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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晓岚西域东行记 作者:陈继光

篇首短语

  天上有个银河系,是肉眼能看到的最大的宇宙星系。

  法国大文豪雨果曾说:“愿银河也给它编编号,它们大多了……”

  中华民族有十一亿人口,是地上的银河系。我以总题为《地上的银河系》,以采摘灿烂的中华星系中的星星与星座。分《当代篇》、《历史篇》、《地域篇》与《学术篇》。

  (纪晓岚西域东行记),是《历史篇》中的第一篇,叙述的是清代乾隆年间河北大才子纪晓岚自新疆东还的一段奇异的经历第一章 东还之谜

  人世间难王真有什么命运前定的事吗?

  当纪晓岚豪饮最后一觥烈性的伊犁白酒,——这已经是他喝下的第17献酒了,——带着微醺,跨上赤骏骠骑马,抱拳与送行的文武官员王别时,初夏的凉风,正从天山峡谷问席地掠过,他在马背上微微打了个寒颤。

  3年前,乾隆33年8月(公元1768年)纪晓岚被乾隆降旨夺职滴戍乌鲁木齐,当他在这秀野亭,以罪臣的身份进入乌鲁木齐时,他以为,也许从此他要客死在这平沙莽莽的西域了。

  一晃将近四年,今天,又在这乌鲁木齐郊外的十里秀野亭,文武官员们来给他送行了。

  驿王上的沙砾石,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烫,用当地哈萨克话来说,抓几块暴热的石头,就能烤熟一腔羊。然而,从天山上下来的风却还带着隔年积雪的寒意。

  送行的行列中,那几个哈萨克军校也在。一次,他们请他吃“火石烤羊”,这几个军校,杀翻了一腔羊,就把羊扔在一堆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砾石中,然后就避在坎儿井旁的白柞亭内,以免烈日暴晒。不久,就闻到一股焦味,过了一阵又闻到阵阵香味。烤肉香味越来越浓烈。这几个哈萨克军校高兴得呀呀叫,还摊开了几只羊角杯,拿起了热瓦甫与冬不拉。准备边撕羊腿,边喝烈酒,边弹冬不拉,边狂舞豪唱。纪晓岚也入境随俗,准备和他们一起茹毛饮血,欢歌狂啸。纪晓岚虽然是个文人,但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烟瘾特大,他特制了一个大烟袋,一次可装4两烟,可从北京虎坊桥的纪宅直抽到圆明园。一次烟袋遗失,后在前门大栅栏的货摊上复得,因为谁也不需要那么大的烟袋。因此人们又称纪晓岚为纪大烟袋。另一个嗜好,就是酷爱吃肉,看见肉就精神百倍,一次可吃十几斤肉。这天,他闻到那阵阵烤肉的香味,兴高采烈的样子,当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正当他们想大嚼一顿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怪风,顿时飞沙走石。事后,纪晓岚想起了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诗的意境:“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狂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风骤来骤息,那一堆碎石与一腔羊已被刮得无影无踪。就在那烤羊的地点,不知从哪里卷来一架破风车,它的风翼的残片,还兀自骨碌碌地转。仿佛在取笑他们。这些哈萨克军校,围着风车转了几圈,看到确实再也找不到那匹烤羊,也不懊丧,依然围着这架破风车,跳之、舞之、蹈之、唱之、弹起了冬不拉与热瓦甫

  不知是被这些反对大自然的暴虐,毫不为意的军校们所感染呢?还是想到自己在宦海风波中的浮沉。纪晓岚居然也与这些军校们一起,模仿他们的动作欢舞起来。

  今天,这几位军校,还专门烤熟了两匹羊,送他在归途中享用。

  从天山的峡谷中,又刮来了一阵寒风。

  不知乾隆这次赐环东还,对他来说是喜是忧?

  乾隆的谕旨,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赐环东还,兼程还京。

  连乌鲁木齐将军巴公彦弼,对乾隆的旨意也并没有更多的了解。

  于是,人们就凭各人的想象,对这王御旨作出种种猜测。

  兼伊犁驻防大臣的巴将军,认为这是喜讯,以致破格饯行,还亲自送至乌鲁木齐城外十里的秀野亭,另送上品伊犁酒十坛,供纪晓岚路上品用。

  副都统刘公鉴与参将海起云是纪晓岚在滴戌期间的好友,他们也曾在宦海中翻过跟斗,因此作出的判断很审慎:皇上此选,难以捉摸。

  唯有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掌院陈执礼认为是大喜在望,可庆可贺。陈执礼还是个娴熟《易经》的学士,并还会一手拆字木。纪晓岚刚夺职带罪戍边时,难免神情有黯然之时,陈执礼曾要纪晓岚书写一字,以拆算一下。纪晓岚就写了一个“名”字。陈执礼略一思索,对纪晓岚说:

  “名字,下为口,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也。”

  陈执礼用笔蘸墨,在雪花纸上边书边析:

  “日在西为夕,因此购兄戍走西域。”

  纪晓岚(纪陶是他的官名,纪晓岚是他的学名)点点头:

  “将来有希望得归否?”

  陈执礼用镇纸拍着手掌说:

  “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环东还也。”

  “何年?”

  陈执礼又边书边析:

  “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也许不到四年,——今年是戊子,至第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看来,辛卯年有东还之望。”

  居然被陈执礼言中,在乾隆36年辛卯春(公元1771年)下旨东还。

  纪晓岚在乌鲁木齐的近四年中,与陈执礼交往日深。一是因为在这西域边廷,盘马弯弓、飞骑驰战的武将较多,文官较少;二是能像纪晓岚这样博学多才者更少,陈执礼是在这边远之地难得的一个有才识的文人。两人就经常在一起饮酒、谈文、吟诗。纪晓岚是个聪明人,他察觉出,陈执礼虽然品秩不算高,只有六品,但某种程度上说,连总督俞金鳌、驻防大臣巴彦弼将军等人的命运都操在陈执礼的手中。陈执礼,其实是乾隆的一个耳目。他可随时向乾隆飞驰密札,通报边防将士的状况,军情、民情,甚至沙俄的动向。其时,沙俄是叶卡捷琳娜当朝,边廷经常不宁。大学士温公就在乾隆34年(公元1769年)一次与沙俄的交战中,在木杲木捐躯了。

  纪晓岚与陈执礼交往较密,还在于,他感到陈执礼虽然是乾隆的耳目,但为人还算正派。自己被滴贬到乌鲁木齐,乾隆也一定会令陈执礼注意他的反应随时密报。纪晓岚决定不回避。决定走走这根钢丝。处得好,也许还可为自己早日得到乾隆的再次启用创造些条件。因此纪晓岚在陈执礼那里不亢不卑,不亲不疏。每逢乾隆寿诞之日,都写上一首诗,还故意吟给陈执礼听,但又不做得太过,以免陈执礼以为这是一种策略,另外,纪晓岚打听到陈执礼是康熙时官做到文渊阁大学士的陈廷敬的孙儿。陈廷敬在康熙年间长期执掌文柄。纪晓岚曾读过陈廷敬的《尊闻堂集》与《午亭文编》这两部文集,器识高远,文词渊雅。陈廷敬逝于康熙49年(1710年),到乾隆35年(1770年)正逢60周年忌,在陈廷敬的忌日,纪晓岚献上了一首《陈公咏》。纪晓岚对陈廷敬确很敬仰,因此诗写得情真词切,陈执礼吟后,不由感动得呜咽。就在送呈乾隆的密札中,称说纪晓岚虽夺职滴戍但并无怨言,并向乾隆进言,不宜久弃在外,还附上了纪写的贺乾隆的寿诞诗。

  纪晓岚这次东还,得力于陈执礼暗暗相助,说得准确些,也得力于他的深谋远虑,但真正的转机,纪晓岚至今还不太清楚。

  乾隆在前不久急召新疆最高长官提督俞金鳌往京城谨见,三天前刚刚回到乌鲁木齐。乾隆还派了参赞大臣舒赫德也一同前来乌鲁木齐,赐环东还的这王圣旨,就是由舒赫德亲自带来,并向他宣读的。连俞提督与舒赫德也没有更详细的话可以奉告。纪晓岚是个聪明人,也就不便多问了。但从俞提督的万里应召,乾隆又派高级参赞大臣舒赫德前来乌鲁木齐,似乎正酝酿着一个什么大的举动。在这个时候,又突然赐纪晓岚东还,这一来一去,也许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吧。

  这真是个谜。

  乾隆经常在制造种种谜。

  谜,也是帝王术中的一种策略。

  制造一种心理的压力,驾驭下臣;又以谜,去考察下属是否敏感与明彻。

  连纪晓岚这样聪慧的人,也感到颇费猜详。

  送行的队列中,还有鼓吹一部。这时羌笛胡前,鼓角齐鸣,一曲《将军令》以壮行色。

  纪晓岚曾听过无数次的军乐奏呜,但从来没有今天那样的感受:是如此地雄壮,如此拔动心弦,真是闻号角而战马嘶呜,听鳖鼓而扬戈出征。他的那匹赤骏骠骑马,也昂首顿足喷鼻,似要脱缰驰骋了。

  他再次与送行的文武官员们一一道别。这些在疆场上金戈铁马,久经征战的文武官员们,在声声号角与阵阵罩鼓中,神情显得肃穆悲壮起来。忽然,纪晓岚觉得送行的气氛显得大令人沉郁、太压抑了,他宽广的额头上眉峰一纵,嘴角边就扬起了一个慧黠的微笑。

  他扬声一吼:

  “四儿——!”

  听到纪晓岚突然一声吼,连吹鼓手也蓦然停止了吹奏。

  只见,一匹小黑狗,从一列车队中奔出,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一个逗乐的小丑,跳奔到纪晓岚的马前仰视着。

  纪晓岚一声:“咦——!”

  这匹小黑狗就转身向送行的官员们摇耳点首。

  “啾——!”

  这小黑犬又连打了几个滚,翻得十分灵活可爱逗趣。

  送行的人群中,不论是品秩高的官员,还是士卒、吹鼓手等都被逗得大笑起来。

  笑声中,纪晓岚兜转了马头。于是,马蹄得得,车声磷磷,渐渐远去。

  在远处的山岗上,在耀眼的光圈中,人们看到纪晓岚勒住了马缰,再一次俯看这块飞沙走石、绿洲瀚海的广垠土地。

  像一尊凝然不动的塑像。

  在天边沉思。第二章 岭下奇遇

  清代从乌鲁木齐到京城,按驿站共有120余程,一路快马速行,也需120余天。乾隆给纪晓岚的日程排得很紧,令他3月下旬启程,6月中旬就要赶到京城,只有90天期,如果误了期,就以违旨论,即使有什么客观原因,乾隆也不会轻饶。按以往的惯例,量程计行时,总给予一点宽余量,以备途中意外的阻滞。但这次乾隆非但不给宽余量,反而压缩了日程。似乎有什么急迫的事,正等待着纪晓岚。

  在这120余程中,从乌鲁木齐到哈密共有20余程,途中先后要经过黑森林、柴窝堡、达坂天险、吉木萨、群展、吐鲁番、胜今口、善鄯、七角井、巴里坤等处,这里天山、辟展山、巴里坤山纵横交叉、到处可以遇到雪崩、坍方,戈壁飞沙则经常将王路淹没,有时往往连同人马也一起深深地埋进沙堆之中。在这里,大自然给人们的惩罚经常是充满力度的,甚至是肆虐的。山中还有凶兽、怪兽成群出没,不知有多少行人被吞噬齿啃。还有比野兽更凶残的玛哈沁(译名即强盗)。因此这20余程,可以说是最为凶险的地段。

  乌鲁木齐巴彦弼将军,又在这时,给了纪晓岚以有力的援助。原提督府派了一个伍员送至哈密,已将军感到这段路程险恶,就主动选派了一员亲信,已将军的四位骁骑校之一的额鲁特,带路护送纪晓岚到哈密。巴将军在饯行时,悄悄对纪晓岚说,额鲁特原已编入一支规模较大的护送队,这支护送队由提督俞金鳌、参赞大臣舒赫德亲自安排。送你后即启行。巴将军见纪晓岚也不知详情,就不再深说了。

  接谁?送谁?为什么规格如此高?如此机密?

  这又是一个谜。

  纪晓岚一行,六骑、四车、一犬,出乌鲁木齐西门,在秀野亭与送行者王别就继续向西转入黑森林,然后再迄迹绕王东去。纪晓岚为什么不从东门行,反而绕王折向西门。这是因为那时的乌鲁木齐城的地形的关系。东门外就是山;南门因为已开始融雪涨水,已关闭城门:北门谯楼也在山周抱之中:惟有西门是通衙。纪晓岚曾有一诗写乌鲁木齐的地形情貌:

  半城高阜半城低。

  城内清泉尽向西。

  金井银床无用处,

  随心引取到花畦。

  三天来,他们已驰过了黑森林、柴窝堡。他们要争取在天黑之前,驰抵达坂天险的山麓。

  带王的是额鲁特,约摸30余岁,骑一匹黑骏马。身材壮实,一双膺眼、一只膺勾鼻,看上去灵敏而又猛挚。身穿戎装,手中提着一把日月斧,背插箭囊,腰间斜插一把蟒皮匕首。

  第二位就是跨下赤骏骠骑马的纪晓岚。约摸40余岁,宽广的额头,一双凤目,丰颐、隆准,雍容轩昂,仪表堂堂,嘴角经常噙着微笑,——似乎,随时都会从他的口中爆出一个充满睿智的笑话,腰挂一把宝剑,气概非凡。——相面术的人,把纪晓岚的这种面相,称之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贵人之相也。然而,他此刻只是布袍一身。一匹小黑犬,时而在他马前,时而马后,时而左,时而右地奔跑跳腾。

  紧随纪晓岚之后的是年近花甲的老仆施祥。瘦高个,骑一匹灰骗马。他原是纪晓岚之父纪容舒的忠仆,曾随纪容舒远赴云南姚安,这次又万里远戍陪同纪晓岚到西域。会几手棍棒以防身,手中提着一为风岭;第七重阴影幢幢,称为呼阁岭,呼阁岭:译名就叫鬼岭。

  夕阳已经西下,乌岭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像镶嵌了金边的一锭擎天巨墨,又如熠熠放光的矗天乌金挺,又似一座镶金的黑铁塔。

  纪晓岚正凝眸仰眺着这乌岭奇观,忽然,在乌岭峰顶的千仞石壁,像巨斧劈削,中开一门,洞府很为深远,像是贮满了巨帙书册,每架玉函都闪着金光。石门四开四阖,时隐时现,仿佛是向他开了回次书库的石门,然后消失了。纪晓岚十分诧异,一行中,只有他看到了这样神奇的情景。

  这时,额鲁特与额楞已选了一块地,架起帐篷。施样、刘琪在溪边饮马。玉保在准备晚炊。

  纪晓岚下马后,将马交给施祥、就在山麓散步,松散一下因长途飞驰,而臂部、胯部及腰部肌肉的胀疼。

  他三年前西行时,走的是另一条路,从古木萨经阜康到乌鲁木齐,走的是北线,多绕了好些路。现在这条路,对他是既陌生又新奇。

  这里有一片悬崖。一泓小溪,从山涧中流出,水清冽,奇寒。悬崖的石壁上,离地数丈处长出一棵奇树,树枝呈红珊瑚色,叶呈蓝色;伸展出五枝又,每枝结出一只青色的,形状如葫芦似的瓜。

  这是一块沙馈地,地上长着各种奇花异草,除了沙枣、芨芨草外,大多不知其名。这里异香扑鼻。香气出自一种苍术形的花草。这股藏香味,让人联想到唐人的诗“沙际风来草亦香”。

  奇怪的是,这里并无人迹,但奇花异草长得很整齐,仿佛是有园丁整修过的花圃。

  一百步外,一棵参天的古松。纪晓岚绕这棵古松一周,看来至少要5个人才能环抱。树干与乱枝,像是古花石状,然而,松冠依然绿得很精神。忽然,这古松变成了一个高大的银髯飘逸的老汉,正对着他笑。这老汉的形貌,有些像他的曾伯祖公纪光吉,康熙初曾任这一带的镇边守备。又像是他年幼时,从挂在中堂的画像中看到的他们的祖先高祖纪厚斋公。忽然,这银髯飘逸的老汉,又披戴上了绿色的盔甲,显得神武超迈,仿佛又像是汉朝时威震西域的班超……忽然,这些幻象又倏然消失。他仔细地又绕了古松一圈,只见上镌刻有三个大字:万年松。非篆非隶。也非钟鼎,非石鼓文,而类甲骨文,字与树干已融为一体,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刻。

  帐篷已经支好。额鲁特与额楞动作十分利索。

  额鲁特走夹,在草丛中拔起几支像苍术般的野草,然后给六匹马,各喂上一支。马边嚼边打着响根哨棒。施祥的坐骑,还拉着一车书。纪晓岚西行时,没带什么行装,却带了一车书,在乌鲁木齐期间,又搜集了一些有关西域的典籍,以至装了满满一车。

  第4个是20岁左右的年青汉子,是汉人与乌孙人的混血儿,名叫玉保。歪戴着一顶复盆式花帽,脸上有粉刺疙瘩又有天花瘢痕。有点蛮气,还有点流气。有一张阔嘴,还有一个好肚子,是个挺能吃的家伙,使一根摈铁齐眉棍,靴简里暗藏着一把匕首。骑一匹黄骠马,拉了一车食品。

  玉保身后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年青人刘琪。这刘琪与玉保处处相对照。玉保顽蛮焦躁,刘琪坚忍沉着。刘琪原是宜隶沧州人,他的父亲罪戍西域昌吉,后病死在当地。只有十二三岁的刘琪,想把他父亲的遗骨运回故土,但苦于贫困无钱。一天,他获得数升红豆,想出了个办法,把豆碾成粉末,和水揉成一枚枚小丸,就装成卖药者,沿徐叫卖。说也奇怪,有人吃了小红丸,居然病体痊愈,转相传告,小红丸卖出了好价钱。刘琪就以这笔钱,开动铁脚板,横贯中华,实足走了三年零六个月。终于在乌鲁木齐西北的昌吉,问到了埋葬父亲遗骨的地方。他洒泪祭奠,怀藏遗骨负筐东归。在接近乌鲁木齐的黑森林中,刘琪遇到了三个玛哈沁(强盗),他背着箱筐急奔。玛哈沁以为筐中藏的是贵重的细软之物,追上迫令开筐,打开一看,是一筐骨殖。刘琪涕位陈述经过,强盗们都怜悯起来,不仅开释他,还资助他返程的盘缠,还向刘琪指出、如要他父亲魂灵东去,必须到将军府开具冥司文牒,这样,刘琪就与纪晓岚相遇。纪晓岚考虑,刘琪单身东去,沿途凶险,就提议随他一起同行,这样,刘琪也就加入了这个行列。如今,在他的马后是一车行装,在车初的一角,还栏起一块专放刘琪父骨的箱筐。

  殿后的是提督府派的伍员额楞,骑一匹青鬃马,马后拖着一小车,车上载着篷帐之类的物品。

  这一行人,还每人背一只羊皮水壶。这羊皮水壶除了灌水外空囊时,只要口上加一只哨子,还能奏出一支短曲,必要时,还可作呼救用,如坠入深涧,地井等……

  这时,他们一行已来到达坂岭下。

  纪晓岚勒马仰视,只见这重重山岭确是十分雄险。俗话说:天险达坂峰,纵横有七重,一重险一重。第一重,像黑墨也似,因此称为乌岭;第二重岩石坚硬如铁,因此名为铁岭;第三重,山似猛虎状,山体的岩石也像虎皮斑,因呼为虎岭;第四重终年冰雪封山,因此唤为雪岭;第五重,如巨蟒盘绕,因此名为蛇岭;第六重,两峰夹峙,狂风呼啸,正当风民因此定鼻,仿佛很愉快。额鲁特一边喂,一边说:

  “纪大人——”虽然三年前纪晓岚被乾隆下旨夺去侍读学士之职,至今只是赐环东还,未曾复职,额鲁特仍然以大人尊称,“刚才马饮了溪水,这溪水是山上冰雪融化,水性特寒,马饮了易得寒证,吃了这支玛努,就立即温血解寒了。”

  “玛努——?”

