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本 水 浒 传
(后五十回)
原著:施耐庵
1985年河北人民版《古本水浒传》前言
《古本水浒传》现在与广大读者见面了。这是我们目前见到的唯一一部署名施耐庵著的长达120回的《水浒传》。
这部书的前70回和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基本一致;而后50回,则与目前流行的120回本《水浒全传》完全不同。这里的梁山好汉没有受招安,直到120回,他们还在与官军血战。这后50回曾由上海中西书局在1933年单独排印过,梅寄鹤先生的序言里记载了当时出版的详细情况。
《古本水浒传》的后50回,情节曲折,人物个性鲜明。在对它仔细研究后,我认为,它与前70回的作者为同一人。将后50回与前70回对比分析,可以发现,前后的情节结构连贯吻合,布局前后呼应,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统一体;没有前者,后者无法成立;没有后者,对前70回中许多情节安排也难以理解准确。前后人物形象特征一致,后50回中的主要人物只要看其言行就可以判断他是谁了,现在能见到的其他各种版本的续作都达不到这一水平。前后所反映出来的世界观一致;艺术风格一致;特别是语言的时代特征、地方特征也一致。更有意思的是,在艺术描写、语言表达上,后50回不仅再现了前70回中的优点,同时还再现了前面存在的某些弱点。
《水浒传》是特定环境下产生的伟大作品,是一定社会现象的高度浓缩,同时,它也显示出了作者具有极高的政治、思想、军事、艺术水平,有丰富的独特的生活经历;它还是我国第一部长篇白话小说,在言语上带有承前启后时期的明显特征,很难想象后代人在全面模仿这样一部巨著时能不留下痕迹。容与堂本《水浒传》的后30回、《后水浒传》第一系列后续之作,不仅在语言特征上与前70回有很大差异,就是那些人物形象也多已走样。
人们大约会问,既然这部书为施耐庵所著,它又在1933年出版过,为什么至今很少为人所知呢?
这好象奇怪,但原因也很简单。1933年中西书局仅印刷了这部书的后50回,不完整;再加上当时以“古本”名义出版的《水浒传》很多,珠目混杂,难以销售。当时中西书局仅印了1,500册,未能销售完,在群众中未能造成影响。同时,该书局与学术界没有联系,又没在报上作过宣传,致使这部书再度埋没了。查阅当时著名的《水浒传》研究者,如鲁迅、胡适、郑振铎等的文章,虽然他们对版本都作过极为细致的研究,但从未提到过这部《古本水浒传》。
学术界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部书存在,可能是在1975年。当时,上海复旦大学编的一本《水浒》资料中将梅寄鹤先生的《古本水浒》序收录进去了。但由于《古本水浒》留存已不多,看过此书的人也就很少了。
这部书的作者究竟为谁?这显然不是在短时间内可以定论的。现在整理、校勘、重排出版,它将为学者、专家提供一个崭新的版本,以供研究。同时,对广大读者来说,它无疑也是一件值得欣赏的艺术瑰宝。
感谢上海图书馆的同志同意整理印行,并大力支持。
这部书的整理校勘以上海中西书局1933年出版的澄江梅氏藏本《古本水浒传》为底本,参阅他书,作了分段,加了标点,改正了明显的错字;除了删去金圣叹的全部评点外,还作了个别的技术处理,都作了注明。一律按规范的简化字重排,其他则一律保留原书的面貌。
蒋祖钢
1985年2月
(注:蒋祖钢先生为1985年河北人民出版社重印《古本水浒传》的校勘者)
另:
1994年,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再版了《古本水浒传》,蒋祖钢又写了“新版前言”,是一篇研究《古本水浒传》的专题论文。其论证的主要内容是,其一,《古本水浒传》的作者是施耐庵;其二,上海中西书局只出版了120回的后50回,因为前70回与“贯华堂本”完全相同(“民大”再版本为120回);其三,120回书并未结束,后面应该还有,只是目前尚未发现。其中最重要的是从多方面论证了“古本”的作者应是施耐庵,反驳了“古本”是梅寄鹤先生“伪续”的观点。
目 录
古本序…………………………………………卢俊义梁山惊恶梦 嵇叔夜草堂执长弓
第一回………………………………………………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第二回………………………………………………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第三回………………………………………………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第四回…………………………………………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
第五回………………………………………………高沖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第六回………………………………………………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
第七回…………………………………………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第八回…………………………………………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
第九回………………………………………………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第十回………………………………………………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
第十一回………………………………………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第十二回………………………………………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第十三回……………………………………………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第十四回………………………………………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
第十五回……………………………………………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第十六回………………………………………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
第十七回……………………………………………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第十八回………………………………………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
第十九回………………………………………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第二〇回……………………………………………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
第廿一回………………………………………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第廿二回………………………………………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
第廿三回………………………………………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跳
第廿四回……………………………………………小孤山李俊报仇 定陶县刁椿遇害
第廿五回………………………………………无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阎罗独下梁山泊
第廿六回……………………………………………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误走金乡县
第廿七回………………………………………飞毛腿水泊请徐宁 金枪手阵前擒吕振
第廿八回………………………………………说人情收降九头鸟 看榜文激恼黑旋风
第廿九回………………………………………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第三〇回……………………………………………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庄主日中留客
第卅一回………………………………………二英雄血溅云家庄 一都监败退黄蜂岭
第卅二回……………………………………………项充李衮双告急 宋江吴用各分兵
第卅三回………………………………………闻统制威镇兖州府 小张良智败宋公明
第卅四回……………………………………………云峰谷三雄求药 纯阳宫一道逞强
第卅五回………………………………………金眼彪火烧纯阳宫 武行者大闹曾家店
第卅六回……………………………………………宋公明疆场斗武 兖州府黑夜鏖兵
第卅七回……………………………………………徐宁怒斩九头鸟 宋江智斗小张良
第卅八回………………………………………宋公明乘夜破兖州 贾居信遭擒死水泊
第卅九回………………………………………朱军师计破鸡鸣山 武行者力斩赛存孝
第四〇回……………………………………………李逵大闹天齐庙 戴宗失陷泰安州
第四一回………………………………………燕浪子奇谋劫牢狱 孙道人遁甲退追兵
第四二回……………………………………………宋江智败铁方梁 关胜计取泰安府
第四三回………………………………………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第四四回………………………………………青草坡巧逢张老实 红花峪遁走过天星
第四五回………………………………………众好汉火烧双龙寺 一将军大战灵鸡峰
第四六回……………………………………………林沖怒打丰田镇 宋江兵袭寇州城
第四七回………………………………………公孙胜斗法斩邱玄 呼延灼赚城捉高让
第四八回……………………………………………宋公明智伏周谨 豹子头力诛洪彦
第四九回……………………………………………纪安邦拜将兴师 宋公明分兵破阵
第五〇回……………………………………………玄女宫神摄天书 梁山泊雷轰石碣
附录…………………上海中西书局1933年版120回本《古本水浒》梅寄鹤先生序言
古本序 卢俊义梁山惊恶梦 嵇叔夜草堂执长弓
话说宣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一百八人同秉至诚,共立大誓:「窃念江等昔分异地,今聚一堂;准星辰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无同面,面面峥嵘;一百八人,人各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於天上,无贻笑於人间。一日之声气既孚,终身之肝胆无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外是内非,有始无终者,天昭其上,鬼阚其旁;刀剑斩其身,雷霆灭其迹;永远沉於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报应分明,神天共察!」誓毕,众人同声发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间阻,有如今日!」当日众人歃血饮酒,大醉而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是梁山泊大聚义处。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梢,卢俊义左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什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於堂下草里一齐处斩。
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诗曰: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
又曰: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
完租安稳尊於帝,负曝奇温胜若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且住!若真个天下太平,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什么?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一部五十回正书,一百句题目。有分教: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毕竟卢俊义此梦如何缘故,且听初回分解。
第一回 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话说卢俊义当夜归卧帐中,得一恶梦。次日天明起身,回思夜来梦兆,索解不得,心中好生蹊跷,便独自走出去,到右边房舍内寻浪子燕青。二人见面,卢俊义便细诉梦中情景,只说这个怕不是好兆头?他素知燕青心机灵巧,过人一等,管会圆解出此中奥妙来,到底是凶?是吉?不想燕青听了,只是摇头,一半分儿也不省得。沉吟了一回子,便道:「石三郎好机警,我们且访他去。」卢俊义说好,一同走出房舍,径来西山关上。石秀正在那里坐地,见了二人,含笑起身相迎。当下彼此坐定。燕青就诉说梦兆,求他推详。石秀道:「小乙哥休取笑,你为人恁地聪明,兀自不解,如何我倒省得。」三人正没理会处,只见杨雄走入来,便问何事?石秀告知大概。随问:「哥哥理会么?」杨雄连说:「不懂,我是粗人,如何会圆梦……」正说话间,但听咚隆隆一片鼓声响,响了一回却停,停了又响,如是一连三次。这便是梁山泊的聚将鼓。原来山泊中自晁盖死后,宋江坐了头把交椅,定下一例。在忠义堂上架起两面大鼓,饬人把守。如遇商议紧急事务,便命擂鼓三通,四山头领闻得鼓响,自会一个个赶将来,都在忠义堂上叙集。且说四人当下听得鼓声,不知甚事,一齐起身望忠义堂来。杨雄道:「只也巧事,员外可把梦兆说出,看谁人解得?」石秀摇手说道:「休说此话,这是个妖梦,如何可在人前直说。」卢俊义说是,就把此事撇在肚里,没曾告诉别人。
一行四人同到忠义堂,只见高高矮矮,堂上边人已挤满,便各就自己座次坐了。只见宋江开言说道:「小可今日请众位兄弟到此,有两件事要说。」说着,把手一招,那预先立在阶下的马夫,就牵过那匹照夜玉狮子来。宋江指着道:「这马,兄弟们都知道,这是段兄弟从大金国取将来,本待送与晁天王哥哥乘坐的。可恨曾头市妄启争端,强将此马夺去。天王哥哥一怒下山,因此丧命,掀起了几场恶斗。幸仗天王哥哥在天之灵,卢员外与众兄弟戮力同心,卒将良马夺回,恶贼史文恭正法,报复了这大冤仇。如何可喜!宋江想来,若论起这场大功劳,端的卢员外第一,如何不把此马让他,也见我山寨赏罚必信,功过分明。」吴用道:「前日小生也曾想得,都因夹杂东平东昌两处之事,遂把此马搁过了。」卢俊义不待他人开口,慌忙起身声喏道:「卢某不当,量此微功谁都干得,何敢受此重赏。哥哥为一寨之主,理合乘此好马。若说让与卢某,宁死不敢拜领。」宋江道:「员外太谦了,自古说的:『宝刀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宋江出身郓城小吏,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斩将搴旗,微贱之躯,忝居尊位,已出非分,常自汗颜。员外乃河北英雄,人中豪傑,文精武熟,弓马高强,此马归了员外,事得其主,不致埋没良驹,愿员外速领此马,勿再推让。」卢俊义哪里肯受,竟至拜倒地上,不肯起身。此刻一个是让,一个推辞,两傍的人都呆了,没有话说。只见黑旋风李逵闯出座位,叫将起来道:「我不曾见恁般鸟客气,头疼死我也!一头瘟畜生,好歹只吃得一顿肉,直恁推让。卢员外认真不要,就是你的,只管推来让去假甚鸟!恼得我性起,一斧劈了这畜生,你们可没甚鸟让。」宋江喝道:「黑廝懂得甚事,又来多嘴,快闭口,否则就砍掉你的头!」李逵才撅着嘴退去,却又闪出活阎罗阮小七,叫声:「公明哥哥,李大哥说话也爽直,你又何必推让。」随后林沖、杨志等一齐附和,都说:「小七哥所言甚是,既然卢员外不肯受领,哥哥何必多让。」宋江方才说道:「恁般说时,宋江只得有佔此马了。」那时阶下的马夫,听了此话,便把马带了去;卢俊义也起身复归座次。宋江又说第二件:「我们山寨近来十分兴旺,聚集得一百八位生死弟兄,患难相扶,富贵与共,同心同德,没一个背义之人,可真难得。但若非上天显应,石碣留名,我们还不知星辰会合,前身都是罡煞应化,却来此间聚义。这个石碣,如何不把来安置一个去处,常存儆惕,仰答上苍,永保守此忠义二字。」青面兽杨志说道:「恁地,须想个安置方法。但洒家是个粗汉,这些全不省得,只请哥哥自主。」宋江道:「且问军师吴加亮先生,定能理会。」吴用便道:「只也易办,可择山南清旷之地,命李云监工筑造一亭,就叫他做石碣亭。将石碣正供中央,承以宝座,饰以朱彩,傍设蜡台香炉,一应祭器,委派人员在亭司理。嗣后每逢月朔,众弟兄可自往拈香致敬,以格天庥。只这么办可好?」吴用说罢,没一个不道军师高见,堂上一片声叫好,各自散去。
宋江便命青眼虎李云总司筑造,监督工程,限日完竣。李云奉命,便去山南相度基地,备办砖瓦木料,召集工匠人夫,山寨里缺了哪一件,不上数天,早已一应齐备,克日兴工。李云监督着工匠人等,只顾出力筑造,哪个敢怠了工?待到限满之日,已把一座亭子造得完整,便来宋江前禀报落成。宋江大喜,便同吴用、公孙胜前来观看,但见这亭子宏敞高壮,金碧辉煌,外表庄严,内部整洁,果然好一座石碣亭,十分合意。宋江看过工程,便选个吉日良辰,备办下猪羊醴酒,香花果品,那日率领了众弟兄,齐进这亭子里来行一个落成礼,祭告天地神明。只见亭中灯烛荧煌,香烟缭绕,跻跻跄跄,列着一百八筹英雄好汉,尽都衣冠济楚,恭敬拈香,一派清静肃穆,全没些儿强盗气象。
话休烦絮。只说有一个朔辰,朱武同公孙胜来亭中拈香既毕,在内慢慢地踅着,且踅且看,把四边看个详尽。二人看到那里,公孙胜忽然省起一事,便对朱武说道:「这亭子筑造得极好!但我看来,还嫌少了一样装饰,这般粉白地的四壁,要加上点画才好。」朱武便问:「壁上画什么才配?」公孙胜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说道:「这四壁须画十大天君,五方神将,衬着诸天星斗,才行贴合这个石碣,这亭子便越显得庄严。」朱武道:「说得极是!可惜山寨里没有高手画匠!史大郎从前在少华山时,救了一个画匠王义。听说此人画的极好,自从一去,不知下落。若还在北京大名府时,访他来却也容易。只怕不在那里,可就难觅了。」公孙胜道:「说到王义名字,俺也省起,且去告诉公明哥哥,再做商量。」二人走出石碣亭,一同来见宋江,恰巧吴用、卢俊义、燕青都在那里。公孙胜便告个原由,说要装画石碣亭四壁。宋江、吴用等都说好。朱武只说:「要寻王义来画,最好访得此人。将来装画亭中四壁,管教大有可观。」宋江便问卢俊义道:「员外昔日在大名府时,曾知有此人否?」卢俊义还没回答,燕青说道:「大名府确有此人,人称高手画匠,只是不曾见过。」宋江对吴用说道:「且差个能干之人,却去大名府走访一遭。」说罢,便欲教史进前去。吴用道:「不可,史大郎性情欠稳,却怕生事,如何可使他单身下山,须得了精明机变的伴当方好。」吴用说时,两眼斜睃到燕青身上。燕青是个乖巧的人,一见这模样,心上已自明白。便问吴用道:「军师,我和史大郎做伴可好?」宋江接口道:「若个百伶百俐之人,怎的不好。只是前番大名城中事情闹得太大,小乙哥又是个面熟的,如何去得。」燕青道:「怕甚的,改扮了就行。」宋江大喜,立召史进到来告说一番,史进只说:「小事,俺尽理会得。」便和燕青别过众人,自去打点行程。
次日,史进、燕青各自打扮,拴缚了包裹,藏好银两,换上八搭麻鞋,挎口腰刀,提条朴刀,扮做赶路的模样,谁也识不透他们是梁山泊的好汉。燕青又把荷叶水抹脸,抹得黄黄地,左颊上贴个大膏药,把真面目隐去一半。二人装扮毕,便来辞行。宋江吩咐:「此去须当谨慎,勿露破绽,免得别生枝节。」二人领诺,下山而去。於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一日直抵北京大名府,二人进得城来。燕青是个熟识的,但见城关如旧,街市已非,有几处尚留劫火残痕,不曾修复。燕青不暇细看,同史进只向冷落处所走,寻个清净的客店歇下。当晚,二人商议一番,却是燕青定下主张:「明日为始,按方向挨日去访问王义,此人若在大名,早晚总得有个下落。」史进叫好。次日,燕青同史进往东关一带,直访问了一天,却访不到王义的影踪。第二天,第三天出去一天,到晚仍没消息。连访了五七天,二人心里早就懒了,便商量再勾留三天,如果仍旧没有下落,只得回山覆命。
那日走到西关一条街上,史进厌倦了,拉燕青走入一家酒店,叫了两角酒,切一盘牛肉,一大盘馒头,待吃饱了再走。燕青正吃,只见外面走入一人,七尺左右身材,二十四五年纪,颧高面赤,全身做公的打扮。进内拣个座子坐了,便叫酒来。燕青一见此人,觉得好生面善,暗里一惊,便欲吃了就走。怎奈史进酒落肚中,越吃越有味,不住口叫添酒。燕青何等人,一面吃酒,一面留心,但见那人常在偷睃他,真有些不尴尬,便催促史进:「快吃,我们有事,且去勾当了再说。」好容易催史进吃罢,算了帐,离了酒店。史进且走,埋怨道:「俺正吃得有兴,却被你催逼走了,滋味没回到,落得半肚皮的闷气。俺又不是眼瞎的,一个公人罢了,怕他鸟的,你却……」燕青怕他多事,连忙承个不是,用话叉开,二人没兴儿再走,径自回归客店。上灯过后,正在房中坐地,忽一人闪将入来,望着燕青纳头便拜。燕青看时,来者非别,正是酒店内遇见的那人,只全身衣服尽都换掉,不是公人打扮了。那人拜罢起来,捱到燕青身畔,低叫一声:「小官人,你害我想得好苦也!你如何又到这里来?」燕青一时呆了,回答不出什么。
不是此人到来,燕青、史进怎会闯出一场大祸。正是:待欲隐藏偏露迹,似曾相识却追踪。毕竟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话说那人贴近燕青身傍,低声只说得两句话,燕青呆了。史进一见这般行径,猜详不出,肚里直自闷杀,也不动问,且看他作甚的。燕青当下在灯光底下,把那人仔细端详一过,起身来,将房门轻轻掩上,把着那人的手臂,问道:「你不是丁九郎么?缘何却来此地?」便叫他坐了好说话。丁九郎哪里肯,只说:「当着小官人前,小人理该侍立。」燕青说了几遍,丁九郎才行坐下,说道:「官人容告:日间小人在酒店内吃酒,一眼就觑见你,觉道好生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我那好人燕小官人。但往日小官人是好相貌,天生白净面皮,脸上一没有疤,二没有瘢;今番变了,脸色黄黄地,又加上这个大膏药,看来又不对,敢是错认了人?后来官人拍馒头吃,无意中露出臂上花绣,吃我偷眼觑见,才决定这个真是我那好人。」史进听得不耐,便道:「你说这话,既是你的好人,如何不来招呼?」丁九郎道:「你这爷,酒店里人多,小人当时怎敢声唤。」史进点头,燕青无话。「待你们走出店去,小人也就起身,远远地跟着,见你们走入这里来,小人认清了自去。待得天晚,换上这身衣服,却来廝见。」史进道:「恁地,俺倒错怪你也!」丁九郎笑说:「不敢!请问小官人,人说你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很安乐。如何又来这里?这位爷是谁?」燕青便约略告知,丁九郎把自己近况告诉,说:「在前多感官人相助,幸不饿死,得有今日,心窝里哪一刻忘了官人。梁山泊名声浩大,宋公明大名,人人知晓,官中哪不提防着,你们在此容有不稳,不如径去我家安顿,使小人供些茶饭,聊表一点至诚。」说罢,便欲二人同去。燕青道:「九郎先行,多谢你有此好意,明日却再理会。」丁九郎说:「好。」起身便走。燕青送到房外,但见他悄然而去。史进道:「此人也好。」燕青道:「他今日做了公人,不曾忘本来面目,果真难得!」二人见时候不早,便关好房门,各自安睡。
却说这个丁九郎,原是本地人氏,有个哥哥唤做丁福,他叫丁祥。当地人不知因何口顺,但都唤他丁九郎。当初兄弟二人都做的小贩,每天在城里外奔走,穿街过巷,靠着贩卖度日。这丁九郎也命苦,贩卖东西,别人赚钱,他偏亏本。有时弄得饭也吃不饱,幸有哥嫂在着,时常去胡乱吃些,将就得这个肚皮。燕青在大名城里,是卢员外的一个心腹,掌得钱财,握得重权,在外十分豪放,因见丁九郎困苦,多曾周济。燕青虽不当做大事,丁九郎心里却感激。待后卢员外上了梁山泊,燕青也走,丁九郎如同失了父母,登时又困苦起来。接着哥哥身故,又少个倚靠之人,此时真个苦得要死。他的嫂嫂具有几分姿色,又且年轻,被衙门内一个段孔目看上了,常去那里走动,一意勾搭。这妇人死了丈夫,正苦衣食无靠,饿鱼吞饵,彼此就结识下了,做了段孔目的外房。丁九郎此时可怜已极,看来也顾不得颜面,便去嫂嫂那里诉苦。这妇人仁慈,常私自给他钱米,胡乱度日。那一日,丁九郎又去求嫂嫂周济,恰被段孔目撞见,喝问做甚。丁九郎唬急了,只得跪下实告。嫂嫂闻声出来,却在傍帮他诉苦。段孔目说:「既是亲生叔叔,就在此间住了,吃些现成粥饭罢。」从此丁九郎食宿在彼,一应小心。段孔目也合意。过了几时,段孔目见他做事很好,又会几路拳棒,便替他在衙门中勾当充了一名差役。遂得衣食两全。
话休絮烦。且说燕青、史进睡在客店里,次日,天亮起身,待打过脸水,吃过点膳,便向史进说知,今日要到东关去。史进道:「由你,俺但跟了你走。」二人出了客店,走到东关,但见所在很冷清,没多几处好房舍,尽是些小户人家。燕青观看一过,便去打探,连问几家,都回说不知道,这里不曾有此人。有几家的男女,见燕青走来探问,变了脸色,回过话,要紧把大门关了。燕青好生诧异,只索回身而走。史进在彼早等得心焦,见燕青回过来,忙问:「访到了么?」燕青摇头。史进道:「这几天也奔跑得苦,若个鸟人一世不见,不争教我们寻他一世。今便丢开,明日却打点归去。」燕青说:「是,且向庙中坐一会。」二人踅将入去,有个道人在神前点香,忙着施礼道:「二位客官何来?请坐拜茶!」燕青道:「不消客气,坐坐便去。」燕青暗自打量:「方才几个男女好生奇怪,端的为着何事,我何不再来问这道人,看他怎样?」燕青便与道人说搭,问起王义。道人摇头道:「客官休问,他早逃走了。这王义本来很安分的。前年因往西嶽华山还愿,不知何故,却勾引梁山泊贼人,闹了华州,把城子打破了,太守也杀了,因此朝廷震怒,下了紧急文书要捉此人。火捕公事到得此间,官司排头压将下来,衙门中因捉拿王义不见,知他有个徒弟住在此间,邻近便想拿他的徒弟,怎知又吃逃跑了。由是官府益发严厉,责成这里村坊里正,大家小户,一体留心。嗣后如有人到此寻踪问迹,窥察动静,即是王义同党,可密报官府,捉将去勘问治罪。你们今天好造化,幸到这庙里来,没生事端。若问别人时,好的只推不知,不回你话;歹的就去官中告密,登时祸患临头,可不怕人!」燕青听说,连向史进做眼,却待起身,忽的一人赶入来,叫声:「王大哥,我何处不寻到,却在此地谈天,我们去休。」燕青看来人时,却是丁九郎。便与史进起身,谢了道人,三人径出土地庙,丁九郎便邀二人家去。燕青道:「且待商量。」丁九郎道:「小人斗胆,客店里给我回歇了,包裹等拿在我家内了,便欲不去也不行。」史进道:「倒好诚意,这般留客也少见!」燕青问道:「九郎,你怎会寻到这冷落所在?」丁九郎道:「小人胡猜。」三人一路说说答答,早走到一家门首。丁九郎便指点说:「这里就是我家。」当时引领二人进内,就客堂上坐了。但见是一所寻常住屋,共有五七间房舍,只够得一家居住。当他哥哥在世时,尚与人家同居,房舍狭小,丁九郎常在别处安身。直待他哥哥死后,嫂嫂结识了段孔目,段孔目教同居的搬家,才全佔了这所住屋。丁九郎住在灶间傍一个屋里,平时只设得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桌子,几样零星物件。如今留了二位客人,房中又设下一榻,忽嫌逼窄起来,自己只好移向灶下去睡。丁九郎安排停当,返身出来,燕青、史进仍在客堂上,便请二人到房里去坐地。燕青一看,便说:「九郎生受,我们佔了这个房舍,你却怎处?」丁九郎笑道:「但请歇息,我自另有卧处,不到得睡向露天去。」说笑一回,天晚了,房中点起了一碗灯。只听得隔壁有个妇人的声音,喊道:「叔叔酒菜好哩,可将去吃。」丁九郎答应着便走,不一时进房来,将着三副杯箸,又是几个碗儿,碟儿,又将进一大壶酒,都放在桌子上。燕青看时,都是些鲜鱼、肥肉、嫩鸡之类,真也丰足。丁九郎请燕青、史进对面坐下,自己侧首相陪,极诚地连连斟酒与二人吃,二人也自喜悦,吃得尽醉尽饱。吃罢这顿酒食,已在一更过后了。丁九郎便收拾残肴,送往厨下。自有那嫂嫂帮他料理。今夜,他因心中快活,酒自吃得多了,有上七八分醉意,脚儿软软地,眼皮儿抬不起,浑身懒洋洋的,便向二人告个安歇,悄悄的走到厨下,爬上预先设置的草铺子,倒头便睡。
二更时分,段孔目回来,那妇人听得敲门声响,连忙去开门迎入,跟在后头,只见段孔目脚步踉跄,攧入房中来,身子几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妇人伸手要去扶他,段孔目说:「不要,我今晚在一个朋友家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盏豆蔻醒酒汤与我吃!」妇人答应,去了好半晌,才将着醒酒汤进房来。段孔目且吃,说道:「我那人,你平日手脚也快,如何今夜恁般迟慢,等得我心也焦了。」妇人道:「你休怪我,今夜因叔叔睡在厨下,怕惊醒他,睡不稳,误了他明天衙门里画卯,只得放轻手脚,做得慢了些,你又唠叨则甚。」段孔目道:「不要生气,我问你怎么说?」妇人道:「你又不是聋的,奴说叔叔睡在厨下,听清楚也么?」段孔目把一盏醒酒汤吃尽,摸摸嘴巴,睁开眼睛问道:「他为甚睡到只里去?」妇人便说来了客人,把原由备细告知。段孔目听毕,心中触起一事,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起身来瞪着两眼,一言不发。一回,唤那妇人走到床前,伸手一拉,妇人倒在怀里,就她耳傍说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来,我有话说。」妇人嘓哝着道:「你这人也忒多事,半夜三更,人家正自好睡,便有说话,且待明日说也好。」段孔目道:「你妇人家哪里懂得,这是要紧的勾当,若待明日说便坏了。你快些前去叫他,小心在意,放轻声口,休教惊动了两个客人。」妇人被逼着只得起身,出了房门,走向厨下来。只见点着一盏半明的灯,静悄悄没个声息,便蹑手蹑脚走。丁九郎此刻酒力已消,一觉醒来,朦胧中见个人影,倒吓的一跳,起身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嫂嫂。这妇人走近草铺子,在叔叔耳边说了几句,回身便走。丁九郎心里好疑惑,且爬下草铺子,整束一下衣服,径来嫂嫂房中,灯光下打一看时,但见嫂嫂靠在床头,段孔目却坐在春台傍侧,露出一副不尴尬的神气。丁九郎上前声喏毕,站在傍边,只见段孔目早开口问道:「九郎,我要问你,你留的两个客人姓甚名谁?哪道而来?来此何事?且仔细说与我听。」丁九郎见问,心窝里就突的一跳,顿了一下,答道:「这是小人的朋友,他们从山东……不对,记错了,不是的,是东京来的。」段孔目道:「原来如此。他们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丁九郎见问得紧,心里越慌,说话越说不出口。那妇人忽起身来,指着段孔目道:「你这人也忒心闲,人家只是来玩玩的,干你甚事?夜深了,睡罢!」段孔目正着颜色,一声不响。丁九郎连忙接口道:「对的,他们只是玩玩,没甚事情。」段孔目喝声:「胡说,我问你二人姓名,如何不说?」丁九郎见段孔目神色不对,慌忙说道:「一个王姓,一个是姓张,不差,不是张便是章。他们……他们没做甚事,从东京到来……东京到来玩玩。」段孔目老奸巨猾,久在公门,正是狐狸转世,灵鬼化身,察言观色,便知不对。当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这刁顽的,你干得好事,分明藏匿下梁山泊强贼,却将假话哄人。」丁九郎一听此话,如遭天雷击顶,连声分辩:「二人实是安分良民,并非强盗,小人怎敢干这违条犯法之事。」段孔目目露凶光,起身来伸两个指头喝道:「你这廝好大胆,此刻还敢说谎,实对你说,曾有人来衙门中告密,今天巳牌时分,东关土地庙附近来两个蹊跷人,在那里挨户探问王义师徒。有人窥见一个脸上贴大膏药的。他的身材状貌,真好像卢家的小廝浪子燕青。衙门里得报,立派十名干练丁壮,去土地庙左近伺候,怎知候至天黑,不见再来,遮莫知风远遁了。我今晚回家来,却喜你嫂嫂告诉我,说你留两个客人在家。她在房门外偷眼觑见,一人脸上贴个大膏药,你曾称呼他小官人,这不是梁山泊贼人浪子燕青,你还赖么?」说过这番话,仍行坐下,目光注定九郎全身,只等回答。妇人听说,心中先自害怕起来,说:「叔叔,这不是玩的,当真是燕青时,便请实说了罢。」丁九郎只把假话支吾,抵死不认。半晌,只见段孔目露了颜色,笑道:「九叔,你的胆子忒煞小了,试你哩,直已惊得如此。」妇人骂道:「你这人,恁地戏耍,奴也吃你一唬,谁及你吃了豹子心的。」段孔目吐了一下舌头,嘻笑着说道:「九叔休惊,我的好叔叔!我们一家人,不争要连累你吃官司,如真的是浪子燕青,我们便悄悄放他走,鬼也不会知道。」丁九郎见段孔目脸色和善,声口也换了,原来只是作耍,说也无妨,便道:「不敢相瞒,那个脸上贴大膏药的,实是浪子燕青。同来的是九纹龙史进。如今说破了,须得使他们逃走才好。」段孔目把手乱摇,叫声:「且住!」
不是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有分教:奸吏布天罗,英雄入地网。正是:当道豺狼犹易避,人心鬼蜮最难防。毕竟段孔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话说当时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便欲教他们远走高飞。段孔目说:「不可造次,此刻城门已闭。怎地出得去,依你设算时,不是教人自投罗网,反害了他们也。这里城防近来非常严密,一更过后,凡有过往都要盘查,如何可走。今欲放走二人,须得向巡城使领下腰牌,方好赚开城门出去。」丁九郎道:「恁地却难。我懊悔留了他们,若有长短时,良心上怎好过去!」段孔目道:「说得是,这是你的好意。如今且勿忧急,我自替你设法,先去巡城使那里走一回,遮莫寻得生路。」说罢,教丁九郎且去厨下安歇;自家走出卧房,点亮了一碗灯,妇人随后送出大门,看他去了,掩上门,回进房中坐等。
却说燕青、史进二人,今晚因喝得酒多,浓浓好睡,待醒来时,听得谯楼正打三更。二人酒量,史进比燕青大两倍,史进酒都醒了,燕青却还带些疲倦。史进擦擦眼睛,爬下床来,却来屋后净手,只听得宅外隐隐有声。史进进房告诉燕青,燕青心疑,急从床上起身,移灯照看时,包裹,腰刀,朴刀都在床侧。此刻声音更响,逼近宅外,二人越发心疑,各捻朴刀在手,跨出房门。奔到外面看时,只见人声喧嚷,火把齐明,二三十个做公的,各执长短家伙,早从大门外蜂拥入来,当先一个都头,高叫:「休放走了梁山泊强贼!」丁九郎在厨下草铺子上,正打盹哩,忽被人声惊醒,走出来看时,却撞见那个都头,只一棒打倒地上,喝教绑了。燕青、史进抢出来,火把下,早被众多公人瞧见,喊声:「强贼在此。」就有两个公人扑到,吃燕青、史进一朴刀一个,都剁翻了。二人也知前门难走,掉转身子,史进在前,燕青在后,寻到后门跟首,史进一脚把门踢开,直蹿出去,正待回身接应燕青,忽觉有物绊到脚下,黑暗中疾忙用力一跳,没被绊倒。就这一跳里,史进正自惊疑,只听得发一声喊,两傍亮出火光。嚷着:「走了一个。」燕青却已吃他们拿了。说时迟,彼时快,史进蹿到后门外,燕青接着出来,暗中被绳索一绊,多因醉后疲倦,脚下无力,身子一幌,就被绊倒在地。这后门外的许多手脚,都是预先伏下。且说今夜来拿人的两个都头,一个姓张,一个姓李,本领都很了得。当下张都头引领丁壮,从前门直打进来,不想被燕青、史进杀死两人,抢出后门逃走。张都头连忙追赶,赶到后门外,听说走了一个,便教李都头将燕青拿进屋去;一面引领众多公人,各执兵器高擎火把,随后追踪。史进从后门脱身,向前正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回头望时,但见一片火光,有许多人追将来。史进道:「这干鸟人有何鸟用,也来寻事生非。俺怕了不是好汉!」回身执刀立定,那张都头已追近前来,火光丛中,两人交手便斗。不上六七个回合,史进大吼一声,只一朴刀,搠在张都头腿股之上,扑地便倒。众做公的都吓呆了,哪个敢上来拚命。史进扬起朴刀叫道:「无用的鸟人,俺杀你们不如杀了狗,好不值得,俺自走路。」众做公的哪个敢追,任史进大踏步走去。众人回身过来,听张都头在地上声唤,方才将他扶起,又拾起那条棍棒,一步一攧的,且回段孔目家里来。
只这一闹里,大家都知段家拿下强盗,巡城使也引兵到来,段孔目迎着进内,只见地上杀死两个公人。后门打破,却捉得一个正犯,一个从犯。此事正自不小,须解留守司衙门发落。丁九郎此时方知中了人家奸计,懊悔无及,只对燕青说:「小人累你。」燕青也自无话。哄乱过一阵,看看天色将明,巡城使便押着二人,带了抄获的两个包裹,两口腰刀,又夺下一把朴刀,拥出段家大门,吆吆喝喝,径解留守司衙门而来。不一回,大家到得留守司前,天光已亮,梁中书闻报,获得梁山泊贼人,非同小可,连忙升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下数十个狼虎一般的公人,好不威严。当下原告段孔目上来,当堂告禀一过,只听得厅上下几声吆喝,左右就将丁九郎推到案前,双膝跪下,梁中书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这刁顽的贼徒,恁地大胆,你也是公门中人,竟敢知法犯法,窝藏强贼,罪名可就不小。」丁九郎见事已至此,赖也不济,只索招认了,当堂取了供状。又推上浪子燕青来,梁中书喝教揭去脸上大膏药,用水洗刷了,露出白净面皮,毫无疮瘢。又剥去上身衣服,只见满身刺着花绣,如何不是浪子燕青。燕青跪在堂上,任尔百般讯问,只不开口。梁中书无法,喝把二人脊杖五十,取两面大枷钉了,且下在大牢里。所有朴刀一把,腰刀两口,包裹两个,把来当厅看验过,封存入库。段家里杀毙两名公人,着本管官府相验,叠成卷宗,一并归案。梁中书审问毕,一面退堂,一面便传下令旨:「此番捉得贼人浪子燕青,风声所播,难保梁山群贼不来劫救,重蹈以前覆辙;即着合城文武官吏,员弁丁壮,一体加意严防,务使贼人不得再逞。」令旨下去,谁敢不遵,合城大小官员,个个小心着意,城关内外防备得铁桶相似,一丝不漏。燕青、丁九郎下去大牢里,严行监押,真的风也不透,苦得要死。这场公案里最得意的,便是半夜告密的段孔目。当日从留守司衙回去,叫个木匠修补好后门,自有官府派来人役,把两人死屍料理,打扫乾净。段孔目踅入房中,只见那妇人倒卧床上,茶饭一点没有吃,都因昨晚一闹,惊骇得病了。段孔目便来安慰妇人,说:「我这场功劳不小,将来领到赏赐时,同你快活受用。」妇人埋怨道:「谁希罕什么赏赐!你这没天良的,只图自己,不顾别人,奴的一个亲生叔叔,给你一下手就坑陷了。」段孔目冷笑道:「好人儿,说甚傻话。如今在公门中吃饭的,哪个讲良心。」妇人道:「只怕梁山泊好汉寻你报仇。」说罢,双泪交流,翻身朝里睡去,再不说话。就此日一病,病势接二连三增重,医药无效,不到十日,这妇人就此死了。
闲言且住。再说史进当晚吓退追踪之人,借着天上星光,择路且走,一气跑过去,也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到一个所在,四无人声,便行立定。史进歇息一下,趁脚儿漫步过去,迎面一所院宇,不暇细看,就墙头踅转去,隐隐见有几株大树,傍在院墙左近,便走上几步,弯腰摸一摸地上,插了朴刀,一蹲身就傍树根坐下。史进此时觉得倦了,坐定身子,两眼一合,竟自傍着树根,朦胧睡去。睡得正好,突地一阵冷风吹来,打个寒噤,梦中惊醒过来,微微闪开眼睛看时,但觉晓风尖锐,扑而生寒,天色黎明了。史进寻思:「叵耐姓丁的贼,对俺们假意殷勤,中了他的奸计,失陷了小乙哥,此恨如何消得。」擦擦眼睛,拔了朴刀,立起身来看时,这里一带黄墙,却是一座道观。此时天光亮了,倒觉进退无主,如何是好?史进在左近踅了几转,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开门声响。抬头看时,一个道士从观中角门里出来,手捧一束正爇着的香,放到山门外的铁炉中,此名点天香,每晨如此,是这道观里的常规。史进见了,急闪到角门侧首,等待道士转身,踏步上前,执刀唱喏道:「行路的借问一讯,这里是什么地方?」道士吓了一跳,张着两眼,直上直下,把史进打量了好半晌,才道:「你从哪里来?起得好早。」史进听说,心里早不自在,便道:「俺自问讯,说甚来去早晚。」道士连忙陪笑道:「是的,请往里面拜茶。」史进更自不耐,大叫道:「你这廝只说废话,俺又不是牛儿,要喝鸟的汤和水!」道士看他气色不对,再不回答,翻身往里便走,走进角门,要紧把门儿关闭。不想史进早大踏步赶上,把门一脚踢开,掉转朴刀杆,对道士夹背一下,打倒地上,道士叫:「救人。」只这一闹,惊动了观中道众,登时拥出三五个人来。史进心头火起,正待发作,猛听得有人叫道:「大郎因何到此吵闹?」史进打一看时,唤他的却是神行太保戴宗。自己不由呆了,没得话说。戴宗见那道士爬起身来,满脸泥土,头上磕个大疙瘩。当下且不去管他,只招史进进内,走入一所卧室。史进放下朴刀,坐定了,便问:「院长因何来此,这座道观何名?」戴宗道:「大郎,这里叫做玄通观。观中常持道人孙寿鹤,是俺的师兄,当年一同从师学法,彼此交情深切,款待甚好,俺隐匿在此,能不露一点破绽。」戴宗当下告个大概,也无暇说明如何下山,要紧问史进何以单身到此,燕青怎的不见?史进咬牙切齿,恨了大半日,才从头至尾,告诉戴宗,说:「若不救燕小乙脱险,如何回得山寨。」戴宗大吃一惊,说道:「这事好生难干,大名城非弹丸之地,兵多将众,戒备森严,我与你孤掌难鸣,怎生下得这手?」正说间,只见孙寿鹤走将入来,戴宗替史进通过姓名,彼此相见了。史进道:「边才冒犯道友,休怪!休怪!」孙寿鹤道:「不敢,幸恕小徒粗鲁!」戴宗又走到外面,寻着那个被打的道士,替史进陪了罪,道士也自无话。
史进因昨宵一场打,又奔跑了多路,肚里饥饿了,就要索酒饭吃。孙寿鹤答应,立刻端正下来,史进吃了一饱。戴宗此时,就将下山因由,向史进备细告说。只因燕青、史进下山以后,过了数日,卢俊义忽感到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心里好生奇怪:「莫非燕青身上有甚变卦?」便将情告宋江。宋江说:「本来吉凶祸福,起伏无常,有的兆头,不可不信。燕青为人机警,保不会生事端,敢怕史进着了火?」彼此做一回商量,宋江便差戴宗速去大名走遭,如有事变,火急报来。戴宗领命下山,到得大名府时,寻遍城里城外,没有燕青、史进踪迹,却撞见玄通观道人孙寿鹤,师弟兄已多年没见面,意外相逢,喜不自胜。孙寿鹤便邀戴宗同至观中。戴宗直说真情,孙寿鹤也告个实况,来这里主持只一年多,当时就把戴宗留下。戴宗到大名的晚上,燕青就吃官中拿去,如今巧遇史进,彼此诉说原由,戴宗方知真有了事变。
史进当下一股火气,屡欲前去搭救燕青,戴宗只劝回山,却再理会。孙寿鹤也在傍相劝。史进见戴宗不应,闷着一肚皮气,说道:「如此,俺自先走,待回山请得公明哥哥将令,发兵到来,把这城池踏为平地。」戴宗道:「大郎先行也好,我自有神行法,且待赶上,前途相会。」史进心中郁勃,再不多说,起身把衣服紮束一下,藏过朴刀,唱个喏,大踏步去了。史进出了玄通观,也不问路,趁脚步儿行。且喜不曾走错,已到城边。但见两傍排列不少兵卒,手中执着长枪短刀,抡眉怒目,着意行人出入。史进天生英雄情性。他怕什么,在人丛里直闯过去,行若无事,倒也不曾有人留神,安然走出城关。他此时气闷未消,出得城来,只顾赶路,赶到一处,已是申牌时分,肚中又饥饿了,且思寻个村店来买些酒吃。不上半里,早望见一个所在,挑出帘子,正是个酒店,如同大旱得到甘霖,心中好喜。史进走近店门,一脚直跨进去。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招呼,问要什么酒菜。史进道:「只拣好酒好肉将来吃,有麵做几斤下去。」酒保答应,不一时,一叠连搬上桌子来。史进正饥,如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饱。吃罢,立起身来,酒保便喊算帐。史进伸手一摸,身边只有几文铜钱,银子都放在包裹里,为了昨夜那事,失得精光。此刻,史进难了,只得走到柜上,说道:「店家,俺因急於赶路,匆忙中不曾携带银子,改日却来算帐。」说罢便走。酒保听说话不对,两手一拦,不让史进走。史进恼了,就在身边掣出朴刀,向柜上一拍道:「权将这口刀抵押!」只见柜内跳出一人,随手抢过朴刀,喝道:「兀!你这汉子,这是谁人开的店,你敢来这里白吃?」史进打一看时,那人八尺以上身材,三十左右年纪,全身皂装,满脸横肉,黑凛凛一条大汉,不是个好相识。史进道:「白吃便怎样?」说着,大踏步跨出店去,酒保抢来,伸手就扯他衣服。史进大怒,转身只一拳,把酒保打倒地上,做声不得。史进就势跳到外面。那大汉见酒保跌倒,大叫:「反了,哪里来这野汉,吃了豹子心肝大虫胆,夥计们,快些来捉这廝!」只听得一声哄应,店中拥出六七个壮汉,各执钂、叉、刀、棍,齐奔史进。史进虽只赤手空拳,却全不在心,待众人奔来时,只见他手脚一起,两三个早跌撞开去,家伙也脱手,没曾动他毫发。只这一打,引得史进性起,大吼一声,就在一人手中夺过棍子,撒花盖顶,逢人便打,如同猛虎咆哮,哪个抵挡得了,一齐倒退。那大汉见夥计们吃亏,心头火发,捻朴刀直奔史进,两人接住便斗。大汉十分了得,二人刀来棍去,在店门外直斗到二十个回合,忽地拍挞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山林魁傑逢强敌,村店孤身惹祸端。毕竟倒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
话说大汉和史进斗到二十个回合,吃史进一棍打在肩膀上,倒了,连一棍,结果了性命。众人发一声喊,尽皆逃走。史进也不追赶,撇下棍子,拾起自己那口朴刀,见店中逃走一空,便大踏步走入去,倚了朴刀,开了一坛子好酒,拣几样上好的菜,摆上半个桌子,据案大嚼。这回真畅快,酒也灌足,菜也吃饱,推开桌子,摇摇摆摆起身来,走到柜上,胡乱抓些银子,捎在身边,提了朴刀径走。史进吃得大醉,取路而行,脚步歪斜,身子左右晃荡,酒在涌上来,真有点打熬不得。走了一段,看看斜日沉山,暮烟四合,景色苍茫,史进醉眼迷糊,左顾右盼,只待觅个林子歇息。又投前没多路,身子正晃荡间,草里忽地舒出几把挠钩,腿上搭个正住,就里一拖,史进栽倒,草里钻出几个人来,抱头拽足,此时再也不能摆脱,吃四马攒蹄捆绑了。史进心上还清楚,知道着了手脚,由他们摆佈,只不做声。这夥人打个唿哨,把史进扛抬着,径来一座山上,只听得有人说道:「俺们军师算得好计,这廝真的拿了,且候大王爷发落。」便把史进放下,重行绑了,反剪两手,直推上一座殿宇来。史进睁眼看时,殿上灯光明亮,二人堂皇高坐,上首的是黑凛凛一个汉子,双睛突出,浓髯满颊。一位先生坐在下首,状貌亦极凶恶。两傍排列许多喽啰,手中都执着刀斧。史进被推上来,小喽啰就吆喝下跪,史进挺立着不做声。只见黑汉拍案大叫道:「这牛子好生可恶,伤了俺的兄弟,还敢倔强,孩子们快把这廝洗剥了,取他的心肝出来。」左右答应,刚把史进拖下去要动手,下首的先生喝声:「且住,且把这廝监下了,待收过二大王屍身,明日却将他碎割活祭。」黑汉道:「军师说得是!且教带往后山囚禁。」当下几个喽啰拥了就走,史进由他摆佈,只不做声,拥得一个所在,缚在一根柱子上,喽啰自去,这里另有人看守。
此间头目姓李,是本寨大王亲信之人,手下也带领三二十个喽啰,在此后山防守。二更后,头目踅将入来,只见一人缚在柱子上,赤着上身,紧闭两眼,一声不发。史进被捉来时,身上衣服完全,都因囚禁此间,几个喽啰起意,将他上身洗剥乾净,把来均分了。那头目见史进赤身绑缚,夜里后山气候正冷,心里暗自可怜,踅将近前看时,只见他身上满刺花绣,肩膊胸膛等处,都刺着一条条青龙,不禁暗吃一惊,倒退下来,且自踅着。肚里寻思一回,心里忽地省起,但有喽啰在傍,没做手脚,又不好问话,这便如何?那头目默做一回商量,念头有了,便问喽啰道:「甚时候了?老天怎不发亮?」一人答道:「告头目,天明远哩,此时刚打三更。」头目说:「这却愁虑人,大王发付这牛子下来,今晚好生任重,俺自思睡了,只放心不下,不敢睡。」喽啰道:「我们廝守在此,怕他飞去,头目自睡。」头目说:「好!俺去睡了,你们小心,这牛子也了得。」说罢,转身就走。没多时,却又踅回来,手中执了一把朴刀,对几个喽啰说道:「今夜只是提心吊胆,肚子里撇不开,想俺是个头目,担了偌大干系,须不好玩,必得亲身坐守,才可安心。如今放着俺在这里,你们正好睡觉,待过一个更次,却来接替,那时天快亮了,不怕这廝插翅飞去。」道罢,掇过一条板凳,近柱子放下,坐了,把那口刀倚在身傍,灯光底下,眼睁睁只注定绑的。喽啰谁不贪图省力,听了好生快活,齐说恁地也好,便一拥而出,各去做他清秋梦,若有差失,有担当的在彼,不干己事。这里头目暗自欣幸,坐有半个时辰,却起身来,走到史进跟前,拍着他的肩头,轻轻问道:「你叫甚姓名?可说将来。」史进睁眼叫道:「老爷又不和你论亲,问鸟的。」这头目没做提防,倒吃一吓,连忙喝教:「低声,若是要命的,快快告诉与俺,救你脱难。」史进见情状认真,便道:「要知姓名,但看俺身上刺的。」那头目道:「早看过了,你不是九纹龙史进么?」史进点头。那人慌忙动手松绑,把史进放了。史进觉全身麻木,又是寒冷,便溜荡一回手脚,气血都活了。那头目看一看,教且少待,俺去去便来。史进闷坐,肚里却寻思:「此人好蹊跷,端的因何将俺释放?」忽听得门儿微响,那人已走入来,背后跟着一个喽啰,史进慌忙起身,握定拳头。却听得那人说道:「休要惊慌,这是俺的心腹。」上来就把一套衣服给史进穿了。喽啰送上一盘牛肉,一大壶热酒。史进正饥,接来吃个罄尽,又暖又饱。便向那人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俺与你素昧生平,因何如此相待?」那头目低声答道:「俺是北京大名府一个画匠,名叫李昭良的便是。俺的师父王义,因犯了弥天大罪,大名的官府不讲情理,将俺砌做同党,要拿捉俺问罪,吃俺知风逃走了,却来这里落草。」史进道:「大名东关土地庙隔壁,有个王义的徒弟,莫非就是你来?」李昭良答道:「正是。俺自逃走出外,且喜无家室之累,一身飘荡。那日在山下经过,喽啰们欺俺孤单,上来打劫,都吃俺打败,恼动大王殷泰,亲自出马,将俺捉上山来,因见俺出得几路手脚,相劝入夥。那时俺自念今日无家可归,官司又紧,只索答应了,权且栖身於此。」史进道:「你倒会说话,怎说权且,你已做个头目哩。」李昭良叹口气道:「这是实话,不知怎的,那大王十分看觑,教俺当个头目,心里实不愿意。常见他们奸淫劫掠,杀人放火。干的都是不仁不义的勾当,但恨没法阻挡,自愿躲到这后山来,使得身心清净。」史进道:「恁地,你倒是个好男子!可惜和这夥毛贼廝混,一世没得出头。不如随俺上梁山泊去,俺哥哥宋公明须不是这等人。」李昭良便向史进倒身下拜道:「若肯提携时,小人没世不忘!」史进道:「休说废话,俺奉公明哥哥将令,正要寻你的师父王义,如今他在何处,你知道么?」李昭良道:「小人当日逃走出外,也曾遇见过一次,他把犯事原由相告,因此得知九纹龙大名。俺们师徒临别时,他不曾告诉去向,但说九纹龙如何英雄仗义,倘没得过时,可投奔梁山泊去。小人常记在心,只缘无门可入,不想今夜在此相会。」史进听得王义不知去向,连连跌足,说道:「恁地休得兜兜搭搭,俺就和你杀将起来,把这夥毛贼都砍了,却随俺上梁山泊去。」李昭良摇手道:「且慢,这殷泰好生了得,须索想条妙计,不可鹵莽动手。」
原来此山名叫黑风冈,山上为头的强人,乃是弟兄两个,哥哥唤做撞天塌殷泰,兄弟叫做钻地鬼殷春。都是赶车出身,只因打死人命,官中追捕得紧,逃来此地落草。弟兄两个都好武艺。殷春善用浑铁点钢五股托天叉,殷泰更比兄弟了得,使的两柄板斧,数十人近他不得。兄弟二人自佔据这座山冈,聚集得三五百小喽啰和一位先生,打家劫舍,奸淫妇女,无恶不作。这先生複姓万俟,讳个德字,本是个不弟秀才,武艺平常,计谋却好,山寨里奉为军师,都听号令。万俟德出主意,在离山三里之遥设下一所做眼的酒店,教殷春守把着,凡见过往有些油水的,便暗通消息,半途中抄出拦劫;或用药麻翻了,抬来山寨里搜去金银,把人剁做几段,抛向岩壑中喂那野兽。这样不知害掉多少性命,不想却值史进今日到来,也算天理昭彰,一动手就把殷春打死。小喽啰逃得性命,报到山上,殷泰大怒。万俟德教在要路埋伏,捉来时与二大王报仇,史进果然入彀。再说史进当时就欲动手,李昭良告了个备细,要做一回商量。史进哪里肯应,说道:「谁耐烦商量长短,赶快杀将起来,使睡梦中不做提防,多么脱辣乾脆。」李昭良拗不过,只得引史进出来,到兵器房里拣了一条好朴刀,那个心腹也执了器械。李昭良左手高擎火把,在前带路,就从后山杀出,喽啰们睡梦中惊醒不知甚事,急奔将出来,史进手起,早搠倒好多个。喽啰惊叫,合寨登时大乱。撞天塌殷泰在房舍里,正拥着一个妇人好睡,突被喊声惊醒,一听是闹奸细,还当了得,慌忙起身,只穿得一条裤子,手掿双斧,飞跃而出。史进一路杀将来,正撞见撞天塌殷泰,两人接住便斗。殷泰虽然勇猛,却仗的一身蛮力,怎及史进那口刀变化,不到十个回合,右臂上吃着一刀,一把板斧脱手。史进矫捷,连一刀,砍去半个脑盖,跌倒於地。此刻天色渐明,史进更看得清楚,对准殷泰肚腹下又连搠几刀,把下半身搠得稀烂。万俟德听得全寨大乱,料知事情不妙,还是快走,一手仗剑,一手提个包裹,奔逃出外时,恰巧撞到史进,喝声:「毛贼待向哪里走?」只一朴刀,连肩带背,砍倒在地。史进一脚踢开屍身,挥动朴刀乱杀,谁禁得住这头大虫,都仓皇逃命,只恨爹娘生得腿短。李昭良在后叫道:「要命的快丢下兵器,俺们自做主张。」众喽啰听得的,尽都丢掉枪刀,跪在地上。李昭良道:「殷泰、万俟德都已伏诛,首恶已除,须不干你们事。」史进按刀说道:「说得是,俺再不杀你这些癞狗。」众喽啰缩了手脚,谁敢做声。李昭良当众指定史进,说道:「这位是梁山泊头领九纹龙史大郎,奉宋公明替天行道,专除恶人,不杀无辜,俺今便相随而去,你们如愿入夥,可做一处走;不愿的给发银两,自寻生路。」说罢,众喽啰齐称愿往。李昭良一看,除逃的杀的不计外,尚留半数,便教起来收拾。又拣取十多名,分拨往各处搜检;又放出被抢来的妇女,押到外面,按名散给银两衣服,令自行回家。李昭良发放完毕,命将剩余的金银细软捆载起来,又赶出一群骡马,尽行押着下山。山上却放起一把火,把寨栅烧做灰烬。
一行人众下了黑风冈,跟随史进往梁山泊进发,一路无语,直抵李家道口,李昭良等下在酒店里。山寨定例,凡来投奔入夥的,都有分例酒食,众人自吃,史进却去告禀宋江知道。宋江正闷得慌,忽见史进单身回来,兀的一惊,忙问:「燕青何在?」史进从头诉说到底。宋江怒发沖冠,立刻要去攻打大名府,救取燕青。吴用在傍劝道:「兄长息怒!史大郎黑夜仓皇奔走,未知究竟,且待戴院长回山详报,再做商量未晚。」宋江道:「也说得是!谅大名府的官吏,谁敢就将燕青伤害。」便教史进引来人上山。李昭良见了宋江,倒身便拜,说些仰慕的话,从容应对,全无粗恶之形。宋江很喜,就教他充个大头目,同相随来的一班喽啰,都归史进统率。李昭良拜谢自去。吴用沉吟片刻,对宋江说道:「弟想起一事,此人不是王义的徒弟么?石碣亭中四壁,何不就命他装画,也完了这件公案。」宋江称好,便传令教李昭良克日动手,在石碣亭中画壁,将来四壁完成,自有重赏。李昭良奉命,小心着意。自去装画不提。
却说卢俊义得到燕青失陷消息,心中好不焦急。那日听得戴院长回山,卢俊义连忙赶去,只见宋江、吴用、公孙胜、林沖、柴进、花荣、史进等都在那里。卢俊义且坐下了。但听戴宗说道:「史大郎动身时节,我本约他赶上前途相会,一同回山。不想当日大名城中讲动此事,三三两两,人言各殊,没个确实的消息,只得耽待下来,暗中仔细刺探,因此落后了。燕青和丁九郎两人,如今都下在大牢里,合城防备很严,此事实是段孔目半夜告密,设下害人陷坑。丁九郎并不知情,他也在牢中受苦。梁中书因鉴卢员外前事,不敢就将燕青杀害,却申文东京,说燕青是卢案要犯,曾经射死解差董超、薛霸,罪大恶极,应请派员迎提至京,勘问正法。」卢俊义听毕。当时心急如焚,便欲亲自下山,吴用劝道:「员外休性急,漏了风,便救不得,即今再教戴院长走一遭,待得到确报时,前往救取未晚。」卢俊义觉得不差,且耐性儿等着。过了几日,戴宗回山,探得东京派出一员将官,带领两员偏将,数百军马,至大名府迎提燕青。这将官名唤拔山力士高沖汉,是高俅的心腹,生得身长九尺,膀阔腰圆,面如蓝靛,力大无穷,善使一顶溜金宝钂,数十人近他不得。卢俊义怒气填胸,就欲前去截劫。宋江道:「何劳员外亲自出马,只教林沖、史进各领五百喽啰,去要路上等候好了。」卢俊义不应,坚执要去。宋江又劝。卢俊义道:「兄长不允,小弟也匹马单枪自去。」本来卢俊义爱燕青如子,有好几重恩义,同上山寨以后,情爱更深。如今燕青失事,只急得他坐卧难安,恨不立刻救将来才好。宋江见说,不好再劝,便道:「端的员外要去,便与林沖、史进同行。」卢俊义大喜,立刻换上衣甲,亲随的带过马来,绰一杆烂银虎头枪,林沖、史进也各自紮束,执了兵器,骑了马,一千名小喽啰跟随,径下山寨而去。卢俊义去后,宋江便令武松、石秀引五百喽啰,前去要路埋伏接应。又令扑天鵰李应将引马军三百,王英、扈三娘为副,断后接应。
再说卢俊义同林沖、史进取路趱行,向大名方面而进。不止一日,那日行抵一处,坦荡荡一条大道,探路的报说,这里地名燕来坡,距大名约五十里之遥,乃是上东京的大道。卢俊义听到燕来二字,心思一动,便教就此处停下,只留几个哨探的在外,余皆去树林中埋伏,只待燕来。不到半日,早望见前面烟尘滚滚,一簇军马赶来,卢俊义叫一声:「徼幸。」便与林沖、史进各按兵器,沖出林子,喽啰两下分开,横列道上。卢俊义挺枪勒马,史进居左,林沖居右。待军马近前,迎头看时,当先马上一将,全身披挂,手执大刀,后随三五百兵卒,拥定两辆陷车,正在前进。林沖挺矛跃马,大喝道:「前边听准,梁山泊豹子头林沖等候多时,会事的快留下人去。」那将官狂叫道:「杀不尽的草寇,正要拿捉你们,却自来送死。」林沖大怒,挺蛇矛便刺,那将举刀相迎,只三五个回合,林沖手起一矛,刺落马下。史进叫声:「爽快!」舞刀杀将过去,军士怎生抵敌,发声喊,弃下陷车,一齐逃命。卢俊义一见得手,催动马匹,众喽啰蜂拥上前,待打开陷车看时,哪里是浪子燕青,只两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卢俊义呆了。林沖不知所措。兵士一阵逃窜,尽行四散。史进回马便呼「燕青」,不见答应,又叫「丁九郎」,也没声息。史进奇了,跳下马来看时,只两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史进圆睁怪眼,拔出腰刀,拟准那两个囚犯喝道:「你们端的是谁?要死的休说实话。」只见一个战竞竞答道:「我……我们是……是大名府牢里的死囚,不知为甚因由,梁中书要押我们上东京去。」史进道:「住!俺今问你,曾有个浪子燕青解去东京么?」那人回说不知。又一个囚犯道:「我们起解时,只知另有一批人犯抄的小路,也押解上东京去。」林沖叫道:「卢员外,俺们中了计也!」卢俊义点头应道:「遮莫是移星换斗?」史进听说,怪叫起来道:「恁地可恶,这两个囚徒也饶恕不得!」把来一刀一个杀了,插好腰刀,立刻上马。卢俊义便分一半喽啰与林沖,自同史进急速取小路追截。
有分教:大道官军先破胆,中途猛将又亡身。正是:李欲代桃谋未遂,星将换斗计无成。毕竟卢俊义追截得燕青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高沖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话说卢俊义、史进同一干喽啰,奔尘疾驰,抄取小路而行,赶到一处,隐隐听得喊杀之声,急忙循声赶去,乃是自家人马,正与一队官军在彼廝杀。只见武松使一对戒刀,石秀仗一条朴刀,刀光闪闪,和两员骑马的将官大战,两边声音喊得震天价响。这个战武松的将官,好生了得,声如枭鸟,脸若瘟神,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连环甲,手执溜金钂,坐下高头卷毛点子马,此人正是拔山力士高沖汉。原来高沖汉到得大名府,梁中书就在衙中设下一计,向大牢里提出两名死囚,把来打入陷车,教一员偏将引数百军士押着,只取大道而行,充做起解燕青模样。另使高沖汉带领军马,监押燕青、丁九郎两辆陷车,从间道上东京,弄个移星换斗之计。梁中书见高沖汉带来人马不多,又拨三百名壮健兵丁,教李成统率了,护送出大名地界。这般算计,梁中书自谓千万分稳妥,不见得再会出事。怎知赶到此地,偏生撞着了武松、石秀两条好汉。那个斗石秀的,便是大名府都监李成。武松、石秀当日下山,赶过几程,依武松主见,直取大道而行。石秀却说:「那边已有卢员外等在彼,人多何益,俺们只拣小路兜抄将去,遮莫撞见时,落得个不劳而获。」武松听说有理,就取小路,不想真的撞见,燕青合当五行有救。
