉慌忙离座一躬到地道:‘吾兄惠我太多太多,既蒙垂爱,谨当从命。’
次日,铁云和亲家程恩培联袂启程,护送若英、大缙返回淮安。邀恩培至家中和大哥聚首了两日,继续出发,经徐州来到开封,住在豫丰公司客馆中,当蒙公司总办摆酒接风,第二天谒见抚台刘树棠。刘中丞急欲开发本省矿产,苦于资金短绌,又没有新法采煤的技术,听说铁云能介绍洋人福公司促成此事,翘首仰盼了多时了,忽闻恩培陪了铁云来到,立刻大开辕门待以上宾之礼,亲自站在滴水檐前迎接,邀入暖阁炕上坐了,殷殷寒暄,极其奖勉。听说铁云是本省前开归陈许道刘道台之子,更为惊讶欣喜,连说:‘巧极,开封可算是阁下第二故乡,促成豫煤开采,即是为桑梓造福了。’
铁云道:‘继承先父遗志,为河南谋福利,确是晚生的素愿。’
于是款谈更加亲密融洽,随即商定按照山西的办法,由福公司以贷款形式投资一千万两白银开采河南煤矿,矿区则由福公司派工程师来省勘定,贷款实付九成,也和山西一样。具体谈判则福公司以刘鹗与吴式钊为代表,河南以豫丰公司程恩培为代表。铁云与恩培从抚衙回来,随即去电报局发了加快电报给北京罗沙第,嘱他即与沙彪纳来开封一游。这是铁云与罗沙第商定的密码,‘一游’便是‘商谈矿事’的代号,免得泄漏出去,又被嗅觉特灵的御史抓住了辫子。当晚刘中丞设宴为铁云洗尘,接下来省里各衙门官员纷纷盛宴款待,自从刘成忠告病回乡,相隔二十三年,铁云大有衣锦荣归之概。
这天铁云与恩培游了相国寺归来,路上忽见一户人家有一老人开门出来倾倒药渣,边走边将药渣洒了一地。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据说让行人从药渣上过去,可保病人早日痊愈。若是平常的人遇见了,不过绕渣而过罢了。偏偏铁云目光敏锐,忽觉药渣中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便俯身下去检拾,跟在身后的李贵慌忙喊道:‘二老爷别拾,晦气!’
铁云笑道:‘怕什么!我不以为是晦气,晦气就沾不上我。’
他拾了几片反复看了,却不是寻常的药材。那位倒渣的老人正要进屋关门,铁云急忙追了过去问道:‘老人家,这药是在哪家药店买的?’
老人道:‘就在相国寺东首马道街保和堂药铺配的药。’
铁云欣然道:‘绍周,我们去保和堂问问。’
恩培道:‘不用问,这几片是龟板。’
铁云笑道:‘我也认出是龟板,中药称为龙骨,可以治疗惊悸、癫痫、盗汗。可是这些不是寻常的龟板,你看这上面好像刻了一些符号,说不定是古代的文字,不知是从哪儿得来,姑且去问问,也许刨根究底能弄出大学问来。’
于是他们寻到保和堂药铺,掌柜告诉铁云:‘这批龙骨是今年上半年安阳县小屯村的乡下人刨地种田时创出来的,实在是太多了,后来卖给各地药铺,小店也收了一些,您老若要,剩下的全让给您,价钱好说,您留个住址,小店马上派伙计送去。’
铁云欣然道:‘好极了,店里的龙骨我全要了,能再拜托你代我到安阳去收买吗?我姓刘,这位姓程,我们住在豫丰公司,从上海来的。’
‘行,咱立刻就办,货到了就送上。’
铁云回到住处没有多少一会儿,保和堂伙计就挑了两箩龟板来。虽然农民卖出前已将龟板上的泥土浸刷了一遍,到了药铺又揩拭干净,究竟年代久远,那上面的字迹都被污垢填没了。铁云吩咐李贵找一个木盆来,装满了水,将龟板浸在水中泡了好多时候,然后刷了又刷。后来药铺又陆续送了许多龟板来,也是这么浸了又刷,刷了又浸,直到显出了字。那些字却不好认,铁云每晚靠在床上看看这片,又看看那片,嘴里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字呢?实在叫人费猜。’有一晚,他突然高兴地喊道:‘李贵,李贵,我认出来了,这一片上刻的是“问……祖乙”不错,是“问……祖乙”。商朝人习惯用甲乙丙丁等“天干”来取名,祖乙是商朝第十三代国王,所以这些龟板上的文字一定是殷商时代问卦的卜辞。’
看到李贵瞪了两颗圆眼,愣愣地听不懂,铁云笑着又道:‘傻瓜,我再教你。商朝第十九代国王叫盘庚,他把首都迁到现在河南安阳小屯的地方,那时叫作殷,从那以后商朝又称“殷”,统称殷商,所以小屯出土的龟板一定是殷商时代的东西,离开现在足足三千多年了,那上面可能保存好多当时的历史,是我们至今不明白的,可珍贵了!’
李贵似懂非懂,忽然开了窍,拍手大笑道:‘我懂了,懂了,这些龟板是“天书”,老爷总算把“天书”认出来了。’铁云也大笑道:‘不错,不错,是把“天书”认出来了。’
那时小屯殷墟出土龟板四处流散,北京、天津都有人收藏,铁云第一个把龟板上的文字——甲骨文断定为殷商时代的卜辞,先后从河南、北京、天津等地搜罗了五千余片,并且从中精拓了一千片于光绪二十九年九月用石印机编印成《铁云藏龟》一书,是中国研究甲骨文的第一部著作,罗振玉和王国维都是从刘鹗处第一次见到刻了文字的龟板,而引起了研究甲骨文和殷商古史的兴趣,刘鹗在这方面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没。
刘鹗做福公司的买办,跑河南谈洋生意,却在无意中从最土最土的龟板搜罗、研究、拓印中为我国开创了一门新学问,可见刘鹗不仅醉心于办洋务,对于治学也有极敏锐的眼光。其实两者是相通的,——都需要一副敢为人先的新思想和一往无前的闯劲。
当罗沙第和沙彪纳赶到河南时,铁云已搜集了不少龟板。罗沙第见铁云房中放了几箩筐乌龟壳,不知做什么用,铁云向他解释,罗沙第大吃一惊,喊道:‘上帝,三千年前的文字,不可思议!刘先生搜罗这些是打算卖给欧洲人吗?’
‘不,不卖,我是准备做学问的,你们欧洲没有人懂它。’
‘哈哈,我们欧洲人只要煤,可不要这些肮脏的乌龟壳。’
铁云与恩培陪了罗沙第拜会抚台,刘树棠倾心接纳,商定与福公司合作开采河南煤矿,矿区由福公司电召国内技师前来勘察,回扣分成也在私底下议妥按照山西的办法。谈判告一段落,恩培仍回上海,铁云与洋人于岁暮返回北京过年,总以为到了来年春天,洋技师进入河南勘定矿区,然后拟定章程,报清朝廷批准,至迟后年便可着手开采了,谁知北京突然涌起一股大风暴,打乱了铁云和福公司的如意算盘。
老残遗恨--三十九 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铁云面前
三十九 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铁云面前
光绪二十六年(元年一九○○年),岁在庚子。铁云一家在北京过了一个快活无忧的新年,每日里亲友团聚一堂,或摇骰子,推牌九,掷状元红,或欣赏新买的古董碑帖。如今他手头宽裕,一年花在搜罗青铜彝器古玩字画碑帖方面就达一二万两银子,北京古董商不时上门兜售,铁云成了出手阔绰的大买主了。
毛庆蕃去上海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来了两位新朋友,一个是高子谷,还有一位是钟笙叔,都是杭州双阵巷富绅高子衡介绍的。子衡名尔伊,与铁云是结拜兄弟,子谷是子衡的堂弟,高氏为杭州望族,家有良田万亩,帐房乘轿收租,开有布店、茶叶店、铜锡店等多家,提起双阵巷高家,当时有‘杭半城’之称。那位钟笙叔也是杭州人,是个才子,十八岁中举,蒙子谷之父云麟公爱才,招为女婿,所以和子谷、子衡是郎舅。笙叔先到京中供职,以内阁中书在总理衙门办事,是个思想维新交游活跃的人,子谷则是他介绍进总理衙门的。这一年笙叔不过二十五岁,子谷年亦相若,虽然较铁云年轻了约近二十岁,却是铁云在洋务事业上的好帮手,在铁云与总署庆亲王之间沟通联系,颇促成了几笔交易,铁云与子谷关系尤其亲密。
这时除了河南矿务外,铁云又与罗沙第酝酿开采北京西山门头沟煤矿,福公司野心勃勃,通过铁云把手伸向四方,很想垄断中国的矿产,后来由于刚毅和顾康民的阻挠,西山煤矿才落到了比利时人手中。
新年初六,大刀王五忽然来访,铁云以为他是来拜年的,高兴地迎入客厅,笑道:‘惶恐得很,迁居之后多时不曾拜见五哥和嫂夫人了,本来是应该兄弟前来府上拜年的。’
王五冷笑道:‘咱可不是来给你拜年的,你现在是和洋人打得火热的大贵人了,还敢劳你的驾?’
‘啊呀,五哥言重了!’
铁云正诧异今天王五言语异常,不料王五忽然飕地从腰间铜钉护腰皮带上拔出一把寒嗖嗖明晃晃的匕首,猛地一把插在方桌上,怒瞪双目大喝道:‘姓刘的,有人说你是卖国的汉奸,你今天可得和咱说清楚,若是说不清楚,休怪咱王正谊无情!’
铁云吃了一惊,立刻镇静下来,拱手道:‘小弟虽然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其实也是为地方为国家振兴实业,造福百姓。所经手的山西、河南两省矿务,山西的事是省里商务局专函恳请我为他们向洋人借款开矿,我才答应下来,河南的事还刚刚开头。既说是汉奸,必然卖国,可是山西的事,由山西抚台作主,中国的事由中国皇上批准,借债还钱,矿山的主权仍属中国,不知小弟卖了什么给洋人了?请五哥明示,也叫铁云死得明明白白。’
王五沉吟了一下,又厉声道:‘口说无凭,拿证据来!’
铁云道:‘证据在书房中,请五哥随我去看’
王五拔出匕首,随铁云来到书房。铁云取出山西省商务局的来信,和他写给山西抚台的禀启,以及山西省与福公司所订矿务章程,还有他与福公司的往来信函,王五粗通文字,坐下来一一读了,这才收下匕首,大笑道:‘好一个刘铁云,人家骂你汉奸,咱原不信,今天特地来考查考查你,若你真是汉奸,定杀无疑,那就不管旧日的交情了,幸而你不是,免得咱下手。’
铁云笑道:‘五哥,幸亏我问心无愧,不然可被你吓坏了。’
王五道:‘你就是受些惊吓也值得,五哥今天是特地来救你的。’
铁云这一回确是真正地吃惊了,不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危险的境地中,难道刚中堂和什么混帐御史又在算计他了,慌忙问道:‘五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拿酒来!’王五豪犷地叫道,‘酒喝了,待咱边饮边谈。’
李贵刚才瞄见王五拔刀欲害主人,正欲闯进客厅相救,见主人说得头头是道,五爷随了主人去书房,便也跟了过来保护。这时听到五爷索酒,不待主人呼唤,立时在门外应道:
‘五爷等着,咱去取酒!’
王五大笑道:‘是李贵那小子吧,咱早瞄见他在盯着咱们了,大概怕咱果真把你捅了吧?’
宾主两人还未笑停,李贵已经提了酒肴来了。王五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兄弟,你出京多时,京中情况多不明了,你可知道七十多岁高龄的李中堂为什么突然出京去就任两广总督了?’
‘听说太后要他去南边捉拿康梁。’
‘太后虽有这个意思,堂堂李中堂怎肯专为太后捉拿犯人,他是出京逃命的。’
‘帝党不是倒了吗,还有谁害他?’
‘不是帝党要害他,是从山东过来的义和团。毓贤做了山东巡抚,纵容当地练功的拳民们和洋人作对,不料闯了祸,杀了洋人,闹成沂州教案。朝廷禁不起各国公使交涉威胁,将毓贤革职调京,由袁世凯继任山东巡抚。这位袁抚台狠毒得很,上任后杀了好多拳民,其余的都逃到直隶京津一带。毓中丞进京之后,到处向王公大臣吹嘘拳民如何忠勇爱国,如何如何有神术,大清不是受够了洋人的欺侮了吗,官兵见了洋兵就逃,惟有刀枪不入的义和团能扶清灭洋。端郡王、庄亲王和徐中堂(徐桐)、刚中堂都深信不疑,日夜在太后面前鼓吹义和团如何忠勇神奇,那端郡王的儿子是宫中的大阿哥,说不定太后早晚会把皇上撵下龙位,让大阿哥继位,所以太后很相信端王他们的话,义和团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北京来的,你还是乘早逃出京去。’
铁云笑道:‘他们扶清灭洋关我何事?大不了不做买办就是了。’
‘嘿,哪有这么便宜!义和团最恨和洋人沾上边的人,洋人是大毛子,为洋人办事直至买洋货的都叫二毛子,抓住就杀,不但杀民间的二毛子,还要杀皇上,杀王公大臣,他们夸下海口,进了京城首先杀一龙二虎,一龙是指皇上,称他是洋鬼子徒弟,二虎是“通洋卖国”的李中堂和庆亲王,所以李中堂那么大年纪了,还向太后讨了两广总督的差使,早早地离了京城。至于老弟,也是颇有名声的二毛子,非走不可,明白了吗?’
铁云叹道:‘如此说来确是非走不可了?’
‘那当然,等义和团进北京了,你还来得及走吗?’
铁云默默思忖,王五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而又热心仗义,他的话不能不听。好在罗沙第已经回国度假去了,勘矿技师总得几个月后才能来华,目前京中无事,不如带了家眷暂时回南边去观察动静,如果日后京中无事,随时可以再来。想定了,举杯道:‘五哥,我听你的,待我稍稍收拾便回南边去。请饮此杯,权当小别。’
王五举杯一饮而尽,起身抱拳道:‘咱的事已了,告辞了。’
铁云知道王五性情爽直,也不挽留,说道:‘如果京中真的将要大乱,五哥何不也去京外避避。’
王五大笑道:‘义和团好些个大师兄还是咱的徒弟,不过咱不赞成他们胡闹,更不会被那些混帐王爷利用,替他们充当打手。咱要留在京中看看,若是洋人乘乱欺侮咱中国百姓,咱可要挺身而出卫护,显出中国好男儿的手段给洋人瞧瞧。’他走了两步,忽地怆然回头道:‘北京浩劫难逃,受苦的是百姓,若是京师乱定了,老弟不妨回来看看,替苦难的平民百姓做些好事,施粥施衣,胜如人死了再做水陆道场。那时候咱哥儿俩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哈哈,如果咱也遭了劫,那末这副一二百斤的臭皮囊就托付给老弟了。’说罢挥挥手,快步出屋。
李贵赶上去道:‘五爷,咱留在北京侍候您老人家。’
王五头也不回,喊道:‘去吧,去吧,你们主仆俩的缘分还未尽哩。’
铁云送出大门,望着王五骑马走了。寒风扑面,凉飕飕地,陡觉一阵惆怅,‘难道竟和五哥永诀了吗?’
铁云去东城西堂子胡同访晤高子谷。子谷在上海西人办的青年会夜校学过英文,是个时髦人物,聪明机灵,却不油滑,很会帮人出主意,又热心,他熟悉外国情况,能够一口气叫得出十几个西洋国家的名字,又能说几十句英语,什么yes,什么 sir,说得滚瓜烂熟,还懂得吃西菜的种种排场,在总署吃香得很,庆亲王把他当个宝,说他是个人才,凡是招待外使外宾都由他司礼。铁云向子谷说了王五的忠告,子谷道:‘王五的话不可不听,那个毓贤本是革职进京,听候进一步处分以谢各国公使的,不料他进京后到处宣扬山东义和团如何了得,说得那些王公大臣兴头得很,端郡王正恨各国公使干涉朝政,反对大阿哥继位做皇上,刚中堂是后党,也恨皇上曾经夺过他们的权,都想利用义和团公报私仇,去杀洋人,杀皇上。因此毓中丞成了红人,不但未受处分,反而内定为山西巡抚。若依端王爷他们的意思,早就要将拳民召进京师来了,是皇上反对,所以太后犹豫不决,可是太后周围都是头脑发热的人,迟早拦不住的。而洋人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拳民已经开到保定、天津,早晚进入北京来杀洋人,他们一再到总署来提抗议,说是要调洋兵到北京来保护使馆,你看,双方箭拔弩张,这场大乱一触即发。这两天我正琢磨着想劝你早一点离京,你来了正好。你是自由自在的人,应该乘早带了家眷南下,我有这顶乌纱压着,不便擅离职守,托你把我的妻小带回南边,送到南京她娘家去。到时候形势吃紧了,我只身逃出京来比较容易。’
铁云与子谷约定了出京时间,又去喜鹊胡同找王稚夔引见军机大臣王文韶,向他辞行。文韶与刚毅不睦,看不惯刚毅的愚昧刚愎,可是向来涵养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刚毅吹捧义和团,说得那么神乎其神,荒唐可笑,文韶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辞。这是他的聪明处,后来凡是反对利用义和团与洋人开仗的大臣,都被头脑发昏的慈禧太后杀了头了,文韶留得青山在,始终是受太后重用的不倒翁。铁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义和团的事,只说南边有些家务事待了,准备离京数月。文韶用过铁云的钱,待他比较亲近了,听说铁云南返,合上眼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道:
‘我们南方人,到了北方来总有些水土不服,能够抽空去南边住一阵最好了,既然京中无事缠身,何如多住些时候。老朽年已七旬,精力日衰,而且离乡已久,思乡心切,本想早日归老林下。可是圣恩未报,国事日非,不敢抽身引退。江南春光好,等天气稍稍暖和,准备叫儿孙们回杭州去扫墓祭祖。你回南边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大概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
文韶向儿子稚夔示意道:‘请铁云留个上海住址,以后你们在南边可以常常走动。’语毕端茶送客。
稚夔留铁云到他的书房又坐了一会,说道:‘老爷子也知道京中局势混沌不稳,迟早会出大乱子,所以准备再观察一下动静,如果局势变了,就命我们小辈奉了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先回杭州老家,他一个人留在北京,准备以身殉国了。’
‘那不太危险了吗?’
‘没有办法,别人可以先走,军机大臣只能始终守在太后和皇上身边。我曾要求留在北京侍候老人家,他不许,说是他年纪大了,日子本就不长了,留下这个家要我支撑。将来的局势很难说,万一把洋人得罪很了,洋人兴师问罪,咸丰朝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文宗老佛爷出奔热河而驾崩就是个例子。日后有什么事他一人在京,才不致于同归于尽。你想想,他老人家的心情多不好受,我也为老爷子担心!’稚夔说罢,不禁唏嘘起来。
铁云叹息道:‘但愿上苍降福,佑吾夔丈,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是啊,如今北京城中歌舞宴乐,一如往昔,何曾有什么大乱的迹象,我看家父的忧伤也许是老人家的过虑吧。’
铁云又去福公司办事处,召见了外国雇员沙彪纳和哲美森,暗示他们,目前京中无事,不妨去江南游览。沙彪纳笑道:‘刘先生,你大概怕我们在北京不安全吧,其实到时候有了危险我们会离开的,如果来不及,也可以避到公使馆去,你放心好了。’
半个月后铁云带了茅氏和怀孕七个月的王氏两位姨太太,儿子大绅、大经,女儿龙宝并护送子谷眷属经天津乘轮船来到上海。事先已发电报给程恩培,代他在英租界北成都路安庆里租了一幢三开间二层楼石库门房子,恩培带了仆人来码头迎接,铁云邀子谷夫人宋氏淑芳一行也乘马车同往安庆里下榻,在上海玩了几天,然后护送她们乘怡和洋行的长江客轮来到南京。
当晚,淑芳的大哥宋大先生为妹子和护送者铁云接风。大客厅中用八扇红木折屏隔成两处,租了一盏打气的汽油灯高高悬在柱上,亮炽如同白昼。外间一桌男席以铁云为主宾,里间则是女眷,笑语杯筷之声可闻,却互不照面。酒过数巡,忽听得里间女眷席上有人道:‘安香是湖州人女,琴棋诗词,吹笛拍曲,无所不能,平日能说会道,今天贵客临门,怎么不作声了,是怕难为情了吧?’
又有人道:‘怕难为情也不行,客人大老远从北京来,一定要请安香吹奏一曲,以娱嘉宾。’
只听见女子的吃吃笑声,清柔而娇甜,直把铁云的魂灵儿勾摄到屏风后面去了。铁云本是个酷好女色的人,曾经直言不讳地自称生平第一爱好美色,第二爱好古董,所谓‘好古如好色。’估计这美好悦耳之声必是出自安香之口,心猿意马,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又听得女眷们纷纷起哄,‘安香不要只顾笑,今晚应该献一下身手,也为我辈妇人争光。’继而又是安香的忸怩推却声,众人的婉劝笑谑声,最后是宋老太太一声断喝:‘别闹了,取笛子来,安香会给贵客面子的。’
于是又听到仆人的奔走取笛声,安香的格格娇笑声,不一会笛子取到,又传过来众女眷纷纷敦劝声,才好不容易听得安香试笛声,清脆嘹亮,好似银瓶乍裂,又好似空谷鸟啼,才试数声,内外间便一片喝采声,宋大先生笑向铁云道:‘今天我们叨你的光,一饱耳福了。’
铁云笑道:‘惶恐,惶恐。’急忙屏息谛听,大概是安香试笛已了,凝神运气,默然一会,忽听得石破天惊般的笛声冲天而出,上云天,凌九霄,幽幽然昂昂然盘旋于宇宙之间,绕梁三匝方才回归于众人之耳,这才一拍又一拍的奏起了昆曲《小宴》,铁云随着悠扬醉人的笛声,拍着曲子,摇头晃脑轻轻哼了起来,仿佛此身已非己有,化作一缕情思,飞入屏风后面,随着佳人樱桃小口的吹奏而喜而乐而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了。一曲终了,铁云首先狂叫道:‘奏得好!简直出神入化了!’接着屏风内外哄堂爆发出阵阵喝采叫好声,都说:
‘不愧湖州才女郑安香,吹笛度曲,当今独步金陵了!’
铁云心痒难熬,渴欲一识安香的风采,悄悄问邻座的宋大先生道:‘这位郑小姐是府上的什么人?’
宋大先生眯着眼笑道:‘她是我们的邻居世交,老太爷做过两年知府,已经故世了,虽然芳年三十,还不曾配亲哩。’
铁云愕然道:‘这是什么缘故?’
宋大先生笑道:‘只为她挑选太严,以致耽搁了,大概月老的红丝还不曾拴住有缘的郎君吧。’
铁云踌躇道:‘郑小姐如此多才多艺,令我倾倒。在下断统已久,很想和小姐见个面,只是我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自惭形秽,怕是小姐不屑一顾吧?’
‘这也说不定,我给你进去试探一下。’
宋大先生走到屏风后面,只听得他和安香轻轻的说话声,安香的吃吃笑声,众女眷嘻嘻哈哈的敦促声,还是淑芳作了主,说道:‘就请刘先生过来吧,他是子谷的好友,一路护送我们从北京到南京,辛苦得很,我还要向他敬酒哩,让老太太也见一见。’
宋大先生笑着说‘好!’于是走到屏风边上向铁云招招手,铁云性急难挨,早已起立恭候,急忙跟了宋大先生进内,先拜见了宋老太太,接着淑芳向他敬了酒,然后不露痕迹地为铁云一一介绍了同席的女眷,故意最后才走到垂首含羞的郑安香面前,说道:‘安香妹子,我给你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贵客。’
安香闻声羞答答地微微抬首睃了铁云一眼,款款地站了起来,刚才宋大先生已经向她说了铁云的来意,未出阁的女子毕竟羞与陌生男子见面,仍然低下粉颈,涨红了脸忸怩不语。淑芳给两人介绍了一下,铁云笑向安香一揖道:‘今晚有幸,得和小姐见面。小姐多才多艺当今少见,刚才那一曲《小宴》使我五体投地。’
安香垂首含羞道:‘我是班门弄斧,不值先生一笑。’
‘哪里,哪里,刚才听得我如醉如痴,还不曾道谢哩,让我借花献佛,敬小姐一杯,以表寸心。’
说罢斟了酒,便欲与安香同饮,安香羞答答地哪里肯,淑芳笑道:‘刘先生的敬意,妹子就抿一口吧。’
安香只得微微抿了一口,飞蝴蝶似地转身一闪,离席逃进内房去了。
铁云和宋大先生回到外间席上,总觉酒不香,食无味,谈无兴,坐不宁,原来一腔情怀早随了安香去到内院。说来也是姻缘巧合,安香年已三十,既无若英年轻时的美貌,又非瑞韵初嫁时的窈窕少女,更比小妾王氏大了十多岁,然而所谓‘先声夺人’,隔席闻笛,先已有了艳慕之忱,又爱她多才多艺足可享尽闺房唱和之乐,而门第相当,大家闺秀的风范,足可作为正室夫人对外应酬,又令他有了续弦的意思。他是个极会冲动的人,这个心思一旦勃起,就不加思索一发不可遏止,待到席散,便托宋大先生为媒。
安香初嫌铁云太老,黑苍苍脸庞,小小的眼睛,浓浓的两撇八字胡子,和自己如一朵鲜花般的白嫩容貌太不相称,淑芳和宋母等一再婉劝,想想自己年龄不小了,未必能再找到年轻貌俊的如意郎君,只得勉强允承。于是淑芳正式来郑府提亲,郑太夫人请女瞎子算了命,说是夫唱妇随,可有十年荣华富贵,只是第十年上有一大关,十分凶险,若能过得此关,方能白头到老。太夫人听了未免有些丧气,便有些犹豫,无奈女儿年已三十,眼界又高,若是错过了这段姻缘,只恐今后上了年岁,更难攀亲,只得胡乱答应了。好在嫁妆早就准备妥当,铁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安香娶到手,婚期越早越好。上海有两房小妾同住,安香初婚,不愿以继室的身份和上海的姨太太、儿女们同住,免得扫兴,淮安则是若英的地盘,安香更不能去住,而且他需要安香常在他的身边作伴,于是在苏州胭脂桥租了一所颇为宽敞的宅第,作为新房。三月,王氏在上海安庆里养下铁云的第六个儿子大纶,铁云得信后,匆匆回沪看顾了几天,又仆仆风尘赶到南京迎娶安香,将新妇带到苏州定居。他写信告诉了大哥,请他瞒了若英。正是:
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恼,铁云终于背弃了若英了。
老残遗恨--四十 铁云来到八国联军占领下的北京救济难民
四十 铁云来到八国联军占领下的北京救济难民
正当铁云和安香在苏州胭脂桥新居过着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时,北京城中局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怀抱满腔反帝爱国热情的义和团被军机大臣刚毅等所利用,召进了京城,同时又召来了甘军董福祥部,嗾使他们攻打东交民巷外国使馆,以为杀尽在京洋人,国耻可雪,国势可强。董部甘勇乘机纵火焚烧劫掠,正阳门外大栅栏、西单牌楼、东城洋货铺一带大火,延烧一万多家,烟焰三日不绝,接着枪杀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德国公使克林德亦被端郡王载漪所统的神虎营旗兵所杀,随即下诏与各国宣战,并传檄各省一致排外,见洋人便杀。刚毅在盲目仇洋的气氛中,又想起了未曾拿办的‘汉奸’刘鹗,于是请准太后,以通番卖国罪,下旨通缉刘鹗归案严办,幸亏铁云不在京中,逃过了这一劫。虽然通缉谕旨下到两江总督衙门,命总督刘坤一设法捕拿刘鹗解京,可是那时候地方督抚以两广总督李鸿章马首是瞻,认为朝廷盲目排外,所下诏旨祸国殃民,都是乱命,拒不执行。反而与驻沪各国领事订立东南互保条约,保全了东南各省,刘鹗也幸免于难。
此时京中大乱,欧美列强早已蓄意进一步侵略中国,夺取更大的权益,这时见清政府正式宣战,便以护侨为名,组成八国联军,五月二十一日攻占大沽炮台,六月十八日攻下天津,七月二十日开始进攻北京东城广渠、朝阳、东便三门,七月二十一日黎明,慈禧太后仓皇带了皇上化装西逃,先到太原,后去西安。洋兵进城后搜杀官兵和拳民,恣意抢劫,无恶不作,城中来不及逃走的官民被清廷所遗弃,陷入一片恐怖之中。
两广总督李鸿章虽然奉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与庆亲王奕劻同为与联军议和的全权大臣,但他六月二十六日从广州抵沪后,接连上了七次电报,要求朝廷明令‘剿办拳匪’,否则联军方面绝对不肯议和。慈禧被端王等包围,迟迟不肯下诏,李鸿章逗留到八月十四日,接到‘剿办拳匪’诏书,才乘轮船去天津。
铁云惦念留在北京的中外亲友,只知道钟笙叔在北京失陷前已经携眷南下,回到杭州去了,到了七月底仍无高子谷的消息,连福公司的两名洋雇员也未见南下,音信阻断,吉凶难卜。子谷夫人淑芳从南京赶来,眼泪汪汪地托铁云打听子谷的下落,可是京津被八国联军占领,电报打不进去,邮路不通,向何处询问?他请淑芳留在苏州暂住,独自去上海探听,恰巧第二天上海中西报纸开始有了外国记者从北京发出的电讯,说是联军已向保定和张家口方向追赶中国皇帝和太后,并在城中搜杀清军和拳民,街上遍地尸骸,腐气冲天,饿狗争食,狐狸昼出,不少官员平民被联军拉去作苦役。城中粮食供应断绝,联军入城前米价已高达二十五两银子一包,破城后出了高价也不容易买到了。铁云读了报上新闻更为子谷担忧。到了八月中旬,福公司沙彪纳和哲美森突然从北京南来,见了面就笑着大呼道:‘侥幸,侥幸!我们躲在公使馆里,中国人天天进攻,还在隔壁翰林院挖地道埋炸药,不料我们使馆好好的,翰林院却炸得光光的了,哈哈,实在是死里逃生。’
铁云道:‘恭喜你们安然无恙,现在联军进城了,城中秩序可以恢复了吗?’
‘不,不!当官的跑的跑了,没有逃走的也有好多人合家自杀,或者关上大门全家饿死。城里的事没有人管,到处死尸,到处抢劫,又闹粮荒,住在北京什么事也不能干,所以我们请公使馆打了通行证到上海来快活快活,然后回国度假。’
‘我在为北京城中的中国朋友担心哩。’
‘对了,对了,你们得赶快想办法把北京的朋友接出来,日子长了,不被吓死,也会饿死,中国人拿不到联军的通行证是跑不出北京和天津的。’
铁云问道:‘罗沙第先生有电报来吗?’