  纪晓岚从额鲁特手中取过一支。

  “这是否就是佛前供焚的佛香草玛努?”

  “真是。”

  佛香草玛努,是佛前焚供的珍贵供品,大祭奠时,由活佛主祭祖自执草供佛。因这佛香草玛努十分稀少,就特别的珍贵了。纪晓岚曾在一部《西阳杂谈录》上看到这样的记载,当年乌孙与大宛还发生过一场争夺佛香草玛努之战,为了一畦玛努,数以千万计的人血洒疆场。相传玛努的血筋,就是僧徒与战士的鲜血浸成。

  经晓岚看着手中的玛努,金黄色的叶,玉白色的根,筋筋叶脉果然呈血红色,这股藏香味,就是从块根处发出。

  没想到,在这达坂峰前却看到了这稀世珍品。

  纪晓岚就选了数十支交施祥珍藏起来。

  旅途的晚餐了很简易,一块羊肉,一只生洋葱,两只羌饼。此外,每人还可喝上一杯热茶——这是旅途中难得的“奢侈品”了。

  只有一只空酒杯。纪晓岚按当地风俗,请大家不分彼此,传饮。

  施祥与刘琪显得拘束。

  额鲁特见情,就从腰问抽出匕首,来到悬崖边,敏捷地攀藤而上,来到那棵珊瑚树旁,一连砍了四只葫芦状的瓜。然后,援藤而下,将其中3只剖开,只闻一股喷鼻的酒香,额鲁特将肉挖去,留下了6只葫芦状的瓤。

  “酒器成了。”

  玉保连忙取过,就要倒酒。

  额鲁特摆手道:

  “不必斟酒。”

  只见他将6只空瓤舀满了溪水,然后要大家略待片刻。

  真不知额鲁特葫芦里卖什么药。

  就在这时,瓤中的水冒出了泡沫,无色透明的溪水也变成了淡青色,又渐渐地变成了青蓝色,一股诱人的酒香味也越来越浓。

  额鲁特先取过一瓤:

  “请纪大人先品尝。”

  纪晓岚取过瓤,送到唇边一抿,清香甘冽。不似伊犁酒,又胜似伊犁酒。

  然后,纪晓岚示意大家一起欢饮。

  于是一连声地惊呼:好酒。

  额鲁特正要揭开谜底。

  纪晓岚说:

  “且慢,让我先说说,对也不对。”

  纪晓岚接着说:

  “这葫芦状的瓜瓤,名叫‘青田核’。在(古今奇谭)上有记载:‘乌孙有青田核,大如六升瓤,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看来,这无疑就是青田核了。”

  “大人说得是,这就是青田核,——又名酒仙瓤。”

  “到乌鲁木齐以来,曾多次打听过,但很多人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青田核是稀罕物,每隔九九八十一年,才结一次果。每棵青田核树每次只结五只果实,——如果一次将五只果核全部摘去,从此,这棵青田核就再也不会结果了。我留了一只,这样,过八十一年又会结出五只果核……”

  “这青田核可使用多长时间?”

  “九九八十一个时辰,——过了这时辰就失去了神力。”

  “太可惜了,——最好永远不失神力。”玉保插言,带着无限的惋惜。

  “青田核不剖开,一直可保持这神力:一剖开,就只有九九八十一个时辰了。”

  额鲁特说罢,就将那只完整的青田核交给纪晓岚。

  “好吧,带到京城,也让大家见识见识。”

  纪晓岚想乾隆皇上是最喜欢奇闻逸事的,这青田核必然会引起乾隆的浓厚兴趣。

  纪晓岚还有好几位酒友,如学士朱竹君、观察周稚圭,翰林诸相屿、吴惠叔,郎中葛临溪等经常在纪晓岚家聚会,一赛酒力。与诸君已多年未同饮了,这次回京,当以瓠会友,重振雄风。不是飞觞醉月,不是银盆金爵,而是倾酒飞瓤,一醉方休。诸君!还是当年那酒豪否?

  额鲁特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三月下旬,是个弦月夜。山区显得特别黑。

  周围一切都显得暗黑一片。也许附近什么地方的山洞里正隐伏着凶猛的野兽,也许一批玛哈沁正趁月黑杀人夜前来袭击,也许还有什么难以预料的灾难,突然卒临。连日奔驰,加上明天一早就要闯达坂天险,晚餐后大家就早早歇息了。人与车在帐篷内。6匹马栓在帐篷前的拴马桩上。这天夜间由额楞与刘琪轮流值夜。玉保倒头就响起了鼾声。额鲁特虽然已躺下,但保持着一种警觉。施祥燃起了一支蜡烛。纪晓岚有个习惯,不轮白天如何累乏,睡前总要秉烛读一会书。他手中执的是一卷《西域志》。他的同窗翰林学士诸竹筑,正在修新的《西域志》,他要为诸竹筑贡献些新东西。透过摇曳的烛光,他看到那匹小黑犬四儿,正守视在帐篷人口,睁大了眼,竖起了耳,对着这夜的世界。每夜都是如此。

  纪晓岚不由感慨赋诗二首:

  归路无颁汝寄书,

  风餐露宿且随予;

  夜深奴子酣眠后,

  为守东行数轫车。

  又:

  空山日日忍饥行,

  冰雪崎岖百甘程。

  我已无官何所恋,

  可怜汝亦太痴生。

  忽然烛花爆跳,急剧摇曳。黑犬警戒似的望着夜空,帐外马在躁动。过了一会,又一片寂静,黑犬也安静地卧下。远处,传来了哀厉的铁笛声,带着夜的寒意。又传来了深沉的哼唱声,这歌声一会儿似出自地底,一会儿又似在空中。

  纪晓岚侧耳倾听,恰又没有,也许是自己误听吧。过了一会,又听到了这悲凉沉郁的哼唱,凄心动魄。声音渐近。纪晓岚听出是在唱《汉乐十九章》。这是张窍通西域时,传入西域的。苗声一变,又加进了胡声,这是在哼唱唐李龟年谱的《出关》、《入关》与《出塞》等曲。

  荒山野岭,是谁在凄然长啸?

  纪晓岚走出帐外。歌声顿失,惟见一弯月牙儿在寒云飞渡中忽隐忽现。寒风飒飒,仿佛是鬼才李义山的诗的意境:“空闻子夜鬼悲歌”。

  连胆气豪壮的纪晓岚,也感到毛骨悚然。第三章 黑夜魔影

  不断地有怪异出现,纪晓岚感到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夜是那么黑,黑影幢幢,给人一种夜的压迫感。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触了下他的腿,他机警地闪开身,原来是“口儿”。有小黑犬“四儿”在身旁,无疑像是多了个警戒哨。这些小动物在黑夜里比人要敏感得多。据说狗能看得见在黑夜里活动与游动的异物。有些书中甚至说,狗能嗅出鬼的气味,与追寻鬼的踪迹。

  小黑犬对着一个地点,夜的某个可疑处,在轻声地吠叫着,似乎她看到了什么。

  帐篷内的几个人都睡着了。

  看来,那荒野的悲歌,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这时,纪晓岚才发觉,值夜的额楞不见了。莫非他伏在一个隐蔽的地点,放暗哨?

  也就在这时,纪晓岚才想起这个额楞。几天以来,纪晓岚从未见额楞说过话,吩咐他什么,也不多讲,或只是点头,最多回答一声:“雅克西”。

  这个眼窝很深,眼睛似乎深藏在一片洼地里。加上一道浓浓的扫帚眉,像是一道门帘遮住了眼睛。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户,浓眉加上深眼窝,额楞的这王心灵的门户被严严地遮盖住了。你无法看清他神态与心态的变化,他却可以窥视对方的一切。这是一个充满黑影的眸子。这个人的眼窝,就是一个深渊。深洞里有两个闪闪烁烁的亮点,像是躲在暗洞中的蛇眼。在你没有防备时,就猛窜出来,给你致命的袭击。

  额楞的嘴角边有两王近乎凶残的纹。这两王凶残的纹,令人想起:这个人的嘴是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扭断蛇的七寸,生饮蛇血,甚至把毒蛇生吞进喉管。也许连吃人肉都不会眨眼。

  额愣穿着一身黑色的戎装。这个人站在你的面前,如果你是个神经脆弱的人,禁不住会吓得打哆嗦。以为,这不是一个行伍,而更象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在黑夜里,你以为这不是一个人,而更像一个与黑夜合成一体的厉鬼。

  纪晓岚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仅仅根据额楞的外表,会作出这样离奇的推断与联想。

  这时,小黑大“四儿”咬了咬纪晓岚的衣襟,示意跟它走。

  纪晓岚拔出宝剑,一道剑的寒光。随小黑犬悄悄地夜行。

  纪晓岚虽然是个文人,但自幼也曾习练过几手武功,他的剑术,尚可对付那么几个中等水平的流荡江湖的歹徒与剪径贼。

  小黑犬把他引往悬崖畔,然后就贴着悬崖悄然往前走了约近百步,又转过了一道山蝴,这时一股松脂味飘来。仔细辨别,这股松脂味是从一个山洞中溢出。小黑犬先进洞探了一会,然后,又引纪晓岚进洞。小黑犬在洞中的一块岩石旁停下,纪晓岚贴近岩石,隐约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他从岩石的罅缝孔隙中,看到里边还有一个内洞。外洞高于内洞,因此纪晓岚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

  他从罅隙中看到洞内有两个人影,一个手擎松明,那松脂味,就是燃烧的松明发出的。忽明忽暗的松明,将两个人影映在洞壁上,像两个飘忽摇曳的魔影。

  纪晓岚贴着岩石倾听。

  那两个人讲的是准噶尔语。虽然纪晓岚在乌鲁木齐这近四年内,也学过些准噶尔语,但那两人说得很轻,断断续续只听懂一些。

  “……密信……是否藏在纪……”

  “……明天……在蛇岭下手……”

  他边听,边注视着。手中擎着松明的那个人背对着他,只见那人披着一件斗篷,脚上是一双爬山虎,这是便于在山地与雪地行走的专用靴。斗篷左侧的下摆处,有一个硬物顶出,看来那是武器。这人头上戴的是一顶滑雪帽。看不见脸,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但那背影,给人感到一股杀气。

  穿斗篷对面的人,就是额楞。在松明忽明忽暗的摇曳火光下,额楞的脸显得很更加阴沉,甚至有些恐怖。

  “……大人说……密切监视额鲁特的行动……”

  “……明天……下手时……”

  这时,小黑犬“四儿”又咬了咬纪晓岚的衣襟。示意跟它闪过岩石,纪晓岚在小黑大的引领下,又藏到了两块岩石之间。

  这里很隐蔽,纪晓岚一边可继续俯视内洞的动静,又可监视外洞的情况。只见洞外蹑手蹑脚进来一人,动作显得矫健利索。这人进洞后,四面一打量,也隐伏到一块岩石后面。这地点,就是刚才纪晓岚隐伏的处所。

  借着松明的火光,纪晓岚认出,这人就是额鲁特。额鲁特的鹰眼中也射出了凶光。

  内洞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位置。现在是额楞背对着外洞,擎松明的人脸朝着正面了。不过,仍然无法看清那人的脸,那人的滑雪帽像面罩似的罩住了整个脸,只露出了眼与鼻孔。这人两手叉在腰部,斗篷张开,像是一只山雕。

  他们继续用准噶尔语在低声交谈,声音低得已经无法听清了,显得很机密,也许是在研究一些行动的细节。

  一刹那,纪晓岚感到,他已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有人要暗算他。袭击他。时间就在明天。就在天险达坂峰的蛇岭。

  是谁在幕后操纵这恐怖的活动?

  他甚至想不出,在乌鲁木齐,谁是他的仇敌。

  他带罪滴戍到这里,谨慎万分,兢兢以强。可以说从未得罪过谁。

  他也没有参予任何派系,因此也没有亲谁、疏准。

  他是一个夺去了官职的人,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宦海之内的权力之争;因此也就对任何人的仕途不构成威胁。

  他没想到,就在他盼来东还之时,他的生命已处于旦夕之间。

  他看到额鲁特,从背翼中取出了箭,瞄准了那个穿斗篷的人,正要引弓射出。

  突然,小黑犬“四儿”,从纪晓岚脚边审出,往内洞深处狂奔。

  擎松明的人连忙扑的一声熄掉了松明。

  一片黑暗。

  “像是只山猫。”

  “禁声——!”

  纪晓岚屏息隐藏在岩石间。过了好一会,小黑犬“四儿”又来到他的身边,咬了咬他的衣襟,引纪晓岚出了洞口。小黑犬并不引纪晓岚顺原来的路返回帐篷,而是绕到刺李丛后,经古松旁,然后回到帐篷。

  施祥、玉保、刘琪等几个人都早已进入梦乡。

  纪晓岚见额鲁特依然侧身斜卧,还微微地打着鼾,仿佛已经睡得很熟。

  纪晓岚也依然坐到马鞍上——权当坐垫,也依然秉烛继续看他那《西域志》。

  小黑犬“四儿”也依然伏卧在帐篷口。

  红烛只剩下一小截了。

  帐篷口露出了额楞的脸。

  对纪晓岚,然后又朝额鲁特飞速地瞥了一眼。

  纪晓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额楞笑了笑。背脊处却感到一阵冷。

  额楞做了个睡的姿势,脸上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用手抚摸了一下小黑犬“四儿”。小黑大居然也听任额楞的抚摸,仿佛也未发生过刚才的事。

  纪晓岚想:连小黑犬也很沉得住气。真是一匹难得聪明懂事的小犬。

  额楞又瞥了眼额鲁特,那深陷的眼窝中又露出了凶光。

  额鲁特睡得似乎更香甜了。还故意咕噜着说了几句含糊的梦吃,翻了个身,背后箭囊中有一支箭未插到底。

  额楞又去“值夜放哨”了。

  纪晓岚吹灭了红烛,躺到羊皮上。

  这危机回伏、杀机四伏的夜啊。纪晓岚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就无法入睡。

  他仿佛又听到那荒野的鬼的悲歌。那歌声显得更加凄凉,甚至是凄厉了。

  难道,这是被人谋害在这西域荒野的一个怨愤的孤魂在哀鸣吗?

  难道是在预示着,明天他也将会有这样的命运?

  他辗转着。

  渐渐地,纪晓岚那幽默感又上来了:

  管它呢!管它明天将何等险恶。今夜,还是属于他的。

  在京城的家眷们早已人睡了吧。他们在盼望他早早平安到达吧。还是让他梦飞京华吧。

  今夜还是他的。

  惟有小黑犬“四儿”竖起了耳,张大了眼,警惕地注视着这恐怖的夜。第四章 生死之间

  纪晓岚醒来的时候,已是卯时了。

  日出卯时,在东海边,太阳已经升起。在这里,地处中华西陲,朝阳刚刚抛出它那第一王金色的光的抛物线。达板乌岭的尖顶,首先抹上了一道金色的晨光。乌岭的顶峰,光灿灿的,恰似戴了顶金盔。抛物线在东夭游动,变成了扇形放射线,倏忽,又像色的晕开,变幻成了一片早霞。一刹那,这山、这岭。这峦、这岱、这峰,仿佛都闪出了佛光与金轮。

  夜的神秘,恐怖,朦胧,阴影,并非因白天的来临而消失。

  天气晴朗,对纪晓岚来说,并不是光明的白昼,而是恶的时辰。

  昨夜似梦?非梦。

  他悄悄地穿上了护身软甲。这件软甲,是他父亲纪容舒的护身珍品。这是纪容舒在云南任云安知府时,当地一位土著所赠。这软甲是用铁丝藤编织而成,铁丝藤是长在深山中罕见的藤柳,而且只长在云南莽苍山的一处万丈悬崖上,枝条细如丝,柔韧异常。织成软甲,又轻又柔又结实,抵御兵器的能力胜过敛子甲。整副软甲,一掌就可握起,重不到七刃。

  他知王,即使穿上了这件软甲,也仅能防身,并不能抵御暗算、谋害和厄运。

  他必须在出发前,悄悄处理好几件事。

  这是短促生命中的短促一天。很多想做的事,已没有时间去做。

  他趁额鲁特与额楞正在溪边饮马之时,先将一封由提督俞金鳖与参赞大巨舒赫德联名呈乾隆的密札暗暗地夹在《西域志》内,再把这书悄悄藏进那车书的书堆中。

  他又另写了三封函,一函给夫人马氏,一短简给爱妾明歼。这两函,也许就是他的绝笔,就是他的遗言。这两函不宜带在他自己身上。刘琪此人还不摸底,玉保是个粗汉,只有交给施样。

  另又撰写一封,藏在贴身内衣的夹层中。

  施样接过两函贴身藏起。施祥看到纪晓岚穿上婺件防身软甲时,并不在意,以为这是主公在闯达板岭时抵御野兽而用。接这两封函时,眼中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这次闯达扳,异常险恶,如发生意外,这两封函,一定要送到京城。”

  纪晓岚谈得很轻,神情少有的严峻。

  施祥更诧异了。纪晓岚是个少有的乐天豁达的人,为什么在闯达板峰前,说出这样悲观的话呢?