且说卢俊义当时看了清切,见武松、石秀不能得手,就与史进双骑并出,各举手中兵刃,上前助战。卢俊义奔的高沖汉,史进奔的李成,并做两个打一个。高沖汉抖擞精神,连声吼叫:「蚂蚁般贼寇,便再加几个俺也不怕!」武松正斗,见卢俊义一马上来,忙把双戒刀格开金钂,托地跳出圈子,叫一声:「卢员外,这狗将官的首级,且让你取了罢。」高沖汉素闻河北玉麒麟之名,今见上来一人,天表英奇,神仪照日,又听叫出卢员外,想必就是玉麒麟卢俊义,却也值得廝拚。当下两人战住,只见枪来钂架,钂去枪迎,正如二虎相搏,各不肯罢。李成也自了得,战住石秀,不分高下。石秀不愿久战,只想打劫陷车,苦於不得脱身,如今来了史进,石秀急撇了李成,便向官军队里扑去。武松也使双戒刀杀将上前。史进战无数合,又撇开李成,来抢陷车。李成赶来拦阻,武松翻身接住便斗。石秀、史进挥刀乱杀,喽啰又乘势沖将来,官军登时大乱。李成恁般勇猛,也难禁得武松神力,又加听得人马扰乱,生怕陷车难保,心里越慌,枪法乱得一些,吃武松一刀砍来,李成见机,把枪杆用力一拨,一刀搠在腿上,忍着痛,拚命拨马而走。武松追之不及,任他逃去。武松回身,石秀、史进已将陷车打开,守护陷车的偏将都被杀死。石秀夺过两匹马,给燕青、丁九郎骑了,教史进保护了先走。却高声叫道:「卢员外放心,小乙哥已经救得,先回山寨去也。」喊声过处,只见卢俊义大奋神威,枪尖一起,一枪把高沖汉挑下马来,金钂抛地,魂魄升天。武松、石秀喝声采,众喽啰齐叫:「卢员外端的英雄!」官军亡魂丧胆,尽都逃的逃,死的死,不留一个。卢俊义住马看时,屍骸狼籍,血流满地,伤亡不少,自家人马也小有损折,便教取道回山。
再说史进、燕青、丁九郎三骑快马,一程途赶过去,斜刺里忽撞出一彪军马,史进心疑,横刀跃马迎将上前,只见马上一员将官,当先飞奔而来,好生威武。史进失声叫道:「李员外,却来甚事?」李应住马,就此告说原由,并言林沖指点到此。王英、扈三娘夫妻两口子,接着带领马军也来了,彼此相见,好生喜悦,便做一处同行。走不多路,林沖在后赶来,一同回归山寨。宋江见燕青脱险而归,快活万分,拨个空房给丁九郎安顿,教二人且去休养。不到半天,又来了卢俊义、武松、石秀各自缴令,不须细说。
次日,山寨里设下庆贺筵席,酒馔丰盛,众头领有的吃喝,有的说笑,乐个尽致。独有丁九郎在客座上坐地,心中老大恼恨,口口声声说:「若不杀段孔目这猾贼,怎生消得这口怨气。」燕青道:「九郎休气闷,且自吃酒,后日算计。」武松乾了一杯,拍着桌子道:「说甚长远的话,这回多亏石三郎好主见,若不赶小路时,小乙哥早解上东京去,如何救得。」宋江听说,便教记下石秀功劳。又派丁九郎当个职事。丁九郎自此留顿下来,居然做了梁山泊人物。
却说大名府梁中书,那日正坐留守司衙中,忽听报来,取大道上京的两辆陷车,在离城五十里燕来坡地方,吃梁山泊贼人打劫了,囚犯和押解官都被杀死,军士伤亡无数。梁中书只一惊,这也是两名死囚晦气,贼人却中计了。正打量间,忽见李成负创回来,报说小路上又遇贼人,梁中书这才真急了,唬倒在坐椅里,呆了手脚,没做主张。接着又来一个急报,陷车已被强人劫夺,高沖汉死於非命。梁中书此刻软倒在彼,再也不能起身,大半日才将魂灵儿收摄回来。也算李成晦气,反受他一顿申斥,呵叱了去。梁中书寻思道:「这事又闹大了,高沖汉是高太尉心腹,又是童枢密的爱将,此番东京到来,竟至损兵折将,劫去要犯,性命丧在强人手里,虽非大名城里出的事,我也多少担点干系,怎生是好?」越想越觉恐惧起来。且命管下官吏,赴出事地处勘验收拾,详细具报到案。一面只得据实申闻东京,自请处分,暗中却走丈人蔡太师门路。飞报到京,朝中不论贤奸,个个震动,蔡京、童贯怒不可遏,高俅尤恨入骨髓,几欲立刻踏平水泊。高太尉回思一想:「梁山泊势大滔天,高沖汉如此骁勇,尚且不敌,无能之徒,枉送性命,除非保举那人前去,方能报得此仇。」次日五更,高俅入朝,到得待漏院中,先与一班同党议定,待听景阳钟响,道君皇帝临殿,百官参拜既毕,只见高太尉出班趋伏丹墀,奏称:「梁山泊贼势披猖,路劫钦犯,杀害兵将,蔑视朝廷,藐玩国法,请天子明降圣旨,克日征剿。」道君皇帝闻奏大惊,道:「梁山泊贼人尚未剿除么?仰卿奏来,谁人堪当此任。」只见枢密使童贯出班奏道:「臣今保举一将,未知圣意如何?」道君皇帝道:「卿且奏来。」童贯道:「此人名唤铁棒栾廷玉,深通韬略,有万夫不当之勇,现为莱州兵马都监。他与梁山泊人有莫大之仇,常怀报复,若得此人领兵征剿,稳可扫荡水泊,歼除群贼。」道君皇帝准奏,便着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会同枢密院相机行事。朝罢,高俅、童贯便发出紧急文书,宣取栾廷玉火速进京,面授征剿方略;一面飞檄各州郡,文书到日,作速出兵相助。
且说栾廷玉当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时,他眼见大势已去,祝氏败亡迫於眉睫,便单枪匹马,仓皇从乱军中杀出,保得性命。自此一路飘荡,狼狈不堪。一日到了东京城里,适逢一位故友,彼此谈起别后情况,栾廷玉自叹命运乖张,郁郁不乐。这故友是童贯家的门客,口舌如簧,深见宠任,有上小小一点权力。他素晓栾廷玉材器雄伟,武勇过人,沦没可惜,便引见童贯,弄个职事来做。后又转入高俅门下,栾廷玉极意迎合,高俅欢喜,不次提拔,没多久就转往外方,做了个莱州兵马都监。蔡京、童贯、高俅等本都朋比为奸,互通声气,朝中只有他们势力最大,要提拔几个亲己之人,真的易如反掌。栾廷玉得志以来,想起祝家庄旧事,常欲报仇,只苦自己力量不济,每对人家嗟叹:「不杀尽梁山泊贼人,实为终身大恨。」那日兵马都监在衙中坐地,正共僚属讲论些兵法战略,忽报东京有使臣到。栾廷玉连忙出迎,得知备细,好不喜悦。「今番准遂了心愿也。」使臣去后,栾廷玉急收拾盔甲鞍马,带领几名侍从,克日登程。於路无话,早到东京城里,先去拜谢过童贯,再至殿帅府参见高太尉,栾廷玉恨梁山泊刺骨,今得大臣保举,气壮心雄,自谓可操必胜。高太尉甚喜,便会同枢密院,将这宗军机重事办妥。栾廷玉自引本州军马三千,各州郡调拨马步军兵五千,合共八千之数。高太尉问道:「谁人可作先锋?」栾廷玉道:「俺有一友,名唤纪安邦,蓟州人氏,文武双全,本事胜俺十倍,惟今在边庭效力,往返不及,只好另举一人。此人姓扈名成,现为青州团练使,勇敢善战,武艺超群,可为先锋。」高俅大喜,教栾廷玉且回本州,一面飞调各路军马,都向莱州会合,听候出征。官家命令,急如星火,谁敢怠慢。半月光景,兵马都已取齐,扈成自带精兵一千赶到,共计九千人马。原来扈成在宋江三打祝家庄的时候,因妹子一丈青被擒,不欲保全合庄生命财产,故与宋江修好,又将祝彪捉了解去。原想换得妹子,不料遇到李逵,砍了祝彪,不问情由,逢人便杀,只得避去。后来全家被害,就逃往东京,走了门路,做得青州团练使。一向怀恨梁山泊,今番栾廷玉保举他做先锋也就因此。闲言不表,且说栾廷玉便催动大军,扈成在前,自己断后,炮声响,旗幡飘扬,浩浩荡荡,直向梁山泊杀奔而去。
却说梁山泊自燕青脱险回来,山寨中每日饮酒作乐,无甚大事。那一日,探事头领铁叫子乐和忽来见宋江,报道:「今有童贯在御前保奏,特命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领兵数千,要来征剿俺们山寨,不日到此,请做准备。」宋江问道:「莫非为燕青身上而起?」乐和道:「只怕是的,戴院长遮莫在后来了,当有详细消息。」宋江闻报,传令忠义堂响鼓聚将,商议迎敌。鼓声响后,只见忠义堂正中端坐两位都头领,一个是山东呼保义,一个是河北玉麒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众头领各依座位,左右分开。宋江当众宣说因由,商议退敌之策。只见赤发鬼刘唐跳起来嚷道:「哥哥忒煞君子风,人家要来打俺,俺便回他一场打,商量则甚。」李逵接着叫道:「俺两把板斧久未出手,也苦够了。今番一直杀将去,把这班狗官狗将杀个尽绝,杀得手顺时,索性把赵老儿也杀了,扶俺哥哥做个皇帝,好使日后清静。」宋江喝道:「匹夫胡说,割下你这嘴巴!」李逵道:「你自不要做皇帝,干俺的嘴巴鸟事!」众人都忍着笑。吴用道:「哥哥值得同他斗口,且商量正事。」说话之间,忽报戴院长回山,接着就见戴宗上来告道:「大名府梁中书因俺们路劫钦犯,杀伤兵将,申文上达东京,恼了朝中一班奸臣,特保举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前来征剿。人马将近一万,誓欲踏平山寨,来势锐猛,未可轻视。」宋江问道:「曾否探听此人是何出身?」戴宗道:「哥哥不问,俺倒忘了。此人便是祝家庄的教师,曾和俺们作对,如今入了奸党,又来撩拨人。」宋江讶道:「我道姓名偶然相同,怎知就是那个栾廷玉。当初疑心他已死在乱军之内,不道此人尚在人间。」吴用道:「小生早就料得,我们劫了燕小乙,此事必不干休,便遣戴院长、乐和先后下山哨探,如今果真来了。」吴用说到这里,只见病尉迟孙立离座而起,道:「不是今日小弟气短,说句不长进的话。俺知栾廷玉智勇双全,不是一介武夫,如今一定怀着报仇之念而来,应作速安排妙计,杀他个片甲不回,方能使奸人胆落。」刘唐叫道:「孙提辖休胆怯,俺不怕这栾廷玉,他便有三头六臂,俺也得和他廝拚一下!」刘唐道罢,鲁智深、武松、杨志、史进、阮小七齐声应和,共请下山迎敌。宋江称是,便请军师吴用主裁。吴用向两边看看,拔得一枝令箭在手,只见左边座次内闪出没羽箭张清,便道:「某自上山以来,不曾建立半点功劳,愿引龚旺、丁得孙去打个头阵。」吴用道:「好!」便教张清带领二千人马,龚旺、丁得孙、马麟、邓飞为副,沖打头阵。第二拨主将是关胜,孙立副将,宣赞、郝思文、邹渊、邹润、陈达、杨春将引人马二千,接应张清。又令杨志、索超、武松、刘唐、单廷珪、魏定国六员头领,引领马步军兵二千为第三拨。又令李俊、童威、童猛各统水军,分为三路,在水面上往来接应。正自调拨,急又报上山来,栾廷玉前锋人马,已如轰雷掣电而来,离此不远。宋江叫道:「栾廷玉行兵神速至此,端的惊人!」吴用便教宋江自带朱武、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孔明、孔亮、项充、李衮九员头领将引军马三千,居中策应。黑旋风李逵看得眼睛里火赤,几次要想讨令,只自忍住。如今眼见调拨已毕,却论不到自己,心里乾急了,连忙叫道:「军师因何忘了铁牛?」吴用道:「用你不着,去甚的?」李逵道:「可不管有用没用,一定要去,俺若闲了,便要生病。」宋江道:「栾廷玉武艺了得,你不是他的对手,如何去得。」李逵大叫道:「去的都是好汉,偏生铁牛没用。」宋江道:「不要慌,且带你同去,若胡乱闯出事来,你须担受。」李逵说好。欢天喜地,急收拾起双斧,随在中军里起行。山上事务,自有吴用、卢俊义主持,不须细说。且说张清、关胜等下了山寨,三拨人马陆续而行,都到了平川旷野,排下阵势。此时正值秋高气清,人健马肥。只待官军到来廝杀。
不到一日,官军早已来了,先锋扈成,望见梁山泊旗号,暗吃一惊。「怎的强盗已有准备?」便分开兵卒,安下营寨。佈置刚定,听得对方阵上有人搦战。扈成大怒道:「强贼如此放肆,即刻斩下头来!」手提开山巨斧,纵马出阵。大骂:「背义草寇,今日不把来斩尽杀绝,天也不容。快来送死。」对阵铁笛仙马麟,手舞大滚刀,更不打话,接住便斗。扈成一斧连一斧,杀得马麟只能招架,不能还手,自觉力怯,拨马败回本阵。张清火发,正待出马,龚旺、丁得孙早飞骑而出,双战扈成。龚旺、丁得孙的武艺,怎生及得扈成,扈成抡动巨斧,越杀越勇,二人渐渐不支。龚旺急了,撒手一飞叉掷去,扈成眼快,将斧头一格,叉向斜刺里飞去,没曾命中。龚旺一惊,就吃扈成一斧劈中马头,攧下马来,丁得孙连忙败阵而走。官军乘势沖杀,幸得孙立、关胜奋勇抵挡,压住阵脚。龚旺被张清死命救回。扈成胜了一阵,好不有兴,刚自收兵,栾廷玉已随后赶到,扈成禀说胜利情形,栾廷玉也自喜悦。一宵过去,张清因恨昨日之败,当先出马与扈成交手,只五七合,一枪拨开巨斧,回马便走。扈成自恃勇力,随后赶来,不提防张清暗取石子,只一扬手,石子打中扈成面门,翻身落马。张清回马挺枪便刺,官军队里一齐失色。
正是:明枪施处非难躲,暗箭来时不易防。毕竟扈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
话说张清一石子把扈成打下马背,挺枪便刺,扈成性命危於顷刻,亏得阵上奋勇抢救,没曾伤命。官军队里一员偏将名唤袁超,手舞双刀,飞马便战张清,只五七合,张清撇一枪便走。袁超因飞石厉害,不敢追赶。张清回马再战,石子早在手中,战无数合,手起一石子,打中袁超左腕,两口刀飞去一口,袁超胆落,纵马败回本阵。又有一将,姓方双名克昌,见张清飞石打人,十分恼怒,使展铁槊,沖出阵来,大叫:「强贼休得猖狂,俺来取……」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得「你」字没曾出口,嘴巴流血,逃入阵去。梁山兵将,齐声叫好。张清大笑。
只听得鼓声连连响动,旗门下又出两员步将,一个如闹海夜叉,一个似酆都恶鬼,各仗一柄钢叉,直扑过来,怪叫道:「认得栾将军麾下桓奇、金必贵么?」这两人是异姓兄弟,好大的臂力,曾经落草为盗,吃栾廷玉降伏,收做随身步将,今日有心卖弄,想捉个敌将邀功。二人扑到张清马前,举叉就搠,斗有五七回合,张清自觉马上吃亏,忙把足蹬一挑,圈转马匹,单手提枪,扭身只一石子,桓奇脖子上打个正着,一交裁倒。金必贵惊叫:「什么?」张清好手快,又一石子飞来,打中耳根,只觉耳中金鼓喤喤,翻身又倒。张清回马挺枪待刺,不提防桓奇滚将近来,叉搠马腹,张清大惊,纵马一跃,在桓奇身上跳过。金必贵又负痛腾身而起,一叉搠到,张清奋单臂挡开,刚得回马,桓奇又对面扑来,只见脖子鲜红。张清迎头一石子打去,桓奇又倒。两方阵上都看得呆了。张清得胜,拨马便走,金必贵舍命赶来,张清马快,已入本阵。金必贵扬声大骂,摇叉作势,恼了赤发鬼刘唐,手捻朴刀,踩开大步,直奔对阵,两人接住步战。桓奇地上爬得起身,拾了钢叉,共扑刘唐。两个都负了伤的,如何敌得刘唐生力。刘唐一朴刀荡开去,正与桓奇钢叉相碰,铮的作声,火星四射,迸得虎口麻辣辣地。桓奇不敢再战,跳出圈子。金必贵也把钢叉一拨,撒腿就跑。引得刘唐性发,大骂:「无耻猾贼,这般虎头蛇尾,俺也没兴头廝杀,且叫了得的来斗三百合。」
只听对阵轰天价一声炮响,兵士齐声呐喊,战鼓咚咚中,一员大将纵马而出,背后现出一面栾字大旗来,迎风颭荡,好不威武,只个便是栾廷玉,梁山兵将尽都望见。栾廷玉出到阵前,擎枪勒马,高声喝道:「兀!那草寇留下名来,俺栾大将军只喜拿捉有名的,若是无名小卒,快快退去。」刘唐道:「你有女儿许配俺么?却问名道姓。」指一指鬓边朱砂记道:「便不说老爷是赤发鬼刘唐,你须认得!」栾廷玉道:「如此,正要拿你!」刘唐大怒,举刀便砍,栾廷玉挺枪相迎。斗到二十多个回合,栾廷玉腾出右手,掣取腰间铁鞭,对刘唐肩尖只一下,打个正着,登时栽倒。孙立、单廷珪、魏定国三骑并出,欲思抢夺,早被挠钩手搭将去了。栾廷玉一见孙立,大骂:「背叛之贼,何面目还来相见!」孙立大怒,也不打话,摇鞭直取,阵上战鼓齐鸣,尘沙滚滚,斗有二三十合,孙立力怯,回马便走。栾廷玉却待追赶,单廷珪早已迎前接住,魏定国又纵马舞刀,上前助战。栾廷玉全不惧怯,使展神枪,左挡右架,前挑后搠,兵器哪得入门,二将反累得力乏难支,双双败走。陈达瞧得不耐,拍马摇刀,直沖过去,不到十个回合,被栾廷玉一枪挑落头盔,败阵而走。此时恼了丑郡马宣赞,吼声叫道:「今日若赢不得栾廷玉,扫尽山寨威风!」声音未绝,已从门旗影里沖出,两马相交。宣赞抡刀便砍,栾廷玉哪里在意,一杆枪如毒龙探爪,怪蟒翻身,宣赞的刀,只在枪尖儿影里翻飞。两个斗到紧急处,猛听得栾廷玉大喝一声,宣赞早着一鞭,口吐鲜血,伏鞍而走。栾廷玉刚收转鞭儿,却又上来一将,手舞大刀,拦头便砍,却是井木犴郝思文。他在阵前看见宣赞刀法慌张,正待上前帮助,宣赞已吃了一鞭,伏鞍吐血。郝思文火上添油,恨不一口生吞栾廷玉下肚,但见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征尘影里,人马搅做一团,刀枪混成一片。两边阵上正看得眼花缭乱,忽地一声响,一枪迸在刀盘之上,震得郝思文虎口出血,两臂酸麻,急急拖马而走,马匹如飞。栾廷玉追之不及,便高叫:「无用之徒,休来送命!」宋江在中军阵上,见栾廷玉连打七将,耀武扬威,不胜忿怒,连呼:「谁人与我力斩此贼?替俺山寨争光!」关胜立马门旗底下,看了好久,如今听栾廷玉口出狂言,激动了他英雄情性,整一整甲胄,按一按龙刀,喊声:「作速放炮擂鼓,待俺出马见个高低。」当下倒提龙刀,催开坐马,刚出阵门,只见一员头领,飞马突出,抢在前头,大叫:「栾廷玉休得夸口,青面兽杨志来也!」关胜见有人佔先,即行住马观看,但见栾廷玉果然好表人物,铠甲鲜明,人强马壮,绰有大将威风。杨志枪马高强,气雄万夫,正自不弱。二人照面,双枪并举,枪来时如万点梨花,枪去处似千层雪浪,各自逞能,两不相让。急先锋索超立在阵前,屡欲出马,都被人佔在前头,一股无名火兀自上落。此刻忍无可忍,抡起金蘸斧,催动坐下马,高声叫喊:「杨制使斗的够了,也得歇歇,且待俺来分过输赢。」杨志听得喊声,掣回长枪,拨转马头就走。索超马到,手起一斧,望栾廷玉拦腰而进,大叫:「无耻奸党,且吃一斧!」栾廷玉架过斧头,喝声:「且慢!俺看你也是一条好汉,留下名来!」索超不答,接连一斧砍去,又吃栾廷玉挡开。索超好恼,更不怠慢,左一斧,右一斧,一斧连一斧,如劈柴一般砍不住手,自拟这么接二连三,只要着俺一斧,身体便做两段。怎知他那满身火气,栾廷玉早看出来,但用软战之功,斧头砍来时,只是遮拦格架,不发一枪,不到三十个照面,索超反累得满身是汗,十停火气,消去六七。栾廷玉却又叫道:「兀!那紫面汉,斧头砍得多够,敢是急先锋索超么?」索超应道:「只俺便是,敢情惧怕俺不成?」栾廷玉道:「怪道恁地性急,正是大名府一个叛贼。」索超火上浇油,怒气沖破了天灵盖,两臂一展,重行杀将起来。栾廷玉此刻变了,抡眉努目,枪尖儿如雨点般刺来,杀得索超气力不支,两眼昏花,斧法慌乱。栾廷玉逞神威大喝一声:「叛贼还不下马!」只一枪杆,把索超打落马背,阵内拥出二十名挠钩手,立刻生擒活捉而去。梁山队里兵将尽都气忿,黑旋风李逵更怒得口鼻生烟,连跳带叫,坚欲出战,却吃宋江喝道:「军中了得的正多,何用你这匹夫出去。」李逵忍着一肚子气,只把两把板斧乾碰。栾廷玉捉了索超,立马阵前,扬声大笑道:「无能草寇,索性再来几个,待一并拿捉了,解去东京请赏。」
说犹未了,听得大炮一响,战鼓乱鸣,众喽啰摇旗呐喊,震天撼地闹起来。栾廷玉打一看时,上来一将,端的威风,头戴一顶青铜打就狮子聚宝盔,上撒着一大撮朱缨,身穿一副钩嵌回环青铜甲,系一条镀金兽头勒甲带,胸前一面光华透射护心镜,外笼一领刺花绣朵绿油袍,垂着红绒镶紫飞鸾带,脚登一双乌皮针紮战靴,左挂一张宝鵰弓,右悬一壶狼牙箭,手内倒提一口青龙刀,跨下一匹嘶风逐月火炭马,后面打着一面认军旗,上书「蒲东关胜」四个大银字。栾廷玉见关胜相貌堂堂,神威凛凛,不禁肃然起敬道:「人说蒲东关胜,英雄盖世,今日见面,方知话不虚传。」关胜近前,栾廷玉架住长枪,就马上作礼道:「来者莫非蒲东关将军么?俺惜你枉为神圣裔孙,当今俊傑,也自甘心从贼,抗拒天兵。」关胜抗声答道:「宋公明忠义之士,众弟兄皆忠义之人,都因朝廷昏暗,奸臣专政,暂聚山寨,以避豺狼,一同替天行道。何得谓贼?」栾廷玉道:「将军身在贼中,陷溺已深,俺也不愿多说。为今之计,莫若弃刀下马,自行悔过,待俺缚送京师。当今天子仁德,念及乃祖威灵,或者饶你一死。若执迷不悟,定欲助贼为恶,倒行逆施,将来山寨破时,强梁尽灭,伏诛斧钺,戮及妻孥,休生怨悔。」关胜道:「休逞簧舌,且听一言。小人得志,良知尽泯,明於责人,昧於责己,方今权奸窃柄,圣听蔽塞,邪佞叠进,正士遭谗,国纪凌夷,朝纲昏乱,万民受厄,冤苦莫伸。俺等不得已屈辱山林,暂时落草,无日不拜望招安,仗剑驱邪,扫清君侧,以求国安民乐,共享太平。你失身奸党,为虎作伥,名节扫地,自不识羞,而反巧言如簧,骂人为贼,真乃狗彘不如,今日俺若杀你,犹嫌污辱龙刀。」栾廷玉被关胜说得羞忿难禁,便催开坐马,绰起长枪,喝声:「不中抬举的贼,且赏你一枪!」枪尖起处,望关胜兜心刺来。关胜展动龙刀,即行招架,两边擂鼓呐喊,各自助威。但见四条臂儿纵,八个马蹄翻,你思将俺枪挑,俺欲把你刀劈,枪起时石走沙飞,刀落处神愁鬼怕。杀到五十多个回合,栾廷玉忽地架开大刀,拖枪便走,叫声:「关胜果然厉害,明日却来取你首级。」关胜斗得性发,哪里肯舍,拍开坐马,奋力追赶,猛听得锣声响亮,阵上鸣金收兵,关胜只得回马。原来宋江、朱武、花荣等共在高处,观看关胜与栾廷玉大战,看得出神,栾廷玉忽地拨马而走。花荣讶道:「栾廷玉枪法精通,全无破绽,又无力怯之形,忽然败走,只恐其中有诈。」宋江听说有理,立命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当下关胜回入本阵,喝问谁人鸣金?左右告说中军主将命令,不敢不遵。关胜不语,卸了衣甲,径来大帐中拜见宋江,说道:「俺正要取栾廷玉那廝首级,哥哥何故鸣金?」宋江道:「不是愚兄胆怯,此人智勇兼全,奸诡百出,防他暗算,故而下令鸣金。」关胜无话。
次日,关胜披挂上马,手执龙刀,出到阵前,只见镇三山黄信战栾廷玉不过,已败下阵来。接着一个虎面行者直沖对阵,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额上束一个金箍,手舞两口戒刀,一团风卷到栾廷玉马前,大喝道:「休欺梁山泊无人,恁般了得,敢强似景阳冈上大虫?」说话之间,双戒刀早已砍进,星驰电掣,骇疾杀人。栾廷玉听到那种声口,肚里明白,来者便是打虎武松,不敢怠慢,起枪便斗。武松仗神力,两口刀上下翻飞,化成白光一片。栾廷玉一杆长枪,上护自身,下护马匹,使得风雨难侵,真是一场好斗。只说黑旋风李逵,昨日屡欲出战,都被宋江喝止,憋了一夜恶气,无可发泄。今日瞧见武松杀到那么光景,眼睛里又出火,再不能忍耐了,忽地大叫一声,挥动双斧,后阵门里直闯出去。宋江出其不意,待要喝阻,李逵早到阵前,提高了破喉咙喊道:「武二哥,不要放松,俺来助你!」武松今日有心要献些本事,欲将栾廷玉生擒活捉,不想李逵闯将上来,武松不愿再战,便跳出圈子回归本阵。栾廷玉正斗得起劲,忽见换上一个大汉来,一副异神情。喝道:「兀!且住,俺不愿杀这等腌臢东西,休来送死!」李逵不答,径自扑向马前,双斧疾风似地卷进,向上中下三路连环砍不绝手。不知打有多少回合,忽地飞来一箭,李逵没做提防,射中大腿,一交裁倒,官军队里舒出挠钩,又要拿人,亏得武松飞步抢出,救回本阵。李逵紧握两柄板斧,兀自挣扎,要再和栾廷玉死拚。多人劝说腿伤好了,正够报仇,李逵方才无话。这放箭的是一员偏将,他隐在旗门影里,不识栾廷玉使用耐战之法,当做主将抵敌不下黑汉,有心暗助,放出这一枝冷箭。关胜见李逵中箭,不由动怒,出马喝道:「无耻小人,敢施冷箭,俺今日再来决一雌雄!」栾廷玉一看来得正好,彼此更不打话,接住便战,刀来枪去,各逞英雄,杀得天昏地惨,惊神泣鬼。两方兵将都看得呆了,战云深处,栾廷玉又拨开一枪,拍马向斜刺里便走。今日关胜再不肯轻放,荡动龙刀,催开坐马,紧紧追赶。不料栾廷玉放下长枪,弯弓搭箭,扭转身子,一箭望关胜劈面射来。关胜听得弓弦响,疾忙将身一侧,左肩窝上射个正着,咬紧牙关,回马便走。栾廷玉喝一声:「关胜待往哪里走?」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那马发开四蹄,疾风也似赶来。
不因这一箭,有分教:刮骨疗创,难学当年关羽;施针灸毒,幸逢今世华佗。正是:奸邪未溅龙刀血,忠义先遭冷箭伤。毕竟大刀关胜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话说关胜中了一箭,疼痛难禁,拨马便走。栾廷玉挺起长枪,急行追赶。军士见主将得势,呐声喊,一齐掩杀过来,梁山泊人马登时大乱,禁压不得。孙立、杨志抢出救应,要紧保护关胜,向后退走。栾廷玉一眼望到西南角上,有一面中军主将大旗,料知宋江定在那里,何不沖将过去拿捉,擒贼擒王,强似捉那关胜。立把长枪一指,一马当先,众军士发声喊,奋勇掩杀过去。宋江正在退却,蓦地栾廷玉飞马而至,喝叫:「贼魁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了!」众喽啰哪里拦挡得住,死的死,伤的伤,如虎入羊群,咆哮莫敌。吕方、郭盛见来势厉害,双戟齐发。孔明、孔亮又上前帮助,好容易将栾廷玉敌住。官军此时无不勇气百倍,乘胜沖杀,多亏花荣在前,项充、李衮仗两面蛮牌在后,保护着宋江且战且走,直退下十多里,方才立定脚头。检点人马,损折不少。宋江咬牙切齿道:「若不将栾廷玉碎屍万段,誓不为人!」下寨甫定,郝思文忽来告道:「关胜中了一箭,一路败退下来,几回要从马上栽倒,此刻已是神昏口噤,人事不知,禀请定夺。」宋江大惊,便命郝思文漏夜护送关胜回山,请安道全急速施治;宣赞伤得非轻,也随同而去。当夜,宋江与朱武等说道:「栾廷玉猖獗已极,伤了我的兵将不算,又捉去刘唐、索超两位兄弟,此人不除,真乃后患。」朱武道:「俺也正在思量,何不赶紧差人上山,教吴学究加派兵将前来相助。」宋江道:「如此正好,今日折了许多人马,势非增添不可。」便亲笔写就一通紧急书信,教孔明、孔亮怀了,作速去见吴学究,请他调兵遣将,早破敌军。孔明、孔亮奉令去了。
且说郝思文护送关胜到了山寨,卢俊义、呼延灼等都来观看,只见关胜脸色苍白,昏迷如死。急忙请出安道全来,将箭打去,卸去贴身衣服,但见创口流出血水,其色紫黑,左臂肿胀如瓜。安道全道:「这是中的药箭,箭头有毒,厉害异常。」立将关胜牙关撬开,把一丸丹药灌入口中,但听肚皮里一阵响,关胜悠悠醒来,连呼痛楚,安道全又用水洗了创口,敷上药末,医治了几日,始将毒气攻散,关胜得保性命。宣赞鞭伤也自治癒,众人无不欢喜。关胜中的正是一枝药箭,若救治延迟,重则伤生,轻则残废。安道全叮嘱:「须要安心静养,才可复原,否则将来左臂难以用力。」关胜遵嘱,在山静养不提。
再说宋江当日一阵败退下来,喘息定了,重行立好寨栅,传令诸将,严加守备,恐防栾廷玉乘胜袭劫。是夜,张清在营帐内坐地,肚里好生纳闷。自念道:「今番也倒尽威风了,栾廷玉须不是三头六臂,直恁惧怕他,日间吃他打败,夜间又要提防,恁地小心,被人家知道了,岂不可笑。俺自上山至今,未曾立有寸箭之功,今夜何不去偷营劫寨,蓦地里杀他一顿畅快,若将栾廷玉这廝捉住,这功劳可不小。」张清打定主见,便唤龚旺、丁得孙告说一番,二人连说:「此计大妙,何不即行。」张清立点五百喽啰,都是勇敢不怕死的,执好了长叉短刀。自同龚旺、丁得孙各仗惯用家伙,身披软甲,马摘銮铃,出得本寨,打一下暗号,共向敌营而进。此时二更天气,星月微茫,刁斗寂寂,寒露森森,望到敌营时,只旗杆上有几盏号灯,周围不见一点灯火。张清暗喜,一路前进,约莫将近营寨,三骑马在前,五百喽啰跟着,却待拔开鹿角,扑将入去;忽见敌营中火把齐明,灯球照耀,一声声叫喊道:「强贼休走,今夜可中了计也!」张清大惊,只喊得一声:「快走。」官军已一齐杀出,把龚旺、丁得孙困在垓心。火光下,张清看时,一将挥动大斧,奋勇当先,正是前日飞石打伤的扈成。官军都用白布包头,手执长刀,喊杀连天。张清见势头不好,一摆长枪,待沖杀向前,听得右边喊声又起,又拥出许多人来,当先一条大汉,背后一人,手掿双斧,高声极叫,且战且走。张清一看,兀的不是黑旋风李逵?好生奇异。李逵今夜是私行出外,单身劫寨,想顽一下杀人好耍子。不想栾廷玉早有准备,没曾成功,只把刘唐救了出来,当先的大汉便是刘唐。官军中见真的有人劫寨,还当了得,合寨鼎沸,桓奇、金必贵就各仗兵器,赶来拿捉。两人是栾廷玉步下骁将,武艺高强,刘唐因鞭伤未癒,难以抵敌。李逵独力难支,故此极叫。张清见李逵发极,连忙拍马上前,将桓奇、金必贵拦住,刘唐先行跳出圈子。李逵大叫:「飞石子朋友,这两个脑袋交给你罢,俺却去请救兵。」一斧挡开金必贵钢叉,跟着刘唐飞奔而去,只把张清丢在那里。再说龚旺、丁得孙被兵士困住,死命沖杀,总不能突围而出。望张清来救应,又不见个影子,二个越慌,龚旺被滚刀斩断马足,倒地就擒;丁得孙又吃扈成马上捉去,官军乘势扬威,拣没有白布包头的乱杀,五百喽啰,只逃得百十个性命。张清战住桓奇、金必贵,也望救兵到来,身陷敌地,寡不敌众,心里自慌,想久战无益,不如走罢。一枪逼开桓奇、金必贵的兵器,拨马便走。二人待赶,张清马快,早已去远。张清匹马飞驰,看看已离敌营,刚倒换过一口气,忽见一片光亮,斜刺里沖出一彪人马来,喝叫:「强贼休走,栾廷玉等候多时!」张清此刻无心再战,只顾拍马而走,栾廷玉急急追来,张清疾忙摸一石子,扭转身躯打去,谁知栾廷玉有心提防,把头一低,当的一声响,打在头盔之上,仍自不退。张清再发石子,连几下都未命中,便道:「自教失智,回去也无面目,拚了此身罢!」挺起长枪,正拟回马死战,猛可的喊声滚地而至,为头一干人都高擎火把,枪刀丛中拥着三骑人马,乃是青面兽杨志,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率喽啰前来救应。栾廷玉见对面已有救兵,立刻掉转马头,退回自家营寨去了。杨志见了张清,告说:「是李逵、刘唐报的信,公明哥哥好生忧急,特命俺争先来救,迟一刻可就不好。」张清道:「龚旺、丁得孙此刻不见回来,怕已出了岔儿,俺们且归去商量救取。」到得营中,张清好生羞愧,自来大帐里见宋江,直陈:「不该私行劫寨,折损兵卒,又失陷却两个兄弟,情甘伏罪!」宋江道:「这是你贪功所致,姑念初犯,且免责罚,下回如此,却不宽恕!」宋江又叫过李逵来,喝道:「黑廝好大胆,谁教你去劫寨,若有差失,如之奈何?」李逵道:「铁牛不高兴时,谁也不能够教俺去;俺若要去,天也不能阻挡。可恨栾廷玉那廝连日猖狂,哥哥惧怕他如鬼,要如何地防备,俺心里不服,便单身前去,想把那夥鸟人砍个精光,免得哥哥费事。」宋江问:「救了刘唐,如何不救索超?」李逵道:「俺哪里想救人。俺自胡乱闯去,闯到一个营寨,给巡夜的撞见,吃俺一斧,那几个翻身便走。俺赶将去,赶入一处,见有人囚禁在彼,便上前救了,却是刘唐。俺不知索超又在何处。那时营里早已惊闹,兵丁齐来围拿,刘唐夺一条朴刀在手,便杀将起来,撞到两个狗娘养的,好生厉害,险吃拿住,多亏张清来救了。」刘唐在傍插嘴道:「哥哥,这个句句是实话。」宋江点头。便向李逵说道:「这回因你救了刘唐,将功抵罪,下回如此,当心你的头颅!」李逵道:「砍了脑袋,只是不能吃饭。」宋江喝教:「休得胡说。」众头领各自散去。次日,宋江点检张清部下,伤亡三百多名喽啰,失陷两员头领,救了一个,却失了两个。
宋江正自纳闷,报事的忽来禀道:「栾廷玉将三位头领打入陷车,推在阵前羞辱。」宋江大怒,立刻出帐上马,来到阵前,众头领一字排开,但见栾廷玉立马旗门底下,三辆陷车排在阵前,先锋扈成手执巨斧,身骑劣马,口出狂言。宋江鉴於昨日之败,先命弓弩手压住阵脚,高叫:「谁人出马?」猛听得金鼓齐鸣,赶来一彪人马,为头马上一员头领,全身甲胄,手执两杆铁枪,箭壶中插一面小旗,旗上有十个字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走马阵前,雄武中露出儒雅雍容之态,这便是梁山泊五虎大将双枪将董平,奉吴用之令前来助战。当下董平赶到,不由细问,就与扈成交手。两个在战场上一来一往,战到四十余合,董平左手架开斧头,右手一枪刺去,挑落扈成半只耳朵,鲜血直流,痛彻心肝,极叫一声,倒拖巨斧,拨马便走。偏将袁超怒火直沖,舞动双刀骤马而出。不到十合,吃董平一枪刺入前胸,翻身落马,官军齐声惊叫。栾廷玉见袁超伤命,气忿填膺,挺枪直上。只听得梁山队里一声炮响,又从背面转出一员头领,头戴凤翅盔,身穿雁翎甲,坐下桃花点子马,手使钩镰枪,后面打着一面号旗,上绣「金枪手徐宁」五个大字。董平一见徐宁来了,即行回阵。栾廷玉催马上前,叫声:「徐宁,你枉出名门,空怀绝艺,缘何也不知大义,甘心作贼。今日相见,休怪起手无情。」徐宁笑道:「我岂惧你!方今之世,只有托足权门,附庸奸党者最昧大义。以我相较,犹胜万倍,倘使相逢,定须扑杀方休。」栾廷玉听得言中有刺,好生薅恼,枪如长蛇吐焰般刺来。徐宁不慌不忙,使出祖传金枪法力敌。两个正自大战,又听得几声炮响,来了豹子头林沖,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五员头领,各展兵器杀到阵前。官军队那众将也一齐拥出,彼此混战,直杀到申牌时分,始行收兵。这一阵。栾廷玉挫折不少锐气,不胜忿恨。说道:「此番若不杀尽这干强贼,誓不回兵!」便在大帐里商议,要安排妙计,破灭梁山泊大夥,且自按下不题。
只说宋江收兵回营,就有董平、徐宁、林沖等进帐拜见,禀称:「奉军师令下山助战,人马增添不少,请哥哥作速设计破敌。」孔明、孔亮又上来告说:「关胜、宣赞已经安太医施治,大致无妨。军师因军情紧急,特遣五员头领相助,一应机密,军师教与朱武商量,他的智谋极好,稳可操胜。」当夜,宋江便与朱武商议,说道:「栾廷玉这廝可真了得,相拒多日,胜负未决,长此争持,怎生是好?必得决斗一场,也定了个高下。」朱武道:「此人智足谋多,前日张清、李逵各去劫寨,没曾佔得便宜,反吃拿了龚旺、丁得孙去,折了锐气。俺思这廝骁勇善战,防备又严,天天力战,未必能够取胜,斗力不如斗智,还得设计破他为上。」宋江问道:「计将安出?」朱武沉吟之间,忽有喽啰进帐禀报,外面拿得一个细作。宋江一问,却是被武松巡夜撞到,一把拿了,定是官军差遣来的。宋江叫:「抓来见我!」无多片刻,那奸细押到帐中,一声不响,兀自伏着。宋江喝教抬起头来,那人强自抬头,吓得面无人色。宋江喝问道:「你这廝,谁人教你到此?从实讲来,饶你一死。」只见他战战兢兢,半晌说道:「不干小人事,是奉的栾大将军命令。」宋江问:「来此可干?」那人吞吞吐吐,不肯直说。宋江将案子一拍,喝令左右与我搜检。立刻上来四人,把那人的衣服扯开,在身傍搜出一通密札来。宋江就灯下看时,却是栾廷玉写给孙立的。大略说:「你既有心悔过归诚,实属美事,明晚可引贼魁出外,当安排妙计擒拿,共破梁山,同享富贵。」看罢,递给朱武,彼此以目示意。宋江喝教:「且把奸细押往后面,拨四名喽啰看守,待到天明发落。」此刻,这奸细已吓得魂不附体,任凭喽啰绳穿索绑,拥了就走,押入一个营帐之内。隔了半晌,那个奸细在帐内,听得大帐上有吆喝之声,只听得一人拍着案子,高声喝道:「孙立你这贼徒,俺须不曾亏负你,何故暗里勾通敌人,欲图背反?」只听得有人声辩道:「俺怎敢背叛哥哥,委实没有此事,哥哥不要冤屈好人。」只听得那人几声冷笑,道:「如今拿得真凭实据在此,敢由你图赖。」喝声:「左右与我绑了,俺今日不杀你,以后俺的性命可就难保,快些斩下头来!」只听得一人上帐求告道:「公明哥哥,且看小弟杨志分上,饶他一死。」帐上不应。只听得又一人上来说道:「邹渊想来,遮莫敌人用的反间计,请哥哥仔细思量。」那人不应。只听得又有人说道:「邹大哥也有见地,求哥哥免他一死,且自详查细察,如若确实,再行处治未晚。」只听得帐上说道:「孙立与栾廷玉本是师弟兄,安知此事非真,如今奸谋败露,非杀不可。俺若令出不行,怎能再做山寨之主?」连喝:「快些推出砍了!」只听得一阵吆喝,片晌,就有人上帐禀道:「孙立首级呈验!」上面喝声:「罢了。」便有许多脚步声,叹气声,夹夹杂杂,逐渐散去,帐上便行静寂。那人听毕这许多声音,不由得心惊胆战,定一下神,偷眼看看四个喽啰,尽都东倒西歪,鼾声大作。他眉头一皱,但觉反剪两手,下身没曾缚住,便轻轻掉了几下,觉缚得不很紧,就用力挣扎,不一回,结扣解开,绑缚的绳子尽脱。此刻心中又惊又喜,便悄悄的俯伏到地上,一路蛇行,好容易爬出营帐,立起身来换过一口气,望清楚了星斗,拔足就走。这样逃跑过去,且喜静荡荡地,巡逻的一个没曾撞见,直抵官军营寨,见了栾廷玉,将情告个备细。栾廷玉就重赏那人,心中万分欢喜,自语道:「宋江,宋江,由你恁般奸猾,也中俺这一条妙计也!」直到来朝,栾廷玉高坐大帐,众将分列,只见小校上来禀道:「梁山泊贼首宋江,今日在阵前叫骂,指名要将军答话。」栾廷玉立刻出帐,上马提枪,引领众将,直到阵前。但见宋江居中立马,六七员头领左右拥护,好生气概。两人见面,各自跨马近前。宋江开口便骂道:「无耻奸徒,枉为大将,不出堂皇正大之兵,彼此较量,却施诡计害人,好不羞愧,今日见面,定要决一雌雄!」栾廷玉望到梁山队里,果真没了孙立旗号,暗自得意。阵上宋江十分懊恨,便教小李广花荣出马,速杀此贼,替被害之人报仇。花荣应声而出,舞枪直取栾廷玉,斗无数合,梁山队里忽然大乱,一片声叫起苦来,人马纷纷倒退。
不因这一个乱子,有分教:帷幄运筹驱壮士,疆场下饵钓金鳖。直教:一员猛将登时败,九千雄师克日亡。毕竟梁山队中何故大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
话说梁山队中突然大乱,却是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青面兽杨志三员头领,率一千喽啰在阵前叫反。只听得邹渊高声叫喊:「宋江狂妄自大,不听苦劝,冤屈杀了孙提辖,俺们心不甘服,即行散夥去了,有志气的快跟俺们走!」花荣听得扰乱,连忙收转长枪,回马过去,径入自家队伍里,要紧保护宋江退走。栾廷玉不舍,纵马赶来,被花荣发出一箭,射落盔上红缨,吃了一吓,慌忙住马。官军乘乱掩杀,梁山人马大败,倒退数里。栾廷玉乘乱今日胜了一阵,收兵归寨,心中甚喜。不一回,忽报青面兽杨志在外搦战,指名要将军出马。栾廷玉重行披挂上马,出到营外,但见梁山泊人马尽行退却,只西南角上立一小寨,约莫有千名喽啰,居然列成阵势,擂鼓鸣金,摇旗呐喊。杨志一马对面沖来,破口便骂:「你这廝是小人下的小人,敢施诡计,害俺孙提辖性命,今日定须拚个死活!」说话刚毕,一枪兜心刺来,栾廷玉忙将长枪架过,说声:「且慢动手,俺有话说。」杨志圆睁虎目,咬牙切齿道:「说甚闲话,且待刺死了你再说。」劈面又是一枪。栾廷玉再行挡开,说道:「这不能怨我,只怪宋江太无情义了,你如有心……」杨志大叫道:「这话也是,果真不干你事,且去杀了宋江再说。」不待栾廷玉说话完毕,回马便走。只见二人在后赶着,高声叫唤道:「杨制使慢走,时光晚哩,且做商量。」杨志住马,二人上前又说多少话,好容易将他劝回来,也无心再战,径行收兵。到得酉牌时分,杨志正共邹渊、邹润帐中坐地,喽啰进来报道:「栾廷玉特遣来两名兵卒,要请制使往彼营中答话,问道敢去也否?」杨志道:「去便何妨!」起身微微一笑,大踏步跨出营帐,跟了来人便走。直到官军大寨里,栾廷玉躬身迎接,说道:「制使到此,须防埋伏。」杨志道:「大丈夫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便死在这里,也胜失身山林中几倍。」栾廷玉便行施礼,请杨志坐地,说道:「俺昔日闻说制使英雄,未敢深信。今得亲见,始知名不虚传!不敢动问制使,如今背却宋江,待投何处而去?」杨志低头不语。栾廷玉连问数次。半晌,杨志始叹口气道:「洒家没定主见,但听邹渊、邹润说,仍回登云山老家落草。」栾廷玉道:「方才叫喊你的二人,敢就是邹渊、邹润?隔得数年,俺好些眼生了。」杨志道:「是的,邹渊、邹润自随孙提辖上山入夥,一向倒也相安无事。可恨宋江这廝,自从做了首领,一天天狂妄起来,肆意任性,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洒家早就不服,想当初晁天王在日,眼睛里也不曾有这郓城小吏。他要杀孙提辖,洒家和邹渊、邹润多曾苦劝,这廝不听也罢,还将俺们辱骂一顿,怎不气苦?因此不愿屈辱,索性散夥远走。」栾廷玉道:「你们要替孙立报仇,只些人马怎生敌得,宋江须不是好惹的;若回登云山落草,又如出井底而入深渊,仍免不了是强盗。俺替你们打算,何不弃邪归正,一齐都来归顺,助俺荡平山寨,图个出身,也不枉人生一世。」杨志沉吟片刻,说道:「洒家不是没意思;只邹渊、邹润另是一样性格,他们不愿意时,不能够强逼归顺。」栾廷玉教且去试说一回。杨志道:「恁地,洒家便去,倘劝说不成,洒家也不来见你,自投别处去了。」栾廷玉道:「制使自便。」只见杨志起身,唱个喏,放开脚步就走。直到天黑,杨志方才入来,将引邹渊、邹润上帐相见。二人便说:「俺们斗得好气,本待回登云山老家落草,多因杨制使相劝,引领八百多人同来归诚,将军不弃,愿在帐下共听驱策。」栾廷玉见邹渊、邹润也义勇爽直,十分喜悦,便教往后营暂行安顿,二人随同杨志自去。帐下有人说道:「杨志等新来投诚,其中恐有诈伪,也须留神。」栾廷玉笑道:「任他如何算计,瞒得别人,须瞒不过我。我设的那条计,只用一个疑字,欲使他们自相猜忌,人心摇动,我好乘虚而入;不想宋江因一时疑忌,怒杀孙立,激成事变;实是天促其亡,不涉人谋,何必多疑。」此人顿口无言。来日升帐,栾廷玉唤杨志问道:「制使来自贼方,定知虚实,请细说将来,俺要定计破他,也使你们出口恶气。」杨志便详细告说一过。自请今日首先出战,拿他一二人来,以作进见之礼。
正说时,猛听得炮声震动,金鼓乱鸣,梁山泊人马已到战场。这里也就出兵,排开阵势。只见敌阵内出来一员头领,身骑劣马,手使长枪,高声搦战。杨志指点说道:「此人名叫锦毛虎燕顺,是宋江的心腹,待洒家上去将他结果,先挫一下锋芒。」便飞马而出,直到阵前。燕顺大骂:「负义之徒,何颜相见。」杨志不答,挺枪便战,不到五个回合,只一枪,把燕顺挑於马下。只见门旗下又出一人,打着白面郎君郑天寿旗号,纵马舞刀,直取杨志,不到五个回合,杨志带下枪,拈弓搭箭,飕地射去,郑天寿应弦落马。杨志放下弓箭,大喝一声,直沖对阵,邹渊、邹润跟踪而上。梁山队里见来势凶猛,连忙放箭射住。杨志好恼,在阵前连声叫骂,再没有人出来,只得收兵。栾廷玉见杨志英雄了得,好生钦敬。当晚置酒管待,教他劝索超等三人投诚,共图富贵。杨志道:「龚旺、丁得孙和洒家没得交情,索超性烈如火,更不易说话,且缓做商量。」酒阑席散,众归营帐。约莫三更时分,忽报后营起火,栾廷玉道:「遮莫混入了奸细,放火乱我军心,且教极力镇压,勿得慌乱。」说话毕,又报左营火起,粮台火起,接连报将来。栾廷玉慌忙上马提枪,到得外面看时,只听得一声炮响,火光丛中,马上一员头领,领着数百喽啰,从正南角上杀来,大呼:「认得豹子头林沖么?」挺蛇矛迎面刺来,栾廷玉起枪招架,斗十多合,拨马便走。又听得一声炮响,正西角上杀到数百喽啰,两员头领,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行者武松,使动一条禅杖,两口戒刀,向马前直扑过来。栾廷玉心慌意乱;只斗得十数合,纵马疾行。赶到一处,火光中,又有一队人马,两员头领拦路,大叫:「休教走了栾廷玉,待捉将去献功。」栾廷玉大怒,挺枪杀将上去,两员头领不能抵挡,喽啰尽皆散开,栾廷玉奋勇沖过,望火光稀少处而走。走不多远,只见数百兵士和一员偏将,尽在仓皇逃命,后面追赶的都是马军,如飞而至,为头一员头领,乃是金枪手徐宁。那偏将一见主将,勇气立增,回马再斗,不三五合,吃徐宁一枪了帐,兵士一齐散走。栾廷玉气忿填胸,直前相搏。斗到十多个回合,只见马军渐行围逼拢来,一看头势不好,立刻突围而走。好容易奔过一段,又撞见数百自家人马,只听得都在叫苦:「不好哩,青面兽杨志放火烧了营寨,杀死守营的将官,把三个强盗都救去了。」栾廷玉此刻懊丧万状,空负多智,反中了人家奸计,恨不立刻招寻到杨志,一枪搠他个透明窟窿。正没做理会处,忽地兵士们齐声叫苦,打一看时,却是背后又在掩杀过来。此时官军营寨尽都着火,红光满天,望去分外清楚。只见当先两条大汉,一个舞动双斧,一个使展朴刀,如两头大虫一般,左沖右撞,逢人便杀。栾廷玉神丧气沮,无心再战,拍开马匹,拣向空处而走。怎知斜刺里又撞出一彪人马,当路的却是霹雳火秦明,狼牙棍高擎手内,吼叫如雷。栾廷玉斗无数合,慌忙回马,又见右边拥出许多火把,马上一员头领大叫:「栾师兄别来无恙?孙立在此!」栾廷玉羞忿难禁,举枪便搠,没多几合,孙立不得招架,拨马就走。栾廷玉拚命追赶,迎头又来了一队人马,孙立忽然不见。只听得有人冷笑道:「栾廷玉使得好计,诸葛莫及!」火光影里,就有一人飞马上来,手舞铁链,迎着便斗。不到五个回合,又来一人,舞动大滚刀,大喝:「马麟来也,且向你借颗首级。」栾廷玉力敌二人,且战且自寻思:「如今四面是敌,单人独马,久战何益,不如快走。」一枪拨开二人兵器,夺路就走,如狼如虎,谁人禁得,径行突围而出。一路奔驰,马背上望见自家营寨,正烧得一片通红,火光沖天,四面八方尽是喊杀之声。正走之间,听得背后有人赶来,回头从火光中望去,一簇人赶的很快,不知是官兵,是强盗。近前看时,却是桓奇和数十败残兵卒,一个个气喘吁吁,十分狼狈,便问道:「桓奇,你从何来,因何狼狈至此?」桓奇道:「俺杀得昏了,都不省记;但记青面兽杨志起手杀人放火,俺与金必贵率兵拒战,一路廝杀出外,要寻将军,忽地撞来一队人马,一搅就此搅散,不见了金必贵。俺们东奔西突,且斗且走,到得这里,只剩得这几十个。」栾廷玉叹口气道:「俺不料败到这样。」桓奇道:「都是将军太相信人,不想反中奸计,如今却投何处去?」说罢待走,兵士忽地叫喊起来,桓奇、栾廷玉看时,一队步军着地卷将来。桓奇道:「这也是死,俺可不要命了,将军自去。」栾廷玉此刻淒惶万分,便说:「拚一下罢,不见得没有生路。」二人只说得几句话,五百多人早已沖到,为头两员头领,一个使杆标枪,一个舞口宝剑,左手各仗一面团牌,杀气腾腾,胜过凶神恶煞。这是梁山泊步军骁将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当下项充直扑栾廷玉马前,李衮和桓奇放对,彼此战在那里,舍命相搏。斗得正酣,栾廷玉瞥见横里又撞出一彪军马,蜂拥而来,倘被围拢不得脱身,便是个死。便一枪逼开项充,沖出垓心,骤马而逃,只撇下桓奇和数十兵卒,尽都死於非命。栾廷玉一路过去,又逢到好多强敌猛将,马军步卒,都是梁山泊调遣前来,要想拿捉他的。几经苦战,始得脱身。也曾撞着不少流兵溃卒,都在叫苦不迭,喊说梁山泊厉害。栾廷玉再也不管,单枪匹马,自顾逃生,不知奔过多少路,听喊杀之声渐渐远了,才透过一口气。这时觉得人已困倦,马也乏力,正自缓辔徐行,忽听路旁草里有呻吟之声,声音很为廝熟,住马看时,黑暗中苦不清楚,便问是谁?只听草中答道:「是栾将军么?俺今受伤着,不能走。」栾廷玉这才辨得是金必贵。连忙跳下马来,把枪插在地上。金必贵从草中爬到外面,告道:「将军敢情还不曾知道,从营粮台等处,都是杨志同邹渊、邹润放的火,俺和桓奇吃军马沖散,不辨东西南北,引着兵卒乱撞将去,只顾廝杀。半路上遇见扈大先锋,并做一处,又撞见梁山泊的黑旋风李逵和赤发鬼刘唐,他们要报前日之仇,截住了狠命乱杀,俺和扈将军好容易突围而走。哪知走不多远,斜刺里又拦出一干强盗,为头的叫做双枪将董平,好不了得,扈先锋给他一枪刺死。俺腿上吃着几下枪刀,单身拚命奔跑,到得这里,痛的不能举步,就倒在草里,不想却遇将军。」栾廷玉便问:「此刻痛楚如何?」答说:「好些。」栾廷玉道:「讲了些时,如今天光亮了,苦战一夜,已自人困马乏,肚中又饥,且往前面寻个村店歇息。」便撕下一幅战袍,替他将创处包紮好,把枪架在马背上,一手搀扶着金必贵,一手牵了马,二人一马,狼狈而行。好一回,到来一个村店里,栾廷玉解下腰间金带,把来抵押银两,充做了酒食之费。栾廷玉想想懊丧万状,不禁长叹道:「一败涂地,何颜去见童枢密、高太尉,不如便死!」金必贵也自叹气。二人出了村店,一踉一跄,寻路向东南而去,撇过不题。
且说梁山泊兵将廝杀了一夜,天明始行收兵,只见战场上屍骸狼藉,泥土鲜红,官军大小营寨,悉成灰烬。计点自家人马,也多损折,差喜众头领没个损伤,纷纷前来缴令。宋江略事料理,便传令拔队回山,一宗人马,陆续而行,直抵山寨,早有喽啰飞报上山,吴用、卢俊义亲率众头领迎接,一片欢呼之声,直闹了大半天。次日,宋江升坐忠义堂,召集众头领论功行赏,计核各人功劳,朱武、杨志功居最上。本来栾廷玉教人身藏诈书,黑夜撞来,是行的反间计,却被朱武将机就机,计中设计,诱引栾廷玉入彀,杀得他大败亏输,全军陷没,都是朱武出的主意。就是阵上被杀的燕顺,中箭的郑天寿,也都是假的。当时朱武不愿居功,连连逊让。杨志叫道:「洒家省得什么!多亏你定了主见,教洒家一路做去,洒家居然装做得像,引得鱼儿上钩;没你安排时,洒家须干不来,这头功应当你受。」朱武无话。宋江便教裴宣记下。只见李逵叫起来道:「且住!这头功要让孙提辖,他曾充过一回死人,怎不晦气!」宋江喝声:「胡说」,引得众头领都好笑。朱武道:「众位休要见怪,俺思此番枉用机谋,仍吃栾廷玉这廝逃去,只怕他日死灰复燃,再来做对。」李逵道:「怕甚的,只俺两把板斧,也砍得一二十个栾廷玉。」论功完毕,山寨内杀牛宰猪,大排庆功筵席,每日里开怀畅饮,兴高采烈,好不热闹。
那一日,众头领正在饮宴,忽有喽啰报上山来,有个人在南山酒店中,见说要求见李头领,禀请示下,秦明听得,不由高喝一声道:「混帐东西,放着许多姓李的在此,没来由只说一个李字,不知要见哪个李头领?」真的,一百单八条好汉之中,有混江龙李俊,扑天鵰李应,黑旋风李逵,催命判官李立,打虎将李忠,飞天大圣李衮,青眼虎李云,个个姓李,个个是头领,教谁人来廝见。喽啰慌忙说道:「小人该死,要紧通报,忘将讳字说明,实在要见扑天鵰李头领。」李逵拍着桌子叫道:「怎不早说,害人家几乎抓破肚皮。想姓李的恁多,独有铁牛没甚亲友,娘给老虎吃了,哥哥又恨我,不会寻来;此外只有一个远房的伯公,多年不见,想是死掉。」李俊道:「你还好,俺只一个光身的叔父,如今不知在否?」撇过众人闲话。只说李应吩咐喽啰道:「俺在此坐待,你教杜兴引那人来见。」喽啰喏声去后,不一时,只见杜兴引一个白鬍鬚的老头,一磕一撞地上来,头戴一顶破旧鸭嘴巾,穿一领补缀皂衫,系一条褪色黄搭膊,下面穿一双污烂旧鞋,约莫八十向外年纪,神气颓丧,异常褴褛。老头踅到李应面前,纳头便拜,拜倒了不肯起身,口中只喊:「大官人救命!」李应好生突兀,把他仔细端详一过,问道:「你是老仆韩忠么?缘何恁般狼狈?」韩忠止应得一声:「是。」又连连叩头呼救。李应道:「且起来,你若有甚冤苦,告个备细,待再理会。」韩忠便从地上爬起身来,两眼流泪,喉中咽着一股怨气,只听得噎噎地响,竟说不出半句话。杜兴道:「老人家气苦极了,俺劝你暂自宽怀,把委屈告说出来,说得明白时,大官人一定替你出力。」韩忠点头,便揩拭乾了眼泪,说出那一番话来。
有分教:梁山泊再动干戈,郓州府大兴人马。直教:攻破城池诛酷吏,打开囹圄救良民。毕竟韩忠说出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话说当下韩忠见过李应,把一件冤枉事由诉说出来。乃是独龙冈李家庄上,有一财主唤做李慰,是李应的堂兄,坐拥好多金银田地,家财富有,只是颜面敌不得李应,又不会武艺,当时独让李应出头。李慰为人忠厚,禀性温良,他和李应虽属堂兄弟行,却相友爱,人家知道是扑天鵰的本家,谁也不敢欺负,安稳地过度太平日子。当初扈、祝、李三庄结下生死盟约,有的是钱财军马,势力浩大,谁敢相惹,官府也得奉承。不想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两处村坊都被洗荡,只剩得李家庄。李应又去梁山泊入夥,庄院变做白地,这村坊也就没有势力。那时的官员,十有八九是贪婪枉法,爱财惜命。打听得梁山泊全夥退去,偏带领若干军马,来村坊里装腔作势,威唬良民。他们素知李慰富有,是一头肥羊,正好借端钻剥,便硬指他通同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递消息,哪由李慰分辩,强欲拿去治罪。李慰见事情不妙,连忙使用,化去整千银子,方得无事,这是以前的话。
李慰家有两个正副主管,副主管叫做苟昌,办事好不能干,盈千累百的金银,满仓满库的米粟,进出都由他计算执掌,治理得一丝不乱,深得主人宠任,那正主管反挤得无事可做。这苟昌出身很贫苦,又是个孤零人,因他能干,主人心爱,擢升做个副主管。常言道饱暖思淫,苟昌丰衣足食,过得恁般好日子,就想到女人身上。不久便勾搭上一个丫头秋儿,私下里偷偷摸摸,打搅得火一般热。李慰有一个女儿,名叫羞花。生成天姿国色,当世无两。苟昌瞧上了眼,动了邪念,可是主人家的女儿,问理须弄不到手。苟昌日夜胡思乱意,竟被想出一条恶计,若要摘取这朵好花,除却如此如此,再没别法。他定下主见,就暗里去和秋儿商量,要她援引成全。秋儿听到这话,唬做一团,连说:「使不得,你只有一个脑袋,不是耍处。」苟昌此时欲念高涨,神魂颠倒,管得什么,说道:「主人最爱这个女儿,倘若成事,将来这笔家私,可大半入我掌中,一生吃着不尽,你也得享福受用,不争有了她便没了你,你须知道,俺不是没良心的人。」秋儿道:「哪怕你变了心。只是情理上却行不得。」苟昌便说:「你既不愿,只索罢休,且待半夜里把你一刀杀死,消却这口恶气,俺自远走。」秋儿听得唬了,忙说:「我们缓做商量。」过了几日,苟昌先教她如何如何,且试一下。秋儿依计,日在羞花左右借题生发,隐约说些风情话儿,羞花待理不理,秋儿也不敢多说。苟昌朝思夜想,几乎茶饭都废,每日里向秋儿探问能否成事。秋儿被他逼缠得紧,便含糊地说:「多分有意,只待你下手便好。」苟昌乐得如痴如狂,又生一计,教她将引羞花出外,到庄院后面园子里,俺自来摆佈。秋儿年轻,哪识高低好歹,果真引羞花到得园里,她自推托有事,远远走开。羞花当时怎知此中玄妙,园子里一派清秋景色,十分可爱,走一回,玩一回,尽自赏玩。不防花丛中闪出一人,羞花吓了一跳,定神看时,却是自家庄上的副主管苟昌。衣冠新鲜齐整,油头粉面,异样神情。羞花立刻止步,喝声:「苟昌无礼,如何闯入这里来,还不与我回避。」苟昌如同不曾听得,只把两眼蒙着,不则一声。羞花连呼「秋儿」,竟静荡荡没人答应,又没人走来。苟昌一看正好下手,大胆走将近前,施礼道:「风光如许,独自游园,怎不寂寞?」口里说话,更将身子逼近,迷了双目,对羞花只是笑。羞花见不是头路,口中又叫「秋儿」,回身便走。苟昌落了魂似的,径自拔脚在后赶来,转过花圃,亏得见两个丫头来了,苟昌才行闪去。
羞花回进闺中坐定,秋儿便来,立着一言不发。羞花面色青白,手足冰冷,好半晌,方才迸出话来骂道:「你这……你这贱婢,你抛撇我在那里,却去干些什么?」秋儿红了面孔,但支吾着,羞花也不根问,径往告诉父亲。李慰大怒,立将秋儿叫来究问,那丫头哪里肯说,只推不知。李慰越怒,喝一声:「贱人干得好事,曾有人告诉我,黄昏月夜,常见你和苟昌兜兜搭搭,一派鬼气。我自不信有这等事,如今看来,端的是实。你如要命的,快些告个明白,俺自饶你,如若刁赖,休想佔得便宜!」秋儿没得话说,只喊冤枉。李慰怒极,喝道:「我家园里,除却管园的老张父子,平日间再没第三个男子可到,这定是你做的手脚,引诱入来。」羞花接口道:「父亲明察,她今日撺掇我园里玩去,到得哪里,何以不先不后,就在那时走开,不是她弄的鬼?」秋儿极口呼冤,坚不吐实。李慰气破胸膛,立刻唤进几个壮汉,教将丫头,捆绑了重打:「这贱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壮汉们齐声答应,即行动起手来。秋儿怎生打熬得,只十数下皮鞭,已自连声呼救,哭喊愿招。便将自己如何私通苟昌,如何起意,如何设计,如何引诱入园,从头细说。李慰气得双睛泛白,倒在坐椅里起身不得,教女儿:「且自进去,为父的自有主张。」当下吩咐把秋儿锁闭起来,一面教立拿苟昌前来回话。
这苟昌平日干事虽好,可是待人十分苛刻,那班庄丁仆役们等,背地里没一个不怨恨,只碍他是副主管,又是主人宠任的人,奈何他不得。如今见说要拿他,人人快活,个个欢喜,正自磨拳擦掌,拿了绳索待走。只见正主管仓皇走入来,报道:「告禀主人,不知因何事故,苟昌卷着东西走了。」李慰听得,哪容怠慢,立遣六名壮健仆役,各跨一匹快马出庄去分三路追赶,谁人将他追获回来,重重有赏。不到半天光景,六名仆役和许多庄丁庄汉,吆吆喝喝地,已将苟昌拿了进来。李慰一见,眼便红了,喝声:「把这贼子缚了手脚,高高吊起,与我着力痛打。」只听得一声答应,苟昌早洗剥剩一条裤子,四马攒蹄吊在那里。一干人今日正好将公济私,各举棍棒,不由苟昌分说,你一下,我一下,使尽力气打。苟昌自知理屈,任凭毒打,只不开口。这一顿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幸由正主管几次代他求饶,李慰才平了一半气忿,喝令放下。半晌,李慰想想又觉恼恨,上前给他一下巴掌,骂道:「你这廝肚里藏些什么?怎不思量出身是个贱种,俺因爱你能干,拔做一个副主管。你这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受人恩惠,不思感恩图报,却要做出这些事来。」说话时,心头越觉冒火,喝令再打。那正主管看看不忍,忙又替他求饶,免了这第二顿打。李慰当时主张,恁般恶奴,便不打他,也须押往州衙里,治他一个罪名。禁不起那正主管再三哀告:「打得如此重实,也够他消受了,倘若送官治罪,把此事传扬开去,别的不打紧,闺名却少差了,想来不很方便。」李慰一听,言之有理,便吩咐将苟昌松绑过来,给还衣服,即行逐出庄外,任他自去。庄丁们等哪有好气,便驱猪叱狗般,一阵吆喝,立刻叉将出去不提。
再说不到一月光景,李慰正在家坐地,门上忽报入来,庄外有个本州巡检前来拜会,李慰心中好生孤疑:「巡检职司缉捕盗贼,素不相通,来此何干?」只得说声有请,整衣迎将出外时,只见巡检当先进门,把手一招,后面兵役一拥而入。李慰见头势不对,待要动问,只听得巡检喝声:「拿下。」众多做公的上来一索捆了,拉着就走,一步一打,直打到州衙里来。其时,府尹正坐公厅,左右排列着五七十个公人,都如狼如虎一般,李慰被拥到当堂,大叫:「小人是清白良民,素不为非作歹,何故拿我?」府尹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好猾贼,还敢自称清白良民,今有你家主管苟昌首告。你这廝私通梁山泊贼人,坐地分赃,暗递消息,又是扑天鵰李应同党,如何赖得。」李慰告道:「恩官明察,小人和李应不过堂兄弟,他做的事与我无干,实不敢作奸犯法。」府尹喝道:「好一张利口,且教当面对质,看还能赖否?」便取原告苟昌上厅,跪在对面。苟昌说道:「主人休怨,不是我居心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岂不闻一人造反,戮及全家。要保自己性命,只得告状出首。」李慰叫道:「恩官莫信他的言语,这廝因干了歹事,被我逐出,却来挟嫌诬告。」府尹道:「身入公门,由你狡辩,他怎不告了别人?这等猾贼,不打如何肯招。」一声喝打,左右公人早把李慰按倒地上,不由分说,打得皮破肉裂,鲜血直流,昏晕过好几次。李慰打熬不得,不禁长叹道:「人心难测,豺狼反噬,不想死於刁奴之手,我今只得屈招了。」当厅就取了招状,画了押,讨一面十五斤长枷钉了,且押去死囚牢里监禁,府尹退堂,私下和孔目等商议,打叠起文案;一面饬令官弁员役,速往李家庄查抄李慰财产,捕拿家属,休教走了一个。公事下来,急急奉行,那些庄丁庄汉男女仆役人等,得知大祸临头,再也不顾主人怎样,尽先逃走一空。所有财产田地,抄没入官,家属男女,铁索鎯铛,尽行入狱。当时苟昌杂在人丛中前去,首先抢入后院,攫取得好多金银宝物,并做一包,又寻到禁闭秋儿所在,打开铁锁,取出秋儿,挟了就走。他是旧人熟径,自然不费手脚,回到州城里面,化些银子,讨了一所房屋,和秋儿尽快活消受。
且说这位府尹姓苗,名叫尚高,他是蔡太师家门客,都因逢迎当意,得着蔡太师欢喜,着来此间做个知府。平生除却吃饭穿衣,只懂得要钱,别的什么都不管。上任不到一年,怨声载道,百姓背地里替他取个浑号,叫他做苗黑天。苗黑天有个衙内,为人和他老子相同,惟老子爱钱,儿子贪色,只有这点分别。这衙内到得此间,就结交上不少本地的破落户,每日游逛三瓦两舍,高兴时,你便是良家女子,他也不管路道,直来跟踪打俏,人家惧怕他是衙内,尽都含冤忍气,谁敢做声。苟昌有个朋友,马姓,善於逢迎说话,与他十分要好。苟昌逐出李家庄后,无处投奔,便留顿在马姓家中。不止一日,身上的伤逐渐好了,自己寻思道:「好!李慰不该将我打伤逐出,受这苦楚,必须报了此仇,方泄胸中之恨!」转定恶念,便和马姓商议,要去州衙里出首,告李慰私通梁山泊强寇,坐地分赃。马姓连说:「不行,你只凭口说,全无凭证,这官司如何成功。」苟昌听说不行,即便求教。马姓道:「必得如此如此,走这一条门路,官司便稳。」苟昌大喜。两人计定,马姓就引领他见苗衙内,经不起苟昌口舌玲珑,锦上添花,极意诉说李慰的女儿如花如玉,天上少有,世间罕见,衙内虽有娇妻美妾,万难及得。衙内听了,呆想出神。马姓又乘机挑逗道:「此女端的无双少有,止就本州管下,须找寻不到第二个。」衙内心里越痒,教:「拿若干银子,快些与我取将来。」苟昌摇头不答。衙内急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宁。苟昌顿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不是小人不替衙内出力,多因李慰是个财主,声名又大,这般娇美女儿,如何肯许人家做妾。」衙内风魔了,直着两眼,只说:「这便怎处?」马姓见他着魔,便道:「衙内休急,小人多蒙抬举,不争要喝酒忘糟,看你害相思而死。」衙内道:「恁地,便请做个商量。」马姓道:「不是小人夸口,只消眉头几皱,计上心来,商量则甚。」衙内喜得连呼:「妙人」,催他赶快说来。马姓便说:「此计不难,但令苟昌具状出首,告到当官,告李慰结合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通消息。衙内私下去父前通个关节,将李慰拿来严刑拷逼,不怕他不招认,治他个重大罪名。这一来,不止女儿到手,偌大家私也全行入官。正是人财两得,你道可好?」衙内道:「怎说不好,你二人少待,俺去见过父亲,就得行事。」一回儿,衙内来了,但见他步稳身轻,满脸喜悦,忙忙写下状词,吩咐苟昌将去当官投呈,若到公厅,只须如此说来,官司便准。苟昌如命做去,真的成功,这是预先布下的罗网,李慰如何逃得?
