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缺》作者:浅斟慢酌
第一章 春游
阳光很灿烂,让刚从阴凉的房子里走出来的辛情觉得温暖舒适。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了,难得天气这样晴好,她洗衣服,晒被褥忙了一个上午,在送他上班之后她决定出来走走,采一些花来插瓶,抽一些新笋晚上做菜。
山路上很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虫鸣,记得刚搬来这里的时候,在这条路上散步总是心里毛毛的,不过走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了。空气暖而潮,带着青草和腐叶的气息,满目苍翠中,点缀着一丛丛艳红的杜鹃,她感到沉静而愉快。
离开石板路,拐进树林中的小路,走了半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她看到一大片较高的竹林后开始低下头来寻寻觅觅。虽然是雨后,但竹笋并不多,而且大多太小了,因为季节还没有真正到。她用心地寻找着,其实并不为在乎采多少笋,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做一件事总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因为这个,她没少挨骂,可她总是孤独的,沉溺使她觉得好过些。她从小性格内向,不擅交谊,在这里她又是外地人,很难融入邻里的生活,——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她也曾试过亲近邻里,其实这里的人很友善,并不排斥她,但她却适应不了那种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于是又恢复到淡淡的疏离。由此看来,似乎也只能说有的人就是天性如此。
所以当她终于想起要收被子、要回家做饭时,夕阳已将沉没,而她陷在竹林里迷失了方向。她很着急,怕误了做晚饭,因为他晚上还要下晚自习。她决定走到高处确定一下方向,以免越走离家越远,当她爬到坡顶,夜幕已经降临,她看到了县城的灯火,可是已经没有勇气在暗夜里赶路,她知道,一旦离开这里,她将彻底陷入黑暗,在那黑暗中还不知会有多少未知的危险,而呆在这里,至少她不会有跌断脖子的危险,更何况,远处明亮的灯火总是一个安慰。
虽然她看起来是一个柔弱文静的女人,实际上她的意志很坚强,——想也知道,不然又怎能长久平静地忍受孤独寂寞。她竭力控制住恐慌,让自己的脑子转动起来:野兽不会有的吧?可是也很难说,反正黄鼠狼是有,那么谁又能保证没有一两只野狼呢?即使没有,那野狗呢?就算是黄鼠狼也不是我一定能对付得了的吧?要不挖个洞吧,狭小空间里人会觉得安全些,不行,没有工具,位置也不对,还是上树吧,树上应该比较安全。
收集了一些枞毛和树枝,用滕条捆住,然后找一棵不太高而又多枝丫的树,向上爬。多少年没有爬过树,几乎忘了,好在爬树也跟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过,掌握了要领就很容易故技重拾。先把多出的滕条拉上来,绕出一个保险的空间以使自己不会轻易掉下树去,然后用树枝堵漏,最后把枞毛铺在上面,一个窝就做好了。她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仰躺着缩在窝里,便再也无事可做,这时树林里的各种声音就格外清楚地响在她的耳朵里,让她觉得危机四伏,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目光投向了熟悉的星空,想着每一个星座的传说,渐渐地沉溺其中。
她喜欢星空。由于无法从人群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她从小就学会了对着天空幻想,年纪稍长,她开始对着星空图辨认星座,读关于每个星座的传说,在每一个星座每一个故事都烂熟于心之后,她开始对光速产生了兴趣:光速有多快呢?她从书上知道光的传播速度是三乘以十的八次方每秒,但那是多快呢?象不象人想的那么快?而“想”又有多快呢?如果人的思想足够快,是否就可以逆着星光看到星星发光的那一刻呢?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她开始固执地用目光追逐星光,以至于后来看久了就会头晕目眩。如果她还是个孩子的话,有这种思想和行为还不算什么,但成年之后依然如此的话就显得很荒唐了,她自已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从不对人提起,但她也从未打算改正,因为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就和别人玩扑克、打麻将是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旋转的眩晕感再一次出现,不知是因为环境太静,还是这一次过于忘我,她没能象以前一样及时挣脱眩晕回神,而是飞速地旋转着投入星空,她不喜欢极速运动,但这次看来由不得她,不过好在她并没有觉得恶心呕吐,不久,当她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后,旋转总算停了下来,虽然仍在高速移动,但比起刚才就慢得多,而且景色也不同,这里就像一个螺旋的通道,飞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这有点像基因图谱,四面有着无数的门,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而它的外层似乎延伸到很远。通道里寂静无声。她在通道中移动着,不知该做什么,偶尔觉得有“人”经过,但她看不见“他”,她的“眼睛”能看见通道,却看不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她想跟经过的“人”说话,却不知怎样实现“说”这种行为。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危险,她下意识地闪进一个“门”里躲避。危险过去,她才打量起内里乾坤:这是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周围均匀地分布着六个圆形的“门”,让她想起分子结构,又或是蜂巢。六门六色,分别为粉、绿、蓝、金、紫、黑,各自在她面前闪烁着美丽诱惑的光,她不想再回到通道里继续飘,于是选了个门,进去。
她选择的是通常代表着安全的绿色
又是通道!她真是有点头疼了,——虽然她现在似乎并没有头。
好在这个通道不长,她很快就“看”到了人间景象:绵延的山脉,朝阳映着山顶积雪反射着晶莹耀目的光彩,山下,是广阔的草原,草原上放牧着牛羊;她看到有无垠的沙漠,金黄色的沙丘绵延起伏;然后她又遇到了一座城池,她飘向城门,看到“酒泉”两个古朴的大字。城里很热闹,人们穿着古装,汉人胡人都有。
“看来是穿越了。”她想,“只不知现在是什么朝代。”她很冷静,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诧。
飘了一会后,她感到些微不适,“浊气”一词在她脑际闪过,她离开城市飘向旷野,景物很萧条,白骨盈野,时有衣衫褴缕的人群扶老携幼艰难前行,显然是逃难的队伍。凄惨的景象是令人不快的,而她也明白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只得匆匆逃离。
一条气势雄浑的大河出现在视野中,两岸树木葱郁,鸟语花香,田野里有农人劳作,村庄里有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她的心情愉快起来。可是还没等她近距离地考察下古代乡村风情,就被一阵无法忽视的衰弱感击中,她立刻意识到危机来临,平日因无所事事而看的众多玄幻、奇幻、魔幻科幻和穿越小说的所有歪理邪说都在提醒她:她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到通道里去,继续以能量的形式存在,要么就得找一个躯壳寄存灵魂。没有对这些事情的合理性多所置疑,她立刻以最现实的态度相信目前的认定为真实,并以此认定为基础思考解决目前危机的方法——她还真是够能随遇而安的。
“回去可能需要更多时间,而回去后能不能很容易找到入口,通道又能否逆行都还是未知,若是不得其门而入,就此烟消云散可就糟糕了,更何况即使回得去,通道里那无边的寂寞也并不是容易忍受的。”种种计较一闪而过,她瞬间之后做出了决定。
那么往后还是往前呢?
往后去的话“容器”会比较多,但是那样艰苦的环境下要活下来肯定非常难,不然也不会无人救助任其死去,我还魂之后要如何自救?还是往前去比较有希望,繁华之地总是充满机会的,就这么办。
往前,再往前,顺着人烟稠密处,追着绿色葱茏间。
山脚下,一个神情麻木的年轻男人,眼神哀伤地看着手中濒死幼儿,——这个太小,而且他的父亲显然无法护他周全,不行。
田埂上,倒卧着一个面目枯槁的老人,——这个更不行。
荒野中,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女人躺在地上,她的丈夫正无奈地起身,拉起孩子的手弃她而去,——不行,跟陌生人同床共枕是无法想象的。
可是,她却感觉越来越虚弱了。远处有一座城池,“去那里碰碰运气好了,穿越主人公不都是在床上醒来的吗,或许我也不能例外。”她想。
离路边一两里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一群人广袖长裾,飘飘似仙,他们饮酒赋诗,笑语喧哗,“如果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倒也不错,只是这些人中可没有哪个看起来是会立刻倒地不起的,——醉倒的显然是不能算数的。”不远处,一个少年在挨鞭子,可能是怕他的叫声打扰到主人的雅兴,他的嘴是被堵住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把他打死。不过若他们决定打死他,也不会容许我活。更重要的是,我是决不做奴才的。”飘过。
忽然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姐——!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跪在地上无力地摇晃着一个女孩的身体,凄声大喊。男孩浓眉大眼,虽然瘦但很漂亮,女孩……是个小花脸儿,看不清美丑,——此刻似乎已经停止呼吸,死了——也许没完全死,有可能心跳还没有停止,——但,神魂已逝,因为她的侵入并没有遇到阻碍。
……似乎,没有太多不适,只是,真饿啊,她从来没有被饿得这么狠过,原来饥饿的感觉如此糟糕啊,眼开眼睛,她费力地抬手握住男孩的手,声音微弱地叫:“小弟。”
第二章 求生
“姐,姐,你醒了!”男孩一脸欣喜。
“我扶你起来。”似乎躺着的姐姐让他有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似的,他奋力扶姐姐坐起来。
“小弟,我好饿啊。”为了生存,她无耻地向一个如此小的孩子求助。
“哦,哦。”男孩很快看向左右,寻找可能的帮助,然后爬起身扑向路人,用一种奇怪的口音向人乞求。
“郎君,求您救救我姐姐吧,她快要死了。”
“大郎,给点吃的吧。”
“大娘,求求您——”
……
没有人伸出援手。
这儿的人真是没有同情心啊,看起来弄口吃的太不容易了。她勉力站起身,选了个目标亲自下手。
那人二十多岁,一身白衣似雪,姿态高雅,丰神如玉,眉头微微蹙起,透着淡淡忧心,他从城门方向而来,身边跟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提着一个蛮大的盒子,她猜里面装着吃的。
“这是个既有救人之力,又有救人之心的人,肯定是个好目标。”她迎向他躬身请求:
“公子,请您……”
她没有把请求说出口,因为那张漂亮的有着淡淡忧心的脸庞在看到她后立刻变成了不容错认的嫌恶,而他的侍从也凶恶地瞪向她,她立即后退,因为她知道,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无法承受任何粗鲁的对待。
无暇为自己的眼光哀悼,她很快锁定下一个目标:此人二十岁左右,也许更年轻,衣着普通,长相普通,风尘仆仆,他面容冷漠,眸色幽深,两条斜飞的剑眉为他平凡的容貌增色不少。他眉目间逼人的英气让她觉得他至少不会做出欺凌弱小的事来。
“公子,能否给点吃的?”她迎向他幽深的目光,说出她的请求。
这个年轻人看了她一眼,伸手入怀,掏出一块黄色缺了一角的饼子,递给她,没有理会她的道谢,继续往城门方向而去。
先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然后才拉回仍然拼命向路人求助的男孩走到路边无人处坐下,把饼子分作两半,两人依偎着细细咀嚼来之不易的食物,谁都没有说话。
吃完了饼子,总算恢复了一些力气,她解下挎在身上的布包,检索里面物品。包里所有的东西是:两套旧衣服,一把剪刀,一把木梳,一些针线,几块碎布。她不由叹了气。
“姐,我们以后怎么办?”他童稚的声音中有浓重的忧心,听得她心痛不已。
“不用担心,有姐呢。”她怜惜地抚摸他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姐会有办法的。”
“嗯。”他信赖地点头,然后疑惑地问道:“姐,你说话……你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啊?”
“哦,是……官话,我们出门在外,要说官话才不会被人看不起,以后你也要说官话哦。”
“嗯。可我记得官话好象不是这么说的吧?”他笑看女孩:“我从没听过象姐这样奇怪的官话。”
“姐刚学,所以说的不标准,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说得不好就不去学,那样不是永远也不会说了?”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却悄悄地骂开了:“臭小孩,真不乖,自己说那么奇怪的话居然还敢笑我。”
“裕儿知道了。”男孩乖觉地应了。
“原来叫玉(裕)儿,终于得到一条有用信息了。”她心想。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她在心里盘算着以后的生计,说实话,她前生做过很多不同的职业:结婚之前她做过啤酒厂工人(可惜不是白酒厂,不然她也可以改进古代酿酒技术来挣大钱,——穿越主人公很多都靠这个攒到第一桶金。),做过机修厂的电焊工(这个在古代肯定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了。),婚后她离开家乡,失去了固定的工作后,经历就更丰富了:在磷肥厂做过半年的临时工(这个原本应该会很有前途,必竟古代都很重视农业,可我到哪弄硫酸去呢?),还开过两年租书店,在理发店做过三个月的学徒(因为皮肤过敏放弃),在美容店做过三天试用工(三天后老板娘决定用她时才被告知,她在店里干活店里不会付她工资,而她却要向店里交学费),在学前班当过一学期老师。其他的“技艺”还有:自学一年吉他(只弹会一首《诗意》,因为这首歌又慢谱子又简单),上了四个月的裁剪培训班(之后剪碎了无数的旧衣服),看过两本美术书,闲得发慌时偶尔涂鸦。如此细致地盘点过后她仍然没发现一项可以谋生的技能,而且手头显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掉以使她渡过难关,所以她连从容谋划的时间都没有。那两身旧衣服,大概也当不出去吧?做点手工卖?不说她的针线活搁在古代根本就拿出手,她也没有材料呀!肚子也不争气,下顿饭不吃的话很有可能再次饿死。
她再次叹了口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接下来,她就遇到了一件让人抓狂的事——她突然觉得全身痒痒,痒得让人难以忍受,一阵乱抓之后,她终于想到会这么痒的原因了——虱子!
天哪,是虱子!这个女孩生了满身的虱子!之前因为处境不妙精神紧张,所以并没觉得,现在心神松驰下来,大概又因为能量的补充使得感官恢复敏感,才会觉得痒痒。哎哟受不了了!要换衣服,要洗头!身上的虱子换衣服就可以解决,可头上的怎么办?要剃光头!
突然有灵光一闪:“咦?头发!对了,卖掉头发,就这么办!”
“玉儿,跟我来。”有了主意后,她口气坚定起来。
“去哪儿?”
“我们去洗澡。”
“啊?”裕儿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们要进城去,不能这样脏乎乎的。再说,你身上不难受吗?进城以后就不好找洗澡的地方了,我们现在先要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好!”听了姐姐的话,裕儿雀跃不已。
她带裕儿往回走一段后,离开大路去找曾经看到过的那条小河,当时她飘过的时候觉得非常近,可回头去找时,他们却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到河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群玩乐的人,又走了大约一里路之后,姐弟俩才停下来。安排裕儿为她放哨,她隐身在權木丛后迅速地脱光衣服,迫不急待地下到微凉的水中。暮春天气,晴天的中午气温并不低,水只是微凉而已,完全可以忍受,水很清澈,她喝了几口之后才开始洗浴。
“再也用不上洗发水和沐浴液了,还有牙膏和牙刷。”心情有些失落,有些郁闷,更多的是怀念。没有洗涤用品,她只有卖力地徒手搓,直洗到皮肤发红,头发也不再发腻,这时身体也不再感觉到冷,反而微微地发热,真舒服啊,真舍不得出来,可是今天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呢,而可怜的裕儿大概也等得急死了吧。她于是出水,走向岸边,用洗净的衣服作毛巾擦拭头发和身体,当她偶尔看向对面时,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男人白衣飘飘,缓步而行,看到她时也不作回避,神色不变,似乎他看到的不是少女出浴,而是一根木桩一样。张丰认出他就是城门外自己第一次求助的人。闪进树丛,她心里愤愤地咒骂:“无耻!冷血!变态!衣冠禽兽!但愿你被毒蛇咬到。” 虽然这个身体还几乎没有发育,但女性的心理洁癖使她羞恼,感觉象是被什么肮脏的东西擦过似的。
迅速穿好衣服,——古代的衣服原来也并不难穿,她并没有遇到像有些穿越小说中说的那种弄不清穿法以致手忙脚乱的情况。走出树丛后,她找到裕儿,这孩子已经在草地上睡着了。
推醒裕儿,让他去洗澡,她光着脚弯腰站在河边清洗裕儿换下来的脏衣服,对着水面的倒影,她打量着自己的容貌,可即使再清的水,照出的影象也不会太真切,何况流动的波纹会产生变形,更何况对于她这个习惯照玻璃镜子的人清晰的标准不免会高些,所以她并没有看清了自己的长相,“而且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看清。”她有些沮丧地想。不过虽然缺少细节的认定,但大致是不错的,平直的浓眉,大大的眼睛,鼻梁挺秀,唇形可爱,不同于她前世的小鼻子小眼小嘴巴,正是她最向往的相貌,她的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把洗好的衣服晒在權木上,又用泥沙和青草刷净梳子后,她坐下来等裕儿出来。
“姐。”洗浴之后,裕儿显得更加漂亮可爱了。
“走啦。”她站起来,拉住裕儿的手。
风和日丽,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所有的担忧和算计全都遁去,心里只有宁和,当然还有微微的饥饿(没有的话就完美了)。裕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那样安静地缄默着,仿佛体会着与她一样感情,而他其实还那样小。感动中她觉得裕儿是个有“慧根”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有慧根的本意是什么,她只是认为像这样的孩子一定是聪慧的,颖悟的,长大以后一定是一个有内涵的人。
默默走了一阵后,裕儿打破静默的魔咒,恢复了孩子的活泼,他一会儿掐花一会又踢草,有时又给她看采到的野菜。她也就从失神状态苏醒,决定从裕儿处套点情报。
“裕儿,三只鸟比两只兔子少几条腿?”
“两条。”还不错嘛,再来。
“一只螃蟹八只脚,四只螃蟹几条脚?”
“三十二条。”裕儿神色得意地看向姐姐。看来是受过教育的样子呀。
“看来得出个难点的题目才能压住你的嚣张气焰啊。”她笑语。
“呵呵!”
“听好了啊,姐姐比裕儿大多少月,大多少天?”她故意向他露出得意的笑。
“姐的生辰是三月,裕儿的生辰在十月,姐比裕儿大四岁,一年十二个月,……”裕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扳着手指掐算,闹得一脸糨糊,最终也没算出来。
“这个题目太难了,你还没学过呢。”见他那样懊恼,她忙柔声安慰,然后振声说道:“我们来玩别的吧,我提问,你回答,问题很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回答的时候要快,不许想。怎么样?”
“好,不过我要提问。”裕儿情绪马上又高涨起来。
“不行。我是姐姐,我比你大,当然是我提问。”(“让你提问,那还得了,坚决不行。”)
“不讲理。”裕儿闷闷地说。
“好了,以后让你问。我们开始吧。”
“好。”裕儿也没有太计较。真是个好孩子。
“从最简单的开始,你的名字是什么?”
“张裕。”
(“嘿,哪天一定得问问他对酿酒是不是有兴趣。”)
“姐姐的名字?”
“张丰。”
“裕儿的生日是哪天?”
“十月十四。”
“姐姐的生辰?”赶紧修正用词。
“三月初八。”
(“妇女节,这倒好记。”)
“裕儿几岁?”
“九岁。”
(“不象啊,不过古人都算虚岁的,有的虚一岁,有的还虚两岁,连在娘肚子里的一年都算上的,这样算来,裕儿也就七岁或八岁,还好,不象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加之从小就受到教育,可以推断之前他的家境应该还不错。若裕儿八岁,则丰儿十二岁。”)
“姐,你把我当傻瓜吗?”
(“是啊,这些问题提的确实够白痴的,可你知道,我不知道啊。”)
“裕儿,姐逗你高兴呢,刚才忘记肚子饿了吧?”赶紧救场。
“嗯,现在又想起来了。”
“忍一下,等进了城就会有吃的了。”
“我们没有钱。”裕儿直接指出事实。
“会有的,姐把头发卖了就有钱了。”
“卖头发?不行!别人会笑话你。”
“不怕,头发很快就会长回来的。”
“还是买裕儿的头发吧。”裕儿静了一下后说。
“为什么?难道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吗?”张丰有趣地问。她是现代人,对剪头发这种事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说实话,她本来就打算把两个人的头发都卖掉的,值此危难时刻,用头发来换钱那简直就是天经地意的,甚至在她看来若能够用头发换到一笔钱,那根本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她之所以这样问裕儿,只是怀着逗趣的心情探究小男孩的心思而已。
“你是女子。”裕儿平静地说。张丰觉得裕儿真不是一般的小孩,他的话总是直指要点,非常简明。她明白他的心意。
“谢谢裕儿。”真诚的维护是令人感动的,张丰心里充满柔情,无意再打趣他,“我们两个的头发全都卖掉,好不好?这样我们会有多点钱。”
“好。”裕儿信服地应道。又问:“我们要不要梳头?”
“不必了。裕儿,我们走快些。”说说笑笑中两人已经赶了不少路,但考虑到卖头发这事不一定很容易,所以虽然有些不忍心,张丰还是催促裕儿快点赶路。
第三章 安身
走进高大城门之后,景象顿时不同,街道上人来人往,路旁酒楼商铺林立,一派繁华,姐弟俩一面好奇地张望,一面不忘估量着什么地方会收头发,只要有可能买头发的店铺,诸如杂货店,成衣店,首饰店,脂粉店,张丰就进去询问,在他们走进一间绣庄的时候,终于为他们的头发找到了一个买主。老板开价一两银子,张丰说不能少过二两,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用她们姐弟俩的头发换到了二两银子加十六枚铜钱。张丰对于一两银子能买到多少东西并无概念,她只是尽其所能地争取最好的价钱。绣庄老板是一个样子精明的中年女人,但并不算刻薄,剪头发的时候并没剪到短得不堪。
“夫人,能否找两块布让我们包头发?”交易完成之后张丰开始索要赠品。
“行啊,你们这个样子确实也没法见人。”老板娘果然心肠不坏。
“多谢夫人。”张丰微笑着殷勤道谢。
老板娘让人找了两块裁得方方正正的布,一块深蓝,一块淡紫,颜色美丽,似乎布料也不错,不过张丰也不懂古代的布料就是了。
张丰拿出梳子帮裕儿梳头,把能绑住的头发全部扎成一束,然后把那块浅紫色的方巾盖在短短的扫把上,用布条系紧就成了,嘿嘿,虽然从没做过,但这还难不倒她。
接着她开始收拾自己,虽然做过一次,但看来给自己梳头似乎更难些,至少在古代是如此,没有橡皮筋,用绳子和布条绑头发是件困难的事,特别是刚洗过的头发还格外滑些。好容易绑好头发,但布巾对于她的梳头技艺来说显然不够大,她忙得汗都出来了,胳膊也酸了,也没有弄妥,裕儿要帮她,被看不过眼的老板娘接过手,三两下搞定。
两人从绣庄出来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绚丽的晚霞映着宽阔的街道和古朴华美的建筑,如诗如画。行人渐稀,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关门,姐弟俩找了一间便宜的客栈入住,吃了一顿饱饭后就回房歇息了。
一夜好睡,旱晨起来后,张丰却又发现了一件为难的事:没有手纸。好在只是小解,不然她一定会被困在厕所里,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用那些肮脏的的土块或石头。但是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肯定是用不起纸的。
姐弟俩互相梳好头,没有在客栈吃饭就上街了,张丰原打算带裕儿去品尝小吃的,上街之后才发现并没有街边摊这种东西,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弄个早点摊。随后就碰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火。没有电没有煤气,连煤炉都没有,难道当街盘灶?她这才明白在古人面前她也并无优势。想也知道,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多么不易,人们会怎样挖空心思,不不遗余力地去想谋生的办法,哪有可能被她轻易地拾遗,她所能想的不过是一些这时没有而又可以在现实条件下操作的新技艺。有了这层认知,她开始变换思路。
还是只能吃黍米饼。边啃边逛,她仔细地看每样东西,然后想有无改进的可能,有无自已制作的可能,能否开发出新用途,改变形状?改变大小?改变材质?就这样一路逛一路胡思乱想,从早晨逛到半下午,走得脚软腿酸,想得头昏脑胀,到头来发现只有两件事可做:烧陶和手工编织。她已经知道这里是长安,陕西的冬天应该很冷,织线衣线裤袜子手套,应该会有销路,又是从未见过的新奇之物,且数量有限,如果能被推介给贵族,盈利一定很丰厚,问题在于,现在离冬天还早得很。所以就只剩下烧陶一途了。这时最好的瓷器是青瓷和白瓷,瓷质不是很好,比较厚,外壁有繁复的立体装饰图案,非常精美,但市面上更多的还是烧制简单的陶器,是普通家庭日用器物。在前世,她曾经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介绍即将失传的慢轮制陶技艺,一个年轻的南方少数民族女子,演示了从筛土,慢轮制胚,晒干,码放到烧制的全过程,她发明的无窑烧陶法尤其令人惊奇,她对这个节目印象很深刻,认为自己可以依法炮制。
想到了一个嫌钱的办法,买了两套衣服,一把蓖,可说是收获颇丰。蓖是加密的梳子,除虱用的,所以一定要。值得一提的还有卖蓖的小贩,他守着一个摆满木梳,钗环等廉价饰品的摊子,却不象别的摊贩一样招揽生意,而只是守在摊后读书,令张丰意外的是那些东西居然是他自己做的,——不是说古代的读书人都不屑于做这种低贱的事吗?
衣服本可不买的,但为了行事方便,张丰决定改穿男装,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也使她不得不添置新衣,那就是虱子们顽强的生命力:洗涤和饥饿都无法清除它们。
张丰把想法同裕儿说后,得到裕儿无条件的支持,——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付出毫无保留的信任吧?张丰心中的母性被轻轻触动.这天晚上张丰又拐弯抹角地从裕儿的口中套出了一些信息:他们来自离张掖不远的姑臧,(张掖她是知道的,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但这个姑臧是哪儿呀?)是西平郡公张轨的后裔旁支,父亲在凉州牧张天锡的手下做尚书,(尚书啊!什么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尚书就只是文书。)他们家原本也薄有资产,后来张氏政权倒台,他们家也遭了殃,只得携妻子儿女出逃,目的地倒不是这儿,而是南方的晋朝,不料途中父母双双染病身亡.故事很老套,毫无新奇之处,但它带给裕儿的伤害却是真切的,张丰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有感同身受的悲伤,她想:这到底是丰儿脑海里的意识残留,还是因为对裕儿的亲切感情所致?她没胆问父亲的名字,但却知道了当今的皇帝陛下一个姓苻,一个姓司马,她由此推断出现在是东晋。对于东晋,她所知非常有限,所有的印象一个是“乱”,一个是“腐朽”,只记得北方是五胡乱华,连年征战不休,南方的贵族披头散发在太阳底下抓虱子,至于具体的人和事,那是完全不清楚的.在记忆中搜寻这段历史,只隐约记得“淝水之战,是中国古代又一次以少胜多的战例”。对于自己的无知,张丰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可耻,因为实在是历史书上也没过多地介绍,其他朝代的历史,还总是有人在电视或网络上演义戏说外加水煮,可对于两晋南北朝这段,却好象没人对它感兴趣似的,她仅知的这一点,也同样不是因为她对这段历史感兴趣以至毕业十多年后仍记忆深刻,而是三年前她为两个学生准备历史期末考试时残留的记忆。
当她知道自己所处的年代是东晋,不由得再次深深叹息,她知道,不管现在是东晋初年还是末年,等在她前面的都将是无尽的乱世,她这辈子都无缘安享太平了——真怀念前世啊,也许,她以后都只能在梦中回味盛世景象了。唉。这种乱世,也许只有躲进深山才是安全的。
第二天早晨,退了房,在街上吃了早饭,又买了够两天吃的干粮和一把铁锹,姐弟俩就出发去找陶土,目标是城北的磨子山。他们走的还是昨天的来路,走小路再次来到那条小河边,涉水后向偏东方向,朝着那座葱郁的小山进发。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话说得一点不错,看着不远,却让他们走了差不多一天,早晨七八点钟出发,到下午三四点钟时候,他们才终于走到山脚下。一路上凡是喝水、问路这些和人打交道的事,张丰都让裕儿去做,她由此知道了这时的人们对女子无论大小都称娘子,男子统称郎君,自称某、吾或者我,对于前两个称呼,由于前世的固定认知,她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她觉得这时的自称很好,男人一般全都自称为“某”,这比之后来的“在下”和更后来的“奴才”好得多了,“由此看来人类可是越来越没自尊了。”她腹诽。
山下的村子叫做郭家坪,住着几十户人家,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庄院,庄主姓郭。走了一天的路,两人累得不行,因此他们决定明天再进山,当晚就在村中投宿。
留宿的人家姓庄,家中有五口人,庄老汉今年五十岁,一脸沧桑的老态,却很健谈,庄大娘样子有些木讷,媳妇干净利落,很能干的样子,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女,他们的儿子在外服兵役。
从谈话中张丰了解到现在是秦建元十六年,皇帝叫苻坚,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郭家坪有二十七户人家,汉人、氐族人、匈奴人都有,是郭家的部曲;磨子山没有猛兽。还有就是,三日后是郎主的五十大寿,每家都会收到郭家派发的寿点,庄老汉一家谈论起此事来兴致很高。
第二天天刚亮张丰就起来了,但主人早已下地干活去了,老人的儿媳也已做好了早饭,正叮嘱小女孩给爷爷奶奶送饭(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否真能完成这个任务),而她自己也正要去服郭家的劳役,见到张丰起来,匆匆问过好就对她说,灶间留了饭菜,嘱她要走时把门掩上就行了。张丰没有留下吃早饭,她叫起裕儿在女人出门之前告辞离去,她还没有习惯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一样,虽然主人不介意,但她的观念不同,或许她的心思不如古人淳朴,但价值观念既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的,也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帮着小女孩把饭送到了地头,并再次表示了谢意后,姐弟俩进山了。山势平缓,山间有人们踩出来的小路。走在山林中,她再次想起了前世,再次猜测秋林有否找到她的身体(她实在不愿对自己用出“尸体”这个词),他会不会很伤心,有没有生她的气,而她却再也无能为力了。在通道里时她并非没有试过回去,但在那无数的“门”中,她初初进入的那扇却再也无从辨识,所以她“死定了”。而现在,她身处乱世,挣扎求存,永远地失去了他的疼爱,她再也没有权利迷糊,没有权利白日做梦,没有权利躲进小楼成一统,——她失去了他为她营建的象牙塔,不是不伤感、后悔的。
“姐,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裕儿的话使她回了魂,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山谷,——估计裕儿也因为这个才叫她的。这是一个小小的山谷,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河岸平坦狭窄,长着花草和權木,两边山势较陡,山壁上有树,真是一个安家的好地方。
“呃,就这儿,我们下去看看。”
两个人在河岸边、山脚下到处挖,没用多久就被他们找到一种粘性很好的土,泥土经过摔打之后,变得象橡皮泥一样又软又粘,她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裕儿,你愿意回到村里住,还是就住在这儿?”这里离村子并不远,也就两三里路程,是可以每天往返的,但借住在别人家必竟是要给钱,即使人家不收,也总要付出同等的物品抵偿,不然怎好在人家白住?这是普通的人情事故。但她原意照顾裕儿的意愿。
“裕儿听姐的,你说住哪就住哪。”裕儿一如既往地奉上无限信赖。
“嗯——,那这样吧,我们先住一晚上试试,如果不害怕,我们就在这儿安家,如果害怕就去村里住,你看怎么样?”张丰微微沈吟后做出决断。
“诺。可我们住哪儿呢?”他这时候才开始担心,多么孩子气。
“我们住山洞。我们有铁锹呢,我们自己开个窑洞住住,说不定比房子更舒服呢。来,好好选个地方。”张丰语气高涨地说。其实她也不象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有把握。
“就在刚才挖土的地方好不好,挖出来的泥正好做陶。”裕儿响应的也很积极。
“好虽好,太潮了吧?住在里面会生病的,再说也不够安全是不是?”
“对啊!那就到半山坡上,下雨也淹不到,别人也不容易找到。”
“嗯,裕儿真聪明!”
“姐最聪明,什么都知道!”姐弟俩毫不脸红地互相吹嘘开了。
“对了裕儿,以后要注意,有别人在的时候记得叫我哥,千万别漏馅了。”
“漏馅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卖馒头的人,为了省面粉就把菜包在馒头里,没想到卖的时候夹心的馒头破了,里面的馅露出来,被人识破了奸计,‘漏馅’就是暴露了真相的意思。”
“呵呵呵!”两人快快乐乐地胡扯着,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也忘记了疲劳。
爬到离山脚六、七米高的地方,他们选了一处被树冠遮蔽的地方开始挖掘,山腰的土质并不是象谷底一样的粘土,而是土质较松软的黄土,这样的土挖起来比较容易,但可以想见的是一定禁不住水的浸泡,不过洞挖在山腹,倒不怕这个。外面的土很干,落脚点又不太宽松,两个人的体力又不佳,挖了一会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但他们仍然轮换着不停地挖,终于在黄昏时分挖出了一个足够两人坐卧的空间,而他们已经几乎累瘫了。靠在洞壁上坐了良久,张丰勉强起身到外面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松针铺在洞里,虽然很想洗漱后再睡,无奈力不从心,只得罢了。拿出所有的旧衣服盖在身上,两人相拥着睡去。
第四章 山居(一)
早晨醒来,裕儿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张丰:“姐夜间害怕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我们就住这儿好了。”
到底是自己动手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地方,两人都对这个窝产生了不舍之情。
今天要进城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他们掩蔽了洞口,下到小溪边洗漱,张丰原以为昨天那样累,今天身上一定会又酸又痛,不料竟然并无明显不适,不由感叹年轻真好。
沐浴朝阳走在山路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清脆的鸟鸣,看着树绿花彩,真是令人心情欢畅。看着裕儿活泼的身影,张丰问道:“裕儿,会唱歌吗?”
“会啊。”接着就开口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歌声清脆嘹亮,曲调古朴,歌词简单,张丰听了大声叫好,脱口问道:“这歌跟谁学的?真好听。”
“是娘教的啊,你忘了?”
“呃,忘了。我教你唱一首怎么样?”
“好!”
“春眠——不觉——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花——落——知、多——少——”
裕儿很聪明,唱了四、五遍就完全学会了,然后她又教裕儿唱合声:“你在我之后唱每句的最后三个字,声音低一点,调子要高一点,像这样:不觉晓——。”
“不觉晓——,对吗?”
“对。现在你来和啊,春眠——不觉——晓——”
“不觉晓——”
“很好,下一句这样:闻啼鸟——”
……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唱,裕儿的声音脆亮,张丰的嗓音也很可爱,清清亮亮的。纯净的童声合唱,把张丰自己都快唱醉了。
正唱得高兴,看见前方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迎面而来,他穿一件褐黄色印着黑色鸟形图案的宽袍,颔下留着整齐的胡须,三十岁左右,面容儒雅,行动间却透着潇洒之气。走近两人时,他和声问道:“小郎所唱的是什么歌?何人所作?”
张丰停下脚步,朗声答道:“歌名‘春晓’,乃我兄弟游戏之作,让公子见笑了。”
“词曲皆是小郎所做?”那人脸上闪过讶异之色。
“正是,请公子指教。”——厚颜无耻啊。
“郎君高才,实在令人惊叹。某姓郭名岱字作屏,住在山下的郭家坪,郎君哪里人氏?听口音不是本地之人。”
“公子谬赞。我姓张名丰字无缺,姑臧人氏,这是舍弟张裕。公子丰神如玉,令人仰慕,得遇公子,张某不胜荣幸。”幸好张丰决定女扮男装后就想好了字,不至于象某人毫无准备之下临时给自己取字“子脱”那样难看。虽然她这个字也是抄来的,不过她自认为抄得很美丽贴切。
“郭郎,幸会。”裕儿像个小大人似的抱拳行礼,姿态煞是好看。
“姑臧张氏?贤昆仲可是西平郡公张轨的后人?”
“正是。”裕儿答道,似乎他颇以这个张轨为傲。
“原来是张公后人,失敬,失敬。”郭岱抱拳道。看来这年头的人很看重出身。
“公子客气了,我等不过是国亡家破飘泊无依之人。”张丰不愿在家世这种话题上纠缠,她对此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还是说点别的好了。
“郭公子想是此间地主?我兄弟欲在此处安身,还请多关照。”这山虽然不是他们家的,但这里总是人家的地盘,搞好邻里关系是很重要的,张丰趁机拉拢关系,但神情语气间却无一丝卑色。
郭岱见张丰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落落大方,身处窘境而能不卑不亢,心中暗暗惊奇,不由起了欣赏之意。
“哦?你们要在此安身吗?如蒙不弃,可到舍下暂住,郭某将不胜欢迎。”看得出这兄弟二人处境艰难,郭岱不介意帮他们一下。
寄人篱下?那就要低人一等。“多谢公子美意,不好相扰公子,我兄弟愿在山中结庐而居。自食其力,方是男儿本份。”张丰敬谢不敏,——实在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再说吧。
“张郎人小志高,令人钦佩,但贤昆仲年纪尚幼,独居山中多有不便,舍下虽然简陋,总是好过山里,请张郎三思。”郭岱诚恳地说道。
“如蒙不弃,公子可以叫我无缺。”张丰微笑着转换话题,以表明她的态度。她还是不习惯郎君这种称呼,尤其还是“张郎”。
“诺。”知道张丰主意已定,郭岱也不再劝说,只是微笑地看了张丰一眼,而这一眼,却似乎有些意味不明,使张丰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妥。
“公子,丰今日有事在身,就此告辞了,待陋居建成后,欢迎公子到舍下做客。” 张裕微笑施礼,赶紧告辞。
“再会。本想再听无缺唱几遍‘春晓’,看来要留待来日了。”郭岱显得意犹未尽似的。
“这有何难?”张丰朗笑一声,同裕儿对视一眼,两人一边快步而行,一边齐声而唱: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
郭家庄院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主屋的厅堂内更是张灯结彩,布置地喜气洋洋的。一个留着三绺长髯,身着黑底红纹宽袍,峨冠博带的五旬男子,端坐堂上,笑呵呵地接受着众人的拜贺。
不久,精心烹制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酒坛也被打开,精美的青瓷酒杯里斟满了飘香的美酒,热情的祝福和亲切的寒喧过后,便是天南地北的闲聊了。
这一边历尽沧桑的老一辈总是感慨良多,所聊的话题总不免沉闷,而那一边年轻人的话题就轻松愉快的多了。
“我昨天听到一首诗,念出来给各位品评一下可好?”郭岱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他的朋友们,做着尽责的主人。
“好啊。作屏兄就念来听一听。”说话的人是九译令桑田,字东篱,穿一袭蓝袍,年纪与郭岱相仿,面容清朗,性格跳脱,不拘小节。
“听作屏口气想来是首好诗了?不知从何处听来?”这一位是郭岱的同窗好友,校书郎秦简,字书恒,学问渊博,为人固执,有些迂腐。
“这首诗是由一位小童唱出的。诗有四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郭岱念完微笑地看向在座的人。
“朴实明净,画意盎然,确是一首好诗。”秦简由衷地称赞道。又轻声吟诵一遍,细细品味。
“此诗语言浅显而意境悠远,闲情逸趣,如同亲历,真是好诗。”彭奕是兖州刺史彭超的幼子,二十出头,身材修长结实,相貌英俊。彭家与郭家是世交,他父亲此刻正带兵打仗,他代表家族前来郭家贺寿。
“作屏方才说这首诗是小童唱出来的,贤弟何不唱出来给大家欣赏一下?”桑田笑着提议道。
“好主意!”一个大嗓门立刻附和。这人名叫方暴,二十七岁,氐族人,性豪爽,工骑射,是禁军校尉,因苻坚非常重视教育,规定轮置的中央禁卫军都要修学,他在太学修学期间,受到郭岱的耐心教导,两人由此交好,所以方暴说起来算是郭岱的学生。
“我可不擅歌咏,不如我用笛子吹出来,以博在座各位一笑。”郭岱吩咐侍儿去取他的笛子后又说道:“只是肯定不及小童唱的好听就是了。”
“哦?这小郎究竟是什么人能得郭兄如此赞赏呢?”彭奕好奇地追问。
“其实是两兄弟,兄长叫张丰,十二、三岁年纪,其弟张裕,只有八、九岁,自称是西平郡公张轨的后人,前日清晨我后山的山路上遇见他们时,这兄弟两人正且走且唱这首《春晓》,我问起时,说是他们的游戏之作。”郭岱回忆着那天相遇的情形,向众人说道。
“游戏之作?这样好诗居然只是游戏之作,若真如此,此人之才岂不令人惊叹!”秦简神情中有着不可置信。
“听郭兄这样说,我倒是想见见这两个小童,何不差人叫他们来呢?”方暴可没有耐心猜来猜去,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法来满足好奇心。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可是郭岱却否定了这个主意。
“我原打算今日请他们来家里的,可是派去请他们的人却没有找到他们,不仅如此,就连有人曾经停留的痕迹都没有。那日他们明明声称要在清溪谷结庐而居的,这件事实在费人疑猜。”
“作屏不会是遇到妖精了吧?”桑田笑谑,其他人也纷纷起哄打趣郭岱,
“我也有些怀疑他们是花妖树怪之类呢。” 郭岱笑道。
这时侍儿拿来了笛子,郭岱试了下音,按照回忆把“春晓”的调子吹出。笛子明亮的音色,吹出欢快悠长的旋律,倒是很好地表现出那首歌的意韵,众人凝神谛听,一时间席间寂静无声,只闻悠扬的笛音袅袅。
张丰和张裕回到山里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并没有带回需要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太重了,不是他们能够拿回来的,而,还有两件东西——做陶器用的木轮和做土坯用的木框,需要定做,最迟要到明天才能做好,因此他们就把买好的东西都放在了那位被人称为闾巷侠者的读书的小贩家里,他答应替张丰做好陶轮和木框之后,让人把他们的东西送至山中,并讲好一天的人工为十钱,基于对大侠的信任,张丰居然答应了,回来的路上却开始担心她的货物,她那两铢钱一口的铁锅,一铢半一把的斧头,一铢多钱一把的铁锹,三十五钱一把的菜刀,二十五钱一把的镰刀,二十钱一把的小铁铲,还有十钱一捆的绳子,十五钱一斤的油,两钱一张的纸,以及她的二十斤粟米啊,整整花去了他们全部财产的十分之一,要是就这样被人骗去,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那个殷大侠看起来不像坏人,姐不用太担心,他一定会如约把我们的东西送来的。”裕儿宽慰着姐姐,他自己倒真的不担心,很坚定地相信那位殷诺是个真正的大侠。
“是啊,不像个坏人。”张丰不太有信心地安慰着自己。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毫不防范措施地拿自己的财产去赌一个陌生人的人品,做交易还是应该凭契约,而不是口头承诺。我为今天的事后悔,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做了。”
“姐,你多虑了。”裕儿仍是一派天真的样子。张丰本想拿这件事给裕儿上一堂契约教育课,最终还是没忍心打破他的天真。
洗去一天的风尘,两人披散着刚刚及肩的头发,并肩坐在夕阳下静静等着头发被风吹干。张丰打算把两人的头发修剪一下,那种一剪子拿下的剪法实在是不能看,今天终于有点空闲时间了,她终于可以不必忍受这种不堪入目的蓬乱。
“裕儿,我们明天再重新挖一个窑洞吧。”张丰一边修剪着裕儿的头发,一边想着事情。
“为何?哎哟!”裕儿回头看姐姐,不小心揪痛了头发。
“狡兔三窟听说过吧?”
“姐是说把那个窑洞藏起来,作为我们密室吗?”裕儿兴奋地问。果不其然,小孩子对神秘的事总是充满兴趣,更何况是参与制造神秘。
“聪明!”
“我们今天就挖吧。” 裕儿的小脸激动地发红。
“不急,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挖不迟,只是明天之后,殷诺遣来的人就要来了,他要住在这里帮我们干几天活,我们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密秘洞窟。”
“嗯,一定。”裕儿非常郑重地点头。
“好了。我去河边对着河水把自己的头发修剪一下,你去收集一些稍微粗点的树枝来,等下我们给密室做个门。去吧。”
“诺!”裕儿应了一声就跑去忙活起来。张丰修完头发后,找来了几根滕条,两人用铁锹再加手脚并用,把捡来的树枝修整一下,用滕条绑出一扇洞口大的小门,好在洞口不大,只比张丰的坐高高一头,宽度也只容张丰和张裕紧挨着并坐。扎好门之后,他们又在门的一面糊上泥巴,这才洗手吃饭——粟米饼,而这时天也已经黑了。唉,自从来到这儿,每天都累得象狗一样,张丰怀疑这是老天对她前世寄生虫生活的惩罚。
第二天是个薄阴的天气,张丰和裕儿起来之后,掩上洞口,下到河边洗脸,用布片蘸盐擦拭牙齿,盐很贵,这样子用是很浪费的,但张丰实在不能忍受早晚不刷牙的日子,所以他们昨天除干粮之外唯一带回来就是一包盐。洗漱之后,张丰递给裕儿几片用旧内衣裁成方块的布,裕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是手帕吗?太小了吧?”
“不是手帕,是手纸。”
“手纸?作何用处?”裕儿仍旧不解。
“方便用。”张丰咧嘴道。
“方便用?”不懂。
“就是上厕所,去茅房,更衣后,懂没懂?”张丰看裕儿仍是一脸糊涂,“干脆直接说好了,擦屁股用。”
“姐!”裕儿羞红了脸。
“自已清洗,知道吗?”
“诺。”裕儿轻声应了,仍然不好意思地样子。
“叫我哥。”
“又没有别人。”裕儿不肯。
“叫一声试试,不然临时叫不出来怎么办?来,我们去挖点野菜,中午做个菜吃。”
“好。”
“叫哥。”
“哥。”别别扭扭地。
“再叫,要叫熟了才不会露出马脚。”
“什么叫露出马脚?”
“就是露馅的意思。别打岔,叫哥。”
“哥。露出马脚又是怎么讲?”不依不饶地追问,哎,求知欲真是旺盛啊。
“一匹马,它、伪装成人的样子,……”被打断。
“马怎么能装成人的样子呢?”不信。
“它用头巾包上头,躺在床上,——想不想听啊?”不想听的话正好不用费脑筋编了。
“想想想,你说吧。”
“它躺在床上装病,因为它不想干活。小女孩以为它是她的外婆,就拿来很多好吃的给它吃,并且很体贴地为它掖紧被角,那匹粗心的马忘了蜷起它的腿,所以女孩掖被子的时候碰到了马脚,她于是起了疑心,掀开被子把那匹马赶出去干活了。”
“呵呵呵,姐讲的故事真好笑。”
“叫哥。”
“哥。”不情愿地。
“那你帮我也取个字。”臭小孩,不让叫姐他就开始你你我我了。
“你还小呢,不到取字的年龄吧?”记得好象是成人礼之后才取字的。
“你也没到行笄礼的年龄啊。”裕儿不服气是说。
“说的是。那好吧,我想想啊,嗯,叫无忧好不好?”
“姐叫无缺,裕儿叫无忧,好,就叫无忧!”
第五章 山居(二)
荠菜已经开了花,老得不能再吃了,——对了,就快三月三月了吧,记得以前每年三月三都用开花的荠菜煮鸡蛋吃,据说能预防脑膜炎,要不要去村里买几个鸡蛋呢。
採了一把野葱,一把水芹菜,还有带刺的五加皮,其它的就不认识,裕儿採了一把名叫蓷的野菜,还拔了一把叫做茆的草根递给她,张丰没敢多问,学着裕儿的样子把草根放进嘴里面嚼,是甜的。本来张丰希望能拔点笋呢,——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吃笋,前世为了拔笋子把命都丢了,今生还要接着拔——可惜没有。
菜採够了,他们又收集很多松针,用旧衣服包住放在溪水里洗干净,摊在河滩上晒,张丰打算拿它们做褥子,她知道这个时候还没有棉花呢,被子的问题要怎样解决她还没想到,不过好在天气渐暖,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
近午的时候,山谷里来了个小伙子,他挑着担子,脚步轻快地向他们走来,滕筐里装着他们的东西。张丰高兴地迎上去:“辛苦你了,来,放下来,快点歇歇吧。”
“这么点东西,不沉。”小伙子笑着答道。
“你很早出门吧?这么早就到了。”
“不好意思太早叫醒殷诺,辰初才出门,你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张郎你点点看对不对。”
“好。这位大哥你怎样称呼?”张丰一边清点着东西,一边跟小伙子说着话。
“我叫李三。你们住在哪里?我没看到有房子啊。”李三一路走来一直没看到能住人的地方,他不明白这小哥俩要他来这山沟里干什么。
“哦,我们要在山壁上挖窑洞住。李三哥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做饭来,等吃完饭我们就开始挖,挖不好的话今晚上我们可没地方住,呵呵。”张丰笑着起身走了,留下李三惊愕地张着嘴。
捡几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灶,洗锅淘米,张丰让裕儿烧火,——她不会用火石。她去水边洗菜,菜洗好准备切时发现没有菜板,——没关系,找出陶轮洗净权充菜板,“没什么事能难住我。”张丰很得意。
可是接下来她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没有碗!她一心以为碗是可以自己烧的,居然没考虑在那之前他们用什么吃饭,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在那儿团团转,就是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来。
“你怎么了,哥?”裕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以让张丰象火烧屁股似的急。
“我们没有碗。”张丰哭丧着脸说。
“啊?那怎么办?”裕儿问。
帮着裕儿烧火的李三也是无计可施。
最后菜也没炒成,粥煮好以后就直接拌在锅里,撒了点盐,做了一锅菜粥。李三用菜刀削出几把简易的小木勺,三个人对着锅,一时间大眼瞪小眼,作为造成这种局面的直接责任人,张丰只好率先动手了。
“呃,请,开动。”
说完,张丰舀了一勺粥放入口中,哪知因为急于示范忘记刮掉沾在勺子外面的粥,结果勺子里的粥还没送进嘴里,勺子外面的粥已经先掉在她衣襟上了,旁观的两人忍不住都笑起来,不过笑声中手里的勺子也随之伸进了锅里。嘻嘻的笑声把狼狈变成了亲密的快乐。
李三的体力真不是盖的,那天张丰和裕儿两个人用了多半天才挖了一个小窑洞,今天李三一个只用一下午就挖了两个。这次的窑洞挖在距秘室约五百米处,小溪对岸的山壁上,洞口离地面只有不到一人高,垫块石头就能轻易地爬进去,傍晚,李三把两个窑洞挖好的时候,张丰和裕儿已经又收集了大量干燥的松针,(先前洗过的松针没有拿来用),张丰也已经又做好一锅菜粥,对锅吃完,三个人躺在松软的松针堆上看星星,感觉这是最轻松的一天。在好心情的作用下,张丰指给他们看北极星和北斗七星,讲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的故事,直到夜深露冷才把松针铺到窑洞里去睡觉。
接下来的两天张丰和裕儿两人做陶,张丰不会用脚转陶轮,所以需要裕儿用手转,既使这样,第一天他们也才做了两只勉强合格的碗胎,不过第二天就好了,做了二十六个碗,基本上已经上路了。李三砍了两天柴,干的都扎成捆,湿的也都摊开了晒,堆在窑洞附近,有一大堆,给人一种很丰足的感觉,也衬出些家的意味。一起吃了三天的大锅饭之后,第四天早晨李三走的时候,三个人都起了些依依之情。
又过了三天,第一批陶坯晒干了之后,张丰开始烧陶了。把晒干的陶胎摆在空地上,干草搭成人字状覆在陶胎上,然后在干草上厚厚地糊一层稀泥,用木棍在泥上扎一些气孔,在预留的小门处点燃干草,再把门糊上,闷烧。第二天,草燃尽,泥塌陷,烧过的陶也冷下来之后,就可以验收产品了。这次的验收结果是,——还不错!张丰和张裕两人都乐翻了天。这样,几天之后,他们就不仅有了碗,还有了盘子,勺子,杯子,张丰甚至还烧制了一把炭笔。她还需要一个熬粥的锅子,一个盛开水的水罐,但她认为这种大件的东西用烧碗的方法可能温度不够,烧不好,所以就没有急于做,只是做一些小件的东西,打算做成一批后拿去贩卖。
姐弟俩沉浸在烧陶赚钱的热情之中,浑然忘记了山外的世界。
这天,安静的山谷中突然热闹起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涌进谷地,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他们在溪水边洗濯,孩子们更是踏入溪流中嬉戏;小姑娘们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结伴游戏,男孩们象开屏的孔雀似地好勇争胜,显出很强的自我表现欲,吸引小姑娘的意图非常明显。张丰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状况?”
“今天是上汜节。”裕儿满面笑容地说,很肯定的样子。
“哦,上汜节啊,那我们今天也放假过节吧。走,我们也玩去!”说到后一句,张丰也从呆愣中醒过神来,变得兴奋起来。可怜裕儿小小年纪却每天这样辛苦,今天就好好地玩它一天吧。
简单收拾一下场地,张丰牵着裕儿的手向人多处走去,远远地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叫:“丰哥哥,丰哥哥,裕哥哥!”循声望去,庄老汉家的小孙女娥儿正向他们奔来,庄大嫂手里提着个小滕篮,跟在她的后面也含笑看着张丰两人。
“庄大嫂。”张丰笑着摸了摸娥儿的头,同时和庄大嫂打招呼。
裕儿也含笑叫了声“庄家娘子”接着弯下腰逗了下娥儿。
“裕哥哥,丰哥哥,去帮四儿哥哥拔河!”娥儿扯住张丰和张裕的手拉着他们向一群孩子走去,嘴里还喊着:“四儿哥哥,四儿哥哥,我找到人帮忙了!”
庄大嫂含笑看着,并不阻止女儿,只是从篮子里拿出两只煮熟的鸡蛋一人一个塞进张丰和裕儿手里说:“去玩吧。”
娥儿献宝似地把张丰和裕儿拉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壮实男孩跟前,男孩微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在一片喧闹声中说:“娥儿,你想我输么?他们两个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力气。”不过口里虽是这么说,还是没有不要他们,只是说,“等下要使劲拉啊。”
拉完了一场拔河战,张丰嘱裕儿好好玩,自己走到窑洞边又收捡一番,便不再离开,只是像只看家狗似地在附近晃荡。不少人在洞口边好奇地张望,但并不乱动别人的东西,张丰也就刻意视而不见,只是充满兴味欣赏着这一场古人的节日。她看他们活动,听着他们笑语,眼前的一切像一个生动的画面,一个动人的场景,她虽置身其中,却又似乎游离其外,像在看一场电影。
“无缺?无缺。”
一个身影近在眼前,打破了她有些恍惚的心神。张丰仰起头,看见郭岱正含笑看着她,郭岱身边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此刻也正用或好奇,或研判的目光看着她,张丰在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下有些慌乱,连忙起身招呼:“郭公子。”
“这就是我那天跟各位说起的张丰张无缺。”郭岱看着身边的朋友介绍道。然后又一一向张丰介绍他的朋友:
“这位是校书郎秦简秦书恒。”
“这位是彭奕彭子厚。”
“这位是禁军校尉方暴。”
“这位是九译令桑田桑东篱。”
张丰不停地抱拳说着“幸会”,而郭岱的朋友们却反应各异:那位禁军校尉像是想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地笑着,照她肩膀上拍了一下;那位相貌英俊地彭奕笑呵呵地微一拱手;桑东篱噙着有趣的笑意点了点头;那位校书郎却开尊口问道:“张郎年岁几何?”
“十三。”
“如此说来当未行冠礼,如何便取了字?”那位校书郎秦简面色庄重,很不合春游的气氛。
“那个,我自己随便取了一个。”张丰有点头皮发麻。
“如此做法于礼不合。名字当从长者所赐,岂能视同儿戏。”秦简一脸的不赞同。
张丰这才知道这个“字”不是随便能用的,可是取都取了,用也用了,这时候被人一说就灰溜溜地认错,不是显得自己太无知了吗?那怎么行?会被别人严重鄙视的。
“并非儿戏,丰父母亡故,窃以为,失去父母之人,年纪再小他都已失去做孩童的权力,而必须行成人应行之事,负成人应负之责,从这个意义上,是否也可以说,丰已成年?”因为需要小心地选词,这番话张丰说得很慢,不过听起来反倒有一种慎重之意。
“此话倒也言之成理。”郭岱微笑道。看到郭岱的笑脸,张丰想通了那天她让郭岱叫无缺的时候,郭岱为什么而笑了。
真没想到古人居然把这种事上纲到礼法的高度,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再辩解几句吧,别因为这个给人留下轻浮的印象:“再者,我以为加冠取字是为供别人称呼之意,表示从此将要经常在外与人交接,称其字有郑重以待之意,而名是供长辈称呼之用,多有亲切爱昵之意,失却双亲,在母亲临终将幼弟相托之时,我已被迫成年,从此我将负起我的责任,我亦希望人们以成人待我。先生明鉴,我为自己取字,实有自我激励之意,并无儿戏之心。不过这种做法确实不合礼法,让各位见笑了。”
这个时期的思想潮流是反儒倡道的,对于礼法这东西并不如后世般捧得那样高,听完张丰的辩解后,只有那位秦先生仍有些不以为然,另外几外便再无见笑之意,反而觉得张丰思想自由,行为洒脱,反起了欣赏认同之意。
“‘失去父母之人,就失去了做孩童的权力’,张兄弟,说得太好了。”方暴伸臂在张丰肩膀揽了一下,动情地说:“不过你也不用伤心,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你方大哥,只要我方暴做得到,就不会袖手旁观的。”
“依我看,无缺的观点倒是又新奇又有理的,秦夫子,你也不用太古板,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桑田对秦简笑道。不知是真的认可了张丰观点,还是因为有趣,他叫了张丰的字。
“爹,我也要取一个字。”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插嘴道。
众人听了都看呵呵笑着看向桑田,意思看你现在怎么办?
桑田却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问他儿子:“请问你父母是否健在?”
他的儿子被问得红着脸跑掉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好啦,我等还是去喝酒吧。” 郭岱对他的朋友们说完,转向张丰:“无缺,你是随我们去喝酒,还是同他们一起玩投壶游戏?”
“我不会喝酒,各位公子请自便。”张丰微微躬身,做出请的手势。
其实她会喝酒,而且酒量不错,但她现在这个身体年纪还小,她也不想拿酒精去荼毒这个得来不易的聪明脑瓜,何况她也看出来了,那几个人虽然对她颇有欣赏之意,但那却只是对一个孩子的欣赏,他们还没有把她看作地位平等的成年人。
“那里,就是无缺的家吗?”郭岱目视窑洞问道。
“是的。”张丰静静地答道。
“你们就在此处玩吧。我们再往上游些。”郭岱对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孩子吩咐一句,便和几个朋友一起走了。
被留下来的几个孩子看了张丰几眼后,便各自忙着叫仆人安放箭壶,划定界限,并不理睬张丰,只有刚才那个嚷着也要取字的男孩走过来自我介绍道:
“我叫桑希,听人说你很会唱歌,可否唱来听听?”
“可以。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陋居’?我们坐在门口唱好不好?我站得有点累了。”张丰和气地对他说。
“好啊!走了许多路,我也累了,我们就去你家门口坐坐。”看得出他对那个山洞挺好奇的,此刻得到进入的邀请,他显得兴奋极了。
张丰没有出言邀请其他的孩子,他知道小孩子们有时很别扭,你越是表现亲近的意图,他们就逃得越远,更何况这些小孩出身富裕人家,难免有些看不起穷人,若刻意示好,不免被他们轻视。
张丰带着桑希走向窑洞口,裕儿因见她久未出现这时也找了过来,张丰给桑希和裕儿介绍后,三人爬上窑洞,桑希好奇地在洞里爬了一圈,只是洞并不大,也没有多少东西,一下子也就看完了。然后三人就挤坐在门口,张丰和裕儿唱起了抒情欢快的《春晓》,两遍之后,桑希也加入进来,清脆活泼的歌声从洞口向四周飘散,引来众人瞩目,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粗声粗气地喊道:“你们来不来啊?!”
“来啦!”桑希高声应了一声后,对张丰和裕儿说:“郭大哥在叫呢,我们下去吧。”
三人一起下去加入游戏,张丰的水平很差,连最小的孩子也能赢她,她玩了一会便没了兴趣,站在一边看不远处的几个翩翩少年,来到这个时代后,她一直呆在山里,几乎与世隔绝,还没有机会仔细观察过人群,今天难得这么多人跑到跟前给她看,她当然要多看看。
“那个穿蓝衫的叫秦咏,是秦校书之子。”桑希抹着汗出现在张丰的身边,也顺着张丰的目光看向那几人。
“哪个?”那儿有两个穿蓝袍的。
“穿绯衣的旁边,浅蓝长袍那个,背对着这边的。”
“哦。”张丰又看了两眼,突然笑了。
因为她看出那个绯衣少年是个女孩装扮的。
第六章 游侠
心思细密的郭岱第二天派了仆役来为张丰的窑洞装上了门,张丰因此刻身无长物,无以为谢,便只让仆人带去自己的谢意,并没有亲自登门致谢。郭岱也不以为意,反觉张丰为人洒脱,不拘小节。他平常并不住在乡下,而是与妾室和女儿住在长安城内,因此回城之时特意交待奴婢,若张氏兄弟有难处时给予帮助。
这天张丰借着郭家的劳力,终于在溪流中树起四根木桩。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她和裕儿就在忙着搭这间“浴室”,他们以钉下的四根木桩为框架,在水之上两尺处绑四根横木,横木之上约三尺处再绑四根横木,构成一个六面体,接着就用大大小小的树枝把四面围起来,只在一面留下可容一个进出的窄门,顶上胡乱地搭一些树枝,这样,一间木香四溢的绿色浴室就做成了,他们从此尽可以在太阳最好的午后,在家门口享受沐浴的快乐,而不必总在夜间忍着寒冷和恐惧匆匆擦洗。姐弟俩一致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因此,在暮色将临之时,张丰留下裕儿在家切野菜,她去村里买面粉和鸡蛋,她决定包顿饺子吃,——吃了上十天的粟米粥,她厌烦得快要受不了了。
还是上次听李三说起,她才知道很多东西可以不必去城里买,在村子里就可以买到。“过两天买匹麻布来,把褥子做起来。”张丰边往回走,边在心里盘算着,“还要买些小鸡,——就三十只吧,估计长大之前可能要损失掉一半,有十几只鸡,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会有吃不完的鸡蛋了。要不要买两只羊呢?只要拴在那里,不时换下地方就行,非常容易养活,——只怕要不少钱呢,手里这点钱可不能全花光了。希望这些陶器可以卖个好价钱。陶器也烧了不少了,应该拿去卖啦,不知道可不可以放在殷诺的摊上寄卖,这位殷大侠的人品似乎真的不错,是个可以信任的人。过几天最好开一块菜地出来,这样就不用老是吃野菜了,况且野菜也不会总有得吃,趁春夏菜多的时候,要多晒些干菜,这个年代既没有暖棚,南方的菜又运不过来,没有干菜的话一个冬天就只能干吃米和面了,张丰和裕儿都还是正在上身体的孩子,这样缺乏营养的饮食是不行的,还要再想想办法多挣点钱才行啊。”
张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害怕,不知不觉间已将到家。远远的便望见那抹温暖的亮光,那里,有亲爱的裕儿在等着她,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然而这时,她听到山边的草丛中有悉索的声响,张丰立刻警惕起来,脱口喝出:“谁?!”转而想到不可能是“谁”,大概是什么动物。虽然住在这儿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发现大型的动物出没,但毕竟夜里比较胆虚。等了一下发现不再有声响,张丰知道不会是有危险的大型动物,否则它肯定会跳出来攻击她,但心里总不免害怕,为了确定那里是否存在着危险,她俯身抓起碎石和土块,接连朝着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投出,她这么做本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不料却在石块落地的声音后,意外地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有人?”张丰没有多想就下意识地走近发出声音的地方察看,天很黑,弯如柳叶的月牙只能朦胧地照见山路,却照不亮草丛,张丰打亮火折子,照见一个软倒在地的黑衣人,张丰看见一张苍白疲惫的脸。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你病了吗?”
黑衣人双唇紧闭,目光深沉的眼睛紧紧盯着张丰,一言不发。
“你想到我家坐坐吗?我们还没有吃饭,等下一起吃点饺子怎么样?”张丰迎着黑衣人的目光,不怕死地接着说。
“你走吧。”黑衣人终于开了尊口,同时转开目光。
“我知道一个隐秘的地方。”张丰轻声说。
黑衣人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我可以带你去。”张丰接着说。
“你知道了什么?”黑衣人目兴凌厉地盯住她。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能走吗?”
“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黑衣人说。
张丰不再说话,熄灭了火媒,扶着黑衣人的腰,让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沉默地走向她的秘密窑洞。黑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张丰扶在他腰上的手感觉到温湿的粘腻,爬上那段山坡,黑衣人累得几乎昏过去。张丰掩上洞口下来,找到之前挂在树杈上的布袋,走向家门口。
裕儿已经等得急了,看见姐姐回来赶忙迎上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张丰没有把黑衣人的事告诉他。若无其事地吩咐裕儿烧水,她动作麻利地和好面,把鸡蛋打进碗里,和已经切碎的菜拌在一起,又把上午捞到的几只小虾也剁碎掺进去,张丰走的时候截了一段柳树枝,让裕儿剥皮,所以这时她已经有了一根光溜溜的擀面棍。擦干那块烧得半生不熟的陶菜板,张丰快速地擀起面皮,没有醒过的面有点硬,但也讲究不了这许多,估计裕儿这会儿已经饿坏了。
两人份的饺子很快就热腾腾地出锅了,裕儿闻着饺子的鲜香气味,脸上尽是贪馋的欣喜,张丰也很久没吃到过可口的食物了,加上肚子饿,此刻也不禁食指大动。
“嗬,什么东西这么香?”
张丰和裕儿同时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两个身材健壮的男人朝他们走来。
两个身上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
张丰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站起身来。
两个男人很快走近前。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少年?”其中一个长着张马脸的汉子问道,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的威吓。
“没有。”张丰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另一个方脸的人跃上窑洞去查看,两间窑洞都仔细看过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回到同伴的身边。
“没有?”马脸长长的语调拖出刁难的怀疑。
“那是什么地方?”查看窑洞的人指着那间“浴室”问道。
“浴室。”
“浴室?”马脸淫邪地笑了起来。
方脸男人动作敏捷地掠向那间水中棚屋,然后很快地掠回。“走吧。”他简短地对同伴说。
“急什么?这黑灯瞎火的,这么大片山林,到哪儿找去?不如明日天亮再找,反正他受了伤,走不远的。”马脸不以为然地说。
“走不远?走不远那么多人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找着?”
“你知道他一定朝这个方向逃了?说不定在别处已经抓到他了呢。我们从昨夜折腾到现在了,还是没发现那小子的踪迹,今晚咱兄弟何不在此歇息一晚,明天就回城去?”一边说,马脸突然出手抓住张丰扯进怀里,“这两个小郎挺俊俏的的,咱哥俩今儿也尝尝男风的滋味,岂不是好?”
张丰吓得心胆俱裂,一边喊叫一边拼命挣扎,然而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又怎能同一上会武功的壮汉相较?
“姐!”裕儿见姐姐遇险,飞扑过来撕扯马脸的胳膊,情急之下却暴露了张丰的性别。
“原来是个小娘子,那更好了,今儿我何五就来个男女通吃,干个痛快!”马脸何五阴邪地狂笑起来。
“裕儿,回屋去!把门关上!快!快跑!”张丰一叠声地大喊。
可是裕儿不肯丢下姐姐,他张开口狠狠地咬上马脸的胳膊,何五吃痛,挥臂振开裕儿,随即一脚把裕儿踹出老远。裕儿摔在地上惨叫了一声便无声无息了。
“裕儿!”张丰嘶声喊了一声,膝盖狠狠地向上抬起,顶向何五的胯间。何五一声惨叫放开张丰,两手条件反射地捂向痛处,张丰脱身后迅速抄起手边的菜板,猛地砸向何五因弯腰而低垂的头,随着菜板碎裂声,何五的痛呼声立刻断绝,身体随之软倒在地。
解决了何五,张丰抬眼望向方脸男人,戒备地后退几步,眼角余光瞄到将熄的灶火旁放着截擀面棍的那把斧头,她双眼紧紧盯着方脸男人那双仿佛深不可测的眼睛,一边谨慎地矮身摸向那把斧头。
方脸男人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了几步,张丰迅速挺身,紧张地持斧而立,准备拼命。
出乎意料地,方脸男人走到何五身边,俯身把何五扛在肩膀上,转身而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丰脱力地坐倒于地,马上又连滚带爬地来到裕儿身边。
裕儿倒地时,脑袋碰到了晒干的陶坯上,脑后肿起了个大包,幸好陶坯不是很硬,受力后破裂开来,减缓了头部的冲力,但裂开的尖锋却刺破了裕儿的头皮。张丰察看过裕儿的情况后,知道裕儿不会有事,但看着沾在手上的裕儿的血,张丰仍不免心慌。在张丰的连声呼喊中裕儿悠悠醒转,他无力地任由姐姐擦拭他的脸,为他清洗伤口。
“姐,你没事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问道。
“没事。你别担心,姐什么事都没有。”张丰安慰地搂住裕儿说。
“坏人,走了吗?”
“走了。被我打走了。”
“你打走了坏人?”裕儿一脸的不可置信。
“对。我把那个家伙打昏了,看,我们的菜板牺牲了。后来另一个人就把他扛走了。”
“真的?!”裕儿惊骇地笑。
“当然真的。你姐姐我是无敌铁金刚,没想到吧?来,我们吃饺子。幸好我刚才摸到的不是碗,不然可就没得吃了。”
张丰小心地扶裕儿在灶旁坐下。再次生着火,把锅里的汤倒掉,又到河边洗了锅盛了半锅水烧上。
“姐,你怎么会做这个?”吃着饺子裕儿问。
“怎么不会?就是露馅的小馒头嘛。”张丰随口胡诌。
“呵呵。”裕儿笑了。裕儿一直觉得姐姐最近变了,但他很喜欢这个姐姐。
“姐,你怎么懂得那么多?”
“因为你姐姐我又聪明又好学。在你玩泥巴的时候,在你抓虫子掏鸟窝的时候,在你趴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姐姐我可是在用功地读书呢!”
“我哪有。”裕儿被说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知道这个可以对付你,爱害羞的小孩。”张丰心里很得意。
水烧好后,张丰用放了盐的温开水把裕儿伤口再清洗一遍,撕开一件旧的白色中衣把伤口包上,就打发裕儿去睡觉了。
张丰把散落的用具收进另一上窑洞里,又坐了一会儿,进屋确定裕儿已经睡熟了,她才把那种撕破的中衣揣进怀里,把剩下的半碗饺子用布由包起来,在锅的提手上穿两根麻绳,然后做了一只火把,这才一手提锅,一手提碗和火把,向对岸行去。
进入山油,点燃火把,转身盖好洞口,张丰俯身察看那个受伤的黑衣人,他陷进沉沉的昏睡中,呼吸有些急促,张丰摸了下他的额头,烫的。咬咬牙,张丰解开黑衣人的腰带,剥下浸血的外袍,里面,白色的中衣被鲜血染得殷红。小心地揭开中衣,拆开包着伤口的布条,张丰看到他胁下的肋骨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在微微地渗着血。
忘记带剪刀了。张丰从怀里掏出那件为消灭虱子而煮过的内衣,用力撕下一块,正要醮进水里,想一想又回身拿过那只装着饺子的碗,倒了一些水在碗里,才把布条浸入锅里,锅里的水是盐水,湿布擦到伤口时,黑衣人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随即警惕地睁开眼睛。
“你忍耐一下,很快就好。”张丰看着黑衣人的眼睛,柔声说。
黑衣人见是张丰,神情放松下来,任由张丰为他清洗伤口,忍着痛一声不吭。
“你有伤药吗?”
他点点头摸出一个小瓶给她,张丰接过撒了一些在伤口上,撕下干净的布条包好,把小瓶揣入自己怀里。
“把这个吃了,然后就睡吧。我走了。”张丰弯腰走出窑洞,回身封上门。她累坏了,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第二天早晨起来,要用洗伤口的锅煮稀饭,不是没有心理障碍的。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就只有这一个大点的容器。
“怎么也得烧几个盆盆罐罐啊。”张丰心里想着,无意识间念叨出声。
“能不能放在窑洞里烧?”裕儿显然很明白姐姐的意思,——当然了,山居寂寞,两人习惯了把各种小事拿出来讨论。
“哈?”张丰怔了一瞬,随即跳起来抱住裕儿,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呵呵呵,我的裕儿实在聪明!”
张丰无视裕儿的羞涩,拉过裕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解下绷带查看裕儿的伤口愈合情况。经过一夜,伤口已经凝结,因昨天没有上药,张丰仍然醮了盐水仔细地清洗一遍,偷偷地撒了点药粉,重新包扎好。
从怀里摸出炭笔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裁下一掌宽的一条,张丰拉着裕儿来到陶轮跟前,把纸和笔塞到裕儿手里。
“帮我写封信。”张丰用随意的语气说,——好象写信这种事并非自己不能,叫裕儿代劳不过是显示当姐姐的权威似的。
“诺。”裕儿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你写。殷先生,近安。感谢您上次荐来的工人,李三很能干,帮了我很多忙。现有一事与先生商议:我已烧制了一批陶器,不知可否在先生处寄卖,愿以售价之十分之二作为酬资,如不方便,亦望先生推荐一寄卖处,若先生允可,请派李三哥来搬运陶器。谨致,春安。张丰。”张丰一边口述,一边指点裕儿正确的书写格式,检查无误之后,把信纸折成小鸟形状——并非有心卖弄,只是没有信封,折起来感觉比较保密——递到裕儿手里:“你去村里问问,有人去城里的话,托人把这封信带给东市的殷诺。”
“诺。”
看着裕儿走远,张丰端起一碗菜粥,小心地踩着石头涉过小溪。
长安。
太子府。
苻宏一脸恼怒地在房间里踱着步,激动地斥责亲卫李挥:“什么关中大侠,不过是浪起虚名而已!你,有负我的信任!”
“殿下息怒。此番失利,实属意外。为了这次刺杀,赵舍已精心准备了半年之久,本是万无一失之举,孰料赵舍意外身死,他的弟子朱挽代师行刺,方致功败垂成。若出手之人是赵舍,定不会失手。”李挥惶恐地辩解道。
“赵舍身死,当取消委托,另行谋划,为何任由这个朱挽贸然行事?”苻宏厉声质问。
“赵舍已收了佣金,——想是朱挽自信可以杀死慕容垂。此事,朱挽并未知会我等。”
“唉,此次打草惊蛇,今后慕容垂必定防范更严,再次行刺已无可能。”事已至此,再怎么生气也无可挽回了,苻宏的语气由愤怒转为无奈。
“出此纰漏,是臣虑事不周,请太子殿下责罚。”
“那些游侠儿全是些自行其事,目中无人之徒,本不足以托付大事,你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要引以为戒,你下去吧。”
“记得妥贴善后!不能叫人有丝毫怀疑太子府的人与此有任何关联,知道吗?!”在李挥准备退出房间时,苻宏口气严厉地补充道。
“诺。”李挥恭谨地行礼应诺后退出。
行走在庄严华美的太子府中,李挥的心情有些沮丧,他因为朱挽的失误,不仅要承受太子的怒气,还有可能失去太子的信任,这会抵消掉他的多少功劳!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他很了解太子的为人,他虽说是个宽容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凭感情用人任事的人,自己一旦给他留下懈怠无能的印象,就很难得到重用了。——这个朱挽!怎么说也是关中最负盛名的少年游侠,居然也像是没长脑子的猪!不知道这家伙逃脱了没有,如果被抓住,他李挥是不会拿自己的荣辱去赌朱挽的品格的,说不得要先行灭口。得在慕容垂的人之前先找到他,如果被他露出半点不利于太子府的口风,太子殿下的宽容也就与他朱挥无缘了。
殷诺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封奇怪的“信”看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叫张丰的少年,和他那双似单纯又似深不可测的眼睛。殷诺并不是个普通的小贩,他刻苦勤读二十余年,走遍南北各地,可谓历经坎坷,阅人无数,但此时他却似乎看不透这个奇异的少年。
殷诺是六年前来到长安的,他久闻秦帝胸怀广博,求贤若渴,在王猛的辅佐下简拔人才,勤修内政。于是怀才不遇的他怀着满腔热望而来,准备一展胸中抱负,然而,晋身之门却并不是对每个人敞开的,因无人举荐,殷诺空负满腹才学,却只能在长安东市摆摊维生。在这片局促之地,他很快因性格豁达,洞悉人情,又不畏权贵赢得街坊的敬重,博得闾门侠者的美名。其实他充当义务讼师,为街坊讨公道,固然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气居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满不法官吏的横行不法的行为,但私心里多少有些引人注目,以便获得举荐的意思,遗憾的是始终无人慧眼识珠。他从小立定的志匡世难的抱负虽不肯放弃,但满腔的热血和雄心毕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中渐渐冷却。虽然不甘心,但改变命运的契机没有出现,他也就只能继续做一个闾门侠者了。
殷诺小心地把折成小鸟的纸展开,对着这封用词和格式都很奇特的信,他又想起那孩子奇怪的口音,他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未听过有第二个人说话的口音和张丰一样的。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少年呢?殷诺波澜不惊的心起了微澜。
张丰来到秘洞中的时候,黑衣人是醒着的。他靠坐在山壁上,神情沉静地望着爬进洞口的她。张丰把碗递到他的手上,伸手探他的额头,被他躲开了。
张丰白了他一眼,再次伸手到他额头,这次他没有再躲。流了那么多的血,昨晚烧到几乎昏迷,今天早晨居然跟没事人一样,连烧也已经退了,张丰不禁感叹这家伙真是强人。既然退了烧,就不用管他了,她还有很事要做呢。张丰回去拿了一套裕儿的旧衣服扔进洞去,让他把脏衣服换下来丢出来,反正古代的衣服比较宽松,就算小,也不过短点,还不至于穿不上,他躲在洞里又不用见人,合不合身的有什么要紧,总比穿着脏衣服好吧?趁裕儿还没回来,草草地洗了,找一偏僻处晾开,张就开始挖陶土,受裕儿的启发,她决定在窑洞内壁糊上一层陶泥,这样,陶器烧成的同时,也给窑洞内贴了一层“瓷砖”,室内的清洁就容易保持了。
张丰非常担心何五前来报复,同时又担心她秘密窝藏的黑衣人被发现,几天来一直提心吊胆。殷诺遣李三来运陶的时候,张丰多留了了李三一天,让他帮忙再挖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要高些,比之前的山洞高一半,李三走后,姐弟俩又在洞的最深处向斜下方挖掘,先掏了一个半人高一尺五寸见方的窄道,然后开始向旁边扩展,用三天的时间完成了一个洞中洞,为了做通气孔,他们又离家向更远的山中去弄竹子,拖回来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竹节,再用小铲子掏一个通向外面山壁的洞,把竹子通出去之后再封好土,捣实,一共做了两个这样的通气孔兼瞭望口,这才完成了这个秘室,直到这时张丰才有了一人庇护所似的松了一口气,也才有心情去关心一下那位避难者。
这几天偶尔会有可疑的陌生人出现,张丰猜想他们十有八九是那个黑衣人招来的,因此一直没有告诉裕儿黑衣人的事,一方面她不想裕儿和她一样担心吊胆,再者如果裕儿知道了,万一遇到盘问,裕儿一个小孩子家难保不露出马脚,那才是真危险呢。所以张丰每次送东西总是在深夜。这天照例是在裕儿睡熟之后,张丰偷偷溜出来来到黑衣人藏身的洞口,在洞口边的山壁上拍了三下,——之所以不是敲门,是怕把门敲坏喽,糊在上面的干泥巴可禁不起折腾。不等应声,张丰就揭开门爬进去随手重新把门盖上,黑衣人适时地点着火媒,让张丰面对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张丰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终究不是敌手,只好叹了一口气放弃。
“这位,公子,请问姓甚名谁?”
沉默。
“不好回答的话可以说个假名,我之所以问,只是便于称呼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无声。
“既然如此,我就自己替你取个名字好了。我在心里是称呼你为黑衣人的,不过如果这么叫出来就显得不礼貌了,我叫张丰字无缺,我弟弟字无忧,不如你就叫无虑吧,无忧无虑,多好,是吧?”
“不然无怨无悔?无私无畏?好歹选一个嘛!”
“别这么盯着我,说话啊!算了,还是我做主吧,我决定了,就叫你无情,别不乐意,这可是个好名字,不过既然我自己没用,就送给你用好了。”
转过脸去了。不过总算有了点表情,至于是什么表情,可不太好分辨。
“无情,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你肯让我救?虽然受伤很重,不过你是有能力杀死我的吧?我看出来你也有那个意思,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呢?”
黑衣人抬起头,幽深的眼神望进张丰的眼中。张丰静静地不发一言,固执地等待答案。
“你,为何要救我?”
“我心地善良,品格高尚,见义……”
“你认出我了对不对?”黑衣人打断她,眼睛紧盯着张丰问道。
“你认识我吗?”有点不妙啊,她上次见他的时候可是穿女装的,他就是那个给了她一个粟米饼,救了她一命的人。不过当时那张小脸可够花的,他眼光不可能那么犀利吧!如果真是这样,这本事可够让人吃惊的。
“你不认识我吗?”
嘿,这个不说话的人,——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我?不记得曾在那儿见过。”装糊涂她很会。
“你,是个女郎。”
是个肯定句。看来装糊涂不成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你的口音。”
“我的口音?我的口音真有那么奇怪吗?”不是吧。
“这地方什么族的人都有,他们说起汉话来,什么样奇怪的口音没有,我的口音不能算顶怪的吧?”
“他们不会说得像你那样流利。”
“他们中有的人从小就学说汉话的呢?”
“那就会是某一个地方的话。”
“而我说的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
默认。
“的确不是,这是我自创的官话,也就是学官话没学标准。”
不搭言。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很多人都把官话说得怪声怪调的,你为什么能听出是我?”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既然你已经肯说话了,我还是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好了:你接受‘无情’这个名字吗?还是你想用另外的名字?”
“就这个名字好了。”沉默了一下,他开口道。
“那好吧无情。真的,这真的是个好名字,本来我都想自己用的,——真的!你伤口好得怎么样了?”
“不碍事了。我明天就走。”无情再次恢复到面无表情。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问一下。现在出去只怕不安全,再过一阵子吧,等你的伤完全好了再说。很闷吧?”
“没什么。”
“我知道会很闷,但你还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常常来看你,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打发时间了。我走了。”
无情面色柔和地看着她,沉默地点头。
又下雨了,没想到陕西的雨居然也不少,记得前世的陕西好象应该是少雨的省份才对,难道古代的气候和后世的不一样,还是说只是偶尔的反常?不管怎么说,雨天在户外是干不了什么活的,尤其是在没有雨衣的情况下。说起来没有雨衣还真是件麻烦事,这一下雨就出不了门可不是个事,张丰手里边削着竹子,脑子里就苦苦寻找着制作雨衣的办法。
“姐,又在想什么?”裕儿看着姐姐发呆,没多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
“呃,没事。”张丰醒过神来。
“姐,那边的窑洞烧好后,我们要不要把这一个也烧一下?”裕儿属于没话找话。不过这也提醒了张丰分房睡的问题,她这些天一直在想着,虽然两个挤着睡会感觉安心些,但长此以往会养成裕儿过分依赖的个性,这可适应不了乱世生存的法则,宁可现在多磨炼一下。她几乎可以肯定,目前的昌平景象只是暂时的,因为在这个时代,战争几乎是随时随地就会降临的。
“好的。等两个房间全都‘装修’好,我们就一人一间,这样你就有自己的‘私人领地’了,值得期待吧?”张丰希望自己活泼的语气可以调动起裕儿的情绪,从而减少不安。
“裕儿还是愿意跟姐一起。”看起来张丰的计策没成功,裕儿对这个提议显然情绪不高。
“可裕儿是男孩啊,男女授受不亲对吧?”用封建礼教来压他。
“我有个主意,我们把两间房打通,你说好不好?你看,这窑洞得有一丈多深吧?我们开出一前一后两个通道,只要开宽些就等于又多了两个房间,前面一个开一扇窗户,作为我们的起居室,不用出门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那里做事或者写字什么的,后面的一个么,要作什么用我还没想好,无忧帮我想想怎么样?”
听姐姐说要把两个房间连在一起,裕儿觉得好多了,而且姐姐又叫了他的字,他认为自己不好表现得太胆小,于是放开自己的心事,认真地想那个多出来的房间应该做什么用。
张丰却暗暗叹了口气,——又要开始挖土了,他们都快变成鼹鼠了!
工程完工的那一天夜里,张丰去看无情的时候,他已经不告而别了,张丰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本是过客,总是要走的,他用一个粟米饼救了她一命,她也用更多的救了他,两不相欠。
第七章 寿礼
日子在忙碌中匆匆过去。
他们抓住春天的尾巴又去扳了两次竹笋,回来后把竹笋和嫩的笋衣用开水淖过晒干,妥为收藏。在初夏的时候又把很多蘑菇变为他们贮藏室的干货。另外他们也开了一块菜地,种了些容易侍弄的蔬菜:一片芦菔,也就是萝卜,几丛韭菜,一小畦菘,也就是白菜;他们也有了一群小鸡,由一只不停咯咯叫的老母鸡带着在草丛里觅食;他们终于没有买羊,但却买了一只小猪仔,张丰憧憬着在寒冷的冬天里,他们的贮藏室的洞壁上挂着一条条的腊肉,能够每天割下一块加进干菜里炖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为了这个幸福的前景,两人很精心地喂养猪仔。陶器也为他们带来了一些收益,但由于销量很小,想靠它发财看来是不能指望了,这样他们便不必再用大量的时间制作陶器,从而能有更多的时间作其它的,他们有了一些朋友,村里有一些和他们年纪相当的孩子喜欢跑来找他们玩,跟他们学唱歌,做新奇有趣的游戏。四儿成了他们最好的朋友,现在他每次放羊的时候都特意停留在张家附近,以便和张氏兄弟多厮混一会。通过四儿,张丰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收了不少绵羊毛,羊毛的价钱非常便宜,因为除了一些胡人用它织毛毡外,人们还没有想到其他的用途,他们做棉衣和棉被都是用丝棉的——生丝或是麻、葛的纤维,而这时候养羊的人家却很多,养猪的反而少。张丰把羊毛包在旧衣服里在水溪里反复洗涤,最后再用开水煮过,挤干水份吊在树上曝晒,她一直发愁的棉被也终于有了着落。
最让张丰高兴的还是制成了洗发水,这个创意源自于孩子的零食。张丰是知道皂角可以制作肥皂和洗发膏的,但她却从来没有见过皂角树长什么样,有天裕儿从村里带回来一把豆荚样的东西给她吃,告诉她那是皂角,张丰立刻喜出望外。剥开皂荚,她看到里面有扁扁的小豆子,外面包着一层凝胶似的外衣,裕儿告诉她这个胶质的皮就是能吃的东西,张丰也马上猜到,这个皮肯定就是做洗发水的原料。
张丰收集了许多皂角,剥掉荚之后,用开水泡在密封的罈子里,一个月后再打开看时,里面的水已经变得粘糊糊的,她试着用这东西洗头,效果居然不错,张丰高兴得特地包了顿饺子来庆祝。
张丰也早已懂得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合理性,——那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很多人是用不起灯的,张家也是。
无灯的夜里,有时张丰和裕儿背诵以前学过的诗文,有些张丰会裕儿不会的,有些是裕儿会张丰不会的,他们就互相学习。张丰还是不会写繁体字,因为她没有时间去写,阅读稍好些,张丰原本也认得一些繁体字,何况很多字是简繁同体的,加上连猜带蒙,读起来困难不大,真正的困难是,她不大会断句,意思也很多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触景生情时“作”诗。
有时做一些心算训练,互相出题,看谁算得更快。
还有一些时候张丰就给裕儿讲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是她“胡思乱想编出来的”,裕儿对他姐姐佩服极了。
而张丰对现在拥有的头脑真是满意极了,张丰的头脑跟她以前那个有着脑膜炎后遗症的头脑想比,简直是木兰之于重型机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她学什么都很快,只除了语言——这个是她前世心理障碍留下的后遗症,她初一年级时从农村转学到城里,学说普通话期间曾被同学狠狠地嘲笑过,因此学会普通话以后她就再没改过口音。
发现了自己现在有了一个聪明的头脑以后张丰的信心倍增,她决定实现前世的梦想,做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从前想学却没有学成的弹琴、画画、唱歌、跳舞,以后都要一一学会,她也不要再做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其实性格内向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缺少自信才慢慢形成的),哈哈哈哈!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她请不起老师。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赚钱,所以,在黑暗的夜里,在背书、讲故事的同时她手里也没闲着,而是在织袜子或手套,——盲打。她会起多个头,夜里只打无需变针的部分。她和裕儿辛勤的像两只蜜蜂。
郭岱回乡时,总喜欢到清溪谷散步,张丰猜想这儿可能曾是他童年的乐园。其间他都会来看看张氏兄弟,问一下他们有什么需要,这让张丰非常感动,认为他是一个真正品格高尚的人,但张丰却不肯要求任何物质上的援助,只是向他借了一本书。不过有时郭家会送来一些日用品,譬如有次郭家老爷子在山中闲逛时看到张丰在一块陶板上切菜,就让人送来菜板还有几个有大有小的滕筐,还有一次送了一匹布,有时还送一些菜。对于这些送来的东西,张丰都会高兴的收下,因为她认为收下别人诚心送来的东西,是一种礼貌。几乎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验:自己诚心送出去的东西,若是被人退回来,你会觉得自己的好意别人不领情,甚至会觉得自己被人轻忽,总之绝对不会是愉快的感觉,而鲜少会有人真的想“你不要正好,还给我省了呢”。可能你会这么说,但那其实只不过是你在发泄不满情绪罢了。张丰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所以不会做扫人兴致的事。
相比于郭锦和郭岱的友善,郭启的态度就非常傲慢,不过张丰也不以为意,青春期男孩嘛,难免别扭些,再说她出身穷人家,哪知道富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回事的?
陪郭岱在清溪谷的月下漫步的时候,张丰又贡献了一首《鸟鸣涧》,再次博得了郭岱的高度赞赏,在他的宣扬下,张无缺的名字在太学师生中已算得上小有名气了。
进入八月,天气就渐渐变凉了。张丰从村里请人,为她在厕所旁边加盖一间小浴室。为防水浸湿土墙,张丰照例把这间屋子当作陶窑用了一次,因柴草不多了,一开始张丰放的柴有点少,后来担心陶器会烧废,便在火快熄灭时临时又加了一些,这些柴还没有干透,烧出许多烟来,没想到开窑后看到的陶器居然都变成黑色,而且这些黑陶不仅不难看反而很有味道,尤其是那几只轻薄的杯子,制作时嵌进杯壁的野花烧成灰烬后,只留下花枝的轮廓,花纹在黑色的衬托下,有薄得透明的感觉,竟使得暗沉的黑有了剔透之感。还有裕儿的弹子,也黑得很有特色,这下裕儿又有得炫了。
张丰很兴奋,这次的意外事件为她开出了两条财路,一是增加了陶器的品种,二是她可以烧跳棋了,——她当然希望能够再多烧出一些颜色,但即使只有两种颜色也能正常使用了,这就行,其实一副跳棋配六种颜色也是多余,用到的时候几乎没有,通常情况下都是两人或三人下。所以有必要烧出第三种颜色。张丰就这件事请教殷诺,得知陶器可以用彩绘的方法上色。掌握了上彩和变色的技术,张丰觉得总算发财有望了。首先是做一些这时没有的器形,象直筒形和多棱柱形的水杯,高脚酒杯,花色果盘等,上面绘上后世风格的图案(话说回来,现世风格的她也不会),不过做这些东西需要一个高级技工,不是她这个生手能胜任的,所以她再次找到殷诺,让他代为物色一个帮手。事实证明殷诺的确是个强人,人面非常广,两天不到助手就过来清溪谷报到,这个人三十岁,沉默寡言,却非常能干,手很巧,领悟力也很强,只要张丰说出得清楚,他就能很快把东西做出来,而且做出来的东西比张丰想要的更好。有时张丰不能把自己想要的效果或者器物的形状描绘得很清楚,他通过自己的理解,几次尝试后,最终都能让张丰满意,甚至有时他的试验品比张丰原本想做的东西更美丽、更具创意。他名叫谢平,是一家私人瓷窑的工人,最近瓷窑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他暂时失业了。虽只是个工人,但谢平在业内却小有名气,本来在他做工的窑场还没关门时,就有两家窑场有意请他,但他不忍在东主身处困境时雪上加霜,所以回绝了他们的邀请,无奈瓷窑的倒闭已是无可挽回,谢平最终还是不得不另就他处。张丰能请到他,完全是托殷诺的福,不是看殷诺的面子,谢平决计不会来这个连专门的窑都没一个的“陶场”,但相处的这些天来,见识了张丰奇巧的心思,看着那些通过他的手制作出来的与众不同的器物,谢平体验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的喜悦,和创造的激情,就象打开了一扇窗,他头脑中不断地涌现灵感,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聪明,充满灵性,使他产生了在陶瓷领域中创造一个新世界的雄心。这种自豪的、充满信心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这种感觉,真好!
而张丰也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天才。在此情形之下,两人的合作一拍即合,合作前所未有的简单,两人都是技术入股,几乎没有资产上的纠纷,最后商定,所得利润三七分成,谢平三,张丰七,谢平只管制作,张丰除参与制作外还全权负责销售。
跳棋的制作很繁琐,张丰画出图来,两人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才做好了一副,后来又花了三倍的时间制作了一个模具,效率才上来。
这些新品种出炉以后,张丰并没有急着拿去寄卖处出售,若不能卖出个好价钱,以他们的生产能力,靠薄利多销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何况上市销售之后,如果销路好,就会有其它的窑场仿制,他们就更不用混了,只有让这些东西成为时尚的奢侈品,他们才能赚到钱,张丰要做的,就是抬高它们的身价。
八月二十四,是郭家老夫人的寿辰。张丰提前两天收到了郭岱的邀请。寿辰当日,张丰用一只得自郭家的滕筐,提着她的新作品上门贺寿。
郭岱带着郭启站在二门处迎宾,见到张丰来了,便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他邀张丰来只是想介绍她多认识一些人,使她的才华得到更多人的赏识,为她以后的前途铺路。张丰的生活窘迫,他是知道的,见她还带着贺礼来,赶忙说:
“无缺,不是叮嘱你不用带贺礼来吗?为何不听?你这样岂不是见外?”
“郭大哥,启公子。这些只是我自己烧制的一些陶器,聊表心意罢了。区区微薄之物,无以报郭家的照拂于万一,还望郭大哥笑纳。”这样的称呼确实是不伦不类,但张丰的年龄比郭启还小,如果叫人家小名,人家肯定是不服气,郭启又是那么拽,搞不好就要被臊一鼻子灰,她才不想自讨没趣呢。
“叫启儿就好,叫什么启公子。启儿?”见郭启招呼都没打一个,郭岱责备地看儿子一眼,提醒他应有的礼貌。
“张郎于百忙中光临寒舍,启不胜感激。”郭启勉强咧出一个笑容,语含讥讽地说。
郭岱当然不会听不出,但今天大喜的日子,不是他管教儿子的时候,只好佯作不知,掩饰地看向张丰提着的篮子,篮子没有盖盖,郭岱看到放在上面的杯子造型和花纹都很奇特,立刻被吸引了目光,本来礼品都是要交给仆人拿进去,登记后便放在库房里的,这时管家也正要接过张丰的篮子着人拿走,郭岱制止了管家,拿出一只黑陶的杯子细看,在强烈的阳光下,薄薄的陶杯上松针的纹饰透着银灰色的光,杯体是矮胖的圆筒形,显得朴拙可爱,而剔透的松针却又散发着自然灵动,郭岱反复把玩,爱不释手。
“这是酒杯?”郭岱问道。
“呃,是茶杯。这个是酒杯。”张丰从筐里拿出一只高脚杯。
“咦,这是酒杯?真是精巧。”郭岱接过张丰手里的酒杯,好奇地看着,“这可是份大礼,这么精巧的礼物,老夫人一定会喜欢的。无缺费心了。”郭岱轻拍张丰的肩膀。
这时又有宾客上门,郭岱吩咐仆人领张丰去待客的内堂,自去与别人寒喧。
张丰进去向老夫人说了祝寿词,又被引到一个厅堂里,张丰搞不懂那些正厅与偏厅,内堂与外堂的,她进来后四下搜寻,期望找到一个认识的人。她看到了彭奕,要不说长相好的人吸引眼球呢,大厅里面那么多人,张丰一下就看到他了,这家伙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绮袍,头发用嵌着蓝玉的银色发冠高高束起,正眉飞色舞地跟方暴说着什么。
“彭大哥,方大哥,说什么事呢,说得这样热闹?”张丰过去打招呼。
“无缺总是怪话连篇的,请问何谓‘说得热闹’?”彭奕一见面就打趣这个人小鬼大的小老弟。
“就是像彭大哥这样子说话啊。”方暴和彭奕都是爽直的人,张丰虽然并没有见过他们几次,在他们面前却并无拘束。
“说得好。彭刺史又打了胜仗,子厚自然比谁都高兴,是以‘说得这样热闹’啊!”方暴的大嗓门说着,拉张丰在身旁坐下。
“哦?那真是大喜事,想必彭将军凯旋之日不会太久了,到时少不了的加官进爵,厚加赏赐。到时,可要请小弟大吃一顿哦。”张丰连寒喧都免了,接着这个话题说。这是人家最得意的话题,最好让人家畅所欲言。
“承无缺吉言,到时一定不会忘记你。”彭奕哈哈大笑,此刻他真的很得意。
“近年来我大秦还没打过败仗呢。今年年初起,彭将军和俱将军连续攻陷彭城、淮阴、盱眙,现今挟胜进围三阿,三阿的城破,必定是指日可待,无缺,这顿庆功酒,不会让我等等待太久的。”方暴接言道。
“瞧两位说的,想喝酒何时不可?也不必等到家父凯旋,你定个日子,就让奕做个东道,好好请请二位。”彭奕意气风发地说。
“贤弟不请我吗?”郭岱恰好走来,插口问道。
“当然少不了大哥。郭大哥今日要辛苦了。”见是郭岱,彭奕站起身来。
“招呼不周,各位见谅。”郭岱笑说。
“大家兄弟,何必客气。”方暴不以为意地说。
“酒菜已经准备好,请各位兄弟入席。”郭岱意态随意地伸手作请,既礼数周全,又显示出亲切不拘礼。郭岱走在张丰的身边与张丰说话:“无缺送的的寿礼我已呈于家慈,母亲非常喜欢,说无缺费心了,让为兄代为致谢。只是,有一件东西无人识得,不知是什么?”