  施详正要问,纪晓岚对他摇摇手,不让他再问下去,更加放低了声音:

  “闯达板峰的途中,你紧随我,——看我眼色行事。”

  施祥点了点头。

  纪晓岚不想再把细节告诉施祥,免得施祥神色惊惶,乱了方寸。他要装成不知王将发生的事,以便见机行事。在生死之间,他的对策只能是:以静制动。以明制暗。以智制乱。

  他从书箱的夹层中,取出一只小手指大小的白玉羊脂瓶,从中倒出一些绿豆大小的小丸,悄悄用纸包好,放在袖筒内。然后走出帐篷。

  额鲁特、额楞见纪晓岚已起身,就先后迎上问安。

  纪晓岚含笑回礼。井随口应付说:

  “今天天气真好。”

  额鲁特拱手说:

  “大人洪福,老天也来助行。这样的好天,傍晚前就可赶到蛇岭。”

  纪晓岚见额楞不动声色地牵着马缰,像一座黑煞。听到“蛇岭”两字,深陷的睛窝中闪了一下蛇一样的凶光。这王凶光又在额鲁特脸上扫了一下,就像把锋利的匕首。

  额楞的这王目光,仿佛在为额鲁特的话作注解:

  傍晚在“蛇岭”,就是你纪晓岚的断头台与恶时辰!

  纪晓岚本想说一个笑话,话已到唇边,压下来。不要做得大过。仍然要装成一无所知,这是目前对他最安全也是最妥然的策略。

  额鲁特与额楞收拾帐篷。

  纪晓岚走到刘琪跟前。刘琪正在把车套上马轭。

  纪晓岚关切地问:

  “箱筐,在车上放得稳妥否?”

  示意刘琪不必行礼。

  “大人,”刘琪还是作揖说,“放得很稳妥。”

  “你父亲的遗骨,带到家乡准备葬在何处?”

  刘琪犹豫着。他身无分文。这次能东去,也是托了纪晓岚的福荫。

  纪晓岚见刘琪犹豫着,就说:

  “沧州,我有个亲戚,——外祖张雪峰,——他有块祖传莹地,在麻站桥。是块上好净土。可提供你父的一穴。”

  刘琪含泪千恩万谢。

  纪晓岚本想在到达京城后,再与刘琪说。提前把想法告诉了刘琪,也包含着多争取一个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朋友多一个好一个,敌人少一个好一个。

  至于那些他从来也没有得罪过的,不明不白的仇敌,这就不是他能始料的了。

  匆匆吃罢早餐,一行人就动身了。

  队列还是原来的次序:

  额鲁特——纪晓岚——施样——玉保——刘琪——额楞。

  小黑犬“四儿”,则紧随在纪晓岚的马前马后。只有纪晓岚知王,这匹小犬,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切着它的主人的命运。

  这行人过山岗时,它总是第一个奔到高处,俯视着,像个忠实的岗哨,待全队人过完山岗,它才去追赶前列。

  过峡谷时,它一会儿注视着峡谷顶端,树的晃动,云的飞扬,它都不放过。一会儿,又窜到谷底的草丛中,驱赶隐伏在草丛中的可疑物。经常被它惊起一只灰鹫,一匹马鹿,几头野山羊,这时刻,它又像是个恪尽职守的清王夫。

  有时它会对着草丛狂吠,就在狂吠处,草急剧地朝两旁晃动,不知是什么怪兽,在草丛中朝远处飞快地游动,带来了一种隐秘的恐惧。

  有些险要的去处,人要先把马拉过去,然后,再把车推过去。

  乌岭的那些黑色的岩石,奇形怪状,有的像黑色的兀鹰,有的如虎,有的似狼,有的状如黑猩猩,有的似魔鬼……

  别处是草木皆兵,这乌岭险处,令人草石皆兵。

  黑色,深深的黑色,浓浓的黑色,让人感到压抑,像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提心吊胆到达乌岭峰顶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纪晓岚看那峰顶,在阳光下,金灿灿异常耀眼,岭体乌黑,这顶峰尖端,恰色彩斑斓,一团锦绣,像一顶彩色的帽盔,又像是绕了一条锦袍。尖顶一柱擎天,像是伸向高空的犀角,闪着沼目的光泽。——想不到鸟岭还有如此灿烂绚丽的绝顶。

  绝顶下是一道十丈高下的石壁,下临一泓山泉。有人在泉旁的岩石上刻上了“乌岭天池”。

  人马就在这一池泉水边休憩片刻。

  这里的山泉水并不寒冷彻骨,还有些温度,水底有些气泡不断升起,看来是温泉。

  玉保到了泉边,嘴又馋了,取出青田瓤,就想舀水变酒喝。刚打得一瓠水,就被额楞上来打翻。玉保骂着,又想用瓤打水。额楞的凹眼窝中射出了凶光,连玉保也感到威慑。

  “喝酒闯达坂岭,自找死!”

  额楞的这句准噶尔话,纪晓岚听清了。

  额鲁特坐在泉边,只是注意着额楞,不插一言。当额楞把目光射向额鲁特时,额鲁特就故意用羊皮壶打泉水,只当不知他们的争执。

  纪晓岚也用羊皮壶灌满了水。

  他从泉水中看到了峰顶那块石壁的倒影。

  他是从倒影中先发现这奇观的:这整块石壁像是矗立在那里的一本掀开的书。这掀开的书页上还有密密的字,每个字都镌刻在一个个小方格中,密密地排列着,又形同一册册小书,——部大书中的千万册小书。

  纪晓岚仰视这峰顶的绝壁,像个屏风,正中微有些凹陷,并不像倒映在泉水中时中间凹陷得那么深。石壁上也并不见有镌刻的万千密密的字。他走近石壁,才依稀发现石壁上确有那密密镌刻的痕迹。也许是凤吹日晒,也许是年代久远,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刻痕,已不能辨出是些什么字。很遗憾。

  他想起,昨天傍晚,在达饭岭下,看到乌岭峰顶处四次石门中开,石壁的山肚中贮满了千万册书,也许就是这王绝壁被夕阳反照出的幻景。说不定,这正是古人中那些绝顶聪明的人,利用光的作用,留下的一个奇迹与奇观。

  他十分遗憾,因为岁月与天风的磨蚀,已看不出镌刻的是什么字了。

  他又来到泉边。这时一行人马都已饮好了水,也灌足了水壶,泉水没有任何波纹,平静得像面镜子。他再注意石壁的倒影时,几乎要惊呼起来。泉水中已清晰地将石壁上镌刻的密密的字倒映了出来!

  上面开宗明义写着——

  中华乃文化昌盛之邦,历代以来,书山字海,千轶万册,犹如亿万珍珠流散在华夏遍野。即使有世家搜罗,也只是束高阁、藏名山、秘私筐,其数量之少,如浩瀚文海中掬了一杯水。为兔遗帐散珠之憾,特将历代朝野书目镌刻在此,待有缘之人方在墨岭天池显映炳现……

  下分经、史、子集四部。

  经部十类:易类:《周易》等……书类:《尚书》等……诗类:《诗经》等……礼类:《周礼》等……春秋类:《春秋》等……孝经类:《孝经》等……五经总义类:……四书类:《论语》等……乐类:……小学类:

  史部十五类:正史类……编年类……纪事本末类……别史类……杂史类……诏令奏议类……传记类……史钞类……载记类……时令类……地理类……职官类……政书类……目录类……史评类……

  子部十四类:懦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艺术类……谱录类……杂家类……类书类……小说家类……释家类……王家类……

  集部五类: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怦类……词曲类……

  博通古今的纪晓岚,也惊异若痴了。不要说是搜集的著作之多,有许多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是编排的体列,分类的精当,非大学问家不能为。

  最后的暑名,落款为:文津指迷

  这肯定不是署名。纪晓岚想:文津者就是通往文化海洋的渡口。那意思,就是指示通往文化渡口迷津的人。

  考年代,书目中提到明人万历年间的着撰,可见至少距今200余年。

  山崖绝壁,悬顶刻印,洋洋大观,几乎非人力所能。

  这是数千年中华文化书目的集大成。

  翼括中华,包孕华夏。

  这是天赐文瀚奇宝。

  纪晓岚欣喜若狂。

  纪晓岚几乎忘记了自己在羁旅的途中。

  忘记了己处于生死之间。

  他招呼施祥快取文房四宝来。

  他要把石壁天书誉录到纸本上。

  周围的人看着纪晓岚一会儿手抚石壁,一会儿俯临清泉,神情专注,以至好半天望着一池清泉兴奋得如梦似醉、如痴似迷。又见纪晓岚要文房四宝,以为他诗兴大发。看到他对着清泉在纸上誉录,凑上一看,这天池除了一池清水,池中别无它物、一个个惊诧万分,尤其是额鲁特抬头看看太阳,更是焦急。正要催促纪晓岚,只见小黑大对着峰巅狂吠。

  一群鸟,正从山峰飞过,山顶上像是有个巨大的吸口,群鸟连辍着像飞矢投壶般地落进峰顶。同时,乌岭绝顶的那团锦绣,居然蠕动起来,使天池畔的人都感到脚下也撼动起来。人们看清了,山顶原来盘绕着的是一条巨蛇,正在对日晒鳞。一群鸟又从峰巅飞过,巨蛇一昂头,张开巨口,一群鸟就收进蛇口。蛇头上翘然长着三尺长的蛇角。蛇口中吐出的红信,足有数尺,蛇口喷出红雾般的毒焰。巨蛇居高临下,使人魂飞魄散的蛇首,正对着天池边的人。蛇口的伸吐的红信,像红色的叉形闪电,正对准着纪晓岚。

  人马都被吓得瘫软了,恐怖得连声音都喊不出。

  只有纪晓岚还专注地在那里以石当案,俯看清泉,誉录天书,——这世界上只有学问最要紧。那管它危险临头,也忘了危险临头。

  正誉录着的纪晓岚,这时,从泉水中看到石壁上端的字,被一团五色锦云遮住了。从这团锦云中,突然伸出一似龙非龙,似蛟非蛟的巨大的蛇首,这蛇首正对着他。两只玻璃晶体般的蛇眼,闪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冷光。

  纪晓岚还以为是从泉水中腾出了一条巨蛇。

  他大吃一惊,手中的纸与笔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去,投入了蛇口。

  纪晓岚跌坐在池畔。

  这时,他才看到那条巨蛇吐着红信,飞掣着红色的叉形闪电已近在他的眼前。

  纪晓岚自知今日,必然丧身在蛇口了……

  第五章谜中之谜

  多年后,当他回忆起那天就将葬身于蛇口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

  那条巨蛇为什么没有将他吞进蛇腹?

  那巨蛇不要说人,就是马,就是牛,都可以吞得进。那时刻,他连蛇口两排锯齿状的锋利的齿牙,甚至连蛇口吐出的红信——蛇的长舌上森然的钢针般的芒刺都看得很清楚。当巨蛇对他张开了蛇口,他几乎吓得魂灵儿出窍。但当他感到已无法逃脱这个厄运时,反而镇定起来了。可惜再也无法将石壁上的中华文萃总目传给人世间了。可惜,可惜,真可惜!

  也许是那蛇已吃饱了飞鸟,也许是他身上那些小药丸与车上那佛香草的味王,也许是他婺临危时的一念,也许这条蛇就是守护这石壁夭书的神蛇,也许……

  《左传》言:“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也许,这就是《左传》中所说的龙蛇。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条巨蛇,就在扑向纪晓岚的一刹那,从石壁飞向天池。先是蛇首没入水池中,然后是整个五色斑斓的蛇身,最后是蛇尾,红色的云雾与一池溅起的水花,慢慢地云消雾散了。池水又复归平静,池中也不见了巨蛇,也许是由暗洞游进了山腹。

  蛇去池清,但再也映不出石壁上那些字迹了。

  这一行人在蛇口余生后,不敢再在此逗留,又往铁岭进发。

  铁岭除了石质坚硬如铁外,还有几处奇险的地段。一是崆峒隘。马与车走到崆峒隘,就会在马蹄下与轮下发出巨大的回响。得得的马蹄,像是一声声擂响的鼓;车轮滚动,则发出一串滚雷似的轰鸣。这是因为崆峒隘一段的山肚是中空的。人马在这里,被那阵阵地鼓与滚雷轰鸣,吓得怯步起来。崆峒隘过后,是磁石坡,这段山路的岩石有强磁性,马蹄铁与铁轮被磁石所吸,在这里行走,又如同在磁铁上拔步,每拔一步,都要化出极大的力气,马走不到百步,就累得乏力。磁石坡之后,又是滑铁峡。这段山路,山石光滑得像是大理石,而且正逢上下坡,每每有些不熟悉这铁岭险要的奇特的骑者,在这里滑得马仰人翻,或跌折了马足,或滑跌下峡谷。

  纪晓岚一行,有熟悉地形的额鲁特和额楞,早就作好了闯铁岭之险的准备。在铁岭的崆峒隘前一行人下马停车,额楞与额鲁特分别从车上取下马蹄软套与防滑绳。额楞对六匹马的二十四只马蹄套上马蹄软套,额鲁特对四辆车捆上防滑绢。这马蹄软套俗名又叫三草鞋,是芨芨草、紫韧草与云里飞三种草编成。西北边陲一带,经常大雪封山,冰天雪地,虽利于雪撬滑雪,有时又需要用这种三草鞋防滑。今天的马蹄软套,是过铁岭滑铁峡专用,软套的垫特别加厚,这样又可在崆峒隘隔音,在磁石坡防磁。

  纪晓岚在额楞帮他的赤骏套马蹄软套时,先取过仔细地端详,一是增加这方面的知识;也是多了一番小心,现在他得处处留心,防备暗算,——表面上依然笑呵呵地,外松内紧。

  纪晓岚感到,额楞在装他的那匹赤骏的马蹄软套时,好像显得特别当心。他还注意到,额楞还不时一瞥额鲁特,注意额鲁特的行动。额鲁特则也趁额楞不注意时,关注着额楞的动静。

  马蹄套上了软套,车轮又严严地捆上了防滑绳。果然过铁岭天险时,就变得险而下惊了。

  即使这样,在过崆峒隘时,马蹄与车轮下,还发出仿佛是从地层深处传来的闷雷声。

  过了铁岭后,已近中午,为了把在天池前耽误的时间赶回来,能在傍晚前赶到蛇岭,待马群卸下软套,车轮解开绳索,就不停息地朝虎岭走去。

  虎岭山体的形状,岩石的色泽,都呈虎皮状。这座岭的石峰,石壁,连山洞中的石块也都是斑虎皮色,又称虎皮石。虎岭多山洞,有些山洞,洞中有洞。虎岭之险,就险在山中有猛虎。石状、石体、石貌、石色,仿佛到处都有猛虎在山岗、山脊、山梁,或蹲,或站,或卧。

  进虎岭不久,纪晓岚就听到远远的有几声虎啸,仿佛提醒你,这里确有虎的存在。马一听到虎啸,就惊跳,——马的惊吓状,又在骑者身上产生了连锁反应,于是一行人都将兵器握在手中。

  在虎岭,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过山涧,一会儿穿洞府,一会儿绕过石矾,一会儿钻过虎口,虎口正在山的转折处,像猛虎张开的巨口,口外,就是万丈深渊,过虎口时,人马贴着虎口的内侧,依次小心翼翼地钻过去。纪晓岚想:如果正在这时,听到虎啸,马受惊,那就很有可能被颠下深渊成为谷底游魂。如果谁要起歹心,谋害别人,这里又是一个杀人场。

  过了虎口,有一段较为平坦的山路。说平坦也只是相对而言,其实还是崎岖不平。然而,这段路。覆盖着茂盛的野草,需要辨别方向,从草丛中找路。前面仍然是额鲁特带路。也许这里草特别丰美吧。马在这里都边走边叼着野草,嚼着,显得津津有味。被嚼的野草,发出一股清香味。

  纪晓岚也放松了马缰,爱抚地拍拍马脖,仿佛示意这匹赤骏骠骑马,也可以稍稍放松放松。赤骏也像领会了主人的好意,轻轻地打了个响鼻。纪晓岚发现一个现象,一行的六匹坐骑,到了虎岭后,没有一匹打过响鼻,也许她们也慑于虎威,怕啸叫声会引来猛虎吧。牲口与人一样,也懂得防卫。鹰飞掠到虎岭的上空,只见对山的为首一人,引弓一响箭,山鹰应声落地,恰好摔在纪晓岚的坐骑前。

  这时,额鲁特见另一只山鹰,也正飞到蛇岭上空,就弯弓盘射,弓弦响处,鹰像断了线的鹞子,也正好飘落到对山为首者的马前。

  “好箭法。”

  “纪晓岚称赞额鲁特,也称赞对方。”

  这时,额楞已将对方射落的山鹰,献到纪晓岚的面前。

  一箭正好穿过山鹰的颈。

  纪晓岚更注意那支箭,箭头是双棱,箭尾是双翎,制作得比较精巧。这种双翎双棱箭,是提督府专用箭,而且只有佐领以上的官员,才配有这种双翎箭。佐领以上的官员,纪晓岚几乎都认识,对山那位射箭者,似乎很陌生。

  对方依然没有与纪晓岚他们打招呼,只听又是一声唿哨,对山的五彪骑,又在蛇岭的小王上飞驰而去,峰回路转,马蹄声渐渐远会了。

  这批神秘的骑士,匆匆来,匆匆去,只留下一支箭一只鹰。

  纪晓岚将山鹰过目弩箭,抛给施祥保管。

  额鲁特绷着脸始终没说一句话。

  额楞脸上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只有玉保在嘀咕:

  “他们是些什么人,巡逻的官兵?还是强盗玛哈沁?”