‘有,他说中国时局太乱,允许我们回国度假,过几个月等局势平定了再回来,还托我们向你问候,河南和西山煤矿的事等他下次到中国来了再进行吧。’
铁云虽然得到了一些北京消息,可是那里仍是联军占领下的地区,他自己都不能随便进去,更谈不上救济难友了。这时在沪的友人,马建忠不久前因病去世,铁云与毛庆蕃、程恩培、罗振玉等人商量,都说:‘此事不是两三个私人所能办到,必须组织一个团体,通过官方与洋人商妥后,才能进京办理救济。又过了几天,忽然接到德州发来急电,急觅电码本翻译过来,乃是高子谷的来电:
七月二十一日晨逃出京城,今抵德州,路费被劫,身无分文,速汇款德州平安旅店接济。子谷。
铁云又喜又急,子谷虽然有了下落,可是路远迢迢,上海与德州没有银号可以通汇,这笔路费如何接济,只得出门去找亲家程恩培商量。谁知恩培道:“此事不难,豫丰在济南设有分号,我立刻发电报去济南,请他们划一笔款子派人专程送到德州去,两地相隔不过二百多里,接到电报最多三四天就可送到子谷手中了。”
铁云欢喜得连忙拜揖道:“多谢亲家,救了子谷的命了,就请划二百块钱过去吧。”
于是开了一张二百元的汇丰银行支票给恩培,恩培笑道:“你也真是,这几个钱我还垫不起?”马上拟了给济南的电稿,铁云也拟了两则电报,分别复电子谷并电告暂居苏州的淑芳。
三份电报都交给听差去电报局拍发了。
铁云原又计划在上海集股兴建五层楼商场,此时与股东们选定了四马路青莲阁隔壁的五层楼商场的建店地址,雄心勃勃,准备收买原来的店面房屋,拆毁了重建五层新楼,成为上海的最高建筑。可是对方店主乘机漫天要价,谈不拢来。有的股东觉得铁云办事冒失,风险太大,恐怕投下股金将来收不回来,因此渐渐地有人半路抽身走了。此事无法进行,铁云只得暂时搁置,先回苏州陪伴新夫人安香,淑芳则已回到南京去等子谷了。
到了闰八月十日,忽接南京高子谷来电:“弟已返抵南京,病甚,容面谢。”铁云喜极,立时和安香动身去南京宋宅探望,门上仆人认得他俩,请过安道:“高姑老爷病得不能起床了,姑太太吩咐,若是刘老爷和刘太太来了,就请内堂相见。”
铁云夫妇被引到子谷夫妇所住小院,淑芳出来迎接,向铁云福了又福,说道:“多亏刘先生救了子谷,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只是得了伤寒,病得不轻,不能起床迎接,快请屋里坐吧。”
铁云一边掀帘,一边嚷道:“子谷,可把你盼回来了。”只听见里面子谷微弱的声音,“铁云兄进来吧,恕我不起迎了。”
铁云夫妇进屋,却见子谷又黑又瘦,干瘪瘪地只剩了皮包骨,与原来壮健结实的身躯相比,简直落了形了,萎顿虚弱地靠在钢架大床上朝他们苦笑道:“铁云哥,安香妹子,请坐吧,多亏汇款接济,我算是把一条命捡回来了。”
铁云高兴地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仅仅得一场伤寒还是划算的。”于是摸了摸子谷的太阳穴,说道:“好烫手,烧得不轻哩。”又按了脉看了舌苔,问淑芳要了医生开的脉案处方看了,说道:“伤寒是肠子里的毛病,大概路上饮食不洁传染上了,我知道这位医生是专治伤寒的名家,处方中君臣佐使诸药搭配得很恰当,就照他的方子服药吧,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一要绝对卧床静养,二要注意饮食,约莫一个月就会痊愈了。”
淑芳道:“是啊,医生也是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安慰病家的话,刘先生这一说,我就放心了。”又向安香道:“这一回子谷从北京逃出来,只剩了一条命,后来路上又病了,没能带些土产送给你们,很不过意。”
安香嫣然笑道:“姐姐忒客气了,姐夫安然回家就是天大喜讯,还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吗?”
铁云道:“子谷此番九死一生,不知是怎么逃出京城的?”
于是子谷疲乏地断断续续地说道:“联军七月二十日攻打北京东城,虽然洋人枪炮厉害,可是官军退无可退,当官的失了京城必受处分,居然拼死抵抗,所以打得很凶。二十一日凌晨听得街上人声惊慌喊叫:‘官军顶不住了,洋鬼子就要进城了,快逃吧!’我想北京城是保不住了,庆亲王若在,我不能逃,他若走了,我也只能走了。于是将家中剩下的一百多块银元装在褡裢里,束在胸前和腰间,锁上家门,出了胡同,上了王府井大街。只见逃难的官员和百姓如热锅上蚂蚁,惊慌奔走,不知往哪里逃。先听说俄罗斯大鼻子和日本小东洋打进东城来了,大伙儿赶紧往南走,没有多远,又听说攻破广渠门的英国人把永定门也占了,南边的路断了,逃难的人群又往西边涌去。不一会又说法国人从西边打来了,永定门还在官军手中,于是又往南奔。我正往此去地安门外庆王府打听王爷的动静,忽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中端坐着军机大臣王中堂(协办大学士王文韶)。”
“呀,是王中堂!”铁云惊呼道:“他逃出京城了吗?”
“当时我向前请安,他说‘城都快破了,还不快走!’我说去见庆王爷,他说‘王爷早跟了太后走了,我也要追上去从驾了,你快走吧。’”
铁云道:“阿弥陀佛,王中堂必是扈从圣驾西上,逃过这场大难了。”
原来慈禧太后临逃前,命御前太监去礼王府,将龟纽银质军机印信授给领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召他赶进宫来同行。世铎推托病了,命大管事将军机印信送给了王文韶。文韶怀了军机大印追赶太后和皇上车驾,半途走叉了道,忍饥挨饿,受尽辛苦,三天后才在怀来县追上了御驾。太后念文韶垂老从驾之功,立刻擢升为体仁阁大学士,以后步步青云,由文渊阁而武英殿大学士,又兼外务部会办大臣和督办路矿大臣,赏穿黄马褂,赐用紫缰。而那位礼亲王却倒了楣,不久就下旨罢去他的军机大臣了。
子谷继续道:“于是我决心出城了,乘东城刚破,官军还在抵挡,我赶紧往西走,因为有了可靠消息,永定门确是被占了,西边还未见洋鬼子。半路上有人赶了过来喊我,见是国子祭酒王公(王懿荣)的二公子端士,他说‘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投井死了,大嫂也自尽了,(后来他们都得了太后在西安行宫所颁赐的恤典)。大哥(翰甫)留在家中守着老人家收藏的几屋子古董,不肯离开,劝我快走,为家门留一线香烟。’说完了,放声大哭。”
铁云叹息道:“可叹王老太爷一生心血收藏了那么多古董字画,还有几千片龟板,不知将会落在谁人手中了。”
子谷道:“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了古董,送出去也没人要了,因为带了古董还能逃难?我和端士侥幸逃出了西便门,不料被一伙乱兵冲散了,他们见人就抢,把我身边褡裢里的银元全抢光了,端士也找不到了,幸亏身边还剩下一只打簧金挂表,变卖了当盘费,熬到了德州,发完了电报,钱也就花光了。听说出京第二天,洋兵就占了北京四门,再没有人能逃出来了。不知笙叔姐夫一家回到南边了没有?”
铁云道:“笙叔一家已经平安回到了杭州,你这一回还算是侥幸,若不是先让宝眷出京,就更狼狈了。福公司的沙彪纳和哲美森是八月中拿了联军的通行证出京的,据说留在北京城中的官员商民,处境悲惨,自杀的,饿死的,比比皆是,一定要想办法去救他们出来。”
子谷道:“前任山东巡抚福润闲居京中,听说城破时全家都投水上吊自尽了。”
“哎呀,他还是我的上司哩,很器重我,想不到合门殉难,太惨了。”
子谷又道:“不但京中的难民要救,逃到德州贫病交迫无法生活的难民,足足有三五千人,也该想办法救济。据说李中堂的二公子经述也是破城那天合门逃出来的,逃到德州后,钱也用完了,他的面子大,我走时已有当地熟人错钱给他作路费。你想这次浩劫影响了多少人,达官贵人之家一夜之间都成了枉死鬼或是一贫如洗的难民了。”
“要救,我们太谷教同仁以养天下为己任,一定要救他们!我马上到上海去联络朋友,筹募一些钱,先救德州的难民,然后再派人带了钱和粮食去北京救济。救人一命胜读十万卷经,我想上海做善事的人多,一定会乐于捐助的。”
铁云将安香送回苏州,独自来到上海,才下轮船,便读到当天《申报》上的一则启事:
救济善会募捐启
近因北京民教为仇,激成大变。致倾列国师船大集津沽,竟以全球兵力决胜中原。中外商民寄居斯土,进无门,退无路,不死于枪林弹雨之中,即死于饥渴沟壑之内,呜呼痛哉!
爰发起捐集善款,遇有京津难民广为援救,名曰:“中国救济善会”。呈请上海道照会各国领事,声明此系东南各省善士募资经办,亦如外国红十字会之例,专济东南各省之被难官商,如遇饥饿贫民,在京妥为赈恤。会中无论上下人等,均穿红十字记号衣。
下面署名的是户部山西司郎中陆纯伯,浙江布政使恽祖翼,浙江候补道潘炳南等,都不认得。铁云暗暗高兴,“他们走到我的前头去了,省了我好多事,现在只要捐款参与就行了。”他回到安庆里,和瑞韵、楚楚谈了一些家常,又逗着婴儿大纶玩了一会。瑞韵道:“罗叔蕴先生今天还来问你回沪了没有,说是回来了便通知他,有事要和老爷谈。”铁云料想不过是东文学堂校务上的事,也许是经费不够了,便差李贵写了一张短笺,去约振玉来吃晚饭。果然,不消两个钟点,振玉便和李贵乘了马车来了,一进大门,李贵就向楼上喊道:
“老爷,罗先生请来了。”
铁云应了一声,咬着雪茄烟下楼来到客堂间,还未开口,振玉已抢先说道:“铁云兄,今天《申报》上的救济善会募捐启事看到了吧?”
“看到了,刚下轮船就读到了,不过和发起的诸君都不熟悉,打算明天去问问绍周,如果他认得,托他介绍一下见个面,好商量合作救济的事。”
振玉微笑道:“不用问程先生了,那位潘君是浙江上虞富商,和我是小同乡,原本是熟人。此事由他捐了二千两银子发起,浙江藩台也出资赞助,潘君因为自己是商人,恐怕别人信不过他,所以挽请陆纯伯君出面,此人字树藩,在户部做了多年郎中,在江浙一带颇有声望,我可以托潘君为你介绍。”
“那太好了,由他们出面,可以省去许多周折。我打算多捐些钱,亲自去北京为官民做些善事。太谷教以仁为本,这正是脚踏实地实践仁义之举的大好机会,怎可错过。”
振玉道:“那很好,昨天从北京来的日本朋友说,李中堂到了天津之后,联军方面尊重他的威望,胡作非为的事少了,市面混乱稍稍好了一些,不再有抢劫的事发生。有些大户大家没得吃的了,拿出家藏古董碑帖摆地摊,胡乱卖了钱换粮食。也有洋兵抢到了珍贵古物,又不识货,也在地摊上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那价钱,据说便宜得惊人,简直就和白送的差不多,你去了,可以顺便搜罗一些。”
铁云听了乐得合不拢嘴,叫道:“好消息,你这么一说,我更是非去北京不可了,要去就得快去,捷足者先得之,是吗?”
“那当然,越快越好。”
“唔,当然要赶快,可是不能空了手去,一来必须为善会捐一笔钱,二来还得带些现银到北京去收买古董。虽然从福公司到手了一大笔款子,这两年已经花去不少,筹备五层楼商场,我没有死心,还得准备两万块钱股金,因此手头所剩不多了,让我算一算。”他拿起书桌上的算盘辟里啪拉打了一会,说道:“叔蕴,托你找贵同乡介绍和陆树藩见个面,就说我打算捐款五千两,垫借七千两,合共一万二千两,并且亲自率领一批人去北京放赈,他们的路费、薪水也由我捐助,不支救济会分文,请和他约个时间会面。”
振玉笑道:“好得很,我这就去找潘炳南,见过陆树藩就来给你回音。”
振玉去了,铁云又拨打了一会算盘,决定再带一万二千块银元去北京,有备无患。书桌上有算盘是这位亦官亦文亦商的刘铁云与众不同的地方,打完算盘,右手四只指头插进算盘柱子中间,招起算盘,啪地迅速放下,漂亮利索地把上下档算珠全部顶天落地恢复原状,排列得整整齐齐,可见铁云虽然弄过八股文,做过官,又嗜好玩古董碑帖,也写诗词,骨子里还是不乏商人气质。
次日,罗振玉陪铁云去和陆树藩、潘炳南见了面,谈得十分投机,恰巧李鸿章已于闰八月十八日进京,更使他们信心十足,决定由树藩带了上海道台和驻沪各国领事准许办赈的公文,于闰八月二十二日动身,先去天津打头站,取得联军的同意,另外再差人带一部分捐款去德州救济回乡难民。铁云则在上海召募了翻译、医师、司事、工役,一共二十多人,又采购了一批大米、面粉、饼干、换上东洋和服,带上李贵,于九月初启程前往天津,接着在九月十二日转往北京,开始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又一个关键历程。
老残遗恨--四十一 铁云在北京的救济活动,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四十一 铁云在北京的救济活动,种下了日后的祸根
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少傅、直隶总督、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是在闰八月十八日抵达北京的,从天津至北京的一路上,淮军故垒残破,尸骸遍野,哀淮军之衰败,伤国运的不振,又凭吊了淮军直隶提督、抗敌英雄聂士成草草掩埋的土坟和没字碑,感伤刺激,频频咳血,在京城贤良寺西跨院住下之后便病倒了。休养了两天,勉强支撑病躯,屈尊纡贵,以战败国大宰相的身份,拜会各国公使,又给他添了一番新的耻辱。
庆亲王奕劻随驾出京,半路上也奉旨派为议和全权大臣,八月初就回到北京,他是个见了洋人就畏畏缩缩不敢开口的没用人,离了李鸿章,就如没脚的螃蟹,路也不能走了,不知发了多少电报、才把鸿章盼来。以后和洋人谈判,因奕劻是亲王,按礼数,中国全权以他为首,可是到了会场他全让鸿章一人开口,那李鸿章也不把这位王爷放在眼中,散了会并不和他商量,独自回贤良寺命幕僚草拟电报奏稿,形式上交奕劻签个字就发到西安行在。那奕劻更是乖巧,索性和鸿章的幕僚说:“电稿拟妥了,抓紧时间就发吧,事后给我看看就行了。”
鸿章虽有权,却极苦闷,太后和满族王公大臣闯下的祸,要他以七十八岁高龄来收拾,还要看洋人的脸色。洋人未开谈判,先要求严惩祸首端王、庄王、刚毅、董福祥等人,不办便不开谈判,反正多占领一天,清政府便需多付一天的军费赔款,官员百姓也遭殃。那位刚中堂侥幸于闰八月二十日病死在山西曲沃县候马镇,逃过了诛戮。其余的人太后极力包庇,甚至反将端郡王载漪重用为军机大臣,洋人当然不答应,电报一再往返,气得鸿章大骂“老太太糊涂!”再则,联军统帅、德国伯爵瓦德西还没有到京,不能开谈判,也使老人郁闷不快。
这天幕僚于式枚拿了一份禀帖,从腰门进入鸿章兼作签押房的卧室,说道:“傅相,上海救济善会来了一位宦绅,名叫刘鹗,带了银子和粮食来放赈,还准备护送东南籍的被难官商从天津搭船回南方去,请求傅相出告示晓谕,并请顺天府尹协助找一处办事的地方,以便赈济局尽早开始救济工作。”
老人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听了式枚的话,也不看禀帖,说道:“很好,京中官商百姓都在挨饿了,我命杏荪从上海派船运粮食来,究竟杯水车薪,护送一些难民出去也好。这个刘鹗倒是有胆气的,不知这个人可靠吗?上海滑头的人多,不要来耍什么骗人的花招吧?”
式枚道:“此人自称是已故河南开封道刘成忠之子,原名孟鹏,据说光绪元年曾随父亲来京,在贤良寺谒见过傅相,不知傅相还记得吗?”
鸿章合目回忆了一会,说道:“记不起来了,可是刘成忠这个人我知道,‘剿捻’时曾经给大军出过力,既是他的儿子,想必不错,就给他出一张告示吧。至于托顺天府找房子的事,嘿嘿,他还以为现在北京城依然是我们大清的天下,他错了!”老人霍地站起来,在屋里颤巍巍激动地踱着,忽然大声骂道:“都给那批混帐王八蛋把祖宗好好的江山搞坏了。哼!北京城还是我们的吗?除了我住的这座贤良寺,算是洋人尊重我,是中国地界,其余的地方还不都是他们的占领地!贼娘的,八个国家,八个民政司,管理他们占领的地界,还容得你顺天府去管?顺天府衙门已是日本军队的兵营了,府尹陈夔龙自己也跑不进去,还说替别人找房子!叫刘鹗自己想办法吧!”
“傅相,刘鹗就在客厅里等着,您要见他吗?”
“不,我没有精神,叫他好好的干,替他先人争气。”
式枚回到外间幕僚室,提笔一挥便拟了一份告示草稿,从另一扇腰门走到隔壁客厅,向端坐等候的刘鹗说道:“阁下的禀帖,傅相已经知道了,他还记得起令尊大人,嘱咐你好好的干。赈局用房目前无法解决,你自己去想办法吧。告示可以出,这是草稿,要多少份,你拿回抄录了再来这儿用印。”
铁云道谢告辞,从贤良寺走上大街,街上尸骸狼藉,惨不忍睹,遍地畜粪垃圾,臭气熏人,铁云只得叹息着掩鼻而过。忽见三五名洋兵驱使一群中国人背着死尸运到别处去,就中一个白发老者蓝袍黄腰带,是宗室的打扮,十分惹人注目。铁云细细瞧去,认出了是远支亲王晋祺,他本是大烟鬼,此时更是面色死白,脚步踉跄,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气,洋兵却不容他歇息,拿了枪托就打,只得又背着死尸一步挨着一步上前。铁云不敢过去说情,怕是洋兵把他也抓去背尸。返身才走几步,只听见轰然一声,回头看去,却见晋祺已经倒在地上,鼻孔流血,死尸倒在他的身上。洋兵叽哩咕噜骂着,狠狠踢了几脚,已经是咽了气了。
铁云不忍,掉头便走,心中胡思乱想:“朝廷荒唐,连王爷也遭了殃了。洋人为什么没有把刚毅也抓起来背尸呢,竟让他逃走了,(铁云不知道刚毅这时候已经死于道路了)。看来一定要把掩埋队成立起来,不能再让堂堂京城臭气冲天,背了死人,累死活人!”
走到东交民巷西首,又见洋兵驱赶着一队中国民依从使馆区挑粪出来,内中一位老人长袍马褂,红顶瓜皮小帽,挑着担子摇摇晃晃大口喘着气,眼看也支持不住了。铁云多瞅了一眼,不觉又吃一惊,竟是前任礼部满尚书怀塔布!
“可怜的大清帝国竟被洋人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铁云一路感叹着,回到宣武门外椿树下三条胡同宅中,所有沪上带来的放赈人员都暂时挤住在家中,便叫来两名司事着手抄录告示。不一会,罗振玉介绍的日语翻译林枫捧了一大卷碑帖从街上回来,踏进铁云书房,狂笑道:“铁云先生,大喜,大喜,我今天从古董摊上淘得了一样宝贝!”于是将碑帖放到书桌上,又大笑道:“你猜猜,我得了什么帖,这么高兴!”
铁云捧起上面一卷碑帖看了,惊呼道:“《澄清堂帖》?”
林枫乐哈哈地笑道:“不错,是《澄清堂帖》,还是全拓本哩。”
铁云摇头道:“不!《澄清堂帖》为帖中之祖,是阁帖、潭帖、绛帖的祖本,里面有书圣王羲之的许多真迹,世上罕见,哪有这么容易就到手了?花了多少钱?一百两!哈哈,你大概上当买了赝品了。”
林枫笑道:“先生别先下结论,无论怎么挑剔,你能找出赝品的证据吗?”
铁云翻来复去看了,确是宋拓真本,不禁狂喜道:“老弟,想不到你也是碑帖行家,这可是一套罕见的珍品,据说海内只有湖州邵氏有一套,这是发现的第二套,可喜可喜,若在平时,非有数千金休想买到。”
林枫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铁云先生,你是喜爱收藏碑帖的,宝剑赠英雄,还是送给你吧。”
“哪能,哪能!”铁云连连摆手笑道:“你把这套碑帖好好收藏,传之子孙,也算是镇家之宝。”
林枫笑道:“先生也赶快抽时间去淘古董吧,定叫你如入宝山满载而归。”
“不!”铁云道:“先得去办正事。李中堂答应出告示,我已经拿回来抄录了再去用印,惟有赈济局的用房要自己想办法。我和你拿了滕田丰八先生的介绍信去日本公使馆吧,我的洋泾浜日语还没有到家,只能勉强应酬,你的日语好,要紧的地方帮我翻译,看看日本使馆能否帮我们找一处市房设局子,不然这些人窝在这里没法工作。”藤田是上海东文学堂聘请的日本教师。
于是两人换了和服,去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拜会了日本驻华使馆参赞森井和秘书群岛,这两个人都是藤田的大学同学,久已听说东文学堂创办人刘鹗和罗振玉是中国著名新派人士,思想上很亲近日本,刘鹗又与中国官场关系密切。当时列强侵华,互不相让,日本政府积极培植中国的亲日势力,以与欧美列强抗衡,所以森井和群岛对于刘鹗竭力拉拢,一口答应帮忙。请示公使之后,在东安门外大街上指定一所宽大的空屋,作为救济善会赈济局的局址。铁云忙忙碌碌督促司事工役将带来的粮食、捐款搬了过去,又带了司事去贤良寺将告示用了李中堂的官印,告示末尾加了一行小注:“凡愿出京回上海之被难官商,可至东安门外大街赈局登记。”立刻命工役分头张贴到京城四门和主要街口,局子大门旁也挂上了“中国救济善会北京赈济局”招牌。
“上海来了大善士救济难民出京”的消息霎时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几天之中来赈局登记出京的达到两三千人,铁云同时又命随来的医生坐堂施诊给药,并将带来的白米面粉等平价卖出,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籼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限买米一斗。可惜粮食带得不多,几天就卖完了,还有不少难民眼泪汪汪地提了米袋来赈局门口恳求买米,有的甚至跪在门口不肯离去,说是一家人都快饿死了。又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大人挨饿还能忍着,可怜小孙儿刚刚两个月,她娘自己没得吃的,哪还有奶,小孙儿饿得日里夜里哇哇哭,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老爷们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小孙孙吧。”
铁云在旁见了这等光景,不觉热泪盈眶,立时命将带来的饼干箱抬了出来,涕泪满面的向众人道:“北京父老乡亲们,这次善会带来的粮食不多、委实都卖完了,再从上海运粮食来,还得等好些时候,你们耐心等待吧。这些饼干分文不要,算是送给乡亲们度荒的,请你们收下吧。”一挥手,吩咐每人发放一大包,又命格外给那位老妇人多发一包,众人拿到饼干,同声大哭道:“幸亏遇到大善人来做好事,不然都饿死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饼干全发放完了,难民也散去了,铁云依然脸上挂满了泪水,喃喃道:“一定要想办法弄粮食,一定,不然北京人都得饿死了。”
不久陆树藩到北京来,和刘鹗商量护送被难官商出京的事,先去见了美国公使和美军司令,请求美军派兵护送难民到天津大沽港登船,又呈请李中堂发电报给上海招商局派船来接。十月初十日,陆树藩带了第一批二百余名难民离京,再加上天津难民三百多人登轮南下,到十月二十六日止,共送往上海难民五千五百多人,其中来自北京的约有两千多人。
护送难民和平粜粮食的同时,铁云又成立了掩埋局,雇人掩埋街上的无主尸骸,这个工作刚刚开始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夜间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来敲门。这时北京极少友人往来,尤其是夜里,一般人不敢出门,李贵听到敲门声,怕有洋兵骚扰,在门内粗鲁地喊道:“谁在夜里敲门?老爷睡了,明儿白天来吧!”
来人又轻轻敲门,低声道:“李贵,是我沈老爷,快开门!”
李贵记得老爷有个年轻朋友叫沈荩,过去常有往来,便打开门道:“沈老爷,是你啊,我当是洋鬼子来捣乱哩。”
闩上门,引了才只二十九岁的沈荩来到书房门口,喊道:“老爷,沈老爷来了!”铁云正在摩挲新买来的青铜器,还不曾想起沈老爷是谁,沈荩已经踏进屋来,大叫道:“刘大哥,想不到是我来了吧?”
铁云猛抬头,见是沈荩,穿一件蓝绸衬绒袍子,依然那么年轻潇洒,那么神清气朗,眉目英爽,不禁高兴地抓住了他叫道:“愚溪老弟,你不是到湖南去了吗?是从哪里钻到北京这座老君八卦炉中来了?”
沈荩厌弃科举,立意维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留学,今年春天回国,曾和铁云在上海见过一面。他等李贵走开之后,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我和唐才常在上海成立‘自立会’后,联络康南海(康有为)请他接济军费,购买军火,我们回湖南招集各地有志之士成立了五个军,我是右军统领,约期共同举兵,先取湖南,再定中原。不料事机不密,被小人告发,才常等数百名英雄豪杰被杀。我起兵于湖北新堤,附近几个县纷纷响应,可惜中军失败,人心焕散,终于没有成事。这时两湖搜索自立会员,天天有人被杀,我想与其逃往上海等地,容易被人识破,还不如索性逃到没有皇上没有朝廷的北京来,谁也不会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胆量到虎穴中来活动。哈哈,铁云兄,你看我这一着可高明?”
“高明,佩服!”铁云叹服道。
自立军以忠君爱国保皇为名,实则成员观点复杂,一部分激进分子意图推翻满清,当时世人都被瞒过,铁云也把他们看作维新党,所以竭力帮助,说道:“愚溪,你就住在我家中吧,我正在主持赈济局,新设了一个掩埋局,请你来负责,可是你得换个名字,才不致引人注目。”
“我已想好了,改名不改姓,就叫沈虞希。”
“哈哈,以后就叫你虞希了,其实你也乖巧,虞希不就是愚溪的谐音吗?朋友们会辨出你来,那些衙门中的蠢驴是弄不清楚的,你安心在北京住下来好了,就是朝廷回京了,有我这个商人掩护,也不必担心。”
铁云有了空暇,时时去各处摊市上搜购珍希古董书画碑帖,转眼把自己带去的一万二千银元都花光了,居然也觅到了一套宋拓真本《澄清堂帖》,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请了林枫过来,拍手大笑道:“老弟台,我可不让你的《澄清堂帖》
专美于前了,你看,我也得了一份全拓本了。”
谁知林枫黯然道:“铁云先生,惭愧,我那一套准备回到上海后卖给日本朋友,在我手里的日子不长了。”
“哎呀,这是古今罕见的国宝,怎么转手就让人了,金钱易得,国宝难求,千万别卖。”
“铁云先生,我不能和你比,能有多少钱来收藏古物,不过买一些来玩玩,鉴赏过了也就算了。日本公使馆的朋友说,我这份《澄清堂帖》若是拿到日本国内可卖到一万块钱,这个数字太吸引我了。我一家十数口,糊口艰难,太需要钱了,哪里去赚一万块钱?既然有人要,卖掉算了,糟糠之妻一定喜欢我这一万块钱,而不希罕她弄不懂的什么宝贝碑帖。你这回已经搜罗了许多古董,自己何必收藏那么多,若是有人愿出高价,不妨留下一些,也卖掉一些,这可是个一本百利的好买卖。”
铁云听了不觉心动,说道:“这个主意不错,索性让我再多收买一些,不过我自己带的钱都花光了,再买就没有钱了。”
“那也不要紧,先把善会的捐款用起来,日后归还就是了。”
铁云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反正我是要归还的。”
铁云除了觅购古董,便想方设法催运粮食来京接济,虽也有其他善士从南方运米赈济,究竟为数有限。正在焦虑之中,忽有一个彪形东北大汉坐了马车来到赈济局求见铁云,自称姓张,是俄军的翻译,奉了俄军司令之命来商谈要事。铁云让到内院客厅坐了,问了来意,那人笑嘻嘻地说道:“听说贵会为北京官民做了不少善举,只愁粮食不能接济,兄弟此来就是奉了俄军司令之命,特地登门奉送大粮仓一座,尽够贵会办理赈济的需要了。”
铁云惊喜道:“是哪一家米行的?”
“不,不,小小米行能存多少米,何况不是卖完也被抢光了。”
铁云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张先生该不会是说朝廷的太平仓吧?”
“正是太平仓!俄军司令为了要腾出粮仓的房子另作他用,嫌库中的存米碍事,打算把它们全部烧光,我想与其烧了白糟蹋了,何如拿出来赈济难民,所以就来拜访了。”
太平仓或称太仓,是历代政府设在京城调剂粮食盈缺的大谷仓。铁云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几颗脑袋敢动官家的太平仓,不经皇上特准,就是军机、宰相、顺天府尹都无权开仓放赈,除非不要脑袋了。”
张翻译笑道:“刘先生说的是陈年老皇历了,如今皇太后和皇上都逃走了,北京城在联军占领下,由联军民政司管理,划地为界,谁占谁有,俄军辖区内的粮仓就归俄军所有了,只要俄军司令作主,你怕什么?”
清朝中央政府的官员禄米,驻京营兵军粮,以及供应市民的口粮和调剂丰歉年份的太平仓米食,都由南方装船从运河北调,统称漕米,在淮安清江浦设了一名漕运总督,每年耗资千百万两办理南粮北调的事。京郊通州是北运河的终点,南粮起岸就地存储,设立了禄米、储济、丰益、太平等十一座粮仓,又在城内设立中西两座米仓,由户部仓储侍郎掌管。道光、咸丰以后北运河淤塞,逐步改由海道运输,粮仓设置未变。西仓在英军占领区,中仓在俄军占领区,张翻译来说的就是这座设在朝阳门内南小街禄米厂附近的太平仓。
铁云细细一想,忽觉事情有些可疑,太平仓的米囤设在屋子里面,俄军若是真正打算烧米,不是把仓房也全部烧毁了吗,还有什么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么多庞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烧?是傻瓜才想得出来的蠢事,此话必定有诈。于是试探道:“听足下的口气,俄军司令是打算将仓米无偿送给敝会赈济灾民,是吗?”