“哦,那是跳棋,是一件玩具,送与老夫人解闷的。本当写明游戏规则,一时忙忘了,——真是疏忽。规则很简单,郭大哥,我此时把规则讲给你听可好?”张丰倒不是真的忘了,而是一来她的字不太拿得出手,二来当面演示才更容易引起人的兴趣,她需要人们尽快地爱上这项娱乐。
“不忙,先用饭吧,饭后再说。”郭岱携了张丰的手跟上方暴两人的大步。
“你们在说什么新奇的玩物,居然无人识得,怎不拿出来给我等也见识一下?”方暴听到他们的谈话好奇地问。
“等席散后再看吧,就你性子急。”
“怎么给你方大哥说话的!你不懂长幼有序吗?”方暴仗着比彭奕大几岁,拿出做兄长的口吻训斥道。
“我说错了吗?”彭奕才不买账。两人没大没小的叮当起来。
席散后,郭岱让人拿来跳棋,几人好奇的围坐桌边,看那个陶瓷的盒子。盒盖的周边描着花纹,花纹纹路简单,配色却合谐悦目,盖子打开,只见里面布满小坑,边上几处没有小坑的凹槽内各放着十粒圆滚滚的彩陶珠,张丰拿起面前的黑色珠子,摆在一个尖角上,问:“谁跟我下?”
“我来。”郭启说着坐到张丰的对面。
张丰点头,拿起郭启面前的一粒红珠摆在与自己一方正相对的尖角,然后开始讲游戏规则,郭启接着把自己的珠子摆完。
一盘下完,张丰领先。然后再加一人,演示三人游戏,最后六人混战。跳棋虽然是安静的游戏,但一帮男人围着一只小盒子那么专注地玩,必竟是件诡异的事,因此引来许多人围观,来祝寿的亲朋中多有带小孩子的,弄懂规则后都有些跃跃欲试,郭岱让郭启陪孩子们玩,自己带张丰等几个人退出来,去往书房。
“无缺,你真是叫人惊奇啊,你到底有多少让人惊奇的本领,不妨全说出来,如何?也省得为兄见一次惊一次的。”彭奕打趣道。
喝了一口茶,张丰看了彭奕一眼,微笑不语。
“无缺,这是你在家乡玩的游戏吗?我从未见过此等玩物?”
郭岱也很疑惑。
“呃,是的。小时候和伙伴们玩耍时,只是在地上画出格子,用石子玩,格子也有所不同,今天这个是改良版本,呃,经过改良的。”又说错话,这时候的书还都是手抄本呢,那有这个那个版本。
“呵呵呵,无缺兄弟就是聪明,玩也能玩得比人有趣些。这个跳棋你多做些,不愁赚不到钱。”方暴真是个实在人,首先考虑到张丰的利益。
“方兄弟说得是,无缺,这个跳棋,还有今天那个茶杯和酒杯,皆趣巧精致,必定会大受欢迎,你要好好经营。”郭岱也关心地说。
“郭大哥,还有什么好东西没给我们看的?”彭奕问道。
郭岱唤人去把张丰送的礼物拿过来。然后说彭奕和方暴说:“稍等,我让人拿过来。”
“要说经营呢,我也想过,即使能畅销,这些东西虽然新巧,却很容易仿制,以我目前的生产能力和生产条件,短时间内又能做出多少东西呢?等到我有钱扩大生产规模时,市面上只怕已经泛滥成灾了。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有实力的商家合作,只要在第一时间占有市场,陶瓷的成色又可以保证的话,别的商家就不会再有机会挤进……来。”张丰讪讪地住了嘴,因为她发现其他三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呃,有什么不对吗?”张丰小心地问。
“不,没什么。”郭岱情绪调整的最快,立刻从容地说。
“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方暴就打算坚定地执行言为心声了。
“你为何断定只要找到人合作,别的商家就挤不进来?”
张丰惊讶地看向彭奕,怎么也没想到嘻嘻哈哈的彭奕居然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
“因为只会仿制的人,永远只能跟在后面捡别人剩下的渣子,如果每次推出新品后,我都能第一时间满足需求,他们又凭什么赚钱呢?”张丰认真的回答道。虽然她知道解说得越明白,别人越会把她当成怪物,但彭奕既然是内行说不定会有合作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我猜这些东西的作法,形状,包括纹饰都是按照无缺的想法制作的,对吧?”彭奕脸上仍旧带着笑,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
“没看出来,居然是一只小狐狸。”张丰心里想,嘴上却毫不在意应道:“是的。”
“我见过无缺以前做的陶器,和市面上卖的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今天的这些如何做得如此精巧?”郭岱问出他的疑惑。
“呵呵,我请了个帮手才做得这样好。”张丰对郭岱说完,对彭奕调皮地眨了眨眼。
“原来是有高手想助啊,我还当无缺无所不能呢。”彭奕哈哈大笑。
“子厚可是嫉妒吗?”方暴又有机会讽刺彭奕了。
郭岱看着三人微笑。仆人拿来了那两套杯子,三人细细观看,赞不绝口。张丰趁机说要每人都送一套,她本来就有意要送的,却不好贸然派送,今天送的一份是作为贺礼的,如果拿同样的东西再送给方暴和彭奕,就显得对寿星不够敬重,此时贺寿完毕再送,又非与贺礼一起带来,就无碍了。
第八章 陋居
因为郭岱第二天就要回京,方暴和彭奕决定当晚住在郭家,明天和郭岱一起走,因此张丰邀请他们去清溪谷看她的作品。
三人中,郭岱和方暴都是一家的顶梁柱,对于经营商业、农庄都是很熟悉的,对于可能的商机当然也很敏锐,所以之前两人先后谈到赚钱,至于更年轻的彭奕,目前却是协助二哥彭爽打理家族事务,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各种买卖,相比郭、方二人有官职在身,经营家族生意只算业余活动,彭奕就是专职其事了,所以看见机会,他的反应才比方暴和郭岱专业老练,直奔主题。郭岱和方暴对于眼前的商机也不是不动心的,但他们对商业的看法比较迂腐,认为交朋友义气最重,怎能分去朋友的利益?所以最先想到要张丰抓住机会,及至听了张丰的想法后,想和张丰合作,彭奕已抢先委婉地表示了合作的意图,他们更不好再说什么。
四个人边走边谈天气季节趣事趣语,却不再提起什么经营什么合作的事,就好象那样的话题会破坏气氛,坏了雅兴似的,可张丰想谈这个呀,但没人提起半句,她也不好造次。想起今天在郭府喝的茶汤,张丰转向郭岱:“郭大哥,这附近产茶吗?”
“安康和汉中有人种植茶树,最近之处是周至,出产不多。无缺喜欢喝茶?”
“呃,是的。”算是吧,张丰心里说。
“回头我让人送一些给你。”
“不用了。谢谢郭大哥,其实我不是很喜欢。”
郭岱只当她是无故受人恩惠,便笑一下没再说什么,一点茶算得了什么,谈不上恩惠不恩惠的。他还是会让人送来的。
“无缺,以后挣了钱想做什么?”方暴这人就是好,肯谈钱,张丰喜欢。
“做大少爷。每天读书,画画,弹琴,唱歌,喝酒,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张丰甜甜一笑,一脸神往的说。
“无缺倒是个真正的雅人。”郭岱笑道。
“我方暴从不觉得读书是什么乐事。”方暴说。
“小弟亦不觉得是乐事。”张丰说。
“无缺如此说岂不自相矛盾?”彭奕不解。
“不得不为。对吧,方大哥?”张丰一笑。
“是极,是极。”方暴会心而笑。
“小弟自幼不喜读书写字,所背诗文,所识之字,尚不及裕儿,常常被家父责骂。”
“无缺何出此言?我观贤弟词彩流丽,音律上也颇有造诣,断不是不学无术之人所能为,贤弟如此自污,真令人不解。”郭岱认为张丰可能是为了让方暴高兴才故意贬低自己,心里对张丰的作法颇不赞成。
“郭大哥误会了,小弟所说确为实情,并非自污。丰自幼好动,只爱听故事,从无耐心久坐,因此,先生授课之时,若一字一句地讲解,一板一眼地授课,我是不肯听的,背书更加不肯,每每对先生说,你只要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说的什么道理就成,记不记得原文有何要紧?我又不是一本书,什么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先生无法,只好把讲书变成讲故事,是以,小弟我除了惯会胡思乱想,其余什么都不会,的确就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张丰把早已编好的谎话用无奈的口气说出,引得郭岱目瞪口呆,方暴哈哈大笑。
“无缺是个不守规矩的人。”郭岱微笑道。
“怎么会?我是个守规矩的人呢,只有在涉及内心活动时,才会不守规矩。大哥这样说,难道是小弟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让各位大哥感觉怪异了吗?”说到最后一句,张丰的语气变得小心起来,带着不太确定的神情扫向郭岱三人。
“桑大哥曾猜测无缺是妖怪,无缺,你是不是妖怪?”彭奕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面对张丰,他有时也有诡异的感觉。
“啊?你们怎么知道的?难道我的尾巴露出来了吗?”张丰故作惊慌地扭身看向身后,还用手摸了摸,然后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甜蜜的一笑,“没有啊,人家都修炼了上万年了,怎么可能被人类看破!”
郭岱三人被她的表演逗得笑不可抑。
家门在望,张丰想起一件一直想做没做的事,便对郭岱说:“郭大哥,你替我的‘府第’题个字好吗?”
“你想题个什么字?”
“就写‘陋居’两字。我一直想让你帮我写的,只是我这里既没有木板,也没有笔墨,现在都有了,就劳您赐两个字吧。”
“只要你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堂堂博士的字还敢嫌弃?”
张丰无忌的话语又惹得三个人笑了起来。
“陋居”到了。烧好的成品都放在裕儿的房间里,而裕儿每天就睡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通道里,和张丰只隔一墙。张丰打开房门,把三人让进屋,进门的三人看到窑洞里面的布置不禁呆了呆,原以为窑洞一定是个满处是土的山洞,不料全不如他们所想,竟是个非常雅致舒适的房间。窑洞内壁是土红色的,除了地面比较光滑之外,三面墙壁和洞顶都是凹凸不平的,甚至有一些成团的泥未经涂抹地挂在上面,被烧成了陶疙瘩,较平整的地方则分布着松针、柏枝、柳条等的印痕,以及一些手掌印,地面的四边处,均匀的印着足迹,墙壁上还有一个凸出来的空心短柱,像一个制作拙劣的笔筒,里面插着一把野花。窑洞内虽处处显示着粗糙和随心所欲,给人的感觉却偏偏是雅致。
“真不愧是妖精洞。”彭奕叹息地说。
“彭大哥,你要是喜欢,不妨说‘真是神仙洞府’。”张丰不满地说。听得郭岱和方暴都笑起来。
张丰在门边坐下,脱掉鞋子,其他人见此,也把鞋子脱下放在门口,只着足衣走近堆放在角落里的陶器,一件件仔细把玩,少不了又一番称赞,每人挑选了几件喜欢的用具,张丰又各送了一副跳棋,礼物分定,几人放松随意地坐在洞里谈笑,张丰拿来了笔墨,再拖过一块一端已有些朽了的木板,请郭岱在上面题字。
“可真是‘陋居’了,连匾额也这么破,无缺,你就不怕委屈了郭大哥的字?”彭奕笑话张丰。
“彭大哥,这样才和名字相衬呢,至于郭大哥的字么,写在简陋的木板上才更显得高贵。”
“无缺兄弟见识好,口才也好,将来不做官真是可惜了。”方暴看张丰把彭奕说得哑口无言,感觉很快意似的。
“方大哥这么看得起我,等你做了大将军,我就到你手下做事如何?小弟数学学得还不错,你就让我当个管帐先生,替你管帐目吧,这个差事薪水又高,事又轻闲,最适合我了。”张丰玩笑道。
“这样的差事也很适合我,大少爷。”彭奕笑骂道,“无缺方才不是说会数学?何不为自己算上一卦,看能不能谋到这个好差事呢?”
“啊?数学是算帐的吧?不是算卦的吧?”张丰有点呆,——不会这也有错吧?
“哈哈,算账用的是算学,数学是数术之学,无缺,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这样还敢说当帐房?为兄真是佩服你!”彭奕可算逮着报复的机会了。
张丰苦着一张脸却无言以对,心里骂彭奕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郭岱见张丰面上有些讪然,心想毕竟年纪小,几句玩笑话也受不住,心事却又全摆在脸上,这样想着,倒把之前因张丰的过份老练而产生的疑心都丢掉了,心里又有些怪彭奕不该和小孩子计较,因怕张丰心里不自在,便出言岔开话题。
“如此说来,无缺对算学颇有研究了?”好象没有听到彭奕的嘲弄,郭岱语气随意的问道。
“不敢,略有心得罢了。”
“无缺兄弟,不必在意子厚的话,方大哥认定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那当然了!哼。”张丰只是被彭奕话呛住了,其实她当然不至于连一句玩笑也受不了,说到底她比彭奕还大呢,就算彭奕真的说了什么过份的话,她也不至于跟他计较,此时见郭岱和方暴都把她当成小孩子来回护,她反怕彭奕会尴尬,便孩子气挑衅地看他一眼,骄傲地轻哼一声,做出有人撑腰,找回场子的样子。
彭奕此时确实正有些不自在,说实话他就是开了句玩笑,也是平日斗嘴没吃过亏,尖牙利齿惯了,并没有什么恶意,见了郭岱和方暴的作为,才醒觉张丰还只是小孩子,不该过于跟她争胜,心里有些后悔,正不知说些什么,看见张丰这样作为,便顺势下坡,笑着说:“是是是,无缺肯定会如愿以偿地当上大少爷的。”
天色已近黄昏,郭岱邀张丰和他们一同回山庄,张丰谢绝了。裕儿还没回来,张丰有些着急,送走三人,张丰站在门口张望,看到远远的裕儿和谢平的身影,才放下心来,下到地上开始生火做饭。
晚上,张丰和谢平说了他们制作的陶器在陶家引起的反应,并把找人合作的设想也细细分析给谢平听,谢平并不懂经营的事,他只懂做陶,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不仅了解了张丰的才能,也了解了张丰的为人,当初他来这里作工只是受雇而已,虽然这里条件比较简陋,只要给他适当的工钱,就是不看殷诺的面子他也会留下来,可张丰却因为赏识他的才能而让他成为了合作的伙伴,这是他从不敢想的事,如今他不仅有了更好的收入,而且还有了不同的身份,他心里对张丰是存着感激之心的,虽然张家兄弟年纪幼小,但谢平却从未因此动过歹念,他在心里其实还是把张丰当作东主,欺主的事他可做不出来。此时张丰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可见是真心把他当合作者,听了张丰的分析,他认真的考虑后也觉得按张丰的想法,他们才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所以他也就放心地把整件事都交给张丰处理。
两天后,彭家的人就来了。
张丰对于经营和谈判方面也并没有什么经验,觉得彭家开出的条件尚可,习惯性地再多要一些优惠后,便签下了契约。从此以后,张丰方面提供样品,彭家负责产量和销售,所得纯利润张丰方面得两成。张丰分了谢平一成,自己得一成。
彭家窑场的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大约需要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张丰他们仍可成批制作陶器,所卖的钱也仍旧归张丰他们,但彭家瓷窑的产品一出来,张丰他们就只能生产样品了。为了多挣点钱,张丰和谢平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做陶上,喂猪、圈鸡的事都落在了裕儿的身上。
重阳节之后,开始陆续有人上门未购陶器和跳棋,张丰把陶器的价格订为普通陶瓷的十倍,跳棋更是高达五两银子一副,仍然是供不应求,那些王孙公子根本就没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
第九章 手套
天气越来越凉了,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草也已经枯黄,小溪里的水几乎断流。张丰请来人打了一口井,修整了鸡舍和猪圈,并搭建了一间厨房,之前他们都是在露天做饭的,下雨就移到窑洞里,现在有钱了,也就不用再凑合了。
一个月不到,彭家的瓷器就出窑了,而此时的市场因陋居的产品供不应求而被炒得火热,彭家窑场的出品可谓正当其时,何况又是比陶器更加精美的瓷器,所以更受追捧。第一窑产品在短短不到十日的时间就卖完了。
张丰和谢平轻闲下来。天气冷了,也不再适合制作陶器,何况设计产品也不是光动手就行的,最主要的还是想法。谢平回到自己在京郊的家里,只是过段时间把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拿给张丰看,征求她的看法,张丰自己几乎不做什么,反正先前那批东西卖得正火呢,暂时不必急着设计新产品。
张丰提前宰掉了猪,——养这只猪实在太累人了。这时候菜地里也早已光秃秃的了,每天只需在傍晚时撒一把秕谷,堵上鸡窝,就不用再操什么心了,她和裕儿每天早晨起来爬个山,白天张丰织织手套做做饭,裕儿上午写写字,下午到村里找四儿玩,有时四儿来陋居,跟裕儿学认几个字,或在山上跑一通,到了吃饭时张丰会留他一起吃,四儿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总是抗拒不了肉汤的香味的诱惑,半推半就地接过张丰递过来的碗。总之,冬天才刚到,张丰和裕儿就提前过上了他们曾经非常憧憬的幸福生活。
落过第一场雪之后,张丰托付四儿和裕儿做伴,自己背着一包手套和袜子去了长安。考虑到武人们总是比文人更长时间呆在户外,张丰决定去找方暴帮忙。可是张丰只知道方暴是禁军校尉,除此之外既不知他在哪一军,驻地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相比来说,找郭岱反而容易些,虽然她也只是知道郭岱是太学博士,可不管怎么说太学也只有一个,总能问到个准地方。
哪知问是好问,长安城内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找也找到了,可想进就进不了了。看张丰穿得那么寒酸,守门人话都没耐心听她说,就把她推搡出去了,张丰这辈子,加上前辈子,也没受过这种气——她从没做过推销员。可是能怎么办呢?只能忍着了。在冷风中站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等到郭岱出来,把她带回郭府。
郭岱的府第不算很大,但建筑精巧别致,虽是冬天里少了绿树红花的点缀,但院落里亭谢错落,仍然不会给人萧索之感。郭二夫人赵氏是个年纪约二十二三的美丽女子,性格活泼机敏,很受郭岱爱宠。赵氏见丈夫带了客人回家,忙叫人张罗茶点,态度亲切地跟张丰见礼,并不因为张丰年纪小衣着寒酸就稍显怠慢。听到丈夫介绍客人的名字叫张无缺,便呀了一声说:“原来是张郎,时常听夫君说起您,您送的跳棋很有趣呢,还未曾多谢张郎。”赵氏含笑行了一礼。
张丰连忙还礼道:“区区玩物而已,何足挂齿,嫂夫人如此客气,实在让无缺汗颜。”
“好了,无缺,你也不必如此多礼。赶了一天路,又在冷风里站了半天,快坐下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郭岱拉张丰一同坐下,又转头问赵氏:“怎么没见姹儿?”
“她在后院和奴婢玩,妾去带她来。”赵氏答。又对张丰微微一礼道:“张郎请安坐,妾失陪一下。”
张丰起身还礼。赵氏出去后,张丰解开背包,从中挑出三双手套,三双袜子,递给郭岱。
“这个送给郭大哥、嫂夫人和孩子。”
“不必了,无缺,你小小年纪就要养活自己和裕儿,什么事全都靠自己,郭大哥岂能总让你破费?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去换钱,也好多点补贴。”
张丰正要说话时,赵氏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进来,女孩头上梳着两个丫髻,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袍,灵动的眼睛,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刚进门就叫着“爹爹”活泼泼地向郭岱扑来。
郭岱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连忙接住她,搂抱了一下,在臂间把她小小的身子转向张丰说:“跟张叔叔见礼。”
“张叔叔安好。”姹儿用稚嫩童音说着,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张丰。
“姹儿好。”张丰执起姹儿冰凉的小手,拿过那双她能找到的最小的手套,帮姹儿戴在手上,虽然有些大,总算能戴。“改天再给姹儿织一双合手的吧。”张丰柔声对姹儿说。
“爹爹,戴上这个手就不冷了。”姹儿举着手欢喜地说。
“那还不谢谢无缺叔叔?”
“姹儿多谢无缺叔叔。”姹儿对张丰展开笑颜。
“不谢。姹儿喜欢就好。”
“这一双是给嫂夫人的,请试试合不合适。”张丰微笑着把一双桃红色提鹅黄星点的手套递给赵氏说。
赵氏接过手套,现出喜爱之色,说道:“怎可又让张郎破费。”
“区区微薄之物,嫂夫人肯笑纳便是小弟的荣幸了。”张丰微笑道,“若嫂夫人不介意,丰可否请嫂夫人叫小弟无缺?那个‘蟑螂’,小弟觉得实在比蚊子还讨厌。”
赵氏一楞,立刻反应过来,不禁咯咯地笑起来:“既如此,我就不招无缺兄弟讨厌啦。”说完戴上手套,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抚上双颊感受着织物厚实柔软的质感,语气欢喜的说:“真暖和。多谢无缺兄弟。”
“郭大哥,你不想试试你那双吗?”张丰望着郭岱微笑着问。
“好,我也试试。”郭岱把手套戴在手上,织物紧贴着皮肤,手上立刻就感觉到了温暖,他曲伸了一下手指,手指也可以很灵活地活动。手套是黑色的,手背上提着一朵白色的纹样,他却认不出那是什么图案,便脱口问:“这是什么?”
“大哥觉得像什么?”
“认不出。”郭岱隐隐觉得似乎像什么熟悉的东西,但却说不出来。
“我来看看。”赵氏也凑上来。
“我也看看。”姹儿也围过来。
赵氏看了又看,也是摇头不知。
“姹儿知道!是雪!”
听到姹儿的话,郭岱和赵氏不约而同地又看向那朵图纹,顿时恍然:的确,那是一朵冰花。严寒的冬季,小时候在水盆底,在水缸的水面上,在手心里被热气融化之前,曾经着迷地观察过的那种神奇的图案,曾经让他(她)感觉到自然的造化是那么令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几乎每个孩子都曾对她着迷,可是却没有人能够留住她,她总是无可挽留地消融在阳光里。也从没有想到可以画出她,因为她的花纹是那么繁复,她的质地那样晶莹,她是无法用画笔表现的,——没想到居然可以用这样简单的纹路就可以表现出来,当然,这不能同真正的冰花的美丽相比,但却足以唤起绚丽的记忆。郭岱和赵氏的记忆就被唤起了。
“姹儿说得对,是一朵雪花。”
“是无缺叔叔画上去的吗?”
“呃,是的。”
“无缺兄弟真是聪明,妾从未见过有人能画出雪花的。”赵氏对郭岱说。郭岱微笑不语,看向张丰的眼神似乎幽深难测。
“无缺兄弟,这手套是织出来的吗?我倒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织物。”赵氏细细察看着纹理问。
“是织出来的。只是织法不同。”张丰含糊地答道。
“是谁织的,谁的手这样巧?”赵氏问。她有些疑惑,这些东西由张丰拿来,听他话里的意思又不象是买的,可张丰明明只有兄弟二人,难道说是张丰织的?不可能吧?
“呃,小弟很想说是我姐姐织的。”张丰面色尴尬的说。
赵氏听出了张丰话里的意思,惊讶地张开了嘴。
“蝉娘,不要只顾了说话,晚饭准备好了吗?”郭岱出声制止了赵氏再问下去。
“哦,看我,妾失礼了,无缺兄弟见谅。无缺请坐,我去厨下看看。少陪。”赵氏施礼离去。
张丰拿起袜子:“郭大哥,这是穿在脚上的袜子,冬天穿上暖和些。请不要再提钱不钱的,一些丝线也值不了什么钱,所费的不过是些功夫,小弟这可是请大哥帮忙呢,大哥交流广阔,戴出去时会被许多人看到,若人们觉得新奇问起大哥,郭大哥就是为我作了宣传呢。”张丰索性把这层意思也挑破,省得郭岱心里不舒服,若他收的人不舒服,那她送的人岂不是送的冤枉?难道真指望一点小东西可以收买人心么?谁又比她傻了?其实送礼物的作用就是营造气氛,使大家可以产生应酬的热情。至于大礼相送,就不是送礼而是行贿了。
果然,郭岱听了张丰的话便不再介意,本来他也的确可以不必介意,他有的是机会可以补偿张丰,但那样的话总觉得暂时欠了别人的似的。
“为兄相信会有很多人想买。”郭岱笑了,“可人家要到什么地方去买呢?还是陋居吗?”
“不,小弟不想让人知道这些东西是我织的,你知道,一个男人干这个有点丢人。我想还是找个地方寄卖比较好。只是,也不好一个一个店去问,大哥可否问一下熟识的商家,有哪家愿意寄卖吗?”
“这事并不难,不过,你不是打算找方大哥吗?”
“所以找方大哥,我是觉得军伍中人常在户外,可能更需要这些东西,可是我想过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去军营里叫卖啊,仍然要放在店里才行。郭大哥认为呢?”
“无缺说的是。”
郭岱沉吟片刻之后说:“那么,无缺为何不放在彭家的商铺里卖呢?彭家新开张的瓷器店,生意非常火爆,放在那里寄卖岂不好?”
“也对啊,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可是,如果我托他们来卖,他们会不会说我不务正业?说我拿着他们的红利却没有努力设计新产品啊?”张丰想了想又有些担心。
郭岱看到张丰的样子笑开了:“那你又为什么会不务正业呢?”
“这些手套大多是以前就织好的。再者,我认为只要需要时我能交出所需的作品,我也不必把整天时间都花在那上面。”
“那我问你,所需的样品是多少呢?有没有规定数量?”
“这个,好象没有呢。”张丰有点傻眼。
这时,晚饭摆上来了,因为张丰年纪还小,所以赵氏并未回避,和姹儿一起,四人同席用餐,张丰不好再说这些事,张丰便也不再想它,只说些轻松的话题,以便愉快地用餐。
饭后,又闲谈了一会,郭岱没有再提饭前的话题,也没有问张丰怎么会织手套的,张丰也没有再说起。张丰白天有些着凉,不时打喷嚏,晚上就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郭岱让人带张丰去找方暴,约好晚上叫方暴一起到繁春楼喝酒,便自去太学。
军营里是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但守门军士却很爽快地进去代为通传,不一会功夫方暴就出营来了。张丰说明了来意后,方暴说:“无缺的意思呢?是放在彭家商铺里卖还是另找一家?”
“小弟想还是另找一处寄卖吧。最好还是别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又是什么怪话?”
“免得打翻时一个都剩不下。”
“哈哈哈。即如此,我倒有一个开商铺的朋友,我带你去问问看吧。”
这家商铺坐落在安门大街东侧,紧挨着富贵云集的崇仁里,是一处非常繁华的地段。与旁边装修华丽的店铺相比,这家名叫“扬威”的兵器店就显得不甚起眼,铺子面积很大,里面摆放着各种兵器和盔甲,店里有几个客人正在挑选佩剑,方暴也不跟店伙打招呼,带着张丰直接闯进后堂,还没进门就高声大嗓的叫起来:“樊虎,樊虎,快出来,有生意上门了!”
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与他彪悍的身材不相称的慵懒,慢腾腾地迎出来,懒洋洋地说:“你这穷鬼,又能给我做多少钱的生意?嗓门这么大,想必这次要买贵重点的东西?说吧,看中什么了?”
“嘿嘿,这次你想错了。方某这次来是想卖点东西的,好东西。”
“拿出来看看。”樊虎把他们带进屋来,不太热心的样子。
张丰打开背包,把手套和袜子各拿出两双,整齐地放在案几上。樊虎拿起来摸了摸,然后戴在手上,手指屈伸几下,又拿起实袜子看。“这是穿在脚上的袜子。”张丰说明用途。
樊虎没看张丰,旁若无人地脱下靴子,手伸进袍子内解下足衣的带子,把足衣扯下来,穿上袜子,站起身走了几步,这才抬眼看方暴:“是点好东西,你打算卖多少钱?”
“无缺,你跟他说。”方暴大咧咧地坐在那儿自顾喝茶,好象根本就不在乎樊虎怎么反应。
“我想在贵店寄卖,您看成吗?”
“寄卖?那多麻烦,也赚不到什么钱,不行。”樊虎断然拒绝。
“有什么麻烦,店开在那里,多摆样东西少摆样东西有什么不一样?还能多招些客人呢,不要啰嗦,快收下吧!”方暴不客气地对樊虎说。
樊虎睨了方暴一眼:“我跟你这只蛮牛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然这样,订一个价格,一双手套袜子我固定收取若干钱,你卖到什么价钱我不管,算是批发给你。你看如何?”
“你要什么价?”
“三两银子一双。”
“这个价根本就买不出去,你看我会倒贴吗?”樊虎语带嘲讽。
“如果你这样想,我们还是寄卖如何?每买出两双我付给你半两银。”
“你真的有把握能卖到三两的高价吗?何不把价格订低一点,多卖点也是一样的。”
“这不是一件可以薄利多销的生意,我只有这么多货。”
“这么说来我就更加无利可图。”
“樊掌柜,所谓物以稀为贵,反正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何妨开出十两一双的天价试试看?反正即便卖不出去,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算你会说。东西留下吧。”樊虎面无表情地看了张丰一会说。
张丰把东西全部倒出来后,先挑出大中小三套袜子手套放回背包,才清点数目。樊虎没看张丰清点货物,却把目光盯在了背包上。
“这个包袱你出个价。”樊虎等张丰清点完,说出数目之后,向张丰道。
“不,这个背包是非卖品。你要想买也可以,但我要把它当作设计图卖给你,而不是当作背包。”张丰笑得狡黠。
“这明明只是个包袱罢了。”樊虎不屑地说。
“但拆开就是设计图了。你买吗?”
“你又想卖多少钱?”
“三百两。”
“方暴!你这是从哪认识的这么个黑心的孩子?”
“哈哈,你的棺材脸挂不住了吧?”
“那就拿着你的‘背包’走人吧!”樊虎怒冲冲地说。这样子总算对得起他的名字了。
张丰被人吼得有些讪然,不过她可没胆以牙还牙地吼回去。来到古代后,她似乎总是受到这种待遇,上辈子她可没这么倒霉过,不禁暗叹一口气。
调整了一下情绪,张丰平静地说:“那就告辞了。呃,樊掌柜可否写张契约给我?”
樊虎一声不响地写了契约,签上名字,张丰签上自己的名字后,请方暴作见证人,方暴也签上自己的名字。
“方大哥,我们走吧。”
“把你的‘背包’留下,三百两银子给你,我买了。”樊虎从一个箱子里叮叮当当丢出一堆银子来堆在桌上。
“哦,给你。”张丰掏出包里的东西塞给方暴:“这个给你和嫂夫人。”说罢又看向樊虎:“我还是很多别的式样,你有没有兴趣?”
“你拿来我看看再说。”
张丰和樊虎可能互相不喜欢的关系,几乎没用什么尊称,一直你你我我的。
“在这里。”张丰含笑指着自己脑袋说。
“那就劈开让我看看。”
张丰被他冷冷的眼神和森然的口气吓一跳,下意识地躲向方暴身后。
樊虎哈哈大笑。
第十章 冬夜
出了兵器店,张丰心里有些后悔,她觉得这件事做得有些草率,又不是毫无选择的余地,干嘛要跟一个那么危险的人打交道?何况放在兵器店里卖手套,根本就不对路数,能不能卖出去还真不好说。更让她担心的是惹上麻烦怎么办,那个樊虎绝对是个不好惹的人。
“方大哥,那个樊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樊家人。”方暴的回答很有意思。
“当然了,他姓樊嘛……听方大哥的意思,樊家很了不起了?”
“却不是有多么了不起,樊家人的性子暴是有名的,无缺兄弟没听说过樊家的事吗?”
“没有。方大哥讲给小弟听听?”
“二十多年前,主上即位之初就重用已故丞相王猛,升平五年,更是连续升了王猛五次官,年仅三十六岁就做到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司隶校尉,真是权倾内外,皇亲国戚和元老旧臣们当然就很不服气,但王相是主上跟前的红人,别人也只是在暗中不满,不敢过于为难,唯有姑藏候樊世屡次当众侮辱王猛,说,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地帮助陛下打天下,你什么功劳都没有,凭什么专管大事,这不等于我们种庄稼你白拣粮食吗。王相却说,不光是你种我收,我还要让你做好饭端给我吃呢。”
“呀,这个王相真是个猛人!”张丰听得心动神摇忍不住插口道。
“是啊,他不只是说话猛,行事也很猛,有很长一段时间,王相所过之处盗贼闻风逃匿,境内真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么强?”
“就是这么‘强’,不止对盗贼,对不法权贵,王相一样毫不手软,曾经先斩后奏杀了皇太后的弟弟强德,紧接着又连续铲除二十多个横行不法的权贵,一时间百僚震肃,豪强屏气,令行禁止。就象无缺说的,王景略确实是个‘猛人’啊。”方暴眼中闪动着敬仰和向往。
“后来呢?后来王猛和樊世怎样了?”
“王相的话惹怒了樊世,樊世当场跳着脚大骂王相,说不杀王猛誓不为人。后来又多次与王相冲突,有一次竟然在朝堂之上对王相拳脚相加,被人拉开后又秽言相骂,主上大怒,当即命人斩下樊世的首级。樊氏家族虽然没被诛连,却从此鼎盛不再。”方暴笑了笑又说:“就算这样,樊家人的脾气还是没改,仍然暴躁不减。”
“唉,不得不说这樊家也很猛。方大哥,那个樊虎,他是个好人吧?”
“你不用担心,樊虎他就是面相恶,并不是坏人,也没做过坑害人的事,你不必怕他。”
“方大哥,你跟他很熟吧?”
“很熟。”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些手套袜子是我提供的,方大哥可否帮我说一下?”
“行。”方暴也不问原因。
“谢谢方大哥。”
“客气什么。快到晌午了,到我家去吃中饭吧。”方暴看了看天色说。
“小弟今天赚了很多钱,不如我请方大哥吃饭吧。”
“无缺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若不是和郭大哥有约,我今天就想回去了,裕儿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那今天就到我家去。上次你送的跳棋和陶器,你嫂子很喜欢,要我谢谢你呢,既然你来了,就让她亲自谢吧。”方暴出来的时候是骑着马的,这会儿不由分说拎起张丰放在马上,带着张丰往家驰去。
方大嫂却是温柔秀丽的女子,与方暴的威猛相映成趣,方暴的儿子只有两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像方暴。回到家的方暴象是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线条似乎都变得柔和了,大噪门里透出的柔情蜜爱让张丰目瞪口呆。
下午,张丰让方暴自去军营,自己到处逛逛,方暴却说不用,已经请过了假,于是就用他的马载着张丰到处逛。张丰和裕儿至今仍穿的是单衣,只在单袍下面穿了用羊毛做絮的棉衣裤,暖和是暖和,可是体面就讲不了了,张丰深知世人都是以貌取人的,古今皆同,所以包装费是免不了的,现在也有钱了,张丰决定买两套好衣服,然而“精品店”里的价格实在是太贵了,她咬了几次牙都没舍得,最后还是买了两套中档的锦缎棉衣。买完衣服,又让方暴载着她去东市找殷诺,她编织用的丝线都是通过殷诺订制的,她的所需比较特殊,用量又不多,她自己去订购时,商家们都不太理她,若非殷诺帮忙,光是线的问题就够她为难了,张丰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其实有点想他,既已来了长安,即使不为拿线,她也要看望他的。方暴是个实在人,很喜欢交朋友,对于尊卑贵贱看得并不重,见殷诺性格豪爽,谈吐不凡,便邀请他一起去繁春楼赴郭岱之约。郭岱约方暴原是为了张丰的事,见事情已经解决,便不再操心,三个男人尽情喝酒谈天,高谈阔论,张丰为了保护她聪明的脑袋不受损伤,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黄酒,她也没怎么参与他们的谈话,只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说。
晚上,张丰仍然宿在郭家,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张丰动身回清溪谷。走到半路时,天上下起了雪,因为动身较晚,张丰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就快到家了,张丰想着干燥的窑洞,暖和的羊毛被和热腾腾的笋片炖肉,酸软的双腿也有劲起来,离着窑洞还有十几步远呢就开始喊:“裕儿,我回来了!”
张丰爬到窑洞口时,门打开了,裕儿迎着张丰说:“姐,你回来了。”
张丰听裕儿话说得有气无力,顿时抛开到家的喜悦和旅途的劳累,把裕儿拉到门边光亮处,见他神情萎靡,不禁担心地问:“裕儿,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没事,就是感染点风寒。姐,你累了吧?快进来坐下歇歇。”裕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宽慰张丰。
张丰不理他的说话,用额头去触裕儿的额头,刚挨上就吃了一惊,裕儿的额头很烫,他在发高烧。张丰忙让裕儿躺下,口里问道:“我不在时你都做了什么?怎么会病的?”
张丰从裕儿的口中问出,原来昨天下午裕儿和四儿带着狗去山上撵兔子,回来后不耐烦烧水,就用冷水擦了身,夜里裕儿就开始觉得不舒服,却也没有在意,以前他和张丰感冒时,都是照着张丰的办法喝两碗姜汤,再好好地睡一、两天就会好了,所以只是躺在屋里安睡,不料越来越难受,他既没胃口吃,也没力气做,竟是饿了一天。张丰听了,心疼的什么似乎,生气地问:“四儿呢?我不是叫他陪你吗,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躺在家里?”
“他要做事的,晚上会来陪我。四儿早上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我不舒服,姐你不要怪他。”裕儿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了,你好好躺着,姐去做饭。”张丰看到裕儿虚弱的样子,不忍心他再多说话,赶紧下去厨房里做饭,裕儿还饿着呢。
张丰快手快脚地生着火,在灶里填进两根硬柴烧着,然后拔了几根养在瓦盆里的葱,洗净葱根,再砸了几颗山核桃,切一大块姜,翻出茶叶,一起加进锅里,煮了一锅姜汤。她把姜汤端给裕儿喝,自已也喝了一碗,然后又煮了一锅腊肉粥,煮粥的同时把汤罐吊在灶门口,粥煮好时水也开了。张丰用热布巾敷在裕儿的额头上,一边喂裕儿吃粥,一边焦急地等四儿来。
喂裕儿吃了一碗粥之后,张丰又把盛稀饭、开水、姜汤的陶罐都用被子捂起来保温,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粥来吃,正吃着,四儿来了,张丰一边急急地吃粥,一边嘱咐四儿要做的事,临了再次郑重拜托,抹了一把嘴角,亲了亲裕儿的脸颊,匆匆走出窑洞。
她一直和裕儿住在山里,并不常和别人打交道,因此并不知道要到哪儿才能请到大夫,第一个想到的是到郭家求助,她想郭家也算大户人家了,应该会有家庭医生吧?
敲开郭家的门,张丰表示要见他们家的郎主,可是家仆却说,郎主访友未归。
“那么,你们家小郎可在?”张丰急急问道。
“小郎在家。”家仆道。
“请代为通报,说张无缺有急事找他。”
“这么晚了,他来这儿有什么事呢?”郭启暗想,“哼,你总算求到我头上了,让你平日神气活现地出尽风头,今天我决不让你好过。”。接到家仆的通报后,郭启并没有让人请张丰进去,好容易有了为难张丰的机会,他故意慢悠悠地踱到大门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焦急地徘徊在门外的张丰。
张丰看到郭启出来,忙迎上去说:“启公子,我弟弟裕儿病了,你家有大夫吗?请他为裕儿诊治一下好吗?”
这个家伙是在说什么呀,郭启想,谁家会专门养个大夫在家里住着!这个什么都不懂,连称呼都弄不清的家伙,凭什么能得到父亲的喜爱!
郭启没好气地说:“我们郭家可养不起一个大夫,你找错地方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不妨好心告诉你,要请大夫最近的地方就是京城。”
“那么,可否请你派人到京城替我请个大夫来?费用我来出,只需你派个得力的人可以很快把大夫请来,行不行?”张丰肯求道。
“不行!”郭启黑着脸断然拒绝。
你个穷鬼,居然和我提钱,你钱很多吗?!郭启气愤地想。虽然很气,但毕竟裕儿病了,张丰来求他他也不会真的袖手不管,可现在派人去能有什么用,根本进不了城,这个笨蛋好象根本没想到似的,居然还以为只要出钱就会有人去挨冻。
郭启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张丰无法,只好转身走开。
“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
看着张丰焦急而绝望的神情,郭启到底不忍心,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那就谢谢你了。”张丰漠然说道,头也不回走了。她以为郭启在敷衍她,况且她也等不了明天,裕儿烧得那么厉害,如果不尽快退烧,万一引发肺炎或脑膜炎,就会有生命危险。裕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儿子,实际上更多的时候她是把裕儿当作儿子来养育的,她决不能失去他。
张丰辨别了一下方向,快步走着,虽然雪已经覆盖了路面,原野一片雪白,好在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谅来不会迷路,来到这里后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她原本退化了的方向感已经自动恢复了。焦虑和担忧使她忘记了疲劳,也忘记了害怕,她的心不断地催促着她的脚:“快,快,再快点。”她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到达了长安北城门,然而她却只能绝望地站在城外,——城门紧闭,她被阻于城外,她进不了城!
她的许多认识还停留在前世,在她的认识中城市是开放的,它就在哪儿,只有家门才是关的。来到古代这么久,她不是没见到城市的城墙和城门,可她还从未有过受阻的经验,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城门在夜晚是要关闭的。可她不能这样等着,于是用力地拍城门,大声地叫着:“开门,开门!我要进城!有人生病了,我要去请大夫!请让我进去!”她一遍一遍地喊着,不知是守门士卒睡着了,还是她的力气太小,声音太微弱以至发出的声响被淹没在风雪中没有人听到,反正没有任何人理会她。渐渐地,早已体力透支的她倒在城门边。
尹远一夜急驰,终于在黎明前赶回长安,他是一名羽林郎,是皇帝陛下的近卫,今天早晨他必须去军营应卯,这并不说军队的纪律有多少严明,实际上,羽林郎都是从富家子弟中选出的武艺高强的年轻人,他们是不惯约束的,迟到早退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但今天他却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才连夜赶回。两天前,他接到秘密传信,到城外会见了从战场上逃回来的他父亲的侍从,得知围攻三阿的秦军被谢玄打败,秦军不但没有攻下三阿,连之前占领的盱眙和淮阴也相继失守,秦军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已经一败涂地,侍卫从战场上一路逃回,是想赶在将军被俘的消息传到京师之前,通知尹远早做准备。战败的消息已经传了到京师,那么父亲被俘的事情不久也将被证实,他必须对家人作出安排,否则,等着他们的是全家沦为奴隶的命运。昨天,他以访亲的名义安排母亲和小弟出逃,送他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匿之后,为了不使人生疑,他连夜赶了回来。尹府里还有很多人,但他不能帮助他们逃走,甚至连提示都不能,否则上百口人惊惶失措地乱起来,谁也瞒不了。为了让母亲和小弟平安,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其他人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城门还没有开,他牵着马走向门边,搜索着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忽然发现紧依城门的角落处有一堆可疑的突起,用脚踢了一下,却露出一片袍角,“是个人。”他想,“不知死了没有。”
尹远拂开雪层,就着雪的反光,看到一个面目俊美的少年紧闭双眼,身子蜷成一团,尹远把手指探向他的鼻端,冰凉的手指感到一丝微温的气息,“还活着。”
“醒一醒,快醒一醒。”尹远摇晃着少年的身体。摇了阵见少年始终没有反应,尹远拍净他身上的积雪,把这个与他弟弟差不多大小的少年搂进自己怀中,用披风把两人裹紧,背靠着城门,静等城门开启。
不久,城门打开,尹远抱起少年跃上马背,向城中的家急驰而去。
张丰悠悠醒转。睁开酸涩的眼皮,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裕儿……对了!要请医生!”脑筋一开始转动,她立刻记起自己使命,急忙下床就往外走,暂时她不想知道谁救了她,也不想知道这是哪里,她一定要先请到医生,裕儿正等着她请回医生救命呢。然而她心里虽急,身体却不愿配合,勉强走到门边,腿已经软得迈不动步子,只能软软地倚门倒地。
这时,走来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看到张丰跌坐在门边,女孩忙过来扶起她:
“小郎怎么起来了?你身子还很虚,就不要乱跑了,快躺下来让郎中看看吧。”
郎中把了脉,走到桌边写下药方,嘱张丰好好静养,然后便起身要走,张丰急了,用尽所有力气下床赶到大夫身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别走,请别走,请您出趟诊,我弟弟病了,我进城是为了给他请大夫的。请你跟我去看看裕儿。”张丰急切地央求道。
那郎中被张丰扯住衣袖不放,只好停下来听她说,病人亲属的急切情状他见得多了,因此也不以为意,从容地说:“小郎无需着急,令弟在哪儿,老夫一并看看就是。”
“他不在这儿,在郭家坪,请您跟我去出趟诊,您说诊金多少我都照付,只求您现在就跟我去,请跟我去,我们现在就走。”
“你少安毋躁,就是要去,我也要带上一些药材,不然我去诊下脉,开个方子,你要到哪里去抓药?你还是先说说令弟的病情吧,我也好心里有个数。”老头儿用力抽出自已的衣袖,他被张丰这么扯着不放也有些发急。
张丰也是急得乱了方寸,所以行事有点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了,听了大夫话,她慢慢冷静下来,详细地向大夫讲述裕儿生病的原因,症状,生病的时间,自己采取了什么措施等。大夫听完答应回家拿上药材后就去出诊,张丰执意同去,但老头儿说:
“你的身体眼下不能再奔波劳累,否则,治好了令弟,只怕你的命反要搭进去。你要是相信老夫,就安心在此养病,不相信我就另请高明吧。”坚决不准。
张丰虽然不放心,但想想现在自己也病着,就是回去也于事无补,还是要想一个周全的办法出来才好,便不再坚持,只是详细地向大夫说明路径。
经过这一阵扰攘,原本就虚弱的张丰更加虚弱,但她却不让自己就此昏睡过去,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想,但首先,还是了解一下自己身处何地吧。
“姐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救了我?”张丰向那个带着大夫来之后一直站在一旁插不上嘴的女孩问。
“这里是游击尹将军府上,是我家二郎救你回来的。”女孩和气地说。
“那你们家二郎呢,我要谢谢他。”
“我家二郎是羽林郎,他去军营了。你身子虚,还是到床上躺着吧,我已经让人去煎药了,你先睡一会,等药煎好了,我再叫你。”说着扶张丰躺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后就掩门走了出去。
“既然我不能回去,最好让裕儿坐大夫的马车来长安,可是如果裕儿的病情很重,也同样不能再受风寒和颠簸,如果他一个人在山里,谁来照顾他呢,我得回去才行……”张丰努力想着,竭力想要保持清醒,可仍然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模糊记得中间被叫起来喝了一碗药,就连苦不苦都不记得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张丰看到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坐在床边正看着她,刚刚醒来,神思还在恍惚中,于是她就呆呆地盯着那个少年的脸,直到那少年挑眉一笑,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习惯性地说:“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少年问道。
“我叫张丰,姑臧人氏,现在磨子山的清溪谷安身。是公子救了我吧?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叫尹远。听说你是进城请大夫的,今天早晨你在城门外等了很久吧?”
“是。”
“你不知道来早了进不去吗?”尹远不解地问。
“我急忘了。”张丰惭愧地说。
“呵呵,”尹远轻笑道:“你这一忘差点把命丢了,下次要长点记性了。”
“谢谢尹公子关照。公子救命之恩,容当后报。”张丰垂首抱拳道。
“不必客气。既然遇到了,怎能见死不救。张郎,在长安你有亲朋吗?”尹远问。
“我认识禁军的方暴,还有太学的郭岱。”好象有赶人的意思啊,张丰想。
果不其然。
“明天我派人送你去,你想去谁家?”
说实话,他跟郭岱和方暴虽然也算相熟,但拖着病躯去投靠,怎么说都太过份了,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她倒宁愿打扰她的救命恩人,无奈人家不肯让她打扰。
“明天我要回家,请替我雇一辆车好吗?”
是的,裕儿还在家里病着,既然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她就必须回去。
“你病得不轻,似乎不宜远行。”
“没问题,我感觉已经好多了。”
“也好。那你歇着吧。”尹远说完起身走了。
尹远走后,张丰接着思考眼前的难题。现在是两个人分开两处,且都病着,需要至少两个人照顾,就算张丰回去,也还是需要一个人做饭煎药,——那么现在需要的就是人,他们没有亲人,所以需要一个仆人。这样说来事情就不难办了,买一两个仆人的钱现在对她来说还不算什么。那么一事不烦二主,这事还请尹远帮忙好了。
当女仆端来晚饭的时候,张丰请她向尹远转达自己的请求。尹远很快再次来到张丰的床边,表示可以让张丰在自己府上挑一个人买去,张丰要了那个从醒来后一直悉心照顾自己的女孩。
刘大夫受张丰之托,颠簸半天来到郭家坪,向村人问明路径后,带着童儿弃车在布满积雪的山路上步行了三里,终于找到张丰的窑洞,然而他却没有看到他的病人,只见窑门紧锁,山谷寂然无声,他让童儿在下面叫了几声,又爬上窑洞口敲了一阵门,确定无人后,悻悻然离去。
尹远站在床边,看着发烧睡得昏昏沉沉的张丰,心中犹豫不决。他病得这么重,实在不宜再在大冷天里长途颠簸,可是把他留在府上却很有可能害了他,尹府时刻面临被抄没的命运,到时他难免被殃及。为今之计只有让人传信给方、郭二人,希望他们中有人会接走他。拿定主意后,他唤来家仆交待他去方家和郭家传信。
尹远正要让人去叫管家,却见管家走来说:“二郎,刘大夫家来人传话,说是有口信给张郎,郭府的郎主托刘先生告诉张郎,他兄弟。”
当天张丰被郭岱接到家中,安置在一座小院落里养病,有来自郭家坪的仆人捎来口信,说裕儿现在郭府,病情已无大碍,请他放心。本来张丰以为很快就能回家了,不料却病体缠绵,半个月了仍不见好,为免张丰牵挂,裕儿病愈之后也被接来陪伴张丰。
张丰生病期间方暴来看过她几次,彭奕起初来过两次,后来便不再来,听郭岱和方暴说,彭奕的父亲打了败仗,只身逃回京城,皇帝大怒,把他关进了大牢。
郭岱每天都会来看看张丰,跟她说一会儿京城趣闻,态度非常亲切友爱,一点不见烦厌。然而张丰始终无法心安理得地住在别人家里,本想回到山里去住,然而病体未愈,住在山里实在不方便就诊,也不方便抓药,再考虑到裕儿和她也应该继续接受教育,不能总住在山里,张丰产生了买房的念头。所以方暴再次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托方暴替她找一住宅子。
“不必太大,精巧雅致就好。”张丰说。
“行,我帮你问问。”方暴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我只有不足一千两银子可用,太好的宅子我可买不起,方大哥也就不必费心看。”张丰笑道。
“我明白了,无缺的意思就是又要好,又要便宜,这确实有点不好办。”方暴也开玩笑地说。
“当然,谁不喜欢物美价廉呢?”
方暴的办事效率真不是盖的,仅过了几天,他就兴致勃勃地来跟张丰说已经找到了一处宅子,原本是一位惧内的富商金屋藏娇之所,不久前被他的夫人发现,卖掉了小老婆,房子也正在出售,方暴找到西市的税官出面帮忙谈价钱,以八百两的低价拿到了那所宅院的房契。
“那处宅子精巧雅致,物美价廉,完全符合贤弟你的要求,简直就是特地为你建的。”方暴大笑着说。
“那要多亏方大哥,不然我的房子还不知姓了谁的姓呢。改天我一定要请方大哥喝酒,替我的房子好好谢谢方大哥。”张丰喜悦地说。
“这又是什么怪话,我替你找了个好房子,不是该你谢我吗?怎么让房子谢我?”方暴有趣地问。他这个无缺兄弟总是怪话连篇,偏偏又总能言之成理,常常逗得人开怀大笑,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更难得的是即使在病中,也很少见他意志消沉,每次来看他的时候,总让人忘记他是个病人。
“我是应该谢谢你,但我们是这么好的兄弟,说谢字岂不见外了?至于房子,是确实应该谢你的,它是那样精雅的一处地方,却被人作了那么不堪的用处,犹如一个美丽的佳人,委身于一个无良的浪子,——直说了吧,就好象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今是你解救了它,把这朵鲜花从牛粪里拔出来,插进了一只精雅的花瓶里,你说,它该不该谢谢你?”
“哈哈哈,哈哈哈……”
张丰还没说完,方暴已经不可抑止地大笑出声,待笑完之后,却说道:“我怎么听着自己没干什么好事似的?”
“那么你又干了什么坏事不成?说什么话呢这么好笑?远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郭岱走进门来问道。
方暴把刚才张丰的话给郭岱听,郭岱笑着说:“你确是做了件好事。”
“可郭大哥你想啊,把一朵插在牛粪里的鲜花拔出来,这事怎么想都叫人恶心,按说我做了一件雅事,怎么一点高雅的感觉都找不到呢?”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
“由此可知,无缺你确实是个不学无术之徒。”方暴不满地说。
“小弟是啊。”张丰爽快地认帐。
又说笑了一阵,张丰向郭岱提出近几天要搬离郭府之事,郭岱挽留了几句,见张丰态度坚决,便同意择日让人送张丰去新宅子。
第十一章 有房
彭家陶瓷店的生意仍旧火爆,所以也并不向张丰催要新设计。张丰的身体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将养已基本恢复了,前日也去了一次彭家。彭家现在是一片愁云惨雾,彭家几兄弟到时处请托朝中官员替彭将军说情,然而苻坚对于彭超和俱难如此惨败非常震怒,没人敢在此时为他们求情。
另外张丰还听说尹远的父亲游击将军尹明投降了晋军,依律尹家的家产将会全部被抄没,尹府上下将沦为奴婢。听到这个消息后,张丰托郭岱和方暴打听尹远的下落,却久久得不到回音。
张丰带着郭府赞助的人手打扫傲雪园——她新买的宅第。傲雪园有三座院落,左院叫“松风”,院人遍植松树,此外一片平坦别无点缀,虽稍嫌单调,但坦坦荡荡,毫无雕饰,倒有些大道无痕的意思了,置身此院,顿有心胸开阔之感,张丰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但她觉得还是给裕儿住比较好,有助于培养他的男子汉气质。右边是“竹风”院,内有绿竹猗猗,山石流水,清雅而宁静。在主屋之后,是一重内院,叫做”梅风”,内中有一片梅林,此时正在雪中含苞欲放,除梅树外,院内尚有桃树、杏树、梨树以及数处花圃,一方荷池,可以想见一定是花期四时不断,其中屋宇亭榭也都异常精巧,可想而知一定是那位被藏的美人起居之所。一个沦落为黑市情妇的女人,住在这处喻示高洁的傲雪园似乎有些讽刺,不知这位美人会不会感慨伤怀。
郭岱为张丰择定的搬迁日终于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大吉,诸事皆宜。
为了庆祝乔迁之喜,主要还是为了答谢几位朋友悉心照拂和慷慨相助,张丰精心烹制出一桌丰盛的菜肴,买了几坛好酒,宴请郭岱和方暴,以及殷诺、秦简和桑田,难得的是彭奕也来了,为了热闹,张丰还特地请了郭启、桑希和秦简的公子秦咏。席开两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张丰当然是算大人的。冬季没有新鲜蔬菜,所以席上多是各种肉类配着干菜做出的菜色,许是烹饪方法有些不同,也或者是出于客气,反正客人们个个吃的赞不绝口,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气氛非常之好。有人便提出行酒令,先是行诗令,规定诗中必有某字,或第几个字是某字,几轮下来,方暴肚子里的那几首诗就见底了,更何况还有一些记得的句子又被人抢先说出来,兼有字的限制,叫他搜索枯肠也不免输酒,喝酒他是不怕的,可输酒又不同,不关酒量的事,输不起的是面子,因此就嚷着要换个酒令。张丰这时也好不到哪去,两晋之前的诗她记得的也不比方暴多,情急之下不免扯出两句后世的诗句来,别人问起出处,又只好说是自己临时所做,虽因此赢得满席赞誉,暗地里却是苦不堪言,所以方暴提出换酒令时,张丰立即热情附和。方暴提议投壶,无奈张丰这里没有玩投壶游戏的工具,且有人说大冷天的还是围席而坐更暖和适意,就是有,也不耐烦起身布置,张丰便提议“击鼓传花”,讲明了规则,大家认为这个令热闹有趣,就都同意了。张丰拿了一块巾帕充作花,让春红拿一根木棍背对众人敲击几案,“鼓”停时,巾帕在谁手上,谁表演节目,这个热闹的游戏也吸引了另一桌的小孩,他们不时看向这边,秦希干脆离席站到这一边桌旁观看,此时大家也差不多吃饱了,张丰于是提议两桌合并,大人小孩一起玩,因为全是相熟的朋友,并无外人,大人们也就暂时抛开大小尊卑同意了。
第一次“鼓”停,巾帕传到郭岱手上,郭岱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管箫来,悠幽地吹奏一曲,赢得了一片赞美之声。随着鼓声起落,每个人都被点了不止一次名,方暴打了一趟拳,郭启舞了一套剑,彭奕唱了一首歌,秦简据说琴弹得很好,只可惜张丰这儿也没有琴,他便借了郭岱的箫,也吹了一只曲子,桑希自己说会射箭,今天当然也无法表演,就学了几声鸟叫。其他的人也或文或武,各展长才,张丰身为主人,更有活跃气氛的责任,就讲了一个笑话。傲雪园的正厅内一时间笑语不断,其乐融融。至晚,客人们尽兴而归。
梅风院在傲雪园的最深处,比其它两院更为隐蔽,所以张丰住进了此处,春红陪裕儿住在松风院。安顿下来后,张丰聘请殷诺担任她和裕儿的老师,殷诺也搬进了松风院和裕儿住在一起。其实独自一人住在偌大的地方,张丰夜里也很害怕,但因为怕被别人拆穿身份,所以即使殷诺搬来之后,她也没有让春红过来陪她住。
殷诺的学识很渊博,文学、军事、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甚至连笛子也吹得不错,于是他就成了张丰和裕儿的全科老师。张丰对吹笛很有兴趣,每天早晨跟殷诺学半个小时吹笛,上午听讲书时,张丰有时会以殷诺和裕儿为模特边听讲边画画,她的速写经过前段时间在陶器上作画的训练,现在已经画得很不错了。想起当初兴起画画热情的原因,张丰不禁微笑了。张丰前世看得遍数最多的两本书,一本是《红楼梦》,从小到大看过有差不多十遍,连电视剧也看了两三遍,电视插曲更是唱得烂熟,连那段戏中戏的《牡丹亭》也能学得似模似样的。另一本就是《简。爱》,在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六年间,看了有四、五遍,其中简和罗切斯特在海一村的小径上的初遇,和在桑恩费尔德府起居室的第一次正式相见这两节读了更多遍,起居室会面那一场,有对于简的画作的大段描写,那些生动的描写就是促使张丰学画的原因,她曾经非常渴望可以像简那样用画笔表达自己内心奇异绚丽的想象,于是在高考落榜之后就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画画上,不过她没有报美术班,从小到大她也没有上过任何补习班,她家并不富有,更何况高考落榜已经够惭愧了,哪还有脸再向父母伸手要钱,她就是买本书自己瞎画,所以尽管多年来一直都在断断续续的画,却一直都画不好。现在仍然没有老师指点她,但她却有了一种融会贯通的感觉,一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流畅,这让她感到很痛快。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用尽全力也只能处身中游的笨女孩了,她现在是那种令人羡慕的边玩边学也能考第一的天才了——好得意呀!
下午,张丰一般就不参加学习了,现在她又恢复了编织的工作,这可是她的重要财源,而她已经有一个多月都不曾动手了。虽然郭岱和方暴夫妇都知道那些手套袜子是张丰织的,但张丰却绝不肯让他们看到自己干活的样子,不仅如此,张丰并且不肯在外人面前下厨做饭,以免别人怀疑她的性别。现在,张丰每天下午通常是一边编织,一边回想前世的知识,并随手把想到的内容写下来,因为她知道时间越长,记得的东西就会越少,而她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学习这些知识了,必须及早记录下来,以便以后用得着的时候查找。开始的时候,她几乎要用所有的时间来记录,根本织不了几针,但几天之后想的时间就越来越长,记录的时间越来越短,当她几乎想不起什么新的内容之后,她便着手把笔记分门别类整理好,装订成册,然后收藏在隐秘的地方。
进入腊月之后,就开始有了过年的气氛,元旦日(春节)之前,还有腊日、祭灶日和除夕等一连串的节日,第一个就是“腊日”,冬至过后的第三个戌日叫腊日,是祭祀诸神的日子,在殷诺的指导下,张丰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过节日。殷诺现在已不仅是他们的老师,简直快成了他们的家长了,他不厌其烦地教他们节庆礼俗,教他们如何迎来送往,向他们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完全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子侄。张丰向他请教各种习俗,跟着他学习各种礼仪,了解一些仪式的程序,也知道了什么是肃拜礼、揖礼、拱手礼、稽首、顿首,以及这些礼节适用的场合。张丰现在已经颇有些彬彬有礼的样子了。
张丰在众多的节日中认真地学习、实践着各种礼仪,并且乐在其中,她饶有兴趣地学习“君子六艺”,她觉得古代的娱乐活动一点都不贫乏,反而是丰富多彩的和优雅的,她简直迷上了这种生活,几乎忘记了她的赚钱大计。
桑希和秦咏成了傲雪园的常客,张丰的谦虚好学不耻下问,以及层出不穷的新花样,赢得了桑希和秦咏的友谊,秦咏是文质彬彬的,即使熟识之后也仍然谨守礼节,桑希就不同了,他完全就是熟不拘礼,每次来都直闯梅风院,使得张丰很头痛。郭启仍在乡下,偶然见面也还是冷冷的,张丰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他了。
正旦之后,接下来是初五立春节,初七的人日节,初八的谷日节,初九的天日节,初十的地日节,十五的上元节,二十的天穿节,廿五的填仓节,以及三十的晦日,正月里的节日多得过分,几乎天天都在过节,虽然说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可是天天过节总也有烦的时候,正月过完的时候,张丰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过完了年,各种生意都恢复了经营,张丰开始考虑新一年的发财项目。年前,张丰从瓷器行的经营中分得了丰厚的利润,短短三个月就为张丰带来六百两的收入,樊虎那儿,那个猛人真的标出十两银子一双手套的天价,不仅卖出去了,居然有没买到手的人出言威胁,扬言如果樊虎不给他弄来货就砸烂他的铺子,但樊虎并没有为此向张丰催货,张丰有货送来他就卖,没货管谁都得等着。所以张丰觉得这家伙可靠极了,便有意与他进行进一步的合作。天气将渐渐暖起来,张丰不再织手套和袜子了,她开始试验防雨材料:把桐油刷在布料上,晾干,然后浇水,看看漏不漏。气味比较难闻,但是不漏。张丰用这种布料做了两件雨披,一大一小两个背包,请了方暴一起去见樊虎,——张丰还是有些怕这个喜怒无常的人。
这次张丰不想卖个几百两银子了事,所以她先简单说了一下产品的性能和作用,问樊虎有没有兴趣,而没有把东西拿出来。
“上一次我从你那里高价买的背包连本钱都没赚回来,这回你连东西都没给我看一眼,就想从我这里拿钱,你认为我会同意吗?”听了张丰的话,樊虎嘴角咧出一抹讥讽的笑,问道。
“怎么会呢?对于单身旅行的人来讲,背包是非常方便实用的东西,应该很好卖才是。”张丰也是个商场上的菜鸟,并不知道樊虎是在用欲擒故纵的手法诓骗她,听了樊虎的话,皱了皱眉头说。
“以前没有这个背包人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花一笔钱呢?”樊虎淡淡的说。
张丰很失望,来之前她对这次合作很有信心,没想到她那世人人不可缺少的用具,在古代居然没有市场,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放弃,另想赚钱的招数了。因此,张丰只是象征性的追问一句:
“这么说没有合作的可能了?”
“合作就意味着要大批量的制作,你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人会买。不过我个人对你说的东西很有兴趣,我可以买下来自己用。”
张丰笑了,她忽然反应过来。“不,我也不过做了两件而已,我还是留给自己用好了。”张丰带笑地看着樊虎的眼睛,慢慢说。
“我会出个好价钱,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樊虎的语气仍旧是淡然的,可是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呢?我相信没有这些东西你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何必花些冤枉钱?看你这么有兴趣,我很有可能会狮子大开口的。”张丰认真的说。
“我樊某是缺钱的人吗?我对自己一向很大方,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在乎多花钱。说吧,你想要多少?”樊虎换上了粗豪的面孔,很恶少地说。
“也许和樊少你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呢。”张丰闲闲地说道。
方暴在一旁看戏似的看他们两人斗法,却一句话都不说,无意偏帮任何人。
“方暴,‘樊少’是什么意思?”樊虎有些绷不住了,但又不甘示弱,便撇开张丰同方暴说话,企图以无理的态度激怒张丰,这孩子的镇定让他很不爽。
“少,就是大少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辈。”方暴嗬嗬嗬地笑着对樊虎解说“少”的意思。
“张大少,你这算什么意思?”樊虎威胁地对张丰眯起了眼睛。
“樊掌柜,您误会了。大少爷当然是尊称,方大哥是在开笑呢。”张丰略为紧张地解释道。
“嗯,听起来也是比较像尊称。既然如此,我就不计较了。说说你的条件吧。”樊虎收起了他的利爪,重又恢复到懒洋洋的状态,并不经意地重拾关键话题,就好象他从来没有耍过花招,张丰也没有针锋相对,除了关于大少爷的讨论,谁都没有说过废话一般。张丰对他的变脸技术非常佩服,当下也若无其事地进入话题。
“我要两成利润。”
“除了把样品给我,你还干什么?”
“我提供了材料制作技术,产品图样设计,这样还不够吗?”张丰尽责尽力尽其可能地把自己的东西说得更有价值。
“不够。”樊虎干脆地说。
“那么这再提供一条可供参考的销售渠道如何?”
“你可以说说看,让我看看有没有参考价值,值不值你开出的价码。”
“我认为可以配备给军队。如果能成为军需品,它会给你带来数不清的利润,你觉得呢?”张丰口气里微带蛊惑的说。想到那种可能,张丰的心也热起来。
“当然。可你认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吗?”樊虎眼中的热切一闪而没,随即用不为所动的口气说。
“我也知道这不容易,但却并非不可能。想想看,背包可以非常方便地装下士兵必备的杂物,象药品,绷带,水囊,干粮一应物品,而有了雨衣,在敌人必须停下来避雨的时候,己方却可以继续行军,做到出其不意,这将为战局带来多么大的影响!所以说,要说服朝廷为军队配备雨衣和防雨背包,并不是不可能的。”
“我想有一点你不知道,那就是,如果有需要,没有雨衣士兵也照样要行军。”樊虎微讽道。
“可是,那样的话士兵会生病,战斗力会下降。”张丰辩驳道。
“我看你倒是挺善辩的,不如由你去说服主管官员吧。”樊虎用认真的口气说。
“那怎么行!”张丰急忙反对,“我还是小孩呢,说出的话不具备说服力,这种事还是樊掌柜去说更合适。”
樊虎咧嘴笑了:“是吗?你还是个小孩子,此刻你才想起自己是小孩子。”
“要不这样,我们私下订出赏格,军队中谁订购我们的产品,可以提取一成的利润,这一成我们各出一半,你看可好?”张丰让步。只要能推广到军队,一成半的利润也相当可观。
“好。成交。”樊虎半句废话没有就同意了。他并非不善于讨价还价,但只要达到了预期目标,他不会为了一点小钱破坏自己豪爽的形象,那只会使人防备他,并且以后都得陷在为一点蝇头小利与人争执不休的麻烦中,他要维持一个不计较的好形象,以待更大的生意上门。只要价格合理,其实他也并不指望靠盘剥合作伙伴来获利,张丰已经主动作出让步,他樊虎又怎能让一个小孩看不起呢。
“太好了。为了预祝赚大钱,我们去大吃一顿好了,我请客。”
“哈哈,那有什么好跟你客气的?走吧。”方暴被张丰这么直白的话逗笑了,“无缺兄弟,你现在可是满身铜臭啊!”
“谢谢方大哥,借您吉言,我今年一定会财运亨通的。”张丰才不会自诩清高呢。
“樊掌柜,要不要一起去?”张丰问。
“去啊,有什么好跟你客气的。”樊虎重复方暴的话,难得的面带微笑。
第十二章 花朝
彭超在狱中自尽了。
郭岱去傲雪园接张丰同去彭府吊唁。
张丰换了身素服跟郭岱出门,郭岱落后一步打量张丰:素白的衣袍穿在他身量尚未长成的躯体上,还不能称之为玉树临风,却有一种楚楚的风韵,挺直的背脊使他不高的身材有挺拔之态,他走路时尽管步子迈得很大,不知为何却仍给人袅娜之感。他想,怪不得皇帝会爱慕容冲,原来有些男人真的比女人更惹人遐思。
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怀疑张丰是个女子,也希望他是个女子,然而由他的说话行事来看却又绝无可能,他是那么爽朗,那么肆无忌惮,见解又是那么独特,令人深思回味,这绝不是一个囿于庭院中的女子所能有的。甚至也不是一个普通男子所能有的。所以,他有时真的怀疑他是山精树怪之类的妖物所化,才会如此惑乱人心。这样想着,郭岱不禁转头看向张丰,他看到的是一张沉静的脸,不带丝毫妖媚之气。
到了彭府,在灵堂祭奠之后,他们被引至后堂饮茶,刚坐下不久,郭岱注意到张丰突然身体僵硬,面色发白,不禁关切地问:“无缺,不舒服吗?”
“我,肚子疼。”张丰轻声道。
“我们现在离开。”郭岱说着扶张丰起身,告别后出府坐上郭岱的马车向郭府驶去。
张丰说要回傲雪园,可是郭岱不放心,郭家又比傲雪园近得多,所以郭岱不顾张丰的反对,当下吩咐仆从去请大夫,自己带着张丰回到郭府。一路上,张丰不肯坐凳子,只蜷身跪坐在车厢里,显见得异常痛苦。郭岱伸手揽过张丰,让他趴在自己的腿上,抱住他,心疼地轻抚他纤弱的肩背,恨不能以身相代。
到了家,郭岱要抱张丰进去,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而那位张丰指名道姓要请的郎中,在把过脉之后,说是胃脘不适,只要热敷一下,忌食生冷,不必吃药过一两天就会好,因此连药方都没开,尽管疼痛不减,张丰却似对他的话非常信服,当下谢绝了郭岱的挽留,也不要郭岱送,就搭郎中的车回去了。郭岱到底不放心,张丰走没多久他还是随后赶到了傲雪园。
现在郭岱是张丰最为亲密的朋友。从年前张丰病好之后,郭岱就频繁地带张丰参加诗会,清谈以及节庆活动,介绍他认识许多朋友,并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应酬,大力的向众人推介张丰,他把张丰的诗,歌,画,和张丰的各种奇谈妙论讲给朋友们听,甚至把张丰病中住在他家里时教他的记帐方式也说给人知道,希望张丰的才能会引起地方官长的注意而使张丰可以得到举荐。他做这些当然是出于朋友之谊和爱惜人才,但是,无可否认,在深心中也存在着想使张丰感激他的私念,他想让张丰和其他人都认为郭岱和张丰是一体的,他想让张丰与他的命运紧紧相连。当然,这些私秘的想法,他是连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那不是君子所为。
有一天他状似随意地对张丰说:“记得无缺曾说,对算学颇有心得,我这里有一个算学问题,你看看能否解开。”边说边拿出一张纸递给张丰。
张丰接过来嘴里喃喃地念叨了一会,随后找出一支炭笔来在纸上又是方又是圆一阵乱画后,报出了答案。算学是“礼、乐、射、御有、书、数”六艺之一,郭岱当然也懂一些,可是看来看去却怎么也不明白张丰写的东西,只好问他,张丰就向他解释说,方块和圆圈代表未知之数,把未知当成已知,就可以列出平衡等式,由此算出方和圆代表的未知之数。想他郭岱小时候也是有名的神童,此刻也是年轻有为的才俊,张丰向他解释了半天,他也只听了个似懂非懂,心里还真是有些气闷,不过反过来想却也是可高兴之处,这道题目原是京兆尹的椽史拿给他的,说是向张丰请教,却隐隐有考较之意,如今不管自己看不看得懂吧,毫无疑问张丰是懂的,那么就好事可期了。不过他是不会把这个消息提前透露给张丰的。
“无缺,后日就是花朝节了,到时我们回清溪谷赏春可好?”
“好啊,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倒有些想念我的陋居。郭大哥,花朝节又是什么说法?”
“《淮南子》载:‘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女夷是主掌春夏长养的神,即花神。明白了吗?”郭岱笑着为他解惑。
“明白了,这个《淮南子》好象很有意思的样子,那天找来看看。那过花朝节有什么习俗呢?”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这尘世中的人?让我看看你。”郭岱伸出手来捧住张丰的脸凑上来细看:“据说,如果是精怪,眼瞳里照出来的样子,是和人不一样的。”
感觉到郭岱目光中的异样,张丰不动声色地挣脱他的手说:“郭大哥,你还没说花朝节的习俗呢。”
郭岱掩饰地笑了笑说:“当然是踏青赏春,种花挑菜,晒谷祈丰了,你怎会连这个也不知道?”
“人的精力有限嘛,想我十几年的岁月,做了这个就做不了那个,免不了要顾此失彼,有什么奇怪。”
“你啊,就是一个怪物,我再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后日我会带你好好领略一次花朝节的习俗。”郭岱宠溺地摇头而笑。
花朝节这天,郭岱骑马而来,张丰见到他时兴奋地说:“郭大哥,今日我也骑马,我们这就去约方大哥和其他人。”
“以你的骑术,还应付不了出行呢,还是老老实实的与我同乘一骑吧。”郭岱笑道。
张丰对自己的骑术也不太有信心,便不再坚持,但见到方暴之后,还是转乘了方暴的马。约齐了人之后,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城外的官道两旁,每隔十数步就有一棵槐树或柳树,早春二月,槐柳抽芽,一片新绿,煞是可爱,田野间禾苗青青,村头边、山脚处,杏花含苞欲放,好似一片片粉色的烟霞。众人不由得心怀大舒,郁气尽散,就有小孩子唱起歌来,张丰也抽出腰间的短笛吹起悠扬的旋律。
秦简是雅人,早已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郭岱和桑田也跟着凑兴,几个人或诵着前人的诗,或吟着自己的句,好不热闹,郭岱骑马走在张丰旁边,待张丰一曲终了时说道:“无缺,如许春光,难道不曾触动你的诗兴吗?”
张丰调整了一下坐姿,笑道:“小弟觉得这些新柳碧绿青翠,煞是可爱,也附庸风雅一番好了。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张丰恬不知耻地又剽窃了一首诗,毫无意外地再次赢得交口赞誉,就是传遍长安大概也指日可期,因为这确实是首好诗。张丰“作”的诗没有一首不是好诗。花朝节
京兆府的掾史周邑成了张家的常客,他是一个数学,噢——算学的爱好者,非常佩服张丰的算学才能,喜欢找张丰研究些算学问题,据说受益匪浅。后来互相欣赏的两个人一时激动还结成了兄弟——结拜的事是周邑先提出来的,张丰一听马上就同意了,她还从来没和人结拜过呢,这么有意思的事当然不会错过。
要说成了自家兄弟就是不一样。
结拜之后不几天,周邑忽然和张丰谈起新式记帐的事。
“无缺,你觉不觉得这个记账法虽然看起来一目了然,便于查看,却也方便篡改账目,没有了数字单位,随便加减一个数字是很容易的事。”
“大哥是说这个?”张丰拿起周邑摊在几案上的记账表,瞅了一眼说:“这只是给自己用的简易账册,不担心自己骗自己。”说着把那张纸翻过来,在背面画起来,边画边说道:“日期、项目、数量、支出、收入,这些不变,把金额部分改一下,按照账目所需,在金额这一项之下预留一行,划出小格,从后往前分别标注上个、十、百、千、万等数字单位,每一单位占一小格,假如要记一笔三百二十五的账目,只需‘百’下面填上数字三,‘十’下面填二,‘个’下面填五,其余没用到的空格一律划上斜线。这样还能改动吗?”张丰把画完的草图推过去给周邑看。
“这样果然消除了弊端,办法真是又巧妙又简便。二弟有这样才能,埋没在家里真是可惜了,为兄向府尹大人说了二弟的能耐,大人颇有招揽之意,不知二弟意下如何?”
“多谢大哥的提携,可是小弟自在惯了,受不得拘束,别到时惹出什么麻烦来反倒连累大哥,府君的好意,我看大哥还是替我辞谢了吧。”张丰可没忘了自己是个女子,若被揭穿了身份那可不是好玩的。更何况眼看就要过上大少爷的生活了,她可无意为自己找罪受,也没有光耀祖宗的想法。
“贤弟,这样的机会,是有的人一辈子求都求不到的,你怎可就这样轻轻放过,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怎能只满足于做个逍遥散人?”周邑拿出兄长的口气谆谆教导。
“嘿嘿,小弟是个没出息的人,能做个逍遥散人就很满足了。”张丰嘻皮笑脸的说。
看到张丰这个样子,周邑叹一口气,只好换个角度相劝:“贤弟以为做个逍遥散人就那么容易吗?若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一介商人还不是要任人欺凌,你辛苦建立的产业,别人只要略施手段,顷刻便据为已有,你认为你能从哪儿讨回公道?你年纪还小,或者会以为官府会主持公道,为兄却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二弟,你听大哥一言:想要赚大钱,先要做大官,做了官才好做生意呢。你试想想,有哪个纯粹的商人可以把生意做大的,有哪个官员家里没经营着大批生意的?现在还没有人为难你,等你钱多了就会有人掂记了,求人不如求已啊。”
“大哥告诫得是。小弟会认真考虑大哥话。”张丰听了周邑这番肺腑之言,也不禁心动。
送走周邑后,张丰思之再三仍然拿不定主意,周邑说的也是实情,这个时候官僚经商地很普遍的,上自王室、王公贵族,下至郡县官僚、军队将领,莫不投身商界,以经商来获取财富,往往是集官僚、地主、商人于一身,这种情况,极大地遏制了民间商业的发展,纯粹的商人极少能积累起大量财富的。这种情形,张丰也略有了解,其实不管在任何年代,有政治背景撑腰的商业活动总是有莫大的好处,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可是,她是女儿身啊。
傍晚时分,张丰去拜访刘大夫,因为他是知道她性别秘密的人中唯一可以商量的人,早在第一次给张丰诊病的时候,他就从脉象上看出张丰是女儿身,可他却并没有宣扬出去,只是悄悄告诫了张丰几句,张丰也因此知道中医可以从脉搏中分出男女,此后若有不适,便只用刘郎中,再不肯让别人为她看病了。
到了刘府,老头儿把她让至书房,摈退下人后问:“是不是药吃完了?”
去彭家祭奠彭超那天,张丰初潮来临,因为痛经才导致腹痛,老大夫在郭岱家里说不用吃药,回去后却亲手抓了调经止痛的药让人送到张家,这个药需要服用多个疗程,他以为张丰病症未愈,故有此一问。
“不是。我是为了别的事而来。刘先生,假若我进入仕途的话,被人识破性别,会怎么样?”
“入仕?你何必冒这个风险?算了,看来你已经拿定主意,我也不多劝了。其实也没什么,去年就有一个女子自荐官职被当场识破身份,人们对此也不过一笑而已。”
“可是如果真的被委以官职之后再被发现,会不会被治罪呢?”张丰还是担心被问个欺君之罪什么的。
“应该不至于吧。”老郎中也没有把握,只能以他对现实的认识推测。但这对张丰来说已经够让她下决心搏一次了。
可是就在张丰准备投效京兆尹,紧张地等待着慕容垂的接见时,太子府的使者却带着太子殿下的诏书上门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张丰糊里糊涂地被被任命为太子洗马,送走传诏的人之后,张丰问殷诺这太子洗马是做什么的,殷诺告诉她,太子洗马是太子太傅、少傅的属官,共有十六名,是太子殿下的侍从官,虽名为侍从,却不必整日随侍太子,其实只是太子的陪读兼太傅、少傅的助手而已,太子府有那么多詹事,见着见不着的也没人会在意多一个少一个,除非太子点名要见,平日就自管逍遥去吧,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又轻闲又体面的职位。
了解到这些情况,张丰很是不解,“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不然这些好事怎么接连找上门来呢?
如果她知道太子之所以招揽她,只不过是在和慕容垂较劲,不知道她的自我感觉还会不会那么良好。
第十三章 奴隶
张丰做了官,虽然只是个七品官,但太子洗马这个职位却是个令人羡慕的清选,一向只授给出身高贵,富有才情的士族子弟,这些人有钱有闲,又没什么正事可做(或者说不肯做),每日里除了比比排场,比比才情,就是海阔天空的清谈,张丰虽然不以为然,可既然入了这行,也不好过于特立独行,让自己显得与别人格格不入不是?所以车马啊,随从啊都要置办出来,家里也得添置些家俱摆设以及仆佣,这是一笔不小的钱。太子洗马的俸禄是六百石,八万多斤粮食,是多少农户的一年所得呀,折合成铜钱也有七千多铢,当然了,折合成银子就只有三百多两了,可见要想在这个体面的职位上过着配得上它的体面生活,光靠俸禄是不够的,必须得有来自家族的强力支持才行。
张丰没有。她现在甚至拿不出买随从和车马的钱。好在她有几个不错的朋友。
听说张丰被太子府招揽的消息后,张丰的几个朋友第一时间来贺,除了送上应景的贺礼之外,郭岱带来三百两银子,彭奕主动从账房为张丰预支了一千两,方暴也从樊虎那儿替张丰预收了三百两,有赖于几个好朋友,张丰一下子又抖起来。
张丰在殷诺的陪同下来到西市的人口市场,驵侩(人贩子)见有生意上门,忙过来殷勤地问道:“郎君,想买什么样的货色?我这里可是长安城最大的驵行,各种档次的奴婢都有,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我想要两个长得不错又会武功的,你这有没有?”
“有有有,您请屋里坐一下,我马上让人去给您带来。” 驵侩殷勤地把张丰和殷诺让进洁净的小厅,唤仆役奉上点心茶水,然后吩咐人去把某处的某人带来。
不一会,三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看起来奄奄一息却仍然捆着绳子的人,就被带到了张丰跟前。
“驵侩,这就是你向我推荐的人吗?他们被你折磨得都快死了,你要怎么样把他们卖给我?”
见张丰面露不快,驵侩连忙鼓动如簧巧舌,陪笑道:“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吗,这些会功夫的家伙总是格外难驯些,不吃够苦头哪肯低头?不过您放心,这几个都已经被我们驯得服服的了,保证不敢给您找麻烦,至于些些小伤,这些人命贱得很,过不了几天就能全好了。您仔细看看,三个人相貌都很好,功夫也不错。”他扯住他们的头发,强迫他们抬起无力低垂的头颅以便张丰看清他们的长相,然后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以前还是个羽林郎呢,是个世家子,做个随从肯定很体面。”
尹家被抄后,张丰一直没有停止打听尹远的消息,此刻听驵侩这样说,张丰忽然心里一动,便仔细看了那个少年几眼,憔悴且粘着血污的脸细看下果然仍有几分记忆中的模样,被张丰注视的同时,那少年也抬眼看向张丰,可是只一眼他便垂下了眼脸,再也不肯与张丰对视。张丰把目光转向其余两人,一个二十余岁的样子,一脸麻木,看人时眼睛里一丝波动也无,就象是个植物人,让人觉不出一丝生气;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长着一双长长的丹凤眼,虽然同样憔悴虚弱,狼狈不堪,脸上却仍然维持着不屈服的倔强。
“这两个吧。”张丰指着羽林郎和丹凤眼说。
付清了钱,让人给他们松了绑,张丰和殷诺准备带着两人离开,看着另一个人被推搡着押走,张丰到底没能管住自己泛滥的同情心,对驵侩说道:“那个也要了。”
再买了几个女奴并一辆车、两匹马,把鬼形鬼状的奴隶塞进马车,殷诺充当车夫,张丰坐在车辕上,一路赶车回去,路上顺便还买了一些衣服鞋袜。
回到家,春红乍然见到尹远,又哭又笑的,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只能引人伤怀,想表示安慰吧又限于礼教不能有身体接触,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她的性子比较自制内敛,很快就平静下来,张罗着安顿新来的人。
把人带到闲置的竹风院,指挥着几个女奴打扫了几间房,然后指了个地方让他们洗澡换衣服,春红就去找张丰商量床铺的问题。傲雪园买得便宜,里面是没有带着家私的,现在一下多了那么多人,晚上睡在哪里就成了问题,好在现在已经入夏,倒不怕冷着,但也不能直接睡在地上啊,只好临时去买几张席子来。殷诺去请郎中了,春红得做饭,张丰准备带着裕儿一起去买席子,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张席子虽然不会太重,但也并不很轻,路程也不近,而他们两个一不会驾车,二不敢骑马,步行来去,还得把东西抬回来,可是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闲人了,不去谁去?出门前张丰去竹风院又看了看,算一下需要买几张,再看看还需不需要别的。这时三个男生已经洗完澡换好了衣服,张丰一看,可别说,长得还真是挺齐整,尹远,就是那在城门外救了张丰一命的羽林郎,曾经让张丰看得差点呆住,不用说是个英俊的少年;那个丹凤眼的少年,即使被折磨得那么惨,也依然可以吸引住人的目光,就连那个木头脸,也有着轮廓不错的面貌。三人中木头的伤势较轻,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反抗,这从他死人般的眼神中就可以猜到。
听说张丰和裕儿要去买席子,尹远说他可以去帮忙拿东西,但张丰又怎么会让他再受累呢?张丰表示她和裕儿没问题,谢绝了他的好意。那个叫程兴的丹凤眼男孩一直看着,没有任何示好的表示,倒是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木头脸,终于说了两个字:“我去。”
张丰摆手表示不用,带着裕儿走了,木头却不理张丰的推辞跟在他们后面,张丰问他会不会驾车,他点点头,张丰就让他驾着车和他们一起去买东西了。
吃了顿饱饭,睡了个好觉之后,第二天早晨,女孩们就按照春红的分派自觉地各干各事了。三个男孩身上的伤病已经诊治过了,虽然并无大碍,却也需要几天休息才能恢复健康,张丰便让他们安心休养。
尹远当然是享受特殊待遇的。虽然同住竹风院,但尹远可不用睡地板。竹风院有三间客房,是为朋友过夜准备的,一应用具甚至比张丰的房间还齐全精致,为的是怕不惯简朴的朋友们受委曲,现在尹远就住在其中的一间。
当天晚上张丰去探望了尹远,见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便没有多谈,只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张丰让裕儿去请他到饭厅吃早饭。他进来的时候,张丰正帮着春红摆碗筷。自从搬进傲雪园之后,大部分家务都是春红来做,但张丰毕竟不能心安理得地役使她一个人干所有的事,所以有时间的话她总是悄悄地做一些打扫的事,只是尽量不让人看见,以免被人看做娘娘腔。不是没想过再买两个人使役,但张丰心里仍然排斥主奴的关系,不知道怎样和奴仆相处,而且家里并没有多少事要忙,每个人分担点就是了,至于春红,张丰病中的时候蒙她悉心照顾那么久,张丰早已经把她当作了家人,所以做饭的时候时常在旁帮手,有时指导她怎么做,吃饭的时候,也是和殷诺、裕儿、张丰同席而坐的,她也已经把他们当作亲人,把这里当作家了。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伺候的人,张丰却依然不想在别人的环伺中用餐,因此特别告诉春红,吃饭的时候不要任何人伺候。
张丰亲自扶尹远在餐桌旁坐下,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用早餐。张丰目视尹远,见他脸上忧思重重,饭也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便问:
“尹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是我能够帮忙的,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
尹远闻言看向张丰,欲言又止。垂目拨了两下碗里的粥,下定决心般抬头目视张丰道:“不瞒张郎,在被抄家之前我已提前得到消息,悄悄把母亲和三弟送出城去,安置在一个僻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们。如果一切安好,我会很快回来供郎君差遣,如果他们遇到麻烦,恐怕就要多耽误些时候才能回来了。不知张郎肯不肯让我离开。”
“尹大哥,我看你误会了。虽然你是以奴婢的身份被买回来的,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又怎会拿你当奴婢对待呢?让我告诉你吧,从出了西市起,你就已经是自由的人了,你想去哪里只管去,想做什么事也只管做,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一定会帮助你。现在,你安心在这里休养几天,等你身体恢复了,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谢谢你。待我安置好母亲和弟弟,一定会回来为郎君效犬马之劳。”尹远低声说。
“尹大哥,再别说这种话,我又没为你做什么,你一再这样说莫不是想臊死我吗?说实话,我也想为你多做点事,从你家出事以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可是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这几个月以来,你在什么地方?”
“在丞相府。”
“那也不该打听不到啊?”张丰疑道。
“被人藏起来了。”
张丰见尹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猜到他在那里肯定受到很重的伤害,便不再问下去,只是轻声说:“我很抱歉没有早点救你出来。”
尹远听她如此说,只是缓缓摇摇头便不再有任何表示。
尹远养伤的这几天,张丰常常去看他,陪他说说话,有时也一起在园子里走走。这天,张丰和尹远在竹林里散步乘凉,看见木头人在竹林的尽头,靠着一棵竹子呆呆地站着,眼睛望向高高的围墙,被张丰两人的脚步声惊醒后,木着脸叫了张丰一声“郎主”后,就慢腾腾地离开了。
送尹远回房后,张丰找到木头人和程兴的住处,问他:“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
他只迟疑了一下便应道:“是。”
“那你走吧。”张丰在袖袋里掏了掏,只有大约二三两的散碎银子,递给他:“这点钱你带着用。我建议你把身体养好再走,不过如果你想现在就走,也随你。”
张丰转向程兴:“如果你想走,也可以走。”说完谁也没再看就走了。
木头人第二天就不见了。又过了两天,张丰让程兴驾车,自己亲自把尹远送到城外,临走拿出两百两银子给他,尹远却说当时送母亲走的时候已经带了不少钱,说什么也不肯收,张丰见他实在不要,也就算了,只取了一锭银子给他路上用,便让他下车自去了。
目送尹远离去,张丰回眸程兴,问:“你要走吗?”
“我不走。我决定跟着你了。”程兴用着吃霸王餐的态度说道。
这样,张丰好歹剩下了一个随从。
方暴听说这件事之后,从他的部曲中挑了几个健壮的小子送给了张丰,张丰推辞不掉便收下了,依他的说法程兴也是不值得信赖的,最好不要带在身边,但张丰出门的时候仍然带着程兴,并对他不甚恭敬的态度视若无睹。
殷诺不仅对于张丰放走木头的做法很不赞成,对张丰放任程兴的态度也很不满,担心张丰和裕儿年纪太轻,待人过于仁厚的话,奴仆们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容易以下犯上,使得主弱奴强。张丰很明白殷诺这么说是为了她好,可她对于管人真没有经验,管“下人”就更不知怎么管了,于是便顺手把这些烦人的事推给了殷诺,自己做个甩手掌柜。
可是还钱这种事就只能她自己想办法了。现在花的钱可都是借来的,得想办法赚钱还债啊,张丰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织毛衣最赚,决定成立个编织组。于是,又是殷诺出马,到人口市场再买了十几个女奴,当然买线的事也归殷诺。可怜的殷诺现在简直比奴隶还可怜。
第十四章 有产
张丰烦躁地扔掉尺子和炭笔,看着面前不多的几张格子纸。她的编织组已经成立,编织是一种熟练活,张丰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教会了那些女孩起头和织平针,接下来就让她们自己练去了,三天之后,那些心灵手巧的女孩就已经练得很熟了,张丰又教会她们上下针的织法和加减针,现在已经可以织出成品了。
张丰现在是在画提花图案,以前她自己织的时候,就只要简单地画个草图就够了,现在可不行,她们都是生手,不可能指望她们对着个草图就能自行斟酌着织出精确的花样,非得给她们画出精确的图纸不可。这要先量出十纵针十横针的长度,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放大后,以这两个尺寸为长宽先画一个矩形,然后在矩形中打出十纵十横的格子,再在格子底上勾画图形,这样画出的花样才可以给那些女工用。画图案对张丰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然而画格子的活却实在是要命,她需要各种大小不同规格的图形,每一种规格又有多种花形,这么个画法可不是要画死吗?
其实她可以把那些女工叫来替她画格子的,但她有时候实在有点呆,楞是没想起来。前世她就是个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做一件事总是尽量自己一个人做完,她的丈夫秋林却是另一种典型,一个人能做好的事,他总是拉扯上别人做帮手,他自己在一旁指手画脚,她对这种情况是深恶痛绝的,她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丢给我一个人来做还清净些,所以她做事能不麻烦别人就绝不麻烦别人。变成张丰以后,她就是顶门柱,更加不能依赖别人,什么事都只能亲力亲为,所以,虽然现在有了可供差遣的人,她还是没有使唤人的观念,才会自己对着桌子叹气。
前世她都是用明细帐的记帐纸画图样的,虽然比例不完全对,但用几次掌握了变形程度就好用了,并不觉得不方便。想到记帐纸,张丰心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印一些格子纸出来?不就雕版印刷吗?木版不会,弄一个泥版总不成问题吧?张丰心里的愁闷一扫而空,当下便穿过花园,推开一扇角门,来到以前的下人房,那里现在没有住下人,她家“下人”都住在竹院呢,这里的房子有两间被改造成了张丰的陶吧,要知道,她还是一间窑场的工艺设计师呢,平时她要花相当一部分时间摆弄这些泥巴的。张丰摔出一大块陶泥,摊开,压平,切出需要的规格,用尺子和竹刀画出格子,然后用木条按压,使格子线凸起,一块格子泥版就做成了。她现在玩泥巴已经玩得很熟了,做几个格子版,所需的只是若干时间而已,至于技术层面,不存在任何困难。
解决了花样问题,编织组的生产就可以正常进行了,有了人手,不仅可以织手套袜子,还可以织线衣和线裤,这些东西只要织出来,销路是不用愁的,要说呢,这是个非常赚钱的行当,投入这点人手还是太少了,可是现在是夏天,织出来的东西要放到冬天才能赚钱,而她现在用钱的地方多,赚钱的地方倒不是完全没有,可钱还没赚出来就已经被她先花掉了,现在既要维持家庭开销,在外与人交游也要花钱,所以张丰并没有足够的钱来组建一个更大规模的编织厂,那些买来的奴婢们原来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拿去烧掉了,本来每人要有两套衣服才好换洗,可是存钱不多的张丰为了节省开支,只给每人买了一套成衣,另外买了几匹布让她们自己再做一套。张丰这些天来一直在想赚钱的项目,如果印刷能弄成功的话,应该也是一个赚钱的途径,另外还有一些别的想法,她打算找殷诺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张丰来到松风院,殷诺正在为裕儿讲《论语》,程兴也在一边旁听,这是张丰特意吩咐过的,让程兴没有事的时候,也来听殷诺讲课。程兴现在不止是她的侍从,还是裕儿和她的武术教练,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是挺厉害的,不仅武功不错——反正是拳打得虎虎生风,剑舞得眼花缭乱,那肯定就是不错了,而且骑术精湛——可以在马上玩花样,箭术惊人——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命中靶心,裕儿对他崇拜极了。其实张丰也挺崇拜的,只不过不表现出来罢了。张丰没有打断授课,静静地在一旁坐下一同听讲,等到殷诺把今天的课讲完,裕儿跟着程兴去骑马,她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出来,征询殷诺的意见。
殷诺说张丰的实验即使能成功,印书也不是一半会能产生收益的,雕版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工作,印出来的书成本不会太低,没钱的人买不起,有钱的人也不见得一定会买,因为雇人抄书的成本并不高。至于印账册,那也要等新的记账方法得到推广,账册才会有销路。一番话说得张丰有些沮丧,可是殷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万一不行,她浪费不起这个钱,就算不是很服气,也还是等有钱以后才试吧。
“印月历怎么样?”张丰到底还是不甘心,再出一招。
“月历?”殷诺不解。
“就是历法,把一年所有的日子全部罗列出来,每个月为一张,把日期、节气、节日甚至吉凶什么的全标示出来,如果销量大,成本就会很低,您认为这个可不可行?”