  这也正是纪晓岚在思索的。如果是山问的巡逻官兵,为什么不与他们打招呼?如果是玛哈沁,为什么那五个骑士的穿着又并不显得草莽气。又为什么要射鹰以显示武艺,或以示警告?又为什么额鲁特与额楞对这些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因隔山相望,无法辨认,其中有否昨夜山洞中的神秘客。

  这时,对山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传来了悲凉的,凄心动魄的哀歌声。就是昨夜纪晓岚在帐篷中听到的,那荒野中的悲歌。此刻在空山长啸,在山谷问呜呜回响,仿佛是来自空墓的回声。

  阴风伴着悲歌,令人毛发悚立。

  大黑犬“四儿”又对着蛇岭在狂吠。

  悲歌渐渐地远去了,但始终不见人影。

  忽然,平地一声虎吼。空中一声惊雷。

  一只斑皮猛虎,威风凛凛地雄踞在山岗上,两只虎眼的的发出蓝色的电光,直刺人心。

  最前面的额鲁特急忙后退躲避。

  其余的人也慌了手脚。

  额鲁特的马走得更慢了,于是,大家都相应地放慢了马的速度。这样的速度,已等于是信步。纪晓岚的赤骏马更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在这天然的草料场,大饱口福。纪晓岚回头看,他的那匹小黑犬“四儿”,这时,也坐卧在玉保的那辆车上,在细细地啃一块骨头,——看来小犬也在松弛松弛。

  骑在最后的依然是额楞。

  马在往前走,额楞的视线却转向隔着山涧那边的婺座山,那倾身倾听与搜索般的视线,紧盯着对面的半山腰,似乎在警惕著有什么动静,或者说也许是盼望著有什么出现。

  与这座虎岭对峙,对面还有一座峰,那就是蛇岭。中间隔着深涧,虽然隔山相望,连弓弩都可以射到对岸,但可望而不可及,——从这里到对山,要绕王翻过雪岭。

  遥望蛇岭,要比虎岭还要险峻得多,狰狞得多,险恶得多。整座山阴森森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又像个巨大的坟墓。他正在向这座旁人为他挖掘的坟墓走去。那里就将是他生命的边缘,人世的最后一程

  纪晓岚望着对山,想着。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也引起了他的警惕。

  纪晓岚仔细辨听,马蹄声响自对岸的蛇岭。

  一骑。二骑。三骑。四骑。五骑。共有五个骑手,在对面的险峻狭窄的山王上策马飞奔。这些骑士,都一式地跨着黄骠马,都一式地披着绿斗篷,都一式地戴着滑雪帽。在这样狭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骑的崎岖的山王上,像在平地一样飞奔,没有高超的驭马术,没有过人的胆量,没有对山形地貌的相当熟悉,谁也不敢在下临深涧的这条盘山的羊肠小王上奔马。

  纪晓岚一行都停住了马,注意对山的五匹飞骑。

  纪晓岚见额楞的深凹的眼窝中放出了光,额鲁恃则脸紧绷着。

  对山骑士的斗篷与滑雪帽,使纪晓岚想起了昨夜山洞中的匣影。

  对山一声唿哨,奔驰的五骑都勒住了马缰,马的前足腾空,仰脖齐鸣。

  看不清对山骑士们的容貌,但一个个都显得很漂悍。每人都斜佩一把大砍刀,手中都挽着一张强弓。

  对山的五员骑士,也不问话,也隔山打量着虎岭的一行人。

  两只山鹰,正在虎岭与蛇岭上空飞翔。一只山

  纪晓岚要躲避已来不及。

  这时,纪晓岚马前冲上一人,居然是老仆施祥。横在猛虎与纪晓岚之间。施样从腰间擎出一把短柄利斧,锋刃约有八九寸。一边叱呼纪晓岚急退,一边拦在马前,将一柄利斧横在胸前。

  自发利斧与猛虎对峙着。

  正当纪晓岚退马之时,猛虎一声吼,猛扑过来。施样将头一偏让过,举起手中斧,虎自施祥头顶跃过,狂啸一声,扑倒在地,血雨淋漓。施祥用脚将虎翻了个身,然后在虎皮上把短柄利斧上的鲜血擦去。众人带着忐忑的心跳,围上前来。这只猛虎自颔下直至尾间,被利斧剖裂,连内脏也流了出来,虎目暴视,仿佛为屈死在这白发者翁的斧下而不付。

  施祥从虎口救了纪晓岚,又猎了一虎,除了一害,而且是那样干净利索。面对猛虎时。又那样白发英迈,老当益壮,连额鲁特与额楞也不敢小看这位老翁了。

  施祥除了这只猛虎后,又悄悄地站到一旁,一刹那,英气内敛,不像个除虎英雄,又像是个衰迈的老翁。

  大惊吓过后是狂喜。

  玉保提议,就在这里烤虎肉,美餐一顿。

  于是,剥下虎皮,晾在草地上。这里正好有野草与枯树,用打火石燃起了篝火。把马放在上风头,在远处任它们吃草。这些马见了死虎还不敢靠前。

  烤得半生不熟,就在烟薰火燎中,大啖虎肉。居然一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美中不足的是,还要攀越天险雪岭,大家只能喝一小口酒。

  一行人中,除施祥外,都是第一次尝虎肉,一个个放口痛吃,连同那匹小黑犬。也像餮饕之徒,猛吃一阵,风卷残雪,也只吞去了半只虎。还是玉保最积极,又砍下几根树藤,将虎肉串起,捆在车上,把那张虎皮也一并折起藏到车上。

  待大家继续启程,玉保那得意洋洋的神态,仿佛他才是那打虎的英雄。

  老仆施祥,依然默默无声地紧随在纪晓岚的马后。

  连纪晓岚也是第一次看到施祥有这样的能耐。以前,施祥是他父亲纪容舒的忠仆。纪容舒在乾隆29年(公元1764年)仙逝后,才跟随他。平时这老仆,忠厚持重,纪晓岚只知王施祥略有些武艺,略懂些文墨,想不到他还有这一套除虎的绝技。而且从未炫耀过。几十年来,施祥能那样深深地藏锋不露,决非寻常之辈。

  纪晓岚记起了姚安公纪容舒临终时曾嘱咐:对施祥不要以一般仆人待之。似有所指。

  看来,到处是谜,连他身边的施祥,也是个谜!第六章 雪岭怪客

  雪岭是达板峰的最高处,终年积雪。有一首诗是写雪岭远眺的景色的——

  雪是山之衣,

  云是山之冠,

  修洁复修洁,

  容君面面看。

  雪岭远眺,景色美极了,就像是一位披着自色轻纱的美女子。

  雪不像虎,不像蛇,外表那么凶恶。雪似乎是那样的柔润,那样的皎洁,甚至是纯洁。美哉,雪肤冰肌,令人神往着迷。然而,转瞬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中,酝酿着肮脏的勾当。在雪的外衣的掩盖下,深藏着死的陷阱。雪片与雪片聚在一起细细地商量着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人们并不防备的情况下,发动突然袭击,于是柔润的雪,粉妆玉琢的雪,洁白晶莹的冰,组成了一个阴谋集团,人们连呼救声也来不及发出,就被深深地压进雪崩之中。

  长身玉立的美人,刹时变成了披着白色丧服的罗刹。

  天地间挂满了丧幔与哀幛。

  雪地中的大大小小隆起的雪堆,就像是白色的义豕。

  纪晓岚对雪岭,不知什么缘故,总引起那些不吉利的联想。

  他有个预感,危机越来越迫近了,然而,谜也越来越多了。

  纪晓岚是个细心的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前面领路额鲁特,似不经意的样子,在转折处,叉路口,休憩地,用他那柄日月斧,在树干上,砍出个月牙状。这是额鲁特在他们经过的地点留下了路标。额鲁特在前边煞费苦心地砍出指路标,殿后的额楞,则在后边依次把额鲁特的月牙标记破坏掉。——对于他们两个人的动作,纪晓岚都一一看在眼里。

  马一步步地探雪行走。额鲁特在前边引路,在雪地里踩出了一条王。后面的马则顺着前边踩出的足印走。纪晓岚的那匹赤骏马,在雪地辨踪上很有经验。这是匹天山牧场放牧的军马,在雪地里走马,很有灵性,不必主人驾驭,它自己会顺着前边的足印很有灵性,不必主人驾驭,它自己会顺着前边的足印走,有时,还选择更好的下足处。

  雪在马足下,踩得滋滋地响。

  纪晓岚不由想起少年时颇有些淘气的事来了。那是乾隆:年(公元1刀6年),他才13岁,他与东光的李云举、霍养仲一起在家乡献县崔庄的生云精舍读生。教师是姚安公的同年,进士出身的陈白崖。陈白崖曾任过颖川县令,为人梗直,在宦海中滞留,赋闲在家。被姚安公与霍养仲的父亲云和同知霍易书一起请来。

  陈白崖是个瘦高个,40多岁年纪,因为长了一部花白胡子,一头斑白头发,连那根长长的辫子也花白相间,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态了。陈白崖课授很严,也很有些学问,也写得一手好字,在生云精舍的书室内,就挂着他手书的一副对联:

  事能知足心常惬。

  人到无求品自高。

  平日里陈白崖倒也显得澹泊,心境宁静,一如他自己的手书。不过,他有个嗜好,酷爱杯中物。有酒就喜。酒德又颇好。每次几个老友相聚,——经常是在纪家。人家不与他于杯,从不动酒杯。人家与他对饮,他爽然奉陪,不论是一人对饮,或是数人轮番与他车轮大战,他都一杯杯从容而饮,对手们一个个都醉倒了,他依然像是没喝过一口酒似的。

  每次聚饮,纪晓岚之父纪容舒,霍易书、李露园这几个酒友都一个个败在陈白崖的杯下,喝得酩酊大醉。到最后,总是陈白崖一人独醒,指挥僮仆,将醉倒的人,扶上睡榻。众人七横八竖醉成一团泥时,陈白崖取过一把剑,在中庭月色下,把剑舞得寒光霍霍。边舞还边哼唱起词牌,特别喜吟的是辛稼轩的长短句,尤其是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玄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陈白崖乘着酒兴豪迈长啸,将诗词与剑舞,文采与壮姿合而为一,溶而为一。将一腔才华,满腹豪气灌注在霍霍剑光中,如惊虹蛟龙,这时的陈白崖,丝毫没有那种下世的老态,而是英气勃勃。

  挑灯舞剑后,他又到睡榻前,看到那些不胜酒力的老友们醉倒时的可笑姿态,不由放声做笑,嚯嚯哈哈……笑声从低音到高声,包容了自豪、自叹、自笑。自悲,音调的多音阶与感情的多层次。

  于是,他悲愤地还剑入鞘。

  又取过灯,来到琴台,端坐在七弦琴偷,凝神片刻,似乎在把刚才的感情的波涛,平静下来。

  然后,抚琴一曲:官商角微羽……

  琴声清音逸然,如野鹤闲云,在万里碧空中悠然飞去;如一叶轻舟,在平静的湖水里,缓缓地荡漾;如露水凝成的滴滴露珠,在叶片上悄然地滑落;如看到…轮表里俱澄澈的皓月,刻挂在静谧的天字;如一个静穆出世的人,超然地面对暄哗而骚动的尘世。

  无所求。无所恨。也无所思。

  寰宇静极了。动都不动了。凝然了。声音也远去了。在天涯消失了……

  仿佛是陶渊明的诗意:静寄东轩,悠然采菊。

  蓦然,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拨弦,二阵地动雷鸣般的滚珠,火山暴发,晴空炸雷!

  醉眠榻上的几位都惊惶地静开了醉眼,朦胧着看了看弹琴的陈白崖,又沉沉地睡去了。

  这时,纪晓岚感到,他的这位白崖师,并非己超凡绝尘真正做到“知足”与“无求”。

  日子长了,这些酒友们,又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到外面找个清静去处,仿槌羲之兰亭序的情景,曲水流觞,老夫聊发少年狂。

  暮春三月初三,正是菊亭序会的日子,陈白崖放了纪晓岚等几个学子的假。一早,陈白崖就找出了方竹杖,那是陈白崖在作县令时采集到的名贵的方竹。白崖用方竹杖挑起了一只酒葫芦。葫芦里装满了酒。纪晓岚注意到,他的这位老师,出得门来,在生云精舍的墙上贴了一张酒壶标,走到胡同口,又在墙上贴了个酒壶标志,纪晓岚好奇,在后面蹑足跟了一段,发现陈白崖在转折处,又路口,一连地贴上了这酒壶纸标,还发现壶嘴总是对准着陈白崖前进的方向。他明白了,这是陈白崖在张贴标识,而壶嘴的方向,就是所指的方向。他跟出了村口,见陈白崖又在三岔路口的一棵枣树上贴上了路标。

  纪晓岚顿悟。一个慧黠的念头升上心田。回到书房,也仿照陈白崖所剪的酒壶状,依样剪了十几只纸酒壶。然后,寻着酒壶的标记,一路追踪。出了生云精舍,转过胡同,又出得镇民这里是通衢大王。正逢三月初三,大王上人来马往。有骑着马去品尝一下“踏花归来马蹄香”的纨绔子弟,有扛着草棍,上面插满冰糖葫芦与糖山植的小贩,有骑着小骡子,骡背上放一块红布的走娘家的小媳妇,有背着香袋去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还有牵着匹瘦猴,在热闹处耍猴弄棍的卖艺人……一流人往镇外走,一流入往镇内流,春天给人们带来了生的气息。

  纪晓岚也一路按酒壶嘴所指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鸾铃声,有人骑马来,也在那里左寻右看找酒壶酒葫芦,骑在马上颇有些志高气扬、志得意满,他进士出身后,做了一任县令,又调升大县,以后又迁任毫州同知,雍正死后,在家候补。这个霍易书很有些矫盈,经常对陈白崖露出优越感。

  纪晓岚准备对霍易书开个小小的玩笑了。这时纪晓岚正在三叉路口,在叉路口的一棵枣树上贴着那只酒壶标记,壶嘴对着右边那条通王,这是通往吕仙观的方向。他就将枣树上的标记揭下,从自己的袖管中取出仿照的纸酒壶,贴在枣树上,壶嘴的方向正好相反,指向了左边的小王,通往一片枣林。——河北献县崔庄一带多枣林,盛产枣子,又名献县枣。

  纪晓岚闪在一旁,看一场好戏。

  霍易书来到了枣树畔,这里三又路口,他从枣树上找到了指路的标记酒壶,壶口指向小王,就拨转马头,鸾铃响处,朝枣林小王而去。霍易书这匹马装饰得十分华丽,他的眼饰也穿得相当华丽,连酒葫芦也上了釉,还绕一绿飘带。他在走上左边小王前,先拧开葫芦嘴,喝了口酒,酒香扑鼻,葫芦里灌满了好酒。马刚在小王上走了几步,霍易书就东摇西晃起来,一场新雨刚过,田间小径十分泥泞。马蹄一步一滑,随时都得当心马失前蹄,看那霍易书一脸紧张,抓住缰绳,在马上晃荡得“如乘船”了。骄盈之气在脸上荡然无存。

  纪晓岚看着霍易书一步一滑地走入枣林,正在得意自己的这个小小的戏谑,为陈白崖稍稍地出了口气,忽然,他感到不妙,只见他的父亲纪容舒,穿了便眼,骑一匹马,马鞍后也挂了只酒葫芦,正走近叉路口。纪晓岚要上去改变标识已来不及了。就灵机一动躲到这棵大枣树的后面。在树背面又贴了两张纸葫芦。

  纪容舒已在马上看到了枣树上的酒葫芦标记,疑惑地朝枣林方向看着,纪容舒正要拨转马头,纪晓岚从树后出来,作了个长揖。

  “你怎么在这里?”

  “陈师放了我们的春假。”

  “唔。”

  姚安公不想把酒友们以酒壶导向,寻往聚会处的这个雅兴透露给纪晓岚,就说:

  “今日,你外祖家人从沧州来游,早些回去吧。”

  纪晓岚应了个诺。

  纪容舒就提缰驱马往枣林。纪晓岚急忙问:

  “爹,——有一事请教,不知这棵枣树生于何年?”