且说李慰家有一老仆,唤名韩忠,年逾八十,在他祖父时帮佣起始,至今已历三代。平生没曾干过歹事,一片忠心,克恭克慎,深得主人看重。因他年纪老了,不限定他做事,每日里吃饭拿钱,坐坐玩玩,好不自在,心里常自感激。不想霹雳一声,祸从天降,主人经官府拿去,屈打成招,又来捕拿家属,查抄财产,顷刻家破人亡。韩忠眼见众人争先逃走,狼虎般的公人,蜂拥入来拿人,哭声动地,好不惨伤。他想俺年纪老了,拚却此身,和主人同作刀头之鬼,便死了也做一处。当下韩忠看他们只顾逃生,自己一点不动,兀自坐守在庄院里。怎知那些公人见了,嫌他老迈无用,只将他呵叱一番,撵出庄外而去。可怜他茫茫如丧家之狗,孤苦无依,权向荒庵破庙止宿下来,求乞度日。他也曾到州城里,上大牢去探望主人,因没得银子使用,几次都被阻挡,不曾见得一面,因自肚里寻思道:「如今的官府,哪个不昧良心,我若去替主鸣冤,一没有人情帮助,二没有银钱使用,万不成功。我救不得主人,何用这残生在世,倒不如死了乾净。」韩忠冤愤难伸,欲图自尽,忽又转念道:「多曾听人传说,我们庄上的扑天鵰李应大官人,已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奉宋公明大王替天行道,多行仁义,专打不平。不如径去梁山泊鸣冤,便丢了这条老性命,也强似受糊涂官府薅恼。」打定主意就走,沿途求乞将去,不止一日,来到梁山泊左近,肚里又饿了,见那里有座酒店,便上去乞讨饭食,不知正是梁山泊设的南山酒店。这时店门停着几匹骡马,恰巧杜兴引领喽啰出来,待牵去上槽喂料,忽与韩忠相见,问起原由,韩忠就将来意告说,放声痛哭。杜兴劝住了,就飞报上山,引来见了李应。如今韩忠告说完毕,只把个李应听得怒发沖冠,立刻要带领人马,前去攻打郓州。
正是:引来赤胆忠心仆,激怒龙拿虎跳人。毕竟李应如何去打郓州,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
话说扑天鵰李应性本刚烈,当时听罢韩忠一番诉说,怒火直冒到顶梁上,暴叫如雷道:「俺原识苟昌这廝不是好东西,偏是哥哥,误用这廝,到头竟遭诬陷,俺不知便罢,知道了须不干休。」便对韩忠说道:「老人家,你休气苦,你权且在这里安顿,自有分晓。」韩忠拜谢过,就由杜兴引去,替他更换了衣服,拨一个房舍住下,每日三餐供养着。
只说李应救人心切,刻不待缓,便向宋江请领人马,攻打郓州,搭救李慰性命。宋江道:「此事端的不可延迟,只是郓州非弹丸之地,又有官将守把,未可轻视。若不探明虚实,轻举妄动,反致打草惊蛇,吃他们做了准备。」卢俊义道:「哥哥言是,韩忠现在山寨,何不向他探问一下,倘得大概,也省却使人走一遭。」宋江、李应齐说:「很好。」便把韩忠叫来。韩忠告说:「郓州军马甚多,其中有一勇将,绰号叫做赛存孝,好生了得。」李应道:「想是调任未久,先前俺不曾听得有此人。」宋江主见,还须遣人去探听一番,然后行事。李应说:「不必麻烦,只多派几个兄弟去便好。」当下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朱武、林沖等商议。吴用道:「这番须不是攻城掠地,最要紧的是救人,万不可多带人马,一来路途赶奔不便,二来易使人家知风提防,有了三五千人已足。」朱武说道:「小弟想来,最好是里应外合,派几个精干兄弟,先混进了郓州城里,看清出入路道,守把各处要道,只待城外人马赶到,便行放起火来,焚烧官衙,反牢劫狱。如此里外夹攻,任他有多大能为,仓卒中也慌了手脚。」宋江等连称好计;李应更喜,便请学究先生主张。吴用道:「何劳小生,朱贤弟早打算定了,不信,且看他来发落。」宋江、李应便推朱武,朱武也就不辞,径到忠义堂上,居中坐定,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坐在两傍,三通鼓罢,众头领顷刻齐集,拱听号令。朱武首令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人,去郓州城内寺院里寄宿,只听城外人马赶到。号炮起时,便去抢夺东门城关,阻止府尹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扈三娘、王矮虎两口子,各牵一头牲口,扮做耍花骡的,去城中赶趁生意,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去抢夺西门城关,阻挡府尹出路。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李逵、刘唐扮做赶车大汉,推两辆车子去郓州城里,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扑奔州衙,在衙前放火接应。两个得令而去。朱武分拨至此,忽然向左右看了又看,说道:「有一件要紧的勾当,不能强令谁去,须要自愿才好。」众人猜想不出甚事,面面相觑。只听朱武说道:「如今李慰全家下在大牢里,内外阻隔,一无关节可通。但凭外面打入去,只愁不很稳当,不比从前卢员外,牢中有蔡节级照应。俺今想来,除非先有一二个人,去郓州城里寻些事出来,由他官府拿住,禁入牢中,只听外面事发,一路打出来,大牢破时,便是功劳,只不知谁人愿去?」只见时迁挺身而出道:「小弟愿往!」朱武道:「你去极好,只嫌少个做伴的。」时迁未答,邹渊、邹润早闪将出来,叫道:「俺们自愿做伴同行!」朱武便教如此如此,只待外面事发,就要动手接应。三个得令而去。再令李应将引杨雄、石秀,扮做军汉模样,去城中大牢左近安顿,只看州衙起火,便打进狱中,救取李慰全家男女。三个得令而去。再令杜兴、薛永扮做使枪棒卖膏药的,去郓州城中客店里歇宿,只看州衙起火,便直奔韩忠说的那个所在,拿捉刁奴苟昌莫放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樊瑞扮做全真先生,燕青充作道侣,去城中院宇里打顿,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去抢夺北门城关,防阻府尹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解珍、解宝、施恩、石勇扮做山家,擎鹰带犬,执着钢叉弩箭,背上些兔儿獐獾,去郓州城内往来叫卖,只看府前火起,便抢入内衙拿府尹家属。四个得令而去。再令阮小二、阮小七扮做卖鱼乡老,去水门边窥探伺候,倘府尹家属从此处出走,即行拦截。再令燕顺、郑天寿、项充、李衮、陈达、杨春扮做过往客商,去郓州城外客店里安身,只看人马赶到,便分头抢夺四门,策应自家人马,拦阻府尹出路。六个得令而去。不说梁山泊众好汉各自得令下山,依次进发。
且说朱武将二十八个头领,十拨分发去讫。次日,再调杜迁、宋万守把山南第一关,替代解珍、解宝。再调孔明、孔亮守把第二关,替代鲁智深、武松。再调李忠、周通守把山西关隘,替代杨雄、石秀。六个得令而去。再调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做一队。再调金枪手徐宁、金钱豹子汤隆做一队。再调双鞭呼延灼、病尉迟孙立做一队。再调小李广花荣、摩云金翅欧鹏做一队。中军主将豹子头林沖引领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做一队,共计五队,每队将引一千人马,随军参赞、机密军务入云龙公孙胜,执掌中军大旗险道神郁保四。点拨停当,五队人马陆续下山,取路向郓州进发。
只说郓州城里的苗衙内当日见拿得李慰全家男女,好不欢喜,就悄悄地往牢中取出羞花。衙内一看,果然秀丽无双,便欲逼她成事,羞花一头撞去,抵死不肯,衙内没法,只得暂时禁闭一室,教几个丫头仆妇廝守,待过几天却再理会。不想三天以后,羞花依旧呼天碰地,哭着吵着,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只要寻死。衙内食在口边,不能就吃,好生着恼,便去同马姓、苟昌说话。苟昌道:「衙内休慌,须得缓缓儿算计,过分逼迫,事反不谐。这女娘只这一点年纪,花样容貌,水样性情,她见衙内恁般风流,不到得倔强到底,衙内只好耐性儿再等。」不料那日房中防备稍疏,被羞花觅得一把利剪,猛力刺向咽喉,待丫头们惊觉抢救,早已鲜血直冒,僵倒地上死了,衙内恨极,只把看守的重打一顿出气。心上却老大的没兴儿,又去告诉苟昌、马姓白费如许手脚,硬生生弄了到手,落得如此收科。二人此时也没得说,只把好言安慰,引他三瓦两舍去消愁。这苟昌自结交上苗衙内,搬来郓州城里住,倚仗衙内势力,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只是把人欺凌,谁敢同他放对。那日又伴了衙内,从一个院子里出来,踅上街坊,只见对面一个鲜眼睛的黑瘦汉子,歪斜着脚步,当路撞将过来。苟昌肩尖上吃着一撞,好不恼怒,一把扯住,喝道:「兀你这廝,敢是瞎眼的,俺们衙内走遍城里城外,一天走到晚,没曾有个人同他争路,你敢来?」那汉子一听这话,喏喏连声谢罪,苟昌不好发作,便放了手,汉子便退向人家簷下立定,把两只眼睛张望人。他们哪里认识这个汉子,乃是梁山泊的鼓上蚤时迁。踅过去不到百步,顺风吹来一阵酒气,只见有两个大汉,在街心里踉踉跄跄地,对面乱闯将来。衙内闻到这股气味,抬眼一瞧,便说:「这两个醉汉想是活得不耐,要来讨死,快些与我叱开去。」苟昌便摆出威势,高叫道:「前面的大汉快滚开去,不要拦路讨打。」那两个醉汉如同不曾听得,一踉一跄,只顾乱闯过来。苟昌无名火冒,就抢上去大声吆喝:「俺们衙内来了,还不让路。」只听那两人说道:「值得鸟做声,你们衙内走路,干人家鸟事!」苟昌越怒,喝道:「你们没吃豹子心肝,敢来这里讨野火么?」一个说道:「野火待烧俺的鸟!」衙内一听,喝教:「快与我拖倒了,打这两个囚徒!」跟随的也齐声呼打。闲人见惹出事来,不敢上前,都远远地立着,胆小的竟走开去。当时苟昌首先抢上,他不晓得这是梁山泊好汉邹渊、邹润,只管扬起拳头打去,吃邹渊刁住手腕,就势只一拽,扑倒地上。那几个随从的叫声:「反了!」揎拳捋臂,一拥上前,邹润使起拳脚,纷纷跌倒,都跌得鼻青嘴肿。苟昌吃了一跌,快快爬得起身时,口里叫骂,又吃一脚踢倒,再爬不起。邹渊怒发,索性跨在他的身上,提起擂槌儿大小般拳头,一上一落只是打。苟昌哪里禁得,只见他双睛渐渐泛白,口鼻中没了气息,吃打死了。闲人见苟昌直僵僵挺在地上,只不动弹,便喊:「打死人哩!」有些恐怕连累自身,赶紧哄走。邹渊放手起身,再寻那个衙内却已不见。邹润道:「俺正要抓那廝来打,吃他在人丛中溜走,连那班混帐东西都逃了。」邹渊见事情闹大,便高声叫道:「街坊邻舍,过往人等,休要惊唬,好汉打死人命,须不连累人,俺们当自投官府去。」二人说罢待走,只见二三十个公人,各持铁尺短棍,如飞赶到。只听得有人叫道:「前面两个大汉便是凶手。休教走了。」众人一拥而上,就将邹渊、邹润一索捆翻,横拖倒曳,拿了就走,径来州衙里,正值苗黑天升坐公厅,推到当面。二人直认做邹大、邹二,酗酒无状,与人当街斗殴,打死人命。当厅取了供状,讨两面长枷钉了,且押入死囚牢里。一面委派仵作行人,当坊保正去大街上检验苟昌屍身,取得屍单,回衙呈案。由掌案吏目打叠起卷宗,申详定罪。苗衙内曾见秋儿俊俏动人,早经有意,如今苟昌死了,便由马姓撮合,取回来充做一房小妾,朝夕取乐。
话休絮烦。且说邹渊、邹润入牢,就有一个小牢子将他们引至亭心上,为头的一个当牢节级执着一根水火棍,挺胸努目,立在那里。这个节级姓郁名元,秉性凶横,贪杯爱赌,不分良善,只要银钱。当下只见他双眉一竖,发话道:「贼囚徒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人有人情,例有常例,便是王侯相公来,也须破费,不到得任你们白玩。」邹渊听得不耐,就想发作,邹润连忙抢着,说道:「节级在上,可怜见俺们异乡人,慈悲方便。恰值身边不曾带得,但求宽假一二日,待一家远亲到来,将借些银两,给节级买茶吃。」郁节级哪里肯听,高举起水火棍,恶狠狠只待要打。小牢子劝道:「怕他飞上天去,有心等待一二日,看怎生理会?」郁节级说:「也好!」放下棍子,教把这两个囚犯,带去匣床上锁了。第三日晌午时分,郁节级又带二人至亭心上首,喝道:「你这两个畜生,好生奸赖,今天第几日子?还得任你们说嘴。俺今也不要半文,先来捆打一顿过午棒,看你们打熬得否?」喝声动手,几个小牢子就近前来。二人告道:「小哥们做个方便,俺们异乡人,实在没钱使用,但求免了这顿棒罢!」郁节级怒道:「好口舌,监牢里出不得佛菩萨,前日李家庄的大财主,也吃盆吊死了,何况你这……」话犹未了,只听得接连大炮声响,一个小牢子慌慌张张,进来报道:「不好哩!梁山泊好汉杀进城来,见在外面打门,快做准备!」郁节级一听不好,抢下亭心待走,被邹润赶上一脚踢倒,邹渊早把长枷劈开,跟着跳过来,抢起地上的水火棍,照准郁节级只一棍,把脑袋打得粉碎。邹润大吼一声,只一扭,长枷也自脱落,随手夺一条哨棒打将起来,小牢子哪里禁得,早打倒三五个,有的要紧出外逃命,反把牢门开了。只见时迁领着杨雄、石秀沖入来,李应却在门外叫:「快些救俺哥哥。」时迁等劫了李家男女眷属,拥出牢门,邹渊便喊:「李慰盆吊死了,俺们且救这干人出城去。」李应、杨雄、石秀就当先开路,邹渊、邹润、时迁押后,护定李家一干男女,一路过去,城中人马纷乱,店铺尽行闭户,人家大半关门。惊呼惨叫,神号鬼哭,只喊梁山泊好汉厉害。经过州衙前,只见衙门早已烧着,火焰沖天,李逵赤着上身,手掿双斧,吼叫如雷,逢人便砍。施恩、石勇高举火把,还在州衙左近人家簷下放火。转到西门,只见扈三娘、王矮虎夫妻两口儿,正被一员将官率兵拒住。徐宁、汤隆只在城外猛攻,不得入来。李应见了,便教杨雄、石秀上前助战。杨雄、石秀各捻朴刀,立从斜刺里直扑过去。二人朴刀起处,人头滚地,兵士齐声呼叫,杀声更烈。李应折回,取路向北门而行,迎头遇着燕青、樊瑞。燕青告说:「府尹全家眷属,被刘唐、杜兴、薛永拿获,遮莫已押出城去。」说罢,李应径走。只见阮小二、阮小七挟着两个人赶来,一个是破落户马姓,一个便是丫头秋儿。马姓因听得城中大乱,慌忙出走,却撞见秋儿单身图逃,两个并做一处,拟从水门逃走,正撞在阮小二、阮小七手里,一把拿了。李应赶到北门,只见守门将官被花荣射死,已沖入来,欧鹏、项充、李衮三条好汉,把官兵杀得七零八落,城门大开,全无阻挡,便引同时迁、邹渊、邹润、李氏家属人等,径出城关而去。
且说郓州府尹苗黑天平白地抄得李慰一笔家私,好不快活,每日里饮酒取乐,民间疾苦,全不理会。那日正在内衙坐地,忽有人进来报道:「今有梁山泊大队人马,在南门外杀奔而来,不知为的何事,禀请太守定夺。」府尹闻报,心里着慌,立刻召集合城文武,共做商量。那些文官,正同府尹一样,一个个没了主张,只喊:「不得了,不得了,梁山泊强人好生厉害,如何抵挡。」还亏武官有一点胆量,一员勇将姚刚绰号叫做赛存孝的,和一个兵马都监张勇齐说:「太守休要惊慌,谅这干草贼到得哪里,只待他们前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一并拿来治罪。」府尹听了,只喊:「全仗将军等出力,救俺一家性命。」当下便教紧闭四门,合城兵将尽行出动,登城守禦,只待打退强人,各有赏赐。当下众将奉令而去,只剩得一班文官面面廝觑,呆的没得话说,各自退出,暗中打算逃走方法。
只说众将分头去后,府尹惊魂刚定,猛听得城外大炮震天,流星似地接连报来:「梁山泊人马扑近城下,梁山泊好汉抢入城来,梁山泊好汉已在杀人放火,声声叫喊着要拿太守。」府尹吓得神魂出舍,手足无措,连呼备马。左右带过马匹,好容易爬上了马,两手捧定一口宝剑,几十员将弁拥护着,舍命抢出州衙,听得姚刚在南门拒敌,取路径望南门而走。马上府尹自念道:「城中武将,当推姚刚最是勇猛,人又忠诚,见今奔到那里,便可仗他保护,强盗怎地拿我?」胆子忽壮大起来。奔到半路,只见败残军马逃进城来,喊说:「梁山泊好汉好厉害,姚刚将军领兵杀出城去,不知下落,张都监又大败而走,如今贼人杀入南门来了。」府尹闻说,宛如晴空震个霹雳,急勒转马匹,改奔东门,不想对面撞来两条好汉,大叫:「赃官休走,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浪子燕青来也!」各仗手中兵器,直扑过来。府尹一看不好,慌忙拍马而逃,二人喊声:「赃官待走哪里去?」迈开大步,飞也似的赶来,府尹急得连连极叫:「谁人快来救我。」
正是:待欲呼天天不应,便思入地地无门。毕竟府尹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话说府尹被樊瑞、燕青紧紧追赶,急得屁滚尿流,丢掉手中宝剑,打发马匹,仓皇逃走。幸仗随身几个将士,将二人死命战住,狂奔脱身,行来一条大街上,听听脑后没了追赶的声音,方才住了马匹,倒抽过一口凉气,抬眼一望,左右哪里还有兵将?只剩得自己一人一骑,冷汗湿透了全身衣服。喘息刚定,忽然一阵大乱,又见许多败残军马东奔西突,迎头沖到一个胖大和尚,一个披发头陀,正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武松。府尹见了,魂不附体,拍马待走,只听得喝声:「直娘贼待往哪里逃?」鲁智深早跳到马前,只一禅杖,将府尹连人带马打倒,眼见再活不成了。武松跟着上来,见人马倒地,叹口气道:「捉活的怎不好,却打得这样稀烂。」鲁智深笑道:「这狗官自不结实,洒家又没用力,如何竟变做恁般形状。」说得武松也笑了,便割下头来,悬挂腰间,出城而去。
却说梁山泊中军主将豹子头林沖那日下了山寨,催督四队人马兼程而进,路上一无延搁,直抵郓州南门城外,挑开队伍,放起大炮,即行下令攻打城关。秦明、黄信打东门,徐宁、汤隆打西门,花荣、欧鹏打北门,自领呼延灼、孙立等打南门,把四门团团围住。宛如布下天罗地网,任你如何厉害,插翅难逃。燕顺、郑天寿、项充、李衮、陈达、杨春六员头领,早在城外客店里等候,一听炮声响动,各仗手中兵器奋勇杀出,分头去抢夺四门。燕顺、郑天寿奔的南门,正遇赛存孝姚刚在彼守把,二人哪里是他对手,斗了一阵,只得败退下来。城内扈三娘、王英断了外援,杀不出来,仍奔西门。姚刚当关拒守,舞动一杆铁枪,一可当百,连败梁山泊好汉,好不威风。林沖见攻打不下,便教小喽啰破口辱骂,引得姚刚火发,沖到城外来,迎头撞着双鞭呼延灼,大战六七十合,一鞭打伤左臂,落荒而走。梁山泊人马乘势沖杀,方才夺得城关。接着花荣、欧鹏夺得北门,秦明、徐宁等夺了东西二门。四门俱破,城内外乱成一片。林沖传下令去,教休伤害百姓,违者以军法从事。待号令传达到时,城内外早已伤亡不少,只好付之一叹。那时李逵在城内奔东撞西,手使双斧,不管是兵是民,逢人便杀,好不有兴,正杀得手顺时,忽地传到将令,不许妄杀良民,只得住手。李逵嫌杀得没曾尽兴,憋着一肚皮气,奔出城来。到得中军大帐,只见众头领纷纷上来报功,自己手里,人头也没得一个,李逵更气。林沖、公孙胜坐在帐上,将各人拿来的按名点验,见府尹全家眷属之中,少了一个衙内,既无首级,又没有活的捉来,显得是漏网而去。林沖道:「还当了得,恁般恶人,怎能放他漏网。」立教杨雄、石秀、李逵、刘唐等几员头领,每人将引五十个喽啰,再去城里城外查拿,务要拿来缴令。李逵肚里正不畅快,奉命之下,就急急赶奔过来,从城外奔入城内,奔过州衙左右,见几处烧着的房屋,兀自余烬未熄。此刻城中军马散走一空,官府死的也有,逃的也有,殷实人家大都奔避,只剩些贫苦小民,败瓦颓垣,淒凉满目,死屍遍地,流血成渠。李逵奔过一家门首,瞥见破墙边影儿一闪,似有个脑袋缩了进去,连忙掇转身子,从墙缺处爬入,果有一人蜷伏墙隅,索落落地直抖。李逵便劈角儿一把抓住,提到外面,喝声:「好小子,正要拿你,却在这里藏躲。」那人战战兢兢,只喊好汉饶命!李逵道:「俺认得你是苗黑天的儿子,今日须不饶恕!」那人慌忙分辩道:「好汉错认了人也,小人是个善良百姓。」李逵喝声胡说,拔出一把板斧,高高举起了待砍。那人哭叫:「饶命,小人实不是苗衙内,是衙内的随身小使,若问衙内,只在那边一所破屋中藏躲。」李逵说:「好,且引去看来。」那小廝被李逵抓住,不能脱身,只得引领到一所屋里,但见有个大木柜,上面堆盖些乱草。便指着说道:「衙内就在这里!」李逵把小廝交给喽啰,跳上去只一斧,劈开木柜,夹脑揪出一个人来,满身文绣,遍体绫罗,吓极了缩做一团,做声不得。李逵也不多说,插好板斧,打一个唿哨,挟了就走。喽啰跟随着,奔出城来,直入中军帐里,只见杨雄、石秀等都在回令,报说衙内没曾拿到。李逵好快活,大踏步上帐来叫道:「铁牛拿得贼小子来也!」把衙内推到当面,两傍一声吆喝,衙内不由的双膝跪下,唬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能开口。但见他连连磕头哀告道:「大王高悬秦镜,明察秋毫,小人实不是什么衙内,今番拿错人也。」林沖兀的一怔,问道:「恁地,衙内又在何处?」只听得答道:「衙内在去年害心疼病死了。」林沖喝道:「胡说!他前日还在害人,怎说去年死掉。」答道:「小人不敢说谎,实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林沖大喝:「放屁,人死了又怎生开口?左右与我重打,看这廝还敢赖否?」衙内听说要打,如何禁受得这顿痛苦,只好承认了。李逵又提上那小廝来,他见到帐上那般威风,骨头早已酥软,不须细问,已告说得明明白白。当城内外事发时,衙内正在一个狎友家闲玩,忽闻警报,仓皇中不及更换衣服,就同那小廝出门逃命。赶不多远,城中早已军马纷乱,杀声震动,火焰沖天,各处都有梁山泊好汉,衙内唬得僵了手脚,不能再走,只得钻入那破屋中暂避,不想恶贯满盈,吃李逵无意地拿了。小廝供毕,林沖说道:「这廝谅情也不是好人,饶他不得,且同府尹家属押在一处,一发带回山寨,听候发落。」便教花荣、孙立、徐宁、吕方、郭盛五员头领,将引一千名喽啰,把抄获府尹的金银财物,将去四处散给贫民,周济被火人家。又打开州中仓库,取出米谷,俵散与穷苦老弱。百姓交相传说道:「谁说梁山泊好汉如何怕人,不信穷人面上却恁地好!」分发完毕,林沖就令拔队起行,待邻近州郡闻风赶来救应时,大夥儿早去远了,这里郓州之事,自有官府料理,不须细说。
且说林沖催动人马,一队队取路回梁山泊,在路秋毫无犯,径抵山寨,山上宋江、吴用等众头领,免不了又有一番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坐了。林沖呈上功劳簿子,宋江、吴用打开来,只见记的是:「打死恶奴苟昌牢中内应,是邹渊、邹润的功劳。反牢劫狱,救取李慰家属,是时迁、杨雄、石秀、李应的功劳。州衙前放火接应,是李逵、刘唐、施恩、石勇的功劳。捉拿府尹全家眷属,是刘唐、杜兴、薛永的功劳。抄取府尹家财宝物,是解珍、解宝、施恩、石勇的功劳。捉获苗衙内,是李逵的功劳。打死府尹,是鲁智深、武松的功劳。拿得秋儿、马姓,是阮小二、阮小七的功劳。打走赛存孝姚刚,夺取南门城关,是呼延灼、孙立、吕方、郭盛、龚旺、丁得孙的功劳。东门是秦明、黄信、樊瑞、燕青的功劳。西门是徐宁、汤隆、王英、扈三娘的功劳。北门是花荣、欧鹏、项充、李衮的功劳。城关内外往来接应,是燕顺、郑天寿、陈达、杨春的功劳。」其余尽有功劳记下。林沖此番大捷而回,没多损伤人马,宋江、吴用也自欢喜,齐称林沖军务精练,讚不绝口。韩忠闻讯赶来,见说打死苟昌,拿了府尹全家眷属,好生快活,待听得主人盆吊死在牢里,又不禁伤心号哭,引得众人尽都掉泪。次日,李应在大厅中设下李慰和羞花牌位,供上三牲酒醴,香烛花果,请出李氏一门眷属,奠酒叩拜,迎请亡灵受飨。奠过三爵,李氏眷口退去,李应喝把府尹全家男女拿来,但听得一声答应,苗府尹一门男女老少和秋儿、马姓一个个推到阶下,两个排开,跪在供桌之前。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高举钢刀,率喽啰站立左右,只待行刑令下,就要动手。一干男女都唬得魂灵脱壳,哪个还能抬起头来。鬼脸儿杜兴奉了李应之命,手执尖刀,抡眉努目,跃跃欲试。韩忠老仆弯腰曲背,手捋苍髯,也站立在傍。李应整一整衣冠,再炷清香,重奠酒醴,祭过一番,圣手书生萧让读了祭文,李应喝声动手,蔡福、蔡庆、杜兴奔上前来,将秋儿、马姓和府尹一门男女老幼,尽行斩首,只留下一个衙内须待李应亲手碎剐。这时地上东倒西歪,栽满无头死屍,桌子上供满人头,韩忠看了哈哈大笑。李应脱去外衣,揎起袖子,抢了杜兴手中尖刀,圆睁怪眼。大踏步过来,一手执定尖刀,一手把衙内脑袋揪着,拖到供桌之前,扬起尖刀,扢擦几响,割下鼻子,耳朵,又剔出眼睛来,又左一刀、右一刀,身上连剐十几刀,临了,对准当胸一刺一搅,剜个大洞,丢过尖刀,伸手抠出心肝来,一脚踢过屍身,疾将鲜血洒在两个牌位前面,洒泪祝告道:「哥哥、侄女,灵魂不远,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李应在此替你们报仇,伏望超脱轮回,早登天界!」就这祝告完毕分儿,只见韩忠扑倒灵前,拜了几拜。起身来,叫声:「主人慢走,老奴来伴你也。」撩衣抢步过去,向庭柱上猛力只一撞,登时脑浆迸裂,跌倒地上。李应、杜兴待要救护,早已无及,韩忠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追寻他的主人去了。众头领看见的,尽皆讚叹不止。当下焚化祭文冥镪,撤去供桌灵位,打扫地上,一面着人盛殓韩忠遗骸,运去山后安葬。许多人头和屍身,也都将去掩埋。衙内的心肝五脏,被小喽啰拿去,抛向后山无人之处,给野鸟分食。李慰眷属,从此只好安顿在山,自有李应、杜兴照应。这场大仇报过,梁山泊又大排筵席,宴饮合寨头领,座间谈谈说说,一个个拍手称快。吴用道:「恁般贪赃枉法官府,本应撞到便杀,多杀一个,便是替百姓多除一害。」卢俊义道:「单提俺的旧事,这班贪官污吏,虎狼衙役,一个个都要杀却,直是放纵不得。」宋江道:「俺们只是替天行道,锄恶扶良。」酒过几巡,食供数套,李应满筛一大杯酒,走出座来,奉敬与鲁智深,说道:「大师打死苗黑天,为民除害,请饮此杯!」鲁智深毫不推让,接来一饮而尽。李应又筛一杯,奉给李逵道:「那个万恶的贼小子苗衙内若没你撞到时,准吃漏网,功劳不小,请饮此杯!」李逵接来直喝个乾,叫道:「你倒好,一个小衙内,不争只换得一杯酒,乾脆须敬俺五百杯,醉了才休。」说得众人都笑。李逵逼住李应要酒,李应没法,只得许他送一罐子好酒,李逵也笑了。李应接连敬酒,忙得个不住手,敬过李逵,又敬武松,又敬邹渊、邹润,敬杨雄、石秀、时迁,敬呼延灼、花荣、秦明、徐宁,敬刘唐、阮小二、阮小七等,凡去过郓州的,各敬一杯,各人都接来一饮而尽。末了,李应筛下一杯酒,走到林沖座前,告道:「此番攻打郓州,大胜而回,全仗武师之力,请饮小弟此杯!」林沖接来一饮而尽,却也筛得一杯,回敬李应道:「俺贺你碎剐衙内,替代堂兄报仇,请乾此杯!」李应接来乾了。林沖猛然想起一件旧事,冤苦兜上心来,只见他双睛泛白,大叫一声,身子向后直倒转去,众头领惊得不知所措。
不因林沖这一倒,又怎地会生出许多事来。正是:都因今日新仇隙,惹起当年旧怨嫌。毕竟林沖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话说当时林沖大叫倒地,就昏晕过去,脸色如死,鼻中气息如丝,毫不动弹。宋江和众人尽行惊慌,急急撤去筵席,请安道全替他诊脉,可有性命之忧。安道全诊过一回脉息,便说:「这是陡然思想起甚事来,心上一沖一击,气血梗郁,蒙闭清窍所致,尚无大碍,赶快抬到房中去,解衣按摩,自心口直至脐下摩过数十遍后,自会苏醒。」宋江、吴用同去,如法试行,林沖果然悠悠苏醒。只听他喊声:「苦也!」咯的一响,口中吐出一小块鲜血,神志倒清明起来了。宋江大喜,便问道:「教头,你往常也自在,今日因何如此气苦?意思中要怎样,不妨直言,倘能分忧,理当尽力帮助。」林沖长叹一声,说道:「哥哥教俺从何说起。想林沖一生遭遇,只是苦楚。你看李应的堂兄被人陷害死了,没多时就得报仇。独有俺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有冤难报,一样的冤仇,他们恁地容易,想想怎不令人气苦!」林沖说罢,又连吐几口血在枕边,兀自悲叹。宋江、吴用多方解劝,说:「你既有心报仇,皇天在上照临,不愁不能如愿,且待缓缓地商量。」林沖口里答应,心中依旧郁结,愁闷恹恹地,一连数日,竟成病了,卧倒床中,只吃得一些茶饭。宋江见了,十分忧愁,每日里请安道全诊治,连服几个药方,只些微有点起色。
安道全因对宋江说道:「武师患的实是一种心病,单仗药石草木,恐怕一辈子不会痊癒。常言道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除非遂了他的心愿,病才会好。」安道全说这话时,吴用、公孙胜、卢俊义、柴进、鲁智深、杨志都在那里。宋江道:「先生足见高明,武师此病,端的是心病,他见李应亲手碎剐仇人,何等畅快!不想同一冤仇,自家多久不曾报复,怎不气闷?因此一激,这场病就发作。」柴进道:「前日我去探问,听他亲口说过,若能抓高衙内来亲手碎剐,方才消得胸中冤苦。」卢俊义道:「高衙内这廝住在东京,东京不比郓州,那里是个帝都,兵马足备,禁卫森严,便欲拿他,轻易也动不得手。」大家齐称此言甚是,这件事其实难办。只见鲁智深跳起身来,叫道:「你们都说去不得,洒家偏要去!看俺把这撮鸟拿来,送给林沖兄弟出气。」宋江连忙摇手道:「行不得,不可造次,且待商量则个。」众人都劝,鲁智深全不理会,大叫大嚷,闹过一回,憋着气走回关上。众人一时商量不出良策,也自散去。次日,武松奔来见宋江报说:「鲁智深不别而行,不知何时下山去了。」宋江大惊道:「这便怎处?」立请吴用、朱武、卢俊义等商议。宋江道:「我想他定为林沖身上而起,如今多分赶往东京。坏了,坏了,偌大一座禁城,一人如何成事?」朱武道:「哥哥言是,在前史大郎被陷华州,他不是闹出一场大事来,如何是好?」众人你言我语,有的竟主张派遣大队人马,前去接应。吴用连说:「使不得,这么一来,事情更坏,为今之计,惟有差戴院长迅速追赶,用好言语劝他回山,待不理时,再思别法。」宋江说:「好。」立刻唤戴宗来到,吩咐如此为者,务要劝得鲁智深回来。戴宗奉命下山,忽匆匆驾起神行法,上道追赶,不在话下。
只说鲁智深当时坚执要上东京,宋江和众人都劝暂缓,智深好生不服,吵了一阵,负气回到关上,抓过酒壶儿,把酒往肚里尽灌。灌了一壶又一壶,连乾六七壶酒,却自寻思道:「宋公明阿哥直恁怕事,郓州一座城,东京也是一座城,说得多大奢遮,不争郓州去得,东京便去不得,皇帝干甚鸟?天老爷,佛菩萨,洒家也没曾怕得罪,又怕甚的,俺好歹把高衙内这廝拿来,也救了林沖兄弟。」智深打量一回,又喝一回酒,直喝到大半夜,方才爬到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连忙起身,收拾了戒刀、禅杖,紮束好腰包,摇摇摆摆,径下关来。喽啰见他迷了两眼,幌荡着身子走路,便问:「鲁头领哪里去?」智深睁开眼睛,大喝一声道:「干鸟!哪里便是哪里。」喽啰吓得住口缩舌,不敢做声,看着智深走去。智深下得山寨,赶奔前途,直赶了一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寻个客店下宿。次日又赶,赶到午牌过后,觉得路径有点迷糊起来,生怕错走了程途。回思一想,休管对不对,只自赶路,东京是四通八达之区,哪条路行不得?约莫又赶一个时辰,早望见前面一座镇口,智深迈开大步,飞奔过来,见市面热闹,地方很好。这是沂州管下一个大镇,地名叫做蜚狐寨。智深奔到,肚中正饥,便走入一家酒店里,与一个座头坐了,倚了戒刀、禅杖,叫过卖的快打酒来吃。叫喊好几次,小二方才懒懒地上来,把智深直上直下相一回,又看看戒刀、禅杖。智深不耐,把桌子一拍道:「你这撮鸟只是瞧人,快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熟牛肉,有麵做二三斤下去,少顷一发还你钱。」小二口里答应,却又斜睃两眼,对智深只管看,露出不尴尬的神气。智深喝道:「你这撮鸟,你瞧洒家怎地,还不将酒肉来吃。」小二见他凶,只得去告掌柜,连忙将上酒来,端上牛肉盘子。智深正饿,放开肚皮就吃,如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顷刻吃得精光,便呼:「快快添来,洒家吃饱了赶路。」连叫几声,小二又是有气无力,把做成的麵送上来,说道:「和尚,这也够饱了,吃了赶紧走。」智深瞋目叫道:「怎么说,还要喝酒哩,却教洒家走路。」把桌子拍得一片响,只叫:「酒来,酒来!」小二转身,嘴里叽咕着道:「普天下没曾见这般和尚,把酒当做性命一般。」智深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也没曾见你这撮鸟,你莫惹得洒家发恼,放起一把火,把这鸟店都烧了!」小二一听,急赶近座前,沉着脸色说道:「你这和尚,不要口没遮拦,若是省事的,赶快便走,休教拿到官府中去,你须吃不了。」智深跳起来,骂一声:「直娘贼,你敢拿洒家?」只一掌,把小二打个踉跄,牙缝里迸出血来,掩了嘴巴,半日做声不得。智深怒发,把杯箸、壶儿、碟儿,一齐丢到地上。掌柜一看不好,连忙陪着笑脸上来,告道:「师父休怪,这廝倒是一片好心,只不会说话,教师父着恼。离此处地面数十里,有座山冈,名叫截云岭。近来岭上出了一干强盗,为头的两个大王,都是和尚,好生了得,盘踞那里,终日打家劫舍,抢掠妇女,闹得附近村坊都不安宁。前日富安庄富太公家女儿,又吃这夥强人劫去,富太公告到州里,沂州府行移文书到此,责成村坊里正,行家铺户,凡遇行迹不明过往僧人之类,一概不准容留买卖,违者重办。这里的知寨官人,分拨几十名军健壮汉,每日在镇上分头巡逻。前日有个僧人经过,吃军士撞见了,指他是强盗的眼线,拿住了解往府里去,不知见今释放也否。方才师父进来,小二听你是外方口音,不敢便卖,经我说了,才大胆卖与你吃。后恐巡逻的撞来,须连累了小店,故而催你快快吃了赶路,并没歹意,请师父鉴怜则个!」掌柜说时,那小二怕和尚凶横,再不敢插嘴,把一只手掩了嘴巴,远远地踅着打转。智深听毕,自念道:「什么毒龙恶兽,俺偏不怕,何以一听此人说话,俺的心肠却软了。」便掏出一大锭银子,向桌子上一丢,道:「恁地,拿了钱去,洒家便走。」取过戒刀、禅杖,就出店去。掌柜喊:「银子多哩。」智深道:「洒家不要,一发赏给你们罢。」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这里掷坏的东西,店家自行收拾,不在话下。
且说鲁智深离了蜚狐寨,一程途赶奔过去,已至酉牌时候,但见倦鸟投林,夕阳欲坠,暮烟四起,远树迷茫,天色将夜了。抬头望到前途,旷旷荡荡,不见一个村店,只有东南上林子里,炊烟袅袅而起,自念那里定有人家,且奔将去再理会,便望一望清楚,紧一下脚头,径向东南而行。赶到那里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庄院,好不气概。智深举步上前,只见五七个庄客,在门前草场上打扫,忽见智深走来,叫声:「阿也」,丢下锹耙畚帚,尽行奔入庄内,只剩一个年老走不动的,呆呆地望着智深,不则一声。智深好怪,便向前对老者唱个喏,道:「过往僧人,今日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万望方便则个!」老者道:「这个……这个老汉不能做主。」那几个庄客躲在门背后偷看,见老者同和尚答话,草场外再没有甚别人,便放了心,又都走出门外,慢慢踅将近前。就中一个年轻汉子,问:「和尚来此做甚?」老者告是借宿。那汉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公公休信,他只是来踩盘。」智深喝道:「胡说!什么叫做踩盘?」老者叫道:「赵二哥,你常常如此,口没遮拦;师父休怪,总是你没得缘分,我们庄上太公,前日为了一件意外之事,心儿懒了,不愿招接僧道。你要借宿,可朝前再走十多里路,那里有座庙宇,便可安身。」智深道:「说什么废话,洒家待赶前途下宿时,又奔来此间则甚?」那个叫做赵二的汉子道:「你看这和尚,说话硬生生地,全不像出家人。」智深道:「你这廝,出家人可回不得话?」汉子道:「谁耐烦斗口,这廝多管是来踩盘。」智深喝道:「你这撮鸟,庄主不出来,却要你来说话?洒家又不是歹人,借宿一宵也得。」那汉子又要开口,吃老者喝住,说道:「师父休要和他一般见识,此地委实不便容留,请你多赶一程罢。」智深说:「好。」回身待走,只听得汉子又在说道:「不是歹人,却是强盗,须瞒不过俺的眼睛。」智深喝声:「放屁,你自不许借宿,却又骂人强盗,是何道理?」那汉子道:「道理,道理,你是个会事的,快快离开此地,不要一索拿送到官,腿儿打得稀烂。」智深大怒道:「直娘贼!你待拿洒家?」抡起禅杖就打,那汉子自仗会得几路拳脚,直扑过来,想抢智深的禅杖,吃智深对准他腿股只一下,打倒在地,只叫救命。众庄客叫声:「和尚撒泼,还当了得?」各拿铁耙铁锄在手,一齐奔将来抢智深。智深大吼一声,丢开禅杖,只一阵打,众庄客哪里能够抵挡,纷纷跌撞开去,打一个落花流水。这时早有人飞奔进内,禀报庄主太公:「一个游方和尚好不凶恶,吃打坏多少人也!」庄主大惊,慌忙出外看时,智深怒气未息,兀自叫骂:「直娘贼,真要拿俺送官么?引得洒家性发,把你这干男女一齐打死,待怎生?」庄主见不是头,急行上前施礼道:「师父息怒,这廝们多多冒犯,且看小老薄面,饶恕则个!」智深道:「太公,你须省得,不是洒家要来寻事,都因今日错过宿店,特到贵庄借宿一宵,叵耐这廝们多方薅恼人,实属忍耐不得。」太公道:「好说,师父远来辛苦,且请进内吃斋。」便引智深入庄,直到草堂之上,放下戒刀、禅杖,分宾主坐下,小廝端上茶盘,太公亲手奉茶与智深吃。说道:「适才庄客们好生无礼,师父休怪,今夜便请留宿荒庄。明日却送上道。」智深见庄主彬彬有礼,也不再发作,便道:「不敢动问,庄主高姓?高名?」太公道:「此地唤做富安庄,有三四百家村户,合村子只有富家、安家两姓。小老姓富,单名一个裕字。往常小老最喜斋僧布施,来者不拒。不想此间截云岭上,新近出了一夥强人,打家劫舍,闹得鸡犬不宁。官府里曾经派兵剿捕,反吃他们打败,声势越发大起来。」智深道:「岭上有多少人?」太公道:「近来愈聚愈多,听说已近千人。那两个大王都是和尚,一个叫做花和尚鲁智深,一个名唤行者武松,都杀人不眨眼,十分了得。」智深听了,暗忖道:「哪里来的不成材的东西,却冒了洒家名儿,做这勾当。」太公又道:「告师父,小老有两个女儿,长女叫金莲,次女玉莲,居然都有几分姿色。不知如何,大王得知我有两个女儿,就在前日赶入庄里来,将我的次女抢去。大王声言,还要我将长女献上山去,否则要杀尽小老全家。师父,小老怎生受得这般惊恐,只得告到官府,一面在这村坊上首,结合得三二百人,准备枪刀弓弩,建造敌楼寨栅。倘强人再来时,便行并力抵敌,拿了送官。今日师父到此,亏得天还未晚,若在黑夜,休想进得村坊。」智深道:「原来有这等事,可惜今日这夥狗男女不来,若撞来时,便一个一棒,一齐打杀。」太公道:「听师父的口气,倒是一条好汉。」说着,堂上早已灯光明亮,庄楼上正打初更。太公忽地省起道:「说话得出神,把夜饭都忘了,师父肚里须饥饿。」便问:「师父吃荤也否?」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什么都可,有酒将些来吃。」太公道:「恁地,师父先吃酒肉。」没多时,只见两个小廝送上一大壶酒,一双箸,一只盏子,四个碟儿,又是一盘肥肉,搬来都放在桌子上。太公便请智深吃,教小廝在傍筛酒。智深毫不谦逊,放开肚皮,拿来便吃。太公去了一回,又来说长道短,动问智深法名寺院,来踪去迹。智深含糊地应着,太公连叫:「添酒,只请这师父尽量吃。」约莫半个更次,太公见智深已有八分醉意,便起身转入后堂,小廝送上饭来,智深刚吃罢一碗,只听得人声扰乱,又看见火把齐明,数十个壮健汉子,各执刀、叉、棍、棒,抢上草堂来。
不因这番,智深怎的又要杀人放火,闹个地动天翻。有分教:截云岭上,火焰燎天;富安庄中,屍横遍地。毕竟这干人到来做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话说鲁智深饮酒完毕,正在吃饭,忽见数十壮健汉子,执着刀、叉、棍、棒,直抢上草堂来。有人高声叫道:「和尚,今夜你已入了圈套哩,快些出来受缚,免得动手。」智深见不是头,连忙跳出座头想取器械,戒刀,禅杖,已都不见,不知何时被人偷去了。智深大怒,一脚踢翻桌子,大吼一声,使展两个拳头,直打下草堂来。众人发一声喊,舞动手中兵器,一齐奔智深。智深便夺一把朴刀在手,向人丛中乱杀,早被搠倒七八个,众人纷纷倒退。智深乘势沖出庄门,夺路而走,不料道傍乱草探出几把挠钩,把智深钩搭住了,只一曳,翻身倒地。众人蜂拥上前,就将智深搭住,如擒龙捉虎般,用绳索紧紧缚了,直簇拥进庄来。只见草堂上已打扫乾净,灯光照耀,居中高坐着富太公和一位教头。这教头年约三十以外,浓眉大眼,黑面彪驱,自亦威风凛凛,两傍站立不少壮健汉子,都执着长短家伙。智深被众人推上草堂,富太公就厉声喝道:「强贼,秃驴,你的威风何在?你来庄上踩盘,吃人揭破了,犹敢耀武扬威,动手打人,即今拿住,看你还能强否?」智深大骂:「直娘贼!洒家中你诡计,要杀便杀。」那教头道:「你看这秃廝兀自强硬,定是截云岭强人的细作,且打过一顿棒,再行同他说话。」只听得教头喝声打,就上来四五个庄汉,用力将智深拖翻,按在地上,那个汉子赵二,恶狠狠高擎籐棍,着力痛打。智深任他打着如何重实,只不做声。打了一顿,太公又叫推上来,问道:「你这秃驴,是否截云岭强人教你到此?他们抢去我的女儿,可曾玷污?好好从实说来,佛眼相看;若有半句虚言,准打你个半死,还得押解沂州府去受罪。」智深圆睁两目,任他如何讯问,只不做声。赵二道:「太公,你不省得,这干贼人都是千刁万恶,他一时如何肯招认,且押往后园亭子上绑了,待到天明,解去州衙里发落。」太公道:「如此也得。赵二你真好,不枉人家都称你能干!」便教赵二引十名壮汉,把智深押到后园,绑缚在亭子里,十一人轮流看守。智深一任他们摆佈,只不做声。
原来智深被留进庄,赵二便背地里告太公:「这和尚来头不正,切莫轻放,须得设计将他拿下,也出一口恶气。」太公见智深突地撞到,也自惊疑,待后假作闲磕牙,又加盘问一过,听他言语含糊,一发疑心起来。只是惧怕和尚力大,轻易拿他不得,便用好言将他稳住,连连劝酒,待他醉了下手。鲁智深没曾留意,吃他们拿了。
一宵易过,已是来朝,富太公差一个庄汉,骑着快马,赶往蜚狐寨报知知寨何威。何知寨正因管下盗贼扰动,受了沂州太守高侗申斥,没做理会。如今闻报富安庄拿了贼人,自己正好借此邀功,好不欢喜,立拨数十军士到来,押解贼人上州里请赏。此日村坊上闹成一片,都知富太公拿获强盗,合村男女齐来观看。富太公教提出强人来,把智深全身捆绑了,装在一辆车子里,上插一面小旗,旗上写着起解截云岭强人一名,戒刀,禅杖,便做凶器,教两个庄汉抬了。那教头全身紮束,骑一匹高头劣马,手执大刀;七八十个壮健汉子,各仗长枪短棍,簇拥着车辆,蜚狐寨的军士,个个手执刀枪,腰悬弓箭,随在车辆后面,出了庄子,直望沂州府进发。一程赶过去,约莫二三十里光景,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左边有座高山,山坡下一带树林,形势十分险恶。当下有人来教头马前禀道:「中间那条路,是上沂州府的大道,左边高山叫做狮头峰,转过去是截云岭,那里常有强人出没,我们要静悄悄赶过去,免得生出事来。」那教头闻报,暗吃一惊,喝道:「休得惊神怯鬼,一干毛贼罢了,怕他则甚。若来撩拨了,管教一齐都死俺的刀下。」教头说罢,装出十二分威风,昂头凸肚,催马向前,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不上三里路程,猛听得一棒锣声响亮,林子里沖出一个大王,数百喽啰,大喊:「会事的快留下买路钱,便放过去!」那教头见真有强人来了,还当了得,便教大家快快杀上前去,拿捉强人。众人举起兵器,口中也喊得响,两条腿却不移动。教头没法,只得舞起大刀,纵马当先,迎着为头的大王,却是一个胖大和尚,圆睁怪眼,状貌凶恶,仗一条镔铁禅杖,扑到马前。教头不敢怠慢,举刀便砍,斗有五七个回合,被那大王只一禅杖,打得教头脑浆迸裂,死於马下。大王抡起禅杖,就沖到村面去乱打,谁人禁得,众人发声喊,丢下车辆器械,一齐都逃走了。
小喽啰早把车辆打碎,放了智深手脚,智深见戒刀、禅杖,丢在地上,就抢将来,把戒刀挎在腰间,绰过禅杖。便问:「你这廝们什么山寨到此?俺与你们素不认识,因何来救洒家?」喽啰道:「我们是截云岭……」答应得半句,那大王已到面前,把智深打量一过,叫声:「师兄,若不嫌粗草,请到山寨吃斋。」智深说:「好。」跟着大王就走。翻过了几重山岭,来到一座寨前,大王叫开关门,直引智深进内。只见共有三重关寨,形势险恶,地方坚固,两傍排列下刀枪戈戟,森然耀目,却也雄壮威武。当下引到聚义厅上,又有一人上来廝见,这个便是二大王,却也是个和尚。但见他粗眉巨眼,大鼻阔口,一脸横肉,满身杀气。智深放下禅杖,坐了。大大王便道:「不敢动问,师兄法号何名?何方寺院?哪道而来?何处而去?为甚吃这干狗男女拿了?」智深大叫道:「可也絮聒,俺没曾向你们问话,倒先来问洒家,你救了人,有点懊悔不成!」二大王在傍听了,眉毛一竖,似要发作。大大王连忙抢着说道:「师兄勿恼,有话请说。」智深道:「俺只问你因何来救洒家?」大大王道:「这里叫做截云岭,俺们在此,聚集得千百儿郎,终日里打家劫舍,一向倒也无人敢惹,好生快活。都只为前日连做几次买卖,触恼蜚狐寨那个贼知寨,忽然前来剿捕,吃俺们杀得大败而走。过了数日,他领兵再来,又吃打败。只这两次,把事情闹大了。近日探得沂州府尹十分震怒,声言要调拨大兵到此,扫平俺们山寨,因而每日分拨喽啰,去四下里窥探动静。适才俺在狮头峰林子里,亲眼望见许多人赶来,疑是官兵到来剿捕,便行拦出迎敌,不想却是一班无用男女,俺见师兄也是出家人,故而相救。」智深道:「多谢你的好意!」说话之间,小喽啰早摆上酒食。大大王便问智深:「师兄茹素么?」智深道:「洒家只喜吃荤,不管牛肉,狗肉,浑酒,白酒,但有,便拿来吃。」两位大王齐叫一声好,就请智深当中坐了,两个左右相陪,叫小喽啰轮流筛酒。智深昨晚在富安庄吃得一顿酒肉,就被拿了,今日还没吃东西,肚里正闹饥荒,也不推让,坐下去就吃,连吃了七八大碗酒,两三斤牛肉,仍连呼添酒。两个大王暗暗惊奇,恁般食量也少见。吃到中间,两个见智深有点酒意,便用话打动他,相劝入夥。只听得大大王说道:「师兄,俺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武艺多管不差,不如就在这里坐把交椅,做个大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强似清清苦苦做那和尚,一世没有快活日子。」二大王道:「你是出家人,我们也是出家人,劝你坐把交椅,再好没有。你看此地有酒,有肉,里边去又有妇人做伴,何等地逍遥,便是神仙也及不得。」说着,二大王做一个手势,叫声:「来。」只见两个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扭捏捏地上来,道个万福,便侍立在傍筛酒。大王好乐,就一人一个搂在怀里,二大王指着怀中女子,叫道:「这妙人儿叫玉莲,她是富安庄富太公的女儿,十分动人怜爱,俺费尽手脚才弄到,你看快活也否?」智深此刻早瞧科八分,沉吟片刻,说道:「怎不快活,俺看看也乐!」作乐一回,又吃一回酒,智深忽然省悟似地,叫道:「洒家昏了,讲了大半日话,还不曾请问二位师兄,是何法名?」只见二大王翘起大拇指,又指一下自己的鼻子,道:「你莫惊骇,说来也奢遮,俺便是景阳冈打虎的行者武松,排行第二。」指一指大大王道:「这是俺的师兄花和尚鲁智深,都因去年在梁山泊上,与宋公明哥哥一言不合,负气下山,走来佔得这个山寨,替天行道,你如有心入夥……」智深突地跳起来,抢了禅杖,大骂道:「直娘贼,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你们做这无耻勾当,却把洒家声名坏了,须不干休。」飞起禅杖,就望二人打来。两个大王忙把女子推开,跳出座头,各抢把朴刀抵敌。只一下,禅杖把桌子上的东西打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二大王早扑到智深面前,举刀便砍,大大王的朴刀又搠将来。智深挡开两个兵器,一个大翻身,打下聚义厅。大王高声叫道:「孩子们一齐都杀上前,不要放这秃驴逃走!」这时合寨闹动,喽啰们各执长钩,铁叉,苦竹枪,虎尾棍,纷纷奔上来拿人。智深见他人多,便荡开禅杖,左三右四,如同咆哮猛虎,逢人便打。但见喽啰破脰折足,叫苦连天,都排头儿倒将去。两个大王虽然勇猛,究竟也抵敌不下,智深就打出三重寨门,夺路而走。两个大王待换过惯用家伙,重行追赶时,智深早去远了,只得忿忿而回。这一场争斗,死伤不少喽啰,关寨又都被打坏。那个富太公的女儿,当时跌倒地上,纷乱中践踏重伤,不上三日,就此死了。两个大王异常气忿,声言待那贼驴再来时,誓要拿住他千刀万剐,以泄今日之恨。
话分两头。且说鲁智深当日打出寨门,下了截云岭,去松林里歇着,肚里寻思道:「这廝们,不成材的东西,干这没廉耻勾当,却玷污洒家声名。俺若在彼廝拚,他们人多,拚不过,洒家须吃了亏,不如且回梁山泊去,告诉武松,同他来收拾这干鸟人,恁地却好。」便提了禅杖,走出松林,寻路遄奔。不上半日路程,只见斜刺里撞出一人,叫声:「师兄你又何处去?累俺追寻得苦也!」智深看时,乃是神行太保戴宗。二人便拣路傍一块大石坐了。戴宗告道:「前日公明哥哥因你独自下山,十分忧心,教俺赶来劝你回去,再做商量。俺昼夜奔走,直到东京城里,却寻不见你一点踪迹,只得回转。半路上听人讲起,蜚狐寨拿得一个强盗和尚,解上沂州府去,俺好不耽心,急急绕道赶来探听,不想却在这里遇见。」鲁智深便将富安庄截云岭之事告说一过,兀自气忿不平。戴宗劝道:「常言道寡不敌众,师兄如欲报仇泄忿,且请回山禀明公明哥哥,起了大队人马,那时踏平这山寨村坊,却也容易。」戴宗又说:「俺此去东京,倒探得一个消息。高衙内这廝不在京中,到了沂州府去探亲。俺们回山统领得人马,正好分兵去攻打城池,拿捉这廝替林教头报仇,一举两得。」智深点首答应,跟了戴宗就走。二人回到梁山泊见过宋江等,智深就去看望林沖,见林沖略有起色,每日仍服安道全的药方,半支着身体在床静养。智深心儿安定一半,忙又来见武松,告说富安庄、截云岭之事。武松大怒道:「真有此事,这班贼人冒名胡干,把俺们声名都坏了,定须除却方休。」次日,武松、鲁智深同见宋江,再告个备细因由。宋江也怒道:「这廝们冒充名号,玷污俺梁山泊声名,实属不能容忍,即教二位兄弟将引人马,先行去打截云岭,俺再拨燕青、史进、朱仝、雷横赶来相助。」鲁智深、武松大喜,立刻点齐人马,引领下山,取道向截云岭进发。
且说截云岭上两个大王,出身都是和尚,大大王名叫铁罗汉,二大王唤做醉金刚,一个胖如罗汉,一个长似金刚,好大的气力,都有一身本事。二人原是曾头市法华寺内出家,自从引诱晁天王深入重地,中箭身亡,激怒梁山泊好汉,攻破曾头市,他两人无处存身,却来这里落草。因闻梁山泊势大,官府都不敢轻易剿捕,二人便想出计较,假冒鲁智深、武松名号,四出劫掠,果然人家望风惊惧,四方亡命之徒,又齐来投奔入夥,威焰愈张。沂州一带地方,只要说起截云岭强盗名字,人人胆落,个个心惊,谁敢相惹,这日小喽啰又四出哨探,忽然望见梁山泊旗号,好不惊惶,连忙报到山上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马杀奔来也!」铁罗汉、醉金刚,大叫而起,立刻带领喽啰下山,要与梁山泊人马决一雌雄。
正是:休言官府兴兵剿,先见山林火并来。直教:红光起处雄巢破,热血飞时大憝除。毕竟两方如何廝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
话说铁罗汉、醉金刚两个强人,正在寨中饮酒吃肉,只见喽啰报道:「岭下杀到数千人马,都打着梁山泊旗号,怕是来攻打俺们山寨的,禀请定夺。」铁罗汉道:「梁山泊好生厉害,倒要小心!」醉金刚推开桌子,大叫道:「师兄,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自古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梁山泊如何厉害,一个人只一颗脑袋,两条臂膊,不到得如老虎般会吃人,待俺沖下岭去,先杀他一个下马威,杀得顺利时,索性奔到梁山泊,将他们一齐降服,便佔了这大寨。」铁罗汉道:「恁地却好,作速下山廝杀。」二人便拽紮起衣服,铁罗汉提一条禅杖,醉金刚仗两口戒刀,引领五百喽啰,直到岭下。
鲁智深、武松正观看山势,只听得锣声响亮,两个大王当先杀到。鲁智深喊声:「来得好,洒家正要拿你们,却自来送命。」醉金刚叫道:「大丈夫一个斗一个,帮打的不算好汉。」武松道:「谁帮打便是猪狗!」当下醉金刚便斗鲁智深,武松战住了铁罗汉,两方喽啰一齐呐喊助威,闹得山鸣谷响。武松斗铁罗汉,两把戒刀上下翻飞,白光旋舞,凭恃天生神力,越杀越勇。斗得三四十合,铁罗汉渐渐招架不住,一条禅杖慌乱,又打几个照面,铁罗汉更支持不得,荡开禅杖,托地跳出圈子便走。醉金刚稍形惊慌,就吃鲁智深一禅杖,打折一条臂儿,狂叫一声,舍命奔逃,小喽啰跟着逃走,向四下里乱奔乱窜。鲁智深、武松督率喽啰奋勇登山,便来抢夺关寨,沖进第一重寨门,怎奈上面滚木石块纷纷打下,再也沖杀不上,只得退下岭来,自家倒损伤好几十人。鲁智深、武松怒不可遏,誓必扫灭山寨才休。此刻燕青、史进、朱仝、雷横早都赶到,武松便告说攻打情形。朱仝道:「俺看这山岭十分险恶,不易攻打,须索定个妙计,然后下手。」智深道:「朱都头休得多虑,再有一个山寨,洒家也不惧,只要取这两颗驴头,平俺胸中之气。」休歇片时,智深教喽啰去关下叫骂,引他出来廝杀。叫骂了好几次,但见寨门紧闭,没得一人下来,鲁智深暴跳如雷,又亲身上前攻打,都被关上木石打退,奈何不得。天晚了,人马只好暂驻岭下。当夜,六员头领商议,朱仝教燕青、雷横各带五十精壮小卒,去岭下两边守候,拿他几个来问话。二更过后,二人果然拿得三个细作,押入帐来。朱仝丢个眼色,只见武松飕地掣出钢刀,抓住一个喽啰叫道:「日间你们紧闭关寨,把人冷落,此刻到俺手里,待先杀你这廝出气。」朱仝抢到武松面前,连连摇手劝道:「武都头,你也忒性急,须不干这廝们事,我们只要捉那两个鸟大王。」那喽啰听得朱仝叫武都头,便知这个真是打虎武松,魂灵荡漾,连喊饶命。朱仝道:「要饶恕也不难,速将山上情形细说,我便劝这武二爷刀下留人。」那喽啰道:「若肯饶我性命,小人情愿详细告禀。」武松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反悔!」便放了手,松去他身上的捆缚,喝声:「赶紧说来!」那喽啰磕头告道:「这岭上两位大王,他们的真名叫做法通、法慧,法通绰号铁罗汉,法慧绰号醉金刚。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手下共啸聚得一千余人,都听二人号令。这座山岭十分险阻,上有三重寨门,坚固异常,三面都不能上去,极难攻打,只狮头峰有一间道,直通岭上,可越进第二重寨门,里边一无埋伏,便易动手。」说到这里,只见傍边两个喽啰叫道:「王大哥,请你求求几位头领,将我俩一发放了,情愿作为向导,引众头领去破这山寨,归顺梁山泊。」朱仝过来,就将二人放了,说道:「你们有此诚心,再好没有,便放你二人回去,先行做下手脚,只待俺们杀到,在内放火接应。」二人说:「好。这两位大王最贪女色,每晚要拥一二个妇人作乐,你们可教这王大哥引导,在五更从往狮头峰兜抄上来,我们守在那里,开关接应。」武松、朱仝六员头领听了,无不欢喜。打发二人去讫,等到五更天气,武松、燕青各自紮束,执了兵器,将引着三百人,由姓王的喽啰领路,兜抄到狮头峰上,翻越前进,直叩第二重寨门。另外鲁智深、史进做一起,朱仝、雷横做一起,各引喽啰,登山攻打正面,使得他两方牵掣。
不谈这里安排妙计。且说铁罗汉、醉金刚当日败进山寨,坚守不出。醉金刚因打折一条臂儿,痛楚异常,早就安睡养伤。铁罗汉却拥着妇人,在房中饮酒作乐,直到半夜方睡。黎明时分,铁罗汉好梦正浓,突被大乱的声音惊醒,只见喽啰奔来报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好汉杀入第三重寨门,寨内两三处起火。」这警报突如其来,铁罗汉一时摸不到头脑,仓皇中倒拖禅杖,奔到外面看时,聚义厅前一片通红,火光沖霄而起,梁山泊六员头领,一齐杀到。醉金刚负伤奔出,只五七合,被武松一刀劈去半个天灵盖,死在地上。铁罗汉沖杀出来,正迎着花和尚鲁智深,智深忿怒已极,一条禅杖泼风似地卷进,约莫二十个回合,只用力一扫,铁罗汉早被打断腿骨,大吼倒地,连一下,呜呼哀哉,追寻西方罗汉去了。智深高声叫喊道:「你们这班撮鸟,谁来放对,洒家便送他上鬼门关去。」喽啰们见智深凶猛,谁敢还来争斗。只听得众喽啰叫道:「不知哪位是景阳冈打虎好汉,我们都愿一心跟随,上梁山泊入夥去。」武松听得,便奔到人丛中叫道:「只我便是打虎武松。」众喽啰丢掉刀枪,一齐环着武松下拜道:「好汉不弃,我们诚心跟随,至死不变。」武松大笑,且教起来。此刻全寨着火,火势愈烈,武松吩咐,将地上许多死屍,一个个都抛向火中,顷刻化为灰烬。山寨内的妇女,有些逃走出外,活了性命,来不及逃走的,尽行葬身火窟。
六员头领见大事已了,便行下岭,点检新归附的喽啰,除逃走死亡不计外,尚有四五百人,干了这场快事,又平添许多人众,众头领无不喜悦。且说众人下了截云岭,正待打点起程,鲁智深忽地叫道:「前日洒家失陷富安庄上,曾吃过一顿毒打,若不杀富太公这老驴,如何消得俺的怨气,你们且自回山,俺同武兄弟赶去,报复这个冤仇。」史进叫道:「哥哥怎不带俺同去?」燕青道:「早晚总得回山,何争在这时刻上,索性合夥儿杀奔前去,也省却许多麻烦。」智深说:「很好,恁地就走。」当下一行人众,浩浩荡荡,取路杀奔富安庄来,赶到离庄三五里地方,早被村坊上人望见,急报与富太公得知,说:「有大夥强人杀奔来也,快做准备。」富太公正因前日庄汉逃回,知道教头被杀,和尚吃截云岭强人劫去,时时怀着鬼胎;如今闻得强人杀到,如同当顶打个霹雳,全身发抖。连忙唤到汉子赵二,骂道:「都是你这廝闯下祸来,眼前强盗大夥杀来了,你有甚方法抵禦?」赵二惊得呆若木鸡,一言不发。还是太公有主见,立教鸣锣,召集合村人众,告个原由,教他们各仗兵器,把村庄上寨栅紧闭,上敌楼齐心守禦。一面差人骑了快马,去蜚狐寨报信,求何知寨迅速前来援助。这时富太公仍认做截云岭的强人,不知是梁山泊好汉。庄子上佈置刚毕,梁山泊大夥已到,但见庄上寨栅紧闭,敌楼上面,都有壮健汉子守把,严整非凡。智深一见大怒,就令喽啰上前攻打,连沖数次,都被弓弩灰瓶石子击退,不能沖进庄去。智深咆哮耸跳,扬声大骂,没做主张。朱仝见不能得手,便想得一计,对准敌楼高叫道:「庄上听了,我们不是截云岭强人,是梁山泊上好汉,都只为我们鲁头领,前日路过此间借宿,富太公不分皂白,不合将他拿住捆打,解送官府,结下冤仇。今日赶到此地,只要杀富太公一人,别人无干,你们快把富太公献出,万事全休;如若帮助他顽强抵抗,村庄破时,玉石不分,休生后悔。」武松也叫道:「你们到底有多大能耐,截云岭上两个恶僧,假冒俺梁山泊头领名字,为非作恶,如此厉害,也吃俺们剪灭了,何况你这小小庄子,这班男女真不够杀。你们懂得道理,赶快把富太公老贼献出,不犯以外一草一木;否则,把这村坊都洗荡了。」二人叫得也响,庄上却全不瞅睬,仍把寨栅牢牢紧闭。武松大怒,亲引喽啰奋力攻打,却被乱箭射退,敌楼上又打下灰瓶石子,自家反伤了许多人,没进村庄一步。争持到半天光景,只听得后队一片声喊杀,赶去看时,却是蜚狐寨知寨何威引领数百军士,在后面夹攻将来。史进大笑道:「可真见鬼,这一点人马,也来撩蜂剔蠍。」便提枪出马,引喽啰直沖过去,如狼如虎,军士哪里敌得,只一阵廝杀,官军早落花流水,四散逃亡。何威与史进斗到十个回合,被史进逼开兵器,马上活擒,喝教喽啰绑了。史进主见,立刻便要斩首。朱仝劝道:「且待破了这庄子再处。」众人不晓朱仝卖甚鬼卦,且把何威押着,拨二十名小喽啰看守。鲁智深、武松见庄上仍不出战,又待攻打。朱仝道:「蛮攻何益,俺看这座村庄,佔着个很好形势,大白天里上去攻打,外面一无遮蔽,他们只是以逸待劳,以寡胜众,白白地损伤性命,很不值得;不如待到夜间,分兵三面环攻,使他首尾不能兼顾,待其力疲,逼近前去,举火烧了寨栅,这庄子无有不破。」武松道:「此计大妙!俺们大夥赶来此地,若攻不破这村庄,须吃人家耻笑。」商议定妥,便备好各种引火之物,喽啰们都饱餐,紮束停当,只待初更过后动手。
且说庄子上的富太公,闻说来的是梁山泊大夥,更为吃惊,督率合村人众,加倍用心防守。半夜二更时分,只见庄汉奔来报道:「贼人三面攻打庄子,庄上人少,不敷抵挡,敌楼岌岌可危。」富太公此时惊慌已极,没了主张,只喊:「如何是好!甚时候了,何知寨怎不前来相救?」正惶急间,又一急报飞至,贼人放火烧毁寨栅,沖进庄子来也。富太公越急得手脚忙乱,没法摆佈,想:「都是我自己不好,惹出祸殃,与人何尤,倘落到贼人手里,不知要怎样吃苦,还是早些图个自尽乾净。」心儿一横,就奔到后园,踊身向井里一跳,顷刻而亡。
却说鲁智深、武松六员头领,督率喽啰攻打庄子,黑夜之中,庄上望到外面,哪有白天清楚,灰瓶石子等物,打来全无用处。又加三面环攻,庄中顾此失彼,疲於奔命,弄得人人力竭,自相慌乱,不上一个时辰,就被举火烧了寨栅,攻破敌楼,沖进庄子。众头领因白天里吃了亏,心里恨极,不分皂白,逢人便杀,见屋即烧,合村数百户人家,焚烧屠洗殆尽,算得一场浩劫。智深当先杀入富太公家,将他全家男女老幼斩尽杀绝,满屋子搜寻,只不见富太公一点踪迹。寻到后园,见井栏边遗下一只鞋子,想必投井死了,就放起一把火,把庄院烧做白地。庄子上搅乱了大半夜,已是天明,众头领收拾人马,退出庄外,大家休歇。只听得智深大叫道:「前日洒家闻讯,高衙内这廝,见在沂州,一不做,二不休,俺们索性杀奔前去,把这廝活捉回山,也替林教头出口恶气。」众人齐声叫:「好。」朱仝道:「俺前日下山,公明哥哥也说,若高衙内真在那里,却好乘便下手。昨天留禁何威不杀,正因想起此事,待问他一点沂州情形,即今便教拿来讯问。」智深道:「美髯公真有见地,想得如此周到,若洒家便是个莽夫,这些全不理会,只懂得吃酒杀人。」六员头领大家坐了,两傍排列下刀斧手,喝把何威拿来,只听得一声答应,喽啰就将何威押到。朱仝大喝道:「你这廝要死?还是要活?如想活命,快将沂州府里情形告说将来。」何威偷眼看时,上面排坐六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好不寒心。连忙磕了几个头,战兢兢地告道:「好汉容禀,小人是个微末官儿,难得上州城去,州里情形不很熟悉。但知这太守姓高名侗,是高太尉一个远房兄弟,好大的权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城中两员武将最厉害,一个兵马都监韦豹,善使两柄金装锏,力大无穷。一个本州指挥司总管兵马闻统制,人称大刀闻达,原在大名府做兵马都监,因为沂州府,近来很不太平,故特调得此人前来镇守。此人刚强勇猛,性烈如火,惯用大杆刀,人莫能敌。这两个都是高太守心腹之将。那里城池坚固,兵马足备,真是个好地方。」鲁智深道:「休说废话,俺要问你,有个东京来的高衙内,如今可在沂州城里?」何威道:「小人不曾听见,有什么高衙内到沂州去。」智深道:「不要隐瞒,若说谎话,便砍掉你的脑袋。」何威磕头道:「当真不曾听得,小人不敢说谎。」朱仝道:「如此,且饶你一命,便放回去。」叫小喽啰去了身上绳索,给还衣服押到大路上,何威得着性命,宛如再生人世,抱头鼠窜去了。
且说朱仝放了何威,便与众人商议道:「听何威所说,察言观色,不是假话。高衙内这廝不在沂州,我们去也何益,不如且回山寨,再做商量。」鲁智深听得消息不确,没了兴头,便道:「恁地也好,俺们且自回山。」立教新旧喽啰尽行打点,拔队起程。一宗人马取道而行,不上五时路程,只见道傍闪出一人,奔到鲁智深、武松跟前,口呼头领,倒身便拜。