“这也不是。”张翻译笑道:“俄军千里而来,为了什么?
总得也给些好处吧?不过米价特别便宜就是了。”
铁云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爱财的,原说烧米的话不过是个托辞,果然如此。”
张翻译凑过头来压低了嗓音说道:“不瞒刘先生说,我也是中国人,心也向着咱们大清,被老毛子拉了来当翻译,实属不得已。老毛子是想从这座太平仓发一票大财,烧米的话确是骗骗人的,不过今后对外还得这么说,不然,说是俄军司令出卖中国政府的大米就不好听了。至于米价当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远从南方运来,你就看在救济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买下来吧。”
铁云踌躇道:“此事不能马上就定下来,一则我要禀报李中堂,没有他点头,不能放手干,究竟脑袋只有一颗;二则不知太平仓中存了多少米,得花多少钱,这笔钱从哪里来?现在我首先要到太平仓去实地看一看,米有多少,质地好坏,再商议价钱,好吗?”
张翻译道:“刘先生究是行家,想得周到,现在就陪您去米仓看看。”
铁云立即乘了张翻译的马车,去太平仓前前后后察看了一遍,果然是官府的常备米仓,好大的规模,那米囤也说不清有多少,管库的人早逃走了,大致估计足有十万石以上,谈妥了每石作价二元。铁云道:“米价不算贵,可是一时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元,也没有那么大的米栈来搁,只能去借四五万元周转金,陆续提货,卖出一批,换回现洋,再来取货付款,这样周转四次可以全数‘银货两讫了’。”
张翻译请示了俄军司令,同意分批付款,但希望在半年之内付清,因为一旦议和成功,联军就得撤退,他就什么也捞不到了。
当晚铁云回到寓所,恰巧陆树藩也由天津来京,铁云与树藩沈荩谈起此事,树藩慌忙阻止道:“不行,不行,擅动太仓存米是要砍头的,何必为了拯救百姓而使自己蒙受杀身之祸。”
铁云道:“我打算写一份禀帖递给李中堂,请他允准,我就没事了。”
树藩道:“中堂管不了太仓的米,除非发电报给行在,请皇上格外降旨批准,可是这批仓米现在俄军手中,卖米的钱归他们所有,即使皇上朱批‘依议’,将来户部回到京中,追问你收回几十万块钱的米价,你如何应付?所以我说此事万万干不得!”
沈荩嘲笑道:“陆兄也太小心了,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此刻正是时候,舍一己而救万民何乐而不为?若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米拿来救了人再说,管他准不准!”
“使不得!”树藩仍然坚持道:“铁云兄一家数十口人,若是出了事怎么得了?这可不是说说风凉话闹着玩的。”
铁云道:“别争了,让我起个课问问吉凶。”
于是轮番屈起右手中间三个指头,算起了诸葛武侯马前神课,不料恰恰掐在“空亡”上面——诸事不吉。树藩道:
“如何?我是说不能干嘛!”
铁云不信,又取出五枚铜钱合在掌中,念念有辞地祷告了一番,摇了一摇,把小钱一个个依次放到桌上,竟是五个“背”!铁云大惊道:“不好,下下!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坏的卦!”
忙翻阅问卦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下下课:四面楚歌,全军覆灭。断曰:诸事不吉。
铁云将问卦书扔到一旁,叹道:“这次大乱,北京城中被杀的几万人,自尽的几千人,饿死的又是无其数,我既然来到京中赈济,不能坐视不救,决不能让北京再饿死人了。要有大祸,就降临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坐牢,充军,处死,我都无所畏惧,我的主意已定,不疑何卜?再不用起课了!”
树藩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脑袋,我却还要顾到身家性命,你要干,我不赞成,以后不要牵连到我。”
铁云道:“那当然。”
铁云当即草拟了向俄军购买太仓米平粜救济难民的禀帖,次日亲自递进贤良寺李中堂行辕,这时联军统帅瓦德西已经来京,和约条款还需各国军队司令和公使商议了一致意见后,才能开始谈判,李鸿章闷闷不乐地在贤良寺大发肝火,又时时吐起血来了。于式枚将刘鹗禀呈读给他听,鸿章突然狂怒道:“贼娘的,俄军司令怎么能变卖大清朝廷的太仓米,谁承认他们有这个权?混帐刘鹗竟然用钱向他们去买,我能批准吗?不行!我若答应了,就是在外交上承认俄罗斯军队可以随意处置我们大清的财产,如果其他七国军队也起而效尤呢?这还得了!”
式枚等待鸿章一阵怒气和呛咳之后,从容道:“傅相,刘鹗也是不得已,太平中仓在俄军占领下,要烧要卖,只能由他们,何况京师断粮已久,救济百姓要紧,不然会饿死好多人。若说朝廷的威严,早被端王他们断送尽了,瓦德西还大摇大摆住进宫中,叫了赛金花进宫去取乐哩,怎能禁止俄军拿我们的太仓米赚钱。”
“是啊,瓦德西住进了大内,嘿嘿,洋人住进了大内,他们本该是跪着朝见大清皇帝的。”鸿章怆然唏嘘道:“老太太作的孽啊,无知!愚蠢!大清朝没有救了,我李鸿章只能跟着殉葬了。”
说罢一阵呛咳,又吐了一口血痰,站在一旁的儿子经迈赶紧端了一把小茶壶来给父亲漱口,劝道:“爹,事情糟到这个地步,就别去想了,保重身体要紧,朝廷上下都在指望着您哩。”
鸿章漱了口,悠悠叹道:“可惜我已没有多少日子,不能永远跟在她们后面扶持了。”
鸿章闭了眼,似乎睡着了,忽又惊醒过来,见式枚还站在旁边,茫然道:“还有什么事?”
式枚道:“刘鹗的禀帖是否不用批了,他们要买米赈济,就让他们自己去干吧。”
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式枚回到客厅告诉铁云道:“此事俄军无权卖我太仓存米,傅相不好批,你自己斟酌干吧,若是有人说话,傅相会替你开脱的。”
铁云只得泼大了胆独身闯下去了。忽一日,铁云正坐在赈济局内堂揩拭新买来的一面秦镜,沈荩忽然疾步进来说道:
“坏了,王五死了!”
铁云惊骇大叫道:“谁说的?”
“刚才掩埋队在正阳门内西城根发现一具尸体,有人认得是王五,听说是他见到一队洋兵在调戏中国妇女,上前理论,拔刀与洋兵打了起来,王五英勇搏斗,杀死了好几名洋兵,可惜自己也中弹死了。”
“可惜,可惜!自从联军进城后,五哥痛恨洋人侵占我国土,欺凌我百姓,率领十几个徒弟每天寻觅洋兵报仇,也杀死了不少鬼子。我回京后曾经劝他,君子报仇三年,不如暂忍仇恨,勿作无谓牺牲。他痛哭流涕道:‘我王正谊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现在国事败坏,洋人横行,我怎能忍得下去,不如和他们拼了。’不料竟然为此捐躯了,我马上和你去看看。”
他们赶到正阳门去,只见西城根有许多人在围观叹惜,也有过去得过王五救助过的人一个个洒泪伤心,都说:“死了这么一个大好人,大侠士,天老爷都没有眼了。”铁云拨开众人,蹲下去俯看王五遗体,见他咬牙切齿,双目怒睁,目光炯炯如生,可见当时搏斗的勇烈,不禁垂泪道:“五哥,你生而侠义,死亦壮烈,愿中国男儿都以你为师,不白白度过一生,国家庶几有救了。”
于是脱下马褂罩在王五身上,命掩埋队装入白皮棺内,抬回半壁街王五家中,换了一口上等棺木,待日后时局平定再行择地安葬,同时在捐躯地点立碑纪念。
铁云通过张翻译向华俄道胜银行借了二万两银子,又向素有往来的义善源银号借了二万两,开始购进太仓米平粜给京城难民,另外对于穷苦无告的贫民,每天可以免费领米一斤四两。盛宣怀也派女婿出关采购东三省的高粱,装船由秦皇岛登陆运到京津救济。如此三个月,市面粮荒缓和下来,饿死人的现象也基本消除了。直到几十年后,还有人写回忆录念念不忘当年刘鹗的善举。然而铁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在救济之余,不忘收买古董,已故国子祭酒王懿荣所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龟板,也由他的长子王翰甫全数卖了给他。铁云自己无钱,便挪用了籴米的款子,等到次年春间北京赈济局结束下来,亏空了二万两银子未能及时弥补。陆树藩为了挽回救济善会的声誉,一面替他垫还欠款,一面派人到北京来坐催,一场同心协力的赈济善事,闹得不欢而散,铁云只得写信到淮安,请若英汇了二万两银子还欠,若英觉得铁云荒唐,虽不情愿,也只得汇款接济。
清政府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奕劻与各国联军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签订了辛丑和约十二款,惩办祸首,端郡王载漪充军新疆,永不赦免,庄亲王载勋等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等斩首,大学士刚毅已故,追夺原官,甘肃提督董福祥革职。赔偿各国兵费四亿五千万两(合全中国每人一两)。允许各国军队驻扎京城使馆区和从北京、天津到山海关沿线重要地区,拆毁京师至大沽口各处炮台,是为使中国人民蒙受奇耻大辱,进一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辛丑议定书》。各国侵略军除留护使馆外全部撤退,中国官署接管了行政权力,京城秩序逐渐恢复。而系晚清安危于一身的大学士李鸿章却因劳累刺激太甚,于九月二十六日病逝贤良寺中,清廷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由次子经述袭爵,可是无论多少哀荣都无法弥补鸿章临终时对清廷的愤懑失望。
铁云痛惜李中堂之死,写了挽对亲自送往贤良寺,并在灵堂行礼致哀。此时,沈荩已经另外租了一处房子,迁往居住,开始担任《天津日日新闻》的驻京记者。该报原为珍妃师傅、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创办,后由铁云出了一部分股金帮助好友方药雨接办,由日本朋友出面注册,社址又设在租界上,因此不怕清廷干涉,很能大胆揭露清政府的腐败内幕。
赈济局撤销后,铁云仍致力为福公司联络河南煤矿的事,罗沙第带了沙彪纳、哲美森和一帮勘矿技师又回到了北京,铁云约请程恩培在开封接待他们,分头进行勘察矿区范围和煤层煤质。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时已改名外务部,铁云乘高子谷与钟笙叔连袂携眷回京复职之便,托他们护送继室郑氏安香到北京同住,茅氏和王氏则仍住在上海。大哥孟熊嫌家居寂寞,也携了大太太和子女迁居上海英租界,住在大沽路昌寿里,邻近北成都路安庆里铁云的住处。淮安只留了若英当家,和儿子大缙还有嘉丽留下的小女儿龙宝同住。外帐房仍由忠心耿耿的王幼云掌管,总管刘泽也留在淮安,所以孟熊兄弟甚是放心,嗣子大章成亲后早已迁居上海。罗振玉则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聘,去武昌担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接着又由铁云资助在上海创办了《世界杂志》,聘王国维为主编。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慈禧皇太后与皇上从开封回銮,新班军机大臣荣禄、王文韶、鹿传霖随驾回京,军机章京顾康民在联军破城后来不及逃走,藏匿在家中,这时也大摇大摆地出来迎驾。不是冤家不碰头,恰巧这天早晨铁云也兴奋地挤在迎驾人群中赶热闹,沈荩劝他小心些,为了买卖太仓米的事,恐怕军机追究,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铁云不听,恰和顾康民挤到了一块儿,康民一回头,见是刘鹗,他在城中挨饿时,曾经沾光买过平价米,对于米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小眼珠子一转,嘴角牵了两牵,冷冷地说道:“原来是江南大善士刘铁云君,阁下这一年够辛苦了,太平中仓的米都给你卖光了吧。”
铁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心知此人鬼祟不怀好意,慌忙分辩道:“俄国人原打算把仓米烧毁,兄弟仰承上天好生之德和朝廷嘉惠臣民之恩意,请示了李中堂,由救济善会买了下来接济京中难民,兄弟不过跑腿罢了。”
“很好,很好。”康民奸笑道:“朝廷会记住阁下的‘善举’的。”
铁云碰到这个和他过不去的人,未免有些扫兴,不愿和他纠缠,掉过身挤到别处观看去了。迎驾完毕回家,仍然鼓起兴致写了四首迎銮诗,中间写着“风雪不侵清世界,臣民重睹汉衣冠。”歌功颂德,淋漓尽致。
当天御驾回宫,随驾大臣都回府休沐去了。次晨顾康民入宫,至军机堂请安问候之后,便将刘鹗盗卖太仓米的事禀告得详详细细,鹿传霖喝道:“这还了得,应交户部彻查严办!”王文韶听了皱了皱眉,心想:“刘鹗也太多事,虽是善举,却又惹出乱子来了。”想了一下,不能不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于是婉转地说道:“这件事,我回家之后,听得在京的人士说,刘鹗和上海来的慈善家,护送遇难官商回乡,施诊掩埋,粜米救荒,做了不少善事,城中的口碑甚好。卖米的事,听得家中人说是从俄国人手中花钱买下来,然后平粜救济,兵荒马乱,一时无法向朝廷请示,情有可原,我看且待情况弄清楚后再说吧。”
领班军机大臣荣禄是太后的心腹,李鸿章的拜把兄弟,也是满大臣中比较明白事理的,这时说道:“此番京中饿死了很多人,若不是刘鹗他们救济,饿死的人更不知多少,对于存心做善事的人,应当见大节而恕小过,不然今后谁还敢挺身而出挑重担做好事?如今大乱之后,百废待兴,还是把要紧的事先办,这件事就先搁一搁吧。”
鹿传霖去年还是江苏巡抚,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求功名莫如勤王”,他带了六千兵士赶到太原,一路护送御驾到西安,时来运来,得到太后赏识,才让他做了军机大臣,在科举上也比王文韶晚了十年,所以对于刘鹗之事不再争论下去。后来都察院有人上了奏折,检举刘鹗盗卖公粮,也被荣禄压了下去,刘鹗侥幸太平无事。然而他盗卖太仓存米的坏名声已经传遍朝中,有人攻击他通洋卖国,有人说他从中得了多少好处,不然为什么干得那么起劲?偏是铁云行为不检,曾于六月间穿了和服应邀去日本公使馆迎谒来华的日本贵族近卫公爵,回来后还沾沾得意地大加赞扬,那时和约尚未签订,中国与联军处在交战状态,铁云这番举动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议论,“汉奸”一词和“盗卖太仓官米”的名声深入到很多达官贵人的脑中。他现在有王中堂庇护,万一文韶去职,新掌权的人物和铁云算起总帐来,就灾祸临头了。
老残遗恨--四十二 佛宝之死
四十二 佛宝之死
若英在淮安度过了冷清清的光绪二十八年新年,李贵忽然从北京来到,给二太太请过了安,递上了铁云的家书,若英对铁云的心肠已经冷了,未拆信就撇撇嘴道:“二老爷又是两三年未回家了,前年从北京回到南边,也不曾回家看看,只知往家里要钱,这信不看我也明白,大概又是来要钱了,是吗?”
李贵搓搓一双肥厚的大手,嘻嘻笑道:“是要钱,京里开销大,不够花啊,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若英诧异道:“二老爷留在上海的两房姨太太,还有大章、大黼他们的日常开支,都由我这里按月汇去,他一个人在北京能有多大花销,莫非又都用在古董上了,要买那么多干吗?这可是个无底洞。”
李贵嘻嘻地只是说:“二太太先看信吧,大概二老爷会在信里报帐的。”
若英拆信读了,不住皱眉,怒道:“什么报帐?你家老爷又要一万两银子,说是洋人去河南办矿的佣金还没有到手,立等钱用。哼,好兴致!还要一张古琴,二老爷和你说过了吗?”李贵十分敬畏二太太,心中不断打鼓,暗暗吃慌,“糟了,二太太要问到点子上了。”只得含糊回答:“是,二老爷和我说过,回来问二太太要钱,还要一张琴。”
若英疑惑道:“二老爷在家不常操琴,怎么忽然想到要取这张琴了?”
若英疑心既起,便觉铁云近年举动处处可疑,他坐到堂中桌旁,把信摊在桌上,以手支颐,反复思索了好久,忽然转身怒道:“李贵,你说老实话,是老爷又在北京讨了姨太太了吗?”
李贵心一慌,不觉说漏了嘴:“二太太、二老爷讨的不是姨太太。”
“什么?不是姨太太又是什么?”
李贵吓得不敢开口,若英拍案怒道:“李贵,你敢不说实话?”
李贵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二太太,别生气,是二老爷关照瞒你的。二老爷吩咐下人都称新娶的叫太太。”
若英面色刷白,急问道:“什么时候讨的?”
“前年四月。”
“那时不是在上海吗?”
“二老爷送高太太去南京,认识了姓郑的小姐,就娶回来住在苏州,去年十月跟了高老爷去的北京。”
“那么这张琴定是拿给那个姓郑的女人弹的?”
“大概是的。”
若英不再问了,铁云彻底背叛了她,另娶续弦了。她只觉心中透凉入骨,眩眩晕晕,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身旁的大丫头金凤急忙扶住了她,又向客堂门外张望呼叫:“耿莲姐姐,耿莲姐姐快来!”女总管耿莲闻声过来,见了这等光景,先是一吓,骂道:“李贵,好小子,你怎么把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李贵赶忙解释,耿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二老爷又娶了,哼;不希奇,老爷的良心早就给狗吃了,还跟他计较!这些年我们不是在淮安过得好好的,随他娶张家李家的姑娘,也不过是年纪轻一些。李贵,她多大?三十出头?嘿嘿,论新婚这也是大姑娘了,敢情是哪一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会弹几首曲子,就把二老爷迷住了。太太,别气恼,这位姑娘碰上喜新厌旧的刘二老爷迟早也有好戏看,您等着吧,要钱给钱,要琴给琴,别跟李贵这小子蘑菇了,让他乘早拿了钱背起琴上北京侍候新主子去吧。”
李贵结结巴巴涨得面孔通红,指神发咒地说道:“咱李贵十三岁就在扬州侍候二太太,也认识了耿莲姐姐,打那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咱忠心耿耿,永远向着二太太,何曾变过?太太和姐姐还看不出来吗?”
若英恢复了镇静,心想耿莲的话不错,铁云早就变了心了,管他讨不讨续弦,还和他计较什么,只要不来淮安打扰他的清静就睁眼闭眼吧。于是叹口气道:“耿莲,别跟李贵噜苏,他也是奉命办事。明天去钱庄打一张一万两的汇票,电汇北京义丰源银号转给二老爷,还有那张古琴也拿出来,包扎好了,让李贵带去,我不会操琴,白搁了许多年也可惜了,让会弹琴的人去摆弄吧。”
李贵临走那天,若英又把他叫去吩咐道:“二老爷那边不写回信了,你回去告诉他,家里的现银和存款剩得不多了,每年田租和房租的出息虽也不少,很够大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了,可是二老爷手面太大,伸手开口就是一万、二万,我哪里支应得起?你就说是我讲的,以后家中再没有银子给二老爷挥霍了。三少爷(大缙)明年就要完婚了,下面还有四个弟妹,说不定还会再生多少个出来,婚嫁上学,生老病痛,哪一样不要钱,有时得为无时想,不要只顾自己享乐,把家当都花尽了,叫儿孙受苦。”
李贵道:“二太太,我记住了,回去一定和二老爷说。二老爷花钱太没谱,光是买那乌龟壳就花了不少钱,那上面刻的天书,琢磨了多少年,也认不得几个字,要它做什么用?这回又向天津去收龟板,咱劝他不要买了,他老人家就是不听,好像这钱就是白捡来的。洋人每月给三百块洋钱薪俸,每回都是我去福公司拿回来,照说这三百块就够花了,可是他今天有了钱明天上一趟古董铺就全花光了,逛窑子更不必说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钱一点也不心疼。其实二太太可以写封信劝劝二老爷,他很敬重您,别人都依他,只有您能劝得动他。”
若英道:“二老爷仗着洋人给他钱用,所以出手越来越阔气,其实洋人的钱是用不得的,已经为了这个丢了官了,迟早会吃大亏的。”
李贵走了,若英忧忧郁郁,终日不快。到了三月中,忽接女婿程百年从上海发来急电,王幼云译了电文,送进惜阴堂来,说道,“二太太,上海百年来电,说是佛宝姑娘病重,请您速去上海。”
若英大惊,佛宝婚后听说去年底有喜了,不知怎么竟会病了。赶紧接过电报看了,焦急埋怨道:“百年这孩子,电报上怎不把病情说清楚,叫人悬念。”
幼云道:“上海既有电报来,想必病得不轻,我这就发一份电报给铁云,让他也知道。”
耿莲道:“请二老爷也赶快到上海去,太太去了,才有个商量。”
若英道:“佛宝是我生的,我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不指望铁云来帮我,他的心早不在女儿身上了。”
幼云道,“不管怎么,佛宝既然病重了,做父亲仍还不该去商量怎么医治,他又是懂医的,如果他不去,亲家也会觉得他对女儿太冷淡了。”
“当然要二老爷去。”耿莲也道:“王师爷,你就照这个意思发电报吧,就说太太明天动身,请他也马上到上海去。”
次日,若英带了大缙和耿莲搭船启程,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惟恐佛宝病情变化,不能见面,止不住长吁短叹,泪眼汪汪。到扬州换船时,发了电报给女婿。船到上海,百年雇了马车到十六铺码头迎接,领了男仆上船到官舱间向岳母请安。若英见女婿神情忧郁,知道佛宝病情不好,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慌忙问道:“佛宝怎样了?究竟得了什么病?”
“她前些日子闪了腰,不幸小产了,产后不知怎么就病了,高烧一直不退,昏昏沉沉,很是吓人,名医会诊服药之后,仍然不见起色,一家人都为此担忧。”
若英诧异道:“就是小产,也不致于病得这么厉害。”
百年道:“是啊,正不知是什么缘放。听说岳父大人精于医道,家父很盼望他老人家能来上海看看,出出主意。”若英惊问道:“我已发电报给你丈人了,他还没有来吗?”
“没有。”
“有没有电报来?”
“也没有。”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相互望了一眼,耿莲道:“也许电报发到安庆里家中了,我们等一会去问了就知道了。”
她们下了船,分乘了三辆马车,百年主仆先回家去,若英母子与耿莲迳往安庆里,与瑞韵见了面,瑞韵又介绍了王氏,若英和她还是初次相见。瑞韵取出铁云发来留交若英的电报,那上面的电文是:
电悉。闻女病,甚念。目前事忙不得脱身,希代探视,鹗。
若英读了,顿觉心中冰凉,不由得暗暗恼怒:“铁云果然大变,连女儿病重也不放在心上了。”可是在瑞韵面前不便发作,放下电报,淡淡地说道:“让我去看了佛宝再说吧。”
她盥洗了一番,草草用罢饭,换了衣裙,与大缙、耿莲再雇马车前往派克格程宅,恩培夫妇和百年下楼迎接亲家,恩培道:“媳妇病势不轻,我正忧虑不安,亲家太太先上楼去看看,等一会儿我们再商量。”
程太太和百年陪若英、大缙等上楼来到东厢房佛宝卧房,粉红色罗帐低垂,看不到女儿的神态,一阵不祥的预感,浓浓郁郁地笼上脑际,若英的慧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竭力忍住了泪水,快步走到床前。陪嫁丫头上前给太太请了安,撩起纱帐挂上帐钩,轻轻喊道:“小姐醒醒,家里太太来了,小姐醒醒!”可是佛宝依然迷迷糊糊地熟睡着。
若英道:“让我来喊!”她俯身下去细细端详女儿的容颜,不看犹可,看了只觉心酸神骇。女儿今年还只二十岁,原来水灵灵柔丽的脸庞,犹如清晨初放的鲜花,白中透红,藏着一对亮闪闪露珠般的明眸,散发出醉人的芳香,和自己年轻时一般的美貌,现在病得恹恹损损,憔悴萎黄,唇枯而发乱,犹如一朵开败了的残花,谢落只在早晚之间了。若英吃惊地抚摸女儿的额角,火烫火烫,她哽咽着在女儿耳边轻声喊道:“佛宝,孩子,妈来看你来了。”鼻中一酸,泪水止不住一颗颗滴落下来。佛宝自从小产后得病,每日里神思恍惚,高烧不退,饮食不进,群医束手。此时梦中又回到了淮安惜阴堂,正逢父母争吵,她帮母亲捶打父亲,父亲走了,母亲搂着她啼啼哭哭,喊道:“孩子,妈妈苦命!”那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她喊道:“妈妈不哭,有我在哩!”她挣扎着忽然醒了,嘴里犹在喊着:“妈妈别哭!”若英哭道:“孩子,妈在这里哩,妈来看你来了!”
佛宝真的醒了,醒的时候虽然仍是虚弱疲惫,那神志却是清楚的,当下认出了朝思暮念的母亲和在她身后的兄弟大缙,心中凄楚,晶莹的泪水如珍珠般没遮拦地滚落下来,鼓足浑身力气,叫了一声:“妈!”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若不是婆婆在旁,定会抱住母亲放声大哭,一诉别来相思之苦和对于疾病缠绵的焦虑。若英忍住悲痛坐到床沿上,慈爱地撩起佛宝披乱的发丝,取出手绢为她拭去泪水,说道:“孩子,妈来看你来了,你年轻,得了病不要紧,就会好起来的。”
程太太也道:“是啊,上海的名医都请来了,他们诊病非常尽心,再服几帖药一定会渐渐好起来的。”又向若英笑道,“刘太太,你陪女儿谈谈吧,好久不见了,母女俩温存一番,会比吃药还灵哩。”
百年也向岳母道:“妈妈,我去请医生来会诊,过一会就回来。”又向舅爷大缙拱手告辞,跟了程太太离开了。大缙上前向姐姐问候,耿莲也过来给小姐请安。佛宝强颜欢笑道:“我太想家了,今天总算又见到亲人,亚辛(大缙的乳名)长高多了。”
于是母女俩絮絮谈了别后的情况,佛宝告诉妈妈:“前年爸爸从北京避难回到上海,常常来看望公公,来时总和我谈上几句,还带我和百年到安庆里家中吃了一顿晚饭。我请他回淮安看看妈妈,他说没有时间了,后来就又去了北京了,大概始终没有回来过吧?”
“孩子,你爸爸变了心,哪里会再回到淮安来。他在前年四月又娶了一个姓郑的女人,带到北京去了,不但不要淮安的家,连安庆里家中的两位姨娘也丢下不管了,这次我在淮安发了电报给他……。”
耿莲在旁听了着急,怕主母说出老爷不肯来上海探望女儿的病,惹得小姐伤心,连忙接话道:“老爷已经有了电报来,说是就要动身来了。”
若英醒悟过来,也点点头道:“是啊,你爸爸就会来的。”
佛宝说是口渴,丫头捧着小茶壶凑在她的嘴边喝了几口,叹了口气说道:“妈妈,我的病恐怕是没有救了,哪有吃了这许多帖药一点也不见好的。想不到年轻轻就病得这般光景,想到家中亲人,犹如万箭穿心,令我割舍不下。妈妈没有我在,若是爸爸欺侮了,没有人帮您。”说罢,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若英搂住佛宝也伤心地哭了,耿莲劝说了好一会,两人才止住了哭。佛宝兴奋过后,又觉神思恍惚,朦胧欲睡,合上眼,本拟稍稍养一会神,不料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耿莲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罗帐,请若英来到门外,轻轻说道:“太太,小姐的情况不好,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少爷快和亲家老爷商量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恩培夫妇就住在西厢房,见若英出来,忙邀她母子进屋内商义,恩培道:“沪上中医名家都请遍了,目前惟有请洋人医生,租界内德国医生、日本医生都有,可是我不熟悉,听说罗叔蕴先生正在上海,何妨烦他转请日本医生来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洋药能治媳妇的病。”
若英喜道:“亲家老爷这个主意很好,就赶快请日本医生吧,亚辛,你知道罗叔的住处吗?”
“罗叔就住在安庆里附近,我跟爸爸去过,现在我就去找罗叔,今儿天色晚了,明天再陪了医生来吧。”
大缙匆匆走了,恩培又道:“铁云颇通医道,女儿又病得这么重,也应该请他赶来商量。恰巧太谷同仁打算在上海聚会,因为黄三先生已经卸了泗水知县回到泰州,毛实君又正巧升任江南制造总局总办,愿作东道主,准备广发函电,请教派中人都到上海来聚首,铁云知道了是必然会来的。刘太太,我们各自发一个电报给铁云,催他速来,电稿统由我来拟发好了,您的意思怎样?”
若英谢道:“这样太好了,就偏劳亲家老爷操心了。”
两份电报立时发出去了,罗振玉陪了日本医生也来看过了,诊断是产蓐热,开了些药,佛宝服后并不见效,病势仍然一天天地沉重,到了四月十八日这天傍晚,佛宝怀着对老母的忧虑,凄然长逝了。若英抱着女儿千呼万唤醒不来,抢天呼地弥补不了这一场无穷的悲痛,她终于哭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庆里楼下东厢,时间已是当天的深夜了。
若英悲悼心爱的女儿,哭干了泪水,三天不曾进食。铁云于廿一日抵达上海,他雇车先到昌寿里探望了大哥,奇怪的是这位大老爷刘孟熊竟对胞侄女佛宝之死一无所知。铁云然后驱车来到安庆里,敲开了门,劈面见客堂里坐着大缙在看报,从容问道:“妈在家吗?”
大缙放下报纸站起来,含了泪水答道:“姐姐去了!”
“啊!?”铁云的脑子里轰了一下,“来迟了!”急忙问道:
“哪一天过去的?”
“十八日傍晚。”
“三天!只差三天!妈呢?”
“在东厢躺着,她也病了!”
铁云急忙跨进东厢房,若英和耿莲主仆都听清楚是他来了,罗帐半掩,若英反身朝里卧着,耿莲勉强站了起来,冷笑道:“二老爷是大贵人了,三个电报才把你请了来!”
“该死,来迟了一步!”铁云走到床前犹豫了一会,温和地说道:“若英,接到头一个电报,实在是替河南豫丰公司和福公同草拟矿务章程,一时抽身不开,总以为佛宝的病一时不致有大变化,不想走得这么快。现在还有什么话说,女儿都不在了,我这个老子能不受到谴责?我内疚,我该死,一百个错,一万个错,我会负疚一辈子的,请你原谅,实在不是存心荒唐。”
说了好一会,若英依然朝里卧着,一声不吭。耿莲道:“二老爷,人都不在了,不用赌神发咒假撇清了。你刚下船,上楼去歇息吧,也让太太安睡一会儿,她已经三天三夜不进粒米了,若再气她,恐怕要跟着佛宝小姐一块儿上西天了。”
铁云惊慌道:“都是我不好,给太太请了医生吗?”
“太太不愿意,她说‘佛宝才二十岁就上路了,我四十四岁,已经活得太久了,还想再活什么?’”