  纪容舒在马背上斜身说:

  “醴传是唐代的八仙之一吕洞宾所植,至今已有千年了。”

  “听说这棵树生的枣子有股酒香味,因此又叫酒香枣。”

  “是的。”

  纪容舒又要转身驱马了。

  “怪不得,——枣树的这一面还有人贴着酒葫芦。”

  这话引起了纪容舒的注意,就绕到树的背后,果然又看到了两只标记,第3只酒壶的壶嘴方向,指着右边那条王。纪容舒在马背上然起三络清须,点了点头,然后朝吕仙观方向而去。

  纪晓岚待纪容舒去远后,先校正了枣树上的标记,然后一路循标而行,直追踪到了吕仙观旁枣林深处的一座凉亭。纪晓岚远远的躲在一边,以枣树作掩护。凉亭中已有陈白崖、李露园、白如泉、姚仲璟、纪容舒,每人都轻装便服,以后又来了林叔同、惠如山等,就独缺霍易书。

  每人都带了把酒葫芦,放在亭中的石桌上。

  这几位酒友又等了一会,见霍易书还不到来,大家就散坐在石桌周围,直饮得杯盘狼藉时,霍易书来了。一副狼狈相,华丽的服饰上沾了污泥与枣花,弄得衣衫不整,容颜猥琐。问起原因。还以为是醉眼朦胧中看错了路标,大家戏笑了一阵、哄笑了一阵,又责罚后来者罚酒三大献,以至霍易书后饮者反而先醉倒了。于是大家又一个个将葫芦里的酒喝个馨空,摇不出一点声来,狂呼长呼啸,放浪形骸,看不到一丝官场中人的严肃相了。这时八个酒友中醉倒了七个,惟有阵白崖一人独醒,这枣园中的凉亭也变成了醉翁亭。

  纪晓岚庆幸自己从13岁到18岁的6年中,由陈白崖任教,学识有了精进。

  他以温馨的感情想起了陈白崖,但又感到遗憾,他没有完成陈白崖的嘱托,他滴戌乌鲁木齐,离京之前,陈白崖曾托他到了新疆后,寻访一下白崖的哥哥陈白云。可是至今没有找到白崖的兄长。白云悠悠,不知飘向何方。

  马蹄下的雪更深了。已到了雪岭的最冷的地段塞冰谷。这里阴风飒飒,风如刀剖,马鼻喷出的水气,溅飞到脸上,像飞来一粒粒小冰珠。

  额鲁特突然勒住了马。

  纪晓岚的赤骏马敏捷地也收住了足。

  额鲁特用他双鹰眼示意,前面发现了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

  纪晓岚拍马往前,看到在前边不远的雪堆中,长着一支状如洋菊的雪莲花。

  一行人一个个禁声,悄悄地靠拢,他们连手指也不敢点划。因为只要指点着相告,这雪莲就会立即在原地缩入雪中,消失得再也没有踪影。雪莲都是双生,一雌一雄,但并不并蒂共生,也不同根。两花相距有一至两丈左右,——他们果然在两丈外,又看到了另一支雪莲。这雪莲长在深山的极寒冷的雪地中,然而性极热,物以稀为贵,也就成了珍贵的补品。于是,由额鲁特与额楞各带一人,悄悄地挖掘起来。

  纪晓岚的心并没有栓在雪莲上,他看着西斜的太阳,感到危险的时刻越来越临近了。

  纪晓岚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钻出了一人一骑。

  这一人一骑是那么不协调,骑者是个巍巍然的伟丈夫,那匹骡子却瘦小得十分可怜。仿佛没有一点筋肉,只是副瘦骨的骡架,那四只骡腿,细得像螳螂足,似乎仅要用小铁棒轻轻一敲,就会发出骨折的破裂声。那个汉子却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这匹瘦骡上。

  逐渐近来。那汉子身上的五官也很不协调。一只狮子般的大鼻子,一双细长的眼睛,一头白发,但眉毛又浓黑得像两把漆刷。看不出这人的年龄,是30岁,40岁?还是50岁,或者是60出头?整个形相让人感到滑稽,又让人感到庄重:让人感到好笑,又让人感到严肃。滑稽的鼻子,庄重的眉毛:可笑的嘴,严肃的眼。一头柔润的银发,每一根都像是一首银白色的诗,而这个人的胡子,却像钢锉的刺。白发是那样柔顺,胡子又是那么桀傲。一个是顺民,一个是叛逆。——仿佛把世界上最不协调的东西,都捏撮到一起了。

  这个伟丈夫般的骑者眼看要把那匹瘦骡压塌了,但瘦骡举步却很轻松,那骡腿的弹性,得得的步伐,迈得很轻快,也很得意。令人想起明代大画家徐渭文长的那幅有名的《驴背行吟图》。这情景,使人的联想也倒了过来:也许那个伟丈夫不过是徒有躯体的空壳,而这匹瘦骡,或许是匹充满力度的神骡吧。

  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居然不留辫子。头顶上用一根玉簪绾馆住了银白的头发。这在大清皇朝,是属于大逆不王。这人右手执一拂尘,又像是个王教中的人物。腰间挎着一只偌大的葫芦,不知装的是水,是酒。

  一大堆矛盾的物体涌向了纪晓岚。

  走得近来,这汉子自言自语:

  “大难临头,还有兴致刨挖雪莲……”

  这时,额鲁特与额楞已先后刨出了雪莲。这两支雪莲通体发出灿烂的光。

  “这是少有的好雪莲,来巧了来巧了……

  只见这个骑在骡背上的汉子,用拂尘挥了两挥。两支雪莲就到了这人的手中。

  “真是上好雪莲!”

  周围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这人已将两支雪莲魔术般的纳入他的酒葫芦中,还振起葫芦晃荡了两下,一拍骡背就走:

  “多谢了。”

  脸上是一副调侃味。

  额鲁特、额楞冲上前去,一个挥起日月斧,一个舞动钢矛,眼看就要砸向这人的头颅与刺向胸口,只见那人用拂尘一挥,日月斧被卷得脱手,又一挥,长矛又被拂尘卷去。额鲁特紧接着又是一箭,只见那人又用拂尘一挥,长矛与飞箭在空中相碰,铿然一声,一起落在雪地中。

  玉保、刘琪也准备涌上去,纪晓岚拦住了:

  “请问老丈尊侉大名?”

  纪晓岚想这人武艺如此高超,决非寻常之辈。又弄不清其人是善是恶,还是少动兵戈为好。

  “还是你聪明,不像他们轻举妄动,——留下点力气去迎接一场厮杀吧!”

  然后一拍骡背哼着远去了。

  白雪深处隐莲花,

  云游四方走天涯;

  去踪来迹如梦痕。

  也寻天河洗尘沙。

  纪晓岚听着,忽然顿悟,这人就是陈白崖托我的陈白云,诗的开头四句合起来,就是“白云去也”。纪晓岚立即催马追去,那骡那人已经没有影踪了……第七章 蛇岭遇险

  蛇岭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险恶地段。

  每处都可以伏兵,每处都可以施放冷箭,每处都可以纵火焚烧,每处都可以突袭围攻。

  纪晓岚在马鞍上回过头,额楞正对着夕阳,那深陷的眼窝,像两汪血池,两点睛光冷冷地闪厌,如同蛇眼。这额楞与蛇岭倒是很相配的一对。

  额楞与他的幕后人,就要在这里制造一片血光之灾。

  险恶的地段与险恶的人是同盟。

  纪晓岚自幼熟读兵书,旁通百家,一走入蛇岭,他就密切注意地形。

  这里依山附涧,高林深壑,这是弓弩用武之地,——只要在密林中潜伏下一支弓箭手,在密林深处施放冷箭,就防不胜防;这里两旁谨木丛生,茅草相连,马行林莽中,枝拂马头,草没马足,这里是长戟与枪矛显威之地,——只要在路隘两旁,各伏上一支钩镰枪队,人马过处,从茅草中伸出钩镰枪砍断马足,再配以连环套索,马失前蹄,颠下马来,束手擒捆;山好蛇行,峰回路转,王如羊肠,曲折辽迥,一边高坡,一边深涧,这是滚木落石之地,——只要在高处垒起木石,待人马过时,从高坡上推下滚木落石,人马就被砸向深涧;前有高山,后有大水,这是围三逼一之地,——只需居高临下,三面围困,逼往水边,就背水一战;山顶有独树耸立,山下是沟壑纵横,这是声东击西之地,——只要派一哨兵在山顶树端市望,监视沟壑中人马所在这地或显示人马的隐蔽之地……

  纪晓岚在马背上边走边看。

  兵书上称为险地、绝地、死地在这蛇岭处处都是。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在蛇岭时时相遇。纪晓岚想起了三国时曹操在《孙子兵法》的《行军篇》中曾作过这样的注释:山深水大者为绝涧。四方高中央下陷者为天井。丛山若笼栅者为天牢。山如笼罩者为天罗。地陷洼湿者为天陷。山天一缝难过人马者为天隙。——这六种地形,在兵书上称为“六害”,应远避这“六害”。

  然而,此刻,他们却钻入了这“六害”,钻入了蛇涧、蛇窝,钻入了蛇口。

  夕阳把山染成血色。

  这是个血色的黄昏。

  他们都蒙在这一片血色中。

  额鲁特在前边勒住了马。

  这里是扎营的地点。

  有一片可供马啃啮的草地。有一条在山石间呜咽的小溪。有一片可供架帐篷的谷地。

  四周山峦起伏、曲折回环,他们的宿营地仿佛在盘蛇的中心点,一座山在近旁倏然拔地而起,形同昂起的蛇首。那溪水像是从蛇口流出的唾涎。四周的环形山,像巨蟒在收紧它那蛇身,压迫过来。

  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火烧云。

  天在燃烧。

  山在燃烧。

  连树梢与草尖都发出血一样的光。连莽丛荆棘都笼着血光,像是一片燃烧的荆棘。

  真是奇景啊。

  他以前从未看到过这样壮丽的景色。他在山西当考官的时候,在福建任学政的时候,都在多山之州省,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特的夕阳。居然山、水、草、木、石都像在燃烧,——也许,这是大自然预示的即将有血光之灾的先兆吧。

  他下了马。马被刘琪牵去草地。

  这时玉保又在准备晚炊。捡了些柴草,砍了些枯枝,架起了三詹叉,点起了髯火。这玉保又将那虎肉取下,准备继续消灭这余下的大半只虎肉。

  额鲁特与额楞在架帐篷,两人互不说话,偶尔满怀敌意地对视一下。

  那匹小黑大四儿,东嗅一下,西嗅一下,钻进树林中去了一会。从树林中出来后,就伏卧在纪晓岚的身旁,还兀自注视着那片树林。那片树林在蛇首山的左侧,与溪水相望,是个问杂林。有松树、白杨。怪树、苦李树等。其中以松树与苦李树最高。树顶筑着鸟巢。看那鸟巢的大小,似乎是那种大鹰与帕鸟的巢。

  纪晓岚小时候也很淘气,虽然没有杜甫诗中所形容的“一日上树能干回”,但也经常爬到树梢,坐到那大鸟巢中。鸟巢是由鸟衔着一根根树枝架起来的。这树枝很柔,富有弹性。他特别喜欢在刮起大风时,爬到树颠的鸟巢中。大风起树枝摇动,像海浪里的轻舟,他在鸟巢中高兴得乐煞。而他的母亲张大夫人则在树下昂首看那乌巢在大风中俯抑,担心得急煞。光阴就像流水般的过去了。如今他的大儿子汝情。二儿汝传都已经是20多岁的人了。他的大女儿也已嫁给盐运使卢见曾的儿子卢荫文。——他就因为儿女之情,帮助亲家卢见曾免遭籍没之罪,而被连累滴戍西睡边廷。

  纪晓岚看着鸟巢嗟叹了一会。

  额鲁特在纪晓岚注视鸟巢时,神色也紧张起来,当他感到额楞也在密切注意他时,就到溪边喂他的坐骑去了。

  在草地与溪边吃草饮水的这几匹马,都有些烦躁的样子,一有些响声,就毛皮抖动,连续的遇险、遇蛇、遇虎,这几匹骏马也有些神经质了。

  惟有玉保最没有心事,一边燃着火,一边烤着肉。这玉保还用匕首削了一些小枝条,将虎肉串上,像烤羊肉串,在聋火上翻炙着,还学乌鲁木齐街头那些烤羊肉串的样儿吆喝着:

  “快来吃美味的虎肉串……”

  把“串”字读吟成吹舌音,抑扬顿挫。

  边喊着已经偷偷地几串下了肚。

  虎肉经过烘烤,香气四溢。

  猛虎性暴烈,连它的虎肉的香味也特别的浓烈。

  这时,除了玉保,似乎谁也没对美味的虎肉感兴趣。

  感兴趣的人,突然来到了。

  树林内一声唿哨,马蹄声处,转出一彪人马。五员彪悍的骑士,一式绿色的斗篷,头戴滑雪帽,腰佩大砍刀,手挽雕弓,一式的黄骠马,来到溪边勒住了马。

  这批人马,正是在虎岭隔山相望时见到的那一拨骑士。纪晓岚认出了,为首的,就是盘马弯弓射出双棱双翎箭的那位。纪晓岚不由握住了佩剑,脸上仍然笑容可掬。

  “这里有草地,有溪水,有烤肉,可能还有酒,——看来我们的福份不小……”

  那人在马背上拱手。这是一个鼻梁挺拔,颧骨高耸,两眼犀利的中年人,很威武。

  “纪大人,你这里有吃有住,——我这几个弟兄也跑累了——能允许我们在这里打尖片刻吗?”

  纪晓岚见那人直王其姓,就颔首答礼。继续在观察着。这人在总督府没有见过。既不是官员打扮,也不是玛哈沁模样。

  “请问,尊侉大名……”

  “草野之人,侉甚名谁,并不重要,你就唤我金马吧。”

  这肯定是那人的假名,纪晓岚想。他忽然想起,属总督府的官员佐领,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唯有天山牧场,专门培育良马的牧场总监金铁城没有见过面。这金铁城是调马能手,经他培养的良马,可以说匹匹是神骏。他专有一个围场,里边每年只培养十八匹良马。每年选神骏上品送乾隆,乾隆连年来,亲自选了八匹御用马。清代开国皇帝是从马背上得天下,因此特别重骑射。乾隆年幼时,就在康熙的指点下,学习骑射,因此也有了很高的品识好马的本领。乾隆还对八匹御马,命名为:玉龙聪、乌云托月、旋风嘶、白雪照夜、紫云骓、锦川花、龙凤骏、骐麒骥。纪晓岚一次陪侍乾隆扈从时,曾看到过乾隆骑着“乌云托月”。这马通体如墨,映日有光,而腹毛白于霜雪,这就是乾隆命名为乌云托月的根由了。高六尺余,长长的鬃毛随风飘动,前胸宽厚,马脖粗壮,双目莹澈如水晶,气字昂然,雄骏超群。乾隆挑剩的良马,则赐于兵部尚书、大学士等达官大将。这金铁城是兵部职事朗中衔,属从四品官。

  纪晓岚注意起金马为首的五骑士的马。果然与众不同,匹匹经过精心的梳理,浓密的鬃毛与被毛泛着光泽,肌肉健壮,充满着力度与强度。金马坐的那匹黄骠马,比其余几匹肌肉更发达,线条更优美,俨然是马中的美丈夫,很是威风凛凛。

  由此可见,这五彪骑,决非是玛哈沁。

  这伪名金马的人,也许就是金铁成。

  但,他想不起与金铁城有何怨仇。

  金铁城属提督俞金鳌管辖,而且也是个可直通乾隆的人物,纪晓岚感到这谜越来越难猜测了。

  纪晓岚这时看清了,第二个骑士,就是昨夜在山洞中与额楞密谋的人。

  纪晓岚高度警觉起来。暴风雨来了。但脸上仍噙着笑意。

  这时,额鲁侍在向他使眼色,要他拒绝这些不速客。

  纪晓岚本想拒绝,但,既然来了,而且是明来,不是躲在暗处,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何况他也作了准备,就笑着说:

  此地是准噶尔族的聚居的地域,按当地的习俗,有客上门,殷勤款待,——大碗传酒,大块吃肉,——玉保,多烤些虎肉,请这些朋友们共享……

  “纪大人不愧是宏伟豁达之上,——多谢了,——弟兄们,下马吧!”

  五骠骑同时吆喝一声,飞身下马,动作整齐敏捷得如同在阅兵场上。

  玉保不满地轻声嘟囔着,眼看这大半只虎肉要扫荡殆尽了。

  额楞脸露喜色。

  额鲁特阴沉着脸。

  刘琪在放马,并无感到危险来临。

  施祥不知纪晓岚葫芦里卖什么药,紧随在纪晓岚的身旁。

  “这里是天当幕,地当床,只能请各位席地而坐了。”

  纪晓岚请他们至髯火前。

  自称为金马的人,外披斗篷,内穿紧身短靠,在坐下时,习惯地用两手朝衣襟后一橹,然后盘膝坐在草地上。金马手下的两骠骑,牵着马站在金马的身后,另两员骠骑一左一右地站在两厢,左手的那位就是与额楞密谋者。

  纪晓岚两边也有两人,一是施祥,一是额鲁特。

  纪晓岚见双方气氛严肃,戒心重重,表面上的剑拔弩张反而不利,就笑着招呼大家坐下,并召刘琪。额楞也一起环坐在髯火周围。

  金马见情,也吩咐骠骑们到篝火旁坐下,那几匹马,听得金马一声口哨,就由金马的坐骑带着到溪边草地饮水啃草去了。

  “萍水相逢,不胜荣幸,诸位,请不必客套,先尝尝这虎肉。”

  槌保早就从车上取下了盐巴、蒜泥、花椒,就着佐料,一口口喷香。

  俗话说:天上飞的数鸥鸽,地上跑的数虎肉,这虎肉的香味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几串虎肉过后,金马边王谢,边说:

  “虎肉虽好,美中不足……”

  纪晓岚故意先不取出酒来,等着他这句话。

  “拿酒来,——打开一坛伊犁白酒。”

  纪晓岚这句话,使五骠骑大为兴奋起来。西北边唾,寒冷地带,戎马横戈,大多是嗜酒之徒。

  于是,虎肉就美酒,几杯下肚,篝火边笑声不绝。纪晓岚看到这五骠骑都已有了些酒意,这些人原先那戒备状态也松懈了。豪兴上来,加上纪晓岚的有意鼓动,各人切下或割下大块虎肉用树枝或枪矛、或匕首串起在火上烘烤,酒气肉香齐飞,不一会,一坛酒己告磐空。

  “金马兄,——”

  这时,纪晓岚与名叫金马的称兄道弟起来。

  “纪大人。”

  金马虽有了些酒意,但仍彬彬有礼。

  “我再请诸位尝一尝世问少有的青田瓤。”

  “是,——酒仙瓤么?”

  “真是。”

  金马两眼闪光,说:

  “弟兄们,你们喝过这酒仙瓤么?”

  “久闻其名。”

  “那么,你们尝尝吧,——喝了一瓠,那快乐劲儿,就像驭手跨上了千里马,——不过,别喝成腾云驾雾!”