“这个倒可以试试。”
“若想成本更低,还可以印成年历,一年的日子全都印在一张纸上,只标节气和节日,也是可以的。”张丰又说。
“不错。”殷诺赞同。
接下来的几天,张丰就一头扎在陶吧里忙着制版,秦咏和桑希来找她玩,她都让裕儿和程兴去陪,秦、桑二人知道她做事时候不爱理人的毛病,也不以为意,只和裕儿玩一阵就走了。张丰到底还是做了几个两种格式的账册版,又设计了一个“丰裕出品”的纹章和一个包括产品目录和简介的宣传单,若不是总有人提醒她还有别的事要做,她几乎要动手做一本连环画。
版面烧过之后,用小刷子蘸上墨汁均匀地刷在凸起的反字体和线条上,再小心地把纸覆盖在版面上,用一把大的干刷子轻轻刷纸,纸上便印出了文字的正像和线条,将纸从印版上揭起,阴干,印刷圆满完成。为了做到技术保密,张丰又从不多的家底中拿出钱来托殷诺买了三个会些手艺的男仆,一个石匠,两个会些木工手艺,张丰把印刷的事交给他们之后,自已就天天在殷诺的木工间里,和殷诺研制雨伞,张丰画出图形并详细解释了原理之后,以殷诺的聪明,只用了五天就做出一个合格的样品了,可是张丰这时却没有资金可以投入大规模的生产了,觉得这么美丽实用的东西一定会赚钱,张丰决定找方暴和郭岱集资,三家平摊股份,以报答郭、方二人长久以来的无私帮助。
郭岱和方暴看了样品,听张丰说明了用途之后,二话没说就都掏了钱,郭岱还提供了一处闲置的房屋。又招了一批人手,把工艺分解成制作防雨布,裁缝伞面,制作骨架,组装成型四个部分,每组人只负责一个生产环节,上手快,容易精,又有预防偷师的作用,郭岱和方暴对张丰的精明能干赞叹不已,很无赖很放心地把所有生产和管理乃至销售的事都扔给了张丰,张丰当然不愿被这些琐事缠住,并且也自认为不擅长管理,于是就要殷诺去挖人,找了个真正精明强干的好管事,张丰才得以继续做她的甩手掌柜了。
四组人各负其责,成品很快出炉,恰赶上夏季多雨的时节,一把美丽的小花伞,晴雨两用,那是多么吸引人?而宣传单早在开工时就开始广为派发,所以雨伞一上市就立即热卖,二十两一把仍然供不应求,别说接下成批订单,光京师的达官贵人所需都无法满足,董事会成员紧急磋商,把生产规模又扩大了一倍,这才缓解了购买压力,渐渐有了些库存。
有了闲钱,张丰又和殷诺一起鼓捣起溜冰鞋,前次的雨伞,因为殷诺是主要研制者,所以也净得了一成利润,如今也颇有些资财了,再者这些奇巧的手工活也是他的爱好,长期以来靠此维生,虽是生计,更是他缓解心理压力的手段,所以住进傲雪园之后,他仍没有丢下他的手艺,没事的时候仍然会雕些小玩艺,这项手艺为他带来的收益是他不曾想到的,但这意外的收获当然也让他非常高兴,所以当张丰找他做溜冰鞋的时候,他很快地全情投入,除了每天两个时辰授课外,几乎全部的时间都耗在木工间里了。但溜冰鞋的制作相较雨伞却难得多,张丰对轴承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但经过一个月废寝忘食的琢磨,殷诺还是攻关成功,张丰索性把制作溜冰鞋的所有事宜交给殷诺,自己撒手不管,只等着冬天来临时再想办法推销出去,不过由于张丰心里也没底,所以殷诺也没敢大事生产,只买了几个人回来,慢慢地教会他们怎样制作,也没有另找生产场地,就让他们在张丰的陶吧旁边,占用了两个房间,打通了作为工作间。因为就近,张丰倒时常去看看,关心一下他们的工作进度和生活状况,几个工人都对张丰很有好感。
月历和年历的销售情况也不错,可以维持日常开支,家里面有两处作坊正在积累商品,外面也有三处与人合作的产业,几处产业的管理工作自有人去操心,张丰暂时也没有什么新点子,所以忙完了这一阵后,就闲了下来,除了偶尔出去应酬,她大部分时间就在府里到处晃荡。她亲手烧制了三个便池,便池下面让人挖了大大的化粪池,在梅院、松院和竹院的主卧室旁边各建了一个卫浴间,终于摆脱了在木桶上方便的尴尬状况。张丰还想做浴池,只是浴池太大了,不好作,又没有现代化模具,全凭手工很难成型,可她还是不肯死心,“不行的话能弄个淋浴器也行啊。”想起很久以前大哥给家里做的简易热水器——一个装了电热管的水箱,下面装了一截带开关的水管。她想,电热器是装不了,不过可以直接往里面倒热水啊,况且现在是夏天,直接倒凉水就好了,做个水箱吊起来也能冒充淋浴器了。不过说实在的,做水箱她也不在行,她喜欢做小巧精致的东西,基本没做过什么大型器物,所以她去谢平帮忙。水箱做好了,底部有一个圆形的凹陷,上面有很多小孔,就权充莲蓬头了,盖住莲蓬头的木塞上系了一根绳子,绳头垂下,用手一拉木塞离开凹槽水就出来了。
卫生间做好后,张丰得意地请她的朋友们来参观,他们再次惊奇于她的奇思妙想,同时对她的不务正业也觉得既好笑又无奈。不管怎样,这个“卫生间”很不错,所以每个人都不客气地索要了一套,连安装调试都要她负责。见这套东西那么受欢迎,张丰兴起再弄一个窑场的念头,就去找谢平商议,谢平当然没意见,只是他对于管理窑场也不在行,仍需一个精明的主管。张丰让他去别的窑场挖角,他对这一行的了解还是挺深的,知道谁的手艺好,谁的能力强,但挖人这种事他却不在行,张丰只好请殷诺出马,殷诺不仅低价挖到了一个不错的主管人员,还顺带挖回了两个手艺不错的工人,是被师傅压着没有出头机会的小学徒。谢平拿出全部积蓄投资了一成股份,殷诺也投了一成,张丰给了殷诺两成股份,把人员管理的事也一并扔给了他,至于他给管事开多少工资,那就是他的事了,张丰不管。
选址起了窑,又招了一些工人,窑场就运营起来了。第一批烧的浴卫用具全部被张丰送了人,安装小组的人不仅送货上门,而且还服务到家。没多久,修建卫生间就成了一种潮流,越来越多的人告别夜壶换用新式的卫浴间,张丰的财源也就就滚滚而来,终于告别了囊中羞涩的日子。
天气热起来,需要给自己和家里的人添置夏装了,张丰没有订做衣服的习惯,照例来到那间她经常光顾的成衣店,老掌柜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闲谈中,张丰却意外的得知掌柜打算卖掉店铺,张丰问原因,他说成衣店不赚钱,大户人家做衣服要求很细,成衣满足不了他们挑剔的眼光,小户人家吧,人家又舍不得让你赚手工费,宁可自己做。他自己年纪也大了,辛勤工作了一辈子总算也有点积蓄,在乡下置了些田产,打算结束了店铺回乡养老去。
在老掌柜的唠叨声中,张丰倒起了卖下这间店的念头,这间店铺位置不错,既使不卖服装,她冬天卖手套也需要一个铺面,更何况她也很想过过开服装店的瘾呢,前世她总是羡慕人家开服装店的,可以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挣钱,进店的新衣自己先穿着臭美几天,穿够了还可以挂回去卖,每天要做的事也是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试穿衣服,她一直认为这是最舒服的赚钱方式,现在有了机会不禁跃跃欲试起来。当下跟老掌柜讲好价钱,店里的人员也留用,让人回去取了钱,拿到地契,老掌柜也爽快,把剩余不多的成衣作为赠品送给了张丰,自己当场拿着钱袋走人。
于是,张家的产业中,在陶瓷、编织、印刷、制伞、准军需之外,又多了一项服装。只是,张丰还没有想好要怎样才能把这个不景气的成衣店盘活。
第十五章 有派
早晨睡得正香的时候,张丰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知道是程兴在叫她起床练功,可是她实在太累了,昨晚参加太子府的夜宴,午夜才回到家里,现在不过才睡了两个时辰,又要起来练功,不起!
敲门声不屈不挠地响着,张丰继续迷迷糊糊地睡着。久敲不开,程兴终于明白张丰今天打算着赖床不起了,他拔剑拨开门闩,走到张丰的床前叫道:“公子,起床了。”
不应声。再叫,连叫三遍没得到回应,程兴决定行使作为师傅的权利。
“无缺,起床!”声音很严厉。
“师傅,我病了,请一天假。”虽在迷糊中,张丰也知道当程兴拿出师傅的身份后再不听话就没好下场了。
“什么病?”
“头疼,肚子疼,全身无力。”张丰信口敷衍着。
“我看就是懒病,快点起来!”程兴说着,掀掉张丰盖在身上的薄被,露出张丰只穿着背心短裤的身体,因为嫌吵,张丰是抱头趴着睡的,尽管如此,她纤细玲珑的背部仍然有异于男孩,程兴没想到张丰会穿成那样,看到她半裸的身体也不禁一愣,然后飞快地退到账外,一时不知怎么反应,张丰也吓得完全清醒过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状况后,迅速决定了对策。
“我累死了,你就不能稍微变通一下吗?非要这么一板一眼地。”张丰抱怨道,声音里尽量不透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程兴初时直觉到有些不对,很快就退了出来,此时听张丰的语气波澜不惊,回想自己看到的,除了穿得少之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暗怪自己大惊小怪,失了做师傅的威严。
“练武功就必须有毅力,三天练两天不练的能有什么用?如果你吃不了这个苦,还是趁早别练了。”程兴语气生硬的说。
他并不常拿出师傅的威严,但练功是一件需要吃苦的事,即使有毅力的人也会懈怠,这时就需要师傅的严厉督导才能坚持下去,既然张丰态度恳切地授权给他,为了练功的效果,必要时他也不惧于行使做师傅的权利。
然而张丰这时的心情实在不好,她很累,而且身体确实不舒服,——生理期综合症:腰肢酸软,情绪低落。程兴今天早晨又行为鲁莽,做了错事也不道歉,此时仍然用这种口气说话,张丰就有些恼了,接口道:“不练就不练,从此你就教裕儿一个人好了。”说完翻过身去接着睡,不再理他。
程兴听出张丰口气里有赌气的成份,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心里也有些委屈。张丰当然是个极好的主人,他也知道不该为了这点小事就感到委屈,可是,从他跟随张丰以来,张丰对待他的态度却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家里时,张丰对待他既像家人,又像伙伴,外出时,他虽然只是个随从,但张丰不管骑马还是坐车,从来也没有让他像别的奴婢那样徒步跟随,说话也从不用呵斥的语气,反而自己教他练功或是射箭时,倒可以拿出师傅的架势对待他,他确实越来越没有当奴婢的自觉了。可是,公子是说真的吗?从此真的不再跟着自己练功了吗?程兴有些懊悔自己的态度了。
程兴走后,张丰也睡不下去了,她那样子打发了程兴,虽然说不上后悔,可也高兴不起来,加上生理反应,加上对程兴有否怀疑她性别的猜测,让她心里很烦。既然睡不着了,便索兴穿衣起床到院子里逛逛。
没穿束胸,也没束腰带,白衣飘荡披头散发地像个女鬼似的在微明的天色里晃荡,早晨的空气带着幽静的花香和静穆的的木叶芬芳,以及夜的微凉,安抚了张丰躁动的情绪,她折了一段树枝挥舞着,试着跳起一段在宴会中看到的舞蹈,记不全了,她加上自创的动作尽量使之连贯。忽然,她发现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树影下看着她,她一惊喝道:“谁?!”
一个人从树下走出来,站到张丰前面:“不认识了吗?”
张丰在朦胧的晨光中认出这个突然冒出来吓人的不速之客:“无情?”
“是我。”这次没穿黑衣,却仍然惜言如金。
“你什么时候来的?找我有事吗?”
“没事,路过,来看看你。”
“哦。你还好吗?”
“好。”
“别再做危险的事。”
没有回答。
“不要再做危险的事。”好歹是自己救过的人,又救过自己的命,张丰对他还是觉得挺亲切的,不知不觉间便拿自己不当外人。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留下来帮我的忙,好不好?”
“不行。”
“我可是你的救命的恩人啊,你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我现在需要你,你得帮我。”
朱挽微笑起来,“你要我帮什么忙?”
“帮我管理生意,我缺人手。”
“我只会杀人,不会做生意。”
“你可以学,你年纪还小呢,什么不能学?”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能在京城现身。”
“正好,我正打算在外地开几个分号,这事交给你了。”
“我不懂经营,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找人经营,当然了,最好是你把找人的事也包了,你就做个神秘的幕后老板,替我把钱看好喽就成。”
“我考虑一下。”朱挽沉吟良久终于说。
“好,我等你的答复。”张丰认真地说。
“我走了。”
“哎,你住哪?就住我家里呗。”
“是住在你家里,还是原来的房间。”朱挽回头笑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消失了身影,张丰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住在“密室”里。
回到房间,张丰上床接着睡,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再次被人吵醒,不过这次已经睡足了,所以她很快地穿好衣服出来。
二门外,被程兴拦住的桑希正大声地斥骂,秦咏在一旁也是不住抱怨,张丰还没走近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忙紧走几步去给程兴解围。
“这么大嗓门干什么?吵死人了。希,你真不可爱。”张丰不太认真的抱怨着。
“无缺,你的侍从太无理了。”桑希不满地向张丰告状。
“不关程兴的事,是我吩咐他,私人时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私人时间是什么时间?”秦咏好奇的问。
“你在里面做什么见不人的事吗?”桑希说话就不太客气。
“让你说对了,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虽然不能让你看到,却不妨说给你听:私人时间里我通常是赤足散发,状如恶鬼,有时在床上翻跟头,有时在地上打把式,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唱,有时跳,还有时作狼嗥,——怎么样,听着很过瘾吧?”
“嘁,还得意,你这个样子是分明是‘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岂不闻‘君子慎独’?”
“长学问了哈,希?咏,他这是在读什么书呢?”张丰取笑桑希。
“显然是《大学》”秦咏笑答。
“连这个都要问咏,真是不学无术,真不知你这个太子洗马是怎么当的?”桑希知道张丰的硬伤,所以非常热衷于在张丰跟前掉书袋,每当张丰对他说的话不知所谓,他就会很得意。
“我虽然不知出处,不过恰巧知道意思,请问,我什么时候‘企图掩盖做的不好的事,装作似乎做过善的事’了?想冒充有学问的人也得用用脑子才行,注意以后不要再被人抓住尾巴。”张丰继续调笑桑希,想看看他能撑多长时间才会羞恼。
“还说不掩盖,不掩盖为什么让人守在门口?”桑希不服气地反驳。
“当然是为了保持形象,被你看在眼里岂不是要被你笑?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
“现在我还不是知道了你干的傻事?”
“嘿嘿,希,空口无凭的意思你懂不懂?”张丰露出奸笑。
桑希气坏了,大骂:“小人!小人!”
“希,如果你是个象咏一样的君子,我就只需写个牌子挂在门上,根本不用程兴在这里挡驾了,你说是吧?”
秦咏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他们两人斗嘴,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么幼稚的事居然也能乐此不疲,不过有时看他们两人斗嘴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在家里是没有这种热闹好瞧的,这也是他跟两个小孩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
“哼,不管怎么说,你的做法也不是君子所为。”
“最近我读到一句话叫:‘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不知何解,咏,可否给我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张丰对秦咏说着话,眼风却瞟向桑希。
“意思是孔夫子在家闲住的时候,形态舒展自如,脸上显出和悦的颜色。”明知道这句话在场的无人不懂,他却不能不答,秦咏对这种情况真的很无奈。
“你只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吗?”桑希不屑地撇嘴。
“我是孔夫子吗?既然不是,稍微过份一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公子,门口有个人要见公子。”正吵不下去的时候,恰好有人进来通报,三人相视一笑,就此鸣金收兵。
“是谁?”张丰问。
“来人不肯通报姓名。”
“好,让他进来吧。”
他们一路吵一路走,这时已经到了前厅,裕儿听说桑希和秦简来了,也过来相见,看到姐姐依然散着头发,便叫人打水拿梳子过来,张丰净了脸,裕儿帮张丰束好头发,又叫人端早饭过来,桑希看着眼前这种情形,对秦咏说:“咏,我怎么看都觉得无忧是哥哥,你怎么想?”
“我有同感。”
两人正要打趣几句,这时仆从领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人进来。多亏了张丰曾经教育门童不得以貌取人,否则他这个样子跟本进不到府内。
来人进门后,朝张丰恭敬地一揖,低声叫了句:“公子。”
“是你。”张丰认出他是那个不辞而别的那个木头人,不知这位牛人又回来干嘛。
“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还是有别的事?”张丰问。
“我私事已了,回来为公子效命。”那人语气平淡地说。
“这样。你叫什么名字?说出来,以后也好称呼。”
“我没有名字。”
“呃?既如此这替你取一个好了。叫无悔可好?”张丰心想,这年头不都讲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吗,怎么她碰上的就尽是些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的呢?
那人听到张丰给他取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谢公子。”
“无缺,你怎可给一个奴婢起这样的名字,听上去倒像是你的兄弟一般?”秦咏不赞成,桑希也反对张丰的做法,不满道:“原本我也打算取一个带‘无’字的别名,现在你把这样的名字赐给了奴婢,让我还怎么用呢?”
“希,从一个人的出身论定人的身份,这种做法不公正,也不应该。没有什么家族可以永远高贵,也没有什么人注定永世低贱,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兴衰’这个词,我想不用我举例来说明这个道理了吧?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因为兴衰之事每日都在上演。所以我认为从出身论定一个人的身份是不可靠的,可靠的方法是论能力,一个有能力的人,不管出身多么低微,总有大放异彩的一天,比如本朝的王丞相就是,而没有能力的人不管他出身多么高贵,终归还是会败落的,不信的话请看古之帝王将相的后代,到今日还有什么人是仍然显赫的?我是不相信血统论的,也不在乎身份贵贱,我在乎的只有真情,无悔既然愿意回到这里,就是决定要做我傲雪园的人,我当然会把他当作自家人,他肯去而复返,我只希望他无悔于自己的决定,你们若因此看不起我,那也没有办法,我张丰本也不过是个失家的流民而已。”
听着张丰这番话,无悔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光芒,但张丰没有注意他,她注意的是秦咏和桑希的反应,秦咏和桑希的出身也算不得显赫,如果他们竟然对身份存有很大很固执的偏见,那么他们心胸和见识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也就不值得深交了。
幸好他们并没有让她太失望,秦咏听了她话之后面色稍霁,只是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接受张丰的观念,认为虽然张丰的贵贱论有道理,但还是觉得上下之别不能废。而桑希听完了张丰的一席话之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不快,连声对张丰说:“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你的见识总是不同于常人的,这也是小弟最佩服你的地方,别的话不说,我今天就取一个带‘无’的名字,加入你的‘无字党’,免得太晚时你把好名字全给了别人,那时我再想找一个好名字就难了。你们几个也帮我想一想,我要选一个最好的。”
听了桑希了话,大家都笑起来,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去,纷纷说出一连串带无的词语,什么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怨无悔,无边无际,无私无畏,无灾无病,无穷无尽,最后连无法无天,无事生非,无所事事都出来了,也没有说出一个让桑希满意的,桑希索性不理睬众人的聒噪,自已闭目塞听苦思冥想,良久终于睁开眼睛叫道:“我想到了,我就叫‘无双’,盖世无双的无双,好名字吧?”
众人都说果然好名字,但不应该是盖世无双的无双,应该是厚颜无双才对,桑希也不以为意,只得意的说:“你们就嫉妒吧,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记住啦,以后都叫我无双。”
“你说真的啊?你父亲知道了不扒你的皮才怪。”张丰笑言。
“当然真的,我们私下里叫,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再说就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阮籍在母丧之日喝酒吃肉都不算不孝,我不过多取一个别名,也称不上忤逆吧?咏,我们大家是一伙的,你也取一个吧。”
裕儿在一旁说:“希,你不是想拉一个垫背的吧?”
张丰说:“咏才不会和你一起胡闹,你就一个人学狂士吧。”
“你以为我心虚是吧?才不是!我只是觉得人多才更有气势,你却认为我是想拉人垫背,无忧,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咏,你到底怎么说?”桑希真是个孩子,非得逼着人表态不可。
令张丰感到意外的却是秦咏,张丰本以为他会婉言拒绝,没料到秦咏会说:“好,既然是好朋友,本当同进退的,我也加入‘无字党’好了,我决定叫‘无畏’这个名字。”
桑希听了秦咏的话,高兴拉住他的手说:“这才是好兄弟。”
张丰也很高兴,说:“为了庆祝我们的‘无党派’成立,我决定亲自下厨去做几个菜,我们来好好地喝两杯怎么样?”
“当然好,我们很久没吃过无缺做的菜了,今天一定要多做几个拿手的好菜来款待我们。”不知是想通了什么事,还是感受到叛逆的感觉很爽,秦咏的情绪似乎前所未有的高。
“那么,你们各自随意,我去厨房看看。”
张丰说完起身打算出去,却被程兴叫住了,程兴对张丰说他也想要一个新名字,要张丰帮他取一个。几人和程兴已经很熟了,却从未见过他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时看着他微窘的样子,就都笑起来,秦咏也没有再表示出在意的样子。
“叫‘无敌’可好?”张丰只好再为他想一个名字。
“好。”程兴微红着脸答应道。
这天,几个少年纵情玩闹,至晚方休,每个人,连程兴在内都喝多了,只有无悔还是清醒的。秦、桑二人都是骑马来的,殷诺只得打发秦咏和桑希的侍从各自回去说明情况,却安排秦咏和桑希留宿,又让无悔送张丰回房休息。
第十六章 诗会
炎热的夏天过去,进入秋天以后,就又到了户外活动的旺季,有闲的人们终日流连在山水美景中赋诗饮酒,骑马射猎,乐而忘返。
这天一早,太子带着大队随从,去往长安城西的皇家园林上林苑度假,同时邀请了一些官员同往游玩,主要是一些高官子弟和文采丰流的雅士,郭岱也在被邀之列,张丰作为太子侍从随行前往。
上林苑占地广大,景色优美,整个昆明池尽在其中,昆明池附近有离宫别馆数十处,整个上林苑集自然山水和建筑园林于一体,美景处处,令人流连忘返;原本带着些热气的风,滤过树木,行过水面,也变得清新凉爽,令人心旷神怡。住宿饮食自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王孙公子文人雅士们只管跟着太子殿下在山水美景间坐卧游玩,这时候礼教并不像后世的严格死板,面对皇室成员官员士子们也还不必诚恐诚惶,何况太子性格宽厚随和,不拘小节,所以众人虽是跟随着,却并非紧随,多数人各赏各景,各说各话,当时的士人最讲究是风度气韵,稍有文名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修炼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服装讲究的是轻薄飘逸,就连冬天都不愿多穿,只见花间树下,亭谢之间,轻衣飘飘,袍角飞扬,直如仙境。
缓行之中,一畦洁白的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却是一片含苞欲放的秋海棠,芬芳的气味和洁白的颜色,在这树翠花红间显得格外雅致,难怪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这是雅人雅集,因此吟诗赋对是免不了的,更何况有了这么好的题目,张丰一听又要作诗,赶紧就往后面溜,她在之前的文人集会上已经先后贡献了几首诗,她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肚子里的存货得尽量留着应急,平日能躲的时候尽量不出风头。因此悄没声息呆在人后,心想反正人多作个滥竽充数的人也不难。有灵感的人先后当众念出自已的诗作,大家互相品评吹捧一番,没作的人也没人勉强,本来嘛,这种事这不可能要求每个人必作的,张丰的心情也渐渐放松,开始和身边的人轻轻谈笑,谁知这时太子殿下却偏偏想起她这个才子来,点名要他赋诗助兴,这就是人说的“危险总是在人们开始懈怠的时候来临”,这话真是一点不错的。
看看躲不过去,张丰只有上前,太子的面子是不能丢的,没办法只好再贡献一首出来了。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起黛玉的《咏白海棠》,迅速默背一遍,还好记得很全,本着“做戏做全”的原则,张丰在花圃边徘徊几步,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漫声吟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还没有念完,就引来一片轰然的叫好声,一是这诗句的确风流别致,二呢就给太子面子了——太子看好的人,怎能不适当地捧捧场呢?张丰拱手谦谢,待到人声静下来后接着念下去:
“月窟仙子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张丰吟毕,众人又品评一番,有人说后半阙有些失于伤感了,不太应景,也有人说只有如此才能对应前半阙的冰肌玉骨,还有人说听了这样诗句使人觉得沁凉扑面,暑气顿消,这个新奇有趣的评论却得到很多人的支持,连太子都点头表示了同意。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张丰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又可以继续跟在后面混下去了,不料却碰到个娇纵惯了喜欢找碴的家伙——丞相之子、黄门侍郎苻印。苻印是太子儿时的伴读,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自与旁人不同,见大家都夸张丰的诗好,便笑嘻嘻地说道:“早听说张无缺才思敏捷,今日看来果然不错。既然殿下喜欢,你就再作一首吧,若能让殿下满意,本侍郎重重有赏。”
张丰气他的轻浮,但仍然忍耐地说道:“不敢当。只是张丰才疏学浅,怕要辜负侍郎美意了。”
人人都明白张丰未必不能,只是不愿罢了,毕竟被人用如此轻慢的态度对待,任谁都会觉得不爽。
可是这位黄门侍郎却是个不接受拒绝的人。见张丰推却,其他人又一副很高兴看到他吃瘪的样子,不禁恼羞成怒,倒逼着张丰非做不可。这下连太子也觉得他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便说道:“这个海棠诗本王已经听了许多,任何人都不必再作了。我们也别老是赏海棠了,现在到别处走走吧。”苻印这才罢了。
张丰对于苻印的无理并没有太在意,不料苻印倒从此记恨上了张丰,这是张丰始料未及的。
张丰在太子府看书喝茶地混日子拿工资,有时也会觉得对良心不安,加上赚钱之余,她始终觉得这印刷术如果只用来印印日历挣点小钱,未免太可惜了,又见苻宏对自己还算不错,而且他有的是人力物力可以将印刷术发扬光大,便决定把它献给太子。此时,苻坚的生辰将近,太子正愁没有合适的礼物可以打动他父皇的心,听张丰说起这印刷术的作用和意义,不禁眼前一亮:父皇向来重文教,如果可以在他生辰这天送上一本印刷出来的书,一定可以博得父亲的欢心。于是马上组织人手,由张丰负责,立刻着手印刷一本献给皇帝的书。
做了太子洗马后,与张丰结交的文人士子以至于各级官员,都比以前更多了,各种聚会也就多起来,可是张丰却越来越不喜欢,特别是家宴。
以前和郭岱一起参加的多数是在户外进行的诗会或者清谈聚会,一群宽袍大袖,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置身于山水间,或高谈阔论,或低吟浅唱,或对月长啸,或借酒佯狂,都是有情调有意思令人陶醉的事情,张丰总是乐此不疲。
可是家宴却不同。如果只是围在一起喝酒吃饭,听听丝竹看看歌舞,虽俗套,却也不至于令人难以忍耐,真正令人难以忍耐的是,有不少在外面看起来衣冠楚楚、风雅无比的人,在自己家里时却表现出令人发指残忍和冷漠,他们把人命不当一回事,对家里的奴婢更是根本不当人看,不仅生气时拿来泄愤,有的人甚至高兴时也拿人命取乐。张丰曾经在这样的家宴上救下数个奴婢,有时靠机智,有时凭面子,有时用东西换,把那些倒霉的奴婢弄到自己家里来,这些在生死边缘意外获救的人,无一不对张丰感激涕零,张丰无疑由此获得了一批忠仆,这也可说是一种意外收获,但张丰仍然十分厌恶家宴,能不参加就决不参加。由于籍家宴看透了一些人的真面目,张丰甚至连参加诗会和清谈也不那么热心了。
但频繁的交际无疑也大大丰富了张丰的人脉,张丰结交了一些新朋友,不过他们既不是风雅的文人,也不是手握重权的高官,而是些“粗鄙”之人,他们多是一些“技术工人”出身的官员,当时的人们讲究风度气韵,可是这个“风度气韵”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闲闲养出来的,那些因为在本行业中表现突出而被提拔上来的小吏,都是从底层拼上来的,他们哪有那种东西?别人因此瞧不起他们,可张丰不同,受前世观念的影响,张丰对于“专业人士”,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们感受到张丰态度的诚恳真挚,言谈中见张丰又颇有些真知灼见,于是就很真心地尊敬张丰,颇有些人把她视为知己良朋。张丰也觉得他们确实比较平易朴实,容易相处,也很喜欢和他们交往。不少人对张丰的这种择友倾向表示鄙视,张丰也并不很在意,反正张丰本人的外在形象绝对是风度翩翩,气质高华,再加上文采斐然,别人倒真不好说她俗呢。
当了太子洗马以后,不仅仅是交往的人多了,送礼的人也多了。送礼嘛,反正礼尚往来,大家用自家富裕的东西送来送去也没什么,可是这个礼可不光是财物,这个时候奴婢也是大家互相赠送的普通物品之一,别人送来了,张丰不能不收,但让她把活生生的人当作货物再送出去,她却是下不去手的,就只好回以物品,可是问题也出来了,——人太多用不了怎么办?
张府现在不仅有了专业的厨子,还有了歌舞伎,有了成群的仆婢,张丰、裕儿和殷诺,甚至程兴和无悔的生活起居都有了专人照管,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别人送的,但即便如此张府仍然有不少富裕人员。
张丰扩大了针织作坊,把多余的女婢都送去由春红管理的编织作坊那里去了,多余的男丁却一时不知如何安置,因那次在梅院见面,无情考虑后答应帮张丰做事,张丰本打算让他帮忙到各地开分号,后来计划有变,——最大原因还是缺少精明可靠的管理人员,开分号的事被搁置下来。张丰见无情因无事可做而萌生了去意,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那些男丁带去一个秘密的地方训练,无悔回来后,张丰又把另一批人交给无悔,也让他自己找地方去训练,这些人大都是些武官送的,身份是奴客,很多人都上过战场,正好把他们训练成武装人员,——生在乱世,多加点小心是必须的,反正现在也不缺这点钱。
张丰也结束了她的独居,她现在有了一个贴身的女婢,张丰为她取名叫夏绿,也是张丰在宴会上救下来的女孩之一,张丰见她淳朴可靠,吃苦耐劳,且精通针线活,就让她住进了梅院,打理自己的贴身事务。夏绿的名字是从春红而来的,其他还有两人也是张丰取的名字,一个是管理府中杂务的秋橙,一个是管歌伎排练和表演的冬紫,都是精明能干又温柔美丽的女子,人称张府四婢。
张府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寒碜的张府了,如今,张府有谦恭有礼的仆婢,有精致美味的菜肴,新鲜雅趣的歌舞,热情风雅的主人,所以傲雪园的宴会是很受人欢迎的,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张府的服务有欠体贴,更衣如厕的地方没有奴婢服侍,宴席之上也没有女婢贴身相陪,而且张无缺从不把他的奴婢送人,有人开玩笑说张丰是个只进不出的守奴鬼。
在秋高气爽的时节,人们连歌舞表演也从室内移到了室外,当然,尊贵的主人和客人不可能曝晒在阳光下,一般是坐在敞轩里的,但为了就某个景致,有时也特别搭个看棚,不过演员们就没这么好待遇了,通常一无遮拦的阳光下就是她们的表演地,因为光线充足,客人们可以看得更清楚。攀比,是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的,女孩的漂亮程度,乐师的演奏水平,曲目是否新鲜等,都是谈论的重点话题,目前整个帝国几乎没有战事,经过多年征战后真正的和平似乎终于来临了,所以这个秋天的娱乐活动就格外活跃,但活动那样频繁,一遍遍的重复使得人们对于歌舞表演渐渐产生了审美疲劳,到了后来,表演的内容和水平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了,稍稍新鲜的形式倒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在此情形之下,张丰受命组织一场新颖的表演为太子殿下的游宴活动增色,——原本这不关张丰的事,但詹事——太子府管家的托请,她能不理会吗?
可是张丰对于歌舞表演真的一窍不通。她前世是个舞盲,所以对于表演从来只是看看,没有留过心,再者说照搬后世的舞蹈也过于惊世骇俗。可你说自己不懂吧,人家说不必懂,张洗马你点子多,只需想个新鲜的点子,事情自有人去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丰还能怎么办?只有挖空心思去想点子。
想来想去,最后,张丰决定弄一场服装表演。
她很喜欢这时的服装,虽然穿上做事有些不太方便,但实在是非常显气质,人多时尤其能现出一种大气和高华的气象,而且服装的款式也很多样,不同的人穿着不同的衣服,除了张丰似乎也没有人觉得不方便。张丰还想知道历代的衣服都是怎么样的,正可趁机满足下私心,反正用的都是太子府的资源。
先挑人。满府的奴婢轮流在她面前走过,先挑出走路姿态优美的,然后从中选出身材好相貌又出色的男子十名,女子二十名,备用。张丰无法教他们走猫步,她不会,所以打算让他们就走自然步。
然后挑衣服。歌伎们的表演服就有不少,不过当然不够,所以张丰指定了一批式样,让管事去弄,这都容易,难的是古代服装,参考古画上,器物上,以及书中的记载,还要符合规定的礼制,这下不但动用了裁缝师、画师,连精通周礼的太学博士都麻烦到了,到底是资源丰富啊,这么繁杂的事务,也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一切准备停当。
虽然很多事只需交待一声就有人去做,但张丰这些天还是很忙,倒不是忙表演的事,而是忙着剪头发和剪衣服,因为她想要推出一款现代装,看一看人们的接受程度,也增加一个看点,万一人们对服装展示的兴趣不大,反应平平,也可以在最后给出点刺激,不至于完全没有讨论的话题,不然她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却只看得人直打呵欠可就说不过去了。
她的裁剪技艺也就勉强算得上刚入门,修修改改五六遍才最终定下了一个能用的版面。按照程兴和冬紫的身材裁了两套衬衫和长裤拿去给自家的裁缝试做,裁缝们日夜赶工,才在表演之前赶了出来了。为了剪出配合衣服的发型,张丰在自己府中征求志愿者,可是却似乎没人真心愿意把自己的头发贡献出来,没奈何只好求助于太子詹事,詹事却毫无为难之意,当即指了一个男演员配合张丰的作法,那个男仆无疑是不乐意的,但他也知道由不得他,只能认命配合。张丰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把这个人利用得非常彻底,她先是半寸半寸地剪,不仅自己剪,还打算教出一个徒弟出来,好为自己服务(因为她没办法把自己的头发修剪成满意的样子)。她示范一遍,然后让夏绿学一遍,把那个男仆及臀的长发剪成披肩发之后,张丰剪得更爱惜了,一次剪半寸变成了一次剪一公分,两人边剪边探讨,这个头,让她们师徒整整剪了两天,剪得那个男仆忘记了削发的屈辱,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折磨。等到终于剪出适合的长度,张丰的手艺已经大见长进,把个男碎发剪得是凤尾细细,层次分明,非常漂亮,她觉得满意极了,而夏绿对于剪发也已经入了门,只是还需要多加练习。
表演安排在花园的荷池曲廓上,曲廊的一头正好有一座凉亭,张丰让人挂起了布缦,当作换衣间,然后经过教习简单训练过的演员们穿着各式衣服,和着音乐的节拍按照编排好的次序缓步走过曲廊,出场、中间和尽头各亮相一次,动作也是教习编排的,人家是专业人士,只要讲明意图,自然知道怎样去体现,根本不需要张丰那种外行人的指导。这些演员中大部分是歌伎,但也有少部分是一般的仆役,短短的时间内居然也训练得有模有样,不知道该说教习厉害,还是说太子府的人员素质高。
服装展示的顺序先是按年代的先后——周、汉、晋,然后按类别——平民服、贵族服、常服、礼服、军服。一群漂亮的少年男女穿着崭新的各式服装,或独自一人,或两人并肩,或三五结伴,踏着舒缓的音乐在曲廊上往来穿梭,络绎不绝,水面上轻纱飞舞,衣裾飘扬,各种各样的衣饰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看客们热烈交谈着兴奋不已,张丰看到效果不错,便不想再让现代装出场了,免得万一人们接受不了,反而把场服装展示会搞砸了,可是那名被剪了头发的男仆一听不让他上场,就急了,别的人反反复复地换了很多套衣服,在人前出尽风头,他因为头发短的缘故一直不能出场,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居然连一次露脸的机会都没有,他难过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张丰心软,看到他这个样子,心想算了,费了那么多心思准备的,就上去亮个相吧,反正自己对人们的反应也很好奇。于是,在最后一次全体亮相之前,短发男孩闪亮登场了,深蓝色的葛布长裤,白底蓝纹的花罗衬衫,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腰间一条皮带,银质雕花的带扣,皮带用绣花的布条包裹着,这身打扮配上利落的短发,英俊的相貌,挺拔的身材,刚劲的步伐,看上去既利落又华丽,真是吸引人。和他配合的女孩,头发也被张丰给剪短到了只及腰长,这时把发髻打散,梳直,只用一根发钗把顶发简单地挽一下,其余头发随意地披在脑后,这个女孩是个歌伎,颇有些表演的天赋,也并不排斥这样的装扮,换上衬衫长裤后,走在男孩的身边,态度活泼大方,还真是颇有现代女孩的味道。
音乐响起,是古乐版的《方便面》的旋律,男孩面色冷峻目不斜视地径自走在曲廊上,女孩却俏皮活泼地走在他身旁,时左时右,偶尔还歪着头看他一眼,这种情形,就带出些隐约的情节来了,甚是引人联想,男孩在曲廊中间站定,亮相,女孩也跟着停步,连摆了几个漂亮的造型,颇有些娇憨的买弄之意,而一旁的男孩现出等待的姿态。稍后两人继续前行,在曲廊尽头亮相后,却并不立刻转身往回走,那里等着两个手拿衣物的少年,两个模特让他们当众为自己各穿上一件长长的棒针风衣后,才款款携手走回。这一切都是按张丰的意图表现的。张丰本来一直在幕后充作导演,最后一对出场后,她却溜到看棚去看人们的反应,效果果然轰动,张丰到达看棚的时候,议论已经发展成为辩论,甚至已经有人激动的站了起来,至于说法却是有毁有誉,有人说心思巧妙,也有人说有伤风化,让张丰想不到的是,批评的人倒只占了少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当时的秦都可是名副其实的多民族聚居地,氐、羌、匈奴、鲜卑、乌桓,甚至西域各族,都有人数众多的人口常住长安,各族的服色都有不同,长安的人们对于奇装异服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
总之,这场服装表演办得非常成功,张丰受到太子殿下的夸奖,布匹玉石奴仆赏赐良多,那位短发的男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那位女伎也以其俏丽活泼的生动受到太子殿下的青睐,收为侍女,并让她一直保持新造型。
这次表演中不仅用到了毛衣,还用到了伞和折扇,使得伞和扇的装饰作用更加深入人心,使得这两种商品的需求也更加旺盛,对于张丰来讲这项收获反而更可喜些。而这次之后,服装表演也成为了太子府的保留节目,张丰让制作表演服装的裁缝把这次所作的服装全部克隆了一份,拿给她的裁缝去研究,以提高他的业务水平。
第十七章 凤凰(一)
十月中旬以后,水面就开始结冰了,张丰让人在梅风院的空地上修了两条平行的坡道,一条东高西低,另一条西高东低,再用两条弧形道把两条坡道相连,形成一个椭园形的跑道,然后让人往跑道上缓缓浇水,几天后终于均匀地结了一层一寸厚的冰,张丰叫来秦咏和桑希,和程兴、裕儿一起,一人一双冰鞋练习滑冰,几个人很快就爱上了这项新奇刺激的运动,虽然摔了很多跤,却没有人肯放弃,其中数张丰跌得最惨,程兴摔得最少也学得最快,要不是有程兴护着,张丰摔得还会更惨,很可能成为唯一放弃的那个人,练了几天,终于全都掌握了窍门,可以很顺利地绕场滑行,这时却有人开始耍花样,结果一个失足,连累得跟在后面来不及避让的某人又跌了一跤。
“你还敢玩花样!这么多人里面就数你最笨了,居然有脸充高手,却害我跌倒。”桑希刚爬起来就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冲着张丰吼骂。
张丰理亏,讪笑着任他吼,不敢还嘴。
“真是的,也不打声招呼就变招,……”
桑希还在不停抱怨,这时周邑刚巧找来,张丰象看到救星似的,忙高声招呼道:“大哥,你来了!”其他几人看见周邑来了,也纷纷停住见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周邑还礼后好奇的问,他老远就看到他们飞来飞去的,走近看清了冰道虽猜出是在滑冰,但仍然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滑得那么快,那么好。
“我们在滑冰呢,看。”张丰抬起脚给他看脚上穿着的溜冰鞋,“大哥要不要试一试?”
“周大哥,这个很有意思,看我,就象飞一样。”裕儿说着卖弄地滑行一周后在跑道边的草席上停下。
至于为什么要用到草席,说起来这也是张丰摆的一场乌龙,一开始她让殷诺作的是轮滑鞋,而不是冰鞋,却一心想着用那个鞋在冰面上滑,直等到做好了冰道要用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多少低级的错误,但错已铸成,暂时没有改正的时间了,只有将错就错,用轮滑鞋溜冰了,可别说,倒不是不行,只不过很难停住,因此张丰只好叫人在冰道边上铺上草席,一为制动,二为保护轮子,好在没有人知道这是个错招,还以为本该如此的。
周邑看了裕儿的表演也很动心,张丰脱掉自己的冰鞋给周邑,却小了,程兴见状忙脱下自己的,并帮周邑穿妥当,扶着他站定在冰面上。
“不要慌,两脚并拢,千万不要分开。”张丰嘱咐道,“程兴,在一边扶着点。”
周邑紧记张丰的话,并拢双腿顺着斜坡下滑,程兴扶着他的手跑在冰道外,但周邑的速度越来越快,程兴跟不上就把手放开了,周邑一慌,再滑了一段后终于一跤跌倒,摔了个四仰八叉,程兴忙赶过去把他拖到冰道外坐下,嘴里不住地道歉,张丰也跑过去问他要不要紧,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
“不妨事,不妨事,呵呵,真痛快!”周邑坐在地上乐呵呵的说。
见周邑对溜冰这么热衷,张丰让程兴再拿一双冰鞋来下场带周邑又溜了几圈。直到休息的时候周邑才说起正事,世子慕容宝要宴请他回京的堂弟平阳太守慕容冲,请张丰作陪。
近一年来,张丰在各种场合也听到过不少关于这位慕容公子的传闻,对这位美丽的男子也存着几分好奇,有机会见见这位皇帝的绯闻男友,她还是很兴奋的。
宴会在世子慕容宝的私人园林如姜苑举行。张丰到的时候,已经有七八位客人先到了,其中有张丰熟识的,也有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都是长安知名的风流少年,少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寒喧。不久,郭岱也来了,张丰上前见过,两个好兄弟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倒也不觉等待的枯燥,但张丰对慕容冲的到来仍然充满期待,想看看这位美男子究竟美到了何种程度。客人陆续到来,在客人基本到齐的时候,那位传闻人物终于珊珊来迟,此刻正用他那优美的嗓音表达着迟到的歉意,张丰停下与郭岱的交谈,闻声望向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主角,可是待看清来人之后,张丰却有了逃跑的冲动。
“他就是慕容冲!他会不会认出我来?”张丰又惊讶又担心。
张丰见过他,而且不止一次,第一次她满怀希望地向他乞求一口救命的食物,却被他用嫌恶的表情拒绝了,第二次是在河中沐浴的时候,她被他视若无物的看光光。
原来他就是慕容冲,果然变态。他会不会认出我来?万一被他认出来就糟了,那自己就不用在长安混了。张丰想。
可是不管怎么样,逃是逃不了的,就算是称病早退,也还是要去见礼的。来的客人很多,总共有近二十位,张丰和郭岱虽然坐在角落里,但慕容兄弟仍然很快就要走近。
“一年多以前的小事了,他未必还会记得,再说自己比一年半之前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何况还化了妆,他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联想力,说不定他当时根本就没看清自己的样子,所以不用怕他。”看着即将来到跟前的慕容兄弟,张丰暗暗安慰着自己,一边随郭岱起身同慕容冲见礼。
“这位是太学郭博士,这位是张洗马,今年长安城锋头最健的才子。”
“郭岱见过慕容府君。”
“张丰见过慕容府君。”
“不必客气。郭博士的才学我是素知的,张洗马的才名近日来更是如雷贯耳,今日相见,不胜之喜。”慕容冲的品级比张丰和郭岱都高些,却还是待以平等的礼节,态度温文谦逊,配上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实在让人无法生出恶感。又寒喧了两句,慕容兄弟继续跟其他人打招呼去了,张丰见慕容冲丝毫没有认出她来,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慕容冲对张丰似乎印象不错,吃饭的时候让张丰坐在他的下手边,不时同张丰交谈,张丰虽然已经不再担心慕容冲会认出她来,出于谨慎,言谈举止间仍然加意小心,慕容冲却似乎着意要同张丰结交,席罢之后还携了张丰的手在如姜苑散步,捡着些有趣的话题和张丰谈笑,并坚持同张丰兄弟相称,因此一天下来,两人已经熟识。慕容冲态度温文,行止优雅,用风华绝代来形容他都不嫌过分,若不是张丰早已见过他的另一面,肯定会被他迷得晕头转向,饶是如此,张丰仍然在心里为他找了不少开脱的理由,比如说“没有人会喜欢脏兮兮的难民”,“面无表情总比色迷迷强,说明人家心地纯洁”,总之,到分别的时候,张丰几乎已经不在意他以前的所作所为了,反而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惋惜。
接下来几天,张丰把溜冰鞋拿到她那间服装店里面世,同时让人在谓河边上制作冰道,并把将要进行溜冰演示的消息广为传播。慕容冲听到消息后来傲雪园访张丰,张丰对他解释这种新玩法,说将和几位朋友于十一月初一在渭水边比试。当时的纨绔少年为了出风头比什么的都有,因此张丰此举也很平常,慕容冲当即表示将会到场助兴。
十一月初一日,张丰、张裕、程兴、秦咏、桑希五人,身着锦袍纱缕,出现在渭水边上,虽然已是北方的大雪节气,五人的衣衫看起来却非常轻薄,他们每人都贴身穿了一套紧身的薄编织线衣裤,外罩锦袍,锦袍外又穿了一层纱袍,因此显得格外轻薄飘逸,张丰又别出心裁地在每个人的颈部和手腕系上色彩艳丽的纱带,在快速的滑动中轻纱飞扬,恰似飞仙,引来观者的阵阵掌声和喝彩。因为消息是几天前就放出去了,所以前来观看的除了几人的好友外还有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长安少年以及民众,甚至还有不少女子挥动着手帕为他们尖叫,几位热血少年的表演欲也因此更加旺盛,直滑了一个时辰才停止,累得张丰差点趴在当场。
场内的表演结束之后,慕容冲就成了另一个焦点,他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又似乎颇有不耐,等张丰和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后,便拉着张丰坐进他的马车里离开了,而桑希他们四个却被一众少年围住问长问短。
仿佛看出张丰累得无心应酬,慕容冲直接把张丰送回傲雪园,订下了明天的约会后,他连车都没下就离开了,如此的善解人意又行事低调,令张丰对他更增好感。
第二天,慕容冲携一具古琴来访张丰,两人谈了一会儿音律,又合奏两首曲子,慕容冲说:“听说无缺擅长作曲,可否把你作的曲子演给我听,让愚兄也欣赏一下?”
“小弟于音律上不过刚刚入门而已,连曲谱都看不大懂,哪里说得上擅长呢?所作的几首曲子也不过市井俗曲,登不得大雅之堂,只怕有污慕容兄清听。”
“无缺不必过谦,我听说你为太子殿下策划了一场出色的服装表演,最后演奏的那首乐曲也是出自你手,据说非常动听,你愿意为我演奏一次吗?”
“当然,慕容若愿意听,几遍都不是问题。”
张丰认真地吹奏了一遍《方便面》的旋律,慕容冲凝神听完,赞道:“果然动听,而且独特,我从未听过如此生动活泼的乐曲。不知曲目为何?”
“呃,《菊花瓣》。”这是张丰在推出这支曲子之前就准备好的答词。
“咦?怎么讲?我以为表达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难道不是?”
“是这意思没错。”
“那么,和菊花瓣有何关联?”
“呵呵,不如让我用白话把这段曲子演绎一下好了,慕容兄还记得曲调吗?”
“记不全了,你再奏一遍大约就可以记住了。”
张丰横笛又吹了一遍,慕容冲听后点了一下头开始低头拨弦。张丰和着曲调唱了起来:
你的笑真的很甜,看得我口干
你不经意向我眨眼,我的口水已蔓延
我已不能停止想你在每一个夜晚
我知道向你表白就在今天
我没有车也没有钱也不会说誓言
我只有一颗爱你的心能坚持五百年
就算以后你的脸变得像菊花瓣
我还是依然和你好到永远
虽然我所有家产,最多的是时间
能和你分享的甜就是一起吃面
但是我的调味还有惊喜和浪漫
我知道向你承诺就在今天
我没有车也没有钱也不会说誓言
我只有一颗爱你的心能坚持五百年
就算以后你的脸变得像菊花瓣
我还是依然和你好到永远
慕容冲听着张丰的唱词,边弹琴边看着张丰笑,张丰以为是歌词太过直白致使慕容冲发笑,便一边唱一边调皮地眨了眨眼。唱毕,慕容冲笑对张丰说:“无缺这是在调戏为兄吗?”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不爱男人。”张丰闻言急忙解释。她这是当男人当出毛病来了。
“我也不爱男人。”慕容冲嘻笑的脸立即变得黯然。
“抱歉,我不是有心的。”张丰无意中揭了别人的疮疤,心里有些愧疚。
“我明白,你别在意,我没事。”慕容冲一笑,脸上的阴霾顿时散去,“坐了这么久,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能教我滑冰吗?”
“好好,我们这就去。”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张丰满口答应。
张丰的力量并不足以带领慕容冲,所以两人都摔了跟头,张丰说:“其实不一定非要在冰上滑,若有平滑的石头地面也是可以的,反而不容易摔跤。”
“是吗?”慕容冲问,“贤弟去过阿房城吗?”
“没有。听说几年前长安传唱过一首‘凤凰凤凰止阿房’的童谣,陛下曾为此在阿房城遍植竹子和梧桐,以引凤凰来栖。有了这样的景致,想来阿房城定然十分美丽。”
“愚兄在阿房城有一所宅院,院内有大片平滑的石头地面,我请无缺去那里做客,教我滑冰,不知贤弟肯不肯赏光?”
“呃,我,俗事缠身,不一定走得开。”张丰推辞道。
“贤弟不必如此为难,贤弟若不想去,愚兄完全能够理解。”慕容冲的话语中有着了然和伤感。那了然使张丰觉得自己的谎言被当面揭穿,而他的黯然神伤又让张丰觉得自己是个欺负乖小孩的混蛋。
“不,你想太多了,真的。你也知道,我是一家之长……算了,大不了我把家里的事情扔下,去阿房城玩几天罢了。”慕容冲的魅惑大法真不是盖的,张丰轻易就投降了。
“无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慕容冲感动地拉住张丰的手说。
“怎么会呢,你那么好,不知多少人想和你做朋友呢。”张丰安慰着他。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张丰就这样被拐去了阿房城。
慕容冲大部分时候是温雅的,有时又很开朗活跃,偶尔表现得较为敏感,却并非女性化的脆弱和多愁,而是男性化的忍耐和黯然,以及孩子气的倔强。他是善体人心的,知道什么时间需守礼,什么时候能放肆,使人觉得既受到尊重又毫无拘束,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很舒服,有种面对老友的感觉。两人一起溜冰,一起唱歌,一起吹笛弹琴,两天下来,张丰仅有的一点提防之心也抛之脑后了。当然,她没有忘记隐瞒性别,所以当侍女请她沐浴的时候,她推说怕冷拒绝了。
第二天,当她和慕容冲又赛马,又溜冰玩得一身汗之后,慕容冲对侍女说:“在沐室里多烧几盆火,伺候张公子沐浴。”
张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接受。侍女准备好一切之后,张丰进了浴室,只留下夏绿一个,把其他人全部打发了出去。
这个澡洗得真是奢侈,偌大一个池子,灌了整整半池热水,水里面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花香四溢,张丰脱掉衣服,滑进水里,决定好好享受这个香薰浴,不能辜负了这池热水。洗好了头发,夏绿帮她用发钗别起来,然后帮她擦背,张丰说:“绿儿,你也下来洗一洗好了,不然这么大一池热水多浪费。”
“我要帮着加水呢,不然水不就凉了吗,公子,你安心洗吧,不用为我操心。”
“我就快洗好了,不然我来加水?”
“公子,你胡闹什么?怎么能让你伺候奴婢呢?”夏绿好笑地说。
“这有什么。我还是觉得就这么倒掉很浪费。”
“既然无缺觉得倒掉了浪费,那么,我就不换水了,就接着用这池水沐浴好了。”慕容冲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张丰猛然把身体沉入水里,以至险些把夏绿带入池中,张丰双臂护胸,惊惶地抬头看向慕容冲,只见他着一袭浴袍,说话间已来到了池边,正顺手扯开浴袍的带子。
“请,请等一下,慕容兄,你,尊贵之躯,怎么能用脏水洗澡呢,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张丰强自镇定,希望可以侥幸过关。
“是啊慕容公子,您出去一下,我服侍我家公子穿衣。”夏绿也从惊呆状态中回神,竭力掩饰。
慕容冲没有理会夏绿,扯开袍带,任它滑落池边,赤身走下池水:“我怎么会嫌无缺脏呢?我们是好兄弟呀。”笑容依然温文。
“绿儿!”张丰果断地背向慕容冲迅速起身,一边示意夏绿给她拿衣服。
慕容冲并不阻拦,始终带着温文的笑容看着张丰,就好象没有察觉到丝毫异状似的。
张丰披上夏绿递过来的衣服后,心里迟疑不决,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慕容冲,对于慕容冲是否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性别心里也没把握,是继续伪装,还是问个清楚?如果他已经发现了,继续伪装岂不可笑?若是问他,万一他并未发现异状,岂不是不打自招?如果他已经发现了却装作没发现,是不是意味着他不想让自己为难,同时有意为自己掩饰?张丰最终决定相信慕容冲是个好人,于是整理完衣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带上了笑容:“慕容兄,水有些凉了,我替你加上些热水吧。”
张丰从浴室门外连拎了两桶热水倒进池中后,说:“要小弟在此陪你吗?”
“谢谢贤弟。不必,你先回房歇息吧。”
“好,你慢慢洗,我先走了。”
张丰和夏绿离开浴室后,慕容冲的唇角现出了玩味的笑意,笑意逐渐加深,终于不可遏止的大笑出声。
回到房里,张丰仍然惊魂未定,一会觉得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回长安,一会又觉得应该若无其事地再玩一天才提出回去的话,正两眼无神苦思不定时,听到夏绿说:“慕容公子。”
张丰回神起身,招呼道:“慕容兄。”
“绿儿,去外门边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和你家公子有话要说。”慕容冲对夏绿说。
夏绿看向张丰,张丰对她点了下头,夏绿掩上门出去了。张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头发怎么不擦干?小心受凉。来,我帮你擦。”慕容冲把张丰按在凳子上坐下,拿起一条汗巾站在张丰身后帮她擦头发,修长的手指不时轻柔的拂过张丰的脸颊和颈项,张丰感觉到脸热心跳,说道:“我自己来吧。”
“你好好坐着,不要动。”慕容冲按住张丰的肩膀,却不再擦头发,身子贴上了张丰的后背,低头在张丰的肩窝处印上一吻,张丰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想要挣脱慕容冲的搂抱,却被慕容冲紧紧地抱住不放。
“慕容兄,你不是说,你不爱男人?”
慕容冲绕到张丰的面前,邪魅的笑了:“无缺是男人吗?”
“你还是知道了。”张丰轻叹一声。
慕容冲只是笑,并不向她说明那是多么明显的事实。
“你能替我保密吗?”张丰看住他的眼睛轻声问。
“是卿卿的要求,我怎会不答应呢?”慕容冲在张丰唇上轻轻一吻。
张丰心里很乱,她一面觉得自己受到了敲诈,一面又觉得慕容冲并无多少可指责之处,一面想要推开他,一面又为他的亲吻感到悸动,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动声色,说道:“多谢慕容兄。”
慕容冲又笑了,他抱起张丰在矮几上坐下来,把张丰横放在腿上,亲密地在张丰唇上一吻,耳语道:“叫我凤凰。”
“凤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家伙自恋到自比凤凰吗?
“是我的小字。”
原来如此。
“叫我。”慕容冲再次亲吻张丰,低语道。
张丰脸红起来,张了两次嘴方才叫出了一声“凤凰”。
“卿卿,留在我身边。”
“不!我不能,……我是太子洗马,你答应为我保密的。”张丰放缓语气跟他讲理。
“我跟陛下说,让你做我的主薄。”
“我为什么肯降级跟随你?陛下会起疑的。”张丰努力地开动脑筋。
“说得也是。那么,我留京好了。”慕容冲看着张丰的眼睛微笑道。
“好。”张丰微笑着答应,笑容无可控制地露出些苦意。
慕容冲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卿卿毕竟是喜欢我的。”
“我,明天要回去了,家里很多事,我不能离开太久。”张丰岔开话题,同时拭探他的态度。
“是躲避我吗?心里在生我的气吗?”
“不是的,我……”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解了张丰的围。
“公子,程兴有事要见您。”夏绿在门外说道。
“哦,我马上见他。”张丰挣脱慕容冲的搂抱,站起身整理好衣衫去开门。
“卿卿,晚饭后去找我。知道吗?”慕容冲走到张丰身边轻声说。再偷了一个吻后,打开门走出去。
程兴站在门外不远处,疑惑地看着走出来的慕容冲又看了看张丰。
“程兴,什么事?”
“二公子差人来请公子回去,说有些要紧的事他做不了主,等着公子回去做决断呢。”
张丰简单的答了一句“知道了”就打发程兴出去了。现在她还不能立即决定自己的行止,她还要看慕容冲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她的命运是掌握在慕容冲手里的,——这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想法,但她却不能和他争这个意气,不然事情只会更糟。
“公子,他知道了吗?”夏绿跟进来小心地问。
张丰点点头。
“他跟公子说什么了?”
“他答应保密。”
“那就好,那就好了。都是绿儿不好,我应该更小心点,不让别人在公子沐浴的时候进来。”夏绿愧疚地说。
“你不必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够谨慎。”张丰安慰夏绿,“很快就到晚饭时间了,他让我晚饭后去见他,我要好好想一想,你不要吵我。”
“诺。”夏绿有些不安地看了张丰一眼,静静地退出。
第十八章 凤凰(二)
对着满桌的玉盘珍馐,张丰有些食不知味,没什么吃饭的兴致,慕容冲坐在对面却吃得津津有味。饭后,也不去房里等着别人去找他,直接就携着张丰的手来到他的房间里。挥退了过来服侍的侍女,慕容冲把张丰带进他的卧房,掩上门,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微笑的看着她:“无缺在发什么愁?”
“没有。”张丰闷声说。
“没有吗?”
“有。你真的会为我保密吗?”
“当然,你不信任我?”
“你发誓?”
“我发誓。”
“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发誓,决不把我是女子的事泄露出去?”
“用我最珍贵的无缺发誓,决不把你是女子的事泄露出去。”
“你这样说,根本就没有诚意嘛。”张丰不满地嗔道。
“我用了最大的诚意,才肯用卿卿发誓呢。别担心这个了,好吗?”慕容冲温柔的说。他真的不打算泄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不想让别人跟他抢,他要独占她,并且,他也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她。
在如姜苑那天他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在河中沐浴的小娘子了,他怀着浓厚的兴趣接近她,却越来越喜欢她。喜欢她,并不仅仅因为她的与众不同,而是喜欢她的心意。他知道她是真心和他相交的,没有偏见,也不为他的相貌,对他的遭遇抱着真心的同情,真心地把他当作一个朋友。这是他今生唯一纯粹的朋友。本来他并不想为难她,觉得只单纯的做一个好朋友也很好,但他又担心有一天她会被哪个男人娶走,那他就会永远地失去她了,因此,他才千方百计地诱惑她,为的是能够长久地拥有她。
“你明天就要走了吧?如果我不让你走,你一定会恨我,对吗?我还要在这里多留几天,所以几天内我都看不到你了,今晚我们要在一起多呆一会。”慕容冲继续他的温柔攻势。
听到慕容冲不打算为难她,张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如果他打算信守诺言,不泄露她的秘密,那么她目前的生活就不会被搅乱,剩下的就是应付他的性骚扰了。
见张丰一直没有出声,慕容冲看进张丰的眼睛,问道:“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张丰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过来,卿卿。”慕容冲拥住张丰的肩膀把她带到床边。
“拜托,慕容兄,不要叫得那么肉麻好吗?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坐在床沿上,张丰克制住紧张,企图打破目前这种暧昧的气氛。
“肉麻?怎样麻?什么又是鸡皮疙瘩?”
“好吧,寒粟。”
“呵呵,鸡皮疙瘩,倒也形象,卿卿的话真是有趣。”
“这又有什么趣了,真是!”张丰暗自腹诽。
“拜托,改改口好吗?”
“不好。不然你叫我的昵称试试,让我体会下肉怎样麻,身上会不会起鸡皮疙瘩。”说到鸡皮疙瘩的时候,他咧了一下嘴,就好象那是什么脏话的似的。
“凤凰——”张丰拿腔捏调的叫了他一声,肉麻的程度连她自己都受不了了,不信恶心不死他。
“呃——,我知道什么叫肉麻了。”慕容冲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下一刻,却对着张丰扑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那样说话的吗?这样贬低我,看我怎么惩罚你!”
慕容冲扑上去呵张丰的痒,张丰倒在床上笑得缩成一团,嘴里断断续续地求饶道:“不敢了,饶了我吧。”
“饶你可以,好好地叫我一声。”
“好,好的,阿冲,饶我这回吧。”
“阿冲呵,——也好。”慕容冲俯身按住企图逃跑的张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才接着说:“只要是你对我独有的称呼。答应我,不准再用类似的称呼叫别人。”
“好,答应你。”眼看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嘻哈气氛又要被慕容冲拖回肉麻的原路,张丰只好再接再厉,继续作垂死挣扎:“阿冲,请问你体重多少?”
慕容冲挑眉表示不解。
“总有一百多斤吧?”张丰再问。
“有。”
“你不觉得小弟我有可能承受不住吗?”
“呵呵呵——,呵呵呵——”慕容冲好一阵笑,笑毕,却很快恢复到一往情深的表情道:“卿卿,对于这点我一点都不担心呢。”对张丰的把戏,慕容冲应对起来不仅游刃有余,而且胜任愉快。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张丰用力推他。
“我度气给你。”慕容冲用双肘撑起身子,把身体的重量从张丰身上移开,却开始辗转地亲吻张丰的双唇,张丰渐渐情动,开始有所回应,慕容冲的情绪更加热烈,他的唇开始下移,下颔、耳垂、颈项、锁骨,然后解她的衣衫,可是衣衫解开后阻碍仍然存在,首先是套头的线衣,他不得不边亲吻边扶她坐起身脱掉她的线衣,但线衣里面却还有一件扣纽扣的紧身背心,他无奈地停下调情的动作解这些陌生的纽扣,终于脱下背心,他看着这件只有胸部无绵的绵背心,不禁笑了:“多么巧妙的心思!这的确能很好地掩饰身材,我的卿卿,真是十分聪明啊。我猜颈上系纱巾的时尚也是你刻意创造出来的吧?为的是掩盖你没有喉结的颈部,对吗?卿卿?”
“我还小,还不该长喉结呢。”
“过一两年就该长了吧?想得倒远。且不说这个,让我看看你身上还有什么。”张丰抱住自己阻止他,却仍然被他笑闹着解下了束胸。“这个应该是裹胸布吧?也作得如此奇特,这是什么?”
“挂钩。”他这样过分,张丰有些不快了。
“的确很方便。可怜的无缺,为了掩饰身份想了多少办法呀。”
“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识破了。”张丰闷闷地说。
“我不是已经答应保守秘密吗,别再为这事烦恼了,好吗?”慕容冲用他迷死人不偿命的温柔轻声劝慰。
“我猜这需要我付出代价,对吧?”
慕容冲本想利用张丰害怕泄密的心理,让她在误会中顺从的委身自己,他相信以自己的手段,即使稍有不愿最终也总不至于令张丰兴起恨意,现在,面对张丰的委屈,他却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他决不愿张丰怨恨他,那不是他的初衷,他是要留下她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多费些周折也是值得的。
“不是的。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守诺。无缺,我让你讨厌了吗?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吗?”
“也不是。只是,今天之前你应该一直认为我是男子,一知道我是女子,就这样对待我,这难道不是成心欺负我吗?”
“无缺,无缺,我只是情不自禁,决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之前我已经想了几百次:无缺若是女子该有多好。所以,发现了你真的是女儿身时,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无缺,相信我,我怎么会舍得欺负你呢?我不会的。”说完,他再次温柔地吻住张丰的唇,似安抚又似饥渴地一再轻吻。
张丰这个人是既怕软又怕硬的,别人对她来软的,她硬不下心肠拒绝,只好由得别人欲取欲求;别人对她来狠的,她自知不如别人凶悍,索性一开始就退让,以免使自己处于更加狼狈不堪的境地,只有在正常的情况下,别人肯讲道理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占到上风。慕容冲却是一直采用低姿态用讲情不讲理的方式对待张丰,因此使得张丰一直处于被动。就像现在,受到侵犯的人是她,她还要考虑如果表现得太决绝,会不会伤了别人的感情,犹豫不决间,已经被人吃尽了豆腐。
慕容冲此时也脱得只剩亵衣,他的手不规矩地在张丰的身上游移,张丰推不开,低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他放开了张丰,委屈地叫:“无缺。”
“你别这样,我,年纪还小呢。”
“我感觉到你动了情,会动情,就不算小了。”慕容冲在张在的耳旁魅惑地说。
“万一受孕,你就害死我了。”张丰转开头,躲避他的亲近。
“不会的,我让人煮一剂药给你喝就没事了。”
“那个药万一有副作用呢,也许以后,我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却不能有,那该怎么办?”
“不会这样吧?”
“那谁知道呢?也许就会呢。”
“还有一种方法不会受孕。”慕容冲邪笑着看着她。
张丰看着他的表情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大惊失色地背过双手捂住自己的屁股。
“不,不行。”
“怎么不行呢?”
“听说,会疼死的。”
“是啊,会疼死的。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种苦呢?”慕容冲柔声说,他捧起张丰的脸,在她唇上印下怜惜的一吻:“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你的。”把张丰的身子搂进怀里,慕容冲叹惜道:“多想和无缺一起‘笑傲江湖’啊。”
“恋恋红尘中,每个人都有抛不开的责任和牵挂,有几个人可以任性地笑傲红尘?,你又何必为此伤感。”张丰轻声安慰道。
“卿卿。”慕容冲低叫,“你会做我的红尘知已吗?”
“会。”
“你愿意嫁给我吗?”
“呃,我只有十三岁而已,你让我再玩三年好不好?”
“你十四了。”
“那是虚岁,不算。”
“让你再玩两年,两年后嫁给我。”
“好吧。”
“今晚不要走,在这里陪我。”
“……”
“我保证不动你,嫁给我之前都不会勉强你。”
“好的。”
第二天一早,张丰坐车回长安。张丰一夜未归,夏绿非常担心,却又找不到机会问她,坐上车后,她小心地问张丰:
“公子,他,欺负你了吗?”
张丰对她眨了眨眼。
“想欺负,没欺负着。”
张丰从阿房城回到长安,到家时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会见到的人——尹远。
只是时隔数月,尹远年轻英俊的脸上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沧桑之色,与张丰病中睁开眼时看到的英武,和在人口市场看到的晦暗萎靡都不相同。虽然他的容颜很憔悴,神情也很疲惫,但却给人一种力量感,少年的骄傲和身处逆境的消沉沮丧都已不见,他显得很成熟。
“你还好吗?你母亲和兄弟怎么样了?”张丰关切地问道。
“我很好,母亲和兄弟也已安置好了。谢谢公子关心。”尹远沉稳地答道。
“尹大哥,叫我无缺就好。”
“那样不好,和一个奴婢称兄道弟会有损公子的威望,别的仆役也不会服气的。”
“何必管别人怎么想?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从未把你当奴婢看待,你这样以下人自居岂不令我无地自容?”
“无缺,你的盛情我心领了,别再叫我尹大哥,我听说你为程兴他们另外取了名字,不如也帮我取一个吧,说实话,我很想换一个名字。”
“呃,那样不大好吧?不过如果你真想另起一个名字,可以自己想一个。”
“你帮我想吧。”尹远语气温和地坚持道。
“好吧。”张丰想了一会儿,说:“无愧如何?”
“好。”尹远欣然应道。
“无缺,我已经闲了两天了,我想知道你打算安排我做什么。”
“我在郊外有一个秘密工场,目前的守卫力量还是比较薄弱,你去做护卫队长吧,有你在我就不用担心了。你们的任务就是守卫工场,防止外人窥探,工人外出时安排护卫随侍,以防工人遭到绑架。”
“明白了,我今天就去。”
“明天吧,我带你过去。”张丰说。
“不必,你随便叫个人带我去就行。”尹远知道张丰亲自带他过去是为了提高他的身份,让人不敢轻视他,但他想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别人的尊重。现在他没有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要靠自己努力,但如果这样就可以让人们忘掉他是尹远,他倒是一百个愿意以无愧的身份从头开始的。
慕容冲在阿房城又呆了两天后也回到了长安,据说是皇帝陛下派人接他回来的,但他进宫的时间却并不多,因为人们总是见到他活跃在各种集会上,宴饮、赋诗、驰马、射箭、溜冰各种活动,都能看到他和张无缺并肩携手的身影,虽然两人的亲密并没有太过份,但这种情形仍然惹得谣言四起。
处身流言中的张丰对此不可能一无所觉,从人们看她时目光中的异样,和旁敲侧击的探问,她大致猜出了是怎么回事,明白这都是慕容冲惹出来的祸,她在这样的目光中如坐针毡,如处汤镬,简直连跳楼的心都有。
她气愤地质问慕容冲:“你成心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会被这些目光杀死的。”
“不会的,我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慕容冲再次使出哀兵政策,只不过这次用的是笑嘻嘻的语气。
“你不怕,我怕呀!你何苦害我?”张丰气苦不已。
“好兄弟有难同当嘛。”
“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兄弟,看见我受窘你才高兴吗?哪天我受不了跳河死了,让你高兴个够。”张丰气恼地嚷,洒脱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反而尽显“妇人女子之态”。
“你看,我也没做什么啊,那些人要那么说,我能怎么办?”慕容冲放柔声音,无辜地说。
“你根本是成心的,不然为什么不私下里见我,非要在人前招摇?”张丰语气稍缓,她并不想和慕容冲闹翻,否则之前做的一切岂不多余?她也并非完全不知道慕容冲这么做的目的,但她却也并不怎么在意,已经有三十多岁人龄的她,对于爱情早已不再抱有梦幻般的憧憬,而在这个古老的时空中,男人一时的情动尤其不可以当作爱情,在一夫多妻的制度下,想要找到一个专情的男人更是难上加难(其实,无论古今,真正专情的男人都很稀有,很多男人貌似专情,也只是因为“不得不”,或许女人也是如此?),她认为自己首先应该看重的倒是包容,不在意她的离经叛道,容忍她的奇思怪行,不逼迫她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她觉得在这一点上慕容冲会做得比别人都好些,只从他答应自己再玩两年的承诺上就可看出,所以对于慕容冲用这种无赖的手段宣告自己的占有权本身,张丰并不十分气恼,让她生气的更多还是因此造成的压力。
“抱歉,是我欠考虑了,我真不该让你受这种苦,原谅我。”慕容冲带着诚肯的歉疚柔声安慰张丰,“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人们不久就会忘记这事去找新的谈资。只不过是闲话罢了,你不用太在意,人生在世谁又能不被人说呢?别难过了。”
但是,慕容冲的安慰对张丰并无任何作用,因为张丰不是不理解,而是受不了那种难堪,她推掉了几乎所有的邀请,越来越少出门。远离人群之后,张丰的心倒是很快平静下来,每日在家里读书作画,偶尔会见几个亲密的朋友,竟过了一段最悠闲适意的日子。
在张丰被流言所伤的日子里,只有郭岱、方暴、周邑和一个新交的朋友左民郎刘年极力维护她的名声,郭岱那样温雅的人竟也为了一句话与人动起手来,这也算得上患难见真情了,张丰听说后内心十分感动。
第十九章 有地
冬至节之前,慕容冲带领张丰等人在未央宫殿前表演冰舞,作为献给皇帝陛下的生辰贺仪,苻坚龙颜大悦,赐下丰厚的物品。相比慕容冲的乖巧殷勤,太子殿下献上的礼物却更有意义,那是一本雕版印刷的《论语》,看苻坚心怀大慰的样子,无疑对太子的作为非常满意。太子殿下也非常够意思,当场为张丰表功,皇帝豪不吝啬,当场赏赐张丰农庄一处,良田千亩,奴客百户。张丰心花怒放,当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个奖励太合张丰的心意啦!
冬至节过后,慕容冲就动身返回任所平阳郡了。这个祸害的离开,让张丰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为她实在是对付不了他。不过凭良心说,她对慕容冲真的没有什么恶感,虽然看起来张丰是为了保持现在的身份和生活状态,才放低姿态与慕容冲周旋,似乎是在委曲求全,但实际上张丰对慕容冲的风采态度也是很欣赏的,他漂亮、聪明、温柔、不迂腐、也并不放荡,是个可爱而有魅力的人(至少表面如此),所以就算是嫁给他张丰也并不会觉得勉强。可是有一点令人遗憾,那就是确定两人关系的方式太糟糕了,使张丰有种把柄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致使她始终不敢投入更多感情。可是慕容冲实在是个妖精,如果一直被他缠着,张丰不能保证自己不会陷入情网。还好他走了。
经过了两场令人瞩目的表演,溜冰鞋已经成为抢手货,张丰库存的不足一百双冰鞋,虽被订以二百两银子一双的高价,仍然很快告馨,以至于作坊中每日一双的出产要靠竟价才可以买到手。既然“玩溜冰”没有了季节的限制,张丰便放心地把原来的规模扩大了十倍,原有的七个人现在每人都要带十个徒弟。
张丰的生意都是独一份的,因此市场潜力极大,所以张丰仍然打算广开分号。
为了发现人才,张丰和殷诺在工场里连续呆了半个月,观察、评价、考核,初步简拔出十个有潜质的男女工人作为进一步考察的对象。
腊八过后,张丰就遣人去通知无悔和无情回家过年,小年之前两拨人陆续回到长安,回来的方式充分体现了两位教官截然不同的风格:无情的人是一个个潜入傲雪园的,多半的人跳墙而入,个别的伪装后混入府中,最早回来的就是无情。无悔的人却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虽然分散开来,前后之间却有联系,仍然是一个牢固的整体,在其他人到达之前,无悔派人提前一天赶到长安,向张丰请示下一步的行止,在把所有人安排好之后,他才赶到傲雪园向张丰报到。
张丰让所有人都住进了郊外的那处工场,那座小小的庄园里现在已经住进了近四百人,好在冬天里没有什么鲜菜,不然光是每天把大量的菜运进庄园里就够人起疑了。但大批的采购仍然免不了,张丰只有叮嘱他们小心掩饰,低调行事。
腊月二十四,张丰和殷诺等人来到工场,根据工龄和职务的不同,派发了十到五十铢不等的红包,然后召开全员大会,公布了以后的奖惩制度,并宣布从即日起放假半个月过年。
“过年了,你们可以上街买一些平时想买却舍不得买的东西慰劳一下自己,不要舍不得,从明年起你们每个月都会拿到薪酬,工作努力和勇于创新的人还会得到额外的奖励,所以你们将成为‘有钱’人。当然,如果有谁实在太爱钱了,舍不得把钱花出去,仍然可以好好去饱一下眼福。你们可以去逛街,也可以去探亲,但是有一点请你们一定要牢记,那就是:保密。任何人不得泄露自己的工作内容,最好连工作地点也不要说出,否则将会受到严惩。”看到在场的人都露出凝重的神情,张丰让这种静默的压力保持了几秒钟后,才再次转回轻松的话题。
“另外有一件事,姑娘们,我想请你们帮忙。这些小子们,他们是要到外地推销产品的行商,常年在路上,乏人照料,请你们可怜可怜他们,帮他们好好打理一下,也好让他们露出点人样来。”这番话说得场下的人笑起来,兴奋的情绪充斥在这群年轻的男女之间,有人开始小声的交谈。没等喧嚣声起,张丰又接着说:“作为回报,在放假期间,他们将随时做你们的保镖。可以吗?”
“可以!”女孩们没有应声,回答的是那帮兴奋的臭小子。
“没问你们。”张丰没好气地说。
“诺。”见张丰等着答复,女孩们轻声应诺。
“那么,我没有更多要说的。散会。”
张丰离开后,会场上的人却并没有立即散去,女工们热烈地谈论着新公布的奖励制度,评论着某某人手快,某某人手慢,某某人手巧,某某人手拙,某某人织出的新款式得了几两银子的奖赏,某某人得到提拔做了班长,有服气的,也有心下不服气的,但不管服不服气,却都觉得有了盼头,有心机的用心机,有手艺的靠手艺,暗暗地准备各出奇谋,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女孩们不走,那帮小子们当然舍不得走,早有大胆的跑去女孩跟前献殷勤,不用多久,不大胆的也蹭上去搭讪,一时间,会场间弥漫着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气息。俗话说“饮食男女”,可见男女是很重要的事,尤其这些可怜的奴隶平日也没有什么消遣,过年了,就让他们谈个恋爱玩吧,心里也好有个惦记,总归也是个希望。这就是张丰的目的,为了让他们尽快地建立友谊,张丰还让人安排了节日集体舞蹈,当然,她就不亲自参加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府中上上下下一派忙碌,虽然如此,梅风院的内院却仍然保护着静谧,张丰卧室外的小厅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炭炉上烧着水,张丰和无悔、无情相对而坐,每人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是张丰配制的,说是茶,其实并无茶叶,而是在杯中加入盐渍的菊花、炒熟的黄豆和芝麻,用沸水冲泡而成,咸香适口,比现下人们吃的那种用葱姜盐和茶饼一同煮出来的汤味道好得多,而且可以去除冬天的燥气和因烤火而生的火气。无悔和无情都是寡言的人,张丰不说话,他们也不开口,静静吃了一盏茶,张丰说:
“几个月来,餐风宿露的,你们两个辛苦了。”这是自他们回来后,张丰和他们进行的第一次正式谈话,之前一直忙碌着,并无时间深谈。
“算不上辛苦。”无悔恭谨地答道。无情根本不打算理会这种没营养的话。
“派几个人跟厨师学学厨艺吧,以后也好把食物做得可口些。还有,自己从府中挑几个女孩带在身边吧,有女孩子照顾你们的起居,日子也能过得稍微精细些。”
“公子,你花了这么多钱训练这些人,是要作什么用处?知道了这个,训练的时候才能有针对性。”无悔没有理会那些琐碎的事,跳过当前的话题,问出他心里认为重要的事。
“你想把他们训练到什么程度?”没等张丰回答无悔的话,无情也接口问道。
“训练到什么程度,我说不好。我想要一支精兵——你们别担心,我不是想造反。他们的任务就是守护。我们现有的和将有的一切,都需要能守住才会一直属于我们,因此他们的能力越强,我们的人和财产就越安全。你们教了他们什么?”
“我教他们潜入和暗杀,我只会这个。”无情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义气。”
“很好。能力固然重要,品格也是不可忽视的,甚至更重要。我想你教他们的本事不止可以杀人,用来救人也是可以的。”
听张丰这样说,无情笑了。
“我教他们进攻和防守。还有忠诚。”无悔说道。
“很好。对于练兵我是一窍不通的,你们就继续用各自的方式把自己的手下练成精兵吧。我担心的是,这近两百人作为私卫似乎规模大了点,至少对于我目前的身份而言是这样,所以我想让你们兼作行商,把我们生产的卫浴用具、织物和溜冰鞋,还有伞、折扇等物,运往外地贩售,这些东西的利润都很高,不愁赚不到钱,这样以来,也可以减轻家里的压力。你们的队伍里有没有懂得经商的人?”
“有。会各种手艺的人都有。”无悔答道。
“咦?”张丰对这个回答很惊奇。
“虽然他们大多出身兵户,但被征召入伍前却干什么的都有,即便是入伍之后,也并不是只管打仗的,身为奴婢,主人需要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所以不少人甚至会多种技艺。”无悔解释道。
无情也点头认同:“不作战的时候他们就要种田、做工、经商,尤其是私兵,没有人只为作战而白养着他们。”
“原来是这样。那你们两个就留心一下谁有这方面的才干,不妨就在合适的地方开几家分号吧,我会派熟练的工人去培训人员,指导生产,你们派些人保护并参与经营,这样你们训练所需的资金也可就地取用,可以不必长途转运了。”
“诺。”
说完了这件事之后,张丰没有再说话,室内便再次陷入静默之中,张丰也不急于开口,静静的打开瓷罐为每个杯中加入茶料。无悔起身给每只杯子续满热水,又静静地坐了回去。
张丰想起了一件事,便对两个默默喝茶的人说:“我需要一个侍卫,不必像程兴那么聪明,只要可靠有耐心,会些拳脚功夫就可以了,你们谁跟前有合适的人选,安排一个给我。”
两人应了。接下来三个人默默地喝茶,他们两个不说告辞,张丰也没有赶人的意思,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不知无悔和无情怎样,张丰倒是非常放松,毫无压力的。真是怪异的相处方式。
第二天,无情和无悔各荐了一个人来,张丰选了一个面相忠厚的留下,另一个仍让他回到原处。
“你叫什么名字?”张丰问她的新侍卫。
“我叫李三。”
“又叫李三,府里已经有一个叫李三的了,你有没有别的名字?”张丰真是无奈,不明白那时的人为什么那么懒,生了孩子连名字都不好好取一个,就那样把排行当做名字叫。
“没有。请公子赐名。”这个侍卫虽然看上去很老实,倒并不木讷。
“好吧。二十四节气名,你自己挑一个。”张丰也不愿总费神为别人想名字,便想出了一个歪招,心想以后谁再请她赐名,全都照此办理。
“诺。”侍卫应喏之后,凝神背诵二十四节气表,终于为自己选定一个名字:谷雨。
张丰叫来程兴,对他说:“今后你陪着裕儿吧,不用跟着我了。”
“公子为何不要我?”程兴委曲地质问道。
“没什么。裕儿太孤单了,他需要一个朋友。”
“你可以派别人陪伴二公子,我是公子的侍卫,我要随侍公子。”程兴已经被惯得忘记什么叫“服从”。
“你就不怕我哪天兽性大发,侵犯你?”张丰揶揄道。
“我没有!”程兴涨红了脸叫道。
“那你是怎么回事?”
“我,担心公子受人欺负。”程兴解释道。
“你操心太多了,今后可以不必为我担心。”从阿房城回来之后,程兴就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看张丰,估计慕容冲没有对他府上的人下达禁口令,所以张丰宿在慕容冲卧房的事被程兴知道了,本来两个男人抵足而眠也是平常事,坏就坏在慕容冲的名声不好,程兴把张丰当成了同性恋者,张丰实在受够了,决心换掉他。
“公子,出了什么事?”无悔刚才亲自带侍卫过来,这时也在一旁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没事。”见无悔不肯放松地盯着她,张丰只得解释:“上次在阿房城,因为谈得太晚宿在慕容冲的房里,程兴误会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对无情提起此事,听到了吗?”
“诺。”
“那就没事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公子,我知错了,我……”
“你跟着裕儿。我不是想要罚你,你年纪还小,应该多学点东西,不用整天跟着我无所事事的。”
“公子是嫌弃我没用吗?”程兴懊恼的问。
“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好好充实自已吧。”
“我明白了。”程兴垂首走了出去。
考虑到无悔和无情等人经常要露宿野外,张丰向樊虎订购了两百多件雨披,又让裁缝裁了两百份做睡袋的布料,春天的时候张丰曾派人收购了大量的羊毛,本想做成被子卖的,后来却忙忘了,这时正好拿来用。每人发了一份布和一些羊毛,张丰让他们自己找人去做,这一举措,无疑又给那帮小子们增加了一个搭讪的借口,他们在私底下对张丰早已感恩戴德,交口称赞,认为这个年轻的郎主不仅和气宽厚,更是体恤下情,是个值得效命的好主公。
因为樊虎去年的强势保密,张丰今年仍然把织物全部交给樊虎代售,因为量的增大,樊虎无法再卖出去年那样的天价,但仍然很轻易地以翻倍的价格卖出,轻轻松松地赚到大把的银子。雨衣和背包的订货仍然不多,但零售的数量仍很可观,张丰也由此收获了不少银子,两家的合作可谓非常愉快。这次张丰向樊虎订购雨衣,樊虎还是秉承了一贯的风格,钱一点不少赚,话也一句不多问。张丰认为樊虎具备真正的商家品质,对他越来越欣赏了。
转眼到了年三十,大红的春联和窗花映着白的雪渲染出年的气氛,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厨师准备了丰盛的菜肴,除此之外,张丰还带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了不少饺子,都是没有练过的手艺,包出的饺子简直惨不忍睹,且不论样子有多难看吧,气氛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多人一起准备年夜饭,就非常有家的归属感,裕儿是用玩的,嘻嘻哈哈的笑自己又笑别人;程兴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对于张丰不要他的事还没有释怀;无悔和无情是努力学的,尽管笨手笨脚累得汗都快出来了,仍然尽力地想要做得好些;殷诺也是现学的,却只是抱着重在参与的心理学得很是轻松;春红以前做过几次,但仍没张丰的手艺好,张丰包出的饺子秀巧美丽,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扁食中间尤其显得鹤立鸡群,张丰对此洋洋得意,其他人却失笑于她夸张的显摆,一顿饺子包得是其乐融融。
正厅里摆开四桌酒席,酒菜是完全相同的酒菜,席位也没有刻意安排,合府上下济济一堂吃年夜饭,开吃之前,张丰带领大家一起先向厨房的工作人员敬了一杯酒,这种前所未有的待遇让厨房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张丰又向全体仆役举杯,感谢他们一年来的辛劳,这对张丰来说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人家无怨无悔地让你剥削,你怎么也得说一句感谢的话呀,可就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谢,已经让这些可怜的奴婢感动得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了。说过致酒辞之后,张丰故意很没有形象的叫了声“开吃”,便坐下率先吃起来,不再向仆役们看一眼。席间相互敬了一轮酒之后,张丰他们行起酒令,“猜七”和“杠子打老虎”都是易学又热闹的,仆役们见他们如此笑闹,也渐渐不再拘谨,夏绿受同伴的委托向张丰学习酒令,回去后她们那一桌也开始老虎啊虫的叫起来,张丰和殷诺等人悄悄退席出来,把大厅让给仆役们去尽情玩乐,除夕夜是要守岁的,辛苦了一年了,由得他们闹个通宵好了。
张丰和殷诺、无悔、无情踏雪来到梅风院张丰的住处,偏厅里烧着炭火,尽职的仆人细心地在炭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灰,殷诺拨旺了炭盆和炭炉的火,这时夏绿跟来侍侯,张丰说不必,打发她仍回到宴席上去玩,但夏绿还是为他们泡上茶之后才去了。天气很冷,几人吃着茶围炉而坐,室内充满了温暖亲切的气氛,张丰笑道:“今晚要守岁的,为了赶走嗑睡虫,等下我们轮流讲故事吧。不过在这之前先说几件正事,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第二十章 遇险
皇帝赏赐给张丰的农庄,在距离京城三百多里的周至。据说那里没有人管理已经很久了,要把它变成一个有正常产出的庄园,可能得下一番功夫才成,张丰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因此在无情和无悔要离开的时候,张丰让他们先去农庄看看,把那里整治出个样子来再去做别的事。
张丰也在家里坐不住了,因为她想去采茶。这时代的茶实在是太粗糙了,加工简单不说,运输过程中又保存不当,卫生情况还可以忽略不计较,可是串味就让张丰难以接受了,她认为这种茶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消食提神的保健药品,却毫无品赏价值,她虽然对制茶懂得不多,好歹亲自做过,在前世,她的夫家住在产茶区,每年春天农户们都自制茶叶供自家饮用,经过数年的熏陶,张丰也已熟于此道,名茶是制不出,但能有普通的新茶喝也不错了。况且,茶不仅能满足自己的饮用需求,还能成为一个财源呢。
节气已经是春分,离谷雨不过一月的时间,张丰已经错过了两个茶季,今年无论如何不愿再错过。
因此张丰去见太子,说:“臣去年偶然在山里发现一株茶树,便摘了一些嫩叶揣于怀中,后来因忙于其他的事就忘了,几天后想起来时茶叶已经几乎干了,臣拿出一小撮投入沸水中,准备煮一些茶汤,等准备好葱姜时却发现锅中的水变得翠绿清香,干枯的茶叶也一片片舒展开来,犹如刚刚摘下一般,煞是可爱,我尝了一口,只觉清爽怡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本想再多摘一些来如法炮制,无奈茶树难寻,又兼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去专门做这件事,终究只得那一点茶叶,那点茶很快就喝完了,但那茶的滋味却令臣念念不忘。现今春天又至,臣愿亲手摘下最鲜嫩的茶叶制成香茶献于殿下,请殿下准臣所请。”
前世的辛情是很少撒谎的,但再生之后,张丰早已成了撒谎大王:明明自已是女的,偏要对人说男的;明明是别人的诗文,却硬要说是自己作的;明明是别人的思想观点,也非要说是自己的。她有点无奈,但也没打算对谁抱歉,所以这次为了能有个借口出门,她再次毫无愧疚地撒了谎。
太子被张丰编的故事所吸引,又为张丰描述的茶的味道而动心,很爽快地答应了张丰的请求,准了她的大假,让她为自己制那个香茶去了。
张丰记得,当日郭岱曾说过秦岭地区也是产茶的,那么是不是可以顺路去看看自己的地产呢?张丰的回答是:当然可以。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明明去办私事,却把它变成出工差了。不过张丰的行为也不算对不起太子府给的工资,因为她并没有向单位要人手,也没有要求差旅费,实际上等于她请了两个月的事假而已,
张丰带着自己的十来个家仆出行。第一天基本上是沿着官道走的,路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张丰就和身边的人说起话来。
“谷雨,我记得你叫李三是吧?这么说你有两个哥哥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张丰收了这个新侍卫之后,还真没有好好跟他聊过呢,因此对他的身世和家庭情况并不了解。
“他们很早就没了,一个出生不久就死了,另一个活到十岁上也夭折了。我爹娘先后生过五个孩子,现在就剩下我和妹妹两个。” 说着这样悲惨的事,谷雨的语声居然很平静。
“你爹娘和妹妹好吗?”张丰缓声问。
“妹妹已经出嫁了,爹娘守着半亩薄田勉强度日,因怕我饿死才把我卖入富人家为奴。”提到爹娘和妹妹谷雨的口气却透出柔缓之意。看来他对于死去的人并不太在意,但对于活着的亲人却很有感情,——这也对,生存不易,忘记悲惨的往事谁说不是一种生存的技能呢?
“你最近有没有回去看看你爹娘?”
“年前领到赏钱之后回去了一趟,爹娘很高兴,说公子您是个大善人,让我好好做事报答公子呢。”谷雨脸上露出笑意。
张丰笑笑,没有再接这个话,心里想着以后一个月应该给家里的奴婢们两天假,让有家的人可以跟家人聚聚,没家的人也可以休息一下。
“李三,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张丰转向另一个人问,这个李三是方暴送的,也算是张府最老的奴婢,他因为为人机灵被殷诺放在门房守门,是傲雪园的第一任门童,所以张丰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人口渐多,张丰也越来越忙,很多人的名字张丰就不知道了。这个李三现在是见习管家之一。
“我从小就和家人失散了,被卖来卖去,最后终于碰到好运气做了公子的奴婢。”李三笑嘻嘻地说,并没有一点为自己的身世难过的意思。
“做了我的奴婢就是好运气了?什么都没学会,倒学会了阿谀奉承。”张丰笑骂道。
“公子,这可是真心话,公子给我们好吃好穿好住,从不打骂,也不用担心再被卖掉,干活还有工钱,别说是奴婢,多少有田产的农户也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不是运气好哪有这个福气能做公子的奴婢呢?你们说是不是?”看来这个家伙拍马屁的功夫很强,可能殷诺就是被他拍迷糊了才肯这么栽培他的。
“李三兄弟说得一点不错,我等都很感戴公子的恩德。”一个家丁附和道。
“别人家的奴婢都眼红得不得了呢。”另一家丁说,“是真的,我有一个表弟在孙家做奴婢,一天干到晚,吃不饱不说还经常挨打,身上的伤就没断过,十五岁的人看起来就象十二岁,他对我说,要是能过上象我一样的日子,少活二十年也愿意。”
“你多少岁?”张丰看这个说话的孩子也一副发育不足的模样,就问他。
“回公子,我十八了。”
“你十八岁的人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还好意思说别人,是不是你也没吃饱?”张丰笑着打趣他。
“不是的,公子,去年到今年,我长了这么高呢!”他用手比出大概十厘米的长度说。
张丰微笑一下,目光扫过众家丁说:“好好干吧,你们既然是我的人,我会尽力让你们生活得好些。”
这一天他们走了不少路,半下午的时候行至一个小镇,就早早驻足投宿了。
第二天进入了山区,景色就渐渐迷人起来,虽然早春时节山野中还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但衬着那活泼的水,奇险的峰,就显出了异常清新的春意,有着令人感动的力量,竟比那繁春景色更加迷人。他们走走停停,有时还离开道路爬上山顶或下到山谷,这就耽搁了很多行程,原本半下午就能到达的投宿处,到了太阳快落山时还没影呢,张丰并不很着急,他们都带着雨衣和睡袋呢,因为一开始就有着游山玩水的打算,所以吃的用的都准备得很充分,但现在的天气还很冷,露宿毕竟没有住宿舒服,为了在入夜前找到一点可以住宿的地方,他们还是加快了速度。
一行人在山路上小心而快速地前进,天近黄昏时,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惊叫着倒地,骑在马上的家丁也被摔了下来,紧跟其后的另一个家丁勒马急停,张丰的骑术不够精湛,眼看就要撞上前面的马,幸好谷雨及时拢住她的马头,张丰抬眼看去,只见一伙人摆出抢劫的架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看来是遇上强盗了。
这伙强盗有二、三十个,一半以上的人没有什么象样的武器,手里只有一根本棍罢了,但气势上却很强,一个个蓄势待发,但凡他们肯说一些虚张声势的废话,比如念一念强盗伙的经典念白什么的,估计张丰看在他们形容比较凄惨的份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一定会分给他们一部分财物来解决,怎奈那伙强盗却一言不发,眼睛里那饿狼般的凶光不仅昭示着势在必得的决心,还有着凶残的杀机,冲在前面的家丁落马后,一个强盗即刻挥刀而上,想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幸亏队友救援及时才得以脱险,可是马却抢不回来了。好在山路狭窄,对方人数上的优势一时也发挥不出来,所以投入战斗的双方都只有几个人,张丰这面虽然人数较少,但护卫们也算训练有素,装备也很好,每人手上都是精钢打造的刀剑,加上他们是骑马的,有着速度与高度上的优势,要冲过去本来并不难,可是这伙强盗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他们在前路上堆了几块大石,阻断了他们的去路,如此一来要想过去,就只能打败这伙强盗,这样伤亡就再所难免了。但,这种情况却不是张丰所乐见的,因此,张丰对谷雨说:“我们后撤吧,反正他们追不上。”谷雨稍微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下已方的胜算很大,根本没有必要后退,但出于安全的考虑和对张丰的尊敬,他还是应声吩咐下去。谷雨擅长的武器本来是枪,做了张丰的侍卫之后虽然改为佩剑,但枪法的练习却一日不曾荒废,出门的时候枪自然是要带上的,谷雨这时摘下长枪,和另外几个护卫一起留在最后掩护众人撤退,张丰等人摧马往回跑,谁知刚跑出半里地,又有二三十人摆开架势等在那里,张丰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强盗们明知道追不上却仍然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的原因了。
“怎么办?”看起来这场架无论如何避免不了啦,张丰紧张地没了主意,问已经退回到张丰身边的谷雨。
“山路狭窄,他们纵然人多也无法一拥而上,若论单挑,我们还怕他们不成?不如拼了。”谷雨轻声道。
“说得对。”既然躲不掉,张丰明白也只能拼了。
于是十五个护卫留下三个守护张丰,其余十二个分成两组分别迎上一伙山贼。这时在后面追赶的那伙强盗还没有靠近,谷雨对张丰说不如迎面冲过去,利用已方的优势先杀伤一部分敌人,等一下近战的压力就会减少很多,张丰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同意了。于是谷雨带着两个家丁向追来的强盗迎面杀去,只见黄昏的山路上,谷雨手舞长枪纵马狂奔,高速从人群中碾过,不断有被枪挑中的,被马撞翻的,被踏伤的人,惨呼声中,他们转瞬间冲击而过又迅速冲回,就这样一遍遍地冲击造成一次次地伤害,直到他们纵马的路上不再有障碍,这才杀向漏向已方的贼人。
另外三个没有和他们一起冲过去的人紧紧地把守住路口,不让山贼接近张丰,可是本以为不堪一击的山贼却出乎意料的凶顽,而且似乎也深谙“擒贼擒王”的策略,看到谷雨他们的气势不可阻挡,便索性避开他的锋芒,拼命杀向那个衣衫华丽明显是被保护的人,山贼们密切配合,两人缠住一个护卫,使他们不得脱身,利用人数上的优势突破了防护线,一个带刀的头目带着几个喽罗直奔张丰,守护张丰的三名家丁连忙迎敌,俗话说两拳难敌四手,寡不敌众之下,对张丰的保护就无法周全了,山贼头目趁护卫架住喽罗木棒的瞬间,迅速从马腹下溜过去,猛然窜起直扑张丰,离张丰最近的那名护卫见张丰遇险,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拼着受伤仍然举剑削向头目的脑袋,想迫使他自救以解张丰之危,不料那山贼竟然身手不凡,右手架住护卫的剑,左手仍然可以抓向张丰,立刻,张丰被抓住衣襟扯下马,眼看就要被擒,纵马回援的谷雨脱手掷出长枪,锐利的枪尖贯穿了山贼的脑袋,强盗头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在张丰面前猝然倒下。
他的死状虽不十分血腥,却给人非常残酷的视觉冲击,张丰第一次直面死亡,各种说不清的情绪充斥心头,一时茫然无措,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继续进行的搏杀却不知做何反应,直到战斗结束,谷雨反复的呼唤声才把她叫醒,张丰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眼前的惨状,忍不住蹲下去呕吐到几乎把心都吐出来。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不发一言,静静地等着她,张丰在这异样的寂静中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擦干净嘴巴和满脸的眼泪,缓缓站起身来面对大家,默默数了数人数,原来的十五个人只剩下十一个,而且个个带伤。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显得镇定,然后缓缓说道:“包扎伤口。”
张丰没有去帮忙,她说完后就在山道边慢慢坐下来。她没有办法帮忙,因为她的手抖得就象风中的树叶一样。
护卫们互相包扎好伤口之后,由于此处山势险峻陡,找不到合适的地点宿营,于是他们带上同伴的尸体重新上马出发。
暮色已深,有人点起了事先预备的松明在前面照路,人疲马乏的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赶路,忽然,前面影影绰绰的像是又有一伙人来,众人立刻紧张起来。走了一天的路,刚刚又经过了一场激战,他们早已人困马乏且人人带伤,如果刚刚逃散的强盗纠集了同伙再来,他们的性命大概就要全交待在这里了。
谷雨打算让人保护着张丰往山上去,自已带着其余护卫阻击来敌,为张丰争取逃跑的时间,张丰不同意,她主张全体弃马逃逸,反正天黑容易隐蔽,全部脱身的机会很大,没必要硬拼作无谓的牺牲。
争执之间来人已近,就听对面有人高声问道:“前面是什么人?”