铁云坐下来敲敲脑袋,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只得雇车去派克路程宅,在佛宝灵前哭奠了一番,算是尽了心了,当时略有些难过,等到晚上写日记时,这一点点愧疚的心情也全然消失了,日记中只记下寥寥十几个字:“先至大哥处,略谈。往衡氏处,知佛宝死,往哭焉。”
铁云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很多,这以后在沪的日子,或谈银钱生意,或至天仙戏园看京戏,在张园看髦儿戏,或看洋人马戏,或去妓院应酬作乐,或为安香选购首饰,少有闲暇。每天早晚也去若英房中转一圈,问候起居饮食,无奈若英总是面壁而卧,不理不睬。
四月二十五日铁云与太谷教同仁毛庆蕃、程恩培、卞德铭等十七人恭奉教中南北两宗掌教归群先生黄葆年与龙溪先生蒋文田聚首于愚园,决定由毛、刘、程三人筹措经费,在苏州设立书院,请黄蒋二人联合讲学,以宣扬太谷教义。以后果在苏州葑门内十全街租了一位富户的大宅院,有屋百余间,办起了规模宏伟的书院,称为“归群草堂”,清寒学子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每天开饭十七八桌,盛况空前。后来葆年病逝,刘鹗出了事,同仁星散,书院才渐渐式微了。
愚园盛会的第二日,铁云接到安香来电,说是病了。也是两人有缘,女儿死了,若英受了偌大刺激,不饮不食,眼看难以支持,铁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明知安香娇气,小小不适也当作一件大事,仍觉牵心挂肚,当晚日记中写道:“虽明知其无恙,心不能不为悬悬。”再不能在上海安心逗留下去了,决定提前回北京,犹恐回京太迟,又将买给安香的首饰托福公司哲美森先几日带回北京,随即于五月初五日搭乘招商局新丰轮离沪北上。离家前,铁云耐着性子再一次去若英屋中和她告别,若英正坐在梳妆台前,由耿莲为她梳发。铁云看了看镜中的若英,笑道:“若英,你养息了几天,气色好多了,大安了吧。”
若英恨恨地说道:“可惜我死不了,死了就大家趁心,少了烦恼了。”
铁云笑道:“这一回是我不好,你生我的气,我给你赔过不是了,老夫老妻,就包涵些吧。北京福公司有要紧的事情等我去办,我不能再停留了,决定今天回北京去,不能多陪你了,请你原谅。”
“哼,我还敢要你陪吗?你在上海十来天,魂也不知到了哪里去了,女儿辞灵,出殡,哪一次你去过了?出殡那天,我病得昏昏沉沉,也硬撑着由耿莲搀扶了去为女儿送灵,直至京江公所,看着女儿的棺柩停在那阴森森一大批棺木中间,无人作伴,我心痛如割、又昏倒在地,那时的你呢?那一天你做了些什么?你一整天上饭馆,逛窑子,看马戏,你还像是做父亲的人吗?”
“哎呀,若英,你误会了,那都是不得已的应酬啊,义善源银号的焦掌柜焦乐山,瑞嘉洋行洋大班邵依克,还有庞道台,那是老前辈,又有要事商量,能够抽身不顾吗?我已和绍周打过招呼,他熟悉我的朋友,也说那些应酬不能不去,出殡的事反正有他调度,可以不必参加了,你想想,我是那么硬心肠的人吗?”
若英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好吧,送走了女儿,我也该回去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别向谁告别了,若是记得家中还有老太爷、老太太的墓茔,清明时节来上个坟,尽一尽孝道,若是记不起了,也只能算了。现在都往上海跑,往北京跑,大老爷一家都来上海了,我若是也学你们的样,带了亚辛到上海租界来另租一处屋子,不用操劳家事,成天打打麻将牌,享享福,清清净净过后半辈子,你那淮安老家还成个家吗?”
铁云急了,连忙打躬作揖道:“若英,别生气了,淮安老家还得你支撑,安刘者若英也,你这棵顶梁柱若是抽身走了,刘家大厦就屋坍墙倒,全散了。请你念在昔日的情义,把淮安的家再维持下去吧,虽说我们在外面风光甚好,总得为儿孙留个退步,若是我不在了,儿孙回到淮安还能不愁衣食居住,这都得感激你了。”
耿莲在旁劝道:“太太,老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看在二十几年夫妻面上,就原谅了老爷吧。”
若英忽然严肃地说道:“铁云!现在想到了要为儿孙留后步!可是你实际干的却是在掘断自己儿孙的后路啊!”
铁云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若英道:“前天罗先生来看你,你出去了,亚辛请先生坐了一会,他对亚辛说:‘令尊前年在北京自作主张,从俄国人手里买了大批太仓存米,平粜给城中难民,虽然是做的好事,可是未经朝廷批可,将来认真查办起来,犯了盗卖太仓官粟的罪名,是要抄家充军的。现在军机处有王中堂给铁云顶着,万一不在了哩,还能永远保铁云无事吗?’我想罗先生的话很有道理,若是果真如此,儿孙岂不一贫如洗,还能不愁衣食?”
铁云闷闷地思索了一会,说道:“我想不致于闹到这个地步吧?既然你不放心,不妨把家中存在钱庄的款子换个户名,至于田地房产那是没法遮盖的,只能听其自然了。”
“待我回去再想办法,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今后行事务必小心,站稳脚跟,不要冒冒失失,招人攻击,为了贪图赚钱而弄得倾家荡产,合家受害,那就太不划算了,你应该多为家门,为儿孙着想。”
铁云笑道:“若英成了噜苏老太了,我干的都是利国利民的正经事,怎会落到那样不堪的下场。”
铁云雇车搭船去了,第二天,若英也带了大缙和耿莲回淮安去了。佛宝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若英凄凄惶惶,觉得格外地孤独,原先使不尽的勃勃生气,突然忧忧郁郁地骤然失色了,她回到淮安,在惜阴堂辟了一座经堂,安上一座镀金佛龛,龛中供的玉佛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英将家务交给耿莲管理,一心皈依佛门,木鱼声声,参佛诵经,全副精神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仙神世界中,祝祷佛宝超生天界,祈求上苍降福刘门,免遭不测的灾祸……。
老残遗恨--四十三 铁云厄运重重,可是文学名著《老残游记》却在这时候诞生
四十三 铁云厄运重重,可是文学名著《老残游记》却在这时候诞生
铁云回到北京,才知京中大乱之后,病疫流行,家人刘升病死,代步的老灰马也病死了,安香病了一阵幸而痊愈,李贵是铁打的身子,安然无恙。安香埋怨铁云不该出门那么长时间,接了她生病的电报也不马上赶回来,铁云少不得亲热温存了一番,说道:“我本打算五月底回京的,接到电报,急得不得了,做梦都是回到京中和你重聚,所以回绝一切应酬,才几天就动身回来,你说我的心不都在你的身上了?”
安香这才回嗔为喜高兴起来。铁云问她,哲美森带回来的首饰收到了没有,欢喜不欢喜?安香嫣然笑道:“都收到了,亏你放在心上,究竟是上海的款式,精巧得很,可惜病了,还不曾戴过哩。”
铁云笑道:“明天请笙叔与子谷夫妇、虞希、梦青,和福公司几位洋人来吃晚饭,你把它们戴出来吧,也让大家欣赏欣赏。”
铁云回京后,加紧为福公司办事,河南矿务章程已由河南抚台报到朝廷,又有御史郑忍赞上章弹劾代刘鹗出面的翰林检讨吴式钊和预丰公司程恩培,“惯办矿务,借端渔利。”幸亏庆亲王和王文韶帮忙把弹章压了下去,奕劻命吴式钊先与罗沙第在借款合同上画押,为了敷衍外界舆论,在批文中添了一段滑头的官样文章:“由河南巡抚刘树棠随时察看,如果有从中渔利情事,即行撤换。”随即,为运输河南矿煤而兴建的泽浦铁路道(道口)清(清化)段(今河南滑县至博爱)也动工了。泽浦铁路全线从山西泽州(今晋城)到江苏南京对岸的浦口,准备将晋煤经火车运到长江沿岸码头,然后转船运销海内外。
奕劻和王文韶后来都得到了福公司酬谢的股票,票面共有八千英镑之多,约值十万银元,当然也少不了有铁云的一份,有股票,也有现银。那个时候向洋人借款都按九折实收,而且是明明白白写在合同中的,以刘鹗经手的道清铁路借款为例,合同要点是:
借款数目 英金七十九万五千八百镑
折扣实数 九折
合七十一万六千二百二十镑
长年利息 五厘
借款年限 三十年
借款公司 伦敦福公司
扣下的那个一折(百分之十),称为回折,或是佣金、手续费,便是当时中外经手人的“合法”好处。盛宣怀就曾拿了不少借款回扣。当时上海租界上的洋行买办,除了几百元固定月薪外,全靠佣金和杂项收入致富,进出口贸易佣金大体是百分之三左右,一般洋行买办一年回佣收入上万元,多的如汇丰银行和怡和洋行买办一年五万元,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大买办郑伯昭一年佣金则达五十万元,刘鹗几年才得一次千分之一的借款佣金,大可不必大惊小怪了。
除了河南煤矿以外,铁云又为福公司联络杭州在籍内阁中书高子衡,借款开采浙江四府矿产,已由浙江抚台奏请皇上批准。铁云不满足于这些成就,那灵敏的头脑和超越同时代人的经济意识,使他跳出矿路的范围,计划开辟另一番经营天地。他想,既然泽浦铁路的终点是浦口,那个地方将来必定会繁荣起来,地皮价格也会飞涨,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泽浦铁路的事,(津镇铁路计划则是在三年之后才有人议论改为津浦铁路),何不抢先在浦口一带大量收买江心洲廉价地皮,将来经营商埠,建造车站、码头、仓库、商店、旅馆、民房,或者将土地零星分割,高价转售,既繁荣了地方,也取得高额收入。他想定了主意,便写信给亲家程恩培,说了自己的打算,请他转问太亲翁、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有无兴趣合作办一个浦口地皮公司,收买地皮,经营商埠。他在信中写道:“令尊大人总馆长江水师虎符,威镇一方,熟悉当地情况,声望夙著。出面收买江心沙地,必定省却许多周折,而仆略谙经营之道,添为绿叶,追随太亲翁左右,当可附骥尾而凌霄汉。”
恩培把铁云的意思转告了父亲,文炳钦佩铁云的眼光,也想从中发一大笔财,两下里一拍即合。这一年的八九月间就由程文炳开始陆续代买下浦口江心沙洲的土地,也为福公司买下了一些,不过是用镇江人茅金声的名义,以免受人责难。这里,铁云又为自己埋下了一个祸根,洋人是不许在非通商口岸的内地擅自买地的,铁云虽用了障眼法,借用姓茅的名义,可是此人怎会和福公司罗沙第等相识,明眼人一看即穿。
一向做事大胆冒失的铁云没有想得这么深,他得意地度过了光绪二十八年这一年,办洋务,玩古董,处处捷报,梦想有一天成为中国的地产大王,好不兴头。北京城中古董铺晋古斋、输文斋、尊古斋、萃古斋、大观斋、清晖阁,时时有他的足迹,一年玩古董就花了一二万元,还觉是“阔得穷极了。”
谁知乐极生忧,第二年早春乍暖还寒的时候,王稚夔驱车来访,他们是在一起玩乐惯的,平时脱略形迹,无话不谈,今天寒暄了几句,忽然皱了眉道:“铁云,树大招风,你又被人告了。”
“又是哪一位都老爷?”铁云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稚夔正色道:“这回可不一样,是浙江留日学生上的公禀,指责你和浙绅高子衡君盗卖全省矿产,说是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其余皆是阁下独得,军机处看了这份公禀都哄动了,说是刘鹗发了大财了,怪不得为洋人办事这么起劲。”
铁云气得涨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相信吗?”
“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还替你在军机堂辩护。说是浙矿的事,浙江抚台奏报上来,已在去冬批了依议,公禀上夸大其词,不可深信。为此还和鹿尚书(鹿传霖)呕了气,因为他说家父袒护你。虽然后来众军机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难保今后不再冒出别的枝节来。所以家父嘱我转告,别再与福公司扯在一块儿了,见好就收吧,最好暂时住到南边去,万一风吹草动有个退步。”
铁云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会,才叹口气道:“举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独了。承中堂厚爱,没齿不忘。福公司那边我就去通知他们,准备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以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刘鹗和福公司没有什么牵连了。至于离京的事更好办,内人是湖州人,来到北京后乡思浓郁,一直水土不服,时时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买了些荒地,打算办个地皮公司,也应该回去照料。请上复相国,刘鹗一准尽早离京回上海去,走的时候当来相府辞行。”
稚夔告辞后,铁云先去上房和安香说:“北京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在南京浦口买了地,准备大干一场,必须回南边去经营。你不是想家吗?我们过几天就动身回苏州吧,你看怎样?”
安香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太好了,我做梦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亲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热闹惯了,家务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苏州时还好,离南京娘家近,想家了,买一张火车票,到镇江转乘轮船,转眼就到了。可是来到北京,除了淑芳姐姐,没有一个亲人,寂寞死了。况且家中大小杂事男女佣人都要时时来问我,烦死了,我真不是主妇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睁眼闭眼,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来打扰我吹笛拍曲,吟诗弹琴,就很好了。”说罢自己也觉好笑,竟捂了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铁云握着安香柔嫩的小手,抚摩着道:“安香,你这双纤手就是只该弹琴吹笛的,家务事交给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来。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盐,岂不把一身灵气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动身。”
铁云又去福公司和罗沙第谈了要回上海去长住,不再担任北京福公司买办了。罗沙第听了,又是摊手,又是耸肩,一股劲地摇着两个指头,操着洋泾浜华语说道:“不,不!”然后又皱眉又摇头,咭哩呱拉说了一大堆铁云听不懂的洋话,铁云看模样知是挽留,果然漂亮的金发小伙子沙彪纳翻译道:“罗沙第先生说:‘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公司不能没有你,以后还要借重,你尽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还是要请你办下去。’”
最后决定双方继续保持关系,原来由铁云任用的北京福公司两名中国雇员仍然继续供职,但是对外来说,铁云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员了,说穿了不过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罢了。
铁云又向京中亲友一一道别,子谷、笙叔和沈荩、连梦青等先后为他饯行,于是铁云夫妇离京赴津转船南下。
这时上海英美租界已经扩张到西至静安寺和延平路一线,东至杨树浦大片地区,改称公共租界,法租界也从上海县城向西扩展至现在的重庆中路一带。十里洋场尽是商店、洋行、戏园、赌场、妓院和鸦片烟馆,还出现了自来火(煤气)、自来水、电灯、汽车,并正在筹备电车公司,商业畸形繁荣,成了中外淘金者的乐园和华人寓公的乐土。另一方面,由于清廷的政治势力在这个国中之国的租界上不能为所欲为,革命党人和维新人士结社集会,议论国事,也十分活跃,民族资本家则在这块土地上兴办了许多工厂公司。
铁云的轮船靠上十六铺码头,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贵去雇马车,那时虽有人力车,究竟不如马车体面。铁云站在路旁东张西望,忽见一群长袍马褂的绅商和随从司事人员从旁边一座码头大门出来,领头一人半百年纪,精神健旺,停下步来指着黄浦江向身旁的同行者说了些什么,那些随从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聆听着,都道:“状元公放心,一切都齐备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这个时候包管一座崭新的大达码头出现在这块工地上。”
状元公便是张謇,只听见他严厉地说道:“有决心还要有行动,我要你们拿行动给我看,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大达轮埠公司的第一条轮船一定要投入从上海到汉口的客运,和洋商轮船公司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讲,我另请别人来干。”
众司事都抢着道:“季翁放心,到时候只早不迟。”
张謇点点头和几位绅商分别踏上路旁的自备马车走了,随从们又回进码头大门去。铁云仔细瞧去,门旁挂着的招牌乃是:“大达轮埠码头筹备处。”铁云咋舌道:“乖乖,这位张季直果真干出成绩来了。”
安香道:“老爷认识这位状元公吗?”
“认识,我们还打过赌哩,七年前他劝我不要办洋务,要脚踏实地办实业,办教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无成,他竟办起了火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和别的许多事业,又从南通闯进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输了。”
铁云狠狠心道:“我不承认输,我还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办成了,一定比大达轮埠公司强,过几年再论高低吧。”
李贵雇了几辆马车来了,铁云等先至安庆里歇息,然后送安香去苏州胭脂桥旧居,铁云则在沪苏两地不时往返。
不料进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热得喘不过气来,都说还是北方的夏天凉快,连梦青忽然冒着酷热如火的六月大伏天从北京来到,换了一身派力司西装,辫发盘在头顶心上,草帽压得低低的,轻轻敲开了安庆里刘宅大门。李贵开了门,梦青一闪而入,急命李贵闩上门。李贵愣愣地认不出来,说道:
“您老是谁啊?别跟我逗着玩!”
梦青除下草帽,说道:“大老李,不认得我连梦青了?”
李贵慌忙请安道:“连老爷,您这身洋人打扮,我可认不出来了,咱还以为是东洋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会,我请老爷下楼来。”
铁云已听到天井里的谈话声,急忙从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梦青,你坐一会,我就下楼来。”
李贵引梦青入客堂沙发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烟,梦青也不客气,取了一支点燃吸了起来,只听见楼梯一阵轰响,铁云穿着白纺绸短褂裤,快步奔下楼来,见梦青穿着西装,头顶上盘着发辫,不禁大笑道:“士别三日,梦青也洋化了。”
梦青苦笑道:“一言难尽,不得不如此,到你书房中长谈吧。”
于是两人进了西厢书房《抱残守缺斋》,掩上门,梦青叹道:“铁云,出了大事了,虞希死了,死得惨极了!”
铁云大惊道:“是自立军的事发作了?”
“不是,若是为自立军而死,倒也轰轰烈烈,英名长存,谁知却是为了写给《天津日日新闻》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约》的新闻稿子闯了祸。”
“啊呀,我读过那篇新闻,当时不知道是谁写的。”铁云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虞希写的,一定为他捏一把汗,劝他赶快出京避祸。”
梦青脱去西装,用力摇着折扇,说道:“现在懊悔来不及了。这份丧权辱国的《中俄密约》虽是李中堂出面,实则是西太后的主张,要想联俄制日,所以答应给俄国一些好处。《天津日日新闻》登出来后,立刻哄动了国内外,引起了中国留日学生和国内各界人士的反对,各国公使也纷纷向外务部责难。西太后大发雷霆,命令步军统领衙门赶紧把泄露机密的人抓起来处死。不知他们怎么侦查到这篇新闻是虞希写的,一天深夜把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斩首,可是自古以来夏天不能处决人犯,于是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个钟点,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烂开来,满地血肉斑斑,却仍然没有断气,最后用绳子勒颈,才活活将虞希勒死了,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说到这里两人眼中都泪花闪闪了,沉默了一会,铁云叹道:“虞希为揭露朝廷黑暗腐败而死,死得壮烈,不亚于自立军的起义,他是当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们为他在上海立个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给上海报界,预料上海民众也会起来为他悲愤为他抗议的。”
梦青道:“这事只有请你出面去办了,我被看作虞希一党,也在政府通缉之列,是躲到北京英国公使馆,由他们设法掩护我出京的,现在不得不暂时住在上海英国领事馆内,免得政府密探追踪,惹出麻烦,过几天风声过去了,才能搬出来住。”
铁云道:“以后就住到我这里来吧。”
“不了,我还要把乡间的家眷接出来,总须另外再租一处房子。”
铁云思索了一下说道:“马眉叔兄在受文义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条弄堂房子,名为‘眉寿里’,眉叔虽已故世,马太太还是很熟的,我替你去问她租一幢房子,租金必不会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托了。实不相瞒,此番只身逃出京来,除了随身带了一些现钱,其余一切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又不能抛头露面出去做事谋生,正为此踌躇得很。”
铁云安慰道:“朋友急难相助,义不容辞,有愚兄在,老弟尽可无忧。”
梦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义,可是我的脾气却也耿介得很,很不愿受朋友的资助。我有个朋友在商务印书馆做事,他们馆里出版一份小说月报,名为《绣像小说》,稿费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写一部小说寄了去换饭吃,穷途末路只能如此。”
铁云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还有这样一条谋生的行当!
你若写成了,先让我拜读。”
“那当然。”梦青苦笑道:“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还要你指点哩。”
次日,铁云将沈荩被杀消息告诉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办报,《时务报》停刊之后,又于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创办《中外日报》,鼓吹推行新政,反对革命党人,在国内颇有影响。听了沈荩的消息,也极悲愤,当即写了一篇新闻稿,在《中外日报》上登了出来,立时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动,不论革命党或是维新派,纷纷在张园集会通电抗议清政府的残酷暴行。铁云又去见马太太,为梦青租了眉寿里一幢两上两下的石库门房子,家具也为他购置陈设好了,梦青合家住了进去。不几天,以庚子之乱为背景,讽刺官场腐败的小说《邻女语》陆续脱稿了,署名“忧患余生”。铁云每篇都细细过目,并从第五回起加了评点。梦青将小说稿交给了《绣像小说》主编李伯元(即是《官场现形记》的作者),从七月份起登出来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费,哪够梦青一家开销。
铁云为朋友办事向来讲究义气,能把心都掏了出来,明知梦青在危难之中,怎肯袖手不问,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钱物,如何帮得上忙,踌躇多日,不曾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这天梦青又送《邻女语》的续稿来,坐在书桌旁读着当天的《中外日报》消遣。铁云评点完了,忽然触动了灵感:“看来写小说并不难,何不我也写一部出来,让梦青拿去换钱,这是文人之间风雅的事,想必他会收下的。”于是搁下笔道:“梦青,读了你这几回小说,那些隐藏于嘻笑怒骂之中的微言大义,我都评点出来了,好让读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觉我也有些手痒,打算也写一部小说出来,送给你去换稿费,这总可以了吧?”
梦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个热心人,你写吧,倒不是为了几文稿费,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笔,定能写成一部哄动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华报》上的《官场现形记》不就风靡了上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助吗?”
铁云沉思了一会,说道:“自从‘拳乱’之后,国人愤恨政府腐败无能,出现了专写贪官污吏的谴责小说,李伯元写的《官场现形记》讽刺贪官,确实刻划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写,就俗了。我若写,便不再写贪官而写清官。”
“哈哈,人家骂贪官,你却捧清官,写了出来也是拍马小说,有人愿看吗?”
“梦青,你被我的话弄糊涂了吧?我说的清官是以清廉为名而残害民众为实的那些昏官,如毓贤在山东曹州府的所作所为,号称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贿赂,却以捕盗为名,用站笼杀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写成小说,一定新鲜得很,会没有人看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不同凡俗,写来定很有趣。你写吧,先写几回让我送给李伯元去,他一定会欢迎的。”
梦青走后,铁云兴致勃勃地坐到书案前,摊开稿笺,提笔略一沉吟,便如飞地落笔下来:
话说山东曹州府与直隶、河南、江苏三省为界,边野荒村,颇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贫,盗匪出没无常,历任府县为此坏了官的已有好几起了,因此合省官员提起曹州府视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监生出身的满洲旗人,姓玉名贤,走了山东抚台庄宫保的门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铁云写到这里搁下笔,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忽然摇摇头,拿起稿笺揉作一团扔到字纸篓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写过小说,看似省力,其实不简单,哪能写得这么直这么露!大概是对毓贤印象太深了,提笔就想到他。照这么写法,必然是两三回就换一个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饭,总得有个连贯的故事。怎么写法好呢?”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沉思,望着墙上悬挂的仇十洲工笔重彩仕女画怔怔出神,脑中不断奔涌翻腾着数十年所见所闻,欢欢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诸种悲愤不平之事,大清帝国没落了,北京街头亲王背尸,尚书担粪,胶州湾(青岛)、大连、旅顺、威海卫、广州湾一座座港湾的被侵占,黄河决口时灾民的哀号,曹州府的站笼,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来晃去。当然也有京中大臣对他的诬害,特别是那个刚毅,还有新近发生的沈荩的惨死。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济南秀丽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纽出神入化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扬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会…… 够了,够了,要写的东西太多了,都是自己亲身目睹耳闻的,就让自己在书中扮演一个角色,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联起来吧。想到这里,犹如拔云雾而见青天,高兴地笑了起来。小说的内容和写法大致有了头绪了,自己是小说中的主角,总得另外取个名号,就取铁云的谐音,姓铁名英,又因他的书斋名为“抱残守缺斋”,就用它中间的“残”字,号补残,又称老残。那么老残如何串联全书呢?他重新踱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捧了头默默思索,想到自己一生东西南北飘游不定,古人称做官为游宦,做幕僚为游幕,把行止不定的羁旅生活用一个“游”字来形容,再恰当没有了。老残若串联全书,就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官或作幕,也不能经商开铺子,想到自己懂医,江湖上有摇串铃行医的走方郎中,不如让老残扮演一个颇有学问和侠义之气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据书中情节自由自在地把故事敷演下去。“对,这是个好主意!”
铁云得意地抬起头来,取出一支雪茄烟,咬去烟头,点燃了,喷出一圈青烟,仿佛烟中出现了四个大字:《老残游记》,他笑了,多么自然的书名!正想接下去构思如何写开头的第一回,忽然罗振玉来访,带来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国维撰写和翻译的文章,说道:“王国维是个人才,他到通州师范学堂教书,你少了一位得力助手了。”
“这是张季直的面子,推托不了,本来邀我去主持校务,我抽身不开,让国维去教一年书就回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在大达轮船码头外面看到张季直,他正有事,没有上去招呼。他的局面越办越大了,又办起了轮船公司,过去以为他是书生说大话,不料竟一一实现了。”
振玉笑道:“你们不是打过赌吗?恐怕是你输了。这几年张季直以状元公弃官回乡,脚踏实地办实业,识见明远,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带种棉花的,纺纱织布的,几十万人靠他吃饭,地方上则靠他繁荣经济,兴办教育,南通因张謇而出了名,人家都称他张南通。人以地名,过去只有执政大臣才有这项殊荣,如曾湘乡,李合肥,张南皮,如今季直被誉为张南通,则成了在野的无冕宰相了。”
铁云微微惆怅道:“大概是我输了,想不到张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远见,不能和他比了。我白辛苦了这些年,虽然为国家开矿筑路办了些事,也捞了些回佣,实则都不能算是我的事业。到头来一事无成,反不如季直办一样看得到一样,海内都知道大生一、二、三厂是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是张謇的,淮潍实业银行和面粉厂、铁冶厂都是张謇的,通州师范学堂也是张謇的,财也发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没有一样可算是我的,倡议的北京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上海五层楼商场、织布厂、航运公司、杭州铁机织绸厂,湖南炭素炼钢厂,都是空谈,没有一样能办成,看来我没有张季直办事业的韧性,好高鹜远,有头无尾,所以难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办实业,办一样,成一样,走的是名利双收的大道。你则全力办洋务,以其余力办厂办公司,全凭兴趣办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况且又想走小路侥幸成事,其实得不偿失,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是你们二位最根本的不同处。你现在收买浦口地皮,也是一种侥幸心理在驱使,企望将来地皮涨价,坐享厚利,这哪是办实业?我劝你还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了。”
铁云不悦道:“叔蕴,你又来扫我的兴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愿听,就不谈了吧。”
于是两人赏览了一会碑帖,振玉说起林枫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经以一万元的高价卖给一个日本古董商人了。
铁云笑道:“好啊,这可是个好价钱!”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脱手的,不能不让日本中间商人赚一票,如果自己到日本去兜售,还可以卖高一些。”
“想得好,以后有事去日本时,不妨带些古董去卖,不但路费花销赚回来了,还能捞它一票。”
振玉吃过晚饭回寓去了。铁云这才凝神静气执笔写起了《老残游记》,于是白天应酬办事,夜间信笔写上数页,少的时候只写一页,稿纸用的是八行笺横过来,以蝇头行楷直写,每页十六行,约四百字,无非借题发挥,抒写忧国忧民之情和胸中的种种抱负和感慨,织成故事,缀为小说。当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动,次晨交给家中出孰先生汪剑农抄录清楚送给连梦青。梦青读了第一回中老残在山东登州府东门外蓬莱阁下的梦景,便知是影射当时中国的现状。蓬莱阁所见的帆船象征中国,船长二十三四丈是当时行省的数目,管舵四人意为军机大臣,“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喻东三省;船上扰乱情形,象征戊戌政变,高谈阔论者代表当时维新志士,被人骂为汉奸的热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讽铁云自己。当时看了一笑置之,虽觉文笔通俗有趣,并未见特别出色。及至读了第二回关于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说大鼓的精采描写,不觉为铁云罕见的才气所惊倒,然后又细细读了中间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梦青闭上眼,仿佛身在济南明湖居大鼓书场,听白妞黑妞的演唱,余音袅袅,犹在耳际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铁云刻划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细腻,感人如此之深,若是登了出来,一定哄动上海!”
《老残游记》于当年八月在《绣像小说》上问世了,后来为了商务印书馆删去书中宣扬三元甲子预卜吉凶迷信和攻击“北拳南革”(义和拳和革命党)为妖魔鬼怪的第十一回,双方闹了意见,梦青停止售稿。两年后,铁云补写了第十一回,又续写了第十五至二十回,是为初集,光绪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闻》上重新连载。果然以他优美动人的文笔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书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无数读者,跻身于中国文学名著之列。当时铁云用了“鸿都百炼生”的笔名,社会上不知作者是谁,直至铁云故世之后数年,才由刘氏后人正式宣布,从此刘鹗之名与《老残游记》并传于世,书中有些段落且选为学校语文教材。
刘鹗的洋务买办生涯即将过去,在最后厄运降临之前,忽然写了《老残游记》一书而蜚声海内外,历时近百年而不衰,岂是刘鹗当年信笔写来所能预料到的?