不是这个人来,有分教:众英雄聚集朱笏山,闹动沂州府。直教:道上神医遭截劫,床头恶少忽丧生。毕竟来者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话说众头领正自取道遄奔,忽见路傍闪出一人,拜倒鲁智深、武松面前,口称小人刘通,迎接梁山泊众位头领。众人见他来得突兀,齐问:「你来迎接我们,不知甚事!」那人道:「小人要请众位到敝寨去,有言奉告。」武松道:「什么话!便请说来,何必费事。」那人道:「不是小人敢来胡缠,实因一言难尽,务请众位赏脸,去敝寨里稍歇,待小人详细告禀。」武松见他状貌谦恭,言语和善,谅来无甚歹意,便道:「如此,你且起来,俺们便去。」那人大喜,就爬起身来在前引道,迤逦而行,约莫十里路程,来到一个山寨,数十名喽啰迎至面前,齐声高叫:「大王,你真个迎得梁山泊头领来也。」那人吩咐本寨喽啰,陪待梁山泊众弟兄在外饮酒,却引六员头领,直至正中堂上拜茶,一一问过姓名,重行剪拂了。那人说道:「告众位头领,小人刘通,河北人氏,绰号飞毛腿,只因在乡打死人命,逃亡出外,流浪到此落草,一向无事。不料那边截云岭上,新近忽来两个和尚,自称是梁山泊好汉,啸聚到一千余人,声势浩大,闻得俺佔据此山,特命人来说俺入夥,彼此结盟并合。小人为的他们奸淫劫杀,无恶不作,干的勾当太坏,不愿附和,一口气回绝了。哪知触怒两个和尚,特地赶来火并,争斗了几场,俺因独力难支,打他们不过,只得暂时屈服,这山寨归入截云岭管辖。前日忽有几个喽啰到此,告说这廝因冒犯梁山泊头领,杀到大队人马,与两位大王火并,教俺迅速前去帮助。俺听得梁山泊人马来到,心中好不欢喜,口里虽答应着,却有意延迟,不去救应。不想次日有许多喽啰逃到此间,得知这廝已被众头领剪灭,放火烧了寨栅,皇天有眼,恶贯满盈,畅快之极!实告众位,小人虽然在此落草,却定下三条禁例:『一不许打劫孤单客商,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掳掠附近村坊。违犯者立加重惩。』小人素闻梁山泊替天行道,早就有心归附,只缘无门可入。前日赶到截云岭时,众位已都动身他往,自叹缘悭。后来打听得大队尚未回山,俺又单身追踪而至,等候在要路上首,天幸相见,如蒙不弃,愿去大寨里入夥,便充当一名小卒,也自甘心。」武松道:「你既如此诚意,俺们就行收录,准带你回梁山泊去。」刘通好不欢喜,再三称谢,摆下丰盛酒食,请众头领开怀畅饮,权当接风。酒次,武松等问起山寨实情。刘通答道:「这里共有三五百名喽啰,粮早尚足。此山名叫朱笏山,距沂州约有五十里远近,是狮头峰的傍支山脉,因最高的几个峰顶矗立如笏,石色赭红,便叫作朱笏山。山中景致很好,众位有兴,俺便将引去山前山后观赏一回。」鲁智深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要紧吃酒。」引得众人都好笑。再添酒菜,重整杯盘,大家正吃得有味时,只见一个喽啰上来报道:「启禀大王,孙头目下山巡哨,大路上拿得两个倔强牛子,听候发落。」刘通喝声:「抓来见我!」片刻之间,那头目早把两人押到,上前告道:「俺方才下山巡哨,大路上两骑马飞驰前来,并不扬声叫喊,乱沖乱撞。俺说得几句,他们不服,就把马匹勒住,开口骂人,动手作势,自称是州里的差官。俺当时火发,呼唤伏路弟兄,就将他们拿了。这廝平日,多管要仗了官府势头欺人,见今拿住,不可轻轻饶恕。」两人没曾留神,撞到的却是强盗,早已吓得发抖,此刻听得这话,骨头也酥了。连忙哀告道:「大王在上,我们为的一件紧急公事,奉着上命,从沂州赶东京去,路上性急了,出言将人沖撞,实不敢仗势欺负人,求大王宽宥!」武松听说,心中一动;鲁智深也跳起来。武松插口问道:「你这两个鸟人,急忙忙赶奔东京,端的为甚公事?好好从实说来,说得明白时,俺来做主,将你们释放。」那两个道:「大王容告,小人是沂州府里的差官,都因本州太守有一亲戚,是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前日从东京到来探亲,玩了几时,忽地害起重病来,许多医人都医不好。太守急了,飞报进京,高太尉好不忧急?便请东京一位姓戴的神医,赶奔来沂州救治。太守得着回报,日日盼望,不见来到,焦灼万分,怕迟到了坏事,因而又命我们飞马迎候,我们贪图赶路,不合冒犯大王部下,只求饶恕!」武松道:「既恁地说,你们去罢。」便教小喽啰将二人松绑,给还马匹,释放下山,二人叩谢自去。鲁智深大笑道:「不信世间有此巧事,想是这廝该绝命了,俺们就此杀奔沂州而去。」武松、雷横、史进齐说:「好极,事不宜迟,赶快动身。」只见燕青轻轻摇手道:「且住,俺有一计在此,若行得时,胜过数千军马,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便问何计?燕青叠起两个指头,说道:「只须如此如此,高衙内稳可唾手而得。」朱仝道:「方才听了两个差官说话,俺以为有机可乘,正在自肚里打点,不想小乙哥玲珑心窍,早已定下妙计。」吃罢酒食,梁山人马和六员头领,便留顿在山。燕青教刘通派出一十二名精细喽啰,每日下山分头哨探,如有动静,火速报来。那日辰牌时分,一个喽啰奔来报道:「适才下山哨探,望得上京的大道上首,两骑快马绝尘而驰,赶奔向沂州方面而去。」众头领得报,连忙各自紮束,带领喽啰奔下山冈,只见哨探的又报道:「大道上又有一簇车辆人马,约莫三五十人,远远地赶奔前来。」燕青叫声:「徼幸!」便教鲁智深、武松各引一百喽啰,分做两起,取间道兜抄过去拦截。鲁智深、武松好不有兴,引喽啰行走如飞,待赶近时,就左右分开,发一声喊,两面合逼向前,把这夥车辆人马尽行围住,一个没曾走脱。当下大家动手,将这干人全数拿了,连同车辆,马匹,押着径回山寨,众人不知头脑,吓得缩做一团,只喊饶命。此刻刘通和燕青等都在堂上,堂皇高坐,喝把这干人推到当面。先行点检一下,人数多少?但见虞候、差拨、军士、随从和车马夫役,共有三十七人。燕青下座来细看一过,其中一人儒士打扮,五十以外年纪,三绺清鬚,慈眉善目,相貌不俗。燕青便指定那人问道:「你不是姓戴的医人,到沂州去替高衙内治病?」那人只是发抖,半晌,才迸出话来道:「正是的,我是东京医人戴修明,此番奉高太尉钧命而行,这些虞候军士们等,都是太尉遣发,护送小人的,我自身只有两名从人,并无财物,伏望好汉饶命!」燕青教他起来,且在傍边坐下了。说道:「先生休得惊吓,俺们因有一件勾当,要暂行借重你来,决不伤你性命。」戴修明敢说什么,自兀坐在傍,一言不发。忽见座上五六人都推开桌子,离了座位,把那虞候等看一看,喝声动手,立刻上来几十个喽啰,将三十六人身上一齐剥得精光,换上别的衣服,拥到后面去了。戴修明更目瞪口呆,软倒在座,动弹不得。燕青见剥得三十六套衣服,就选三十二名喽啰,教他们一个个穿着起来。剩下四套,两套是虞候的,两套是从人的。燕青便和朱仝、雷横、史进各自打扮,把这四套衣服穿着上身,朱仝、雷横充做虞候,燕青和史进充做从人,仍携着应用物件,背上药箱,四人对看也笑了。燕青便对戴修明说道:「先生走罢,此去沂州仔细一点,出言尤须谨慎,若有长短时,你可自顾性命,休问人家甚事。」戴修明喏喏连声,立起身来,三十六人拥着他就走。下得山寨,只见车辆,马匹都已齐备,燕青嘱咐过鲁智深、武松,就请戴修明重行上车,喝声:「赶路。」车辆人马一齐发动,直望沂州进发,不在话下。
且说沂州太守高侗,正自望眼将穿,心焦欲死,两个差官忽然回来,报说神医不久便到,太守大喜,重赏二人,一面派人出城迎接,守候了大半日,神医车马才到,连忙迎接进城,直至州衙前,众人纷纷下车下马,把戴修明拥在中间。太守衣冠而出,恭迎大夫,燕青、史进、朱仝、雷横四人随定大夫,不离左右。进入衙内,太守吩咐,京中诸人远来辛苦,不必再行随护,在外赏与酒食,给发银两,好生休歇。这里客厅上,太守与大夫寒暄既毕,用过茶点,太守起身说:「高衙内病重如山,先请大夫诊视一遍,再行治酒洗尘。」本来这高衙内绰号花花太岁,平生最喜在酒色上用功夫,因沉湎之故,患成痨疾,病根早经种下,去年在东京生过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多亏戴修明替他治好,活了性命。此番来到沂州,本性不改,终日出外冶游,却又看上了一个女娘,神魂颠倒。高侗因要讨他欢喜,用尽心思手脚,弄这女娘来奉送与他,衙内如鱼得水,朝朝取乐,夜夜风流,乐得过度,不想又害成一场重病。
且说当前,太守走出客厅,在前引道,直入内衙来,燕青等四人紧紧随定,眼角留神,偷看出路。走到一重门首,进去便是内衙了,太守招呼一声,引领戴修明缓步而入。四人跟着上前,只见门傍闪出一人,喝声:「住步,这里是太守内衙,岂容乱闯。」燕青神色自若,指一下背负的药箱,叫声:「上下,俺是戴大夫贴身侍从,东京跟随到此,掌管这个药箱儿,少顷大夫诊过衙内病症便要用药,如何不放进内。」那人道:「恁地,你便进去。」燕青、史进二人入门,朱仝、雷横举步跟上来,那人瞅了一眼,婉言说道:「衙内病重,只怕人多了烦腻,二位就请这里坐地罢。」朱仝见有点不尴尬,顿生一计,起两个指头,对准那人喝道:「俺们正因衙内病重,奉了太尉钧旨,特地赶来探望吉凶,立待回京覆命,你敢拦阻?」雷横也叫道:「你是什么人,人家眼睛里也不曾看见,俺们在京侍奉太尉,如何威严的大都堂,殿帅府,枢密院,尽由得俺们出入,何况你这小小州衙,延搁了太尉钧命,你须担当得!」那人吓得汗流脊背,连忙闪到门傍,堆下笑脸陪话道:「小人不敢。二位既奉太尉钧旨,快请进去。」朱仝、雷横全不瞅睬,只鼻子里哼得一声,昂头直入。
穿过数重房屋,早到高衙内卧病所在,但见是一所厅事,地方十分宽敞,陈设精雅,厅右一带房舍,朱漆明亮,金碧辉煌,栏杆外各种奇葩异卉,红紫争妍,兀是可玩。许多丫鬟小廝,在那里往来进出,看似异常忙碌。太守引领到房舍前,便教四人在外坐地,待大夫诊脉完毕,再行传唤。四人只好声喏坐下,太守却引大夫进入上房,没多片刻,只见走出两个虞候,把朱仝、雷横一番打量,就来招呼。这两人一个名叫王彬,一个唤做李彦,是高衙内的心腹,时常相随,不离左右,衙内宠用他们,比从前的陆谦更胜数倍。今日在上房侍候衙内,听说东京有人到此,不知是谁,出外来看,却是两个面生人,二人暗自诧异。王彬便问雷横道:「大哥尊姓何名?」雷横应道:「俺自姓雷。」朱仝连忙接口道:「他姓雷名仝,俺叫宋旺,不敢拜问二位高姓?大名?」王彬、李彦各自说了。李彦道:「俺们在东京时,却不曾见过,二位大哥端的面生。」朱仝道:「你们公干忙碌,哪有闲功夫廝见。」王彬道:「太尉命二位到此,如何说话?」朱仝道:「太尉只教探明病势吉凶,先行赶速回京覆命。」王彬道:「太尉家事,往日只差老潘升和富六,此番如何不遣他们,却命二位到此?」朱仝略为一顿,转口应道:「富六公干出外,老潘升正在害病,不能赶路。」李彦道:「前日京中人来,却没有说老潘升害病。」朱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常保无事。」二人盘问不绝,朱仝答得口乾舌疲,燕青在傍乾急,只怕露出破绽,坏了大事。燕青正急,只见史进跳起来,拍着药箱叫道:「甚时候了,还不下手。」王彬急问:「干什么?」被雷横突出腰刀,拦头一下,剁倒在地。李彦叫声:「阿也。」起身只跨得两步,朱仝突飞一脚,将他踢倒,掣出腰刀只一刀,人头滚落,鲜血直喷。燕青、史进立将药箱打开,各捻短刀在手,那些男女们齐声惊叫:「强盗来杀人也!」仓皇奔走逃命。燕青手执短刀,直奔上房,逢人便杀。太守一看不好,慌忙跳窗而逃。戴修明吓得魂不附体,跌倒一边。燕青不顾,扑到床前看时,病人僵卧在床。枯瘠如蜡,气息奄奄,燕青自念:「这廝去死不远,便拿个首级回去罢。」只一刀,割下头来,翻身奔出上房,只见朱仝挟着一人,却是太守。朱仝告道:「这廝好狡猾,窗子里跳出来想走,吃俺一把拿了。」燕青将首级挂在腰间,唤住雷横、史进道:「这班男女杀他无益,我们大事已了,还是快走!」说罢,当先引路,雷横、史进在后,朱仝扶着太守,一手执刀,夹在中间走。四条大虫从内衙直杀出来,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喧,许多人各仗长刀短棍,抢将入来,高叫:「贼人休得逞强,你们贼党都吃拿下了,会事的快快束手受缚。」原来四人在内动手时分,有几个乖觉的,舍命奔出,四处报警,合城文武顷刻得知,兵马总管薛天兴连忙发兵遣将,教速捕拿贼人,救护太守。一面传令紧闭四门,莫放强人逃走,务须一网打尽。那三十二个喽啰,吃过赏赐酒食,正在衙前闲散取乐,忽闻内衙有变,三十二人便各取器械,呼噪接应。正待杀入州衙,本州军兵早已赶至,三十二人怎生敌得,当场全数被捕,不曾走得一个。
只说四员头领,当下见官兵前来围捕,哪敢怠慢,舞动四把钢刀,如毒龙恶虎一般,乱砍乱杀,碰着的伤,当着者死,众军士纷纷倒退,四人乘势杀出州衙,夺路而走。此刻合城大乱,到处都是军马,四人东奔西突,杀一阵,赶一回,好不费力。燕青叫道:「今日若沖不出这座城,便是死路,赶快杀出城去。」燕青为人最精细,方才进城时候,早把出入途径看清,此时在前引路,毫不迷惑。一路且奔且杀,齐声叫喊:「梁山泊好汉大夥在此,让道者生,挡路者死。」那些兵弁将校,始初却也奋勇,各思拿贼邀功;待一听得梁山泊三字,就都怀着几分畏惧,不敢认真捕拿。四人如入无人之境,尽自取路疾走,早来到城门跟首,只见城关紧闭,一员将官率兵守把,此人便是本州兵马都监韦豹。但听他扬声叫道:「大胆强贼,擅敢到此无法无天,即今城关紧闭,如同鸟入樊笼,休想逃走。」史进大怒,荡开朴刀,便杀上前去抢关。
正是:龙困浅滩犹奋爪,虎囚深槛尚磨牙。毕竟史进等得出城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
话说当时史进见城门紧闭,就欲杀奔上前,抢夺城关。朱仝叫他且慢,说道:「放着启关钥匙在此,且行一试。」便将太守翻转身来,仰面朝天挟着,把刀拟准他脖子喝道:「你这廝如要活命,快快喝令开城,叫不开时,就把你一刀两段。」朱仝把刀撇下几撇,做个势子,吓得太守极叫道:「前面守关将士且莫动手,俺是本州高太守,如今被擒在此,你们赶快开放城关,让这班好汉出去,救俺性命。」韦豹见太守如此受辱,勃然大怒,喝令兵士杀奔上前,救取太守。众兵士一拥而上。枪刀齐发,燕青、史进、雷横挥刀抵敌。朱仝索性放下兵器,把太守举在手中,左右舞弄,当他家伙使用。众兵士恐伤太守,只得收转兵器,一齐倒退下去。朱仝两手举得高高,喝一声道:「再不开城,俺就用力一掼,教这廝立刻变做肉饼。」韦豹十分羞忿,屡欲上前廝杀,可是顾及太守性命,又不能行强,只得忍气吞声,喝令启关。四人见城门开放,如同猛虎出柙,飞步而走。韦豹大喊:「慢走,怎不把太守释放。」四人不应,只顾飞奔。韦豹在后纵马追赶,只叫:「留下太守去。」人力怎及马力,超过一程,就被追及,韦豹又叫:「留下太守。」朱仝朗声答道:「不是俺们反悔,因还有一事借重太守,且待数日后放回。」韦豹大骂:「无信义的强贼,安敢戏我!」拍马舞锏,直沖过来,史进就举朴刀相迎,斗不数合,雷横捻刀上前夹攻,三人一骑,转灯儿战在那里。燕青对朱仝说道:「今日我们吃亏没有马匹,不则早赶到朱笏山了。」正说时,燕青望到对面,见远远地尘头大起,叫声:「不好,州中大队追兵来也。」便把高衙内首级交给朱仝,教他赶紧先走,请鲁智深、武松快来救应。朱仝挟了太守,提了首级,飞步狂奔,径向朱笏山来,只见一人健步如飞,对面赶至叫一声:「朱头领。」朱仝住步看时,却是飞毛腿刘通,不禁大喜,就教他提了首级,挟了太守,火速去朱笏山报信。朱仝翻身复回原路,但见追兵已到,统制闻达和兵马都监韦豹,正与燕青、史进、雷横大战。
当州衙里事变初起,闻达认做贼人扰乱行劫,并不当他大事,只教紧闭城关,将贼人悉数捕拿,毋令漏网。不想接连警报飞至,强人杀了高衙内,又劫了太守,伤人无数。闻达这一急非同小可,亲自提兵奔来救取,闻报强人早已赚出城关,韦都监单骑赶去。闻达立刻引兵出城,拚命追赶,追到云林道地处,见韦豹在彼力战,闻达连忙拍开坐马,上前助战,众军士发声喊,就将三人归路截断。此刻朱仝赶到,奋力杀入,才得与三人并做一处。燕青、史进大战闻达,朱仝、雷横敌住韦豹,闻达是沂州骁将,一杆大刀,神出鬼没,又兼生力,燕青、史进一路奔走,气力已乏,走既不能,战又难敌,如何是好。正在这危急分儿,猛听得军士大乱,却是鲁智深、武松二人,将引一千喽啰赶到,如同虎入羊群,为头两个凶神的禅杖、戒刀,当着便死,众军士怎能抵敌,纷纷乱窜。四人听得救兵来到,精神陡长,燕青就里摸出弩箭,窥个空,只一箭放去,闻达下颏射个正着,大叫一声,飞马而走。韦豹无心恋战,急行掣转双锏,纵马奔逃,许多兵卒,都向沂州方面退去。众头领见追兵已退,径回朱笏山,燕青等四人便将衣服换了,见刘通把太守绑在柱子上,高衙内首级高高悬挂,煞是好笑。刘通就教宰杀几个猪羊,在山寨内宴请众头领,庆贺成功。当夜,众人畅饮,整备明日回梁山泊。燕青道:「俺们干了这场大事,不见得就此干休,明日官府里只怕就有动静。」鲁智深道:「恁地,洒家便不走,再杀一阵也好?」次日辰初时候,只见喽啰引一人进来,众人看时,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共问:「戴院长怎地到此?」戴宗道:「你们好乐,累俺奔波苦也!公明哥哥盼望你们,多日没得音信;林武师又卧病缠绵,不见大好。哥哥好生忧愁,遣俺下山打探,昨日赶到莱阳驿,探得你们都在这里,沂州府已闹个大乱子,俺因天晚不及赶路,就下宿在莱阳驿。今日到此相会。」燕青道:「林武师恁地淹缠,如今已觅得好药方,拜烦院长带去。」智深拍手叫道:「洒家只顾得廝杀,争些儿忘了此事,院长回山,便将高衙内这驴头拿去。」便把首级取下,四周用黄蜡涂了,装在一个木笼中,交戴宗拿了。智深对戴宗说道:「院长回山,上覆公明阿哥。这数日之内,大夥儿都要回来,不须再发人马相助。」戴宗点头答应,吃过一顿素食,背上木笼,便行起身。七人相送下山,但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作起神行法,喝声:「去也。」展开双足,宛若追风逐电,顷刻不见。刘通见了叹道:「梁山泊有此异人,怪不得要日见兴旺!俺自负最能走路,一日赶奔三百里,人家都叫俺飞毛腿,若与戴院长相比,俺只算是个呆猪。」说得众人大笑。刘通引众人玩了一回,看过几处景致,刚回到寨内坐定,只见喽啰报道,州里数千官兵杀奔前来,离山只有数里之遥,请做准备。喽啰退去,智深请燕青主张,将人马分拨停当,忽听山下炮声沖天而起,官军已到。鲁智深、武松、史进三员头领,就引喽啰沖下山冈,但见官军队伍严整,旗帜鲜明,在平川旷野列成阵势,只待廝杀。武松道:「官军来势不善,俺们自要留神,不可轻敌。」智深道:「你休短气,不来由他,来的洒家便杀。」说话刚毕,兵马总管闻达纵马而出,大叫:「背信强贼,今日若不放回太守,送还高衙内首级,本统管立把这巢穴踏为平地。」智深大怒,直扑马前,举起禅杖就打。闻达一面招架。喝声:「贼秃且退,教射俺的强人前来纳命。」智深不应,禅杖疾风一般卷进,两人大战了五十多合,不分上下。史进看得火发,舞动三尖两刃刀,拍马上前,鲁智深见史进杀到,退回本阵。闻达全不惧怯,又和史进力战。一员偏将叫做温钦,看看总管不能取胜,挺枪纵马,夹攻史进。武松飞步而出,使展双戒刀,将闻达战住,史进就斗温钦,两对儿如龙虎般相争,惊心动魄。斗到分际,只听得官军队里一阵喊杀,兵马都监韦豹,在后赶到,出马助战。这里鲁智深倒拖禅杖,重行杀出,接住了韦豹,真是一场恶斗。温钦一杆枪却也不弱,斗到二十个回合以外,才被史进一刀劈下马背。武松听得史进获胜,奋神威滚到马前,一刀砍去前蹄,闻达在马背倒栽下来,官军死命救入阵去。韦豹不敢恋战,迸开智深禅杖,拍马逃回。喽啰乘势大杀一阵,得胜回山。智深回进山寨,几次要杀太守,众人劝止。武松道:「师兄你须省得,这廝正有用处。」智深想了一想,叫道:「洒家粗鲁,那三十二个喽啰,不是失陷在沂州府么?」武松道:「不为这三十二人时,这贼驴太守的脑袋,一百个也都砍去。」智深便与燕青、朱仝商量,请二人定计。燕青道:「且待来日看事行事。」
一宿无话。次日,喽啰进寨报道:「有个将官单骑直到山下,要那位头领去答话。」智深说:「好。」拖了禅杖就走。少顷,回来告诉众人道:「来的是兵马都监韦豹。他说三十二人并没杀害,要将他们换取贼驴太守。洒家想,好容易拿他到手,若轻轻放回,委实有些不愿,但又舍不得三十二人,好生难决。」武松道:「去了一人换回三十二条性命,自亦值得。」燕青道:「索性玩他一下,你去说,若要换取太守,必须如此如此才行。」智深道:「只也很好,洒家便去。」重行奔下山冈,对韦豹说道:「你要将人交换,洒家很愿,只是孩子们不服,如能外加一万金银,便把太守放回。」韦豹道:「数目太大了,你且等着,俺去禀了总管再说。」便回马去见闻达,将情告个备细。闻达怒发沖冠,大骂:「强贼如此无礼,俺因顾全太守性命,委屈求全,不想竟恁地放肆,如今便去拚个死活,俺的性命也不要了。」韦豹劝道:「总管话虽不差,但是高衙内死於非命,太守又落强人手中,死亦无补於事,还是设法救取太守脱身,我们也可减轻一点干系。」闻达又羞又恼,别无良法,只得说道:「恁地,俺就照办。」韦豹再到山下,与鲁智深说了,约定明日交换。智深自回山上不提。
且说闻达一心要救太守,不敢迟延,将兵马交韦豹暂掌,连夜赶回州城见太守家属,将情告说,立即备齐一万金银,又提出三十二名喽啰,一并装在车辆上首。次日起早动身,闻达亲引军兵押着,径赶到朱笏山,众头领得报,就引喽啰下山,两方排成阵势。闻达、韦豹一同出马,高喊:「快放太守。」智深上前应道:「你只一个,俺们共有三十二人,理应先行放回。」闻达无奈,只得将三十二人一齐释放,又解送一万金银过来,这里点收完毕,始取太守下山,松去绳索,推出阵前。史进叫道:「你这奸党,你这害民贼,死罪免去,活罪难饶,且留下个表记去。」就拔出腰刀,割下他一只耳朵,鲜血淋淋,太守负痛狂奔,直入官军队里,众喽啰见了,一齐拍手大笑。闻达见太守受辱,羞忿难禁,拍马沖出阵前,大叫:「还有高衙内一颗首级,怎不将来?」史进道:「你们没曾说起,这个不算。」武松叫道:「这廝的脑袋,早拿回梁山泊去,送给我们林教头当夜壶用了,便有金银十万,休想换取。」闻达一听大怒,纵马摇刀,直取武松,武松起双戒刀接住。战到中间,鲁智深、史进、朱仝、雷横四人,引喽啰直沖对阵,逢人便杀,官军登时大乱。闻达一看不好,挡开武松兵器,拚命夺路而走。韦豹仗着一对金装锏,紧紧护定太守,一路向沂州府退去。只苦了那班兵士,被杀得死伤狼藉,血流遍地。太守回到州城,闻达便来请罪,自责保护不周,太守此刻惊魂未定,也没话说。计点士卒,十停中去了半数,闻达咬牙切齿,声言此耻必洗。就这场大乱事里,城中军民也伤亡不少,太守内衙,共杀死男女一十三名口,高衙内死在床上,没了脑袋。太守见了,放声大哭,叫一名巧手匠人,用沉香木雕成人头,装在衙内腔子上,从丰棺殓。一面饬遣差官,飞报进京,自请处分。当日出事以后,戴修明早被官府拿下,说他通同强盗,杀害高衙内。戴修明极口呼冤,且自拘禁大牢,待太守回来亲讯。见今太守回州,却因耳伤不能坐堂。次日,三十六人忽从山上放回,一同来见太守,告禀被劫始末情形。太守说事情太大了,你们都不能走,且同戴修明一起监押,待京中来文如何办理。
却说东京的高太尉,这几天只觉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不知主何吉凶,正自狐疑,忽报沂州差官来到,呈进文书,高太尉拆开一看,登时倒在交椅里,气死过去。经许多人叫喊施救,好半晌才得苏醒,只叫一声苦也,双泪迸流。教差官且行回去,随后遣派军兵来沂州,起运衙内棺柩。差官去后,高太尉越想越觉痛恨,切齿说道:「我若不将梁山泊踏为平地,誓不为人!」便拟奏明当今天子,再派兵将征剿,替儿子报仇,不在话下。一面却先行派出心腹将佐,引领军兵,昼夜兼程而进,直赶到沂州府衙门中。高太守接见来人,便将戴修明等三十七人交出;又把喽啰身上剥得的衣服,一共三十二套,并行呈解进京,听候高太尉发落。这干将士等押着三十七人,又扶了衙内灵柩,迅速回京,沿途地方官都派兵护送,路上并无耽搁,直至京中。高太尉见了灵柩,不由伤心痛哭,料理安葬。却把戴修明等办个通同强盗,发下官府审问,三十七人都口喊冤枉,申述当时被劫情况,实非通同强盗。连坐几堂都是如此,高太尉无可奈何,悲叹几番,命将三十七人一齐开释。从此与梁山泊冤仇更深,常思报复。
话分两头。且说朱笏山六员头领,将沂州太守放回,换还三十二人,索得一万金银,便行商议回山。燕青道:「这乱子越闹越大了,我们闹了沂州,杀了高衙内,高俅这廝怎肯干休,定要派遣大队官兵,前来征剿。这里只有数千人马,又兼孤山难守,何能对敌,还是赶紧回去为妙。」朱仝道:「小乙哥主见甚是,我们下山至今,日子已多,作速回归山寨,免得公明哥哥盼望。」鲁智深说:「好,要走就走。」便向后山取出三十六人,一齐释放下山。又教刘通赶快收拾,收拾停当,就放起一把火,将寨栅烧个乾净。一行人众下山,欢欢喜喜,共向梁山泊进发。路上,武松说道:「如今索得这贼太守一万金银,俺思拿回山寨,未必多大希罕,便送与林教头,他也不到得会受领;不如拿来散给穷民,替林教头病中造福。」燕青道:「林教头被高俅父子害的家破人亡,算来最苦,俺和朱都头想出此计,索这笔金银来,原拟送给林教头,教他做场大大的功德,超度他娘子升天,如今拿来散给穷人,更胜於作佛事,恁地更好!」武松道:「这笔金银,本是贼太守搜刮民间得来,如今仍施与民间,再好没有。」鲁智深听了,叫道:「恁地,休多说废话,只今便行。」便教刘通为主,将引十名能干头目,百名喽啰,把这一万金银沿途俵散。那班百姓欢天喜地,都在背后说道:「时世变到这样,官府假仁假义,却大半贪赃枉法,行恶虐民。杀人放火的强盗,反把金银施赠人,无怪天下要闹得不安!」从此梁山泊三字大名,民间叫得更响。
话休絮烦。只说众人一路遄程,那日已抵梁山泊大寨,六员头领引刘通上山,见过宋江、卢俊义两位都头领,给他一个职事,安顿好新归附的喽啰,山寨内就大排筵席,一来庆贺,二来替回山的几位头领洗尘。众人正吃得开怀时,只见一人走到筵前,扑翻身驱,向回山的六员头领便拜。
正是:当筵一拜非无意,宿怨六年幸得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话说鲁智深、武松、燕青、史进、朱仝、雷横六人,共坐一桌,正在开怀畅饮,忽见一人上来,对他们倒身便拜。鲁智深看时,却是豹子头林沖。智深便叫:「兄弟,做什么?」一把拖林沖起来,唤喽啰掇个椅子,坐了。武松、燕青等五人一齐说道:「教头有话请说,休得如此。」林沖道:「拙妇亡过,忽已六年,大仇未报,难得众位哀怜林沖冤苦,同心仗义,冒着千难万险,帮助我复了此仇,怎不令人五中感激。」武松道:「自家兄弟,说甚感激。」林沖道:「戴院长对我说,此番多亏小乙哥设下妙计,才取着这廝首级,若论情理,小乙哥应当再受林沖四拜。」说罢,又要向燕青拜谢,却吃燕青起身拦住,说道:「教头,你如何再言拜谢?」鲁智深也叫道:「林兄弟,你几时学得这些口舌,把人麻烦煞,休要惹得洒家性发,将众人一齐赶散了,看你独自在此拜什么?」林沖这才无话,退回去坐了。宋江在傍席上开口说道:「我们一百八人,誓同生死,宛若一家,一人有事,众人帮助,兄弟情义应尔,何必言谢。」黑旋风李逵正在饮酒食肉,吃得满嘴油腻,忽地放下杯箸,一抹嘴巴,提高破喉咙叫道:「哥哥此话说的不对,铁牛不服。」宋江惊问道:「你在怎讲?」李逵道:「俺们既然是一家人时,你就不该将好酒藏过,不把来给些铁牛吃。」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宋江道:「这黑廝没头没脑,只是胡说。林武师,你病体尚未痊复,不可久坐劳神,如觉疲倦,请先进内休歇。」原来林沖体气,还有一二分未曾复原,每日仍服安道全药方调养,宋江怕他劳乏,坏了身体。林沖应道:「小弟此刻十分有兴,遮莫病体痊癒了?」鲁智深道:「有兴最好,洒家正要相问,那日拿到高衙内这廝首级,你心里如何欢喜?」林沖道:「戴院长回山这日,把首级送到床前,俺反複看了几遍,果是真的!不觉跳下床来,就设下亡妻灵位,哭祭一番,消了胸中无数冤苦。自此身体一天天健旺,饮食都好,直到如今,安先生对俺说,还有一二分元气未复,俺自觉早已好了。」武松问道:「这驴头抛向何处。」林沖道:「不曾抛掉,俺因心里恨极,教人用漆髹好了,放在床下,当他溺器使用。」林沖说罢,燕青、史进、朱仝、雷横都拍手笑道:「可也真巧,前日武二哥和那员将官答话,不是说给林武师做溺器么?」大家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且说石碣亭里一段工程,四壁早已装画完成,工竣多时,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都去看过,端的神妙非凡。宋江重赏了李昭良,本待择日开筵庆贺,都因一向有事,延搁下来。如今几件公案都行了结,林沖又告病癒,宋江好乐,特下一令,就从此日为始,大宴五日。合寨头目喽啰一应人等,都有酒肉赏赐,大家吃一个尽醉方休。到第五天的晚上,宋江吃得酩酊大醉,归卧帐中,恍惚间,身子飘飘荡荡,出了房舍,径自下山,一路模糊地行去。到得一处地方,抬头看时,眼前一座高壮城池,城关内外行人来往,热闹非常。宋江不识此是何地,伫立观看,忽听背后有人叫哥哥。回头一看,乃是小李广花荣。宋江道:「兄弟你也来此,这里是什么地方?」花荣道:「此间便是东京皇城,何不入去一游。」宋江说:「好!」二人举步而入,但见六街三市,人烟繁密,车马喧阗,真好个皇帝都也。走过几条长街,来到一处,只见一家门前挂个紫竹帘,风簷下一排碧纱灯,门傍左右悬着牌子,却是一副联对。宋江看了,便问花荣道:「这是什么所在?」花荣道:「这里住个有名人,便是东京行首李师师家。」宋江自念道:「往常也闻李师师名,只是不曾见得,如今巧遇,正好进去见她一面。」便叫花荣引导,揭帘径入,穿过中门,两名丫鬟对面迎至,喊一声:「娘子有请。」就将二人让进一个阁子。李师师上来拜见,宋江看时,端的又娇又美,如仙娥降世,天女临凡。二人坐定,侍儿捧出香茗佳点,时鲜果品,摆满春台之上。李师师侍坐傍侧,宋江和她谈谈说说,好不乐意。李师师请问姓名,宋江推说姓张。李师师将宋江脸上一看,忽然下拜道:「官人休要隐瞒,妾身自己认得,你不是梁山泊替天行道义士宋公明?」宋江听得说破他真姓名,不由心里吃惊,起身待走,李师师连忙立起娇躯,一把拖住,将他按到椅子里,娇声说道:「休要惊慌,义士难得到此,请再坐一会何妨。」花荣也凑近身傍,低声说道:「哥哥休惊,有小弟在此保护。」宋江这才放心,重行坐定,又谈说一会儿,觉心事重重涌起,便取过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就壁上题词一首,落笔如飞。花荣见了,随手接过笔来,也在壁上写了两首诗,掷过笔杆,二人相对而笑。宋江说:「走罢。」花荣将他衣袖一拉,附耳轻轻说道:「我们吃了茶果,该给些银子好走。」宋江伸手向怀中一摸,一文钱也没有,想:「今日恁地糊涂,出游不带一点银子。」正待问花荣身边有否,猛听得一声大喝,如半天里起个霹雳,阁子外奔来一个长人,左手高擎着一张弓,指定宋江喝道:「强贼休走,俺奉朝廷明诏,正要拿你,却来此地闲游。」宋江便叫:「花荣贤弟快些救我!」回头一看,花荣早已不见,身傍坐的也不是李师师,换了个披发满肩的阎婆惜。宋江更惊,仓皇抢出阁子,飞走而逃。只听得背后喊道:「你这强贼,今日已入罗网,待走哪里去?」迈开双足,飞步追来。宋江瞧见长人那种形状,早已惊慌无措,又兼此时手无寸铁,用何抵敌,心中更急,狂奔不已。奔过一段路,只听得有人叫道:「哥哥休要惊慌,铁牛在此!」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斜刺里跃去,手掿双斧,当路立定。长人赶到,李逵举斧就砍,长人只一弓鞘,把李逵打倒在地。接着抢上来打宋江,宋江又拔脚飞跑,长人紧赶,赶到一处,对面危崖峭壁,中隔万丈深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宋江心急慌忙之际,跑发两足,来不及住步,脚儿蹈空,身子往前一磕,突向深渊中倒撞下去。宋江大叫:「跌死我也!」觉得浑身冷汗淋漓,心头兀自鹘突乱跳,微微闪开眼看时,残灯半明,一室静寂,己身好好稳卧帐中,衾枕都湿,却是南柯一梦。宋江定一下神,回想适才梦境,历历在眼,不知此兆是凶?是吉?心头七上八落,好不狐疑,欲思展衾重睡,哪里还睡得稳,翻来覆去,直到天明。宋江起身洗过头脸,早点也不吃,兀坐在房中呆想。
想到分际,忽有一人闯进房来,叫声:「哥哥呆坐则甚,我来告诉一件怪事。」宋江抬头看时,乃是黑旋风李逵。宋江心中又突的一惊,便道:「什么怪事?你说将来。」李逵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连喊十七八声:「鸟晦气。」宋江喝道:「你这廝,常常如此没头脑,没口子晦气,话儿一句不曾说。」李逵道:「哥哥,鸟晦气!昨天夜里,我做得个怪梦,梦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长人,手里执着一张弓,把哥哥狠命追赶,只喊要拿哥哥。我见他将哥哥欺侮,心中好恼,手掿双斧,奔去想劈死长人,不想反被这廝打倒,我此刻越觉恼羞,立腾双足,待跳起来再行廝拚,忽然惊醒,开眼看时,被儿都被我踢到床下。你道怎不鸟晦气?」宋江道:「原来如此,俺昨夜也得一梦,好生奇怪,你去请吴学究、卢员外、公孙一清、花知寨到来,俺有话说。」李逵答应,起身便走。
不一时,李逵和四人都到,各自坐定,宋江就将梦兆诉说,后半梦境与李逵相同,众人都摇头无语,不解主何吉凶。宋江道:「只怕是个妖梦罢!」李逵道:「哥哥,这个定是妖梦。鸟晦气!铁牛出世以来,有过几百次相打,廝杀,没曾被人一下就打倒。不想昨夜吃这好大的亏,倒尽我的威风,今晚再撞见这廝时,须不干休!」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宋江道:「你这廝一派胡说,俺问你,今日吃过东西么?」李逵叫道:「阿也!要紧来见哥哥,忘记了吃,此刻说破,肚皮里就饥饿了。」翻身径出房去。卢俊义道:「哥哥,实不相瞒,在前小弟曾得一梦,见到一个长人,手里也执一张弓,因梦境不好,一向没对哥哥说起。」宋江便问:「梦中如何情形?」卢俊义就从头至尾,详细告说出来。宋江听了,心中不悦。吴用道:「妖梦无凭,何必认真索解,徒生疑惑,我们且记在心里,休要逢人告说。」卢俊义道:「俺们自然不愿多说,只虑李逵那廝口没遮拦,按捺不得。」吴用道:「这倒不妨,俺只教公明哥哥如此如此,他便再不开口。」花荣道:「此事端的奇怪,俺既然置身梦中,如何俺自己无梦,李逵却有梦?」宋江道:「东京确有个李师师,好大的声名,想你们都曾听见过,俺在梦中时,曾就壁上题词一首,花贤弟,你也写下两首诗。所有门外的联对,阁上的短额,俺都记得清楚,当时醒来还未忘记,懊悔不曾忆写出来,此刻大半模糊了,只一首题词约略记得。」吴用听说,便取过文房四宝,教宋江背写出来给大家看。宋江说:「好。」执着笔,瞑目沉思了半晌,落笔便写,写了一半,忽觉糊涂了,那下半首再想不出,只得放下。当时吴用拿来看时,上写道: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吴用看罢,递给卢俊义、公孙胜、花荣都看过,吴用道:「但听前人梦中能作诗词,只是不曾听得,如今看来真有其事。此词做得很好,可惜没了下半首!」卢俊义道:「素闻花知寨也做得好诗,梦中题壁之作,倘不被公明哥哥忘记,大可使俺们见识一下。」五人正在你言我语,只见李逵又闯入来,一手摩着肚皮。宋江叫道:「兄弟,来得好!俺正要你干一件事,你去把这妖梦告诉大众,看谁人详解得?」李逵道:「鸟耐烦的,不高兴!」宋江道:「俺可不管,只要你去诉说。」李逵道:「哥哥,你晓得铁牛不会说话,如何有意强人家。」说罢,转身就是逃命似地跑去,众人都笑。吴用道:「如何?」当日各自散了,别无话说。
隔不多时,那天公孙胜闲着无事,同樊瑞出外游散,走到山南,只见石碣亭焕然卓立,非常壮观。公孙胜道:「王义的徒弟李昭良,将亭壁装画得十分庄严,今日闲着没事,又可进去瞻拜一回。」便同樊瑞踅将入去,守亭的上来迎接,送过茶盘,公孙胜挥手令退,自和樊瑞慢慢踅看,细看壁上画的星辰天将,讚不绝口。二人看过画壁,退入亭边一座阁子里来,这阁子也是特建,供众头领拈香后休歇的,佈置得纤尘不染。今日因不是朔望,阁内无人,二人就蒲团上坐了,藉行休歇。樊瑞在芒砀山时,自负本事通天,骄妄得也厉害,后来上了梁山泊,公孙胜直斥他法术无用,无论如何厉害,只是个妖法罢了,不算正大。樊瑞听了短气,就此弃去,一意跟公孙胜习练正道。公孙胜悉心指授,樊瑞用功学习,刻苦修养,见今道法已很高妙。当下二人对坐,公孙胜讲说过一回道法,便闭目养神,渐渐没了声息。樊瑞不敢惊动,也自闭上两目,在那里凝神炼气。不知多少时候,公孙胜头顶上,突觉被人拍了两下,闪开眼睛看时,乃是一个黄衣老道,腰系葫芦,手执竹杖,对自己立着微笑。公孙胜很不自在,正待向他责问:「人家在此静坐,何故相扰?」老道忽举起竹杖,对准自己只一指,就觉元神兀兀摇荡,飞越出舍。公孙胜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来了,连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镇压,却已无及,立随老道飞去。出了阁子,一路飘忽将去,其疾如风,直至一座山头,方才降落。只听那老道喝一声:「住!」公孙胜不由自主定了。老道开口叫道:「公孙胜,这里是北嶽恒山回头峰,不是什么妖魔窟宅,休得惊疑。」公孙胜只得答应一声。老道将他一把拉住,引领了去各处观看,什么峰、崖、洞、涧、都一一说出名儿,指点明白,教他谨记。
公孙胜平日自恃道法高明,邪魔外道,一概近身不得,独有此际,自己法术半点难施,行走坐立,尽由老道摆佈,不能自主。山上四周都观看过,老道执着他手,恺切说道:「你知道否?你上应星辰,正是魔君之一,如今魔运未衰,魔劫正盛,休迷了本性,好好去干一番事业。天下不久大乱,众生遭劫,到将来收场时,这里便是你归结之所。」说罢,老道将竹杖一指,公孙胜又不由自主,腾空而起,不多时到了原处,元神归入本位,开眼看时,樊瑞仍端坐对面,不则一声,正在坐等。公孙胜运用玄功,安定下元神,才行开口说话,把这回事告诉樊瑞知道。樊瑞道:「俺坐了好久,开眼出来看看,你自闭目静坐,了无声息,只道你在修养功夫,不敢惊扰,屏息等待,直至现在。」公孙胜道:「此事奇极!不是夸大,凭仗俺的道法,无论什么邪魔外道,精灵鬼怪,谁能近得身来,将俺戏弄,何况在这大白天里,只俺一股正阳之气,也沖得他退避不遑。」樊瑞道:「像你这般道法,便在黑夜,也只怕近身不得。」公孙胜道:「俺今想到,或许是本师罗真人幻化到此,指点俺将来结局。」
二人言罢,忽见大头目丁九郎赶入来,唤一声:「公孙先生,奉宋头领命,有请先生,商量大事,小人四处寻遍,不想却在这里,宋头领和吴军师等得久了,便请速去。」公孙胜应声:「理会。」便从蒲团上起身,步出阁子,混世魔王樊瑞在后跟随,径来拜见宋江。
不是这一来,有分教:施展捉月拿云手,来斗兴妖作怪人。正是:一剑荡开降左道,五雷震动慑群魔。毕竟宋江要与公孙胜商量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
话说公孙胜、樊瑞走出阁子,径来拜见宋江。只见吴用、卢俊义、朱武、花荣、燕青、柴进、林沖等八九位头领,都在那里坐地。众人见公孙胜到了,便把闲话撇过,原来兖州府管下有一座山,名叫狼嗥山。山上一个大王,出身是个全真先生,神通广大,善能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剪纸为马,撒豆成兵。这先生自霸佔此山,就在山上竖起大旗,自称赛梁山。广收党羽,买马囤粮,渐渐啸聚到数千人,声势强大,官府也不敢正眼相觑,横行无忌。山冈上还有四条好汉,都是先生的徒弟。第一个姓阎名光,绰号青龙神;第二个姓田名霸,绰号白虎神;第三个朱雀神董恺;第四位玄武神余志旺。这先生真姓名叫做吴角,自号中天一炁黄龙道人,又称胜洞宾,兀的神通广大,玄妙无穷。四个徒弟都是他亲自传授,各擅法术。官府里因他们猖狂,几次派兵剿捕,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杀了几个捕盗官员,弄得束手无策,由他们去胡干,只望不来州里打搅,就算没事了。
前日梁山泊仓廒正管事小旋风柴进,派遣周通、李忠二人下山,採办得粮米食物,载在车辆上首,押着赶路,不想经过狼嗥山地处,沖下一干强人,不问情由,就来截劫粮米。周通、李忠不禁大怒,堂堂梁山泊採办的东西,哪里撞出这干毛人,敢来虎口捋鬚,蛟头拔角。二人便纵马上前,大叫:「哪里来的野猫?擅敢劫俺梁山泊忠义粮,作速放行,不要来太岁头上动土。」为头那个好汉,便是白虎神田霸,听得二人说话,呵呵大笑道:「俺这里唤做赛梁山,倘是别个山寨,倒也罢了,难得撞见梁山泊人物,再好没有,若不较一下高低,这宗粮米休想过去。」周通、李忠怒火沖天,催开坐马,动手就打。只十多个回合,田霸施展法术,将周通连人带马活捉而去。李忠见不是头路,拍马就走;运粮的喽啰都弃了车辆,随着李忠逃走,粮米尽被劫去。李忠奔回山寨,将情告禀宋江,说狼嗥山如何无礼,周通被捉。宋江大怒,立刻要去救取周通,夺取粮米回来。但听李忠说那廝能行妖法,又不可轻易对敌,恐怕再遭挫败,有损本寨威名。宋江、吴用、卢俊义、柴进、朱武商议之下,柴进说:「妖法恁地厉害,除非请公孙胜和樊瑞前去,方能克制。」宋江说:「好」,便叫请来商议。此刻公孙胜请到,宋江把事由告说一遍,要他去狼嗥山一走。公孙胜点头答应。却待说话,只见樊瑞早立起身来,摇手说道:「这等么么小丑,到得哪里,何劳一清先生亲行,只俺去走一遭,管教这干妖人手到擒来,奉献哥哥帐下。」宋江道:「恁地也好,即今便行,但不知要带多少人马?教哪几位兄弟同去?」樊瑞道:「只须项充、李衮、穆弘、李忠四人,三千人马,并请戴院长随行。如若得胜,好迅速报与哥哥知道。」宋江听说甚喜,即令戴宗、穆弘、李忠、项充、李衮五人来到,又点齐三千人马,准备起行。
且说黑旋风李逵,近来在山无事可做,每日里饮酒吃肉,吃得醉饱,倒头便睡,兀的闷损煞人。这日一觉睡醒,撞出房来,但见多人来来去去,忙碌异常,不知甚事,就抓个喽啰问话。那喽啰都告诉了。李逵道:「只也气忿人,他们都去廝杀耍子,却把爷爷冷落。」转身撒脚就跑,一路乱闯将去,恰好撞见混世魔王樊瑞。李逵跳一步上前,就将樊瑞劈胸揪住,叫声:「好老道,你倒一声不响,自家去廝杀取乐,却不教我做伴,敢是铁牛不会杀人?」樊瑞定睛一看,说道:「李大哥,这是公明哥哥将令,不能怪我。」李逵道:「咦!你也会说鬼话,人马都是你点取的,却推到哥哥身上,敢想禁压铁牛不成?」樊瑞道:「你真个要去,放了手好说。」李逵道:「不行!不行!你不带我去快活,便拖你到西山深潭中吃水,休想下山一步。」樊瑞道:「你放了手,我们同去见公明哥哥,他若叫你下山,便可同去。」李逵说:「好!」放了手,二人同来见宋江,各说一遍,宋江道:「你这黑廝惯使性子,想到什么,黄金也换不转,由你去罢。不过这干妖人,好生厉害,你须留神。」李逵一拍前胸,说道:「俺自有法破他,怕甚鸟!」众人听说,不由好笑。李逵叫道:「你们不要乾笑,俺新近学得妙法,妇人身上的月水,破妖法最灵,俺只要捉个妇人来杀了,取出她的月水使用,管教这干妖人都死!」说罢,引得众人更笑不可抑。宋江喝声:「胡说,还不与我快去。」李逵退下来,收拾起两把板斧,紮束全身,便随樊瑞、戴宗、项充、李衮、穆弘、李忠六人将引人马下山,浩浩荡荡,取路向狼嗥山进发。
数日以后,神行太保戴宗忽赶奔回山,慌忙来见宋江,报说樊瑞吃了败仗,李逵被妖法拿去,折了无数人马。宋江大惊,立请吴用、公孙胜商议。公孙胜问道:「妖法怎样厉害?李逵如何被他们拿去?」戴宗道:「俺们第一日赶到,山上就下来一彪人马,为头两筹好汉,一个叫做白虎神田霸,一个叫做朱雀神董恺,沖下山冈,项充、李衮出阵就战。二人战不过项充、李衮,败退下去,便施展出妖法,刮起一阵大风砂,风砂中都是天兵神将,向俺们掩杀过来,队伍登时大乱,亏得樊瑞在高阜上作法,把这天兵神将破了,原来只是些纸人纸马,黄黑豆儿。俺们当下乘势反沖过去,大杀一阵,转败为胜,对方人马都逃回山上。当夜倒也无事。不想第二天,他们又下山挑战,那个正寨主黄龙道人亲自出马。李逵猛扑上前,和那妖道大战,战到分际,妖道将宝剑只一指,平空伸下一只大毛手,把李逵连人带斧抓去。阵上大家都看得清楚,樊瑞见李逵被捉,立刻出阵救取,吃那妖道接住,互斗法术,却被妖道作起一团烈火,将樊瑞的宝幡烧了。樊瑞慌了手脚,吃他们掩杀过来,折了无数人马,直退下三十里。这一仗大大吃亏。见今李逵又被擒去,不知生死如何。樊瑞好不心焦,教俺飞快回山报信,专等哥哥派人前去救应。」宋江道:「如此说来,这干妖人端的难敌,不得不烦公孙贤弟走一遭了。」公孙胜道:「这个自然,贫道即今便行。」宋江便点林沖、黄信、杜迁、宋万四人,再拨三千人马,命公孙胜带领前去,戴宗却冒在前头先行。要紧赶去报信,不在话下。
只说公孙胜引领人马下山,取路而行,路上了无耽搁,直抵狼嗥山。樊瑞已得戴宗报信,迎候上来。彼此见面,樊瑞就向公孙胜告禀:「前日戴宗去后,因妖人多方薅恼,忍耐不得?再行出战,又败在妖道手里。妖道四个徒弟,不见得多大能耐,尚易对敌,只是妖道厉害无穷,几次都斗他不过,又坏了俺祭炼的宝幡,实在令人羞忿。」公孙胜道:「胜败常事,何必忧愁,且待俺来日出阵应战,看是如何。」便教前后两起人马合并,一齐移动,赶前途二十里下寨。佈置方定,只听得一串金铃响亮,狼嗥山上早飞下一彪人马,足有千人,在平地排开阵势,专等廝杀。公孙胜在高阜处,望见对阵如是气势,便向樊瑞说道:「这山上真有能人,不可轻敌。」看罢,便下高阜,教黄信打头阵,项充、李衮打二阵,杜迁、宋万打三阵。五人分做三起,每起带领五百喽啰,像转轮一般上前攻打,休惧怕他妖法厉害,只管猛沖,俺自在这里作法保护。五员头领得令,黄信将引喽啰五百,当先出到阵前,但见对阵人马如同八字,左右分开,马上高坐着三条好汉,左首一个遍体青装,身骑火炭赤马。右首一个全身白色,身骑黑马。背上各插一面尖角小旗,旗上有字,看不清楚,肩尖上一个葫芦,手中各仗一口月轮刀。居中一位黄衣道士,方面修眉,双目精炯,长髯过腹,足着红鞋,坐下白马,腰系葫芦,手捧双剑,异样精神。背后打着一面绣旗,上写「中天一炁黄龙道人」八个大字。黄信纵马上前,黄龙道人吴角已看得分明,高声叫道:「来人听着,久闻梁山泊有一入云龙公孙胜,神通广大,道法高明,见今是否来此?快叫他出马,俺们见个高低;你这无名之辈,休来送死。」黄信大怒道:「俺乃梁山泊镇三山黄信便是?俺们公孙先生已到,正要拿你这干妖人,你死在临头,还敢如此狂言自大。」左首那个骑赤马的,便是老道的大徒弟青龙神阎光,一闻此言,勃然大怒,抡动月轮刀,拍马过来直取黄信,黄信舞丧门剑相迎,就此战住。斗十多合,阎光哪里是黄信对手,看看招架不住,白虎神田霸催动坐下黑马,上前夹攻。黄信且战,眼角常在留神,只见田霸嘴唇翕张,似在念些什么,黄信一剑劈开两般兵器,回马便走。二人赶来,忽听得一阵喊杀之声,项充、李衮引五百人沖到,将二人围在垓心。大叫:「拿捉妖人,休教走了!」项充、李衮手执蛮牌,滚到阎光、田霸马前,只拣下三路攻打。二人慌了,连忙取下葫芦,拔去塞子,喝声道:「疾!」葫芦中沖出两道黑气,登时满天昏暗,日色无光,项充、李衮和五百喽啰,自家沖碰跌撞,叫苦连天,没做手脚。公孙胜在远处望见,大笑道:「这么一点邪术,也来欺人!」便左手捏定一个诀,右手掣出松文古定剑,望空只一指,一道火光直射对阵,顷刻天光明亮,黑气全无,五百零二人没伤一个,只撞坏些头脸手足。阎光、田霸见破了法术,就形慌张,却待再行作法。田霸的马头,早被项充一标枪刺中,从马背上直蹶下来,项充赶紧拿下了。阎光撇了李衮,拨马便走。狼嗥山喽啰赶来抢救,却已不及,早将田霸拿入阵去。吴角见拿了他的徒弟,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亲自纵马而出,正好被杜迁、宋万接住,动手就打。吴角武艺平常,怎及得杜迁、宋万蛮力,看看又要输了,拨马向斜刺里就走。杜迁、宋万飞步赶来,吴角念念有词,举起右手那口宝剑,凭空一画,顷刻布起满天黄雾,雾中隐见许多长人巨兽,张牙舞爪,对面扑来,忽听得半天里一声霹雳,千万道金光乱射,雾气全消,长人巨兽一齐不见。杜迁、宋万登时气壮,打个胡哨,五百人尽望对阵掩杀,狼嗥山人马大乱,吴角禁压不得,又心慌了不能作法,只得败退上山,紧闭关寨不出。
这里梁山泊大获全胜,众人尽都欢喜。次日,公孙胜在中军营里,只听得外面锣鸣鼓响,声音震天动地。有小校来报道:「狼嗥山寨主黄龙道人,见今立马阵前,专请公孙胜军师答话。」公孙胜便仗剑上马,林沖、黄信左右护定,直到阵前。彼此通过姓名,吴角便道:「久闻入云龙大名,如雷灌耳,幸会!幸会!先生道法,昨日多曾领教,端的高明!贫道今日拟摆设一阵,请你破来,如若打得破时,俺情愿低头下拜,送还粮米,率众归附梁山;不则,你们只好卷旗息鼓回去,休怪失了山林义气。」公孙胜道:「你既有兴摆阵,便试斗一下何妨,俺先来放回你的徒弟,以便调遣。」便令手下将田霸放了。田霸归见吴角,吴角道:「他既守信,俺须重义。」也命将周通、李逵释放。李逵回入自家队伍,因吃了老道的亏,狂吼狂跳,只喊报仇。公孙胜装做没有听见,由他吵闹,且同林沖、樊瑞观看对方动静。只见吴角身坐白马,手执令旗,左右舞弄指挥,不一时,早摆下一座阵来,兀的烟尘滚滚,杀气森森,非同小可。公孙胜问樊瑞道:「识得此阵么?此名混元一气三才阵,一入阵中,阵势就要变化,化做个两仪日月,再一变便是三才阵,进去易,出来难。你若不懂他的阵势,胡乱攻打将去,有死无生。又兼吴角师徒会行妖法,兴云作雾,厉害无穷,你们且莫妄动,待俺发付。」林沖、樊瑞齐道:「但听先生令下!」公孙胜道:「今日若不打破此阵,如何使得吴角心服。」便回中军升坐,众头领侍立两傍,公孙胜首令:「混世魔王樊瑞,将引喽啰六百名,项充、李衮为副,一律更换黑色衣甲,从正南方呐喊杀入,只看有红旗处猛力沖打。无论如何险阻,只可向前,不能后退,退后便是死路,切记勿忘。」樊瑞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豹子头林沖,引周通、李忠,也带六百喽啰,一齐换上白色衣甲,从东北方呐喊杀入,但见有青旗皂色旗之处,并力沖杀上前,听得金锣响亮,放胆前进,如闻鼓声,急须后退。」林沖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黑旋风李逵,带领五百滚刀手,从正阵门杀将入去,直扑中央,逢人便斩,遇马即砍,如若耳中听得隐隐雷鸣,务要低头疾走,不可仰视。走过三百步外,看见前面一面大黄旗,旗下有人在彼守把,此名太乙神幡,是全阵眼目,没了此旗,阵势便乱,那时必须奋勇上前,将他旗杆砍倒,夺取杆头三盏号灯,回来缴令,便是头功。」李逵欢喜得令而去。公孙胜分拨既毕,令戴宗、黄信守护中军,自同穆弘、杜迁、宋万出到外面,上高阜处观阵。只听得一阵锣鸣,樊瑞、林沖、李逵各逞骁勇,分三路杀入阵去。黄龙道人在一座高台上,望见三起人马前来打阵,就将手中号旗展动,那阵势纷纷滚滚,立时变化,把三起人马围在垓心,但觉阵中阴云惨澹,黄雾弥漫,耳边一片杀声,眼前迷了方向,左沖右突,不能出去。
有分教:仗此一气三才阵,要捉天罡地煞星。毕竟樊瑞等三起人马,能将此阵打破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话说樊瑞身骑黑马,手执混世魔王宝剑,引领人马从正南杀入阵门。接着林沖从东北杀入,李逵从正中杀入。只听得一阵吹角之声,阵中登时阴云满布,惨雾昏沉,四面八方金铁瑽铮,人都迷了方向。樊瑞连忙捏起真武诀,咬破舌尖,吸一口血喷去,忽然云开日朗,旗幡兵马都观眼前,便指挥喽啰,拣红旗处猛力沖打,对方兵马不觉自相扰乱。樊瑞大喜,只顾领兵杀奔上前,不想突地锣声响亮,阵势又变,眼前都换了青旗皂旗,不知进退。樊瑞正慌,忽见一彪人马杀到,如风卷残云一般,阵中大乱,迎前看时,当先一员大将,乃是豹子头林沖,两起人马就左右分开,奋力沖杀。不先不后,只在这一霎时间,蓦听得一声响,阵中央的大黄旗倒去,阵脚纷纷摇动。梁山泊人马乘势攻打,一场大搅扰,这座阵就四分五裂,全行破了。林沖回马杀出阵来,迎头撞见白虎神田霸,大叫:「破阵的慢走,且吃我一刀。」举起月轮刀拦头而下,林沖起蛇矛招架,只三五个回合,被林沖卖个破绽,轻舒猿臂,在马上活擒过来。玄武神余志旺见田霸被擒,从背后纵马赶到,使展捧日火尖枪,望林沖后心直刺。林沖单手执矛,扭转身用力一拨,矛头和枪尖迎个正着,铮的一响,余志旺震得虎口生疼,拨马就走。林沖挟了田霸,径回中军缴令。这时公孙胜高坐帐中,傍边站立穆弘、黄信几员头领,数百名亲随喽啰,兀自威风。林沖上帐缴令毕,接着樊瑞、李逵也来缴令。李逵呈上三盏号灯,说道:「这鸟阵图兀的厉害!俺打入阵门,扑到中央时,果然听得隐隐雷鸣,俺和五百人不敢张望,低头疾走。走不多路,忽的天地昏暗,神号鬼哭,亏得一道金光从空而下,眼前雪亮。俺们再行杀奔向前,扑到大黄旗底下,砍倒旗杆,夺了号灯。正待回身而走,不料一干鸟人赶来廝搅,引得俺性发,起手连砍数十人。那个自称朱雀神的妖人,他斗不过俺,被俺拿了回来,听候先生发落。」公孙胜说:「好!这一阵打得出力,准记你的头功。」便教将田霸、董恺暂且禁押,再做商量。只见小校进来报道:「外面来个黄龙道人吴角,自称要面见军师,禀请示下。」公孙胜道:「唤他进来廝见。」小校应声而出,引领吴角上帐。但见他头戴黄冠,身穿黄绸道袍,腰束黄丝绦,足穿登云鞋,肩上并无宝剑,腰间也没葫芦,只手执一个拂尘。上来打过稽首,便开口道:「先生道法无边,韬钤娴熟,出於天授,不关人力!俺一向糊涂,欲与梁山泊大寨对抗。实属逆天而行,不知自量。见今自心悔悟,情愿统率部下,归附梁山,拜请收录!」公孙胜道:「如此甚好,你须不可反悔。」吴角将拂尘一指道:「天日在上,若有反心,五雷殛死!」公孙胜便将田霸、董恺释放,随同吴角回去。一面修书一封,差神行太保戴宗送往梁山,报与宋江知道。戴宗去后,吴角引领四个徒弟前来,迎请公孙胜等上山。公孙胜留林沖、黄信、周通、李忠镇守营寨,自引穆弘、李逵、樊瑞等七员头领,五百喽啰,来到狼嗥山上。但见此山形势险要,关寨坚固,虽比不上梁山泊那样宽广雄壮,也可进战退守。当日山寨内,吴角师徒竭诚款待,免不得一番宴饮欢畅。公孙胜把合寨人马、粮草,考核实数,造成卷册,以备回山呈报。料理停当,戴宗来了,告说:「宋江得知收降此山,好生欢喜,吩咐寨栅暂勿烧毁,喽啰仍旧守把在山,只教吴角师徒同往梁山泊一行,且待相见后再行定夺。」公孙胜肚里明白,便令戴宗先行,林沖、黄信、杜迁、宋万留守狼嗥山,自和吴角师徒五人,七员头领,拔起营寨,押了前日被劫上山的粮米,径取路回梁山泊。
不止一日,到了梁山泊下,众人下在酒店里,山上早已得信,放许多船只过来迎接。这日是混江龙李俊,立地太岁阮小二轮值,两员水军头领,亲引五号大船,无数小船,来渡众人登山。吴角看在眼里,不禁暗自气沮:「俺枉称赛梁山泊,恁般气象,一半也及不到,真个令人愧死。」众人登舟渡港,船到中流,李俊坐船上首,忽有人在后艄大哭,李俊看时,却是自己部下一个小头目,名唤瘦鳗鳅董二的,抱住狼嗥山一位好汉,彼此大哭。这好汉不是别人,便是吴角第三个徒弟朱雀神董恺。原来董恺是登州出身,操舟为业,哥哥早死,只有一个大侄子董二,自小流落出外,不知生死。董恺没有妻子,也指望这个侄儿!却不见面。后来董恺犯案出亡,辗转飘流,来狼嗥山做了强盗,不想今日无意相见,屈指计算,已经一十四年了,叔侄久别重逢,因而伤心大哭。李俊问明原由,就来告诉给公孙胜等知道。阮小二在傍发话道:「方才俺听得哭声,心中好恼,今日迎请新归附的上山,天大欢喜,被他们这一哭,从中少点吉利,恨不赶去就打。如今想来,倒也不能见怪,叔侄一十四年没见面,怎说不当痛哭。」公孙胜道:「二哥言是,人情是一样的,至亲骨肉,谁人不当思念,譬如俺自身居此,老母远在蓟州,心牵神系,何况一十四年之久,兀的不令人想煞。」李俊听了,发声长叹。阮小二便问:「李大哥何事叹气?」李俊摇头说道:「没甚事,俺觉得心中有点难过。」说话之间,船已到了对岸,只见小旋风柴进和浪子燕青,奉着宋江、卢俊义之令,引领众人下山迎接。纷纷嚷嚷,将狼嗥山五位好汉,和本寨八员头领,直迎入三关。来到忠义堂前,宋江、卢俊义亲自下阶相迎,吴角和四个徒弟拜倒在地。宋江、卢俊义亲手扶起,让到忠义堂上。吴角看时,众头领跻跻跄跄,长长短短,都是些五湖四海英雄,四面八方豪傑,把偌大一座忠义堂挤满。吴角看了,心中越发愧作。宋江吩咐:「堂上排下五个客位,请吴角师徒坐了待茶。」大众刚得坐定,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哥哥,你今也太不公平,前日别人投顺上山,几曾见到如此相待?这鸟道人却待得恁地优厚,敢情他本领胜过人家不成?俺来脑揪这妖道廝打一场,看是谁输,谁赢?」宋江大怒,喝道:「这黑廝出言无状,得罪来客,左右与我绑了!」吴用忍住了笑,劝道:「这廝不识时务,休要和他斗气,我们不睬他就是。」宋江把桌子一拍,喝将李逵叉出忠义堂去。这时吴角师徒,只吓得惶恐万状,坐又不安,立又不好。只见宋清、朱富上来告禀,大厅中酒筵已备。宋江便行起身,请吴角师徒赴宴,大家齐到大厅上开怀畅饮,众头领个个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独有混江龙李俊默然寡欢,酒也不甚多吃。宋江无意中瞧见了,便问李俊因何不乐?阮小二和李俊同席,与宋江相隔一个桌子,便把方才船上之事备细告知。宋江道:「原来有恁事,李兄弟,你莫非也想起了亲戚?」李俊应道:「哥哥到底是聪明人,一猜就着。今日不知何故,俺心中只思念一个人。」宋江待问记挂谁人,只见小喽啰报上厅来,黑旋风李逵在外和人廝打。宋江闻报,便教柴进、戴宗出外去看。少顷,二人将李逵拖了进来,宋江问明因由,把李逵大骂一顿,几次呼喝捆打,经众头领劝解才罢。原来青龙神阎光中间离席,出外净手,不防李逵背后跟来,叫一声:「阎光,你有多大能耐,想坐忠义堂的交椅;俺今要和你比试高下,你赢得俺的拳头,便做头领,如若输了,休想,休想。」阎光连说:「无能」,不肯出手。李逵连声叫骂,阎光听得不耐,回了几句话,李逵怒极,二人真个动手就打,亏得被史进部下一个头目看见,连忙上前解劝,一面命喽啰飞报宋江知道。李逵性又躁,力又大,若柴进、戴宗来迟一下,阎光定要被他打倒。当下李逵受了一顿大骂,酒也不吃,悻悻地走向别处而去。宋江用好言安慰阎光,请他重行入席。又对吴角说道:「道人休怪,这位兄弟只是一点疯狂,说了的甚事,非要做到才休,有时我也禁压不得,边才沖撞你们师徒,谁不生气,伏望看宋江薄面,不要同他计较,实为万幸!」说罢,过来亲手执壶,筛酒给师徒五人吃,五人慌忙离座,拜倒於地,吴角道:「宋头领如此见爱,折杀我们也!」宋江教好好起来,坐了,说道:「小可宋江,本待留道人在此坐把交椅,都因这李兄弟性子疯狂,时常发作,只怕再来得罪道人,坏了义气。二则众位新到,山寨里一切事务,不易熟悉,尤恐别生错误。这里人多,或有顾不到处,开罪道人,於心不安。」宋江说到这里,吴用便接口道:「俺知哥哥之意,只虑的李铁牛冒失多事,得罪人家,故而想请道人且回本寨,待过几时,再做理会,可不是么?」宋江笑道:「学究先生不愧军师!早知我的主见,欲请道人回山坐镇,仍做狼嗥山寨主,不知意下如何?」吴角连声:「遵命」,别无话说。宋江大喜,当日席散,山上备就客舍,请师徒五人安歇,供张十分优渥。吴角因对徒弟说道:「久闻山东及时雨大名,无由相会,今日见面,方知名不虚传!俺往昔欲与梁山泊做对,真正自不量力。」田霸道:「宋公明是第一个好人,我们归顺於他,也不辱没。」玩了几日,吴角要回狼嗥山去了,特向宋江辞行。宋江说好,来日饯送。接着李俊来见,向宋江告禀道:「董恺、董二依恋不舍,煞是可怜,俺思将董恺留在此间,充一职事,使叔侄常在一处,不知哥哥许否!」宋江道:「天伦之乐,人所应有,怎说不许,便令充在你部下好了。」吴角道:「董恺本系舟人出身,深通水性,如今留在李头领部下,真得其所。」李俊去告诉董恺、董二,叔侄大喜,对宋江十分感激。次日,吴角师徒吃罢送行酒筵,宋江传唤四人至忠义堂上,只见众头领两傍排列,桌上供着兵符印信,令旗令箭,牌签宝剑。大头领宋江、卢俊义,正副军师吴用、公孙胜,都在居中高坐。数百喽啰扬着刀斧,直站至滴水簷前,异常整齐严肃。师徒从未见过这般气象,不由得怵目惊心,口中不住声喏。当下玉臂匠金大坚发下印信令箭,圣手书生萧让朗诵梁山泊十二条诰诫,吴角将印信令箭,恭敬地接到手中,慢慢倒退下来。只听得铁面孔目裴宣高声喝道:「吴角师徒听令!今日为始,你们已归入梁山泊,以后应恪遵本寨律令,锄恶扬善,除暴安良,本寨主替天行道,凡属部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妄作妄为,违犯律令,立即重惩不贷!」裴宣喝罢,师徒四人一齐打拱,口称:「愿奉梁山泊寨主,替天行道!」众人待散,只见樊瑞走出座位,向宋江拱手说道:「吴道人道法高明,令人钦佩,小弟欲去狼嗥山盘桓数月,藉领道人教益,伏乞俯允!」宋江答应了,堂上众人随散。吴角师徒退下,即行打点动身。樊瑞带同项充、李衮,三百喽啰,并做一处而行。宋江、卢俊义直送下三关,又把了上马杯,吴角等再三拜谢而去,按下不题。
过了数日,林沖、黄信、杜迁、宋万回来,告说:「吴角回到狼嗥山后,已将赛梁山旗号倒去,诰诫部下喽啰,一应都依俺山寨为法,具见真诚,今后又多一处帮助。」宋江大喜。近来梁山泊声势越大,各处山寨都闻风归附,群奉梁山泊为盟主,一同替天行道。像那青州管下的鸡鸣山,郓州的云台冈、多子山,徐州的黄蜂岭,尽都投顺梁山泊,拱听号令。如今又来一个狼嗥山,气象更日见兴旺。
那日,宋江共林沖、公孙胜等燕坐闲谈,忽见混江龙李俊走来,脸色不欢,神气沮丧,要请公孙胜替他详梦。公孙胜便问是何梦境?李俊道:「昨夜三更时分,做得一梦,梦见俺的叔叔走到床前,披头散发,满身鲜血,口里只叫:『苦也!苦也!』俺惊醒来,累得一身大汗,思量此梦兀自不祥,敬烦先生解释,到底是凶?是吉?」宋江道:「兄弟,你往常也洒落,一个梦却忽然认真起来,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日你见董恺叔侄久别重逢,十分亲热,因羨生念,心中也想起自己亲人来,日日思量,抛撇不开,便幻成了这个梦兆。」公孙胜道:「哥哥此话再对没有,只也无须详解,总是你若念不释所致,无关吉凶,你自放心好了。」李俊道:「虽说放心,这条心究竟如何放下。」宋江问道:「你的叔父见在何处?」李俊道:「哥哥容告,小弟当日在浔阳时节,有个光身的叔叔,名叫李福,兀的一身好本事,也靠水面上作生涯,明说打橹为活,却做私商勾当。那年哥哥来了,我们干出一场大事,都上这山寨来。俺临行时去见叔父,劝他做一起走,他说:『你自走,我年纪已老,得过且过,再不愿东奔西走,便死也要死在这里。以后你如思念,尽可悄悄地回来探望,不是叔侄仍得相见?』俺当时自念,他虽年纪老大,多年不曾出去赶买卖,手下有两名徒弟,几个火家,在江面上做到好的买卖时,常要孝敬他老人家,便不亲自动手,也有得吃喝,不到得会饿死,任他留在那里,自也无妨。俺自随哥哥上山以来,每思想起这老人家,只因水寨里事烦,没得机会去那里一走,一向延搁下来。如今俺已打定主意,不问梦兆如何,须索去浔阳走一遭,看看他是否健在,探得个真实下落,也消释了这段思念。」宋江道:「如此甚好,不知贤弟何日起程?请定个日期,待愚兄把杯饯行酒,聊尽一点弟兄情分。」李俊应道:「明日便行。」
不是李俊此一去,有分教:揭阳镇上,来几头摇山虎豹;小孤山下,降数条搅海蛟龙。正是:手挥三尺新磨剑,要杀四方积恶人。毕竟李俊此去干些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
话说混江龙李俊要去浔阳省亲,宋江问他:「何时起程?」李俊回说:「明日便行,俺前日说起此话时,童威、童猛都愿相随同行,浪里白跳张顺也说要去,若得几人做伴,路上倒不寂寞。」正说时,只见张顺、童威、童猛一同走来,三人拜见过宋江,告说要随李俊去浔阳的话。宋江道:「俺早已知道了,李贤弟此去省亲,俺正替他打算,孤零零没个伴当。今得你们做伴,再好没有,明日吃过酒筵,就可动身。」四人大喜,退到外面,不防背后闪过一人,一把揪住李俊叫道:「你们倒好,撇了俺回乡去乐意。」李俊和三人住步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李俊道:「兄弟休得取笑,你敢是要同去不成?」穆弘放手笑道:「不是同去,只要跟着你们走。」大家都笑,再来见宋江告说一遍。穆弘问道:「哥哥许俺去否?」宋江点头笑道:「穆大郎也动了乡思,此去途中更不寂寞。」穆弘道:「哥哥此话是实。俺的庄院田园虽都变成白地,不知何故,听到他们回乡,俺的乡思难却,要往那里走一遭。」宋江道:「无论何人,哪有安心着意抛弃乡土,一点不思念的?离乡背井,总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如今你们要回乡探望,俺须不来劝阻,自然一个个都答应;只是你们各有重大职事,不可久离山寨,要早一日回来为是!」五人齐说:「谨遵哥哥吩咐,俺们自早去早回。」次日,宋江排下送行酒席,又拿出五份路费,赠给李俊、童威、童猛、张顺、穆弘五人。五人拜受了,吃了一个畅快,便打叠起包裹,换上行路衣服,各人挎口腰刀,提了朴刀哨棒,另行藏过惯用兵器。张顺带的半月镰刀,李俊携一对分水虎头钩,万一遇着甚事,使用时自也顺手。当下一行五人,辞过众头领,拜别了宋江,径下山来,渡过了金沙滩,取路前行。张横、穆春、阮小二等,直送至李家道口而别。
五人在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止一日,到来浔阳地处,五个人暂分三起,各去勾当。李俊、童威、童猛去揭阳岭,张顺去小孤山下,穆弘去揭阳镇傍边一个村庄上。待勾当完毕,相约在揭阳岭下李福家会叙。