  先用一瓤盛了溪水。五骠骑都看着这瓤中的水魔术般的变化起来。先是从瓤底冒出了泡沫,洁净的溪水由无色透明,渐渐变成了淡青色,又变成了天蓝色,渐变渐浓,一股酒香从瓤中逸出,也越来越直扑鼻翼,直透胸扉。

  纪晓岚取过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金马,金马先细细地品了一民又大喝了一口,然后依次递给众骠骑。

  “奇瓤,好酒,——奇瓤,好酒……”

  一瓤顷刻就喝完。众骠骑还兀自望着那空瓤。

  纪晓岚想:上钧了。就笑着说:

  “请诸位喝个痛快。”

  说罢,就招呼施祥一起取过六只瓤到溪边。

  这时暮色渐浓。

  纪晓岚来到溪边,悄然将藏在袖管中的绿色小丸粘出五粒分放在五只瓤内,第六只瓤未放绿丸。舀了溪水。因那瓤中水本身变色,这绿色小丸化在水中丝毫发觉不了。

  那为首的名叫金马的人,虽然也较精细,但一是纪晓岚采用外松内紧,以静制动的策略,再加上纪晓岚镇静异常没有半点破绽,又加上金马等人又有了酒意,放松了戒备,因此当纪晓岚与施祥将酒仙瓤递给五瞟骑时,并未引起怀疑。

  举瓤欢饮,豪歌长啸。

  这时暮色已笼罩了谷地。

  惟有额鲁特焦躁得坐立不安,不时抬眼望着那渐渐浓起的暮色笼上了林梢。几只归巢的鹰,在树林上空盘旋,降下又升起……

  金马为首的五骠骑,饮完这瓤酒后,已处于酒酣状态的高度兴奋中。连那位很有些精明的金马,也话多起来了。金马举着酒仙瓤对纪晓岚说:

  “纪陶兄,你开始对我们有戒意……我看得出来,我们是些来路不明的人……但,我可告诉你……告诉你……直言对你说吧,我们是来保护你的……保护你……有人在算计你……就在这里,就在这时刻,但,我们先到了一步……先到了一步,他们就不敢下手,不……”

  说着天旋地转起来,口齿也含混了。

  金马看到骠骑们都口流涎水,眼神呆滞,倒在草地上,他察觉被迷药蒙倒了。

  “不,不好……纪,纪晓岚,你,你,你害了自己

  说罢也颓然倒下。

  额鲁特跃起,拔出匕着,对准金马刺去。

  一道寒光,额楞用矛将额鲁特的匕首击落。

  纪晓岚连忙喝住手!

  额鲁特与额楞对峙着。

  这时,头顶上一阵啊声,隐伏在树梢鸟巢中的几个猛士,穿着黑色夜行衣靠,如鹰隼般地跳到地面。

  每人手中都是把朴刀,刀刃闪着寒光,锋利无比。

  一刹那,施祥、刘琪、五保都取出武器,围在纪晓岚周围。

  六个黑衣人挺着朴刀逼过来。

  这六个黑衣人脸上都抹了锅灰与涂了黑影,既是伪装;又显得凶恶骇人。

  “小儿们,地上的塞忍黑(狗)先放着,先对付这几个肥客,——捉活的!”

  听那切口,似乎是剪径的玛哈沁。

  施祥、刘琪、玉保各被一黑衣人捉对厮打起来。

  额鲁特与额楞忽然都没了踪影。

  纪晓岚则被三个黑衣人围住。

  纪晓岚虽然有些武艺,但怎敌得过3个武艺高强的猛士,就是一对一,纪晓岚也占不了上风。这三个黑衣人刀刀紧逼,纪晓岚边打边退。被逼到了树林的边缘。

  这时施祥一面与黑衣人对打,一面也朝纪晓岚身边靠拢。只见施祥将那短柄斧舞得霍霍响,那个黑衣人开始轻敌,交手后,发现这个老头十分厉害。就也将朴刀舞得一片刀光,为了保护纪晓岚,施祥不敢恋战,一斧挡开了朴刀,就奔往纪晓岚,这时,前后两个黑衣人围住了施祥,两个人围住了纪晓岚。

  黑衣人中的为首者,一个脸涂黑彩的人,看两个手下人迎战施祥,一时并未占上风,就又令身旁一人前去助战。

  纪晓岚见对手只有一人,稍舒了口气,也将这柄青虹剑按太极剑式与那为首的黑衣人刀剑相斗。

  纪晓岚右脚退后一步,躯体随腰向右旋转成跨虎式,右手剑朝黑衣人胸前刺去,黑衣人用刀一架。然后一转身,让纪晓岚刺了个空。纪晓岚这时已转成上步七星式横剑上挑,那人用刀背隔开,趁势来到了纪晓岚身后。纪晓岚又一个翻身白蛇吐信,转身翻腕剑锋直砍对方咽喉,黑衣人喊一声好,跳出了内圈。

  黑衣人横刀弓步说:

  “我已让了你三剑,现也请你吃我三刀。”

  黑衣人将手中朴刀舞了个风车,然后朝纪晓岚拦腰砍来,纪晓岚一个揽雀式用剑一挡。那人又猛一刀风摆荷叶,朝他头部砍来,纪晓岚一个白鹤亮翅用剑锋横扫,那人不待纪晓岚剑锋来到,就虚晃一刀,然后迅猛如雷用刀尖朝纪晓岚胸前捅来,纪晓岚吃了一惊,这时抽剑抵御已来不及,那刀锋已划到了胸衣,在防身软甲上轻轻一划,黑衣人又将刀敏捷地抽回。这时黑衣人手中的朴刀一刀紧一刀,逼得纪晓岚只有招架之功,纪晓岚几次差点被砍,似乎对方有意不伤害他,只是刀刀相逼,写文章,纪晓岚是才气超迈,文如泉涌,一泻千里,横扫千军。但武打不是他的优势,他只能听任他人刀刀相逼,被动挨打。

  这时,又赶来了两个黑衣人,看来玉保、刘琪已败在他们手下。

  为首的黑衣人示意那两人先也加入围打施祥。

  施祥一人抵挡三员猛士,时间长了,也只是处处抵挡。这时又加了二位黑衣人,五战一,最后,也被生擒捆在一旁。

  这时轮到纪晓岚一对六了。

  为首的黑衣人说:

  “还是扔下你的剑吧,何况我六个弟兄齐上,乱刀之中,刀不长眼……”

  纪晓岚看到施祥、玉保、刘琪都被捆在地上,他叹了口气:

  “请不要伤害他们,有什么事,请找我纪晓岚吧!”

  纪晓岚将剑横在头顶。

  为首者示意手下人收过了剑。

  这时,天已微黑了。

  鹰在树梢哀鸣。

  髯火还在溪边燃烧。

  纪晓岚被捆绑在树上。第八章 虎啸龙吟

  月黑夜,周围黑黢黢一片,纪晓岚被捆绑在树上。夜风从峡谷吹来,凉如水。他被捆得很紧。蟒蛇般的山蠕动着压迫过来,紧紧地缠绕收缩着,他被箍得透不过气来。借着篝火摇曳的光,他看到局围的那片惨相。施祥被捆绑在离他不远的那棵树上。再过去,玉保、刘琪也被五花大绑掷在地上。不时听到痛苦的呻吟。篝火旁,倒着自称为“金马”的那一拨人。额鲁特与额楞,不知去向……

  他想到了他目前的处境。

  昨晚,他听到了神秘人与额楞在山洞中的密谋,以为金马为首的这拨人,就是想暗算他的那一伙,因此用计将他们迷倒。没想到,阴错阳差,这批黑衣人,才是真正暗算他的人。使人疑惑的是,这批黑衣人并不对他下毒手,他们关心的是寻找一封信。

  第一次搜身未发现什么。第二次由为首的黑衣人亲自动手。这人脸上涂着浓浓的黑彩。细细地搜查,终于在纪晓岚的贴身内衣的暗袋中找到了这封信。这人搜到信后,就拿到篝火边,借着火光,将那封皮、题签反复辨认,然后欣喜若狂,一声唿哨,招集了这伙伪装的“玛哈沁”,一阵风似的从树林中消失了。临走,对着迷倒在地的金马一拨人还哂笑了一通。

  这批黑衣人化了装,以玛哈沁作为伪装,以掩盖其真正的身份。如果是玛哈沁,那么目的很明确,就是劫财、杀人、越货,但这批人的用心所在,就是一封密信。

  这是提督俞金鳌与钦差参赞大臣舒赫德给乾隆的密札。

  看来这伙入关心的是这封密札而不是暗算他。

  因为这封信在他的身上,矛头的各方都对准了他。

  有关这封信,牵连着相当高层的争斗。

  这封信肯定对有关的各方都有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

  纪晓岚推理着。

  那批黑衣人化了装,涂了黑彩,加上天色已暗,看不出真相。终于给了纪晓岚一个机会,就近观察这伙伪装的玛哈沁。第一个人来搜身时,他认不出这人是谁。当那为首的黑衣人前来搜查时,他看到那人左眼角下有一颗痣。这颗痣,加上这人的外形与特征,使他想起了乌鲁木齐将军巴彦弼手下的副都统凌若海。这人与凌若海很有些相似。凌若海是已彦弼的亲信,也是一位颇有些机智的骁将。纪晓岚在滴戌期间,巴将军不以滴罪人相待,让纪晓岚在将军府撰写草檄与草奏,凌若海也始终以“纪大人”相称。虽然纪晓岚与凌若海来往不多,但相处还是很友好。这个凌若海什么都好,征战勇敢,用兵也有些计谋,就是有一个毛病,好色。经常在这方面要闹出些事来。为此,巴将军几次将他降职,以示做戒。一旦有征战,又复职启用。但过后,这个凌若海又老病重犯,以至虽是个能干的骁将,却因此而升迁不上去。

  有一次,几乎要招升副将,那是几年前,新疆发生了准噶尔部的阿睦撤纳叛乱(“新疆”的提法,是从乾隆开始)震动了乾隆朝廷。阿睦撤纳是准噶尔的台吉(头领)之一,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物。这人见准噶尔内乱,早就蓄志想蚕食兼并,想借清朝的兵力,灭掉达瓦齐等部,以达到并吞准葛尔各部的野心。在历代帝王中,有雄才大略的,有刚柔相济的,有强悍暴烈的,有奸诈阴忍的,也有昏庸懦弱的……乾隆是雄才大略的帝王,他的夙愿,就是要在久治与武功上超过历代帝王。雄才大略是值得称王的,但雄才大略有时往往会伴随着好大喜功,好大喜功有时又会使明智变成昏然起来。果然,一代睿智的乾隆皇帝,被阿睦撤纳的假像所蒙蔽。阿睦撤纳这族人都长得高大,阿睦则更其雄壮。乾隆见他长得雄壮,又出言粗率爽快,又提出愿作内应,就以为这是个可信用的人,就委用阿睦撤纳为前导副将,派尚书班弟为定北将军,陕甘总督承常为定西将军,大军浩荡横扫准噶尔,一鼓荡平达瓦齐等部。阿睦撤纳利用清兵灭了对手后,又与俄罗斯勾结,发起叛乱,并先后杀害了定北将军班弟与鄂容安,又以诈降诱杀了副都统唐喀禄。

  乾隆得到通报,后悔看错了人。原来理藩院大臣(管理民族事务的长官)舒赫德,事先曾提醒过乾隆,阿睦撤纳非良善之辈,不能重用,但好大喜功的乾隆未采纳舒赫德的进谏,以致产生这样的后果。乾隆就又选派良将巴彦弼前去征剿叛乱,巴彦弼就启用凌若海为副都统充先锋。唐喀禄是凌若海的亲家,他决心为唐喀禄报仇,要亲刃阿睦撤纳与另一个杀害唐喀禄的凶手,——阿睦撤纳叛军的准噶尔台吉舍楞。

  当时阿睦撤纳与舍楞正屯扎在库乌苏喀塔拉境内(即现今新疆乌苏一带),听到探子报告,凌若海只带了2千军马,阿睦撤纳与舍楞未免有些轻敌。——这也正是巴彦弼与凌若海的策略,先以2千军马前出,以诱对方轻敌。阿睦撤纳就派舍楞为先行,以3千骑兵、3千步兵迎战凌若海。

  双方在婆罗科努山麓摆开了战场。

  舍楞6千军马,以3比1的优势对付凌若海2千人马。舍楞自恃人多势众,以3千骑兵打头阵,以3千步兵随后,待骑兵冲入敌阵后,步兵再一拥而上。这种战术叫做“铁梳与细蓖”。骑兵的铁蹄像铁梳横扫,步兵又像细篦梳过密密地聚歼。

  凌若海面对敌众我寡的局面,将2千军马又一分为二,仅以:千军马迎战舍楞6千步骑,另将:千军马藏于婆罗科努山谷,作为预备力量。然后又将迎敌的1干军马一分为四:第一拨200人,手持盾牌,让过骑兵与舍楞的步兵相战;第二拨200人,以弓箭飞蝗猛射舍楞的骑兵;第三拨200人,在舍楞步骑必经之地,纵火燃烧;第四拨400人待舍楞军马混乱时,驰突杀向敌阵。这一战,果然把舍楞的6千军马杀得一败涂地,舍楞只带了几十骑狼狈逃命。

  阿睦撤纳见舍楞惨败而回,立即带了一万五千军马蜂拥而来。兵马过处铺天盖地。到了婆罗科努山麓,只见准部士卒与战马在沙场上尸横遍野。却不见凌若海的一兵一卒。阿睦撤纳派人往山谷各处搜索,也不见踪影。他还以为凌若海得悉大军压来,胆怯退遁了。就令大军就地扎寨,待凌若海远遁后,再返回博乐塔拉大营盘(现新疆的博乐一带。博乐,至今人们还称为大营盘)。

  这一万五千人马,人嘶马鸣,喧喧哗哗,在山麓刚扎好营寨,忽报,凌若海已带了2千人马直捣他们的大本营博乐塔拉去了。阿睦撤纳大为惊慌,立即命令人马急返博乐。就在这混乱一片与人心惶惶之际,巴彦弼已率领大军,从婆罗科努山冲杀过来,杀得阿睦撤纳措手不及,人马自相践踏。溃不成军。退路又被凌若海切断,最后,只带出数百骑仓惶逃至俄罗斯哈萨克境内的斋桑泊湖。

  乾隆令理藩院行文俄罗斯,要求引渡阿睦撤纳与舍楞。阿睦撤纳逃至俄罗斯斋桑泊湖不久就病死了。舍楞则一直躲避在俄国境内。

  平乱凯旋后,论功晋赏。巴彦弼由恃郎衔擢升为尚书衔伊犁将军兼乌鲁木齐将军。凌若海原定升为副将。结果,这凌若海大胜之后,又老病复犯,以至未能晋升。

  这场平叛战争,发生在纪晓岚滴戌乌鲁木齐之前。

  从篝火旁又传来了呻吟声。

  一堆是被黑衣人捆绑在地的人。

  一堆是被他迷倒的人。

  都在呻吟。

  纪晓岚仰天长叹,看来,他无形中已被卷入一场十分复杂的争斗中。

  一边是副都统凌若海。

  一边是兵部郎中金铁城。

  凌若海的身后是镇边将军巴彦弼。

  金铁城的后面是提督俞金鳌与参赞大臣舒赫德。

  巴彦弼与俞金鳌、舒赫德的上边都是乾隆。

  纪晓岚像剥笋壳似的一层层深入到内核。

  这次钦差舒赫德来,非同寻常,舒赫德是军机大臣,身处枢要。看来也决非是又发生叛乱,这几年新疆已有好几年没有大的战事了。——有一次,差一点挑起边衅,被纪晓岚机智地解决了。那是乾隆35年庚寅冬(公元1770年),去今一年前,纪晓岚奉檄与乌鲁木齐城督粮王永庆一起率队在乌鲁木齐以北数百里的地点,选一驻重兵的要塞城营。纪晓岚与永庆顶着风雪,带着一支队伍去踏勘。他们在万山丛中,在草原牧地,在瀚海沙丘踏勘。行程在千余里方圆,但一直选择不定。一天,他们来到了特纳格尔,这里原是唐朝金满县地,如今是满目荒凉。只是一片废城,除了断垣、残壁、记墙外,惟有一荒寺。寺内的石佛,自腰以下已陷人士内,一座大铁钟也深埋在土内,露出的部分,还高出人头。钟上的铬文都锈涩模糊了,刮除锈蚀,渐渐露出钟鼎的铭文。纪晓岚仔细地辨认,原来这痤古城是唐代名将李靖所筑,并为唐代的北庭都护府。据钟鼎文记载,护城曾广四十里,筑土垒起城垣,井在城东南山冈上又选设了一小城,与大城构成犄角之势,成为固若金汤的边庭重镇。——也不知在何年这城废记了,以至后人把这座废城又叫做破城。

  纪晓岚在这里踏勘后,发现这座城初看,似乎是孤立在丛山之外,但纵横踏勘,这城却是万山丛杂中中千蹊万径必经之地,扼住了要害,像一把锁住万山的锁钥。纪晓岚感叹,古代名将的选地,真是大有目光。就建议在废城之处作为新选的营城的地址,改名为古城营。永庆也表示赞同。于是,就在坛寺的大殿中宰羊以示庆贺。人夜,燃起羊烛,纪晓岚与永庆在便殿中燃烛对弈,飞车走马,架炮挺卒。士卒奔来急报,随队的把总际力奇,伍卒盖木尔等十余人叛逃入俄罗斯。接着又有军吏急报,阿力奇与盖木尔等与俄罗斯边关守军正密谋要来袭击。永庆不由惊慌起来,现在他们总共只有数十人的队伍,如来奔袭,必然被对方聚歼。纪晓岚表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催永庆下棋。当军吏们再三加急报告,纪晓岚故意叱斥:“不要大声喧哗,——我这是故意派他们去伪降的!”仍然下他的棋。黎明时分,又一探吏来报,那批叛徒,已被对方斩首,并将首级掷入我方境内。

  永庆不由赞叹:“纪购兄下了一盘好棋!”