老残遗恨--四十四 浦口买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
四十四 浦口买地事件,大哥孟熊之死
莽莽荡荡的长江水,闯过无数悬崖峭壁和急流险滩,奔腾激盈,冲出最后一座峡口,终于进入了一马平川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它疲倦地安静下来了,敞开胸怀,纳入了无数条欢畅来归的南北水流,江面开阔了,浩浩瀚瀚,漫无边际,伴星光,窥月华,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沧桑变化,淤沙沉积,江水东流,渐渐地在江心中浮出了一座座沙洲。进入安徽、江苏,地势更为平衍,沙洲也愈积愈多,光是那南京与对岸浦口附近的江中就先后涌出了许多处。初起时随着水势大小忽隐忽现,渐渐地屹立在水面之上,日晒月浸,仿佛得了天地的灵气,那沙洲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了。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有人在荒洲缆舟晒网,也有顽皮的渔家孩子上去奔跳玩耍。又过了若干岁月,荒洲荆棘丛生,有了像样的规模了,于是有那善用心机的财主大户,或是赌光了家产的懒汉,偷偷地带了竹木标杆和“某某堂业田”的石碑上了沙洲,插下旗号,竖了石碑,占地为主,就把洲上的荒地囊括进自己的名下了。然而后来者不甘心别人捞了便宜,于是财大气粗的老爷们纷纷带了护院家丁上了沙洲,拔去穷光蛋的旗号,换上自己的。绅士老爷们则客客气气地在大烟铺上瓜分了那些荒地,甚至故意不分地界,因为沙洲还在日涨夜大,如果划分死了,那么新涨的土地都被沿江的地主占有了,而他人则一无所得,于是只笼笼统统将沙洲划分一下。如九濮洲,由十二户老爷占有,全洲土地分为“元亨利贞”四个字号的地块,每个字号占地约一千六百多亩,再分三股,每户占一股。这些老爷们上县里打了禀呈,明里缴纳了若干两银子的契税,暗里又孝敬衙门中人一笔好处,那也有限得很,因为都认为这些绅士老爷们是傻瓜,纵然占有了江中心的荒洲,要到哪一代的子孙手中才能开成熟地,招人种田收租?可惊的就是有那些有眼光的地主老爷们,反正地是白占来的,稍微花些银子上税就得了几百亩沙地的地契,只合到一两银子一亩,何乐而不为?
可叹老地主直到临死,那荒地还是荒地,还在晒太阳,儿子手里也是如此,孙子手里仍然风霜雪月浸沙洲。有那不争气的儿孙,家道中落,穷极无聊,就把这些没有佃户,不长庄稼的土地典卖出去,地价也不过上涨到三五两银子一亩,还是十分十分的便宜。又到了孙子的孙子手里,差不多就是刘鹗买地的那个年头了,荒洲仍然是荒洲,老百姓安土重迁,浦口沿江陆上尚且荒废了不少土地,谁还有兴趣到这个只能生长柴草芦苇的荒岛上来租田垦荒。于是夜夜只有月华伴着它们,轻涛拍岸,星星在逗着它们眨眼,连鸟儿也不肯长留,稍停一会,梳理一下翅膀,又扑腾腾地飞得很远很远的了。
到了光绪三十一年间刘鹗伙同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买下了江浦县九濮洲元亨两个地块的全部六股土地和永生洲的一小部份——一股二毫五,合计约三千八百九十亩,其中铁云名下一千九百四十五亩,此外又用镇江丰和洋行买办茅金声的名义,为福公司买下邻近浦口的六合县梅官营、卸甲店沙洲若干亩土地,并且都顺顺当当地领到了江浦和六合县衙发给的过户地契,这一切当然叨了程文炳的光。
其实这些沙洲远处浦口岸线之外的江中,纵然浦口辟为火车终点站,陆上地皮足够建造车站和附属仓栈码头的需要了,谁有巨额资金来开发离开浦口那么远的江心沙洲?即使造了房屋仓库,无桥可通,大量物资周转,全靠小船驳渡,如何使得?不过是铁云一时兴起的空想罢了,谁知竟因此弄得家破人亡。即使没有人出来和他作对,也不过和他办的其他事业一样,热热闹闹一阵,转眼又是烟消云散。
说来十分可笑,荒洲晒太阳,无人过问,一旦刘鹗和程军门收买下来,便成了哄动江浦一带的头号新闻。
却说江浦县城居住了一位致仕的员外郎,名唤陈浏,字尚斋,原籍镇江,做了多年的外务部司官。此人外貌慈眉善目,似乎是个忠厚长者,实则心地龌龊,刁钻阴险,正才欠缺,歪才不少。和都察院几个讲究弄钱的监察御史们打得火热,专门捕风捉影敲榨勒索地方上的钱财,有得手的,也有翻了船的,被当事人告到京里,庆亲王帮他的忙,不曾处分开缺,作为致仁回乡,顾全了体面。这位仁兄回乡之后不甘寂寞,仗着做过五品京官,京里关系多,包揽官司,渔肉乡民,竟也捞到不少油水。
这一年的三月初三日,天色阴沉,早晨起下了濛濛细雨,陈浏想必不会有客来访,独自坐在客厅中捧着水烟袋玩骨脾“过五关斩六将”。忽见沈举人、王秀才、吕乡绅等一帮惯会兴风作浪的朋友们,撑了油布伞兴冲冲地前来拜访,在厅外收了伞,交给了佣人,踏进厅来说笑道:“尚翁好雅兴,还在家中玩骨牌,江浦城中出了新闻了。”
陈浏起身让座,笑道:“兄弟多日不曾出门,不知出了什么新鲜事情?”
吕乡绅性急,抢着说道:“长江水师程军门和贵同乡刘鹗收买江心洲沙地成立地皮公司的事,给他们办成了,今天县衙发给了公司执照和地契,一共是七股二毫五厘,乖乖,将近四千亩哩!”
陈浏道:“这也算不得新闻,刘鹗收地的事早有耳闻,那些只长芦柴不长庄稼的荒地,江浦人不希罕,让刘鹗去拾破烂吧。这个人一向莽莽撞撞,冒冒失失,办事有头无尾,净干赔钱的买卖,只可笑搭上了程军门,糊里糊涂被他耍弄了。”
沈举人老谋深算,说道:“尚翁,可别小看了姓刘的,此一番他把宝压在沙地上,恐怕是一本万利的事。”
“何以见得?”
“内弟在天津铁路局当差,刚接到他来信报喜,说是听到可靠消息,津镇铁路内定改为津浦铁路,以本县浦口镇为终点。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儿,便不难猜测出刘鹗为什么那么起劲地收买沙洲土地了。”
王秀才也赶忙接着道:’是啊,刘鹗神通广大,京里熟人多,定是早就得了风声,把我们江浦人蒙在鼓里,他却坐亨其成。尚翁,我们不能让刘鹗把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江心沙地吞没了,请您斟酌告他一状,叫他全给我们吐出来!”
陈浏先是吃惊,懊恼,后悔不曾抢在刘鹗头里把沙地买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捧起水烟袋咕噜噜吸了一筒烟,闭上眼点头晃脑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会,那冬瓜似的脑袋里如同翻箱倒柜般搜索陈年积下的巧取豪夺伎俩和种种伤天害理妙计,想定了,方才睁开眼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各位老弟,这一回我们落在刘鹗的后边了,就是早几天得到津浦铁路的消息也好,兄弟去县里走一趟,请县尊不给刘鹗发地契,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我们争取到几天时间,就可以收买中人和典地的股东们,和我们另立卖地文契,倒填年月,去县里申请过户地契,那时送一笔厚礼给老父台,先批下我们的地契,沙地就是我们的了。刘鹗闹起来,让股东们承认个不是,把卖地钱还给他们,还能怎么样?可是现在不行了,要告他也得找个理由,他买地付钱,没有什么不对,又有县里发的地契,通了官了。要告他,除非……。”陈浏又闭上眼,像个笑面佛一般合目养神,其实他心中想的是在杀人之前选用哪一把锋利的刀子,想妥了,才又笑呵呵地说道:“办法是有一个,那是一道杀手锏,只要说刘鹗为洋人买地,让京中御史朋友奏上一本,刘鹗非充军抄家倾家荡产不可。”
众人鼓掌道:“究竟尚翁高见,超人一等,就烦您写一封信去北京,扳倒了刘鹗,为我们合县士绅出一口气。”
陈浏忽然笑眯眯地话锋一转,说道:“别太高兴了,我没有那么傻,虽然让刘鹗吃了苦头,可是我们白辛苦了一场,还要酬谢京中写折子的朋友,蚀本生意,太不划算了。”
“依尚翁之见呢?”
“我的意思还是先礼后兵,由我客客气气地写封信给刘鹗,他不是和程军门合办地皮公司吗?我就开口问他买地,少了不要,地要好的,差的不要,他一定知道兄弟说话的份量,不让步不行。那时候,不战而得实惠,岂不妙哉。”
沈举人道:“尚翁神机妙算,不愧是京中见过大世面的。刘鹗目前正在南京,住在马贡三家中,尚翁写信去,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陈浏冷笑道:“马贡三是江浦乡绅中的败类,竟替刘鹗活动买地。不过有这样一个人也好,可以利用他来传话。若是刘鹗不识抬举,那我可不客气了,告到京里必然要他的好看!”说罢,提起桌上一张骨牌狠狠地拍下去道:“过五关,斩六将,一定把刘鹗那伙人一个个斩下马来!”
刘鹗在京中时曾经耳闻陈浏是个敲榨勒索的能手,接到他这封措辞委婉而又暗藏杀机的索地信,很是踌躇了一会,终觉这条地头蛇不好轻易打发,只得舍却一二百亩地敷衍他。便嘱马贡三拿了他的复信去和陈浏商量,总以为此事不难了结,依然心情轻松地回到上海。
铁云到家后,先去昌寿里看望大哥,孟熊今年五十六岁了,近年身体日渐衰老,很少出门,半个月前又得了脚肿病,久久不消,况又气喘频频,见铁云回来了,心中高兴,问道:
“浦口地皮的事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铁云得意地说道:“这一回有太亲翁这块水师提督的虎头牌,打起交道来无往而不利。可笑江浦县有个叫作陈浏的致仕员外郎,看了眼红,写信来打秋风,要问我买地,大概听到什么风声,料想浦口会成为铁路终点,也想现现成成捞一把肥水了。”
孟熊喘着气道:“这些地头蛇不好弄,还是敷衍一下吧。”
“是,我准备拿一二百亩地出来敷衍他们,还是照原价一文不赚,总可以了吧。”
这时大太太过来说道:“大老爷,你怎么只顾和二老爷说话,不把脚肿的事告诉二老爷。”又向铁云道:“大老爷的脚肿了半个多月了,你看那脚背肿得像馒头,你给大哥看看吧。”
铁云抬起大哥的脚,脱去鞋袜看了,果然肿得厉害,孟熊道:“不但脚肿,心也好像压得慌,气喘得厉害,究竟年纪大了。”
铁云又给大哥按了脉,看了舌苔,说道:“大哥脉象尚旺,可能是肾亏了,我先开几味补虚健肾利尿消肿的药,服三帖试试看,如不见效,再去请个西医来看。”于是开了药方命老仆王荣去配药煎服。
孟熊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实君有旨意下来,调补直永定河道(驻节北京南面的固安县),这回是拿印把子的正印官了。”
铁云喜道:“这可是大喜事,制造局总办虽则显赫,究不过是个‘差使’,不算官,也无官可升,如今做了实缺道台,三年大计之后,弄得好,升臬司,转藩司,以实君的才能和京中王公大老的照应,都在意料之中,得好好地为他饯行,把扬州的卞子新和黄三先生也邀了来聚一聚,大哥也凑个热闹吧。”
孟熊摇首道:“你看我脚肿得这样还能出门吗?你给我代言致意吧。”
老兄弟俩又谈了些家常和子女教育的事,孟熊笑道:“我们是该老了,你也有了长孙了。”
大缙成亲后,刚在今年正月添了一个男孩,取名厚源,乳名铁孙。铁云听了大哥的话,大笑道:“金榜挂名还不如长孙呱呱落地之乐也。”
又谈到长子大章上个月去日本留学,已有信来,次子大黼也准备去日本。孟熊道:“教育子弟当以读书为先,欧美离中国太远,风俗民情也截然不同,日本虽是后起强国,但与我国同文同种,教育事业又发达,子弟们到日本去留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又说到罗振玉,铁云道:“叔蕴受江苏巡抚端午桥(端方)的委托,在苏州创办了江苏师范学堂,聘请日本人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也到那边教书去了,我在上个月去看了一下,果然办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又去抚衙拜见了午帅,他也夸奖叔蕴是个人才。”
孟熊笑道:“你和午桥还是当年在北京玩古董时的同好哩,这回去见他,没有摆架子吧。”
“没有,还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谈碑帖,谈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抚台大人的灯笼送我回家。”
孟熊呵呵笑道:“贵而不忘故交,端午桥难能可贵。”接着又谈到大绅,问道:“大绅跟了他丈人去苏州读书,应该大有长进了吧?”
“叔蕴告诉我,教师们很夸赞大绅读书用功,肯钻研,可是这孩子究竟不知稼穑艰难,富贵气太重,竟带了十二件皮衣到学堂去摆阔。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装箱托运回来翻晒,李贵去车站取回箱子,却是轻轻的,打开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孟熊叹道:“这不能怪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大手大脚挥霍惯了,平日就不该为儿子添办许多皮衣,她母亲疼儿子,当然带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学校与家中不同,贫寒子弟从来没有皮衣上身,大绅这位阔少爷夹在当中,无非助长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气,对孩子没有好处,以后切须注意。”
“是的,兄弟过去疏忽了,今后一定在这方面留意。”
次日,铁云去制造局拜会庆蕃贺喜,约了沪上几位知交汪康年、狄楚青、连梦青、程恩培等,并电邀黄葆年和卞德铭来沪,一同为庆蕃贺喜饯行。狄楚青也参加过自立军,只为一直在上海担任后方联络,不曾遇险。他于去年创办了一份《时报》,销路很好,梦青应邀在该报担任编辑,有了薪俸收入,生活可以无忧了。
庆蕃携眷赴任才走,高子谷又从北京来沪,约他和梦青去一品香吃大菜,接着李鸿章的四公子李少穆(经迈)也频频来与铁云商议办厂的事,有时午后“客来如麻”,夜间也没有空暇。凡是座上客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何况又多了高子谷和李少穆,连梦青有了收入,也恢复了昔日的风流生涯了,或在相好妓女处摆花酒请客,或应友人之邀去长三堂子应酬,一夜常翻两三处妓院吃酒打牌,多时一夜翻四处。
谁知欢乐不了几天,大哥忽然病势日重一日,医药无效,已经准备了后事,棺木也已买妥了。三月十七夜,铁云心头悬悬摇摇,忧惧不安,在抱残守缺斋中蹀躞傍徨,似乎在等待什么噩耗的到来,然而又不希望它来到,默念几十年来无时不在大哥包涵教导之中,沉沉往事,悉上心头。虽说自己个性倔强,常常自作主张,并不一定听大哥的话,然而有了疑难不定之事,常得大哥一言而决,或遇愤懑不平之时则得大哥的劝慰而开朗。人在时不觉得可贵,万一不在了,便将失去了人间至珍至贵无可弥补的手足之情,想到那可能降临的悲痛,不觉泪水莹莹然无限凄伤。时钟一下下的敲着,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钟声过去后,万籁复归沉寂,弄堂里时卖各种小吃的声音:“火腿粽子,糯米白糖莲心粥……。”什么人家开了门,大概是主人家打牌夜深,叫佣人开门买夜宵了,做了两笔交易,叫卖声又逐渐远去。那么凄厉,那么孤独,叫人心扉发颤。他感到今夜的叫卖声里特别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和预兆,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上楼进了王姨太太的卧房,电灯仍然亮着在等他,楚楚早睡熟了。他关灯上床想用睡眠来麻醉自己忧虑不安的心情,可是才一交睫,恍惚中好似有一下巨响扑地而作,他矍然惊醒,开了灯四下张望,又不见有动静,楚楚依然侧身酣眠。也许心灵感应,铁云首先想到了昌寿里那边,“必是大哥有变!”急忙起身下床,默默祈祷,才过了一刻多钟,便听到楼下急骤的嘭嘭敲门声,“不好了,大哥没了!”铁云泪如泉涌,牙齿格格地捉对儿颤抖,急忙俯窗叫喊:“李贵快去开门!”
李贵住在屋后一排佣人屋中,听到了打门声,已经一跃而起,嘴里咕噜:“不好了,深更半夜,定是死了人了!”顾不上穿衣摸鞋,赤了脚连奔带跳,穿过客堂来开门,却是大老爷家王荣冲进门来,在楼下仓皇喊道:“二老爷,大老爷过去了!”
“哎呀!”铁云虽在意料之中,仍觉如雷轰顶,昏眩眩勉强镇定下来,赶紧推醒楚楚,大声道:“大老爷不在了,快告诉瑞韵姐起来,等天亮了,你们带了孩子们过去行礼。”
于是套上夹袍,连滚带跌冲下楼梯,直奔昌寿里,进了上房,一家人还在哀哀悲号。铁云跪到床前,向大哥遗体连连碰头痛哭道:“大哥,你走得太早,从此再听不到你的肺腑良言了,茫茫人海,友人虽多,不足以匡我不逮,高山流水,少有知音,而仇我者比比皆是,今后我将孤军奋战,虽想清心寡过,安度余生,恐怕更是难了。大哥,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
这时,大太太取出一纸八行笺授给铁云,泣道:“这是大老爷临终前几天写的遗笔,关照我在他百年之后交给你,如果能照上面的题字去做,他就可以瞑目了。”
铁云见笺上写的是:
亲君子 远小人
愿铁云胞弟以此为戒
愚兄孟熊绝笔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
铁云读了,猛然警惕,沉默了一会,仰天叹息道:“我生平交友太滥,花天酒地生意场面上混混的朋友多,互相砥砺切磋学问道德的朋友虽也有几个,如归群先生,龙溪先生,但是我的言行与他们截然相反,道不同自然貌合神离。大哥的话使我悚然敬惧,可谓切中要害。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信守你的遗训,绝不背离。”
老残遗恨--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马贡三从南京来信,说是已和陈浏谈过两次,对方口气甚硬,非要买地五百亩不可,已经无法再谈下去,请铁云早作打算。铁云大怒,将信扔在一边,骂道:“王八蛋!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敲我的竹杠,让他去做美梦吧!有程军门在,有地契,有执照,能奈何得我!”
四月十九日是大绅与罗振玉之女孝则的婚期,昌寿里正巧另有一幢石库门二层楼房召租,铁云租了下来作为新房,因为在成都此路之东,称为东宅。瑞韵带了十三岁的女儿龙宝过去同住,郑氏安香则偶或由苏州来上海安庆里小住。到了大绅婚期那天,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迎了新娘进门拜堂成亲。铁云为此忙碌了好多时候,便把陈浏索地那段不愉快的事丢在脑后了。
如此搁到五月,高子谷回京后来信,说是:“王中堂抱病告假多日。听稚夔说,老人家已是七六高龄,每日进宫入值军机,在太后面前一跪半日,浑身骨头酸疼,难以支持,有一次久跪起立时,腿脚麻木,绊了一跤,跌倒在御前。太后说:‘王文韶究竟年纪大了!’老人家听了很难过,第二天就抱病告假,并且递了乞求免值军机的折子。太后给他面子,派庆亲王前往寓邸慰留,中堂坚决恳辞,大概谕旨不日可下。”云云。
铁云读了来信,不觉暗暗吃慌,他办洋务这些年来,许多人与他过不去,全靠王中堂和庆亲王两顶大伞庇护了他。庆亲王在庚子之乱后代替礼亲王做了领班军机大臣,军机处有他们两尊菩萨坐镇,刘鹗稳如泰山。现在王中堂告退,庆亲王事忙,年纪也大了,又不如王中堂的机敏,万一照应不过来,被哪一位军机大臣胡弄了,漏了一道对他不利的旨意下来,可就倒了楣了。他叹了口气,想道:“凡事小心些,忍让些吧,不给人抓住把柄,还能把我吃掉?”于是又默默地背诵了一遍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写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叹道:“大哥有古人之风啊,临终之前犹叮咛我‘亲君子,远小人!’说得何其警辟,每一默念,便使我毛骨悚然。最好有人每天提耳问我:‘刘铁云,汝亲君子了吗?汝远小人了吗?’庶几不会忘却。”他试着将中外友人排了个队,看看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排队下来十分欣慰,因为个个是君子,没有一个小人。
他想起了马贡三的那封信,检出来又看了一遍,提笔给他回信,陈浏买地的事嘱他再让一步,最多可售三百亩,王中堂不在位了,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过了两个月,马贡三又写信来,与陈浏再三讨价还价,总算答应只买三百亩,可是土地要拣最好的,指定是九濮洲元字号靠浦口一面狭长的一带岸线,将来可以造码头停泊轮船,这样一来,就把元字号中其他地亩都和长江北航道隔绝了。铁云一边读信,一边喊道“岂有此理!”读完了信,不禁破口大骂:“混帐王八蛋,哪儿乌龟壳里钻出来的这个小小员外郎,竟想爬到我刘某人的头上来了,简直无理取闹!地痞恶棍!王中堂不在位,还有庆王爷哩!看他能把我怎样?”他把信塞到书屉角落里,不屑答复。
那边江浦县城中陈浏一伙人得意洋洋,以为毕竟从刘鹗口中照原价挖出了三百亩,可见此人还是忌惮他们的,指定要最好的土地,谅必也会让步,于是一天天的盼望马贡三给他们带来刘鹗的答复,谁知铁云在上海优哉游哉,根本不理会陈浏的要挟。
这时有两个外国朋友来找铁云,一个是日本籍朝鲜人郑永昌,曾经在北京、天津做过日本外交官,与铁云早就认识了,是个合伙做生意的朋友,撺掇铁云与他合办“海北精盐公司”,利用渤海北部海盐炼制精盐运销日本。只为自古以来盐铁为国家专卖,不容私自贩运,中国沿海一带从渤海湾的长芦盐场到两淮两浙,都有盐运使管辖,指定殷实盐商承包,不容他人染指,惟有东三省官制不全,尚无盐运使的设置,所以郑永昌这个精明的外交商人,唆使铁云和他一同到东三省去活动,指望谋得盛京(沈阳)将军赵尔巽的批准,包销当地海盐炼成精盐转销日本,铁云认为有利可图,也不想想国法难容,竟然答应了。
还有一个是日本古董收藏家田边,来寓所看了铁云所藏字画古物,非常惊讶,说道:“刘先生收藏了这么多精品,何不带到敝国去让大家开开眼界,敝国浅野侯爵专收贵国唐、宋、元朝字画,岩崎男爵则以明清两朝为主,青铜器的收藏以住友氏最富。先生到日本来,我可以给你介绍很多爱好中国古董的朋友,一定会使你满意的。”
铁云大为兴奋,也同意了,不过告诉田边,年内无暇,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去日本,田边高兴地连连鞠躬道:“谢谢赏脸,到时年请先来个电报,一定到码头上恭迎。”
当时的东三省正成为日俄两国交战的战场,铁云和郑永昌不能立刻去活动。因为日本和俄国为了争夺我东三省权益,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战,一直打到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七月,以日胜俄败订立和约而告终,两国军队各自撤回本国,东三省方才恢复了中国的统治,所以铁云与郑永昌约定于九月间成行。他先到天津好友候补道王教禹家中拜访,两人都是古董碑帖的爱好者,早在北京时就结识了,当时好友之间往往换帖结盟为把兄弟,他们两人也交换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海枯石烂,此誓不渝”的金石盟帖,燃烛上香,行了结拜大礼。孝禹年长两岁为兄,铁云称他“孝哥”,孝禹送了铁云唐碑二十二种,作为盟兄的赠礼。有此一拜,两人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日后铁云蒙难时,孝禹曾出死力相助,总算不曾辜负了结盟时的誓言。
九月十二日,铁云与郑永昌在天津拟妥了“海北精盐公司承销东盐合同”,并去日本领事馆盖了见证印章,两人次日乘火车出关至新民屯下车,当时日军尚未完全撤退,铁云与永昌至当地日军军政署见了太田宪兵大尉,送上天津日本领事馆的介绍信,取得了沿路通行护照,雇了三辆马拉大车,每辆车费十二元三毛,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走了三天,到达沈阳,由熟人花钱运动了将军衙门上上下下,先备了禀帖将合同送与将军过目。又等了七天,方才见到年过花甲的盛京将军赵尔巽。铁云说了来意,尔巽冷冷地说道:“盐是中国的利权,不能让与外人。”铁云辩论了几句,尔巽不愿再听,端茶送客。晚上,托衙中幕僚抄出批文:“盐务为国家专利,察阅所禀各节,于全国课税诸多窒碍,未便准行。合同发还。”
铁云犹不死心,决定与郑永昌合作,私运东三省粗盐出口,托日本翻译中岛觅了一个日本浪人叫作阿部的保护盐车,经沿海一带装船运到朝鲜平壤西南的甑南浦交货。
铁云于十月初九日回到天津,下榻《天津日日新闻》,他是该报的大股东,有一间卧房是专为他留下的。老友方药雨交给他南方寄来的一大叠信件,其中一封是罗振玉托铁云乘便去北京为他活动学部参事(正五品官,相当于六部郎中)。铁云早已听说政府改革官制,将于十一月设立学部,尚书是满人荣庆,时间紧迫,是应该进京催促了。另一封是南京马贡三的来信,关于浦口买地的事,陈浏催询再三,并且出言恫吓,说是若不照办,将让刘某人知道厉害,切勿后悔云云。铁云怒不可遏,立即给贡三写了回信:“按原价售地三百亩,已是再三忍让,仁至义尽。若进一步指定最好的地段,实是无理取闹,决难从命。必欲兵戎相见,当予迎头痛击。请转告陈某人三思而行。”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将陈浏强买土地威胁勒索的事告诉他,表示决不再作让步,请太亲翁随时留意小丑跳梁,加以防范。
铁云随即动身进京,先去庆王府拜见了王爷,又孝敬了几样珍贵古董,然后驱车拜会与荣尚书相熟的监察御史乔茂轩,茂轩是铁云好友,也是太谷教中同仁。据告奏调罗振玉来学部当参事的折子已经送进宫中了,大概太后会批准的,茂轩又告诉他,直隶藩台出缺,由毛庆藩护理,已于十月十五日接印。
就在铁云由京返沪途中,陈浏写到北京控告刘鹗的信也寄到了同乡御史吴文翰的手里,恳托他为浦口人伸张正义,代奏朝廷严厉查办刘鹗。又过了半个月,已是十二月中了,军机大臣早朝下来,正在军机堂休息,御前太监捧了一叠经过慈禧太后朱批的奏折进来,放到庆亲王的案桌上。重要的奏章都已在早面时商议过了,这些都是比较次要的。奕劻向来性情疏懒,不耐细看文件,马而虎之地看了一下案由和太后朱批,就分头交办了,惟有看到御史吴文翰参奏已革职知府刘鹗私集洋股,揽买江苏浦口土地一案,折尾太后朱批:“着两江总督查明具奏”,不觉心头一震,急忙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暗暗嘀咕道:“荒唐,荒唐,这个刘鹗也太不知检点了。”既然太后已有朱批,无可挽回,只得将达拉密章京顾康民召来,命他代拟谕旨,饬两江总督周馥查办,至于查奏结果如何,就看刘鹗的运气了。好在其中涉及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官官相护,周馥大概会顾全文炳的面子,大事化小的。
军机堂三间北房是合署办公的,军机大臣们走来晃去,谁的话也听得进去。鹿传霖听到王爷吩咐的话,急忙插上来道:“刘鹗贪利妄为,劣迹斑斑,勾结洋人盗卖矿产和太仓存米,几次要拿他查办,都被他滑了过去,这回应该前后各案一并查办,将他捉拿归案,才不敢再逍遥法外,继续为非作恶。”
奕劻有心卫护刘鹗,何况向来抱定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闻着鼻烟,淡淡地说道:“刘鹗以前的事不属两江范围,且先将浦口的事查明了再说吧,滋轩(鹿传霖)以为如何?”