且说李俊和童威、童猛一路赶来,直赶到揭阳岭,走过岭脚边,只见昔日李立卖酒的草房,久被风打雨淋,已颓破得不成样子。山色依然,人事大变,旧地重临,不胜感喟。李俊立了片刻,拔步便走,二童相随,迤逦过去,早到李福居住之所。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童威、童猛也自呆了,三人立着没得话说。但见李福所住草房,东倒西歪,墙塌壁倒,门前长满青草,哪里还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从前此地共有三二十户人家,大都是打鱼为业,如今那些草房尽都坍塌,留着些劫火残痕,大半变成一片白地。李俊看了,心头只是突突乱跳。三人呆立一回,不见一个人迹,便慢慢踅转去,只见远处西北角上,炊烟隐隐而起,李俊又觉诧异起来。从前那边只有荒林坟家,没得人家的,何有村落炊烟,且去看来。李俊招呼二童,拔步就向那里赶去,约莫二里路程,早已赶到。李俊看时,果然是个村落,一带都是竹篱茅舍,不下三二十户人家,那些房屋,望去很新,看来盖造得还不久。当下三人踅入村来,但见临流种树,绕舍编篱,鸡鸣犬吠之声历落,有几个科头赤足的男子,在篱边收拾鱼网。李俊看见几个中的一个大汉,头挽双丫髻,身穿棋子布背心,腰束一条蓝布围裙,赤着双足,此人兀的眼里廝熟。李俊嫌远看不很清楚,索性再行近前,走到彼此相差十步光景,那大汉恰好转身,二人打个照面,大汉把李俊认了一下,口呼:「李大哥。」纳头便拜。李俊连忙扶起,再一看他面庞儿,脱口问道:「你不是分水犀朱小八么?俺们缘何在这里相会,可知俺的叔叔何处去了?」朱小八叹气道:「李大哥,说也话长,难得今日廝见,且请到舍下详细奉告。」李俊应声:「好!」招呼二童上来,也相见了,朱小八吩咐几个火家,好生收网,自引李俊等三人家去。三人到了小八家中,只见是新盖的三五间草房,门前有树,宅畔有篱,地方倒好。小八让三人坐定,他的娘子出来拜见过了,便呼着茶。李俊叫道:「俺们又不是贵客,甚事麻烦,有酒,乾脆的拿出来吃。」小八便叫娘子去厨下杀鸡,又煮了几尾鲜鱼,打出一大桶家酿白酒,唤两个火家抬了,小八掇一个桌子,去门外柳树下放着,又移几条板凳,把酒桶放在桌边,桌上摆下鸡鱼碗碟,引李俊等都到树下,各佔一方桌子坐了。小八道:「李大哥,旧时兄弟,你知我晓,大家都不是斯文人,尽放怀乐意,不用拘谨,这桶儿放在桌边,要吃酒时,自己动手舀取,今日俺们须吃个醉饱。」这时是七月里的天气,斜阳初坠,夜色未深,晚风远远吹来,令人神清气爽,好不凉快。李俊刚吃过两三碗酒,开口便道:「小八哥,俺的叔叔到底哪里去?」小八见问,一手擦着眼睛,应道:「李大哥,若提起俺那师父,他老人家早已亡过了,至今……」李俊起身大叫道:「真的么?俺千里迢迢赶来,不想已见不到一面,怎不伤心!」说罢,只见他一足踏着板凳,两手按定桌沿,仰头不发一语。童威道:「哥哥暂勿伤心,且问小八哥,老人家如何身故?」李俊恍然道:「也见得是,小八哥,你且说来。」便重行坐下,酒也不吃,只听朱小八讲说。
原来李福是去年冬天死的。在去年重阳节边,一连几日大风雨,江面上不能行舟,人都坐困在屋里,他的徒弟潜水鲲于贵,和分水犀朱小八也是如此,每日但拿酒来消遣。那日天气晴了,于贵大喜,便带领火家,开两只船去江中赶买卖,恰好撞见一只大号官船,在对面行驶过来。这是一位官员卸任回籍,舟中满载箱笼物件,油水很足。于贵因好几日大风雨,不曾到过江上,鱼儿没捉一条,贩私盐又折了本,正苦得没说处;难得今日出来就撞到行货,好好发个利市,足可资助几月吃用,岂肯当面错过。当时不问他什么船只,就打个哨子,抢上大船,动手饱掠一顿,扬帆便走。于贵行不多远,不想后面忽有一只船追来,船头上跳出一人,自称是小孤山张魁,声言方才这宗行货,是他一路赶下来的,要将船中财物各半均分。于贵当下哪里肯应,回说在江中赶买卖,各碰一点天来运,谁撞见便是谁的,不能均分。张魁强欲分取一半,于贵不应,说道:「同是江湖上人,省得伤了和气。大家脸面不好看,俺今便与你十两银子,助个顺风吉利,要便拿去,不要就休。」张魁不要,你言我语,各不相让,争些儿动手,幸经两边夥伴劝住。张魁对于贵说道:「俺自认识你的,你是李福的徒弟,敢在当港行事,佔取人家现成买卖;是好汉子,须不放你便宜到底,早晚得有一个报应!」说罢,悻悻开船而去。于贵回舟,就赶往师父李福处,把此事告个备细,说张魁如何无礼。李福道:「俺在这浔阳江边做买卖,有上好几十年了,当初谁不知道闹海龙驹!便是俺揭阳岭畔的李福,哪个敢来相惹。俺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倘使赵官家亲身到此,至多也只让他三分,别人都不在俺眼里。这几年来,俺因年纪老了,洗手不干,巴图一个好死,只让你们弄些现成的来吃;使俺侄儿李俊和李立出名,成就了揭阳岭一霸。自从俺侄儿上了梁山泊,张家兄弟和穆家哥儿们都去,这里的三霸一齐没了,怎地蹿出个什么张魁来,敢来撩拨人家,俺须不曾见这般人!」于贵道:「张魁口气多么强硬,他说是好汉子,早晚要有个报应。」李福道:「孩子,怕甚的,俺今年活上七十多岁,从没碰到个厉害的对手。俺的本性,倒最喜会这一类人,越凶俺越不怕,索性一文也没,看他怎样?」李福吩咐徒弟:「不要气馁,尽去江面上打趁,有谁人来寻是非,赶紧报知,俺亲自来理会。」说这话时,朱小八也在傍侧,听得师父肯出力帮助,自然胆子越壮。不想三五七日等待下去,张魁竟没有来,江面上也不曾撞到。约莫过了十天光景,那日,李福和两个徒弟在家坐地,忽有人从揭阳镇赶来,自称奉马姓主人之命,相邀李老丈去镇上饮宴,投下一个名帖而去。李福是不识字的,交给于贵一看,帖上具着马雄姓名。于贵道:「师父认识这个马雄么?此人是个破落户出身,绰号黑煞神,又称酆都黑煞,近来倚仗他哥哥马英,在江州衙门里当个吏目,得了一点小势力,自己又会出得几路拳棒,便在地方上擅作威福,独自称霸起来,人都惧怕他。」李福道:「却是此人,俺在前没曾听到马雄名儿,自穆家兄弟上了梁山,才知镇上出了这个人。俺与他素昧生平,对面不认识,因何忽来相邀,其中定有道理。」于贵道:「此人出名未久,听说异常奸恶,只喜寻事生非,设计诈陷人,师父不去为是。」李福大笑道:「偏我怕他,俺活了七十多岁,生平不曾逢过对头,如今他来相邀,倒要去见识一下,是怎样奢遮的好汉子。他不相惹,是他运气,若来捋俺虎鬚,敢说他的死期到咧。」两个徒弟听了,不敢多说。只见李福换上一套新布衣,戴顶头巾,穿一双铁叶包头鞋子,赤手空拳,不带一件兵器,兴匆匆赶往揭阳镇去了。李福走后,二人不敢离开,坐守在屋子里;待到傍晚时分,李福回来了。但见他怒容满面,气吁吁地说道:「真不出你们所料,马雄这廝,敢吃了豹子心肝,他竟提起前日江上那件公案,说俺放纵徒弟胡行勾当。如今失主已报官,严限追缉,非要拿回原赃不可。他的意思,直要逼俺献出这宗买卖,你道气恼不气恼?」二人齐问:「师父怎生回答?」李福道:「俺说上天下地,人在中间,好汉子干事,不作兴抵赖,案子真有的,只你不是官府,休来问人长短。俺将杯儿一放,起身便走,他引领许多闲汉追赶,直赶出镇子来,要同俺讲理。俺说没有理讲,如今天下都没个理,你喜欢寻事,彼此尽可较量一下。好汉一个对一个,打死便休!他没得话说,恨恨地倒退了去。」李福道罢,兀自怒气不平。二人忙打上大壶好酒,煮一只羊腿,两只肥鸡,师徒团坐吃着,各人吃得大醉,都去安歇。一连数日,不见镇上有个人来,李福因对徒弟说道:「马雄这狗男女,和张魁是一流人物,只要欺压良懦,见凶便住,俺只一番说话,便不敢再来寻事,就此罢休。要知生当今世,便是一个小百姓,也须做不得善人。」
那日晚上,于贵在李家吃过夜饭,端正好船只,待向江中赶趁,乘便捕些鱼虾来吃;只见一个火家奔来报道:「大事不好,今有两名捕快都头,带领数十做公的,要来这里拿人了,快做准备。」于贵问道:「你哪里知道,遮莫为江中那件事而起?」火家回说不知:「这是俺的一个朋友在揭阳镇上私自奔来通报,他没有说明原由,告诉了这几句就悄悄地走了。」李福道:「这也无须探问,定是马雄这廝走的线索,前日说过的,他的哥哥马英,不是在衙门里作吏目么?好!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索性闹出事来再处。」李福正说,忽见朱小八也闻言奔至,叫声:「师父,俺前日撞见镇上一个闲汉,名叫油签子汪二,他背地里告诉俺一事,马雄与小孤山的张魁,却是暗里私相勾结,江中做到买卖,彼此均分,有事彼此暗助,常自掀风作浪害人。马雄倚靠哥哥势力,人家都因碰他不过,虽明知就里,谁敢声张。我们江中赶的那起买卖,张魁因没曾到手,怀恨在心,私下去告诉马雄,设法将师父诳去,想逼取这宗财物,谁知分文未得,反受一场奚落。马雄心里恨极,可是也惧怕师父厉害,不敢出头放对,但说有日施个计较,要把姓李的除去方休。这汪二是个有名闲汉,曾与马雄廝混多时,二人交情很厚,前日不知为的甚事,马雄着恼起来,将他痛打一顿,不许他同夥廝混,且要将他逐出揭阳镇。汪二心中冤抑,便说破他的隐事泄愤,这几日俺因娘子生病,忙着奉事,不曾来这里说知,争些儿坏了大事。」那火家听罢,说道:「可也巧极,俺的朋友,就是这油签子汪二。」当下李福便道:「恁地,俺们作速准备起来。小八,你是有家有妻小的,这事干不得,须防连累。不比俺和于贵都是光身,便失脚出岔儿,也只丢一条性命,你快快去休。」朱小八哪里肯应,只要帮助师父出力。李福道:「俺也知道你一片忠心,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你有家累,这事万万干不得,你快些走开去,休得兜搭。今夜,倘俺和于贵不幸都死,你休声张,慢慢想法报仇好了。」小八素知师父性子,说了甚话,不能违拗,只得走回家去。李福立时唤齐火家,将屋中所有财物,尽数移往船上,教两人在船守候,其余各仗器械,都去屋子两傍伺伏,专等人来一拥突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等到二更时分,村人都入睡乡,李福师徒在暗中窥望,只见远处一簇火把,着地卷来,正是两个捕快都头方明、赵亮,引领三十名丁壮,来村子里拿人。师徒防人惊觉,始初不则一声,待得近时,才喊一声:「杀!」各挺一条朴刀,当先扑去,众火家各仗刀叉棍棒,一拥向前,逢人便杀。黑夜之中,那班人看不清楚,不知有多少敌人,先自慌了手脚,吃李福师徒如砍瓜切菜一般,当着便死,众火家又拚命乱打乱搠,更觉难当,不到一个时辰,尽都杀死地上。只有一个都头方明,脚快想走,吃李福瞥见赶上,拿住,喝道:「鸟人,到底谁教你们来的?好好实说,俺便饶你性命。」方明回言:「这是马英在衙门里告密,说揭阳岭闹海龙驹李福,勾结强盗,坐地分赃,俺们奉了官谕到此。」李福道:「真个如此!」只一朴刀,把方明也杀了。命众火家一齐动手,把死屍都拖到另一船上,只见共有三十二个,开去江中抛掉,地上一应器械,尽都收拾乾净。李福叫道:「寻根究底,都为张魁身上而起,待俺先去杀了这廝,回来再杀姓马的狗男女。」一声唿哨,师徒率众登舟,扬帆直驶小孤山而去。
且说分水犀朱小八,当夜别了师父回家,哪里能够安睡,便提条朴刀,走出家门,悄悄踅到李福草房附近,隐身在林子里,窥探今夜是何动静。没多时,只见师父率众埋伏,只见众多公人赶到,只见大杀一阵,只见众人收拾死屍,最后,听得师父吩咐,开船往小孤山去,他才捏手捏脚出了林子,闪回家里安歇。不知睡过多少时候,小八朦胧中,突被打门声音惊醒,慌忙跳下床来,掩到门傍一听,却是一个火家的声音。小八忙问:「何事碰门?」外面答说:「小八哥快开门,你师父回来了,他因受伤很重,叫你速去!」小八听说,哪敢怠慢,急行开门而出,已经是五更天气,晓霜满地,寒冷袭人。小八奔至看时,师父躺在一张榻上,面如黄蜡,神思萎顿,几个火家环立那里,都不作声。于贵影迹不见。小八走近榻前,叫声:「师父。」李福微微闪开眼来,强打起精神,说道:「小八,俺往那里和张魁廝拚,不想受他们暗算,前胸中了药叉,即今命在呼吸,多分就要死了。你师兄杀到山下,不知下落,谅也被人暗算,丢了性命。俺死以后,你须……」说到这里,前胸创口痛裂,登时昏晕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好半晌救醒来,延挨到寅牌时分,只听得李福惨叫一声,竟自死了。可怜他空负一身本领,活到七十多岁,仍受人暗算身亡。这是去年十月里的事。
如今朱小八向李俊备述,从头至尾,说到李福咽气时情形,李俊心鼻俱酸,两眼发热,一股英雄泪夺眶而下,痛叫道:「不想叔父死得如此苦楚,俺若不替他报仇,也枉生人世了!」说罢,拭乾眼泪,跳起身来,立刻要往小孤山去杀张魁。
正是:立身天地鬚眉汉,要把恩仇记数清。毕竟混江龙李俊此去杀得张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话说李俊听得叔父李福惨死,跳起身来,立刻要去小孤山立寻张魁报仇。童威、童猛连忙叫道:「大哥且慢!冤仇应当要报的。只是后来之事,小八哥不曾讲明,且待备述完毕,再做理会未晚。」李俊将身坐下,道:「也好!小八,快些说,以后如何?」小八道:「俺因这件事情干得太大了,多管漏了风声,不是耍处,便赶紧把老人家成殓掩埋。屋中东西,尽数毁弃,灭去形迹。又嘱咐合村人众,千万不可声张,免得官司连累。不上几日,果然有个缉捕使臣,引领着几名公人,赶来村子上探问。某日晚间二更时分,有数十名做公的到来,落后如何动静?村人回说,没有这回事。使臣不信,又访问那妇人童子,都回说村里并无此事,一个鬼也没见到。连问几家都是如此。使臣无法,便问闹海龙驹李福何在?村人说死掉多时,只怕棺材也朽了,使臣呆了一呆,问他的屋子在哪里?可有亲属?村人引领到草房前,说道:『李福是个光身汉子,若有亲族时,也不用我们凑钱买棺材了。』使臣进内搜查,没得半点儿凭证,在合村子踏勘一过,也无形迹,只得自去。使臣去后,村人齐说好造化,天大的一场是非,竟得泯灭过去了。不想未满十天光景,油签子汪二,又奔来报信道:『这几天江边常见浮屍,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身见刀伤,官府去相验了,屍身虽都腐烂模糊,分辨不清面目。但见的身上衣服,尚隐约有几分看得出,因此官府十分留意,疑是你们做的手脚。还有马雄这廝,指斥这村里都是李福党羽,没个好人。且待官府行文申达上司衙门,分拨下大队人马,早晚要来村里搜捕,查究个水落石出。如今勿问此话虚实,人防虎咬,虎虑人伤。好歹也须做个准备。』有几家一闻此信,就都万分恐惧,忙着要立刻迁移,免得将来不分皂白,受那飞灾横祸。正惊惧哩,不想那日半夜时分,一家无故起火,烧毁三间草房。第二夜,另一人家又告失慎,刚得救熄,第三家忽又起火。一连三夜,村子上共烧七八次,幸都早惊觉,没曾延烧,否则那座村子,只怕早已变做白地。有几家惧怕飞灾,本来要说搬家,如今村子上连生火患,再不敢延挨下去,赶紧迁移到这里,另行结屋而居。自搬得五七家后,不知何故,其余许多人家,也都纷纷跟着搬移,把好好一个村子搬空,来这里聚集成个新村落,大家口顺,就叫做了新村,当初俺本不愿搬家,怎奈妻子廝缠不休,只说村子上降了火龙,早晚要烧个乾净,应须远避。这样天天聒噪着,俺被缠得厌了,却又没法摆佈,落后也只得搬来此地。李大哥,你道此事如何?村子上不是降的什么火龙,却是张魁这廝算计人家,暗里遣人来放的野火。后来知道俺师父真个死了,他才罢休。这消息并不虚妄,在闹火的几日夜里,曾有人瞧见憧憧黑影,闪将俺们村里来,后来又闪了去。张魁这狗男女,他只认识一个于贵,不知俺也是姓李的徒弟,故而不曾来寻事,若使知道时,虽搬来这个地方,只怕他也不肯干休。」李俊道:「怕什么鸟!他来放火杀人,俺便还他个杀人放火,畏首畏尾的不算好汉子,只好躲向污泥潭里去。」朱小八道:「说来也羞惭!俺因师父师兄被人害死,常想报仇,可是独力难支;众火家又都不中用,多分不能成功,打草惊蛇,倒使人家做了准备,俺本想上梁山泊寻访大哥,申诉冤忿。一来为的路途遥远,地方不熟;二因老母妻子时常絮聒,不放出外,把俺的一颗心牵掣着,几次欲行又止,俺若出外,家中老小教谁照顾。因此事出两难,把大仇搁起,延挨到近一年,想想实在惭愧!」李俊道:「别事休提,俺只怪你不来通个消息。」朱小八喏喏连声,别无话说。
当夜,李俊、二童三人,吃罢酒饭,就下宿在朱小八家中,商量报仇之策。一宵易过。次日,李俊起身,身边取出零碎银子,托朱小八去买办香烛,冥镪,时鲜果子,各种祭礼,一应东西备齐了,各人吃过了饭,就走出朱家大门。小八在前引路,童威、童猛相帮抬了东西,李俊换上孝服,垂头跟在后面。一行四人径上岭来,直到李福坟前,小八和二童动手,取出祭品,在坟前逐一铺下,爇上香,点了烛,李俊便倒身下拜。开口祝告道:「当日叔父不听侄儿之言,不肯同走,留在此地,致遭惨死,令人万分悲痛。今日侄儿到此祭奠,要设计替你报仇,伏望叔父阴灵默佑!」李俊祝告罢,亲手焚化了冥锭楮帛,伏地放声大哭,引得三人也觉淒惶万分,伤心陪泪。
祭奠毕,收拾起一应东西,一同上岭,回到小八家里来。四人走入屋子,只见五七个人坐在那里,李俊等入来,大家齐说:「好快活,李大哥真个回来了!」都起身上前作礼,一片声叫唤大哥。李俊看时,都是旧日江上打夥做伴的小兄弟。就中一个名唤金鲤鱼史全的,首先说道:「李大哥,多年不见,甚风儿吹到此?昨日有人在岭脚边走过,瞧见你呆立在彼,对准一所草房出神。回来说起此事,俺们都不相信,说大哥在梁山泊做头领,回来则甚,遮莫看错了人也?俺们大都疑惑不信,当是谎话,放着空闲无事,便相约赶来探个究竟。不想真是大哥和二童兄弟,怎不令人快活!」当下大家你言我语,十分欢喜,互道了别后情况;李俊也自说明白来意,悲痛叔父被害,一心要寻张魁报仇。史全又叫一声:「李大哥,说起此事时,实在气忿煞人!这里自你们三霸去后,李福老丈又遭惨死,无人称霸,遂使张魁这廝出了头地,暗里又勾结揭阳镇恶霸马雄,声势越大,一天猖狂一天,真个是顺他者生,逆他者死。俺们昔日多承大哥照拂,有时去江中赶一点买卖,只要大哥没得话说,谁人敢来欺侮。想不到近来人事大变,张魁这廝肆意横行,好管闲事,多行不义,自仗手下人多势大,小帮夥儿,全不在他眼里。说到近来这里一带地方,在江上赶趁的,除却他的党羽以外,简直无人敢干。你如想做一点买卖,先要去向他打过关节,求他答应,到手后彼此均分。否则,你若径自做下了,他不放你安稳受用,不是他出面和你作对,便是公人到来追捕,略一疏失,性命也休。」又有一个海鬼胡永,插口说道:「这廝近来越凶,莫说赶买卖要听他示下,到手均分,便是安分打鱼,他也要硬抽鱼税,你若不应,便把你剁下水去,连船只也截没了。见今这里只有他的势力,呼天不应,入地无门,若说你的性命,只怕还及不上一条狗。」众人一番诉说,只把个混江龙李俊气得两眼发赤,大叫道:「俺的火冒上顶梁,再不要提起这狗男女了。好汉子干事要图爽利,俺便赶将小孤山去,一刀割下这廝脑袋完事。」众人齐声道:「好,天幸李大哥此时回来,这廝的死期已到,可以出得这口恶气了!」史全道:「李大哥既决心报仇,何争在时刻早晚,俺们多年没有相聚,相思也苦。今日难得重逢,索性弄些酒肉来,大家快乐几日,再去那里动手。」史全说罢,不等李俊说话,起身便走,胡永等几个人也都跟着,径自去了。不上两个时辰,大家回来,只见有的扛着酒坛子,有的提了猪蹄,有的掉几尾鲜鱼,都送到厨下,叫小八娘子赶紧煮将来吃。不一时,一应东西都好,小八和众人动手,抬了两个桌子,放在门外树底下,又掇出许多板凳。酒坛子放在傍边,碗碟儿摆满桌子,大家团坐了就吃。正在吃喝,只见一人从村外入来,李俊已一眼看清,来的是没遮拦穆弘。但见穆弘气吁吁的,奔得满头是汗,李俊连忙招呼他过来,小八就接了他的包裹和朴刀,掇个板凳,叫他坐了,唤一声:「穆大郎,来得正好。」便去屋中拿出一只碗,一双箸儿,筛了满碗酒,送到穆弘座前,且请他吃个补杯。众人和穆弘有的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廝见过。穆弘坐了,拍着胸脯,说道:「小八哥,不想你搬来此地,累俺找寻得苦。什么鸟人,敢来撩拨老爷,俺自天也不怕!」穆弘说话夹夹杂杂,众人听了都不懂得。小八见他一碗乾了,又筛一大碗酒,送到面前,穆弘拿来就吃,一连吃了五六碗,透过一口长气,始备细说出一件事来,众人听了尽皆忿怒。
原来穆弘到了故里,因自己庄院已成白地,无家可归。便投一个亲戚家去。这家亲戚姓姚,叫做姚明老,住在离揭阳镇三里之遥,黄流村上,是个很有田财的大庄户。穆弘到了那里,姚家虽明知他曾经闹过大事,有罪在身,不易着落;但为了亲情分上,又不能拒之门外,只得悄悄将他留下。当夜,穆弘歇在姚明老家里,彼此谈谈说说,将近二更时分,忽听得外面一片声音,有人叫唤开门甚急。姚明老连忙起身,闪到大门跟首,厉声问道:「半夜三更,来此打门何事?」外面不应,只催开门。姚明老没法子,就将大门开放,只见拥进三个人来,灯光之下,认得清清楚楚,为头的那人名叫张千,是揭阳镇恶霸马雄爪牙,一个有名奸恶的闲汉。姚明老一见先就呆了。当下张千便开口道:「姚明老,你偌大的胆子,竟敢窝藏梁山泊强盗在家,还不赶快交出,免得官司连累。」姚明老听说,不由暗里吃惊,连辩:「没有此事,哪个造作这谰言,却来诬陷人家。」只听得又一人发话道:「不要躲赖,日间有人冷眼看清,一个长大汉子到你家里。这汉子不是别人,便是从前揭阳镇一霸,现为梁山泊大盗的没遮拦穆弘。」张千道:「你该明白,俺们奉马雄马二官人之命,怀着一团好意而来,你是个识时务的,也休躲赖,快将三五百两银子出来,给托马二官人,暗里去官中打点,一面教穆弘远走高飞,轻轻掩饰过去,你自太平无事。若然闹破了,风声扬到外方,这场官司便弄大,那时杀头刺配,倾家荡产,只怕你须受不了。好歹两途,任你去走哪一条路。」张千道罢,姚明老心里也急,口里仍说没有此事。张千冷笑道:「放着梁山泊强盗在家,尚说没有此事,敢让俺们搜查一下,才显你的真情。」姚明老喝声:「放屁!深夜撞入人家,捏词诬陷,图诈银钱,已属心怀不良;却又肆行威逼,要将我家宅搜查,难道没有王法么?你们是什么人?擅敢如此放肆,明日非向当官首告不可。」三人见姚明老说话强硬,全没畏惧之色,便一齐立起身来,道:「好,躲赖得好,你敢倔强到底,才见得你真有能耐!」六条腿沖出姚家大门,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姚明老关门进内,穆弘早已有人告知,直着两眼坐在那里,兀自气忿。姚明老因对穆弘说道:「大郎,事情坏了!你来这里,不知哪个落了眼,去告诉黑煞神马雄,引得这廝起了歹意,连夜差人到来寻事,倒要小心!」穆弘道:「休胆怯,好汉子做事一身承当,须不连累人家,他们定要俺时,即便挺身而出,不争割了俺的肉去。」姚明老不住的摇头,连说不可。穆弘道:「俺去门傍埋伏,待他再来,见一个杀一个,杀尽了便完事。」姚明老道:「恁地,直是害了我全家也!」穆弘听了再不说话,要立刻动身而去。姚明老道:「我们多年不见,今日难得到此,没曾有半点好好管待,便放你走,於心不安。半夜三更,却教你投何处去。」穆弘焦躁道:「这不好,那不好,说得俺心中也乱了,如何是好?」姚明老没得话说。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一片声喧,打门的声音,发擂似地响动。姚明老喊声:「不好!」忙教庄丁掇过梯子,爬上墙头张看时,只见火把一片通红,火光下人头攒动,齐喊:「着力打进庄去,拿捉梁山泊强贼。」姚明老急得魂飞天外,慌忙下了梯子,三脚两步奔将入来,对穆弘说道:「不是我不留大郎,如今事急至此,只有走的一法了。」穆弘道:「不差,俺本来说走为上着。」姚明老立刻取出包裹,穆弘拿来背在肩上,仗一条朴刀在手,姚明老擎着灯烛,亲身引领穆弘,直到后园,轻启园门,让穆弘悄然而去。姚明老闭上园门,赶紧回至里边,大门已被打破,数十人一声呐喊,蜂拥而入。但见当先十多个兵士,个个抢眉努目,高擎火把,手执钢刀、铁尺、挠钩、绳索,口喊:「快快进内仔细搜查,休教走了梁山泊强贼。」此来人数真的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人,分头满屋子搜寻,厨房柴间都行寻遍,却不见穆弘半点踪影。有几个人寻到后园,开了园门,用火把照看着,喊说:「贼人已吃逃了,园门外踏坏不少乱草,这是实迹。」原来穆弘当时奔出后园,性急慌忙之际,不曾留神到脚下,只顾向前乱奔乱蹿,草间踏成一片,遗上这老大破绽。这几人回身进内,就告知为头的那人,只说姚明老开启后园,私放强盗逃走。先时众人入门,姚明老见真有兵士在内,早已惊呆;今又听了此话,知道已脱不了这干系,自然更慌得没有话说。众人就将姚明老一索绑了,不由分说,簇拥着就走。其实,这班人都是马雄羽党,为头十多个,只是揭阳镇的土兵,他们暗中互相勾结,赶来玩这套鬼把戏,姚明老惊慌之际,如何弄得明白。
闲言休絮。且说穆弘当夜奔出姚家后园,借着天上星月之光,择路疾行,径向揭阳岭前进,走到四更过后,身子乏了,就闪入一所破败的山神庙里,放下朴刀,枕着包裹休歇。朦胧过不知多少时候,耳畔隐隐听得鸟声,开眼一看,天光已亮。穆弘起身,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走出庙来再行赶路。赶到将近岭脚边时,遇见一个旧识的渔户,穆弘上前问讯,渔户回说:「李福已死,昨日傍晚,俺瞧见混江龙李俊,和分水犀朱小八在一起,遮莫安歇在他家里,大郎如要寻人,不如径去那里为是。」穆弘听毕,拔步便走,依着渔户指点路径,直赶入这村里来,果然寻着了李俊。大家见面,今将此事备细说了,众人都道好险。穆弘不禁张拳怒目,拍桌大叫道:「昨晚俺因多方顾忌,没曾动得手脚,积下一肚皮怨气;今日便去招寻这廝,俺若不砍落他的驴头,宁死不回梁山泊去!」
不是穆弘这一怒,有分教:恶霸全家齐授首,强梁一派尽诛夷。毕竟穆弘此去,又干些什么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
话说当时穆弘气忿填胸,立地要去杀黑煞神马雄,以泄昨宵之愤。朱小八连忙劝道:「大郎且休性急,马雄今非昔比,手下人多势大,耳目灵通;又兼揭阳镇是繁闹地方,镇上也有守把的官兵,冒昧而行,恐怕不能成事,须做商量。」穆弘叫道:「你这廝,兀自怕他,俺兄弟当日在穆家庄时候,镇上也常来去,眼里不曾见有此人。他绰号黑煞神,又唤做酆都黑煞,俺就把他一刀两段,教他真个上酆都去。」众人听得都笑了。朱小八道:「大郎,不是叫你不要去,俺劝你要谨慎行事!」穆弘道:「谨慎了不能杀人,要杀人便不谨慎。你的浑名枉称分水犀,却恁地胆子小,只好算做水老鼠。」李俊见小八露出侷促神情,便接口说道:「大郎,俺想小八也不是胆小,只因那里耳目众多,怕急切中不能下手,弄错了反坏了事。俺自要去小孤山报仇,只待张二哥来到便行,不知何故,等到此刻还没有来,真教人摆佈不定,先去哪一处好?」穆弘道:「何必多说,且去杀了马雄这廝,再做理会。」李俊道:「也好!今晚便行。」史全、胡永齐道:「我们情愿跟随李大哥同去。」李俊道:「恁地更好!」当下吃罢酒饭,撤去杯盘,桌子上一应东西。约定今晚在这里会合,然后去揭阳镇动手。众人散了,李俊、二童、穆弘,自在朱小八家里等候。
穆弘望着天上,恨不把太阳推落下去。等到酉牌时分,只见史全、胡永带领伴当,一齐都到。后面却随着浪里白跳张顺。众人进门,穆弘就唤:「张二哥,你忙着些什么,累人家盼望死了。」张顺也不回答,且坐定身子,众人都坐了,随便喝些茶水。半晌,张顺说道:「俺没甚事,只忙着一场廝打。」穆弘听得,忙问:「二哥和谁廝打?」张顺道:「此人昔日并没多大声名,你们或许不认得,这廝叫做癞头鼋张魁。」李俊在傍突地跳起来,叫声:「惭愧!张二哥,和你廝打的此人非别,正是杀俺师父的仇人。」便说张魁如何奸恶,李福、于贵如何被害身死,都备细告知张顺。穆弘也告说黄流村中之事。张顺道:「你们这些事情,早有人相告,俺已大概得知,不用再说。俺昨日回归故里,因见地上荒芜,房舍坍塌,不堪下宿,就去借住在船户苏大隆家内。此人是俺的旧相识,俺留待下来,不知何故,不上两个时辰,乡人都知道了,纷纷赶来,一齐在俺面前诉苦。他们都说,自从俺兄弟去后,家乡人事大变,被张魁这廝出了头地,倚仗自己势大,时常把人欺侮,要剁要杀。如今弄个打鱼都不容易,衣食断绝,势将饿死,要俺替他们出头做主,保全生计。俺听到张魁名字,一时倒也记忆不起,好半晌才想着,俺当初做卖鱼牙子时节,这廝是一个小船户,天天荡出船去,兼在江中赶一点口边货,没甚声名。不过这廝拳脚很精,水底功夫也好,人家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他做癞头鼋张魁。那一日,为了江中一件买卖,触恼俺哥哥,彼此争斗起来,被俺哥哥痛打一顿,心中恨极,不准他以后再做私商勾当,不想这廝近年竟出人头地。张魁两字,一片声叫得很响,成就了小孤山一霸。这也罢了。他不合倚仗自己势大,欺压乡人,竟要断绝他们生计,这不是好汉子的行径,如此撒泼,倒不能轻轻放过,非向他理论不可。当下,俺便打发过了众人。问明白这廝所在,正待前去寻他说话,不知哪个多嘴舌的,早往那里通了消息,他差遣两个人来,只说请俺前去吃酒。俺说很好,立刻紮束一下衣服,挎口腰刀,跟了二人就走,直到这廝家里,他在水亭上摆下酒席,傍列不少狐群狗党,请俺入席吃酒。吃过没多几杯酒,俺的话不曾出口,他早向俺动问,此番何事回乡?俺说没甚事,出外多年,回来望望乡里,无论谁人,乡心大都是抛不掉的。可恨这廝听了俺的说话,便怪声叫道:『恁地,你在梁山泊安稳做头领,怎样不好,却要从山东赶到此地,奔跑这老远的路程。』俺道:『依你说时,凡人一到远方去后,便不许他回乡。』张魁道:『不是这么说,既然无甚要事,何必回来。你身上犯有天大的案子,谁人不知你是梁山泊好汉,此地耳目众多,官府衙门又近,倘或走漏风声,有公人到来拿你,不是要生出大是非,还得连累人家受罪。你今在此,人人都要替你担当干系,这个不是耍处。』俺道:『俺和你同姓不宗,你又不曾将俺窝藏,干你鸟事!便有是非,好汉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不要连累傍人半点。』这廝被俺说得顿口无言,吃了几杯酒,忽地离席而去。半晌,只见他拿出一包银子来,送到俺的面前,说道:『张二哥,说句痛快的话,你是梁山泊人物,身上罪名不小,此地委实不能久留;这里有十两银子,送你权做路费,请你赶紧远走高飞。如你不走,漏了风,哪就了不得!』张魁说时,那群狐狗都应声附和,一齐逼着俺走。当时不由俺不恼怒,就拍着桌子骂道:『你这奸刁的贼!你这瞎眼珠的贼囚!敢这么撒野,想来逼走人家么?俺早知你是个歹东西,你不鬼打算,坑陷人,这里谁去走漏消息?老爷生长小孤山下,浔阳江边,做过卖鱼牙子,闹过江州,跟随宋公明哥哥同上梁山,天下闻名,谁人不晓,从来没曾碰过对头。你这贼囚!俺眼里也不曾见得,敢来撩拨人,俺本待寻你说话,给个报应。不想你这廝不知自省,长蛇想吞毒龙,兔儿思吃虎肉,这个正饶恕不得,待先杀了你这廝,替众人出口恶气。』俺就一脚踢翻桌子,拔出腰刀,向这廝劈脸剁去,吃他躲过了。就在这个当儿,张魁喝声动手,大家各抢器械,蜂拥上前,水亭上打成一片。俺当时无名火发,挥刀乱砍,一连剁倒几人,打下水亭,直沖出他家大门,取路而走。张魁这廝心不甘服,手仗铁棍,在后飞步赶来,俺索性立定身子,再和他斗在路上。斗到落后,吃俺一刀刺中大腿,翻身倒地,正待将他结果,却被许多人赶来救了,这廝的造化不小。俺回到苏大隆家里,歇了一下,主张再行赶去,也不用同他讲论,乾脆的把这廝一刀杀了完事。怎奈苏大隆一再劝说:『今若再去,那里定已防备,彼此众寡悬殊,不易下手,不如暂休,再做理会。』俺道:『恁地,俺便去寻李大哥,穆大郎等,待大家会合了再说。』苏大隆说:『好。』便掉开一只船,教俺坐了,直驶岭下来招寻你们。行到半途,俺的旧相识金鲤鱼史全,带领几个夥伴,开着一只大船,扯足风篷,也向这条路上疾驶过来,彼此相遇,史全便告诉俺个备细,知道你们正盼望得紧,专等俺到,今夜便要动手。俺们遇见后,两条船只就做一处而行,直到这里,且喜大家尽行相会。」当下朱小八家中,突地到了许多人,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此时只忙煞了小八娘子,杀鸡,宰鹅,烧茶,煮饭,厨下忙乱过好一阵,才行置备停当。众人七手八脚,在屋内排下桌子,板凳,大家就坐,小八将出杯箸和酒壶儿,又端上鸡鹅鱼肉碗碟,教大家放开肚皮吃,吃饱了好行事。
大家吃过几巡酒,正在谈论今晚如何下手,忽见朱小八引进一人,上前与众人相见,却是油签子汪二。大家见了都猜测不出,正不知此来又有何事?小八叫汪二坐了,添上一付碗箸,教他且吃了些酒食,再行说诉。汪二果真坐下就吃,吃过几碗酒,几块大鱼大肉,开口说道:「告诉众位,小人到此非别,是特地来寻穆大郎通个消息。今日小人撞见一个知友,他对俺说:『昨晚三更时分,黄流村姚明老家,放走了个梁山泊大盗,你道此人是谁?就是本地穆家庄出身,穆太公的儿子,没遮拦穆弘穆大郎。』穆大郎到了姚家,不知如何,这消息就传到揭阳镇上,吃黑煞神马雄得知了。马雄素知姚明老很是富有,来得正好,顿生妙计,当夜差使几名心腹,赶到黄流村姚家,满拟捞他一笔银钱受用;不想姚明老撞天叫屈,矢口不承,反将来人骂退。这几人回去,禀过情由,马雄老羞成怒,立刻唤了十名土兵,和他豢养的一班闲汉,合夥儿再到黄流村姚家,却里外搜查未着。大家都说他将大郎放走。忿无可泄,将姚明老扯了就走,直扯到马雄家内,吊在后园,只怕如今正在那里受苦。」汪二说到这里,穆弘忽地一推桌子,叫道:「快拿俺的朴刀来!此祸都为俺而起,俺若不杀马雄这廝,救取姚明老脱身,如何对得他住。」李俊、张顺、二童等一齐起身,好容易将穆弘劝住,大家重行吃酒。张顺道:「大郎息怒,且听他说话毕,再行打算。」穆弘点头,一手按定酒碗,不则一声。汪二接着说道:「穆大郎出了黄流村,不知哪个眼明口快的狗男女,又去告诉马雄,说眼见大郎来此地,多分村子里有人家窝藏。马雄得信,本待立刻报官,教公人到来搜捕;只为他哥哥笑面无常马英,前日在州里做寿,虽盛闹过一番,却不曾请家乡亲友吃寿酒。后天是马英正生日,亲友知道的,又都纷纷送礼,马英推却不得,因只得再排筵席,庆祝寿辰。马雄为了此事,要紧替哥哥铺排一切,没心情兼顾别的,所以得信之下,且不发作,只遣发几名心腹,分头去各处水陆要道,暗中看守,以防大郎逃走。他只待哥哥寿辰过后,便要来村子里生事了。」穆弘道:「这廝恁地奸恶!你这人,却探得如此详尽,真个亏你!」汪二道:「告大郎,俺那知友,也就是小人结拜的义弟,姓汤名贵。本是镇上一条闲汉,新近结交上黑煞神马雄,很得马雄宠任,有些机密之事,都教他去干,因而姚家这件勾当,他得知这般详细。今天,小人和他在一处酒楼上吃酒,他噇得大醉,无心地告说此事,自言早晚发财,不再做那闲汉了。他说马雄已定下妙计,待拿到了穆大郎,就可将姚明老牵连,将他合家一网而尽。姚家田财不少,待他坐实罪名以后,大家都得发一注横财,岂不快活。小人自念:『当年大郎在家时节,俺常因衣食不济,多得大郎兄弟看顾,给钱给米,恩惠不浅。如今大郎有事,岂可不通个消息。』打定主意,别了汤贵,悄然而走,却不知大郎歇在谁家,且胡乱撞入这村里来,不想正遇小八哥,引来此地相见。」汪二说罢,穆弘叫道:「你们听得么?马雄这廝如此奸恶,再不把他除灭,也对不住上天,俺们赶紧去罢!」李俊道:「马英比马雄更恶,不知屈害过多少好人,难得巧遇这廝寿诞,今晚多分在家,俺们此去,正好将他一并剪除,也替这一方除了大害。」穆弘道:「李大哥说的是!俺们即便罢酒,赶紧拿饭来吃了,好早一点去动手!」小八听说,即忙将上饭来,一顿狼吞虎咽,大家都吃个饱,撤去杯、盘、桌、凳,打点好身上,各仗惯用家伙,立刻动身。大家喊声:「走。」待出朱小八家大门,只听得油签子汪二叫道:「众位请走,俺的面孔廝熟,去不得,在这里等候,如何?」穆弘道:「你不去,也得叫小八引路。」张顺摇手说道:「这个不能,揭阳镇是个大镇,人烟繁杂,耳目众多,又有官兵守把,俺们只这一干人,如何可以明目张胆,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只宜三五人做一起,悄悄地都去镇上就近伏下,等到夜静更深,一齐杀入马雄家内,出其不意,杀他一个满树大开花,这样方能成事。若说此去路径,何用小八哥引领,别人尽有认得的,只不认识马雄的家宅。大家胡乱地撞去杀人,须不是玩的事。俺想,此去那里下手,要有个人,熟悉马雄家内情形,将引大家前去,这事方妥。」李俊道:「恁地,汪二曾在马家出入,内里一定熟悉,便叫他引领是了。」众人齐和一声:「好。」催逼汪二动身。三番两次,汪二推托开来,只不肯走。只见穆弘圆睁怪眼,踏步上前,将汪二一把抓住,提在手中,一手掣出朴刀,高高举起,喝道:「你这廝,你敢再说三声不去!」唬得汪二缩做一团,叫苦不迭。
有分教:从来宵小多哓舌,真个英雄惯杀人。正是:小试钢锋膏热血,待将霜刃戮元凶。毕竟油签子汪二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跳
话说没遮拦穆弘心头火发,掣出朴刀,要杀汪二;汪二叫苦不迭,连称愿去。穆弘就放了手,落下朴刀,说道:「你去,俺便不杀。」汪二透过一口凉气,定了惊魂。穆弘催着快走。张顺道:「小八哥,如今有汪二引领,这事便行。你只在家中打点,把船只整备好了。」朱小八说声:「理会,此番事毕,俺也不能不走,也只得同上梁山泊去。」当下大家各携兵器,喊声:「走!」拥出小八家门,离了村子,径取路向揭阳镇进发。此行除了李俊、张顺、穆弘、童威、童猛五人,史全、胡永又带领五名火家,连汪二共计一十三人。不一时,来到一所土地庙里,大家暂歇,听更鼓时,正打二更。汪二因对众人说道:「这里是个荒废的土地庙,离镇上只有半里之遥,一走便到;但是过去有个寨栅,常有几名土兵守把,须过了寨栅,才能够入镇子去。俺们应如何地摆佈?」李俊道:「恁地,怎生摆佈?」张顺略一沉吟,说道:「易事,俺们只须如此如此,包管过去。」众人称好,一齐出了庙门,待到寨栅近边,大家去道傍伏着,只汪二、张顺、二童上前去。童威、童猛扶了张顺,汪二在前,四人踅近寨栅,汪二便唤:「有人么?相烦哪位启一下栅门。」叫过几声,只听得寨栅内有人骂道:「哪里来的厌物,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把俺做得好好的安乐梦,无端地惊醒了,老爷不开,待怎生?」汪二道:「大哥休怪,过路人因今日山村有赛神,去三里外社公祠里吃酒,一个夥伴噇醉了,因此脚步迟了一点,伏乞大哥方便则个!」里面哼着声音道:「糊涂鸭子!你要老爷方便,你也该先方便人。」汪二近前,贴着寨栅应道:「小人理会,且待开了栅门,这里有一点零碎银子,给大哥们明日买酒吃。」说罢,便听得里面答应:「来了。」却有人在说道:「王四哥,今夜是你轮值,合该你去开门。」又有人说道:「俺也来相帮照着一下,明天酒得大家吃。」只见一人高擎灯火,向外面照了又照,才将寨栅慢慢开放。汪二早候在那里,口称:「有劳大哥」,举步先入。张顺、童威、童猛跟着上来,走进栅门,童威只一朴刀,早将开栅的土兵剁倒。那个执灯的喊声:「阿也」,转身待走,吃张顺一脚踢倒,童猛赶上前一刀杀了。灯儿在地着火,燃烧起来,张顺赶紧一脚,踏得熄灭。猛听得有人叫道:「你们干得好事!」四人都吃一惊。待往下听道:「怎的不把寨栅关闭,想干没了银子逃走么?」张顺看时,右边射出一道灯光,却有两间草房在那里,张顺急掣腰刀在手,直奔到草房前,一人正在门口探望,张顺手起一刀,人头落地。却听得草房内叫道:「酒鬼,牛老儿,栽下跟头了。」张顺将身一跳,直蹿入草房去,灯光底下,只见草铺子上躺着二人,疾忙一个一刀,都结果了,一口气吹灭灯火,翻身而出。但见李俊等九人都已进来,张顺教将寨栅关闭,又把死屍拖入草房里,教二童领三个火家在此守把,回来时好接应。汪二来时手无寸铁,见在草房里摸得一把刀,仗在手中,好不有兴。
八人分做三起走,各离开数十步光景,汪二在前引领,一路兜抄僻静去处,时值下弦,二更后月亮初上,正好走路。大家都到了马雄家宅后面,但见那里都是些树木,并无人家,左角斜绕一道小河流,水面映照着月色,觉得分外沉静。汪二指着一带矮墙说道:「这里面是个园子,有的一些亭池花木,从园里进去,只要再越过两重门,就是他的内宅了。」穆弘望了一下,说道:「这也容易,大家爬墙进去。」汪二道:「不必。这里靠北有个园门,只须一二人爬进去,把栓儿去了就得。」张顺、李俊做个势子,走到园门跟首,面墙站定,蹲身下去,穆弘、史全过来,便爬上肩头,两足立在肩上,张顺、李俊慢慢站起身来,待等身子立直,二人早到墙头上面。月光下,二人爬过一段,穆弘看清了,就踊身往下一跳,早到园内,在墙边将史全度下。这一跳不打紧,脚底踏落一点碎屑,墙头松掉下几片砖瓦,地上作响起来。穆弘奔去开门,略匆忙得半点,栓儿碰了一下门,又是一响。忽听得有人骂道:「你这畜生,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来胡干!」接着,就有一人手仗杆棒,向园门边直扑过来,月光之下,看得分明。穆弘、史全看见人来,疾向暗处一闪,掣刀在手,那人奔到,要紧察看门上栓儿,不提防斜刺里穆弘突飞一腿,踢落那人手中杆棒,史全抢上前只一刀,劈去半个天灵盖,登时倒地。穆弘一脚踢过屍首,就去开门,众人进来,穆弘说已结果一个,随手将门掩上。大家到了园中,无心细看,只跟着汪二走。两个拐弯,只见西首一座亭子里却有灯光。汪二说道:「这亭子是马英教兄弟造的,夏天里马雄也常来玩,不知他今夜在内么。」穆弘一听,拔步就走,大家悄悄地跟在后面。穆弘正向前走,忽见亭子里有人出来,便掩在一个花台傍侧。那人是出来净手,恰巧走近花台,穆弘突地出手,一把抓住,把刀撇着他的脸道:「你叫,便砍了这颗头!」那人惊得呆了,做声不得。穆弘问道:「亭子里有人么?马雄兄弟何在?」那人缩紧脑袋,战竞竞地说道:「好汉,亭中不是马二官人兄弟,是黄流村的财主姚明老,有人在内将他拷问。」穆弘手起一刀,杀了那人,撩过死屍,李俊、张顺都上来。穆弘道:「姚明老在亭子内吃苦,不如先行救了。」执着刀,回身便走,刚近亭前,只听得有人在内发话道:「你这死赖皮,直说了怎不好,却教皮肉受苦。」又一人骂道:「贼囚,你待拚死骇唬人家,你便真个死,也不便宜。」穆弘不听犹可,一听之下,登时无名业火高三千丈,两步并作一步,向亭子里直扑入去;李俊跟着也进去。里边共有三人,正把姚明老高高吊起,手中各执皮鞭,籐棍,作威吆喝。穆弘首先扑入,朴刀起处,早将一个剁翻地上。那两个惊得呆了,四条腿不能移动,两张嘴噤得难开,穆弘连一朴刀,又砍倒了一个。接着李俊抢入来,一个箭步,蹿到执籐棍的身傍,只一刀,砍去半条左臂,那人极叫一声,棍子脱手,跌倒地上。李俊索性连搠几刀,身上搠了无数窟窿。张顺等一齐进来,只见穆弘手执带血钢刀,东张西望,还想杀人。汪二指了地上一个死屍,说道:「这不是马雄的心腹张千么?身上竟搠得如此稀烂,也算报应!」张顺道:「穆大郎,恁地手快,怎不留个活口,也好问问话儿。」穆弘不曾回答,猛抬头见上面高吊一人,赶紧上前救了,打一看时,不是姚明老是谁?但见他满身皮开肉烂,鲜肉模糊,闭了两眼,不作一声。穆弘忙在屍身上剥套衣服,将他全身裹住了,抱到亭子左角。那里恰有个坑子,便放在上面,且教两名火家守护。这里正在摆佈,忽听外面有人来了,张顺连忙奔出亭子,对面迎去。那人问道:「老王,你来么。」张顺不应,紧一步上前,掉转刀背,拦肩只一下,那人栽倒了。张顺赶紧一脚踏住,低声喝道:「你要叫喊,就请你吃刀。」那人不敢开口,任张顺提了就走,回进亭子,才行问道:「你是谁人?来此则甚?」那人颤声答道:「我是这里一个小廝,只因方才有人来报,黄流村财主姚明老家,今夜忽地合家自焚,把庄子烧做灰烬。我们二官人得报,教我到来传命,赶将姚明老结果性命,抬去园外荒林中掩埋。」张顺道:「马英在家么?」答道:「我们大官人今天回来,此刻他兄弟还不曾安睡,在一个阁子里吃酒。」张顺说声:「原来如此」,只一刀,把小廝也杀了,抛过屍首,只留了一碗灯火,移到亭子角里,教火家在内守候。张顺、穆弘、李俊、汪二、史全、胡永六人,却一拥走出亭子。汪二在前,大家乘着月色,悄然径走,走进一座圆月门,到一条回廊之内。汪二做个手势,意思是过去阁子近了。这时回廊中忽起一阵脚声,声音很近,四人忙向回廊转折处躲过,张顺、穆弘却迎将上前。却有两人拐弯过来,走得也快,对面叫道:「兄弟,二官人在发怒,立等你去回话。」张顺、穆弘不应,只顾近前。斜月光中,二人一看不对,却待喝问,张顺腰刀早起,剁倒一个,连一刀,前胸搠到背后。穆弘抢步上前,向第二个劈面剁去,将那人顶门劈做两爿,脑浆迸裂,一命呜呼。张顺、穆弘拖过死屍,四人已都走上来,出了回廊,又过了一重门,早见那座阁子已在眼前,阁子里灯火通明,有人说话。这时马英、马雄兄弟,都有上八分醉意,阁子里留着一名丫鬟。马英没兴儿,要睡了,马雄不愿,只叫丫鬟筛酒来吃。马英叫道:「兄弟,不想你白费心机,弄到这么一个结果,好不扫兴!」马雄道:「事已至此,只有将他结果灭迹。」说着,一拍桌子骂道:「混沌猪狗,一事都不会干,去了多久不回话,累俺心焦。明日一起撵走他,要这班东西何用?」马英道:「俺说还有用处,若拿得没遮拦穆弘,也平了一点气忿。」大家都在阁子外静听。穆弘、李俊却伏得最近,待听到此话时,穆弘三屍暴跳,七窍生烟,就向里面直抢进去,叫声:「没遮拦穆弘来也,你待怎生?」马英抬头看时,但见一个凶神恶煞,手持闪亮钢刀,直扑将来,早惊倒在坐椅里,半身动弹不得。马雄是经过拳脚的,两膀也有百十斤气力,胆子自比哥哥壮大。说时迟,那时快,当穆弘抢入阁子,叫出自己名儿,马雄早跳出座头,向壁上抢一口剑在手里了。穆弘扑到,马雄剑已出匣,紧一步,向穆弘斜刺里而入。穆弘撇了马英,起刀急架,二人接住。马英先前一吓,软倒椅中,待见兄弟拔剑动手,胆气一壮,神魂回复,急从座间跃起,口喊:「拿贼」,一拔脚就向外奔去。不料李俊手捻朴刀,正抢入来,二人迎个正着。李俊手起一刀,把马英夹脖子剁翻,复一刀,就此了结。李俊骂声:「恶贼」,回头过来,只见一个丫鬟惊倒在地,顺手一刀杀了。马雄正斗,忽见又扑进人来,心里就慌,手脚慢得半点,吃穆弘磕开兵器,一朴刀搠入肚腹,翻身栽倒,穆弘抢上一步,就割了头。李俊指着地上,说道:「今夜除掉此一双恶贼,好不痛快!」穆弘在阁子里一瞧,再没第四个人可杀,便靠近桌子,放下马雄的脑袋,按定带血钢刀,说道:「这一对狗男女也乐意,你看满桌子好酒菜。」李俊道:「张二哥怎不入来?」一句话提醒了,穆弘登时住口,拖着刀,奔出阁子一看,哪里有四人的踪影。穆弘大惊,返身进来告知李俊,李俊也呆了。穆弘道:「好奇怪,被人暗算不成?」提了朴刀,却待出去寻找,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张顺、史全、胡永已走入来,三人满身血迹,却不见了油签子汪二。张顺便道:「大家快走,这里内宅男女,已杀得一个不留,时候久了便不好。」穆弘、李俊也不及动问,大家一齐走出阁子,直到后园亭子里,教一个火家背了姚明老,吹灭灯火。簇拥出了园子,将园门虚掩上,径取原路而走。行到半路,忽听得鸣锣击柝之声,一个打更的正在过来,张顺连忙上前数十步,躲向暗处,待打更的行得切近,张顺跳上前,先抢下他锣儿,打更的待叫,早吃张顺一刀杀了,灭了灯笼,拖过死屍,大家仍向前走。走不多路,来到一个巷口,又听得一片脚声,似向这里走来。张顺道:「只也不尴尬,来时容易,去时却恁地难!」便教大家回入巷里,独自掩到巷口偷看,却是五七个巡夜土兵,拐弯向左边过去了。张顺等他们去远,回入巷里,大家仍抄僻静小路,直到寨栅跟首。童威、童猛已等得心焦,一齐出了寨栅,反掩栅门,急急取路而走。路上,穆弘要紧探问:「汪二到了哪儿去?」张顺道:「汪二死了。当时你和李大哥抢进阁子,俺听见有人喊拿贼,接着,阁子右边的角门一响,起了声音,汪二喊说:『不好,这里有个教师,也了得,遮莫是他来了?』俺们便一齐奔去,汪二首先抢入角门,不提防有人闪在门背后,蓦地一刀,将汪二剁倒在地上,就此送命。俺当下不由大怒,直抢进去,果有一人扑将来和俺就斗,不三五合,吃俺一刀杀了。后面两个帮凶的汉子,给史全、胡永一刀一个,都结果了。俺们杀得性起,就沖入角门,直到内宅,不问男女老小,逢人便杀,杀得一乾二净,可算是水底里拦网,大小鱼儿都捞尽。」穆弘道:「这一下也痛快,只可惜这汪二,白白地丢了性命!」
大家一路走,一路说,早到新村,只见前面奔来一人,高声叫道:「张二哥,大事不好,朱小八全家被害死了。」大家近前看时,却是苏大隆。众人听了,都吃一惊,就在林子边坐下,穆弘叫火家放下姚明老,且不理会他伤势轻重,抱在自己怀里,要紧听苏大隆诉说,只听苏大隆说道:「你们去后,小八便在家里收拾,首先拿出四个包裹,一并交给俺手里,说是穆大郎、李大哥和二童兄弟的,教俺将去船上安放。他又叫两个火家,整备下自己船只,好把家用东西搬下去。正自忙碌,哪知早透了消息,张魁知道二哥到了此地,下在小八家里,他便带领一班打手,开出船只,恰在那时赶到。直入小八家内,口口声声寻二哥报仇,逼着小八要人。你想,这廝如此蛮横,一言不合,就此动武,从屋子里直打到门外。小八今夜吃亏的众寡不敌。他们人多,这里却只有几个火家,斗到中间,火家有的是打伤了,有的逃走了,小八独力难支,就吃他们乱刀砍死。张魁这廝更起毒心,又扑入小八家中,将他的老母、娘子、儿女一齐杀死,放起一把火把屋子也烧了。」张顺道:「村子里闹到这样,当时你得知么?」苏大隆道:「那时俺在小八船上帮着张罗,有人赶来告诉,只说是打架,俺自不曾留神。不想落后一个火家奔来说,小八全家被杀,又被放火烧了草房,俺真急了,待奔去看时,张魁一干人早哄远去,俺又悲又忿,无法可使,坐等过一会儿,不见你们回来,心里更急,出村外来望了几回,不想你们此刻才回来。」张顺叹口气道:「这倒害了小八也,此仇不可不报!」李俊问道:「他们去久了么?」苏大隆道:「倘你们早回来一二个时辰,敢情还能够追上。」李俊跌脚道:「可惜迟到了一步!」穆弘叫道:「可惜什么,俺们赶到小孤山去也得。」一句话叫醒众人,大家一齐起身,径到村里,只见火场上围拢许多村人,有几家的妇人,因为延烧掉她们屋子,坐在地上痛哭。小八的屍身,在门前树底下躺着,村人打个火来,张顺、李俊借来上下一照看,果然死得十分可惨。张顺一回头见了穆弘,怀里仍托着人,好不累赘,便教二童帮同抬了姚明老,先去船上安顿。又对苏大隆说道:「记得俺的包裹在你船上,快取将来,俺有用处。」苏大隆道:「穆大郎四位的包裹,也都在俺船中。」李俊便叫:「俺的一发取将来。」不一时,包裹取到,张顺、李俊便打开来,取出银子,分给了被延烧的几家。张顺又道:「这里还有十两银子,谁愿将小八屍身埋葬,这银子就赏给他。」就有人上来接了。张顺收拾起包裹,便对众人说道:「列位兄弟,俺们今夜去揭阳镇,杀了恶霸马雄全家,替这里地方上除了大害。好汉子行事要来去分明,不累傍人半点,日后官府若来根究,你们千万不要害怕,都推在俺们身上好了。俺们要走了,如有意上梁山泊去,便做伴同行,立刻就走。」张顺道罢,有好多个光身汉子,齐称:「愿往」。
当下一行人众,离了村子,齐走到江边,只见三只船并泊在那里,张顺、李俊下在苏大隆船上,穆弘、二童下在史全船上,其外诸人分坐二船,朱小八那只船也就弃下了。大家坐定,火家便在船上扯来风篷,两只船一齐驶行,恰巧风势转了方向,顺流而进,一帆风直到小孤山下,那时已天色黎明了。苏大隆一路在船头上远望,见在被他望到,便叫道:「张二哥,可也真巧,前面那一只大船,还不是张魁的么?」张顺钻出船头一看,果见山下泊着一条大船,船中灯火通明,又隐隐听得人声嘈杂。
原来张魁杀了朱小八全家,行至半路,恰巧撞见一只夜行船,顺便做了一点买卖,心里乐极。待回至山下,便对徒弟火家说道:「今夜难得干这快事,却也辛苦够了,船上有一坛子好酒,又有现成的鱼肉,便拿来煮了,大家吃个痛快,索性吃到了天明登岸罢。」众人称好,几个火家赶忙动手,把鱼肉都煮得烂熟,盛满了大碗大碟子,将酒坛子打开,放在舱内,大家围坐了,大碗酒,大块鱼肉,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好不畅快。天色黎明,一个火家来船头上净手,忽见两只船驶将近来,好生诧异,这里什么地方,他们竟敢到此停泊。这火家带着七八分酒意,净手过了,待那来船傍近,高声喝道:「什么船?招呼不打,却冒失地来停泊。」只听对面船上有人应道:「俺们是阎王爷差来的,要来勾魂摄魄!」说话声里,早在船头上跳将过来,只一刀,将火家剁落下水。此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舱中正吃得开怀,猛听得船头上有人发话,又有落水的声音,张魁喊声:「不好」,起身抢一口刀在手里,蹿向后艄,众火家徒弟各抢兵器,纷纷夺舱而出。有几个人跳上小船,赶紧登岸报信去了。且说张顺跳上大船,剁了一名火家下来,一奋身就扑向舱里,有的脚步慢得一些,就吃张顺乱剁乱杀,船中登时喧闹起来。李俊在船上看得清切,就叫苏大隆快引穆弘和火家登岸,速去截杀救应的人。苏大隆、穆弘不敢怠慢,立引火家上岸而去。这里张顺杀了几人,要紧退出舱外,找寻张魁,不想张魁从后艄兜转,两个遇个正着,接住就斗,论气力,张魁强似张顺,论武艺,张顺自胜张魁,又兼张魁带点腿伤,及不得张顺轻捷灵活。斗到半中,张魁抵敌不得,自念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如走罢。念头转完,虚飞一腿,张顺倒吃他算计,疾忙闪过,不提防张魁就向傍边船上一跃,欲思登岸逃走。童威、童猛正在船中,穆弘教他们守护姚明老,二人见别人都在动手,正自乾急,忽见一人跳船逃走,童威急掣朴刀在手,跳过去挥刀拦截,张魁就吃童威接住。斗上十多回合,隔船又有人上来帮助,张魁一看不好,船只小,转身不得,自己又是孤身,定要吃亏,不如仍上大船,再作道理。当下一刀格开童威兵器,将身一跃,回上大船。童威正斗得性起,忽见敌人逃走,好不恼恨。童猛刚跳过船来,却没打一个照面,人已走了,心中更恼。二人无名火无处可泄,就跳到旁边几只船上,只拣张魁的党羽,如砍瓜切菜一般,喊杀之声,闹得更响。
再说浪里白跳张顺,见张魁跳船图逃,就喊李俊留神,莫放这廝逃走。李俊此时身穿水靠,手仗一对分水虎头钩,正拟过船拦截,只见二童先已动手,李俊且住。张魁许多党羽,见不能登岸脱走,尽都回身拚命,怎禁得二童如狼如虎,又加上一个海鬼胡永,人也了得,帮助二童逢人便杀。这班人平日倚仗张魁势力,狐假虎威,不是个个有能耐,此刻逢到大敌,心慌意乱,吃二童、胡永一阵乱杀乱砍,去其大半,有几个一看不好,都下水逃命。李俊忿恨已极,哪容他们逃走,跟着也跳下水去,将虎头钩一阵搅杀,当着者死,带着的伤,除掉最先登岸的以外,活的也不多了。
且说张魁翻身重上大船,见张顺手挥半月刀,将夥伴纷纷剁下水去,悲愤填胸,大叫:「张二恶贼,俺今日与你拚了罢!」奋身上前,接住张顺再斗。又是十来个回合,张魁再不能支持,兵器吃张顺磕落,手无寸铁,连忙将身一跃,下水而逃。
有分教:沖波一遁人无迹,卷土重来事有期。毕竟癞头鼋张魁水中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报仇 定陶县刁椿遇害
话说癞头鼋张魁斗张顺不过,下水图逃,混江龙李俊看得分明,一抛分水虎头钩,跟踪入水。你想李俊绰号混江龙,水底里张得两目,空手捕得鱼虾。张魁水性恁好,到底不是李俊对手,只逃得五七丈水面,就吃李俊一把拿了。李俊跳到船上,张顺便一索把张魁绑了,张魁长叹一声,默然不语。李俊换过水靠,收拾起分水虎头钩,却待登岸,只见穆弘、苏大隆都回来了。穆弘连称痛快,叫一声:「李大哥,果然不出你之所料,半路上就撞见一班狗男女,张牙舞爪,奔来救应,吃俺们迎头大杀一阵,杀得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竟没一人到得这里。俺们杀得顺手,就由苏大隆引去张魁家中,不问男女老幼,逢人便杀,将他一门斩尽杀绝,搜得不少金银财物,都取将来;临走时分,索性放起一把火,把这廝的房子也烧了。」李俊当下把张魁提到船头上,手执尖刀,指定他说道:「你这廝实属恶毒,俺叔父须不曾干犯你,你却平地掀风作浪,将他老人家和于贵害死。你杀了分水犀朱小八不算,又杀他全家,又放火烧掉他的房屋,实在罪大恶极,你如今还有何说?」张魁把眼睛一瞪,说道:「没有什么话。俺只愿早死!」李俊喝道:「你要死么?俺偏不教你快快死,也使你消受一回。」说着,就把尖刀在他身上乱搠,浑身搠了几十个窟窿,才兜心一刀,从胸前直画到脐下,把绑的索子也割成数十段,口衔尖刀,两手伸入肚子里一掏,掏出心肝肚肠,一一抛入江内。最后,才一刀割下首级,望空祝告道:「俺的叔父,俺的好兄弟于贵、朱小八,你们阴灵不远,今日今时,李俊在此诛戮恶贼张魁,报仇雪恨,愿你们早脱轮回,超生天界!」祝告罢,不禁洒了几点英雄泪。随将张魁屍身首级,抛向江中,船头血迹,教火家打扫乾净,李俊自回舱内。
这个时候,揭阳镇上那件大血案,早已闹动了,只见寨栅内杀死五名土兵,路上更夫一名被杀。马雄全家,共杀死男儿老幼二十三名口,屍骸满地,血肉狼藉,官府莅临相验,中间有个汪二的屍身。有些人说,汪二近来和马雄作对,定是他勾引贼人到此。杀害马氏全家,但他如何也被杀在内,这却不知道了。相验过后,官府正没摆佈,不意又到两个警报,却是小孤山张魁全家被杀,揭阳岭下的新村,被强人纵火焚烧。后来追查之下,才知都是梁山泊好汉做的勾当,只得例行一角公文,上紧採缉李俊、穆弘、张顺三名首恶,归案法办。其实,此时三人早回梁山泊,哪里缉捕得到,变成个悬案罢了。
话休烦絮。且说李俊诛了张魁,大家叫声聒噪,立刻开船,商议回转梁山泊去。不料姚明老在船中,伤势渐轻,神智已复,众人说话,他都听得清楚。便唤穆弘道:「穆大郎,你们要回梁山泊么?那所在我不愿去,请你送我回家。」穆弘道:「你们一家是自焚死了,庄院都变做白地,你待回哪里去?」穆弘说的口快,旁人待要阻止,却已不及说,话给全说出来。姚明老听了惨然不语。两只船离了小孤山,扯足风篷,直向大江中驶去。驶了一程,姚明老忽叫净手,穆弘便教两个火家帮扶,将他扶到后艄,不提防姚明老惨叫一声,踊身一跃,跳入江心,但见波涛几卷,人已不见,江流浩浩,无从救取,大家付之一叹。穆弘更连连跌足,说道:「他好端端一家人家,只为俺一到,弄得家破人亡,这是俺害了他也!」不胜悲叹。船行几日,穆弘闷得慌了,便道:「俺们行了这多路程,便有官兵追袭,也奈何不得了。这样闷在船中,真会闷得使人生病,不如把这鸟船弃掉,赶旱道回归山寨,可爽快得多。」张顺道:「俺也打算的,若取水路回山,非大宽转不可,好生麻烦,俺拟明日舍舟登陆,你道好么?」穆弘大喜,只说:「再好没有。」次日,两只船驶进一个口子,便行停泊,大家赶紧收拾,把不值钱的东西,尽都抛掉,一齐登岸。李俊、史全僱好车马,随口说个济州左近地名,那赶趁的夫役自也不疑,一行人充做商客模样,分为三起,取路前进。李俊、童威、童猛是走的第一起。穆弘、史全、胡永走第二起。第三起是张顺、苏大隆等。各带新入夥的弟兄,陆续向前进发。不止一日,那日已抵济州地界,夫役就向李俊问道:「客人,休怪小人多嘴,当日动身时分,只说是济州左近,如今已入济州地界了,仍不住的向前赶路,到底要到哪里才定?」李俊道:「你也休问,多赶一程,便加给一程的银子,只管赶去。」那夫役道:「这可不能。再赶过去,须要打梁山泊边经过,听说那里很怕人的,俺们不愿再走了。」李俊道:「莫怕,有俺在此,只管走!」那夫役哪里肯走,只逼着李俊算帐,要卸僱回转了。李俊拔出刀来,大喝一声道:「当真不愿走么?老爷便是梁山泊混江龙李俊,后面走的是浪里白跳张顺,没遮拦穆弘,都是惯会杀人的好汉。俺好意僱你的车辆马匹,待回山后重重有赏,你却不识抬举,要半路上退回去,谁人再说不去,俺就一刀砍他的脑袋下来。」说罢举刀作势,唬得那夫役一齐跪下哀求,不住口说愿去。李俊把刀插好,说道:「既是你们愿去,俺便饶了!」说也可笑,前面李俊这般处置,不想第二第三起也是如此,都吃张顺、穆弘骇唬了才走。又赶了半日路程,来到一个去处,大家正催趱前进,火家来李俊前禀道:「前面一座大林子,有人在林子里张头探脑,莫不是有歹人在内。」李俊笑道:「哪里还有比俺强的,可不怕天高地厚,敢来撩拨人,他来十个,管教他一齐都死。」说罢,便手捻朴刀,大踏步抢到前头,走近林子,果见人影一动,有人闪了进去。李俊高声叫道:「里边什么人?不要鬼鬼祟祟,是好汉,快些出来见面。」只听得林子里一声叫,一条大汉跳将出外,倒提朴刀,直奔到大路上,李俊打一看时,却是赤发鬼刘唐。刘唐哈哈大笑道:「俺一路赶快过来,望见大路上一簇车辆人马,不知是什么夥儿,闪向这林子里偷看,不想却是李大哥。俺要问你,穆大郎、张二哥怎的不见?」李俊回头,用手一指道:「那不是穆大郎么?」刘唐看时,又一起车辆人马来到,为头的正是没遮拦穆弘。刘唐站在大路上,高叫了几声夥计,只见飞毛腿刘通背负包裹,手提哨棒,从林子里走将出来,大家相见。李俊便问二人:「你们上哪儿去?」刘唐笑道:「就为你们几个人。公明哥哥因你们一去多时,不见一个回来,近日山寨有事,哥哥很是忧愁,命俺同刘通下山,一路上过来探候,倘使不见你们,要直到浔阳才定,不想走得也巧,在此地就遇见了。」当下李俊把此番做下的公案,约略告诉二刘知道,二刘不住口叫:「痛快!」这时第三起张顺也到了。此地离梁山泊已不远,只有一二日路程,路上可没大顾忌了,三起人便并做一处,催趱前行。那日到了山下,二刘先行上山禀报。一干人将带来的财物卸下,搬入酒店,李俊、张顺打发夫役,重重赏与银子,众夫役欢喜,叩谢而去。
只说众人下了酒店,店中自有分例酒食供张,大家先吃个醉饱。史全等看在眼里,说道:「人说梁山泊如何兴旺,眼前看到这副排场,果然话不虚传。」半日光景,飞毛腿刘通来了,传大头领宋江之命,教引新入夥的上山相见;接着小喽啰进来,扛抬了那些财物先走。李俊、张顺、穆弘、童威、童猛五位好汉,便将引史全、胡永、苏大隆一干人上山。出了酒店,但见山下许多人马,刀枪耀目,旗帜鲜明,一队队向那边大道上走动,好生威武。史全等看了,也不知为的甚事,只觉惊心骇目是了。众人且走,渡港登山,见另有一种雄峻气象,直抵忠义堂前。李俊等五位好汉上堂禀话,引众人拜见宋、卢二头领,又见了吴用、公孙胜两位军师。宋江照例问过一番,便把众人拨在李俊、张顺部下,都入水寨。众人自也欢喜,谢过二位大头领,就向水寨而去,不在话下。
且说李俊、张顺归至水寨,得知一个消息,次日来各处探望,走到西北水寨,果真不见了活阎罗阮小七。李俊便问七哥哪里去?童猛道:「俺昨日回到此间,头目上来说,前日七哥为了一件闲事,气忿万分,独自赶到定陶县去,吃那里的赃官拿了,下在牢里。公明哥哥异常忧心,如今正派人前去救取。」李俊道:「刘唐曾说山寨有事,遮莫就是此事了?」张顺道:「一定是了。」二人退出西北水寨,再行上山详细一探,阮小七真的陷在定陶城里,宋江已派杨志引人马前往救取。
却说阮小七此事起因不远,石碣村里有一家姓刁的,兄弟二人,哥哥名叫刁桂,绰号无毛螃蟹,兄弟叫做扁头鲻刁椿,二人打鱼为生,都是光身汉子,没有娶妻。家中只养着一个老母,兄弟都十分勤恳,忙着打鱼,倒也能够赚钱过活。刁桂为人性刚而诚朴,不善周旋,一年中常在村里住,难得出外。每逢捕捉到鱼虾,总是兄弟刁椿上镇去卖,易些柴米回来,一家母子三人,却也很安逸过度。当初三阮没上梁山泊时,本也住在石碣村里,打鱼为活,都和刁家兄弟熟识,也曾结了大夥,同去湖泊里打鱼,卖钱均分。阮小五、阮小七都喜赌钱,每上镇去大赌,回来时输得精光,家中没有东西吃了,便往刁家婆婆那里借些钱来,婆婆总照数给他,不曾回绝过,所以阮家兄弟,常说刁家婆婆是好人。刁椿不比他哥哥那样诚朴,人很灵敏能干,镇子上去得多了,人家都认识了他,渐渐和他廝熟,大家都称他是石碣村的孝子,可也敬重。镇上有个姓毕的牙子,家里只生一个女儿,名唤桃奴,年纪和刁椿相等。刁椿为了卖鱼之故,渐和那牙子相熟,牙子看他做人诚恳,干事又好,合上他的心意,就挽人说合,招了刁椿为婿,和桃奴配为夫妇。刁椿虽做了毕家之婿,但是石碣村里的老母,他仍不断供养,一月中总得去探省几回。不上几时,他的丈人翁得病死了,刁椿就做了牙子,生涯更比从前好上数倍。刁椿虽然年轻,妇女身上那种情趣,他却不很理会,哪知道桃奴青春年少,水性杨花,成婚以后,见丈夫不解风情,花晨月夕,常在暗中掉泪,自伤薄命。毕家住宅隔壁,那是一家老客店,叫做平安客店。店中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姓何,衣装华焕,年纪尚轻,举止异常风流。据说他哥哥做的定陶县县尉,可也有一点小小来头。此人在客店里一住几时,不知如何,暗里和桃奴勾搭上了。这婆娘正在春心摇荡之时,忽地碰到这般风流年少,知情识趣的汉子,哪不打得火一般热烈,蜜一样甜腻。可怜刁椿如同睡在梦里,怎知妻子在干这无耻勾当。不久,这风声传播出外,那姓何的一听不对,连忙动身而去;可是没多几时,却又来了。这时丑声四播,闲话更自沸腾,有一班好事的子弟,竟做成了几支曲儿,在大街小巷唱动。那何姓听得不成话了,又早走了。一天黄昏时分,左近邻舍人家,忽听得毕家大呼大叫,有人在那里哭喊救命,大家连忙赶进门去,只见刁椿怒容满面,不住口大骂淫妇,桃奴披头散发,双足乱跳,带哭带骂,口里只喊要寻死。当下邻舍做好做歹,极力解劝了一场,好容易将他们夫妻劝住。哪知不上几日,夫妇又吵闹廝打起来,刁椿一气,便走回石碣村老家去,这也不在话下。
不想一过几天,忽有人奔到石碣村来,忙忙地寻到了刁椿,告诉他道:「刁二哥,你家娘子不见了,人家都说好奇怪,不知她走向哪里去,特来报个消息。」刁椿大惊,跟着那人就走,待到镇上看时,但见家门紧闭,门前拥了不少闲人。刁椿进内搜寻,哪里有他老婆的影踪,房中箱笼物件,尽行打开,零乱得不成样子,一应细软东西,早已卷得精光。刁椿心里明白,闷下一肚皮的气,且出门来告诉街坊邻舍,一面央人去四下探听。约莫半月光景,忽地得到消息,这婆娘见在定陶城里,和一个汉子同居共宿,如夫若妇。此人非别,就是那何姓客人,这婆娘蹈空逃走,不问而知是预先设的计策。刁椿闻讯之下,气忿得人也昏了,回家告诉母亲和哥哥,只说要往定陶寻这婆娘。如若她不肯回家,或寻不到她的话,俺性命也不要了!说罢,掉头径去。刁椿去后不多几日,忽有人奔入村来报信,连称祸事,原来刁椿到了定陶,被人在路上谋害死了。刁桂子母得了此信,宛如青天里起个霹雳,登时大哭,那婆婆竟哭得昏晕过几次。次日,子母相商好了,端正下行李盘费,奔到镇上,邀请了毕家的四邻八舍,说个大意,要往定陶去收屍告状。街坊中也有善心的,见他子母如此可怜,有二人自愿做伴前去。刁桂子母甚喜,便和两位街坊登程而走。那日到了定陶,下在一家客店里,刁桂是个诚实汉子,又是在村子里住惯的,一到这县城里面,弄得没有半点头脑,还亏这两位街坊尽心竭力,替他奔走探听,好容易探明下落。刁椿是被杀在东门外一条小路上,已由官府相验,发封厝坛,若要收屍改殓,扶柩还乡,必须向衙门中投下状纸,得官府批准了才行。子母二人听了,可又是一件难事。那同来的街坊,又探得那婆娘确在城里,堂皇地做这何姓的外室。此人真名叫做何二,浑号何二虎,倚仗他哥哥做的县尉,在这定陶城里无恶不作。人家惧怕他的势焰,都敢怒而不敢言。他和那婆娘这桩情事,县里哪一个不知道。刁椿被杀之前,有人亲眼看见他到何家吵闹,那婆娘不认他是亲丈夫,一次闹得最厉害,曾惊动过街坊,后来刁椿就被杀死在路上了。这件血案,大家背地里都说蹊跷,这婆娘多少有点干系;可是和姓刁的非亲非族,又惧怕何二虎的势焰,谁敢出头说话,只不过替死者叹几口气,呼几声冤枉罢了。子母二人听得这些说话,又自大哭一场。刁桂想到兄弟这般惨死,怎肯干休。子母在客店中商议之下,刁桂便决定先去寻婆娘说话,且待闹破了再理会。那街坊以为姓何的势大,只怕闹不过吃了亏。刁桂道:「俺只思替兄弟报仇,别的可不管,便死在这里也甘心!」那街坊自也无话。