声音很熟。
“无悔?”张丰试探地叫道?
“公子?”
“队长!公子在这儿!”谷雨惊喜地高声叫道。队长这个称呼源自于张丰,是把那些闲人送在无情和无悔的手上时说的:这是你们的队长,你们都要听他的。谷雨曾是无悔的手下,所以叫他“队长”。
知道来的是自己人,大家绷紧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虚弱也随之而来,几个伤重的甚至委顿在地。
无悔快步走到张丰跟前,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其他人却都受了伤。你怎么会来的?你应该并不知道我们的行程,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儿?”
“这一带山里流窜着一股匪徒,经常骚扰农庄,我打算剿灭他们,已经追了几天了,一直没堵住,属下追剿不力,让公子遭遇到危险,请公子责罚。”
“这不怪你,都怪我贪玩。”说起这个张丰就难过,“现在且不说这个,我们人伤情很严重,他们需要休息,伤口也需要尽快处理,这附近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没?”
“有,前边五里处有一家猎户,今晚可以在那里落脚。”
猎户姓张,有一妻一子,他的妻子为张丰腾了一间房让张丰休息,张丰本来想去看一下家丁们的伤势时,却被无悔劝下来,她也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就顺从了无悔的意思把一切交给他去操心,自己在床上躺了下来。
张丰给外勤人员的装备里是有药包的,无悔在猎户父子的协助下帮伤者包扎好伤口,安置他们休息,后面步行的人员到达后,无悔安排人手用猎户拿出来的肉和一些干菜炖了一锅热汤,大家就着干粮吃了。无悔盛了一碗汤送去给张丰,进门看到她面朝里睡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叫醒她,正犹豫着,张丰翻了个身,眼睛睁得大大看着站在门边的他,像是根本没睡过,无悔走进屋里道:“公子,吃点东西吧。”
张丰从床上起来,接过碗来喝了些汤,又拿过无悔手里烤热的面饼泡了一些在碗里,边问道:“你还没有吃吧?你也去趁热吃点吧。”
“我过一会儿去吃。”
张丰没有再说什么,无悔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张丰勉强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张丰吃完把碗放下时,无悔开口道:
“公子,谷雨作为侍卫表现得很不称职,您把他撤换掉吧,我另选合格的人给您用。”
“不必,他很好。”张丰淡淡地拒绝。
“那么,就请公子同意加派一个侍卫。”
“不用了。在京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到了你这里就更加不用担心了,路上的事只是意外,责任在我,是我贪玩耽搁了行程才会遇到了麻烦。相信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明白,他的做法是彼时最正确的选择,这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是说他不该离开我身边,但那样就真能降低我的危险吗?你们是过于担心我的安危了才会如此苛责谷雨,这对谷雨是不公平的。”
“可他完全不必自己冲过去耍威风。”
“可是,谷雨真的很威风呢。”张丰微笑道。
“公子。”无悔不赞成地叫道。
“无悔,谢谢你的关心。快去吃饭吧。”
无悔吃过东西,让人把柴草摊开在厨房的地上打地铺,因为猎户家连厨房一起也只有三间房,所以他们几十号人今晚都要挤在厨房里睡了。安置好一切,无悔又在周围巡视了一阵才回到屋里,见无悔进来,张丰说:“厨房里挤不下那么多人,分一些到这里来住吧。”
“无妨,挤一挤暖和些。公子,累了一天,您早些歇息吧?”
深夜。无悔坐在黑暗中,他的睡袋盖在张丰的身上,他的手握着张丰的手,静静地守护在床边。困意袭来,他的头渐渐垂落枕边,忽然感觉到手掌中有轻轻的挣动。点亮蜡烛,张丰惊悸的睡颜映入眼中,他摇晃着张丰的肩膀轻声呼唤,张丰张开眼睛,一瞬的茫然之后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喃喃叫道:“无悔。去睡吧,我没事。”
“嗯。”无悔面无表情地应着,吹熄了蜡烛,继续在黑暗中静坐。
农庄距此只有半天的路程了,清晨他们辞别了猎户一家出发,中午时终于到家了。
庄园不怎么大,而且显得破败不堪,但足可容身。无悔无情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张丰住,伤员们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可以好好地养伤,战死的家丁也已安葬。
张丰无事可做,就骑着马在附近晃荡,却看见她的奴客们状如难民。张丰没敢接近他们,她与他们的反差太大了,让她有一种罪恶感。她会设法改善他们的处境,但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那么,现在,就让她暂时避开他们吧。
无悔带去剿匪的人,在无悔跟着张丰回庄园以后继续进山清剿,几日后得胜而回,继续参与到修整庄园的工作中去。每天,无悔和无情两人中就有一人陪着张丰,另一个管理一众事务,不需要张丰操一点心。既然在近处逛不下去了,张丰就往远处走走。这天,她和无悔走到一条河边,见河的对岸景很好,便问:“那个叫什么山?”
“叫雁列山。这条河叫修水。”
雁列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两座,两座山交错形成一个“人”字,所以叫做雁列山。
“这真是个好地方,你看这两山一水构成了一个多么稳固的铁三角,要是在这里建一座堡垒,该是多么易守难攻,为什么朝廷没有在这里建一个要塞呢?”
听了张丰这一番话,无悔笑了,道:“在这里建一座要塞防谁呢?后面全是山,没有军队会从深山里来,也不会有人闯进深山里去,再易守难攻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最起码躲在里面很安全。”张丰凝望着那块区域想了一会,说:“无悔,想办法把那个地方据为已有,河这边到农庄的这片地也尽量买下来,我们要在雁列山建一个堡垒,有危险的时候就让所有人撤进堡垒中,危险过去之后再出来,这样就有了安全的保障。”
“可是公子,花费那么多钱,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起一个孤堡值吗?”
“你就说,如果遭遇战乱,这个地方有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坚固的避难之所,让我们的人可以安然地躲进来吧?”
“我想可以。但公子为什么担心会有战乱呢?除了偏安一隅的南朝之外,天下已经被全部扫平,至少几十年内应该不会再发生战乱吧?小规模的叛乱倒有可能,可即使遇到什么叛乱,京城不是更安全吗?”
“未必。”
对于无悔难得的长篇大论,张丰只说了意味不明的两个字,不知是指“未必不会发生战乱”呢还是“未必京城更安全”,无悔正要问时,只听张丰又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个土霸王不也挺好的吗?总之吃不了亏。”
“诺。”
张丰既如此说了,无悔也就没有再多问。
回家后,张丰把今天的决定讲给无情听,无情倒是很赞成,并且说,他在雁列之后的群山之中还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山谷,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张丰听他如此说,也来了兴趣,第二天就和无情去看那个山谷。
在大山里行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翻山越岭地走了一天,几乎累垮了,才见到无情说的那个山谷,这时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就找了一个背风的山坳,在树林里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张丰跟着无情爬上附近的山顶,从山顶往下看,整个山谷尽收眼底:那是一片封闭的山谷,有一面的山壁上还挂着一帘瀑布,谷地很宽阔,地势也较平坦,许是山谷里气温比外面暖的缘故,这里的草已经长得很长了,树也完全绿了,几株桃树也开满了嫣红的花,点缀在翠绿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娇媚。张丰想象着将来这里阡陌纵横,屋舍处处,炊烟袅袅的景象,可不就是一个桃花源吗?
“真是一个好地方。我决定了,这里就叫‘无情谷’。”张丰畅快地笑着,对无情说。
“怎么不叫‘无缺谷’?”无情问。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无情谷’好听,叫‘无缺谷’能听吗?”
无情听张丰说出来的竟然是这种理由,也不禁笑了起来。
“无情,这哪里有茶林吗?”
“我不知道,这要问人了,等我们回去以后问明了再说吧,现在还是回去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回庄园。”
才看了一眼就又要赶路了,张丰走得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不住地说“我一定要来这里隐居”,那个样子看得无情忍不住发笑。
回来问明了产茶的地点后,张丰就带着大批人马去采茶了,同时派人弄了三口大锅,张丰开始手把手地教这帮粗笨的汉子怎样采茶,怎样杀青,怎样揉捻,怎样干燥,怎样封存,甚至怎样泡茶,怎样喝茶,两个月下来总算大有收获,不仅得到了大批茶叶,还培训出一批制茶工人。
然后张丰带着新茶回到长安,把最好的雨前茶献给太子殿下,赢得了太子的满口赞誉,接着长安的喝茶之风随之兴起。
第二十一章 隐患
带回来的茶叶,张丰全部用精美的瓷坛封好,两斤一罐。上贡十罐最好的茶叶给太子,十罐次一等的一半分送友人,一半留用,另外留了几罐好茶给自已。之所以没有拿最好的茶送人,主要是怕逾制招来麻烦,至于自己喝点好茶嘛,那是谁也不能说什么的。
张丰分送出去的,加上太子赏赐下去的茶叶虽然一共只有十几斤,但能够品尝到它的人却也不少了,因为得到茶叶的人不管是生性大方或是出于炫耀,都会很愿意与人分享,毕竟被人羡慕与吹捧的感觉是比单纯的味觉享受来得更受用的,因此,茶便以它独特的清香和稀有,迅速成为最高贵的饮品,很多人甚至会为得到一小撮茶叶而沾沾自喜到处炫耀。
炮制并拥有茶叶的张丰无可避免地再次成为焦点人物,只不过张丰却很少露面,除了偶尔在太子府上表演茶道之外,其他人的宴会上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别人也不好多怪他,毕竟很多人都曾经说过他的闲话,而张丰的这种躲避的态度,恰好营造出一个受人欺负的、被流言伤害的、无助小男孩的形象,而张丰平常又总是和气而与人为善的,所以在张丰如此低姿态而又事过境迁之后,人们还是愿意放过她的。可是张丰却有借此淡出的打算,不断发育的身体使她的身形越来越难以掩饰,特别是夏天的时候,那么热的天气穿绵背心,简直就是活受罪,而生理的变化也引起了心理上的不稳定,原以为早以成熟的心智下不会再次经历青春期的烦恼,哪知所谓的青春期并不只是心理成长的烦恼,单是发育的身体本身就构成困扰了,所以除了怕露馅和穿衣的烦恼,束胸造成的疼痛也是她不愿出门的原因之一。
但完全推掉社交活动也是不可能的,比如太子的宴会,再比如好友的面子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这天周邑就拿着慕容宝的拜帖来请张丰到如姜苑品茗,说是请张丰喝茶,很明显是向张丰要茶的意思,慕容宝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况且还有周邑的面子在里面,张丰只好带上半斤茶叶去赴约。
可是这次去慕容家却让张丰遇见了一个让她害怕的人,张丰心里非常沮丧地暗想:我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对不起慕容家的事,为什么总是被他们家的人抓住短处。张丰拿出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流露出慌乱的神情,走过那人身边之后,张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眼中那淡淡的了然打碎了张丰最后一丝侥幸,使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个护卫看起来好威风啊!”张丰回过头来之后,不待慕容宝问她看什么,就用赞叹的口气说道。
“呵呵。”张丰表现出的孩子气让慕容宝笑了起来。
“他是您的侍卫吗?”
“不是,那只是一个府卫。”
“是吗?要是我就让他做贴身保镖,带上一个这么威风的人在外面行走,一定能避免不少麻烦,因为轻易都不会有人敢招惹你。”
“呵呵,没想到张洗马会喜欢这种粗豪的人,这就是你换掉原来那个侍卫的原因吗?”
“是啊,那个家伙长了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才换了现在的谷雨。”
“呵呵呵,‘祸国殃民的脸’,张洗马的用词虽然奇怪,但形容你那个侍从的容貌还真是恰当呢。”慕容宝说完又呵呵笑了一阵,张丰和周邑也陪着笑了几声。
“既然张洗马这么喜欢那名府卫,我就把他送给张洗马好了。
张丰终于听到了她想听的话。
“真的吗?”张丰惊喜道,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言行与身份不符,转而讪然笑道:“不,不用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我现在的侍卫也不错。”
慕容宝看了看张丰略显羞愧的表情,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开,问起了张丰出行遇险的情况。
那天慕容宝并没有请其他人,就是和张丰、周邑一起在竹林中品茶、清谈,如果不是有心事的话,这实在不失为一个轻松惬意的下午。临别时慕容世子亲自将张丰送至门口,而那名府卫早已在门外等着张丰的“笑纳”了,——一个家奴而已,在慕容宝的眼里只怕连半斤茶叶也不值,所以张丰可以轻易地把这个掌握着她秘密的人握在手上,但这样并不能让张丰变得轻松,因为她虽然掌握了这个人,却并不意味着就消除了隐患,他和他的同伴是否把他们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别人?他们是否早已在别的场合见过并认出了张丰?又向什么人说起过?这些才是最关键的事情。张丰来长安之前住在清溪谷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如果他们说出了自己在清溪谷的所见所闻,不需要多么丰富的想象力,人们也会立刻想到现在的这个张洗马就是那个女扮男妆的人。张丰由此想到了另外几个可能的知情人——绣庄老板和两个绣娘,她们是否在某种场合见过现在的张丰?是否认出她就是那个卖头发的女孩?
“我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这些漏洞呢?也好早作预防。”张丰懊恼地想。转而想到,就算早想到又能怎样,预防?怎样预防?难不成还能杀人灭口吗?“唉,算了吧,要来的总是要来,大不了就此恢复女儿身,倒省得提心吊胆了。”可虽是这么说,她却知道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会尽力补救的。一路忐忑地回到家,张丰直接把那名府卫带进梅风院进行秘密谈话。
夏绿对于张丰把陌生人带进后堂感到有些诧异,但看了张丰凝重的神情后也没敢多言,在张丰的示意下泡了两杯茶后便出去了。
让那名府卫坐下之后,张丰端起茶杯拨弄着里面的茶叶,考虑着怎么开始,瞟见他微微局促的样子,张丰让道:“请用茶。”
“谢张洗马。”他欠身行礼后端起茶杯小小喝了一口放下,虽是连他家郎主都未必能喝到的好茶,他此刻却品不出味道来,因为他的命运正捏在别人的手里。他等着张丰开口。
“你可以叫我公子。你叫什么?”坐在对面的人明知道她是个女子,这么说颇有些当面撒谎的意思,但张丰却面不改色。
“是,公子。小人叫陈援。”那名府卫应得也毫无勉强。
“那次的事多谢你。看得出你是个正直的人。”
“公子客气了。何五的行为的确令人不齿,我只不过没有助纣为虐罢了,却并没有帮公子什么忙,怎么当得起公子的谢字呢。”他以淡淡的态度说出这一番公允的话来,使得张丰对他的印象大好,几乎立刻认定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那位同伴,他……也是世子府上的吗?”
“他已经死了,从山里回来没几天就死了。”他抬头盯着张丰说道,“跟他常在一起喝酒的两个人也失了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吗?”张丰有些吃惊,但也松了一口气。她暗想会是谁杀死了何五呢?看陈援的意思倒象怀疑这事跟自己有关,难道是无情?可当时他应该昏过去了吧,怎么会有闲功夫看那场打斗呢?
陈援把张丰的反应看在眼里,问道:“公子不知道是谁做的吗?”
“大概猜得到。我的事你对别人说起过吗?”
“没有。”
“为什么呢?它应该是能为你带来某种好处的吧?你为什么没有利用这个情报呢?”
“起先是因为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和我的任务无关,我若当作奇谈说给别人听,也不过多了一个闲谈的话题罢了,却很可能毁了别人的生活,为了图一时之快而给别人雪上加霜,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我还不屑于做。后来在长安再见到公子,我倒是想拿公子的秘密换个好点的前程,可是却又怕无福消受,所以也就打消了念头。”
他自然知道自己深受猜疑,为了取得张丰的信任,索性坦言相告,毕竟他并没有做出过对张丰不利的事,一个没有付诸行动的念头而已,说出来反而更易取信。张丰果然接受了他的解释。
“从今天起你做我的贴身侍卫,就住在前院的厢房里,我呆在梅风院的时候,除了我弟弟裕儿和刚刚那个侍女绿儿之外,任何人不经通报都不要让他进来。”
“诺。”
陈援出去之后,张丰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对于要如何对侍绣庄里见过她的人,她仍是没有想出一个满意的对策。首先要确定她们是否仍记得她的容貌,其次她们是否见过男装的她并认出或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卖头发的女孩,但这些事都需要一个知情的人去调查,否则无缘无故的让人去查这些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但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陈援她还不能完全信任,那么绿儿呢?恐怕她还不足以胜任这种难度的工作,看来只有找无情回来商量一下了。
“绿儿,叫谷雨进来一下。”张丰对站在一旁看她发愣的夏绿说。
夏绿应了一声出去,不多时谷雨进来。
“谷雨,派人去找无情回来一趟,我有事和他商量。”
“诺。”谷雨应声出去了。张丰想着这一去一回间要几天后才能见到无情,心里就有些急,又觉得这种原始的传信方式实在是又耽误时间又浪费人力,忽然想到要是有信鸽的话就好了,晚饭的时候她便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想法却遭到了普遍的质疑,——看起来当时还没有人利用鸽子传信的,至少并非广为人知。
“鸽子能送信吗?”首先是裕儿的好奇。
“当然能。鸽子有很好的方向性,很会认路,经过训练后是很好的信使。”
“这可从未听说过,公子何以得知这样的事?”程兴不信,殷诺在一旁也是满脸的疑问。
“呃,我试过。”没办法只好再撒谎,“你们谁认识擅长养鸟的人?”
殷诺看出张丰在转移话题,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倒认识一个,要不要把他招到府上来?”
“当然要,而且越快越好。”张丰说着站起身来盛汤,夏绿连忙接过来说:“公子,我来。”
虽然家里有不少仆人,但吃饭的时候张丰却不要人在旁侍侯,她不喜欢有人吃有人看这种事,看的人不好受,被看着的人也会不自在,是一种很破坏气氛的事,所以盛汤添饭的事都是自己动手的,但夏绿却总是抢着替张丰做这些事,任凭张丰怎么说都没有用,张丰也就只好由她。夏绿替张丰盛了汤,看见程兴的饭吃完了,便拿过他的碗替他添饭,程兴接过碗时说了声“多谢”,这本是平常不过的事,张丰偶然抬头却恰好瞅见夏绿脸上因这声谢谢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红,这种小女儿的羞态意味着什么张丰有什么不懂的?一时女人的八卦劲上来,就有意撮合撮合这两人,于是对夏绿说:
“绿儿,最近找你剪头发的人越来越多了吧?不如我们开一个理发店吧,带几个徒弟出来,你也省得总是被别人烦,别人呢也不用为了这种小事动用人情,岂不是两便?”
“公子想的办法果然是好,绿儿老是被人找去剪头发,把公子的事也耽搁了,可是人家来求公子,绿儿不去又不行,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非要把个看门的打扮成那个样子。”估计是想到那些人被打扮出来的怪样子,夏绿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我也没有想到那么帅气的造型居然成了门僮的专属,还被改装得不伦不类的,真是辜负了我的苦心。”说起这个来张丰也忍不住笑起来,“不如我们把程兴也打扮出来站到门口去,有我们两人的精心塑造,肯定比谁家的门僮都要漂亮,程兴,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那是公子的意思,我照办就是。”程兴在一片笑声中闷声说道。
“开玩笑的,不是你想的意思。绿儿,开理发店的事就交给你,程兴,你帮帮绿儿。”
理发店的事说定之后,谷雨问:“公子,您要让今天带回来的那个人做您的侍卫吗?”
“是的。”张丰不欲多作解释。
“他有什么让公子看重的特别之处吗?上次无情要给您加派一个侍卫您都没同意,为什么反而让一个陌生人呆在您的身边呢?”
“他长得很威风。”张丰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敷衍他。谷雨虽然心里不服气,还是被堵得没话说,身为下属,他只能尽到提醒的责任,既然张丰不愿说,他也不能逼他解释。
“此人信得过吗?”殷诺也很不解张丰为什么要用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做侍卫。
“有什么信过信不过的,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谁还会蓄意谋害我?”
“还是慎重点好。”
“我知道了。殷先生,有件事需要同您商量,过会儿我在小书房等您。各位慢用。”张丰起身离开饭厅。
早晨,张丰正在房里漱口,就听到夏绿在外面说:“二公子,您又来抢我的事做么?今天可是晚了,公子已经梳洗过了。”
每当这个时候,裕儿通常都会跟夏绿磨会儿牙,今天却没有听到裕儿的应话,张丰正奇怪着,裕儿已经进来,张丰见他脸上神色不对,忙漱了口问道:“裕儿,怎么啦?”
“姐,我刚才在前院看到那个人,他是以前……他怎会在这里?”
“他就是昨天说起的那个侍卫,我在慕容家见到他,就跟慕容宝要了来,现在他是我的手下了,你还怕他做什么?”张丰拉着裕儿坐下,拿过一条手巾边擦去他脸上的汗水边说。
“那另一个呢?”
“那个人死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裕儿明显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那次我说漏了嘴,让他们知道了姐是女子,他们说出去了吗?”
“没有。以后要小心啊,不能再叫错了。让你一直叫哥就是不听,难道每天一大早跑过来叫几声姐心里会舒服些?”在裕儿面前张丰也特别容易唠叨。裕儿挨了骂坐在那里嘿嘿笑,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张丰揉了揉他的头发,接着擦他背上的汗。
“练功辛苦吗?”
“不辛苦。”
“程兴很严厉吧。”
“没有。他自己练功才拼命呢。”
“你喜欢他吗?”
“喜欢。只不过从姐不要他以后,他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每天拼命练功,拼命读书,都没有什么时间玩。”
“这么别扭的家伙,还真不适合当侍卫呢。要不,你另选一个人陪你吧。”
“不用,我还有松鼠呢,再说我也不能总是想着玩,我要多学点本领,才能早些帮上姐的忙。”松鼠是裕儿的书僮,因为长得精瘦精瘦的所以裕儿给他取名叫松鼠。
“不忙,你还小呢,该玩的时候就要玩,姐可不希望你学成个书呆子。”
呵呵笑了几声,裕儿说:“好久没听姐讲故事了呢。”
“晚上过来陪姐看星星,姐讲故事你听,现在快回去换衣服吧,姐也要上班了。”
三天后,无情还没有回来,无悔却先回来了。原来去找无情的人先见到了无悔,无悔正好打算去洛阳,便顺便回来看看张丰有什么事。
“你去洛阳做什么?”张丰问。
“去请一个人,另外想去那里开一个‘裕丰’的分号。”
“哦。那你记得多带点钱去。需不需我做什么?”
“现在不用,等筹备好了之后就要向公子要货要人了。”
“我等你的好消息。”
“公子放心,我这次去请的那个人只要能请到,一定不愁赚不到钱的。”
“咦?商业奇才?那可太难得了,无悔你一定要把这棵摇钱树拐回家,——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任何代价!咱们以后的好日子可就全指望他了,现在可就全指望你了。”
听张丰说得有趣,无悔常年木然的脸上现出一丝丝笑意。
这是张丰第一次看见他笑,那一丝丝笑意像穿过层层乌云的一线阳光,照亮了无悔阴暗的表情,使他一下子生动起来,张丰第一次注意到无悔是那么漂亮。
“无悔,你如果肯常常笑一笑,一定会成为无往不利的少女杀手。”张丰笑着说。
唇边的笑纹隐去,无悔重新恢复到呆板的面相。
“公子,有什么事要我做吗?”不知公子特意叫无情回来是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没有了。”
无悔默然坐了一会儿后告辞出去。
夜晚,无悔躺在梅院的一棵大树上,远远看着挤在一张竹榻上的张丰和张裕,听着顺风飘来的一言半语,直到夜深,两人离去之后好久,他才悄然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去洛阳了。
见到无情的时候张丰才忽然想起他和陈援是不能碰面的,好在无情一贯喜欢高来高去,这次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仍然是在窗户边。
“你在忙什么?”
“设计内衣。”
“听说你那个服装店现在生意很红火啊,这次我带了两个裁缝来学手艺,你可不要藏私。”
“行,还有什么?”
“不管有什么都不是我要操心的,我会放几个人在你这里,让他们去找赚钱的途径,赚钱是他们的事,我只管把他们需要的东西弄来。”
“弄来?怎么弄?坑蒙拐骗抢?”
“也说不定。”
张丰笑起来:“无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把你一向冷酷的形象破坏殆尽了?要知道,建立一个有个性的形象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呢?”
“你说得对,看看你这副样子,要是被人看见了,估计你得羞愧得撞墙吧?难怪要安排个看门的。”无情反唇相讥。
“怎么,你见到给我看门的人了?”
“没见,只是看到。”
“那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张丰小心的试探道。
“一般。”
“你以前见过他吗?”
“没有,怎么?”
“没什么。”张丰不想让这两人见面火拼。
“你这么说一定有事,你让我回来和这个人有关对吗?”
“呃,不是啦,是另外的事。”
“你在说谎。别不承认,你说谎的时候很容易听出来。如果你不说,我会自己去查。”
“他是那次在清溪谷追捕你的人之一。”
“这么说他也知道你的身份了?”无情的面色沉了下来。
“是的。不过他没说出去。”
“你相信?”
“我相信。”
“我不信。”无情的眼中现出肃杀之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是个好人,真的,那次在清溪谷他也没有欺负我们,后来,他似乎受到了威胁,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我的秘密。威胁他的人不是你吗?”
“我要知道有这个人,我会直接杀了他。”
“咦?你不知道?这么说何五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可既然你不知道陈援,怎么会知道何五的?”
“我听到你和裕儿说起何五,没听到你们说陈援。”
“我就说嘛,何五和陈援到陋居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昏过去了,果然不错。如果是这样,我猜是何五的死陈援产生了威慑,使他认为那是对他的警告。你那次受伤是因为行刺慕容垂对吧?他是慕容府的人,很可能见过你,你们暂时还是别碰面的好。”
其实他行刺那天是蒙面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被人知道了身份,被画影图形追捕,所以不止慕容府的人,只要他在长安露面,相信会有很多人认出他来,这就是他总掩藏行迹的原因,但让他在家里还要躲着这么个该死的人,他却不乐意。
“我为何要躲着他?”无情满脸不屑的说。
“你不用躲着他,我让他躲着你,行了吧?”
“哼。那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几个人可能认得我的样子,但我不能确定,所以找你回来商量看怎么办。”
“怎么回事?”
“我和裕儿去卖头发的那个绣庄,我们在那里呆了不少时间,而且说了不少话,她们看到现在的我也许未必会和那个买头发的女孩联系起来,可是你也说了,我说话的口音比较特别,如果听见了我说话,她们也许就会想起来,我需要你去查一查,确定一下她们是否认出了我。”
“好,交给我。”
真好,这么多麻烦事一下子就交出去了,似乎有了他这句话,自己就不用再担心了。张丰感动地说:
“无情,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守护神。”
“那就对我好一点。”
“让我怎么对你好?你说吧,我一定照办。”
“多给我一点钱。”无情一本正经的说。
“呵呵呵,你这是执意要破坏形象啊。”
“还说,是谁害我沦落为一个奸商的?我都没有抱怨呢,哪轮到你说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一个懂得开玩笑的人,说明他对生活充满热爱,你正在变成一个可爱的人。”张丰认真地说。
无情目光一闪,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无情?又为什么一再地说这是个好名字?”
“这里面有个故事,有一位温瑞安温大侠,他有四个武功高强的徒弟,大师兄就叫做无情,他虽然从小就双腿瘫痪,必须整天坐在轮椅里,但他却凭着坚强的意志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他师父虽然给他取名叫无情,其实他却个善良仗义,多情多智的人。二师兄叫做铁手,他把自己的一双手练得强逾钢铁,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总是用最磊落的手段战胜对手。三师兄叫追命,他是个身材矮小毫不起眼的中年人,是四兄弟中年纪最大的,他跑得非常快,善于追踪。四师弟叫冷血,刀法精湛,是个热情冲动的少年。后来这四个人都做了捕头,人称四大名捕。你看,无情有情,这的确是个好名字不是吗?我之所以给你取这个名字,一是因为你不肯把名字告诉我,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样解释你满意了吗?”
无情露齿一笑:“故事很好听,哪天给我讲讲这四个人的事迹。我要去睡觉了,我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你的房间绿儿已经帮你收拾好了。”
无情离开后,张丰开始寻思要想个什么借口把陈援支开,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件合适的差事给他做:到平阳郡给慕容冲送茶叶。张丰拿了个精美的瓷罐装了两斤好茶,当天就遣陈援上路了。
无情在梅风院里逍逍遥遥地住了十几天,就解决了张丰担心的问题:他首先派人混进绣庄,倾听她们的日常谈话,再用言语试探,看她们的反应,结果证明这几个人还没有机会见过贵为太子洗马的张丰。想也是,如果真被她们认出来,以那些女人的长舌,还不早就街知巷闻了。但现在不知道,不等于张丰以后也没有被认出的危险,所以最终绣庄被无情收购,店里的人则被打包发到远远的外地替他开服装分店去了。
第二十二章 替身
炎热的六月天,无情回到凉爽的山里去了,张丰却必须在酷热中煎熬,越是不想出门,越是有更多不得不出门的事情。
朝中关于伐晋的讨论越来越激烈了,虽然只得到慕容垂、姚苌等少数人的支持,苻坚仍然决意迈出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步。以苻坚的弟弟平阳公苻融和太子苻宏为代表的反对派对慕容垂等人切齿痛恨却又无可奈何,只有想方设法地劝阻苻坚,苻融、苻宏、秘书监朱彤、左仆射权翼这些平日深得苻坚信赖的大臣轮流出场,到最后甚至连宠妃张夫人、宠僧道安和苻坚疼爱的幼子苻诜也被动员起来去劝皇帝不要急于出兵,王猛的临终遗言更是不知被搬出来多少次,但苻坚心意已决,任谁劝都没有用,断然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招精锐甲兵万,百姓每十丁出一兵,富家子弟年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凡有才勇的都拜为羽林郎,并决定亲自率兵渡江南征。太子为此日夜忧心,脾气也越来越大,张丰不敢再偷懒打混,只得兢兢业业地上自己的班。虽然皇帝的意志似乎无法动摇,但毕竟正式出兵的命令仍未下达,所以反对派们仍然没有放弃努力,苻坚对于大臣们如此顽固的反对也很郁闷,曾经非常激奋地说:“我百万大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何患晋之不亡。”
各种信息听在耳朵里,也引起了张丰的警惕,她记得历史上的“淝水之战”就是前秦对东晋的战争,而那句“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更是让她确定了将要进行的,就是那场导致前秦覆亡的战争。辛情喜欢记成语,那次替学生温书,正是因为看到“投鞭断流”这个新成语,以及知道了“风声鹤唳”和“草木皆兵”这两个成语的出处,才使她把“淝水之战”这个历史事件记得比较清楚。
“这么说来,太平的日子这么快就要到头了吗?”张丰无奈地想。她还记得淝水之战后,秦政权将迅速瓦解,北方将再度陷入分裂和混战。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愿意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毕竟,乱世中的和平是那样难得,能够多维持几年也算是造福苍生了,问题在于反对已是无济于事,那么多重量级的人物都不能改变苻坚的心意,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太子洗马又能做什么呢?战争既是不可避免,对于战争一窍不通的张丰又无力改变战争的结局,做一个言无不中的预言家来取信苻坚进而劝阻他出兵倒是一个好主意,可张丰对历史的了解太过粗疏,显然也当不了一个出色的神棍,否则倒不愁没人支持她。
“这仗要怎么打,才会让万败给万呢?而且还是惨败?”
对于这一点张丰也很想不通,但她可不敢拿这个问题去请教别人,因为虽然有很多人反对这次出兵,可并没有人认为他们会打败仗,而只是觉得目前还没有能力一举灭晋,这时出兵徒然劳民伤财罢了,如果这时张丰敢下必败的断言,一定会以妖言惑众和扰乱军心的罪名被抓去砍头的,所以张丰也就只好一边心里疑惑,一边积极地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了。
制伞、洁具、冰鞋、服装、旅行背包和雨衣,全部加起来,年收益有近十万,至于彭家瓷器的设计师一职,张丰已经没有时间做这份兼职了,那一份收入也就没有了。针织品是所有作坊中收入最多支出最少的行业,仅这一项,就占了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强。算起来钱是不少,但无情和无悔两人今年烧钱也烧得很快,两个刚组建的商团都开始起步,只有投入没有产出,所以帐房先生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余钱,面对如此现实张丰幽幽慨叹:“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啊!”
没想到殷诺居然能够领会这种后世幽默,听了张丰话之后很配合地呵呵笑,张丰如遇知己,很高兴地跟殷诺一起笑了一阵,才说:“看来还得广开财源才行呢。绿儿弄的那个理发店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
夏绿似乎很享受为人师的乐趣,这一阵子都在很勤奋地教授学徒,府中男女仆役的头发无可避免地被修理了个遍,当然并不会剪得很短,反而可以享受到洗头加按摩的服务,所以倒是个个乐意被修理的。店铺是程兴找的,就在自家服装店对面,别说,这小子还挺有头脑——既然理了发,当然也要换装,顷刻间就可以完成全新大包装。可是这样各干各的,这两个人并没有增加多少相处的机会,前世今生第一次做媒,张丰岂能甘心自己一番成人之美的美意付诸东流?于是在程兴指挥人手装修店铺期间,张丰便时常带着夏绿去指手画脚一番,临了扔下夏绿自己走人。这样为两人创造了多次机会,到店铺开张之前,张丰私下问夏绿有没有把程兴拿下,小女孩居然带着满脸沮丧,羞羞答答地说,人家程侍卫那样出色的人物不会看上我的,听得张丰很是无语。对于谈恋爱,张丰也仅有一次半的经历而已,并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传授给自己的侍女,更何况不同时代的恋爱可能谈法也不尽相同,这样算来她就更没有资格教别人了。不过张丰想事情也许并非像绿儿想的那样,也有可能是绿儿表达得太含蓄,而程兴在感情方面又太迟钝了,只好有机会的时候再帮绿儿探问一下。
理发店热热闹闹地开张了,生意也还不错,可是好景不长,仅仅两个月之后就开始门庭冷落车马稀了,原因很简单,客源有限,即使长安所有大户人家的门童全都打扮成那样,理发的人数也没有多少,更何况并不是如此呢,而那些已经理了短发的人,对保持发型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求大致不错就成。客源不足的问题按说是可以想得到的,只是这个开理发店的主意不过当初在饭桌上随口说出来的,加上张丰开各种店开得太过顺利,这个主意又很新鲜,这种小生意大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出现这种虎头蛇尾的尴尬局面。看着夏绿站在自己面前愁眉不展地自责,张丰少不得要替她想办法,建议她把主营业务由理发改为洗发,分男女两个部,女部增加化妆和盘发,并兼营化妆品。定下了业务范围,接下来是宣传和培养客源,把那些原本在家里洗发化妆的有钱人拉到店里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殷勤的态度和舒适的按摩之外,还要有一些他们在自己家里绝对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可以把头发洗得特别清爽顺滑的洗发水,为了保住独家秘方,张丰请教郎中之后在洗发液中加入了一些气味清新的草药来掩盖主要原料的气味,配制出了草香型和花香型几种洗发水,装在小口的瓷瓶中,绝不给客人细看,也不外卖,以保持它的神秘性。
依靠着大力的宣传,优质的服务,尤其是特别的按摩手法和神秘的配方,生意渐渐红火起来,由于擦干头发所需的时间较长,绿儿大掌柜还特意准备了围棋、跳棋、书籍等消遣工具,很受客人的欢迎。只是女部的生意却依然清淡,其原因一则化妆的技艺是那些贵族女子从小修习的科目,可以说每人都有自己的心得,而且有专习此艺的婢女为她们修饰妆容,所以她们并不稀罕店员的服侍。二则大户人家的女子对于礼教也看得重些,当时对妇德的要求虽然并不像后来那样严苛,但大户人家的女子仍是不会轻易地抛头露面。所以要想把这些深闺中女子吸引到店里来,只靠洗发水是不够的,不过再加上特别的化妆术估计就差不多了。相对于自然妆,彩妆当然是太浓丽了,但和当时用花黄和花钿装饰脸面的女子相比,彩妆的艳就是可以接受的了,所以张丰运用自己的美术基础,结合后世的彩妆技法和当时的审美习惯,在自己和夏绿的脸上涂涂抹抹,创造出了自已和夏绿能够同时接受的改良彩妆画法。大功告成之后,张丰放心地交给夏绿,自去忙别的事,不料夏绿在向她的手下示范新妆画法时,却把好好一张脸画成了女魔,不但毫无美感,简直能吓死人,不用说还得向张丰求助,可张丰一个“大男人”家,总不能教女孩们化妆吧?那有多破坏形象!张丰就说算了,反正男部的生意很好,大不了不赚女人的钱罢了。但夏绿做老板做得越来越投入了,简直已经钻进钱眼里,想象着那美丽的妆容一旦推出将会是怎样财源滚滚的景象,她就觉得一枚枚的铜钱正令人心疼地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她就忍不住地一遍遍恳求张丰想想办法,张丰只好一遍遍地教她,但不知怎么回事,在女红方面很厉害的夏绿在化妆方面可说是毫无天赋,美美的精灵妆经她的手画出来就成了妖魔妆,淑女妆能画得像媒婆,看得张丰哭笑不得。
“算了吧绿儿。你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反正赚来的钱都是公子我的,又不归你。”张丰说。
“绿儿也不需要钱用。可是能为公子赚钱说明绿儿有用,若能让公子高兴绿儿也就高兴了。”夏绿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剥削得很可怜,口气中反而透着自豪。
“公子,您再教一遍,我就到一旁自己练习,保证不再打扰您。”夏绿不好意思地再次央求。
张丰真是被她的锲而不舍打败了,长出一口气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另想办法,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知道您嫌我笨,可我也学得很辛苦呢。”夏绿对着张丰无奈的花脸嘻嘻一笑,“公子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呢,我去洗衣了。”
张丰做事的习惯是做一件了一件,所以尽管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等着她,她还是暂把其他事放一边,专心为眼前的事想个解决的办法。要教会绿儿化妆是件很难的事,而她又不想以现有的身份出面授徒,怎么办呢?她无意识地盯着面前的铜镜,开动脑筋苦苦思索,灵感的火花却迟迟不肯光顾,没办法,这种事跟感情一样强求不得,于是她打算运用郝思嘉的格言明天再想,精神放松之后,铜镜的映象提醒她自己的一张花脸还有待打理,张丰起身洗脸,嘴里嘀咕着:“臭绿儿,越来越坏了,也不提醒……”
骂着骂着,张丰忽然住了口,重新回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被绿儿画得面目全非的脸,然后就笑了。
夏绿哼着歌,在后院的井边洗衣。作为张丰的近身侍女,除了打理张丰的贴身事务,象洗衣,打扫房间,梳洗这些事,其他府中的事她是可以一概不理的,在其他的仆婢眼中,绿儿是毫无疑问的宠儿,对她都很巴结,她虽然并不因此而盛气凌人,但心里面还是颇有优越感的,特别是现在她还替府里打理着一家颇为赚钱的店铺,心里可就更骄傲了,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对于自己的职守从来不敢轻忽,因此当她看到一个面生的女婢向她走来时,便立刻变了脸,站起身厉声呵斥道:“你是哪儿来的!?怎么到处乱闯!?没规矩!”
她冲到女孩的面前,用一只湿淋淋的手指着她,一顿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原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噢——,脸上画成这样,——是谁给你画的?冬雪吗?是不是她让你跑来让我看?这死女子倒聪明,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啊!——哎,你是哑巴吗?怎么一声不吭的?”
“因为姐姐说得都对,我无话可说。”被骂的女孩操着洛阳口音语气温柔地回道。
夏绿见她乖巧温顺,倒不好再疾言厉色,只说:“以后不要再这么没规矩的乱闯了知道吗?不然我一定会让殷先生把你赶出府去,出了张府,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是新来的吗?”夏绿边说着话,边带着她往外走。
“是嘞。”
“叫什么?”
“叫辛情。”
“名字还不错。冬紫的手下都是冬字打头的名字你知道吧?都是公子赐的名呢,秋橙手下的女孩也有一些是秋字打头的,不过后来府里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公子也就不耐烦为每个人取名了,你呢就只好用现在的名字了。”
辛情看夏绿颇有替她不能得到公子的赐名而惋惜的意思,便说道:“名字为父母所赐,能够不改还是不改的好。”
“哼,有多少人还记得父母所赐的名字了?就是父母给取的名字用起来也不见得让人高兴。”夏绿扭脸打量了一下辛情:“看起来你以前的家境不错,给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
夏绿因为话不投机,对辛情的好感大打折扣,不满地瞅她一眼,突然说:“哎,你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辛情嘻嘻一笑道:“从你箱子里拿的。”
“你怎么敢——,公子?”夏绿冲口而出的训斥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刚刚听到的是张丰的口音,连忙住口,不敢置信地辨认着眼前的人是否真是她的公子。
“真的一点也没认出来吗?”张丰笑笑的问。
“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点模样来的,只是绿儿怎么想得到——”夏绿从傻眼状态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是我的新身份,不过不是冬紫的手下,而是你家公子聘请的化妆师,特准住在梅院,可随意出入前后门。绿儿,在你家公子的工作间隔壁,给辛姑娘收拾一间卧房。”
“诺。”夏绿会心一笑,一本正经地施礼应诺。
“陈侍卫!”张丰对着外面扬声喊陈援。
陈援听到张丰唤他,很快地进来,看到厅中只有绿儿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并不见张丰的影子,他心里疑惑着这个女孩是怎么进到内院的,但因为张丰在找他,不便耽搁,心想等见过张丰之后再来问明好了,于是脚步不停地走过两人,向张丰的工作间走去。
“陈侍卫。”张丰开口唤住他,迎着他怀疑的目光,张丰继续用普通话说道:“我叫辛情,是你家公子聘请的化妆师,张公子让我转告你,他正在房里练气功,请你为他护法,别叫人打扰了他,以免走火入魔。现在我和绿儿姑娘要去理发店,请你叫谷雨准备车送我们过去。”
陈援看着张丰眼睛里闪烁的笑意,听着她用那种特别的口音说着些明显是玩笑的莫名其妙的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很配合地说:“我明白了,不会让人打搅到公子的。不过谷雨被殷先生叫去做事了,我另外找人送两位可好?”
张丰看了夏绿一眼,说:“让人看看程侍卫可有空,如果他不忙的话就说公子让他送两位姑娘一趟。”
接下来的半个月,张丰有空的时候就去理发店指导店员们化妆的技巧,教她们怎样调和色彩,怎样修饰面容,要用怎样的步骤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等等,店里面很少女客光顾,所以女部的店堂就成了课堂,几个女孩互相在对方的脸上涂涂抹抹,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女孩们的热情并非完全出于女性热爱装扮的天性,程大帅哥的旁观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谷雨现在带着些人在傲雪园修建秘室,程兴因为和绿儿一起掌管理发店的事务,就顺便暂时充当了车夫和侍卫,他似乎对化妆很有兴趣,在店里的一半时间都站在一边旁观,估计是习惯了,他对女孩们送过来的或明或的秋波总是安之若素,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局促的样子。绿儿其实在店里并没有多少事情,一来徒弟们的技艺渐渐熟练了,二来剪发的人也比较少,但只要有程兴护送,她是每次必去的,张丰教女孩们化妆的时候,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跟程兴一左一右地站在张丰身后,形成一堵火墙,好在她总是体贴地替张丰打着扇子,否则张丰早就动口赶人了。
这天,店里来了一位衣着华贵,面相严厉,体态偏胖的中年女子,姑娘们帮她洗了头,让她坐在椅子上替她擦干头发,张丰就跟她聊起了天,夸赞她的头发乌黑柔顺,皮肤细腻光洁,因为张丰所说的正是她引以为傲的,所以她显得很高兴,张丰便进一步示好,表示愿意为她提供一次免费的化妆,那女子就同意了。
化妆完成后,她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张变得柔和的脸满意地笑了。于是张丰接着推销其它商品:
“夫人,我们丰裕记的服装店里有最新设计的合体内衣,不知您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然后,张丰先是卖给她一件束腰胸衣,然后让她换掉了系带子的大裆裤,最后连外裳也一并换掉,倒不是一定让她买,只是她自己穿上了就舍不得脱下来,所以最后就全部买下来了。
跟着张丰的夏绿和冬雪,被张丰的手段震得目瞪口呆,送走客人回到店里以后,两人叽叽喳喳地把服装里的事讲给其他人听,尤其是冬雪,把张丰的体贴周到不动声色和那位客人的财大气粗学得个惟妙惟肖,姑娘们听着她们绘声绘色的讲述都笑翻了。
“辛娘子,你够厉害的啊!”
“这就叫杀人不见血。”
“那位夫人走的时候想必钱袋就只剩两层皮了吧?”
“何止啊,你没看见服装店里的伙计跟在那位夫人的车后面吗?她花光了带来的钱,还欠了店里三十铢,所以让伙计跟她回去拿。”
“好手段!”
“真狠心!”
“蛇蝎美人!”
这一句形容出来,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张丰无奈道:“这只是一次平常的推销好不好?也能让你们大惊小怪成这样,事实上这是一次让利销售,受惠的是她,吃亏的是我,她以后说起来不定怎么乐呢,你们倒把我形容得像是扒皮鬼似的。”
“辛姑娘,此话怎讲?”
听了张丰这番话,连程兴也忍不住插话了。
“是啊是啊,你这样说是不是太强词夺理了?”其他人也接受不了这种说法。
“强词夺理?我为她化妆是免费的对吧?我为她挑选衣服也没有收她一分钱,要知道,一个优秀的形象设计师要价是很贵的。”
“这是什么歪理?要知道,服装店也是我们丰裕记的,你又不是照顾别人的生意,卖自家的货,当然要让客人满意才行,店伙替客人挑选满意的衣服是应该的,从没听说这也要收钱的。”冬雪最是伶牙俐齿,说话也最是不客气。
“既这么说,那我问你,有几个店伙能把一个并不出色的人打扮得既得体又美丽的?能让一个喜欢吹毛求疵的人心甘情愿欢欢喜喜地掏空腰包,这也是一种才能,而且是一种很值钱的才能。”张丰得意地说。
“不害羞!”
“大言不惭。”姑娘们嘻嘻哈哈地取笑张丰。
“你们看着吧,过不了多久,有的是人拿着大把的银子请我为她们挑衣服。”张丰扬着脸,皱起鼻子,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引得姑娘们又是一阵笑。
“你们还别笑,你们是没见着,那位夫人经辛姑娘的手一打扮,真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象辛姑娘说的,又得体又美丽,看起来也年轻好几岁,以后说不定真有人掏钱请姑娘进行‘形象设计’呢。”还是绿儿最忠心,也最有见识了。
“这话也是。下次我也试试看能不能掏光客人的钱袋,我冬雪的眼光也不差呢。”对这一点冬雪也很服气。
“这种招数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能用的。”张丰听了冬雪的话赶紧解释,她可不想把这帮女孩全部变成面目可憎的捞女。
“对那些财大气粗的人可以用,只要花得值,他们不在乎这些小钱,但多数人花钱都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如果一个只准备买一件上衣的客人,在买了上衣之后,你却暗示她现有的下裳和新买的上衣不配,最好再买一件新的下裳,可是实际上她并没有多余的钱,买吧,这项开支不在计划之内,不买,就会现出囊中羞涩的局促,遇到这种情况,任谁都不会高兴吧?——你想想,人家拿钱来给你赚,你却让她难堪,以后人家还会再来光顾吗?”
“倒是噢。”
“对呀。”
对于张丰的这番话,大家倒是深以为然。
张丰继续说道:
“每个人在花钱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很阔,哪怕只是买一个粟米饼呢,当他掏出钱来的时候也会觉得很骄傲,——所以花钱是一种享受,作为商家,若想赚钱就不能破坏别人的享受,反而要通过周到细致的服务、礼貌诚肯的态度等手段,让他在花钱的过程中得到更大的满足,这样,才能赚到别人赚不到的钱。”
“辛娘子,你真厉害啊。”
“辛娘子,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张丰露齿一笑:“推已及人罢了。拜托你们,不要再叫我辛娘子了。”
“偏叫辛娘子。”
“新娘子。”
“新娘子。”
“绿儿姑娘,还有程掌柜,看看她们都快疯到天上去了,你们也不管管她们。”
“还不是被您惯的。”夏绿在哄笑声中悄声埋怨张丰,然后对着那群嘻哈一气的姑娘笑骂道:
“行了你们,就知道闹,正经事全都忘到了脑后,实话跟你们说,辛姑娘并没有多少时间教你们,现在不好好学技艺,以后只好当个没用的废物。”
掌柜的发了话,女孩们不能不给面子,于是收敛了玩闹的态度,问夏绿怎么回事。
“让辛姑娘来指导你们,是我向公子求了好久才求来的,辛姑娘还有别的事要忙,过几天就不再来店里了。你们还是趁着现在多学点东西吧。”
张丰看着绿儿微笑,因为怎么看绿儿都象是个望子成龙逼着孩子学习的家长。
姑娘们对于她的说教倒没有一点儿不耐烦,非常受教地向张丰请教刚才那例化妆的着妆技巧。张丰仔细地把要点讲给她们听,她们听得也很用心,要知道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技艺无偿地教给别人,想学到任何一门技艺,都要付出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无偿劳动,因此她们都很珍惜每一次学习的机会,玩闹归玩闹,张丰每一次的讲解,她们都会很仔细地听,很努力地记,很积极地发问。
“既然能把严厉的面相变得柔和,肯定也可以把柔和的面容变得威严了?那又该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张丰扯过身后的绿儿按在椅子上,一边在她脸上涂抹,一边讲解,一会儿之后,甜美的小姑娘就显出了一种干练的气质,女孩们打趣道:“果然更像个掌柜的了。”
忙了半天,张丰累了,也饿了,伸个懒腰,正打算打道回府呢,那个总是不懂事的程兴却在这时请张丰也为他化个妆。
“你呀,不用画,已经很完美了。”张丰瞅了他一眼,回绝了。
姑娘们听了张丰的话偷笑不已,程兴红了脸说:“我是想请你把我化得威严些。”
“辛娘子,帮他化嘛。”
女孩们似乎很好奇程兴化妆后的样子,纷纷怂恿张丰替他化妆,连绿儿也肯求地扯了扯张丰的衣服,张丰没有办法,只好照办。
程兴坐在了张丰的面前。张丰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几乎称得上完美的脸,呢喃道:“这让我怎么下得去手呢?”
在张丰端详程兴的时候,女孩们却在摒息静气地看着张丰,所以张丰的话还是被听到了,女孩们不免又掩着嘴偷笑,而程兴的脸就又红了一次。
张丰嘴里说着不忍心,手上却很快地动了起来,仍然是边做边讲,一刻钟之后变魔术似的把程兴变成了一个英俊而成熟的男人。
第二十三章 修好
“二位,好久不见。怎么,禁足被解除了吗?”看着久不上门的秦咏和桑希,张丰微笑着打招呼。
自从张丰和慕容冲的流言被传得尽人皆知后,秦咏就没有再来过傲雪园,桑希来得也很少,张丰猜到肯定是秦简和桑园禁止他们继续与自己交往,对此张丰能够理解,但要说心里一点都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说起来秦咏和桑希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而已,按说张丰不该在乎他们的态度,但不知是生理年龄变小影响到心理感受,还是因为和他们相处时可以得到难得的放松,抑或古代的孩子心理成熟较早而后世的她心理成熟较晚,两下抵消之后使得他们处在比较接近的心理年龄段上,才让他们的交往反而比“同龄”的人更加自然和谐,总之张丰对他们产生了朋友式的感情,明知道他们是囿于父命,明知道不该计较,言语中还是还是带出了不满的情绪。
秦咏面有愧色,张口欲语时却被桑希抢了先。
“什么好久不见,前几天我不是还来看过你?”桑希瞥见了秦咏的尴尬,便以他一贯的嚣张口气不动声色地接过张丰的话为秦咏解围。
在认识张丰之前,秦咏和桑希因为年龄的差距走得并不近,张丰的年龄在两人之间,桑希喜欢的是张丰随性洒脱,和她在一起既可以无拘无束,又不会被当成小孩子忽视,因此从张丰搬到傲雪园之后,他就成了张家的常客;而秦咏却是觉得张丰年少老成,虽然小自己几岁,却见解深刻,性格谦逊温和而又不拘小节,堪为良师益友。在三人的交往中,性格张扬的桑希和温和内敛的秦咏也因为性格互补的关系而互相接纳成了好朋友,几个月来,因为被禁足的关系秦桑两人的交往反而更为密切,所以桑希看见秦咏尴尬就赶紧站出来替他解围。
张丰也知道秦咏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不会像桑希一样违背父命偷偷来见她,她在乎的是秦咏心里是怎么看他的,此时秦咏和桑希的表现落在张丰眼里,张丰想:就情商而言,十二岁的桑希可比十八的秦咏成熟多了,但秦咏是个方正的人,今日能够上门,可见他并不把自己看作浮鄙之人。张丰并不想为难这个老实人,因此放下“禁足”的话题,顺着桑希的话说道:“你是来看我么?我怎么觉着你是来看我们家点心的呢?”
桑希很知趣地嘿嘿笑,放弃了通常的强势口吻,弱弱地辩解道:“顺便关照一下点心。”
张丰睨了他一眼不再理他,打量着秦咏关切地说:“咏,你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感觉有些累罢了,不妨事的。无缺,作为朋友,在你身处逆境的时候不能与你共患难,我很惭愧。”秦咏一脸的羞惭和歉意。
张丰知道他不会说他父亲半句不是,可是她都已经不怪他了,还和桑希一起为他搭好台阶,他何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必这么死心眼地不放过自己呢?张丰心里叹息着,可是那一点不自在却在这叹息中消散无踪了,因为她知道, 这样的朋友是可以放心结交的。
她安慰地拍了拍秦咏的肩膀:“别傻了,这算什么逆境,这种小事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有些厌倦了外面的喧嚣,趁机躲起来清静一下罢了,并不是受到打击才闭门不出的。来坐下来,尝尝我泡的菊花茶。”
三人喝着茶,吃着点心,谈了一会彼此的近况,桑希说出秦咏将要订亲的消息,张丰道喜的同时不免打趣几句,秦咏为了摆脱尴尬只好竭力转移话题。
“对了无缺,今日除了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噢?什么事?是不是预约新娘化妆?放心,这事包在小弟身上,我一定会让我们最好的化妆师替嫂子化一个就美的新娘妆,保证迷得你找不着床。”张丰继续开着秦咏的玩笑,桑希跟着鬼兮兮笑,秦咏红着脸就是不搭这个话碴,一径地说他的正经话。
“启来了,他要应召为羽林郎,郭世叔不同意,启却执意要从军,据说父子两个闹得很僵,我和希想约你一起去郭家劝解一下。”
“郭世伯一向很欣赏你,你好好劝劝他,让他别那么固执,直接就可以做羽林郎啊,多少人想望不到的好事呢。唉,我要是再大两岁就好了。”桑希一脸的不甘心,“从现在起,我也要勤练武艺,我也要做羽林郎。”
“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张丰没理桑希,望身秦咏问。
“男儿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启的心情不难理解,但郭家人丁单薄,郭世叔的反对也在情理之中,但不管去与留总当有个商量,不可伤了父子感情,你说呢?”
“我们,还是劝劝启吧。”张丰微叹道。
郭家明显处于低气压之下,三个小朋友来访,无论是郭岱还是郭启,欢迎的笑容都有些勉强,倒是两位郭夫人神色很是从容,大夫人依旧端庄有礼,二夫人仍然热情周到,看不出有什么烦恼。
见礼之后,张丰并不提起郭氏父子的分歧,也没有和郭岱多谈,只是和几个小朋友一起避开大人们谈笑玩耍,其间,张丰找机会劝了郭启几句,郭启和张丰一直都不对盘,所以对于她的劝告根本不予理会,秦咏也拿伦理孝道劝了一阵,但似乎也没能打动郭启半分,倒是桑希的疯言疯语比较对郭启的胃口,两个人一同抒发豪情壮志,一起哈哈大笑,但不知为什么,张丰从郭启的笑声中,听到的似乎并非纯然的畅快,至于掺杂在那畅快里的一点杂质究竟是什么,她就分辨不出了。
玩着时下流行的游戏,说着当下热门的话题,秦咏也渐渐忘记此来的目的。眼下的征兵和即将到来的战争,是桑希最热衷的话题,他兴奋地憧憬着铁血浪漫的军旅生活,想象着战争的场景,和郭启谈论得很是热烈,感染得秦咏也热血沸腾起来,张丰不能赞同他们的想法,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泼冷水,只好不动声色地退出谈话,带着一丝怜悯几分理解和无奈做一个静静的旁观者。
不久,姹儿找了过来,看了看正在高谈阔论的几个大哥哥,知道没人有功夫理她,便聪明地没去打扰他们,径直走到张丰跟前,似模似样地行个礼,小小声地央求张丰教她唱歌。
“我不会唱歌啊,我倒是听说姹儿很会唱歌呢,你唱一个我听好不好?”张丰也悄声说道。虽然经常剽窃后世的曲子,张丰却从不敢在人前唱出歌词,最多关起门来唱给自己听,在慕容冲跟前唱《方便面》算是唯一的一次疏忽大意,结果被人误会为有意调戏,并趁机对她施展哀兵之计,让她上了一当。
小女孩不吃转移话题这一套,不满地指控着张丰的不诚实:“叔叔肯教阿爹唱《春晓》,又教修儿《两只老虎》,就是不肯教姹儿,莫非嫌弃姹儿吗?”
天哪,这都什么孩子啊,这么大点怎么就那么难缠呢?
修儿是方暴的儿子,只有三岁多,一次去方家,张丰抱着这人虎头虎脑的孩子,不经意间把自己代入了幼儿园老师的角色中,用一个瓶子吃鸡蛋的“魔术”和一首滑稽的儿歌,把一个淘气的小孩收拾得服服帖帖,当时还蛮得意的,怎么会想到会有今天的麻烦呢?
“那好吧。我教你唱《短歌行》好不好?”
“不好。”
“《越人歌》?”
“也不好。”
“《蒹葭》?”
“不要。”
后世所谓的《诗经》,在当时还只是诗,都是古时候的歌词,这些优美的诗歌这时仍被广为传唱着,张丰很是喜欢,也着实学会了不少呢。
“那么,《关雎》怎么样?”
“那是求亲才唱的歌!”姹儿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满”,对着这个不开窍的叔叔只好直言:“姹儿要学一首象修儿那样的歌。”
看来是物以稀为贵了,张丰自己真不觉得这些歌有多好听,可是既然这个糊涂装不下去,只好一边继续敷衍小女孩一边开动脑筋,向记忆里搜寻一支合用的儿歌。
“那个‘两只老虎’好听吗?”
“好听啊。阿爹他们也夸修儿唱得有趣呢。”
噢,原来是想出风头。可也得满足人家啊,小孩子的好胜心又不算过错。张丰只好说:“好吧,容我想想。”
闭目沉思了一会,张丰睁开了眼睛,对着静静等待的姹儿一笑:
“来,听我唱啊:啊朋友请你,听呀听呀听我唱歌来问候你,有什么事情呀情呀情呀,我能够帮助你,在春天夏天并呀并呀并呀秋天和严冬,我定呀定呀定呀,令呀令呀令你,心呀心呀心欢喜。这首歌,你喜不喜欢?”
“喜欢。”姹儿终于满意了,喜悦地对着张丰笑起来。
张丰一句句教着姹儿,虽然两人一直都是悄声细语的,可时间一长还是引起了另外三人的注意,不过张丰并没有察觉到高谈阔论的几个人已经静了下来,还是有心炫耀的姹儿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羞涩地住了口时,张丰这才留意到另外几个人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
“看来姹儿妹妹又学会了一首新的歌呀,来,唱给哥哥听听。” 几个大男孩总算想起来要理一理小妹妹了。
姹儿只扭捏了一下下,就很快恢复了大方端庄的态度,端正地站在张丰一旁,唱起新学会的歌,唱完之后,还不忘请教张丰自己唱得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张丰轻轻鼓着掌,夸赞她唱得好极了,其他的人也跟着鼓掌,并给予毫不吝啬的赞美,姹儿欢喜得眼睛亮晶晶,脸庞红扑扑的,样子非常可爱。
不久,晚饭摆出来了,郭岱并未与他们同席,没有长辈的约束,几个少年不免就闹得凶些,席散时张丰已经醺然欲醉了,不过被郭启扶到床上躺下时,仍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拉住郭启的手再次劝道:“郭启,你年纪还小呢,干嘛那么急着建功立业呀,上战场可不是好玩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好玩的,可我没有你的好运气,所以我的功名就只有拿命去拼,你这个幸运的笨蛋。”
“没有人,能在这场战争中挣到功名。郭启,不要去,会死人的,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会多么伤心。不要去。”张丰目光迷离语声呢喃地继续努力劝说。
郭启神情复杂地看着已经睡着的张丰,轻声说:“即便我死了,父亲也不会伤心的。”
他和张丰之间其实并无过节,张丰对他一直都很友好,他之所以不喜欢张丰是因为他觉得父亲对张丰比对自己更看重,更慈爱。此刻,看着此张丰仍显稚气的面庞,想着方才他真心的劝说,郭启忽然开始厌弃自己。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郭启回头看到走近的父亲,心情莫明地烦躁起来,讥讽的话不受控制地从嘴里说出来:“父亲不放心吗?上担心孩儿照顾得不够周到,还是怕我趁机欺负他?”
这些天为了让郭启打消从军的念头,郭岱苦口婆心用尽了办法也没有劝动这个犟驴似的小子,郭岱本来就已经气得不想再理他,此刻郭启居然用这么不敬的态度跟他说话,郭岱简直气坏了,厉声叫了一声“启儿”,正准备狠狠地骂他一顿,忽然想起会吵到张丰,便放低了声音道:“逆子,明天酒醉了我再找你算账!”
见郭岱如此,郭启唇边的讥讽之意更浓,语声却出奇的平静:“父亲,您的儿子不是张丰而是我,对此我也很抱歉。”
郭启话中的心灰意冷,让郭岱突然意识到儿子的真正心意,心里面顿时生出歉意,低叹一声道:“启儿,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祖父跟前替为父尽孝,阿爹却没能尽心教导你,确是对你亏欠良多,但阿爹并非不疼你,只是……”说到这里郭岱的口气犹豫了一下,郭启于是接口道:“只是启儿长得像阿娘,所以父亲不想见到我。”
“不是!启儿,我和你娘的事,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阿爹不会迁怒于你。”顿了顿,他还是解释道:“其实爹也想通了,你娘她也不容易,当初执意嫁入郭家……无论如何她对爹的情意……唉,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一事轻松的事,她心里面一定也很苦。”郭岱最终还是无法坦然地跟儿子谈论自己的感情,不过就算这种程度的解释,郭启也已经了解了父亲的意思,虽然不尽不实,但对于从小渴望得到父亲疼爱的他来说,这样的承认也已经够了。
郭岱放下自己的感情问题,重新回归主题:“阿爹只有你一个儿子,郭家的将来都要靠你呢,所以对你的要求不免严厉些,却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爹心里是疼爱你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郭岱面对儿子掩不住的脆弱表情,反躬自省,认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对儿子的确多有忽视,自责之下伸手拥住了郭启的双肩,低声叫了声:“启儿。”
郭启感受着父亲的慈爱,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滚落眼眶,叫出了懂事以来就不曾再用的称呼:阿爹。
这么感人的一幕在张丰的面前上演,这位唯一的见证人却睡得像猪一样。夜已深沉,一对解开心结的父子相拥着走出客房,临走前郭岱看了一眼熟睡的张丰,忍住了为她盖好被子的冲动,只是在门外看到谷雨时吩咐了声“照顾好你家公子”便离开了。
第二天清早,张丰在头痛中醒来,习惯性地呼唤绿儿,半晌没听到回应,这才注意到自已处身的环境不是自家的卧室,同时记起昨日跟随自己的不是陈援而是谷雨,不由诅咒了一声“该死”,急忙打量自己,见衣服仍是昨天穿的衣服,并没有人“好心”地为她更衣,这才放下心来。
一段时间以来,有陈援跟在身边,她更衣的时候有人守在门外,如厕之前有人为她探看厕所里有没有别人,进去之后有人替她“放哨”,宴饮时,陈援也总是找机会提醒她不要饮酒过量,教她怎样推掉别人的劝酒,万一喝多了,他也不会让别人扶她,并且从不让她在外面过夜,他用自己的谨慎和智慧把张丰护持得周周全全,放心之下张丰的警惕心就减弱了,以至于让自己醉卧别人家里。
张丰起身后并没有再唤人侍候,见屋里有清水就自行洗漱了,谷雨听到动静后推门进来,打过招呼后接过张丰手中的梳子为张丰束发,张丰回想昨天的事,记得是郭启送他回来,心里有些奇怪郭启为什么会扶她回房,为什么不是谷雨,问起来才知道,原本郭启是要送桑希的,但桑希坚持说自己没醉,怎么都不肯让郭启扶他,说张丰才喝醉了,让他送张丰,郭启只好扶张丰回房,而桑希的书僮拿他的主人没办法,谷雨便帮他安置了桑希后才回来看顾张丰。
“郭启这家伙的酒量还真是大呢,昨天他比谁喝得都多,他们都醉了,他居然没事,这还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呢。”张丰想。她有些担心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问谷雨:
“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公子很安静,不像桑公子那么吵闹不休。”想到桑希醉酒的样子,谷雨忍不住笑起来。
“谷雨。”
“诺。”
“我不喜欢在别人家过夜。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请一定、把我送回家。”
“是,公子。”
虽然没有失言,没有失态,衣服也没被动过,张丰仍然不能完全放心。迟疑了一下,张丰还是问道:“昨晚都有谁来过?”
“郭家大郎和郭公子。”
“郭岱?”郭岱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张丰担心的就是这个。
“郭公子来看我的时候你在吗?”
“不在,他们走的时候我才从桑公子那回来。”
“他们?这么说郭家父子是一起走的了?”
“是一起走的。”
张丰暗暗呼出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后来再没人来过吧?”
“没有了。”谷雨能感觉到张丰语气中有一些奇怪的谨慎,虽然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仍然当作正经事回答得很认真。
“郭公子走后,我一直守在外面。”
“咦?郭府忘记给你安排住处吗?不会吧?”
“不是,是我没去。队长说过,我的任务就是时刻守着公子,呆在离公子最近的地方以便随时差遣。”
张丰诧异。
“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嘿嘿,没有。我睡在外间,不过属下睡觉很警觉的,外间的屋门也是拴上了。公子,您在担心什么事吗?”
“不,没有。谢谢你,谷雨。”
第二十四章 错爱
“红窗理容”和“青丝如诗”。是女子美容店和男子理发店的名字。
红窗理容的头牌化妆师辛情,最近成了京城贵妇们最常谈到的人,她们津津乐道于她魔术般的化妆手法,谈论着她又让谁人变了模样,疑惑着某人的三角眼怎会在她的手下变成了美丽的凤眼,某人变样的身材怎么样恢复到玲珑有致……当然这些秘密当事人是不会透露的,所以有同样问题的人就只能去光顾“红窗理容”,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们都是些有闲又有钱的人,问题在于辛头牌并不是谁都可以请得到的,她几乎不在店里,因为她并非店员,而是张公子为店员们请的化妆师傅,想请到她出手,除了要拜托店掌柜夏绿说情之外,还需要长时间的等待,可越是如此,这些女人们就越是迷信辛情的技艺,相信只有经过她的手才可以让自己变得更美丽更迷人,有的人为了能够请到她竟然动用关系走张丰的路子,央求兄弟叔伯请张丰同意让辛情为她们修饰妆容。同僚或是朋友开了口,这样的小事张丰也不好不答应,可是请托的人多了,张丰也不胜其烦,其实冬雪的手艺也很不错,如果说张丰的技艺是十分,那她也已学去了九分,另外的一分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属于个人的风格,不同的人会赋予它不同的内涵。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女人可不管这些,她们就只认辛情,张丰倒不是不耐烦侍候那些女人,说实话那些人对她还是挺客气的,而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也蛮有成就感,问题是她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实在是分身乏术。
服装店的裁缝师傅是个热爱本职工作的人,但对于管理却兴趣缺缺,因此算不上一个称职的掌柜,张丰见程兴颇有管理才能,打理一个理发分店很是轻松,服装店和理发店又是近邻,就让程兴两个店一起照看,把裁缝师从繁琐的店务中解放出来,专心设计服装。程兴牛刀小试之后信心正足,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样以来他的交际应酬就多了起来,这本来不关张丰什么事,可是程兴近来添了个坏习惯,就是一遇到外出应酬就要找辛情化妆,张丰可怜他长了一张容易惹麻烦的脸,本来也不介意帮他掩盖一二,可次数多了也嫌麻烦,他又固执地非辛情不可,绝不肯让别的人动他的脸,为了省事,张丰已经不惜手把手地教他化妆了,可这家伙跟夏绿一个样,怎么教都学不会。
“你和绿儿还真是天生一对。”张丰挫败地叹气。
张丰的话让绿儿羞得逃出了屋去,张丰见绿儿这么腼腆,程兴又总是毫无表示,决定再帮她一把,跟程兴讨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程兴,绿儿喜欢你呢,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你不会不喜欢她吧?”张丰这种说法简直近乎强买强卖,可谓大力推销了。
“夏绿是公子的人,程兴不敢冒犯。”
咦?难不成还是自己误了绿儿的终身?真是罪过!得赶紧解释清楚。
“谁说绿儿是公子的人了?你家公子年纪尚小,还未解男女之情,你可别乱想。我听说,正是公子发觉了绿儿对你的情意,才让你帮着她打理店铺的,这分明是促成之意,所以如果你喜欢绿儿的话,尽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示出来。”为了绿儿的爱情梦圆,张丰再次展开热烈的动员。
程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丰,张丰心想有门,便鼓励地看着他,却听他说道:“可是,我喜欢的人是辛姑娘。”
张丰顿时傻眼。旋即拉下脸来,把化妆工具往桌子上一扔,冷语道:“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化妆。”
听了张丰的话,程兴一脸苦涩,哑声问道:“为什么?”
张丰不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还是“为什么不能找你化妆”,既不想与他多作纠缠,也不想说出伤人的话,便取了个巧地反问道:“为什么不?”
“即便你不喜欢我,我们总也还是一同做事的伙伴,竟连帮忙都不肯吗?”被拒绝后,程兴颇为心伤,他是很想知道辛情为什么不喜欢他,但这时他已不敢继续表明自己的情意,怕从此以后辛情再不理他,只得忍着心痛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以期得到辛情的谅解。
张丰也不想弄得大家以后不好见面,微一迟疑后缓声说道:“你要不爱绿儿,我也无法勉强你,但我也决不想让绿儿看到你对我有意。绿儿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见到她伤心。”
“所以就该我伤心。我就不是你的朋友吗?”程兴低下头自语般地说,然后抬起头看着张丰:“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对吗?”
“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如果你没让绿儿伤心,我也会继续把你当作朋友。”张丰淡然道。
“你让我怎样做?娶绿儿为妻吗?”程兴垂下眼睛,声音异样地低柔平缓,却有着令人心痛的脆弱。
面对如此的委曲求全,张丰也无法继续冷漠以对,可是她也无法给他任何安慰,——因为她不爱他,也不能爱他,所以不可以给他任何希望。
张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转身走出房间。
这天以后,程兴仍旧来找辛情化妆,绿儿却开始躲避他,于是张丰知道绿儿听到了那天她和程兴的谈话,——伤害仍是没能避免,这让张丰很是无奈。
然而张丰的烦恼还不止这些。同僚的排斥也让张丰感到很大的压力。
本来嘛,大家都是闲闲混日的人,等闲也不会有什么立功露脸的机会,不过是看谁更会揣摩太子的心思,得到他的好感从而抬高自己的身价地位而已,可是这个张丰,文章不通,礼仪不全,字也写得不堪入目,只凭着首新诗(那时七言诗仍是不完备的诗体,属于新诗)就博得个才子的称号,这也罢了,反正长安的“才子”多的是,也不多他这一个,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却接二连三地整出新花样,又是服装表演,又是印刷术,又是茶叶的,所有的风头全让他一个出了,所有的光彩全被他一人占了,这太讨厌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张丰不免要碰碰软钉子,承受别人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张丰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还没完,前两天尹远也报告说,城外的工场外发现可疑人窥探。来自针织品的利润是张丰的第一大财源,如果被人发现了,等于钱财露白,难免招来各方觊觎,被人抢去不说,还有可能招来祸端,所以张丰不敢掉以轻心,一方面让尹远追查是什么人在窥探,一方面在考虑事情该如何解决。所有这些让张丰生出一种无力和倦怠感,她真想马上跑到无情谷躲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也不见地好好休息一阵子,她有时甚至想,做一个古代女人其实也不错,虽然没什么人权,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米虫。“看来即使变得聪明了,仍然不堪大用啊。”面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张丰暗自感叹。如果这个时候慕容冲向她求婚的话,她想自己很可能就答应了,虽然两年的约期还没有到。
相信如果慕容冲身在长安的话,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可是慕容冲不在长安。
所以张丰的生活照常进行。
这天下班的路上,在经过一座酒楼的时候,张丰听到激烈的争吵声,循声望去,意外地发现吵架的一方竟然是她张府的人,而一方明显是苻印的家丁,因为苻印就在一旁,高高的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一场由他导演,也是为他演出的闹剧。
张丰叹口气,示意马车停下来。虽然她真的不想和苻印打交道,但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欺负。
张丰下车来到苻印的马前躬身行礼:“苻侍郎。”
苻印傲慢地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张丰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句“张洗马”,用看好戏的眼光睨了张丰一眼后,就又转头看热闹去了。
苻印手下的一帮恶奴见到张丰之后并未住口,他们不过是一些贱奴,当然不敢公然辱骂官员,可是他们却非常狡猾地假装不知道程兴的身份来历,继续对程兴言语轻薄,影射他与主人之间必定会有不正当的关系。
尽到礼数之后,张丰不再理会苻印。对那些恶奴的言语中伤她当然也很生气,可是,她也不准备理他们。
“程兴!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张丰用不悦的喝道。
程兴在之前的互骂中显然落了下风,气得脸都红了,听张丰见问,激奋地说:“他们,满口胡说!辱骂属下,损毁公子名誉,我——”
这些就够了,现在不是诉说委曲的时候,所以张丰没有让他说下去,指着那几个骂人的家伙截口道:“你说的是他们?”
“就是他们!”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在猜测着张丰究竟会如何行事,是屈服于苻家的势力委曲求全呢,还是不畏强权痛斥恶奴为自己的家仆讨回公道。
却见张丰对着他的家仆笑了。
带着些赞赏的意味,抿唇而笑。
如果他是对着苻印笑的,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他却对程兴笑了,尤其他的笑并无安抚之意,而是带着不容错解的赞赏,这就让人费解了。
难道他要先表扬家仆维护家主的勇敢和忠诚,然后再痛斥恶奴吗?可这样做的话,不是暧昧得让人更容易相信苻府家丁刚才所说的话吗?
猜疑间,只听张丰说道:“程兴——,我从不知道你居然听得懂兽语,莫非你还是公冶氏的传人吗?”
带笑说完这句话,张丰口气一转,斥责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和些动物计较,当街咆哮,成何体统!”
程兴被张丰训得有些发懵,愣愣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张丰斥道:“还不过来!回去之后给我好好地面壁思过!”
张丰转身走向马车,程兴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在张丰身后紧走几步,待扶张丰上车后,自己也在车辕上坐下来,陈援随即扬鞭驾车离去。
看热闹的人刚才只顾了看张丰作言作势,不及细想张丰的言辞,张丰离去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在一些人的提点下,在场的人很快就都明白:苻府的家奴被张丰骂了。苻印也已经反应过来,但张丰已然扬长而去,他的怒气也只有发泄在自家家奴的身上,劈头盖脸地朝几个家奴狠抽了两鞭,苻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逃也似地离开了。
离开洒楼之后,坐在御者位置上的陈援似笑非笑地睨了程兴一眼,神情上颇有讥讽之意,程兴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张丰道:“谢公子。”
总是招惹麻烦,总是要劳动张丰为自己解围,他也没有什么好说了,只是心里不免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公子那么聪明呢?
“程兴,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程兴进到车里,在张丰的对面低着头跪坐下来。
张丰无奈的声音响起:“碰见这种事的时候,你就不能若无其事地一走了之吗?为什么每次都要和人吵?”
“我又没惹他们,是他们找我麻烦,我总不能任人欺侮吧。”程兴委曲地抗辩道。
“可是程兴,每一次纠纷,最后吃亏的人是谁?对那些轻浮无聊的人,你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只看到那些人的身份如何高贵,可是你知道吗?虽然他们的身份比你高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同样高贵得不容冒犯,在我看来你比那些人高贵十倍,所以你完全不必把他们的冒犯当回事,你若理会了他们,反而是降低自己抬举了他们呢,懂了吗?”
程兴抬眼看着张丰,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可他只听懂了张丰对他的爱护,却不懂要怎么才能对别人的冒犯无动于衷,于是他摇头说:“不懂。”
“你走在路上,碰见一条狗对你叫了一声,你会不会回骂一声,或者踢它一脚?”
“看心情而定,有时会有时不会。”
这个答案出乎了张丰的意料。可是想想,男孩子的确就是这么无聊的,所以张丰只好另举一例。
“如果有一只鸡在你面前咯咯叫,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程兴想也不想地说。
“为什么?”
“为什么?”程兴不懂地重复了一句,不明白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你想都没想过要同一只鸡较劲,对不对?你根本犯不着这样做。”
程兴看着张丰静静点头。
“因为你不在意它,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现在,你明白了吗?”张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程兴心思转动,没多久就已经想明白了张丰的意思,欣然道:“公子,我懂了。”
“懂了就好。记住,真正的高贵并不在身份,而在于品质,面对那些灵魂卑污的人,你有资格藐视他们。”
“是,属下记住了。”程兴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郑重应诺。
“另外一件事。再有两三个月就要过年了,家丁们也要每人添件新衣,尤其是跟无情和无悔的人,整天在外面奔波劳作很费衣服,更要多添一件才行。这么大的工作量,你要早点安排才好,不要到时忙不过来。”解决了程兴的心理问题之后,张丰开始同他说起其它事务。
“可是店里的人手本就不算宽裕,年关比平时又忙些,要赶出这几百套衣服的话,人手肯定不够。若为这个添加人手,平时又用不着这许多人,”程兴略想了一下说:“不然发给府里的婢女去做如何?”
“这样——”张丰沉吟。
“也好。不过几百套衣服的量也太大了。”张丰边说着心里边寻思怎么才能把这么大的任务量合理地派下去,想着想着忽然有了主意。
“这样吧,你给每个人发一件裁好的衣料,缝纫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另外,让裁缝师傅用土黄、岩灰和墨绿三种颜色的布料裁五百件夹袍,把裁好的衣片和一些布匹送去城外工场里,让那里的女工去做。”
“可是这就减少了针织品的产量,现在又是织物旺销的时候,这样做明显得不偿失。”
程兴想了想又提出一个建议:“其实要完成这批衣服,雇佣一些临时工也是可行的,花费的工钱也不会太多。”
“你说的都对,想的办法也很好,不过我有其他的考虑,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苻印对上张丰吃了暗亏的事,被当时在酒楼目睹了那场纠纷的人当作闲聊的谈资广为传播,几天后连太子都听说了这件事,在一次会面调侃苻印说:“既然你的家奴是野兽,那你是兽王呢,还是驯兽人?”
苻印被整个长安的人当作笑料,本就气得要命,这时在太子面前又受此窘迫,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张丰造成的,要不是张丰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丑,他一定要报复!现在就要!
于是他忍住气阴笑道:“即便只是一只狗,我苻印也是一只忠实于殿下的狗,他张丰就算是一个古今少有的天才,不为殿下所用又有什么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虽然觉得苻印这话泼污水的成分居多,但空穴来风未尝无因,还是听听苻印的说法好了。他虽然喜欢张丰,对他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过失总是一笑了之,但这样的宽仁是对“自己人”用的,而对于那些胆敢藐视他的权威,辜负他信任的人,他是决不宽容的。
苻印从太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他对自己所说话颇不以为然,但他并不气馁,他有把握自己一定会在太子的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殿下想必知道张丰和慕容冲的关系吧?”
“那又如何?不考虑这种流言的可信性有多少,就算这是真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由此质疑张丰忠心未免过于牵强附会。”太子笑了,心想苻印居然拿这种事来陷害人,真是太幼稚了。
苻印没有反驳太子的话,仍然用证据在握的自信口气说自己要说的话:“但殿下大概不知道,跟在张丰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个近侍是何来历吧?”
“有什么特别的吗?”太子不在意地问。
“那个人是慕容宝送给张丰的,而慕容垂的掾吏周邑还是张丰的结拜兄弟。张丰和慕容家的关系如此密切,殿下不觉得可疑吗?”
苻印的话在太子的心里投下了阴影,但他并没有在苻印面前显露出来,他是贤明的太子殿下,他必须表现出储君应有的气度,不能给他的臣属以轻信的印象。
“这或许只是巧合,我相信张丰是个聪明人,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去开玩笑。”苻宏用波澜不惊的口气淡然说道。
第二十五章 红尘 (一)
苻宏对苻印说他不相信张丰会蠢到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他原本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是一个贤明大度的太子,心里其实是充满猜忌和恼怒的,但话说出来之后,心中却豁然开朗:对啊!我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论权势比慕容垂大,论名声不比慕容垂差,自入太子府之后,本王对他礼遇有加,不到两年的时间已是名利双收,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布衣变成挤身上流的贵公子,他有什么理由冒着惹怒本王的危险同慕容家暗通款曲?这根本就说不通。不过苻宏仍然让人暗中去查一下苻印所说的事,对他来说,光是不背叛是不够的。
命运被别人捏在手上掂量的张丰,却浑然不觉自己正在遭受别人的算计,她受人请托要为一个女客化妆,早来了一会,此刻正在“红窗”和几个女孩说笑。
“辛娘子,新郎倌来了。”看到程兴进来,女孩们吃吃笑着低声调侃张丰。
辛情哪肯被她们笑了去?眉毛一挑,音量不减地回敬道:“这话是真心的?我是无所谓,我只怕果真有那么一天时,你们这些人的心会在我面前碎一地,倘若我一个不小心摔一跤,到时扎出满脸的麻子,倒叫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丫头拍手称快呢。”
听了这个话,姑娘们不依地正要收拾她时,恰巧张丰约的客人上门了,姑娘们只得放了她,辛情却冲她们做了满含得意的鬼脸,在姑娘们含笑的切齿之中跑去招呼客人了。
简单地问候过后,张丰一边打量着客人,一边问起她的要求。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肌肉松驰面色枯黄,却出人意外地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裙,虽然天气已经很冷了,她却只是穿着三四层单衣,堆叠的丝绸看起来飘逸而美丽,却益发衬出她容颜的苍老憔悴,她带着一丝羞赧和哀肯,说出她的要求:让自己的面容配得上她身上的衣服。
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店里的女孩听了她的话都面露惊诧和无奈,张丰本想婉拒这种无理的要求,可是看着她眼里的哀肯和歉意,还是把即将出口的拒绝咽回到肚里,沉思半晌后,她决定试一试戏妆,那种用粉红、白和黑画成的花旦妆,她向客人道:“夫人,我可以试着达成您的要求,但不一定成功,您愿意试一下吗?”
“我愿意。”她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着辛情微笑了一下。
“妆成之后,远观也许会很美,却不一定禁得住近看,这样也可以吗?”辛情再次轻声说明。
“那样就足够了,难为你费心。”
张丰细细端详她的面容,底版不错,眉目口鼻的轮廓都很好,她曾经在纸上画过旦妆的脸谱,在脸上画应该也能应付,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把她脸上的皱纹去掉,她也知道唱戏的人是用布条把松驰的皮肤推到额头上勒紧后再上妆的方法,只是没实践过,只好拉过一个女孩当试验品,找出诀窍之后再用在客人身上。
程兴坐在角落里默默看着辛情忙碌的身影,觉得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她对待客人的态度和别的女孩一样亲切而谦恭,却看不到丝毫的卑怯,不像其他店员一样总是对那些身份高贵的客人陪着小心,她打量着客人的眼光应该是锐利的吧?只有把每一个缺陷都看在眼里,才能得到完美的修整不是吗?可她的目光却那么柔和,不见一丝挑剔的刻薄,她对待那些店员的态度也很亲善,虽是她们的师傅,却从不自恃身份,毫无倨傲之色,她是温柔的,同时也是机灵的,她是骄傲的,同是又是谦恭的,她那样自然,而且温厚,他觉得她天生就是公子所说的那种真正高贵的人。她说话的声音也很特别,用那样柔软的语调说出来的洛阳口音,听起来简直令人心醉。最爱看她工作时的样子,那么认真,那么忘我,那么沉静,那么美!想起她灵活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擦过时心悸的感觉,刚才那些女孩们低声的笑语他是听到了的,那样的联系让他心中窃喜,继而想到她对自己的拒绝,心动变成了心痛,他的手抚上心脏的位置。这算不算报应呢?他想,在自己把许多女孩的示好当做扰人的麻烦之后,自己的表白也被人毫不在意地拒绝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现世报吧?心绪翻滚着,他的目光却仍然跟随着她的身影,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能够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他要尽可能多地收集她的影像,丰富他的记忆,好在看不见她的日子里慰藉自己的想念。这时他看见她终于释然一笑,眼睛里的欣悦闪着眩人眼目的光亮,那个老丑的女人已经站起,举手旋身轻轻舞蹈,配上那张被画得艳丽却优雅的面庞,竟然有着动人的美丽。
女人从袖袋里掏出一对镶嵌着珍珠的银耳环递给辛情:“我没有足够的银钱,就用这个抵化妆的费用吧,请收下。”
辛情接过来看了看,她不知道首饰的价值,却也猜得到可以抵过化妆的资费还有余,但她却没有收下,只是把玩片刻便亲手戴在女人的耳朵上,端详了一下说道:“和您很相配。”
女人过意不去,欲摘下来还给辛情,被她坚决地拦住了,说道:“郭博士是我家公子最好的朋友,您是郭夫人推荐来的,公子吩咐,可以不收您的化妆费。”
女人谢之再三方才走了,送走客人,辛情在火边暖了暖手也准备离开了,程兴走过去叫住了她。
“化妆是吧?”不等他开口,辛情已经替他说了出来,他只好点点头承认她猜对了,本来他更喜欢私下去找她,但最近越来越难找到她了。
辛情叹着气说:“知道吗?给你化妆是件痛苦的事,因为这和我的理想相悖。”她让他坐在凳子上,端详他的面容,眼睛里满是赞叹和欣赏:“多么完美的一张脸,我要做的却不是增色,反而是遮掩。哎,把眼睛闭上。”辛情受不了他那种似痛楚又似含情的注视,只好要求他闭上眼睛。他的意思她懂,可是,既便不是为了绿儿,也没有和慕容冲的两年之约,她也不会接受他的感情,因为在她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罢了,虽然漂亮得令人迷醉,可是她对他的感情是和对裕儿一样的,爱情?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产生爱情?依她的心理年龄,即便是想一想已经让她觉得是罪恶了。所以程兴的痛苦她无能为力。
匆匆化完程兴的妆,张丰很快离开了红窗。天气真冷,可是那些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们,宁可吃药也不肯穿绵衣,还好现在有了紧身的线衣,再穿几层单衣也还抗得住,可谓即保住了温度又不失风度,所以线衣销售情况非常好,可是张丰却觉得那种穿法仍然不够暖,不顾众人的嘲笑坚持穿着厚厚的绵衣,这种穿法是只有老人和孩子才有的,而且就算老人和孩子也并不是都肯穿的,年轻人穿成这样的,大概在全长安城就只有张丰一人了。辛情不能穿得像张丰一样,那样的话就太显眼了,所以张丰决定让辛情出个远门,暂时消失。
到家换了衣服,又喝了杯热茶,张丰朝鸽棚走去。经过半年多的训练,鸽子们已经可以飞三百多里。就快过年了,张丰决定让鸽子送信给无情和无悔,让他们回来过年。
“公子来了。”张扬看见张丰来了,开心地招呼道。
“忙呢。”
“不忙,我做了几个哨子,公子看看?”
“鸽哨?好东西。让我试试。”放在嘴里吹了一下,听起来并不响,可是张丰知道这种声音可以传得很远,适合鸽子特别的听力。果然,听到哨声,远远近近的鸽子先后飞回,纷纷停驻在鸽棚和张扬的肩上。
“鸟王,挺厉害的啊。”张丰夸赞道。
“嘿嘿,您过奖。这只就送给公子玩吧。”
“那就多谢啦。”张丰把玩片刻把鸽哨收进袖袋,这才说起正事:“帮我送两封信给无情和无悔。”说着拿出写好的两张纸条递给张扬。
“好的,回信到时我会及时送给公子的。”
“嗯。那你忙,我走了。”
“送公子。”张扬躬身为礼,张丰不在意地摆摆手。
刚进梅院,就见一个家丁着急地迎上来,叫道:“公子,有人去城外工场闹事,说我们私藏兵器,要进去搜,无愧队长带人守住了门不让他们进去,两下里正僵着,春红姐让我回来找公子。公子,您快去看看吧,要是打起来就麻烦了。”
“好,你别急,有我呢,你跑了那么远路现在好好休息下。谷雨,快备马,你和陈援随我去工场。”
由于报信的家丁是用两条腿跑回来的,所以三人快马赶到的时候,事情似乎已经结束,一小队官兵整好队正在离开,张丰没有搭理那些人,径直进入工场里,尹远上前为张丰带住马,扶她下来。站定后张丰询问地望向他的眼睛,他微笑着摇了下头,示意没事,然后和张丰来到一间布景精雅的小室,这是春红特地为张丰准备的房间,张丰来的时候很少,所以基本上是备而不用的,但每次走进来时,房间里都是新清洁净的,可见有人时常打理,张丰虽觉得无此必要,但心里却为着这样的体贴和爱戴而心喜,即便不常与春红见面,也因着这些细致的心意而对她产生亲爱之情,此时春红已经等在房里了,见到张丰进来忙迎上来激动地叫了声“公子”,表情颇为兴奋,张丰坐下,对她微笑道:“说给我听听吧。”
“嗯。这一阵子,不是发现有人鬼头鬼脑地在附近转吗?护院家丁也加了小心着意防备,可二郎——嗯,无愧说,白天还好说,如果有高手在晚上潜进来查探却是防不胜防的,所以就叫我们白天编织,每天晚饭前都把织物和织针藏起来,晚上就缝衣服,为了迷惑对手,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白天也有一些人坐在院子里缝衣服,今天那些人来势汹汹地突然要闯进来搜查,真把我们吓坏了,幸好二……无愧拖住了他们一会,幸好今天天气好,派了几个人在院子里装样子,幸好每天藏东西已经藏得很熟了,不然真的来不及,那些人闯进院子里来的时候,我们才刚刚把东西收集起来,我和春桃提着袋子跑进洗手间,还没完全藏好门就被砸开了。我急得大叫一声端起一盆水对着他们迎面泼了过去,春桃趁这个总档总算弄妥,跳到我身边对着闯进来的人破口大骂,”说到这里春红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公子不知道春桃有多泼辣,那个凶神恶煞似的男人被她骂得张口结舌,讪讪地朝门里扫了两眼就走了。后来那些人把工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就走了。”
“我怀疑有人得了什么风声,那些官兵来这里搜查也未必真是公务,不然也不会那么好打发,他们并未敲诈勒索,也没搜刮财物,走的时候也没啰嗦,但冲进来时却很急,很可能是受人指使根本就是冲着工场来的。”尹远分析道。
兴奋退去后,春红眼里也浮出担忧的神色:“公子,怎么办?”
“停止编织工作,原料和工人分批撤走,尽量减少外出以免被掳,现在我们只能藏起来了。负责跟踪的人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有人看见苻印府上的管家和彭家的老二在一起喝酒,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尹远不确定地说。
“这样啊。”张丰未置可否,心里却不平静起来,如果苻印收买了彭二的话,那么织物出自于张府就不再成其为秘密,她目前能做的也就只有把工人藏起来。如果彭二真的已经被收卖,不知道彭奕知不知情,她希望这件事彭奕没有参与其中。不过事情究竟怎样还不清楚,多想无益,张丰收拢思绪问道:
“有没有人受伤?”
“几个护院受了点小伤,不妨事。”尹远答道。话虽说得平淡,但张丰可以想见当时情况的紧张和危险,他们不能跟官兵武力相抗,为了给里面的人争取时间,想必他们是用血肉之躯阻挡了入侵者。
“我们去看看吧,想必其他人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也要安抚一下。走吧。”
“公子,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再去吧。”春红劝道。
张丰一笑,“等下再休息好了。”当先走了出去。
院子里,房间里一片狼藉,各种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工人们已经开始收捡整理,一边谈论着方才的惊险,有人惊魂未定,也有人兴奋不已,张丰用亲切镇定的态度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他们那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但也可能是针对他们所掌握的秘技而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同时也表示出坚定的维护之心和关切之情,工人们再次感受到她的诚恳和关心,毫无拘束的向她诉说着自己方才的作为和心情,她时而夸赞这个几句,时而安慰那个两句,众人的情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回城的路上,陈援说:“看得出来,他们都是真心地喜欢公子。”
谷雨接口说:“那是,谁会不喜欢公子呢?”