鹿传霖脾气虽倔,在王爷面前却不敢顶撞,便换了口气道:“也好,就照王爷的话办吧,不过在拟旨给两江时,份量得加重些,命西江总督‘确查具奏,毋稍徇隐。’不然刘鹗无缝不钻,又会被他搪塞弥缝,弄得不了了之的。”
顾康民本和刘鹗过不去,忙应道:“是,司里一定会从严饬办的。”
奕劻也只得敷衍道:“是啊,是该好好查办。”
下值后回到王府,奕劻与心腹冯允中闲谈了刘鹗被参的事,允中常常得到刘鹗的银钱馈赠,立时写了一封密信,通知刘鹗速往两江总督衙门打点。
铁云收到允中的信时,已是光绪三十二年新春了,他接信后心中不慌,一则有太亲翁程文炳撑腰,他们两人是地皮公司合伙人,铁云若是有罪,文炳也有不是,两江总督如果照应了长江水师提督,无异也照应了他刘鹗,况且他心中有数,代福公司买的地是用茅金声的名义,他自己名下的一千九百四十五亩确实没有洋人股份,不怕调查,但是惟恐办案委员认真彻查,把茅金声挖了出来,严刑盘问,供出了福公司的事,把他刘鹗也牵连进去,这事就糟了。于是立即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程文炳,让他心中有底,别一封给马贡三,汇去一笔银子,嘱他向两江文案上打听吴御史的参案交谁办理,然后上下打点,务使大事化小。过了一些日子,文炳先有复信,他不知道茅金声为福公司买地的事,理直气壮,把陈浏大骂了一顿,写道:“吾等买地光明正大,玉帅(周馥)必能秉公断案,倘劣绅陈浏再行无理取闹,吾将调遣水师一营登洲扎营护地,陈浏纵有三头六臂亦不能夺吾等之地。”
铁云读了信,拍案大笑道:“军门痛快!对付鼠辈横行,只有用这等雷霆万钧的手段,使他们望而生畏。”
又过了半个月,马贡三来了复信,写道:“参案已于去岁十二月二十六日递达两江,因对岸六合、江浦两县均属江宁府管辖,此案已由玉帅批交江宁府彻查。府衙幕友素来相识,已遵嘱上下点缀,前途无虞。陈某人虽亦与府中有往来,但生性吝啬,只打秋风,决不肯破费一文也。待奏稿定夺后当再探报。”
铁云放下了心,先送罗振玉进京,出任学部参事,然后收拾行装,应田边之约,东游日本,受到日本贵族和各界友人的热情款待,也留下《东游草》中许多艳诗。前后多次远涉重洋去日本,究竟为了什么,好事者纷纷猜测。有说是为了做生意蚀本,办一样,赔一样,大概是到日本游山玩水散心解闷去了;有说,不然,散心解闷何至连去多次,必是被人在太后面前告了,官府要抓他,所以逃到日本去避难了;又有人说,不对,他不是去日本常住,而是时来时往;哪里像是避难,倒像是去日本出卖古董字画的;更有人说,算了,算了,别嚼舌头了,卖古董的人多得很,别人能卖,为什么刘铁云不可卖,收藏得多了,处理掉一批,再买进欢喜的,这是玩古董者的常情,没有什么好议论的。
铁云初次去日本归来,便接到马贡三的函告,浦口沙地参案,两江制台衙门已经复奏出去,认为吴文翰“原参大半得之传闻”,茅金声所购之地在六合县境,与刘鹗所购的九濮洲、永生洲沙地牵连不到一起,因此只将茅金声为福公司所购土地驳回不准,对于程刘土地仍然照旧,一桩参案暂告段落。刘鹗、程文炳这边固然兴高采烈,连答应照原价卖给陈浏的三百亩地也作罢了。陈浏偷鸡不着蚀把米,岂肯干体,便在外面大造谣言,说是两江周制台也从刘铁云手中买了四百亩沙地,因此帮了他的忙,也是“地皮贼”。
不料这年七月,周馥调任两广总督,继任的是刚刚出洋考察宪政归来的风云人物满洲正白旗人端方,字午桥。陈浏以为换了两江总督,此番再告刘鹗稳可成功。殊不知端方酷好金石书画,倜傥不拘小节,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和铁云及王孝禹都是收藏古董字画的同好,常相过从。端方到了两江,特地邀请孝禹到南京来作客,铁云也去南京向端方祝贺,并说了浦口买地陈浏诬控的事。端方笑道:“老哥不用担心,陈某人若有禀控上来,我自会将他打发。”三人又闲谈起了碑帖的事,铁云说起了偶然在扬州以五百钱买到了宋拓全本《酸枣令刘熊碑》,世间仅存六本,且有四本残缺,因此铁云把它看作至宝,认为是所藏碑帖中的第一帖。端方听了大感兴趣,便向铁云借阅,后来久借不还,索性提出要铁云把这份碑帖转让给他,铁云不好意思收他的钱,只得赠送给了端方,端方也不过意,准备作价一千元买下,铁云坚决不收。相持了一年多,才由孝禹调停,铁云再给端方宋拓《道因碑》、《圣教序》、《醴泉铭》,及秦玺汉印等珍贵古物,端方则统共酬谢七千元,了却这桩公案。后世不明真相,以为后来铁云出了事,是因端方夺了刘鹗的《刘熊碑》,刘鹗心中不满,两下里结了冤仇,而被端方所害,其实不然。
端方到任后,陈浏又上了禀帖,控告刘鹗与程文炳,端方不予理会,很快就驳回去了。陈浏怨愤不满,又在外边造谣,说是官司所以打输了,是因为端制台得了刘鹗贿赂的沙地四百亩和珍贵碑帖。这个谣言没有扳倒端方,因为他是朝廷的红人,正按照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回来关于实行君主立宪制度的建议,下诏宣示天下,以十年为限,筹备立宪,意在缓和国内外人士对政府的不满,扶持摇摇欲坠的满清统治。而刘鹗则不过是一介绅商,只要一旦风吹草动,厄运便将降临到他的头上。
老残遗恨--四十六 袁世凯进了军机处,铁云危机四伏
四十六 袁世凯进了军机处,铁云危机四伏
浦口买地这根导火线,嗤嗤地越烧越前,眼看快要引爆,炸得刘鹗粉身碎骨了,可是他仍以为内有庆亲王,外有端方,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大祸就在眼前。
陈浏不甘失败,依然到处投递禀帖,控诉刘鹗,这些禀帖投到了军机处,投到了主管洋务的外务部和主管邮电铁路的邮传部。恰巧光绪三十三年(公元一九○七年)七月,直隶总督袁世凯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同时奉召进入军机处,袁以太子少保兼任外务部尚书。这两个人都非一般对奕劻唯唯诺诺的军机大臣可比。张之洞年过七旬,倚老卖老,一向傲慢自信,遇事敢言,并不怎么尊重颟顸的王爷。那袁世凯是后进之人,才四十九岁,又非科甲出身,资格嫩得很,难与之洞抗衡,可是他手中掌握着北洋六镇(师)新兵,便是后世的北洋军,他们继承湘军和淮军的衣钵,拿官家的饷银,听袁世凯的指挥,实则是私家军队。另外,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把李鸿章积蓄下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公款作为个人联络权贵的资本,其中孝敬奕劻的动辄数十万两,而十万两的银票不过是馈赠奕劻就任领班军机大臣应酬宫中上下的“零用钱”罢了,手面之阔使堂堂王爷吃惊得目瞪口呆。以后月有月规,节有节敬,年有年礼,王爷、福晋生日,儿子成婚,格格出嫁,孙子弥月,一切开支无不由袁世凯预先布置,不费王府一钱。他曾经对人说:“天下无难事,有了金钱自能达到目的。”果然,奕劻完全被世凯的银钱收买了,事事听命于袁的操纵,他那个领班军机不过是袁世凯的傀儡,袁的心腹徐世昌甚至一度出任了军机大臣。这个袁世凯一旦出任军机大臣,要办什么事,奕劻也只能由他作主,最后一顶保护伞被飓风吹折了,刘鹗的命运可想而知。
袁世凯进入军机后,接触到第一件涉及刘鹗的案子,便是驻韩国总领事马廷亮的禀帖:“据悉韩国有人在甑南浦私设盐运会社,偷运我东三省私盐,合同内载有华人刘铁云、刘大章均为发起人,请予查禁,以维国权。”当时鹿传霖首先看到这份禀帖,气得吹须瞪眼,嚷道:“这个刘铁云,又在为非作歹,干卖国的汉奸勾当了。”
袁世凯问道:“刘铁云是什么人?”
鹿传霖道:“刘铁云就是刘鹗,当年盗卖山西矿产,庚子年又盗卖太仓米,现在又盗卖东盐了。”
张之洞想了一下,说道:“这个刘鹗我见过,当年私招洋股欺骗朝廷,打算承办芦汉铁路,幸而被我识破,这个人不可靠。”
袁世凯恍然道:“原来就是被人骂作汉奸的刘鹗!我在北洋的时候听说过这个人。有一回他到天津,日本领事馆从领事以下全体馆员上饭店请他吃饭,好威风!他的洋人朋友多得很,尤其日本人最多,他们为什么这样捧他,必定从他手中得到过好处,这样的汉奸一定要办。我看先把马廷亮的禀帖转给东督(新设置的东三省总督)查究,报上来后再和别的案子并在一起和他算总帐,这回可不能放过他了。”那时候的袁世凯,因为驻在朝鲜时,中日开战,吃了日本人许多苦头,恨之入骨,也痛恨与日本人密切勾结的汉人,和日后做了大总统依附日本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袁世凯大不相同。
庆亲王正在和军机大臣世续说话,袁世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天正轮到他执笔,便亲自提笔代拟了一道谕旨,命东三省总督彻查刘鹗在东省活动的事,等到谕稿拟妥,奕劻只有签字画诺的份了。
谁知过了几个月,东三省的复奏尚未上来,军机处又收到了一份陈浏控诉刘鹗私招洋股买地的禀帖,这一回更在军机处引起轩然大波,前帐未了,后帐又起,袁、鹿都主张先把刘鹗逮捕归案,再行严办。抓人的事必须领班大臣点头,奕劻不以为然,说道:“浦口买地的事不是两江已经查明没有洋股吗?”
世续也道:“两江前后两任都已查明,就不能再在这件案子上做文章了,我们远在北京,究不如地方上查得清楚。”
鹿传霖道:“刘鹗的汉奸嫌疑总是逃不了的。”
奕劻摇摇头道:“军机办事要慎重,单凭嫌疑不能抓人。”
张之洞看不惯袁世凯锋芒逼人,自作主张,也冷冷地说道:“还是先查后抓,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否则抓人容易放人难啊。”
袁世凯那两颗极其有神的大眼眨了两下,说道:“这事好办,擅卖太仓米就是铁证。”于是将顾康民叫了来,说道:“控告刘鹗罪行的事太多了,你搜集一下前前后后的案情和罪证,还有,他干这些事一定有同伙,把主要同伙的罪行也搜集起来,将来不办则已,办则一网打尽。”
康民笑道:“刘鹗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会把它弄得一清二楚的,至于他的主要同伙,我知道北京有高子谷、钟笙叔,浙江有高子衡。”
世凯道:“很好,等你搜集齐了再动手吧。”
奕劻不再作声,箭在弦上,已经难以阻挡了。
可是要抓铁云也不容易,铁云虽然常住上海、苏州,京内外亲友尚多,都可随时为他传递消息。除了高子谷、钟笙叔仍在外务部供职外,亲家罗振玉迁居京中做官,住在骡马市大街,儿子大绅一家也随同来京,和振玉住在一起的还有王国维,此时已是学部图书馆编辑,负责审编教科书。另外还有朝鲜人郑永昌,不断来往于京津和朝鲜日本之间,密密地做他的生意,到北京时住在日本使馆,使馆情报人员时时刺探中国政府的动静,若有关于刘鹗的消息,当然会由郑永昌转告。钟笙叔私下里兼任上海时报驻京记者,家中藏有一份时报馆的电报密码本,平时拍发新闻,紧要关头也可为铁云通消息。盟兄王孝禹在南京做电报局总办,和端制台关系密切,如果军机有什么文书到两江来,他知道了,必会及时转告铁云。最最要紧的是军机章京张少纯常受铁云的重金孝敬,成了他在军机处的坐探,处中若有举动,必能事先通知,因此这些人际关系织成了一张比天罗地网也差不了多少的中外合作的保护网,只要一条渠道通畅,铁云就能逢凶化吉。
这年入冬之后的一夜,张少纯忽然来访晤二十一岁的大绅,说道:“自从本初人军机后,对令尊大人甚是不利,现在正着手调查令尊历年经办洋务和庚子年的活动,望转告令尊小心谨慎。”本初是三国北方霸主袁绍的别字,此处指袁世凯。
大绅惊问道:“本初不会就对家父下手吧?”
“那还不致于,不过令尊最好暂时不要到北京来,以免意外。”
少纯走了之后,大绅进内院去见岳父,他从小受业于振玉,叫惯了“先生”,婚后未曾改口。振玉学问名声官位都有了,又从古董字画上捞了不少钱,生活优哉游哉,志满意得,夜间习惯在书房中摆弄碑帖龟板,大绅说了张少纯来谈的意思。振玉不再有所仰仗于铁云了,对于铁云的态度今非昔比,当下幸灾乐祸道:“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我对令尊劝告了多少次,不要私招洋股,不要卖太仓米,也不要去东北贩盐,我劝他:‘虽然有利于国,但是不利于己的事,都不应该冒险去做。’有时辩论一二小时,他都不听,所以我的心也冷了,虽是亲家,到了北京后,书信往返很少,更不谈见面了。本初不如王爷好对付,他有的是钱,银钱打不倒他,若是认真起来,这事就不好办了。希望令尊回心转意,悬崖勒马,切莫辜负了我的忠告。”
大绅道:“家父曾经多次说过,先生对他的谆谆忠言,都是一片好心,可惜他不能做到。”
“不是不能做到,是他不赞成我的劝告。他说他信仰太谷教仁义之道,又是墨子的信徒,主张兼爱,应该为了国家民族之利,不计个人利害。他还说我是杨子的信徒,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只顾自身的安危,不想为国为民做些好事。你看,究竟谁的见解对?他若是真的学了杨子,哪有这些风险?”
大绅笑道:“家父喜欢说笑,先生不要当真了。”
振玉道:“多年至交,我是不会当真的,不过为他惋惜罢了。张少纯的话不能不听,赶快写封家信回去吧。”
铁云在苏州胭脂桥家中接到大绅的信,并没有当一回事,因为这些年来时时遭受惊吓,都过去了,他不清楚袁世凯与庆亲王的关系,总以为军机堂中王爷说了算,王爷尚在,不会出大问题。恰巧这年十二月的上海报纸上登了一段上谕,因为候选道员程恩培等人创办河南矿务有功,“均赏给正二品封典。”铁云读了报纸如释重负,不禁狂喜着向安香道:“看来京中传说不甚可靠,同样办矿务,绍周得了二品封典,我还能受处分?果真如此,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安香笑道:“我也盼你得个封典,让我风光风光哩,程亲家那边发个电报去道喜吧。”
铁云笑道:“那当然。其实绍周是喜事,我也是喜事,你该向我道喜才对。”
安香嫣然道:“多时没有抚琴按笛了,晚上摆下酒宴为你助兴吧。”
“好极了!”铁云抱住了安香柔若无骨的腰肢,快活地转了一圈,几乎把她举了起来。
安香又笑又叫道:“放罢,放罢,我要头晕了。”
铁云松了手,安香撅了嘴道:“孙子都有了,还这么孩子气。”
铁云大笑道:“我身上有一股使不完的牛劲,办事业如此,生活上也是如此,别看我五十一岁了,我的精力胜得过年青力壮的小伙子。”
晚宴上,安香果真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又吹奏了昆曲《惊梦》,听得铁云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仿佛又是七年前在南京宋府宴席上初识安香时的惊喜情景了。
于是欢欢喜喜度过了除夕,进入了光绪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八年)的新春。这时黄三先生在苏州主持归群书院,宠扬太谷教义,一家人都迁来苏州居住,铁云大女儿儒珍和寿彭夫妇带了一群儿女,于年初一来娘家向父亲拜年,她出嫁已十五年了。年初二,铁云去黄府拜年。葆年早过了花甲之年,近年干瘦苍老,两鬓花白,齿牙残缺,行动不便,已拄了拐杖了,与铁云互相贺年之后,悄悄问道:“近来苏州很有传说,江浦陈浏到处告你,军机恐怕对你不利,有这回事吗?”
铁云笑道:“让他去告吧,前后两任两江制台都查奏出去了,证明我没有用洋股买地。”
葆年摇首叹道:“譬如做买卖,牌子倒了,话再说得好听,人家也不相信你了,为什么别人不告,就告你呢?你也得扪心自问。我们太谷教主张首先正己,然后及人,你和洋人过往密切,热衷于办洋务赚钱,图个人挥霍享受,生活糜烂得很,这就是祸根。我已告诫你多次,你都不听,太谷同仁对你很有看法,说你的行为举止和太谷教义截然相反,现在该是幡然回头的时候了,不是大年初二,老哥哥就说叨你,实在是为你好。”
铁云笑道:“三哥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敬当时刻铭记在心。”
葆年叹口气道:“铁云,你也变油了,嘴上、信上说得冠面堂皇,其实远不是那回事。”
铁云无言可答,只得大笑着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恰巧毛庆蕃父病告假回苏州探亲,也来拜年,面团团红光满面,潇洒之中透出几分凝重。铁云笑道:“实君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我辈望尘莫及,今年实授布政使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了。”
庆蕃笑道:“皇恩浩荡,全靠运气罢了。只是做了官身不由己,老父病了,假满了就得回保定去,幸亏老父病已痊可,否则官也做不成,哪里还想高升,还是铁云自由自在的好。”
铁云笑道:“这倒也是,不是说当惯了叫化子,连县太爷也不愿当吗?”
三人都大笑了,这时李经迈也在苏州过年,苏州又是江苏巡抚所在地,高官名士聚集之地,互相贺年宴请,十分热闹。铁云于正月初四日在家中大请春酒,经迈、葆年、庆蕃都来了,男女凡五桌。安香穿上时髦的高高的马鞍领雪青色窄袖大襟袄,嫩绿百褶长裙,仪态端雅大方,光采照人,笑容满面地款款接待来客,男宾们无不为之倾倒,铁云也十分得意。晚饭后,宾客散去,家人团聚掷状元红,其乐融融。谁知初五日午后忽接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来电:“永昌来电,速来沪,有要事。”正琢磨不知什么生意如此着急,傍晚,又接汪康年从上海来信,抄录《中外日报》北京新闻稿两则,报道袁世凯就任外务部尚书后,办事雷厉风行,不日将查办一批勾结洋人贪利枉法之徒,其中有刘鹗的名字,嘱他特别小心,不妨到上海租界上来暂避风头。铁云暗暗吃惊,御幡的来电大概和康年的消息有关,安香道:“不管消息是否确实,你还是去一趟上海,万一消息确实,你就到日本领事馆避一避,待风声过了再回家来。”
铁云道:“也就只有这样了,到上海后如果不便写信,我会差李贵回苏州来传递消息,你放心就是了。就是本初和我过不去,我在租界上,有日本朋友庇护,必要时还可以和你一块儿去日本,他也奈何不得我。至于生活,就是靠卖古董过日子,下半世吃用也不愁了。”
这时沪宁铁路已从上海通车至镇江,次日饭后,铁云与李贵搭火车去上海,两点三十五分开车,五点抵沪。防有密探跟踪,不敢去家中居住,即在新鼎升旅馆开了一间房,化名郑公约,以避人耳目。喝过茶,带了李贵匆匆前往三井洋行访御幡,已下班了。回客栈后,汪康年、程恩培与狄楚青、连梦青先后于夜间到旅馆来访,楚青说:“刚接到北京钟笙叔密电,与《中外日报》的消息差不多。”四人都主张还是暂避一下为好。铁云一夜愁思,不得安宁。
第二天午后,去虹口靶子路(今武进路)三号御幡家中见到了他,拿出两份电报,一明一密,交给了铁云。明电是:“上海三井洋行御幡君,访明苏州胭脂桥刘铁云君,示以第二电。”铁云急看密电乃是:“国有命拿君,速避往日本。”
看完电文,铁云跌坐在沙发中,心绪震烫,半晌不曾作声。御幡递过一支雪茄,为他点燃了,问道:“刘先生,拿定主意了吗?”
铁云吐出一圈青青的烟雾,又沉思了一会,说道:“现在情况还不很清楚,我想不如在贵国客寓中住上几天,观察一段日子,倘使又有紧急告警的消息来,再去贵国也不迟。”
御幡道:“很好,就先住到东和洋行去吧。”
于是御幡陪铁云到东和洋行,选了十六号房间住下,日本领事村上随即前来拜访慰问,赞成铁云的意见,且在东和洋行暂住些时,以观究竟,再定行止。
大缙此时正在上海,接到李贵通知,也赶到东和洋行来见父亲,凄凄惶惶地问道:“爸爸,朝廷真的要下手吗?”
“难说啊,郑永昌的电报说要拿我,不能不防。”
大缙含泪道:“那末我留在这里陪爸爸吧。”
铁云笑道:“傻孩子,我住在日本人的客寓里还怕什么?大不了到日本去避一避,没事了再回来。你不用急,淮安你母亲那边不知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担心受惊。”
大缙陪父亲坐到深夜才忧虑不安地回到眉寿里的住处。
这一夜,铁云有了避难的地方,帖然无忧,睡得十分香甜。以后几日,消息纷至沓来,先是钟笙叔写信来说,军机处已密电东三省总督饬查铁云在东三省的活动。铁云与康年、楚青及日本领事村上分析,密查的意思只着重在东三省的活动,可见一时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心里稍稍放心。正月十二日早晨读申报,赫然一条上谕:
开缺山西巡抚胡聘之,前在巡抚任内昏谬妄为,贻误地方,着即行革职。其随同办事之候补道贾景仁、已革职知府刘鹗胆大贪劣,狼狈为奸。贾景仁着革职永不叙用,刘鹗着一并永不叙用,以示薄惩。
铁云觉得诧异,事情已过数年,胡中丞早已罢官,他的知府也早已革去,怎又旧事重提了?他细细推敲了好久,才理出一条头绪,不觉好笑起来。必是军机处为处分他的事争论不下,庆亲王不愿逮捕他问罪,又不能不敷衍袁世凯等人的面子,才决定先发这一道滑稽可笑的上谕,表示已经对刘鹗处分过了。想到这里,不禁欢喜起来,大概可以逃过这一关了。
午后大缙带了水果点心到东和洋行来,高兴地问道:“爸爸,报上的上谕看到了吧?有了这道上谕大概可以没事了吧?”
铁云道:“天恩高厚,实在是喜出望外,然而这些日子的消息变化太大,也许还有意外风波,不能不防。”
次日接黄葆年来信,他已知道铁云受惊,甚为悬念。——因为李贵曾去苏州向安香夫人传递过消息。所以信中谆谆告诫:“蒙难艰贞,负罪引慝,君子之所与也。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与也。呜呼,岂独君子不与也哉,天将厌之矣。”意思是劝铁云反躬自省平生的不是处,引以为戒,切勿怨天尤人,不知悔改,那就不可救药了。铁云将信反复看了,叹道:“老夫子苦口婆心,菩萨心肠,要引度我同登极乐世界,可是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怎么改呢?”但老先生的好意不能逆却,于是提笔写了复信,口是心非地写道:“谨拜受命。”
不料才隔两天,盟兄王孝禹以南京发来仅有一个“急”字的密电,是双方事先约好的告警暗号,又把铁云吓了一跳,立刻发电询问:“除报载明发谕旨外,是否尚有密谕?”晚间接孝禹来电:“闻有拘捕之说。”铁云推测可能和郑永昌一样,也是误传,并不放在心上。谁知紧接着马贡三从南京来,见了面就说道:“陈浏可恶,又告到邮传部了,已经行文两江彻查,这是王观察(王孝禹)抄录下来的陈浏禀稿,军门已经看过了,十分厌恶。您看怎样对付?”
铁云看也不看,撂到一边,说道:“不睬他,反正是一派胡言,请告军门八个字:‘有战无和,有胜无败。’请他派一营人去沙洲上扎下营盘,看陈浏还能来抢。无论哪个国家,断无白占人家土地的事。两江有端午帅主持公道,决可无虞。”
贡三也道:“是啊,制台很讨厌陈浏蛮横纠缠,不会让他得逞的。”
贡三过了几天回南京去了,铁云见风声渐息,搬出了东和洋行,一番虚惊过后,仍然过着风流放荡的生活,又与桂芳阁大花(花凤仙)“呶呶终夜”了。
若英于这年二月接到儿子大缙从上海来信,说是父亲受了一场虚惊,曾去日本东和洋行避了十几天,现已安然无事。信中含含糊糊,未曾说明详细原委,但是若英料想以铁云平时肆无忌惮的行举,得罪朝廷的事,必然非同小可。他在淮安家乡的名声并不太好,有人赞佩他有办法,在外面发了大财,过着阔绰豪侈的生活;有那妒忌的人却说他发的是汉奸财,不然,在庚子那年,刚中堂怎么会上奏折以通洋卖国的汉奸罪缉拿他?若不是他那时住在上海租界,若不是刚中堂死在从太原逃到西安的半路上,刘铁云还能活到今天吗?还有光绪二十九年浙江留日学生为了保全浙江矿产和铁云在《浙江潮》杂志上打笔墨官司,登了《刘铁云欲卖浙江全省路矿乎?》等好几篇攻击刘鹗的文章,早已传遍了镇扬淮安,可见他在外边的胡闹。若英越想越为铁云担忧,她与铁云已无感情可言,可是夫妻一场,恩恩怨怨,究竟千丝万缕,怎能一刀割断得清?况且万一铁云出了事,充了军,抄了家,丢下一家几十口人如何生活下去?苏州那个郑氏至今没有生育,听说娇气得很,只会弹琴吹笛,不会当家,若是大树倒了,这个女人无依无傍,恐只能依靠她的接济维持生计了,她纵然不情愿,也不能看着她饿死。除了郑氏,还有茅氏、王氏两房,这一副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苏州、上海两地,铁云手中只有浮财和古董,房地产都在淮安,想到这里不禁合掌祷告,“求菩萨保佑淮安的房产田地无事吧。”
她静下心来默默冥想,有朝一日,抄家的官员临门,如狼似虎的兵吏们把守了前后门,登堂入室,翻箱倒柜,黄金珠宝,银钱衣物,一半没收,一半掳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剩下来的东西,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了,还谈得上值钱的古董字画。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寒颤,便命小丫头去将女总管耿莲唤来,掩上房门,轻声叹息道:“耿莲,二老爷恐怕要出事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拿人,风声传得很紧,今年正月就到上海日本洋行去躲了十多天,可见情况不好,恐怕出事也只在早晚间了。出了事,八成还会抄家,不能不防,房产田地是搬不动的,只能听天由命,所有二老爷名下的存款和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得事先有个安置,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和你商量。”
耿莲思索了一下说道:“太太放心,这事包在我和我那男的身上,一定做得妥妥帖帖,万无一失。”
若英噙着泪水,抚着耿莲的手说道:“耿莲,你与我相处三十多年,和我的亲妹妹一样,可以无话不谈。我现在五十岁了,和二老爷分居了多年,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了此残生,不料衰年暮景还要看到家里人受罪,也折磨我的心,不得安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和你商量的办法,无非为了保持刘氏二房一份元气,免得子孙挨冻受饥,孩子们不应为了祖上的过失而受苦。可叹我还是看不穿,是前世欠的债没有还清吧。”
耿莲安慰道:“太太别难过,二老爷喜新厌旧,好似一场热热闹闹的筵席,热闹过后也就散了。淮安家中幸亏有你这棵大树遮荫,你的功德,他现在还不觉得,大概要等到出了事,全靠你支撑整个门庭,才会明白过来,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已经迟了。别管他了,这个人荒唐一生,不是我咒他,实在罪有应得,让他去受苦吧,你归你安安静静守在淮安家中,只当没这回事”
若英凄然叹道:“耿莲,我能做到这一点吗?”
老残遗恨--四十七 铁云被捕
四十七 铁云被捕
铁云度过了紧张的早春,不再有其他不祥的消息,看看平安无事,心放宽了,胆也壮了,依然仆仆风尘沪宁道上,正式在南京成立了三洲地皮公司,高价出售沙洲地皮,买地的人居然也有,铁云和程文炳都兴头得很,好比推牌九的赌徒,翻出一对天牌,以为天大地大,必胜无虞,压在浦口江心洲上的这一宝算是压准了,一本万利的日子不远了,除非庄家能翻出一对至尊宝来,压倒他的天牌,可是铁云玩了几十年牌九,也不曾见人拿过一对至尊。
五月之后,铁云带了李贵常住南京办事,秦淮河中以船菜船妓闻名的画舫和钓鱼巷深处销魂荡魄的妓院,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天气渐渐炎热了,南京是座出名的火炉城市,六月初头上骄阳如火,眼看就交小暑了,热得桌椅板凳烫手,白天一点风丝丝也没有,铁云身躯肥壮怕热,叫苦连天。李贵是北方长大的,尤其不耐酷暑,整天汗淋淋地打着赤膊,有客来了,才匆忙套上汗褂。李贵这一年也有四十三岁了,铁云几次欲为他成家,他都嫌这嫌那,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六月初四晚上,稍稍有了一阵阵的凉风,据说是从海上吹过来的。电报局总办王孝禹在这难得的凉意中,突然驱车来访。他现在是制台面前的红人,白天上衙门,靴帽官服,前呼后拥一大群,今晚只穿一件月白色杭罗长衫,未带随从,亲自叩开大门,问李贵道:“你家老爷在家吗?”
李贵正在院子里挥扇乘凉,懒得去取汗褂,赤了膊来开门,见是老爷把兄,慌忙请安道:“寒碜,寒碜,老爷在家哩。”
铁云未带家眷,只租了一座可以对外出入的别院,三间北屋,两间厢房,一座庭院。孝禹正欲进内,李贵忽然拦阻道:“别,别!”于是拉直了嗓门喊道:“老爷!有客!王大老爷来了!”
孝禹皱眉道:“傻李贵,我有要紧事,别汗淋淋地拦住我。”
李贵做个鬼脸道:“不瞒您老人家,我家老爷也正打着赤膊在院子里乘凉哩。”
孝禹好笑道:“不要紧,我在家中也欢喜赤膊。”
只听见铁云在里面喊道:“孝哥进来吧。”套上白纺绸褂裤,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迎了出来,匆忙中,还赤了一双脚,踏着草拖鞋,说道:“孝哥,大热天劳您出门,快宽衣,就在院子里纳凉吧。”
孝禹笑道:“老弟,我怕你出门应酬了,放下饭碗赶紧过来。今天怎么安下心来在家乘凉了,明天遇见了小桂芬和桂琴,怕不又要拧你的耳朵了。”
铁云也笑道:“今天心神不定,意兴索然,所以不出门了。”
李贵穿上汗褂,端了椅子出来,铁云让孝禹靠在藤躺椅中,自己坐在椅上相陪,寒暄了几句,李贵已经麻利地捧了一盘切开的冰镇西瓜出来,两人大嚼了一会,撤下果盘,李贵又绞手巾给宾主擦了嘴。知道老爷要和客人商谈要紧的事,搬一张小竹椅子到大门外和邻居们乘凉聊天去了。
孝禹这才郑重地谈了正事,说道:“老弟,今天午后上辕门,午帅屏去下人和我密谈,说是京中有人来访,谈起本初进了军机,办事雷厉风行,手段甚是厉害。午帅问那位来客,本初对两江可有什么褒贬,来客说:本初对午帅甚是恭维,说是究竟出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出手不凡,就只是对不法之徒刘鹗稍觉手软了一些。”
“还说别的没有?”铁云急问道。
“就这一句话,午帅已经坐立不安。他向我说,陈浏最近一次上的禀帖,虽又由江浦县查明上报:‘未发现刘鹗有私招洋股之事’,但是此人纠缠不休,给军机的印象不好。要我劝你,不如拿出几百亩地来捐献国家,建造商埠车船码头,表明你买地并非仅仅图一己的私利,将来上面再有话说,便于替你解释,想必可以消去不满,不再苛求了。”
铁云迟疑不语,白白地拿出几百亩地来,究竟心疼,但不用这条苦肉计,又不能过门。犹豫了一会,只得苦笑道:“午帅为我打算,仁至义尽,他的话我怎能不从。浦口永生洲有我的五百七十五亩地,就都拿出来报效朝廷吧,请转禀午帅,对刘鹗援手之恩,没齿不忘。”
孝禹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我知道你会作出大决断的。不过捐献之事,不能仅凭口述,你今晚索性辛苦一下,写一份禀帖让我带去,明天送给午帅过目后存档,以后就有案可查了。”
铁云道:“很好,你就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进屋去马上赶写出来。”
不多一会,铁云拿了誊清了的禀帖出来,上弦月昏暗朦胧,无法辨认字迹,孝禹也不看,折了起来放入袋中,说道:“天热,告辞了,你自便吧,钓鱼巷此刻正是热闹的辰光哩。”
铁云笑道:“不一块儿去吗?”