次日,刁桂安排好了老母,便同一位街坊走出客店,径向婆娘那里而去。
此一去不打紧,却闹出了一场大事。有分教:人情鬼蜮光明少,世道崎岖陷阱多。正是:不学冥鸿脱罗网,翻成猛虎趋牢笼。毕竟刁桂此去闹出什么大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无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阎罗独下梁山泊
话说刁桂同了那位街坊,问明何二虎和婆娘住处,径向那里走去,不上半个时辰。早已到了。刁桂在家虽不常上镇,但当初刁椿入赘毕姓,成婚以后,也曾同老婆到过石碣村老家。这婆娘见过婆婆和大伯,刁桂无论如何眼生,万不会见面不认识。且说二人进入何家,只见婆娘正立在那里,看一个丫鬟在院中打扫。刁桂二人进来,那婆娘见了,就转身望里跑,口里不作一声。那街坊忍不住了,开口便唤:「桃姑娘,你家大伯来哩!」婆娘转身立定,显出一副不尴尬模样,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胡乱撞将入来。」那街坊道:「姑娘笑话,我是你家街坊牛六叔,不争你已眼生么?」婆娘装呆,直瞪两只眼睛,对牛六叔只管看。刁桂上前便叫:「弟妇。」婆娘把脸子一沉,喝道:「奴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弟妇?休来胡行撞骗,快些与我滚出去!」那街坊走上两步,和颜悦色说道:「姑娘休得取笑,他真是你的大伯,你丈夫的亲哥儿,石碣村的刁桂刁大哥。」那婆娘啐了一口,道:「你这人也好,奴不认识他,哪里来的大伯,你敢想同来撞骗么?」说着,娇嗔作势,也不叫他们坐。这时刁桂气忿填胸,叫道:「你真的不认俺么?俺此来倒并没歹意,只要问声俺兄弟怎样死法,好去回覆老母,你今装呆不认,这倒使人气恼了。」婆娘道:「奴一定不认得你。」只说得一句话,那个丫鬟进来,婆娘对她看了一眼,丫鬟撇了扫帚,转身就走。牛六叔瞧着不对,便唤:「刁桂,我们走罢。」不知这刁桂生长石碣村里,自小就看惯村中的行径,三言两语不合,挥拳打架,不当一回事。他为人虽然诚实,可是性子非常刚烈,毫不怕硬。他若发作起来,面前便有刀山火坑,他也不惧。如今见那婆娘翻变面皮,又口出不逊之言,不由恼怒起来,牛六叔叫他走,他哪里肯应。便大叫道:「今日俺才知道了,你这婆娘真是个毒心淫妇,你弃了丈夫背地里逃走,却来此地快活。」他话没有说完,只见外面进来二人,牛六叔一眼看清,第一个走的正是何二虎,不禁心里一跳,连叫刁桂快走;刁桂如同没有听得。何二虎进来,一拍案子,喝道:「你这汉子是谁?有话好说,为甚如此胡闹?」刁桂正在大骂,突地听见有人拍桌子吆喝,就一抬头,说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碣村的刁桂便是。俺和这婆娘理论,你休来管人闲事。」何二虎喝声:「放屁」,对刁桂一指道:「哪里的野猫,敢来此地撒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那后随的汉子插嘴道:「二官人,值得同他斗口,俺闻石碣村和梁山泊相通,那里出过强盗,这汉子多分也不是好人。」牛六叔听说话更不对,做好做歹,连忙拖了刁桂就走,好容易劝回客店,算不曾在那里决撒。
刁桂回至客店,兀自气忿忿地,怪牛六叔不该强劝他回来。牛六叔说道:「如今的世界,鸡子难斗石子,不如回去再做商量。」刁桂不愿。傍晚时分,忽听得店外一阵喧嚷,十几名做公的,各执长短兵器,蜂拥进来,口喊:「拿捉梁山泊强贼。」牛六叔情知不好,慌忙躲避,还有那个街坊也避开了,众多做公的入来,便将刁桂抓住,不由分说,一索绑了就走,婆婆大哭,店中客人都惊得要死。众公人走了以后,那牛六叔二人才敢出来,便对婆婆说道:「如今人已被捉,哭也无益,这里全是何二虎的势力,便去官府首告,只怕也佔不得便宜,还是赶快脱离虎口,回家去再理会。」婆婆说:「是。」含着眼泪,算清店帐,同二位街坊连夜动身。婆婆回到石碣村里,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来商量,央人上镇去请,大家都推三阻四,再不肯来。始初牛六叔等一片好意,伴刁桂子母前去,满拟探听个水落石出,替刁椿告状鸣冤。不想婆娘坚不相认,何二虎好生厉害,使出恶计,反把刁桂当梁山泊强人拿去。这一唬非同小可,若不退步,须防官司牵累,倘被砌做梁山泊强人,这罪名可就大了。他们经此一骇唬,再不敢出头多事,都推托有事,躲在家中,把那婆婆置之度外。
且说刁家婆婆,在村中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到来,也知他们定是怕事,不肯再来哩。如今一个儿子被人杀死,一个又被当做强盗拿去,眼前举目无亲,这冤枉今世里不能伸雪了。每日只是嚎啕痛哭,茶饭都无心吃,形容憔悴,十分可怜。邻舍人家听得心软了,都来屋子里劝解,那婆婆只是痛哭。贴邻一个汉子叫做康良的,无意说起梁山泊三阮兄弟,那婆婆猛然想起,说道:「人说梁山泊宋公明大王忠义,替天行道,惯打不平,专杀贪官污吏,搭救穷苦小民。有人求他,这宋大王无有不应,替人平反曲直,真强过官府十倍。我也气昏了,本来三阮兄弟都在山上,听说都做了什么头领,好大的威风。既有这条门路,何不就拚此老命,上山去见三阮兄弟,拜他们转求宋大王,可能够替我儿子伸冤,除了此着,已自无门可走了。」婆婆想得这个主张,当下便对康良说了。康良道:「好虽好,只是梁山泊有数百员头领,又有千军万马,那里很是怕人,说话得不对时,可不是耍。」婆婆把心儿一横,说道:「怕甚的,到此地步,我便死也值得!我想三阮兄弟现在虽做头领,当初也是我们村里人,他们没上梁山泊时,也多少受过我一点好处。我今前去,不争会把我杀了,我主意已定,明日便行。」康良道:「婆婆既然有此决心,俺就伴送你前往。」康良和婆婆相约停当,好在这里上梁山泊本有水路可通,路程也没多大远,不消一日可到。次日,康良又叫了两名伴当,荡出一只船来,扶婆婆下了船,就驶入湖泊子,径向梁山泊而去。路上并没耽搁,直到山下大港内,只见对面两只小船,如飞驶至。船头上有人立着,手执刀叉,康良一见,就知这是山泊里的船只,出外来巡逻的。当下便放大胆子,只顾向前驶行,只听得船头上有人喝道:「什么船只,快些报来!」康良连忙答道:「俺们从石碣村到此,要见这里阮家三位头领。」可算巧事,这两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部下,那人听康良说了,便引至西北水寨。婆婆见了阮小七,只唤得一声:「七哥」,兀的双泪交流,喉咙中梗噎着,一句话也不能出口。阮小七慌忙倒身下拜,说道:「婆婆有甚冤屈,恁地气苦,尽可诉说俺听。谁人将你欺负,俺替你去出头做主。」说罢,起身请婆婆安坐,叫康良也坐了。婆婆拭乾眼泪,才将那事从头细说,都告诉给阮小七。小七听毕,突将桌子一拍,跳起身来叫道:「反了!反了!俺不信刁二哥恁般好人,竟会遭到惨死;刁大哥又被陷害,真正无天无日了,此仇不可不报。」阮小七这样跳嚷,倒把康良唬了一跳。小七立刻拿出许多银两,重重赏了康良和两个伴当,教他们回石碣村,婆婆留在山上,且待将来再说。康良收拾银子,谢了自去。阮小七便拨四名喽啰,用竹兜子抬了婆婆,送她往老母那里安顿。婆婆见阮小七如此相待,心中自也宽慰。
再说阮小七送过婆婆,当夜即行寻他二位哥哥,把刁家之事告说一番,便要赶往定陶县去,救取刁桂脱难。阮小二、阮小五齐说很好,但须禀了公明哥哥和军师吴学究,定下良策,方能行事。阮小七道:「这等小事,也值得去惊动哥哥,恁地说时,俺们待下山救取,只怕刁桂的首级已不保哩。」阮小七闹着要去,小二、小五只劝且慢。阮小七道:「谁人没有心肝,这婆婆登时失却两个儿子,多么苦楚可怜,若依你们那般做时,婆婆早就气死了!」嘴里叫喊着,起身便走。小二、小五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说,且连夜来见宋江禀话。偏生宋江今日有点感冒,晚上老早就睡了,二人没法,只得退回水寨,直等到次日中午时分,方才上山来见宋江,禀陈一切。宋江道:「七哥的性子只是急躁,胡乱而行,须防弄出意外,快些请将来,俺与他当面商量。」阮小二说:「好。」立差一名喽啰赶往水寨,不一会,喽啰回报,昨夜四更时分,阮头领带了朴刀包裹,匆忙地下山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宋江一齐吃惊,齐说:「这事如何是好!」宋江道:「戴院长偏生不在这里,前日因事往狼嗥山去了,除了他谁人能够追及?」阮小五道:「飞毛腿刘通走路最快,不如命他下山追赶。」宋江称好,立传飞毛腿刘通听令。少顷,喽啰上来禀覆:「刘通奉了柴进之命,跟周通、李忠办粮去了,预计三二日后方能回山。」这时阮小二、阮小五分外着急,计算时候将近一天,除却戴宗、刘通,别人万万不及,去也无益,只索待戴宗回山再说。第三日傍晚时分,戴宗回山了,宋江便说明情由,教他漏夜下山,立等回报。戴宗奉命,匆匆换上行装,下了山寨,作起神行法,赶向定陶而去。这几天内,阮小二、阮小五忧急得不成样子,只盼望戴宗迅速回来,好得知兄弟如何下落。那日大家正在商议,戴宗回来了,报说阮小七在定陶杀人。已被官府拿下,押入牢中,只等上司批文下来,就要立地处决。
原来阮小七那晚负气而走,回入自己水寨,自念:「这事急不容缓,若待告禀公明哥哥,发兵下山相救,只怕要来不及了。今日婆婆告诉俺时,那何二虎和婆娘所在,俺都记得清清楚楚,何不一人悄然下山,往那里把奸夫淫妇杀了,再去打开监牢,劫了刁桂就走。回来山寨时,也安了婆婆的心,又显得俺阮小七的能耐。」阮小七心里越思越对,等到四更时分,便带了朴刀,背上一个小小包裹,匆匆下山。全山一应喽啰头目人等,哪个不知道他的性子,谁敢上前问他行止,由他自去。
且说阮小七下了山寨,一心要救刁桂,路上毫无耽搁,直到定陶城内下了客店,饱餐一顿,吃得醉醺醺地,带了朴刀,径奔何二虎家中,刚巧何二虎和婆娘都在家,阮小七撞入门来,开口就喊:「谁是何二虎?俺要寻他说话。」何二虎瞧见来人气色不对,便起身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大呼小叫,俺便是姓何的,你待怎生?」阮小七瞅了一眼,指着那婆娘道:「这婆娘敢就是刁椿妻子,好毒心,你这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害死刁椿不算,却又害刁桂,这般行径,天也不容。」何二虎大喝一声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泼,莫非也是梁山泊贼党不成?」阮小七一听大怒,拍着胸膛,叫道:「老爷么?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便是,特来寻你们这对猪狗!」何二虎大吃一惊,转身待走,不提防阮小七掣出朴刀,夹背就是一刀,把后脑劈掉半个,倒在地上。阮小七野性勃发,索性上前连搠几刀,把何二虎搠得稀烂。那婆娘和丫鬟齐声惊叫:「强盗来杀人也!」口里叫着,急奔向门外逃走。阮小七赶上一步,又将那婆娘剁倒,一脚踏住,撕破了前胸衣服,又加几刀,搠得五脏直流,说道:「今日也见了世间淫妇的心!」阮小七杀了婆娘,转身看时,那丫鬟已逃得不知去向,再入屋里搜寻,没得半个人影,想必都逃走了。阮小七叫声:「痛快」,手执带血钢刀,大踏步走出何家,却不知监牢所在,只向街坊上乱闯。走不多路,迎头撞来许多公人,各执长枪,大刀,挠钩,铁棍,见阮小七满脸杀气,手执带血钢刀,大家喊声:「是了」,蜂拥齐上。阮小七孤身如何抵敌,斗到半中,就吃众公人拿了,绳穿索绑,押着齐向县衙而来。县尹升堂,众公人将阮小七推到堂上,县尹立传何家的丫鬟指认,果然是杀人凶犯,一些不错。阮小七当下也不抵赖,直认是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如今奸夫淫妇都被俺杀死,已替刁家兄弟报了大仇,任加如何刑罚。」这县尹姓徐,是个庸弱的官儿,听了阮小七一篇供状,知道是梁山泊好汉,心里就暗吃一惊,不敢将他用刑拷打,且钉了一面大枷,判押入大牢里,待叠成文案,申请上司完罪。一面委吏相验被杀屍身,填具屍格,自有何二虎的哥哥何县尉,出头具状,收殓埋葬,不在话下。
且说何家出了这件血案,县城里三三两两讲动,称说:「梁山泊好汉端的厉害,孤身到此杀了二命,还想反牢劫狱,这胆量可算天大地大!」有人说何二虎无恶不作,不知屈害了多少好人,今日碰到梁山泊好汉,也是恶贯满盈。戴宗赶到定陶城中,大家正讲得热烈,被他探得清清楚楚,在那里宿了一夜,赶紧就回山报信。阮小二、阮小五听得兄弟失陷,焦急万分,马上要去救取。宋江道:「事情固然很急,可是水寨里李俊、张顺、童威、童猛四员头领,一去浔阳未回,前日刘通办粮回山,俺就命他和刘唐去一路探候,能得四人早日回来,这事便好办了。水寨里共有八员头领,如今已去了五人,倘使你们再走了,只剩得张横一人,水寨有关紧要,也不可无人镇守,俺拟先发一二枝人马,前去把定陶围了,逼他们献出人来,使得不敢将小七哥加害,待等李俊四人回山,你们前去未为晚也。」阮小二、阮小五齐称很好。
次日,宋江便命军政司分拨人马,令青面兽杨志带一千军马,几员副将,先行杀奔定陶县去;神行太保戴宗相随同往,往来探报军情。不想杨志人马刚走,李俊等五人早回山了。阮小二、阮小五兄弟,好不快活。便来宋江跟前请令,要带后应人马,去定陶搭救兄弟。宋江答应,立拨一千人马,两员副将,由小二、小五引领下山,取路向前途进发。
哪知二人此去,又无端闹出个大乱子来。正是:错节横枝,干戈又起;张冠李戴,波浪重兴。直教:救来牢狱英雄汉,失却山林忠义人。毕竟阮小二、阮小五闹出什么乱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误走金乡县
话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见混江龙李俊五人回山,次日便来宋江面前讨令,要去定陶救取阮小七。宋江答应,即行点拨人马,令跳涧虎陈达,锦毛虎燕顺为副,随同二阮下山,好在戴宗随军前往,如有要事,命他火速报来。小二、小五得令,将引人马,浩浩荡荡下山而去。两日以后,戴宗忽然回山。报称:「杨志到了定陶,就将书就的告示缚在箭上,射进城去,命他们迅速将人献出。这告示射入以后,有一县尉登城答话,叫俺们军马退下三里,再行理会。且教勿伤百姓,口气很为和善。杨制使道:『俺们梁山泊替天行道,只杀的贪官污吏,逆子顽民;善良的百姓,立誓不伤一个。既要退下商量,俺们便退。』当下大家倒退下去,不料城中突杀出一枝兵马,没曾提防,倒被他伤了许多人。杨制使大怒,登时驱兵迎拒,反掩过去,逢人便杀,官兵抵挡不了,败入城中,紧闭不出。俺们捉得一个小兵问时,他说:『县尹庸懦无能,一应都听县尉说话,这是何县尉出的主意。』次日,杨制使披挂上马,在城外搦战,城中出来一将,只三五个回合,吃杨制使一刀劈了,军士都逃入城去,任你如何叫骂,再也不敢出战。俺们曾爬城攻打,反被他据城拒守,以逸待劳,伤了不少人马。杨制使怒火沖天,但却没法摆佈。俺看这座城池,垣墙非常高厚坚固,死守不出,可也不易攻打,倒不如将他四面围住,待他内乱时夹攻将去,城池可破。俺对杨制使说了,杨制使说此计虽好,可是见今只有这点人马,四门围困,不够分拨。二来用兵重围,势必多延时日,若邻近州县闻风前来援救,此计便不易成功。俺们商议之下,思得一法,杨制使命俺回山,请哥哥立派轰天雷凌振前去,将这城池轰开了完事。」宋江沉吟半晌,说道:「怎么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也来接应,这一干人马哪里去了?」戴宗道:「不曾来到,俺一路上也没遇见。」众人都说:「奇怪,二阮到了哪里去?」宋江道:「莫非他们走的捷径不成?」吴用便问道:「戴院长何时动身?走的哪条道路?」戴宗一一告知。吴用算了一遍,说道:「这里到定陶县去,并没有远路程,若将神行法程途计算,不论他们走大道或捷径,都应他们先到。你才动身,如今你说不曾见到,这倒奇了!」宋江道:「此事待再理会;杨制使既要取炮手使用,且点拨了去再说。」便令凌振将引五十名炮手,三百步卒,速去定陶轰城助战。凌振奉令,立地整备下山;戴宗却冒在前头,先往定陶报信去了。
话里只说神行太保戴宗,那日赶回定陶,见了青面兽杨志,报过信儿;杨志便说:「这里城关依然紧闭,坚不出战,无可奈何,这城里的何县尉,因阮小七杀死他的兄弟,恨入骨髓,一心要和梁山泊作对;且硬驱百姓上城,昼夜防守,要打要骂,弄得怨声载道。那县尹没了主张,只听县尉说话,一天到晚,只伏在衙门里不敢出外,正是大有机会,待等凌振一到,便可动手攻打了。」杨志说罢,就去摆佈一切,端正下安民告示,安排既毕,凌振来了。彼此相见了,杨志即行上马,引凌振绕城察看一周,回至营中。凌振说道:「欲破此城,易如反掌,便请明日出战,俺用火炮轰城。」次日,主将青面兽杨志升帐,两傍站立镇三山黄信,白面郎君郑天寿,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神行太保戴宗,轰天雷凌振六员头领和马步兵卒炮手。杨志就令黄信做一路,郑天寿做一路,杜迁、宋万做一路,各引三百人马,分赴三门,但听号炮响动,合力攻打,无论大小官员,莫放逃出城外,四员头领得令而去。杨志自引戴宗、凌振,出到东门城下,再将写下的告示缚在箭上,射入城去。略谓:「本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此次专为救取阮小七,斩除贪官污吏、势恶土豪而来,与尔百姓无关,尔等若将首恶何县尉拿下,献出城关,当不犯此间一草一木,收兵回山。如仍不听忠告,顽强抗拒,便用火炮轰打,城池破时,鸡犬不留,休生后悔。」这告示射入城内,半晌不见动静,有几名喽啰近前探望,反被城上打下埋伏,争些儿送了性命。杨志不由大怒,便命攻城,凌振立刻施放号炮,炮声震天,那黄信等一闻炮声,即行三面环攻,攻了多时不能得手。杨志传令暂退,改用火炮轰城。凌振奉令,便架起那最厉害的风火炮,对准城头上面打去,只两三下,已把敌楼打坏一角,城中军民,人人胆裂,个个心惊。凌振又令五十名炮手各将小炮望城上乱打,城上军民立脚不住,纷纷倒退。正自乱哄哄地,城头上忽然竖起降旗,城门大开,一大群军民蜂拥出来,张着两手高声叫喊,也听不清楚什么。杨志一见,便喝令停止攻打,凌振号旗举处,那大小炮也就不施放。杨志一马当先,沖近城关,只听得对面喊道:「梁山泊义士且住,如今县尹、县尉都被我们拿了,听凭义士发落,只求不要伤害满城百姓。」杨志听了大喜,即行收兵入城,出示安民,约束部下,不准惊扰良民,违令者斩。一面就令打开大牢,取出阮小七、刁桂二人。但见刁桂遍体伤痕,不成样子,便命杜迁、宋万引一起人马,先行护送刁桂回山,使他子母相会。自此子母留在山寨,把石碣村老家弃了。当下杨志和众头领都入县衙,见众百姓将县尹、县尉拥到,何县尉怒目挺立,不肯下跪,腿上吃打了几棍,方才跪下。杨志喝道:「你这万恶的害民贼,都是你兄弟狼狈为奸,无恶不作,屈陷良民,今日到此,尚有何说?」何县尉千贼万贼,破口大骂道:「俺自失机,被这班奸民变乱拿来,没有说话,只拚这颗脑袋!」本来山寨人马到时,城中百姓就行慌乱,背地里都恨何县尉无端捋虎鬚,引起刀兵,城池破时,只怕免不了满城屠戮,万户遭殃。何县尉却因兄弟被杀,痛心切齿,死命和梁山泊作对;后来竟倒行逆施,在民间抽选丁壮,硬驱他们登城防守,偶一违令,立即处死,不知杀了多少良民,弄得人人怨愤,个个离心。今日城外攻打得紧急时,众百姓窥个空,一齐动手,突地将何县尉和县尹拿了,开城献出,这也是平日虐害百姓的果报。话休絮烦。当下何县尉破口大骂,恼了活阎罗阮小七,便在喽啰手中夺了一把刀,跳上来指着何县尉骂道:「你这贼!你抵桩这个脑袋,俺偏不教你就死,且玩一下子,看你如何?」便将何县尉两耳割下,又割鼻子,又剜眼睛,背上戳几刀,胸前戳几刀,浑身戳了许多窟窿,最后才割下头来,悬挂衙前示众。阮小七割了何县尉,又推上县尹,杨志便问众百姓,这官儿政绩如何?大家齐说:「不好不歹,比了何县尉,这还算是个善人。」杨志道:「恁地,只是个庸弱的官儿,杀之无益,饶恕了罢!」便喝喽啰松绑,徐县尹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杨志又吩咐打开仓库,取出积储的钱米,散给满城穷苦百姓。家家感激,户户称扬,齐说梁山泊义士恁地好,倘得常年在此,我们反能过一点好日子。发放既毕,杨志传令拔队回山,众百姓扶老携幼,出城观看,称讚梁山泊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这里之事,自有州官处理,更委官吏,一面飞章奏闻,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一行人马,那日回抵梁山泊,宋江闻报大喜,亲自迎下三关。阮小七见了,即行拜倒地上,道:「小弟此番失陷,有累哥哥忧心,伏乞恕罪!」宋江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此番多少也吃一点苦楚,且行休养去罢!」阮小七回入水寨,要紧来见老母,老母唤声:「七郎,你好……」只说得两句,已自流泪,半晌,又道:「七郎,你只是吃酒使性子,不听我的言语,你家两个哥哥,今番又为你吃了苦也!」说罢,竟自痛哭起来。阮小七慌得跪到地上,说道:「母亲怎说,儿子有甚不好?俺二位哥哥怎地吃苦?」老母道:「你哥哥为你失陷定陶,舍命来救,哪知误走金乡,闯出大事,吃那里的将官捉去。如今你公明哥哥虽已发兵前去,吉凶未定,不知能够救回来否?」阮小七起身说道:「有这等事,公明哥哥却没有说起。」老母道:「谁人不知你的性子,前日你已闹出大是非,他岂肯再说。」阮小七听罢,一言不发,呆了半晌,悄悄地寻宋江去了。
却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二人,那日带领人马下山,一心要搭救兄弟,路上不问天南地北,只催速走。赶过一程,探道的来告禀错走了路,请令暂歇,待探明途径再走。阮小二喝骂道:「你们这班偷懒的畜生,为甚早不探明,敢思托故停歇么?」阮小五也骂道:「糊涂狗男女!赶了这一程却来说话,俺可不管,且赶向前途再说。」那探道的被骂得唬昏,不容分说,喏喏而退,大家只得再向前走。又是半日光景,探道的再来禀道:「真的错走了程途也,这里已是金乡县地界,离城已不远哩!」二阮闻报,就令人马暂行停下,教跳涧虎陈达骑马哨探,迅速回报,陈达飞马去了。
且说这里金乡知县姓邬名长,东京一个破落户出身,当初因认识高俅儿子高衙内,同夥廝混,出入殿帅府中,夤缘做到了知县。到任以来,什么民情风土,官箴政绩,一概都不过问,张开两眼,只喜要钱,贪赃枉法,纵吏虐民,百姓恨之刺骨。因他姓名巧合,民间就起了个浑号,叫他做无常鬼。这无常鬼为了金乡是个肥缺,极力钻谋得来;可是这里距梁山泊不远,有点怕人,上任时节,就带两个人同来,算做他的护卫。这两个却是一文一武,文的叫做小张良贾居信,本是东京酸枣门外一位学究,为人阴狠奸险,智足谋多,运筹设算,料事如神,人家都叫他小张良。无常鬼和他是结义兄弟,万事都听调度。这武的名叫吕振,绰号九头鸟,身长八尺,勇力绝人,善使一根熟铜九节连环棍,百十人近他不得。无常鬼因爱他勇猛,收在手下充做心腹。这二人仗着县尹势力,在金乡县里横沖直撞,无所不为,因为是县尹的体己人,便是拆坏了天,翻转了地,谁敢道个不字。无常鬼到任未久,有一处地方出了强盗,搅破了几个村子,无常鬼勃然大怒,立令九头鸟吕振,帮同捕盗巡检前去剿捕,只三五日功夫,就被吕振擒戮了盗首,捣巢灭穴,把那干强人除灭净尽。因此,九头鸟声名大震,邬知县更万分欢喜,不久就将他参做都头。九头鸟恃功而骄,横行益甚。邬知县以为手下有此勇士,强人恁地厉害,也再不怕他了。那日知县正值升堂,探事的忽上堂报道:「今有大夥贼人,打着梁山泊旗号杀奔前来,离城只有十里之遥,禀请定夺!」邬知县闻报,暗吃一惊,立将报事的叱退,假意说道:「一干乌合之众,怕他什么,俺自有妙计在此。」说罢,慌忙退堂,唤集大小捕盗官员,在内衙商议。知县说道:「梁山泊贼人也可恶,俺们须不曾触犯他,他却突地来打城子,此非小事,应该如何发落?」小张良贾居信微微一笑,却道:「这也容易,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他来时有路,去时无门。」知县大喜,便命九头鸟吕振引兵出城,速拿强人缴令,吕振奉命去了,不在话下。
再说跳涧虎陈达飞马哨探,一路上不见梁山泊旗号,也不见自家一兵一卒,连忙飞马回报:「这里不是定陶县,真的错走了来也。」二阮闻报再没话说,即刻传令退走,绕道而行。赶不多路,只听得背后人唤马嘶,杀声动地。阮小二上高阜望时,却是一起人马,打着官军旗号,如风驰电掣一般,着地卷来。阮小二下了高阜,便说:「背后有官兵追赶,立刻就到。」阮小五大叫道:「老虎不发作,猫儿也来骇唬人,俺们索性不走,看他怎生?」阮小二道:「这班畜生瞎了眼珠,敢来撩拨老爷们,且送他一齐上阎王殿去。」阮小五说:「好,既然错走到此,且杀了一阵再说。」便喝令人马一齐停下,排成阵势。霎时间追兵已到,果然是一队官军。阮小五手捻五股托天叉,纵马上前,只听得官军齐声发喊,火杂杂出来一人,头戴皂色紮巾,黄绫抹额,两个连环小金钱环绕脑后,身穿皂色的短袄,皂布短打叉腰,系搭膊,胸前一叠连密扣牢扭,外罩一领青色大氅,曳紮起半边,足登一双针紮快靴,跨下乌云逐日马,手执熟铜九节连环棍,浓眉毛,三角眼,狮子鼻,紫色面皮,大阔口,颔下带点髭鬚,三十以外年纪,八尺左右身材,状貌凶恶,满身杀气,此人便是九头鸟吕振,飞马而出,兀自惊人。两人对面,只答得三言两语,吕振骂声:「强贼!」一棍打到,阮小五起手中五股托天叉相迎,斗在当路。不上十个回合,吕振喊声:「强贼厉害」,拨马向斜刺里就走;阮小五斗得性起,哪里肯舍,拍马便追,赶过一段,猛听得轰隆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诱引苍龙猛虎来。毕竟倒的一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飞毛腿水泊请徐宁 金枪手阵前擒吕振
话说阮小五见吕振向斜刺里逃走,拍马追赶,追了一大段路,看看将要赶上,不提防马足蹈空,轰隆一响,阮小五连人带马,跌下陷坑。要想挣扎,哪里还来得及,就吃上面伸下几把挠钩,把人在马背上搭去。吕振见擒了阮小五,回马过来,扬声大叫道:「贼人听着,你们的贼首已被拿下,何苦争持,快快齐来束手受缚,免得一死。」阮小二当下气忿沖天,也不骑马,手捻朴刀,大踏步直抢过去,举刀就砍,吕振急架相迎,二人又自斗住。九节连环棍这件东西,本是一种最厉害的兵器,又兼九头鸟力大无穷,武艺过人,教那只精於水底功夫,陆地上并不了得的阮小二,如何抵挡。二人斗到十合以外,九头鸟吕振窥个空,喝声:「着」,一棍子打去,阮小二算躲得还快,肩尖上只带着一点,早已耳内喤喤,眼花缭乱,翻身栽倒,被官军探出十几把挠钩,把阮小二活捉去了。陈达、燕顺见二阮被捉,大叫:「还我人来!」二马齐出,各举手中兵器,拚命向吕振杀来。吕振哪在心上,左挡右架,全不费力。没多几个回合,陈达兵器和连环棍一击,震得虎口生疼,慌忙跳出圈子;燕顺也觉不敌,跟着就拨马而走。吕振指挥官军,乘势掩杀,梁山泊人马大败,直退数里,吕振安然押了二阮兄弟,回城缴令去了。陈达、燕顺退下数里,计点人马,折损不少,二阮又被拿去,军中无主,只得回归山寨,将情告禀宋江知道。宋江大怒道:「俺们没曾惹他,他倒反来撩拨人,受了恁般耻辱,怎可干休!」陈达、燕顺齐称:「二阮被擒,性命危在旦夕,金乡那个将官武艺过人,异常凶勇,务请哥哥迅速发兵施救。」这时傍边恼动霹雳火秦明,挺身而出道:「量这个小小县城,有多大能人,擅敢如此猖獗,此耻不洗,俺梁山泊倒尽威风,愿请哥哥将令前去,立斩此人。」宋江道:「好!」立令秦明引军马五百,步军一千,带领陈达、燕顺,克日杀奔金乡,刘通随军前去,往来哨探。秦明等奉令而去,又令杨雄、石秀,各引精兵五百,为第二起,相助秦明攻打,杨雄、石秀奉令而去。次日,宋江再令史进引后应人马,雷横为副,赶奔金乡接应,三起人马奉令,陆续下山去了。
却说活阎罗阮小七,当日听了老母一番说话,哪里忍耐得住,就悄自上山,拜见宋江,说道:「兄长,你也太会作弄人了!俺的二位哥哥在金乡县失陷,不该瞒得铁桶相似,不使兄弟得知一点消息,俺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求引兵去那里救取,伏乞哥哥恩准!」宋江道:「不是俺有心瞒你,为的是你性子不好,恐怕再出乱子;你今既有心要去,明日便行。」阮小七听了大喜,退回水寨。
直到次日,正在打点动身,忽见刘通回山,只说:「金乡战事厉害,不易得手,今奉秦明之令,赶奔回来,要取一人下山破敌。」阮小七心上捏一把汗,也不及问二位哥哥吉凶下落,要紧跟刘通来见宋江。刘通即行告道:「秦统制人马那日行抵金乡,不料官军早已离城埋伏,俺们催趱上前,冷不防兵马突出,慌乱之中,俺们被杀得大败亏输,倒退数里,若没杨、石二头领接应兵到,争些儿全军覆没。秦统制不由大怒,收拾人马,重行沖杀向前,只见对面推出十几辆陷车,官军高声叫喊着,只说拿下俺们的头领,尽都要押入陷车,专等拿到了……」刘通忽然住口。宋江问道:「为甚不说了?」刘通道:「小人不敢说。」宋江道:「俺不来怪你,但说无妨!」刘通磕了一个头,才行起身说道:「他们说,专等拿到了宋江、卢俊义,一并解京请赏。」阮小七在傍大叫道:「这也可恼,若不杀这班狗男女,誓不为人!」宋江又问道:「以后怎样?」刘通道:「当下秦统制勃然大怒,纵马而出,官军中出来一人,便是拿阮头领等去的九头鸟吕振,十分了得,和秦统制打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锦毛虎燕头领看得眼里出火,待等秦统制退下,他就出马交锋,没多几合,就吃吕振在马背上拿去,这一阵折了不少锐气。雷都头说道:『他也不过一个脑袋,两条膀臂,恁地凶猛,俺可不服,定须和他拚个死活!』秦统制也道:『俺们很大一座山寨,若赢不得这等人,须坏了往日声名。』次日,雷都头出阵搦战,连杀二人,第三个又是九头鸟出马,好厉害,斗到半中间,雷都头吃他一棍打倒,多亏抢救得快,不曾被他拿去。杨、石二头领也出阵打过,可也奈何他不得。雷都头因吃了一棍,今在军中养伤,好不忿恨。众头领商议之下,史头领道:『九头鸟本领未必通天,只是那兵器厉害,不易抵敌。这兵器是有名的九节连环棍,使用时能长能短,能柔能刚,除了钩镰枪以外,别种兵器都非其敌。』秦统制听了,便说:『俺们金枪手徐头领,当过金枪班教头,不是惯会使钩镰枪么?不如请他下山,把这恶人除掉,也早一日完了公案。』大家说:『好!』秦统制便命俺回山,要请徐教头迅速前去。」宋江听毕,立将金枪手徐宁唤到,说明因由。徐宁遵令,即引刘通、阮小七带领五百马步枪手,赶着下山去了。
再说金乡无常鬼邬知县,连拿了阮小二、阮小五、燕顺三人,好不快活。九头鸟主张,将三人当地处决,枭首示众。小张良道:「不可,这等处置,太便宜了强人,并不希罕。俺今思得一法,赶快打造二十辆囚车起来,他们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待拿得多了,一并解送京师,凌迟碎剐,明正国法,这一来也显了我们功劳。」邬知县道:「高太尉与梁山泊贼人誓不两立,常说能得一日手刃几个贼人,也消了胸中恶气。我们倘将贼人解去,一个个都是活口,太尉哪不欢喜,定要把俺提拔,你们也都得重赏。」大家正在谈论,忽报:「贼人增添人马到此。」其实这是史进后应兵到。邬知县闻报大惊,说道:「梁山泊有千军万马,倘使大举前来,只这小小城池,如何抵敌?」小张良道:「不劳忧虑,兵在精而不在多,他便一齐都到,俺只消略施小计,杀得他片甲不回。」一面小张良就备下告急文书,教一个心腹怀藏出城,赶紧往州里求救。哪知此人行至半路,就被杨雄部下喽啰拿获,献到营中,吃杨雄搜出告急文书,把人也杀了。
却说金枪手徐宁引领军马下山,兼程前进,直抵金乡。徐宁教军马紮下,和秦明、杨雄等会合了。阮小七忍耐不得,即行沖出阵前,破口大骂,只叫:「九头鸟出来领死。」九头鸟吕振大怒,即行提棍上马,出到阵前。但见阮小七身骑高头马,手捻笔管枪,往来驰骋,耀武扬威。吕振大叫:「杀不尽的草寇,俺们囚车正多,待拿下了,一并解上东京。」这个如一团烈火,那个似半天霹雳,彼此更不多言,二马相交,急行动手。吕振的连环棍神出鬼没,阮小七哪里是他对手,不上十个回合,拨马便走。吕振喊声:「强贼休逃!」拍马赶来,恼了霹雳火秦明,舞动狼牙棒纵马而上,就将吕振接住。斗到二三十合,秦明依旧不能取胜,退下阵去。只听得梁山队里一声炮响,又出一员头领,手舞三尖两刃刀,催坐下马,如飞出阵,大叫:「泼皮贼,俺九纹龙史进来取你狗命。」吕振也不答话,待到切近,便起连环棍盖顶而下,史进举刀急架,只见棍来刀挡,刀去棍迎,抖擞精神,各不相让,征尘影里,撮起了半天杀气,万道寒光,真个是一场龙争虎斗。二人直杀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史进见不能取胜,便格开兵器,拨马而走。且走且叫道:「恶贼少待,俺去请你的祖宗来也!」吕振听了不懂,扣马抬头,只见梁山队里又是一声炮响,飞出二百名步枪手,中间马上拥定一员头领,着地卷至。那员头领果然气概,头戴沖天凤翅盔,身穿雁翎锁子甲,外披绿罗绣花袍,足登堆云缕嵌靴,坐下桃花点子马,手仗祖传钩镰枪,堂堂一表,凛凛神威,兀的不是金枪手徐宁,马后绣旗上斗大一个徐字,写得分明。徐宁马到,高声叫道:「九头鸟听着,俺乃金枪手徐宁是也!昔年俺在京师,曾做过禁军金枪班教头,偌大声名,俺若和你交锋,便胜了你也没多大希罕,俺方才见你棍法纯熟,武艺过人,倒是一条好汉;可惜屈居赃官手下,一世没得出头,何不幡然悔改,把那赃官除灭,放出俺们三位头领,同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共图快乐。若自执迷不悟,定要和梁山泊作对,莫怪俺的金枪起手无情。」吕振哈哈大笑,将手中棍子举起道:「俺倒有意,只是这个夥计不肯。」徐宁喝声:「放屁,俺有心将你抬举,你却不识好歹,猖獗如此,来!来!俺金枪上见个高低!」说话刚毕,吕振棍子已到,徐宁大怒,捻枪便战,一来一往,一去一迎,两匹马儿转风灯相似,把尘沙激扬起数尺,只觉得风云黯淡,杀气旋绕,两边阵上,齐声呐喊助威,惊天动地。斗到分际,徐宁奋神威喝声:「着」,枪尖儿一起,望吕振前胸直进。吕振心慌,举棍急架,不想连环吃枪钩绊住,一个要紧收回棍子,一个也急欲掣枪,彼此用力一搅,连环棍竟迸去一截,飞坠地上。徐宁的枪刚得掣转,吕振一棍又到,徐宁连忙掉转枪杆,用力格开;只一下好险,倘使手脚慢得半点,准被吕振打於马下,两方看的人都惊呆了。徐宁格开棍子,趁势拨转马头,打个圈儿,挺枪再战。吕振这棍子虽是使用惯的,但忽地少去一截,觉得老大不便;徐宁看得清楚,敌人已无心恋战,似要退走,忙把一枝枪紧紧逼定,哪里肯放松半点,二人又斗了十来合,徐宁卖个破绽,让他棍子打来,背转一枪,吕振腿股上刺个正着,大叫一声,栽下马背,官军队里欲思抢救,哪里得及,早被徐宁的步枪手飞出,横拖倒曳,捉将去了。徐宁将长枪一摆,梁山泊人马乘势掩杀过去,接着听得炮声几响,官军后队也自慌乱,纷纷溃走。原来杨雄、石秀引领一枝人马,从西门杀奔而入,夺了城关,城头上已竖起梁山泊旗号了。这时人人胆裂,个个心惊,自相践踏,伤亡者不计其数。阮小七当下立马阵前,见官军溃败,一马当先,杀奔向前,沖至城关左近,只见数十官兵,簇拥着马上一员官儿,一窝风卷将过来,那兵士猛如狼虎,将人乱杀乱剁,夺路而走。只听得众百姓哭哭啼啼,有的在高叫道:「县尹老爷,这时候还只乱杀人,你也忒煞心硬了!」阮小七道:「巧事,这狗官却送到面前来!」便将马匹一紧,舞动笔管枪,向前直沖过去。枪尖起处,早刺杀了几人,那官兵发声喊,一齐都散走了。邬知县一看不好,待向斜刺里逃走,阮小七马匹已到,只一枪兜心刺下,前胸透入后背,邬知县只叫得半声:「啊呀」,倒撞下马,吃众人一阵践踏,早变做个肉饼,无常鬼真的上阴司去了。这时逃难的百姓更多,儿啼女哭,寻妻觅子,闹成一片。阮小七便在马上大叫道:「尔等百姓不要惊慌,俺梁山泊好汉只杀贪官污吏,不害良民,你们快快住了,不要逃走!」在这混乱之中,阮小七恁是高声叫喊,有的听不见的,依旧乱奔乱蹿,直到梁山泊大队进城,鸣锣晓谕,出示安民,众百姓惊魂才定。
且说阮小七当先入城,走到一条长街之上,只见燕顺和二位哥哥满身血污,对面走来;阮小二手中,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阮小七就高叫:「哥哥,只知你们被九头鸟拿去,打入陷车,如何会得脱身?」阮小五道:「俺们前日给九头鸟拿住,囚入陷车,每日教兵士扛抬了,游行四门示众。今日又在游行,杨、石二位头领攻打进城,杀了监押的官员兵士,打开车子,把俺们三人放了。」阮小二道:「俺们正闷下一肚皮气,随手夺得兵器,杀入县衙,想拿捉那个赃官,却已不见,便把他一家老幼杀了,割下这几颗首级,要去城头上号令示众,不想却在这里相遇,敢问城外如何?」阮小七答道:「九头鸟给徐宁拿了,赃官邬知县被俺杀了,今已无事可做,专等大队进城。」阮小二便把几颗首级一丢,说道:「恁地,要他何用!」四人拔步待走,忽见杨雄、石秀拿得好几员文武官吏,在长街上吆喝过来。接着秦明入城,出示安民,一齐都去县衙里,在大堂上排下座位,秦明、杨雄、石秀、燕顺、三阮七员头领,尽行坐定,喝把那班官吏推押上堂,量他们平日善恶,分别轻重,有的杀,有的打放,一一发落完毕。忽听得阮小五叫道:「不好了,走了一个也!」
有分教:狡兔奋身从地遁,冥鸿振翅着天飞。正是:当路补牢何太晚,临流结网却嫌迟。毕竟走的一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说人情收降九头鸟 看榜文激恼黑旋风
话说阮小五大叫走了一个,众人不解。秦明便问:「走了哪个?」阮小五道:「这里知县有两个体己人,一文一武:武的便是九头鸟,给徐教头拿下了;那文的叫做小张良贾什么,此人奸恶异常,一肚皮的计谋,贼官当他天老爷看待,一应都听他说话,平日里作恶害人,更胜那贼官几倍。方才发落那班虫豸,却不曾见有此人,一定吃他走了。」阮小二道:「此番闹这乱子,听说都是他出的主意,金乡县的百姓,竟没一个不恨他,合该捉来杀却!」秦明道:「恁地说,此人漏网,倒是后患,赶紧拿来杀了。」便令杨雄、石秀、三阮兄弟,各引喽啰五十名,分做两起,速去四门搜拿。
且说杨雄、石秀一起,出了衙门,走到长街之上,石秀随便抓个人,问他可认识小张良?那人回说:「认得,小张良的眷口,住在南门内穿井巷,一所高大瓦房之内。」石秀便教引领,直到小张良门前,发声喊,一齐扑将进内,早是一所空屋,小张良全家逃走了。石秀回身而出,赏那人一点零碎银子,再去别处搜查,毫无踪迹,问了好几家百姓,都说不曾见到,遮莫在乱军中逃去了?有人叹气道:「此人作恶多端,让他漏网,真正没了天理!」杨雄、石秀无法可施,只得回来。半路上却撞见三阮,也说不曾拿到,同至衙门中,只索罢了。许多头目人等,此刻纷纷上来缴令,报说抄紮各官吏家私,都已毕事;县里的仓库也都打开,取出不少银钱,米麦,候令发落。秦明令先行赈济满城百姓,再提数成俵散给众军,有余下的,悉数装载车上,起运回山。只听得城里外一片欢声,喊着:「好一个梁山泊!」是军是民,那时也分不清楚。发放既毕,众头领引人马出城,徐宁、史进等本在城外驻紮,大家会合,拔队起程。
且说几起人马离了城池,一路行来,不上三里路程,忽听得道傍有人叫道:「杨节级,你怎不看觑我则个!」杨雄看时,只见一人走到当路,口称:「节级」,纳头便拜。杨雄眼生,记忆不起是谁,且教起来。那人起身站着,又叫:「杨节级」,杨雄再看,那人七尺以上身材,年纪不满三十,淡黄色面皮,骨查脸,衣服破旧,脚上穿的草鞋,腰间插一把斧头,路傍放的一根扁担。那人见杨雄对他打量,便又叫道:「杨节级,真的不认得小人张小牛么?」杨雄这才记起,便叫他拾了扁担,杂在队伍中走,且自搭谈,原来此人和杨雄同乡,当日也流落蓟州,苦的衣食不济,杨雄为同乡分上,时常给些钱米周济他,因此认识。后来杨雄走了,张小牛失去靠山,又叫苦起来,好容易弄得一点盘费,离了蓟州,欲思回归乡里;不想半途中生了一场大病,依然两手空空,回乡不得,一路上只身飘荡,流落到了金乡,且靠打柴度日。今日听得人说,梁山泊义士在城散给钱米,周济贫民,他慌忙赶向县城来,想得一点好处。不料已散放过,梁山泊军马出城来了,只得自怨命苦。他见军马正在对面行来,不敢乱闯,闪到道傍站立,不想却见了杨雄。当下张小牛告罢别后苦况,却又说道:「杨节级,你当日闹了命案,那知府因捉不到凶手,便出签乱拿人。平日和你有一点交关的,不问情由,都吃拿到衙门里,有钱的使钱,无钱的受罪,小人一贫如洗,吃打了五十大板,才行释放。」杨雄道:「只也可恶!有个踢杀羊张保,他和俺有仇,可曾出头生事?」张小牛道:「可是那个军汉?提起此人,他为触犯了知府一位亲戚,给知府寻个事,刺配到别地去了。」石秀道:「说起这狗男女,俺心里也恨,有日撞见时,再不饶他!」说话之间,张小牛节级长,节级短,只向杨雄诉苦。杨雄便道:「你今苦到这般,不如就上梁山泊罢,不争俺山寨多你这个人。」张小牛道:「若说上梁山泊,再好没有。只是小人离乡背井,多年不曾回去,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养育之恩未报,念念在心。如今欲思回乡一望,待省视后,那时再上山来侍候节级。」杨雄叹口气道:「人心是一样的,谁不思乡?恁地,俺也不强你上山,只给你一笔路费,由你去罢。」便取一大包银子给他,嘱咐几句,那人拜谢受领了,欢欢喜喜而去,不在话下。
只说众头领一行人马,一路催赶前行,那日直抵梁山泊,宋江听得徐宁大破连环棍,擒了九头鸟,被陷的头领都脱险回山,好不欢喜,亲迎徐宁等上山。当日在忠义堂召集众头领,各就座位,喽啰们一声呼喝,将九头鸟吕振推到堂下,大家闻得九头鸟厉害,要见见他怎样一个人物,都去阶下观看。就中李逵最不怯气,只听得他大叫道:「俺道怎样顶天立地的好汉,只这般一个鸟人!你的棍子九节,会打人,也不希罕,俺的板斧只一截,使用时也杀得三二百人,你有什么鸟好!若撞见老爷时,只消一斧……」李逵再要往下说,却被宋江喝住。李逵白着两眼,不再做声,众人都觉好笑。宋江问了吕振几句,就喝斩首。行刑刽子却待动手,只见傍边闪出金枪手徐宁,高叫:「刀下留人」,便至宋江前求情,要将吕振收在部下。宋江道:「贤弟,此人作恶多端,罪在不赦,何必替他求情。」徐宁道:「此人罪恶,俺非不知,只爱他棍法真传,欲思收留部下,要他教练一班步兵棍子手,伏乞哥哥恩准!」宋江未及回答,吴用早开言说道:「徐教头主张也好!但在小生看来,此人目光斜乱,常怀不良,留之必贻后患,杀了乾净。」宋江也说:「留他无益,不如杀却。」怎奈徐宁苦求力保,只要留他性命。宋江情不可却,只得答应。便喝将吕振推到近前,对他说道:「你这廝,你在金乡作恶多端,万民怨恨,本待将你斩首。只因徐教头求情,权寄下这条性命,去徐教头部下效力。若怀贰心,当心你的头颅!」宋江说话时声色俱厉,兀的怕人。吴用也说:「你此后弃邪归正,好好替俺梁山泊出力,若暗起不良之念,提防你的生辰!」便叫喽啰过来,替他解了全身绳索。吕振跪到地上,朝上面磕了几个头,自有徐宁部将带领而去。接着便是十几员干事头目,押喽啰扛抬金银财物上堂,请宋、卢二头领过目。一面由神算子蒋敬详细点检,逐项记录入册,发下库房存储。这是梁山泊定例,凡打开一所城池,抄紮得金银财物,都要当众点验,以昭大公,每次如此的。当下宋江瞧见一捆二十匹绸子,乃是江南建康府织造的。叫人打开看时,耀目生光,大家都讚好货!宋江也喝声:「好绸子!」燕顺说道:「这东西在赃官内衙抄得,真是好货色!」史进叫道:「只这小小一个县尹,家里藏下如许财物,可见他平日贪婪搜括,无微不至,怎地不使民间怨苦。」宋江命取十匹绸子,赏给攻打金乡的几员头领,其余都教入库。点检既毕,众人散去。
次日,山寨内宰杀猪羊,大排庆贺筵席,前后左右四山头领,齐来入席吃酒,济济一堂,只也热闹。酒过数巡,宋江便对众头领说道:「列位兄弟,俺们自大败栾廷玉之后,不曾有过这样大宴。近来本寨更见兴旺,各处山林纷纷归附,新近又打了定陶,连破金乡,除暴救民,干下不少快意之事,真算得替天行道,於心无愧!天可怜见,能有一日朝廷下诏招安,大家博得个一官半职,显亲扬名,也不枉俺们聚首一场!」只听得黑旋风李逵拍桌大叫道:「哥哥,你又说疯话了,俺们在此大秤论金银,大碗吃酒肉,遂你称意,怎不快活?却想做什么鸟官,做官怎有这般乐意?」宋江喝道:「黑廝,你省得甚事,却又胡行张嘴。」李逵道:「俺怎地不省得?如今合天下谁不闻梁山泊,及时雨宋公明的大名,早已叫得怪响,何又要扬什么鸟名气!」宋江道:「你这廝,俺自说招安的话。」李逵跳起身,大叫道:「做强盗怎不快活,却讲鸟招安,去受人家鸟气!谁人再提招安,俺就放起一把火,把这鸟山寨烧个乾净,大家散夥!」宋江指着李逵骂道:「你看这黑廝,竟疯癫得不成样子,再若多言,真个砍下这颗黑脑袋!」李逵手捧了头,连忙坐下道:「俺又不是教你不要做强盗,怎的倒要杀头,杀了头只愁不能说话。」引得众头领都大笑。吴用道:「李大哥,可住口了!」李逵执着酒杯儿,白瞪两眼,只对吴用呆看。吴用争些儿也笑了。便对宋江说道:「兄长,休和他一般见识,俺们且谈正事。」宋江吁过一口气,便道:「今日还有一事要说,便是俺们马步军中众位兄弟,有些名目都嫌定得不好。前日俺与吴学究、公孙先生商议,曾重定马步诸将名号,欲使壮俺山寨声威,今已备就揭贴在此,你们自去看来。」说罢,圣手书生萧让就取出个纸卷,命人去外面张挂起来。众头领走去看时,只见上写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
呼保义 宋 江 玉麒麟 卢俊义
为重定马步军诸将名号事,今将本寨诸将名号,开列於后。
马军五虎大将五员:
大 刀 关 胜 豹子头 林 沖 霹雳火 秦 明
双 鞭 呼延灼 双枪将 董 平
步军五虎大将五员:
花和尚 鲁智深 行 者 武 松 赤发鬼 刘 唐
黑旋风 李 逵 拚命三郎 石 秀
马军骠骑骁将八员:
小李广 花 荣 金枪手 徐 宁 青面兽 杨 志
急先锋 索 超 没羽箭 张 清 九纹龙 史 进
美髯公 朱 仝 病尉迟 孙 立
步军先锋骁将八员:
病关索 杨 雄 插翅虎 雷 横 两头蛇 解 珍
双尾蠍 解 宝 八臂哪吒 项 充 飞天大圣 李 衮
出林龙 邹 渊 独角龙 邹 润
其外:
马军小彪将黄信为头。
步军大头领穆弘居首。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依然是吕方、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仍旧是孔明、孔亮。
一张大榜上面,一个个写得分明,众头领看了尽皆欢喜。李逵是不识字的,心里好生纳闷,教人念与他听。林沖站在最前,便将步军五虎念了出来。李逵大叫道:「这鸟榜文写得不对!他们绰号叫做虎的,怎地不在五虎之内?俺们不叫虎,偏要当作五虎,俺可不服,好生把这鸟榜文烧了!」说罢,伸手就抢,要把那榜文撕毁。众人好容易将他拖住,重行入席吃酒。宋江便喝道:「你这黑廝,今日真个疯了,三番两次只要寻事,休恼得俺火发,真砍了你的脑袋完事!」吴用叫李逵道:「李大哥,你不曾清楚,俺们山寨还有八虎五条龙,四将一先锋,你自没有听得,他们也不曾念出来,俺今细说你听,你自明白。」
那八虎是:
插翅虎 雷 横 矮脚虎 王 英 跳涧虎 陈 达
锦毛虎 燕 顺 花项虎 龚 旺 中箭虎 丁得孙
笑面虎 朱 富 青眼虎 李 云
五条龙是:
入云龙 公孙胜 九纹龙 史 进 混江龙 李 俊
出林龙 邹 渊 独角龙 邹 润
吴用道:「兀的不是八虎、五条龙么?」李逵拍手叫道:「着也!着也!俺说四将。」
四将便是:
双枪将 董 平 打虎将 李 忠 天目将 彭 玘
百胜将 韩 滔
李逵道:「……圣水将军单廷珪,这又不对,多说一个了。」吴用道:「单廷珪是将军,不是将。谁说李大哥肚里没分晓,听说话时也乖觉!」李逵哈哈大笑道:「还有一个先锋?」吴用指着那人说道:「除了他还有谁?」李逵叫道:「好一个急先锋!」
先锋就是:
急先锋 索 超
李逵道:「这才对了,只有俺的学究先生,心肠却和铁牛一样!」刘唐听了,瞪着眼对李逵看。李逵道:「你看俺鸟,不争又说错了?」刘唐装呆,掉头去看别人。李逵问道:「俺的军师爷爷,这班人都写在榜上么?」吴用道:「谁来骗你,自然写得明明白白。」李逵连说:「这才对了,只有俺的好军师!」一屁股坐下去,不住抓东西吃,吃得满嘴油腻,满脸乐意。那班识字的头领,大家都忍住了笑。又是几巡酒后,只见拚命三郎石秀离座而起,走到宋江跟前,拱手说道:「兄长在上,小弟有言奉告!」宋江道:「贤弟,你且说!」
不因石秀说出这番话来,又怎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之事。有分教:孤感生时思骨肉,乡愁动处下山林。正是:飘泊半生人意倦,关山千里梦魂遥。毕竟石秀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话说当下石秀向宋江说道:「小弟原籍金陵建康府人氏,当年因随叔父出外贩卖羊马,叔父半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流落蓟州,卖柴度日。后幸遇着哥哥杨雄,结拜异姓兄弟,辗转来此聚义,直到今日。前日张二哥、穆大郎等回乡,俺也动过念头,只不曾对兄长说。俺想起家里那位婶婶,当初俺幼小时节,父母都死了,只剩得俺一身,好生苦恼,幸得叔叔看顾,婶婶费尽心力。却将俺抚养成人,偌大恩德,一点没有报答,心上老大难过。俺自出外以来,叔父又死,一别数年,家中只剩她一人,不知如何过活。俺每思想起来,心中如油煎一般,几次想去探望。不料前日兄长又赏下一匹绸子,俺见了这土物,更自乡思难遣。如今再不延迟,拟明后日便行,不知兄长答应么?」宋江道:「哪有不允之理,贤弟要走,待愚兄后日饯行。」石秀大喜。杨雄叫声:「兄弟,你独自回乡,途中怎不寂寞,待俺伴你前去。」石秀道:「怎好有累哥哥!」杨雄道:「自家兄弟,休如此说。」宋江说道:「此去建康路途遥远,有人做伴,那是再好没有了!」当日酒阑筵罢,众人各散。到了后日,杨雄、石秀收拾一切,打拴好包裹,换上客商衣服,挂口腰刀,提条哨棒,便来众头领前辞别,有的都送下山去。只见山前亭子内,宋江早摆下送行酒席,又取出两大包金银,相赠杨雄、石秀做路费。二人拜受,藏放在包裹里,吃了几巡酒,宋江把个上马杯,叮嘱一番。二人拜过宋江,又和众头领作别,只见各自背上包裹,提着哨棒,大踏步下山而去。这里西山关上,宋江另行派人镇守,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离了梁山泊,向江南建康进发,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止一日,那日走到徐州地界,只见迎面一座高山,山下一带都是林子,山势高峻,树林丛密。杨雄叫声:「兄弟,这所在也险恶,提防有大夥在内。」石秀道:「他要是活得不耐,来太岁头上动土!」说话刚罢,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里拥出一干强人。为头一个大王,高声叫道:「会事的留下买路钱过去!」杨雄道:「如何?那话儿真个来也。」石秀道:「看仔细,且自上去!」杨雄紧一紧背上包裹,拖了哨棒,大踏步直沖将去,石秀跟着向前。那大王喝道:「兀!那汉子,若不留下金银,管教你一刀两段!」杨雄哈哈大笑,将哨棒一举,直抢过去;那大王放开脚步,拔刀就斗。这大王哪里是杨雄对手,不到五七个照面,吃杨雄只一棒,打倒地上。杨雄便把哨棒高高举起,要打大王。那大王仰天叫道:「俺死也不惧,将来宋公明自会替俺报仇。」杨雄连忙住手,喝道:「你说什么?」那大王道:「俺说宋公明替俺报仇。」杨雄道:「宋公明是梁山泊头领,你却何由认得?」那大王道:「俺自认得。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杨雄大怒,重行举起哨棒待打,忽又猛然省得,说道:「俺且问你,这里是何地名?说话得对时,饶你性命!」那大王道:「这里是徐州地界,这山冈叫做黄蜂岭,你待怎生?」杨雄一听,立将哨棒放下,叫那大王赶紧起来,俺有话说。那大王就从地上爬起,拾了自己的刀。杨雄看时,石秀仗了一条哨棒,正在赶打那班喽啰。便高声叫道:「兄弟休要动手!」杨雄连叫好几声,石秀方才听见,倒拖杆棒回来。杨雄便对那大王说道:「俺乃梁山泊病关索杨雄。这是俺的兄弟拚命三郎石秀,俺二人因事上金陵建康府去,打从此地经过,争些儿闹出大事。」那大王听说,慌忙弃了兵器,纳头便拜道:「怪道这般好武艺,原来是二位头领,适才多多冒犯,幸勿见怪!」石秀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来!」那人起身,只见喽啰远远地立着,张头探脑,便叫:「孩子们都上来,快见了梁山泊两位头领。」那喽啰一齐上来,对杨雄、石秀乱磕头。一个喽啰就拾起地上兵器,一个喽啰却拾一顶头巾,送上给大王戴了。那大王说道:「小人胡六,还有一个结义兄弟阮八,见在山上。前日因为仰慕梁山泊大寨,差人奉献金帛,倾心归附。俺一向想来山东,拜见宋公明和众头领,只为没得闲暇,不曾前来;今日天赐其便,难得二位在此经过,便请上山,使小人略尽孝敬,幸勿坚却。」杨雄、石秀见他诚意相邀,也不推辞,跟了径走。行到半山,只见一个大王引数十喽啰,正急忙忙奔下山来,这个便是阮八。胡六便唤:「兄弟哪里去?」阮八道:「你不是被一个汉子打倒么?俺特下山救你。」胡六笑道:「没事了,只是接着梁山泊两位头领。」说着,指了杨雄、石秀二人,叫他相见。阮八率喽啰拜过,便转身在前引领,直引到聚义厅上,忙忙的宰猪杀羊,排下丰盛筵席,当晚庭上高张灯火,大吹大擂,宴请杨雄、石秀,直吃到半夜方散。杨雄、石秀就宿在山上。次日,胡六、阮八又自相留,杨雄、石秀要紧回乡,吃过一顿东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就走,两位大王只得相送下山,订了后会而别。
且说杨雄、石秀下了黄蜂岭,一路遄奔,那日乡关在望,早到建康府了。二人进城,已是傍晚时分,石秀在前,杨雄在后,迤逦走到东校场左近,自家门首一望,只见墙坍壁倒,门户零落,蛛丝网满布屋角,乱草长没人膝,早是一所空屋架子,哪里还有人居住。石秀呆了好半晌,长叹一声,回身便走。不百步路,走过一家门前,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公公,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逗着玩笑。石秀走将过来,和老公公打个照面,听得「呀」了一声,石秀住步。只见那老公公睁大眼睛,不住的把石秀打量,口里却问道:「你不是石三郎么?如何今日才回乡?」石秀含糊应了一声,说道:「公公可是李公?一别多年,俺倒有些眼生了。」李公应声:「正是。」便请二人进来拜茶。石秀正要寻人问讯,便招了杨雄,跟着李公直到堂上,放下包裹,哨棒,李公让二人坐了,一个妇人出来把孩子抱去。半晌,李公端上茶盘,请二人用茶。却叫道:「三郎兄弟,你的身材状貌,当年俺是看惯的,你虽眼生,俺却一见就认得;但不知这位是谁?」石秀道:「这是俺的结义哥哥王大。」李公道:「兄弟,你望了家也未?你的婶婶已亡故了。」石秀道:「正要请问公公,便请见告!」李公道:「自你叔侄出外,一去多年,你婶婶日夜盼望,竟终年没有一点消息。因而她时常啼啼哭哭,只说两个人出外,哪有一个归家也好,谁想到一双不见,兀的不令人想煞。她后来气苦过了,流乾了眼泪,双目失明;又且孤身无伴,衣食不济,常自忍饥受饿,穷苦万分,教她如何打熬得下,不久就此死了。」石秀想起当年婶娘抚养之恩,禁不住流下痛泪。好半晌,说道:「公公,以后如何?」李公道:「她死了,便由四邻出主,买一具棺木,将她收殓了,埋葬在这里七棵松地处,今日天色已晚,你要祭扫的话,明日自去。」石秀说:「好。」当日天色已晚,李公留二人在家过夜,石秀也不推辞,径自歇下。李公进内吩咐媳妇,去厨房里煮下鱼肉,又打了好酒,将出来请二人吃。一面又去厢房中安排床铺,将二人管待得也好。当夜,李公陪待二人吃酒,吃到中间,李公四顾无人,轻轻叫一声:「兄弟,老汉有句不合理的话,你可不能见怪。」石秀道:「什么话?公公且说。」李公挨近石秀身傍,低声说道:「有人说你在外闯下大祸,上梁山泊做头领哩,不知此话确否?」杨雄听了,暗吃一惊,拿起箸儿,连向碗里捞东西吃。石秀应道:「这倒不是无根之言,俺也听人说过,梁山上有一头领,和俺姓名相同,也叫做石秀。人家听得石秀名字,就误认俺做了强盗,这也难怪。」李公道:「原来如此,三郎多年不回乡里,俺当做真上梁山泊去了。」石秀叹口气道:「不瞒公公说,那年叔父中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几至饿死。幸逢这位兄长,拿出一笔本钱,合夥经商,贩卖各种零星货物,赚些微利,总算挣扎得这个身子。若没这兄长时,俺早做了他乡饿鬼也!」李公听罢,只说:「恁地却好,俺自听得那话头,心里老大不自在,今日且喜这疑团打破了。」石秀道:「足见公公关心。本来俺幼小时节,常得公公看觑,受过多少好处,只是不曾报得,此一回廝见,俺心里好快活!」当下李公说长道短,又谈了不少闲话,直吃到近二更时,方才送二人安睡。次日,二人起身,石秀便取十两银子给李公,李公不受。石秀道:「公公休怪,这一点不算什么礼物,只给公公买些东西吃,聊表寸心;你若推却,便是见外,俺可不欢喜了。」李公推辞不得,只得受领。石秀又拿出零碎银子,托李公上街去备办下一应祭礼。李公如数买到,二人携了,走出李家大门。石秀抄捷径前行,杨雄后随,直到那七棵松地方,石秀寻得婶娘坟墓,拜祭过一番,焚化了冥镪,洒泪而走。
二人回入李公家里,静荡荡地不见一人,石秀转身,听得厢房里有声音,近前看时,只见李公独坐在彼,兀自流泪,石秀忙跨入去,问道:「公公何事气苦?」李公道:「兄弟,昨晚你不该骗我,说什么在外经商的话。今日你们走后,有个人来这里,说俺窝藏梁山泊强人石秀,偌大罪名,要扭老汉去当官首告;否则,须给他五十两银子,私和了事。俺说你又不是不晓得的,石三郎是俺邻居,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回来望望乡里,怎说他做强盗?」那人道:「你兀自赖哩,他在北地里犯了事,又上梁山泊为盗,沖州撞府,放火杀人,见今官府都揭着告示,拿到梁山泊强人一名,赏钱百千贯。你敢将他窝藏,不怕犯罪。」石秀问道:「是谁?他敢诈陷人。」李公道:「此人你自认得,便是马王庙后面的闲汉江不良。」石秀道:「原来是他,公公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不使累公公半点。」李公道:「他临走时说,若不给他银子,定要扭俺去见官告状。兄弟,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正说时,只听得媳妇在厢房外叫道:「公公,有人招你说话。」李公便走。石秀会意,把杨雄拉到一边,附耳只说如此如此。杨雄点头。便挂上腰刀,把两个包裹都背了,执了哨棒,悄然自去。石秀出了厢房,走到中堂,只见一人昂然坐着,李公傍边呆呆坐地,一言不发,此人正是江不良。石秀走上前,唱个喏,叫道:「江大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俺们小兄弟,难得这回廝见,怎不快活!」江不良一声冷笑,叫道:「三郎,山东到此,一路上也辛苦,不知何日回山,俺好相送!」石秀一笑转身,向江不良招手,江不良跟着就走,二人走到厢房里,石秀笑道:「江大哥,俊不廝欺,俏不廝瞒,俺的事你自得知,不消细说。你要银子用,何不早说,俺们小兄弟,何争在这一点分上。俺只怪你口没遮拦,不该将俺的行藏道破!」江不良连忙堆下笑脸,说道:「你不要生气!这是俺的不是!好在这些话,还没对第二人说起,请你不要生气!」石秀道:「说哪里话,俺若生气,也不愿见你了。江大哥,俺今便给你五十两银子,千万不要告诉李公知道,待他问时,你只如此如此说。」江不良应声理会。石秀又道:「好哥哥,俺今身边只有一点零碎钱,整封的银子,都在俺夥计包裹里,傍晚时分,请你到城外九里墩地处等候,照数相奉,你可相信么?」江不良道:「俺是知道你性子的人,怎说不信。」说罢,二人走出厢房,仍到李公跟前。石秀道:「江大哥,你不该相信那些谰言,几将俺的公公骇唬坏了。」江不良道:「原说俺自己不是,俺哪里知道梁山泊也有个石秀,求你不要见怪,俺去了。」只见他叫了一声李公,唱个喏,没精打采地去了。石秀便道:「公公,你看此人,来时鲁莽,去也爽直。」李公道:「俺本不信三郎为盗。」半晌,不见杨雄,李公问:「王大哥哪里去?」石秀道:「为了一点小买卖,他去寻个朋友。」又半晌,石秀焦躁道:「俺哥哥太不干事,此刻不回来,教俺如何等待半天光景。」石秀起身说道:「公公,俺们动身时分,本约个润州的朋友,在此地讲一点小买卖,顺便送一笔银子去。哥哥此刻不回,倒使人心焦起来,今便出外招寻。倘见不到那廝,俺们须赶到润州去,待那时再回来见公公罢。」李公道:「兄弟,有事请便!」石秀又在身边摸出零碎银子,给李公的小孙买茶果吃。当下谢过李公,挂上腰刀,提了哨棒,走出李公家门,去酒店中饱餐一顿。离了城关,迈开大步,径向九里墩地方赶去。酉牌时分,早赶到了。
且说这个九里墩,却是处荒凉所在,附近并无村落,尽是些树林子和坟墓。因为这里有很多的土墩,离建康府城外九里路程,人家就叫做他九里墩。石秀赶到,便走入一所古墓倚了哨棒,向四边看着,没有一个人影。却待叫唤,忽见大松树后闪出一人,叫道:「石三郎,你怎的此时才来,累俺等得心焦。」石秀看时,不是江不良是谁?便笑说道:「果然是你走得快,俺自不及,因为你比俺多生两只脚。」江不良也笑了。石秀叫声:「江大哥,你瞧见俺的夥计么?」江不良回说不曾见。石秀又叫:「江大哥来,俺有话说。」江不良走近前时,吃石秀劈面一拳,打倒地上,抢步上前,一脚踏住。江不良就叫:「三郎饶命!俺不要你的银子!」石秀道:「你这廝,好狠,你要扭李公去见官,真的如是,俺们就没有命了。」江不良叫喊饶命!石秀又骂一声:「贼」,却待拔刀,忽听背后叫道:「兄弟,饶他不得!」说话声里,杨雄早到面前,只一刀,割下脑袋,随手抹去血迹,将刀入鞘,把脑袋抛向墓后。石秀把脚一松,提起屍身来,走过几步,望乱草丛中只一丢,这里便做了他葬身之所。二人叫声:「痛快!」又抹一抹血迹,杨雄便去树根边取出两个包裹,石秀拾了哨棒,二人席地而坐。歇息了一下,才收拾起身,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冒夜而行,一路向北进发。
话休絮烦。二人一路赶奔,取道回山,不则一日,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天色晚了,肚中又饥,便投一个所在下宿。
不是杨雄、石秀投这个去处,有分教:日暮肚饥求食宿,灯昏酒醉搏妖魔。毕竟杨雄、石秀投的什么所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庄主日中留客
话说杨雄、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一时兴到,贪赶路程,迤逦行将来时,但见坦荡荡一条大道,夕阳欲坠,倦鸟投林,四无村落人家,不知投止何处才好?石秀因叫道:「哥哥赶上这一程,俺的肚里饥饿极了,走不动了,如何是好?」杨雄道:「俺也好生饥饿,肚里无食,怎能走路!」二人便在道傍坐地,打开包裹看时,吃的东西一点没有。石秀道:「只也活该,包裹中银子虽有,却买不到东西吃,不是走上死路!」杨雄道:「今日月望,若是吃饱了,倒可赶一个夜站。」说罢,二人收拾起身,石秀举头望道:「只拣有炊烟的去处走,不怕那里没有食宿。」正打量哩,只见林子边转出一个汉子,肩上背着一捆柴,慢慢地走过来,口里唱着道:当头地网又天罗,前有高山后有河,虎吃心肝狼吃肉,可知世上恶人多!