搜查事件就这样过去,没有人再朝张丰查问,张丰也没有去找谁讨什么说法,她不惯造势作态,也不擅一石几鸟的计谋,利用每件事做文章,从中谋取好处。她总是不耐烦这样的用心计,所以既然没有后续的麻烦,她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当然她也让人暗中去查何人指使,被人算计了总要知道原因才行,她是一家之主,不能因为怕麻烦就胡里胡涂地过。当然,能混的时候她也很安于混,比如混差。
这天当值的时候,她仍然窝在值班室看闲书,努力提升自己的文学修养——她回家后总有一些别的事,通常没什么时间学习,所以总是拿衙门当学堂。那么难懂的书,好容易看出点味道,就有人来捣乱,说太子传唤,让她赶紧去。
来到老板办公室,恭恭敬敬行了礼,太子态度和蔼地让她坐了,一边翻看着公文,一边聊天式地问道:“听说你跟平阳太守关系不错?”
“是。”供认不讳。
“听说为此被人传了许多不堪的闲话?”
默然。
“为何不离他远些?”
“他待我以真心,我不能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冷落了朋友,伤了朋友的心。”
“哦?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温和、风雅、有趣的人,和他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是吗?那么你认为慕容世子又如何?”
“我和他不算熟识,无从评价。”
“不熟?听人说他送了一个贴身侍从给你,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起来不算是他送的,是我冒昧夸赞他的家丁引起了误会,世子很慷慨,想是见我‘垂涎’他的护卫,就大方地送与我差遣。不过陈援只是世子府的府卫,并不是世子的贴身侍从。”
“张卿喜欢收集奴婢的嗜好本王倒也略有耳闻,难道是慕容宝在你面前对那个奴婢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让卿又起了怜悯之心吗?”
这话似乎有点诱供的味道,张丰知道他和慕容家不对盘,心想要不要就这么胡乱应了呢?算了,自己说的谎已经够多了,能不说谎的时候还是别说的好。
“不是。”
“那就是这个陈援真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喽?不知他有什么本事让爱卿‘垂涎’呢?”
“他长得很威风,让人一看就不敢轻易惹他,而且他看起来又正直又稳重,让人觉得很可靠。”
太子听了张丰孩子气的回答,唇角扯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继续问道:
“你现在很依靠他啰?”
“是,他确实就像看起来的一样可靠,为我挡下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很依赖他。”张丰坦承。
“你的义兄是慕容垂的掾史对不对?”太子这时已经停止了翻阅公文,眼睛看向张丰,口气也不再是漫不经心的,而是含了一丝严厉。
张丰早已从太子的问话中嗅出了不平常的意味,虽然明知被怀疑了,却并不急于辩解,只是老老实实地说出实情,一付坦然无伪毫无心机的样子,在太子变了口气之后,张丰奉上一个较为凝重的表情,答道:“是。”
“看来爱卿和慕容家关系匪浅啊。”
张丰摆出一脸疑惑回望着苻宏作为回答。
苻宏也回望着张丰一言不发,像是在衡量张丰的表情是真是假,张丰只好小心地问道:“殿下何意?”
不料苻宏沉声道:“张丰!你想和慕容氏一起造反吗?”
第二十六章 红尘(二)
张丰见苻宏说得如此严重,便再也沉不住气了,慌忙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文治武功,雄霸天下,造反实在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臣虽愚钝,也不至于干这等蠢事,况且臣受殿下知遇之恩,却未能回报于万一,已是惭愧万分,若果真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又与禽兽何异!殿下,这样的指控张丰承受不起!臣,宁可以死明志,也决不担这种骂名!”张丰说完四下略一张望,起身冲到冲到门外去抢侍卫腰间佩剑——当然不可能得手。
太子起身走至张丰身旁,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张卿莫急。”将张丰重新带至坐席坐下道:“卿的忠心本王是深知的,但慕容氏狼子野心一直没有放弃复国的妄想,到处笼络人心搜罗人才,张卿是本王爱重之人,听闻卿与慕容氏关系密切,本王难免不悦,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爱卿莫怪。”
“殿下言重了,张丰亦知殿下是出于爱护之心,否则也不会百忙之中还亲自垂询,方才情急之下言行无状冲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无妨,爱卿能深体吾心,本王甚慰。”
张丰在坐席上伏身下拜道:“殿下。”
苻宏见此抬手虚扶了一下,温言道:“卿有话只管说。”
张丰抬头道:“在臣心中,天下是陛下之天下,天下之人皆陛下之臣民,并不知道谁的心中怀有不臣之心,张丰与人交,只知待人以礼,不存恶意而已。殿下,张丰既不懂政务,也不懂兵法,更加不懂谋略,本身又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个无用之人,若非殿下错爱授以洗马之职,张丰也不过市井间一黄口小儿而已。张丰感激殿下,每每想要报答殿下的恩德,怎奈身无长才,无法为殿下分忧,如此尸位素餐,心中甚觉惭愧,之所以不肯辞职让贤者,是舍不得离开殿下。殿下待张丰如兄如父,张丰对殿下除了感激和敬重,实在另有一种孺慕之情。羞耻之心让张丰一次又一次决定离开,不舍之情却一次又一次让臣厚颜留下,然而,臣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不通庶务,不懂人情事故,得罪了同僚尚且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知诗书礼仪,常常闹笑话。臣深感此等状况之下,不仅不能为殿下分忧,还会为殿下增添麻烦。臣愿辞去官职,闭门苦读,待学有所成再回来报答殿下。”说完,再次俯身下拜。
张丰实在是被自己这番话耻到了,所以羞愧得久久不敢抬头,但苻宏显然觉得这番话很是入耳,心中疑虑尽释,只听太子柔声道:“爱卿赤子之心,本王深觉可贵,但卿亦不必妄自菲薄,张卿之才乃奇才也,谁说于本王无所助益?爱卿休要多想,只管安心留在本王身边。”
“臣多谢殿下。殿下的爱惜之心,臣深深感激,但张丰并非毫无自知之明,臣深知自己所会者,不过奇技淫巧微末之技,那是张丰的兴趣所在,无论在官在民都一样能做,所以并不能以此做为混日子的借口,张丰固然以此扬名,但殿下知不知道,张丰的不学无术之名也很有名?”
苻宏微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爱卿何必在意那些无聊的话呢?”
“如果只是诽谤,臣也不会在意的,无奈这是事实,所以才是令人羞愧,张丰实在无法不在意。”张丰沮丧道。
苻宏凝视张丰清澈的眼睛,慢慢道:“本王,真是舍不得爱卿,但,本王也不能阻了爱卿的志气,只望你早日学有所成,回到孤的身边。你现在先出去吧,今晚本王为你设宴送别。”
“殿下美意张丰心领了,只是宴会就算了吧,——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这个过程还是越短越好。张丰就此拜别殿下。”张丰深深一拜后,抬头目视太子,轻轻唱起《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褰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曲调优美婉转,歌词意蕴深长,表达的是越人对鄂君子晳不分贵贱而待人以礼的感激之情,正好适合此时的情境,张丰用仍略带童音的声音轻轻吟唱,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感激和留恋之情,此情此境不仅感动了太子,也感动了张丰自己。其实事到如今张丰心里不是不难过的,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经开始考虑抽身退步了,毕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猜忌,总是希望能够好来好去有始有终的,现在以这样方式离开总是有些遗憾,不过张丰心里并不怪罪太子,因为一直以来太子待她真的不错,即便如今日很冤枉地被安了那么重的罪名,太子最终也还是相信了她仍然年幼无知而轻轻放过了她。仕途凶险,但太子待她委实不薄,张丰此刻的确是心怀感激,想到淝水兵败后他将要遭遇到的困境,而自己现在等于是弃他而去,却连一声警讯都不敢传,又想自己的职业生涯再一次黯然结束,心中感激、内疚、失落以及离情别绪种种感情堆积在一起,五味杂陈,心里面难受,泪水便不知不觉地滑落面颊。
歌唱完之后,张丰趋近太子,没敢搂他的肩膀,而是把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个孩子似的搂住他的腰,面颊贴在他的胸前,一个轻轻的拥抱后,张丰起身离去。
张丰不在家的时候,夏绿通常会去店里转一转,一般会在张丰下班之前回来,今天张丰回来早了,所以等着她的既没有热情的招呼,也没有烧得旺旺的火盆,只有一室清冷。张丰也没有愿望让自己的居处变得舒适些,所以既没有自力更生,也没有要求别人的服务,只是蜷缩在她的沙发里出神,直到夏绿回来后,一边大惊小怪地念叨,一边很快地奉上热茶,端来火盆,一阵的嘘寒问暖,才让她稍微振作起来。吃饭的时候张丰说了自己辞官的事,裕儿和夏绿没说什么,可是殷诺看起来却非常生气。他一直认为张丰是个有大作为的人,他本指望靠张丰的发达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对张丰谨慎避世的作为已经不以为然,现在居然辞官,真是令他失望极了。身为客卿,按理他不能太过干预东家的决策,事前提出意见以供参考是他的本份,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事后埋怨就不是一个客卿当有的态度了,殷诺当然知道这一点,平日的应答中也力持客礼,可是两年来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他内心里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把张丰当作了晚辈,所以得知张丰自作主张地辞了官职,便觉得又失望又惋惜,不免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张丰说出了自己的不得已,希望殷诺理解,可是殷诺却说:“我早就告诫你不要跟那个慕容冲来往,你就是听不进去,结果如何?不仅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现在还招来太子的猜忌。还有那个陈援,你想要什么样的侍卫无情和无悔会给你找不来?你却非得不离身地带着那个陈援,你是鬼迷心窍了吗?现在好啦?”
面对殷诺的斥责张丰并没有生气,可是却忍不住地心情低落。不仅是殷诺,当初最早和她一起在傲雪园过小家庭生活的程兴和春红,还有夏绿,都被她当作了家人看待,她真的不想让他们失望难过,殷诺生了那么大的气,别说张丰本来就很郁闷了,就算本来很高兴,这会也高兴不起来了。
徘徊在寒冬的花园里,思考着辞官以后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以及补救的措施,这些事本不是她所熟悉,更不是她喜欢的,但她却不得不殚精竭虑地筹谋,整整一天,她反复思量,并把自己思考的结果记下来,预备以后和殷诺等人商议 讨论。虽然头脑被使唤得很辛苦,但有夏绿照顾,张丰并没有感觉到身体上有什么不适,不料晚上却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夏绿忙了一晚上,急了一晚上,清早天不亮就让人去请了郎中来。张丰喝了药刚要睡去,就有一拨一拨的人来拜访,原来是听说了张丰辞官的消息来表示关心的,不巧刚好赶上张丰生病,也不好意思多谈,慰勉两句也就告辞了,免去了张丰多少唇舌,倒让她庆幸这场病生得正是时候。
第二天,秦咏和桑希也来看望张丰的病,张丰瞧着秦咏消瘦的模样,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秦咏只说读书辛苦些罢了,并没有什么,可张丰对他的状况却甚是担心,正值刘大夫来为她诊脉,张丰就请他为秦咏看一看,不料这个平日很好说话的老头却不肯,这个情况让张丰很是诧异,看向秦咏时,却见他并不生气,只是赔着一脸的苦笑,低头拱手恭送着刘老头离去的背影。张丰更诧异了。她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好问,本指望多嘴的桑希说点什么解解她的疑惑呢,谁知这家伙今天像是转了性似的,对这件事竟然不置一辞。不过几天后当他独自来看张丰的时候,却主动告诉了张丰。
那天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桑然鬼笑着看张丰:“好奇死了吧?想不想让我告诉你刘秦两家的事?”
张丰不屑道:“呿,好奇心害死猫,知道得事情多了未必是好事,你得意什么?”
不过虽是这么说,张丰对于秦咏的八卦还是很有兴趣,桑希也很想跟张丰讨论一下这件事,所以张丰很快就明白了秦刘两人的异常从何而来:原来刘家的女儿刘蕊和秦咏曾有婚约,有一年上祀节春游刘蕊女扮男妆接近秦咏,跟秦咏和他的朋友快快乐乐地玩了一天,却在将要分手的时候不慎露了底,这么新鲜刺激的事当然很快就传扬开了,秦父大怒,认为这样的女孩不配作他们家的媳妇,当即退婚,秦刘两家从此交恶。张丰想:难怪老刘发现自己是女孩以后并没有揭穿呢,原来他心里有着这样的切肤之痛。可是从秦咏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喜欢刘家女儿的吧?最起码并不认为刘蕊的行为是多么不可原谅,不然他在老刘面前也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了,可是他却无法改变他父亲的决定,他心里一定也非常无奈吧?秦简本是个迂腐保守的人,他应该是真的接受不了刘蕊的行为,但就算他并非真的反感,估计也会退亲吧?张丰猜他首先想到的肯定是秦家的脸面,而不是儿子的感受。老刘似乎是个好父亲,不管他私下里有没有骂女儿,最起码他对家人是维护的,因为他并没有在人前表现出理亏,对做了同样事情的张丰也采取了宽容和维护的态度,但他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吧?至于刘蕊就更无辜了,她不过是想在婚前了解一下结婚的对象罢了,这是必要的,也是聪明的做法,根本不应该受到指责,可她却为此受到最大的伤害,更可悲的是她连生气都不能,因为她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
张丰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受到身为古人的无奈和悲哀。她上无老下无小,又是以男子的面貌示人,所以一直没有受到多少约束,对于封建礼教也就没有太多感想,虽然和慕容冲有一个私下的婚约,可她却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一来因为慕容冲并不在眼前,使她可以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掉时间的逼近,甚至忽略掉约定的本身,二来她觉得自己会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像其他的女人一样依赖男人,若是实在受不了了,大不了一逃了之,只要让他找不着,自己也就自由了,至于名节那些东西,她反正也不在意。的确,那个婚约只关两人的情感,但她并没有想到她和他都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想到他是不是愿意只在两个之间解决,如果他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有风度呢?如果他心有不甘动用手中的势力怎么办?现在想到了这些,才使她开始正视这件被她忽略已久的事情,这等于说她又多了一件需要烦恼的事情,她觉得更累了。
张丰辞官了,就那么轻易的舍弃了锦绣前程,而且离开得是那么干脆利落,毫无留恋。当然的,张丰辞官的原因也已经尽人皆知了,这件不大不小的新闻就成了长安的老少爷们的新话题,对于张丰的作法,有人感佩,有人慨叹,有的惋惜,有人说是哗众取宠,也有人不以为然。众说纷纭是正常的,好在传媒不发达,想要耳根清净也不是件难事,不过朋友们的关心却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张丰就要赴朋友的约请,听他们善意的责备,顺便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第一个作东的是郭岱,请的也是张丰最早认识的几个朋友,彭奕也在其中,不过他今天并没有发挥他的灵牙俐齿和刁钻刻薄,从他闪烁的眼神中张丰看到了心虚和内疚,这让张丰的心情变得恶劣。朋友们对张丰辞官的举动很不理解,但不管他们怎么问,张丰也无法说出更好的理由,因为所有真正的理由都是不能说出口的,被怀疑谋反的事不能说,即将天下大乱的事也不能说,自己是女人的事更加不能说,能说的就只剩下了自己说服太子的理由,这样的隐瞒对不起朋友,可她别无选择,所以觉得很闷,于是就故技重施,从席间溜出去。
冬天里没有什么景致可赏,郭府布置精巧的院落看多了之后也一样会让人失去兴致,张丰决定去找郭岱的小女儿玩会儿,不过她一个“大男人”也不好直接向人问“你家小娘子在哪儿?我找她玩”这样的话吧?好在她也不是非得找姹儿玩,无非消磨时间罢了,于是慢悠悠地在郭府里闲逛。后院是女眷们活动的地方,那个时候虽说男女之防并不很严,但一个男人不经邀请进入别人家的后院仍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所以张丰在后院门前止步向后转,刚走出不远却听到后面有人叫张兄弟,张丰停下脚步回身,见是郭大夫人,便站住行礼问好。郭夫人说道:“张兄弟,你怎么没在前面喝酒?到这里来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不胜酒力,来外面走走。”
“天冷,到屋里坐会吧,别冻着。”郭夫人说着当先走进一间偏厅,仆人们很快端来火盆,上了茶来。
“听说张兄弟辞官了,为什么呢?张兄弟年纪轻轻就当上太子洗马,多少人羡慕着,——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呢?”
“没什么,只觉得不称职罢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启,他最近可好?”
“很好,只是刚入军营不久,还不太适应。”见张丰不欲多谈辞官之事,郭夫人也没有再问下去。
照理张丰应该说几句赞美恭维的话,夸夸她儿子聪明能干,前途无量,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贤慧明达,把儿子教养得这么出色等等,但在自己正为郭启隐隐担着心的此刻,张丰就不愿多说这些虚伪的客套话,只淡淡安慰一句:“会好的。”想起不久前走郭夫人的关系到红窗化妆的那个奇怪的女子,便转移话题道:“您的朋友对上次化的妆容还满意吗?”
“满意。”郭夫人的语气有些伤感,“她死前留下遗书,要求以死时的样子入殓,不要净面也不要换装,可见她有多喜欢辛娘子为她化的妆了。”
“怎么,那位夫人死了吗?”张丰很诧异,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那天是夫君四十岁寿辰,她献上自己最后的一舞后便悬梁自尽了。”
“怎么会这样?”
“女人哪,就是死心眼,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把自己的命都搭起去,是不是很傻?”郭夫人惨然而笑。
“确实很傻。”
“想当初她也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子呢,美貌、大方、多才多艺,是家乡有名的才女,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却一个都看不上,直到碰到那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前生欠下的债,注定要在今生偿还,在那个男人面前,她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矜持和骄傲扔在地上任由他践踏。两人成亲时,郎才女貌的一对也确实羡煞了不少人,可是不几年男人便抛下她独自来到京城攀龙附凤,娶了一屋子的娇妻美妾,完全把她这个结发妻子抛在了脑后。后来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他,那个男人倒没有不认她,却只是把她扔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再也不肯正眼看她。她忍了这么多年,大概是再也忍不下去了。”郭夫人虽只用了短短一段话便交待完了朋友的一生,可是语气中却透着深深的伤感和同情。
张丰曾听人说起过她与郭岱之间的爱恨纠葛。当年她爱上了风流倜傥的郭岱,她的父亲动用权势成全了她的心愿,却拆散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郭岱心中怨恨,冷落了她二十年。想必朋友的遭遇让她想到了自己,只听她黯然道:“女人的痴心往往能坚持一辈子,为什么男人的情意却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年?”
“这也许是因为男人比女人拥有更多,所以才不那么珍惜。”
闻言,郭夫人诧异地看向张丰——她只是忍不住感叹一下罢了,并没有期望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情,不料他不仅理解,还说出这样具有深意的话来,暗赞:“无怪那么多人称赞他,果然与众不同。”当下追问道:“此话何解?”
“这样说吧,对于嫂夫人来讲,一根银簪可能不过寻常之物,可以随手送人,即便不慎丢失了也不过念两句,心疼一会也就忘了,可是如果它在一个贫妇手里,就可能被爱若珍宝,如果遇到抢夺,说不定那贫妇就算拼了命也要护住它的。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价值,在您这里,它只是您众多手饰中无足轻重的一件,有呢,偶尔戴戴,没有了也犯不着伤心,大不了再买一个就是。可是对于那个贫妇来讲,那却几乎是她全部的财产,说不定还记载着她曾经的美丽和光鲜,那根银簪对她是如此重要,她又怎能不拼命地留住它呢?同样的,对于男人来说,爱情只是他全部追求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他还要用很多时间和精力来追逐名声、地位、财富,寻求冒险的刺激等等,所以他不会拿出太多的时间专注于感情一事,可是女人不同,她们认为自己是只属于婚姻,属于家庭的,把获得一个男人的感情当作终生的事业,所以往往会拿生命来为感情陪葬,因为除了感情,她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只听郭岱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又在发表奇谈怪论了。就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躲到这里来了。你离开这么久,看等下他们怎么罚你。”
“郭大哥,小孩子唱多了酒会变笨的。嫂夫人,求你替小弟讲个请,让他们饶了我吧。”张丰求道。
“夫君,张兄弟年纪还小,就算他想喝,你这做大哥也该劝他少喝些,哪有灌他喝酒的道理?等下回去,您要多护着他些才是。”郭夫人果然含笑替张丰求情。
郭岱笑答:“夫人这么说可冤枉了我哪,我可从来没有灌过他的酒,今天都是彭奕在灌他。”又转向张丰说:“就算不想喝,你不喝就是了,逃出来这么久不回席就不对了。”
“嘿嘿,无缺知错。那,小弟就先过去了,嫂夫人那天得闲,请和郭大哥一起到寒舍坐坐吧,嫂夫人还从没有去我家呢。”张丰见郭氏夫妇间颇为和谐,也觉得很欣慰,便出言相邀。
“张兄弟以后也常过来走动走动啊。”郭夫人满面含笑道。
“是,谨遵嫂夫人之命。”张丰笑应。
“好啦,快些过去吧。也没见你和大哥有这么多话说,和嫂嫂倒有说不完的话。”郭岱没好气地说着,拉着张丰的手就往外走。
张丰回身笑道:“嫂夫人,原来郭大哥是个妒夫呢。”
回到席上,少不得又是一通陪罪,所幸倒没有再让她喝酒,张丰下了回席的邀请后,大家再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第二十七章 情事(一)
三年来,张丰虽然也颇吃了些苦,却一直没有太多的现实感。不同的穿着,不同的观念,不同的用辞,不同的娱乐,与过往生命中不同的生活方式,让她感到新鲜,虽然兴致勃勃的参与其中,却象在做客般,没有主人翁的自觉。当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又亲身经历了一场要命的信任危机之后,她总算慢慢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喜怒哀乐的情绪不再象隔了层什么似的缺乏真切的触感,而是象指甲划过皮肤一样留下划痕,有了真切的痛感。她终于把自己处身的地方当作了现实,把自己当成一个活着的人,从而恢复了凡人的敏感。所以她为殷诺的责怪而闷闷不乐,对深深依恋着她的裕儿有了骨肉同胞的归属感,对郭岱和方暴有意或无意的亲密碰触也产生了一丝男女有别的不自在,就连“思乡”的情绪也有了更多的惆怅。
闲下来之后,张丰重新安排了自己的生活。早晨她还是起不了像裕儿和程兴那么早,但天亮之前也会运动半小时,上午和裕儿一起听课,作殷诺布置的作业,在太子府看了两年的书,她的古文程度现在总算勉强能跟上裕儿的进度。下午裕儿要学琴或画画,——张丰其实也想学,但她要处理一些事务,各作坊的管事有时会有一些生产和经营上的事要向她汇报,也有一些事需要她作出决定,有有时候还要亲自去作坊或会见客户,管事们见她有意多了解些作坊和店铺的情况,也就比往日跑得勤些,(——拿着比别处高得多的工钱认真作事的确是应该的,但是和东家多联络联络感情,让东家了解自己的辛勤和忠诚还是必要的,以前张丰对这些具体的事务都不怎么上心,难得现在肯问事了,那些精明的管事们又怎么会错过这种表现的机会呢?)这样一来张丰下午能闲下来的时候就很少了。每天傍晚之前的一个时辰,是程兴教裕儿练功的时候,张丰通常会坐在附近画一会画,而不是和他们一同运动,她给自己安排的晚锻炼时间是睡前半小时到一小时,因为这样能睡得暖和些。
进入腊月后,过年的准备也就开始了,不过这些事并不用张丰操多少心,甚至连殷诺也不必象以前一样事必亲躬了,在张丰做了太子洗马之后不久,殷诺就另请了管家来管理府上的杂务,管家便被派往农庄,傲雪园的事务便多半落在了秋橙身上,殷诺反而不怎么问事,现在秋橙才是张府实际上的管家。所以他们的课程还在继续,不过人事往来总是比平时多些的,因此张丰也就不免时常被人从课课堂上叫出来。看到谷雨出现在门口无言地向殷诺行礼,张丰知道又有人找了,默默起身向殷诺行礼后走了出去。
“什么事?”
“平阳太守的信使求见公子,现在偏厅等候。”
“哦。”
“宋诚见过张公子。”
张丰走进偏厅时,一个健壮的年轻人恭敬地身张丰行礼。这个人是慕容冲亲信,也是慕容冲对张丰的专用信使。
“不必拘礼,请坐。你家公子可好?”
宋诚却并不敢坐,只站在张丰面前一米外躬身答道:“我家主公很好。主公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京,因此差小人送一些土产来,是我家主公的一点心意,请公子不要嫌弃东西微贱。”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双手举着呈给张丰:“这是主公给公子的书信。”
张丰收下,却并不拆看,只说:“好的。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谷雨,好好安置宋诚。”
“是,公子。宋兄弟请。”
张丰回到自己的居所,拆开锦囊,展开绢帛,对着那华丽“信封”“信纸”,透着微香的墨,华美典丽的词句不禁再次慨叹:这小子真是一华丽的人啊!
感动是有的,心动就欠奉了。一年相处不了几天,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确立的“恋爱关系”,在一起时虽不免被他的魅力所诱惑,但一旦拉开距离,对慕容冲最初的印象就会回到张丰的脑海中:城门外面现嫌恶的脸和小河边木然的注视。的确,脏兮兮的叫花子没有几个人不嫌,没发育的小女孩的身体也确实没什么看头,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张丰会把这种行为当作正常反应,一点也不会计较,可是如果是自己将要托付终生的人,张丰就不禁会想:面对一个垂死的少女要有怎样的心肠才能完全无动于衷,只觉得嫌恶?面对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要有怎样冷漠的性情才能完全漠视,不起一丝波澜?对此她并没有深想,但她的直觉却警惕着,提醒她不要被表象迷惑,所以她心里才一直有隐隐的抗拒。
收起信,打开抽屉,里面另外几只同样精美的锦囊,一年间,两个月就会有一封信从平阳送来,除了信之外,还有一些吃的用的玩的,慕容冲一直在用他脉脉的温情和殷勤,提醒着张丰他这个未婚夫婿的存在。张丰微笑着抚摸那些锦囊,低语道:真是个浪漫的人哪。又想:都说距离产生美,为什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适用呢?难道说是因为慕容冲近距离看起来太完美了,没有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
随手列了一个回礼的清单,打算回去接着上课,下课后交给殷诺,路上忽然想,这种小事似乎也用不着麻烦殷诺,到时别因为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又让他亲自去忙这种琐事,不如交给秋橙,让她看着办就好,因此拐向竹风院。
竹风院除三间正房作了客房外,其他的几个房间被张丰分给了几个亲信住,张府所谓的“四婢”“四卫”,除了夏绿和无情的房间是在梅院,程兴陪裕儿住在松风院,其余五人的房间都设在竹院。说起这“四婢四卫”的称号,真的是名不符实,四婢中春红因为是张府最早的侍女,夏绿是张丰的贴身侍女,秋橙因为稳重干练而出名,冬紫是张府第一气质美女,琴棋书画唱歌跳舞无一不能,虽然四人中春红作了工场的场长,秋橙是张府的二管家,冬紫现任二公子的艺术教师,只有夏绿是伺候张丰的侍女,但另外三个好歹也称得上是“婢”,叫法总归也不算错,但那个“四卫”的叫法却真是太没道理了,最早买来的三个男孩无悔、无愧(尹远)、程兴,加上那个游侠无情,除了程兴做了几个月张丰的侍卫之个,另外三个人一天的侍卫都没做过,对外自我介绍的时候居然不约而同地自称是张丰的侍卫,买来的三个人这么说勉强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当时是以侍卫的名义买的,可是无情这个居于幕后不能见光的家伙又凑的什么热闹呢?侍卫会有一个商号的掌柜更有面子吗?真是令人不解的状况。
在竹风院常住的人只有秋橙和冬紫,其余的仆婢们住的下房与她们的住处是隔开的,所以竹风院通常也是静悄悄的。
“都说慕容太守长得很美,你说他会比程侍卫更好看吗?”小径旁的假山后面传来清晰的对话声。整日混在男人们中间,张丰忽然很想听一听女孩子聊八卦,便隐假山的另一面偷听。
“依我看还是程侍卫更好看。你知道慕容太守身上穿戴得有多么精致华美,如果程侍卫也那样装扮,保准比他更美。”
“这么说艾儿姐你见过慕容太守喽?”
“那当然,慕容公子在京时可是咱们府上的常客呢。”
“外面的人都说慕容太守喜欢咱们家公子,艾姐姐,你说这是真的吗?”
听见两个丫头说闲话说到自己身上,张丰有些听不下去了,正犹豫着悄悄离开还是现身打断她们,就听一个声音骂道:“没规矩的贱婢!别人都忙翻了天,你们两个躲在这儿偷懒磨牙也就算了,倒编排起主人的是非来了,——你们这是日子过得太舒服忘了自己是谁了,既如此,我这就回明殷先生把你们两个卖掉算了!这府上虽不怕多养几个人吃闲饭,我秋橙眼里却容不下我们这种不识好歹的贱人!”
“秋橙姐,艾儿并不敢说公子的闲话,都是田儿不懂事,我也正要训斥她的。秋橙姐,你要相信艾儿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公子是艾儿的恩人,艾儿永远都不会说公子的坏话。”
“秋橙姐,田儿知道错了,求你饶了田儿这次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艾儿,带她回房去,看住她,不要让她到处乱跑。”
“不!我不走!我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偷懒不干活,我们在缝衣服,我也没有说公子的坏话,你不能这样就买掉我,我听说公子从来不会卖掉奴婢,你不能私自把我卖掉,你这么做是背叛公子!”
“你这是会为公子着想了?如果你这时候真的是担心公子被我蒙蔽,看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我会原谅你的有口无心,只可惜你想到的只有自己,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留你了。”
“你,你背着公子做他不喜欢的事,不就是背叛公子吗?我,我当然替公子担心了。公子,公子!你被人蒙蔽了!你要唔唔……”
许是田儿的顽劣激怒她,秋橙的口气变得轻柔而危险:“放心吧田儿,我永远都不会背叛公子的。至于卖人,公子不卖是因为公子仁慈,公子把府里事务交给我来管,只说人手不够时可以添人,并没有特意说明不许卖人。你倒是说,如果有人不称职难道也要一直留着吗?不卖了还能怎样,难道寻个不是一顿乱棍打死?”
田儿被大概被秋橙吓住了,一时并没有回话,秋橙顿了一下又说:“不要妄想找公子求情,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还有,你最好乖乖的,再敢撒泼的话我不介意让一点药钱给人贩子。艾儿!”
“走吧。”
可能是怕艾儿制不住田儿,秋橙也跟着一起朝下房的院落里去了。张丰慢慢从藏身处走出来,决定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张丰回到松风院的时候,课刚刚上完,程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此时也在课室里,张丰走进去把清单交给殷诺,殷诺看了一眼收进了袖袋里,也没说什么。
“先生,该给秋橙加工钱了吧?她管着那么事,一定很辛苦。”
“她一个奴婢,拿现在这么多钱已经够多了。”
“奴婢?她不是张府的管家吗?”张丰故作惊讶道。
“公子,你记错了,我才是张丰的管家。”
“你是管家?怎么这记得你是张家兄弟的老爹呢?”
看着张丰亮晶晶含着笑意的眼睛,殷诺心里一阵柔软,略带无奈地笑道:“公子小的时候何其老成,越大倒越像孩子了。”
“老爹,你还没消气呐?生气会使人变老的,你已经这么老了,再老可就丑得不能看了。”张丰溜了一眼程兴和裕儿,“尤其是和你的弟子相比。”
程兴和裕儿在一旁吃吃地笑,殷诺却不理会张丰的顽皮轻声道:“我早就不生气了。那天是我不对,让无缺难过了。”
张丰展颜一笑:“我没事,你不生气就好了。先生,秋橙是个胜任的管家吗?”
“还算胜任。”
“那么,除夕宴上就正式任命她为管家吧。”
“不必如此。从来没有人用一个婢女做管家,你这样做会被人诟病的,再说虽然没有管家的名份,府里也没有什么人敢不服管教的,她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好的,并没有委曲着她,至于工钱,她现下拿的也不算少,何况她无亲无故的一个人,要那么多钱何用?”
“怎会没用?她以后成亲,会有自己的家,用钱的地方多了。说起来,秋橙有二十四五了吧?不知道有没有中意的人。先生,你号称大管家,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副手吧?你可有留意到我们的二管家对谁有意?”
殷诺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一直旁听的裕儿走到张丰身边,在她耳边小声爆料:“秋橙姐喜欢先生。”
“真的?”张丰大感意外。
“嗯!”裕儿重重点头,眼睛里满是兴奋的笑意。
“那么先生的意思呢?”张丰含笑盯着殷诺,等着看他的老脸变得尴尬羞赧的样子。
不料殷诺却微笑起来,从容答道:“我觉得她很好。”
嘿,连假装不懂都省了,中年人的脸皮就是厚啊!
“先生,你们两人关系这样好,你怎么还好意思阻人前程啊?嘿嘿,难道是为了避嫌?”
“无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消遣先生吗?”估计此刻殷诺心情是格外的好,不然也不会一反常态地同张丰开玩笑了。
“弟子不敢。如此就麻烦先生自己选个良辰吉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好。”殷诺也不客气地含笑应了。
“如今先生忙上加忙,再者也快过年,我看课业就停下来吧。现在放寒假也算早了,裕儿,从明天起你就自由了。”说着搂住裕儿的肩膀一起往外走去。殷诺也没有再说什么,跟在张丰后面也离开了课室。
“公子。”程兴站在课室门口叫住张丰。
“何事?”张丰停步望向他。
“这是理发店的账薄。”
程兴把账册递给张丰的同时向裕儿使了个眼色,裕儿会意地连忙说:“真饿,我要先去厨房看看今天中午有什么好吃的。”然后一溜烟地跑走了,张丰也要抬脚走人时,却再一次被程兴叫住。
“公子。”
“还有事?”
“公子,好久没看到辛姑娘,她去了哪里?”
张丰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下之后才慢慢说出四个字:
“回乡待嫁。”
眼看着程兴眼里的期待成灰,绝望浮现,张丰的眼睛像被灼痛般避开,然后转身而去。
程兴关上课室的门,慢慢走到一个角落里蹲下,抱头饮泣。
暗地里他曾经向所有可能知道她情况的人探询过辛情的来历和行踪,夏绿、陈援、谷雨、冬雪、裕儿,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不知道”,只从夏绿那儿得知她并不是府上的奴婢,而是公子的朋友;他也曾不止一次地以化妆为借口直接问张丰询问,得到的也是令人失望的“我也不知道”,他曾经为此苦恼不已且愤愤不平,因为公子不可能真的不知道,而且他觉得公子明明也看出他对辛情有意,却仍然不肯透露她的行踪,所以他真讨厌那句不知道,可是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听到的仍然是那个令人失望的“不知道”。
程兴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按着也没有用,他蜷缩的身体慢慢俯倒在地上,让心脏紧贴着地面,这才觉得好些。
饭桌上,裕儿不见程兴,便问张丰怎么程兴没来吃饭,张丰知道听了辛情将嫁的消息后,程兴肯定心情不好,这时候就是叫了来也不一定吃得下,不如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就说他有事不在家用午饭了。
吃着饭的时候张丰还很担心程兴会不会太难过,要不要去安慰一下,可是这种情况都是自己造成的,现在又假惺惺地说些没用的空话,总觉得那样子很无耻,心想傍晚的时候看情况吧,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呢,毕竟程兴和辛情见面的时候并不多,程兴对辛情也不过有些好感罢了,并不是有多深的感情,转过脑筋来就没事了。
张丰从午后就一直忙,开始的时候还会分心想想程兴,后来就忙忘了。裕儿好容易放了假,带着松鼠和两个家丁到街上晃了一个下午,不过到了练功时间他还是回到了家里,程兴是个好侍卫,可也是个严师,他没有发话裕儿是不敢擅自“停课”的,可是这会儿却哪儿也找不到程兴,裕儿并没有太在意,决定像以往程兴不在的时候一样也自己练习,只是一个人练功实在很枯燥,便到书房问张丰去不去练功场画画,顺便说了一句程兴还没回府,问程兴去了哪里。
这一问提醒了张丰。还没回府?他根本就没出府!不会一直呆在课室里没动吧?张丰跳起来跑出书房,一路跑向课室,推开门,就见程兴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第二十八章 情事(二)
张丰跳起来跑出书房,一路跑向课室,推开门,就见程兴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会想不开自杀了吧?”张丰吓得心脏几乎停摆,脚下顿了一下才猛地扑了过去,她跪在地上,轻声叫程兴的名字,裕儿蹲在程兴的另一侧摇晃着他的身体,面带惊慌地看了张丰一眼,张丰没顾上看他,伸出手轻触程兴发红的侧脸,触手处有异样的热度,急忙抬头对谷雨说:“快去请郎中。”刚才她那种鸡飞狗跳的动静几乎惊动了所有的人,谷雨和陈援当然是紧紧跟了上去,他们后面还另有一大串的人。
谷雨离开后,陈援立刻抱起程兴把他送回房间,张丰帮着陈援脱去程兴的外袍和鞋袜,盖上被子,又吩咐人打来热水,用布巾热敷降温。本来冷敷也是一样的,但程兴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躺了那么久,张丰担心冷敷会感觉不舒服,所以宁可舍弃冬天随处可得的冰水也要热敷。这些事情本来也不用她亲自做,可是张丰心中内疚便不肯假手他人。夏绿见状,把多余的人都赶了出去,只是让人不住地送来热水供张丰使用,陈援侍立床边,看张丰需要帮手时帮一把,也不多话。郎中终于被请了来,开方、取药、待药煎好喂程兴喝下去,张丰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晚饭时间早就过去多时了,但为了等张丰,大家谁也没有先吃。担心忙碌了两个多时辰,张丰已经很累,又饿过了,也没胃口吃饭,意思意思吃了一点,又去程兴那看了看,便回屋休息了。
晚上做梦,听见凄怆的声音叫着辛情,似程兴又似她前一世的丈夫秋林,惊醒后心里不安,她悄悄穿衣下床,点亮一盏灯笼,一路走向松风院。
忙碌了一天,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整个傲雪园都静静的,连天空中的半边冷月也是孤零零静悄悄的,没有云拱星绕,张丰一个人走在空寂的院落中,忽然间自怜了起来,觉得自己一个弱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还要整天戴着面具做人,连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这样想着时,眼泪便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程兴的房门掩着却没有上闩,张丰轻轻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程兴床边的地铺上睡着一个小厮,许是之前照看程兴累了,开门声和灯笼的亮光都没有把他惊醒——也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大概也辛苦了半夜,对于一个还是贪睡年龄的孩子来说已经很难为他了。张丰走到床边摸了摸了程兴的额头,烧仍然没退。她从门边小泥炉上的水壶里倒了半杯水,试了试仍是温的,走回床边轻轻拍了拍了程兴的脸,见他睁着迷蒙的眼醒来,张丰用力扶他起来,然后端起水杯把杯沿到他的唇边,程兴显然是渴了,很快就把半杯水喝完,张丰起身又倒了半杯给他。喝了水,程兴的神智清醒了些,轻声问:“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觉得怎么样了?哪里难受?头疼吗?”张丰一边轻声询问着,一边用自己冰凉的手为他的额头降温。
“心里疼。”程兴此时的样子就象个脆弱的孩子。
“会好的。将来你一定会遇上一个你喜欢而她也喜欢你女子,你一定会幸福的。”张丰柔声安慰道。
“我配不上她。我始终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奴婢,所以她看不上我。”程兴自语地低喃。
“不是的程兴,不是的。”张丰轻拍程兴的脸让他从迷蒙中回神,然后双手捧住他的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她不是嫌弃你的身份,不然你和她相处的时候一定可以感觉到,你并没有感觉到对吗?对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我。”程兴语气消沉,气馁而又无助。
“她有婚约了,她不敢喜欢你,怕自己无法自拔。”
“真的吗?是这样吗?”他似乎释然了,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紧紧抓住张丰放在他额上的手,猛地起身跪在张丰面前,兴奋地恳求道:“公子,你能不能劝她退婚?她还没有成亲对吧?公子,求你帮帮我!我真的很喜欢她。”
张丰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害怕再次目睹程兴眼里期待成灰绝望浮现的过程,垂目道:“不行的。那并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婚姻,也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你知道的。”
“对,我知道。”程兴颓然倒下。
张丰帮他躺好,心里非常后悔自己说错话。“就只说她早有婚约不就好了,干嘛又多说后面两句!”她懊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
“程兴,程兴。” 默默坐了一会儿,张丰轻轻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想是又陷入了昏睡。地铺上的小厮始终睡得死死的没有醒来,张丰走至小炉边,用火筷拨开灰烬,在微弱的余火上加了点碎炭重新把火引着,然后又在程兴的床边坐了大约一个时辰,用自己的‘寒冰掌’为他降温,再喂他喝了一次水后,便如来时一样悄悄地回去了。
躺在床上,张丰七想八想地难以入眠,不知过了多久,当睡意终于降临时却听到夏绿轻轻起床的声音,心想,现在应该会有人照顾程兴了,等下要记得让橙儿换个睡觉警醒些的人陪程兴。
张丰醒来时已是半上午,见她起来了,陈援迎上去说:“公子,您起来了。饿了吧?我马上去拿您的早餐。”
“不用了,就快到午饭时间了,我随便吃两块点心就行了。”
陈援笑笑:“绿儿叮嘱我一定要让公子用餐。厨房早已备好了公子的早餐,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端来。”
不一会儿,陈援捧着一个陶罐进来,罐口上覆着一只碗,碗上盖着一块盘子。打开,是一碗 米饭和一罐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张丰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怎么吃饭,本来还不觉得,看到这诱人的“早餐”顿时就感到饿了。
“你吃过了吗?不如陪我一起再吃点吧。”
“属下吃过了,公子请用。”
“绿儿呢?”张丰随口问道,边把碗里的饭扒一半到盘子里,然后泡了满满一碗鸡汤。
“去店里了。”
“是哦。最近店里很忙,程兴又病了,我倒忘了她还是红窗的掌柜。”
张丰很快吃完了一碗鸡汤泡饭,还有些意犹未尽,却没有再吃,洗了碗筷,把盘子的饭拨回碗里盖好,也不要陈援跟随,自己捧着罐子往松风院去了。
昨晚在程兴床边酣睡不醒的那个小厮正在门口煎药,见张丰来连忙站起来施礼问安,本要接过张丰手上的东西,张丰却让他仔细看着药不必招呼自己,便径直进到屋里。程兴正醒着,见张丰来忙坐起身:“公子。”
张丰把汤罐放在几上,伸手探程兴的额头,因为罐子是热的,这时她的手也是暖暖的试不出温度来,张丰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体温已经正常,她放心地嘘了口气,说:“早饭吃了什么?这时候也该饿了吧?来吃碗鸡汤泡。”
鸡汤里因为有厚厚的油所以仍然是烫的,张丰把碗递到程兴手里,说道:“小心烫。”
程兴接过碗默默吃完,张丰见他的脸上泛着红晕,象是发热未退的样子,便再次用手探了一下,拿不准,又用额头触了一下,喃喃道:“退烧了啊,怎么脸上还是红的?”
“公子,我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
“嗯。虽然退了烧,身上还是不舒服吧?你好好休养,我有空再来看你。剩下的鸡汤放在这里,记得让人温给你喝。我找橙儿有点事,先走了。”
“公子。”
“嗯?”
“让您受累了。”
“说什么傻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说什么受累不受累的?”张丰不在意地挥挥手出去了。
找到秋橙,让她换一个警醒点的人照看程兴,秋橙听了立即指派了一个人去替换原来的那个,然后告诉张丰她让准备的给慕容冲的回礼已经备好,问要不要现在打发信使回去。张丰说,年关已近,既然回礼已经备妥,就打发他尽快回去吧。
午后宋诚来向张丰辞行,问有没有回信,张丰说没有,宋诚不死心,再问可有需要带给主公的口信,张丰知道这个看起来闷闷的男人缠人的功夫了得,叹一口气说:“你等一下。”
回到房里拿了一根牙刷包好,递给宋诚道:“这是我自制的牙刷,刷牙用的,给你家主人看个新鲜吧。”
宋诚接过,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这才高兴地躬身道谢后告辞离去。
无情和无悔直到快过年了才回来。当无情一如既往地来敲张丰的窗户时,张丰口里戏谑地叫着“楚香帅”,等到无情穿窗进来时,却又不顾他满身的寒气上前亲热地抱住他表示自己的欢迎。
及至注意到无情涨红的脸,张丰虽意识到自己行为失当,却仍然哈哈大笑着取笑无情:“好兄弟之间拥抱一下也脸红,你还是不是大侠啊?”
无情别扭地瞪她一眼,转而略显无奈地也笑了:“一天到晚喜欢乱起名,那个楚香帅又有什么故事?”
“难道你没听到江湖上的传说?”
张丰故意吊他的胃口,别说他还真上当。
“什么传说?”
“江湖上最近流传着一句话:‘盗帅楚留香,不是今夜在何方?’,楚香帅就是楚留香,一个侠盗,一个偷王之王,不仅偷别人秘藏的珍宝,还偷心。”
“做无本生意?听起来是个不错买卖,以后我也试试好了。”
张丰开心地大笑:“无情,你已经完全成了生意人了。我要忏悔:这都是我的错,好好的一个大侠被我毁了。”
笑罢,张丰若有所思地问道:“无情,你还是比较喜欢快意恩仇的生活吧?”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无情微笑道。
“那就好。”
张丰笑着看回无情,然后从案头拿起一段布,用炭笔勾画了几下,喀嚓喀嚓一阵剪,对外面叫道:“绿儿,帮我把这个绣一下。”
绿儿进来,见到无情打了个招呼,也不多问,接过张丰手上的东西又出去了。
“那是什么?”无情随口问道。
“你的面具。一个狮子的,一个花豹的,这样你就不用老是窝在房里了。你放心,面具只到鼻翼,不会感觉不舒服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等不及想戴上试试了。”
“嘿嘿,你就期待着吧。对了,我那么早让信鸽带信过去让你和无悔回来过年,你们没有收到信吗?”
“收到了,只是事情很多,耽搁了。”
“这么冷的冬天不是应该全部冬眠了吗?还有多少事情做?做生意吗?”
“冬什么眠啊,又不是熊瞎子?”无情被张丰的说法逗笑了,“正是趁着家闲的时候,附近的村民才能到庄子上去干活,这一个冬天可真干了不少活呢,现在你再去,很可能认不出那是你的农庄了。”
“真的吗?那你跟我说说现在它什么样子。”
“想知道?那就自己去看吧。反正你现在也不当官了,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无情非常得意地摆了张丰一道。
“不说拉倒,无悔回来我问他就是。”张丰嗤声道。
“要是他也不说呢?”
“怎么可能?无悔可比你好说话多了。”
无情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眯眯地继续说:“想不想知道无情谷现在什么样子?”
“呀,无情谷也变样了吗?你们不是忙着建设庄园,怎么还有余力顾及到无情谷的?”
“想知道吗?”
“想。”
“不告诉你。”
“坏蛋。今年不给你压岁钱。”
无情笑呵呵地看张丰发急,对张丰的话一点都不在意。张丰正郁闷的不行,听到陈援在门外说:“公子,无悔求见。”
张丰听了大喜:“让他进来。”转头看向无情:“这下看你还怎么神气?”
张丰高兴地站起身迎接无悔的到来:“无悔,好久没见,真想你!”张丰因为心情好,连无悔的木头表情都忽略不计,同样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无悔的木头脸立刻变得通红,张丰笑道:“很荣兴能破掉你的面无表情。来,坐下,我给你泡杯菊花茶。”
张丰总算停止了她的叽里呱啦,无悔这才有了开口的机会说:“公子,我来吧。”
“不必。你来告诉我农庄和无情谷的情形就好。”
“诺。农庄内已经修葺一新,鉴于雁列山堡垒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建起来的,所以我在农庄内外修建了一些防御工事,别的不说,阻挡住山贼的骚扰没有问题。无情谷我只在夏天的时候去过一次,那儿的情况我不太清楚。”无悔一板一眼地说道。
无情得意地冲张丰眨眼睛,张丰装作没看见,泡了三杯热茶,递给无悔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啜饮,另一杯却不递给无情,只是问:“你们一直忙着建设庄园,应该没有余力顾及到无情谷吧?”
“秋收之后,奴客和附近的村民很多人跑到农庄找活干,我们的人手大部分便去了无情谷,听说建了不少房子,具体情况公子何不问无情?”
“还不是他不肯说,不然我问你干嘛。具体说说农庄的情形好了。”
“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其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只有那样?可不可以加些形容,说得具体一点,生动一点?可以吗?”张丰略有不满地要求道。
“那就只有公子亲自去看一看了。”木头脸居然也现出了一丝丝笑意,露了点狡黠出来——他也来这套,不是吧?!张丰的满怀期待又落空了。
“春红他们怎么安置了?”
“他们去时庄园的建设还没完成,因怕人多嘴杂不安全,便让他们全部去了无情谷。我来时,春红还在念叨今年不能和她的公子一起过年了呢。”无情主动接话道。
“嗯。那你干嘛不带她一起回来?”
“我才不耐烦带着一个丫头上路。”
张丰瞪了无情一眼,不理他,无情笑笑,三个人又开始默默地喝茶。
一会儿,无悔起身给三人的茶杯里续水,张丰说:“无悔,喜欢的话,走时带一些去吧,这个茶我做了很多呢。”
“不用。”
“客气什么?”
“不是。吃多了就不再那么美味了,在别处也未必吃得出这个味道。”
“呵呵,没想到你倒是个真正懂得生活人呢。的确,物以稀为贵,不管多么好的东西,多了,就没意思了。美食尤其如此,好吃的东西本就不多,吃厌一样少一样,等所有东西都吃厌了,饮食一事也就毫无乐趣可言,彻底变成一件不得不为的讨厌事。”
“这么说,你打算从此粗茶淡饭,只偶尔享受一次美食了?”无情听完张丰的话微嘲道。
“呃,恐怕不行。”
“为何?”无情挑眉道。
“所谓‘知易行难’,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怕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呵呵呵,你倒老实。”
“嘿嘿,自家兄弟面前没必要来虚的。”张丰笑。
“这么说在别人面前你还有不一样的说辞了?”无情有些不信。
“嘿嘿,只怕是。”张丰承认。
“说来听听。”无情很好奇同一件事情怎样才能解释出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出来。
“不告诉你。”张丰得意一笑。
终于扳回一局。
第二十九章 婚事
饭桌上,张丰见裕儿挑挑捡捡吃得很没胃口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裕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殷诺见了笑道:“只怕裕儿这是馋年呢。”
听了殷诺的话,张丰立刻了然,但因着裕儿刚刚的难为情,张丰却感到很欣慰,难得裕儿过了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仍然没有滋生出骄娇二气,挑个食都会不好意思。张丰亲切地一笑道:“真的呢,越到快过年了越不想吃饭,就盼着过年那天吃好吃的呢,不然,我做点特别的东西给大家开开胃可好?”
无情当即接口道:“虽然我们并不像裕儿一样馋年,但有好吃的东西谁会不乐意呢。”
“真的只有我和裕儿馋年吗?如果是这样,那年前这几天就只我们俩开小灶好了,我想了几种新口味,等我们一一试吃之后,要是觉得味道不错就把食谱写给厨房,让厨房做出来再请你们品尝,如何?”张丰可是很护裕儿的,现在裕儿已经很难为情了,她才不会让人再打趣他,何况难得有人和自己打嘴仗,张丰也非常乐意奉陪。
裕儿立刻欣悦地赞成,非常灿烂地对着张丰笑。可别人就不乐意了,虽然不像小孩子那样厉害,其实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馋年,难得张丰愿意做点好吃的,大家都很期待,难不成因为某人不会说话就让到口的美食飞走?于是被张丰惯得最厉害的绿儿狠狠瞪了带着面具的无情一眼,对张丰笑道:“怎会只有二公子才馋年呢,是个人都会馋年。”她故意把“人”字的发音咬得很重,然后对着其他诸人问道:“对吧?”
其他人不用说都点头附和。无情和张丰斗嘴失败,悻悻地哼了一声,张丰却不掩得意地冲他一笑。
夏绿到竹风苑去找秋橙和冬紫,碰到她们们两人正好出来,见到夏绿问:“怎么这时候过来?就快吃饭了,你不陪公子吃饭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夏绿微笑道:“正是要开饭了,公子让我来问一下二位,愿不愿意过去一起用饭。”
秋橙和冬紫欣喜地对望一眼,秋橙嗔了夏绿一眼说:“你说愿不愿意?坏丫头,直接说我们可以和公子一起吃饭了不就完了,你这样说是存心消遣我们吗?”
夏绿也不恼,笑嘻嘻地解释道:“你这么说可冤枉我了,我刚才对二位姐姐说的可是公子的原话。”
“是吗?不是你假借公子之名故意气我们的?”秋橙半真半假地又追问了一句。
冬紫说:“你想多了,我倒觉得那句话很像公子的语气。绿儿,谢谢你。那我们走吧,不要让公子等着。”
夏绿对冬紫一笑:“还是冬紫姐姐了解公子。秋橙姐,还没嫁给殷先生呢就开始拿出长辈的架势教训人了,这岂不是说等到嫁了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能平辈论交了?”笑看秋橙一眼,又道:“这几天公子也在发愁以后怎样称呼秋橙姐呢。”
“胡说!无论怎样,我秋橙始终都是公子的奴婢,我也不是那种恃宠而骄不懂规矩的人,断不会因为嫁人就给让公子改称呼,公子也没有为称呼为难的道理,我看准是你这丫头又借着公子的名义的说事。”
秋橙似乎有些动气,夏绿听了她的话也稍敛了笑颜道:“秋橙姐,虽然有时绿儿在公子面前的确放肆到忘掉礼数的地步,但我夏绿还不至于恃宠而骄仗势欺人,我也不会擅自揣测公子的心意让人误会公子,我如果那样做,就是辜负了公子的宠爱和信任了。”说完这些话,夏绿微微一笑:“至于以后要怎样称呼秋橙姐,公子的想法可没有你那样的想当然,不过公子似乎已经想到不用改变称呼的办法了。”
张丰在厨师的协助下做了几锅水煎包,煮了一锅稀饭,炒了几个清淡的小菜让人端到饭厅,期待已久的众人很快在桌边围坐下来,跃跃欲试地准备开吃,可是张丰却没有象往常一样马上示意开饭。闻着水煎包的香味,裕儿忍不住催道:“哥,可以吃了吗?”
“绿儿她们还没到,再等一下下。”不过嘴里虽是说着要等,却亲手挟了一个水煎包放进裕儿的面前的盘子里,“小馋猫,你就先尝一个好了。”
那水煎包底部煎得金黄,上面雪白的面皮上露出一条肉馅,十分的诱人,裕儿迫不及待地一口咬掉半个,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无情瞅了他们姐弟一眼,也伸筷挟了一个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张丰没有管他,只是微笑着再挟一个放进程兴的盘子里说:“你也尝一个。”
程兴道了声谢也高兴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个水煎包,张丰坐了下来,却并不再让别人,殷诺有趣地笑道:“无缺如何厚此薄彼?”
张丰笑答:“在家里,年幼的人总是会得到更多的疼爱,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殷诺便说:“的确。如此,无缺的做法倒也无可厚非。”
无情收回原本准备伸筷再挟一个水煎包的手,瞪了张丰一眼,虽然戴着面具也依然可以看出他的沮丧,张丰却笑得更亲切了,用着宠溺的眼光看着无情,殷勤地劝道:“无情,若觉得好吃不妨再吃一个。”
无情被闷得不行,无悔唇边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笑意。
这时绿儿三人走了进来,张丰并未因为秋橙和冬紫刚刚加入而多说什么,随意地招呼三人坐下,便示意开饭了。
水煎包做得很成功,大家都吃得很满意,张丰也饿了,埋头吃了几个水煎包,又吃了半碗粥,半饱之后便不肯再守“食不言”的规矩。
“橙儿,嫁给先生之后,你是准备从此相夫教子呆在家里让先生养呢,还是继续当我的管家婆?”张丰认真地问秋橙。
“奴婢要继续呆在府里。”秋橙恭敬地站起身来答道。
“不必如此拘礼。橙儿,你好像应该先征求一下先生的意见再作答比较好吧?”
秋橙看向殷诺,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面上一红,不由微微低了头避开他的眼神,却马上又抬起头来坚定地张丰说:“奴婢是不愿离开公子的,若……一定要我离开,橙儿宁可不嫁,反正橙儿也已经活了半辈子了,嫁不嫁人也没什么意思。能够一直像这样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就已经是橙儿求之不得的幸福了,橙儿不愿拿手中的幸福,去换那想象中的幸福。橙儿是贪心地想得到更多,却决不肯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张丰在心里赞一声“好姑娘”。真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女子啊,又聪明又忠诚,就是少了点自信。压下满心的感动,张丰老气横秋地说道:“说什么傻话,好像自己多老似的。有些事情你不懂,其实你的年龄正好结婚,医学证明,过早婚育不仅会因为心智的幼稚不利于夫妻感情的和睦,也会因身体的不成熟增加生育的危险性,男女一定要到二十岁身心成熟以后,才适合谈婚论嫁,据说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生育的孩子才最聪明健康。你们其他人也听好了,不到二十岁,不要想成亲的事,知道了没有?从今天起,二十岁以后才准婚嫁将成为一项规定,要求家里所有人都必需遵从,各位,请把这项规定明确地告知你们各自的下属.”
几个年轻人笑笑,却没有人应声,秋橙感激地施礼道:“奴婢多谢公子的好意。”
张丰对秋橙很无奈:“橙儿,我不喜欢你们自称奴婢,别人都很听话,为什么你总是不听呢?还有,我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安慰你的,那是真的。”微微一笑,“难道你还信不过如此博学多才的你家公子我的话吗?在本公子看来,橙儿你正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样,绚烂热烈明媚动人,象绿儿这样的,反而只能算是一个花骨朵,稍嫌生涩保守,那里有橙儿的美丽动人呢?对吧,先生?”
“公子!”秋橙终于禁不住张丰的夸赞,羞嗔地叫道。
张丰哈哈一笑,又问正摇头而笑的殷诺:“殷先生,日子挑得怎么样了?”
殷诺回道:“初五是个好日子。”
“初五是个好日子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无缺同意,这日我便迎娶橙儿过门。”殷诺感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你的意思不是说要把亲迎之外的礼节全省了吧?那可不行,即便你是我的先生,如果没有诚意的话,我也不会将橙儿嫁给你的。”
殷诺一听这话,心想你当日说让我挑日子,难道不是说挑好了日子就可以接过门的吗?不然日子哪是由我挑了就算数的?现在看来,是自己理解错了不成?既然如此:“好吧,我会依足礼数表明我的诚意。”
张丰满意一笑,随后笑容却渐渐变得狡黠,嘴上倒一本正经地说道:“橙儿对这个家的颇多贡献,又愿意在出嫁之后继续操心府里的事,所以我决不能亏待了她,我决定把橙儿当作女儿嫁出去。”
一瞬间,屋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殷诺最先反应过来,冲口叫道:“不行!”
其他人却都笑了起来,就连秋橙也抿着嘴偷笑着瞥了一眼着急的殷诺,夏绿却笑着看向秋橙和冬紫,仿佛在说:“看到了吧?”
张丰无视众人的窃笑和殷诺的愤怒,闲闲问:“为什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殷诺看出来张丰这是在故意难为他,可他此刻却无可奈何,谁让他有求于人呢?只好放下身段拿出他这辈子最诚恳的语气跟张丰讲理:“无缺,橙儿的年纪大了你将近一倍,你怎么能拿她当女儿呢?你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谁说不能?在这个家里这是老大,是家长,这你得承认吧?不当女儿嫁难道你让我当姑姑嫁吗?那我岂不是很没威严?岂不是更让人笑话?”张丰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殷诺简直哭笑不得地哄道:“你可以当作姐姐来嫁啊,裕儿平日不也一直叫橙儿为姐姐吗?我认为你把橙儿当作姐姐来嫁最合适不过了。”
“那不行。我是一家之长,决不允许有人居我之上,我是一定要当老大的。”张丰用不容更改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瞅了一眼殷诺的苦瓜脸,嫣然一笑道:“不过,当作妹妹还是可以商量的。”
殷诺一听忙应承道:“行,行,就当妹妹也成。”
“呵呵,那就先叫声大哥来听听?”
殷诺气道:“你就不怕难不情?”
“我干嘛难为情?我忍痛割爱把这么一美丽能干的妹妹嫁给你,你连谢字都没一个,我难道还当不起你一声大哥吗?”
殷诺无奈,只好忍气抱拳道:“谢大哥成全。”
“哈哈哈哈!”张丰长笑而去,笑声中充满了欢快之意。
殷诺想通了什么似的也不再气闷,反而也朗笑起来,其他一直在旁边凑趣的人虽不明白殷诺为什么变了心情,但今天的事情确实又有趣又令人高兴,所以他们也都很高兴地笑着。
而程兴笑着笑着,一抹苦涩爬上他的唇角,渐渐地便笑不出来,悄悄地离开坐位走了出去。
夏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什么都没做。她并非不心疼他的痛,但她也知道那不是自己可以安慰得了的,她知道谁可以令他开怀,可是她却无法劝那个人变成程兴想要的辛姑娘,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难处。而夏绿也已经放开了对程兴的迷恋,她从红窗的姑娘们那里学到了聪明,知道了对那些耀眼出色的男子可以欣赏,可以谈论,可以心动,但不能迷恋,不能妄想,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和能力比起府里的不少女孩也有所不如,更不要说是“辛姑娘”,更何况自己也不该和辛姑娘去比。她不是一个任性的女子,她从小就没有任性的条件,既知不可能,她便渐渐地淡了痴心,不与自己为难。曾经听说郭博士的夫人是仗着父亲的权势让郭博士娶自己为妻的,她悄悄地问自己,如果有可能,我会不会做和她一样的事呢?或许也会吧?可是终究怎样呢?也不过是与自己为难罢了。看着秋橙幸福的笑脸,夏绿想,就像公子说的,我还只是个青涩的花骨朵,往后的日子还长呢,总会遇到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想到这里,夏绿的笑颜现出一丝羞涩。
自从那日被张丰刁难了之后,殷诺这条老光棍象发了情似的异常积极地操办起自己的婚事,离过年不过几天时间,硬是在年前行完了纳采和问名,并且订下了在大年初五行纳吉之礼,又是过年又是结婚的,傲雪园里忙成了一团。张丰除了家里的事,外面也有许多的应酬,便是平日不愿应承的活动,过节了总是不能少了应有的礼数,所以不用说答应给裕儿解馋的小灶没有开成,就连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都少。初四的晚间,当张丰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无悔在门厅里等她,才想起自己都没有跟他和无情好好说过话,不禁感到歉然。
“在等我吗?来,到我房里坐坐,我给你泡杯菊花茶喝。”
无悔跟着张丰来到她的工作间,绿儿不用吩咐便为两人各泡了一茶菊花茶,然后乖巧地立于张丰身后。
张丰捧着热茶暖手,静静地等无悔开口。一整天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此刻再无说话的欲望,她庆幸此刻坐在这里的是无悔,可以不必废话。
“公子,待明日行过秋橙的纳吉之礼后,我想回山庄去了,然后还要往洛阳一趟,我收到汤和的飞鸽传书,说有一些事情要和我商量。”
“那个被你收服的商业奇才?”
“是。”
“是什么事?”
“没说。一来一张小纸条无法说得很详细,二来也怕被人截获泄露了商机,所以只说要我有空去一趟。我也有近一年时间没有去洛阳了,飞鸽传书又难以畅言,想来总有一些事需要商议。”
“这么说来信鸽的作用好象不大,这倒是个问题。”张丰想了一会,问道:“事情急不急?”
“没说急。”
“山庄那里现在是谁在照管?你不去有没有问题?”
“是钱管家和清明,管家管理庄务,清明负责守卫,现在庄里的建设已经完成了,我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
“哦。清明是哪位?”
“他以前叫赵四,公子在山路上遇险之手,本来我想让他代替谷雨做公子的侍卫的,因公子不同意只好算了,他处事很沉稳,也懂得见机行事,可以应付山庄的事。”
“ 自己改的名?”
无悔唇角微扬,应道:“是的。很多人想让公子赐名,只是不好过于打扰公子,听说您让谷雨从二十四节气里挑选名字,他们便用同样的办法改了名,现在二十四节气名已经全部被占用了,所以以后再有人请公子赐名的话,公子要另想办法了。”
张丰被这种状况搞得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很是感慨,却不想说什么,只是问:“无情那里呢?算了。绿儿,你去看一下无情在不在?”
一会儿,无情进来,自管自坐下后说道:“终于想到还有我这么个人啦?”
张丰歉然一笑,也不解释,直奔主题道:“你暂时不回无情谷有没有问题?”
“没有。那儿有立春,有铁手、追命、冷血,现在还有春红和无愧,任何时候没有我都行。你想要我做什么?”
听着他说出的一串名字,白天已经笑累了的张丰还是忍不住笑了:“哪天我一定要好好会一会无情谷‘四大名捕’。无情,我们刚才说起飞鸽传书的泄密问题,你怎么看?”
“我觉得很方便,自从信鸽训成以后,消息传递快捷了许多,我们规定了一套暗语,机密的事都用暗语写成,所以倒不太担心泄密。只是有时信鸽会被人打下来,为了稳妥起见,重要的消息我们总是送出两份,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说美中不足,就是随身携带信鸽不太方便,也不够隐秘。”
“用暗语倒是一个好办法。”无悔说。
“我想到一种秘语,保证又好记又隐秘。这种秘语用数字写成,”张丰随手拿过一本书,找了一阵,写出一串数字,把书和纸条递给无悔,“前两个数字表示页码,接下来两个数字表示行数,最后两个数标明它是第几个字,你对照我写的密码把它翻译出来。”
无悔很快把译出是:明日纳吉。无情也照着张丰说的方法查找,很容易译出了密码,两人都觉得这种方法既不需要记大量莫明其妙的暗语,同时又让不知情的人绝对猜不出任何意思,的确象张丰说的一样,又容易又隐秘,他们对张丰竟然能想出这么妙的主意而感到万分的敬佩。
张丰忽略掉到他们灼灼的目光,接着说出关键所在:“不过它需要一个精确的工具,就是若干本一模一样的书。所以我想让你们和殷先生一起编一本常用字表,为便于查字可以按照部首或发音归类排列,编好之后根据用量再决定是手抄还是印刷。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事别找我,我总共也认不了几个字,哪有本事编书?你另外找人吧。”无情很干脆地拒绝道。
“你呢?你没问题吧?”张丰向无悔问道,见他点头表示同意,便说:“那么,我让裕儿帮你。”
“诺。”
“无情,虽然你不愿帮忙编书,但既然谷里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你也别急着回去吧,留下来参加完橙儿的婚礼之后再走,到时说不定我跟你一起去山里,你等等我可好?”
无情露出开心的笑意,道:“好。”
“那么就这么说了。”张丰看向他二人道。两人见她倦了,便一起起身准备告辞,无悔走到门边时想起今天来找张丰的目的,回身道:“我今晚等公子回来,本是想问对山庄里公子的房间,公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好吩咐人按公子的心意布置。”
“有是有,不过改天好吗?反正也不急。”
“好的。属下告辞。”
“两位晚安。”
第三十章 意外
正月初十,正当频繁的相互拜访基本结束,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张府来了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太子府的管家。
管家的到访为张丰增添了新的烦恼。管家是奉了太子之命,让辛情过府为将要参加上元夜宫廷夜宴的太子妃和顺阳公主理妆的,张丰推说辛情不在京城,怕无法前往,管家却态度强硬地说:我不管她在什么地方,太子交办的事不容有错,你最好想办法在上元日之前把她接回来,不然……张丰无法,只好准备再次变装以辛情的身份去太子府。
事后张丰已经吩咐此事不得张扬,一则怕扰了程兴的心绪,二来也免得有人听说又招来一些推不掉的请托,但这件事对外缄口倒不是问题,但要瞒住程兴却不容易,毕竟张丰会见太子府的来人是在正厅里,人多嘴杂,程兴对辛情这个名字又特别敏感,所以这件事还是被程兴知道了。不过程兴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私下里密切关注府中所有人的动向,每天哪些人出门,做什么,他都悄悄地打听清楚。十四日,他紧张地等待着辛情的出现,他知道辛情即将出现,而届时公子肯定要和她见面,于是程兴紧紧地盯住张丰的行踪,便连夜晚也不放过。晚上,程兴躲在梅院离正房不远处的一间放杂物的房里,直盯到张丰房里的灯熄灭之后他都没有回房休息,心想如果辛情日夜兼程赶来,也许会在深夜到达,他知道张丰不欲使他和辛情见面,或者去过太子府之后就会再次送她离开或是把她藏起来,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就再也见不着她,因此一直不肯睡去,却完全没有考虑到城门关闭后是没有人可以进城的。
整整一夜,没有任何来访者打扰夜的静寂,随着黎明的临近,程兴的期待更急,担忧也更深,他知道如果辛情不能如期赶到,她和公子都将会有麻烦,“快点来吧,快点!”他心里面急切地叫着,祈祷着。
天亮了,房门被打开来,接着夏绿把水泼在院子里,然后就见张丰来到花园里开始跑步、跳绳,接下来就该去前面吃早饭了,程兴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吃饭,如果不去肯定会惹人生疑的,还是去吧。张丰走后,程兴从梅院和松院相临的院墙跳入松院,回到自己房中草草洗漱了,又换了一件外袍,若无其事地来到饭厅吃饭。他悄悄观察张丰,见他神情轻松愉快,丝毫不为辛情至今未到而忧心,程兴暗暗疑惑,难道辛情已经秘密到京?那她现在何处?在府外还是在府中?如里在府中,那么任何人不得擅入的梅院无疑是最好藏人的地方。想到辛情此刻有可能就在她原来的房间里呆着,说不定再过一会就会离开,从此一去不回,程兴再也沉不住气了,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饭厅,迅速从原路进入梅院,从窗户一一查看辛情、夏绿和张丰的房间。
“没有?”
正失望间,听得人声,程兴迅速溜进昨夜藏身的地方躲了起来,不久,夏绿和一个裹着一袭墨绿色斗蓬的女子走了出来,程兴睁大了眼睛,惊异而贪婪地注视着那抹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沿着花园的小径向后园的方向走去,他抑制着呯呯的心跳,悄悄地跟踪而去,看见两人上了等在后门的马车。车夫是陈援,程兴不敢跟得太近,只是一路远远地缀在后面,看着她们进了太子府,看着她们出来,然后又眼见着她们进了梅院的后门。程兴等陈援赶着车离开之后,翻墙进了院子,借着一棵树上了屋顶,然后就看见张丰和夏绿去往前院,今天是殷诺请期之日,虽然只是遣人告知亲迎的日期,但程兴知道仍是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行的,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去见一见辛情,他要知道她家乡何处,将嫁何人,她是否喜欢自己,自已是否仍有挽回的机会。
程兴悄悄地进到辛情以前住的屋里,没有人。夏绿的房里也没有。程兴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张丰的房门,外面的工作间没人。里面的卧室也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程兴悄悄退出来,在整个梅院又搜寻了一遍,然后翻墙进入松风院找了一遍,又借口在竹风院逛了一圈,全都一无所获。最后他来到正厅之前,请期之礼已经结束,他在这里同样没有见到辛情的踪影。程兴回到自己的房中,合身躲在床上苦苦思索着这件怪异之极的事情:明明没人见到辛情进来,她却从公子的住处出来,明明见她进来,却到处找不到她的踪影,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除非——除非她一直就在府中!除非她是由另一个假扮而成!对了,就是这样!她一直避免在府中露面,除了红窗的人府中几乎没有别的人见过她,而且她从不曾素面对人,对!她一定就是府中某人!究竟是谁呢?
“是公子!是公子!”这个想法使程兴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的住处不经允许不能随便进入,除了夏绿之外他不要任何人贴身服侍,他从不让任何人伺候他更衣如厕,虽然他对人说那是因为在奴仆面前‘自暴其丑’会有损自己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许多人也对他的这个解释深为认同并起而效仿,但那一定不是全部原因,因为没有人会像他一样防得那么严,还有,他和辛情从不曾同样出现!还有还有,他们两人都有许多别人没有的新点子,他们待人的态度也很相似,所以!公子就是辛情,‘他’是个女子!”
这太震憾了!想到朗眉星目,爽朗大方,机智沉稳的公子竟然是个女郎,程兴一时真有些接受不了,然而想到自已朝思暮想的女子就是眼前,既非远在天边也非待嫁之身,他又兴奋不已,觉得自己原本绝望的相思又有了希望。但他也知道这是个不容揭穿的秘密,有了前次被张丰赶离身边的教训,他也再不敢让自己露出半点异常来,非常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竭尽全力地管住自己的目光不要追随着张丰的身影,程兴把自己的心事深深藏起。
常用字表已经编好,因为字数不多,所以决定用手抄本。张丰让张扬做了一些鸽哨,分送给了几个重要的手下,以便在没有携带信鸽时召唤附近的信鸽,又把装纸条的小竹筒改成蜡丸,以减轻信鸽携带的重量,为了让有限的纸条容纳更多的内容,张丰又教给他们用阿拉伯数字代替汉数字。一切该做的都已经做好,只等秋橙的婚礼结束,年也就该过完了。
正月二十四,亲迎。作为娘家人的张府上下人等,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可以为难一下这位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先生了,殷诺在门外唱了许久的歌,方才被允许进门,热热闹闹地送走新嫁娘之后,娘家这边便没有其他的活动了,入夜之后,张丰带着裕儿摸上不远处殷诺的新宅,想见识一下古代闹洞房的热闹,不料这时却压根没有这种习俗,姐弟俩只好又悄悄地回去,不过虽然热闹没看成,姐弟俩偷偷跑出去捣乱的本身,营造的那种温馨亲密的气氛也足够让他们感到开心了。
三日后秋橙回门,张丰就把家里的一切交给了新婚的殷诺夫妇,自已和无情一起去查看自己的据点去了,而无悔也动身去了洛阳。
三日后张丰顺利来到自己的农庄,可是站在庄外她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原来的农庄,因为这分明是一座堡垒:高大的城墙紧紧地围护住里面的房屋,城墙外环绕着宽而深的壕沟,一座吊桥横在沟壑之上,高高的城门上方刻着“无缺山庄”四个古朴大气的行楷。
“这几个字是谁写的?”张丰问身边的无情。
“据说是无悔。”无情快意地瞅着被震得快要傻掉的张丰随口答道。
“真厉害。”张丰惊叹道。这既是在赞无悔的字,也是在赞他的办事能力,短短一年时间能把一个破败不堪的农庄建成一个坚固的堡垒,并不是容易做到的。
庄内早有人出来迎接,钱管家和清明走到张丰面前满面笑容地行礼问候,殷勤地引领着他们进入庄内,城门内庄里的众人整齐地夹道站立,一同行礼齐声问候,让张丰有一种阅兵的错觉。
知道大家远来辛苦,钱管家吩咐庄丁安置张丰的随行人员休息,并叫厨房里烧水做饭。清明领着张丰来到主院张丰的房间,房屋已经修葺一新,虽说不上雕梁画栋,却也是该漆的漆,该泥的泥,该画的画,起码是重现了昔日的光彩,而园中的景观显然是重建的,布局倒颇有几分梅院的风格。房间有着有着淡淡的花椒的辛香,清明解释说墙壁和地面都是用椒泥重新涂抹的。墙壁和地面,还有一个几乎占了一面墙的衣橱,和一张六尺宽七尺长的大床以及床头柜,颜色都是浅淡的黄色,顶蓬是竹帘做的,保持着竹子青黄的颜色,而两只合体设计的单人木沙发和沙发中间的小茶几却是枣红色,沙发上放着草绿色的垫子。这一切都是按照张丰的设计做成的,包括用松针填充椅垫和床垫,让床板比床框下陷半尺,让张丰感到意外的是:“你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来的?”
“队长在拿到设计图的当天就附了详细的说明让信鸽送到了庄里,说公子出了正月就来山庄小住,让我们务必在公子到来之前把公子的房间布置妥当。还好没有耽误公子入住。公子,这房间公子还满意吗?可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没有,所有的我都很满意。谢谢你。”
清明高兴地笑了,热情地说道:“水很快就能烧好,那边那个门里是沐浴间,公子现在是否沐浴?”
“好的。”张丰微笑答应,开心地享受着清明的细致周到。
“那么,公子稍等,属下现在就带人去提热水。”说完施礼离开了房间。
这时绿儿已经着人把张丰的东西搬进了房间,她首先把一套黑陶的茶具摆在茶几上,又把几个瓷罐放在茶几下的隔板上,等到有人送进茶水来时,她亲自洗净茶杯,泡了一杯茶放到张丰手上,挥退来人后继续在房间里忙碌起来。张丰就捧着茶在房间里悠闲地踱步,这儿摸摸那儿闻闻,最后来到床边,按了按厚厚的床垫,放下茶杯惬意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嗅着干爽的松针气息,体会着那种仿佛置身山林的感觉。
陶醉了一会,张丰起身翻出被褥来自己动手铺床,因为存了长住的念头,所以带了很多东西来,不仅衣服,茶具被褥等等也带了不少,虽然衣柜中也准备了新的卧具,不过张丰还是决定用自己带来的。床是沙发床的式样,没有床栏,也没有床帐,很好铺。羊毛褥,麻质的床单,羊毛被,一个菊花填充的枕头,一个茶叶枕头,最后,是一张絮了丝绵的床罩,是给橙儿准备嫁妆时张丰特意让人做的,不过不是给橙儿,而是给自己,橙儿的婚床是无法搭配这种床罩的。床罩有着玄色的底和纁色的花纹,玄与纁庄重而华丽的组合瞬间打破了房间内的朴素单调,甚至让柔淡的黄也显得高贵了起来。张丰十分得意地笑了:这一床绚丽的锦缎果然如点睛之笔,让整个房间都生动美丽起来。
只可惜她在这个舒适美丽的房间里只住了十天不到,就被无情催促着出了无情谷,从无情那种像小孩子得了宝贝急着向人炫耀般的态度,张丰知道无情谷肯定也已经大大变样了。一路想象着无情谷变成桃花源的模样,张丰心里倒也充满了向往,不过她对于无情始终神神密密的态度却颇是不以为然,不说吗?不说也猜得到。
一路跋涉终于到了谷口,让随行的人径自入谷,无情却带着张丰爬上了一侧的山坡,居高临下,谷中一派繁忙的景象尽收眼底,有开荒的,是播种的,有盖房的,有锯木的,还有——挖洞的。看着半山坡上那一排山洞,张丰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哪,这是怎样另类的桃花源啊!
“怎么样,不错吧?”无情在一旁得意地问。
张丰开心地笑答:“不错不错,太不错了。”
“还有更不错的呢,来,我带你到我的洞府里去看看。”
张丰和无情走下山坡,向着那一排窑洞走去,跟着无情进到其中的一个洞里。刚进门,张丰就感到一种亲切的熟悉,——能不熟悉吗?那简直就是“陋居”的翻版!就连两洞相连的设计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功能有些不同罢了。张丰在门口脱掉鞋,走到他的被垛上盘腿坐下,全身放松地靠在洞壁上说:“这地方被征用了,你另找地方安置自己吧。”
看着张丰此时的样子,无情脸上微微一红,眼睛从张丰身上飘开,视而不见地瞅着洞壁上一点说:“等看了你的住处再说吧。走吧,我现在带你去看。”
张丰没有注意到无情的不自在,只是赖在那里不肯动:“我不去,我走不动了。”然后无赖一笑道:“想让我把这个窝还给你也行,你背我去我的住处。”
无情正在为难,就听春红的声音叫着“公子”越来越近,很快出现在洞口,张丰没有起身,倦笑着对她张开双臂,春红也不避讳,扑过来搂住张丰的腰,口里说道:“公子,想死我了。”
张丰搂住的她的肩膀说道:“我也想你呢。”接下来春红打开话匣子同张丰说个没完,无情不耐烦听她们说那些零零碎碎,走出去吩咐人端来了茶水和点心,张丰吃着东西听春红唠叨,等她的话终于说完,张丰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然后两人出了山洞,又走了约半里路才来到一处所在,春红指着那个“院落”说:“这里就是公子的住处。”
与山谷中其他地方的粗放不同,院中居然非常精致却又极富野趣,院墙是由密植的竹子充当的,院内没有池塘也没有假山,没有花圃也没有曲廊,只有一条穿院而过的清浅的小溪,溪床由大小的鹅卵石铺就,溪边长着萋萋兰草,溪上一座小小的竹桥,院中的空地上,错落有致的种着些低矮的树,枝头刚有些许绿意,也看不出是什么树来。主建筑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雕梁画栋,飞檐高挑,极尽精致,楼后不远有两处小舍,建造得也是精巧可爱。
小楼一层有一间客厅和两间住房,只有床和几,其它的都还未曾布置。楼上的地板是木质的,左边工作室,靠窗处放着一张单人床大小的木台,对窗的墙边放着一张矮几,几只锦墩;右边是卧房,和山庄里的那间一样,是按照张丰画给无悔的那张设计图布置的,只不过家具的颜色不是淡黄色,而是新鲜的花椒的红色,艳而不俗,非常可爱。被褥是铺好的,嫩绿的锦被,鹅黄的枕头和椅垫,都是适合少女闺房的颜色。工作室和卧室边上,都有半间大的小轩,凭轩而望,谷中美景犹如一幅活动的山水画,清新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在张丰和春红两人还在洞中闲话的时候,无情已经来到这里等她们了,这时陪着张丰里里外外地看,得意地欣赏着张丰的惊喜,心里非常地受用。
原本累得要死的张丰此时已经倦意全消,参观所有的房间后,忍不住兴奋地抱住无情叫道:“你真是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呢?小心我哭给你看。”
无情摸摸她的头发笑道:“你这个笨蛋,这些可都用的是你的钱。”
张丰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连忙放开无情,恍然道:“对哦,我用不着太感动的。”
无情控制着感情笑骂道:“笨蛋。”
春红也笑道:“公子有时候是有点呆。”
张丰呵呵呵地傻笑了一阵,忽然想起:“这样子隐居,条件是不是太奢侈了点?”
无情和春红听她又说出这种不靠谱的话,就用哈哈大笑回答了她。张丰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是不认同,但也并没有再为自己申辩,只是说:“你们两个也住进来吧,人多热闹些,怎么样?”
春红想了想说:“还是不要吧,一共不过三间房,绿儿要陪着公子的吧?若二公子来玩也是要和公子一起住的,说不定还有其人。我和无情还是住在原处好了,若公子嫌冷清,我们可以每日过来陪公子,晚上还是回去住。”
张丰不依:“不管,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们要陪我住,我走了之后要住哪里就随你们的便。就这么说定,现在我要洗澡。”
听张丰这么说了,无情和春红只好笑着称是。
第三十一章 再会(一)
张丰的住处在无情谷僻静的一角,也是景色最好的一角,绝对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不过自从住进来以后,她却没有好好地读过一天书,每天只是到处混,回来的时候常常弄得一身汗一身泥的,为此绿儿现在要比以前多洗很多衣服。这不,张丰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站在二楼神清气爽地眺望风景,夏绿却提着一篮脏衣服去小溪边清洗。不一会儿,谷谷雨也来到溪边在夏绿的身边蹲下:“绿儿妹妹,又洗衣服呢。”
“是啊,你来这儿干什么?” 夏绿把旁边浸在水里的衣服翻动了一下,口气不善地问道。
“我这会没什么事,我帮你洗衣服吧。”谷雨说着去拉夏绿手边的衣服,夏绿凶狠地一把推开,斥道:“谁让你帮!没事就多劈点柴禾去,洗衣服是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谷雨讪讪地笑着起身,说:“那我就再去劈点柴禾吧。”走开几步又回头去看夏绿,夏绿也正扭头看着他,见他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看见她的眼神,谷雨低落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好起来,迎着她的白眼嘿嘿一笑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夏绿这才回身放心地接着洗衣裳,——要知道,张丰有些用意不明的内衣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在楼上看热闹的张丰收回眼神转过身来,犹自微笑的眼睛却意外地撞入无情幽深的眼波中,张丰愣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时候上来的?怎么也不作声?”
“刚上来。你看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张丰正想看清无情眼中的情绪,他却向前两步走到刚刚张丰站的地方把头探向窗外,张丰也不再多想,顺口笑答:“看见一只求偶的鸳鸯。”
无情撇嘴道:“你很高兴有人打你侍女的主意吗?还是嫁‘女儿’嫁上瘾了?”
“呵呵,有人喜欢绿儿,说明她是一个可爱的好姑娘,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至于嫁女儿嘛,上次没得逞,嘿嘿,下次就比较有希望了。”
无情就没见过这种人,骂道:“你那都是什么心思啊?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喜欢扮成男人也就罢了,竟然还喜欢当人家的娘,你也不害臊!”
“谁说当娘了,明明就是当爹。”张丰没什么可解释的,只是没羞没臊地笑。
“现在你官也辞了,作坊和店铺也有人帮你出面经营,你还不打算恢复女儿身吗?”
“干嘛要。这样子我觉得很方便。”
“可你难道想一辈子这样吗?你不用嫁人吗?”本来一个还未娶妻的小伙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讨论这种事是不太好意思的,可张丰的表现实在是太不像一个小姑娘了,所以无情脑子里也就没有冒出“顾虑”这种念头。
果然,张丰对这种话题一点忌讳也没有,只听她毫不羞涩地接过无情的话说:
“老兄,你以为人们知道我是女子之后,还有人敢娶我吗?那样不仅一样嫁不出去,我还会失去朋友和随意行事的自由,我傻啊!”
无情不服气地说:“未必没人敢娶你。”
张丰呵呵一笑:“或许。但我却还无意嫁人。”
无情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把脸扭向窗外,目光深沉,不辨忧喜。
混了一个月,张丰总算过足了体力劳动的瘾,不再每日跑出去干活了,除了在山谷各处写写生之外,她白天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家里看书写字,这让夏绿也松了一口气,她还是觉得这样子才符合张丰的身份。无情也不再总是陪着她,只是在早晨和傍晚时陪她爬爬山散散步,饭后陪她在书房兼工作间外的小轩中望望风景聊聊天,其他的时间就去忙他侍卫身份之外的工作了。
因为有无情在身边,山庄和无情谷又是自己的地盘,所以张丰出来时只带了谷雨,没带陈援,平日张丰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总是离不开陈援,使得陈援很少休假,作为补偿这次就给陈援放了一次长假。不过到了无情谷之后,谷雨这个正牌侍卫却沦为烧水劈柴的小厮,因为无情谷的谷主大人执意担当起贴身侍卫的责任,每天在张丰身边跟进跟出,就连张丰出去干苦力时他也跟着一起胡闹,现在张丰闹够了,他也闲了下来,这才想起过问一下谷中事务。本来他是想把那些麻烦事扔给张丰去管的,可是张丰却不肯让他如愿,只答应把书房让给他一半作办公室,并且偶尔提供一点自己的意见,无情没有领她这个情,——他办公的时候就是听取汇报然后发号施令,至于文案工作倒是也有一些,不过无论读写都是别人代劳的,他只识得一些字,不多,说到写就更加勉为其难了,你说他要她半间书房何用?难不成还带上自己的秘书,主动到她的书房去露怯让她看自己的乐子?他藏拙还来不及呢又怎肯出这种“风头”?所以结果就是无情在张丰外出的时候继续善尽侍卫的职责,其他时间回自己原来的洞府办公。说起来在这个山谷中张丰并不需要任何人跟随,不过既然无情坚持,张丰也就随他去。她也挺喜欢无情陪伴的,他是所有人中让她感觉最舒服最放松的人,他知道她几乎所有的密秘,又可以不拘礼地和她平等相处,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共谋,心里也因此多了一些安慰,少了一些孤独。
谷中的日子很单纯,很自由,也很丰富多彩,很充实,把自已的真实性别告诉了春红之后,张丰在家的时候也不再掩饰身材和声音,就更加自在了,张丰觉得就这样住下去,从此隐居于此不再出去也很好。
京中一两日便有一封密码写成的信被鸽子送到张丰的手中,写信人几乎全是裕儿(他似乎爱上了写秘信),内容无非家中琐事和京中新闻,说得最多就是想念张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张丰写信托郭岱代为物色一两个品学兼优的人作裕儿的老师,准备不久接裕儿来山庄或是山谷,刚把这个意思告诉裕儿不久,却接到裕儿传书,说慕容冲回京了,听说张丰去了农庄,他请裕儿派人送信给张丰,说想见她,希望她能尽快回来。接信之后张丰想了又想到底回不回去,最后还是怕伤了别人的心,决定回去见见他,也顺便安排一下家中的事。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张丰就去拜访慕容冲,慕容冲不在,张丰就回去了,谁知才到家不到半个时辰,陈援就进来通报,说平阳太守求见,张丰此时和夏绿一起在花园里干活,她看了看手上的柳枝,对陈援说:“让他进来吧。”
陈援愣了一下,按说于情于礼张丰都应该出去迎接,怎么能让他自己进来呢,还是进到张丰不轻易让人进来的内院?但陈援并没有多说什么,躬身应诺而去。
不一会,就见慕容冲轻衫飘飘,优雅地漫步而来,翩若惊鸿般的仙姿,看得张丰转不开眼睛,直到慕容冲走近,张丰才赶紧回神,笑着招呼到:“慕容兄,好久不见。”
“是啊,年余不见,想死为兄了,无缺,你可想我吗?”慕容冲嘴角噙着魅惑的笑,别有深意地问道。
张丰佯作不知,扯开话题道:“自然是想的。刚刚小弟去拜访慕容兄,你的家人说你上朝去了,怎么这么快到了小弟这儿?”
“自然是因为我听到无缺回来的消息后,马上赶来才会这么快的,无缺心中感动吗?”
张丰心里苦笑,嘴里却不得不应:“呵呵,感动,感动。”
“无缺何时到京?”慕容冲问。
“昨日。”
“如果换作是我,昨日就会见你了,决不会拖到今日的,可见无缺对我的情意不若我对无缺的深。”慕容冲魅惑的笑容变得似笑非笑,他靠近张丰,伸手抚上张丰的脸,轻声地问道:“无缺,我不在的时候,你真的想我了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你一封都没有回?这可不像是想我的样子呢。”
张丰一下子红了脸,强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怎么会写字,我也写不出象你那么有文采的书信,为免被你笑话,就只好藏拙了,你不会为这个生气吧?”
“为什么不会?我知道你的字写得不好,但你难道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你的心意?你这种说法敷衍不了人呢。”
张丰分辩道:“不是的,我是真的不会写信。”说完这两句,下面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慕容冲仍然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轻声问:“这么说无缺只是不愿写信,心里还是想我的喽?”
张丰红着脸勉强应道:“是啊。”
慕容冲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夏绿抢了先,她抱着一束柳条挤进张丰和慕容冲之间,脆声问道:“公子,柳条还要不要再折一些?这么多够不够?”
张丰正不知该怎么摆脱这种状况,听见夏绿插话,知道她有意替自己解围,忙应道:“啊,这么多差不多了,可以不用再折。慕容兄,小弟正准备做炭笔,想不想了解一下做炭笔的过程?这可是独家秘技呢。”
慕容冲看着张丰惶惶逃避的样子,知道不能逼她太紧,便恢复到从容微笑的样子,应道:“那好啊,能学到无缺的独门秘技也算不虚此行。”
张丰听他话中仍然带着些弦外之音,不敢再说别的话题招引他,便只专注于手上的事,说道:“现在要把柳条截断,绿儿,你去拿菜刀和砧板,我和慕容公子先去制陶室等你,快点啊。”
夏绿应了一声,把柳条交到张丰的手上飞快地跑走了,张丰对慕容冲说:“慕容兄,我们先去陶室吧,我给你看一些我的偶得之作,保证会让你感到意外的。”
“哦,是什么好东西?说来听听。”慕容冲很乖地陪她闲扯,这让张丰多少放松了点。
“你猜猜看?猜到了送给你。”
“不就是些碗碟,无非弄出点新鲜样,我说的可对?”
张丰大方地说:“好吧,碗碟类的送你一套。再猜。”
“还有花瓶吧?”
“对,有。花瓶也送你一只。”张丰只好说。
慕容冲渐渐来了兴趣,继续猜道:“玩具?”
又猜中,张丰这个泄气,不依道:“哪有你这样猜法的,一类一类地猜也太容易猜中,这次一定要猜得具体一点才能算。”
慕容冲看着张丰情绪化的表现笑了,说:“好,依你,我就再猜具体点。跳棋?”
“不是。”
“那还有什么?玩偶?”见张丰刚得意起来的脸色瞬间垮掉,慕容冲问:“是不是又猜对了?”
“不算!要猜到是什么样子的玩偶。”张丰不服气地嚷。
“好,我就再猜猜看。是不是人偶?”看了张丰一眼确认道:“又猜对了?”
“不对,再猜。”
“猫?”
“好吧,再送你一样。我们到了,我说话算数,凡是你猜对的都可以挑一件带走。”张丰打开门,和慕容冲一起走进她的陶室之中。
慕容冲浏览着架子上的陶器,一边评判一边挑了一套餐具,一套茶具,一对花瓶,浏览到玩具架前的时候拿起一对亲嘴的小娃娃:“我一个也是我的啦。还说没有人偶,骗人精。”张丰不和他分辩,任由他拿去,并主动拿了一只凯蒂猫放在他手里说:“这个也是你的。”只望他别拿那对娃娃做文章。
慕容冲看了看手里的凯蒂猫说:“这个小猫很有趣。不过没有娃娃有趣。”说着放下小猫捉住张丰的肩膀,魅惑地笑着深深看进张丰的眼睛。张丰慌乱地转开眼,说道:“绿儿应该拿东西来了,我们先把你的奖品装进箱子里,然后开始做炭笔,好吗?”
“不好。无缺,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你比去年更害羞?”
张丰退开两步,离开了他的掌握才说:“害羞不是正常的吗?”说完走至门边张望,高兴地看见夏绿正在跑近中。慕容冲有些不悦,走到张丰身边,无视越来越近的夏绿,伸手把张丰的身子搂进自己的怀里,张丰只好放软了声音低语道:“阿冲,不要让我难堪。”
慕容冲闻言放开了张丰,这时夏绿以救火队员的姿态冲到门边,大声叫道:“公子,我把刀和砧板拿来了。”
“来,交给我吧。”张丰接过砧板放在地上,然后手起刀落熟练地截着柳条,夏绿站在一旁喘气,慕容冲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夏绿只作不见,慕容冲不再理她,帮着张丰把蹦出去柳棍收拢来。
截完之后,张丰从架子底下拿出几个铁筒,把其中一个递给慕容冲说:“现在把这些细柳棍装进铁筒里,要挤得紧紧的,来,帮忙装。”慕容冲一笑接过铁筒。
全部装完之后,糊上泥,插一个小孔。这时夏绿在炉子里生着了火。把铁筒放进火里之后,张丰对慕容冲说:“烧到小孔冒出白烟就行了,冷却之后就可以取出来用,写字或是画画都好,虽然不如墨笔写出来的好看和经久,却胜在携带方便。等一下烧好送给你一些吧,好歹你也出了一份力的,自己亲手做的东西用起来会觉得特别好。”
听了张丰的话,慕容冲也开始有些期待,问:“要烧多久?”
“不用很久。让绿儿在这里烧,我们去洗手。”
慕容冲看了看自己的两手泥,失笑道:“我都忘了。这么脏的手,盆里那点水只怕洗不干净。”
张丰也笑了,她从来没见过慕容冲脏兮兮的样子,对他说:“我们到井边去洗。”
走在阳光下的花园中,衣袂翩翩,优雅高贵的慕容冲举着两只泥手的样子让张丰觉得非常有趣,她忍不住用自己的泥手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抹了一把,这一挑衅的行为引发了一场混战,结果等到井边的时候已经不用洗手了,两个人的手都基本没有什么泥巴了,不过身上其他地方却无一处不需要清洗,于是直接离开井边进了浴室。
慕容冲先进去,大概从未自己洗过澡,半天才出来,刚换上的衣服却被头发上的水湿了整个后背,嘴里抱怨着张丰不体贴,也不派一个丫头帮帮他。
张丰没好气地说:“想享受美女服侍请回自己家去,我们家的丫头从来不干这个。”说完张丰重新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在他面前,自去浴室里洗澡,穿着脏衣服等了半天,她早就不耐烦了。
等到张丰洗澡出来,就见慕容冲坐在小厅中从容优雅地喝着张丰的菊花茶,头发依旧滴着水,衣服也还是没有换,夏绿已经从陶室回来,就一副乖巧的样子侍立在厅门边,却任由他湿淋淋地坐着那儿不帮任何忙,而慕容冲就穿着小两号的衣服,水淋淋地坐在那儿,居然也丝毫不显得狼狈,仍然一派从容优雅的假仙模样。夏绿见张丰出来,连忙迎上来说:“公子,我帮你擦头发。”
张丰无奈地摇着头说了一句:“我真服了你们。”接过夏绿手中的布帕裹住慕容冲的长发,把他赶进辛情的房间去换衣服,然后自己扯掉包头发的布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对夏绿说:“叫慕容公子的随从回去取一套衣服来。”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不过慕容冲的样子显然无法出去见人,张丰只好陪着他在梅院的小厅里吃。张丰问慕容冲能在京城呆多久,慕容冲说皇帝出征在即,军政事务都非常繁忙,本来明天他就应该动身回平阳任所的,为了等张丰他向皇帝请求端阳节之后再走,“后天就是端阳节,过完端阳初六我就要离京了。”慕容冲认真地看着张丰:“无缺,一年不见我对的想念与日俱增,可是这次见面这却觉得你和我疏远了,看来,我要让你时时看见我,才有可能让你记住我。”
第三十二章 再会(二)
慕容冲认真地看着张丰说:“无缺,一年来我对你的想念与日俱增,可是你对我却日渐疏远了,看来,我得让你时时看见我,才能够让你记住我了。”
意识到慕容冲话中的意思,张丰立即慌了,她连忙解释说:“你误会了,长时间不见面的人,难免会有些生疏,这本是人之常情,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是这样吗?可是我见到你怎么没有生疏的感觉?”慕容冲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张丰只好再接再厉:“那是因为我们的性格不一样啊,你比较热情,而我是个慢热的人,所以没办法接受你突然而来的热情,我需要慢慢找到熟悉的感觉才能够把现在和以前完全接上,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又熟起来了吗?”