“不了。那些姑娘们打打闹闹,抄袋袋,摸荷包,样样都来,这张禀帖不能落到她们手中,还是回家去吧。”
铁云丢掉五百多亩地,心痛了几日,写信告诉驻节皖南太平府城(今当涂县)的程文炳,回信说他太傻,笑他“不战而退”。但是也认为送掉五百多亩地求得太平无事也好。马贡三则为他一再惋惜。铁云献地之后,想来再无事了,依然夜夜寻欢作乐,不过十二点钟不会回家安寝,并且时时在外面过夜,这种风流放荡生活就连端制台也是知道的。
却说大绅在北京接到父亲来信,说是仅仅虚惊了一场,幸而安然无事,也放心了。不料六月十七日下午,军机章京张少纯又突然匆匆赶来,说道:“本初要动手了,今日军机堂商议,令尊大人案情已明,必须立即拘拿,庆邸亦无可如何。电报还没有发,动手只在一二日内,赶快设法通知令尊暂避,万万不能延误。”说罢匆匆告别而去。
大绅年轻未经大阵,慌慌张张不知电报如何拍发,岳丈罗振玉指点道:“这是机密大事,不能用明码发报,只能用上海时报馆的密电本,外务部钟笙叔那边有这个本子,上海狄楚青收到了会转给你父亲的,快快去找钟叔父。”
于是大绅带了老仆郑斌四处奔走,寻找钟笙叔,偏偏他不在外务部,也不在家,不知上哪儿应酬去了,真是急死人!一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回寓,当即用密电本翻译了电码,赶到电报局拍发。上海狄楚青接到电报后大吃一惊,慌忙加了封套,命报馆听差乘火车送到苏州胭脂桥刘府,可是当铁云家人看到这封电报时,已经是六月二十日以后,铁云已经出了事了。传说电报被苏州家中一位“至戚”耽搁了。那时候苏州家中除了郑氏外,还有大黼在家,也有管门的仆人,收到电报,不交给少爷,不交给太太,而让一位亲戚搁置起来!再说,狄楚青一向办事老练,对于这样一份事关重大的电报,竟不曾叮嘱一定要面交刘府主人,而且取得回条,似乎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原来的传说似有不实之处,究竟电报是在北京、还是上海和苏州耽误了,不得而知,这事只能存疑了。
在这六月十七日的下午,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来了一位神秘人物,四十来岁,河南口音,高高大大,穿了四品袍服,坐一顶绿呢大轿,前导后拥,随从显赫,由听差从护书中抽出手本递给门上,求见大帅,当然随手也就塞过去沉甸甸的一封红包。门上不敢怠慢,慌忙进中门禀与文巡捕,转递到制台签押房中。端方正在屋中品赏一份新弄到手的宋拓《丰乐亭碑》,朝手本瞄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候选道员杨文骏”,知是指省到两江候补的,不觉皱眉道:“又是一个候补的!”正想挡驾,忽见籍贯写的是“河南项城!”!不是袁世凯的小同乡吗?莫非有些瓜葛,不能怠慢,于是吩咐:“传见!”候补道杨文骏以司道见总督礼,向端方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端方呵呵腰还了半礼,邀入暖阁炕上坐了。文骏双手奉上吏部分省候选的凭照,又打了一躬,说道:“请大帅栽培!”端方将凭照放在炕几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贵道出京多日了吧?”
“职道本月七日出京,沿路在天津、上海都没有逗留,在路上只花了十天功夫。”
“呵呵,老哥从政心切,换了别人,在天津、上海一耽搁,朋友应酬,至少个把月才能到得南京。”
“回大帅的话,职道在津沪一带旧雨新知也不少,都想挽留职道多住几日,可是为了袁宫保一件要事,所以急急赶了来了。”
“什么事这样要紧?”
杨文骏先伸首探望了一下四下无人,方才凑过身来轻轻禀道:“袁宫保为了已革知府刘鹗犯了大案,嘱我面请大帅即将刘鹗拿解去京,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端方听了暗暗诧异,既是要紧的事,项城(袁世凯)为什么不直接发密电来,不是又快又好?干吗托一个不相干的人千里迢迢赶来送个口信,又无公文为凭,怎能轻易拿人?谁知道此人是否真是袁项城差遣来的?文骏见制台沉吟,知道有些怀疑,便从袋中取出一封八行书递了上去,说道:“职道忘了,宫保命我带了信来向大帅问候。”
端方过去与袁世凯相熟,接信看了,核桃大二三十个字,不过几句官场寒暄应酬的话,但从笔迹看来,认得是世凯的亲笔,释去了三分疑惑,但还不能贸然抓人,便道:“很好,宫保所嘱之事兄弟明白了,老哥远道而来,且先下去休息,以后常在南京,还有借重的地方。”说罢端茶送客。
文骏起身禀道:“职道暂住城内中西旅馆,待大帅拿住了刘鹗,再来禀谒。”又连揖了三下告退。
端方这才恍然,袁世凯是派杨文骏来坐催捉拿刘鹗的,看来是下了非办不可的决心了,若是拿到京里,下了刑部大狱,至少也是个充军。他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如果是为浦口买地的事,那末刘鹗已经报效几百亩地归公,这个案子该可以从宽发落了,看在素日的交情,再为他争一争吧。于是命文案师爷拟了一则电报发到北京。
北京袁宫保:杨道文骏本日到宁,面述尊谕,嘱拿革员刘鹗即刘铁云解京。刻查得该革员适因浦口议开商埠来此,具呈声明,应用地段,全行报效公家,其铁路码头应用地亩,亦全行报效。应否即行捕获?请示遵行。再该革员就获后,应如何奏明起解,并解交何处?祈示。方,筱。光绪三十四年六月。
“筱”是诗韵上声第十七韵,过去电报中代表十七日。
隔了两天,接到袁世凯的复电,大概他已察觉端方有意卫护刘鹗,所以撇去一般官场电文中较亲切地以私人名衔相称,改以外务部的名义出面,口气严厉生硬:
至急!南京制台宁密。筱电悉。革员刘鹗系光绪二十四年四月都察院据云南举人沈鋆章、山西京官邢邦彦先后联衔具呈代奏称:“该员垄断矿利,贻祸晋沂,请查拿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各折片。军机大臣面奉谕旨:“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查明办理,钦此。”当经查拿未获。庚子之乱,伊更名在京,勾结外人,盗卖仓米。上年六月,据驻韩总领事马廷亮禀:“韩有人在甑南浦私设盐运会社,合同内载华人刘铁云、刘大章均为发起人。”又勾结外人,营私罔利,迄未悛改。该革员既在江宁,希即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获后电复。候酌定办法,再电达。外务部。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
是日傍晚,端方接到复电后,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只能在南京捉拿中做手脚了,然而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暗中给王孝禹以通知刘鹗逃跑的机会。于是将王孝禹召入衙中,将电报给他看了,孝禹大惊,慌忙打躬作揖道:“恳求大帅救刘鹗一命。”
端方叹道:“事已如此,难以挽救了。晚上我要宴请几个客人,请老哥作陪。”
孝禹心急如焚,说道:“职道家中尚有琐事需要回去料理,恕不奉命了。”
端方抚须笑道:“也好,你先回去‘料理妥当’后再来吧,反正你知道我的酒宴是不到午夜不散的。捉拿刘鹗过了午夜再动手,这个人风流得很,不过十二点是不会回家的。”
孝禹仓皇回家,匆匆写了密函,嘱铁云即速出逃,命家人王和前往投递。王和来到刘宅,以为向来为主人送信,刘老爷都开销赏钱,可以痛饮几杯,不料今晚把门擂得通天响,不见有人开门,他认得李贵,便喊道:“李贵开门,王大哥来了!”李贵赤了膊,扯一条汗巾擦着汗,咕噜道:“大热天,老子正洗澡哩,敲个魂!”
打开门见是王和前来送信,忙嘻嘻笑道:“王大哥,我不曾骂你。不巧得很,我家老爷出门应酬还没有回来哩,信交给我吧。”
王和怎肯把信脱手,脱了手就拿不到赏钱了,何况有主人的再三叮嘱,于是道:“不行,我家老爷关照务必交给刘老爷本人,我等一会再来。”
说罢掉头就走,生怕信被李贵抢了去。回去禀告了主人,孝禹心如油煎,暗暗叫苦:“坏事了,八成是铁云今晚又到堂子里胡闹去了。”于是按照他平日知道铁云常去作乐的几处地方,命王和一处处去找,过了两个钟点,王和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说是跑断了腿也不曾找到。孝禹顿足叹息,铁云必是被哪一位朋友邀到陌生的堂子里吃花酒去了,无可奈何再命王和去刘宅看看,说道:“若是刘老爷还没有回来,你就在他家里坐等,等到三更天也要把信交到他手里。”
王和饿着肚子,不情不愿地再跑到刘宅,怨气冲天擂开了大门,李贵说道:“王大哥,我家老爷半夜之前不会回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告诉我吧。”
王和怒冲冲骂道:“谁知道什么要紧的屌事?老子跑了一身臭汗,还饿着肚子哩。你家老爷回来时,就说王老爷家的王和来过了,鞋都跑穿了,明天该赏我一双新鞋。”
说罢,不听李贵叫喊,也不管主人是怎么吩咐的,气鼓鼓地去附近一家酒店喝酒吃饭,酒醉饭饱靠在店门前竹椅上乘凉,凉风袭来,浑身舒适,不过一忽儿的朦胧竟睡着了。
却说铁云过了午夜十二点才醉醺醺地回到寓所,李贵睡眼惺忪地出来开了门,说道:“老爷,王大老爷家的王和送信来过两次了。”
“知道什么事吗?”
“不知道,叫他把信留下来又不肯。”
铁云晕乎乎地想了一下说道:“大概不会有要紧的事否则王大老爷会自己来的,明天我去见他。嘿嘿,睏了,快让我洗个澡好睡觉。”
铁云刚洗完澡,外面又敲门了,李贵高兴地又叫道:“老爷,准是王和又来了。”谁知才打开门,却涌进来一队黑乎乎乌鸦兵似的巡警,端着枪便往里走。李贵惊呼道:“你们干什么?”
带队的巡警总监、候补道何黼章和刘鹗常在应酬场上见面,忙喝住道:“不要乱动,莫惊坏了刘老爷。”又向李贵道:
“不要骇怕,带我去见你家老爷,有话和他说。”
铁云已经闻声出来,见是何黼章和委员许炳璈亲自带了巡警深夜到来,顿时明白过来,从容地拱手道:“何观察,有何见教?”
黼章带着歉意道:“奉大帅之命,因接得北京外务部电报,请阁下到敝衙去住几天。”
铁云笑道:“事情是该到了完结的时候了,让我穿好衣服跟你走吧。”
一刹那间,忽觉天地异常开旷,脑中异常清灵,一切烦恼都净化了,没有悲痛,没有懊丧,反觉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好像事情本该早就终结了。朝廷不容他,社会舆论不容他,一切挣扎抗斗全属徒然,他疲劳,他心力交瘁,路已走了不少,应该去那遥远僻静的地方休息了。
老残遗恨--四十八 营救与充军起解
四十八 营救与充军起解
王和重新踅回刘宅去投信,恰见刘老爷已被巡警带上马车押走,知道自己误了事,只得回去向主人撒谎,说是李贵不肯开门,只得回来了。孝禹暗想,大概铁云已经得了风声逃走了,李贵怕有巡警来抓人,所以不肯开门,好让主人有个逃遁的时间。不料次晨上辕门遇见何黼章,才知铁云已在半夜被捕,不禁暗暗叫苦,急忙抽身回家,命马车夫火速去马贡三家送信,不一会,贡三匆匆来到,神色仓皇。孝禹道:“快救铁云要紧。”
贡三道:“昨夜铁云被捕时,李贵大哭大闹,要跟了主人同去,巡警委员不许,铁云也嘱他留下来办事。赶紧写了一张字条给我,今晨一大早李贵送了来,哭着求我想办法救他主人。我已按照铁云嘱咐,分别发电报给太平程军门,苏州的老二,上海的老大,淮安的老三,北京的老四。府上管家若是不来,我也要赶过来请观察设法营救了。”
孝禹叹道:“午帅尚且无能为力,程军门恐亦只能干着急,至于几个儿子,只不过通知一下,其实不能救他父亲。要救铁云,惟有请日本人出面,说铁云与日本人合伙贸易,经手有事未了,不能起解。老哥,你赶快亲自去上海时报馆找社长狄楚青,请他转求日本总领事设法营救,要快,迟则来不及了。”
贡三道:“我马上就动身。铁云目前在巡警衙门看守所中,不让探访。李贵已送了铺盖用具去,就在所中侍候他。铁云身边不缺钱用,我去了明天就赶回来给您回音。”
端方也是次日早晨何黼章来禀报时,才知道刘鹗竟不曾逃脱厄运,暗暗责怪王孝禹何以如此糊涂,竟不曾领会他的用心。事已至此,只得公事公办了,于是又发了一电给袁世凯:
北京外务部钧鉴:宁密。十九日电悉。革员刘鹗,已派巡警总监何道黼章带同委员许炳璈,设法在宁拿获看管,应如何办理?候电示祗遵。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发。
袁世凯接电后,在军机处提出将刘鹗充军抄家的意见,鹿传霖道:“早该这么办了,再加个永远监禁吧,这种人不能让他再回来勾结洋人为非作歹。”
张之洞鼻子里哼了两下,算是同意了,对于袁世凯的一切主张,他是不屑附和的。庆亲王只说了一声:“就照这个意见请旨吧。”慈禧太后对这些小事点了点头,于是电报发到了两江:
至急!南京制台、迪化抚合:申。本日军机处片交称:军机大臣面奉谕旨:外务部奏已革知府刘鹗贪鄙妄谬,不止一端,请旨惩处一片。革员刘鹗违法罔利,怙恶不悛,着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该犯所有产业,着两江总督查明充公,办理地方要政,该部知道,钦此。希钦遵办理,原奏另密咨。处务部。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在这封电报之后,端方忽然接到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急电,横插一手,要求从缓押解刘鹗,端方骂道:“荒唐!朝廷钦犯怎容外人干预!”当时就复电拒绝,并电告袁世凯:
急!北京外务部:刘鹗一犯,今日已派员乘坐福安官轮押解赴汉,咨请鄂督派员接解前进。顷接日本驻沪永泷总领事来电,以据本国人郑永昌电禀,刘鹗前因盐务贸易,尚欠伊款四十万元,恳请电北京缓解,以免巨款无着等语。现已复电该总领,告以刘鹗系奉旨饬拿要犯,业已起解,未便转请去后。惟查该犯素与外人勾结,往来踪迹诡密,现虽电复日领,难保不复来干涉。若由一处派员长解,治装远征,不无耽延。拟请钧处电告沿途经过:鄂、豫、陕、甘各督抚,预先派定妥员,一俟该犯解到,即日接护押解前进,以期妥速,而免枝节。邸相(奕劻)前祈送阅,并盼电复。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
这天清晨,铁云起解了。因为程文炳亲自赶来南京,派人抬了满满一箱银元,到巡警局上下打点,看守所中特别优待,独自一间单房,一日三餐有酒有菜,都是大饭馆送进来的。李贵每天出入为他传递消息,侍候洗澡抹身,告诉他马贡三先生去了上海,日本总领事答应给制台电报,要求缓解。铁云听了只是摇头道:“孝公和贡三为我尽力,死马当活马医,可是反而帮了倒忙。请日本总领事出面为我说话,不正坐实了我和外国人‘勾结’之深吗?况且煌煌上谕,午帅不能不奉旨,还是作起解的准备吧。”
六月二十四日深夜,李贵服侍完了回寓所去了,委员许炳璈突然来所中向铁云道:“刘鹗,恭喜你明日起解,一早就走,快收拾收拾吧。”
铁云急问道:“大概是上戍所了吧?”
“给你猜着了,是去新疆永远监禁。”
铁云心头猛然一震,顿时脸上失色,眼前晕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恢复了镇静。充军早在意料之中,却不曾想到永远监禁,老天爷!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朝廷待他何以如此残酷!他叹了口气,恳求道:“许委员,商量一件事,我那几个不肖的儿子至今没有一个赶到南京来,能否迟一二天,让我们父子见个面。”
炳璈扳了脸道:“这是钦案,制台定了押解的日子,要上奏朝廷的,谁敢作主改变?”
“那末明天让我带了家人李贵一起上路,他大概早上七点半就来了。”
“不行,福安兵舰明天九点开船,七点就得动身去下关码头,不能等!”
铁云无话可说,委员走了之后,他匆匆提笔写了一张便条,准备花钱托看守留交李贵,告诉家人他已启程去新疆,继而一想,又把字条撕得粉碎。他已害得一家人为他担惊受怕,名誉扫地,至今没有一个儿子来南京探望他,大缙、大绅路远,大黼最近,就在苏州,大章在上海,也不过半天可到,日本总领事都在为他出力,儿子们却无动于衷,想来父子之情不过如此。
铁云一夜转侧不安,次晨未明即起,托看守帮他卷扎了铺盖,收拾衣衫用具装在一只皮箱内。七点未到,巡警就来吆喝:“刘鹗,准备好了吗?”
看守端来一大碗糙米粥,一碟萝卜干,一双竹筷,说道:“刘先生,今天走得早,饭馆来不及送早点来了,你将就吃些粥上路吧,也算我们几天的交情。望你交上好运,皇恩大赦,早日回来吧。”
铁云苦笑道:“我是永远监禁,要在新疆过一辈子了。这粥,多谢你费心,肚里饱得很,实在吃不下。”
看守叹口气,端了碗碟走了。七时正,委员许炳璈带了十几名巡警一人一杆汉阳造毛瑟枪,杀气腾腾地来了,命令道:“刘鹗,是时候了,走吧。”
可怜铁云无人随行,只得自己把铺盖卷扛上肩头,一手提了皮箱,踉踉跄跄出了屋子,幸亏身强力大,居然还能对付。出了巡警局大门,上了马车,如临大敌般放下车帘,又派两名警士荷枪站在马车两旁踏脚板上押送,防备半路有人拦劫,其余警士骑马护送。到了下关江边码头,福安兵舰已经停泊在码头边升火待发。舰上一名管带见巡警局的人到了,靠在船舷边大喝道:“快,快,老子都等了多时了。”
许炳璈和管带打了招呼,吩咐铁云下车,说道:“赶快上船去吧!”
铁云恳求道:“委员,求你行个好,等一等我家的听差吧,他就来了。”
炳璈还不曾答复,管带又在船边甲板上吼叫起来:“升火多时了,磨磨蹭蹭,还不快上舰来!”
铁云没法,只得再打起铺盖,提了皮箱,可是舷梯陡窄,喘吁吁地怎么也没法上去,押送的巡警只得咕噜骂着从他手里接过行李,送到船上,铁云刚上了船,忽听到李贵发疯似地哭喊着奔了过来:“老爷,带我走!老爷,带我走!”边喊边向舷梯上闯。守在船舷边的几名南洋海军士兵一脚把李贵踢下梯来,骂道:“混帐小子,竟敢乱闯兵舰,快滚!”李贵爬起来喊道:“刘铁云是咱主人,咱要跟主人去新疆,为什么不能去?”
说罢,像是斗红了眼的蛮牛,拼命向拦阻的士兵冲了过去,左推右搡,又爬上了舷梯,可是士兵人多,又把李贵拖了下来,摔在地上,用枪托狠命打得李贵满身是血,李贵抱住头在地上翻滚着,喊着骂着,就是不哭不叫痛不求饶。铁云在船上看了不忍,恳求管带道:“这是我家的仆人,十分忠心,求你行个好,让他上船吧。”
管带瞄了铁云一眼,白纺绸长袍,西洋草帽,纯是个洋派商人,知道他是个阔佬,便有心刁难道:“刘鹗,这解单上只有你一个名字,怎么能多出一个人来,下一站怎么交差?”
铁云道:“那么让许委员添个名字吧。”
“来不及了,马上要开船了。”管带说是开船,却又不开,一双眼只是睃着铁云的皮箱,看他是否领会意思。可怜铁云虽然带了些银元,却无银票,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公然行贿?
只得向码头上喊道:“李贵,回去吧,不要上来了。”
李贵不听,他血淋淋地,不管兵士们怎么打他踢他,忍住痛,只是谩骂:“你打,你打,老子怕你打不是好汉!”忽地一个鲤鱼打挺,一蹦而起,使出浑身蛮力,把兵士们冲得东倒西歪,大步跨上舷梯。一个大个儿兵士被激怒了,端起毛瑟枪便向李贵瞄准,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喊:“别开枪,有话好商量!”原来是刘鹗亲家程恩培和大章一块儿来了,大个儿这才把枪放了下来。
原来恩培他们昨晚从上海赶来,先去刘宅见到了李贵,知道晚上不能去看守所探望,所以今儿一早雇了两辆马车来到看守所,却说铁云已起解了。恩培等大惊,李贵抢天呼地,捶胸大哭,往外便奔,要去追赶兵舰。恩培打听得是九点开船,也许还追得及,急命李贵、大章上车,另外加赏车夫银元,马车夫加鞭快赶,李贵发狂般催促车夫冲在前面,先到了一会,正在紧要关头,恩培的车子也到了。恩培先向大章道:“你看李贵忠心护主,多么可敬,你做儿子的不想送父亲一程吗?”
大章嗜好鸦片,满面烟容,迟疑道:“我还要设法营救父亲哩。”
“那也好。”恩培叹气道:“就让李贵一个人同行吧。”
恩培认得许炳璈,上前拱手见礼道:“刘铁云是我亲家,有烦照应。”说罢,取出二百元银票两张,托他和兵舰管带打个招呼,让李贵上船。炳璈情面难却,又看在银元面上,亲自上船去和管带悄悄讲了两句,又塞过去一张银票,管带点了点头,两人到管带室在押解文书上添了随从李贵的姓名。然后炳璈下船向恩培点了点头,管带也在船上向士兵们喝道:
“手续办好了,让李贵上船吧!”
海军士兵们犹然怒气不息地咒骂着将李贵赶上了兵舰,收去舷梯,鸣响了几声汽笛,福安舰启锚了,大章含泪向渐渐移动的船上奔着叫着:“爸爸,爸爸!”
铁云点了点头,“总算有一个儿子为我送别了。”忽然叹了口气,想起了古人说的“虎父犬子”!他的感激的视线移向亲家程恩培,不断向他摆手,也带着一番歉疚,是他心血来潮的主意,把太亲翁程文炳也卷进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官司中。——铁云充军之后,陈浏为了浦口沙地继续和程文炳打着官司,直至清朝覆灭。
福安舰又响亮地鸣了几下汽笛,掉头鼓浪前进,直向上游汉口驶去。涛声低咽,岸柳远去,铁云终于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大地了。
老残遗恨--四十九 驼铃声声,雪山绵绵,刘鹗来到乌鲁木齐
四十九 驼铃声声,雪山绵绵,刘鹗来到乌鲁木齐
铁云抵达汉口以后,改由湖广总督督标亲兵押送,取道陆路北上,然后由河南、陕西巡抚派兵接差,直押送至甘肃境内。八月中秋前一日抵达平凉,发了一信给扬州卞德铭,八月二十七日来到省会兰州。同时抵兰的除了李贵外,还有次子大黼,他乘船赶到汉口,追上父亲,可是押送的巡警不许父子交谈,只能遥遥瞻望父亲憔悴的颜色。铁云见到了大黼,稍稍得到了安慰,毕竟尚有父子之情。抵达兰州之后,大黼去藩台衙门禀见岳父毛庆蕃,这时庆蕃已实授甘肃藩司,是红顶子的二品大员了。大黼哭诉父亲遇祸,押送新疆戍边,已到兰州来了,恳求岳丈设法营救。庆蕃叹道:“你父亲不听吾言,以致惹下大祸,只能先去新疆,以后再看机会设法。你就留在兰州吧,不要再跟了父亲西去了,去亦无用。”
当晚庆蕃先差家中老仆带了两名藩衙亲兵前往铁云歇宿的旅店,向平凉府的押送委员打了招呼,说是少刻本省藩台大人前来探望亲友,委员点头哈腰,哪敢不依。过了一会,庆蕃换了便服,带了大黼乘轿来到,李贵上前请了安,呜咽道:
“大人,我家老爷受苦了。”
庆蕃叹息道:“李贵起来吧,你也辛苦了。”
铁云在房前门口迎接庆蕃,两人原是不拘形迹的少年知己,如今一个是赫赫二品大员,一个是充军的钦案要犯,地位天悬地隔,若非庆蕃书生本色,不畏人言,不忘故旧,两人本是不可能再相会的。铁云一躬到地,唏嘘道:“实公,惭愧,惭愧!简直无颜相见了。”
庆蕃扶起铁云,恻然道:“铁云快别如此,进屋去谈吧。”
大黼上前给父亲请了安,铁云道:“很好,你也来了,苏州夫人好吗?”
大黼涕泪满面,哽咽道:“夫人接到电报,当时就昏过去了,醒来终日哭泣,要寻短见,虽然劝住了,却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哭哭啼啼,说是生不如死。所以儿子迟了几天才赶到南京,来不及跟爸爸一起走。”
铁云叹道:“难为你一番孝心。你出来时家中没有人来抄家吧?”
“没有。”
“谢天谢地,还算不幸中的大幸。不要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跟我到新疆去了,犯不着父子两人一同受苦。”
庆蕃也道:“是啊,我已吩咐大黼留在兰州了。”
庆蕃的老家人押了饭庄伙计挑了两担酒菜来到旅店,一担酒菜摆在客堂中,由老家人和李贵陪了委员和押送的差人饮酒,藩衙亲兵也被拉来同饮。既为委员接风,也是饯行,因为他们明天就回转平凉府,由陕甘总督督标亲兵另行押解了。还有一担酒菜送进铁云客房,由两位老友对酌,大黼在旁侍候。
庆蕃举杯道:“铁云远来不易,为老友重逢满饮一杯。”
铁云饮了酒,苦笑道:“说来愧煞,若不是得罪了朝廷,恐怕是很不容易在兰州相见的。”
庆蕃夹了一筷鱼腹给铁云,说道:“黄河鲤鱼肥而嫩,是有名的美味,过了兰州就尝不到了,因为黄河由南向北去了。”
铁云黯然道:“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况黄河鲤鱼!可恨袁本初不知怎么和我结下了冤仇,对我下了如此毒手!”
庆蕃:“莫怪袁宫保一个人,你做的许多事都值得推敲,我不是已经劝告过你多次了,你的思想敏锐,见解超群,凡事为天下先,勇气可嘉。可惜胆略有余,端谨不足,不守规矩,蔑视朝廷,与洋人交往过密,难免有逾越国法民情的地方。譬如擅卖太仓米,当然犯了朝廷的大法,联络朝鲜人私运东盐,更是万万不可原谅,为福公司代买浦口地皮也是国法所不容许,当然惹恼了朝廷,惹怒了江浦县的士绅,如今不是一二大臣和个别乡绅和你过不去,而是国人皆以为非,怨不得谁和谁,平心静气想一想,反躬自省,就不会怨天尤人了。”
铁云默然了一会,说道:“大概是我错了。黄三哥也写信告诫我:‘怨天尤人,倒行逆施,君子之所不与也。’你们二位都这么说,看来是我错了。”接连吃了两杯闷酒,忽然仰天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如今世上人人画地为牢,蹲在无形的圈圈中,循规蹈矩,奉公守法,或者老成一点的,虽则随心所欲而犹能做到‘不逾矩’,就是不越过孔老夫子和历朝皇帝为我们划定的这个圈圈——尊祖,守道,在朝为忠臣良吏,在家为孝子贤孙。而我却如一匹野马,偏偏要跳出这个圈圈,尽往广阔无涯的天地中去闯荡。我以豪放旷达不守规矩敢为天下而自豪,视那些碌碌一生,从娘胎中来到黄土中去的凡夫俗子为大成先师和国家大法的奴才,于国无益,于世无补,我之所以不被世人所容,也就是不免避免的了。鸦片战争以后,国势积弱到如此地步,李中堂提倡洋务,办海军,正是为了富国强兵,为炎黄子孙在世界列强虎视眈眈之下争得一席自强生存之地,可惜甲午一战,接上去是庚子之乱,他赍志以没了。当此国家危险万状的时候,汲取洋人的资金技术以发展我国的经济,赶上时代潮流,尚可以为垂亡之人注射一针强心剂,振作精神,恢复元气。可惜世人不理解我,骂我是汉奸,是贪利枉法之徒,是一匹害群之马。也许我有违犯国法之处,可是我的心地是善良的,我的愿望是无私的,大概是我跑到时代的太前面了,安然蹲在圈子里面的正人君子当然看不顺眼,骂我野,骂我荒唐放肆。他们怕我这匹害群之马再闯回圈子里去盅惑人心,煽动大家都跳到圈子外面去游荡,索性远远地把我充发于万里之外,再不认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好像从此圈子里的世界就太平纯洁无事了,哈哈,当然我就非到新疆去不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圈了里骂我赶我的人很多很多,何止袁本初一人,我却以为是他一个人和我结冤,算来算去又没结下冤仇的地方,真是太傻了,哈哈,太傻了!”说罢又接连豪饮了两杯,大笑不止。
庆蕃瞅着铁云悲愤失常的神态,心中难过,说道:“铁云,圈子里也有头脑清醒的人,可不要把世人一概都骂煞了。”
铁云愕然望着庆蕃,醒悟道:“该死,该死!我只图发泄心头的苦恼,不想把好人也带进去了。来,表示歉意,饮此一杯!”
庆蕃饮了酒,劝慰道:“铁云,你的心情我理解,受此大祸,远戍边疆,谁能承受得了,可是也不要太消沉了,忧愤伤身,而强壮的身体现在对你是非常可贵的。所幸再过三年就是皇上四十大寿,愿你逢凶化吉,否极泰来,将来遇赦回乡,还可以安度晚年。”
铁云凄然道:“以我的身体,支持三年毫无问题,可是谕旨处分定的是永远监禁,恐怕我将老死玉门关外,一辈子不得再闻江南丝竹之声了。”
庆蕃安慰道:“这也不见得,老弟究竟不像瑞郡王那样犯了滔天大罪,引来了八国联军,几乎断送了大清江山。以你之罪,判了永远监禁是太重了些,将来只要再走庆亲王的路,在北京活动一番,还是有可能赦免的。”
铁云郁郁地又饮了一杯,说道:“我已作了在新疆长住的打算,在平凉写信给卞表弟,说是新疆米为天下之冠,鸡猪果蔬无一不佳,路远人不肯去,其实大有用武之地,劝他也去新疆试试身手,也许可以功成名就。”
庆蕃大笑道:“铁云,你还是冒冒失失的老脾气,心血来潮便异想天开,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和卞子沐开玩笑。新疆是当今充军的地方,边荒苦寒,路途遥远,人皆视为畏途,你却劝说子沐也来新疆经营功名,岂不荒唐!别人听了,一定当你是发疯了。”
铁云支使大黼走开一会,笑道:“我是有点私心,想多一个亲友解除寂寞,其实知道他是不会来的。这一路上我已为寂寞所苦,到了新疆更会受不了,不忍让家中太太、姨太太来受苦,所以在信中告诉子沐,打算明年复间派李贵去上海把桂芳阁的花凤仙接到新疆来。那时有人陪我,就会安心下来了。”
“啧啧啧!”庆蕃连连遥头道:“怪不得人家说你离不开女人,到了新疆还想千里迢迢到上海去接老相好来同住,大花虽是妓女,她肯去新疆吗?”
“会的,她和我很要好。”
“哼,在上海时,你是阔佬,有钱,哪个妓女不奉承你,灌你米汤,服侍得你舒舒服服,可是现在不见得吧。”
“刚才我已差李贵发了电报到苏州去,叫家里给我汇钱去新疆,我虽充军了,只要有钱包她的身子,老鸨肯放,她也肯来的。”
庆蕃叹气道:“铁云,你真是太天真了,上海洋场有钱的人多,堂子里的姑娘朝三暮四,相好无其数。怎肯跟了你去新疆受苦?何况我读了京报,关于你遣戍新疆的谕旨中,还有‘抄没所有产业充公,办理地方要政’的话,说不定苏州家中也已经遭了殃了,你还指望靠家中的钱来养婊子!”