石秀连忙抢步上前,走到那汉子当面,唱个喏,叫声:「大哥请了,俺们今日因贪图赶路,走到这里,肚中饥饿了,又寻不到下宿之处,借问左近可有去处安身?伏望大哥指点则个!」那汉子放下柴,把石秀浑身一打量,说道:「这里左近庙宇和村落都没得,便有几处人家,你们外方人也寻不到。」杨雄叫道:「这又难了!」那汉子道:「且勿性急。从这林子右边兜转,向西北上走,约莫五七里路,那里有个大庄院,叫做云家庄。你们便走那一条路。除了这个去处,再没有比他近的。」石秀道:「多谢大哥指点!」那汉子笑说不敢,背起柴,径向一条小径中走去了。
当下杨雄、石秀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也顾不得肚中饥饿,发开四条腿儿,径向西北上走。不一时,走到一个所在,果然是一所大庄院。石秀道:「哥哥,时候不早,且投庄子里去。」此时天色已昏,月光早上,二人踅至庄前看时,好一个大庄院,庄外一带林子,三面包着,隐藏不露,只见庄门内广场上高搭彩棚一座。一排数十碗红纱灯,悬挂在棚下四周,灯火通明,与天上月光照耀。棚内左首架起一台,有五七个乐工,在台上吹吹打打。又有数十庄客,都穿着新鲜衣服,走出走进,忙忙碌碌。杨雄喝一声道:「好大的排场!」石秀道:「原来这家喜事。」二人走入外庄门,踅到彩棚底下,台上吹打正住。石秀紧一步上前,便对一个庄客唱个喏,道:「行路的兄弟二人,今日错了宿头,肚里又饿,欲向贵庄乞顿饭食,借宿一宵。房饭钱依例拜纳,明日便行。」杨雄道:「俺们来日早行,伏望方便则个!」那庄客退了两步,灯光底下,把二人仔细打量一过,说道:「吃饭小事,借宿俺却不能做主。你们少待,且去禀了太公。」石秀在彩棚底下踅着,又向一个庄客问道:「请问大哥,这里庄上喜事么?」那庄客摇头道:「不是的,不是喜事,却是祸事。」石秀道:「这又奇了!俺看恁般排场,不是娶亲,便是做寿,怎说祸事?」那庄客道:「客官有所未知,这是斋神。俺们这里叫做云家庄,庄主云太公,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兀自美貌。一日,这小姐去一所庙中烧香回家,忽地发狂起来,有一神道附在身上,自称金龙黄道大神,因爱小姐美貌,愿结良缘。自此日起,这神道便时常来往,和小姐同眠共宿,如同夫妇,小姐兀自推却不开。这神道好厉害,有时附身降神,有时空中会得说话,他要怎样便怎样,你若忤了他,便闹个家宅不安。自此以后,小姐终日独处房中,无论谁人,不准走进房门一步。吃的东西,只消放在房门外面,那碗碟儿自会凭空移送进去。」杨雄插口道:「恁地,这是妖怪,哪里是什么神道。」那庄客摇手道:「休高声,提防你的嘴巴!」杨雄道:「他敢打人?」庄客道:「不是么,前日这里有个兄弟,因无意中叫得一声妖怪,凭空吃了几下嘴巴,把门牙也打落。」杨雄道:「他如此猖獗,何不请法师拿捉,也除了这害物。」那庄客道:「你还如此说,曾经有几位法师,都在高台上凭空倒撞下地,满身着火,鬚发烧得精光,性命也争些儿送掉。」石秀道:「俺不信有这般厉害,若撞见时,至少也吃俺一刀。」众人听了,齐声发笑。只见方才那个庄客走来,叫道:「奉太公之命,请二位进内廝见。」杨雄、石秀跟了那庄客就走,直至堂上。只见正中叠着桌子,两边架起一只猪,一腔羊,桌上供的花果祭礼,红烛高烧,香烟燎绕。杨雄、石秀见太公立着,便上前唱喏,叫声:「太公。」太公问道:「二位何来?」石秀道:「告太公,小人王二,这是俺的哥哥王大,山东人氏,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因天色晚了,无处投宿,肚中又饿,特来宝庄打搅,明日便行,万望太公方便!」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说道:「出门人无食无宿,只也可怜!且请吃了一顿东西,却再理会。」二人谢了,便放下哨棒,卸了包裹,太公让他们坐了。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一大盘牛肉,三五个碗碟儿,两双箸;又旋上两壶酒,拿两只盏子,都放到二人面前。杨雄、石秀肚里饿极,毫不客气,拿来就吃。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时,七尺身材,近六十年纪,脸带愁容,在堂上往来踅着,微微叹气。吃到中间,石秀起身,问道:「太公,俺看你长吁短叹,一副忧愁模样,敢是俺们吃了这东西,你有点心痛?」太公摇头叹气,只说:「不是。」半晌,石秀再问。太公见问得紧,这才把女儿遇了神道的话,详细告说出来。石秀道:「太公,斋神也好,又何故张灯结綵,吹打放炮,要如此大排场?」太公叹口气道:「这都是大神吩咐,谁敢违背。」说着,又指了那猪羊道:「这也是大神定例,每逢月望,都要如此斋供;否则就要降神显灵,家宅不安。」石秀道:「只如此斋供么?不是活见鬼。」太公正色说道:「你哪里得知,等到三更时分,大神降临享受时,这猪羊会从风中卷去,兀的不令人畏敬!」石秀听了冷笑。杨雄道:「不差,今日正是月望,每月如此排场,又化钱,又烦劳人,也是一件苦事。」石秀道:「一条狗也不给他吃,看他怎样?」太公摇头道:「这可不能,若是触怒了他,俺的女儿便要大叫大闹,发狂打人,力大如牛,三五个壮汉也拉她不住,十分怕人。」石秀叫声:「太公,俺可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神道,这是妖魔作祟。」那太公变了脸色,战兢兢地说道:「客官住口,仔细触犯了大神,罪过不小。」石秀大叫道:「怕甚鸟!俺说一定不是正神,今夜偏要见见那妖魔,厉害到怎样地步?」杨雄道:「他若到此,休教撞了俺们兄弟。」那太公双手掩了耳朵,只是摇头。半晌,说道:「二位敢是醉了,你们不曾眼见,自说这般托大话,若真的撞到时,恁地英雄好汉,也没做手脚。」这时杨雄、石秀谈得有劲,将上酒来,只顾筛来就吃,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杨雄一拍桌子道:「俺们靠这妖神分上,一边吃酒,外面却又吹吹打打,怎不乐意!」石秀把杨雄看了一眼。又问那太公道:「太公,你且说,人家撞到妖怪,怎见得没做手脚处?」那太公听了一下更鼓,说道:「时候还早,且说与你们听。自从那大神降临我家,人家都当作奇事讲,不上几时,远近都知道了。前日府里有个姓张的汉子,也因不信那神道厉害,特地赶到俺庄上来,自告奋勇,要和神道拚斗一下;老汉劝他不住,只得答应了。当夜,他吃得酩酊大醉,手仗一条杆棒,去俺女儿房外叫骂。不想触怒那位大神,一阵狂风过处,就附在俺女儿身上,从房内直打出外,那人登时没做手脚,杆棒也吃夺去,打得头破血流,倒地大喊救命。幸亏老汉苦苦哀求,才饶恕了他,没伤性命,这可说不厉害么?」石秀道:「有这等事,那醉汉也太不成材了。」那太公道:「客官休如此说,幸时分尚早,大神不曾降临,若近三更,老汉便没胆子告说这些话。」说罢,没多时,忽地一阵怪风吹到,阴寒刺骨。杨雄、石秀禁不住,也打了几下寒噤。风过后,只听得外面吹打,放炮,闹热好一阵。只见那太公脸色渐变,叠问二人可曾吃饱?石秀会意,连忙说道:「多谢太公,够了,饱了。」二人即便罢酒,庄客撤去残肴,打扫乾净。又半晌,只听得打着二更二点,外面又是一阵吹打,放炮,片时寂然。石秀起身来,走到外边一望,只剩一个空棚,留着几点零星灯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石秀道:「真个见鬼了。」回身进内,只见那太公脸色更难看,战兢兢地叫道:「客官,大神快要降临了,请你们赶紧走避,跟这里庄客们去歇卧罢;少顷大神降临,俺合家都要回避,你们外方人,自应格外留神。」石秀道:「太公自去,俺们兄弟今夜不走,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样。」太公道:「休得如此,这不是玩的,你们若有长短时,老汉如何担当得下!」杨雄道:「太公放心,俺们便给妖怪吃了,也是自作自受,不干你事。」太公连劝数次,二人不应,只得自去。庄客们也都走的走,避的避,不留一个。
杨雄、石秀在堂上看一遍,只见有酒、鸡、鹅、鱼、肉,斋供齐全。石秀道:「东西不少,俺们便充做活妖精,且吃他一饱。」杨雄道:「也得!」二人说笑着,便朝外坐下,把酒筛来自吃,撕着那鸡鹅下酒。正吃得有兴,猛可的又是一阵怪风吹到,吹得毛发都竖,寒噤连连,风中杂着怪啸,如同鬼叫一般,更令人听了打颤。石秀放下酒杯,叫道:「俺不信真有鬼怪到来。」杨雄道:「兄弟仔细!」这时,只听得啸声更近,似像就在簷下,堂下月色朦胧,堂上边灯光昏惨,阴森得好不怕人。石秀起身来剔着烛花,瞥见一团黑气直扑上堂,架上的猪羊自动。石秀叫声不好,急忙掣刀在手。又叫:「哥哥留神,莫放妖怪抢了猪羊去!」杨雄应声理会,早跳出座头,拔刀对准那黑气砍去,阴风一卷,黑气散了。二人定睛看时,那猪羊好好架着。杨雄叫道:「这光景可真作怪!」说话刚毕,赤剌剌一声响,又见一团黑气,直卷入来。石秀喝道:「大胆的妖魔,敢来这里沖犯老爷,且吃俺一刀!」只一刀砍去,那黑气变做几团,只在堂上旋绕不散。杨雄觑得清切,口里叫骂,帮同石秀把刀乱劈。两人两把刀,一阵子东剁西砍,大叫大闹,那黑气渐渐没了。接着一阵阴风过处,堂上烛光大亮,不见一点怪异,猪羊斋供,不曾缺少一样。当下二人可也费力,便把腰刀入鞘,重行坐下。石秀道:「哥哥看清么?妖怪在哪里,只有一团墨黑的烟气,不是活见鬼!」杨雄道:「俺自瞧得清楚,想是个黑烟怪?」说着,二人哈哈大笑。杨雄道:「一场鬼打浑,俺又饿了,再来吃酒。」拿起酒壶儿只吃得几杯,只见云太公从后堂走出,庄客们也有几个上来,齐说:「好奇怪,方才闹的声音也响。」太公把斋供一看,不由惊叫道:「只也可怪,架上猪羊不曾动得,敢是大神生气么?」一个庄客上前告道:「俺方才躲在右边配房里,听得二位客官兀自在堂上,一回儿争吵廝打,一回儿又哈哈大笑,闹了好半晌才定。」石秀叫道:「太公休慌,那妖怪吃俺们赶跑了。」太公只是摇头,庄客们也将信将疑。忽听得几声怪叫,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手仗一条短棒,从后堂直抢出来,逢人便打,见物即毁,如同咆哮猛虎一般。众庄客惊叫不好,纷纷奔避。那女子放出粗毛的声音,大叫道:「哪里的野汉子,偌大胆量,敢来沖撞吾神,今日定须一齐打杀!」云太公此时早惊倒地上,只顾磕头哀求。庄客们却都远远躲着,哪敢上来。只见那女子叫道:「你这廝,不合招留野汉子和俺作对,若不看在丈人分上,也须取了你性命!」太公敢说什么,只有磕头。那女子圆睁两目,一抡棒就抢杨雄,杨雄拔刀急架。石秀叫道:「哥哥看仔细,休伤了她!」杨雄便把刀背拦架,觉得棒头很有分量。那女子见不能得手,弃了杨雄,又奔石秀,石秀叫声:「来得好!」赤手就斗。杨雄插了腰刀,忙把太公扶起,送到堂角落里坐地,太公只是发抖。石秀斗那女子,不三五个照面,就将短棒夺在手中,女子不由慌乱。石秀喝声:「妖神看打」,只一棒,把那女子打倒地上。杨雄却待上前擒她,那女子托地跳起,叫道:「俺道甚人,原来是天慧星在此,今日便看星君分上,吾神去也!」霎时间黑气就地冒起,弥漫得眼前乌黑,不见一点灯火之光,又听得簷下几声怪啸,隐隐远去。接着便是一阵清风,风过后,堂上烛光明亮,怪异全无,只见那女子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那太公一见大惊,连忙叫唤庄客,把那女子抬入内堂而去。半晌,太公出来,对准杨雄、石秀纳头便拜,二人慌忙将他扶起。石秀道:「太公何故如此?」太公道:「方才小女抬进内室,一回子苏醒过来,却说那大神因惧怕你们,就此高飞远避,不敢再来了。俺女儿此刻神智清朗,只讨茶汤吃,丫鬟等也得进房侍奉,再不吵闹。她说前日昏昏沉沉,自己没理会处,如同做梦。见今想起那个妖怪,受了他许多薅恼,不由大哭,老汉出外来时,她兀自未止,这不是已清明么?」石秀道:「也好!」太公道:「这是天怜老汉,送二位来驱逐妖怪,搭救俺的女儿,恁般大恩如何报答!」杨雄、石秀齐道:「太公休如此说,这不是俺们的功劳,只算得一件巧事。」
说话之间,天亮了,二人也不再要睡,便向太公辞行。太公一声不响,只是微笑。杨雄起身来收拾,哪知包裹、哨棒,都已不见。太公笑道:「二位恩公莫慌,包裹,哨棒,好好放在内堂,且待吃过酒食,却再理会。」杨雄、石秀无法,只得住了。太公吩咐庄客,把两口猪羊扛到厨下,快煮将来请二恩公吃。有顷,庄客重在堂上打扫乾净;放好桌子,设下座位,太公让二人朝外坐了,自己傍座相陪。庄客端上大盘子,大碗,大碟,摆满桌子,又将上好酒,两个庄客侍立在傍,太公只教筛酒与二人吃。直吃到巳牌时分,二人又酒酣腹饱,真个要走了。太公上前,说道:「二位恩公容告,你们此番干了这事,偌大恩德,一点不曾报答,心上如何可安!俺想你们终年在外经商,南天北地,同是栖止,何争在这时日早晚。老汉欲留你们在此,盘桓十天半月,略尽一点孝敬,伏望承情则个!」杨雄、石秀哪里肯应,只推有事,要紧便走。经不起太公扣住包裹,哨棒,苦苦相留。说道:「至少也得留待三天五日,倘若不应,老汉又要下跪了。」二人推辞不获,只得留下。
杨雄、石秀此番走了犹可,这一留不打紧,却又闹出一场大是非来。有分教:善变恶心,只为小人弄舌;恩将仇报,又看大盗挥刀。直教:杀尽奸邪脱罗网,扫清荆棘上征途。毕竟杨雄、石秀闹甚大是非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二英雄血溅云家庄 一都监败退黄蜂岭
话说当下云太公苦苦相留,杨雄、石秀推却不得,只得暂行留下。不上一二天光景,这奇事又传扬开去。都说云太公家女儿被妖魔缠扰,多时推却不开,却得两位异人到庄,施展法术,把妖怪收在葫芦中,救了那女儿性命,本领端的惊人。大家把此事当做奇闻,画蛇添足,传说开去,早又哄动远近。有许多好事的男女,竟自赶到庄上,要看看异人恁般模样。杨雄、石秀兀自好笑。太公把二人留在庄上,终日里酒食管待,十分周到。有时觉得沉闷,便去庄外林子边走走,观看一些野景,却也闲散。
且说那日晌午时分,云太公在后堂坐地,只见一人闪将入来,躬身唱喏。太公看时,却是前日捉妖被打倒的那个姓张的汉子。太公便道:「大哥何事?」那汉子瞪着太公,半晌说道:「俺来请问,你那二位客人姓甚名谁?」太公道:「这是经商的王大、王二兄弟,山东人氏。」那汉子一阵冷笑,自己掇个凳子坐了,叫道:「太公你自做梦哩,你家中留着强盗,只怕要大祸临头了!」太公大惊,问道:「此话怎讲?」汉子道:「这二人哪里是王大、王二,那个黄脸皮,长髭髯的汉子,姓杨名雄,绰号病关索,出身是蓟州两院押牢节级。这个高颧骨,断山根,坎眼睛,尖下巴的兄弟,叫做拚命三郎石秀。他们只是结义兄弟,因在蓟州杀人,做下血案,逃避他方。后来又投奔上梁山泊,杀人放火,沖州撞府,闹了数十起案子,这声名赵官家也知道。见今哪一处不揭出告示,拿到梁山泊强人一名,有官者官上加官,无官者赏钱三千贯,窝藏者与贼人同罪。你如何大胆,把他们留在这里。」太公道:「此话当真么?你莫非错认了人?」汉子道:「当年俺在蓟州时节,他们的面孔看得廝熟。昨日在人丛中俺又看清,怎说认错。」太公呆了半晌,说道:「这便如何?」汉子道:「俺有两条妙计在此,由你自择。第一,你便将二人姓名写明,做下状纸,赶紧去当官出首,待派捕盗人员前来拿捉,这便脱了你的干系。这里离州城不远,你若今日赶去,当夜便得成功。第二,你如怕结冤仇,不愿自己出首的话,你可不动声色,设计将他们稳住,待俺替你赶紧去报官,等到半夜三更,捕快公人一齐扑入庄来,拿了就走。你却只推不知,这方法也稳当。」太公摇头道:「这个……这个……这都不好。他们拚死逐去妖怪,救了俺女儿性命,如何下这毒手!」汉子道:「你亲眼看见么?」太公道:「这却不曾见得,俺女儿如此说。」汉子道:「恁地,怎见得是他们的功劳?」太公又顿了半晌,只说:「不忍下手。」那汉子起身说道:「太公到底是和他们一气,却在俺面前装呆。你今不应,俺便自去当官首告,那时拿到衙门里,休怨俺将你带累。」说罢,拔步便走。太公连忙将他唤住,道:「张大哥,俺们且做商量!」那汉子道:「俺早说得一清二楚,商量甚的?」说着,又要走了。太公慌忙一把拖住,叫道:「张大哥,老汉这把年纪,也须可怜俺则个!」那汉子道:「可怜什么来,你是庄主,他们是强盗,你留了在家,要想没事,可没这般容易。」太公哭丧着脸庞,说道:「俺不忍!」那汉子道:「你和他们又不是亲戚,怎地不忍?」便洒脱袖子,跨下阶沿,说道:「太公,太公,你不要执着不忍,弄得身家性命也休!」这时太公真急了,抢步下阶,把那汉子一把拖回来,坐了大半天,才行迸出话来,说道:「俺又不和他牵亲带故,他们自做强盗的不好,干俺甚事。张大哥,俺今依你第二条计,赶紧去罢。」那汉子大喜,问道:「谁在服侍二人?暗里也得去告他知道,夜间事发,好做准备。」太公道:「一个姓毛的庄客,俺同你去寻他。」便引那汉子悄从后门走出,抄到庄门外左首林子边。只见那庄客正在刈草,太公见四下无人,便把庄客叫入林子里,三个人席地坐谈。这个三面环抱的大林子,又深又密,便三五十人也隐藏得,三人安心在内密谈,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兄弟二人,那日午后无事,便去庄前庄后闲走,看了一遍野景。杨雄叫声:「兄弟,俺们留待此间,今天是第三日了,庄主太公管待虽好,总觉闷人。明天恁地如何,俺只要走,包裹、哨棒,索性由他拿去了罢。」石秀道:「本只答应他三天五日,明日自走。」一路说着,杨雄转身先进庄去。石秀贪玩,慢慢过来,却踅到庄子左首,只见好大的林子,天然环抱,把个庄院隐藏在内。石秀不由慢步向前,顺着林子边踅,忽觉溺急,抬头看了一下,四无人影,便入林子里净手。石秀净手刚罢,忽听林子里有声音,似像就在近边。石秀道:「奇怪!莫非有无耻男女在内?」便顺着声音,轻轻向前踅去,约莫百十步,忽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杨雄」。石秀好疑,连忙住步,隐到一棵大树背后,听声音更近了。仔细听时,那声音倒廝熟。石秀更疑,就轻轻爬升那棵大树,盘到一个桠杈中,将身坐好,借树叶隐敝着身体。这树上也好,只能他望人家,人家却望他不见。石秀坐在桠杈中,向说话的地方望去。不望犹可,这一望之下,争些儿脱口叫出声来。只见一棵合抱的大树下,却是三个人坐着。一个庄客,一个从背后看出是云太公,还有一个坐的也巧,正在石秀斜对面,仔细望清楚时,却是蓟州的军汉踢杀羊张保。石秀道:「张小牛说这廝刺配远方,不想却在此地。」当下望见这付情景,就瞧科六七分,只是声音苦不甚高,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最后,三人一齐起身,才听到「事不宜迟,谨防逃走」的话。石秀心里更自明白,伏在树桠杈中,怎敢动弹。直等三人去远,方才下树,兜抄出林子,从另一小径中,缓缓地踅入庄子而去。石秀走回自己屋子里,四顾无人,便把那话告诉杨雄,说道:「不信世路难行,人心险恶到如此地步!」杨雄道:「俺同乡人说张保这廝,被知府寻事刺配,不想却在这里徐州。」兄弟背地里商量一回,天色晚了。只见那庄客进来点灯,又送进酒饭来,自添了几回酒,只教二人尽吃,又送茶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石秀看在眼里。吃罢夜饭,只见云太公走入屋子,兄弟二人连忙相迎,对太公称谢。太公道:「二位大恩人,怎的如此客气?你们如是,老汉反而不安!」石秀道:「好说。」太公道:「恩人,休嫌老汉絮聒,今日是十八日,屈留你们,刚只三天,老汉心里打算,欲二恩公再留三日,不知肯承情也否?」石秀拱手说道:「太公美意,怎不感激!只俺兄弟实在有事,不敢多留,至多明日再留一晚,后日便行。」太公道:「也好!且待后日再理会。」说话时,只见杨雄低眉阖眼,屡次垂头下去。石秀叫道:「哥哥敢是醉了?」杨雄连忙睁眼,答道:「哪里是醉,再吃几壶也不……」说着,又自垂头下去。石秀笑道:「太公你看。」杨雄又强自抬头,睁大眼睛,说道:「不醉!不醉!倘有,俺敢再多吃些。」石秀好笑,不禁自己也打呵欠。太公起身道:「明日再见!」二人懒懒地送至门首。太公走后,那庄客也就溜出屋子,石秀随手将门掩上,口里只叫安睡。半晌,二人静听,外面已没声息,便把身上拽紮起,拔出腰刀,拂拭一下,入鞘放好。石秀又把灯儿移到床侧,遮隔火光,各自上床盘膝坐定,闭目养神,听更鼓时,却还不到二更。一回又一回,直到更鼓三下,二人下床,掩到房门背后静听,却没有半点声音。房门本来虚掩着,不曾下栓儿,石秀就在门隙中,借外面的月光望去,却也清晰。半晌,只见一人走来,蹑手蹑脚,将房门轻轻推动,推到一半光景,闪将入来,吃石秀夹脖子一把抓住,提到灯下看时,便是服侍他们的庄客。但见他惊得面如土色,做声不得。石秀把刀撇着他的脸道:「你这不成材的东西,也敢来做手做脚!」那庄客弃了手中绳索,抖着说道:「好汉,这是姓张的汉子出的主意,不干我事。」石秀只一刀,把那庄客杀了。只见杨雄又拿进一个人来,兀的不是张保是谁?杨雄道:「你方动手,俺见房门外又有人影一闪,连忙出去,不想却是这廝。」石秀道:「休多说,快些提防外面!」便拾条绳索,将张保浑身绑了,割块布,塞住了口,向床背后只一丢,说道:「少顷发落。」当下二人蹿出房去,走到院中,月光下,只见又有二人扑到,石秀看清,却都是庄上的庄客。杨雄只一刀,早将一个庄客剁倒。石秀却把那一个拿住。那庄客连说:「不干我事,都是太公主张。」石秀道:「太公何在?」那庄客道:「太公和张保定下妙计,去府里请了二十二名公人到来,因二位好汉了得,怕人多反坏了事,张保教守在庄门外面,只教俺庄上人动手,太公却在内堂等候拿人。」石秀手起一刀,又把那个庄客杀了。杨雄叫声:「兄弟,仔细又有人来!」石秀道:「不杀这云太公老贼,天理不容!」二人拔步就走,刚自拐弯过去,只见对面又有两人,杨雄、石秀直抢上前。那两个叫声:「阿也」,丢了刀棍,转身便走。经不起石秀脚步快,蹿去一个一刀,都结果了。石秀前行,杨雄在后,走到前日斋神的所在时,一个庄客手拿一把叉,正在那里舞动作势。那庄客见石秀走到,扬手就一飞叉,石秀把头一低,那人觑个空,抢步下堂便走,不想杨雄赶到,劈面一刀,脑袋变做两半。石秀叫声:「走」,二人紧动脚步,直入内堂,只见灯光明亮,月光照耀,云太公在堂上踅着说话。杨雄、石秀心头火发,向堂上直蹿将去。云太公抬头看见,喊声:「不好」,要想走时,石秀已自赶到,骂声:「老贼,狼子心肝,恩将仇报!」扑过去只一刀,剁去半个面门,登时栽倒。石秀恨极,把刀向云太公乱搠一阵,搠得半身肉酱。
石秀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多少是个杀,索性洗荡了罢!」杨雄道:「也好!」二人重行拽紮一下,扬起带血钢刀,便去庄院内四下搜寻,无分男女,逢人便杀,直杀到厨房柴间为止。真个是屍横遍地,血流成河。二人回到自己屋子里,床背后提出张保。杨雄骂道:「你这廝,在蓟州时多方薅恼人,到得这里又生事,真正杀不可恕!」石秀道:「也算天怜俺兄弟,无意中脱了大祸;否则真吃你们算计,两条命都没有了。」说罢,举刀就砍,却割不下头来。石秀仔细看时,却已砍缺刀口。杨雄上来动手,举刀一看,刀口也卷了,二人索性连鞘弃掉。当下提了张保,再到内堂,想寻把刀使用,忽见包裹、哨棒都在那里,便把来各自背上,拿了哨棒。石秀道:「俺们只如此如此,使这廝消遣一回,慢慢地死也好。」杨雄叫:「好」,二人便去动手不提。
且说州里的两员捕快都头,当夜引领二十名丁壮,赶来庄上拿人。张保因惧杨雄、石秀了得,云太公又怕事,只叫他们在庄门外等候,不必张皇,免得他们知风逃走。一面排选精壮胆大的庄客,各执绳索兵器,轻轻地掩进房去动手,他们梦中不及提防,稳可手到擒拿。云太公又对张保说:「今日二人吃得醉了,晚上定然好睡,更易下手。」张保大喜,便对两个都头说了,两人依计,率领二十公人,只在庄外守候。守了好久,不见庄内有人出来。一个都头不耐道:「张保这廝也太不成材了,此刻不见动静,要等到天亮下手么?」又一个说道:「只些人拿不住两个强盗,不要惹人笑话?」又是好半晌,那都头更不耐,口里骂着,待去庄门上张望时,只听得有人叫:「庄内火起。」那都头抬头看时,果见庄子上烈焰飞腾,红光沖到半天,早是合庄子都着火。众人发声喊,却待上前施救。只见庄门里抢出两个汉子,挺起哨棒,逢人便打。一个都头见势头不对,捻朴刀直抢上前,正迎着拚命三郎石秀,只五七个照面,吃石秀拦头一棒,打得脑浆迸裂,用力过猛,把哨棒也打折了。石秀折了哨棒,手脚也快,那把朴刀早抢在手中,挥刀乱杀。杨雄、石秀如同两只猛虎,那些公人如何抵敌。二人便仗着一条棒,一把朴刀,杀出人丛,夺路而走。这里二十二个公人,被杀得七零八落,逃得性命的,只好回到州城,去衙门中据实具禀。云家庄之事,自有地方官前来料理,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二人,当夜杀出云家庄,一路飞奔,赶到槐林道地处,早是天明,二人且歇一下脚。石秀看了一遍路道,叫道:「且喜不曾错走路途,这里是槐林道,再过去十里路程,便是黄蜂岭了。俺们杀了这大半夜,肚中又饥,人也劳苦,须得好好歇息一回。」杨雄道:「不是么?便是身上衣服,也不成样子。此刻换又麻烦,如何可以再走。」石秀一看,二人全身都是血污。便将身上紧了紧,发动四条腿儿,迈开大步,取路径走。不上半日,黄蜂岭早已赶到,就有哨路的喽啰飞报上山。胡六将二人迎入寨栅,忙取两身衣服,献给二人换了,一面摆酒接风。石秀看时,座上却不见了阮八。几巡酒后,只见胡六走出座头,向二人纳头便拜,放声大哭。杨雄、石秀慌忙将他扶起,问:「胡寨主何故如此?」胡六收住悲声,说道:「告二位头领,俺兄弟阮八遭难死了。前日阮兄弟下山巡哨,恰巧山下有一起官眷经过,乃是本州新任某官的妻小。阮兄弟不问情由,便行动手,杀伤他们数人,尽将财物劫取上山。不想这起人去告到州里,却恼了那姓张的兵马都监,便从州里引兵到此,阮兄弟当时下山廝杀,怎禁那都监了得,就吃将人擒去斩首;又督兵沖打上山,俺死命抵拒,好容易将官兵打退。那都监临退时节,只说早晚来踏平山寨才休。」石秀道:「怕鸟的!不来便罢;来,只是个杀!」胡六道:「话虽如此,只俺兄弟身亡,本寨人马又少,俺独力难支,如何抵敌!」杨雄道:「不妨,待抵挡不下时,烧了寨栅,便投俺们梁山泊安身。」当日吃罢酒食,二人就在岭上过夜。
次日,杨雄、石秀动身待走,只见喽啰报上山来,那张都监又引兵杀到。杨雄、石秀齐道:「来得正好,俺们便去会会这廝,恁地一个了得。」二人拽紮起衣服,同胡六各执兵器,引领喽啰下山廝杀。只见那张都监全身披挂,手挺长枪,骑坐高头劣马,抡眉努目,好生威武。原来这张都监便是张勇,在前曾做郓州兵马都监,因梁山泊好汉大闹郓州,杀了太守苗黑天,他同赛存孝姚刚畏罪逃走。姚刚去佔据山林,暂时落草。他却去东京走门路,方得复用,做了徐州兵马都监。
话休烦絮。且说杨雄、石秀下山,每人仗一把朴刀,直扑到张都监马前。石秀大叫道:「你这贼都监,能有多大了得,敢来撩人?今日且取你这廝脑袋,替俺们阮寨主报仇!」杨雄也叫道:「认得梁山泊好汉杨雄、石秀么?且吃俺一刀。」二人如毒龙恶虎一般,四条膀臂齐张,两把朴刀并进。张都监舞动长枪,左拦右格,口中却高叫道:「原来也是梁山泊强贼,本都监前番吃了好大的亏,正要报仇,不想今日自来送死。」张都监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把那长枪舞得如万点梨花,一团白雪,只向二人身上旋绕。两个步下,一个马上,来来往往,直打到四五十合,杨雄一朴刀搠去,带着马的后股,那马负痛,突地一耸一跳,险些把人蹶下马背。张都监一看不好,用力逼开两般兵器,回马便走。胡六见自家得势,一声喊杀,将引喽啰直沖过去,想捉那张都监,经不起都监马快,如飞而去。这时只苦了那官兵,奔跑得慢的,都如砍瓜切菜一般,杀得屍横遍地。胡六同杨雄、石秀便引喽啰得胜回山。胡六拜倒於地道:「二位头领真乃天神,今番杀得那都监大败而去,以后他也不敢小觑人家了。」石秀但笑。胡六便在厅中排下筵席,教合寨人等都来吃酒。当日晚上,石秀便对胡六说道:「你不要自道安心,这贼都监今虽败走,其心不服,倘使调集大队人马到此,这里如何可守?不如弃了山寨,径随俺们动身,全数上梁山泊去。」胡六道:「头领若肯提携,小人愿往!」便去向众弟兄说了,大家欢喜非凡,收拾起一应银钱,米麦,车辆,马匹,忙碌了大半夜。次日打点停当,众人一齐下山,放起一把火,烧了寨栅,跟随杨雄、石秀向梁山泊进发。那日直到梁山大寨,杨雄、石秀带领一干人上山后,便去拜见宋江,告禀一番,又说收了黄蜂岭一行人众,宋江大喜,便命这干新到的弟兄,都归杨雄、石秀统领,不在话下。
那一日,山寨正自安静无事,项充、李衮忽地从狼嗥山奔回,慌忙来见宋江,只说:「兄长大事不好了!」众人尽皆惊呆,不知何事。
正是:顿觉半空飞霹雳,忽惊平地起风涛。毕竟项充、李衮为了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张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项充李衮双告急 宋江吴用各分兵
话说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二人都是莽汉,当下见了宋江,只说:「兄长大事不好,快请发兵!」说话没有头尾,宋江哪里明白。众人听说,也都呆了。宋江便道:「你们何必如此性急,缓缓说来。俺自理会。」项充、李衮自把拳头捶着额角,说道:「只也该打!吴道人教俺们的话,倒忘记了不曾说。」半晌,项充、李衮定了神,才说如此这般,要请兄长赶紧发兵救应。宋江听罢,便和吴用、公孙胜等商议,按下慢表。
且说狼嗥山这段事,乃是金乡县小张良贾居信,自从设计擒了阮家兄弟,惹下祸殃。那日探得梁山泊派遣大队人马,前来攻打金乡,便知这座城池旦夕不保,不如及早安排,撇却了邬知县,别投新主去罢。城外打得紧急时分,小张良就收拾家中金银细软,命家人妇女都行改扮,待等城破,一齐在乱军混出,且喜不曾被人窥破,脱却牢笼。小张良逃出金乡,就将合家眷口,寄顿在一处安静地方,想起兖州府贾太守,在京师时多曾廝见,彼此交情不薄,何不就去投奔?打定主意,便赶到兖州府里,和贾府尹廝见了,告个原由。府尹大喜道:「俺衙门中公务忙碌,正苦没个体己人帮助,宗兄到此,那再好没有。」过了几日,小张良便去迎取眷口,府尹派十名兵士随行,沿途护卫。小张良取得眷口,大模大样,一路向兖州府进发。不想那日打从狼嗥山经过,猛听得一棒锣声,林子里拥出数十喽啰。为头一个大王,上来杀散随行兵士,把男女人口,金银财物,悉数劫取上山。小张良见头势不对,先行纵马逃走。
只说狼嗥山那个大王,便是吴角的徒弟白虎神田霸,当下劫取人物上山,径来告禀师父。吴角和樊瑞、项充、李衮三员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坐地,便叫把人财一齐押上厅来,听候发落。吴角一眼望去,只见约莫八九个人,却有妇女在内,便对田霸说道:「你这廝,你又不是不晓得的,俺们归附梁山泊替天行道,不劫妇女老弱之流,你如何却做下这等事?」田霸说道:「不是的,他们一路上过来,有官兵随行护送,大模大样,气概凌人,俺当时心中大忿,才行劫取上山。」吴角道:「恁地,莫不是谁家官眷,上任过此,既然拿来也得!」樊瑞道:「若是清官眷口,不可胡行。」吴角道:「理会!」只听得一声吆喝,小张良的老父、妻、妾、子、女等全家九口,一齐推到厅上。男女都惊骇得失魂落魄,只管跪地磕头,口里不住的叫饶命。吴角便喝问道:「你们是谁家眷口?哪道而来?何处而去?说话得对时,便放下山;若有半句虚言,一个个砍下脑袋!」那老父唬得面如死灰,呆了大半日,才行说话得出,从实告个备细。樊瑞听了,忽地想起一事,便对吴角说道:「前日周通、李忠征粮到此,不是讲过打金乡的话,却说逃走了一个恶人,此人唤做小张良贾什么,阮氏兄弟和公明哥哥都要拿他,却没有拿到。见今这干姓贾的人口,莫非就是他的家眷?」吴角道:「被你一说,俺也记起来了。」便喝把老父推到当面,问道:「金乡有个小张良姓贾的,和你儿子是一?是二?好好告说上来,俺自饶你!」那老父抖着说道:「小张良便是俺儿子的绰号。」吴角大喜,却对樊瑞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捉不到小张良这廝,拿了他全家眷口也好,且押往后山看守,待后日解梁山泊发落。」便拨两员头目,二十名喽啰,将九人押到后山空屋里,轮流看守,不在话下。
过不多日,吴角正和樊瑞商议,只见探事的上来禀报道:「今有兖州府捕盗官员带领数百人杀奔到此。」吴角笑道:「这廝们自不量力,也敢撩拨人,管教他一齐都死。」立点青龙神阎光,玄武神余志旺,各引二百喽啰,下山迎敌。阎光和余志旺武艺不差,又会作法,这干人哪里是他对手,不上半日光景,早已被杀得大败而逃,不曾攻上山冈一步。且说这干捕盗人员败回州城,便来府尹前请罪,只说贼人厉害,卑职等无法可治,请太守另定妙策。小张良便对府尹说道:「管下强人如此猖狂,实属有玷本州声名,非迅即剿捕不可。」府尹道:「合该剿捕,只是贼人会行妖法,怎生破他?」小张良道:「只须多备猪、羊、狗血、粪秽等物,待他使法时喷射将去,妖术自不灵验。」府尹大喜,便传本州兵马都监入衙,面谕剿捕方略,命他迅速引兵前去,扫荡贼巢,救取贾氏全家眷口。那员都监奉命去了。不多几日,都监差人飞报到州,说:「贼人施用妖法时,始初喷洒猪、羊、狗血,却也灵验,乘势赢了两阵,不想后来有个妖道出马,凶恶异常,用污血喷洒,虽然抵敌得妖法,却也赢他不得。又有一位先生,叫做混世魔王樊瑞,也擅法术,十分了得,每日带领两员步将,出阵搦战,吃他连伤几员将官,都监抵敌不得,报请定夺。」府尹便问报事人道:「那妖道又是何人?」报事人道:「这廝叫做黄龙道人,手下有四个徒弟,都会妖法。这山寨新近归附梁山泊,也扯的替天行道大旗,好大声势。那个混世魔王樊瑞和两员步将,却都是梁山泊头领。」小张良道:「怪道如此猖獗,原来有梁山泊贼夥在内。如今既施剿捕,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索性加派大队军马,合力攻打,扫平巢穴。若使贼人得势,杀奔州城来时,不是小事!」府尹说:「好」,便请本州兵马都统制闻达,迅速入衙,商议军情重事。这闻达在前做过沂州兵马都统制,为因梁山泊好汉大闹沂州,杀了高衙内,又索去太守高侗金银,高侗生还沂州以后,心痛丧失偌大财物,常把闻达怨恨,口中常有不好听的话头。闻达因枉出死力,功劳不曾记,反被太守憎怨,心里一忿恨,便行负气辞职。上司探得此事始末,知道他受了委屈;又爱他武艺超群,为人勇猛,好一员大将,因把他行调兖州,仍为兵马都统制之职。当下闻达闻得太守请唤,便进入州衙来见太守,各施礼罢,府尹便说:「贼势猖獗,请统制速起军马征剿。」闻达大怒道:「贼人敢如此无礼,不劳明公忧心,俺今领大兵前往,管教将贼人一齐擒来奉献。」府尹道:「全仗将军!」闻达回到自己衙门,立刻点起人马,去城外停紮下。来日起个四更,一声炮响,人马纷纷开动,向狼嗥山杀奔而去。到了山下,官军见增加援兵,闻统制又亲身到此,人人勇气百倍,只待廝杀。
且说吴角和混世魔王樊瑞,那日正在山寨商议,忽听得炮声震动,报说兖州大将闻统制到。吴角道:「俺多曾听闻,此人十分了得,今日亲来征剿,倒要小心!」樊瑞大叫道:「吴寨主,你枉称好汉,这等不成材的将官,也自惧怕,休教坏了俺山寨声名。」吴角主张差人去梁山泊报信。樊瑞笑道:「只这一干毛人,毛将官,也值得惊动大寨!俺今下山,只消略使小术,杀得他片甲不回。」吴角不敢多说,只得住了。樊瑞便紮束好衣服,骑匹劣马,手仗宝剑,项充、李衮左右相随。吴角也将引徒弟喽啰,一同下山。只见闻达全身铁甲,悬弓插箭,坐骑战马,手执大刀,兀自威猛。只听得他高声大叫道:「杀不尽的草贼,竟敢屡拒官兵,本统制今日亲身到此,快些前来纳命!」樊瑞大怒,却待上前廝杀,白虎神田霸早已出马,舞动兵器,直取闻达马前,闻达举刀便斗。约莫十个回合,闻达斗得性起,喝声:「着」,拦腰只一刀,把田霸砍做两段,屍骸坠地,马匹溜韁。吴角大叫道:「杀我徒弟,誓不干休!」纵马舞剑,直沖上前,不到十个回合,败阵而走。闻达勒马按刀,哈哈大笑。这时恼羞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动坐下黑马,手舞宝剑;项充、李衮各仗一面团牌,随在马匹左右,着地卷去,杀气腾腾,宛如天神一般。樊瑞仗剑大叫道:「你这贼,记得梁山泊混世魔王么?」闻达道:「俺正要拿捉梁山贼寇,来得好,吃我一刀!」大刀举处,向樊瑞当顶劈下,樊瑞起宝剑急架相迎。项充一条标枪,李衮一口剑,又齐向马匹左右刺到。闻达抖擞精神,挥刀迎战。闻达且战,却见樊瑞背负葫芦,异样装束,就知是个会行妖法的人。只五七回合,就逼开三般兵器,拨马便走。樊瑞不曾看仔细,只当他败阵逃走,便将坐马一紧,在后追赶。不料闻达早架下大刀,拈弓搭箭,觑得切近,扭转身只一箭,射中樊瑞左肩,应弦落马。亏得项充、李衮飞步上前,死命抢救,不曾被官军拿去。闻达指挥兵士,乘胜沖杀过来,狼嗥山人马大败,直退上山,官军大获全胜。黄龙道人吴角,吃了这一个败仗,折去徒弟田霸,樊瑞又自受伤,好不闷损。
次日,只见官军大队逼近山下,把山前大路都截断了。闻达又催督官兵,几次要沖上山冈。幸防备得力,山寨不曾被他打破。吴角只好死守不出。过了数日,官军越逼越紧,只是不退。吴角见事势危急,便对樊瑞商议,便差项充、李衮飞报梁山泊求救。二人便紮束身上,携了随身兵器,抄山后小径而下。因军情紧急,路上不敢停留,昼夜兼程前进。如今回山见了宋江,禀过前情,二人自去歇了。
只说宋江当下闻报大惊,便同吴用、公孙胜等商议。吴用道:「兄弟记得么?当初燕青不是说过,闻达这廝的是骁将,曾在朱笏山和鲁智深、武松、史进等大战,兀自奈何他不得。他今攻打狼嗥山,田霸殒命,樊瑞受伤,事势很急,山寨若被打破,樊瑞等性命休矣!」公孙胜道:「吴角虽能运筹决策,但却武艺平常;樊瑞也是一勇之夫,粗而不精,如何可以抵挡强敌。为今之计,不如点取几员头领,迅速引兵杀奔兖州,并力攻打。闻达闻得州城吃紧,定要回兵援救,狼嗥山之围,可以不战而解。」宋江道:「此计虽好,但狼嗥山也须派遣人马前去,好使吴角安心。」当下议定,便一齐都到忠义堂上,擂鼓聚将。鼓声刚罢,水旱各寨四山头领都到,只是卢俊义卧病在床,燕青终日在侧服侍,不曾到来。宋江说了狼嗥山被困的话,便点豹子头林沖听令。只见林沖从右边走出,直到座前,打躬声喏,口称:「小将林沖,谨候令下!」宋江便令:「林沖将引步军二千,马军五百,随带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急先锋索超三将,兼程赶往兖州,攻打城关。不得有误!」林沖奉令下山去了。宋江又点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四员头领,各引步军六百,杀奔兖州,接应林沖攻打城池,四人得令,下山去了。第二起点拨刚毕,只见人丛中闪出阮氏三雄,躬身唱喏,说道:「俺们前日误走金乡,被小张良算计,吃了他的苦头,常想拿他来碎屍万段。今闻这廝又在兖州害人,便请兄长下令,待俺兄弟去合力拿捉这廝,以泄前日之愤。」宋江道:「俺也闻得小张良智谋百出,厉害异常,却是不曾见过,倒要亲身前去会会他;如今你们要去,便随俺同行如何?」三阮齐声叫:「好」。宋江便自为第三起,将引阮氏三雄,入云龙公孙胜,小李广花荣,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九员头领,二千五百名马步军兵,一齐向兖州进发后应。狼嗥山救应兵马,另由军师吴用调拨,不在话下。
且说兵马统制闻达,那日在狼嗥山,刀劈田霸,箭射樊瑞,大获全胜,便备下一通文书,差人飞马入州告捷,府尹好不欢喜。小张良得了捷报,急急赶到狼嗥山,只见官兵重重围困,山上紧紧死守,任尔百般辱骂,没有人下山应战,闻达指着山寨,得意扬扬地说道:「俺当日在沂州时节,都因高太守被贼人挟住,使展不得,受了许多薅恼,不曾申报,至今怀恨在心!见在重兵围困此山,贼人坚不出战,显已计穷力尽,再过一二日,俺便督兵杀上山冈,甕中捉鳖,管教他一齐都死!」小张良默然无语。一连两日,山上仍不出战,闻达大怒,便要沖打上山。小张良道:「统制且慢,贼人诡计多端,提防有诈!」闻达依言暂住。又过了一日,不见半点动静,闻达心上不耐,又要攻打,三番两次,小张良只劝且住。闻达心上理会:「这是投鼠忌器,但一家事小,灭贼事大,恁地短见!」那日,闻达一肚皮气憋不过,不理小张良如何言语,竟指挥兵士,要攻打上山,拿捉强人。山头上望见偌大声势,一齐失色。
正是:甕中捉鳖何从脱,网底捞鱼无处逃。毕竟闻达能攻破山寨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闻统制威镇兖州府 小张良智败宋公明
话说当下闻达心中不耐,正欲领兵攻打上山,忽见大道上一骑马飞驰而至,直入营寨。接着又一飞骑赶到,闻达看出是州里来的,定有紧急军情。连忙下令兵士暂停,回马入营,果是州里来的报事马,各将文书呈奉。闻达接来看时,却是梁山泊大队围攻州城,情势岌岌可危,府尹发的告急火报。闻达看了,打发过报马,便道:「州城吃紧,俺非回兵救应不可。」小张良笑道:「统制休慌,这是贼人围魏救赵之计,你若回兵去救,便上了他的算了。」闻达瞅了一眼,问道:「依你如何摆佈?」小张良道:「兖州城池高壮,垣墙坚固,便有大夥贼人,轻易也攻不破。为今之计,只消派人去州中通报,教府尹闭城死守,不与接战,待避过他一股锐气,乘其疲怠而击之,贼人必走。这里却也不必用力攻打,只须百人结一小队,声东击西,日夜登山肆扰,做作攻打的样子,使他防不胜防,疲於奔命。等到他内里自乱,便督兵一鼓而登,贼人易灭,巢穴可平,统制以为如何?」闻达道:「俺又不将军马全数带走,这里贼人势已穷蹙,忧他甚的!」小张良道:「贼人最惧统制,因而暗中去梁山泊求救,他们攻打州城,便思诱引统制前去,使此地解围。统制若走,贼人一定要杀下山来,图个败中取胜,功败垂成,岂不可惜?」闻达也觉说话有理,正自打量,不想又一急报到来,州城万分危急,府尹度日如年,只望统制火速去救。闻达道:「此刻俺可不管了,州城事急,如何不救?」小张良只说是计,仍劝统制勿走。闻达想起沂州前事,哪里肯应,便引了一半人马,赶紧去救兖州,小张良也只得跟着走。军马一路兼程趱行,直到兖州城外,闻达一声喊杀,纵马舞刀,直沖过去,一枝人马迎头拦截,却是梁山泊吕方、郭盛。二人哪里是对手,没多几个回合,就被闻达引兵沖过,直抵城下。城上望见闻统制回来,连忙开城迎入,府尹见了,方才放心。当日晚上,府尹聚集满城文武,共商退敌之策。府尹道:「前日上城头视望,见贼兵中军设下麾盖,又扯起帅字大旗,却是贼魁宋江在此。」小张良道:「便是宋贼亲到,也休惧怯,且看俺来日略施小计,杀得他个片甲不回。」
却说次日,宋江正自升帐,众将站立,只听得一声炮响,沖天而起,小校报道:「州里有人出城搦战。」宋江便出帐上马,引众头领来到阵前,只见兖州城上旗幡招展,号带飘扬,刀枪密布,剑戟如林,兀自威武。城外边却紮下一座大寨,几个小寨,行伍整齐,军容壮盛。宋江指点着,说道:「莫非小张良在内摆佈不成?」说话未了,又是一声炮响,官军队里齐声发喊。门旗下一员大将出马,头戴一顶点金缀银六楞打就红铜盔,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朱缨,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精巧唐猊铠,穿一领绣百花飞百蝶绿罗战袍,着一双斜皮踢蹬挖嵌锦跟靴,系一条碧鞓叠胜狮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坐一匹追风逐月千里马,手执一口浑铁大砍刀,马后打着一面大旗,随风翻飞,显出斗大一个闻字,如同雷神下界,天将临凡,令人不畏自怯。宋江道:「多曾闻得大刀闻达之名,端的气概!」闻达出到阵前,横刀勒马,扬声大叫道:「梁山草寇,擅敢猖狂,今日本统制按临阵前,快教宋江上来领死!」这时早恼了急先锋索超,骤马而出。闻达见了,骂一声:「反叛贼囚,擅敢猖獗,吃我一刀。」抡动大刀就砍,索超举斧相迎,两人杀到三四十合,闻达一口刀神出鬼没,越杀越有精神。索超抵挡不下,只得拨马而走。闻达斗得性发,哪里肯舍,拍马赶来,索超回马再战。不上十合,闻达向索超当头一刀砍去,索超慌忙躲过,纵马飞逃,不想那头盔被刀上龙吞口一带,抛落麈埃,官军一齐拍手大笑。闻达得意扬扬,高叫:「谁人来送死!」只见对阵飞出一人,上身脱得赤条条地,露出粗黑肌肤,手掿双斧,吼叫如雷,着地卷至,直扑马前,这是梁山泊步军五虎大将黑旋风李逵。闻达举刀喝道:「这等腌臢草贼,休来污我宝刀!」李逵骂道:「你这贼驴,贼将官,且尝尝俺的板斧!」口中骂着,双斧早劈到马前,闻达抖擞神威,起刀便斗。李逵满拟几下板斧,连人带马砍了完事。不想闻达的大刀泣鬼惊神,护定人马。李逵向左右前后乱砍,一下也不曾着手,心里发急,口中又不住叫骂,杀到五六十合,不分上下。李逵厌烦了,托地跳出圈子,舞动双斧,向官军队里猛沖乱杀。官军没做提防,倒吃他杀了数十人。弓弩手连忙放箭,才将李逵射退。李逵回入自家队里,宋江骂道:「你这黑廝,谁教你出去丢丑!」李逵道:「杀了数十个鸟人,倒要骂俺丢丑!」便挟了双斧,远远地躲开去。宋江却待收兵,只见对阵挑起索超头盔,官军一齐高声嘲笑。宋江大怒道:「谁人出马把这廝擒来?」只见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兄弟三人,各仗一条朴刀,大踏步出到阵前,把闻达人马逼在中间,丁字儿走着廝杀,直杀到三四十个回合,三阮都觉气力不支,一齐败阵而走。闻达叫道:「不成材的休来廝缠,只拣了得的来!」不由恼了花和尚鲁智深,倒拖禅杖,大踏步直到阵前。闻达道:「你这秃廝面孔好熟!」鲁智深道:「怎的不熟,洒家前日在朱笏山,可惜不曾一禅杖打杀你!」闻达大怒,拍马摇刀,直取鲁智深。鲁智深哈哈大笑,起水磨禅杖便斗。那个如怪蟒相似,这个如毒龙一般,格开大刀,还他禅杖;架过禅杖,敬上大刀,你狠我辣,各不相让。直杀得战云昏惨,天日无光,两方阵上都看得呆了。闻达喝声:「秃廝了得!」鲁智深道:「好家伙!」斗到分际,闻达忽地逼开禅杖,拍马便走道:「果然战你不过,秃廝休赶!」闻达只是诈败,待引和尚来赶,放箭射死他。不料鲁智深托地收住禅杖叫道:「你教俺休赶,洒家便回营吃酒去。」拖了禅杖,奔回本阵,引得梁山队中人,一齐扬声大笑。闻达老羞成怒,回马向对阵大旗下辱骂,只叫宋江纳命。只见一员头领,纵坐下马,舞三尖两刃刀,沖出阵前叫道:「九纹龙史进来也,快献首级!」闻达一见史进,无名火登时升高,荡动大刀,当顶盖下,史进起刀急架,斗五六十合,史进力怯,拨马便走;闻达一紧坐马,发开四蹄赶来。小李广花荣早飞马迎上,挺枪接住。闻达斗得火发,高叫道:「今日若斩不得贼人首级,誓不收兵!」花荣觉敌人家伙沉重,只二十个回合,拍马向斜刺里便走。闻达一拍坐马,忘命追赶,不提防花荣早取弓箭在手,只一箭射去。闻达听弓弦响,连忙躲闪,却把盔上的红缨射落,红缨带箭,直飞出数丈以外,梁山队中齐声叫好。闻达此时不由惊慌,赶紧拨马跑回本阵。宋江也自鸣金收兵。宋江因对众头领说道:「今日闻达力敌八将,全无惧怯,只也少见!」便吩咐众头领:「小张良智谋百出,闻达勇猛万分,各人谨守营寨,须要小心!」一连相持数日。那夜三更时分,宋江睡在中军大帐,忽从梦中惊醒,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宋江仓皇而起,花荣、吕方、郭盛三将拥护上马,出帐看时,只见左边薛永、施恩,营寨早已着火,红光沖到半天,火光下有许多人马杀到,正是官军来劫寨烧营,梁山泊人马措手不及,登时大乱。宋江便传令且战且走,向后退却。令林沖、史进、鲁智深、武松断后抵挡,朱仝、索超押护粮草。宋江传令刚毕,只听得一声炮响,正东上一彪军马杀到,当先一将,手捻长枪,直沖过来,花荣连忙拍马捻枪,上前迎住。不料东南上又撞出一员大将,引领数百军马,如飞而至。吕方、郭盛各举方天画戟,双马齐上,战住那将。宋江见左右无人护从,正自心慌,只听得有人叫道:「哥哥不必惊慌,俺们来也!」宋江看时,却是阮氏三雄。接着入云龙公孙胜,神行太保戴宗也到,五人各仗兵器,拥定宋江便走。只数百步,喊杀之声又起,为头马上一将,引五百名滚刀手,着地卷将过来。一霎时间,中军营寨就被突破,这个正是兖州大将闻达。此刻黑夜之中,梁山军心已乱,人无斗志,宋江只教众军速退。闻达在火光中望见宋江主旗,一马骤至,喝声:「贼魁宋江,还不下马受缚!」宋江拍马径走。三阮各仗朴刀,上前敌住。公孙胜、戴宗紧紧护定宋江,夺路且走。三阮哪里是他对手。只十来个回合,闻达逼开三人,拍马赶上宋江,只叫:「宋江休走。」一路赶去,两马只差得百步光景,公孙胜、戴宗又抵挡不下,正在危急分际,斜刺里忽地杀出一人,高声叫道:「你这鸟将官,休得欺负俺哥哥,黑旋风来也!」手捻双斧,直扑马前,接住闻达就打。宋江听得李逵声音,定下惊魂。公孙胜、戴宗保了宋江再走。接着朱仝也到,报说索超受伤而走,生死不明,随军粮草,早吃官兵劫去。奔过了一段,只见三阮拥索超赶到,果然身受重创,宋江无语,只教迅速后退。约莫五七里路,只听得一声炮响,斜刺里又杀出一彪军马,马上一员将官,手使开山巨斧,恶狠狠杀将过来,这是闻达部下骁将王林,兀自了得。众头领战了半夜,大都人困马乏,如何敌得这生力军。朱仝把王林死命战住,官军却只顾沖杀过来,齐喊拿捉宋江。正纷乱间,小李广花荣马匹赶到,上前帮助朱仝,双战王林。接着黑旋风李逵和吕方、郭盛都到。李逵抡动双斧,舍命把官军乱杀,王林见有人救应,也就弃了朱仝、花荣,拨马而去。宋江等人马一路败退,直到二十里外一个所在,地名落星冈,那时已天亮了。宋江就马上看时,只见东北角上乱山重叠,山坡下一带猛恶林子。众军此刻都已人困口喝,有的去林子里坐地,有的四下寻水吃。宋江叫:「且慢乱走,这里须提防埋伏!」说话刚罢,只听得众军发声喊,一齐乱奔乱蹿。右边山下早杀出数百步队,一员将官督领着,都执着长刀、阔斧、铁枪、钢钩、只将梁山泊人马乱砍乱搠。林子里却又烘烘火起,烈烈烟生,两员步将引兵从林子背后转出,逢人便杀,有些逃得慢的,都吃逼在林子内烧死。接连听得炮声响动,山鸣谷应,不知有多少官军杀到。官军乘乱,掩逼上前,当路截住,只叫宋江休走!这许多摆佈埋伏,都是小张良设下的计策。李逵大叫道:「走的也是死,大家快快拚命!」赤着上身,两把板斧上下翻飞,死力把官军敌住。正在危急之际,官军后队忽然大乱,一片声叫着苦,纷纷滚滚,四散开去。众头领打一看时,两条大汉各仗一把朴刀,将引千人左右,横沖过来,枪刀齐发,把官军一齐杀散。来者非别,乃是插翅虎雷横,赤发鬼刘唐。二人拜见了宋江,雷横道:「哥哥去打兖州如何却在这里廝杀?」宋江道:「惭愧!俺受了人家算计。」当下官军已退。宋江收拾败残人马,暂行停紮。只见林沖、史进引残兵到来,鲁智深、武松保着薛永、施恩也到。薛永、施恩都伤得不成样儿,由喽啰抬着走。宋江见了好生难过。施恩道:「兄长,都是俺不小心,却吃这个大败仗。」说得两句,人就昏了。宋江教三阮、戴宗,护三个受伤人先行回山,请安道全替他们医治。宋江又问:「雷横、刘唐,你二人因何到此?」刘唐道:「兄长下山去打兖州,吴学究首令项充、李衮回狼嗥山报信,又令董平、彭玘、韩滔引一枝人马,陈达、杨春引一枝人马,俺和雷横引一枝人马,都杀奔狼嗥山救应。那日到了山下,吴角望见救应兵到,引喽啰沖杀下山,俺们两面夹攻,便把官军杀退,杀得那贼都监狼狈而逃。董平、陈达两起人马,径自回山缴令,俺和雷都头不怯气,欲思捉那贼都监献功,因引一千步军在后追赶,不想路径不熟,吃他逃去,方才赶到这里,只见林子里起火,又听得喊杀之声,慌忙杀上前来,却得与兄长相会。」宋江便教雷横、刘唐引路,且去狼嗥山安顿,再做主张。公孙胜道:「哥哥如何不回山寨?」宋江道:「俺自上梁山泊以来,无论哪一处州县,不打便罢;要打,总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曾有过这样大败仗。今番上了大算,倒尽锐气,无颜回去见吴学究和众兄弟,且待拿到小张良这廝,方泄俺胸中之愤。」林沖劝道:「胜负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即今隆冬天气,布阵鏖兵,也是苦事,不如暂行回山,且待来年春暖,兴兵攻打,再决雌雄。」宋江道:「打不破兖州府,拿不到小张良,誓死不回梁山泊去!俺志已决,不必多言。」林沖等只得住口,相随一路起行,向狼嗥山而进。行至中途,只见一彪军马如驰风电掣,对面赶来,众头领叫声仔细,各按兵器在手,准备迎敌。
正是:药石方除重卧病,魔星刚退又遭殃。毕竟来的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云峰谷三雄求药 纯阳宫一道逞强
话说宋江等众头领,将引败残兵卒,行至中途,忽见一彪军马如飞而至。近前看时,却是狼嗥山寨主吴角,引同三百喽啰,扛抬着猪羊酒醴,要上兖州来犒军。当下吴角拜见过宋江,说明来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赏,一齐折回狼嗥山去。吴角领命,引了喽啰先走,梁山泊人马后随,直到山寨。宋江计点人马,十停中折损六七,粮草等物,失去不计其数。吴角就把猪羊酒醴,分拨与众军吃,又排下丰盛筵席,宴请梁山泊众头领。这时樊瑞箭创平复,引项充、李衮拜见宋江,又和众头领都见了,大家入席吃酒。只见聚义厅上,坐着宋江、公孙胜、林沖、花荣、鲁智深、武松、朱仝、雷横、史进、李逵、刘唐、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一十六员头领。吴角师徒傍坐相陪,劝众人撇开兖州之事,且自开怀吃酒。当晚厅上边灯烛荧煌,厅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众头领和人马,暂行安顿在狼嗥山不提。
且说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护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见军师吴用,告禀兖州之事。吴用怒道:「小张良这廝直恁厉害,俺因卢员外卧病,山寨乏人主持,分身不得;不则定要斗他一下,毕竟谁强?谁弱?」吴用见索超三人受伤,便请安道全替他们施治,却都是刀箭所伤,伤势虽重,不曾损坏筋骨,尚无大碍,只教好生休养。过了几日,武松回山,探视施恩伤势好否,又取出宋江亲笔书信,呈给吴用。吴用看了,才知道宋江不在兖州廝杀,退到了狼嗥山安顿。宋江书中,教吴用添拨勇将,增调兵马前去,再打兖州,定要将兖州攻破,把小张良碎屍万段才休。吴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许军马,便折却三五千人,算得什么!」武松道:「小张良这廝算计真狠,那日夜里,公明哥哥受惊不小,若没护从之人,准吃他们拿去。」吴用道:「兄长不是无谋之人,如何受了算计。他书中不曾细说。」武松道:「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营寨首先事发,有百余人扑入寨来,给巡哨的撞见。一声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杀出,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他们在背后放火,黑夜中军心混乱,吃了这个大败仗。」吴用道:「恁地,这廝倒真有点小智慧,闻达又勇,留此二人,实属是俺梁山泊的大碍。」便写下一通回书,教飞毛腿刘通火速投送,一面令柴进、李应准备钱粮,待来日点拨兵将,去兖州再决雌雄。武松因施恩不曾痊癒,留寨伴护;索超却有杨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护,都不寂寞。再说那日吴用升坐忠义堂,首点霹雳火秦明、黄信、杨林、杜迁、宋万五员头领,引马步军兵三千,为第一起,随军走报机密头领一员,鼓上蚤时迁。第二点金枪手徐宁,将引马步军兵三千,解珍、解宝、欧鹏、邓飞四员头领。第三拨又是马步军兵三千,令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石勇、鲍旭四员头领为副,白日鼠白胜随军走报机密。吴用令毕,一十七员头领,共引九千人马,雄风烈烈,杀气腾腾,先后下山,登程向狼嗥山进发,按下慢表。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当宋江分兵点将,下山去打兖州时分,早已卧病在床,病势十分厉害,三番两次要死,幸得神医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离左右,昼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数十日光景,几经反複,元气削伐太过,如今又岌岌要虚脱了。那一日,安道全诊了脉息,又不由着急起来,便来告诉吴用,只说:「卢员外外邪退舍,内部空虚,再延下去,只怕虚脱难支,如何是好?」吴用道:「仰仗神术,要相救卢员外则个!」安道全道:「这个何消说得,只有一件,如今卢员外所服药方,内中缺少一味良药。生药铺子里虽有买处,却都气味平常,没得好的,以此忧心。」吴用问道:「什么药?」安道全道:「此药名唤黄精,功能补中益气,壮健元阳,产孟州云峰谷的最上等,只是路远迢迢,一时又不易採办到,如之奈何!」吴用道:「要救卢员外性命,只索差人走遭。」念头一转,便请武松、施恩到来,说道:「卢员外一病至今,势将虚脱,安太医要用黄精一味,挽救沉痾。此药孟州云峰谷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採取良药,不知愿去否?」武松、施恩说道:「俺们一百八人,誓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只是此去路程很远,往反需时,卢员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安道全道:「俺诊员外脉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速来,或者有救。」吴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着异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帮助。」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长?」吴用含笑点头。武松道:「军师又来了,他会作神行法,走的腾云驾雾一般,俺们只生两腿,如何跟得上。」吴用道:「武都头,你只知其一,他把甲马缚在别人腿上,也能将人带走,走得和他一般快。当初李逵去请公孙先生,就是用的此法。」武松道:「恁地却好,算得卢员外五行有救!」吴用便把戴宗请到,说个因由,戴宗自然答应。看天色时,还不到午牌时分。安道全说:「事不宜迟,不如当日便走。」大家说好,三人便去打点。武松本是行者模样,挂上数珠,携了双戒刀,无须打扮。戴宗却是道家装束,背负宝剑一口,手执拂子。施恩此时早已痊癒,却改扮做道伴模样,挎口腰刀,提条朴刀,各人随身藏着金银,打点停当,别了军师吴用便走。三人到了山下,戴宗取出甲马,各自缚上,念念有词,喝声:「走!」只见六条腿儿如飞,上道而去。路上,武松、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只吃素酒素食,荤腥一概不得入口,武松觉道苦事。
那日赶到孟州地界,施恩叫声:「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径,三人径取道向云峰谷走。迤逦行来,只见对面一座高山,东北上一个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约莫数十人家,鸡犬之声隐隐相闻,天然景致。施恩道:「山岭重叠,除了土人才不走错,何不再问个详细。省得冤了两腿。」三人便走入村子,只见屋边大树下立着一个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却自语道:「转得西北风紧,不是又要下雪了。」武松等他低下头来,便上前唱个喏,说道:「老公公,不敢借问一讯,这里走云峰谷,不知哪一处去最近?」那老人把武松一看,连忙还礼,说道:「师父,这里叫做云峰山,云峰谷却在山中,那里还有一所庙宇,名唤纯阳宫,此地走去,还须十里路程。」武松道谢了,却待转身要走,那老人忽地问道:「师父,上云峰谷有何公干?近来那所在不很好去。」武松听说话突兀,便道:「俺们要去採取药物,谷中敢有虎豹伤人?」老人摇头说道:「别的不打紧,若说採药,再也休提。」戴宗、施恩听说,连忙近前问道:「公公,此话怎讲?」老人道:「若不嫌老汉多嘴,便来告个备细。」三人听说话有因,一齐说道:「公公且说。」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树根上面。三人也就树底下坐了,施恩倚了朴刀。只听得老人说道:「这里云峰谷,谷中出产药料不少,黄精一种,天下闻名。俺们这个村子上,有好多家都靠採药过活,一向相安无事。可恨的,冤家来了。一向无事,不想去年忽来一位先生,自称无私道人,带领两个徒弟,赶到谷中,不问情由,把纯阳宫里的常持道士杀了,降伏其余的几个道士,霸佔了庙宇去。这先生好厉害,两个徒弟也兀自了得,凶恶得都如强盗一般。自佔了这庙宇,把这云峰谷也连带据住,不许任人到谷中採药,你如要採取的话,非得把他银子不可。许多採药的因绝了生计,大家心中不忿,结了大群,一齐赶去和他廝拚,怎奈这廝凶恶异常,两个徒弟又了得,斗了数次,都吃打败回来,奈何他不得,这所在只索让他独佔。听说这廝近来更凶,暗中兼干那违条犯法之事,如有孤单客人经过那里,都管是丢了性命。」说罢,便起来指点路径,三人也自起身。只听得他又说道:「那里不是好去处,你们虽是出家人,也须小心!」武松谢过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转身便走。