慕容冲暗暗回想了一遍张丰对自己的态度,除了比较害羞之外,她仍然很亲切,肯和自己玩闹,又给自己擦头发,虽有点认生,但并没有见外,看来是自己对她没有回信的事过于耿耿于怀了,她这样急着向自己解释,可见并非不在乎自己。这样想着,慕容冲在心里面已经接受了张丰的说法,不过好容易有了亲近张丰的机会,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放弃的,自己能和她相处的时间那么少,要是慢慢地等她热起来,自己也就该离开了,那可就太吃亏了。于是他作出半信半疑的样子看了张丰一眼,又挂上似笑非笑的笑容,用着有点耍赖般的语气问道:“这么说卿卿现在不会再拒绝我的亲近了吗?”
张丰的脸又红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样容易脸红,去年她和慕容冲近身周旋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害羞过,那些拥抱、亲吻和甜言蜜语,甚至同床共枕的一夜,都没怎么让自己脸红心跳,可是今年,为什么一下轻轻的碰触,甚至一句暧昧的话语就能轻易地让自己脸红呢?难道说是自己在一个年轻的身子里呆久了,就在不知不觉中认同了现在的身份,从而把自己真正的年龄渐渐地忘记了吗?还是自己真的爱上了慕容冲?反省的念头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足以使她清醒,让已经有些流失的理智重新回到身上,她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女对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害的什么臊啊?于是大方地握住慕容冲的手,朝他露了一个微笑说:“坏孩子,快点吃饭吧。”
话是说得这样老气横秋,而且又根本没理慕容冲问的话,这本是大人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的态度,可是配上张丰脸上不及褪去的潮红和柔软的话音,却让慕容冲误解为娇羞的认同,他反握住张丰的手掌,在她的手心中印下一个轻吻后,就开始愉快地进餐,而张丰的心却不受控制地急跳了几下。
绿儿吃完饭回到梅院来,收拾了碗碟之后洗衣服去了,趁着无人打扰,慕容冲又腻上来温存,张丰没有了推拒的理由,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不时偷个吻。呆在慕容冲的怀抱中,看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低诉着别后离情,张丰有些招架不住,寻了个空档起身离开他,为他空了的茶杯重新斟满茶后,就没有回到他身前,而是站在了他身后,挑起他的长发说:“凤凰,我帮你束发可好?”
慕容冲惊喜地回头凝视张丰,以前她总不肯称呼自己的小名,说那很“肉麻”,她虽然比其他未婚的女子大方得多,不拒自己的亲热,可她却从没主动碰触过他,她是大方的,爽朗的,不拘世俗礼教和小节的,但也是冷情的,他一直逗引她,蛊惑她引她动情,——她的确会动情,可是却一直没有动心,这他是知道的,本来他并不很在意,只要她喜欢自己,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让自己可以拥有她,就行了,可是在和她分开的时候,在想念的时候,在写情书诱拐她的时候,他的心意却变了质,他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做她的朋友,他想要得更多,所以他才因为她不给自己回信而生气,因为她的躲闪而不快。现在她这样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叫他凤凰,又主动要为他束发,她是对自己动心吗?慕容冲开心地应了一声好,等着张丰为自己梳头。
张丰跑进卧室拿了梳子和一只小小的束发冠后很快出来,细细地梳理着慕容冲的长发,慕容冲眯着眼静静地坐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却不知道张丰之所以提出要替他梳头,是因为她觉得总是呆在他的怀里很危险,至于叫他的小名则是张丰的精神胜利法:把他当成一个小屁孩,那种被人叫做宝贝儿的小屁孩,就不会紧张了。张丰很会梳头发,手法很轻巧,完全不会把人的头发扯疼,但她不会束发盘髻,因为她一直没学,她的头发有裕儿和夏绿两个人争着帮她束,看他们乐在其中的样子,她就更不打算学了,不过裕儿和夏绿并是总在跟前的,为了不至于离开他们就得披头散发,她让殷诺做了几个微型的束发冠,把顶上的头发拢成一束用发冠固定就行了,这是后世是最普通的女式发型,不过现在的女人是盘髻的,不会像那样披散着头发,所以张丰就以男子的身份接着用了。张丰把慕容冲的头发梳顺以后,费了一番功夫才束成他原来的发式,看了看实在粗糙,只好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会梳这样的发型,不然我帮你梳另外的样子怎么样?”
慕容冲很好奇张丰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说:“拿镜子我看看,你用那么多功夫替我束的发,怎么样也要看一眼,不然不是可惜了卿卿的心意?”
“还是别看了,我另外为你束过就是。”
“总要让我看一眼嘛,不用铜镜也行,就用你的瞳孔当镜子瞅一眼好了,我实在很好奇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了什么样子,让你那么不好意思。”
见慕容冲真的要抓住自己当镜子使,张丰赶紧投降:“那么想看就让你看好了,我去拿镜子。”
慕容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其实还不错,最难得是卿卿的一片心意,就这样好了。”
慕容冲居然没有笑话自己,这倒叫张丰挺意外的,她有些腼腆地笑了下,背转身三下五下束好自己的头发,慕容冲静静地站在张丰身后,伸手替她理了理从发冠中漏下的一缕散落的头发,然后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发间。气氛因为静默而变得微妙起来,张丰动了动身子,轻声说道:“我重新替你束发,束成和我一样的好不好?”
“不好。”慕容冲一动不动地抱着张丰,懒懒地说。
“可是你的发型实在很难看。”张丰继续劝说。
慕容冲的唇吻在张丰的颈间。
张丰轻颤了一下继续说:“和你的名字一点都不配。”
慕容冲转过张丰的身子,用他的唇堵住了张丰不肯放弃说话的嘴。
温热的唇带着柔软的力度缠绵地流连在唇齿间,诉说着无声的情话,张丰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身体也越来越无力,随着一声微弱地呻吟从喉咙里溢出,张丰闭合的嘴也微微地张开,含住慕容冲的上唇,并用舌尖刷过上唇的内侧,慕容冲呻吟了一声,更紧地抱住张丰,两人便忘情地纠缠起来。直到慕容冲的身子越贴越紧,使张丰即使在迷醉中也无法忽视他的欲望,她才无力地避开他的嘴唇结束了这个长吻。
慕容冲抱着张丰,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明日,我就遣人来提亲。”
“不要!”张丰挣动身子就要离开慕容冲的怀抱,被慕容冲紧紧地抱住没有挣脱,她看住慕容冲说:“两年之期还没有到,你不能对我食言。”
“已经过了两个年了,不是吗?”慕容冲看着张丰紧张的样子,温和地说道。
“两个年头和两年怎么一样?你不能耍赖啊。”张丰软语道。
“我不会耍赖。等行完了六礼,半年时间也差不多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会高高兴兴地嫁过来,对吗?”
张丰拉着慕容冲在椅子上坐下,主动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不过我们不要行那些繁琐的礼节好不好?”
“那怎么行?我怎能让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呢?我不会让你受这种委曲。”
“不委曲,我不稀罕名份,也不在乎名节,只要觉得高兴就好了,你若明媒正娶地娶了我,把我收在深宅大院里,让我和你的妻妾们争宠,我会受不了的,我们就这样好不好?我们私下里好,就象人们在背后传说的那样,——反正那个误会也解释不清了,索兴就大大方方地以那样的关系来往,你说好不好?”
“你不是恨死了那些传言吗?怎么现在又宁可让人说这些闲话?无缺,你是不是担心嫁给我之后无人维持这份家业?你放心,你仍可管理一切,做张家幕前幕后的家主,我不会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见人的。”
“这只是原因之一,阿冲,我是真的不喜欢和一帮女人勾心斗角,而且如果让人知道了我是女子,只怕被人说得会更加难听,何况我还做过太子洗马,到时候难保不会被官府追究,那我的麻烦就更大了。凤凰,凤凰,你就体谅体谅我的难处,答应做我的秘密情人吧。”
张丰的话让慕容冲笑了起来:“做你的秘密情人呵,倒也并无不可。”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冷,他看住张丰慢条斯理说:“可是如果连面也难得见上一次,我又如何做的情人呢?”
张丰察觉到他的怀疑,连忙拿出最大的诚意解释道:“我会呆在你身边的。你可以为我准备一座僻静的小院,你呢,平常也不用管我,就照常过你的日子,想我的时候就去找我;我呢,就住在那里读书画画,处理一下家务,你不来的时候,我只当是郎君外出未归,你来了呢,就当作是远行归来,就让我们假装是一对为生计所迫不能经常相守的夫妻,就让我假装不知道你还有其他女人,你就当偶尔体验一下平凡人的生活,说不定也会觉得很新鲜——我们就做这样的秘密情人你看可好?”
慕容冲低头用脸颊在张丰的侧脸轻轻蹭了蹭,闷声说:“不好。”
“怎么不好呢?你刚才不是还笑得很高兴?”
“刚才笑是因为你说得有趣罢了,并不是为别的。”
“这件事不止说起来有趣,做起来会更有趣的——你没听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吗?”这样卖力地劝一个男人和自己偷情,张丰心里真的很无奈,但比起被他娶回家,她还是宁可被包养算了。
慕容冲骇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问:“我种话你听谁说的?”
“听男人说的呗,还能听谁说的。”张丰皮皮地笑。
“以后不许再和那些男人一起混,省得学坏了。”
张丰讪讪地笑,心想:看吧,在古代果然是不能嫁人的,一旦嫁了,就会由一个好好的人变成别人的私产。
慕容冲见张丰笑得有些不自在,忙说:“我只是说说,你别在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曲,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不喜欢我有别的女人,那我以后就不理她们,只陪你一个人,我不会让你倚门而望的。”
“你不必如此,如果你总是和我在一起,那我的秘密就保不住了,秘密情人也就做不成了。”
“卿卿,我希望你呆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要让你明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我不喜欢让你做一个秘密情人。”
“可是,你还是会同意的对吗?你一定不舍得让我为难的吧?一直以来我都不停地在做那些不允许女子做的事情,如果换作别的知情人一定早就唾骂我了,可你却从来没有怪过我,阿冲,你是我的知己呢。你我既为知已,当可心心相印,两心相知的人不就是离得最近的人吗?所以,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时刻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了。至于名份,至于华屋美服,还有珍玩异宝之类,你知道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便是你的陪伴,我也不会要求最多,有言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知道你的心便好,你若爱我,都不在这些上,我要的,也并不是这些。”说到这里,张丰把脸转开,没有再说下去。
稍待,慕容冲问:“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张丰淡淡看他一眼反问道。
“你何妨说说看?”
张丰站起身,徘徊几步站定在慕容冲面前说:“我想要的就只有自由。我想自由地行走,可以随时随地而不是囿于深宅之中;我想自由地说话,而不被规定必须怎么说;我想自由地交友,而不被限定身份和性别;我想自由地劳动,而不管什么粗活细活,高低贵贱。我要的就是自由,不自由,勿宁死。”张丰用平淡语气说完,继续平静地看着慕容冲。
慕容冲伸手把张丰拉到自己面前抱住,把脸埋在张丰胸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有说。见他久久地抱着自己一动不动,张丰伸手推了推了他,轻轻叫道:“阿冲。”
“嗯。”慕容冲懒懒地应。
“累了吗?”
“嗯。”
“去床上睡一会吧。”
“你陪我。”
“我看着你,好不好?”
“我要睡你的床。”慕容冲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丰,声音却仍是懒洋洋的。
张丰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去睡好了,你出来那么久也该回家了,而且好像天也不早了。”
“那你正该留我吃晚饭。”
“离吃晚饭还有一下好不好?你出来了快一天,真的也该回去了,我去看看你的衣服拿来了没有。”
张丰出了门,就见夏绿坐在门边不远处做针线,看见张丰,夏绿起身忧虑地看她一眼,叫道:“公子。”
张丰摸了摸她柔嫩的脸颊微笑道:“不会有事的。慕容的衣服拿来了吗?”
“在这里。”夏绿指了指针钱筐里的锦袱。
张丰拿起衣服回到屋里,小厅里却已经不见了慕容冲的影子,张丰在卧室找到他时,他已经躺在了张丰的床上,张丰这个发愁。
张丰劝他起来,他反而要拉着张丰一道睡,拉拉扯扯间早已没有了睡意,他却执意赖在床上不起来,说张丰的床又香又软非常舒服,非要让张丰告诉他熏的是什么香,张丰说自己从来不熏香,他却说什么都不信,一直纠缠着一些无聊的事不肯讲理,张丰问他一向的翩翩风度都哪去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被张丰气跑了,正拿他没办法,夏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秦公子和桑公子来看公子,正在前厅等候。”
张丰立刻应道:“好,我马上去见他们。”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状况,转过头来对慕容冲说:“哎,你回避一下好吧?我要换衣服。”
“不许去。我还在这里,你怎么能把我丢一边去会见别人?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慕容冲不许道。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是我的朋友,人家来看我,没有不见的道理。”张丰说着不避嫌地脱在慕容冲面前脱下外袍,迅速地扣上束胸,套上特制背心,再穿回外袍,又冲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画了几下,前后不过三分钟时间,已经魔术般地由一个妩媚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朗眉星眸的少年,慕容冲目睹着她变装的全过程,惊异好奇得话都忘记了说,张丰收拾停当之后,再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慕容冲这才回过神来,记得刚才要说话,拉住张丰的手说:“我可不止是你的朋友啊,我还是的秘密的情人你忘了吗?你怎么能把他们和我相提并论?”
张丰诡笑着豪爽地拍了拍他的手说:“如此我更不能不去见他们了,不然我张丰岂不成见色忘友之人?”
慕容冲被气笑了:“我成色了,啊?”
张丰眨了下眼睛对他笑道:“不然你做友让他们做色?”
“该死。”慕容冲气得骂了一句,抱住张丰狠狠地亲了一下,凶道:“快点回来!”
张丰笑嘻嘻地行了个军礼,匆匆应了声“遵命”就跑出去了。
第三十三章 缠绵
张丰送走秦咏和桑希回到卧室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幅迷人的美人春睡图:慕容冲睡在她的床上,束得不太牢的长发散乱开来铺在枕头上,衬着一张恬然沉睡的俊雅精致的容颜,确然是令人垂涎的美色。不过他的睡相却不太好:扎撒着手脚,被子踢成了横着的一条,只搭住了腰部,身上穿的仍然是张丰的衣服,本就短了一截,经过翻滚之后就更加衣不遮体了。他这样扎手扎脚的睡相实在和他平日的形象不符,可是却让张丰觉得有一种别样真实的可爱,生出想吻他的冲动。她慢慢俯下身去,摒住呼吸,嘴唇在他嘴唇上如风拂羽毛般轻轻拂过,那一瞬间似有还无的接触,却让她心上有了触电般的感觉,这感觉震得她愣在当场,她立即就想:完蛋了,我中毒了!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抚住唇凝想:我怎么突然爱上了他呢?这是怎么发生的?是因为那些情书吗?是因为那些礼物吗?是因为他亲密的触摸吗?是因为他的美色吗?也不是呀,那我是撞了什么邪了呢?还是说正好遇到荷尔蒙分泌异常?算了,反正卖身契都签了,不管怎样都已经和他脱不了关系了,就顺其自然吧。决定不再和自己为难之后,她放松了自己,微笑着又扫了一眼慕容冲的睡相,轻轻扯开被子为他盖好,然后再次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体会着那种美妙的感觉,唇角边荡起了一丝甜笑。
被骚扰的慕容冲慢慢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张丰,立即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懒懒地说:“还是你的床好睡,这一觉睡得真好。”这时候屋里的光线已经很暗,逆光而立的张丰在暗影中收起傻笑的表情,说道:“既然睡够了,那就快起来吧,换好衣服到前面去吃晚饭。我在外面等你。”
张丰家的餐桌成员和用餐气氛是和别家不同的,不过慕容冲倒没表现出适应不良的样子,倒是张丰家的人对慕容冲的态度颇为冷淡,张丰虽竭力调动着气氛也没能让餐桌上恢复平日的亲热与和谐,于是张丰饭后便没有象往常一样留下来继续闲谈一会,而是和慕容冲一起回到梅院。夏绿跟在他们后面,为他们奉上茶水后就坐在一旁做起了针线,慕容冲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与张丰的独处,邀请张丰到花园里散步,他携着张丰的手谈天说地,或坐或行,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赏不完的景,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夜色渐深,自己应该向主人告辞回家去了。夏绿借着给张丰送衣服,提醒他们更深露重,时候不早了,慕容冲却作出谈兴正浓的样子,丝毫不理会她的暗示。后来夏绿又过来说裕儿来找张丰,他们这才从花园回去,不过这时已经到了宵禁时间,慕容冲已经无法回家去了,只好留宿。
裕儿是来找张丰问问题的。
张丰问:“是什么问题?你说说看,我看看能不能解答吧。”转向慕容冲道:“慕容兄,时候不早,你先去客房休息吧。”
“我还不睏,正好听听令弟的问题,以及无缺的高见。”慕容冲稳稳地坐着微笑道。
“不敢,若小弟解答不了,还望慕容兄不吝赐教。裕儿。”张丰示意裕儿说出他的问题。
裕儿见慕容冲不肯走,心里有些不快,却也没有表示什么,他没有看慕容冲,只对着张丰说:“今日先生讲‘两小儿辩日’,一儿说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一儿说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我问先生究竟谁的说法正确,先生说这个问题圣人尚不能解,他就更不知道了。哥,你认为两人之中谁对谁错呢?”
“两小儿辩日”是《列子》中的一个故事,列子传承的是黄老之道,这个时期的人们反儒倡道,因此列子的思想也得到时人的尊崇,列子的著作也被广泛的学习。这篇文章张丰也很熟悉,它是初中语文教材,不仅小时候背过,灵魂穿越之前她还曾经为她的丈夫上网搜过相关资料,供他一次临时的公开教学之用,所以裕儿的问题她能够解答,不过此时对于是否说出自己的解答她却有点迟疑,因为有些知识并不是这个时候的常识,很难解说清楚,不过她认为裕儿有如此可贵的探究精神,还是应当保护的,于是稍微犹豫一下之后还是简略地解说了一番,她说:“我认为他们两个说得都不对。太阳和我们的距离确实是时远时近,但那是以季节来看的,冬天太阳离我们较远,所以天气寒冷,夏天时离我们较近,所以天气炎热,但一天之中太阳的距离是不变的,不管是早晨还是中午,太阳离我们都一样近。”
“如果是这样,为何早晨的太阳大些,中午的太阳却小些呢?又为何早晨天凉中午天热呢?”裕儿没有接受张丰的说法。
“早晨的太阳实际上并不比中午的大,它只是看起来大些罢了。拿三粒麦子,一粒放进粟米中,一粒单独放,一粒放在豆子里,放在粟米中的看起来会比单独的那粒大些,而放进豆子中的你会发现它显得比实际要小。同样的,太阳初升之时衬着它的是树木、房屋、远山及天空一角,而在中午时映衬着它的却是无垠的天宇,树木、房屋、远山这些东西和无垠的天宇相比是小的,所以在它们映衬下的太阳显得较大,其实并不是真的大些,只是视觉上的误差罢了。至于为什么早晨天凉中午天热嘛,我想这应该是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造成的。”
“如何不同呢?”裕儿暂时接受了大小的说法,又问起了冷热的问题。
“早晨阳光斜射,中午阳光直射,直射比斜射的热量要高,其次,地面积累的热量经过一夜的时间,到早晨的时候已经完全释放,此时地面开始吸收太阳的热量,而中午的时候地面吸足了热量之后开始向外释放,这样也使得中午比早晨更热些。”
“原来是这样。”有了合理的解释,裕儿接受张丰的说法,径自陷入了思考之中。然而慕容冲却没有裕儿那么单纯,所以他提出了质疑。
“无缺,你说同样的东西在不同大小的东西映衬之下会显得不同,这种说法虽然并非广为人知,但想来总是不错的,然而你又怎能据此肯定太阳就只是看起来不同,而非离距不同呢?另外你说太阳直射时比斜射的热量要高,这又是什么道理呢?无缺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吗?”
“我所说的只不过是一点自己的理解,我姑妄言之,慕容兄你就姑妄听之,不必认真,”悄声又说,“你若认真,小弟我面子上就过不去了。当着裕儿的面,慕容兄请给小弟留点情面。”
慕容冲听言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带笑地看着张丰,裕儿把张丰说的话记下之后,见慕容冲仍然不走,便又接着问了一个算学问题,张丰解答了之后,等着她的还有一大堆儿童十万个为什么,张裕似乎越问越起劲,张丰却是越答越头痛,实在顶不住了,只好举手投降。
“好裕儿,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你就发发慈悲让我去睡觉好不好?我们明天再聊,啊?”
“哥昨天回来到现在,裕儿一直都没有机会和你说话,哥,我今晚要和你一起睡。”张丰拉住张丰的手撒娇。
“啊?哦,好吧。”裕儿只有十二岁,偶尔和一个孩子一同睡,张丰并不介意,况且丢下裕儿那么久,她的确有些内疚,做些补偿也是应该的。
然而她同意了,却有人不同意。
“不可。”慕容的反对脱口而出。
“有何不可?”张裕看向慕容冲问道,那神情语气居然颇为深沉。
慕容冲对张裕一笑,然后转眼看着张丰道:“因为我要与无缺作竟夜之谈。”
衡量了一下眼前局势,张丰果断地作出决定:“我要睡了。裕儿,你也回去睡,顺便送慕容公子去客房。慕容兄,明天见。”说完走进卧室,把门紧紧关上。奇怪的是少了一个张丰,外面的两人却一改方才的互不理睬,顿时变得客气有礼起来,两人寒喧着离开了梅院,张裕把慕容冲送到竹院安歇后,安心地回到自已的住处,而躲在暗处的程兴也终于放心地回屋睡下。
第二天早饭以后,程兴找张丰汇报理容店的营业状况,最后说丞相府多次指名让辛情去他府上化妆,“我已经明确告诉来人,说辛姑娘不在长安,丞相府认为我们不给面子,扬言要砸了理容店。公子,这件事要如何处理?”
张丰在程兴说到辛情的时候偷偷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针对程兴说的情况,张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要理他,让店员把这件事讲给客人听,如果他们真的来砸,就把店门关了停止营业,到时那些习惯到店里洗头化妆的客人没了去处,总会有人说话的,就算没有人治他,大不了我们暂时关张,少挣点罢了。”
程兴应诺而去。程兴去后,其他各店铺作坊的管事也陆续来见张丰,张丰见慕容冲的脸色越来越苦,想着他两三天之后就又要离开,相处的日子不多,便打发了管事改日再来,和慕容冲一起回到梅院的工作室,说要给他画张像,慕容冲欣然同意,于是张丰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画就了一幅慕容冲的小像,两人隔着几尺远说着话,倒是过了一个宁静愉快的上午,画完像之后慕容冲邀请张丰去他府上,张丰觉得他是想不被干扰地和自己亲热,她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因为即使破身,她也宁可在自己的地盘上,那表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是在他的家里,她多少会觉得有些屈辱,好在慕容冲倒也并不坚持,叫来自己的亲随说了些什么,就又如常地和张丰闲谈了起来,这让张丰很是感动于他的容让。
不久,慕容冲的随从送来一只长形的盒子,挥退随从后,慕容冲打开盒子拿出一只玉笛递给张丰说:“这只笛送给卿卿,卿卿原来的那只就送给我吧。”
张丰推辞道:“不用,这一定很贵重,不小心摔碎了多可惜。我觉得竹笛很好,携带很方便,又不用着意小心,音质也并不差,我用竹笛就好,这只玉笛你自己留着吧,不然送给一个配得起它的人,我不要。”
慕容冲柔声道:“这么说,卿卿是嫌我送的东西不可心了?”
眼见慕容冲温柔的笑意又变得似笑非笑起来,张丰连忙改口:“怎么会呢,不是这个意思,既是阿冲的心意,我收下就是,呵呵。”
慕容冲摘下张丰挂在腰间的竹笛别在自己的腰间,又把玉笛给张丰挂上,张丰只觉得比竹笛沉了许多,拿下来凑在唇边试吹了一段旋律,音色倒比竹笛温润,也很明亮,不过和竹笛活泼明亮的音色不同,它的明亮中稍带着一点柔婉,显得更优雅,张丰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慕容冲一笑。
慕容冲回了温柔的一笑,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拿在手上的一只穿了丝线的玉配挂在张丰的脖子上,温声嘱咐道:“要一直戴着,不许拿下来。”
“是什么?”张丰问。
“玉配,我特意让人作的。”
张丰拿起玉配细看,见是一枚红色的玉,雕成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玉色很美,凤凰也栩栩如生,不禁脱口赞道:“好漂亮。”
慕容冲搂住张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道:“我走了之后,要记得想我。”
张丰回吻了他一下,望着他柔声应道:“好。”
慕容冲看着张丰含情的眼睛,心里面一阵柔软,他低下头轻轻含住张丰花瓣一般柔润的唇,小心地亲吻着,就好像那真的是两片易碎的花瓣一样,张丰被他这样的亲吻所感动,意外地生出初恋般的羞涩,她怯怯地回应着他的亲吻,体会着忘怀已久的甜蜜。慕容冲的吻却越来越重了,他重而缓慢地吻着她,搂着她的手臂也越收越紧,充满情欲的声音模糊地轻唤着:“卿卿,卿卿。”
张丰迷离的眼睛微张着,轻声应着他的呼唤,犹如呻吟一般。慕容冲抱起张丰闯进卧室里,曲起一条腿支住张丰的身体,腾出右手下了门闩,然后继续抱起张丰来到床边,把张丰放在床上,自己随即覆了上去。缠绵的亲吻很快烧掉了两个人的理智,身上的衣服在纠缠中也变得越来越少,张丰红着脸搂住慕容冲的腰,任凭他抚摸亲吻,可是在慕容冲把手伸向她双脚之间时,她却一脚把他踹开了。
慕容冲脸上带着委曲,还有着一些些受伤的神情以及失控的情欲,他半跪在张丰旁边恳求地叫着:“无缺,无缺。”
张丰也有些尴尬,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这并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身体的自然反应。”
听她这么一说,慕容冲就笑了起来,眼中的情欲也稍稍退去,他搂住已经坐起的张丰,把她揽入自己怀中,亲昵地亲了一下她的脸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现在,你说怎么办?”
张丰不说话,只是抬头舔了一下他的嘴唇,慕容冲紧紧地抱住她轻轻笑起来,胸腔的震动和有力的心跳一起回响在张丰的耳边。
“不许再踢我了,嗯?”慕容冲温柔的声音响起。
“好。”张丰含混地应道。
缠绵的亲吻又起,缓慢而有力,像一个又一个亲密的拥抱,片刻之后,慕容冲的嘴唇离开张丰唇齿的纠缠吻过她尖尖的下颔,在锁骨处流连了一会儿,来到她小巧的胸前,张丰颤抖着用手摸到他的脸,无力地推着他,慕容冲恋恋不舍地继续在她的胸前亲吻着不肯离开,张丰双手捧住他的头微微向上拉扯着,想要再次与他唇齿纠缠,但慕容冲的嘴唇却身下移去,几个轻吻后逗留在她的肚脐边,张丰的身体内着了火般的热起来,心里渴望着做些什么,同时又微微地害怕着什么,她的反应完全像一个青涩的小姑娘,一点都不像一个熟女。张丰尽力伸长着自己的手,把越来越远的慕容冲拉上来,比起心慌意乱的激情,她更喜欢那甜蜜的互吻,她要和他接吻。慕容冲如她所愿地升了上来,再次密密地吻住她的嘴唇,他密密地叠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将自己充盈的欲望凑近她的花心,温柔地旋转着进入她的体内,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反对的时候果断地破开她密闭的空间。然后他停了下来,用轻轻的密密地亲吻安抚着她的不适,他的体贴令张丰完全放开了自己,配合他完成了一个甜蜜的初次结合。
互相搂抱着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穿衣起来重新回到工作室坐下,张丰脸上仍然有着尚未退尽的红晕,慕容冲则一脸神清气爽的满足,他用那样亲昵的目光看着她,令她心动不已,为防再次失火,她决定找点事做做来转移注意力。
“我叫绿儿把紫儿的琴拿过来,我们合奏一曲如何?”张丰克制着激荡的心情力持镇定地问道。
“好。”慕容冲含笑看着她,似乎不经意地应着。
张丰在他的目光中再次红了脸,她低头起身,走至门边对外面的夏绿说:“绿儿,帮我向紫儿借架琴来。”
夏绿应声去了,不一会儿抱着琴回来,慕容冲接过安放在矮几上,又净手焚了香,然后在几后坐下来,张丰已背光站在窗前持笛而待,慕容冲扬指拨弦,一曲《凤求凰》缓缓奏起。几支名曲之后,慕容冲要张丰吹奏《菊花瓣》,他对着张丰唱起改了词的《方便面》,那种“古典”的唱法把张丰逗得哈哈大笑,他让张丰唱给他听,学了几遍还是唱不出张丰一样的味道,只好泄气地放弃,张丰笑着说:“这是属于平民的歌,不适合你。”慕容冲不赞同地说:“那是你的歌,所以不适合别的任何人。”正闹着,夏绿进来说慕容冲的亲随求见,原来宫里派人到他府中传话,要慕容冲进宫过端阳节。
第三十四章 离别
亲随当着张丰的面说出皇帝让自己进宫,令慕容冲非常羞愤,他恼怒地挥退亲随之后,竟讪讪然不知如何面对张丰。这在他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身为皇帝的娈宠虽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自幼如此他也早已习惯了,他知道很多人看不起他,对此他只是气愤难平,看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还不得不迁就他,甚至巴结讨好他,让他又感到莫名的快意。但是今天他却感到了自惭形秽,被打断的笑闹他竟不知如此接续,只能面向窗户默默地站着。张丰心里也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但这时她却什么也不敢想,只是把心底泛起的酸涩狠狠压下,若无其事地和慕容冲说笑,慕容冲勉强应承了一会儿,看着张丰巧笑倩兮谈笑自若的模样,他不知该欣慰还是该难过,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无缺,你不在乎吗?”
这本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张丰又岂会不懂?她敛去笑容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在乎,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不是吗?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你的顾虑,我想即使没有我的原因,你也已经够难受了。”
“无缺,无缺。”慕容冲感动地抱住张丰轻轻问道:“你不嫌弃我吗?”
“不。”
“真的?”
“对。以前是不在意,现在是不忍心。”
“亲我。”慕容冲温柔地看着张丰的眼睛轻轻要求道。
张丰毫不犹豫地吻上慕容冲的嘴唇,似挽留又似不满地用力吸吮,慕容冲激烈地回应,热情中有着唯恐失去似的急切。
热吻过后,两人静静拥抱,因意识到分别在即,气氛有些伤感,张丰轻轻说道:“明天一天你大概都要呆在皇宫里了,后天早上就得上路吧?”见慕容冲轻轻嗯了一声,张丰接着说道:“我就不去送你了。战事将起,你要多保重,身边要多带侍卫亲随,不要轻易涉险,知道吗?”
慕容冲不应张丰的话,抱着张丰轻声要求道:“无缺,随我走好吗?”
张丰犹豫着,并没有马上拒绝,她此时真的不舍得与他分别,但终于她还是说:“要打仗了,也许你会领兵出征的,即使不会,你也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忙,那都是很重要的事,你要全力以赴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样,万一战事失利,也不会让人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而我这段时间也要安排一些事情,所以就不跟你去了,等仗打完了,你再来接我,好不好?”
感觉到张丰的不舍和体贴,还有她许下的承诺,慕容冲的心情突然好起来,他笑着捏了捏张丰的脸颊说:“如此,就如卿所愿,等到我们的约期满时我再来接你,也省得日后你赖我不守诺言。不过,这次不要再不回信,嗯?”
张丰笑应:“好。你也不许在背后笑我。”
“你真是多心。我若笑,一定是因高兴而笑,断不会因你的字写得不好而笑的。”
张丰不舍地回抱慕容冲,低声问:“你现在要走了吧?”
“对,我要走了。”
“那么再会了。”
“再会卿卿,别忘了我。”
张丰最后轻吻了一下慕容冲说:“再会凤凰。”然后离开了慕容冲的怀抱,咧出一抹微笑。
一直微笑着的慕容冲却敛去了笑容,用温柔缱绻的目光凝视了张丰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张丰没有送他。慕容冲走后,张丰慢慢坐回椅子上,想到他将要去陪皇帝,心里别扭得要命。坐了一会儿,又洗了个澡,仍然郁闷得不行,无心做任何事的她把自己扔到床上。这张床上仍然弥漫着异样的气息,张丰气恼地捶了几下枕头,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劝自己道:“又不是不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现在才在乎有什么用,况且他不仅有皇帝,家里还有一群妻妾呢,若要为他吃醋,怕不被醋淹死?还是不要想太多,走一步算一步好了,如果实在无法容忍,就偷偷逃走好了。”原以为一定睡不着的,胡思乱想着,竟睡着了,可是睡醒之后,心情却依然闷闷不乐,可见自我开导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第二天她打起精神去太子府送礼——茶叶。太子进宫去了,好在张丰也不在乎能不能见着他,不过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恭敬罢了。这是个大靠山,不能不巴结,何况辞职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表示了永远效忠,也不能转眼不认帐。第二天,太子府来人找到张丰,收购了张丰手上所有的茶叶,虽然现在茶叶可谓奇货可居,但张丰却非常痛快地以很优惠的价格全部给了太子府。
接下来几天她见了一下各作坊店铺的管事,又各处走了走,实地了解了一下生产和经营情况,忙起来之后,郁闷的心情倒舒解了不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仍然会自我开解,有一次她甚至想:就某个方面来说,他与皇帝的关系比他与妻妾的关系更容易容忍,最起码在与前者的关系中,他前面的部分是干净的,所以说他并不比单性恋的男人更不好,反正在这种年代也没人支持一夫一妻制。这个黑色的幽默居然真的开解了她,稍后回思时她还被自己逗笑了,这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各作坊店铺的运营情况都不错,理容店那边也没有人真的去砸,离岱给裕儿找的老师也找到了,天气渐热,张丰不想再呆在长安受罪,决定和几个朋友告别后就带着裕儿到山庄去住。
五月的天气非常宜人,正是户外活动的好季节,找了个大家都抽得出身的日子,张丰和朋友们骑马去了郭家坪。
张丰从陋居搬走后,郭家派了一个人专门打理陋居,那人住在谢平原来住的窑洞里,在原来的菜地里种着菜,在原来的鸡笼里养着鸡,在原来的厨房里做饭,保持着张丰兄弟住在这里时的样子。去清溪谷游玩,在陋居歇脚,是一早就打算好的,所以拜见过郭岱的父母后,他们就步行去了陋居。
到了陋居附近,大家就各凭喜好活动开了,秦简和桑田在树荫下品茶下棋,郭岱和方暴坐在溪边漫不经心地边钓鱼边聊着出兵的事,裕儿和桑希离着大人远远地戏水,张丰和秦咏聊着天在溪边漫步。秦咏不是个多话的人,张丰本来也算不上是个多话的人,但既然她闷不过秦咏,就只能充当说话的那个。其实秦咏并非不善言辞,他只是喜欢听张丰说话,愿意由张丰主导话题,因为那会更加轻松有趣。秦咏侧头看着张丰:头发用一个小小的束发冠束起一半,其余的随意披垂着,这种发式很特别,也很好看,虽然比不上全部束起的利落,却多了三分飘逸,没有散发的不羁,却多了几分清爽,配上张丰坦荡大方的眼神和柔嫩明媚的面庞,给人一种非凡非仙,非男非女的感觉。想起那些关于张丰和慕容冲的传言,心里一方面觉得那些嚼舌的人很可恶很龌龊,一方面却又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又十分惭愧地唾骂自己,觉得自已对不住朋友,心里一混乱,他的头就又开始疼了起来。
张丰发现秦咏的不适,忙停下来关切问道:“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秦咏忍着痛说:“头有点疼,不妨事。”
张丰扶秦咏在草地上坐下,问:“怎么突然头疼起来?”
“这个毛病有段时间了,无甚大碍,不必担心。”秦咏嘴上说着不要紧,却疼得用双手抱住头。
“可看过郎中了?郎中怎么说?”
“只说思虑过甚。”秦咏简略地答道。
张丰喃喃自语:“也就是说用脑过度。”随即弯身在秦咏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边说:“放松,放轻松,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什么也不要想。”
“静不下来,各种各样的念头乱纷纷的挥之不去。”秦咏皱着眉头苦恼地说。
“静不下来就算了,不要勉强。你试试深呼吸,来,深深呼吸,你闻,空气中散发着木叶的芬芳,花朵的甜味,还有青草味儿和阳光的气息,非常清新对不对?把它们满满地吸进你的胸腔,再把体内的浊气多多地排出来。吸气,呼气,吸气……你听见水声了吗?叮叮咚咚的像一个孩子轻快的蹦跳。比水更顽皮的是风,他是一刻也不愿安静的,你看,它一下掠过林梢,一下又扫过草尖,亲吻了一下花瓣,现在它来到了你的跟前,”张丰把秦咏的头侧转了一下,让他的睫毛侧逆着风,秦咏的睫毛立刻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排着队似的一根根颤动起来,触得人痒酥酥的,让秦咏不由得微笑起来,张丰接着前面的话说道:“它对着你的睫毛吹了一口气,——那是在呵你的痒呢,你听见它说什么了吗?”
“它说了什么?”
“它说:‘快点给我笑一笑,你这个闷闷不乐的家伙。’”说完,张丰把手移到秦咏的腋下,狠狠地呵他的痒,一边笑着说:“快给我笑一笑,你这个闷闷不乐的家伙!”
秦咏扭着身子挣扎了几下之后总算想起了反攻,张丰心知不敌迅速地逃跑了。
秦咏的异样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郭岱最先注意到,扔下钓杆和方暴一起赶了过来,不过他们走近之后就静静在一旁坐了下来,并没有打扰张丰和秦咏,下棋的秦简和桑田在仆人的提醒下也赶过来,秦简远远看见两人的情形,就明白是秦咏的头疼病又犯了,虽然对儿子的病很忧心,但他的步履并不急促,因为他知道着急并无用处,自己帮不上儿子的忙。最后发现的是裕儿和桑希,等他们后知后觉跑过来的时候,就见张丰正呵秦咏的痒,提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没有多问就立即加入到打闹的行列里去了,被撇下的四个人只有面面相觑。
肚子开始饿的时候,张丰拉着秦咏一起进了陋居的厨房,那里放着她从家里带来的两大筐半成品食材。秦咏烧火,张丰炒菜,张丰炒菜当然没问题,可是秦咏烧火的技术却很糟,张丰又不允许仆人替下秦咏,只好自己帮他,结果菜烧好之后,就见两个花脸从厨房里嘻嘻哈哈地冲出来,一路冲到溪边,洗净了脸才敢在人前露面。
走到安置妥当的“席”间(这可真的是一张席),张丰以主人的身份举杯道:“一两天后我将搬到乡间长住,以后就不能时常相聚了,我敬各位一杯,祝大家平安,也愿我们的友谊长存。”张丰饮下杯中酒,又笑着邀请道:“欢迎大家去我的庄上做客。”
听说张丰要离开,大家纷纷出言挽留,张丰微笑道:“我也该认真读几本书了,不求渊博,总要把头上这顶文盲的帽子摘下来,不然也不好意思做各位雅士的朋友。”
“无缺这说的什么的话?莫非在你眼里我等是如此浅薄之人吗?”郭岱不悦地说道。
张丰忙说:“小弟说笑罢了,郭大哥见谅。只因京城嘈杂,不利于静心读书,前段时间在乡间住了几个月,爱上了那儿的清静,所以决定搬去长住,说是长住,还不一定耐不耐得住乡间的寂寞,说不定不久就回来了也有可能。”
“既如此,就不要走嘛!谁说京城里就不能读书了?分明是不喜欢读书的人找的借口罢了。再说无忧又不象你,并不需要跑那么远地方才能读书,你又为什么要带他一起走?”
张丰作出尴尬的样子:“希,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就不能不要那诚实吗?”转而气愤道:“偶尔放过我一次会死啊你?”
这两人孩子气的话听得众人微笑起来,连桑希的老爹都笑了,可桑希仍然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张丰知他不舍得跟自己和裕儿分开,哄道:“希,刚才是我说重了,你别生气,我吹支曲子给你陪不是吧。”说完从怀里掏出笛子吹起那支《问候歌》。这首歌张丰曾经教给郭岱的女儿,经由姹儿的口,在座各位除了桑田和秦简外,其他人都已经很熟悉了,在《问候歌》活泼轻快的旋律中,桑希渐渐展颜,席间因即将分别而酝酿出的那一丝别绪也消于无形,一顿饭得以尽欢而散。
午后的阳光相当猛,饭后大家上了山,在清爽的明朗的山林间悠然散步,倦了便在干燥的落叶上席地而坐,和身边的人随意地聊上几句,或是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无缺,和你在一起总能让人感到放松和愉悦,你走之后,大家都会想念你的。”秦咏说这话的时候,张丰正眯着眼睛看太阳在眼皮上方形成的光斑,闻言随意地答道:“谢谢。”
“你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我真舍不得你走。”秦咏学着张丰的样子俯头看天,轻声说。
张丰睁开眼睛看了秦咏一眼,然后继续眯眼看天,意态轻松地说道:“不如你跟我到乡间养病吧。你平日总是思虑太多,乡间简单的生活会让你放松些的。”
“只怕家父不会同意。”
“是啊,你父亲对我的观感不太好。”张丰不太在意地说道。
“并不是这样。家父对我期望过高,所以管教比较严,并非家父对无缺有什么偏见。”
张丰不在意地笑笑,接着说道:“你还这样年轻,实在不应该整天关在家里读书又读书。要知道一个人懂得的道理并非越多越好,一个学问渊博的人也不是一定就能得到世人的尊敬,相反的,一个一生只懂得一个道理的人,也可能成为英雄。既然你已经读书读得把自己累病了,何妨就歇歇头脑练练四肢……暂且做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秦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稍远处的方暴噗地一下笑出来,接口道:“这说的是我老方啊,我老方就只喜欢做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别的好处没有,却肯定不会头疼,秦咏,你现在正需学学方叔我。”
张丰笑道:“所谓‘大智若愚’,方大哥是有大智慧的人,方能化纷繁为简单。”
“郭大哥,你听无缺恭维人的本领可是大长么?”
郭岱笑而不语。张丰从容道:“小弟一直相信简单的日子里藏着大情趣,我们不能体会时才会刻意地培养所谓高雅的情趣。我也相信只有纯净的心灵才能得到生命的大愉悦,可是人们却害怕让自己变得简单,仿佛简单便意味着浅薄一样。我一直喜欢简单的生活,我愿自己不要变得深沉复杂。这真的是我的心意,就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秦咏仍然没有开言,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方暴也没有再接话,张丰让这静默的气氛弄得正有些不自在,只听郭岱笑道:“无缺,刚才你还说咏儿做的事和他的年龄不符,现在你说的话和你的年龄更是不符呢。”
张丰呵呵几声傻笑,掩饰地说道:“中了清谈的毒了,我胡说八道的,不家别在意。方大哥,你会留防京城还是出征?现在有没有定下来?”
“我将随陛下出征。到时你会来送哥哥吧?”
“小弟我不喜欢送别的场面,即使出征也一样,所以到时就不来送方大哥了。今日小弟吹一曲,权当送过方大哥了。”说完想了一下,然后横笛吹了一曲。
“好曲!很合我老方的脾气。这曲子叫做什么?”
“《精忠报国》”
“好名字。”
“方大哥喜欢就好。”张丰微笑一下,想到方暴出征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旋即又觉得萧索无味,低声道:“我真讨厌打仗。混战了那么久,百姓们好容易有些安宁的日子可过,做什么为了所谓的霸业再启战端?我知道这场仗已经无可避免,可我真希望至少我的朋友们不要上战场。”
方暴豪爽地笑道:“男儿正当沙场建功,怎可效小儿女态!无缺毕竟还是少了些男儿的刚毅。”
张丰没有为自己辩解,默默低头摩挲手中的笛子。方暴见状说:“是不是老方的话说重了?”
张丰抬头笑道:“没有的事。方大哥说的是实情,我的确缺少雄心壮志,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我不开心只是不愿意朋友离开罢了。”
“其实我也很担心启儿,比起沙场建功,我更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哪怕平庸些也无所谓,只是启儿他建功心切,哪里听得进我的劝告。说实话,我倒希望他像无缺一样淡泊功名。”
方暴心里暗哼一声:汉人就是少些血性,难怪他们保不住自已的家国。嘴上便也不以为然道:“且不说效忠朝廷是臣民的本份,所谓富贵险中求,在我看来,男儿用性命去拼身家本是平常之事,比之无缺的‘淡泊’,我倒欣赏启儿的少年血性。”
张丰和郭岱都注意到方暴面上和语气中的一丝不屑,郭岱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张丰手中的玉笛道:“无缺何时换了一支笛?借我看看可好?”
张丰有些心不在焉,随手把笛递给了过去,然后慢慢抬头说道:“不瞒二位,我此次离开并非是为了读书,而是避难去的,”方、郭和秦咏闻言诧异地望向张丰,郭岱问道:“何出此言?”,张丰郑重道:“不久前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梦见即将天下大乱,是以打算到山中隐居,以避祸乱。这也是我担心方大哥和启儿的原因。”
方暴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张丰道:“一场梦罢了,怎么可以当真?你居然据此作出隐居避祸的决定,岂不荒唐?”
张丰从郭岱和秦咏的表情上也看出同样的不以为然,心里懊恼地想:也难怪他们不相信,这种鬼话搁谁也不会信。可她仍然郑重其事道:“我也知道这样的话无法取信于人,可我的梦一向很准,你们不妨当作‘宁可信其有’的鬼话听听,好歹做点准备。”
几人笑着答应了,但显然并没放在心上。而张丰这种神神鬼鬼的作风,令方暴对她的好印象大打折扣。
张丰心里非常沮丧,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朋友。不过当她回到家里把那个莫须有的梦讲给殷诺听,并据此提出全家搬迁的建议时,殷诺的回答却让她的焦急和愧疚消失了大半。
第三十五章 避乱
当张丰以梦为借口要搬空傲雪园时,遭到了殷诺的反对,不过他并没有一味否定梦的可信性,而是从反面说明这样做的不当之处:长安是京城,即使出现动乱,这里也会是最后被波及的地方。同样的话那次在修水边无悔也曾说过,张丰想殷诺和无悔都是很有见识的人,他们的话的确更有道理,看来自己是太紧张了,以至于失了冷静钻进牛角尖。但原订计划还是不变的,否则岂不是显得失措?会让人笑话的,何况自己的确喜欢呆在乡间,呆在自己的地盘上。
既然打算着长住,第一不可少的是一个可信赖的家庭医生。两年前那次姐弟俩一起生病的经历让张丰至今心有余悸,所以张丰打算把刘郎中拐走,不想任凭张丰开出多么优厚的条件,外加磨破嘴皮地劝,也没有请动那个恋家的倔老头,正当张丰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去时,老头却给了她另一个选择:聘请他的女儿。老刘说他的女儿刘蕊自幼喜欢医术,虽然年纪尚轻,但平常的病症完全难不倒她,如果张丰肯聘请她做家庭医生,她们两人便都可称意。
张丰想了想道:“我不是看不起女孩,但学医应该不是看看医书认认草药就能治病的吧?我想令嫒身为女儿家应该没有多少实习的机会,你确定她真的可以胜任吗?”
老头怒了:“小哥儿,如果小女连实诊的经验都没有,老夫又怎会把她推荐给你?治坏了可不仅是害了别人,不也会害了小女吗?”缓了缓语气刘郎中解释道:“从十二岁起蕊儿便穿起男装跟在老夫身边坐诊,十五岁后她便可以独立处方了,如今十七岁,已有老夫八成功力,放在哪里说都不算是个庸医。这孩子很有学医的天份,我那儿子又不争气,我才会着意培养她,不想却害了她啊。”
张丰还记得桑希跟她说起的刘秦两家联姻失败的事,知道刘郎中在为女儿被退婚的事而内疚,便没有多问,只是说:“先生舍得让女儿离开家吗?”
郎中叹道:“唉,舍得,舍得。你若有意就去见见她吧。”嘴里说着舍得,神情中却是万般舍不得的,那种怜惜和无奈,强烈得几乎让张丰嫉妒起来。
刘宅内,刘蕊手执一卷书坐在敞开的窗子边,那些熟悉的字句尽管一行行一页页地读过去,可是却不曾在脑子留下任何痕迹,她灰心地放下书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下花红柳绿,侍儿在院子里轻快地忙碌着,这样的时候她本该帮着晾晒药材的,可现在她却没了这样的心情,不是已经发誓不嫁了吗?不是早已决定忘记他吗?为什么听说他将要成亲后还会这么难过呢?她真的不想让爹娘为她担心,可任凭她用尽所有的努力也仍然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好一个人躲起来独自神伤。她真过不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她觉得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样在医所里从早忙到晚,自己就不会有时间难过了,可是自从两年前秦家悔婚之后,她就很少去医所了,一开始是她伤心之下赌气不去了,后来受不了呆在家里的无聊再想去医所帮忙时,父亲却不许她再抛头露面了,不过父亲有时候要出诊,她还是要象往常一样扮成小学徒和哥哥一起坐诊,然后由她写出药方,哥哥“检查”一遍,实际上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因为没资格开药方的并不是她而是哥哥,对此她常常暗自得意。如果有她顶着,父亲本来可以轻松一些的,现在她闲在家里,父亲可就忙得多了。她心疼老父,又不耐烦那些琐碎之极的家务事,学了多年的医术刚能帮上父亲的忙就失去了施展的机会,也让她觉得非常不甘心,所以她就想,不如不嫁,一辈子守着爹娘和医所也好,只是,这样的做法爹娘会同意吗?刘蕊心情烦乱地起身,打算找点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出了门却见一个医所的伙计领着一个人向这面走来,看见她,伙计躬身为礼道:“师傅让我带这位郎君过来找您。”刘蕊心里有些诧异,但她并非小气拘泥之人,点头打发伙计离开后,便直视张丰问道:“郎君有何见教?”
张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的面貌不算美,却有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可爱,并有着令人舒服的落落大方的态度,以及大多数女孩所缺乏的知情气质,几乎是立刻的,张丰就喜欢上了她。
“是这样的,我来你家医所求助,令尊却说他帮不了我,建议我找你试试,或许治得了我这‘疑难杂症’,不知小娘子你可义伸援手?”
张丰这番话让刘蕊更加疑惑了:有什么病是父亲都治不了而自己却能治呢?不过既然父亲如此说,那就替他看看好了,能不能治看了再说。刘蕊领张丰进屋,两人坐下来,刘蕊搭指号脉,面露惊异,一番仔细的望闻问切,确定张丰身体没有任何病痛之后,才又问道:“你找我究竟何事?”
“想请你做我的家庭医生。”
“好。”刘蕊听了张丰的话只考虑了三秒钟便答应了。张丰有些愣,原本她还以为要让一个女孩,而且是个家境不错的妙龄女孩离开父母受雇于人总要费一番口舌的,不然最起码说明一下情况总是要的,哪知竟然如此简单,殊不知这样的机会对刘蕊来说也很难得,既然是父亲让张丰来找自己,说明父亲已经表明了态度,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犹豫不决也不是她的性格。虽然出乎意料,不过张丰喜欢这种状况,因此也不费话,呵呵一笑道:“那好,希望我们相处愉快。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丰,字无缺,你可以叫我张丰或者无缺。”
“小女刘蕊。既然以后您是小女的东主,直呼名字似乎不妥,我看还是称您为公子好了,我听说贵府的人都是这样称呼您的。”
“刘蕊,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如果你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话,我们就互称姓名,不然就随你叫什么好了。”
闻言刘蕊欣然道:“那我就叫你张丰好了。”
张丰笑了。“好的。我打算明天就起程去山里了,你怎么样,是和我一起走还是过几天自已去?”
刘蕊略想了一下道:“我和你一起走。”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不很远可也不近呢,你舍得就这样离开爹娘吗?”
“不舍得。可我还是要去。”
张丰瞅了瞅刘蕊郁郁寡欢的脸,忽然微笑着说:“刘蕊,我也会看病呢?
刘蕊诧异:“当真?”
“当然。刚才你替我诊了脉,现在这也帮你看看好了。据我观察,你中了一种慢性毒,”无视刘蕊怀疑的脸色,张丰继续道:“这种毒叫做相思,是由人体自身产生的。无解药。唯一的办法是用工作、亲情、友情等稀释毒性。这种毒几乎每个人一生中都会中至少一次,三年自解。你看我的诊断准不准确?处方合不合适?”
刘蕊苦笑笑:“你也知道了?”
张丰道:“秦咏是我的朋友。”看了看刘蕊的脸色,张丰有些迟疑地问:“你想不想再见见他?如果想的话我可以约他出来。”
刘蕊迅速抬眼看了张丰一眼,低下头小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张丰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想明见还是暗见?”
“这种情况下,见面不免尴尬,我只要悄悄看看他就行了。”刘蕊忍着羞涩答道。
“其实,如果我好好替你化个妆,他未必能够认出你来。”张丰很善解人意地如此提议。
“你会化妆?”
“开玩笑!红窗的辛大化妆师听说过没?”张丰笑笑的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道:“就是区区在下不才我。”
刘蕊被张丰的用词和自得的样子逗笑了,说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张丰也不耽搁,即刻遣随从约秦咏在张家的茶馆里见面,刘蕊就在邻近的茶座里默默地告别了自己初恋,第二天即收拾心情离开了长安这个伤心地。
陈援的妻子怀孕了不宜远行,并且张丰想,人家住惯了京城的人未必喜欢跟她去乡下,她呢也不想因为自己而使人家夫妻分居两地,所以便没有要求陈援同行。把京城的产业扔给殷诺夫妇,把看家护院的事情交给陈援,张丰带着拐来的家庭医生,和秋橙精选出来的十个丫头、两大车家当以及来时的护卫,前呼后拥地往乡间“读书”去了。
原本打算去无情谷的,考虑到裕儿年纪还小,居于深山中未免过于清寂,张丰便和裕儿在山庄住了下来。为了不再受夏天穿棉衣的苦,张丰又去了趟无情谷,跟无情统一口径后,再回来的时候就又成了辛情辛大姑娘,每天上上课,读读书,吹吹笛、画画画,偶尔还下下田,小日子过得非常可心。哪知好景不长,一天京城传来消息说程兴失踪了,张丰非常着急,让无情带人去京城找寻程兴的下落,无情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查出程兴的失踪和丞相府有关,正准备去营救,程兴已经自己逃了出来。身受欺凌的程兴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清楚拿鸡蛋去碰石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深悉世情的殷诺和熟知暗规则的无情,也都不相信从官府那里可以讨回“公道”这种东西,所以三人不约而同地按下报复的事不提,只让无情带着程兴即刻离开了京城。
得到程兴脱险的消息后,张丰高兴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能见程兴此人,所以让夏绿出面让无悔对山庄所有人下令:不得在程兴面前提起辛情的名字。然后张丰就龟缩在房间不出以避程兴。程兴到达山庄的当日,无情夜访张丰,了解到张丰隐身的真相后,第二天就让人带程兴去了无情谷,解除了张丰的禁足。无情的义气把张丰感动得差点扯着无情的衣袖叫大哥。
张丰虽然住在偏僻的乡间,却并非闭目塞听,通过信鸽和商队人员带回的信息,她可以及时地了解到外面的情况:七月初苻坚带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征了,之后陆续传回一些捷报,但年底时却忽然传来大军溃败的消息,接着苻坚回到了长安,可是随他出征的将士却大多没有回来,方暴和郭启也是。方家和郭家的人都很焦心,却仍然抱着希望,听说大军溃退的时候很多人都被冲散了,所以他们也和很多人一样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等待战争结束,等着出征的亲人意外生还。然而事与愿违,战争并没有随着战役的结束而结束,各路领军的将领纷纷自立为王,那些不久前被苻坚征服的小王的王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复国活动,天下大乱。动乱开始后,果如殷诺和无悔所料,不管其他城市如何激战,乡村如何遭劫,长安一直安如磐石。在无缺山庄遭受两次小股乱兵的骚扰后,张丰被无悔和无情联手赶去了无情谷,张丰清楚自己的斤两,在见识了殷诺和无悔的远见后,也不啰嗦,乖乖地接受安排,躲进无情谷里继续过悠闲的日子去了。
虽说过着“山中无日月”的日子,张丰也仍是会时常掂记在长安的朋友:方暴和郭启也不知能否死里逃生;方大嫂和郭岱也不知怎样伤心难过呢;秋橙有身孕了,这年头没有产检一说,也不知情况好不好;秦咏成亲后不知过得快不快乐,他的头疼也不知好些没有。当然也会想慕容冲,只是对他的想念却一日淡似一日,这种情况再次证明慕容冲的魅力果然只会在近距离内造成杀伤。到了和慕容冲约定时间,他没有来接她,她也没有去找他,这当然是因为时局太乱。张丰可以猜到他会多么忙,而她既没有做乱世佳人的兴趣,也没有那个胆量,难得心里的想念已经开始淡去,她便也乐得从那个不平等条约中脱身。她很愿意忘却这段情缘,忘记这个邪门的男人。只是这个人却不允许别人忘记他。
有消息说慕容垂领着手下人马三万余人开回关东老家去了。
有消息说慕容垂的弟弟慕容泓,仅仅凭临时招募来的几千士兵也自立为王了。由此可知天下该有多乱。
有消息说慕容冲带着手下投靠了慕容泓。
有消息说慕容冲的手下合谋杀死了慕容泓,让慕容冲取而代之。
有消息说慕容冲打了胜仗,占据了阿房城。
有消息说慕容冲的军队残忍暴虐,令人痛恨。
有消息说慕容冲领兵逼围长安城。
有消息说长安城内的前燕皇族密谋杀害苻坚,与慕容冲来个里应外合,事情败露之后,苻坚对鲜卑人的愤怒终于达到顶点,于是下令将长安城里所有鲜卑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杀光。
有消息说慕容冲已经正式在阿房城称帝了。
有消息说慕容冲的围困之下,长安发生了严重的饥荒,饿死了许多人。大家非常担心困在城里的人,可是往来的信息却越来越少了,因为来去的信鸽已经越来越难以逃过那些饿狼似的箭手的眼睛。
有消息说穷途末路的苻坚率数百骑冲出包围奔向五将山,向各州发出救援长安的通告。
有消息说苻坚姚苌杀死了。
刚刚送到的消息说,守长安的太子苻宏弃城而逃,殷诺等人即将起程前往山庄。
想到路上肯定很乱,张丰和无情第一时间派出人手接应。程兴和尹远自告奋勇前去接应,得到许可后就即刻出发了。经过三年的历练,此时尹远和程兴都已是仅次无情的干将了,同时派出他们两个,足见张丰对脱困众人的重视。
不过张丰的紧张却白费了,因为同样的消息同时送了两份,一份送无情谷,一份送无缺山庄,先收到消息的无悔也立刻派人去接殷诺等人了,等到程兴和尹远出了山再上路,殷诺等人已经被接进了山庄,他二人不知道,一路迎去,快到长安时都没碰到要接的人,两人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往长安赶去,进了城,两人在乱成一锅粥的长安城内无暇他顾,直扑相府。
他们看见的是一座死宅。形态各异的死尸展览着各种各样的悲惨,破碎凌乱的物品无声地诉说着劫掠者的贪婪和粗暴,昔日华美的屋宇变成了阴森森的鬼屋。这里显然已经被非常彻底地洗劫过了,不管他们原本打算作什么,应该都没有机会了吧?对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是程兴和尹远显然并不死心,程兴开始在各个角落里仔细地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出一个密室,可惜里面既没有人也没有金银财宝,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有些不甘心地放弃了。程兴找到尹远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具尸体发呆,作了几年的朋友,程兴对尹远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猜到这个死去女子可能就是他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姐,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问:“看没看到那老贼的尸体?”
“没有。”尹远答道。
“看来是被他逃脱了。真可惜。”
“我们来晚了。”尹远说,脸上仍然殘存着伤心后的迷惘。
“嗯。我们快走吧。”
“好。”尹远边答应着边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尸,小心地放进最近屋子,点着屋内的帐幔,看着火势烧起来之后,这才追上程兴准备离去。
然而他们却被突然涌进来的一群士兵发现了。
这之前也并非没有人进来,但那些都是抢劫走错了地方的人,见此地显然已经没了油水就马上离开了,即使看见有人在这地方寻寻觅觅也懒得理会。但现在这群人却是奉命清理这座相府的,这里将成为他们上司的府邸,竟然让他们看见有人在这里放火,那还了得!
所以尹远和程兴倒霉了。
以他们的能耐,要从这群孬兵手下脱身本来是轻而易举事,可是他们的对手却并非只有这一群,而是有很多群。所以他们很快就被抓住了。如果不是可巧遇到了陈援,他们两个说不定就没命了。
陈援因为在苻坚屠杀鲜卑人的时候救了慕容垂的幼子慕容柔、孙子慕容盛而被委以重任。而在这次鲜卑人屠杀氐族人的时候,陈援向慕容冲求情,救下了方暴的妻儿。不过也因为他的提醒,让慕容冲起了要挟张丰的主意。当然,陈援并不是故意的。
第三十六章 囚徒(一)
一队衣甲鲜明的羽林军来到无缺山庄,为首的宋诚却既没穿文官官服也没穿武官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朴素的便装,就好像他仍是平阳太守的私人信使,而不是皇帝陛下的殿前大臣一样。示意一众士兵列队等候,宋诚和迎接他的无悔寒喧了两句后,便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家主公想念挚友,希望接张丰到长安一叙。宋诚的态度一直都非常有礼,话也说得十分诚恳,相较于无悔的礼貌周全态度冷淡,倒给人一种角色颠倒的错觉,如果有一个心情很好的人在旁观,说不定会笑场的。不过两个当事者好像都没有什么幽默感。
这并不是慕容冲第一次派人来接张丰,前两次无悔就告诉来人,张丰外出游学不在山庄,这一次他也不打算换个理由。
原以为宋诚会和以前来的人一样总要等个几天,把庄子里里外外翻几遍,再从庄丁仆婢们的口里套些话才会完呢,不料宋诚却真的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仍然是个好信使,——说明来意,呈交信件,等候回复,然后走人。非常简明利落。
宋诚留下的信件很快到了张丰的手上。信是慕容冲写的,写信的丝帛依旧精美,装信的锦囊依旧华丽,字体仍然清隽,词句也仍旧优美,情意绵绵。可是张丰却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一笑置之,因为那并不是一封情书,而是逼降书。虽然它看起来和以往的情书并无二致。
张丰不得不告别她的安乐窝起程去长安,因为程兴和尹远、方暴的妻儿、郭岱一家以及秦家和桑家,全部在慕容冲手上。
无情是坚决反对张丰去见慕容冲的,他说人他去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张丰要救的人他一定给救出来就是,让张丰呆在谷中等着。可是张丰又怎么会同意这种以命换命的救法?无情却固执得不讲道理,最后张丰只好说她喜欢慕容冲,两人曾经私订终身,只因慕容冲没有在约定的时间来接她,她生了气,所以才没有理会前两次慕容冲派来接她的人,现在她要借救人的机会探明慕容冲的心意。
无情听张丰这么说气坏了,他对她吼道:“他抓了那么多的人威胁你,你居然不生气,还想着要嫁给他!你疯了吗?那么一个烂人,他哪里值得你这样?”
张丰压下苦笑,像个鬼迷心窍的傻女孩似为慕容冲开脱:“他知道我是一个不肯服输的人,既生了气就不会轻易放下身段,他这样做也许只是给我一个去见他的理由。”
无情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怒冲冲地跑出去,直到张丰出谷也没有再露面。
鉴于此,张丰在出山的路上想了很多说服无悔的策略和理由,希望他不要像无情一样反对自己的做法。无悔默默听完张丰的说辞,果然没有反对,只说了一句“我跟你去”,然后安排人员接替自己管理庄中事务后,就不容反对地跟在张丰身边,理所当然地取代了谷雨的位置。
这并不是张丰想要的结果。无悔是深得张丰信任的人,他的能力很强,张丰本意是想让他替自己照看好山庄和无情谷,约束无情等人不要冲动行事,现在他却扔下张丰要他照管的一切要做张丰的侍卫,张丰怎么会同意?然而一向“党叫干啥就干啥”的无悔这次却出奇地固执,而张丰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对付得了这种蔫人,最终只好随他。
要说张丰对这趟长安之行虽不十分甘愿,但却并不很担心,她知道慕容冲并不会伤害那些人,只要自己去了,他们就会没事。至于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不过要受些委曲罢了。说实话,张丰对于慕容冲不是没有感情的,不论他是以怎样的方式闯进她生命中来的,他都是几年来唯一以“异性”的身份存在于张丰心里的人,她青春的躯体和因生长发肓而萌动的春情,都自然而然地把慕容冲作为情感寄托的对象,所以尽管理智上反对,实际上张丰心里边还是认可慕容冲的恋人身份的。
然而一路上张丰却越来越沉默。
有一种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痛苦自心的最深处生出来。
通常我们从别人的不幸中映照自己的幸运,会产生出满足。比方突然停水之前你碰巧接了一桶水,想着别人全因无水做饭而发愁的时候,你会为自己的幸运而窃喜;你身边很多人的股票在高位被套牢的时候,你正好空仓观望,这时候你很高兴地盼着股价一跌再跌,好让自己在最低位买进,让被套牢的人们怀着沮丧的心情称赞你的好眼光。
张丰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就让她深深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她庆幸自己为预防战争的灾难作了比别人更充分的准备,所以才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避开了冲突的中心,只受到较小的波及,所以被困长安的殷诺等人即使经历饥荒也没有饿死。
但是面对荒芜的田园,破败的村庄,凄苦的逃难者,无人理会的尸体和将死者,以及无助的流浪儿,张丰却无法为自己的幸运而高兴。
这是张丰两世为人以来亲眼目睹的第一场灾难,那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对她心灵造成的冲击,与电视画面中的灾难场面所造成的视觉冲击绝不相同,它就象一把利剑强,行劈开张丰狭小的内心,逼着她用更开阔的视角看这个世界(这也许就是灾难对人类的教育方法),在这个视角下,战乱、难民和死亡已经不仅是代表着某种意义和联想的词语,它更是一种浸染了痛苦的体验;从这个视角,张丰也无法再把慕容冲看成一个单纯的情人,而忽略他作为灾难制造者的身份。
她的心情就在这种微妙的影响下由忐忑变成了戒备。
慕容冲在见到张丰的时候感觉到了她的疏离,但他认为和上次一样,这只是长时间没见的陌生感所致,在他温柔的紧贴攻势下,不出两天就会消除的。可是几天过去,张丰仍然没有变成记忆中那个温柔缠绵的情人和真挚爽朗的朋友,即便离得最近的时候,他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种疏离,对此慕容冲心里面颇为不愉,可是由于不愿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他一直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在朝堂上受了一肚子闷气,下朝找张丰寻求安慰,却遭到一顿迎面指责的时候,慕容冲的怒气便再也忍不住地爆发了。
入主长安的慕容冲日子并不好过。按说此时他们已是东中地区最大的一股势力,没有人可与之争锋,可是外部压力一去,激烈的内斗就开始了,慕容冲的上位原本就是被一些不服约束的将领拥立的,因此他对那些强人并没有太多的约束力,然而身为皇帝他当然也不甘心做别人的傀儡,于是冲突便一直不断。尤其在回归关东的问题上,许多人执意回归故里,可是慕容冲却不愿回去,在他看来,放弃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地盘不要,却跋涉千里去关东去和慕容垂这个老狐狸争地盘,那根本就是白痴行径。可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只想尽情地劫掠一番然后离开,根本不考虑发挥各部门职能,安抚民众,恢复生产之事,只是催着慕容冲出发,而慕容冲势单力孤,便只有时常隐忍,心里怎么痛快得了?
而张丰之所以指责慕容冲,也是因为憋了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住了。来长安时一路上看到的悲惨景象且不说,到长安后张丰更是目睹了许多暴行,这让她对鲜卑人的残暴产生也深深的厌恶,同时也对慕容朝廷的不作为非常不满。昨天张丰去郭家坪看望郭岱,今天回来的路上又遇到城外驻军洗劫附近村庄,张丰带同随从前去制止,那伙兵匪非但不理反而出言不逊,虽然随从们教训了那伙兵匪,可是张丰却知道这种做法不过是让自己出口恶气罢了,并不能真正帮到那些村民。心里面正不开心,见慕容冲又来和自己嘻皮笑脸,就更生气于他的无所事事,便不耐烦地推开他道:“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像个花花公子似的,你也抽点时间管管你那帮兵匪,你是皇帝,兵是你的兵,难道民就不是你的民吗?你怎能任由军队如此横行不法而不加约束?民为国之本,没有了民,只剩一帮不事生产只会破坏的匪徒,请问你们要吃什么?难道每天喝血不成?”
慕容冲忍着在别处受的气,怀着希望和热切而来,却受到张丰如此冷言厉声的对待,当下也冷下脸色,紧紧盯住张丰眼睛讥诮道:“你知道吗?鲜卑人并不打算做这里的主人,他们要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去,而赶路的人是用不着生产的,所以不事生产没关系,只要会抢就行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原来是一群过境的蝗虫。”张丰冷冷地回视着慕容冲道,说罢,轻蔑地移开视线,转身欲走。
慕容冲咬牙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这一心一意地对你,只差把心掏出来捧给你看,可是你呢?你回报我的就只有鄙弃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迁就你?张丰,你该知道帝王的尊严不容践踏,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慕容冲越来越阴冷的声音,令张丰心里一紧,她顿住身形,却仍然没有看他,默然片刻后淡然道:“我还以为帝王是以国为家的,原来不是。”
在压力之下,张丰仍然没有向慕容冲低头,不是她心里不害怕,而是在慕容冲那样疾言厉色之后,她无法作出柔软的姿态。不过她的话仍然让慕容冲感到了一些安慰:原来她的见解和自己一样,她毕竟还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可是接着他又想:这个知己却不再关心我了,不然她不会不了解我此时的处境。
慕容冲欲言又止,他不想失去张丰,可他也不准备再向张丰妥协,他希望张丰先认错,哪怕只是一个歉意的眼神也好,可是张丰却始终没有看他。
张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慕容冲没有任何表示,就仰着头走了出去。气愤的慕容冲于是下令禁止张丰随意走动,而他也不再理睬张丰。
张丰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她也不敢再惹慕容冲生气,以免招来更坏的对待,所以她不吵不闹,老老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画画,或是吹吹笛子。头两天轻轻闲闲就被打发过去了,然而从第四天起,张丰就开始坐不住了,她想找人说话,可是周围只有一些小心翼翼的宫女太监,他们只会唯唯喏喏,压根不是谈话的对象,为了平息烦躁的情绪,张丰在花园里胡乱地翻了两天地,可是失去自由之后,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变得不同,读书,画画,吹笛,劳动,这些曾经带给她快乐的事情,如今再做却全都成了发泄精力的工具罢了。可是她仍然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允许自己失态。
第六天,张丰第一次走向院门,毫无意外地被挡了驾。不过值守的禁卫态度恭敬,张丰于是用从容自然的语气提出要求:“请让无悔来见我。”
守卫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因为他没有接到此项禁令,还因为他目睹了陛下在附近徘徊的身影。
秋高气爽,张丰在一个正宜赏菊的凉亭里会见无悔。空气中暗香浮动,亭子里茶气氤氲,侍候的宫女站在亭外,张丰拿几日前刚腌渍的鲜菊花,亲手泡了茶请无悔喝。许是身边有了熟悉的人,或者因为眼前似曾相识的情景,不知怎么,对着默默喝茶的无悔,张丰浮躁的情绪很快就安宁下来,想找人说话的她反而不急于开口了,只是像以前一样和他一起静静地喝茶,同时怀着有趣的心情观察无悔面无表情的脸,企图从中有所发现。
一杯茶喝完,无悔起身为两人重泡一杯。坐下之后,见张丰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无悔借着茶杯的掩护低低说道:“公子没有什么吩咐吗?”
张丰笑了。无悔居然先沉不住气了,这说明自己的定力很不错。
“没有吩咐,就是想让你陪我喝茶。”
“公子不想走吗?”无悔抬眸盯了张丰一眼,仍然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不想。”张丰答得随意。
“他手上已经没有人质了,公子无需再受挟制。您想走的话,我会想办法带您离开。”
张丰心想:一走了之吗?我们哪里承受得起“天子之怒”?可是她不想无悔知道她的顾虑,因此仍然波澜不惊地微笑道:“我不想走。可是如果他们允许你离开的话,我希望你回山庄去。”
“我不回去。”平淡得不容商量的语气。
“如果你回去,我会放心些。”张丰不死心地劝说。
“有程兴和无愧守着,山庄不会有事。”
“程兴和尹远都太冲动了。”
“殷先生会看着他们。”
“你真不听话。”张丰无奈地嗔怪道。
无悔垂眸不语,显然没把张丰的批评放在心上。
既然事不可为,张丰也不再为此烦恼。两人继续默默喝茶,只是一个面带微笑,一个面无表情。
忽然张丰笑出声来,微带调侃地轻轻唱:“家兄酷似老父亲,又对沉默寡言人……”
无悔深深看张丰一眼,继续默默垂眸,面无表情。
张丰似真似假地抱怨道:“老兄,就算不说话,你也给个表情好不好?我快闷死了。”其实张丰也不是很在意无悔的沉默,她只是忽然有了想逗他的心情罢了,不过她会这么无聊,说到底还是被闷的。
“那我给公子讲个笑话吧。”无悔说,声音居然很柔和。
“咦?好啊。”张丰意外极了,还以为无悔对她的抱怨肯定没反应呢,为了看他“变脸”,她甚至已经准备要给他讲个笑话了,没想到无悔居然肯逗她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就听无悔讲道:“一家人请客,摆碗筷的时候不慎漏了一双。上菜之后,客人们朝主人拱手为礼,然后举箸开吃。其中一人一动不动地袖手而观,而直到这时主人仍然没有发现少了一双筷子,就听此人目视主人慢慢说道:‘请赐清水一碗。’主人奇怪,问:‘要清水何用?’客人说:‘洗干净了指头,好拈菜吃。’”
张丰大笑。其实倒不是笑话有多可笑,而是无悔说笑话这件事和无悔说笑话的样子,让她觉得想笑。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无悔终于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
张丰看着他,柔声说:“无悔,好久没看见你笑了。这几年把你累坏了吧?”
无悔平静地摇头,唇边保持微笑。
“无悔,谢谢你。”张丰说,“我知道一些很好笑的笑话,你想不想听?”
“想。”
于是凉亭里不时传来张丰带笑的语声,和无悔偶尔低沉的笑声。
张丰憋了几天的闷气终于在笑声中消散了。不过她高兴了,却有人因她的高兴而生气了。
几天来慕容冲虽然不见张丰,可是张丰的举动每天都有人汇报给他听,得知张丰已经挖了两天地之后,慕容冲决定给张丰一个补救的机会,可是当他来到张丰的住处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亲密融洽的场面和张丰开心的笑颜,慕容冲愤怒地拂袖而去。
于是第二天张丰要见无悔的要求被驳回。后来知道在自己笑得正开心的时候慕容冲来过,张丰就知道自己被人嫉妒了,而她本来可期的“假释”必将被延长,至于延长到什么时候,就要看某人高兴了。
张丰叹息。
然后努力自救。她规定自己每天要背十页书,画三张画,吹两个小时的笛,逗笑两个宫女,还要进行一个小时的劳作,外加早晨跑步半个小时,晚上做一百个仰卧起坐。
她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认真做好每一件事,努力忽略自身处境,不让自己陷入怨恨和哀愁的情绪中去。
十月十四是裕儿的生日,这天张丰做了比往日更多的事,让自己比往日更累,可是到了晚上却仍不能如愿以偿地入睡。张丰披衣走到门外,站在空寂的院子里望天上月,低声吟诵:“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也许喝点酒是个不错的主意。”张丰想,于是回身向跟随的宫女说:“素娥,帮我找点酒来。”
素娥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张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待她离开,张丰叹了口气,高声朗诵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可是朗诵完了,仍然满心的落寞惆怅,也不想喝酒了,准备回屋再做一百个仰卧起坐把自己累瘫了睡去。
第三十七章 囚徒(二)
廊下阴影里站着一个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张丰认出是慕容冲,僵了一下,张丰冷淡地向慕容冲行礼,叫道:“陛下。”
“外面凉,进去吧。”慕容冲说着率先向里面走去,貌似关心的话语因为淡然的语气成为一句不辨情绪的陈述。
宫人们点亮了一室灯火,然后悄悄退下。
张丰僵直地站在慕容冲对面,却把脸扭向一边,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昔日的朋友和情人,现在的皇帝。慕容冲也深深地沉默着。从陈援那儿知道今天是张裕的生辰,他想看看不能回去给宝贝兄弟庆生,张丰会不会仍然能够做出风轻去淡的样子,不出他所料,张丰果然难过了,让他总算不虚此行。
如愿以偿地欣赏到张丰痛苦的样子,慕容冲心中却并无快意。相识以来,无论处于被自己追求的优势还是处于被威胁的劣势,张丰或是意气飞扬或是巧妙周旋,从来都是沉着机智而又灵活生动的,他从未见过如今晚般的张丰,如此寂寞,如此消沉,如此的没有生气。其实他之所以生她的气,都只为一个多月以来,张丰的表现让他觉得她并不在意他的感受,也不在意他的惩罚,所以才能若无其事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中自得其乐,现在见到她这样,他的怒气也就慢慢地消了。良久,见张丰一直不肯开口,他走近张丰,认输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一向都肯委曲求全的吗?这次为什么要这么倔强?”
张丰终于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眸道:“因为你不再把我当作朋友了。我没有和皇帝相处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办。”
听了张丰的话,慕容冲怒笑:“我不把你当作朋友?我不把你当朋友会让你保持现在的身分?会允许你自由进出皇宫?会由着你每天出去会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把你藏起来为我一个人所有?可是为了让你高兴,为了和你像以前一样相处,为了让你忘记我是皇帝,——为了想让你做我的朋友,我才没有这么做,可是无缺,你把我当朋友了吗?”
张丰沉默了一下,坦言道:“我想把你当朋友,可是你不再是我认识的慕容公子了,我无法忽略你的身份,事实上也忽略不了。”
慕容冲刻意忽略掉张丰后面那句话,柔声说:“对你,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无论如何我总不会伤害你的。你好好留在我身边,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若不喜欢宫规束缚,你仍然可以保持目前的身份,也可以继续管理家中产业,你不喜欢看见别的女人,我令人为你另建一座宫殿,一切都按我们以前说好的,好不好?”
听着慕容冲柔情的诱哄,张丰的心里一片苦涩,深吸一口气止住嘴唇的颤抖,她轻声问:“我仍是自由的吗?”
“对,你是自由的,可即使是平常夫妻,做妻子的也要以丈夫为重,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抛头露面,有什么事和我说一声,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原来这就是她的自由,一切果然不再一样。想着这一个多月来所过的日子,想到以后每一天都只有不出去的自由,想到自己就这样被人以爱的名义判了终身监禁而且不容申诉,张丰再也忍不住委曲的眼泪,她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求道:“凤凰,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你放了我吧。”
“不。这是你答应我的。”慕容冲断然拒绝,然后却温柔地哄了她好久,张丰情知自己逃脱不了牢笼的束缚,终于在深深的无奈和深深的疲倦中睡去了。
慕容冲深深凝视张丰沾着泪痕的脸,心里默默说道:“本来我是打算给你自由的,可是既然你不肯把心给我,我只有折断你的翅膀了。”
第二天,张丰的禁足令就被解除了,她可以在宫城之内自由活动,也可以见任何人,可是她反而很少走出自己住的地方,也不再有心情见任何人,成天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躺,或是在宫女的劝说下视而不见地在某处逛逛,不过虽然沉默的时候很多,但她并没有哭丧着脸对人,仍旧肯和人说笑,只是那笑容里不仅没有了欢快,就连忍耐和坚强都不再有了,所剩的只有勉强而已。见她这样,宫女们想着法儿逗她开心,她也很配合地笑着,可是从她们的神情中她知道自己的表演很糟。慕容冲也经常会来看她,然而他对张丰的不快乐却似乎毫无所觉,只顾一厢情愿地扮演着他秘密情人的角色,企图寻回失去的感觉,若在以往,张丰定会从他的执着中生出些温柔的怜悯之情,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有些可笑,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不自然,看在她眼里就像是演戏一样。他仍然温柔的纠缠她,可是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对她却已不再具有杀伤力。其实她现在已经不在意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了,可是慕容冲仍然让人送来男子的衣衫,他甚至很少再叫她卿卿,张丰有时不由得想他也许并不是因为当初的约定而让她继续扮成男子,很可能他只喜欢自己着男装,或是根本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一切都是那么无趣,让张丰提不起精神来。
直到有一天,她懒懒地窝在一个背风的角落晒太阳时,偶然回头,不经意看进无悔凝视的眼,看见他来不及隐藏的痛与怜惜,她才想到还有很多“家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关心着她,爱着她,可是因为看不见,自己竟几乎忘记了那些最重要的人。
“无悔,可是有事找我?”张丰打点起精神问。
“公子,你仍然不愿走吗?”无悔轻声地问道。
“对。”张丰微笑着答。
“既然帮不上公子任何忙,那我打算回山庄去了。公子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就说我很好,不要挂念。”
“还有呢?”
“我房里有几张画是送给裕儿的生日礼物,虽然迟了些,你也带给他吧,就说明年……算了,我还是写封信吧。”
“还有别的吗?”
“告诉……不,没有别的了,替我向大家问好就行了。”张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给无悔一个充满信任的微笑:“有你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只是,别让他们为我担心,你也是。”
无悔面色平静地点头,张丰看见,放心地一笑。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相伴走过一段路,张丰进屋去写信,无悔就笔直地站在门外默默地等,张丰出来后,无悔接过张丰递过来的东西,躬身说了声“公子珍重”就快步离开了。
张丰慢慢走回原来的地方继续晒太阳,她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回想和裕儿相依为命的日子,和无情认识的过程以及相处的片段,想无悔的寡言与程兴的漂亮,谷雨和绿儿含蓄的爱情(他们两个快成亲了,可惜不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了——不不不,应该这样想: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总算逃过了自己的刁难),还有秋橙对郭岱痴情的暗恋,春红对尹远默默的等待,……让这些美好的情节温暖自己的心。
从牛角尖里退出来,几天之后,随着心情的好转,张丰的思路也渐渐开阔起来,又恢复了从比较轻松的角度想问题的习惯,她这样对自己说:无情谷和无缺山庄比皇宫还小的多呢,自己呆在那里一、两年不动窝也没觉得闷得慌,如果撇开皇宫所代表的意义,它也不过是一处豪华别墅罢了,既然如此何不放轻松些呢?反正发愁又解决不了问题,相反心情轻松了才会思维敏捷,说不定倒能想出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然后她就反思自己为什么会陷入那样的颓丧之中——她觉得那是源于遽然失去的恐慌,就像一个幸福的主妇,平日并认为疼她养他的丈夫有多重要,直到将要失去他时才发觉自己早已不能没有他;又像一个事先被告知中途没有厕所的游人,因为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从而变得格外没有忍耐力。她一直都明白自由的重要性,但从来没有失去过自由的她却只是“明白”而已,算不上“知道”,现在猛然“知道”了,就变得像那个主妇一样惊惶失措起来。在被禁足之初,和无悔一起喝个茶就能安慰她浮躁的心情了,后来即使见不到亲人朋友她也没有颓丧,是因为她心里一直存着被释放的希望,当这个希望变得遥遥无期时,她便像那个游人一样变得格外敏感,从而失去了游玩的兴致,一心只想着自己难受了。“可是那是不对的,辛情,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的。”她自嘲道。
张丰渐渐恢复了正常,慕容冲就去得更勤了,张丰了解到他的处境以后,体谅他的难处,也不再责怪他,两人相处得倒也和睦。慕容冲知道张丰希望他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后,就时常拿一些朝堂上的政务和她讨论,作出个勤政的样子来,每当这时,张丰总是把自己所知所想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供他参考,以期可以对他有所帮助,而慕容冲一来觉得她的见解听起来真的很不错,二来喜欢她侃侃而谈的样子,便越来越经常和她讨论那些国计民生的事情。其实这对他来说也是很新鲜的经验——因为他做皇帝以来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事,现在虽然只是为了张丰高兴才开始考虑,虽然考虑之后仍然得不到实行,却还是让他得到了一种想象中的满足,也让他对未来有了某种美好的期望。何况公事谈累了以后还可以谈谈情,而对他来说挑逗张丰始终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张丰的态度非常有趣,她有时会毫无理由地羞涩,有时又出人意表地大胆,还有的时候任凭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令她动容。正因为和张丰在一起,无论是谈事还是谈情都有着别样的乐趣在,所以他的私人时间几乎全都消磨在张丰身边了。
这种情况不久就引起了各方人等的不满,首先是受到冷落的宫妃们,继而是手握重兵时刻想着返回故乡的鲜卑贵族们,限于臣子的身份他们不敢对慕容冲过分无礼,可是对张丰就没有可顾忌的了,所以他们打算拿张丰开刀,斩断慕容冲的牵挂,铲除这个拦在他们回乡路上小石头,同时杀鸡给猴看,促使慕容冲早日动身。
而张丰和慕容冲这两个政治白痴,却仍然沉浸在虚幻的治世之中,完全不知道危险将至。若非慕容柔把有人打算暗害张丰的消息告诉陈援,只怕张丰就那么希里胡涂地被人害死了。
慕容柔和慕容盛一个是慕容垂的幼子,一个是慕容垂的长孙,而慕容垂是现下关东最强的势力,同时也是得到最多支持的复国者,和最明正言顺的燕帝,也是羁留长安的这帮鲜卑贵族投靠的对象,所以慕容柔和慕容盛此时的地位虽说不上很高,却是倍受礼遇和照顾的,也因此可以了解到这么机密的事。这件事是慕容柔在左将军韩延府上做客时无意中听到的,回去之后他告诉了慕容盛,因他二人在苻坚下令屠杀鲜卑人时曾得到张府的救助,而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两人性命的陈援,虽曾是慕容家的府卫,救他们的时候总归是张丰的侍卫,所以他们总是欠着张丰的一份救命之恩,于是慕容柔就把有人要谋害张丰的事情告诉了陈援,陈援知道后立刻通知了张丰的私卫首领惊蛰,惊蛰是无悔培养的最得力的亲信,无悔走时让他接替自己管理从家里带来的私人侍卫,无悔走时交代有事一定要通知他,如今事情严重,惊蛰更不敢耽搁,立即写好密信绑在信鸽腿上放了出去,为了保险,他接连送出三封一样的密信。做完这件事之后,他立即面见张丰,把事情告诉她,让她多加小心,从张丰那回来后,惊蛰加派了私卫的班次和人数,加强对各种危险的防范。
张丰听到有人要杀自己时,一阵心惊肉跳,对她来说这还是不曾有过的经验。当天晚上,虽然有慕容冲陪在身边,她仍然吓得难以入眠,她想叫醒他陪自己说会儿话,想到他深夜回来一脸疲倦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扰他的酣眠。后来紧张的神经终于累得受不了了,就把值班的任务交给了睡眠。
快过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想有个了结,有功的要请功,有过的要诿过,无功的要争功,无过的更要讨赏,谁都想争到更多利益,然后回家去好好过个开心年,当然胸怀大志各位大臣,更加不能因私废公,所以归乡的事更是一议再议,一摧再摧,一谏再谏,慕容冲这辈子简直从来没有这么烦过,加上还要参加各种祭祀,他累得再也没有心情和张丰说那些有的没的。因小命被人掂记而惶恐不安的张丰,面对烦躁愤懑的慕容冲,几次想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不忍心再增加他的负担,没有说出口。
陈援把从慕容柔那儿得到的消息传给惊蛰后,也曾打算告诉慕容冲,因想张丰应该会对他说,便没有再多此一举。自从得知张丰有危险,陈援也用了更多的精力留意张丰身边的情况,见慕容冲没有在张丰的身边增加防卫,便猜想张丰并没有把自己的危险告诉他,陈援便想要不要由自己来说,考虑再三,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光碌卿宋诚,并询问他这件事要不要告知陛下。
宋诚考虑了一下说:“既然张公子也没有告诉陛下,想是觉得没有必要。其实让陛下知道了也不过多派人手保护,这方面我会想办法的,所以我想还是不要让陛下担心为好,你说呢?”
陈援当然是满口答应。
宋诚是慕容冲的心腹,他比谁都了解慕容冲目前的处境,也知道慕容冲得知有人要对张丰不利一定会追查到底,到时候一个不小心掀起轩然大波,不免使慕容冲本已不妙的处境更加艰难。所以他只是悄悄地把守卫换成最精锐的卫士,严密地保护张丰的安全,却不让慕容冲知道整件事。
陈援贴身跟了张丰那么久,很清楚张丰的性格,甚至就算说他是了解张丰最深的人也不为过,所以他也清楚张丰并不喜欢皇宫,只是,现在张丰很明显已是慕容冲的人了,就不知张丰舍不舍得离开罢了。而以他对张府情况的了解,他猜想无悔等人得知张丰的处境后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把张丰救走,而自己也势必难以置身事外,所以,他才事先做点铺垫。果然,消息传出之后的第四日,无悔就带人来到了长安。当晚,无悔约见陈援,要求他帮助自己救出张丰,陈援爽快地答应下来。
陈援是个有恩必报的汉子,只因曾为世子府的护卫,与慕容家有主仆之谊,便冒着极大的危险救了慕容柔和慕容盛,而张丰之于陈援更非只是主仆那么简单的。自张丰在世子府认出陈援,他本是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的,可是张丰却选择了信任他、善待他,把他留在身边不说,还放心地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他手里,对陈援来说这就不只是拣回一条命而已,他觉得张丰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如果不是张丰把他从世子府要出来,那次屠杀他和他的家人势必会受到诛连,他别说救人了,只怕自救尚且不及,所以张丰实际上已救了他命;而在他保护慕容柔和慕容盛离开长安后,他的妻儿也是因托庇于张府才能平安地存活下来,否则像这样柔弱的妇孺,不被人欺凌残害也会活活饿死,照顾他妻儿的虽然是殷诺,但他却知道,傲雪园的存粮却是张丰早就准备下的,若没有那些秘密屯积的粮食,他的妻儿又如何得以活命呢。张丰对他有如此大恩,她有难时,他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这次为了营救张丰,无情谷和无缺山庄可谓精英尽出,不仅无情,无悔,尹远,程兴全来了,另外还有近两百名好手也被带了出来,有一些进了城,更多的人却在城外活动。无情、无悔和陈援等人商定了行动方案后,一众人等就分别行动起来。
第三十八章 营救
陈援再次找到宋诚,先问了一下防卫的落实,又问了问张丰的情况,然后忧心忡忡地说:“那些人不得手是不会罢休的,可这样暗中保护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万一一个防护不周出了事,我陈援愧对故主不说,陛下更是伤心,可要是把这件事告诉陛下,牵扯到的人又太多,真正惹得那些人发起蛮来……唉,总是要想出个一劳永逸又两全其美法子才好。”
这番话正说到宋诚的心里去,不禁也叹了口气,他很想骂那些逼迫慕容冲的人,可是到底不敢造次,到嘴边的牢骚又咽了回去,只得又叹了一口气,说:“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陈援不悦道:“宋大人,话不是这么说,我是相信宋大人有能力保得我家公子周全才求助于大人的,如果您竟是如此没有把握,那我想还是告知陛下的好,无论如此我不能让公子被人害了。”
“陈援,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受了陛下任命的官员,不再是张公子的仆从,你效忠的人首先应该是陛下,其次才是你的旧主张公子,你怎能为了保护张公子而把陛下拖入险境呢?”宋诚作色道。
陈援微低了头默不作声,然神色中犹有不甘。宋诚于是又说:“你分明也清楚那些人不能惹,惹急了闹起来就连陛下也未必能够护张公子周全,你的意思无非要我尽心竭力保护他,这个也不用你说,他是陛下的喜欢的人,我会尽力保护他的,可是你也知道这很不容易,张公子又是个喜欢到处跑的人,任谁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你最好劝他尽量呆在屋子里,这样也容易保护些。”
陈援被人道破心事显得有些尴尬,陪着一脸的苦笑道:“宋大人原谅。我也不是不知道大人的难处,只是总要想个妥善的办法出来,”陈援皱眉想了一下说:“依我看可以让公子暂时避一下,等朝中局势稳定再回来不迟。”
宋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陛下跟前怎么交待?如果陛下离得开你家公子,事情哪有这么难办,直接放你家公子回去不就没事了?”
陈援偷眼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宋诚看在眼里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陈援有些讪然,讷讷道:“既然公子呆在陛下身边对谁都没有好处,何不干脆让她走算了。”
“你这说的就是费话。”
“可是如果任由公子呆在陛下身边,就算杀不了他,也会有人拿她为难陛下的。”
“那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可想?”
“如果我通知无缺山庄的人把她救走,你认为怎么样?”陈援小心地问道。
宋诚盯着陈援看了一会,忽然讥嘲道:“难道你还没有通知无缺山庄吗?怕是已经有人来救张公子了吧?”
“我倒是想呢,只是公子不同意罢了。”陈援面色丝毫不改。
宋诚想想这倒是很有可能,他当然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张丰请来的,为了使“家人”不陷入危险之中而隐瞒实情,这的确符合张丰的性格。不管怎么样,让张丰消失都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仅能省掉很多麻烦,而且也等于同时保护了张丰和陛下。只是,让张丰走掉,陛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然而这样做的益处却是显而易见的。犹豫再三,宋诚打算默许此事,于是他说:“别说从皇宫抢人,就算是到法场抢人也有人敢做,能不能成功却要看本事了。你们要有那个本事把人带走,我不同意只怕也由不得我。”
“可是宋大人光同意是不行的,若我家公子不肯走,我们也不能强行带她走,还要请大人出面解释一下其中利害得失,劝服公子才行。”
宋诚默许他们行事就已经担了很大的风险了,没想到陈援竟然如此得寸进尺,当即沉下脸来厉声道:“你是在做梦!”
陈援摆出一脸的为难,迟疑道:“大人……好,我自己想办法就是。多谢大人,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心事重重地走了。
陈援的背影看起来不是很挺拔,显出些仿佛压着重担般的疲惫之态,然而若是仔细看他的眼睛,你就会发现其中竟含着隐隐的笑意。出了宋诚的府邸后,陈援快马加鞭赶到无悔等人秘密落脚的傲雪园,把自己和宋诚见面的结果告诉了等在那儿的人,由于陈援对宋诚说的是没有把张丰的危险通知无缺山庄,为免宋诚起疑,无悔等人暂时仍然不宜暴露行踪,所以说服张丰的工作还是着落到陈援身上。
陈援去见张丰,把她自身的危险和慕容冲的难处以及朝中各方势力对两人的态度都分析给她听,劝她早日离开。张丰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正担当着“祸水”的角色,她简直惊讶极了。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如此“抬举”,她也当不起这个名声,可是她却不能接受陈援等人的安排,结束这提心吊胆的牢笼生活,回到那温暖快乐的家,因为一旦她回去,家里所有人都要提心吊胆,家,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安乐窝了。现在虽然有宋诚的默许,其实也不过让逃跑变得容易些罢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慕容冲不同意她走,只需故伎重施,也怎么走的还不是得怎么回来?在自己的自由和家人朋友的生死之间,她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张丰心里千回百转,她的沉默被陈援看在眼里,在张丰准备拒绝的时候,陈援抢在她开口之前又说:“无悔让我转告公子,山庄里所有人和大部分财物都已经转移到无情谷去了,而且他还知道一处隐秘的所在,危急时可作临时安身之所。另外,郭家、秦家和桑家也已经答应离开长安到无情谷暂避,公子无需考虑其他,只需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去留即可。”
这番话说出,果然见张丰露出释然的笑容,陈援心想,到底是无悔思虑周全。
“是吗?”张丰自我调侃道:“那我就不留在这里做祸水了。”
陈援达成了任务也轻松下来,笑了一下说:“公子但请安心等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会带公子离开此地。在这之前,公子还要小心防范身边的危险。”
“其实也还好了,这么多天也没出什么事,别是消息有误吧?虽然我对自己的相貌很满意,但无论如何离‘红颜祸水’的标准还是有不少距离,不见得有人会把我当回事的,你说呢?”