铁云愣了一会,喃喃道:“抄家!一定是抄家了!哈哈,我还在做梦,太可笑了,太可笑了!”说罢举杯一仰而尽,忽然伏案啜泣道:“荒唐了一辈子,这回完了,全完了!家中的财产,浦口的地,一定都充公了,祖上的家业断送在我手里,我害了一家人!安香无儿无女,怎么还能生活下去?我真不该娶她,其实害了她。不知若英手里还能留下些什么,但望淮安的房产田亩能够保住,现在只能指望若英了。”
哭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抹去眼泪,举杯向庆蕃道:“昨天的刘铁云已经死了,该把这个荒唐人埋葬了,让他到新疆去自食其力过新的生活吧。我懂医,到新疆去为人诊病,既行了善,也维持了生活,什么赦不赦,还乡不还乡,我是再不去想它了。来!实公,为我的新生活干杯!”说罢猛饮而尽。
庆蕃同情地饮了一口,叹道:“官务在身,不能如往日那样陪你畅叙友情。新疆巡抚联魁与我颇有交情,我会另外写信托他照应,谅来不致受苦,望你早日遇赦东返,我当摆酒为你接风。”
过了一天,苏州安香来电:“家被抄,财物荡然无存,浦口地一千余亩亦充公。无款可汇,妾病,此间无法生活,明日回南京依母而居,望保重。安。”
铁云读毕电报,凄然长叹道:“安香走了,她不能不走了。抄了家,浦口地皮充了公,再没有指望了。”他心痛如割,频频叹息。
李贵在旁边见老爷如此痛苦,咬牙搓手,使不出力气来帮忙,忽然念头一转,急忙带了两块银元上街,请测字先生代拟了一通电报发给淮安二太太。
当天晚上八点,这份电报飞递到了淮安地藏寺巷刘宅,大缙接到电报,一看发报地点是甘肃兰州,便大踏步来到上房喊道:“妈,大概是爸爸来的电报,已经到了兰州了。快把电码本给我来翻。”这时帐房王幼云因年老体弱回到扬州,在卞德铭家管帐,电码本存在二太太若英房中。
若英正和耿莲逗着四岁的孙儿铁孙(厚源)玩耍,瞅一眼电报,冷冷地说道:“自作孽自受,管他到了哪里!”
六月二十日,若英第一次接到马贡三代发的电报,得悉铁云被捕,虽然吃了一惊,却不慌张,也不悲伤,夫妻之间没有了感情,也就没有了怜悯,没有了眼泪,反而恨恨地说道:“该死,自作自受,可惜败坏了祖上的名声,连累了孩子们的前程。”
那时大缙要求赶快到南京去探望父亲,若英阻止道:“大章、大黼离得近,让他们去看望一下就行了,这种钦案很快就会起解,去了也见不上面。”
第二天起,若英没有再到经堂去参佛诵经,晨课晚课都免了,耿莲提醒她,她说:“信佛求神,无非祈求保佑合门平安,现在菩萨不灵了,求神而神降祸,不如不信!”停了一下,又十分刚强地断然道:“二老爷不在了,合家无主,我要挑起这副重担,还能一天到晚闲闲地和菩萨打交道。”
不几天,老县丞蔡炳奉命带了书吏和差人来刘宅抄家。幸亏蔡二太爷存心庇护,房产田地一概未动,说是刘老太爷遗下的产业,并非刘鹗所置,不应抄没。又说衡二太太已和刘铁云分居多年,官司曾经打到县里,有目共睹,所以衡二太太财产分毫未动,只抄了刘鹗名下存款五千元,还有一些衣物和不甚值钱的字画古董,——这是若英和耿莲特意留下,以应付官家查抄的。
今晚又来了电报,不知说些什么,耿莲把电码本找出来交给大缙,说道:“三少爷,你快翻出来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大缙一边翻,一边念,一边写下来:
二太太,老爷发配新疆。
耿莲叫道:“不好,这是李贵的口气,难道二老爷不在了?”屋中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说也奇怪,若英平日把铁云恨得牙痒痒的,此时忽然涌上了一汪泪水,聚精会神地听大缙念下去:
现在兰州,无钱办寒衣,望速汇款兰州金城旅店接济。李贵。
念完了,若英忽然放声大哭道:“可怜的铁云!”
耿莲道:“太太怎么哭了,二老爷不是还在吗?”
大缙也道:“爸爸平安无事,应该高兴才是。”
若英立刻止住哭,拭去泪水,说道:“你们不知道,老爷这个人这些年从不曾缺钱用,如今英雄末路,连添衣服的钱都没有了,自己不好意思,叫李贵打电报回家要。想象他那副狼狈窘迫可怜相,不禁为他心酸,真是前世欠了他的孽债。”
耿莲嘲笑道:“二太太究竟软心肠,李贵这傻小子一份电报就勾起你一大堆眼泪。依我说,过去劝他千百遍都不听,现在别睬他。”
“耿姨。”大缙求情道:“爸爸在大六月天上路,衣衫单薄,不在兰州制寒衣,到了新疆要冻死的,妈妈,就汇些钱去吧。”
若英叹口气,和耿莲商议道:“我家今非昔比,拿不出许多钱供他挥霍,就汇两百块钱去吧,以后需钱时再汇,你看怎样?”
耿莲眨眨眼笑道:“好吧,明天我就去汇钱,不过来电是李贵具名的,由我来答复李贵吗?”
若英叹道:“老爷遇上这样一场大祸,死活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吧,不必再计较了。这份电报还是由我出面。亚辛,你听着,妈讲一句你记一句……。”
两天之后,铁云忽然收到若英来电:
李贵电悉。从钱庄汇上二百元,请查收。家中粗安,日前曾有一场风波,幸已平静,屋舍田亩无恙。沪
苏两地今后当由吾维持,勿念。亚辛在此,不及叩别,甚憾。衡。
铁云诧异道:“李贵,你背了我发电报给二太太了,怎不先和我商量?”
李贵傻笑道:“你得罪了二太太,不好意思发电报要钱,你不发,我来发,你看二太太不记前嫌多好,今后家中就靠她老人家了。”
铁云喃喃道:“是啊,今后就靠她了,她坚强得很。安香夫人弱不禁风,二太太这根顶梁柱则是不会倒的,可惜我不能当面求她原谅了。”
“那就回个电报谢谢吧,你不发,还是我来发。”
铁云笑道:“傻瓜,感激的电报得由老爷自己发,待我收到款子再发吧,好让她放心。”
又过了两天,铁云从兰州钱庄取到了二百元现洋,当即给若英发了复电,感激她的关怀,表示了内疚之意。他们在兰州一共停留了十天,主仆两人添备了寒衣和横过荒凉的黄河以西戈壁滩所需干粮、炊具和水,于九月初七日由督标亲兵继续押送,骑了骆驼动身。出兰州,乘羊皮筏子渡过黄河,一步步登上了海拔四千公尺的乌鞘岭,乃是祁连山东端的支脉,岭上严寒逼人,飞砂走石,黄日昏昏,下了岭便进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有尘沙滚滚的浩瀚沙漠,南有绵绵不断的祁连山和它的支脉,山顶雪线以上一片皑白,覆盖在浓林密翠的山峦上,龙蟠虎踞,雄伟壮丽,由东南斜向西北,一路上没完没了,好似压根儿就没有挪动过一步,又好像一个好客不倦的旅伴,始终伴着驼铃叮噹护送铁云西上,骆驼把厚的脚掌软软地踩在乱石丛生的戈壁滩上,一二百里间只见黄羊奔突,蓝天一碧,不见人烟树木,正乃是“浩浩乎,平沙无垠,炯不见人”的古战场,惟有县城附近,才有片片绿州蓊蓊林木,给行旅带来盎然生意。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了素有“金武威、银张掖”之称的凉州府,水田丰美,冠于一方,古称武威郡,地势冲要,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与汉族贸易的商业中心,所以城池宽广,街市整齐,一式二层楼房,这是塞下很少见的,显见得昔日的繁荣气象,押解委员家住武威,在城中耽搁了五天,铁云乘此机会发了几封家信,也给卞德铭寄了一信,写道:“前一函所寄老弟之云云,俱成梦话矣。”
驼队继续启程,来到甘州府城张掖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朱太夫人平日喜欢吟咏宋词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藐,归思难收。”这才领悟到母亲昔日乡思之深。叹河西,汉唐以来有过多少次兵戈争战,跃马横枪,张弓射虏,而每当中原大乱,或是朝廷衰弱的时候,这里又会出现几人为王几人为帝的封建割据局面,昔日丝绸古道,商胡成群,水网纵横,城开不夜。而今流沙南移,水利败坏,村廓湮没,河西凋弊,再不见昔日的繁荣了。甘新大道上,前不见旅人,后不见来者,荒凉孤寂,惟有押解刘鹗的驼队缓缓西行,叮噹叮噹的驼铃声在旷漠上空凄凉回盈,教铁云听了心碎。向前一步,即是离家远了一步,过了酒泉,来到嘉峪关,长城到了西尽头了,他在城中关帝庙中瞻仰徘徊,此生恐怕再无入关的时候了。
终于到了新疆省会乌鲁木齐,押解委员带他去抚台辕门上挂了号,销了差,回兰州去了。铁云取出庆蕃致抚台的信札,托文巡捕递了上去,过了一会出来道:“毛公的信,大帅看过了,虽说是遣送军台戍边,其实也自在得很,有了毛公的信,大帅更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去吧。到新疆来戍边的人,我见得多了,来时十有九个苦眉愁脸,住了几天就笑呵呵的了,过上一年二载也就遇赦过关去了。我也是从兰州过来的,认得毛大人,以后有什么尽管找我好了。”
于是铁云安下了心,向六道巷姓王的居停主人租了一所宅院,十分清静,收拾了一下,门外居然还挂上了“刘寓”的牌子。过了几天,高子谷、高子衡、钟笙叔也陆续被流放来了,故人相见,唏嘘叹息。子谷与铁云住在一处,子衡与笙叔另在附近阻了一处屋子,时时相聚叙谈,或读书写字消磨苦闷的时光。子谷则把上海青年会英语教科书都带来了,每天念念有词地读着,不忘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朝去办洋务。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忽从抚台衙门传来消息,皇上和慈禧皇太后于十月廿一、廿二日两天之中先后驾崩,接着,嗣皇帝溥仪于十一月初九即位,改明年为宣统元年,以皇上生父嗣醇亲王载沣为监国摄政王。十二月初九日,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病故,追赠太保。十二月十一日,军机大臣袁世凯被摄政王勒令回籍养疴,世凯奉旨,立即出京回河南项城去了,朝政大权都在载沣手中。
铁云等人好似绝处逢生,寓所中喜气洋洋,饮酒高歌,都在等候大赦诏书。铁云向众人道:“这几天消息纷至沓来,亦悲亦喜。悲者至尊晏驾,王中堂归天,待罪新疆,无法一申哀悼之意。喜则新君登基,必颁大赦,兄等罪名轻微,必赦无疑,我这个‘永远监禁’的人,走了袁本初,也有回乡的希望了。”
众人都道:“那是一定的了,虽然摄政王当国,可是尊礼老臣,庆亲王不是加恩以亲王世袭罔替了吗,只要他老人家出面说句话,没有本初的阻挠,铁云兄的赦书还不是早晚就可以下来了。”
老残遗恨--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五十 时代的牺牲者
朝廷新遭大丧,登基的又是三岁小皇帝,宫中以大行在殡,停止了宣统元年正旦的朝贺大典,隆裕皇太后的圣寿节也停了筵宴,悲风凄凄,哀思浓浓,委实无喜可言,大赦一事也就无人提起了,铁云等人伸长了脖子,不见普赦天下的诏书到来,料想将是个案办理了,只得耐心等待,又各自琢磨消遣光阴的办法。高子衡仍然去啃他带来的大部头书《二十二子》,子谷勤读英文,笙叔专心临摹碑帖,铁云做事无常性,抓抓放放,总是闲的时候居多。
子谷读过铁云在《天津日日新闻》上发表的《老残游记》头二十回和续稿九回,见铁云闲得无聊,便道:“此间无洋人交往,亦无花间应酬,要么诵佛参道,修心养性,要么拾起你那残缺不全的《老残游记》续编,再写下去吧,至少也能如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写上六十回,索性标明是‘丹徒刘鹗新疆狱中作’,那必定使世人格外轰动。”
铁云笑道:“我写《老残游记》,初时不过是为了连梦青换些钱养家活口,本无宏篇巨制的规划,兴到即写,写了随手涂改过了便不再看,有时不免在小说中发些牢骚,骂了‘北拳南革’,或是卖弄太谷教中学问,弄得连篇累牍,尽是玄虚荒诞之言,叫人难摸头脑,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后续写的九回,更是游戏文章,写了阴间地狱,阎王小鬼,和犯了口过而受酷刑的罪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咒骂那些对我造谣诽谤骂我是汉奸的冤家对头,写到后来自己也觉没有意思就中断了。不瞒你说,我做事没有常性,写小说也是如此,后来虽然又动笔写了外编,以‘堂堂塌,堂堂塌’开头,嘲讽新旧社会交替中的可笑现象,可是一回亦未写完就搁笔了。我非小说家,没有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孜孜不舍的非凡毅力,和一丝不苟的严谨精神,我的小说或可与前人较一日之长短,但是本来就不曾正正经经定下心来写书,前二十回中的第十一、十五、十六、三回还是光绪三十一年去东三省时在沈阳小客栈中补写成的。仓促可知。所以我的书成不了永垂宇宙的不朽巨著,我刘铁云有自知之明,不过以半吊子小说家终其身罢了。
前二十回已经有了单行本问世,销路很好。担心有了前二十回的虚誉,儿孙辈抵不住社会的期求而将后九回和‘堂堂塌’也都拿出去付印,那只会画蛇添足,反而损害前二十回给读者的良好印象,我若在场,必定大喝一声:‘住手!’可是现在无能为力了,谁知道身后的事呢?”子谷道:“那么你就索性将后九回一概推翻,正正式式地定下心来重写,现在有的是时间,还会像去沈阳时那样匆忙?”
铁云笑道:“人也怪,一鼓作气,凡事可成,再而衰,三而竭,就勉强不来了。原来心中有牢骚,所以下笔千言,无非骂人,如今毓贤、刚毅之辈已死,要骂就骂袁世凯,可是黄三先生和毛公都劝我不要怨天尤人,今后决计不骂人了,所以小说也写不出来了。”
子谷大笑道:“吾兄真是妙论,原来你的小说是骂出来的。”
铁云道:“小说不写,我却有事作。这里地处边陲,缺少良医,万一我辈中人得了病,无人能治,岂不糟糕!我本来就懂些医道,想乘此闲暇钻研医术。子衡从杭州带来的那套浙江书局善本石印版《二十二子》中有《黄帝内经》是学医者的重要入门书,我已借来看了,准备再到书坊中搜罗些医书来研究,就不会觉得无事可干了。”
子谷笑道:“很好,不但自己有病可治,还可以挂牌行医救人。”
于是铁云从书坊中陆续觅购了《金匮》《伤寒》《医宗全鉴》等重要医书,想不到乌鲁木齐离内地数千里,竟也能买到这许多好书,可见商贩无远不至,人能生存在世,是少不得商人的。从第二年正月开始,铁云朝夕研读这些医书,究竟原有基础,很快就融会贯通,并且手痒起来,也想写一部系统叙述中国医学的著作,以供世人借鉴,名为《人命安和集》。
这中间,赦书陆续下来,高子衡首先蒙赦回转内地去了,想来下一批就轮到钟、高二人,铁云也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更加勤奋地赶写医书,作为流放新疆的纪念。
看看到了这年七月初七那晚,头一卷即将完成,这一夜,铁云伏案疾书,时间太久,头中觉得一阵阵发麻,开始头晕起来,眼看没有多少字就完卷了,他是个性急的人,不愿再留到明天,便忍住头晕继续奋力书写,听见街上更夫敲了二更,又敲了三更,李贵催了几次犹不肯睡,李贵却已伏在桌边睡熟了。敲了四更,灯油也快燃尽了,方才草草完卷。铁云搁下笔,只觉头晕得厉害,闭上眼歇了一会,稍觉好些,便站起身推醒李贵,高兴地喊道:“李贵,老爷已经写完头一卷了,你还在睡大觉!”
李贵揉了眼咕噜道:“还有四卷哩,就这么高兴!”
铁云笑道;“你懂得开头难吗?开了头,写顺手了,以后就快了。”
李贵望着铁云神采飞扬的脸庞,忽然惊呼道:“老爷,您的脸!您的脸!脸上通红发亮,好怕人!病了吗?”
铁云摸了摸脸道;“有些发烫。”取过镜子照了一下,说道:“是有些吓人,头也晕,恐怕热血上冲了,我体胖,要当心中风,赶快睡吧。菩萨保佑,不能在新疆得病!”
李贵埋怨道:“劝您早些歇息,不听,一定要弄出病来,怎么得了?”
铁云笑道:“别噜苏了,我不是就睡了吗,你也快去唾吧,反正不上衙门,明天迟些起来。”
铁云躺到炕上便觉晕晕糊糊,昏昏沉沉,头重得厉害,心里有些发慌,“莫不是真的要中风了吧?”他捧了头喃喃祝祷道:“值日星君,夜游神,普天诸佛帮个忙吧,弟子还有好多心愿不曾了却哩,再给我几年阳寿,让我回到内地再做一番事业。那时候,办洋务成了人人追求的时尚,不再有人骂我汉奸,骂我勾结外人,贪赃枉法,反而誉我为洋务先驱,识时务的俊杰,而且比李中堂、盛宫保他们更大胆,更开放,更直接了当,更有利于国计民生,若是我现在就一命归阴,此恨绵绵,将无法弥补了。再则我对不住若英,至今愧疚于怀,祈求能够回到淮安向她负荆请罪,倘若今晚两眼一闭,离了人世,只能遗恨无穷了。我也想续写《老残游记》,将后九回残稿付之一炬,重新精心执笔,认认真真像像样样地当作小说来写,可能会比前二十回更为精彩,如果此愿不能实现,那也只有抱憾终天了。过往仙神听到了弟子的祝祷了吧,宽恕我这一生的荒唐放肆,且许我完了诸种心愿再闭眼吧,那时我将心悦神怡地永别尘世而毫无遗憾。”
铁云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次晨醒来,阳光已经灿亮灿亮地射进屋中,摸出枕下打簧金表,已是上午十点了,赶紧一跃而起,不料用力过猛,头又晕,下了炕,一个趔趄,骨咚一声如泰山崩颓般重重地摔倒在砖地上。若在平日,一翻身就爬起来了,可是只觉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声,一刹那间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李贵推门进来,见主人跌倒在地,大吃一惊,喊声:“老爷!”慌忙上前扶了起来,谁知一松手又倒了下去,李贵诧异道:“老爷,您怎么了?”却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地,口角流涎,眼中凄凄地流下泪来。李贵大叫道:
“高老爷快过来,咱老爷中风了!”
子谷闻声大惊,急忙赶了过来,见铁云这个模样,骇然大叫道:“果然是中风了,天啊,昨晚还是好端端的!”赶紧与李贵合力将铁云抱上了炕,可是铁云已经全无知觉,子谷摸他手腕寸关尺部,找不到脉处,细听心音,似有若无,子谷惊慌道:“李贵,不好了,你家老爷恐怕没救了,快找医生来看!”
李贵不信,也抓起主人的手想按脉膊,只觉主人的手冰凉冰凉,李贵大哭道:“高老爷,咱老爷果然不行了,请医生来不及了,咱驮他去找医生!”
子谷又用手在铁云鼻前试了好一会,呜咽道:“李贵,不中用了,你家老爷一点鼻息也没有了,他……他过去了。”
铁云终于抱恨而死了,时为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终年五十三岁。
李贵抱住主人大哭道:“老爷,您醒醒,您没有走,您一定还活着,快醒醒,莫急坏了李贵。咱主仆两人相依为命,您不能死,您要活!老爷,家中还有老老小小一大群哩。他们不能没有你,您要活下去啊!”
当证实主人确实已死时,李贵大哭道:“老爷,您在开封大相国寺救了咱,跟了您三十几年,您不在了,咱也不要活了,跟了您到阴间去服侍吧。”
说罢,哭着叫着,一蹦多高,扼住自己喉咙,跳着脚,只想自尽。子谷拼命劝他,扳他的手,泣道:“李贵,你家老爷不在了,你若死了,谁来料理后事?”
李贵清醒过来,可是一腔悲痛无处发泄,他咆跳着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残伤自己的身体以表示对于主人的忠诚哀悼,鲜血从臂上淋淋地滴了下来,和着李贵大颗的泪水淌了一地。子谷慌忙从李贵口中抢出了这条臂膊,李贵发疯似的又去咬另一条。
子谷痛哭着抱住李贵喊道:“李贵,李贵,料理老爷后事要紧,还要你这双手派用处哩,你把它咬伤了,还能做事吗?”
李贵这才松开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号啕痛哭,哭够了,忽然一蹦而起,抹了眼泪道:“不哭了,高老爷,料理咱老爷的后事吧,先说该做什么,咱去办。”
于是又去通知了邻近的钟笙叔,也急忙赶了过来,又震惊,又哀痛,三人匆匆为铁云换了干净衣服,脸上蒙了白布,暂时停灵在炕。李贵泣道:“可怜老爷辛苦劳累了一辈子,让他穿了官服入殓吧,见了先老太爷、老太太也好交代。”笙叔道:“本朝规矩,革了官职的人是不能穿官服入殓的,我们去抚台衙门求求看吧。”
李贵道:“咱跟两位老爷一齐去。”
子谷匆匆写了“已革罪员刘鹗亡故”的禀帖,和笙叔李贵一块儿来到抚衙,找文巡捕递了进去,请求恩准刘鹗官服入殓。抚台初时不准,李贵直挺挺跪在辕门外号啕哭求了半日,抚台怜他是个义仆,方才格外开恩允准。于是买回了棺木和一套四品袍褂靴帽,草草为铁云成殓。然后发电报给兰州护理陕甘总督毛庆蕃,告诉他铁云中风病故,棺柩无力运回家乡,请电新疆抚台协助。另外又发了几份电报,分别通知淮安、北京、上海亲人。
由于抚台联魁的全力资助,李贵终于能够在这一年秋间,披麻戴孝,扶了主人的灵柩从乌鲁木齐启程,进了嘉峪关,来到兰州。庆蕃在城外设了灵帐,写了祭文,含泪为铁云举行了路祭。几十年老友从此永别,庆蕃的悲伤久久不能去怀。高子谷不久也遇赦回内地,可叹铁云没有等到这天就去世了。大黼此时尚逗留在兰州,也在灵前哭祭了一番,与李贵继续扶柩东行。大缙、大绅在洛阳恭迎灵榇南下来到汉口,大章已在这里迎候,于是舍车登船东下,由扬州而达淮安。
若英含哀忍泪率子女为亡夫举行了家祭,明年葬于城东南曹围祖茔。一场夫妻纠葛,三十余年的恩恩怨怨,风风雨雨,想不到竟以生离死归而告终,死者不能致歉,生者徒然心碎,呜呼!
刘鹗死后两年,革命党人发动了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统治。岁月流逝,朝代更迭,刘鹗的友人,一个个默默无闻的离开了尘世,不再有人怀念他们了。同时代的王公大臣李鸿章、王文韶、张曜、吴大澂、庆亲王奕䜣和张之洞、袁世凯之流,亦如流星过天,成了历史人物。罗振玉则以满清遗老自居,可惜这位国学大师晚节不终,于1940年6月14日病逝于旅顺。钟笙叔迟至1912年清室覆亡以后才从新疆回来,后来去东北,曾在东三省督军幕府中有过一段颇为得意的日子,1935年在北平故世,被追赠为陆军中将。高子谷是钟笙叔家儿辈的三舅,以古稀之年故世于1950年。最可惜的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正当他的学术成就光耀中外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在1927年夏间拖着一条长辫,投入颐和园昆明湖中自杀,死因传说不一。
刘鹗死后二十余年,淮安地藏寺巷刘宅依然由孟熊和铁云的儿孙们居住着,八旬高龄的衡氏老太太若英抚育后代,安享晚年,向曾孙——“德”字辈孩子们叙述二太爷(铁云)在世时的往事,和家中供奉三姑老太太素琴灵位的由来,茅氏夫人1917年谢世于上海,年才四十九岁,王氏夫人回到淮安与若英作伴。李贵回淮安后,仍然生活在刘家,常和孩子讲述当年二太爷种种有趣的故事,他喜欢孩子,把“厚”字辈的孩子抱大了,又把下一代“德”字辈中的孩子驮着抱着带大,孩子们亲切地称他“侉爹爹”,或者戏称他“胡子妈妈”。他先后服侍过刘家祖孙五代——刘成忠,铁云,以及后来的大字辈,厚字辈,德字辈,直到七十二岁才快活地离开了人间。果如开封相国寺长老与十二岁的小李贵临别时所赠的四句偈言:“越年六十,历世五代,东海西漠,有始有终。”可算是古来罕见的义仆了。郑氏安香的最后日子是在淮安度过的,那时刚强不屈的若英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于八十八岁时安然长眠了。安香死在1956年,柔柔弱弱,带病延年,竟也享寿八十有六。
至于刘鹗,生前蒙受耻辱,死后忽因《老残游记》一书而名闻天下,近百年来先后出了无数版本,印行了无数万册,还译成英日俄和捷克文,介绍到了国外。洋务先驱者刘鹗的超时代经济思想不为时人所理解,而又狂放不羁,授人以柄,成了时代的牺牲者。幸而小说家刘鹗的声名留传了近百年,让世人怀念中国近代史上曾经有过老残——刘鹗这样一个人物,直至遥远遥远……。
一九九二年六月初稿
一九九四年三月定稿
老残遗恨--后记
后记
一
天下人知有文学名著《老残游记》而赞不绝口者,近百年来何止千万,但能熟知著者刘鹗身世的则寥寥无几,坊间虽有研究资料刊行,究竟流传不广。
刘鹗(公元1857——1909年),字铁云,原名孟鹏,是晚清光绪年间的传奇人物。他出身道台公子,经过商,行过医,治过黄河,做过小官,又长时期担任洋务买办,生活豪侈,手面阔绰,从不曾想到要写小说。既非一个寒儒,科举落第泄胸中积愤于笔端,又不是破落了的豪门子弟,寄居荒村寒舍,多年孜孜苦写,追怀昔日的过眼烟云。他写《老残游记》,十分偶然,十分潇洒,兴到即写,写了即放,断断续续,时而为之,却不料因此而成佳作。
刘鹗在小说写作上一举成名,事业上亦煊赫于一时。他以布衣之身,却能外连洋人,内通王公将相,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洋人往往只知刘鹗,而不知有地方巡抚。每到一地,外国领事待如上宾,朝廷亲王、军机大臣、提督军门中也有人为刘鹗奔走效劳。刘鹗生当晚清从近代向现代过渡的变革时期,现代经济思潮逐渐侵入对外半开放的中国,门似开而未全开,你说门开得太小了,有人却气急败坏地说门开得太大了,新旧经济、新旧思想激荡分化,尖锐复杂,朝野官民各有各的看法,刘鹗站在这个时期经济开放的第一线,虽具有超时代的经济思想,在洋务事业上也是个开风气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所理解,又不能谨身自洁,不免成了众矢之的,卑职、通缉,最终以流放新疆致死而结束他传奇的一生。
二
1991年7月,拙著《怨萧狂剑》(即《龚自珍》)脱稿后,湖南文艺出版社小说室主任李渔村同志提议我写刘鹗,他对刘鹗的传奇经历,卓越成就和悲剧命运,表示了强烈的兴趣,两人见解不谋而合。无奈当时仅有一册二十回本《老残游记》,其他一无所有,在搜集资料过程中困难重重,至10月上旬才算有了眉目。
因刘鹗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历来评价不一,下笔必须格外慎重。我与过去一样,抱着严谨的治学态度从事写作,对待一切史料,首先辨别其真伪及是否客观公正,纵横考证,决定取舍。在创作过程中,纠正并补充了过去资料的一些疏漏不实不确之处,摒去世代相传刘鹗死于冤家仇人之手的狭隘的就事论事的“冤仇说”,而从宏观上新旧思想冲突这个角度不偏不倚客观地写出了刘鹗致死的原委,还原出一个有血有肉,有才干有贡献,而又有缺点有过失的刘鹗本来面目,或可为刘鹗生平研究迈前一步。
三
历史小说究竟不同于历史,不但允许艺术虚构,也必须有适当的艺术加工方才能够融历史于文艺作品,丰富故事内容,突出人物性格,渲染典型气氛,强化感人力量,因此书中许多人物和主要情节是真实的,而细节是艺术处理的,刘鹗几位夫人的闺名也都是虚拟的,不过是为了便于称呼,我想读者会理解这一点。
书中塑造了一群人物的艺术形象,除了主角刘鹗,作者着重写了刘鹗眷属衡氏若英,大哥孟熊,三姐素琴,男仆李贵,山东巡抚张曜(《老残游记》中的庄宫保),河道总督吴大澂,以及其他许多王公大臣,也写了《老残游记》的写作背景、人物原型和小说诞生过程,又化费了一番心血,细致地描写了河南、山东两省黄河决口闹灾的场景,以帮助读者对小说的理解。
通过刘鹗一生的传奇生涯,也描绘了晚清末期政治和社会风貌,丰富了近代史上的一个侧面。
四
本书于1991年10月18日动笔,每天约写二千字左右。舍间局处上海市区最南端,高楼大厦林立于田野农舍之间,乡人称之为“农夹居”地区,南临淀浦河,河上长虹凌空,名曰“长桥”,所以地以桥名。远离城市,空气清新,少有烦扰,是潜心写作的好地方,贱躯亦尚争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无间歇,于1992年6月完稿,得字42万,又经修改,定稿为35万字。
本书初稿完成后,曾选录最后一部分,题为《老残之死》,自1993年9月7日至10月27日连载于上海新民晚报,因而结交刘鹗之孙,福建师大刘蕙孙教授,罗振玉之长孙、吉林大学罗继祖教授,及钟笙叔之女钟珍女士。刘、罗两位都是卓有成就的硕学鸿儒,钟女士的书法亦娟秀可观,有机会向他们请教老一辈的往事,甚有裨益。蕙孙先生高龄茂德,函询旧事,知无不言,得以补阙纠谬,又托女公子德焕女士来沪之便,惠赠宏篇大著,盛情可感。
《老残之死》在报章连载后,读者为刘鹗不幸流戍边疆而死流下了同情的热泪,相信全书出版会更引起读者的兴趣,刘鹗地下有知,当可泯去遗憾,欣然长眠了。
寒波
1994年9月8日
百年未遇的炎夏
之后于上海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