  纪晓岚笑着说:“这是受了李卫公(李靖)灵犀的点拨……”

  巴彦弼闻讯,欣然整撰为纪晓岚治安,你左营城要塞选得好,对叛军智用得妙。

  席间,纪晓岚还建议为麻痹对方,不致警觉,先不大规模构筑要塞,先修复古寺,并在古寺中新建一塔,又称七级浮图,这塔,就可充代烽火,站在塔顶,可远望数十里,连对方的营垒动静也一览无遗。古寺内除大钟外,还在佛殿设一架大鼓,平时,念佛撞钟,一旦边境有情况,则可用钟鼓报讯,在战时,又可伐鼓撞钟,指挥战列。古寺建好后,举行朝拜,甚至不妨也邀请对方来参拜神佛……

  然后,在靠近对方界石与界河附近,筑植树林,这样既可遮断他们的视线,又可设屏障阻碍他们的骑兵横冲我方,另又为我方袭击反击对方构筑了伏兵的阴蔽地,还挡住了风沙,使这古城营不为风沙掩埋……

  巴彦弼边听边颔首,抚着纪晓岚的背,说:“你不仅是一代文杰,还是一员大将的入选。”——三十年后纪晓岚果然还任过兵部尚书。

  这两件事,也被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掌院陈执礼密札报往乾隆。乾隆为此,还从御书房调来新旧唐书,在暖阁依枕夜读《李靖传》,并在陈执礼的密札上批了:大见识力量。

  纪晓岚想,他与巴彦弼将军一向相处不错,为什么这次要如此对付他呢?

  那封信上到底说些什么?

  篝火跳动,似乎又燃旺了起来。

  纪晓岚看去,只见篝火边正坐着一人,在怡然自得地烤着虎肉,就着葫芦喝酒,还歌以咏之——

  世人多道功名好,

  长枷万里捆树捎;

  世人多道聪明好,

  阴错阳差搞颠倒;

  世人多道朋党好;

  卷入漩涡逃不了;

  世人多道蟒袍好,

  算机争斗何时了;

  前鼓一曲酒一杯

  白云悠悠乐逍遥。

  篝火边喝酒嘲歌的人,就是雪岭见到的那位神秘的骑瘦骡的老王。

  纪晓岚又一次听到他提起“白云”两字,这人如果确是陈白崖的弟弟陈白云,那么,他有种预感,这个人的出现,对他不会是坏事,说不定还能给他以帮助,——他但愿这次不要再估计错误。

  那老王还在边喝酒边啖虎肉,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全然忘却了周围还有这些处于困境与险境的人们,——纪晓岚知道,这人是在故意调侃着。从这人的嘲歌中,不仅给他以讽喻,而且似乎还了解其中的奥秘。

  纪晓岚急于想揭开这个谜底,以便自己从这万分繁杂的困境中摆脱开来。

  多年的官场经历,滴戌乌鲁木齐的宦海风波,使他明市争斗越是牵动高处,越是直接连着乾隆,则愈加危机万分。正如苏东坡在中秋词中所写的:高处不胜寒。

  他来到乌鲁木齐这几年中,再三注意不要因为盼望早日解除滴戌,而投入派系之中,卑躬屈膝。甚至不断地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卷入朋党与派系的斗争中去,对巴彦弼将军也好,对俞金鳌提督也好,都采取不亲不疏,不卑不亢。不迂阔,也不板滞;不糊涂,也不处处炫智。能曲能伸,他与乌鲁木齐虎峰书院掌院陈执礼相处日久后,一次,陈执礼对纪晓岚说起乃祖陈廷敬的一句座右铭:“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怠时毋太快口”这是陈执礼对他的婉示。纪晓岚是个豪迈之士,在失意时,易犯故作旷达,纪晓岚的高祖也有一副对联,下句就是:“旷达是牢骚”。总之,纪晓岚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他做到了以智解困,有智有识有节。他在乾隆丁卯十二年(公元1747年)在顺六乡试中得头名举人,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成进士取为二甲第四名,被授予庶吉士,以后乾隆已卯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在山西任试官,以后又迁福建学政,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授编修,以后固才学得到乾隆赏识攫升为侍读学士。本来,在纪晓岚的前程上是一片“锦绣”。因帮女儿亲家卢观察免遭没籍家产之灾,而被乾隆夺职滴戌,自乾隆三十三年戊子秋至乾隆三十六年辛卯春(公元1771年)赐环东还。他如今已是48岁的中年人了。他熟读书史典籍,加上半生经历,使他悟到官场的险恶,——这是一片风波跌起的大洋。他对乾隆也颇有些了解。历代帝王中有不少人都惯于用平衡术与牵制术,而乾隆对此运用得娴熟万分。在新疆,乾隆也采用这样的策略。按例,新疆的大小军务应由提督总辖,然而,乾隆将此一分为二由提督与镇边将军各分其权,着相牵制。又将下面的各民族部落,也分成势力相等的群体,各封以权力相同的台吉。这样,乾隆便于操纵与控制。但也隐伏下了下层的争斗不息,疑虑无穷,互相告密,朋党与派系的斗争也就越来越尖锐。——强化了皇帝的权力,分化了下属的权力,其结果往往激化了矛盾斗争。

  如果说,宦海斗争是个风暴洋。那么,在边庭新疆,则是个台风眼。

  纪晓岚在乌鲁木齐这三年多时间,在不亲不疏中做得可以说是很有点艺术,提督府与将军府对纪晓岚都不错,连与通天的陈执礼也相处得很融洽。因此而能早日得到乾隆的赐环东还。但他没想到,在东还的途中,因为提督与参赞舒赫德的一封密信,却使他又卷入进去,这真是避不开的风暴。

  “我猜得出,你此刻在想什么?”老王喝了一口酒,又说,“你想想,在巴彦弼给你送行的宴会上,他问了些什么?”

  巴彦弼给他的饯行搞得很丰盛,都是大漠珍奇,有戈壁沙漠的大蝎虎。这种大蝎虎有一人大小,在沙漠中还会作直立行走状。巴彦弼在沙漠行军时发现这个大蝎虎正在沙际快步跳跑,巴彦弼连射三箭。中第一箭时,这蝎虎仆倒又跃起,连射中三箭,仆倒跃起依然飞奔,直至第四箭洞穿蝎虎之首才僵仆沙海。然后抽去毒腺,烘焙烤蒸,别看蝎虎面目可惜,其肉有一种异香味。平时指晾在将军府的山墙之上。这堵山墙长有数十步,墙上一列地挂着虎皮、豺皮、野牛皮、野猪皮、野牛头、野猪的獠牙,山魈、天山雪豹皮等等,都是巴彦弼亲自捕猎的猛兽。巴彦弼只是在迎头号贵宾时,才割下一块供品尝。又一王珍品盛在锡盘中,那是驼峰。这是野驮峰,平常的骆驼是双峰,单峰的野驼之峰,才是八珍之一。这峰肉极其肥美,杜甫在《丽人行》中曾写:“紫驼之峰出翠釜”,就是指的这种野驼。此外,还有熊掌、鹿尾,用火盆托出的带着獠牙的野猪头,烤野乳猪等。那副餐具也是巴彦弼亲自设计的,是缩小了的十八般兵器:十八般兵器分九长九短,九长为:枪、戟、钺(大斧)、义、镋、钩、槊(矛)、环;九短为: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在巴彦弼与纪晓岚面前的桌子上,各摆上一套小型的齐齐整整的十八般兵器,这些兵器都像一支支笔插在架上森然而立。于是,用刀切驼峰,用斧砍野猪头,用锤砸扁鹿尾,用钩串起蝎虎,——仿佛在进行着一场围歼,一场扫荡。——吃得威风凛凛。酒器也是性格化的,仿周代南宫尊,又依战场专款的形状,共端上八尊,最小的半斤,最大的一尊可盛烈酒三斤。谁能喝完这八尊酒,巴彦弼也陪饮八尊,然后,趁着酒的豪兴,已彦弼用十八盘兵器中的锐与锤,杵与鞭,敲打这八尊酒器,八音共鸣,奏出了相传庄子曾称是黄帝轩辕氏作的“咸池桐鼓之曲”中的十章:一曰雷震惊,二曰猛虎骇,三曰骛鸟彪,四曰龙媒碟,五曰灵夔吼,六曰周鸟鹗争,七曰壮士夺志,八曰熊罢哮峪,九曰石荡崖,十曰波荡壑。——巴彦弼对纪晓岚很敬重,也因为纪晓岚那广博的知识,巴彦弼这一套黄帝咸池之曲、从来没一个人说得出是何曲何章,纪晓岚听后,细述来源,巴彦弼肃然起敬。

  当纪晓岚回忆起那天巴彦弼设席饯行的情景时,他才感到,自己因为处于被赐于东还的喜悦之中,忽略了巴彦弼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巴彦弼一方面是个武将,雄放而充满力度,但又是个有谋略的人。那天他的问话很巧妙,先说自己要送上纪晓岚伊犁白酒十坛等等,然后捎带着问提督俞金鳌送他些什么,托带些什么,因为婺封密札一直到行前才机密地交给他,因此纪晓岚回答巴彦弼说俞提督未托带任何东西。纪晓岚想起巴彦弼听后,脸色有些阴沉,眉头似浮上了阴云。纪晓岚还想起了巴彦弼也还问过他这次赐环东还,舒赫德传旨后还跟他说些什么,在喝到第七尊酒时,巴彦弼曾问起:“你知道土尔扈特么?”

  纪晓岚想着不由自言自语起来。

  “你知道上尔扈特么?”老王也从篝火旁发问,不待纪晓岚回答,老王又说:“你当时正要回答,被匆匆而来的凌若海打断了……”

  纪晓岚感到奇怪,那天,只有巴彦弼与他两人对饮,这老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你们在刀叉齐飞,酒足肉饱之时,我正在你们顶上的梁柱之上,——不要惊异,三年来,当你处于危险的时候,或当你并没察觉处于危险的时候,有一片‘白云’总是暗随着你……”

  “你是白云师叔么?”

  “我与白崖已经南北东西分离二十八年了……”

  陈白云充满感情地感叹着。

  “请原谅我不能叩谢……”

  “你暂时再委曲一下,还不能力你松绑,——你还要再经受一次曲折……”陈白云继续说,“你要揭开谜底,想一想土尔扈特吧……”

  纪晓岚望着飘忽的篝火,这篝火渐渐地在他眼中变成了连天的烽火,他看到了彪悍而又诚勇的土尔扈特人骑着骏马从大草原如海似潮般地涌来……

  土尔扈特原是新疆厄鲁特蒙古囚部之一。上尔扈特人主要游牧地在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台吉所在地在塔城附近的乌尔扎尔。明末,李自成在陕甘一带领导农民起义,明王朝无力顾及新疆,厄鲁特部又内乱纷争,土尔扈特部就于崇祯年间西迁至乌拉尔,最后定居在伏尔加河下游。以后清王朝建立,至康熙年间,土尔扈特见中华安定、兴旺,康熙又多次宣抚让各族安居,土尔扈特就多次派遣使臣,向康熙陈情向往回归的愿望。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2年)清圣祖玄烨派出由侍读图理琛、殷扎礼、理藩院郎中纳颜等组成使团,前往探望土尔扈特。因为沙俄的阻挠,先后经过三年多时间才抵过土尔扈特部的所在地。图理垛曾将这历时三载,行程四万里的见闻用满汉两种文字写了一部《异域录》,纪晓岚曾读过这部书,对上尔扈特身在异城,心往中华的赤诚之心十分感动。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0年),土尔扈特的阿玉奇还遣使臣吹扎布到热河行宫觐见乾隆,表示“非大皇帝(乾隆)命,安肯自为人臣仆。”然而,沙俄一直逼迫土尔扈特,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0年)沙俄迫令土尔扈特要派一万骑兵参加到俄国军队,并要当时的上尔扈特台吉渥巴锡送儿子到彼得堡作人质。渥巴锡召集各路台吉密商,决定“全部族归顺清朝。”于是渥巴锡于乾隆三十五年一月(公元1770年)率3万3千多户,17万人马分三路东进,一路上与围截的沙俄军血战……

  乾隆接到土尔扈特冲破艰难险阻归诚祖国的奏报后,非常重视,即令亲王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驰驿前往伊犁候迎”。

  这时,陈白云又发问:

  “你知道舍楞么?——他也与土尔扈特渥巴锡一起归来……”

  于是,一个谜团被点破了。

  舍楞曾与阿睦撤纳一起以假投诚诱杀过平北将军班弟与鄂容安、副都统唐喀禄,唐喀禄是凌若海的姻亲,班第又是巴彦弼的族兄,巴彦弼、凌若海与舍楞是生死对头,阿睦撤纳与舍楞逃往沙俄境内后,一直藏匿,阿睦撤纳病死后,舍楞又追随异国,如今随渥巴锡一起回归,巴彦弼与凌若海肯定反对。怪不得,前不久,巴彦弼与凌若海亲往伊犁、塔城一线,调动二万精兵在边境布阵。舒赫德一来,撤去重兵,井令“不得虞起边衅”。乾隆还下旨,在舒赫德在新疆时,边庭的一切布防、调动、指挥都由“舒赫德统筹节制主其事。”

  这无形中夺过了巴彦弼的兵权。

  巴彦弼是镇边将军兼伊犁将军与乌鲁木齐将军;负责整个新疆的边防,北起奎屯山口、喀拉斯、哈巴河、吉木乃、和布克赛尔、塔城、裕民、博乐、玛纳斯河、伊犁河谷、吉木萨尔、昭苏、库车、轮台、乌什、喀什、疏附旱三角等,纵横千里,统率数十万军马。

  提督俞金鳌则管辖吐鲁番、鄯差、巴里坤、哈密。星星峡、敦煌、玉门关、嘉峪关等地。

  这“不得虞起边衅”,是直冲着巴彦弼而言了。

  乾隆又单独召见了俞金鳌,这更加剧了巴彦弼的疑虑。

  舒赫德来后又驻在提督府,密信又是舒赫德与俞金鳖联名呈乾隆,屏已彦弼于外。

  连宣布纪晓岚东还也很神秘,只说是驰驿东还,看来他这次东还莫非也和土尔扈特回归事也有关联?

  纪晓岚感到,他也好,巴彦弼也好,连提督俞金鳖与舒赫德也好,不过都是乾隆棋盘中的一个“子儿”,可充作攻子,也随时可弃可扔。

  乾隆这位皇上,兼有铁石心肠与宽宏大度,历来采用恩威并加,纪晓岚就亲身经受过来自这两方面的待遇。

  巴彦弼来自八旗,是亲王贝勒之后,更了解乾隆的性格,当受到这样的冷遇,风声鹤唳,就更为疑惧。因此当得悉纪晓岚身上带有密信,就千方百计也要截获,以了解乾隆与舒赫德、俞金鳌的幕后的真实意图,采取应变对策。

  纪晓岚也不知这封信内写些什么?他当然不敢启封,这是犯砍脑袋罪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巴彦弼要亲信凌若海扮成玛哈沁模样来劫走这封密信。但任何事不会天衣无缝,眼梢上的一颗痣,暴露了凌若海的真相;陈白云的几句话,点破了谜团。

  纪晓岚在乌鲁木齐这几年,对巴彦弼也很了解,如果真要夺走巴彦弼的兵权,并处以极刑,把这只老虎逼到悬崖边上,巴彦弼是决不会顺从的。这位将军,也不会带上亲信叛往异邦,这是个极端的爱国主义者。有可能会举兵抗争,这个巴彦弼在士兵中很有威信,振臂一呼,万人云集,这样整个西北就不太平了。别说俞金鳌不是他的对手,在清廷的将军中,像巴彦弼这样智勇双全的人,也不是很多。

  一边是土尔扈特人万里归来。

  一边是巴彦弼疑虑重重形成对抗。

  乾隆又最不能容忍违抗他意志的人。

  形势严峻到了一触即发。

  只要再多走出一小步,将边衅不断,征战不休,千百万士卒、平民将生命涂炭。

  纪晓岚蓦然心中升起了一种庄重感与庄严感。他被卷入到这个风暴之中,但也无形中把他推到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对局势的稳定起关键的作用!

  这时他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再与巴将军豪饮畅叙,晓以远谋。巴将军不能再走错一步棋。他想把这个想法对陈白云说说。篝火边已经不见了陈白云的踪影,不知何时,又神秘地消失了。

  就在这时,又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嗖、嗖、嗖,纪晓岚眼前只见寒光似的凡王流星射来,他的头顶上,胯于两边,品字形地飞插上了三把飞刀,利刃的锋口,紧紧地贴着他的肌肤,一丝令人心悸的凉意,直透到脊椎……第九章 力挽狂澜

  纪晓岚再一次陷入险境。贴着脑袋的三把锋利的飞刀,这是来自对方的最后通牒,是以死相威胁的最后警告!

  又来了一拨什么人?

  夜深了,那些人又都穿着黑衣靠,与黑色的夜溶为一体。篝火也已黯淡下来,微弱的火光照着这些黑影幢幢的人影。奇怪的是,这些人既没有来找他,也不靠近他,然而显得十分忙碌,奔来跑去,穿梭一般。

  借着篝火的余光,看到这伙人把金马等人一个一个捆绑起来,抬进了帐篷,接着,又把施祥、玉保。刘琪也抬进了帐篷。

  现在该轮到他了。

  纪晓岚等待着。

  没有人来靠近他,仿佛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这时,纪晓岚不安起来:他们莫非先将其他人处死!

  心里一阵悸动,口里涌上了一股苦胆汁味。

  如果这些人遭难,这都是因为他的连累。他连累了施祥、玉保、刘琪,也无形中害了金马等原来是来保护他的人。

  他想呼喊,不要伤害,千万不要伤害这些无辜者!