听张丰如此大方地调侃自己,陈援却没有凑趣地说几句轻松的话语,而是郑重地叮咛张丰不可大意。不是陈援为人呆板,而是他比张丰更清楚,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据他所知,被毒死的试菜太监已经不止一个,为了清除入侵的刺客有一名禁卫已经殉职,只是这些事情都被瞒得紧紧的,不让张丰和慕容冲知道罢了。
张丰见陈援神情严肃,便收敛了玩笑的语气,正容应道:“我知道了。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你,尽量不要出头,以免事后受到牵连。”
张丰的悉心维护让陈援感动,他笑着说:“大不了挂职而去,跟着公子日子还过得舒心些。”
张丰笑笑:“谢谢你这么说。还请你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损害总是越少越好。”她知道,做官的机会对陈援来说来之不易,他平时一直爱惜羽毛,如今却为了自己冒这么大风险,自己总该尽量不要连累他。
雪霁天晴,腊梅在闪闪的雪光映衬下分外美丽,一位俊俏的公子穿着件绿色的斗蓬徜徉在梅林中,如同点缀在白雪红梅中的一点最生动的颜色。人在画中游,本是一件赏心乐事,奈何此时游在画中的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赏梅人是张丰。出处在即,张丰的心里反而生出些许的不舍来,几个月来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在她怀着告别的心默默走过时不断地袭上心头,她这才发现其中也是有苦有乐,而非一片愁云惨雾。再有两天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张丰忽然觉得在这里所受的委屈全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这,难道就是胜利者的宽容?张丰不禁摇头自嘲:自己还没有逃出去呢,这种感情来得是不是太早了点?唉,事情不见得很顺利呢。这些天慕容冲很忙,白天基本上没有什么时间去看张丰,所以白天逃走反而不容易被发现,可是大白天地被张丰走脱,宋诚的责任就大了,况且这不仅是失职,还有可能失去慕容冲的信任,他如何肯担这个风险?所以无情他们只好把行动定在腊月二十四日的晚上。这一天是小年,也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慕容冲将大宴群臣,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张丰带离长安。张丰心里有些惴惴,有些担心,有些期盼,还有些别的不愿深想的情绪。
就在她神思不属的时候,袭击骤然发生,两名藏在梅林中的刺客暴起发难袭向张丰,幸亏护卫反应得快,张丰才没有被伤着,但这份安全却是两名近卫舍身相救的结果,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盾,替张丰挡下刀剑,才换来张丰的平安。张丰心里很难过,也很惊惧,可是当天见着慕容冲的时候,她却一句也没有提。此后张丰便不再出门,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候小年夜的到来。
慕容冲照例在入夜后回到张丰的寝室,张丰默默递上一杯热茶后挨在他身边静静坐下,她知道人累的时候不仅不想说话,连听人说话也是不想的,所以这种情况下她通常都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静一下心神,然后一起安歇,可是今天,静默了一会之后,张丰却起身坐到他的腿上去,伸手抚摸着他俊美的脸,柔声说道:“做皇帝,很辛苦对吧?”
“是啊,那些人讨厌极了。”慕容冲双手圈住张丰的腰,身心放松地随口说着自己的烦恼。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职业。”张丰依然轻声细语。
“我已经开始讨厌当皇帝了。”
“那就别当好了,我们卷款私逃好不好?”张丰目光闪闪地微笑着问道。
“真是个诱人的提议。”慕容冲微笑着轻叹一声,然后收紧双臂把下巴搁在张丰的肩膀上,“如果能,我也愿意和你一起遨游四海,笑傲红尘呢。”他知道那正是她所向往的,可是他却给不了她。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傻瓜。”
“怎么呢?”
“我是皇帝啊,除非我死,否则总会有人不安心的。”
“我得承认,我真的很傻。”
“我也傻。开始的时候,我真不该拿你的秘密威胁你,不然你一定会真心地喜欢上我,我为这个失策后悔不已。无缺,你还怨恨我吗?”
“不。”张丰静静地伏在慕容冲的胸前,说了入宫后的第一句甜言蜜语:“我喜欢你。”
慕容冲闻言离开张丰的肩膀,扶正张丰的身子望进她的眼睛里,张丰温柔地回望着他,轻声说:“可是我真的讨厌呆在皇宫里。”
慕容冲眼中刚刚荡起的喜悦又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再次搂张丰入怀,好一会之后才又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嗯。”张丰困倦的声音应着,“休息吧,你累了。”然后迷矇着眼睛摸到床边,脱衣躺进被窝里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张丰醒得很晚,她有些懊悔昨晚没有陪慕容冲多说会话,同时怪自己睡得太死,早晨没能与他再见一面。而她晚上就要走了,从此以后可能永不相见。张丰坐在床上呆呆出了一会神,起床用过早饭,心神不宁地看了会书,在屋里转了几圈,熬到午饭之后,为了养精蓄锐她又爬到床上去睡,原以为会紧张得睡不着,不料竟然睡熟了,醒来时天色竟然已经擦黑,张丰对自己的神经之大条简直感到惊讶。张丰慢条斯理又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冬天的夜晚就正式降临了,而夜行者们也开始了行动。
对明卫和暗卫的布置情况一清二楚的无情等人顺利地摸进,又带着张丰摸出了皇宫,正准备松一口气的当口却遇到了截杀。原来在白天屡屡失手的刺客们也看上了这个难得可以避开慕容冲保护的夜晚,派出了一批杀手准备刺杀张丰,在他们动手之前,踩点探路的人发现了营救组的行动,杀手们决定尾随他们到偏僻无人处再动手,这才出现了上述情形。
杀人者和救人者都不敢声张,于是一场残酷的厮杀在黑夜的暗巷中静静展开。伤口和死亡都掩盖在夜幕下,鲜红的热血喷溅在白雪上,看起来不过白纸上晕开的一团墨影,一条生命的逝去也只是一个依稀软倒的身影,竟是毫无触目惊心之感,被人护在身后的张丰,除了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紧张之外,更是只能听见偶尔的兵铁交鸣之声,生命和热血在暗夜里无声无息地流逝。
打斗声还是惊动了巡城的官兵,情形变得更加艰难,在其他人拼命掩护下,无情带着张丰来到高高的城墙下,他扬手抛出飞抓,很快地爬上城墙,然后把张丰拉上来再顺下去,自己才顺绳溜到城外。无情拉着张丰跑进一片树林里,一声忽哨后,很快有两骑从树林深处悄无声息地出来,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四人迅速离开树林向无缺山庄的方向驰去。
没有人说话,包着布片的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上也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一行人紧张而安静地奔驰着,只希望快些到达目的地。然而老天爷总是不肯轻易地满足凡人的愿望,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回望间就见后面远远地有火把的亮光散乱地晃动,其中的一簇就是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四个逃亡者拼命催马快逃,奈何马匹负重过大,又已经跑了那么长时间,根本不可能跑过后面的追兵,更要命的是他们还不能在追兵眼皮底下直奔目的地,危急中无情命两名接应者沿官道继续向前吸引追兵,自己则带着张丰拐进旁边的岔道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第三十九章 失去
十二月二十四的晚上无悔不在城中。他是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的,他骑着马沿着商定的撤退路线检查了几个接应点,这些接应点有的是地印子,有的是就着压弯的树枝做成的雪窝棚,有的地方有马,有的地方没马,地点都事先告知了营救人员,他们从城里出来后有需要可以去接应点寻求帮助,不需要帮助的就径自离开,把他们留给后边的人。无悔检查了前四个点之后,在第五个接应点停下来等候消息。前四个点都在长安到无缺山庄的路上,从第五个点起才是通往目的地的去的一条隐秘的小路,这样的安排是为了造成一个假相,让人相信张丰是被救去了无缺山庄,而实际上他们去的却是另一个地方。
第五个点是所有接应点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无悔的临时指挥所和集合地点,设在一个猎户的家里,这里的主人是张家某个奴婢的“家属”,因感念张家的恩德,所以肯冒险帮助张家的人行此“不法”之事。
子时过后,陆续有从长安脱身的救援人员回到第五个接应点,他们有的求助于接应人员,有的直接抄小路来到这里,从他们所说的情况来看,张丰和无情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他们这么久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无悔回到第四个点探查情况。他到那里的时候正有一个救援人员刚刚到达不久,他的手臂受了伤,接应人员正在替他包扎。他们也没有张丰的和无情的消息。
“我带你回去,让刘大夫让帮你治下伤。你们两继续留守,天亮还没有消息就回去吧。”无悔对接应点里的人说。他没有再往前走,因为前三个接应点已经确定没有人了:第一个接应点的人下落不明,另两个点的人已经经过了集合点,然后沿着撤退路线进山了。无悔没有任何线索,虽然焦急他也只有回到集合点继续等候。
等到第二天下午,就在无悔急得浑身都要冒烟的时候,傍晚时一个受伤的接应者爬到了集合点附近,被发现他的人带到了无悔面前。这个叫大雪的接应者正是掩护张丰引走追兵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他们为了不让追兵发现马上的人不是张丰,在被追上之前弃马逃进路边的山林,结果其中一个被搜到抓了起来,另一个虽然侥幸逃脱却被流箭伤了腿,用了一天一夜才回到这里,几十上百里的山路,也不知他是怎么走完的,反正被人发现的时候他不是在用两只或三只脚在走,而是正艰难地向前爬行。他很虚弱,可是仍然第一时间说出了大家急切想了解的情况。他说:“总管放心,惊蛩应该不会说出队长和公子的行踪,只要他不说,那些人就会在追上我们的地方漫山遍野地搜,那他们就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和队长分手的时候队长带着公子进了磨子山,估计是去了陋居,他们一定会没事的。”听他说话就知道大雪是无情的手下,只有他们才会称无情为队长而叫无悔为总管,如果是无悔的人则会称无情为谷主,而叫无悔为队长。这种叫法很乱,可是他们却坚持这种称呼不肯改变,说是习惯了。
说完自己知道的情况后,眼看不支的大雪居然不忘向给他治伤的刘敏撒娇说:“我好疼。”不过这时候没有理会他的宝样,连刘敏都没有时间理他,处理完他的伤口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跟着无悔连夜出发了。
惊蛩是无悔的手下,无悔对他的忠诚和品性很有信心,所以并不担心他会出卖张丰,但张丰和无情久久未归,仍然让无悔担心极了。但他们虽然在第一时间去了陋居,他们之中却没有知道密室的存在,所以没能立即找到张丰和无情。因为在清溪谷发现杂乱密集的脚印,显示这个地方曾被搜索过,便认为张丰两人不可能仍然在陋居。他们又去了郭家的空宅仔细寻找,也没有发现无情和张丰的踪迹,天快亮时他们开始隐入山林,在陋居四周的山里搜索,同时放出信鸽在这一带不停盘旋,希望早点找到张丰和无情。
山间小路在夜里尤其难行,若非附近没有通往接应点的小路,即便路途远些,无情也会带着张丰直接去往目的地,而不是就近去往陋居。可是夜间在无路的山地行走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雪天,积雪下更不知隐藏着多少未知的陷井,让无情不敢去冒这个险。
一路颠簸,将近陋居时,张丰才认出身之所处,问:“我们要去陋居吗?”
“嗯,我们先去那里暂避一时。”
到了陋居,无情在马身上狠抽一鞭,马儿跑开后无情率先向密室的洞口的爬去,张丰随后进去并掩好洞门,回身时洞内已是一片黑暗,她摸到无情身边坐下,在封闭的空间里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心里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你受伤了吗?”她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问着无情。
“嗯,一点小伤。”无情懒懒地应道。
张丰却听出他声音里的虚弱,急问:“你有火吗?我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
无情她一会没有出声,张丰急得又问了一遍,无情的身子才动了动,摸索了几下后就见火光一闪,张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枝点着的蜡烛,无心问他蜡烛是哪来的,急急查看他身上的伤处,无情唇角微翘,随手把蜡烛底部的竹签插到地上,静静地靠在洞壁上任由张丰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
从黑色的衣袍上看不出血迹,张丰动手解开无情的腰带褪去外袍,这才看见殷红的血染在茧黄色的线衣上,已经浸透了整个胸腹之间,张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泪立刻涌出来模糊了视线,无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伸手抹去张丰的泪水,懒懒的说道:“上次看到我受伤你可没哭,那时候你才十三岁。”
张丰没有回嘴,她抬袖擦掉眼泪,掀开无情的衣服,看到胸腹间一道触目的刀伤,血,仍在从哪里不断地流出。
“给我伤药。”张丰一边用力撕扯自己干净的中衣,一边对无情低叫。
无情把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到她的手上,张丰拔开盖子,把所有药粉全部撒在伤口上,随即用布条缠紧,然后撕下更多的布条一层层缠上去,直到把一件中衣撕成露脐装才罢。张丰一边替无情裹伤,一边低声骂道:“受了伤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个样子是要找死吗?”一边骂着一边却又流下泪来,无情对她的骂和她的泪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的,只是挂着懒懒的笑看着她,不时调侃一句“春光外泄了”或是“凶女子,当心嫁不出去。”等语,而张丰也一样不理他,包扎、骂人、流泪,只管忙自己的。
包好伤口之后,张丰试了试无情的额头,绝望地发现他在发烧,她强压心中的恐慌,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无情的身上,又用手帕包了雪放在他的额上,扶他躺下后,自己也紧贴着他的后背躺下来,一手穿过的颈窝,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这样做既是为了固定住冷敷的巾帕,同时也为了温暖他因失血而畏寒的身体。
无情顺从地由着张丰折腾,不言也不动,直到张丰觉得满意,抱着他不再动弹了,他才有些幽怨地开口说道:“看你的样子,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了吗?还是说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男人,如此的不避嫌疑?”
“我们是好兄弟。兄弟姐妹之间,性别当然可以忽略不计,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倒看得开,不过却让我失望了,本来我还打算借由这件事让你嫁给我呢。”无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张丰却毫不在意地说:“想娶我?你直说呀,我这正愁嫁不出去呢。”
“说定了。”无情微弱的声音说。
“嗯。”张丰知道他伤后精神不济,便不再和他说话,两人静静相拥,互相用体温取着暖,无情很快就睡着了,张丰其实也很累了,先还一直强撑着,后来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张丰感觉手臂冰凉一片,原来是雪水被无情额头的温度化开后洇湿了张丰的袖子。张丰抬手摸了摸无情的额头,仍然是烧的,一边暗暗埋怨自己贪睡,一边连忙起身把洞门推开一线向外望了望。外面天已经亮了,张丰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打量了一下洞内,看见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包东西,她打开看了看,发现里边有几支蜡烛,一段火折子,一套半旧的“夜行衣”,张丰想起这里一直是无情的临时落脚点,她又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小陶罐,打开盖子向里面一掏,居然是一些炒熟的豆子,张丰喜出望外,回身摇了摇无情,叫道:“无情,醒一醒,起来吃点东西。”
叫了几遍,却只得到两声无意识的“嗯”声,张丰吓坏了,拖着刚睡醒后冷得哆嗦的身子爬到洞口,在外面抓了一大雪包在帕子里重新敷在无情的额头上,然后跪坐在无情身边想:还应该做什么呢?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张丰又爬到洞口挖了一些雪堆放在洞门边,往嘴里塞了一口雪,含化暖温之后小心地渡进他的嘴里,喂了几口水后,她想了想又嚼了几口炒豆喂他吃,吃完之后便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做的了,只好坐在一旁呆呆地守着他。她感觉到肚子疼,以为是着了凉的缘故也没有放在心上。上午有一批官兵来陋居搜索,翻了一阵后没什么发现也就走了。呆坐间张丰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一只鸽哨,便在冷敷、喂食、发呆之外不时打开洞门吹一阵哨子。一天过去,信鸽没有招来,无情的烧也没退,只在下午时醒过来一下,说了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如此又熬了一夜,天亮时张丰再也坐不下去了,她不能就这样看着无情死,她要出去求救。张丰首先来到陋居,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昨天又遭到一番粗暴的抄检,里里外外更是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了,厨房里也只剩一个空灶和一些碎柴,连一个完整的瓦罐都没有。张丰想起另一个密室里还有一些东西,便爬到贮藏室里掀开掩藏着洞口进去,倒空一只盛着麦子的陶罐,抓了一些麦粒,又拿了一只陶碗,上来后张丰把麦粒捣碎,放在陶罐里煮了一些麦粥,大摇大摆地提着回到原来的洞里。喂无情吃了半碗稀粥后,她自己也趁热吃了一些,然后就等着搜捕她的人再次出现。
郭家坪没有郎中,郭岱一家又已经搬走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幼妇孺,没有人可以帮她,所以等着被官兵带走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再等一会儿,如果官兵不来她就只好独自跑出去求救,可是这个办法不能保证自己和无情一起被带回长安,所以最好还是被搜捕自己的人抓到,那样自己才有机会求慕容冲救无情的命。当然,最好还是被自己人救到山里。所以她又对着外面的天空不死心地吹起了鸽哨。
许是半碗热粥给无情提供了关键的能量,在张丰吹完哨子回身的时候,她惊喜地发现无情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张丰喜极而泣。
“你真爱哭。”无情用低哑虚弱的声音嘲笑她。
“你再吃点粥吧,趁还没有冷。你就因为刚刚吃了粥才好起来的。”张丰有些语无伦次地劝说着。
“哪来的粥?”
“我出去煮的,在陋居那边。”
“你太莽撞了,会被人发现的。脚印扫平了没有?”
“没有。我不打算躲了,让他们把我抓回去好了,慕容冲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你疯了吗?好容易逃出来了,你又要自投罗网,那我们之前做的一切不是完全多余吗?你要是舍不得离开慕容冲,早说啊。”无情气急,赌气说完便不再看她。
张丰急忙安抚道:“你别急,你别急,我是担心你啊,你的伤再不治会有危险的,你一直昏迷不醒,我不能这就这么看着什么也不做啊,我又不愿离开你,等着一起被他们抓走是最快的办法了,你的伤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你这个笨蛋,如果找来的不是慕容冲的人呢?你没忘记有不少人等着要你的命吧?落到他们手里,我们两个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慕容冲的人,你真的有把握他们一定会把你交给慕容冲而不是悄悄地结果了你吗?就算他们真的把我们两个都带回长安,你可能会没事,但慕容冲绝对会让我合情合理地死掉。”无情喘息了几下,缓过一口气之后又说:“你也算是个聪明人,为什么有的时候会那么笨。快去把外面的脚印扫平,安心地坐在这里等,无悔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张丰傻眼地听着无情的训诫,然后听话地出去抹平了痕迹。回来时无情已经又睡了,张丰轻轻叫了两声,见他没有反应,知道刚才说话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又昏睡过去了,可是那些粥再不吃会彻底冷掉的,自己又不能再出去热,还是应该趁热多吃点才好。所以她从陶罐里再倒出一碗粥,照一向的法子去喂无情,喂得几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人舔吮,张丰慌得猛一挺身,看到无情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满眼笑意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见一丝高烧中的迷蒙,唇角也虚弱地上挑着,无赖地对张丰说道:“我还没吃饱。”
张丰的脸腾一下红了,若在平时,她一定会跳起来踹他几脚狠的,还要奉上一大堆的刻薄话,可他现在是伤员,张丰不能对他动粗,只好起身走到洞口,敞开半扇洞门对着外面猛吹鸽哨。意外的,一只鸽子精灵般轻盈地穿过窄小的洞门落到张丰的肩上,张丰立刻激动得忘记了尴尬,回身对无情说:“你看,我们有救了。”
只不过片刻的功夫,无情却已经虚弱得无法再回张丰一个字,他亮晶晶的眼睛也已经变得毫无神彩,张丰压下心里巨大的恐慌,逼迫自己先做最有意义的事,她抖着手写下“陋居对面密室无情伤重”几个字,绑在信鸽的腿上,扬手放飞后,才任由自己扑向无情。
面对无情眼里生命之光飘摇欲灭,张丰慌乱得口不择言,她小心地捧住他用头对他低喊:“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再坚持一下就会没事的,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你也是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发烧昏迷,你都好起来了,这一次一定也能好的,一定能好的。”可是无情的眼睛一动也不会动了,张丰崩溃地喊道:“你喜欢我不是吗?求你醒过来,只要你不死,我就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求你别死!”
不管她再说什么,无情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他闭上了眼睛,连一个眼神也再给她,张丰急忙放平他的身体,进行人工呼吸,可是直到精疲力竭,无情也没有醒来,张丰绝望地昏倒在无情身旁,身下殷红的鲜血染湿袍角。
第四十章 噩梦
无悔进到密室的时候,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继而看到两个毫无生息的人,以为张丰和无情两个人都已经死去,这一刻,在惊惧、心痛、自责和积累了两天的焦虑、紧张、疲惫,以及来不及消退的找到密室的欣喜的余波,种种情绪的冲击之下,他几乎当场垮掉。当他扑过去,用手指去试张丰的气息,手指没有感到丝毫属于呼吸的温暖气流,触手处反而一片冰凉,当时他的心也在瞬间冰凉起来。看着张丰身旁明显也已经死去的无情,除了自责他没有别人可以责备,一时间无悔心力交瘁之下只觉得心丧若死。
刘敏进来,很粗暴地把无悔推到一边,对着张丰望了几眼后迅速地拿出针包利落地扎了几针,收针后她才一边搭着张丰的腕脉,一边抬头对目瞪口呆面有愧色的无悔说:“她病得不轻,得赶快找个地方安置调养。”
“公子他……现在怎样?”无悔瞅了眼仍然无知无觉的张丰小心问道。
“别担心,她现在不是昏迷,只是睡着了,她伤心过度需要好好睡一觉,所以我暂时没有让她醒过来。”
“噢。”无悔放心地应了声,想起刘敏开始说的话,说道:“这附近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让公子养病,我们要去的地方却至少要走两天,如何是好?”这个平日非常有担当敢决断的人,此时为这点小事倒没了主意。
刘敏皱眉:“沿途如果能有地方让她好好歇息,有地方让我煎药的话也可以勉强行路。”
“好,我会让人准备。这里不可久留,我们这就走吧。”
“现在她不能吹冷风也不能累着,你去准备一下,想个让她在路上能舒服一点的办法,我再检查一下她身上有没有外伤和其他的不妥,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
“诺。”无悔答应着便猫腰爬出洞去,离开时细心地掩上洞门。其实这个树枝和泥巴做成的洞门经过多次的移动和摔打之后,上面的泥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挡挡视线没问题,挡风的作用已经不大了,不过总是聊胜于无。
无悔出去后,刘敏借着洞外漏进来的光线,抽于起先早已看在眼里的那个垫在无情颈肩处的布包翻检了一下,然后快手快脚地替张丰清理了一下身体,换上布包里找到的干净裤子,把换下来脏衣服顺手埋在松针下面,再替张丰稍稍整理了一下外袍便钻出了山洞。
外面,无悔已经站在洞外等候,见她出来,便进去把张丰背出来,一名随从立即用一条撕开一侧的睡袋把张丰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又用两条腰带把张丰牢牢地绑在无悔的背上。无悔在随从的帮助下上了马,又抖开一件雨披把自己和张丰一起罩住。旁边,早已有人用一件雨披卷起无情的尸体绑在一匹马上,一行人警惕地朝来路而去。
张丰在马背上醒来,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依稀还是靠在无情的背上逃避追兵的情形,她想也没想就叫了声“无情”。
“公子,你醒了?”回答她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马停了下来。
“无悔?无情再哪里?”问出这句话时,张丰不知道是已清醒还是尚未清楚,也不知她是希望自己已醒还是未醒。
“正被送往无情谷。”无悔的回答也是模模糊糊的,语气冷静而沉重。
“无情他……他……”她真想问“无情他没事对吗?”可是她已经完全睡醒了,所以密室里的记忆也跟着她一起苏醒,那样深刻的记忆终究不容她自欺,然而她也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那个“死”字,终于什么也没说,只任由泪水不停地冒出来。
无悔不言不动地让她哭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累不累,要不要下来休息一下?”
张丰用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无悔掀掉雨披解开身上的带子下了马,然后小心地扶张丰下来,张丰的腿长时间悬空,乍一接触地面,脚一下麻了,身子软软地向地面倒下,无悔赶紧扶住,抱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前后的随从这时也都下了马走到张丰跟前行礼问好,张丰揉着腿一一答应了,又被刘敏过来望闻问切一番,再起身溜达了一会,才重新上路了。
为了张丰的身体,两天的路程被拉长了三天,为免张丰思虑过甚,刘敏在药里加入了大量的安神药物,使得张丰在路途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张丰睡得是昏天黑地,日有无光,免不了的就会有时神志不清,以至于醒来时常常叫错名字。
张丰醒来,又一次叫错名字,无悔也仍然不更正,仍旧回一句“公子醒了。”不过这次他没有问张丰要不要下来休息一下。
“再行两刻钟时间就到地方了,到时公子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张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已经知道这次的目的地不是无情谷,而是无悔无意中发现的那个岩洞。无情谷来来往往的人和来往的次数太多了,难免会被外人知悉,如果慕容冲下决心找,要找到这个地方并不很难,所以一开始他们便是把这里定为目的地。而这里离长安其实倒比无情谷更近。
“在路上无法吃到可口的饭菜,等到了家里公子就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了,你最喜欢的丁大厨已经被接到这里来了。公子,你想吃什么?等下我马上让他去做来。”
难为这个冷面的男人,为了分散张丰的心神这几天竟说了许多废话。
张丰打点起精神笑道:“吃什么都没关系,最要紧是先洗一个澡,我已经臭得几乎把自己熏死。”
“那还不好说?离岩洞三里的地方就有一眼温泉,公子是要过去洗还是让人担水回来都很容易。”
“那真好。”
静了一会儿,无悔的声音又起:“看,无忧来迎公子了。”
张丰从无悔的身后探头看去,可不,裕儿正向着张丰这里飞奔而来,不一会就已经冲到马前,无悔下马,然后把张丰抱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却不放开,仍然用手扶持着。张丰微笑着对裕儿张开双臂,裕儿立刻扑了下来,无悔提醒道:“无忧慢些,公子脚麻站不稳。”
裕儿听了连忙改抱为扶,手臂结实有力。裕儿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小时候清亮的嗓声变得跟公鸭似的,个子也比张丰还高出小半个头,只这个事实就让张丰这个“哥哥”当得越来越勉强了,更不用说张丰的体形和相貌上的破绽了,可是张丰却仍然抱着驼鸟心态维持着现状。
张丰的“房间”在岩洞里一个干燥通风的角落,是用石墙隔出的一个独立空间,门是木门,散发着新鲜木质的清香,“房间”里最醒目的是一顶厚实的大帐,帐中罩着的是张丰在无缺山庄的那张大床,床上铺着厚实的被褥,床尾处还有一张稍薄的棉被以为备用,另有一口木箱并一几一凳,虽然简单却很周全,有很高的舒适度,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没有路,又要保密,往这里搬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时间又这样紧,在这样的情况下布置出这样一个房间显然费了不少人力和心力。
算起来今天是除夕,所以一顿丰盛的晚餐是少不了的,虽然面临困境,虽然有人死去了,但对于这些亦商亦兵甚至亦盗的汉子来说,哪个又是没有见惯风浪和死亡的呢?身边的伙伴死了他们当然会难过,但他们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所以他们早已懂得了不能把别人的灾难加在自己的心上,学会了该怎样让自己活得轻松些,他们会想,已方是折损了几人,但对方被砍翻的更多,这也就不算很冤了,重要的是张丰已经脱险了,为这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了,更何况又是过节呢?所以大家选择了把心里的难过掩藏起来,由衷地为张丰的归来而庆祝,并诚心诚意地互致祝福。张丰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态,但她心里虽然悲伤着无情的死,却也不忍却了大伙儿的情,装出高兴的样子吃了一顿团年饭,到底辛苦不过,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自己房间了。
洗了澡,又吃了一顿饱饭,把颠簸多日的身体摊在宽敞舒适的床上,不是不惬意的,尤其吃饱了肚子之后,似乎连伤心都淡了许多,张丰躺在床上不久,就沉入到梦乡里去了。
灰色的天幕上无日无月,却有暗昧的光线充斥着整个空间,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地方全都是一样的色调,既没有远近的层次,也没有明暗的区别,一体都是灰灰的。张丰行在空旷的天地间,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死尸,固定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就像一个巨大的死亡展览。这些死人很多是她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些饿死的、病死的、被人杀死的人,那个被谷雨用长枪贯穿了身体的山贼睁着惊恐的眼,把山贼钉在地上的那杆长枪兀自颤动不止。张丰在这些死人间走着,仿佛心已麻木似的并不觉得害怕,走了一阵之后,景物忽然变换,眼前出现一大片桃花林,灰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好像不怎么受地心引力的影响似的,张丰正看得出神,听见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这是我为你建造的乱世桃源。”张丰扭脸看见无情就站在身边,她握住无情的手问道:“无情,你的伤全好了吗?”“全好了。我来接你成亲,看,那是迎亲的队伍。”张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桃树下冒出无数的僵尸,嘴里发出沉闷的吵嚷声朝这面涌来。张丰大惊,冲无情喊道:“快跑!”她用力拉着无情的手要逃,却怎么都拉不动他,张丰着急地转身看他,却看见无情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僵硬如死,一僵直的眼睛里凝固着淡淡的伤心,他用空洞的声音对张丰说:“你答应嫁给我的。”僵尸们越来越近了,隐约听得他们在喊着“抓住她,抓住她”,她心里害怕极了,下意识的握紧无情的手,却忽然感到从他手上传来刺骨的冰凉。这时一个光裸的婴儿飘浮到她的眼前,面无表情的一声声对她叫“妈”、“妈”。僵尸们围了上来,拼命地推挤着,野蛮地拉扯着,口气含浑地嚎叫着,张丰张着手向无情呼救,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张丰绝望地大哭起来……
一双温暖的手帮她擦去泪水,耳边一个关切的声音温柔地叫着:“公子,公子。”张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映出无悔阳刚温暖的脸,张丰看着他,眼中的惊惧一点点退去。平复着心跳,张丰想,前几天睡那么多也没做这么可怕的梦,今天是怎么啦?待呯呯急跳的心恢复了正常,张丰的理智也回到了脑子里,看着无悔脸上深深的疲倦,才又记起几天来一直是无悔背着自己在赶路,到了岩洞之后,自己洗澡休息的时候他却还要安排很多事情,他一定快累垮了,却还这样细心地想到自己夜里可能会害怕,这样不辞辛苦地守护,自已也不能太自私了,于是装出困倦的样子对他说:“夜深了,去睡吧。”
“嗯。”无悔答应着走了出去。
张丰躺在床上,恐怖的梦中景象在寂静的夜时张牙舞爪,心里的恐惧怎么都压不下去,刚刚还显得很温暖的烛光,此刻却变得很诡异,空气冷嗖嗖的,蜡烛跳动的光焰让光线变得明灭不定,远近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着,蠢蠢欲动。张丰禁不起想象的惊吓,干脆吹熄蜡烛把头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还是睡不着。恐惧中“吱呀”一声门响,“谁?”张丰一声惊问脱口而出,身子随即弹坐起来。
“是我。”无悔平稳的声音应道。火光一闪,无悔举着火折子几步走到张丰床边重新点着了蜡烛。
“怎么又来?快回去睡觉。”
“好吧。”无悔无声地叹气,转身又走。
“你不会再来吧?”张丰在他身后部问道。自己的害怕那样明显,以她对无悔的了解,八成他还是不会放心地去睡,所以这句问话本是警告他不许再来的意思,可是说出来之后却又莫名地有些担心他真的不来,此刻,她真的很需要他的守护,似乎只有他的阳刚才能驱逐缠绕她的阴寒,可是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如此劳累?所以,她忽然有些怕听到无悔的回答——如果他说“会”,她会觉得过意不去,如果他说“不会”,那她又得独自呆着了。可是话说回来——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会。”无悔平静地说。
“唉——”张丰情绪不明地叹一口气,不知是无可奈何还是放松的意思。
一瞬间目光流转后,张丰看住无悔的眼睛,突然问:“无悔,你身上有虱子吗?”
无悔一愣:“没有。”
“把那张被子拿过来。”张丰微抬下颏示意道。
“哦。”无悔拿起床尾的那张被子轻轻展开盖向张丰的身上。
“不要盖在我身上,铺在这旁边。”
“哦。”
张丰被子盖得严严地靠在床头心安理得地当动口的君子,无悔却觉得自己忽然变笨了,总是跟不上张丰的思路,只好木偶似的张丰说什么他做什么。
“上来睡。”
“不,不用,我不困。”总算反应过来了,无悔难得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有你陪着,我或许会睡得安稳些。”张丰神色宁静,波澜不惊,说得就和“陪我喝杯茶”似的。
无悔似乎也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反对理由,迟疑地看了张丰一眼,垂眸在床边坐下,慢慢地脱掉鞋子后掀开被子准备躺进去。
“把外衣脱掉,不然明天早晨不能看吗?”张丰微笑着提醒他。
无悔的脸红了红,听话地脱下外袍,然后小心地靠边躺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张丰卷着自己的被窝滚到另一边,背对着无悔睡好,让无悔把蜡烛熄了。
黑暗中,无悔首先抵不住困倦睡着了,张丰在平稳的酣声中也被催眠……
早晨,习惯早起的无悔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心里不知怎么奇异地充斥着满足感,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臂正圈着一个温暖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陌生而动人的甜香,他睁开晶亮的眼睛对着黑暗的虚空微笑,手指轻柔地穿过枕边的头发,这一把黑发是他的手掌向往已久的,今天终于可以一偿夙愿,无悔一边满足地体会着柔软顺滑的手感,一边小心地转头看向身旁,见张丰侧身睡在自己的腋下,曲臂抱胸两手交叉搭在肩上,蜷着腿,背脊贴着自己的身侧,似在依恋着自己,他心里便更加柔软甜蜜起来。两张被子不知怎么已经有一半重合在一起了,张丰身上盖着双份,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曦微的晨光下依稀看见张丰的脸被暖气熏得晕出两片嫣红,饱满的唇花瓣似的柔嫩,无悔的手指自作主张地抚上她的脸颊和嘴唇,一股渴望随即从心中升起,同时他的感觉也变得格外敏感起来,隔着几层衣服,他仍然能够非常真切地感觉到张丰的身体是那样柔软而充满弹性,他的身体便也悄悄地产生着变化。
无悔的指尖打扰了张丰的睡眠,她动了动,无悔慌忙侧转身体,他的动作让张丰醒了过来,只是并没有很清醒。
“几点了?”张丰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嗯?”
“该起了吗?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张丰的声音里带着初醒的倦懒和微微的沙哑,有一种宁和幸福的味道。
和第一句话一样,无悔仍然不明白张丰说的话,但他却非常喜欢这种感觉,那种犹如一对恩爱夫妻般的感觉,所以柔声答道:“还早呢,你睡吧。”
张丰却在这温暖的话语中惊觉,眼睛立刻睁开。看清眼下的状况后,张丰裹着被子退开一些,嘿嘿笑着说:“不好意思,估计无意中把你当成暖炉了。昨晚睡得好吗?”
“好。公子睡得好吗?”幸福的幻境被打破,他们还是主仆。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
无悔没有吭气,他起身下床,背对着张丰穿好衣服,这才回身对张丰说:“天冷,公子多睡一下吧。”
“好。”张丰随口应着,看无悔出去了,她却开始慢慢地穿衣,梳头,然后披上一件厚厚的斗蓬走了出去。她的腿很多天没怎么走过路了,再不用大概就要废掉了。
第四十一章 无情心
对于昨夜与无悔“同床共枕”张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当然他很暖和,但多盖床被子效果也差不多少;他让她觉得安心,那可能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和秋林差不多。不过说良心话,这种单纯的陪伴真的令人感觉不错,但这种事情并不是好玩的,她不是变态,她也不想让别人把她和无悔的关系想歪了,所以她不会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说起来都是那个梦惹的,若不是看出她的惧怕,无悔也不会那么固执地要陪她,可即使无悔再怎么固执,如果当时她态度很坚决地命令他离去,无悔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思,正是洞悉了她藏在心里的真实想法,知道她需要自己的陪伴,无悔才会表现出令人无奈的固执,就像那次他执意跟随她去长安一样。只是张丰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突然这么怕起鬼来了?以前和裕儿住在无人的山里时没有怕过这些东西,昨天住在多么人中间怎么倒怕起鬼来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以前和自己亲近的人从来没有谁死过,所以她才从来没有被鬼魂打扰,现在因为无情死了所以自己才会感觉到鬼的存在了吗?不然那个梦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吗?那自己是觉得对不住无情吗?无情为救她而死,她对他心怀歉疚是肯定的,可是为什么会有迎亲的情节的呢?难道是因为无情死前自己的许诺?她反复在想,无情会恨她吗?他爱自己吗?他真的希望自己随他共赴黄泉吗?
“他是爱我的吧?”从他偶尔闪烁的眼神,从她执意要去长安时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山洞里的玩笑,得知她打算自投罗网时他的气愤,说明他对她是存有爱意的吧?只是他表达得太隐晦也太晚了。可是她是否也有存心忽略的意图呢?她和他的关系是那样亲近,相处的是那样快乐,既能彼此关怀互相陪伴,斗起嘴来又那样酣畅淋漓、棋逢对手,对张丰来说,无情是手足,是密友,是最好的伙伴,她心里其实不舍得这种关系有所改变,所以她才感觉不到无情的心意,——因为她就没有去“感觉”,不然,她怎么看得懂程兴的眼神却看不懂无情的眼神呢?可是张丰却不愿正视自己的私心。
“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如果你说出来了,也许我就答应了。”张丰在懊悔中这样为自己开脱着。
张丰一边视而不见地看着“风景”,一边想着心事,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发呆。
一方手帕递过来,一个声音怜惜而责备地说道:“怎么又哭了?”
“没有啊。”张丰随手接过手绢有些茫然地应道。
“还说没有。在马背上颠了几天,我已经担心会落下腰疼的毛病,现在又坐在冷风里流眼泪,等落下了病根看是谁受罪?”刘敏不满地数落着。
“你不是担心砸了自己的招牌吧?”张丰听完她的唠叨后打趣道。张丰无意做林妹妹,刚刚掉眼泪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些泪水完全是自己溜出来的。
刘敏也笑了:“怎么能不担心?我这点名头来得容易吗?”
“所以我才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嘛,因为这是该你操心的问题。”
刘敏笑道:“你这个无赖子,当初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这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做你的‘家庭医生’,且不说你这个家庭大得过分,就说你这个病人也不能这么给我找事吧?不骗你,我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
“说得好像你把自己给解剖了似的。”张丰嘟囔道。
“该死的!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跟你说话简直能把人气死去。回去吃饭吧,都在等你着呢。”
张丰想,刘敏真不禁逗,要是无情……张丰没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吃完早饭后,张丰对大家说:“我要去无情谷。”
刘敏第一个就不同意,她生气地说:“你到底也把我的话当句话吧,我说过你需要好好休养,从这里去无情谷最少要走三天,而且根本没有路,别说坐车,连骑马都不行,这个时候我绝不能让你翻山越岭地去走三天山路,除非你辞了我这个‘家庭医生’!”
“目前那里也不安全,无情谷的人都随时可能撤到这里来。”无悔也在一旁说道,“公子回去无非是想见无情最后一面,亲眼看他下葬,要不然让谷里的人扶棺到此,就把无情葬在这里,公子看怎么样?”
无悔的话中“棺材”、“下葬”、“最后一面”这些字眼刺得张丰心痛,让她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裕儿见她没有说话,也跟着劝道:“哥,我觉得这样也行的。”
“不要。我想无情他一定更喜欢呆在谷里。”张丰坚决不同意。
“那么,公子先休养一段时间,清明的时候再回去祭奠好不好?”春红劝道。
“是啊公子,无情闭眼的时候公子就在跟面,等于见过最后一面了,何必再看一次?”夏绿也说,“很可怕的。”夏绿小声怕怕地说。
张丰只是不语。无情见她如此,知她心意已决,只好稍做变通提出一个张丰可以接受的办法:“其实三七之后下葬也不晚,这样算来十天后起程正好可以赶得及,我想十天后公子的身体应该可以好些了,你们认为怎样?”
这一次,大家都表示了坚决的支持,张丰也勉强同意了。
又到了夜晚。
烛光飘摇中,张丰持一卷书似看非看地坐着,久久不肯上床睡觉。其实就算不睡,她独坐灯下也并不安心,好在夜还不是很深,外面偶尔会有人声,才让她不会产生太多联想。张丰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怕过鬼,她真是气死了,一辈子做了数不清的梦都忘记了,为什么昨天那个最可怕的梦没有在醒来的时候就忘掉!
入夜的时候她真想开口请春红晚上和自已一起睡,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怕尹远误会了自己和春红的关系,那春红的情路就更艰难了。她也不能留下夏绿,因为谷雨心里会不舒服的,何况谷雨也受了伤需要照顾,夏绿肯定也希望多陪陪他。最后她想到裕儿,可是裕儿已经长大了,再和自己同住一室他肯定会觉得别扭,而且开口对裕儿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不正常。而她也不能再接受无悔的陪伴。所以她上了门闩,准备独自战胜恐惧。
无悔在张丰的房间外徘徊,久久提不起敲门的勇气。今天已经不同于昨日,因为他的心里除了担心之外,还有了别的什么,而且不止是心里想再次感受那温馨的氛围,便是他的身体也渴望着再次的碰触,有了这些杂念,他便无法毫无愧色地面对她,不能像昨天一样,就算被赶出来也可以固执地坚持已见。可是今天再要悄悄地溜进去守护她,他就觉得没那么理直气壮,而有些像无耻的淫贼了。
可是,她会怕的。他清楚地记得他昨夜梦醒时惊悸的眼神,也没忘遭遇山贼的那夜她从不安的睡眠中惊醒之后,看见他守着她时不经意流露出的感激神情。那一次她还只是看见敌人死在眼前,这一次她却在一个封闭的山洞里和一个死人相依相守了不知多长时间,她心里的恐惧一定不是短时间可以消除的,明知如此,他又怎么能不管她?
不知犹豫了多久,无悔终于作出决定,他忽然大步走出去,不久之后又提着一只木桶来到张丰门前,坚定地敲响了门板。
“谁啊?”
“无悔。我拿了热水给公子烫脚。”
张丰想说自己已经睡下,可是又觉得撒这样的谎很小气,并且有失磊落。她觉得谨慎是好的,但过了反而会让人产生误解,如果自己表现出反常的疏远,说不定倒会让人产生异样的联想,反正自己又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何必表现出那种小家子气呢?这就是张丰放无悔进屋的理由,至于其中有多少是为内心的害怕而找的借口,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张丰打开门,无悔提着水桶进来。水很多,有多半桶,张丰之前虽然已经洗过,但早已坐得手脚冰凉了,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睡觉之前用热水烫烫手脚,这对谁都是个不小的诱惑呢。张丰重新洗了手脸,又倒了一大盆热水放在灯影里,水有点烫,她手撑着床沿半悬着脚探在浅水里,脸上且痛且快地皱着眉咧着嘴,随口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无悔拿着张丰放在桌子上的书含笑看着,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却又一心两用地偶尔搭一两句话,或是拿书上的句子和张丰谈个一两句,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无意中倒营造出一种安闲适意的氛围来,不过热水不久却开始冷了,张丰于是拿过布帕擦脚,无悔这时从书里抬起头向张丰说:“公子,能让我在这里看会儿书吗?”
张丰抬头,微笑着看着无悔说:“你是担心我夜里害怕对吧?说实话,怕是确实有点怕的,可我终究得自己克服不是?有你守着我当然会觉得安心,可我是个男人,不能太怯懦了,况且你白天已经忙了一整天,我怎么能让你晚上也不得休息?如果把你累垮了,那许多事可都得我自己操心了,哪还会有这样清闲的日子过?我怎么能做这种自毁长城、自找麻烦的蠢事呢?你觉得公子我看起来像是这种蠢人吗?”
听了张丰这番连捧人带自吹的话,无悔却没有笑,他淡淡地开口道:“公子太抬举无悔了。若非公子怜悯,我这条命早就不知烂在什么地方了,蒙公子不弃,不仅救我性命,更待我以礼,视为兄弟党,此恩此情无悔粉身难报,如今不过尽此微薄之力,何足挂齿。”
这番话无悔说得并不激昂,也不如何动情,就那样平平淡淡说出来,却有种异样的诚挚。张丰想,自己施予他的不过滴水之恩,他却时刻着以性命相报,这样的人很傻,可这样的品质也称得上高尚吧!不由得又想到无情,鼻子便有些酸酸的,轻声说道:“你们对我真好。”又强笑道:“不过我这个以大哥自居的人却很不像样,总是把最重的工作丢给你们,自己整天游手好闲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觉得很惭愧,真的。”
无悔唇边一丝笑纹一现而没,看着张丰温和地说:“你为我们做了很多。”
张丰嘿嘿笑道:“这么说我不用太内疚了喽?谢谢你给我一个继续偷懒的借口。现在我要睡觉了,不然好不容易泡暖的手脚又要坐冷了,你也快点去睡吧,去吧去吧。”边说边把无悔推到门外,关门落闩。然后张丰勇敢地爬上床去,蒙起头来缩成一团。
无悔在门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脸上的神情很精彩,跟平时的面无表情反差很大。
日子在吃药和睡觉中慢腾腾地过去,又休养了五天之后,张丰再也养也不下去了,她掂记着无情。所谓“入土为安”,停灵过久无论对于死者还是生者都是一种折磨。在张丰的坚持下,无悔护送张丰回到了无情谷。
但张丰终究没有勇气再见无情一面,她怕自己看到的无情会真的和梦中的僵尸一样,她不要在关于无情的明丽记忆中蒙上一层灰色的阴影,所以她不肯看无情的尸体。
在张丰的小院旁那面向阳的山坡上,种着一大片桃树,寒风中桃树的枝干像一只只干枯的爪子般向天空伸着,萧瑟的桃林深处刚起了几座新坟,张丰在一块刻着“挚友无情”的墓碑旁已经静静地坐了很久,此时已将黄昏,冷冷的夕阳从背后照过来,在张丰和石碑的前面投下一长一短两道相连的影子,天很快就会黑了,所以张丰也要走了,在做了那个可怕的梦之后,她一直都很怕黑,也有些怕这个桃林,可是在这个阴阳交替的逢魔时刻,张丰还是抛开恐惧的心情,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对着无情的墓碑轻轻问出了心中所想:“你真的希望我陪你赴黄泉吗?你爱我吗?恨我吗?”
张丰没有得到答复。夕阳隐入了山后,张丰不再停留,起身往山下走去。
在山谷中,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供张丰差遣,所以张丰没有再用固定侍从,这使得张丰拥有更多私人时间,但有些时候也会显得乏人照管,不过关心张丰的人很多,如果她在某个时间没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点,就会有人急吼吼地满天地里找了。这不,谷雨这就找上山来了,除他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人往别的地方找去了,张丰并不是喜欢这样,所以她要去哪里通常都会告诉管家婆夏绿,可是知道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这让张丰的心里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无情死后,张丰在伤心和想念中不免常常回忆起和无情相处的过往,回忆得越多,就越是无法否认无情对自己的情意,心里的内疚也就越深,有次刘敏看见她对着那片桃林临窗流泪,劝慰她一番之后曾问她为什么没有嫁给无情,当时她懊悔地答道:“是啊,他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早早地嫁给他算了,那样的话,也不会惹出那么多事来了。这就是个笨蛋!”
刘敏当时安慰她说:“也不是那说。即便你们成了亲,慕容冲那样逼你,你还不是要走那一遭?你既然去了,后来的事情总是避免不了的。我只是不懂,你和无情感情那么好,你们为什么没有成亲?”
张丰那天终于承认自己害怕婚姻会破坏原有的关系,颇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懊悔和自厌。刘敏问她:“你喜欢无情吗?”
她说:“我不知道。可是即便不是那种喜欢,能嫁给一个心心相印的好朋友不也是件幸福的事吗?我当初为什么要担那种无聊的心呢?现在后悔也晚了。”
这就是说,无情的牺牲终于使张丰肯正视无情对自己的感情,并为自己的私心的感到深深的懊悔与自责,她怀念无情,却又因为那个梦而对他心存恐惧,使她对无情的感情有了隔膜。然而张丰之所以会做那个梦,难道没有可能是因为深心里早已觉得对不起无情吗?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她害怕的不是无情,而是她的心呢?
无情的心她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她爱无情,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如果可以令无情不死,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如果无情受伤没死,她也愿意嫁给他而不再逃避.可是无情死了,却不会殉情,即使无情是为她而死的,即使那真是无情的愿望,即使她非常伤心.
第四十二章 山谷中
那次长安营救,入城的大多是无情的人,无悔和他的手下主要负责城外的接应,接应人员除了惊蛩被捕外,只有两人受伤。可是营救人员却死了七个,其余几乎个个带伤,七名死者中只有一名是无悔的手下,另外五人全是无情手下精英,而“四大名捕”也仅剩追命一人,“无情集团”损失惨重。事后,张丰要追命接掌“无情集团”,却被追命婉拒了,他说自己只对追踪和刺探有兴趣,并不管理能力,无力担此重任,张丰也没有勉强他,便让程兴和尹远共同负责,暂时接替了无情留下的工作。他们两个被无情磨炼了将近三年,能力见识都大有长进,对无情手底下的人和事也都很熟悉,应该能够胜任。
几年来无悔手底下倒是出了不少出色的掌柜和优秀的店伙计,只不过近年世道太乱,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人员和货物损失,张家的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只留一两个人看守房屋而已,那些掌柜和伙计并无施展的余地,倒是无情这边,虽然做生意远不如无悔这边,却因着一惯的目无法纪兼目中无人,在乱世中剑走偏锋,为无情谷开出了一条生路。他们仗着艺高胆大装备精良,不仅敢把无情谷出产的茶叶、线衣、雨伞、折扇、溜冰鞋等长途送到订货人手中,只要有机会,他们还会在暗夜中出没于大户人家的粮仓和军队的后勤基地,弄来珍贵的粮食送往无情谷。那几年山庄的出产基本上被乱军抢去了,奴户们能够保住的那点粮食也不敢放在自己家里,而是被无悔接进了山庄里,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点点取出来,因为这样,张家的奴户才没有大批饿死或逃亡,但他们的出产也仅仅勉强自保而已,却是再也无力供给无情谷的,若无抢来的粮食,只凭谷中那点可怜的耕地是根本无法养活谷中那么多人的,所以说,无情谷实在是无情和他的手下用一双双手臂撑起的一片晴空,是他们用血和汗灌溉的乱世桃源。他们的作为张丰是知道的,而她也只有默认,为了减少损失,张丰只能拼命地完善他们的装备,除了保证羊毛睡袋和雨衣的配备之外,她还叫人打造了攀爬用的飞爪,小号的工兵铲,简易的钢钎这些既方便携带又具有多种用途的工具,正是这些东西,让无情他们成为无往不利的夜行者。现无情不在了,程兴和尹远继续带着弟兄们经历同样的危险,而张丰还是只能既心痛又无奈地看着。
郭、秦、桑和方家都已经在谷中安下家来。这几年他们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郭岱唯一的儿子埋骨沙场,他的父亲也因护卫郭家庄被乱兵杀死,郭岱的母亲和夫人都因悲伤过度和生活艰难而死亡;秦家秦简夫妇在长安饥荒中双双亡故,秦咏成了秦家的家主,不多的家产和家奴在屡经劫难后几乎什么都没剩下,后来在无情等人的安排下,小夫妻二人带着未成年的妹妹来到无情谷,等于是绝处逢生;方家不用说,虎口余生只剩下孤儿寡妇而已;桑家好些,没有减员,当然家仆没算在内。几家在京城外当然都有些田产的,只是田庄里早已田园荒芜十室九空,哪里还有什么收成?来到无情谷之后,他们倒也不好意思白吃闲饭,带来的家丁仆婢都交给了无悔安排了工作,张丰却因谷中难得来了几位饱学之士,不肯白放不用,便把郭岱、秦咏和桑田动员起来,加上裕儿的两名塾师办了一个学堂,让谷中有心求知的青年有个学习听讲的地方。裕儿已经不再每天上课了,自从张丰去长安后,他就开始学着管理各项事务,有时还会跟着无情无悔等人出谷,以张家二公子的身份参与交易,会见客人。桑希与裕儿交好,这次见面后两人很快就打成一片,一本正经地互称字号,每天形影不离,并且对跟在后面喊哥哥的方修只肯施予长辈般的严肃和偶尔的逗趣,倒是张丰仍然一如既往地待他以耐心和平易,这让她成为失父的七岁男孩的移情对象。方大嫂不肯白白受人恩惠,坚持要到作坊里作工,张丰便安排她做了春红的副手,她凭着平日持家的干练很快做得得心应手,替春红分担了不少事务。而其他各家的家眷们则仍然只在家里操持,只是小家庭里并没有多少事情,所以很少再用仆役就是。
山外面,一队禁卫军在空空的无缺山庄驻扎下来,每日在附近的山里转转,在乡民的家里翻翻,抓着人喝问几句“知不知张家家主的下落”之类的话,样子很凶恶,搜刮得厉害,但搜索得却似乎不甚用心。不知是张家的人缘太好,还是鲜卑人太招人恨,或是这些人没有怎么逼问张丰的下落,反正附近的庄户和山民虽然有不少人知道无情谷的大致或确切位置,却没有一个人去告密,禁卫军一无所获,十几日之后便撤回去了。无情谷随即送去了春播的种子和一些救济物品,以帮助一贫如洗的奴户度过难关。不久惊蛩也被放了出来,但他害怕被人跟踪,所以没有去无情谷,而是在无缺山庄住了下来。
无悔由无缺山庄的总管变成了无情谷的总管,总揽着谷中一应烦琐的事务,有他在,张丰其实不用操什么心,为了不让自己在大把的时间里陷入消沉,张丰又恢复了在长安养成的背书习惯。真的,几个月以来,张丰算是跟背书结了缘,先是被软禁时为了防止自己发疯而背书,后来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在无聊中虚度光阴而背书,现在又为了防止自己陷入伤感而背书,这几个月张丰真是背了不少书,而背书也已经成为了她的一个习惯,她的背诵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强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补偿。
入山之后的这几年,每年春天张丰都是在茶园里度过的,她搜索着记忆里每一点关于茶的印象,尝试各种制茶方法,把每一种想法都付诸实践,才使得张家出产的茶叶越来越受欢迎,也使得卖茶的收入越来越丰,成为张家最赚钱的产业。今年张丰本来打算清明祭过无情之后再去茶园的,可是因为一句话,让张丰改变了主意。有天偶然说起张丰的年龄,大家都说张丰应该成亲了,因为张丰没有长辈,郭岱说今年上汜节他愿意为张丰主持成年礼。这成不成亲的由着他们说去倒没什么,成年礼的事却让张丰找不到什么推诿的理由,但张丰又不想做这种荒唐事欺骗朋友,当时只得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却没有作任何明确表示,而别人想当然地认为这件事除了应允不会有别的答案。张丰怕有人来跟她确定此事的细节到时不好应对,就只好逃之夭夭。
走之前张丰去桃林中与无情告别,却被方修跟踪了,这使她无法再对着无情默默诉说心语。方修严肃地陪着她坐了一会,望着一眼身边的墓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估计是别人劝他母亲的话,此刻他却拿来劝解张丰,张丰怜惜地搂过他小小的肩膀,安抚地说道:“我不难过,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飘到天上去了,却仍然关注着他们的亲人呢,我只是想念他们了。”
“我也想阿爹了。”方修忧郁地说道。
“我也想他。你阿爹是我的好朋友。”
“无缺叔,你说我阿爹也在天上看着我吗?他能看见我吗?我说的话他能听到吗?”
“能的。晚上的时候天上有许多星星,其中的一颗就是你阿爹的灵魂,你可能不知道哪一个是他,但他一定知道地上的哪一个人是你,如果你有心事,就可以对着星空说出来,有时候他会在梦中给你一些教诲,不过有时候他可能希望你自己解决问题。”
“哦。无缺叔,我爹也能听见我娘说话吗?我娘在屋子里面哭他也能听见吗?”
“也能。”
“他要是能下来就好了。”
“嗯。修儿,等一下我背你下山吧,你阿爹昨天在梦里对我说,让我替他抱抱你。”
“是真的吗?”方修惊喜地问。
“是真的。而且我决定把你阿爹赠给我的那把匕首送给你,你要好好保存哦。”
“我一定会!”
“不过小孩子不能拿刀来玩啊。”
“我知道!”
“好孩子。”
张丰顺口说着些骗小孩的话,却又不禁暗想,谁又能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不是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仍然关注着他放不下的人呢?所以用那些胡编的话安慰着方修的时候,她自己象也得到了某种安慰似的,心里竟不那么难受了,说到后来,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张丰从茶园回来已经是五月份了,三月的成年礼因为她的缺席当然没有办成,张丰向郭岱表达了深深的歉意。
这个夏天张丰没有再变成辛情,失去了无情掩护,她好像不仅失去了装假的底气,同时也失去了变身兴趣。因为讨厌束身,因为怕热,或许也因为贪静,张丰整个夏天很少走出自己的院子,而别人也很少来打扰她。最常来的人是无悔,每隔两三天他会来汇报一次工作,和张丰讨论一些事情,时间不会很长,通常半个小时左右。其次就是郭岱几个偶尔会来和张丰一起喝个茶,谈上一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张丰大部分都用来背书和写字了,这使她的背诵能力几乎达到了过目成诵的程度,书法也有了不小的提高,几乎快赶上秦咏了。秦咏倒是比郭岱更常来张丰的院子,只不过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借着找张丰的名义来看刘敏罢了,所以张丰也就不怎么招待他,站楼上打个招呼便由他在楼下跟刘敏搭讪去,只是刘敏的心此时却已经被无情谷中某个胆大皮厚的小子所俘获,移情别恋了,而她对于秦咏的这种牵三挂四的做法也很不认同,为了断绝他的痴心,本来还打算再矜持一段时间的她,提前结束了大雪的考察期,接受了那个爬着回来跟她撒娇的硬小子的求亲。
相比于刘敏的明朗爽气,冬紫这个“大才女”就叫张丰比较郁闷了,她暗恋了郭岱好久,却一直不肯对任何人说,后来被秋橙的锐眼看出来,从长安出来之后,秋橙说给了春红听,春红又说给了张丰听,当时张丰想无情谷多的是优质的年轻人,冬紫有了更多选择之后一定会渐渐放开那份无望的感情,转而投入一份真正的恋爱。谁知冬紫竟是一个非常死心眼的人,而且还有些看不起“泥腿子”,一年多来一直对谷中小伙子的追求不屑一顾,无奈之下张丰只好利用自己和郭岱的交情,把这位二十五岁的大才女嫁给了郭岱这个老才子为妾,成全了冬紫数年的痴心。
这个沉闷的夏天总算因为这两桩喜事变得有意义了一些。
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有一天,张丰正在楼上写字,听到刘敏在楼下说程兴回来了,张丰连忙打点好自己的衣着到程兴住的地方去看他,走到程兴门外的时候听见他正说着:“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以前无情也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让在她面前提起,可是她去长安的时候还不是见到了无数的死人,还不是听说了那些吃人的事情?你又堵不了天下人的嘴。再说那些事她反正也已经知道了,我说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张丰听着像是在说自己,就想要是现在进去会不会让说话的人难为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又听到无悔的声音说道:“那些事多听一次就会多难受一次,你何必让她难受?何不就放在自己的心里?”
程兴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为了同样的事他被别人告诫两次了,就好像他多么不知深浅似的,这让他感到非常气愤,这时便挑衅地说道:“听得多了就没感觉了——你现在听见那样的事还会觉着难受吗?”
无悔冷冷地说道:“我的心已经硬得像石头,自然不会再难受了,如果你希望她的心变得和我一样,在听到你的死讯时都不会流一滴眼泪,那你就只管好好磨练她的心肠吧。”
程兴怒道:“你咒我死吗?”
“不咒你,我换个说法好了: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和无情一样有一个为我掉眼泪的人。所以我不想让她的心肠变硬。”
程兴没有再说话。
张丰转身悄悄地离开了。其实即使没听见这些话,她也能感觉到无情和无悔对自己的呵护,对此她心中充满感激。既然他们不想让她知道外面那些血腥的事情,她愿意让他们以为自己不知道,所以她才离开。也因此她没有听到后面那段话,不然她可能会大吃一惊的。
张丰听出了无悔和程兴话中的“他”指的是自己,但她没有注意到他们提到她时都没有用尊称,可说话的两人却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异常。
“你知道了!”程兴忽然从沉默中警醒,紧盯着无悔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说道。
“对。我知道。”无悔毫不示弱地回视着程兴。
“你没有机会。她不会喜欢你的。”程兴非常肯定地说道。
无悔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程兴的房间。
程兴去见张丰,汇报这次出行的情况,张丰仔细地询问了交易情况,交易的对象,外面的形势,路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和危险,有没有人员损伤等等,说完了正事之后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奇遇,逢着个奇人异士,或是搭讪上一两个美女,一阵尽情地调侃,直到把程兴逗得面红耳赤,急怒攻心才罢。谈了一个多时辰后,张丰留程兴一起吃晚饭,并让人把无悔请来作陪,算是给程兴接风洗尘。
因为不象以前一样大家住在一起,所以张丰的饭桌上也不再有以前那么多人,通常只有住在楼里的四个人再加上夏绿两口子,无悔近年来已经很少有机会和张丰一起吃饭,所以虽然程兴这个家伙看着很让人不爽,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来吃这顿饭,可是饭刚吃了一半,气氛就被这个家伙破坏了??——他竟然说起慕容冲被杀的事!自己辛苦瞒了一个月,他刚回来时自己还叮嘱过让他不要乱说话,他还是在她面前说了出来!
无悔瞪了正说得高兴的程兴一眼,程兴也没怎么在意,却见在座的其他人也没有人接这个话头,他才开始觉着有些讪讪然,还是张丰及时的搭话让他把这个话头简单地说完,但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不妥,所以也就没有说得很详细,然后话题就被夏绿和刘敏岔开了,程兴小心地看张丰的脸色,却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三章 凤凰塚
吃完了饭照例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无悔和程兴一起告辞离开——他们两个虽说今天有些不太和睦,却不愿让张丰看出来。程兴和无悔曾经同住一个牢房,和尹远三人可算是名副其实的难兄难弟,程兴和尹远的关系很好,但他却一直不太喜欢无悔,觉得他死气沉沉的样子非常令人不快,所以当无悔用着教训的口吻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非常地不服气,更何况现在他还知道了这个家伙居然对张丰怀着令人憎恶的妄想,他就更加看他不爽了。
出了张丰的院落,无悔冷声对程兴道:“你太莽撞了!竟然当着公子的面说慕容冲的事。”
程兴不服道:“为什么不能说?那个家伙囚禁公子,害死无情,害死我们那么多兄弟,他死了,难道公子还会为他难过不成!”
“那你是认为她听到慕容冲死了会很高兴喽?你方才在她脸上看见高兴没有?”
“我也没看见她不高兴。况且她总会知道的。”
“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被她照顾惯了,可我却看见她为了不让你难堪而掩藏起自己情绪,不仅是我,除了你之外的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对,这件事她总会知道的,可你难道也没看出来她还在为无情的死而伤心吗?你就不能等她心情好些了再来表现你的广闻博识吗?”无悔很少这样生气,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啦,他看着程兴的样子,心里就有一股邪火止不住地往外冒。
程兴本来有些后悔,可无悔的冷嘲热讽再次激怒了他,于是反唇相讥道:“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你事事瞒着她,自以为是为她着想,可你忘了她并不是个普通的弱女子,她未必喜欢被人瞒骗,我觉得你的做法不仅多余而且令人讨厌。”
“我不管是不是多余,也不管是不是讨人喜欢,我只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不过虽是这么说,无悔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闷闷的。他虽然用心良苦,却的确没有把握自己的作法会得到张丰的认可,而张丰也确实比较喜欢程兴,那是不是说他的作法真的比较切合张丰的心意?但他自知讨人喜欢不是自己擅长的事,他也不打算东施效颦,所以还是决定照顾好自己的良心就行。
“哼,她比你强得多了,根本不需要你这种可笑的保护。”程兴泄愤似的说道。
无悔冷静地说道:“对,她是很强。她不仅给了我们获取财富的手段,还给了我们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给了我们一个家,她为了我们的安危把自己送入虎口,她善待我们每一个人,关心我们,信任我们,她给了我们那么多,她已经给了我们那么多,难道我们就因为自己不如她就可以心安理得被她照顾而不必为她着想,为她担心吗?程兴,你是不是真的认为她是铁打的?”
无悔说完看也不看程兴一眼就大步离开了,程兴站在原地挫败而又愤然地跺脚道:“该死!好像就他想的周到,就他一个人关心她似的。”
无悔和程兴走后,张丰也上楼去了。黑暗中,无人处,终于可以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在轩中坐着默默流泪,心里喊着:他被人杀死了,被人公然冲进皇宫里杀死了,如果当时自己劝他回关东去就好了,不然硬拉着他跟自己“私奔”也能救他一命。然后又想,如果自己对这段历史了解得多一点,也能提前做些预防,如果自己事先给他提个醒,也许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即使不能,如果能提前知道他的命运,自己也会多陪他几个月,也不会同意让无情等人来救,以至枉送了几个人的性命。左思右想的一夜没睡,伤心的同时又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最后她连自己和慕容冲之间的感情也糊涂了起来。
早晨,张丰照常起来晨跑,然后化了个淡妆后和大家一起吃了早饭,等到他们陆续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之后,张丰上楼收拾了一些东西装在一个提篮里,一个人翻过院旁的山坡来到了无情谷的外面,寻觅了很久,她才在一个风景怡人的小山顶上停了下来。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张丰开始用手中的“拐杖”在坚硬的土石地上挖掘,“拐杖”是一只特制的钢钎,尖端用最好的钢材打制,钎杆则是白蜡杆,爬山里可以当作拐杖,遇敌时也可以当枪使,是专为外勤人员配备的工具。张丰用钢钎松土,用手代替铁锹,挖了一个深深的“树坑”,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上好的瓷坛,先把一套衣服放进去,然后她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风凰玉佩,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也放在了衣服上面,最后她取出腰间的玉笛,吹了一首《方便面》,又吹了一次《笑傲江湖》,这两支曲子吹得难听极了,所以后来就不再按着曲谱吹,只是随心所欲地吹着些不无名的调子,直吹到嘴酸了才停下来,抚摸了一会沁凉的笛身,张丰把笛子也放进瓷坛里面。瓷坛里的衣服是在傲雪园两人互抹泥巴那次慕容冲换下来的,那是一套好衣服,所以张丰一直留着,玉佩和笛也都是慕容冲的东西,张丰想了想,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发簪也一起放了进去,轻声说道:“凤凰,对不起。”这才盖上盖子,仔细地把坑填平了,又挖了几簇山花覆在坑上,然后便靠在树干上,眼望着山峦树木默默地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后来就靠着树干睡着了。
快吃午饭的时候,夏绿见张丰还没有回来就有些急,她让谷雨去郭岱等人家里去问,都说没有去过,问无悔,他也没见着,这下可把众人急坏了,满山谷里去找,后来有一个人说早晨看见过张丰在桃林里走,象是向外面去了,无悔和裕儿几个人就循着那人说的方向往谷找,还好张丰是呆在山顶上的,不久他们就看见了张丰放在山顶上的那个大提篮,过来看时,就见张丰卧倒在树根旁,夕阳下依稀可见脸上犹有风干的泪痕。
张裕过去推醒张丰,心疼地说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出来爬山,爬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张丰坐起来,懒懒地揉着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
“无缺,爬个山提那么大个篮子做什么?”桑希不解地问。
“装点心,装野菜,装柴禾,做什么不行?”张丰淡然道。
“那这个又是什么?”桑希不在意地忽略掉张丰口气中微微的不善,继续虚心地请教。
“登山杖喽,孤陋寡闻。”
桑希也不生气,弯腰瞅了瞅张丰的脸坏笑道:“你哭了!”
“怎样?”张丰神情不变口气凉凉地反问。
“怎么哭了呢?”桑希柔声问道。
“我心怀天下,因为‘哀民生之多艰’,所以不免‘长太息而涕泣’。”张丰面不改色。
“哦——,原来如此,方才见你睡在地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委曲呢。”
“你想错了。”张丰淡声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家伙还真是越来越难气到了。
“哥,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张裕说道。
“好的。”张丰从地上爬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肚子里也是饥肠辘辘,不禁有些发愁回去的路怎么走。
张丰的虚弱看在各人眼里,张裕体贴地伸出一臂扶住了张丰,无悔眼里现出关切,犹豫着不知如何行动,程兴却在张丰面前蹲下身去,说:“我背你。”
张丰展颜,立刻扑到程兴的背上,桑希对她翻了个鄙夷的白眼,张丰却对他展露一个得意的笑容。
程兴轻松地背着张丰走下和缓的山坡,择路向无情谷的方向走去。不过背着人走山路毕竟是个重体力活,不多久程兴背上的衣衫就被汗水湿透了,张丰毫无道德心地在他汗湿的衣服上蹭掉脸上的泪痕,不料汗水并不比泪水更好,风一吹脸上还是紧绷绷的。
程兴感受着张丰的小动作,汗湿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程兴,放我下来吧。”张丰拍了拍程兴的头顶说。
“不用,我不累。”程兴不喜欢张丰拍他的头。
“什么不累?喘得像狗似的。”张丰照他头上又敲了一下。
程兴气结,重重地把张丰放在地上,为着张丰煞风景的言行而暗地咬牙。
张丰一笑,为自己总能成功地气着程兴而暗自得意。
无悔走到张丰的身边说道:“公子,我背你一段吧,到前面上坡的地方你再自己走。”
“好吧。谢谢你。”这种小事上张丰才不惩强,所以并不推辞。
然而张丰的礼貌却让无悔心中黯然。张丰对他显然不如对程兴的亲热。
终于回到家,春红等人也猜得出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多问,只是很快地摆出饭菜,几个人都没吃午饭,自然是一顿狼吞虎咽。吃饱喝足,洗澡上楼,张丰竟意外地一夜酣眠。
山外的消息不断通过信鸽和外出人员的嘴传进谷中。在长安,取代了慕容冲的那位燕王很快也被人推翻了,然后慕容氏终于带着四十多万鲜卑族的男女老少浩荡东进,离开了被他们祸害得满目疮痍的关中之地。接着逼死苻坚的那位姚苌入主长安,建立了后秦政权。这位姚苌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无论如何关中之地总算渐渐地稳定下来。
田地里的收成有了保障之后,张家的粮食也勉强可以自给自足,张丰便不再允许程兴等人继续冒险抢粮。停业的商铺陆续重新开张,谷中生产的商品也不需要再长途送到别人的手中去卖,程兴手下的人很多就闲了下来,张丰便让他们护送货物到自家的店铺中,这时候局面好些,不再有那许多让人无力对抗的兵匪来抢你没商量,所以也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带着货物穿山过岭地秘密运送,他们的工作比起以前来算是轻松了好多,没想到这帮大爷反而不领情,觉得这种事情没劲,不如以前做的那些事让人兴奋,而且也那少了那份受重视被爱戴的感觉,所以对于张丰的安排好大不乐意,尤其是程兴,他的性子和无情一样,贪图痛快,喜欢直接的行事方式,是宁愿做杀手也不愿做保镖的,可张丰又怎会由着他高兴不高兴?首先就把他派出去做了第一批保镖。这个时候乱兵虽然很少了,但各种原因啸聚在一起的土匪却很多,有程兴这些悍匪镇着,货物才会安全不是?不过把货物从无情谷送往各地店铺,无论是在人力上还是时间上都依然存在着大量不必要的浪费,所以张丰打算等局势再稳定一些之后就把无情谷里的作坊重新迁入长安,并且在洛阳建立分厂就近供货。
郭岱和桑田受召回到朝廷继续为新的王朝效力,他们的田产当然也已经全都收了回来,秦家和方家却暂时没落下去,不过他们原来的田产也在张家的帮助下收回来了,不过所谓“京都居,大不易”,所以他们两家并没有重回长安,而是在无情谷定居下来。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张丰派往洛阳建立分场的工人和护卫人员将要陆续离开,张丰调了最能干的春红去做分厂长,尹远被派去做护卫队长,为的就是替春红制造机会,春红临行前来和张丰辞行,张丰特地嘱咐道:“好好抓住机会,争取早点把自己嫁出去。”
春红经过几年的磨练已经成长为一个精干大气的女人,虽然被张丰直白的话说得红了脸,仍旧大方地点点头,说:“终究也勉强不得的。”
“我听程兴说尹远的表姐已经死了,想来他的心里现在已经放下了这个人。我看尹远最近对你挺上心的,现在我再推一把,你呢,也不要太含蓄了,”张丰眨眼笑道:“相信我,女孩稍微热情一点才更有魅力。”
春红羞笑着,关切地说道:“别光说我,你今年也二十一了,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总不成就这样装一辈子男人,如今二公子也长大了,我看你还是早点恢复女儿身的好。”
“不用你瞎操心,我才二十一岁而已,急什么?你比我大四岁呢,总是要无把你嫁掉才能轮到我。我是个晚婚主义者,既然家里所有人都在我的强迫下满二十岁才准嫁娶,我自己太早成亲的话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唉——,说话我是说不过你的,我只盼你把我说的话也想一想,不要太苦了自己。公子,外面等着呢,我要走了,你多保重。”春红说着告别的话,眼睛就开始湿润起来。
“好啦好啦,就说不喜欢送别嘛,就怕这一套你还来这一套,过来抱一个,我就不出去送你了。”
春红扑过去紧紧地抱了张丰一下,然后含泪微笑道:“公子,春红走了。”
张丰含笑点头,目送春红的身影消失。
身边又少了一个亲近的人,又少了一个能以真面目相处的人,张丰心里不由得感到更加寂寞。身边最亲近的四个女孩都找到自己的幸福,心里都有了一个掂记的人和掂记的地方,充实地过着现在的日子并微微地憧憬着将来,而她……她啊,其实也在充实地过着现在的日子,并微微地憧憬着将来呢,唉——,只是这心里啊……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点莫名的情绪罢了,这都是被离别闹的。
张丰决定去看看夏绿的小宝宝,再过几天她就要过百日了,夏绿只怕从现在起就要开始忙着蒸喜饼了,她可以去逗逗她家的小孩,还可以帮她往喜饼上画小猪,热热闹闹地闹一阵,什么不开心还不都忘了?
第四十四章 猜心
张丰不喜欢送别。该说的话已经说尽,这时也就只能把那些嘱咐再嘱咐的话再搬出来一次,只让不舍的人更不舍,不耐的人更不耐罢了。所以如能避免,张丰都尽量不参加这项活动。不过别人可能不这么想,又或者碍于礼数不能像她一样的从心所欲,反正夏绿就没有乖乖地在家看孩子,而是抱着孩子凑热闹去了。
张丰蹓达着出了院子,往小学堂走去。外面动乱的几年,无情谷又收留了不少家丁婢女的家人,谷中小学堂里有近三十个孩子,从四、五岁到上十岁的都有,由于师资不足,只好混编为一个班,郭岱和桑田走后,只剩下三个老师,却要全科教导近三十个顽童,忙得真是不可开交。张丰想没有小宝宝玩,就玩大宝宝好了,自己就帮秦咏他们上几节课吧。
小学堂设在无情的“洞府”里,离张丰的小楼一里左右,中间一坐果树环绕的小院,原是给张裕准备的,因裕儿和无情都住进了张丰的小楼,无情的“洞府”就成了他的办公室,小院成了张裕的私塾。现在,小院里住着程兴、尹远和无悔,也是谷中事务办公室的所在地。至于到处种植果树,主要还是出于经济的原因,赏花倒是次要的,不过值此早春季节,桃树、杏树、梨树全都开满缤纷的花朵,确实把山谷装点得美不胜收。经过小院的时候,张丰看到无悔和一个女孩子在院墙的拐角处说话,他们站在一棵杏树下,一个刚健英挺,一个柔美羞涩,沐浴在粉红色的花瓣雨中,别提多么浪漫,别提多么相衬了。张丰不想打扰人家的好事,转过头装作没看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公子。”一阵脚步声响,无悔已经来到张丰的身旁。
张丰脚步不停,点头道:“我没什么事,你自便。”
“公子去哪里?我陪你去?”
“不必。你干你的正事要紧。”张丰说罢笑笑。
无悔停步,看着张丰离去的背影,眼中透出些许落寞。
走进小院,回到自己房间,无悔掏出密码本译出刚收到的一封密信。信是洛阳的汤易写来的,说购得一处茶园,急需制茶师傅支援,信末还加了一句“机不可失”。无悔看着那四个别有用意的字,心里一片苦涩。
现在正是采茶季节,采茶就等于是采钱,所以无悔马上出门去寻张丰。张丰此时正坐在山洞下面的台阶上,听学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
孩子们大概还读不懂诗中的思念之情,所以才能会用稚嫩响亮的声音,兴致勃勃地读着属于秦咏的悲伤,而张丰却在这不谐调的和谐中,在这由整齐的声音营造的宁静中,深深体会到诗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以及因感叹分离而生出的悲伤,不由和着孩子们的节奏轻声跟读: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就算相距千里,就算关山阻隔,只要下决心,只要肯有所舍弃,在别人是总能回到故乡见到亲人的,而她,却是无论下多大决心,即便舍弃一切,也再回不去的了,因为阻隔在她面前的,不仅仅是千余里的空间距离,更有近两千年无法逾越的时间距离。基本上,她和秦咏的悲伤是相同的,那是比诗人更悲伤的伤,以及比无奈更无望的思念。
无悔远远就看到张丰坐在学堂外面,张丰也看到他向自己走过来,只是不知道他是有事找她,还是经过,所以就没有动。无悔来到跟前叫了她一声,张丰觉出他大概是有事要说,这才收拾心情站起身来,问:“有事?”
无悔“嗯”了一声,说:“洛阳来信,说刚刚到手一片茶园,需要人手支援。”
“这倒是急事,耽误不得。那就明天一早出发好了。”
“公子,懂得制茶的人此时都在岚山茶园,等他们赶回来怎么也是三天之后的事了。”无悔提醒张丰。
“我知道,不是还有我吗?而且不同地方的茶品质会有所差别,其他人未必懂得要在制茶时做出适当的调整,所以说不管怎样我都是要走这一趟的。”
“可总要调几个人回来协助公子,不如等他们一起去。”
“不必。眼下时间就是金钱,我先走,你传书岚山,让他们抽几个人随后跟来。我明天一早走,随行人员你安排一下。”
“公子打算坐车还是骑马?”
“坐车太慢,骑马吧。”
“公子,何必让自己如此辛苦?”
“呵呵,该辛苦的时候辛苦,休息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再者说,谁嫌钱多啊?唉,地主家也不富裕啊。”
无悔无声而笑,他真爱她乐观坚强的个性,而她说话又那么谐趣,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少有比得上她的。只是这样出色的女子,又怎轮得上让自己来爱呢?可,他又要怎样才能够让自己不爱?
张丰转头看见无悔的笑脸,打趣道:“无悔,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更吸引人,你应该常笑笑,才能更快地娶到喜欢的女孩。怎么样?好事近了吗?”
张丰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一丝难过,稍早她看见无悔和一个女孩站在杏树下说话时也觉得有一些不舒服,当时她就想,这大概是嫉妒,就像做妹妹的讨厌哥哥的女朋友,做母亲的不满意儿媳妇,做父亲的看不上准女婿,只是因为怕别人分薄属于自己的爱,而产生的下意识地排斥,过一阵子认了就好了。
听了张丰的话,无悔却只给出一个反应——面无表情。
张丰不满道:“我看你能不能永远不告诉我。”
“她不是我喜欢的女子。”
“她不是?那谁是?”
无悔又成了没嘴葫芦。
张丰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也不在意,好奇地猜测道:“难道你也有个青梅竹马,和你曾经私订了终身,令你念念不忘?”
“不是?难道是小时候家里为你订了娃娃亲?你为守婚约所以至今不娶?”
“也不是?难道说你偷偷喜欢上某位千金小姐,而她的父母却不肯把她嫁给你?”
张丰一边猜眼睛一边瞄着无悔,观察他对自己的猜测作何反应,不过她也是玩笑的成分居多,并没指望自己真的猜对,却发现在她说出最俗的一种情况时,一直不动如山的无悔却看了她一眼,张丰大诧,忍着笑问道:“请问是谁家姑娘?实在不行我们半夜里把她抢来好了,不管怎样,总不能让无悔伤心。”
“人家不喜欢我,抢来有什么用?”无悔半真半假地说道。
“噫?人家看不上?凭什么?!我们无悔要才能有才能,要长相有长相,要身份有身份,拿个公主来也是足以匹配的,谁家小妞这么有眼无珠竟然不喜欢?告诉我是谁,我去骂她。”
张丰嚷嚷得跟个宝贝儿子被人甩了的老妈似的,一番不讲理的话把无悔逗得笑不可抑,问道:“我真有那么好?”
“有!当然有,比这还好呢,依我看,除了仙女和妖精,任何人类女子你都可以配得上。”张丰笑呵呵地保证道。
无悔终于很罕见地笑出声来。
他看着她,笑意深深。这一刻,他那么想拥她入怀,想得心都疼起来了,他要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的冲动。但他必须阻止自己做出不当的举动,以免招致她的反感。
又说笑了几句,两人各自回去准备出行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张丰起来的时候,护送张丰的已经整装待发,连夏绿为张丰准备的点心和干粮都已经打包装进了滕筐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张丰就施施然地拎着两只手上路了,而别人却都用“登山杖”挑着行李,山里不好骑马,所以马是养在山庄里的,他们要出了深山才有马骑。
无悔也是空着手的,所以张丰以为他只是送自己出谷,一点也没想到他竟滥用职权封自己当了护卫队长,直到出谷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要跟自己一起走,可她又怎么会把这么能干的人当保镖用呢?那也太浪费了。于是劝道:“你还是留在谷里吧,这种小事不需要你亲力亲为,再说你走了谷里可就没有掌事的人了,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怎么会没有掌事的人呢?二公子的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有他在,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丰对无悔的话感到有些诧异,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忽略了裕儿的成长,可裕儿真的有无悔说的那么厉害吗?她有些不信地说:“你太高看他了,裕儿还是个孩子呢。”
无悔沉默地看着张丰,少顷道:“如果公子不放心,那我就留下好了。我再送公子一程就回去。”
张丰点头。无悔默然走在旁边,张丰感到一种与平日的静默不同的沉郁,她转头看无悔,从他脸上看到了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的表情,张丰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后,笑道:“你是不是想到外面走一走啦?”
“是。”无悔避开她的注视,简短地应道。
“明说呀。倒也是,这些年数你最辛苦,劳累得像头驴的似的。早该给你放个长假好好休整一下。好吧,这一次就把那些烦人事交给某个逍遥够了的人,我们两个不常出门的人就把这次出公差当作游玩好了,只是时间这么紧,这‘游玩’怕比在家操劳还辛苦呢。这样,你要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你径直去好了,从今天起给你放三个月的假如何?”
无悔展眉笑道:“我不需要放假,我只想跟公子出这趟公差。”
“你啊,还真是个属驴的。”
无悔但笑不语,任她笑骂。
无缺山庄现在由惊蛩负责,惊蛩很能干,山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季节不等人,张丰等人稍事休息之后就骑马上路了,第二天傍晚到长安,听殷诺说了一下长安的店铺和作坊的经营情况,在傲雪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向着商州、南阳,一路往信阳而去。
一行人晓行夜宿,有时错过宿头又找不到旧宅破庙这种地方,偶尔也在野外露宿,好在有睡袋和防风的雨披,倒也不算很艰苦,只是对于张丰来说,春夜的寒气到底重了些,不过张丰的体质还不错,露宿时又总是被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倒也不难挨过一夜,所以张丰对于夜宿野外倒也不怎么在意。
这天丽日和风,又遇到好山好水好风景,大家不免游兴高涨,因此便一路笑语,一路追逐,一路走马观花,后来又驻足贪看晚霞夕阳,只好再次露宿野外。张丰因为出了汗之后没有及时擦干,停下来后被晚风一吹,就着了点凉,睡下不久后就咳嗽了起来,(可怜的张丰,因为没有贴身侍女可以带在身边,出个恭换个衣的也没人帮着放哨,弄得每次做这些事时都贼头贼脑的。出恭是省不了的事,没办法,但野外换衣服那是万万不敢的。)无悔睡在张丰的左近,听她不时咳嗽,便探身过来,轻声对她说:“公子,我帮你暖暖背吧,咳嗽会好些。”
“真的?”
“嗯。”
“那我们背靠背。”
两只裹着睡袋的身躯贴近,一会儿之后热气透过睡袋交融,张丰冷得发紧的背脊渐渐暖和起来,果然便不再咳嗽了。张丰贴着无悔一夜好睡,第二天起来时轻微的风寒已经好了,张丰不由得暗自庆幸,心想得亏自己没有硬抗,不然真要病在路上就糟了。估计无悔也睡得不错,因为他也是一付精神奕奕地样子。
暗探
张丰不喜欢送别。该的话已经尽,时也就只能把那些嘱咐再嘱咐的话再搬出来次,只让不舍的人更不舍,不耐的人更不耐罢。所以如能避免,张丰都尽量不参加项活动。不过别人可能不么想,又或者碍于礼数不能像样的从心所欲,反正夏绿就没有乖乖地在家看孩子,而是抱着孩子凑热闹去。
张丰蹓达着出院子,往小学堂走去。外面动乱的几年,无情谷又收留不少家丁婢的家人,谷中小学堂里有近三十个孩子,从四、五岁到上十岁的都有,由于师资不足,只好混编为个班,郭岱和桑田走后,只剩下三个老师,却要全科教导近三十个顽童,忙得真是不可开交。张丰想没有小宝宝玩,就玩大宝宝好,自己就帮秦咏他们上几节课吧。
小学堂设在无情的“洞府”里,离张丰的小楼里左右,中间坐果树环绕的小院,原是给张裕准备的,因裕儿和无情都住进张丰的小楼,无情的“洞府”就成他的办公室,小院成张裕的私塾。现在,小院里住着程兴、尹远和无悔,也是谷中事务办公室的所在地。至于到处种植果树,主要还是出于经济的原因,赏花倒是次要的,不过值此早春季节,桃树、杏树、梨树全都开满缤纷的花朵,确实把山谷装得美不胜收。经过小院的时候,张丰看到无悔和个孩子在院墙的拐角处话,他们站在棵杏树下,个刚健英挺,个柔美羞涩,沐浴在粉红色的花瓣雨中,别提多么浪漫,别提多么相衬。张丰不想打扰人家的好事,转过头装作没看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公子。”阵脚步声响,无悔已经来到张丰的身旁。
张丰脚步不停,头道:“没什么事,自便。”
“公子去哪里?陪去?”
“不必。干的正事要紧。”张丰罢笑笑。
无悔停步,看着张丰离去的背影,眼中透出些许落寞。
走进小院,回到自己房间,无悔掏出密码本译出刚收到的封密信。信是洛阳的汤易写来的,购得处茶园,急需制茶师傅支援,信末还加句“机不可失”。无悔看着那四个别有用意的字,心里片苦涩。
现在正是采茶季节,采茶就等于是采钱,所以无悔马上出门去寻张丰。张丰此时正坐在山洞下面的台阶上,听学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
孩子们大概还读不懂诗中的思念之情,所以才能会用稚嫩响亮的声音,兴致勃勃地读着属于秦咏的悲伤,而张丰却在不谐调的和谐中,在由整齐的声音营造的宁静中,深深体会到诗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以及因感叹分离而生出的悲伤,不由和着孩子们的节奏轻声跟读: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就算相距千里,就算关山阻隔,只要下决心,只要肯有所舍弃,在别人是总能回到故乡见到亲人的,而,却是无论下多大决心,即便舍弃切,也再回不去的,因为阻隔在面前的,不仅仅是千余里的空间距离,更有近两千年无法逾越的时间距离。基本上,和秦咏的悲伤是相同的,那是比诗人更悲伤的伤,以及比无奈更无望的思念。
无悔远远就看到张丰坐在学堂外面,张丰也看到他向自己走过来,只是不知道他是有事找,还是经过,所以就没有动。无悔来到跟前叫声,张丰觉出他大概是有事要,才收拾心情站起身来,问:“有事?”
无悔“嗯”声,:“洛阳来信,刚刚到手片茶园,需要人手支援。”
“倒是急事,耽误不得。那就明早出发好。”
“公子,懂得制茶的人此时都在岚山茶园,等他们赶回来怎么也是三之后的事。”无悔提醒张丰。
“知道,不是还有吗?而且不同地方的茶品质会有所差别,其他人未必懂得要在制茶时做出适当的调整,所以不管怎样都是要走趟的。”
“可总要调几个人回来协助公子,不如等他们起去。”
“不必。眼下时间就是金钱,先走,传书岚山,让他们抽几个人随后跟来。明早走,随行人员安排下。”的
“公子打算坐车还是骑马?”
“坐车太慢,骑马吧。”
“公子,何必让自己如此辛苦?”
“呵呵,该辛苦的时候辛苦,休息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再者,谁嫌钱多啊?唉,地主家也不富裕啊。” 尊重作者!
无悔无声而笑,他真爱乐观坚强的个性,而话又那么谐趣,别子,便是子也少有比得上的。只是样出色的子,又怎轮得上让自己来爱呢?可,他又要怎样才能够让自己不爱?
张丰转头看见无悔的笑脸,打趣道:“无悔,笑起来的样子才更吸引人,应该常笑笑,才能更快地娶到喜欢的孩。怎么样?好事近吗?”
张丰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丝难过,稍早看见无悔和个孩站在杏树下话时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当时就想,大概是嫉妒,就像做妹妹的讨厌哥哥的朋友,做母亲的不满意儿媳妇,做父亲的看不上准婿,只是因为怕别人分薄属于自己的爱,而产生的下意识地排斥,过阵子认就好。
听张丰的话,无悔却只给出个反应——面无表情。
张丰不满道:“看能不能永远不告诉。”
“不是喜欢的子。”
“不是?那谁是?”
无悔又成没嘴葫芦。
张丰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也不在意,好奇地猜测道:“难道也有个青梅竹马,和曾经私订终身,令念念不忘?”
“不是?难道是小时候家里为订娃娃亲?为守婚约所以至今不娶?”
“也不是?难道偷偷喜欢上某位千金小姐,而的父母却不肯把嫁给?”
张丰边猜眼睛边瞄着无悔,观察他对自己的猜测作何反应,不过也是玩笑的成分居多,并没指望自己真的猜对,却发现在出最俗的种情况时,直不动如山的无悔却看眼,张丰大诧,忍着笑问道:“请问是谁家姑娘?实在不行们半夜里把抢来好,不管怎样,总不能让无悔伤心。”
“人家不喜欢,抢来有什么用?”无悔半真半假地道。
“噫?人家看不上?凭什么?!们无悔要才能有才能,要长相有长相,要身份有身份,拿个公主来也是足以匹配的,谁家小妞么有眼无珠竟然不喜欢?告诉是谁,去骂。”
张丰嚷嚷得跟个宝贝儿子被人甩的老妈似的,番不讲理的话把无悔逗得笑不可抑,问道:“真有那么好?”
“有!当然有,比还好呢,依看,除仙和妖精,任何人类子都可以配得上。”张丰笑呵呵地保证道。
无悔终于很罕见地笑出声来。
他看着,笑意深深。刻,他那么想拥入怀,想得心都疼起来,他要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的冲动。但他必须阻止自己做出不当的举动,以免招致的反感。
又笑几句,两人各自回去准备出行的事。
第二早,张丰起来的时候,护送张丰的已经整装待发,连夏绿为张丰准备的心和干粮都已经打包装进滕筐里。吃顿丰盛的早餐后,张丰就施施然地拎着两只手上路,而别人却都用“登山杖”挑着行李,山里不好骑马,所以马是养在山庄里的,他们要出深山才有马骑。
无悔也是空着手的,所以张丰以为他只是送自己出谷,也没想到他竟滥用职权封自己当护卫队长,直到出谷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要跟自己起走,可又怎么会把么能干的人当保镖用呢?那也太浪费。于是劝道:“还是留在谷里吧,种小事不需要亲力亲为,再走谷里可就没有掌事的人,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怎么会没有掌事的人呢?二公子的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有他在,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丰对无悔的话感到有些诧异,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有忽略裕儿的成长,可裕儿真的有无悔的那么厉害吗?有些不信地:“太高看他,裕儿还是个孩子呢。”
无悔沉默地看着张丰,少顷道:“如果公子不放心,那就留下好。再送公子程就回去。”
张丰头。无悔默然走在旁边,张丰感到种与平日的静默不同的沉郁,转头看无悔,从他脸上看到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的表情,张丰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后,笑道:“是不是想到外面走走啦?”
“是。”无悔避开的注视,简短地应道。
“明呀。倒也是,些年数最辛苦,劳累得像头驴的似的。早该给放个长假好好休整下。好吧,次就把那些烦人事交给某个逍遥够的人,们两个不常出门的人就把次出公差当作游玩好,只是时间么紧,‘游玩’怕比在家操劳还辛苦呢。样,要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径直去好,从今起给放三个月的假如何?”
无悔展眉笑道:“不需要放假,只想跟公子出趟公差。”
“啊,还真是个属驴的。”
无悔但笑不语,任笑骂。
无缺山庄现在由惊蛩负责,惊蛩很能干,山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季节不等人,张丰等人稍事休息之后就骑马上路,第二傍晚到长安,听殷诺下长安的店铺和作坊的经营情况,在傲雪园过夜,第二早就向着商州、南阳,路往信阳而去。
行人晓行夜宿,有时错过宿头又找不到旧宅破庙种地方,偶尔也在野外露宿,好在有睡袋和防风的雨披,倒也不算很艰苦,只是对于张丰来,春夜的寒气到底重些,不过张丰的体质还不错,露宿时又总是被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倒也不难挨过夜,所以张丰对于夜宿野外倒也不怎么在意。
丽日和风,又遇到好山好水好风景,大家不免游兴高涨,因此便路笑语,路追逐,路走马观花,后来又驻足贪看晚霞夕阳,只好再次露宿野外。张丰因为出汗之后没有及时擦干,停下来后被晚风吹,就着凉,睡下不久后就咳嗽起来,(可怜的张丰,因为没有贴身侍可以带在身边,出个恭换个衣的也没人帮着放哨,弄得每次做些事时都贼头贼脑的。出恭是省不的事,没办法,但野外换衣服那是万万不敢的。)无悔睡在张丰的左近,听不时咳嗽,便探身过来,轻声对:“公子,帮暖暖背吧,咳嗽会好些。”
“真的?”
“嗯。”
“那们背靠背。”
两只裹着睡袋的身躯贴近,会儿之后热气透过睡袋交融,张丰冷得发紧的背脊渐渐暖和起来,果然便不再咳嗽。张丰贴着无悔夜好睡,第二起来时轻微的风寒已经好,张丰不由得暗自庆幸,心想得亏自己没有硬抗,不然真要病在路上就糟。估计无悔也睡得不错,因为他也是付精神奕奕地样子。
紧赶慢赶的也走半个月,堪堪在谷雨之前赶到新茶园,总算没有完全错过最好的采茶时节。汤易已经在第时间派得力的人手来接管,采茶的姑娘也招募得很充足,只等张丰来就可以开工,所以张丰到,整个茶园立刻就忙碌起来,晌之后,就有小山似的茶芽堆在张丰的眼前等着的鉴赏和炮制。其实张丰也只听过“信阳毛尖”个名字,甚至连尝都没尝过,更不用种名茶的制法,但并不为此发愁,经过几年的尝试,已经积累不少制茶心得,也不求制出正宗的信阳毛尖,只想按着自己的理解制出种让自己满意的茶就好。于是几经尝试之后,被张丰命名为“春日丽影”的信阳雨前茶就诞生。
无悔就直跟在张丰身边学制茶,他悟性很好,别人只学道工艺,他每道工艺都学,季下来,也学得不给任何人,就连从岚山来的老手也比他强不多少。俗话分播种分收获,任何成绩的取得都是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他能比别人做得好,是因为他不仅比别人更勤快,还比别人更用心,更好问。
有傍晚散步张丰他:“好不容易开恩让度个假,何必仍旧把自己累得跟头驴似的呢?”
无悔咧着嘴笑道:“能学习制茶,对任何人来都是难得的机会,既然有机会被公子亲自传授技艺,又怎么能白白错过呢?”的
“艺多不压身是吧?不过可要提前告诉,即使学得再好,也不会调到茶园工作的。”
“那是为何?”
“因为好管家很难找。去制茶,家里那摊子谁来管?吗?要知道制茶是的专长,管家才是的专长,本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原则,就要制茶,管家,明白不?”张丰能把种不要脸的话得么理直气壮,显见得是欺负人惯。
“明白。公子的意思是不喜欢管家,所以不能喜欢制茶。”由无悔不在意的样子就知道,他也被人欺负得习惯。的
“聪明。所以大可不必么卖力,应该把握机会好好度个假才对得起自己。”
“现在就是在度假。”无悔微笑,倒生怕张丰会内疚似的。的
张丰看着无悔心满意足轻松愉快的样子,到底还是良心发现,有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很喜欢茶园的生活喽?”的
“嗯。”
张丰想下,下决心道:“样吧,推荐个人接替的工作,就留在茶园里吧。”
无悔闻言蓦然停下脚步,看着张丰认真地道:“公子,不想留在茶园。”
“不想?是什么意思?”
无悔不语。
张丰:“些日子不是挺高兴的吗?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正因为如此,才咬牙决定成全。可想好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想得很清楚。”
“那就好。呵呵,别欺负,可是自己愿意的。”
无悔恢复好心情似的笑着应道:“对,都是自己愿意的。公子,累没有,要不要坐下歇歇?”
“好。”
两人在面小山坡上并排坐下。嗅着弥漫着茶香的空气,张丰愉快地抬头看,讶然道:“看,日月同辉。”
无悔把目光从张丰身上移开,带着微微的新奇和心喜和起欣赏着日未落月已升的景象,心里面不免暗暗地做着某些联想,白的忙碌和劳累,还有深心里的顾虑和渴盼,都不知不觉地被身与心同时遗忘,只觉得安详而满足,宁静而心悦。的
夕阳隐没,星星颗颗地亮起来。张丰把双手撑在身后,习惯性地仰头看,星空依然深邃迷人。张丰想,如果再次魂飞,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来处,如果那样,自己等于是白捡八年的光阴,倒是占个大便宜。呵呵,要是自己把段经历给秋林听,他肯定会认为自己在编故事,又要自己看小走火入魔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可不是吗,自己现在不就是异想开、做白日梦吗?不定他怀里已经睡着别的人,也是,自己又没有什么让人念念不忘的好处,难道指望秋林会对别的人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别自己样的,就算比自己好十倍的人,大概都不能够让人为独身吧?不过自己也没有立场要求他不娶就是,自己离开他,却还想保有他的身心爱恋,可真够自私的。唉,自己死,爸妈伤心之下不知会不会迁怒于他,要是小弟把他打,秋林可就冤死……”
“公子,为何那么喜欢看星?”
“呃?,因为那方便胡思乱想。”
“公子在想什么?”
“想?想以前的伴侣,定想不到也可以么能干。呢?在想什么?的千金小姐?”
无悔把伴侣理解为儿时伙伴,问道:“想家乡吗?等以后下太平些,陪公子回去看看吧。”
“可许那时就舍不得离开家。”张丰打趣道。
“不会。若能永远陪在公子左右,就别无所求。”
“是什么话?们是家人,当然会永远相伴啊,么倒让觉着像是有离开的意思——不会真有个意思吧?”的
“自然不是。的意思只是喜欢像现在样和公子在起——有良朋为伴,夫复何求?”
“呵呵,是否可以理解为很受朋友欢迎?”
“当然,无缺对此难道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呵呵,没有没有,对自己的优秀深具信心。”
无悔终于叫出张丰的名字,心里紧张着,不知张丰将会作何反应。张丰并非没有听出无悔称呼上的改变,却也不以为忤,所以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异样。两人其实都在试探着什么,只不过个有心,个无心——或者有心却不肯承认。
“晚,回去吧。”无悔感觉到夜凉,对张丰道。
“不想回。”
“饿不饿?”
“有。”
“累是吧?背回去?”
“呵呵,不用。走吧,回去。”
山下小小的村落,透着稀疏而暗淡的灯光,却显得那么安详而宁静,就像某和某的感情,虽是若有若无,却氤氲着别样的温情.
游玩
初夏时茶事结束,张丰带着原班人马返程,考虑到大家长年辛苦少有机会游玩,张丰决定趁便带着他们路玩回去。的
张丰从来没有去过洛阳,很想看看个代表着繁华和充满着传奇的城市;张丰也没有见过汤易,也想见见个据是商业奇才的人。所以他们没有走来时的路线,而是绕道洛阳再去长安。
早就打算好路上赏美景,吃美食,慢悠悠地逛,好好地享受番,没想到虽是中原之地,但可称繁华的城市却是少之又少,路上倒是在荒村野店歇脚的时候居多——也难怪,个时候与后世相比本来就只能称得上地广人稀,加之混战多年,死人无数,原本就不太稠密的村镇不知又有多少变为废墟,所以群游山玩水的人也就只能游山玩水,吃美食就甭想。可是要在享受的旗帜下啃干粮,别人不觉得如何,张丰可就不怎么甘心,而且人闲,毛病就多,来时啃得好好的干粮时候就觉得难以下咽,所以“野餐”的时候,张丰盯着手里的干粮,无可奈何地掰下小块塞进嘴里,没情没绪地嚼着,嘟囔道:“要是有碗方便面吃就好。”无悔在旁笑着看,递过碗水:“喝水吧。”的
张丰道谢,接过来喝几口放在地上,问:“还有几到洛阳?”
无悔也正在吃干粮,见问,答道:“再走两就能到。”因为咽得有急,口干粮哽在喉咙里,便伸手端起张丰放在地上的碗,张丰看见忙拦住道:“等下,屏住气,等它往下面去再喝水,不然噎得更厉害。”
无悔依言屏气,待缓过来后又喝几口水,放碗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对张丰:“去为公子重拿碗水来。”的
张丰心知那口小锅烧不多少水,也就平均每人小半碗的样子,既然给自己的水已经盛出来,现在哪里还会有多余的?除非再烧。早已把无悔当成至亲的家人看待,对与他偶尔在只碗里喝水也并在意,因此道:“算,出门在外的哪有那么多讲究。”完端起碗又喝两口水把干粮送下,便再也吃不下,见无悔已经把手上的饼子吃完,便把自己掰第二次剩下的半块递过去:“吃饱,还要吗?”的
无悔接过来继续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完问道:“公子还喝水吗?”
“不喝。”张丰看着周围景致漫不经心地应道。
无悔端起碗把剩下的水都江堰市喝,然后拿着空碗走开,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色。
当他们在个稍具规模的城镇过夜,客栈提供的客房很宽敞,寝具也很干净,可他们的饭菜却实在不敢恭维,店里能提供的最高档次的主食只有杂粮粥,菜看上去倒是很新鲜,只是里面真的是没有滴油。路上都是如此,没办法,战乱才刚刚平息——还是局部性的,生产仍没有恢复,地里没有出产,粮食当然仍是稀缺物资,所以无悔等人才会觉得有杂面饼吃是件幸福的事,因为已是他们竭尽所能弄到的最好吃食,也因此张丰虽然不爱吃却也并不抱怨。
第二晌午,他们在条小河边“野餐”,护卫们有的拾柴,有的搭灶,有的打水,有有笑地忙碌着,张丰坐在树影里看着他们,也情绪很好地不时和经过身边的人笑几句,虽情知不过是又顿开水送干粮,却已经不甚在意——所以环境是需要适应的,况且改变不的事,烦恼何益?
无悔在河边洗脸走过来,在张丰面前蹲下身子问道:“公子,方便面是怎么做的?”
“方便面……没法做。”
“呃?”
张丰笑,问道:“怎么想起来问个?”
“昨听公子想吃面,们就弄面粉来,只是不知道公子的方便面怎么个做法——刚没法做是什么意思?”
“呵呵,开玩笑的。倒是,哪里‘弄’到的面粉?”
“买的。”
张丰邪笑道:“买的?不是‘弄’的吗?老实交待,是不是偷来的?”
“当然不是,们给钱的。”
“给钱?给钱的时候主人不知道吧?‘不告而取谓之偷’,所以还是偷的。”
无悔似笑非笑地看着张丰:“那还回去?”
张丰见欺负不他,大笑起身道:“那怎么行!好容易‘买’回来的。弟兄们,听吩咐!”
附近的护卫们立即聚拢来,应道:“听公子吩咐!”
“首先,去个人把锅里的水倒掉,用锅来和面,面要和硬,化盐在面里,按同方向用力揉,和好后蒙上湿布放着,然后烧水。另外还要些野菜,最好能再打只鸟来,不然鸟蛋也行,鱼也凑和。大家行动吧!”
声应诺,护卫们立即作鸟兽散,各逞手段去做交待下来的事情去。张丰看,眨眼的功夫,除留下来和面的那个人之外,就剩自己,那么热,人家又穿那么厚,所以也没兴趣去帮忙,见没人话,张丰随手拉过件行李当枕头,索兴睡起午觉来。
出去找材料的人陆续回来,吵嚷声把张丰从矇眬中唤醒。
会儿水烧开,菜洗净,打到的只瘦得可怜的鸟也收拾好,抓鱼的人弄湿身衣服却无所获,仍然不甘心地继续奋斗着,张丰让人把鸟肉切碎分成两份,份扔进锅里,然后就站在锅边开始揪面片,时大雪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献宝似的把的手上的鸟蛋捧给张丰看,张丰赞句“能干”,继续不停手地往锅里扔着面片,看看差不多,随手扔把野菜,打两枚鸟蛋浇进锅里,锅令人食指大动的面片就做好。的
碗只有四只,人却有十几个,面片做两锅,大家轮流着吃,每个人都吃到大碗,却都吃意犹未尽。不过明就能到洛阳,种大城市,无论如何总会有些真正的美食吧?
洛阳果然是大城市,不仅比商州、南阳繁华的多,便是与长安相比也不遑多让,不过话回来,此时的长安也已经没有多么繁华就是,相同的,洛阳的繁华中也样透出掩不住的破败与萧条,然而却仍然保留着个古城的厚重与雍容。张丰走在那片无数先贤和伟人也曾驻足的土地上,心里有隐隐的激动和无数的联想。
张丰的童年是在隶属洛阳市的农村度过的,直到上中学后才离开那里,所以也算得上是个洛阳人,可却从未来过洛阳,所以此时也无从比较,无法来通今昔之叹,只是耳听着那不甚样的乡间音,仍然令感觉到属于故乡的亲切。
张丰在无悔的陪伴下路慢悠悠地逛到汤易家。张丰的护卫中早有人先步来到汤家,汤易把需要准备的事情吩咐下去,然后大开中门迎接张丰。张丰很少受到么隆重的接待,虽然觉得没必要,心里却也不是不高兴的。汤易执礼甚恭,张丰便也只好暂时收去平日的随意,按照严格的礼节郑重还礼,与他路寒喧着走进正堂礼让番落坐,张丰想,不愧是周公制礼的地方,礼数还真多。
又谈几句闲话,汤易让人摆上已经准备好的饭菜,相陪着用餐。
张丰想起件事,问汤易:“有件事很好奇,洛阳和信阳隔那么远,是怎么买到信阳那处茶园的?”
汤易呵呵地笑起来,道:“起来是抢公子的生意——那人原来是要找公子谈桩交易的,经过洛阳向打听公子的行踪,就替他省趟路。”
张丰也笑:“更重要的是还帮他省不少时间。”的
汤易带笑的眼看进张丰的眼睛里,两人交换个会心的眼神。张丰没有什么称赞的话,也没有询问交易的细节和成交的价格,而汤易也没有对张丰起自己的得意事,不表功也不自夸,但仅仅个对视便让张丰解汤易的精明干练,让汤易明白张丰对自已的欣赏。是种更高层次的认同,有个认同之后,张丰和汤易就由陌生人变成亲近的伙伴。
吃完饭,稍坐之后,汤易就把张丰送到为准备的房间,让休息。
春红和尹远得到消息后起来见张丰,会儿别后情形,张丰笑着问尹远:“有什么特别的话想和吗?比如向求娶位美丽的姑娘为妻之类的?”
春红红脸偷偷睃尹远眼,尹远也正看向春红,两人目光相碰,尹远对微微笑,向张丰拱手道:“正有此意,还请公子成全。”的
张丰畅笑道:“成全成全,怎么能不成全呢,不过规矩知道,礼数不能少。看趁在里,尽快把该行的礼都行,免得还要到无情谷请期纳采什么的,不仅费时而且费力。最好就是在离开洛阳前完成婚礼。”
“公子打算在洛阳停留多久?”尹远问。
“半个月吧。”
“么短的时间怎么来得及?公子不能在洛阳多留些时候吗?”
“也知道时间太仓促,可是真的不能在儿呆得太久,已经离家很长时间,那么多事丢给裕儿个人,不他能不能处理得很妥当,单是考虑到他的辛苦,也不能安心地流连在外。样吧,允许简化某些程序,尽早把春红娶进门吧,反正些礼节方面的事不过是表示郑重其事罢,应该不会因为简化礼节就简化对春红的爱意吧?会不会?”
“当然不会。”
“想也是。春红应该也不在乎些虚礼吧?”
春红羞红着张脸,小声答道:“但凭公子作主。”
张丰对尹远:“那好,就看着办吧,越快越好。”
接下来尹远就忙开。张丰托汤易买处院子,配齐家具摆设作为送给春红和尹远的结婚礼物,给春红的应嫁妆也托给汤易的妻子去置办,自己则整城内城外地去逛。无悔对洛阳很熟悉,领着张丰观看名胜古迹,告诉是周公制订礼乐的地方,那里是伊尹的出生地,里是孔子问礼处,那里是最早的佛寺,如数家珍。些年张丰读很多书,也曾经在书上看到过那些人那些事,现在走在事情的发生地,看着那些或毁或存的遗迹,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与无悔谈谈,也觉得十分有趣。在谈古论今的同时,张丰也解到些无悔的身世:他是洛阳人,曾祖父是替人染布的,他的祖父聪明好学,不仅承袭父亲的手艺染得手好布,还试染出两种新的颜色,后来倾尽所有开个小染坊,凭着出色的手艺渐渐挣下份不错的家业,无悔的父亲虽无开拓之力,却也守成有余,因此家人过得真正不错,无悔的哥哥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染布的技艺和做生意的手段,无悔则被父亲寄予更高的期望,他先是延师教无悔读书,想让他在高门士宦之家谋件差事,后来又送他从军,希望经由军功改换门庭,可是没等无悔载誉归来,他家已经被竞争对手陷害,落得个家破人亡。无悔得知消息后跑回来报仇,仇没报成反而被捉进官府,判徒刑充作奴隶。张丰听他遭遇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气愤地问道:“是谁害干的?咱们用生意挤垮他!”
“那人已经被杀。”无悔淡淡地。
张丰愕然。不过却没有什么。
无悔还是没有告诉张丰他的本名,张丰也没有问。不过有在洛水边游玩,走累在茶肆歇脚的时候,碰上无悔的旧识,让知道原来他叫于飞。当时张丰和无悔正低声谈笑,个人走到他们桌旁看着无悔道:“不是于飞吗?穿成样还真看不出来是个贱奴啊。该不是趁乱卷主人家的财产逃出来,冒充起贵人来吧?”然后转头向他的同伴们笑道:“看应该把他抓进来送进官府去,不定个罪奴是害主人的命才逃出来呢,们是不是啊?”
无悔怒目而视,就要拍案而起,张丰按下他的手以示安抚,施施然站起来:“请问足下是哪位?不知道诽谤会不会入罪,但信口雌黄显然不是什么好品质,”张丰上下瞅他下,“看衣冠楚楚,也不像个卑鄙无耻的人,慎言好吗?”
那人被张丰的话噎下,却不甘示弱地:“是孙荣,乃守备府门人,郎君何人?又怎知于飞定没做过犯法的事?怎么证明他的清白?如若不能,凭什么诽谤?”
“叫张丰,是于飞多年的朋友。当然知道他没有做过所的事,至于证明,为什么要证明?个人没做坏事需要什么证明?只有像样指控别人犯罪的人,才需要拿出证据来证明别人犯法,——请问有证据明的朋友杀人逃逸吗?”
“张丰?——,就是那个著名的无缺公子,燕王慕容冲的‘朋友’吗?久仰!失敬!”孙荣的口气中满是讽刺和鄙夷。的
张丰直都是彬彬有礼的,可是却又绵里藏针,让孙荣气在心里又发作不得,下他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似的神气起来。的
张丰却象是根本没有觉察他恶意和别人向投来的异样的眼光似的,态度谦逊地道:“不敢。”
孙荣轻浮地道:“张公子现在又成于飞的‘朋友’么?”
“直都是于飞的朋友。”张丰面色恬淡,语气温文地。
“哈——,从皇帝的朋友降为奴隶的朋友,张公子不觉得委曲吗?”
“不。在眼里,朋友就是朋友,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个人如果把朋友也能分作三六九等,请问个人还是在交朋友吗?以看他不过是以交友为名为自己谋取好处罢,样的人不会有真朋友,和样的人也无法谈友情。和恐怕很难交流。”
孙荣被张丰番暗贬之下恼羞成怒,再也无法维持风度,破口大骂道:“哼!个做宠的罢,装什——”
随着声怒斥,张丰阻止不及之下,无悔拳轰上孙荣的脸打断他的谩骂。
孙荣被打得倒在地上捂着嘴惨叫,他的同伙中有人过来扶起他。那位起先被孙荣称作大人的青年始终静静地看着张丰和孙荣唇枪舌剑,直到无悔打孙荣仍然未发言。从他们那伙人相处的情形上来看,他无疑是身份最高的那个,因为其他人明显都奉承着他,他既没有发话,别人就不便参与进来,孙荣的朋友不好帮腔,随从们也没人过来帮忙。
张丰见无悔打伤人,本来担心人家不答应,到时他们两个要吃亏,如今看家伙似乎不受重视才放心些,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张丰走到孙荣面前道歉:“真是对不起,的朋友性子急伤。回头会让人把医药费送到府上。”拱手环视茶肆告罪道:“打扰各位的雅兴,张丰在此致歉。请恕罪。”回身对无悔:“们走吧。”
“张公子请留步。”
张丰看话的是那位“大人”,心想:“麻烦来。”
“位公子有何见教?”张丰维持着温文从容的风度。
“叫赵纬,洛阳守备兵曹从事,久慕公子大名,想与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尊意如何?”
张丰微笑,问道:“那位孙公子可是阁下的朋友?”
“不是。”那位赵纬自然明白张丰意思,带着会意的微笑答道。
张丰笑笑。“叫张丰,很高兴认识。位是的朋友,于飞。现在们已经互相认识,能不能做成朋友却还要看能否彼此欣赏,赵大人以为然否?”
“张公子得是。那么后会有期。”赵纬此人倒也爽快。
“后会有期。”张丰拱手为礼,无悔也沉默地对赵纬拱手,赵纬微笑答礼,目送他们走出茶肆。
无悔沉默着,副怒气难消的样子,张丰逗他:“被人误会,所以不高兴对吧?抱歉,为兄声名不佳,连累贤弟。”
“公子。”无悔无奈地叫道。
张丰劝道:“别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跟那种浅薄的人计较什么呢。”
无悔却仍然难以释怀,冷冷道:“他怎敢当面侮辱公子!定要让他受到教训。”
“算,那人看就知道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别理他。知不知道那个赵纬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解。汤易也许知道,回去先问问他,再让人从各个方面解下再告诉吧。”
“不用。不得罪他就成,又不打算和他深交,解么细干嘛。”
“样最好,他对公子未必有什么好心,不然也不会直冷眼旁观,眼见孙荣冒犯公子也不出言制止。”
“就是话。”
洛阳
被败游兴,张丰和无悔早早回家,却在客厅里看到汤易家正在那里翻检品评着匹匹的布料,张丰第次看见汤易的儿,见明眸皓齿,眼神灵动,心想汤易那种路人甲的模样倒生出个么漂亮儿,不由多看小姑娘两眼,夸赞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汤易仔细地看张丰眼,笑道:“若公子不嫌弃,就收在身边好。”
“爹——”小姑娘不依地轻叫。
张丰忙道:“不敢辱没佳人。”
“能侍候公子是的福气,只怕入不公子的眼,不肯要。”汤易无视儿抗议,继续向张丰推销。
张丰正不知怎么接话,目光转间却看到小姑娘正着急地望着无悔,张丰心里动:莫不是姑娘喜欢上无悔?瞄眼无悔,却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思来。张丰心思转转,头答应下来。
答应,汤易意味深长地笑,他的夫人却是高兴地笑,无情的微笑里有着看热闹的好笑,张丰打着成人之美的主意也跟着笑,可是小姑娘汤媛却急得差哭起来。
不过汤媛似乎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孩,张丰回房不久,就红着脸找上门来,表示不愿意做张丰小妾。只是张丰问是不是喜欢无悔时,却摇头否认。张丰意外道:“明明看见和无悔眉目传情来着,怎么又不喜欢他?”
汤媛:“当时爹娘都不理,无人可求,急切间只好向于二叔求助,并非眉目传情。”
“居然误会。”张丰自语,心里却莫明其妙地开心起来,“那喜欢的究竟是谁啊?能不能告诉?还是根本没有喜欢的人,只是不喜欢?”
汤媛红着脸低头扯腰间垂下的丝绦,看就知道是心里已经有人。
“是不是们张家的人?若不是也懒得问,若是,出来看看能不能帮帮。实在不愿就走吧。放心,既然不喜欢,不会强求的。”
小姑娘抬眸看张丰眼,然后睫毛垂下又抬起,下决心般地看向张丰轻轻吐出两个字:“程兴。”
“——,”张丰恍然而笑,满口应承道:“行,放心吧,明就把退给阿爹,程兴也会多多地派他到洛阳来,要努力抓住他啊。”
汤易把“丰裕”记的生意经营得很有特色。他趁着战乱时期人心惶惶,房地便宜的时机,把原来散乱的铺子全都换在起,弄得象个百货公司似的。如同围城般,周围的店铺间间相连围成圈,让中央变成个封闭的空间,是汤易有意为之,他打算把作坊安置在哪里,不仅取货方便,同时也非常隐蔽且便于守护。四面之中面卖服装瓷器雨伞折扇等物,面是食肆茶馆,面是理发店和胭脂铺,可是还有面却想不出作什么用好,所以直空着,汤易询问张丰的意见,张丰认真地想又想,最后:“认为可以修面单廊,墙体既封闭里面的空间,外面的廊子也可以作多种用途。”
汤易问:“廊子能有什么用途呢?”
“第可以供人休憩,也算是服务大众。第二那周围很宽敞,所以可以以廊为厅,举办各种活动,比如节日庆典,各种比赛什么的,既赢得名声,又聚集人气,增加客源,还能招揽到人才,可谓举数得,是不是?”的
“听起来不错,只是么做怕是所入不敷所出。”汤易明显对个方案不以为然。
张丰:“其实商家的公众形象很重要,为赢得好口碑,有时吃亏的事也是要做的,修桥补路是种,也是种,不见得会比前者效果差。”
汤易细想想张丰话,承认道:“公子得也在理。”
看得出汤易接受得颇有保留,张丰笑道:“其实做些事也不是定赔钱的,做得好也能嫌钱。比方有些比赛在选拔时需要限制资格,就可以通过收费来提高门槛,而有些比赛在选拔之初虽不用设限,但在决赛时却可以收入场费,另有些比赛则可以让得到许多参选作品,那么即使不收任何费也会有赚无赔。想想是不是?”
番话才真正得汤易动心,他快速地转着心思,眼睛射出精光,嘴里只简单地应着:“好主意,真是好主意。”
张丰接着再开导句:“敛财嘛,要敛得漂亮,敛得不让人反感才好。”
程兴从长安又押运批伞和扇子到洛阳,本来很高兴可以见到张丰的,但听大雪他们眉飞色舞地起旅游见闻,程兴却变得不开心起来,跑到张丰面前赌气道:“也要休假,也要去游玩。”
“行行行,想休多久?想到哪里玩?”张丰口答应。
程兴面色稍霁,“要休个月,去哪里就去哪里。”
“行,虽然认为信阳到洛阳线也没什么太好的景致,但既然想去,那就去吧,个月的时间足够好好逛个来回。其实大夏的在茶园呆着反而舒服,建议在那儿住些时候。”
程兴见张丰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并且又用那种对待孩子的态度和他话,他真是气得没办法,碍于身份,他又不好对张丰太无理,只好气闷地把自己的意思明白,可是话却得很有些无赖的味道:“不去信阳,要跟着,去哪里就去哪里。”
张丰不干,心也太不上道,人家已经表明婉转拒绝的意思,怎么不懂得适可而止呢?于是没好气地:“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娘,干嘛要跟着?不许跟,自己玩去。”
程兴却把抱住张丰道:“就要跟,除非把辛情还给。”
他语气中几分无赖,几分央求,还有几分渴望和伤心,象个无处诉委曲的孩子似的。张丰心有不忍,和声劝道:“程兴,比辛情好十倍的孩多的是,不要死心眼。”
“不要别的人,只要。”
“嫁过人。”
“不在乎。”
“对只有兄弟之情,没有之爱。而且觉得对的感情中也并没有多少之情,想想看,对除喜欢,还有没有别感觉?譬如师长,譬如兄弟,或者其他。”
“不信,不信……不是的……”程兴呢喃着,低头寻找到张丰的嘴唇吻上去,他的气息有些狂乱,似乎又气愤又伤心,还带着强烈的情欲和心灵的渴求,使他的吻也显得很乱,下温柔,下又很粗暴。
张丰动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回吻,闭着唇由他去吻。的
其实也并不象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动于衷。如果爱心是太阳,被爱之心是月亮,月亮即便只是把加诸于它的光反射出去,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张丰的身与心在程兴的怀抱里荡起涟漪,可却不肯表现出来。
程兴见张丰没有任何反应,不禁气馁地放开,他痛苦地看着张丰问:“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张丰柔声道:“都不讨厌,直都很喜欢。们做兄弟好吗?”
程兴跌坐在椅子上,他觉得非常沮丧,心里充满无力感。他闹不明白张丰凭什么要把他当成弟弟似的对待,明明他比还大两岁。几年来他直努力让自己成为个所喜欢的人:看重有能力的人,他就学习各种本领;不想让人知道是子,他就忍着自己的渴望装作不知道的秘密。却还是不喜欢自己。可明明就喜欢自己的容貌——他能从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满意——是亲口的,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样?他真的很不服气。
程兴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张丰的身边,挨着言不发,张丰不但不避他,还用手去摸他的脸和头发,程兴忿忿地抓住的手,然后泄愤似的也在的头上脸上阵乱揉,张丰却毫不相让地又揉回去,来二去之后,就又把谈情变成笑闹。
“公子。”声呼唤打断他们,张丰和程兴同时转头,看见无悔站在门口正看着他们,脸色不知为什么不太好。张丰站起身笑道:“什么事?进来吧。”
“赵纬来访公子,现在前厅等候。”
“,知道,就去。”
赵纬由汤易陪着话,张丰进门施礼:“赵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讳笑道:“张公子如此客气,莫非有意疏远,不愿交个朋友吗?”
“大人笑,张丰并无此意。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听闻公子新制好茶,清香甘醇,回味无穷,特来叨扰盏,不知公子可肯招待俗人吗?”
“大人枉驾光临,是等的荣幸。”张丰面和他寒暄着没营养的话,面却在寻思,不可能真为喝茶来的吧?他是地头蛇,在地界做生意,按应该去巴结他去,他倒客客气气上门拜访来,如此折节下交到底什么意思?
其实赵纬倒是等着张丰去结交他的,只是几过去张丰却毫无表示,显然没有把那面之缘放在心上,可赵伟却对张丰很感兴趣,其中原因当然有对与慕容冲关系的好奇,而白手起家的故事也颇具传奇色彩,很有吸引力,但除些他还有个更有趣的猜测,如果那竟然是真的,事情可就更有意思。不仅如此,亲眼目睹张丰舌战孙荣,赵纬对张丰面对无礼和侮辱所表现出来的不愠不火,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气度和风采也非常欣赏,从产生亲近结交的念头。
赵纬喝茶,又定下明日之约,然后施施然告辞而去。张丰其实并不想和他有牵扯,但他亲自上门相邀,却是不好推辞的。好在赵纬的朋友素质还不错,并没有谁在言语上令难堪,赵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和不良企图,让张丰对他的防备之心大减,因此在赴他的约请后也回请次。后来赵纬的朋友也来邀请,因为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世家望族公子,张丰得罪不起,推辞不时也只得去好好应酬。只是最初的生疏过后,有些人就开始露出真面目,竟然有人对张丰暗示自己与样有龙阳之癖,张丰表示自己无此爱好,却仍然不时被人纠缠,便觉得很是厌烦,只盼着尹远和春红快快把婚结,自己也好早些回去。
而无悔的心情看起来也不是很好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比前些时少多。
张丰的所作所为和无悔的烦恼都看在汤易的眼里,他问无悔:“是何必?且不肯不肯恢复儿身嫁人,就算娶到,到时家里也是个阴盛阳衰之局,又能有什么快活可言?依倒不如寻个温柔娴淑的子好好过日子。是大哥的朋友,也算是看着长大的,是为好才劝,公子是个好东家,可是却不适合做妻子,不要自讨苦吃。其实平凡的子也自有其可亲可爱处,以如今的地位,娶几个可人的子有什么难?在家中坐享齐人之福不好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无悔黯然道:“的,何曾没有想过?可是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救,放,原本只是想报答的恩德,可是后来心里眼里就都是,经过些年,已经长在心里,有在,其它的子再也入不的眼的心。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可宁可就么守着。就么守辈子也好。”的
“唉——”汤易叹气,“既如此,好歹也要让知道的心意啊,样什么也不,什么也不做,只是像个忠仆似的,将来就是想嫁人也不会考虑啊。唉,真让人着急,也不知道小时候的机灵劲都哪去。”又提醒道:“再有啊,要让知道知道是子,样向示好时才能明白的心意,不然会以为有龙阳之癖。上次本是拿媛儿将军,不想竟然敢答应下来,真不知道若媛儿没有表示反对,会拿什么理由来推辞,——还是真的就把媛儿带走?”
无悔笑道:“还怕误媛儿不成?”
汤易:“只好奇会拿媛儿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媛儿知道的秘密?”
“或者就是不怕呢。猜和起住在小楼的几个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如果喜欢媛儿,不定会多交个闺中密友,特别是现在,身边的几个子都已搬出小楼,想可能有孤单。”
“,朝夕相处么久,竟没人看破的身份,们谷里的人难道都瞎不成?的掩饰功夫是不错,可明明就有些藏也藏不住的儿态,况且人在自己家时总会比在外面放松些,个初见面的人都能发现的破绽,他们竟能视若无睹吗?”
无悔笑道:“开始还真是没人发现,可后来哪里瞒得人?只不过既然想瞒,大家便帮着起瞒罢,只要高兴就好。大家的命是救的,家是给的,便的身份有假,难道恩情还会有假吗?对们来是是都是样的。”
汤易摇着头笑,:“公子确是个值得爱戴的人,只是们谷中种情形也确实太怪异些。”
“也算种报答,况且大家都喜欢,所以也算是个善意的玩笑。”无悔的笑容很温暖也很开心,对他来,与人谈起张丰是件快乐的事。正因如此,他才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心事和张丰的秘密给如兄如友的汤易听。
归程
用二十时间,春红和尹远终于完婚。归心似箭的张丰第二就开始收拾东西交待事情,准备在春红行回门礼之后立即起程。按礼,三别人是不宜打扰新娘的娘家人的,但虽然张丰是以春红的兄长自居的,但别人却仍然只当嫁出去个侍罢,哪会容清清净净地在家里呆三?张丰以上述理由为借口,半认真半玩笑地推掉次邀请,可春红回门的当晚到底还是被人拉走。
夜游的时候,个小子居然趁着夜色对张丰动手动脚,种程度的冒犯就是张丰不愿忍受的,当即变色道:“若看不起,也不敢高攀,从此躲着就是,但若想拿寻开心,对不起,不是伶人,请务必认清。”罢拂袖而去,不肯听任何人的挽留和解释。第二,赵纬陪着那个家伙上门陪礼的时候,张丰已经离开洛阳。
程兴提出要跟张丰回无情谷,张丰却让他去巡查店铺,然后回到洛阳来协助汤易举办第届绣花大奖赛和第届武艺比赛。无情开的店并不算多,却像用力撒出去的钉子似的,散落得到处都是,程兴要把些店挨个巡视遍,得花去不少时间,然后还要忙比赛的事,起码要半年之后才能回去,可程兴却默默地答应,想来,他已经明白张丰的坚决,也想试着拔除对张丰的爱吧?
气如此炎热!张丰穿着比别人都多的衣服,捂出满身的痱子,早已没有任何玩兴。只想回到自己的小楼,穿上吊带短裙临轩躺在竹椅上吹着山谷中的清风,尽快消去身的痱子,已经难受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奢望。
趁着早凉路急驰,累找个荫凉的地方稍事休息,中午不宜赶路才会多歇些时候,然后接着走。他们也不着意在村镇落脚,反正是夏,随便哪里也能凑合过夜,况且客栈里的蚊子也不见得比野外少多少,吃食也不会比他们的干粮更可口,不如索性多挤时间赶路。的
张丰体力远远不如其它人,可又比谁都急着回去,大家就轮流让搭顺风马,样不用控缰,又可以任意变换姿势,就不会那么累,因为样才没有被累垮。太阳很晒,大家都学张丰的样子扣片荷叶在头上,又用树枝编个圆环压在荷叶上,象群怪模怪样的阿拉伯人,张丰坐在无悔身后,热得要命却不能脱衣服,饿得发慌却没有胃口吃东西,自然也就没有话兴致。
无悔把左手握成拳背到身后,在张丰的面前晃下。
“是什么?”张丰问。的
无悔把拳头打开半,露出枚核桃来,张丰欣喜地接过,放进嘴里就咬。相对于张丰的嘴,核桃显然大,所以没有咬破。
“咬不动。”
无悔把手伸到后面,张丰把核桃放到他手里,无悔用力捏,核桃“咔”的声碎,张丰接过来仔细地挑出桃仁,然后珍惜地放片在嘴里,眯起眼睛慢慢地嚼,细细品味那果香,觉得无比美味。只是太少,总共只有三块整的和些碎的,张丰吃两片整的,又把碎屑吃掉,剩下片最大的有舍不得吃,却又实在想吃,忽然想起样吃独食太不够意思,于是留下的片举到无悔面前:“片给。”
“不爱吃,吃吧?”
张丰噗哧笑,把桃仁塞进他嘴里:“少来,又不是小孩,也不是爹娘,少拿种语气跟话。” !
无悔满脸笑意地吃掉那片桃仁,却没品出桃仁的味道,满心回味的只有张丰的手指抚过嘴唇的柔软触感和它所引起的酥麻感觉。的
“不有没有?”张丰在后面问。无悔又摸出两枚枣子递过来,嘴里着:“不要,自己吃。”
“。”张丰应声,也不客气,细嚼慢咽地把两枚枣子全吃。岂知把馋虫勾出来后肚子更饿,可是再要时无悔却不给,不能下吃完。
“何妨?”张丰不以为然。
“吃完就没有。”
完全是废话。
“没有就没有,反正些东西就是解馋的,又不是挡饿的,现在种做法很不地道知道吗?分明是折磨人嘛。”
无悔笑,却仍然不肯如张丰所愿,本就是给挡饿的。
张丰有气无力地斥道:“胡,饿可以吃干粮,吃个有什么用。”
“现在饿不饿?”
“饿。”
“那吃干粮啊。”
……
“变得很啰嗦。喜欢那个沉默寡言的无悔。”张丰抱怨道。
“沉默寡言不算什么,如果真喜欢,可以当个哑巴。”
张丰在他背上擂拳。
白大家被太阳烤得没力气话,晚上却都重新活跃起来,吃饱喝足后,在旁边燃上艾叶驱蚊,大家就躺在星空下海阔空地聊,出来几个月,都很想家,不免又谈起谷中的人和事,起谷中的果子和孩子,老人与妇人。张丰问旁边的谷雨:“想孩子吧?”
“嗯。不知会不会叫爹。”谷雨语气中透着想念和慈霭。
“想绿儿没有?”
“不想。”谷雨不想被人打趣,口否认。
“——,回去告诉绿儿,定会好好待的。”
“公子,您就放过吧。虽跟着您的时间没有绿儿长,但可是跟您最久的侍卫,您不用么厚此薄彼吧?”谷雨放低声音央求道。的
“哪有,以前也把绿儿的话告诉过,不也挺高兴的,把的话告诉,想必也会高兴的。放心吧,会照原话,保证不增不减。”张丰非常友好地。
“公子,求求您饶小的吧。”谷雨再次央告。
“现在求是没用的,等吃足苦头之后再求,公子才会替出主意助过关的。”他们的谈话被旁边的大雪听到,他也插进来凑趣。话的颇为不敬,但张丰不喜欢别人在面前太拘谨,向都放纵他们开玩笑的,且大雪是刘敏的丈夫,和张丰算是很熟的人,又爱耍宝,是在张丰面前最不拘泥的人,张丰听见话,倒想听听他有什么法,但却并不出言相问——知道有人会问。
“是为何?”谷雨果然问。的
“可真笨,跟公子那么久连公子的爱好都不知道,难怪公子不喜欢。”
“好,聪明,那就请个原因出来啊,还要请问下:知道公子的爱好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现在求公子没用呢?如果也知道公子的爱好,就不会问原因,因为根本就是回事,懂不懂?”听见谷雨轻蔑地哧声,他决定不再卖关子,“公子教没教过怎么讨绿儿的欢心?”
“关什么事?”谷雨勉强应道。
“公子给不少人出过主意呢,而且很灵验,对吧们?”大雪不理会他的不合作,高声对大伙问道。
“对对对。”有人先后附和。
“可们觉没觉出们谷里的子们越来越难打动?”
“对啊,原来赵大哥他们几句好话就能哄到个子为妻,现在箩筐的好话都没用。”有人感慨万端地附和道。
“原来们主动为子缝衣服做鞋,现在要抢着帮们做事才能博得笑。生不逢时啊!大雪哥,是为什么?”
“因为公子不仅教们,也教们,所以就成样啦。公子喜欢看们斗智斗勇,明白吗?”大雪不知死活地道。
话听起来有些不太好,所以其它人时不敢接话,时张丰的声音响起:“小子,不错啊,都被看出来。听起来好像对本公子的做法颇有微词啊。”
“小的不敢,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那倒是,公子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答对有奖,答错么——”
谷雨终于等着找回场子的机会,幸灾乐祸地催促道:“聪明人,快啊。”
“是为等的幸福!”大雪信誓旦旦地,“为等谷众都能有个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因为婚姻是辈子的事,不能草率,需要彼此多多解,所以公子那么做是在帮们。”是敏儿告诉的,是公子的。”
“对嘛。看不出还真挺聪明的,居然把公子的意图理解得么透彻,——不容易,很难得。”
“您过奖,是从敏儿那里听来的,据是您自己的,可不是自己体会出来的,所以不敢居功。”
“,明敏儿教夫有方,回去奖励。”
“公子,还有另个法,您想不想听听?”
“看好。”
“以前们也拿件事问过队长,他的法是:们公子觉着样热闹,喜欢没事找事。——是队长的原话。”饶是他解释得快,还是没逃过张丰的毒手,被掌拍在头顶上。谷雨开怀大笑。
“那么认为那种法正确呢?”张丰笑得有些阴险。
“当然是您亲自的那种。”大雪识时务地谄笑道。
“对嘛,多交流才能多解,解才会知道彼此合不合适,只有合适的两人才能好好过辈子,很好理解,就不多作解释。们只需明白,那么做是在为们制造交流的机会啊,而不是出于什么爱看热闹的恶趣味——知道没?”
“原来是样。”众人很捧场地给出恍然而悟的表示。
谷雨小心地问道:“公子,和绿儿早就成亲,在起的,就不用再麻烦公子为们制造交流机会吧?”
“谁的?婚后的感情同样需要考验,没听好事多磨吗?”
谷雨沮丧地住口不言,回大雪带头,大家都跟着哄笑起来。
有人:“公子,喜欢的是哪位姑娘?们也为制造交流的机会好不好?”
张丰哈哈干笑两声:“那就不用,像么聪明的人,早就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所以谢谢的好意。”
时无悔问:“那什么样的人是适合公子的呢?”
“是啊。”
“是啊。”
看起来好奇的人还真不少。
“呵呵,没有人适合,所以只有独身适合。”
“不是吧?”惋惜、不赞同的。
“傻瓜,公子是开玩笑的,还当真。”
“叫还真是没有什么子能配得上咱们公子的。”
张丰听句忍不住笑开心地起来:“话深得吾心——有前途啊,小子!”
大家又是通乱笑。
同样是群有趣的人,同样有勾人食欲的零食,接下来的几张丰却越来越没心开玩笑。身上的痱子,走在太阳底下被晒得似乎要噼噼啪啪地炸开,晚上静下来又痒得人想把皮抓下层来。可是张丰却知道不能抓,不然感染就麻烦,况且也不能在群人面前把手伸进衣服里去,所以只有拼命忍着,忍得很辛苦,而且是有苦不出的苦。遇到有水的地方,张丰真想跳进去凉快下啊!可能无悔也读懂眼里的渴望,下次过夜时就选在条小河边,因为要趁凉赶路,所以他们宿营时般都黑下来,吃完干粮后无悔问张丰要不要到河里洗浴,特地:“知道公子的习惯,会告诫大家不要在公子沐浴的时候靠近。”
真是个非常诱人的提议,可是张丰还是不敢下河。有无悔的保证后倒是不怕被人撞见,可现在怕黑,不敢个人呆四下无人的黑暗里,尤其还赤身裸体地无所依仗。
终于回到无情谷,张丰脱衣服看,只见身上通红的,严重地地方还肿起来,只有四肢还剩好地方。洗个澡,让刘敏给看看,刘敏煎剂药给擦身,免不又念叨番。
表情
张丰几近赤裸地呆在自己的小楼上,可是农历六月中,可以是年最热的气,就算在山里也样暑热难当,只有在深夜之后才会感到凉爽。张丰知道痱子东西只要凉凉就会好的,所以黑后悄悄去找夏绿,让陪自己起去瀑布边的潭水里游泳。夏绿不敢下到深水里去,只是脱鞋站在浅水里陪着,张丰试着游会,还是成为张丰后第次真正地游泳,所幸肢体的协调性非常好,游泳的动作要领又都还牢牢地记着,所以很快就熟练起来。
张丰在水里折腾个时辰,直到游得尽兴,直到身上里外都凉透,才舍得上来。占用夏绿与谷雨久别团聚的时间,张丰有些过意不去,歉然道:“谷雨也才刚回来,不该让陪的,大晚上的把叫出来,也不知道谷雨会不会想歪。”
“公子的什么话,伺候公子就是最重要的事,在绿儿心里也再没有谁是比公子更要紧的人,谷雨算什么,他怎么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直就是公子身边的人,所以也轮不到他胡思乱想,”夏绿笑笑,“何况谷雨也不会误会和公子的。”
张丰笑笑,早已习惯夏绿的那种“公子最重要”的法,对此也不在意,只是:“是吗?没想到他么信任们,是不是真的呀?别是嘴上么,心里边却暗自不舒服吧?”
夏绿笑道:“不会的。”
“绿儿,人的嫉妒心很强的。以后还是避避嫌比较好。可是要消痱子,晚上谁陪游泳呢?唉——”
夏绿迟疑下,小心地:“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啊,们两个还有什么不当讲的话。”
“考虑再考虑,也是觉得告诉好些。公子,其实,谷里边很多人都看出公子是儿身,只是没人破罢。本来大家也都是好意,可是看到公子为此吃那么多不必要的苦,觉得公子还是不要再瞒下去,年纪也不小,再瞒下去没有用不,也会误的终身。公子,二公子也长大,就不要让自己么辛苦吧。”
把夏绿的关心过滤掉,番话听得张丰那个郁闷啊,简直要当场哭出来,苦着张脸问:“绿儿,的不是真的吧?”
“公子,”夏绿语气中透着无奈,耐心分析道:“别的不,只公子夏扮成辛情,虽化妆,可夏的妆出汗就掉,有时候忘,还和别人起在河边洗手洗脸,那不是什么遮盖都没有?想起来时总幸好咱谷里的人单纯,不爱胡思乱想,”夏绿笑着摇摇头,“其实哪的人不是样?大家虽然不会拿此事公然议论,但私底下肯定也是悄悄交换过看法的,不然大家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当作没发现呢?是大家喜欢公子,不想逆公子的意罢。”
“没想到的演技竟么差劲啊,还以为变聪明之后小事不在话下呢。”张丰垂头丧气地,心情低落地回到小楼。
养阵,身上的痱子总算好,不过张丰还是很少下楼。想到别人早已识破自己的伪装,就更不愿委曲自己再穿那些多余的衣服,可又拉不下脸就样穿着装出去,而且对夏绿的话多少也有些怀疑,矛盾之下就有些不想见人。好在有什么事需要张丰做决定,还有张裕个传声筒,既然不愿见人,大家也就由着直做“隐士”,也明白是时抹不开脸。
其实现在谷里谷外的事张丰管得已经很少。张裕在和无悔不在身旁的情况下把所有事情扛下来,已经很好地证明自己的能力,张丰便接受他已经长大的事实,也准备让他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当张裕请对某件事情做决定时,张丰总是先询问他的看法,再从旁作些提,然后让他来作决定,以此锻炼他独立决策的能力。张丰发现张裕很聪明,很勤力,也已经具备很好的能力,就算没有自己的帮助他也能做得很不错,但张丰却也不忍心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不过既然有无悔相帮着,偷起懒来倒也不是很内疚。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也叫鬼节,主要是烧衣祭饿鬼,但若家中有新亡者也要前往坟地祭扫的,无情等人死去不满三年,算是新亡,张丰要去坟地祭扫,便只好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去参加集体活动。中元节的大部分活动是在入夜进行的,等到祭祀完毕人群散去后已经是深夜,可是回家之后,怕黑的张丰却拿自己做的盏河灯悄悄地来到河边。
据中元节前后,新老亡魂都要回家看看的,从自做那个可怕的梦后,无神论的张丰变得有些迷信起来,想今夜无情也许会来看的,若自己独自呆在僻静无人处,或许能和无情的魂魄发生某种感应也定。
月亮很圆,月光却明亮得诡异,象梦境中的无源之光,张丰强摄心神默祷几句后亮河灯,却并不放入水里,而是捧在手中,觉得样可以让无情更容易地找到自己。
时还没有放河灯的习俗,所以河边没有人声,只有淙淙的流水声和草中的虫鸣,张丰捧着那盏小灯站在河边,眼睛盯着它的光焰,努力地清空大脑,让心境尽可能变得空灵,等着无情的魂魄来访。
蜡烛截截地燃烧,已是张丰第三次更换蜡烛,心头却仍然无所感,终于失望,弯身把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漂流而去。
离开河边,心里面失去期盼,眼前没有那盏小灯的光亮,耳边也听不到噌淙作响的流水声,夜,立即又变得狰狞可怖起来。张丰发足狂奔,向着小楼的方向跑去。
“公子。”
声温暖镇定的呼唤止住张丰匆促的脚步,也止住心头的张惶。
“怎么在里?”张丰的话中有疑问,但更多的却是欣喜。
“睡不着,来里坐坐。”
“。现在回去吧?”
“回去。”
“正害怕呢。”张丰也不讳言,“刚才看到放河灯吗?”
“嗯,看到。那是何意?”
“可以‘照幽冥之苦’。不知道无情看没看到为他燃放的河灯。也是在怀念家人吧?”
“世上,再也没有亲人。”无悔的声音中充满伤感和落寞。
张丰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和也差不多,还有其它人,们可以互为亲人。而且等以后成家,生孩子,就会又有新的亲人。”随后微笑道:“的‘千金小姐’是不是汤媛?”
“不是。”无悔矢口否认。
张丰侧头看他:“那是谁?”
“是。”无悔轻声但清晰地道。
张丰怔,干笑道:“怎么连都误会?真的并无龙阳之癖。”虽知无悔不知自己是子的可能性很小,张丰却仍然抱着侥幸心理企图蒙混过关,想无悔又不是程兴,应该会听懂的意思,那么件事就可以当作没有。
不料无悔却鬼上身似的变得不像平日的无悔,他握住张丰的手停下脚步,看着张丰的眼睛道:“没误会,早就知道,从回到傲雪园那,从为命名‘无悔’的那起,就知道是个子,知道自己配不上,可是……无缺,喜欢很久,有很多次都想出来却不敢,怕会嗤笑,会因此疏远,所以直忍着,忍得心里跟火烧似的。无缺,无缺,不求喜欢,只求谅解,真的忍不住,别怪好吗?”
张丰呆呆的,没想到无悔那么早就知道自己的秘密,也没想到他会样毫不含蓄地向自己表白,无悔直以来对自己默默的关心和照顾,张丰并不是不感动的,而经过前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张丰其实对无悔也产生微妙的感情,与他话时常常不自觉地显得很气,可是许多可以预见的困难却让不愿正视份感情。
张丰垂下头避开照在脸上的月光,轻声:“谢谢,对不起。”
无悔自动过滤掉话语中的拒绝之意,只是欣喜地想:“没有生气!”。然后他有些迟疑地伸出双臂,轻轻地搂住张丰,张丰顺从地贴近他,无悔受到鼓励把手臂收紧,紧紧地珍惜地抱着,此刻他不愿去想其他,只是想:是无缺允许的,以个人的身份允许自己拥抱!
可是他才陶醉没多久,张丰的声音就在他怀里响起来:“无悔,记不记得过是不结婚的。”
“嗯。”
“不能嫁给。”
无悔不语。
“不过,愿意为生个孩子。”张丰温柔沉静地道。
“什么?”无悔不敢置信地低呼,猛地把推开些看向的眼睛。
张丰静静地回视他,不语。
“为什么?”无悔的语气有些不稳。
“因为不愿守妇道,不适合做别人的妻子。”
“喜欢吗?”无悔轻声小心地问道。
“喜欢。”张丰平静地答道。
“嫁给。”无悔温柔地劝道,“不会要求作任何改变,切都不会变。”
张丰摇头:“当对拥有权力,就不会么。”的
“无缺,信任。”无悔诚恳地道。
张丰仍然摇头,柔和地道:“不想做个理亏的人。”
“宁可被人三道四吗?”
“宁可被人三道四。”
“无缺,不计较,就不会有理论,也就没有理亏不理亏。不用为个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艰难。”
张丰沉默不语。无悔知道仍有很多顾虑,也不催,只是紧紧握着的手传达着自己的怜惜与深情。
默默走会儿,无悔柔声:“如果坚持如此,是样高兴的,只是苦。”
张丰笑,停步拦在无悔面前,掂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吻,表达自己的爱意和感谢。无悔在吻中失神,在他回过神来准备加深个吻时,张丰已经轻快地迈步向前。
想起无悔先前所的话,张丰有些好奇,问无悔:“听的意思,开始就看出是子——从哪看出来的?”
“那大家在起喝酒,醉,是送回房的。”
无悔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不自在。张丰想下,有些迟疑地:“帮换衣服?”
“嗯。”心虚,却仍然坦承。
“换没?”张丰语气显得很阴柔。的
“没有。”
“还好。”张丰松口气地头,随即忽然变脸道:“既然知道是的,怎么还敢睡床上!啊?”
无悔讷讷道:“是叫的,找不到借口拒绝。”
“么还是的错,啊?坏蛋。”张丰样子真的有些无理取闹,自己也知道,所以变换口气问道:“是不是谷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
“差不多。”无悔微微窃笑
“唉,没想到演技么差。”
无悔微笑不语。
第二张丰认命而又有些赌气地穿起装。出门,遇见的人都笑着叫“辛姑娘”,却对的素面朝讶异都没有,好像浑然不觉是属于另个人的脸似的,张丰不禁感叹:真能装啊!敢情谁都比自己会装啊。走进无悔住着的小院,走进张裕的办公室,裕儿和无悔正在起商议事情,看到,无悔露出堪称灿烂的笑容,叫道:“辛姑娘。”。令人郁闷的是连裕儿也么叫。张丰无力地应声后抬脚去小学堂,孩子们对着倒是有些犯迷糊,闹不清楚辛姑娘话怎么会和公子个样呢?本想帮忙上两节课的张丰,因为架不住小孩子的追问只好落荒而逃,现在都不郁闷,边逃边想:谷里的兄弟姐妹们真是太够意思,他们的视而不见省多少尴尬啊!
第二张丰穿上装,却没有束胸,然后就个样子在谷里晃,想看看人们的反应。无视胸前多出来的两坨肉,大家居然仍能面不改色地叫“公子”,份定力着实让张丰佩服得五体投地!到此时,算是彻底明白,几年自己是白装,那些不便之苦算是白吃,自己的行为完全是掩耳盗铃罢!不过也高兴,心想自己从此以后那是想做辛情做辛情,想做张丰做张丰,还不用束胸,不用化妆,只需换套衣服就行,多牛啊!
忧离
孩子们在家长的谆谆教导下也不再为难张丰,和以前样,张丰依旧三两头地跑去上几堂课,读书,写字,唱歌,做游戏,孩子们爱的热情也并没减弱。只有方修有些失落,他不喜欢无缺叔变成人,虽然张丰还是和以前样待他。不喜欢张丰变成人的还有桑希,重阳节前郭岱和桑家父子回无情谷访友,郭岱和桑田见到张丰不加掩饰的装扮相,微愕之后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感喟番,倒也没有表示出失望或是轻视来,桑希却不同,他皱着眉头:“怎么会是个子呢!”样子甚是不满,甚是失望,甚至有些愤怒。
张丰和桑希是叮当惯的,现在也没打算和他讲客气,不满地睨他眼道:“是子招惹?”
桑希面对性的张丰还有些放不开,也没计较的口气,只是为难道:“以后要怎么相处呢?”
“当然是和以前样,除非不再想和做朋友。”张丰淡淡地。
“可毕竟是个子,相处时总不免要有所顾忌,不可能再和从前样无所拘束。”
“那是的看法。的之防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样,既不会因别人不知道是子就放宽些,也不会因被人看出就防得严些。在看来,都是样的人,并不需要区别对待,至于身体特征上的些微区别,认为它根本不能影响到友谊的建立,也不该成为交朋友的阻碍。当然,可能无法接受的观,那以后就只把当成‘裕儿的姐姐’也没什么。并不强求。”张丰话虽是对桑希的,其实却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包括秦咏,也包括郭岱和桑田。
张裕脸上现出微微的难堪,郭岱等人则呆住,时不知作何反应,他们与张丰相交多年,对张丰有着深厚的感情,知道是个子后,首先宽容地想到作为个弱子的难为之处,认为平日的言行也是为掩饰身份的无奈之举,便也不忍对多所苛责,却怎么也没料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是毫无愧意,而的番话得又是如此大胆,如此离经叛道,如此坦然自若。
可能因为父亲在场,也可能是对张丰的新性别不适应,桑希收起平日的尖牙利齿,没有再和张丰针锋相对,只是怏怏道:“还真是惊世骇俗。”
大概不止是他个人的想法吧?
但郭岱和秦咏都是温和宽厚之人,且有着圆转的处世手段,自不至于让场面变得很难看,所以倒没有弄到不欢而散的地步,但他们也没有在谷中多作盘桓,只住两就走。张丰不知道自己能否保住几个朋友,心里有些难过。
不过张丰的恋爱却正式开始。自从中元节互诉心声之后,张丰和无悔的关系就变得亲密起来,然后经过段时间的试探和磨合,他们渐渐融洽而亲爱,于是有第次接吻。个吻让无悔神魂颠倒不,张丰也是呯然心动意乱情迷,让终于有恋爱的感觉。
可是张裕却并不乐见其成。他们两人秋波暗度,眉目传情,当然瞒不张裕的眼睛,何况张丰也没打算瞒人,张裕看出两人的“不正常关系”后当即表示出强烈的反对。张裕对人虽和气,平日对程兴和无悔等人也很客气,很少盛气凌人,但他却并不像张丰那样不在意上下之分,贵贱之别,对于张丰如此自贱身份和无悔相爱,本已感到非常难堪,后来又得知张丰竟是打算就么不明不白地和无悔相好,他的怒气就彻底爆发。他大声地指责张丰不知廉耻,令列祖列宗蒙羞,又骂行事荒唐,不知检,惹人非议,令他在人前抬不起头,等等等等。看着激愤的张裕,张丰悲哀地想:裕儿终究还是成长为个“正常人”——是自己教导无方,还是社会的力量太强大,还是兼而有之呢?心里感到很难过,知道自己失去裕儿。
张丰静静听着裕儿的指责,直到他发泄完,满怀沮丧地沉默下来,张丰才平静地开口道:“裕儿,尽管的行为有些地方与世俗规矩不太符合,但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如果以为耻,可以脱离张家,从此只做辛情。们姐弟场,不想让憎恨。”
张裕忿然道:“为什么非要做些惹人侧目的事?为什么就不能改改?”不知是伤心,还是被张丰的执迷不悟气的,张裕眼里泛起泪光。
“裕儿,改也没用的。而且也不想改,已经作很多妥协,不想更加委曲自己。裕儿,”张丰笑,“有人,死亡只是另场冒险而已。还有人,生既无欢,死亦何惧。既如此,与其万分委曲地活着,还不如作次未知的冒险之旅呢。”
张裕无论如此不忍心逼死姐姐,只好退步,他非常无奈地软下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姐,既然那么喜欢无悔,不再反对就是。可为什么不肯好好嫁给他?他虽然配不上,总也是桩正正经经的婚姻,为什么非要没名没份地和他混呢?那些闲话难道是好听的吗?知不知道人言可畏?”
“当然知道,直生活在流言之中,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个人的身份越多,束缚就越多,他被人抓住过失的机会就会更多。如果嫁人,就会又多重人妻的身份,就要遵守加诸于个身份之上的许多规矩。世人对待不守妇道的妇人,可比对个仅仅是离经叛道的子要残忍多,所以,婚姻对于来是个圈套呢,又怎么会不知轻重地钻进去?”
张裕想下,明白张丰的意思后,他理智地:“姐,嫁给别人或者难,可是无悔他怎么敢对无礼呢?他若真敢难为,让人杀他!”的
“裕儿,别和喊打喊杀的,他是的爱人,不是的家奴,记住?不会因为他在户籍上有个奴隶的身份就轻贱他,不肯嫁给他,因为在眼里,他和样高贵;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嫁给他,然后凭借名义上的主仆关系压他头——要真存着那样的念头,才真叫自轻自贱呢。”
张裕瞪张丰眼,微嘲道:“他若真有那么好,为什么不敢相信他,嫁给他呢?”
张丰忽略他的语气,解释道:“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信任何人。因为在目前的婚姻中,子拥有绝对的权利,因此,在没有制度保障的情况下,身为子的只有置身婚姻之外才是相对安全的。不然哪个不小心被人浸猪笼,岂不是要窝囊死?”
“哼!就凭无悔?他也敢!”张裕不屑地,“到底还是对他的人品没把握,既然如此,何必要他?还不如让替另找个好的。”的
张丰失笑。唉,他还真是个封建家长呢,连姐姐的婚姻都想包办。张丰就问他:“请问想给找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的
“总要找个门当户对,年貌相当,才德兼具的子来匹配,才不会委曲姐姐。”
“谢谢裕儿么看重姐姐。可是,么好的个好儿,人家会不会要呢?就像的,行事荒唐,不知检,惹人非议,令人难以容忍,而且年纪老大,贞洁不保——想,人家个大好儿,为什么要娶么个无所取的人呢?”
张裕有些不好意思地红脸,同时又觉得那样好人的确不可能会娶张丰,便有些泄气地:“也没的那么严重。不过既然不愿受人约束,总能为找个性情温和宽容,有才有貌的人。”
张丰笑笑:“眼前就有个样的人,何必再费神去找?”
“的是谁?”
“无悔。”
“他?他哪符合?又老又丑不,整板着张脸,又固执又冷漠,样子也能称得上性情温和,有才有貌吗?鬼迷心窍吧!”的
张丰哈哈大笑,勉强板住脸:“得对。”完又笑起来。
张裕恼道:“有什么好笑!”的
张丰敛笑看着张裕,认真地:“他很好。”
“既然好,也不拦,但要正正式式地嫁给他。”
“不嫁。”张平淡的语气表达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那赶走他。”张裕也是样的态度。
“他不会走的。”
“不信赶不走他。”
“可以试试。不许伤害他,不然不饶。”张丰仍然平静,但语气中却带上冷意。张裕神色复杂地看张丰眼,就决然地转身走出去。
接下来客个又个的上场,先是秦咏,再是另外两个夫子,然后是郭岱,桑希,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态度,却都是劝张丰不要妄为,张丰打起全副精神,歪理正理齐出,软硬态度轮番来,企图争取到理解和支持,磨破嘴皮的结果是,支持完全没有,理解也只给。后来整个无情谷的人都知道不婚的荒谬念头,或直接或隐晦的劝告就更多,而人们看向张丰的眼光也变得不样起来,总之满耳所听,满眼所见全都是反对,时才知道卫道的力量原来么强大。
张丰的日子不好过,无悔就更难过。除众人异样的目光之个,冷眼、嘲讽、鄙夷、比以前更多的工作、无理的指责和诸般的挑剔,张裕几乎在每件事情上为难他,无悔咬牙忍受切,却什么都不肯答应和张丰断绝关系。于是张裕就禁止他插手谷中的管理,并且再地派他外出,使他没有机会见到张丰。
和程兴样,张裕不喜欢无悔,也和程兴样不满于张丰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他已经长大,而且能力并不输于无悔,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好无悔所做的切,不应再让大权旁落,所以无悔和张丰回来以后,他没有再把谷中的事务交回到无悔的手上。他知道无悔的能力很强,但正因如此,他要逼他永远离开。
张丰看着张裕所做的切,却只是看着,并不干涉。段时间以来,也明白裕儿只所以坚决不同意的不婚而嫁,并非只为顾及体面,还有层考虑却是:自己出嫁,则不再拥有对张家的财产所有权,那么和无悔所掌握的切财产,仍然是姓张的,是属于张裕的;而如果他把无悔逼走,张丰嫁则外姓,不嫁则仍是他张家的人,是他的姐姐,财产样不会受损。可如果自己以张家人的身份与无悔在起,则有可能把财产送给实际上的夫家,而自己与无悔两人却几乎掌握着张家所有的财产,所以裕儿才会不安。张丰明白切,却已是难以挽回。
张丰不再问事,所有的事情交由张裕决断,自已就读书,画画,去学堂讲个课,或是在山谷里逛逛,偶尔出谷访个友。无悔回来时就高高兴兴地拉着他的手散步,谈,笑,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见不到无悔却也不埋怨,不抗议,不消沉,而对于张裕对无悔的刁难,也不置词,似乎并不在意。张裕有些不懂张丰的心思,但对的表现却很满意,心里有时会觉得有些愧疚。
又到过年的时候,因为有秋的次丰收,今年的年终于可以奢侈些,只是人反而不如前几年的齐,气氛也不如以前热闹。年夜饭之后,照例要来年的规划,主持人仍然是张丰,但张丰却只句话:以后由裕儿当家。
正月过后,茶事就近,张丰开始准备动身往信阳,随行的基本上还是去年的那些人,不过却多两个小姑娘做侍。因为次张丰要坐车去,所以带很多随身用品,衣物被褥之外,还有餐具茶具等物,完全不同于上次的轻车简从。
然后。
茶季过去后,张丰没有回来。
暑过去后,张丰也没有回来。
过年时,张丰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夏绿家和刘敏两口子就结伴到信阳找张丰去。
旧友
斗笠山的山脚下,张丰和无悔住在小村里最好的处院落里,院子里有三间正房和两间耳房,建筑和装修都还不错。正房的中间间当然是客厅,两边的两间间作卧室,另间作办公室兼书房;两间耳房间住着两个姑娘,间作贮藏室。院子里另有厨房,有井,还有几棵树,时都开着花,因为养鸡鸭,所以没种花草,不过出门满山满谷的都是花草树木,倒也不必非要种在院子里。
夏绿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小小的村子里家家户户冒着炊烟,鸡鸣狗吠的,还有人拖着长腔喊孩子的声音,谁家孩子不依不饶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的。可是在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之中,小村仍然透着种静谧的气质,让人觉得宁和而安心。刘敏笑着对夏绿:“绿儿,有没有闻到无缺的味道?”
夏绿奇道:“公子有什么味道?就算有,也不可能隔么远就闻出来吧?”
“当然能闻出来。”刘敏卖乖似的。
“那闻到什么味?”
“大家庭的味道。”
听到个法,几个人全笑。
在村童的热心指引下,他们来到张丰家门口,进门看到的是张丰站在棵桃树的树杈上,手里正扬着个小小的竹篮对厨房喊:“汤等下出锅,让把花瓣撒进去!”
个清脆的声音隔着窗户应道:“知道。”的
刘敏看到里,不禁笑着喊道:“无缺,还是那么会吃!”
张丰正下着树,闻言扭头看向发声处,立刻惊喜地叫道:“刘敏,绿儿,们怎么来?”
站在井边打水的无悔却同时喊:“小心别摔!”
张丰对无悔笑,跳下树迎着刘敏跑过去,分别给刘敏和夏绿个大大的拥抱,着:“想死们。”
夏绿抹泪道:“公子要是真想们,怎么会整整年不回去?既打定主意不回去,也该事先告诉,不,可见是嫌弃绿儿。”的
张丰被得也红眼圈,紧紧地又抱下:“傻绿儿,怎么可能会嫌弃。”
时小姑娘春山和丽影也出来,与夏绿等人见礼,就拿起树下张丰采的桃花,忙忙地去厨房做饭。无悔也已走过来,和远来的几人相见,然后和人们去安置行李。
和他们起来的还有另外五个人,三两,皆是壮年之人,张丰也认不大清楚,可是他们见到张丰的时候神情却很激动。的
夏绿从个妇人手上接过孩子,换上笑脸哄道:“平儿,是公子,叫公子。”
刘敏在旁笑道:“绿儿个笨丫头,自己改不口就算,还让个孩子对着个人叫‘公子’,也不怕儿子犯迷糊。”的
夏绿也是笑,:“可改叫什么好呢?公子又不喜欢人家唤大娘子小娘子的。”
张丰笑道:“叫阿姨就好。”
夏绿却:“怎么行。”的
刘敏:“有什么行不行,喜欢,就让孩子么叫去,不总是什么都随的高兴吗?”
看着几个人只顾站在当院里废话,来来回回正忙着搬东西的无悔只好提醒道:“无缺,带们进屋里歇歇,做好的饭们先吃着,不用等们。”张丰才想尽主人的责任,把人让进屋里坐下,自己去厨房里端饭菜,刘敏还能安之若素,可夏绿和两名妇人哪肯让侍候?结果是大家起去厨房,倒是好,趟全搬过来。
吃完饭,把夏绿和刘敏、平儿赶去自已的大床上睡午觉,然后和无悔商量,决定把同来的三个人安置到其他地方,让两个妇人在春山、丽影房里加铺,再把书房布置成间卧室,却还是差间房,没奈何,只得把客厅隔断,也安置家,却只能放张床和两口箱子罢。村子里早已呈现出人多房少的局面,只是张丰刚来年,还没来得及盖新房,谷雨他们来住房可就更紧张,可现在也正是忙的时候,却是没有闲功夫做些事的,只有等茶季忙过再。不过也没什么好急的,挤着住其实也挺好的,只除晚上的声音不太好听。
夏初的时候,张丰家里来个不速之客。当时张丰正和春山、丽影在贮藏室里存放茶叶,听见人声就扎撒着双沾满炭黑的脏手出来看,意外地看到自家院里站着的竟是洛阳守备兵曹从事赵纬。赵纬看到个样子,张略显严肃的脸上到底也没绷住笑,连见面的礼节也省略,忍着笑问道:“张无缺?”
“——,赵大人!”张丰笑脸相迎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把赵纬让在半间客厅里坐下,又道:“容洗个手来,失礼失礼。”着快步去井边洗手去。
夏绿在院子里陪着李平玩,张丰洗着手冲叫道:“绿儿,有客人来,去烧水泡茶啊。”
“,知道,就去。”夏绿在远处答应着,领着平儿去厨房烧水。
张丰洗手回来,与赵纬正式见礼,又把凉着自家喝的茶倒杯给他道:“先喝杯解解渴吧,等水烧好,泡杯今年的‘春山丽影’请大人品评下。”
赵纬微笑道:“只为杯新茶,就已经不虚此行,何况还意外地看见无缺的另种面目。”
“呵呵,让您见笑。大人向可好?公务忙不忙?怎么会到小地方来?”
“还是老样子,倒是‘张公子’变化惊人呢。”
“哈哈,”张丰干笑,“大十八变嘛。”
赵纬听到个法咧嘴笑开:“无缺真是个妙人。”
“夸奖夸奖。”
赵纬摇头又笑笑,敛容道:“听到外面的传言,专程来看。”
张丰微笑着问:“有何感想?”
赵纬笑:“很意外。虽然初见时就怀疑是个子,但现在的样子仍然出乎的意料。”
“很失望?”
赵纬摇头,“过得好吗?”
“很好,好极。”张丰愉快地。的
时夏绿提着陶罐进来,向赵纬福身礼后向张丰:“公子,水烧好。”
张丰接过陶罐道:“好的,去照看平儿吧。也让春山和丽影准备做饭。”把陶罐放在桌上,然后拿出茶和茶杯泡两杯茶,重新坐下后向赵纬伸手道:“请尝尝。”
赵纬端起茶杯,闻闻,然后轻轻吹几下,浅浅地啜口,细细品品,赞道:“好茶。人‘主雅客来勤’,无缺不仅人风雅有趣,家中又藏有样好茶,赵某以后是要常来的,就不知无缺认不认个朋友。”
“大人公务繁忙,怕是没有空闲能够常来的。若能来,张丰不胜欢迎。”
“上回在洛阳没有照顾好无缺,直心有愧疚,今日特此请罪。”着离座揖。张丰忙拦住道:“原是张丰荒唐,不怪大人。”
“真的不怪?”
“又不是大人的错,何怪之有?”的
“无缺大量。如此可否请无缺不要再叫‘大人’?”
“好的,赵兄。”
“恕冒昧,有言相问:外间传言是否属实?”
“什么传言?”
“和于飞私奔,已被张家除名。”的
“是吧。至少私奔属实,不过还没接到除名通知。”
“为什么要么做?”
张丰微笑不语。
赵纬知自己问得冒昧,正要找别的话岔过去,院子里传来人声,然后就见于飞和另两个壮汉走进来,见到赵纬,于飞微讶,随即平静地与他见礼,张丰向赵纬介绍另两人道:“是谷雨,是大雪,和于飞的朋友。”
见礼后坐下,张丰从陶罐里斟出凉茶来递给干活回来的三人,他们从手上接过来饮而尽,然后把拿着空杯的手重又伸到张丰面前,张丰便就着他们的手把茶杯加满。赵纬坐在旁看着他们,张丰向他介绍的时候他们是的朋友,但他当然知道眼前三人都是的仆从,但看他们相处的样子却不但是朋友,更是家人般亲切熟稔。他还看到张丰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于飞擦汗,于飞却悄悄地擦去张丰耳根下条没有洗净的炭痕。那条淡淡的炭痕赵纬早就注意到,他几次都想抬手替抹去却是不敢冒昧,此时见无悔带着宠溺那样自然亲切地悄悄替抹掉,他的心里没来由地就觉着不舒服,句非常冒昧的话不经思考就冲口而出。
“孙荣此人虽然无耻,如今看来眼光倒是颇为锐利,竟早在两年前就看出两位的感情非比般。如今二位有情人结成眷属,还未恭喜两位。”
张丰也不计较,笑道:“不是他的眼光锐利,是好心,成全他的名誉。”
“此话怎讲?”
“想啊,孙荣造谣诽谤,表现是多么恶劣?如果他过的话里竟然连句真的都没有,那个人不是太令人不耻吗?为不让他彻底地名誉扫地,们就在他过的话中制造项事实——怎么他也是于飞的旧识不是?能帮的忙就帮帮他好。不过像杀人越货类事对们来太难,只好挑个最容易的。”
赵纬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如此。实在不知道,话竟然还可以么。”
其他人不免也笑起来,大雪最是夸张,竟然笑得抽抽的,嘴里还断断续续地着:“佩服,兵不血刃啊公子,小的定好好跟您学。”
正笑,饭已备妥,因为有生客,夏绿、刘敏们就在厨房吃。吃完饭色已晚,只好留赵纬住夜,个人多的,几乎难为死人,好歹凑合过夜,张丰也不虚言相留,吃完早饭就逐客,送至村口而别,张丰才:“寒舍窄小,委曲,招呼不周,请赵兄莫怪。等来年盖好新房,请赵兄再来做客,到时带到处逛逛。”
“好,明年定再来。昨赵某言语无状,失礼,无缺莫怪。”
张丰笑:“没关系的。朋友之间言语上的不周不算什么。”
“么无缺已经接受做朋友?”
“是的。肯平等地和个子做朋友的人并不多,赵兄的胸襟识见令张丰钦佩。”
“无缺的襟怀和胆识也令赵某倾慕不已。”
张丰微笑:“谢谢。”
“那么,请多保重。”
“赵兄保重。”
“后会有期。”赵纬在马上拱手告辞。
张丰还礼道:“再会。”
送走赵纬,张丰直接去山上。虽然春已过,但夏茶的采收样忙,张丰立即投入到工作中去。午间收工的时候,张丰问无悔:“早晨为什么不和起去送赵纬?”
“想他可能不喜欢送。而且他不算是的朋友。”
“嘿嘿,不担心他轻薄娘子吗?”
“他不会。”
“么有把握。”
无悔微笑,“动口他不是的对手,动手他也占不到便宜,因为是在的地界。”
“的也是。”张丰喜滋滋地。
“想也是信得过他的,不然会叫上。”无悔又说。
“聪明。”
张丰抱住无悔的胳膊,爱慕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脸,忽然扒在他耳边轻问:“想不想做爹?想的话们白偷懒,晚上勤快。”
无悔脸红,伸手在张丰的脸颊上轻轻捏把,放开后拇指却留恋地在张丰丰润的红唇上抹下。
晚上吃完饭之后,张丰瞅个空子溜进房间里,用防雨布包张薄被塞给无悔,趁着时没人,拉着他跑出去。他们来到寂然无人的茶园,找个隐蔽的地方做个窝,两人躺在“床”上话看,却谁都心不在焉,可是在样的野地里又总归有些放不开。
张丰的手不规矩地游走在无悔结实宽阔的胸膛上,轻声:“觉得今的星空也不吸引人。”
“嗯。”无悔表示赞同。
张丰爬到无悔的身上,亲吻着他道:“那们就做吸引人的事好不好。”
“当然好。”的
“无悔。”
“嗯。”
“轻。”
“无缺。”
“嗯。”
“无缺。”
“嗯。”
阵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张丰忽然吃吃地笑开。
“在笑什么?”无悔百忙中问道。
“想起种法。”
“嗯?”
“们现在个样子,有种法叫做‘妖精打架’。”
无悔的胸腔剧烈震动起来,声音带笑地指责道:“无缺,专心。”
打完架之后,张丰蜷在无悔的怀里不想动,渐渐地有困意。
“无缺,穿上衣服,凉。”
“不凉,很暖和。”张丰口齿不清地呢喃道。
“无缺,样不行。”
“行。”
“无缺,样子,又想和打架。”无悔在张丰耳边轻笑道。
“只管想,别动手就成。”
无悔搂紧张丰,双手在张丰细腻光洁的背上爱抚着,撤身尝下张丰的嘴唇,在耳边诱哄道:“们再打架好不好?”
“打不过。”
“让。”
“那要束手就缚,不能反抗。”
“依。”
……
“夜深,回去吧。”
“今晚就在露营好不好。”
“会冷的。”
“有被子呢。”
“被子太小,又铺又盖怎么够?”
“们两个叠起来就够。”
“依。”声音里满是笑意。
突然,张丰毫无预警地出动双手袭击无悔的肋骨,无悔笑着,边躲边问道:“无缺,干什么?”
张丰笑着骑在无悔身上边胳肢他边应道:“想听放声大笑。”的
“现在听到,还不住手?”无悔不敢太剧烈地反抗,怕把张丰掀到地上去摔着,只是边扭动着身体用手招架,边喘着气笑道。
“不够,不够。”张丰着继续胳肢。
无悔努力之下终于把张丰的两只手都抓住,报复性地在腋下挠几下,听见张丰求饶,就住手把搂进怀里,覆上半边被子暖起来,张丰亲密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柔体贴。
“真打算在外面过夜吗?”无悔柔声问。
张丰亲爱地在他唇上吻:“回去吧,不然会累着的。”
无悔微笑着捏捏的脸:“就不担心被他们笑话?”
“哼,他们笑得出来吗?羡慕不死他们。”
无悔搂住张丰,深深地在唇上吻下去,几乎无法自制。“下次们还出来打架。”
“嗯。”
两人下山回家,家里没有灯光,所有人都已经歇下。打开客厅的门时,门轴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听到声音,屏风后面忽然静下来,张丰在无悔的手上捏下,两人掂着脚尖偷笑着溜进自己的房间。
姐妹
夏过去,从入秋开始,跟得传染病似的,同住屋的三个人排着队的传出有孕的消息,下家里简直鸡飞狗跳。三个小孩子虽然还没出生,家里却好象多出不止三个人似的,拥挤得不得,旁边又正起房子,每日里喧闹得跟集市似的,孕妇们的脾气又不好,家里面便经常听到不是个口气不善地吼两声,就是那个叮当几句,所为的却不过饭菜的咸淡,回家早晚,或是多少句话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事。张丰正为无悔不肯答应重阳节登山而生气,又听得刘敏也在对的小徒弟不耐烦地吼叫,而夏绿却因为谷雨句“可怜的平儿”就委曲得要掉眼泪,不禁就笑起来。和刘敏、夏绿:“不如们去找春红玩吧,在那儿过年,再慢慢逛回来。”
“太远,他们定不会让们去。”夏绿。
刘敏接口道:“的意思定是偷着去。”
“马上又有厨艺比赛和溜冰比赛,们不想去看看热闹吗?”张丰鼓动道。
“想啊,可是家里盖着房子,们哪好意思不帮忙呢。”夏绿的顾虑总是多些。
“管它呢,跟去。”是刘敏。
“呢,绿儿?”张丰问。
“也去。可平儿怎么办?”
“带着呗。咱们三个人带个孩子有什么难?”
就定。第二早晨,三个人趁着家中无人时,随便抓两个从无情谷跟来的护卫,套上自家的马车就偷跑。
只是没跑多远就被三个气急败坏的人追上,拦住们喝问:“们就样走掉,不怕把人急死吗?”
刘敏分辩道:“们已经留书明去向啊,有什么好急的呢?”的
张丰:“们是好心,看们被折腾得也很可怜,有心放们马,所以去烦别人,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啊。”
夏绿也:“是啊,们想春红,正好也去看看。”
刘敏:“家里吵得人烦死,就不能让们清静下吗?”
“噪声对胎儿的成长不利。”张丰附和。
“无缺,洛阳太远,如果嫌吵,们在信阳城找间清净的房子给们住好不好?闲的时候出去逛逛,也不会太闷,信阳的繁华跟洛阳也差不多。”
“可是,信阳又没有熟人,也没有比赛可看。”张丰不答应。
大雪插言道:“就吧?什么嫌吵,看比赛不比盖房子更吵?还不是想凑热闹。”
刘敏斥道:“就话多,家公子话有插嘴的份吗?看人家谷雨怎么不多嘴多舌的?”平日倒不见把张丰和大雪的主仆关系当回事,会儿如此顾全大局,真是难得。
“敏儿——”大雪幽怨地叫。
“绿儿听话,们回去好不好?”边谷雨耐心地做夏绿的工作。
夏绿看眼张丰,等的示意。张丰笑道:“依不如们大家都去,忙年总要歇歇,挣来的钱也得花出去,们去洛阳花酒地番,算是慰劳自己年的辛苦,们怎么样?”
刘敏当然好,夏绿也迟疑着头,大雪笑道:“公子的话听起来是好极,只是家里盖着房子呢,不仅要人照管着,更需要钱撑着的,们去花酒地,家里怎么办?”
“家里?院子里有人住着,所以不用担心院子被人背走,至于新房子那边,真的是无人交托吗?还是们根本没想到可以交给别人代管?相信兄弟,们不在家里房子样会做起来的。”
无悔看着张丰生动的脸,不禁摇头笑笑,却没有话。
谷雨被得有些心动,可仍然:“上梁的时候要祭祀的。”
张丰不甚在意地:“到时候赶回来不就好?”却向着无悔谄笑道:“无悔同意吧?”
无悔对谷雨和大雪:“看样子是劝不回,只好们跟去吧。们在里等着,回去安排下,顺便把春山和丽影也带来,路上要走十几呢,们三个样,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就样,家子集体出行,到洛阳睢热闹去。春山、丽影的高兴自不必,无悔、谷雨和大雪看起来也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本来嘛,做个房子而已,他们生活得虽然和别的茶农也差不多少,却哪里需要真的象普通的农户似的盯着,生怕浪费砖瓦呢,要知道他们可是有钱人呢,不过看起来些人已经在朴素的小日子里过得有些糊涂,忘记自己是个有钱人。
到洛阳,他们又全部挤进春红家里,立刻就把人家弄个人满为患,无悔要和张丰住到汤易那里,张丰不答应,悄悄地跟无悔:“反正们现在又不能打架,住哪里不是样?就让尹远和春红为难去,们只管凑热闹。”
无悔在脸上捏下,宠溺地笑骂道:“妖精。”张丰只是呵呵地笑。
汤媛和母亲过来拜见张丰,张丰瞅个汤夫人不在场的时候问汤媛有没有把程兴拿下,汤媛红脸摇头,神情间颇为忧伤,张丰半真半假地出个馊主意:“要不咱给他下药?让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
话当时把汤媛羞得差没钻老鼠洞,没想到年之后却真的用上个馊招,而且事后把张丰供出来,好在程兴真的娶,而且婚后两人感情也还不错。听此事之后张丰曾经对无悔,还好汤易没打死小汤圆,无悔,当汤易是个老古板吗?张丰想想笑道:“是啊,是被他那副礼仪周全的模样给骗到。”是后话。的
张丰和无悔起去拜访赵纬,其后却极少接受约请,每只是和大家起去看热闹,或是和刘敏、夏绿起花样翻新地吃和玩,无悔有时会和汤易商量事情,或是到作坊和店铺里看看。张丰离开无情谷以后,张裕全面接管长安的生意和程兴手中的切,也曾以家主的名义让人传话,向洛阳要求人员和钱财上的调用,但被汤易拒绝,张裕后来倒没有强求,算是默认张丰对部分财产的所有权。汤易便仍然保持着两处的生意往来,而联系两处关系的人则是程兴。两年来,张丰直对所有关于张家的事保持沉默,不管对张裕还是任何的人作法,全都不发表任何看法,来是不想和张裕起冲突,二来也想看看和裕儿之间还有多少姐弟情。虽然份家产得来不易,但只要裕儿不逼太甚,能让拥有处茶园,是不准备和他抢什么的,只要能舒服地过日子就行,对钱财的要求并不很多,何况亲手把裕儿养大,对他有着母子般的感情,不管他是不是仍然爱,却是爱他的。如今看来裕儿并不是个绝情的人,他或者仍然爱着姐姐,只是无法接受的行事作风罢。张丰和无悔对汤易的人品和能力都很信得过,所以平时对各项生意的经营并不过问,只是既然来,总是要关心下的,不过那也是无悔的事,张丰此时只是喝玩乐罢。
过年,张丰三个人的肚子已经大得不适合长途颠簸,况且张丰又担心生产时刘敏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是不放心把自己完全交给接生婆的,所以还是觉得留在洛阳比较好,至少可以请个大夫在产房外面等着救命。
决定在洛阳生产,张丰让无悔去找房子,——总不能在别人家生孩子,是有忌讳的。
没等们搬走,春红也被检查出有身孕——呵呵,住尹远家的时候,们把春红也传染。等们从春红家搬出来后,春红却闹着搬到们家来住,下好,四个孕妇,够桌牌,张丰便真的做副扑克,教们打桥牌和升级。
无悔此时有些为难,按把们安顿好之后,他们应该回茶园去,可是无悔却放心不下,所以直迟疑不决。张丰于是对他:“放心吧,们中间有个‘神医’呢,不会有事,在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尽管回去。不过如果实在不放心,不回去也没什么,无非损失的钱罢,钱反正是挣不完的,也不急在时,慢慢挣就是。所以想回就回,不想回就留下,不用两头挂着。”
张丰话听起来洒脱,其实有些不当家不知柴火贵的味道,不过无悔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陪着张丰。后来他对张丰:“无缺,其实也不是很担心生产的事,反正到时定会赶过来的,是不想离开,都不想和分开。”
张丰非常温柔地笑,道:“也是。”
有,无悔对张丰:“无缺,又有几个人来投奔们。”
“什么原因?”
“无忧不象样禁止子纳妾,人们对此颇为不满,有那强悍的妇人便带着丈夫孩子找来。据以后孩子们上学堂也不再免费,适龄的学童越来越多,学堂太小,所以不能够全都入学。”
张丰听之后沉默下,笑道:“想不想纳妾?”
无悔捏捏张丰的脸笑道:“连妻还没娶到呢。”
“想娶吗?”张丰认真地问。
“现在样并没有任何不同。”
张丰柔声道:“如果觉得遗憾,们也可以补个婚礼。”
“不用,现在样很好。”
四月份,张丰、刘敏、夏绿先后顺利产下名婴。张裕也在张丰生产前夕来到洛阳,姐弟俩算是达成无言的谅解。
五月底全部做完月子,办满月酒之后,大家启程回茶园,春红依依不舍,要们答应等生产时定要来看。
回程的时候,仍然是人们骑马,人和孩子们坐车。马车由辆变成两辆,辆车主要坐母亲,另辆坐乳母、侍和婴儿。乳母有两位,是刘敏和夏绿请的,张丰没请乳母,坚持自己哺乳,只有在身体不适时才会借别人的乳汁,夏绿见张丰不请,本来准备和张丰样自己哺乳的,只是的平儿还小,看顾两个孩子会很忙,所以张丰对,请个乳母咱们两个合用也好,夏绿才答应。刘敏对们俩的做法却非常不以为然,坚定不移地为自己的孩子请保姆,把所有琐碎烦人的事交给别人,自己只管检查监督,然后逗逗孩子。张丰却总是把孩子放在眼前,时常和轻言细语地话,刘敏第次做娘乐疯。
张丰让刘敏回去后给配剂避孕药,制成药丸,刘敏不解地问:“才只生个儿,避的什么孕?至少要等到产下丁吧?”
张丰:“如果马上又怀孕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生呗,还担心养不起吗?”
“不是养不起,是养不过来,如果现在又怀孕,怎么有精力教养的儿?”
“请人照看不就行,哪用时刻自己看着?还要自己哺乳,就不懂么做有什么必要。”刘敏是真的不懂,甚至对于张丰的固执已见有些不耐烦。
“请别人看,那软软不是很可怜?是的儿,却要躺在别人怀里,吃别人的乳汁长大,那长大怎么会爱?”
“是生的,不爱爱谁?个疯人,跟就不通。就把孩子给别人照看,且看着会不会不爱。就自己受累去,除非茶园的事不管,那些捏泥巴裁衣服的玩艺也不弄,不然看怎么忙得过来。”
张丰讪讪地笑道:“不是还有春山、丽影可以帮把手吗?”
刘敏白眼:“有本事,就别要任何人帮忙。”
“偶尔,嘿嘿,偶尔还是要的,何况春山和丽影是妹妹样的家人。”
“个人就是么奇怪——懒得,问,打算等到软软多大时再生下个?”
“六、七岁吧。”
“知不知道那是多大?”的
“三十吧,也不算得大。”
“,是不是以为只要想要,随时都会有孕啊?”
“不然再预留两年看怎么样?”
夏绿直听着没插话,时忍不住失笑道:“公子,话应该问无悔哥才对吧?”
张丰笑道:“得对,绿儿。”
无缺
第二年暮春,山脚下,小河旁,草地上。
对坐在长满青草的土坎上,人靠在人的肩膀上悠然望,状极适意,人揽着人的腰,脸上极是满足和宠爱,眼睛却盯着几步外的婴儿,无奈道:“哪有么做娘的,带孩子出来却不管,就由着在地上爬,与其样,为什么不交给春山带着玩会呢?”
“春山总不舍得放在地上爬,而且软软喜欢和在起。”人懒懒道,又向地上的小人儿道:“是不是啊软软?”
小人儿听到声音唤,向面张望下,马上伶伶俐俐地爬过来坐在人的脚边,扯着他的衣袖,口齿清晰地叫:“爹,爹。”
“看吧?”人笑笑看向人道。
人放开人的腰,双手把小孩抱进怀里,嗔人眼对孩子温柔地:“爹爹抱。”
孩子在父亲的怀里撒着娇,人宠溺地逗着,任由把口水和爪子印印在自己的衣服和脸上。人趴在人腿上起逗儿玩会儿,对着儿拍手笑道:“软软,到娘亲里来。”
小人儿迎着母亲的笑脸扑过去,人抱住孩子,对:“爹爹是的,软软找别的东西去玩,好不好?”然后把放在地上,逗小狗似的扔出去个布偶,小人儿立刻向着玩偶爬去。
人责备地叫道:“无缺——”的
张丰抱住他的胳膊:“才是的娘子,那个是别人的娘子,不需要太殷勤。”重又赖在他的身上。
“又怪话。”无悔边笑着和张丰话,边还是不放心地盯着儿,见把手里的玩偶放进嘴里咬,想要起身阻止,张丰却不肯松手,只好:“无缺,在吃布偶。”
“没关系,布偶很干净。”
不会儿,无悔又叫道:“在吃草啦!”
“让吃,不好吃就不吃。”张丰还是不急。
“无缺,怎么行?”无悔无奈地责备道。
“别担心,正在学习,在用自己的舌头认识个世界呢。”
“确定?”无悔不太理解张丰的法,可是听张丰得么肯定,又不由他不信。当初,软软四、五个月大时,他看见张丰用画着的木片教识数和运算,也觉得张丰是胡闹,可软软却真的学会,现在的运算能力比十岁的儿童也不差,所以他对张丰的胡闹总是很宽容的。
“那当然。没发现软软很聪明吗?那都是悉心教养的果。”张丰得意地,“当然的支持也很重要,看刘敏就不相信的方法,如果也不信,不许‘胡闹’,们软软就不会么强。”张丰灿烂地笑。
“无悔,不急着要儿子吧?等软软大些,们再生儿子好不好?”
“若有如,有没有儿子又有什么关系?”无悔摸着张丰的头发,看着:“无缺,如此平凡,和在起,不觉得委曲吗?”
“不嫌怪异吗?无悔,有,很幸福。”
五年后。
夏绿家客厅里,九岁的李平边垂涎着桌上的饭菜,边对他母亲:“娘,今阿姨教们唱歌。”
“噢,教的什么歌啊?平儿学会没有?”夏绿边帮忙摆着饭菜,边答应着儿子。
“教的《小儿郎》,娘,会唱。”个五、六岁的丫头插嘴道。
“也会。”另个二、三岁的小姑娘也从玩具上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喊道。
“好,那就起唱给爹娘听。”
三个孩子站在起,参差不齐地唱遍,夏绿笑着夸奖几句,对儿子:“平儿,过几是的生辰,想要什么?让爹给买。”
平儿看父亲眼,对母亲:“想让爹给做个软软妹妹样的树屋。”
夏绿迟疑下:“问阿爹,看他怎么吧。”
李平走到父亲面前,带着些拘谨地央求道:“爹,行不行?”
谷雨看儿子眼,道:“行,几抽空帮做个。”
“阿爹,也要。”的
“也要。”
两个儿也缠上来。
夏绿有些担心地:“也不知公子是怎么想的,竟给孩子在树枝上搭房子玩,要是不小心摔下来可怎么得。”
“不过人高罢,又有阶梯又有滑梯的,没什么危险。”谷雨不以为意地。
“可是软软还小,又是个娃,公子又不让人总跟着,怎不让人担心呢。”
“公子那么做总有的道理,看软软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就太娇惯孩子。”转向李平问:“今在学堂学什么?”
“《两小儿辩日》。”李平规规矩矩地回答父亲。
“吃饭。”夏绿声招呼,家人很快各就各位。不过他们家也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所以刚才的话题在饭桌上继续。的
“是阿姨教的吗?”夏绿问儿子。
“不是,是秦夫子讲的。”
夏绿放下筷子,脸上现出回忆之色,微笑道:“篇书,公子以前给二公子讲过,那慕容公子也在……”到里住口不言,拿起筷子接着吃饭。
谷雨专注地吃着饭,头也没抬地:“队长和公子很恩爱。”
夏绿不明所以地轻轻叹口气:“是啊。”又:“公子直不肯再生个孩子,无悔哥心里不知怨不怨。如今软软也长大,公子总该再生个,哪要劝劝。”
“上,公子做得确实不对。”谷雨赞同道。
第二,夏绿果然找个机会和张丰提起件事,张丰亲爱地搂搂的肩膀:“别为担心。”然后神秘地笑:“悄悄告诉件事,可能又要做娘。”
夏绿喜道:“真的吗?真的吗?老保佑,次让公子生个孩。告诉无悔哥吗?”
“还不确定呢。”
“呀,那们就去找刘敏看看,走,们现在就去。”
张丰微笑着被夏绿拽去刘敏家。听夏绿的明,刘敏劈手夺过张丰的手腕,手指在脉门上搭片刻,展颜道:“恭喜。”
雪后晴,张丰和无悔带着儿去村外的小树林堆雪人,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让人的心里存不下任何阴影。看着眼前活泼可爱的儿,强壮可靠的丈夫,还有心里存着的那个温馨的秘密,张丰觉得非常满足。雪人堆好,软软跑回村子里去叫小伙伴,张丰拉着无悔的手在化雪的树林里穿行,听冰雪相击发出来的清新、脆弱的泠泠响声,笑着躲避不时坠落的冰雪,快乐的样子如同十几岁的少,无悔陪着,护着,脸上也是洋溢着欢欣的笑容。张丰望着他越见生动的脸庞,和染在其上的风霜,怜惜和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忽然娇笑着问道:“无悔,快要过年,想不想要件新年礼物?”
无悔笑着反问:“想要什么礼物?”
“啊,想要个孩子。想不想知道给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是什么?”
“个孩子。喜欢吗?”
“喜欢!无缺,非常喜欢。”无悔咧出大大的笑容,紧紧握住张丰的手。
“比喜欢更喜欢?”
无悔不回答,只是把抱在怀里,脸颊在的头发上轻轻地擦着。
张丰靠在无悔的怀里,慢慢地:“无悔,现在真是觉得什么都不缺。看,有,有软软,有绿儿、刘敏些好姐妹,又有许多好兄弟,些好朋友,裕儿也仍然爱着,现在又有另个孩子,而且还很有钱,,还需要什么呢?什么都有啊,是个名副其实的无缺公子呢,是不是?”张丰到后来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是啊,无缺公子。”无悔笑着捏捏的脸。
“可是无悔,呢?是样个任性又自私的人,忍忍得不辛苦吗?”
“无缺,没有样的苦楚,和在起,从来无需忍受,倒是,常常要忍受的无趣和木讷,委曲。”
张丰凶道:“不许么的爱人,不然要好看!”
无悔笑起来,开心地抱起转两圈才放下。时他们已经走到树林的里面,却仍然被林子边上的孩子们看见,软软跳着脚高喊:“阿爹,也要!”
春暖之后,无悔家人又恢复傍晚散步的习惯,路上软软轻快地跑着抓虫子,摘野花,不时跑到爹娘身边展示自己的收获,张丰却挺着个凸起的肚子慢慢走,无悔小心地护在身旁,软软嫌两个人太老,和他们出来几次就不耐烦陪他们,自己找小伙伴玩去。张丰和无悔两个被人嫌弃的人就只好自己玩,慢腾腾地走到原来常带儿来玩的小河边,坐在草地上看上云卷云舒,晚就看星星。,张丰枕在无悔的腿上看着星空胡思乱想时,忽然感到阵晕眩,转过脸来把头埋进无悔怀里。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无悔关切地问。
“头晕。”
“头晕?晕得厉害不?们现在回去找刘敏看看,来,抱。”
“别那么紧张,可能过下就好,现在感觉好些。让趴会儿,等下再回去找刘敏。”
张丰在无悔怀里趴阵,眩晕渐渐退去,然后他们回到村里去找刘敏。刘敏细细地望闻问切番,没什么事,身体有虚,吃好的多休息下就行。无悔听总算放下心来,张丰也没放在心上,可是在与无悔起走出刘敏家,偶尔抬头看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第二晚上,张丰个人偷偷躲在院子角仰望星空,不久眩晕感再次出现,吓得抱头鼠窜,赶紧逃进屋子里,从此再也不敢晚上跑出去看星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