  这伙不速客,又倏然消失了。

  夜,寂静的夜。静得令人恐怖。静得能听到山的呼吸。山的蠕动。树林的撼动。树叶的抖动。

  他记起自己七岁时,也有同样的一次心理感受。

  那是一伙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为首的叫李金梁,是闻名冀中的巨盗。正是新年,他是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正月初七生,这天正好是他七岁的生日。他穿着簇新的衣褂,项上一只纯金锁,这是一只仙鹤金锁。这是他的祖父母给他佩挂的吉祥物。相传,在他出生的时刻,有两只丹顶白鹤,飞临到他降生的屋宇上。因此,从出生后,就给他佩上了金鹤饰,——这里面也包含着企盼吉兆的意思,因为情代的官服,文官绣鸟,武官绣兽,最高的一品文官,宦服上绣的是鹤。又因为他生在正月初七,这是个大吉之日、相传我国历法中,从元日起,元日为鸡的生日,二日为狗,三日为豕,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因此正月初七,又称人日。他的父亲纪容舒像屈原在《离骚》中所吟的:“皇览揍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即父亲看见我有这样的生日,他便替我取下相应的美名)给他取名为纪陶,字晓岚,又字春帆。

  这天,他由家人陪同,由献县纪家庄到沧州舅家去拜年。纪晓岚从小调皮,在途中,他甩开陪同的人,拍着可爱的那匹小白马欢跑,结果跑到了一座大坟山,被李金梁手下的喽啰们擒住,绑在一座大墓前的松树上,颈上的金鹤锁也被摘去了。

  坟场中阴风惨惨,他看着那大大小小的坟冢,看着那纸钱灰在空中飞飘,想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捆绑在松树上,只觉得山在晃动。坟在摇动。树在抖动。

  过了一会,为首的一员壮汉在一伙人的簇拥下,来到这大墓前,在石供桌上,摆开了大碗酒,大块肉,放怀豪饮。其中有个汉子,喝着酒,还取过飞刀,嗖嗖地瞄准了纪晓岚,飞刀呈品字形插在他脑袋的近旁。——跟今天飞插在他头畔的利刀一样。

  大盗们哄笑着呼喊:好飞刀!

  那汉还要再次投掷,被为首的壮汉制止了,——他后来得知,这人就是李金梁。

  李金梁问他:

  “小孩,你怕不怕?”

  尽管纪晓岚的心忐忑地猛跳着,他灵机一动,大声地说:

  “我不怕,——!”

  众盗都注意起来。

  “我不怕,——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好人……”

  众盗满意地听着。

  “你们不是强盗,而是侠士。”

  众盗兴奋。

  “我看过水狮传,——你们就是水泊梁山上的英雄好汉一样的人物。”

  众盗大兴奋。

  “请大哥大叔们松开我,也让我与侠士好汉们一起喝上几杯,——别看我人小,我还是很能吃能喝的,不信,你们试试!……”

  这些大盗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灵巧,这样浩然,还很有些侠气的幼童。

  李金梁一挥手,于是松了绑,在他面前也放下了一只大海碗,倒了满满的一碗酒。

  纪晓岚壮着胆,端起海碗,仰脖,一饮而尽。

  李金梁等大盗们都瞠目了。

  其实纪晓岚本没有这酒量,他感到,只是这样他才能从大盗们手中脱身。另外,他感到这伙大盗,特别是为首李金梁很有些侠气,——他对有侠气的人,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第二碗下去,已经天旋地转。

  李金梁对纪晓岚十分友好,不仅把金锁给他挂上,还赠送给纪晓岚一只狮子玉琚珮。

  在纪晓岚醉倒前,他只说了句:

  “好大哥们,以后,我再跟你们好好痛饮……”

  李金梁果然好好地把醉倒的纪晓岚抱送回纪家。

  那只狮子玉珮,如今仍系挂在他那腰绦条上。

  不知道这一次,他是否也能逢凶化吉……

  这时,树林中走出了几个人,左右两个黑衣人用刀逼着纪晓岚,两个人给他松绑,他的两只胳膊仍然被紧紧地捆着。他被蒙上了眼睛。被这些人架着走了好一阵,这显然不是往帐篷去。不知他们把他单独绑架到何处。只听得,脚底下一会是脚踩树叶声。一会是淌水声,一会是在岩石上七高八低地行走。最后来到了一处。揭开了遮眼布。

  这是个很大的山洞,一伙蒙面人的手中擎着松明,八字形站立两厢。中间有一张石桌,几张石缵,上面坐着一个脸上涂着浓浓黑彩的人。

  “纪购,——那封给皇上的密信,你究竟藏在哪田子”

  纪晓岚透过松明的光,仔细辨认,发觉那人就是凌若海。在凌若海自己未亮出真相前,无论如何不能点穿,以装作不认识为好。

  “那封信,已经被你们取走了。”

  “不是你的这封信,是另一封给皇上的密信……”

  纪晓岚曾在今晨急就了三封信,一封能马夫人,一封给明玗。还有一封就是给乾隆的信。

  他草就了一一封给乾隆的信,目的是,一是他在山洞中听到议论到密信,引起了警惕,他就用自己的这封信来桃李代僵,而且故意将自己这封致乾隆的信藏在贴身内衣中,而将俞金鳌与舒赫德呈乾隆的密信夹在《西域志》内,放进书本中。一旦从身上搜去他写的致乾隆的信,对方以为已经得手,必然驰马急送给幕后的主谋人。但没想到,凌若海就在这近处已经拆阅,可见这凌若海粗中有细。

  纪晓岚写这封信的另…个目的,他从额楞与额鲁特相对立,已经推测出,事情已关连着将军府与提督府。他在信中除了开头写上两句感遇圣恩赐环东还外,还颇有心计地着重写了两段:一段是称王提督俞金鳌的话,而另一段,则为巴彦弼讲好话。在信中称巴彦弼是一员难得的良将,量敌谋策,智勇双全,如此等等,最后还说,巴彦弼确是使西北边睡安定的因素,圣上选此良将,真乃天之睿智。纪晓岚在最后还没忘了稍稍添上一笔,也为凌若海美化了一二句。

  这封信,不论是落在巴彦弼还是俞金鳌手中,都不会产生对纪晓岚的恶感;还会有一种慰心的满意。

  其实,纪晓岚自己知道,这封信,他根本不是给乾隆看的,而是准备着给巴彦弼或俞金鳌看的。

  纪晓岚他写这封信,也并非只是出于弄些机关。手段,除了一为保护密信,二为保护自己,还考虑到在已彦弼与俞金鳌已经剑拔弩张,走向极端之时,起些缓解心理的作用。

  纪晓岚对这两位边庭大臣,确也很有好感,他如被乾隆召见,也确有为这两位将军进些赞词的想法。

  “纪购,——我问你,那封……”凌若海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那封,由俞金鳌、舒赫德联名呈皇上的信,你,你藏在哪里……”

  说没有这封信,这是骗不了凌若海的。他们既已千方百计追踪而来,早就得到了确切的情报。

  交出这封信,将违背军纪。还要冒极大风险。如果俞、舒在这封信中说了许多不利于巴彦弼的话,巴彦弼看后,控制不了,点燃边疆烽火,则后果无法收拾!

  他思索着如何来回答。

  这时,几个黑衣人进来,其中一人手中又持着两封信,凌若海撕开一看,又扔在一旁。纪晓岚知道,这是他给马夫人与明玗的信。可见他们连施祥这些人的身上都一一搜查过了。

  这时,凌若海抽出佩刀,厉声他说:

  “纪购,——你到底把信藏在哪里?”

  纪晓岚仍然未答复。

  凌若海挺着刀逼了上来。

  纪晓岚了解凌若海的脾性,一旦上了火,他是随便什么人都不饶过。

  只听有人边走边说:

  “不要难为纪大人,请收起兵器。”

  纪晓岚一看,居然巴彦弼也赶来了。

  巴彦弼走上前来,亲自解去了捆绑在纪晓岚身上的绳索,并请纪晓岚也一起在石凳上就座。

  “纪大人,委曲了……”

  纪晓岚颔首表示自己对此并不太计较。——他被捆绑多时、胳臂与手腕仍然麻木,一时还抬不起手来致意。

  “纪购兄,我现在的处境,想必你也有所察觉……”巴彦弼说着激动起来,“我不能被人家任意宰割,我不能蒙在鼓里,我要知道,他们对我到底要走到哪一步!”

  巴彦弼愤怒中夹着枪然:

  “晓岚;现在是轮到你帮助我了!”

  巴彦弼一句纪大人,一句纪陶兄,一句晓岚,称呼得很尊敬,也很亲切,当然,此刻是有求于他。意思很明白,巴彦弼想得到那封密信,从中了解情况,采取对策,掌握主动。

  纪晓岚也很清楚,那封信是不能交给巴彦弼的。

  他换一个角度来谈这个敏感的问题。

  “将军,你一向镇定自若,有什么事,要显得如此烦躁?”

  “换了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样的。”巴彦弼说,“土尔扈特人来归顺,——这件事你是知王的,——这事正如圣上所说,是我大清强盛,使人们乐以归顺。然而,舍楞这个叛徒,也一同归来,而且至今这舍楞还是土尔扈特族的台吉之一。这是个奸诈之徒,当年曾以伪降诱杀我数员名将,这次同归,情属可诈,说不定又是诈降。我建言需重兵镇边,虞防不测,并将舍楞就地擒获正法追祭忠魂,然而,有人却以为我是故意挑起边衅,是逆圣上旨意,夺我兵权,撤我边防,屏我与土尔扈特人接触之外,种种迹象,似还要对我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我镇边多年,出生入死,使觊觎者不敢染指,保我大清西陲之安宁。现在,居然为一员可耻的叛徒,宁抛忠诚之守将,——你想得通么!……”

  “已将军,我来乌鲁木齐这几年,将军为人我不必多说,我曾在呈圣上的信札中写着。”纪晓岚看到巴彦弼颔首,知道他的那封信巴彦弼也看过了。纪晓岚略为停顿后又说,“若将军愿听我直言,我将为将军陈‘三夫’与‘三得’……”

  巴彦弼示意愿听。

  “将军,对圣上与大清来说,土尔扈侍归顺事大。舍楞事小这是一:舍楞的归顺是真投顺,还是诈伪降,圣上考虑是必居其一,归诚为主,而将军考虑是必然伪降,这是二:这三,凡自行投顺,悔罪归来,与擒获不同,应予赦免以往罪行,而将军以为罪不当赦……”

  “以我之见,将军该明里大张旗鼓准备迎接上尔扈特归顺,暗里悄然在边境布防,防止诈变。对舍楞,把其人的以往罪行向各部讲透,让下属与各部落广为了解其人,这是对舍楞最好最厉害的防范,同时,又宣布因其归顺可恕赦其罪。——倘将其治罪,非但不足以扬威,抑且贻笑于各部落。如恕其罪,则示诚于各部落,又可动摇尚在异国的那些流子,上可以顺圣意,下可以得民望,又可让各部落看到将军之胸怀……”

  巴彦弼沉吟着。

  纪晓岚继续说。

  “将军可以想像,土尔扈特十万余人马日归,必将仍安排在天山与阿尔泰山间游牧。这地域正属伊犁将军管辖地。以将军目前的情绪,圣上如何放心得下把伊犁将军之重任仍属将军。如果将军这事处置得当,不但伊犁将军仍属将军,而且还可以借土尔扈特回归之势,扬将军之威,之能,免西北边陲之动乱,将军又建名垂青史之功勋。——况且,舍楞仍归将军管属,若其确是伪降,以后处置也为时不晚……”

  巴彦弼沉吟着说:

  “恐晚了……”

  “现在土尔扈特尚未抵达我边境,为时还不晚,成也在将军,失也在将军,请将军三思,力挽狂澜。”

  纪晓岚见巴彦弼有回环之意,就继续建言:

  “现在虽然圣上谕旨边防兵备暂由舒赫德节制,但舒赫德临时统筹,真恐边军不听他的指挥,若将军按愚弟之策向舒赫德大人坦诚进言,舒大人必然仰仗将军,松弛戒心,不会再走极端……”

  纪晓岚说着,又一个主意掠过心头,他诚挚地说:

  “我在乌鲁木齐这几年,将军待我不薄,定当报效,我还有一策,供将军定夺,既然舒赫德与俞金鳌有密信上呈,将军何不也呈上一信……”

  巴彦弼眼睛一亮。

  “如信得过,已将军这封信我也愿一起呈圣上,——到时,我并可陈言……”

  连凌若海的眼睛也亮了。

  “巴将军,事不宜迟,可速起一札。”

  于是,燃亮松明,已彦弼、凌若海,纪晓岚又来到一耳洞,一一原来,这座山洞是借天然的洞府,开避作为军事暗塞,一一在边庭的军事术语中还起了个富有点诗意的名称,叫做“卧兵城”。士兵们则更喜欢用俗称,叫做“夜猫儿洞”。这些暗塞,只有镇边将军等少数几员管机密的将领知道,不轻易暴露。

  三个人在深洞内边议边书。书成后,凌若海取来三个酒杯,斟满了酒,然后给巴彦弼递上了匕首。巴彦弼在手臂上刺了一刀,将血滴入三只酒杯中,凌若海,纪晓岚也依次刺臂滴血,然后举杯同饮。

  此时,巴彦弼深感纪晓岚为人诚挚而又策略深远,又设身处地为巴彦弼谋想,不由激动地说:

  “纪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请。”

  “如纪大人不弃,我愿与你结为金兰之交。”

  “凌若海也欣然说。

  “小弟也愿与两位兄长结拜。”

  又给纪晓岚出了一个难题。

  如推辞,则泼了巴彦弼的冷水,还由此怀疑他出的这些策略是否真诚;如同意,则又陷入结盟之嫌。

  纪晓岚说:

  “蒙两位将军器重,深感情深谊长,我竭愿与两位兄长肝胆相照,不过,如果现在结义,传至京城,到时我为兄长向圣上建言,是出于私交乎,还是公论,——将徒增旁人疑虑,反而使好事不谐……”

  巴彦弼与凌若海也认为纪晓岚考虑得有道理。

  纪晓岚又解开了一道难题。

  就在纪晓岚庆幸已把保护西北安宁的钥匙掌握在手中时,又起了一个波折,当他回到帐篷,解开施样、玉保、刘琪,在那辆书车上却不见了那封密信。他再次翻遍书车,也没有那部《西域志》与那封密信的踪影。翻遍各个车辆也仍然无影无踪。

  没想到有了巴彦弼这封信,又失去了俞金鳖与舒赫德那封信。这样,连巴彦弼那封信也无法递上,否则,舒赫德来日到京城,还以为他纪晓岚故意做了手脚。

  他原以为已力挽狂澜,这时却又风涛惊起!

  天可见怜!

  忽听几声狗吠。

  事变之后,他连他心爱的小黑犬也忘记了。

  又听得几声嘲歌。

  陈白云也在帐外。

  纪晓岚出帐篷。

  陈白云骑在瘦骡背上,燃着清须,正在与小黑犬逗乐。

  陈白云将小黑犬抛向草地,然后学着纪晓岚的嗓音:

  “咦——!”

  小黑大四儿前足直立,向纪晓岚点首摇耳,如同在请安。

  “吼——!”

  这四儿就地打滚,可爱而又逗人。口中卸着一样东西。

  小黑犬来到纪晓岚面前,将口中叼着的物件送到纪晓岚手中。

  就是那部《西域志》。

  打开书,那封密信仍妥然地夹在第108页上。

  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

  纪晓岚爱抚地抱起了小黑犬。

  陈白云又讲了一个惊险的插曲。原来,在混战之时,额楞与额鲁特却撇开众人进了帐篷,两人都赶到书车前去争夺这部书。——当时纪晓岚在藏书时虽然机密,但仍被这两人偷偷看在眼里。——这两人为争夺这部书互相厮打起来,黑犬四儿乘机叼起《西域志》就跑。额楞与额鲁特停下厮打,连忙一起追赶。直追到了风岭的旋风口。这两人平素对地形很熟,追得眼红了,忘记了危险。这风岭的旋风口,又名大风飞沙。旋风来时,天昏地暗,凤如怒涛,而且像大海的潮汐。先是由北往南刮,过后又由南往北刮,一呼吸,天风怒涛。人马过时,要乘旋风的间歇,如躲避不及,必须将车辆用巨绳捆在一起,人伏卧在车底下,尽管这样,旋风来时,车辆仍被掀动颠簸得如大海惊涛中的航船。这个机灵的小黑犬诱他们到风口,立即贴地卧在岩石间。两人奔来,忽然被旋风卷起,直上云天,直送到数百里外。当时,正刮由南往北旋风,如两人命大,也许已送往二百里外的昌吉县……

  纪晓岚在乌鲁木齐这几年中,曾亲自问过被旋风卷飞过的人,一是军校雷庭,一是特纳尔格遣犯徐吉。他们都在旋风口被一卷数百里。据雷庭与徐吉述称,被旋风卷走时,如醉如梦,身子旋转如车轮,目不能开,耳边如同万鼓齐鸣,口鼻如有物拥蔽。——《庄子》曾云:“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旋风口刮的就是天地间的最暴泪的“大块噫气!”

  风也助他。

  犬也助他。

  天也助他。

  地也助他。

  人也助他。

  他才渡过了这惊涛骇浪。

  进得帐来,将金马等人用解药复醒。

  金马(以后就称金铁城了)护送纪晓岚到了哈密。临别,将自己那匹千里良马“锦膊聪”,送于纪晓岚。这“锦膊聪”,鬃毛厚密,披毛飘逸,健美异常,在马的两肩膊处,左右各有一块像锦缎也似的斑毛,相传是宋代名马“锦膊聪”的后代。

  陈白云直送到嘉峪关,挥泪相别,互王后会有期。

  乾隆三十六年六月(公元1771年)纪晓岚经过万里驰骑,回到京城。

  乾隆传旨,着纪晓岚回家团聚三日篝,即去热河行宫陛见。

  数年相思,万里远别,与家人团聚的情景不必细说,当晚,合家团圆,纪晓岚感慨万千,终于赢得了风平波静。他的爱妻明汗,这时,赋诗一首,其中最后几句是——

  把酒,

  握手

  从今后,

  那得无风又无雨。

  明汗明慧而又明智。

  等待纪晓岚的是更大的风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