路上,武松对戴宗、施恩说道:「见今隆冬天气,想那药物早给採取收藏,俺们此去,好生把银子向他买取。任他如何凶恶,见了银子,不到得将人冷落。」施恩道:「银子是好东西,谁人不爱,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三人一路说着,越过一条山岭,早到谷口,踅将过去时,果见松林里一座庙宇,一段黄墙头在林隙中露出,约莫也有七八间屋宇,一条大路直通到山门面前。当下武松在前,戴宗、施恩后随,走近山门,只见正面一个匾额,写着「纯阳宫」三个大字。一个火工道人,弯腰一步一走,在松林边拾取枯薪。两个年纪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条杆棒,在山门下对舞作耍。武松不理,三人径入山门,踅到第一进屋中,不见半个人影,便向内径走。到第二进一所殿上,只见殿宇宽敞,香炉内袅着残烟,琉璃灯光底下,居中一个神龛,黄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松三人走到殿上,只唤声:「有人么?」殿左角门「呀」的一响,出来一个香火道人,把武松瞅着问道:「这是道院,你来做什么?」武松瞋目叫道:「做出什么是什么!」戴宗连忙抢步上前,打个稽首道:「师兄,俺们特来拜见无私道人,有一点财物奉献。」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过,答个礼,便叫:「请坐!拜荼!」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门中一走,端出一个茶盘,将两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却教武松自取。武松忍气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着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侧转头去,却向戴宗问道:「不知二位哪道而来?何事要寻俺师父?」戴宗道:「俺们从泰安府来此,有事求拜令师,奉献一点薄礼,伏望请来廝见!」那香火道人叫声:「少待」,转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进入一间屋子,只见一个道人坐在那里,头戴一顶黄缎扁折巾,玄绸抹额,身穿一领水月道袍,腰系丝绦,足登一双薄底登云履,紫黑面皮,三叉脸,狼眼,倒垂眉,鹰爪鼻,海口,年纪将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进来,道人只略略起身,两目斜溜着打转。戴宗、施恩上前见过,武松也只好上来,道人似理不理,只对他斜睃了一眼。武松好气,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说来意,向道人来取黄精,只说有个道友患病,须服黄精,不惮道远赶来,银子多少,只须师兄吩咐,自当如数拜纳。无私道人道:「俺这里黄精最有名,便是赵官家要吃时,也须採办到此。」戴宗道:「伏望师兄见赐则个,银子多少,如数拜纳。」无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说,这东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给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争在银子上面。」戴宗大喜。武松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无私道人又把武松瞅了几眼,却问戴宗道:「他来则甚?」戴宗道:「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却与做伴同行。」说着,猛然会意,忙又说道:「他和病人好生有点干系,故此同来。」无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见这样道友!他又是佛门中人,干鸟!」戴宗道:「三教一家,何分僧道。」无私道人不语,等了半晌,道人只不把黄精取出,却教摆酒,问戴宗吃荤么?戴宗道:「俺们都是吃素。」无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秃廝不成材的勾当,你也学他。」戴宗忙说:「不必张罗,只待师兄取出药来,俺们便走。」无私道人只教:「且住。」吩咐徒弟快备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却不与武松讲一句话,十分冷淡。武松忍着气。不一时,两个道童上来,设了杯箸,摆下素酒,无私道人让戴宗、施恩坐了,才把武松睃着,叫一声:「吃陀头酒。」武松因心念药物,忍着气不发作,坐在一傍。无私道人劝了几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对戴宗说道:「师兄,你远道到此,诚心求药,俺自把上好黄精相送,不取分文。只俺也有一事相干,你们也该答应。」戴宗道:「何事?师兄请说!」无私道人指定武松胸前,说道:「这头陀的一串数珠,兀自可爱,可把来赠俺玩耍。」戴宗皱着眉头道:「这个……这个……」武松道:「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是把人顶骨做成的,十分难得,如何轻易与人。」无私道人道:「因为难觅,俺才要他,你如把来相送。俺自给你银子快活!」武松道:「俺眼里不曾见过银子!」无私道人瞋目叫道:「你这廝,你敢回俺的话?」武松怒道:「敢便怎样?」戴宗、施恩因药物不曾到手,生怕决撒,慌忙劝道:「师兄息怒!你要数珠也容易,只请你将出药物,待俺们拿去救了病人,那时再来商量。」无私道人喝声:「屁话,你们只好去骗孩子!」一推桌子起身,大踏步向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抛在那里。戴宗便一丢拂子,叫:「快须提防,这廝不怀好意,准来算计人家了!」武松道:「休惧怯,至多是个廝杀。」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厉害,只给哥哥一刀了帐。」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只见那道人早赶将来,拽紮起道袍,手仗朴刀,杀气满面。三人一看,连忙迎至门口,道人却不动手,对戴宗说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几句说话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个不字,也教你们认识俺的厉害!」
不是道人说出这几句话,有分教:纯阳宫里,刀光血雨齐飞;云峰谷中,红焰黑烟共起。正是:一串数珠生祸患,三条好汉逞刚强。毕竟无私道人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金眼彪火烧纯阳宫 武行者大闹曾家店
话说当下无私道人手捻朴刀,守定门口,要逼取武松一串数珠。口中却高叫道:「俺今有几句说话在此,若然依得,金眼相看;牙缝中再迸半个不字,管教你们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武松怒火上沖,就要动手,戴宗以目示意,武松只得忍住。戴宗便对道人说道:「师兄有何金言,洗耳恭听!」无私道人道:「俺今定要这一串数珠,愿把十两银子给这头陀,打发他走;倘若不应,你们自取黄精去,却留下这伴当为质,待病人好了,再把数珠来掉取了人。」施恩怒道:「放屁,教俺做你奴才不成?」无私道人道:「你这廝也强,且教看俺手段!」戴宗见他说话无理,也不由发怒道:「俺不曾见恁般道人,不给药物,俺们自走。」无私道人哈哈大笑道:「俺这里是个阎王关,若能走脱,算你好汉!」武松忿不可遏,大叫道:「你这鸟道人!当初蜈蚣道人更强似你,俺也只消一刀!」便把戒刀一摆,抢出门来,戴宗、施恩各仗兵器,都到外面。无私道人叫道:「俺师父在蜈蚣岭遇害,凶手原来是你,今日定须替俺师父报仇!」只见他大吼一声,捻朴刀直抢武松,武松起双戒刀便斗,二人就在院子里动手。道童见势头不对,高声叫喊。道人两个徒弟听得,急仗兵器奔来帮助。只见大徒弟舞一对钢刀,二徒弟使一柄铁铲,恶狠狠杀将来,口中大叫道:「哪里的贼囚,吃了大虫心肝,敢来撒泼!」戴宗、施恩各举兵器,连忙上前,那大徒弟就奔戴宗,施恩却把二徒弟接住,六个人三对儿廝杀着。
且说武松斗那无私道人,道人一把朴刀,泼风也似价直逼将来,上剁下搠,左旋右舞,恨不就取武松心肝。武松大叫:「鸟道人好好用力,不要令人杀得没兴!」两个斗到十多个回合,武松卖个破绽,左手戒刀逼开道人家伙,右手戒刀疾卷而进,拦腰一刀,只听得道人大吼一声,扑到地上,武松蹿去连一刀,早将那大脑袋割下。武松转身,见戴宗斗那大徒弟不下,只能招架,不能还手,连忙抢步上前,喝声:「着」,一刀飞去,早将那廝左臂砍断,连刀带臂落地,那廝待要挣扎,早被武松飞起一腿,踢倒於地,戴宗上前一剑,就此了命。猛听得璫瑯一响,施恩在叫道:「哥哥快来,走了人也!」武松转身看时,一把铁铲丢在地上,那个二徒弟走得不知去向。施恩道:「那廝逃走了,俺们快赶!」武松道:「由他,且取药物要紧。」三人一拔脚奔到殿上,一个老道人伏地便拜,只叫:「师父饶命!」武松喝声滚开,施恩早在神龛中抓出一人,却是那个道童。武松喝道:「你这贼童,方才叫得也响。」举刀待杀,戴宗叫:「都头且住,教他献将药物来。」那道童叫道:「上好的药物,都藏在后山阁子里。你们饶我,我便一齐取来相送。」施恩放手,那道童便向后山奔去,不一时,真个取到大包药物。当下就在殿上,武松教他一一指出药名,便取了三五个黄精,十余味上好药物,把来打个包裹,教戴宗背了。
打点刚毕,突地一阵脚声响动,只见四五个道士拥上殿来,对武松三个纳头便拜。武松忙退后几步,按定戒刀看时,却都是赤手空拳,便教起来说话。众道士一齐起身,却对武松说道:「师父有所不知,俺们出家人都是安分,向不为非作歹。不想去年这无私道人,忽引两个徒弟到此,杀死常持道人,把庙宇佔据了,俺们惧怕他凶恶,一齐屈伏,吃尽苦楚。方才你们三位动手,俺们因没胆子看廝杀,都去松林里藏躲。那位二师兄随后赶来,却说师父师兄被人杀死,叫大家去帮他报仇,俺们回说不会廝杀,他一气走了。见今无私道人师徒伏诛,俺们如同重见天日,好不欢喜,所以齐来拜谢,并无歹意。」武松道:「好!你们也苦够了。俺看此地不是好所在,今日又吃逃走一个,终不能在此常住。你们各自去赶紧收拾,庙中所有财物,拣可拿的尽拿,大家往别处安身罢。」道士道童一齐答应,分头在庙中搜索;拿了财物就走。戴宗、施恩在恶道房中,也搜得不少金银,都打拴好了,分做两个包裹,各背一个。施恩道:「留着这所庙宇,兀自害人,不如烧了乾净。」武松、戴宗叫:「好!」三人便行动手,四下里点起十数个火把,刮刮杂杂地烧起来,等到前后左右一齐着火,三个好汉叫声:「聒噪」,踩开六只脚,离了这云峰谷,径自下山而走。路上武松忽对戴宗说道:「卢员外病势沉绵,安太医望药心切,院长不如作起神行法,先行送药回山。」戴宗说:「好」,便取了黄精,别了武松、施恩,作起神行法,独自先走,不在话下。
再说武松、施恩二人,当日因天寒日暮,不及赶前途下宿,就在一所山神庙里,随便熬了一夜。次日,二人上道再走,赶到午牌过后,只见天上黄云暗淡,北风凛冽,早又肚饥身冷了。武松因对施恩说道:「俺们跟戴院长走,一路上只吃素酒素食,口中淡的也苦!俺背地里几次想吃荤,却又不敢。如今好了,打发他先行回山,俺们倒得自在。看天色将要下雪,身上又饥,又冷,且赶前面去寻个酒店,吃一顿畅快酒食,再做理会。」二人赶去,不上五里路程,前面一个村酒店,只见林子里挑出酒望子,被西北风刮得打转。武松大喜,叫道:「兄弟,前面不是酒店?有得吃了!」二人紧动脚步,直到那个酒店门前,只见一排草房,直拖到山坡下,约有十数间屋子,门前遮着芦帘。二人一揭帘子,拂身入去看时,设着好多个座头,一个汉子半身靠在柜上,头戴暖帽,遮得只出两眼,面孔也看不清楚。炉边一个妇人,双手抱住气筦儿取暖。二人拣个座头坐了,施恩放下包裹,倚了朴刀。酒保上来问武松道:「师父,可吃酒么?」武松道:「怎的不吃,不问多少,先打几角上来,牛肉,羊肉,只管取将来吃,少顷一发还钱。」酒保答应下去,先将上酒来,又端上一大盘牛肉。武松问:「可有馒头卖?」酒保答有。武松叫把二三十个来吃。酒保便取一笼馒头,放到桌上,施恩把盖儿一揭,热气腾腾,二人拿到口边,一个连一个,夹着热酒下肚。只听得炉边那妇人说道:「怪道天气恁地冷,原来又下雪了。」那汉子走到门首,打帘子向外一望,口里叫:「好大雪!」施恩道:「老天如此作恶,下了大雪,赶路又是苦事!」武松道:「苦,俺们便不赶。」说话时,酒保添酒上来,辏着说道:「师父,天冷怕走,这里有清洁上房好下宿。」武松道:「恁地却好!」酒保转身走去。施恩低声说道:「哥哥,俺看柜上那个汉子不尴尬,一对贼眼,常在帽簷下偷睃人。」武松道:「休多言,只管吃酒。」正在吃喝,只听得脚声起处,芦帘一动,进来两个客人,抖着身上雪花,口喊:「好冷。」二客佔个座头,放下行李,只叫:「快烫热酒来吃。」这两个客人刚自坐定,外面又来一人,身披大氅,遮得没头没脑,雪花半背,走过炉边,那妇人望了一眼,只叫得个「你」字,就住了口;那人径入内屋子,柜上的汉子却跟了走去。武松、施恩看在眼里,好生突兀。二人又添了两趟酒,汉子出来,仍到柜上,只见那妇人走到隔座,向两个客人一阵子说话,两人叫道:「恁地也好,俺们便在这里过夜。」那妇人带笑转身,便教酒保过来,把客人的行李拿去。武松、施恩又吃一回酒,那妇人却走上来,说道:「师父,你们出门人多苦,见今天又晚,雪又大,前途没有下宿之处,不如作成小店,就在这里过夜罢。」武松看着妇人,半晌,说道:「如此却好,出家人真是可怜!」不一回,两个客人起去,酒保再来傍边侍候。武松道:「天晚了,把夜饭一发拿来,吃了自睡。」酒保答应,将上饭来,冬天日短,武松、施恩吃罢,已是上灯过后,店中火家收拾关门。二人起身,武松拿了包裹,施恩提了朴刀,酒保伸手来接包裹,武松把手一放,酒保觉得好生沉重。当下,酒保引二人进入一间屋子,放下包裹,打过茶水,酒保自去。施恩倚了朴刀,掩上房门,低声对武松说道:「哥哥,今日为了老天下雪,留顿这一夜。这里一定不是好去处,你看那汉子,妇人,好不蹊跷,小心着了手脚!」武松道:「开口是村,闭口是俏,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当初张青、孙二娘那般手脚,俺也不当一回事。」施恩道:「后来的两个客人,只怕此刻还在梦里。」武松道:「休问人家事,俺们自睡。」
且说这所曾家酒店,店主名叫桃花郎曾海,为人粗中有细,拳棒精通,原是蒋门神的徒弟。因蒋门神死后,众徒弟失去靠山,散走四方,各谋生计。一日,曾海经过这红叶坡曾家店,因和店主说话投机,便在店中做个火家。不想店主妇爱他年轻壮健,暗地里勾搭上了,合谋把店主弄死,他就冒姓曾氏,佔了妇人和这所酒店。这曾家店的店主,本是兼做私路勾当的,曾海凑着现成,又加盖上几间草房,暗中却设下杀人作坊,逢到有油水的客人,就在黑夜里结果,劫了财帛。今日武松、施恩下店吃酒,曾海见是一个头陀和伴当,不放心上。不想帽簷下偷睃几回,却看出那伴当是金眼彪施恩,这是师父的仇人,冤仇如何不报。正自打算,忽又进来一人,忙跟入内屋子,那人卸去大氅,却是云峰谷纯阳宫道士,无私道人的徒弟神风。纯阳宫和曾家店常通声气,他们本来做一路的。当下神风告说:「师父师兄被人杀死,庙宇烧做灰烬,闪得俺无处安身。今日因见两个客商行李很肥,特地跟踪到此,漏个消息,好使大哥下手。也是巧事,杀俺师父师兄的仇人,却也在此店中吃酒,真是天要教俺报仇。」曾海却说:「你的冤家也是俺的仇人,天教送上门来,只这金眼彪施恩也不是好惹,且教浑家去好言稳住,待夜间下手。」曾海出外来,对浑家轻轻几句黑话,那妇人便兜搭住两个客人,又把武松、施恩都留住,曾海、神风好不欢喜。
再说武松、施恩到了房中,因这酒店蹊跷,都不敢安然睡觉,二人只在床上和衣打盹。三更时分,忽听房门外有人叫道:「睡的人快些起身,店中有贼!」武松、施恩跳下床来,各仗兵器。武松便拉开房门,将脚儿虚蹬一声,却把左手戒刀探出门外,只听得铮的一响,一刀砍在戒刀背上,火星四迸。武松就势蹿到房外,高声喝道:「奸刁贼囚,竟敢暗算老爷!」施恩手捻朴刀,跟着出来,外面积雪如银,屋子里映得十分光亮。只见一个汉子叫道:「金眼彪施恩且听,冤有头,债有主,俺是蒋门神徒弟桃花郎曾海,今夜只要取你性命!」施恩叫:「好」,那汉子捻朴刀抢来,早被武松接住。施恩却待上前,不想又蹿到一人,施恩看时,似像一个道士,彼此更不打话,起刀就斗,两对儿在雪光下廝杀。正斗得好,一阵人声喧染,火把下,一个妇人引四五个火家,各执斧头、短刀,一齐蜂拥入来,只叫:「休放这廝们逃走。」武松斗得火发,大喝一声,只一刀,把那汉子的脑盖削去半个,跌倒地上。那妇人大叫:「杀我丈夫,誓不干休!」摇动一把钢叉,直扑过来,众火家一齐动手,把武松围住。不上三合,武松一刀劈死妇人,带转刀头,又把一个火家搠倒,众人发声喊,一齐丢下兵器逃走。那人和施恩正斗,听得众火家逃走,知道不妙,托地跳出圈子便走。武松见了,拔脚就追。那人奔出屋子,雪地里一白如银,苦於无处藏躲,只几十步,就被武松赶上,一刀搠在后股,栽倒雪中。接着施恩赶到,一把抓了,二人重入屋子里,打火一照,却是纯阳宫那个道士。施恩骂道:「你这廝,贼性不改,又思暗算人,如今不能让你再活!」只一刀,割下脑袋。施恩再把火照看时,一个汉子,一个火家,一个妇人,都杀死在地上。施恩道:「这汉子原来是蒋门神徒弟,险些遭他暗算!」当下武松、施恩满屋子搜寻,不见一人,直到屋后杀人作坊里,只见留宿的两个客人,早已支解在剥人凳上。武松叹一口气,忽听得鼾声如雷。施恩道:「这里有人。」寻去看时,一个火家酒气熏蒸,烂醉如泥地倒在柴草堆中。武松道:「这廝也乐,一发收拾了罢。」施恩举朴刀,向他喉间一切,鲜血直冒。前后再搜一遍,真的没有人了。二人回入店中,武松一抹血迹,把戒刀入鞘,施恩放下朴刀。武松道:「好冷天气,且吃了一饱赶路。」便打火烫了几角酒,拣取好的牛羊肉,都烧热了,大嚼一顿,身上异常温暖。施恩去房中取出包裹,背上了,提了朴刀,手中各执一个火把,走出店门,伸手去屋簷下点着,被风一刮,登时起火,金蛇吐舌般延烧价去,十余间草房一卷而空,变做白地。武松、施恩叫声:「痛快」,离了这红叶坡,冒夜踏雪而行,取道回山。待二人到得山寨时,卢俊义病势早已大转,性命可保,燕青自向武松、施恩拜谢,不题。
却说宋江等众头领,留顿在狼嗥山上,专等吴用派兵遣将,再打兖州。那一日,秦明、徐宁、呼延灼三起人马,先后都到,小校报入山寨,宋江大喜。引众头领迎接上山,吴角摆了接风酒,大家吃个畅快。休歇过一日,宋江便引领万余人马,数十员头领,一齐都向兖州进发。那日赶到离州城数十里地方,只见探子马前来禀道:「兖州城外左近,紮下许多营寨,旗幡招展,不知是哪里来的兵马。」宋江闻报,好生惊异。
正是:施展远谋防大敌,安排兵马斗雄师。毕竟这许多营寨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宋公明疆场斗武 兖州府黑夜鏖兵
话说前日宋公明兵打兖州,黑夜败走,官军大获全胜,收兵入城。府尹大喜,在衙门中排下庆功筵席,大宴满城文武。却自说道:「此番仗俺宗兄神机妙算,闻统制和众将官奋勇出力,杀得贼人亡魂丧胆而去,怎不欢喜!」小张良道:「太守慢喜,宋江老奸巨猾,梁山泊人马众多,今番吃了败仗,岂肯干休,最要小心防备!」闻达道:「俺不愁贼人再来,只愁州中兵马不足,大夥来时,不够分拨。」大家做一回商量,便备下告急文书,火速申报东京,一面却去邻近州郡求救。各州郡闻得兖州吃紧,都派军马前来接应,齐集城外,安营下寨,刚休歇得一二日,梁山泊大队人马已到。
且说宋江全军人马赶近兖州,听说城外紮下许多军马,不能再进,便教离城十五里下寨。因落星冈地处险要,前日吃过苦头,却拨一枝人马防守。安营刚定,又一探马报到,州城左近,半属各州郡接应军马,旗号上看得分明。当晚过去。次日,宋江出了中军大帐,引众头领向前,离城五七里路,在平川旷野排开兵马,列下阵势,官军望见,也自列阵而迎。只见梁山队伍八字展开,左首列着五员头领,乃是林沖、鲁智深、朱仝、李逵、吕方;右首五员头领,却是花荣、史进、雷横、刘唐、郭盛;都头领宋江,法师公孙胜却拥在居中。宋江身披大红袍,手捧令字旗;公孙胜道装仗剑,各跨高头骏马,两骑并列,兀自威风。官军阵上,却也壁垒森严,军容肃穆,旗门底下,三骑马并肩排列。中间横刀勒马,全身甲胄的,兖州都统制大刀闻达;左是小张良贾居信;右是兵马都监雷英。两傍分列着提辖、团练使等一二十员将官,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两阵相对,北风猎猎中,只见官军队里一声炮响,一员团练使手捻铁枪,飞马而出,大叫:「贼魁宋江快献头来!」这里早恼动赤发鬼刘唐,捻朴刀飞步上阵。那团练使挺枪喝道:「来者是何鬼魅?且自留名!」刘唐叫道:「若问你家祖宗,梁山泊步军五虎大将,赤发鬼刘唐便是!」那团练使扬声大笑:「这等猥琐人物,也称虎将。」刘唐脚快手快,扑到马前,一朴刀直搠将去,那团练使起枪急架,就行斗住,双方战鼓齐鸣,高声喊杀。二人杀到一十五个回合,刘唐翻身蹿到马后,只一朴刀,搠中马屁股上,那马负痛,一耸一蹶,把团练使攧下马背,跌得发昏,刘唐抢上去就割了头。只见官军中发一声喊,又出一员步将,手仗一柄大铁鎚,高叫:「贼人且住。」不道刘唐脚步如飞,提头径回本阵。那人见刘唐入阵,一手执鎚,一手叉腰,站在阵前高声辱骂。宋江大怒,却见一员穿红的头领,身跨赤马,冠挑雉尾,手仗一杆方天画戟,飞骑直取那人,原来是小温侯吕方。斗十多合,赛仁贵郭盛见吕方战那人不下,骤马上前,挺戟便刺,吕方气力不加,抽戟却走。郭盛独斗那人,战到十多个回合,吃他飞出一鎚,碰在画戟头上,震得虎口出血,慌忙拨马跑回本阵。那人大叫道:「下流强贼,不把一点苦吃,也不识俺周老爷厉害!」此人是谁?闻统制麾下步军骁将周谨。此人本是梁中书部下一名副牌军。只因当年与杨志东郭比箭,吃梁中书呵斥,不忿在心,便弃职而去,流浪到此,恰好闻达调任兖州,二人往日在大名时节,也过得好,就去相投。权充一员偏将。周谨正叫,忽见对阵抢出一条黑大汉,手掿双斧,吼声如雷,扑到当面,不分皂白,抡动双斧拦头劈下,周谨举鎚相敌,搭上手就打有五十个回合,如同二虎相争,不分上下。两方阵上官将看得有劲,都不由高声喝采,闻达马上指点着说道:「梁山泊有个黑旋风李逵,就是此人。」李逵、周谨又打三四十个回合,猛听得阵上鸣金,周谨掣回铁鎚,李逵也收转双斧,叫道:「汉子,你倘使是一条好汉,也休躲赖,俺们明日再斗!」周谨道:「畜生养的不斗!」李逵叫:「好」,二人大踏步各归本阵。宋江收兵回营,李逵却来帐上说道:「哥哥,俺正和那廝酣斗,如何要紧鸣金?」宋江道:「小张良诡计多端,只怕兄弟有失。」李逵道:「明日出战,定取了那廝性命才休!」
当日晚上,宋江传令各寨在意巡哨,严加防备,一夜无话。直到次日,宋江令林沖、吕方、郭盛守护中军,自引众头领再到阵前,秦明、徐宁、呼延灼三起人马,左右中依次展开,弓弩手压住阵脚。宋江却待点将出马,黑旋风李逵早已奔到阵上,大叫道:「使铁鎚的汉子快快出阵,黑爷爷今日又来也!」说话声里,周谨对面扑到,李逵叫声:「好汉子」,二人交手就打。杀到五十个回合,周谨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今日俺可斗你不过也!」拔步飞跑,就向左边沿阵而走。李逵有心要取他性命,哪里肯舍,迈开大步便赶,赶近阵脚边,猛听得一声响亮,李逵跌入陷坑之中,上面探下十几把挠钩,将李逵连人带斧搭住,绳穿索绑,推出阵前。宋江一见羞忿交并,喝声:「哪位兄弟出马,也拿他一个来雪恨!」只见霹雳火秦明圆睁虎目,狂吼一声,舞狼牙棒,纵坐下马,直沖对阵,官军中一将拍马相迎,手舞双刀,直取秦明。斗到分际,秦明逞神威只一棒,把那将打落马背。对阵门旗下鸾铃响处,又是一将出马,大叫:「秦明逆贼,杀我部将,誓不干休!」秦明认得,此人姓崔名猛,今为青州兵马提辖,善使一条虎尾钢鞭,又射得一手好箭,连发双矢,人莫能敌。秦明在青州时分,崔猛还不曾做兵马提辖,早有声名。当下秦明听得他叫骂:「逆贼」,怒火沖天,举狼牙棒就打,崔猛挥鞭急架,杀在一处。镇三山黄信见崔猛猖狂,忿不可遏,催坐下马,仗丧门剑,也到阵前;官军中却又飞马杀出一将,把黄信迎头接住,四匹马做两对儿廝杀。崔猛知道秦明厉害,斗到十五六个回合,便逼开秦明兵器,拨马而走。秦明杀得出火,拍马追赶,崔猛早带下钢鞭,暗取弓箭在手,扭转身只一箭,向秦明咽喉射来,秦明算是有心提防,听得弓弦响处,把头一低,避过这一枝箭。不想崔猛一发双矢,一箭刚过,第二枝箭接连又到,把秦明射的头盔歪落,发结散乱,秦明不敢再战,骤马跑回本阵。崔猛回马,见那将斗黄信不过,斜刺里就是一箭,黄信眼快,急将丧门剑一拨,箭头爆到额上,鲜血直流。黄信心惊胆战,慌忙退走,那将也拍马自回。崔猛好生得意,扬弓大笑。欧鹏、邓飞不由怒发,双马齐出,直取崔猛。兵器刚举,欧鹏肩窝早中一箭,倒撞下马,众人抢救入阵。邓飞胆寒,倒拖铁链,伏鞍而走。崔猛暗想:「俺是客将,今日连败数人,威风已足!」刚欲收弓回马,只见一人飞马上来,大叫道:「你这廝且住,美髯公朱仝来也。」崔猛连忙一手绰鞭,朱仝长枪刺到马前,崔猛奋勇敌住。战十多合,崔猛把马一拨,向旗门里便走。朱仝道:「看你射得我么?」拍马赶来,迎面一箭已到,朱仝算躲得快,箭镞在耳边擦过,皮破血出,朱仝心慌,拨马跑回本阵。官军一齐拍手,扬声大笑。崔猛见又一个败走,立马高叫道:「跳梁鼠辈,见崔大将军的神箭么?」宋江大怒道:「今日俺梁山泊倒尽威风,谁人出马力杀此贼!」只见一员头领连声应道:「小弟愿往!」挺枪纵马,直到阵前。那头领戴一顶铺霜耀日朱缨凤翅盔,身披一副良工钩嵌榆叶甲,腰系一条镀金狮蛮带,前后两面护心宝光镜,罩一领绯红团花袍,足穿一双黄云牛皮战靴,悬一张宝鵰弓,挂一壶狼牙箭,手仗一杆堆雪烂银枪,坐下一匹能征惯战大宛飞霜马,相貌堂堂,神威凛凛,一面号旗上写得分明,却是小李广花荣。崔猛抬头看时,暗吃一惊,待花荣行至近前,便扬鞭高叫道:「花荣,你是将门之子,也曾食君之禄,何苦昧心助逆,受人唾骂。今日若把宋江缚来奉献,万事全休;如若执迷不悟,休怪俺下手无情。」花荣笑道:「无耻狂夫,敢肆簧舌,既经交手,休得容情。」崔猛喝一声:「好」,催动坐马,挥鞭就打。此去彼来,战到十多个回合,崔猛拨转马头,向斜刺里就走,花荣暗笑,拍马追赶。只见崔猛回马一箭,对准花荣劈面射至,不想花荣早经带下银枪,取弓在手,那枝箭到,花荣起右手只一绰,绰在手里,搭上弓,拽满了还射过去。崔猛第二枝箭刚巧发出,两箭相遇,箭头一激一碰,直飞落地上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崔猛见双矢不着,早已慌乱,来不及发第三矢,花荣一箭已到,正中咽喉,翻身落马,梁山队中一齐喝采。宋江乘势挥动令旗,驱兵掩杀过去,官军大败,伤亡无数。宋江收兵回营,虽胜了这一仗,却因李逵被擒,心中闷闷不乐。
一连三日,两方互有胜负,相持不下。那日晚上,宋江正与公孙胜、林沖、花荣等,在大帐上商议军情。徐宁忽地入帐禀道:「小弟部下九头鸟吕振,要见兄长说话。」宋江道:「唤他入来!」徐宁便引吕振上帐,拜过宋江,说道:「俺自归顺梁山大寨,不曾有过半点功劳,今夜拟乘天寒月黑,前去官军中沖营劫寨,兼思救取李头领脱险,特来请令。」宋江道:「你肯出力,怎的不好,可要多少人马?」吕振道:「只须步军三百。」宋江便教徐宁照拨。徐宁、吕振去后,宋江立叫时迁、白胜进帐,却说如此如此,俺在这里专等回报;时迁、白胜得令而去。一回,时迁、白胜入帐禀道:「俺们奉令,兜抄捷径而行,直到官军营寨左近伏着,却见吕振引人到来,直入官军寨内,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约莫炊许时分,寨栅里才起了一片火光,有些喊杀之声,俺们赶紧便回。」宋江喝声:「理会。」二人退去。又一回,只见吕振赶入帐来,呈上李逵两把板斧,说道:「告禀都头领,方才赶到敌营,拔开鹿角,引三百人一齐扑入,不想惊动官军,李头领又寻不见,大家只得混杀一场,赶紧退出。俺沖过一个营寨时,忽见李头领的一对板斧,便行抢了,谨呈验察!」宋江把板斧反複一看,忽地走下帐来,执了吕振的手,口中只叫:「好!好!你有恁般胆气,俺也不枉将你收录。」公孙胜道:「徐教头眼力不差,能得这等勇将!」宋江放手,却也说道:「你虽不曾救取李逵脱身,却抢出两把板斧,也应记功一次。」吕振道:「小人无功可记。」宋江叫道:「官军人马众多,壁垒森严,你只带三百个人,能在那里杀进杀出,使敌人惊悸亡魂,不敢将俺们小觑,怎说无功?你恁般勇猛,俺山寨许多头领,不到得更胜於你!」说罢大笑。公孙胜、花荣等也讚不绝口;只有林沖默然无语,似不服宋江说话。宋江不理,又对吕振说道:「你能帮助俺出力,俺当另眼相看,好生把你提拔;你们干下这场功劳,明日还须按名犒赏,你且去罢。」吕振拜谢自去。次日,宋江带了酒肉,钱物,亲到徐宁营中,命吕振召集昨夜劫寨之人,按名赏赐酒肉、钱物,三百人个个有吃,有拿,欢声如雷。原来徐宁收了吕振,便命他为头,编下一千二百名棍子手,分做四队,由吕振每日训练,传授棍法,早经练成大半。此番徐宁下山,便带了两队同来,不想就立下功劳,徐宁也喜。犒赏既毕,宋江回至大帐,便备下几通密札,加封牢固,教心腹小校,悄悄分送给众头领,各依札中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那日晚间,二更过后,宋江、公孙胜正坐中军大帐,忽报左营火起,宋江微笑。接着小校又报,左营扑灭,前营却又起火,宋江教再探报来,小校退去。不一回,听得左右前后,隐隐有声,宋江以目示意,帐下兵卒都走;公孙胜也起身,一拂道袍,转入帐后,帐上止剩宋江一人,只在这个时光中,猛听得一声大叫,一人手执铁鎚,引百名步军扑入帐来,乃是周谨。当下宋江叫声:「不好。」一推案子,起身就向帐后而走。周谨高叫:「宋江哪里走!」紧一步抢上大帐,不留神两脚蹈空,哄咙一声响,身子直坠入陷坑里。左首抢出美髯公朱仝,右边跑出插翅虎雷横,大家叫声:「着」,十数把挠钩齐下,将周谨全身搭住,连那柄大铁鎚也抢了。那一百名步卒知道中计,慌忙转身退走,却见两傍火把齐明,数百人齐声喊杀,就中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抡动禅杖,截住归路。一阵子乱打乱杀,那一百人尽都丧命,不曾有一个回去。鲁智深打得火发,又掇转身子,朝前杀奔过去,撞着马上一将,引兵对面杀到。鲁智深好快活,迎住便斗,不多几合,又杀到一个将官,却是王林,拍马挺枪,上来双取智深,斜刺里却撞出双鞭呼延灼,大叫:「匹夫休得逞强。」摇动双鞭,便把王林战住。智深和那将斗到十合,只一禅杖,打於马下。智深叫道:「你们斗着,洒家要杀到前面去!」拖了禅杖,踩开大步,只向人多处沖杀,火光丛中,要是撞见官军,不管马的,步的,抡起禅杖便打,杀声撼地,叫苦连天。智深一路奔去,迎头又撞着兵马都监雷英,只斗十个回合,雷英无心恋战,拨马便走。智深赶去,雷英马匹如飞,早已不见。智深道:「便宜了这直娘贼!」这时官军营寨大半着火,红光沖起九霄,一片喊杀之声,人马纷乱。智深向前再赶,撞着锦豹子杨林,正拿得一个将官,引喽啰押向宋江大寨而去。智深不顾,一路赶杀将去,又撞见石勇、鲍旭,引兵东驰西突,也在乱杀人。智深道:「杀尽这班撮鸟!」又奔过一段,只见一员头领,似像徐宁,正自单枪匹马,追赶一人,智深看见,连忙摆开禅杖,抢过去当路截住。
有分教:末路豺狼,却逢虎豹;破巢燕雀,忽遇鹰鸇。直教:展开伏虎降龙手,擒取忘恩负义人。毕竟徐宁追赶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徐宁怒斩九头鸟 宋江智斗小张良
话说鲁智深见一员头领,飞马追赶一人,便横拖禅杖,拦到当路截住。那人飞奔近来,一声不响,起棍子向智深就打;智深大怒,挥动手中禅杖,接住便斗,看那人时,却是九头鸟吕振。吕振因前后有人,心里不由惊慌,棍法散乱,吃鲁智深只一禅杖,打断腿骨,大叫一声,跌倒地上。接着那员头领赶到,勒住马匹,智深打一看时,果是金枪手徐宁。徐宁向地上一看,叫道:「这廝兀自凶恶,若没鲁提辖帮助,多管吃他逃去。」这时有一队步军赶到,徐宁喝把这廝绑了。智深叫道:「徐教头,你且把这廝押去,洒家要去杀人,且出得这口鸟气!」说罢,杀砍向前,只见一队自家人马,却是解珍、解宝,夺得不少粮草,押着过来。不多路,又遇见韩滔、彭玘,引人马得胜回转。又撞到九纹龙史进,押着百余投降的兵士,向自家营寨走。智深叫道:「史大郎,因何不去杀那班撮鸟,却自回兵?」史进道:「俺奉公明哥哥将令,去官军中烧营劫寨,那廝们不曾提防,登时慌乱,俺们便趁火大杀,杀了足有一个更次。如今敌人军马,有的杀败,有的逃奔入城,没得对手,只索回兵。」智深道:「这又是不爽快的事!」只得转身,跟了史进便走。待众头领一齐回营,人马各归队伍,收拾起摆佈埋伏,早是天光大亮。这时分,宋江和公孙胜升坐大帐,一个个头领都上帐参见,报功缴令。宋江因前日大败,怀恨在心,除投降的不计外,所有拿到大小将官,吩咐一例开刀。拿获的粮草马匹,由军政司盘查入册;各人功劳,却有赏罚司分等记录。
且说众头领缴令既毕,只见徐宁押着九头鸟吕振,上帐来向宋江请罪道:「小弟万死!这廝狼心狗肺,反覆无常,当时冒昧,不合将他收录,致贻今日之患。若非兄长明察,争些儿又中毒计,今请将俺治罪,以昭赏罚!」说罢,伏地不起。宋江道:「你自爱他武艺,一时失察,又谁知做出这等事。你今将他拿住,却好将功抵过,恕你无罪,起来罢!」徐宁称谢起身,站在一傍。宋江一拍案子,喝把这廝推上来,喽啰齐声答应,把吕振抬到帐上。宋江骂道:「你这昧良的贼囚!当日俺本要将你斩首,却得徐教头救了性命。你乃不思报答,反自勾通官军,欲图大举,如今奸谋败露,更有何说?左右与我拿去砍了!」喽啰得令,抬了吕振就走;徐宁恨极,直跟到大帐外面,宝剑出匣,举手一挥,把吕振砍做两段。
原来吕振自到兖州,见官军声势浩大,忽地变心,和小张良暗里勾通,透漏梁山泊军情;可是彼此不曾见面,消息虽通,却不敢便行下手。那日,一想有了,只消如此如此,包管宋江会得中计。这一班棍子手,平日里因和吕振亲近,渐渐受他蛊惑,大半变做了他的心腹。吕振定下妙计,便用甜言蜜语,将那班人哄得动心,大家贪图富贵,齐愿出死力帮助。吕振大喜,便在徐宁前自告奋勇,要率部下前去劫寨,徐宁不察,竟自听信。吕振到了官军中,廝见过小张良,暗约日期,放火为号,教乘夜前来劫寨,里应外合,若将宋江拿了,不是一件天大功劳!吕振临走,官军却自举起火把,高声呐喊,彼此假廝杀一阵,遮人耳目。又恐宋江生疑,却讨李逵一对板斧,带去献功,以坚其信。不想宋江见吕振讨令,已自生疑,及闻得时迁、白胜回报,又见李逵板斧,便决定其中有诈,人不曾看见,却会抢得两把板斧,不争有此巧事?
次日,宋江假意犒军,却留心细点人数,三百人不缺一个。黑夜里沖营劫寨,两方廝杀,总有死伤,如何三百人去了,三百人好好回来,又是一个老大破绽。宋江一声不响,暗里与公孙胜、林沖、花荣商议。将计就计,却把密札给众头领,教徐宁尤加意严防,切莫着了手脚,吕振见约期已到,便密遣心腹,去几处营寨里放火,官军望见火起,一齐杀奔过来,不想这里早经安排埋伏,官军没做手脚,反被杀得落花流水。宋江又预令几枝人马,抄袭到官军侧面,放火劫寨,逢人乱杀,官军腹背受敌,不知高低,一片声只叫得苦。徐宁自接宋江密札,暗里严防,昨晚火光起处,官军真个杀到。徐宁道:「俺兄长也神奇,且自看来?」提枪上马,出到营门外看时,早见四下里都是火光,官军分几路杀到。徐宁暗里喝声采,却待纵马上前,只见九头鸟吕振,引数百人奔将过来,头上都紮的白布条子,大呼小叫。徐宁会意,便高叫道:「不问是否敌人,但见头紮白布条的,先与我着力的杀!」吕振一看不好,也大叫道:「欲图富贵,快捉宋江,兄弟们反了罢!」数百人同声应和,一齐转身,向梁山队中沖杀。吕振趁着混乱,举起棍子,猛扑徐宁马前,徐宁早有心提防,挺枪便斗。此时火光沖天,杀声动地,梁山泊人马精神百倍,官军大败,叫苦连天。吕振见事机败露,早自心惊,他又是徐宁手下败将,如何抵挡得下,斗到那里,只得跳出圈子,夺路逃走。徐宁火发,拍马追赶,却得鲁智深帮助拿下,除了一害。
且说徐宁当下斩了吕振,提头回入大帐,宋江便传令道:「吕振伏诛,大快人心,所有附从兵卒,除杀死者不论外,其余一概免究!」发落完毕,忽小校上帐报道:「官军营寨烧得精光,兖州兵将都退入城去,四门紧闭,各路救应军马大半走了。」宋江便令拔队起行,前进十里,安营下寨,果见一片灰烬,营寨全无;兖州城四门紧闭,城头上却密布旗幡号带,枪刀剑戟,仍自威严。宋江看了一遍形势,便引军列队而出,直逼城下,教史进出马搦战。史进横刀跃马,往来驰骋几回,城上边静悄悄地,不见一兵一卒出城应战。史进大怒,喝令众兵士攻城,不想奔近城脚边时,城头上一声梆子响,打下许多埋伏,伤人无数。宋江教史进且退,另拨一队炮手,施放大炮轰城。怎知这兖州城垣坚固,一时攻打不开,便小有毁损,县官府强督民夫,登城冒死修理,这边毁坏,那边早又修补完好,城外倒也没做手脚。相持了大半日,梁山泊人马疲劳无功,宋江只得收兵暂退。
当晚,众头领齐集帐中计议。宋江道:「小张良这廝直恁可恶,他欲旷日持久,老我士心。」林沖道:「即今天寒地冻,兵士多苦,破了兖州,也好早日回山休养。」宋江道:「不是么?天气更冷,早晚要下大雪,雪中廝杀,更是苦事。」众人议到三更左近,方才歇了。次日,宋江引领人马,再到城下搦战,兖州城仍旧四门紧闭,无人出战。半晌,只听得梁山队中锣鸣鼓响,拥出一队步军,约莫五六十人,当先一个喽啰,身披彩衣,手执长竿,竿头上挑起吕振首级,又是一辆囚车,车中装着周谨,却用一面号旗标明,插在车上,数十喽啰簇拥了,朱仝、雷横两员头领提刀监押,喽啰推着车子,一路走,一路打转。转了几回,只听得数十人一齐开口,唱起歌来道:有人枉号小张良,人要强时力不强;满腹奸刁空使尽,从今不敢上疆场。
又唱道:兖州城上彩旗明,只见枪刀不见兵。盖世英雄闻统制,城门洞里躲残生!
数十人同声共唱,颠来倒去,城头上听得十分清楚,大家呆呆地不做一声。闻达手仗宝剑,登城巡查,刚巧在城头上转过来,一闻此歌,心头火发,大叫道:「快快开城出战,俺须杀尽这班草寇方休!」此时小张良上城来观望形势,连忙劝道:「统制休恼,你若出战,便中了贼人诡计也!」闻达好容易按下怒气。哪知城下一唱百和,仍不断地高唱,有些喽啰更指手画脚,做出许多丑态,向城头上高声嘲笑,闻达再也按捺不得,大叫道:「大丈夫受得恁般羞辱,俺今不问长短,且和贼人拚个死活!」小张良道:「统制定要出马,俺教人好生接应。」闻达叫声:「好」,将宝剑入匣,下了城头,整束衣甲,上马提刀,一声炮响,引五百人杀出城关,那喽啰见城门开放,一齐转身,推了车子就走。闻达大怒,飞马杀奔过来,美髯公朱仝挺枪便刺,当路截住。只七八个回合,朱仝转身就走,闻达勒住马匹,却不追赶。早又抢到插翅虎雷横,举朴刀直扑马前,重又战住。又是七八个回合,雷横跳出圈子,叫道:「你敢追赶么?」闻达住马喝道:「不赶何妨?」只见又是两条好汉飞马而上,第一个手舞三尖两刃刀,对准马头直劈下来道:「认得梁山泊九纹龙史进么?」闻达舞刀架过。第二个早又一马沖到,叫道:「俺是豹子头林沖!」蛇矛一起,兜心刺来,闻达抖擞神威,把那两个敌住,三匹马丁字儿转着。不到十个回合,闻达猛听得背后起了杀声,慌忙逼开林沖、史进,回马看时,却是杜迁、宋万、韩滔、彭玘四条好汉,引数百人掩到城下,欲思乘势抢关。不料小张良有心提防,城脚下预伏弓弩手,闻达又回马过来;杜迁等恐怕两面受敌,只得倒退而回。闻达收兵入城,却自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险中了贼人奸计!」自此再不出战,闭城死守,昼夜提防,凭恃城高墙厚,梁山军马虽众,却也奈何不得。宋江见一计不成,回入营中,便令杨林、邓飞、杜迁、宋万四人,各引三百喽啰,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时迁、白胜、石勇、鲍旭,各引精细喽啰五十,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刘唐、解珍、解宝,各引能言有胆的喽啰数十人,如此如此,三人得令去了。只见小校报道:「兖州有人下书到此。」宋江便教唤他进来。只见两个老军走到帐上,呈上书信。宋江看时,闻达因部将周谨被擒,愿将李逵换取,只教当日答话。宋江便对两人说道:「统制既要走马换将,俺就遵照,回书不写了,铁鎚一柄,且拿去作为信物。」两个老军退下大帐,扛了那柄大铁鎚自去。宋江便令取出周谨,反剪两手,骑在一匹马上,自引军监押着,出到阵前,只见城门开处,闻达引兵而出,排下阵势。当下两方再答了话,闻达喝令推过囚车,把李逵从车中取出,也教他骑上马背,两手反剪了。两边一声炮响,各用鞭子打着马屁股,只见周谨一马向官军中跑去,李逵那匹马却对梁山队里跑来。李逵本是步下,不惯乘马,又兼反剪两手,使不出劲儿,那马负疼,连奔带跳直沖过来,却把李逵攧下马背,合扑着地,磕了没头没脸泥沙。李逵没做手处,只在地上打滚。喽啰看见,连忙将他扶起,松了两手,众头领见他那副嘴脸,不由大笑。李逵大叫道:「干鸟!却把铁牛好笑?俺吃了好大的亏,怎能不报!」一伸手就抢把刀,大踏步出去要杀官军,不道闻达早退入城中,四门依然紧闭。李逵无奈,在城下大骂一阵,只得回来。宋江收兵回营,叫李逵上来,交还给他双斧。李逵告道:「俺此番受尽薅恼,当日闻达这廝,几次要将俺开刀,小张良却替俺求情,只教暂行监押,不知何意?」宋江道:「他自有意思,你这两日也吃苦,休多说,好好养息去罢!」李逵自去吃酒寻乐,不在话下。
且说闻达回入城中,见换还爱将周谨,好不欢喜,便赏赐酒食与他吃,教他去好生休养。半晌,忽有人报入州衙道:「今有男女老幼数百人,齐集北门城下,口口声声要见太守,不知何事?」府尹闻报,便和小张良来到北门,果见城下聚集许多百姓,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只叫太守救命。府尹就立在城头上问道:「你们从何处到此?如此狼狈。」只听得有人答道:「俺们都是附近村坊上人,因近日梁山泊强人常来打劫,闹得村坊里鸡犬不宁,十分苦恼。不想这两天内,强人更凶,劫了财物不算,又要拉人去充当苦役,你若不依,便伤了性命。我等此刻无路可走,只得逃向城里来,伏望太守开城救命!」府尹道:「只也可怜!」却待下令开城,小张良忽叫:「太守且住,只怕其中有诈。」太守一唬,就此住了。次日,城外百姓闹得更响,府尹再上城头看时,只见几个年老的,已都冻僵在城头下面。许多人却对着城门哭拜道:「天气恁般寒冷,再不开城,大家都要冻死!」不多一回,半空中飘飘洒洒,竟下雪了,那百姓越聚越多,哭声和呼声闹成一片。闻达闻讯,登城来观看一过,说道:「太守明鉴,他们如此苦楚,怎说是诈,万事生疑,还能行兵出战么?」府尹说:「是」,小张良不及开言,闻达早令兵士启城,众百姓一拥而入,口里只叫:「青天老爷,重生父母。」不多时,又来一起,一共不下数百人。直到酉初时分,又有数十人入来,其中十多个壮健男子,绑了一条大汉,簇拥着直入州衙里,却有两个男子朝上禀道:「我们都是善良百姓,只因今日有一起强盗,来村坊里四下劫掠,临走时分,却遗下这条大汉,独自在雪地里乱撞,我们见他孤身可欺,大家冒死上前,把他拿下,解来请太守发落!」府尹喝令推到当面,只见凛巍巍一条大汉,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长一大撮黑黄毛,眼射凶光,满身杀气。府尹一拍案子,喝令:「左右与我拖下去打!」那汉子瞋目叫道:「老爷是梁山泊赤发鬼刘唐,俺自晦气,着了你们手脚。今日坏了俺一个,后日俺宋公明哥哥前来,把这里大小村坊都洗荡了。」府尹大怒道:「左右快些动手,与我着力痛打这廝!」众公人一声呼喝,把刘唐倒拖下去。刘唐大叫道:「你们这班鸟人,只管用力打,俺若叫了一声,不算梁山泊好汉!」刚打得二三十下,只见小张良转上厅来,向府尹耳边说了几句,府尹便喝:「住手,且将这廝押入大牢,却再理会。」府尹退堂,众百姓也自散出,向各处找所在安身。当晚合城严防,彻夜梭巡,竟没有事变发作。闻达因说道:「小张良这廝自负多智,一派疑神疑鬼,俺今再不相信他!」次日,阳光匿景,地上积雪更厚,山巅树杪,皑皑一白,好个银装世界。兖州守城众军士,都因天冷难当,手僵足冻,大家缩做一团,躲下城垛子下去,主将也自禁压不得。
是日黄昏时分,宋江升帐,令秦明、杨林、邓飞做一队,鲁智深、李逵做一队,朱仝、雷横做一队,呼延灼、韩滔、彭玘做一队,徐宁、史进做一队,林沖、黄信做一队,六队一十四员头领,各引马步军兵,如此如此。又令军政司分发下火酒,牛肉,人各一份,一更饱餐,二更进发,大家得令而去。其余几员头领,镇守中军。将近夜半,宋江、公孙胜、花荣三骑同出大帐,只见寒气弥天,雪花满地,兖州城头上号灯黯淡,夜景淒寂,只有刁斗之声,风传入耳,十分清晰。三人立马有顷,正对着城头远望,猛听得一声霹雳,一个流星炮飞入半天,接着兖州城中红光烛天,几处起火。
不因这场大火,怎教众好汉攻开偌大一座城池,杀伤数千百条性命。直教:刀光影里人头滚,火焰丛中大厦倾。正是:除恶锄奸豪傑喜,横屍溅血鬼神惊。毕竟兖州城中何故起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兖州 贾居信遭擒死水泊
话说那日宋江设计诱战抢夺城关未成,便令杨林、邓飞、杜迁、宋万引领喽啰,分头往附近村坊劫掠放火,拉人充役,故意滋扰,闹得家家不安,人人奔避。又令时迁、白胜、石勇、鲍旭也引一干喽啰,改扮百姓,装做别处村坊避难来的,混入众百姓中,有心说说搭搭,引得众人相信,却教一齐去州城里避难。最后解珍、解宝将引喽啰,都打扮做村人模样,把刘唐绳穿索绑,拥入城关,上州衙里献功。这七条好汉和数百名喽啰,就此一计,都先后混入兖州城中,四下埋伏。此夜众好汉一看时候已到,发个暗号,大家悄悄溜走。时迁取出预藏的流星号炮,燃火施放,飞入半天,炮声起后,大家一齐动手。石勇、鲍旭引领喽啰,便去人家簷下放火。只听得众好汉都高叫道:「梁山泊好汉全夥在此,会事的休行拦阻!」城中百姓在睡梦中惊醒,听得梁山泊好汉发作,不知怎样入来,登时合城大乱。府尹一闻惊报,只叫:「不得了也!」教闻统制、雷都监火速迎敌。一面唤小张良快来商议。左右回报,小张良人迹不见,不知何处去了?府尹道:「他定是在那里设计,快须备马,俺要去登城防守。」左右拥护了刚才上马,忽报:「南门城关已被贼人打破,杀进城来,为头一个和尚和一条黑大汉,十分了得。」府尹惊得跌下马来,左右连忙扶起,再上马背,拥出州衙,只见兵马都监雷英引兵赶到。府尹伏在马背上,连叫:「都监救我!」雷英道:「太守休慌,有俺在此!」大家拥了就走,刚到一条长街之上,只见数十残兵奔来报道:「大事不好!东城门又吃贼人攻破,一个贼头叫做豹子头林沖的,好生凶恶,王巡检上前交锋,只三五合,吃他一枪挑下马背,丢了性命。」雷英本想走东门的,一听此话,立刻拨转马头,保了太守上南门。太守叫南门去不得,又取路改走西门,经过州衙左近,只见几处房舍起火,红光白雪,融成一片,喊杀之声,翻天覆地。雷英舍命夺路而走,忽撞到两条好汉,手仗钢叉,引数十人杀奔过来。这是解珍、解宝兄弟,他们去打破大牢,救了刘唐,一路杀人,却和雷英相遇。当下二解舞动钢叉,直扑雷英马前,府尹一看不好,急回马向小街上逃走。雷英和二解斗到十合,忽听得官兵一齐叫苦,却是黑旋风李逵杀到,手掿双斧,逢人便砍,雷英心慌,吃解宝一叉搠下马背,解珍加上一叉,没了性命,李逵抢入来只一斧,割下首级。且说府尹向小街上逃走,奔过一段,忽见对面火光照耀,一起人马赶到,府尹大惊,近前看时,却是闻统制部将王林。王林叫道:「闻统制命俺寻取太守,到州衙前,贼人在那里乱杀人,衙门起火,俺赶紧回马,不想在此相遇。」府尹见了王林,安定半个惊魂,跟了就走。走不多路,两条好汉背后进来,却是杨林、邓飞,王林大怒,回马便斗。不到十个回合,战退二人,夺路再走,又撞着霹雳火秦明,恶狠狠交手就打。王林无心恋战,只斗十合,弃了秦明,保着太守就走。秦明路径生疏,追之不及。王林叫道:「如今城内四处是贼,存身不得,且保太守出城暂避。」一路上撞到梁山泊几条好汉,都吃王林奋勇杀退,保了太守且战且走。
话分两头。且说二更过后,闻达登城巡逻一回,退下城头,因天冷难禁,在衙门中吃酒禦寒。休歇得半晌,猛听得半天里一个炮声,军士飞奔来报说:「不好,梁山泊贼人四下作乱,城中几处火起。」闻达道:「怪事!贼人怎得进城?」慌忙上马提刀,出衙弹压;一面令周谨登城防守。王林入州衙保护太守,那些军士们因变起仓卒,半夜里又禁不得寒冷,尽都慌了。梁山泊好汉里应外合,鲁智深、李逵首先杀入南门,接着东门被林沖攻破,引兵入城,官兵个个手脚僵冻,梁山泊好汉却人人饱暖,如狼如虎,砍瓜切菜地乱杀。官军叫苦连天,不知梁山人马究有多少。周谨听得南门失守,赶紧奔来拦截,不想鲁智深、李逵又奔到西门,杀了守关将士,秦明引军沖入城来。周谨见官军败奔,大势已去,便仗了一柄铁鎚,单身来寻主将。寻到东门左近,只见闻统制被困重围,被几条好汉逼住,脱身不得。周谨大叫一声,奋身杀入,沖开一条血路,救出闻达,死命夺路而走。闻达本自了得,周谨又十分骁勇,两人并在一处,登时如虎生翼,舍命沖杀,伤人无数,梁山泊人马却也不易抵挡,竟被杀出城关而去。闻达出了城关,不禁长叹道:「俺竟如此命苦,今日一败,何颜见人,不如拚了这条命罢!」周谨好生淒惶,无话可说。忽听得一声炮响,火光中撞出一彪军马,拦住去路。为头二员头领,乃是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一个使一条枣木槊,一个舞三尖两刃刀,骤马而上,双取闻达。战五七合,又是一员头领沖到,大叫:「双鞭呼延灼来也,还不下马受缚!」周谨大怒,迎上就斗。韩滔、彭玘战闻达不下,便双双拨马而走。周谨叫贼人休逃,弃了呼延灼,飞步追赶二人,闻达拍马过来,却被呼延灼接住。打到三十个回合,呼延灼摆开双鞭,拨马便走,闻达催马追赶,又撞出金枪手徐宁,拦住去路。徐宁金枪一起,望闻达马前刺到,闻达大怒,一言不发,举刀便斗。二人斗了三十个回合,徐宁又跳出圈子,飞马而走,闻达杀得火起,在后追赶。忽听得路旁有人叫道:「九纹龙史进等候在此,快献头来!」一马飞出,闻达迎个正着,挥刀就劈,史进举三尖两刃刀抵挡,火光下,雪地上,两口刀来往翻飞,寒光闪闪,冷气森森。史进战到三十回合,掣转兵刃,拨马叫道:「果然厉害,让你逃生!」背后却有人接口道:「俺偏不放他逃生。」闻达回马看时,却是金枪手徐宁。不由火上添油,举刀直取徐宁,重又交手,斗到三十个回合,徐宁又走。闻达叫道:「俺今夜不杀你这逆贼,誓不为人!」催马径赶。赶过一段,只见九纹龙史进又迎上来道:「闻统制,不如投降梁山,图个下半世快活!」闻达喝声:「放屁」,举刀就砍,二人再战。又是三十个回合,史进拨开大刀,拍马向斜刺里走;闻达猛然想起,勒马不赶。忽地一声炮响,左手林子里拥出百十来个火把,当先马上一将,高叫道:「闻统制再不下马,请看花荣神箭?」弓弦响处,一箭已到,射的闻达穿冠断发,头皮出血。众喽啰一齐喊道:「闻统制还不下马投降么?」闻达羞忿难禁,待纵马上前死拚,背后忽又叫道:「闻统制,史进再与你斗三百合!」说话声里,兵器早到,闻达慌忙回马,咬紧牙关再战。又是三十回合,只听得四下里拍手欢呼道:「好个大铁鎚壮士,此刻才割下脑袋来!」闻达一路轮战到此,已自人困马乏,如今见敌人越来越多,又听得了此话,宛如万箭攒心,便死力逼开史进,拨马跳出了圈子,掣出宝剑道:「受尽羞辱,今日死也!」伸手向喉间一勒,鲜血直冒,栽於马下。
却说大铁鎚周谨,飞步追赶韩滔、彭玘。赶了一段,二人马快,早已不见。周谨翻身回来,早不见了闻统制,四处尽是梁山泊兵马。周谨心惊,左沖右突,杀得满身血污,只寻不见主将。周谨道:「统制哪里去了?」奋身再杀入兵马丛中,哪里有个踪迹,梁山泊人马,倒被周谨杀伤不少。周谨正自乱撞,忽一人背后赶到,大叫:「着个休走,且打三百合去!」周谨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在城中大杀,官军都逃,没了兴,又奔出城来追杀,却和周谨撞见。当下周谨手舞铁鎚,大踏步抢过来,不提防李逵把手一扬,一件东西劈面打到,却是一颗人头。李逵大叫道:「这是闻达的首级,给你拿去玩罢!」李逵说话错了,把雷英唤做闻达,周谨不及细看,李逵双斧已到,慌忙还手。斗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周谨长叹一声,跳出圈子,杀一条血路,单身而走,不知去向。李逵道:「可惜一条好汉!」这一场,州城内外,足闹了两个更次,直到天亮,只见屍骸满地,残雪鲜红。宋江早令救灭了城中大火,鸣金收兵,贴下安民告示。宋江坐上大帐,众头领纷纷上来缴令,计点人马,却也伤损不少。只见刘唐献上府尹首级,林沖献上王林首级,解珍、解宝托着雷英头盔,徐宁、史进提了闻达首级,秦明、鲁智深、石勇、鲍旭、呼延灼等,大家都上帐报功。李逵叫道:「雷英这廝是二解兄弟杀的,铁牛凑个现成。」刘唐道:「俺自大牢中杀出,撞到这府尹贼驴,俺思拿他,却被王林战住,没法下手,幸得林教头,黄都监赶到帮助,才得成功。」宋江论各人功劳等次,先后记录,说道:「只少个恶人小张良,莫非又被他兔脱去?朱仝、雷横一起人马,却又不见前来缴令。」众人齐说:「小张良端的未见。」林沖道:「这两场里廝杀,都为这廝而起,如今又吃逃去,不是白费了心力!」鲁智深道:「都是公明哥哥不好,要讲甚仁义,开甚生门,都吃这廝漏了网。」原来宋江当晚发令,恐四门围攻,杀戮太过,有干天谴,因而网开一面,北门不曾派重兵攻打,在那边逃出军民不少。宋江见走了小张良,好生不乐,且令林沖、花荣引兵入城,将抄得各官府的家私,四门散放,赈济城中被难百姓。又发下许多钱米,令杨林、邓飞、石勇、鲍旭、杜迁、宋万,分头去被难村坊里施放,有些人家烧去一所草房,却得到两倍价钱,众百姓无不欢喜。
却说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奉了宋江将令,当夜引一队人马,转到兖州北门左近,只见那条路上军民混乱,都向城外逃奔,儿啼女哭,好不淒惨。有的百姓哭骂道:「这都是贾太守不好,招留那害人的小张良,惹得梁山泊大动干戈。带累俺们受苦!」有的说道:「这是小张良累人,俺们若撞到时,真要割他肉吃!」朱仝、雷横抢上前,各自抓了一人,问道:「可认得小张良么?」一个回说不认得。那一个道:「俺是开豆腐店的,住在州衙左近,小张良这廝出入衙门,时常见得。」朱仝道:「你曾撞见么?」那人道:「此刻不曾见,城中事发时分,俺见他一起数十人,在一条小巷中奔走。」朱仝放了两人,却对雷横说道:「小张良这廝奸猾异常,多管又吃他逃走了。」雷横道:「城池已破,入去无益,且向这人丛中搜索,若撞见时,不是一件大功劳?」朱仝叫:「好」,便踏着雪地里,一路赶将去,哪里有甚踪迹。雷横好气,捉几个官军动问,都说:「贾太守是见的,却不曾见小张良。」朱仝道:「前日对阵,俺见这廝在门旗底下,只没有看清面目。」一路赶,黎明时分,赶到一个所在,忽听得喊杀之声。朱仝叫道:「怪事!此地离城已远,何来杀声?」便叫大家快走,转过一座林子,到一处山坡之下,却见项充、李衮引人在彼廝杀,共只百十来个人。这时天光微亮,雪光照耀看得分明。朱仝、雷横一摆朴刀,从背后抢上去,只一阵乱剁乱搠,把那干人尽杀死在雪地里,不留一个。朱仝一看,忽叫:「错了,这班都是百姓,如何妄杀了人!」项充、李衮上来说道:「朱都头有所不知,前日奉公明哥哥将令,在落星冈地处防守,却不曾撞见一个官兵。俺们二人,方才各引二十喽啰巡逻到此,却有五六十人对面赶来,似逃难百姓模样,想是他们欺俺人少,突地拔刀就杀,俺们不曾提防,大大吃亏,幸得二位赶来帮助,这干人都洗尽了。」朱仝道:「恁地,这一定是奸细。」朱仝无意地转身,只见山坡下分叉着两条路。一条路上,残雪踏成泥酱,靠左边那条路,却依旧平铺白雪,雪上印有一行脚迹。朱仝心疑,便和雷横引二十轻健喽啰,顺着脚印就走,约莫半里路程,到一个山岩之下。只听得雷横叫道:「真有奸细在此!」朱仝看时,雷横抓出一个人来。那人叫:「大王饶命!」雷横道:「这样天气,孤身藏躲在此,不是奸细么?」那人哀告道:「小人是个善良百姓,避难逃到此地,听得廝杀声音,便躲着身子,再不敢走。」雷横喝声胡说,伸手只一巴掌,打个踉跄,那人帽子跌落,嘴巴也肿了。雷横便喝喽啰动手,在那人身上搜索一遍,无甚东西,只有几钱零碎银子。那人叫道:「大王如要银子,便请拿去,只求勿伤小人性命!」雷横把银子一丢,喝道:「谁希罕这点,放你去罢!」那人跪在雪地里磕头,又拾了帽子,起身刚走得几步,朱仝一把抓住,大喝一声:「你这廝到底是谁?」那人道:「小人只是好人。」朱仝举目仔细看时,那人七尺不到身材,瘦长面孔,黄黄的脸色,掩口三牙髭鬚,左颊一个大肉瘤。朱仝伸手摘下他帽子,教雷横用刀割开,只见中藏十几颗精圆珠子,光华闪烁。那人见搜出珠子,脸色陡变,朱仝喝令绑了,拥着就走。回到原处,一齐都到落星冈樊瑞寨中,大家坐了,喝把奸细推到当面。那人跪地告道:「小人实是善良商人,因梁山泊好汉破了州城,出外逃生,帽中藏着这几颗珠子,打算将来货卖度活,其实不是奸细。」樊瑞道:「你这廝姓甚名谁?从实说来,饶你性命!」那人道:「大王在上,小人姓李,住在兖州东城门外,不信时尽可前去查问。」朱仝把那人再一细看,忽地跳出座来,一伸手拉下那个肉瘤,却是假装的。朱仝笑道:「你这廝好厉害,你不是小张良是谁?」小张良见面目败露,垂头丧气,不作一声。樊瑞便令拔寨起行,押着小张良,一齐都向宋江大寨而来。原来小张良正在州衙,半夜里忽听流星炮起,知道不好,急引数十随身死士,改扮百姓模样,混在人丛中逃出城关。不想天网恢恢,仍吃梁山泊好汉拿住。
话休絮烦。且说樊瑞、朱仝、雷横一行人众,直到宋江主寨之中。宋江见拿了小张良,好不欢喜,记上各人功劳,待一应打点停当,三声号炮,众头领将引马步军兵,一齐拔寨起行,得胜回山。经过狼嗥山地处,吴角在半途迎接,猪羊酒醴,犒劳众军,告说小张良全家九口,早派余志旺押送梁山泊去。宋江大喜。别了吴角,径自取道回山,那日人马到达山下,众头领都迎下山冈,卢俊义大病新癒,也亲渡金沙滩迎接。一路大吹大擂,好不热闹。宋江升坐忠义堂,众头领左右分列,只听得几声吆喝,小张良全家十口,一齐押到堂下,一字儿跪列着。两员都头领按验一过,铁面孔目裴宣掷下行刑牌,高喝:「斩讫报来。」转上行刑刽子蔡福、蔡庆,手执法刀,将男女老幼九口,拖下去一齐斩讫,献上首级。只见傍边闪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三人,对宋江打拱说道:「小张良这廝奸恶万端,前日吃他多少苦头,不曾报得,请将这廝交俺们发落!」宋江答应,三阮便把小张良倒拖下去,各取尖刀在手,你一刀,我一刀,慢慢地把小张良割了。掷下尖刀叫道:「今日才出得这口恶气也!」
当下收过屍首,打扫乾净,山寨里做个庆贺筵席,吹吹打打,大家作乐。光阴荏苒,残冬早过,已是新春,山上再排筵席,庆赏元宵。那一日,众头领正在吃酒,忽喽啰上厅报道:「山下有一道士,要见戴院长,见在李头领酒店中等候。」众人闻报,都不知这道士是谁?只见史进叫道:「道士么!俺可猜测到八分,来者一定是那个人。」
正是:昨朝太保神行去,今日仙人驾鹤来。毕竟史进猜的对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朱军师计破鸡鸣山 武行者力斩赛存孝
话说史进当下说道:「戴院长有一位师兄,名叫孙寿鹤,是大名玄通观的道士,他们两人十分好。俺当日寻访画匠王义,因被奸人闹破,曾在玄通观里存身,和他见过,如今来的莫非就是?」燕青道:「他早晚不来,戴院长刚巧昨日动身,奉令上青州打探去了。」宋江吩咐:「且请上山廝见,却再理会。」不一回,那个道士来了,史进看时,果然是孙寿鹤,猜的一点不差。孙寿鹤拜过宋江,又和众头领都见了,闻得戴宗下山公干,便对宋江说道:「小道此来非别,只因敝观中有个道人,前日因做了坏事,受小道一顿责罚,驱逐走了。他心里怀恨,便向留守司衙门中告密,告小道私通宋公明,窝藏梁山泊好汉,偌大罪名。留守司派兵拿人,亏得事先漏了机密,有人送信给俺知道,就弃了这座道观,只身远遁。因恐别处地方不妥,径来寻戴院长,愿在大寨充一小卒,伏望义士收录!」宋江听了大喜,说道:「鹤驾远降,山寨增光。本寨石碣亭中,正缺少个司香火的常持道士,先生不嫌简陋,便请屈就!」孙寿鹤听说,好不欢喜。宋江又置酒管待,十分殷勤。史进、燕青、蔡福、蔡庆几位头领,尽都入座相陪吃酒。酒筵中间,只见丁九郎赶来问道:「不敢拜问道人,大名有个段孔目,此人死了没有?」孙寿鹤道:「这是公门里的恶人,俺虽不认识,却曾听人说过,这廝前日生了一场大病,几番要死,人家都巴望他早早归阴;不想他命不该绝,却得一位良医救了,如今还在。」丁九郎叹气道:「恶人不死,皇天无眼!」史进叫道:「这哪里得称良医,只算是个蠢虫,如此千人憎,万人怨的杀才,却不给他一服砒霜了帐!」说得众人都笑了。过了数日,戴宗回山缴令,听得孙寿鹤投奔上山,好不欢喜,师兄弟相见之后,自有一番欢聚,不在话下。
且说青州桃花山左近,有一座鸡鸣山,山上聚集着数百强人,为头一个大王,叫做花刀孟福通,本是蒲州解良人氏,和白花蛇杨春一乡里人,身高八尺,武艺精通。只因打家劫舍,事情闹得大了,怕官府派兵到来剿捕,势孤不敌,便归附了梁山泊,按季献纳进奉,靠着大寨势力,有事时好做声援。孟福通佔据此山,一向相安无事,不想邻近桃花山上,去年忽来一干强人,一个大王名叫姚刚,绰号赛存孝,膀阔腰圆,力大无穷,善使一杆铁枪,神出鬼没,百十人近他不得。这姚刚原是郓州将官,因梁山泊好汉破了州城,杀死太守,闹出天大是非,姚刚惧怕上司谴责,带了手下数百人,逃亡避罪。当时姚刚先到本州管下的云台冈,想去投奔入夥,山上强人因他是将官出身,不肯收留,彼此打了两场,却把姚刚气走。一日,姚刚撞入青州地界,见桃花山山势险恶,便行登山,却得山南一座败落庙宇,暂且存身落草。不上几时,人数越聚越多,破庙里安顿不下;又缺少粮食,时常闹饥荒。有些人嫌此间不好,逐日溜走,因鸡鸣山十分兴旺,都投那边去入夥。姚刚无法,只得由他。这时数日没有买卖,喽啰又闹饥荒,有的竟要散夥了。姚刚叫道:「你们且住,俺去鸡鸣山借一点粮草过度,江湖上讲义气,不争会拒却人?」便差十名喽啰赶去借粮,却被孟福通回绝,回来仍是几辆空车。姚刚道:「只也势利,俺自去商借。」便引喽啰再赶到鸡鸣山,孟福通哪里肯应,说:「俺们归附梁山泊,一年要纳几次进奉,安有余粮借你?」姚刚听得梁山泊三字,正触起自己仇恨,不由怒从心起,喝道:「你将梁山泊威唬人么?俺偏要来借!」孟福通也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俺岂畏惧!」两人各不相让,交手就打,姚刚虽勇,却因带得人少,主强宾弱,给孟福通佔了便宜。姚刚临走,说道:「俺若不吞并你这山寨,不算好汉!」孟福通回上山冈,有个体己人向他说道:「大王休小觑了姚刚,这廝在桃花山正苦饥荒,提防他真来火并,不如去梁山泊通个消息,拨多少军马帮助。」孟福通道:「这等事也去求救,须吃宋公明耻笑,看低了俺身分。」那体己人不敢再说,暗里却差两名喽啰,赶紧往梁山泊送信。宋江闻报,说道:「孟福通这廝,倒是一条刚强好汉!」自教戴院长前往一探,却再理会。不想戴宗赶到鸡鸣山时,孟福通早被姚刚杀死,把山寨佔据了。宋江大怒道:「这廝多少了得,敢和俺梁山泊放对?」便立点三拨人马:前军主将霹雳火秦明,副将镇三山黄信,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引一千人马,先行进发。青面兽杨志统领中军,将引二千人马,四员头领,却是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第三拨是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五员头领,也引一千人马,压后接应。一十四员头领,引了四千人马,先后下山,向青州鸡鸣山进发,所过地方,秋毫无犯。
且说赛存孝姚刚,火并孟福通,佔据了鸡鸣山,偌大声势,好不得意,那一日,姚刚正在山寨里饮酒作乐,只见喽啰报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马杀奔来也!」姚刚喝道:「休得大惊小怪,俺仗了一杆铁枪,也杀得他一千八百,快些替俺备马,下山廝杀。」便整束衣甲,手执铁枪,引五百喽啰沖下山冈,在空旷之地排开。两阵相对,只听得锣鸣鼓响,众喽啰一声呐喊,姚刚挺枪飞马而出,大叫:「梁山恶贼,都为你们干出大事,累得俺落草受苦,今日一个个拿下,解去京师献功赎罪。」只见梁山队中一声炮响,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双马齐出。周通仗一口大刀,李忠使一杆长枪,直取姚刚;姚刚哪里放在心上,举枪便斗。不上十个回合,周通、李忠气力不加,双双败走。姚刚哈哈大笑道:「这等腌臢泼才,也算得梁山泊好汉?」只见又是两员头领,大踏步奔到马前,喝道:「认得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么?」四条膀臂齐张,两口朴刀并下。姚刚且斗,大叫道:「希罕什么!又是两个搏一个。」不到十合,曹正力怯,跳出圈子先走;施恩再打两个照面,翻身又走。姚刚性发,拍马赶来,只相差得十余步,挺枪向施恩后心便刺,光景险到十分,却得武松飞步抢出,起戒刀只一挡,救了施恩回阵。姚刚当下连忙掣转枪杆,把马扣住,武松早扑到马前,高叫:「俺们一个搏一个!」只见银光闪烁,双戒刀疾风也似卷进,二人交手就斗。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四支膀臂,六条腿儿,一杆枪,两口刀,杀得尘沙飞荡,烟雾迷漫,两方喝采之声,直透入半天里。杀到五十回合,已是申牌时分,姚刚拨马跳出圈子,叫道:「天色已晚,姚大将军肚里饿了,且休歇得一夜,明日却再廝杀。」武松道:「好!俺若惧怯,也算不得景阳冈打虎好汉。」
两方休战退下,梁山泊人马,当夜就在山下紮住。次早辰牌时分,姚刚又引喽啰下山搦战。武松却待出战,只听得一阵人喊马嘶,后军神机军师朱武赶到。杨春见喽啰正在指点,对阵那个使枪骑马的,就是赛存孝姚刚,不由心头火发,出马大叫道:「且自杀了此贼,替花刀孟福通报仇!」姚刚见杨春飞马上来,挺枪喝道:「你这廝是谁?打虎的汉子怎不出来?」杨春哪有好气,一言不发,舞大杆刀当头就砍。战到十合,陈达看看杨春力怯,使展出白点钢枪,催马上前助战。二人双战姚刚,姚刚只如生龙活虎,不能佔一点便宜。孔明、孔亮看得眼里火出,飞步而上,奋勇相扑。只打两三个照面,忽听得中军锣声响亮,四人只得收转兵器,回入本阵。杨志便对四人说道:「不是洒家惧怕这廝,只因四个相搏一个,提防人家笑话。」陈达、杨春、孔明、孔亮面面廝觑,哪有话说。
当日朱武和杨志商议道:「俺看姚刚果真勇猛,不枉号称赛存孝,若凭力战,轻易赢他不得,不如用计取他,早一日了却这场公案。」杨志说:「好!」朱武便把周通、李忠、施恩、曹正、孔明、孔亮一齐叫到,探问鸡鸣山形势。孔明说道:「俺老家在白虎山,此地不曾来过;只有桃花山离此不远,且问周通哥哥,他敢情得知?」周通接口道:「鸡鸣山和桃花山,俺只知其间相差三四十里,当初俺在桃花山时,此处无人佔据,并不出名,俺也不曾到此,山上形势如何,无从知道。」这时镇三山黄信入来,朱武便向他问道:「黄都监,你曾在青州做官,识得这鸡鸣山形势否?」黄信道:「当时只有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有名,此山俺不知道。」说着,只见杨春引两人到来,却是孟福通的心腹喽啰,因姚刚杀了他的大王,心中不服,私自下山投奔到此,愿向导去捣巢灭穴,替孟大王报仇。朱武盘问一番,察得情真语实,便定下计策。
直到次日,姚刚又引喽啰下山,大叫大喊,指名要武松出战。却见梁山泊队中静悄悄地,不作一声,也无人出马应战。姚刚骂道:「你们假作痴呆,用诡计来诱人,俺自不怕!」闹了半晌,对面声息全无,不见有个人出来。姚刚忍耐不住,引喽啰沖打上前。不想对阵早布下埋伏,沖打两次,反伤了许多人。约莫两个时辰,姚刚和众人喘息方定,猛听得对阵一声呐喊,一员头领飞马而出,高举着狼牙棍叫道:「姚刚快献首级,俺已等待多时了!」此人乃是霹雳火秦明,衣甲鲜明,神威凛凛,暴吼如雷。姚刚大怒,挺枪直取秦明,秦明舞棒接住,战到三十回合,秦明逼开兵器,拍马便走。姚刚勒马叫道:「你这廝休赚人,俺不受你算计。」说话刚罢,一个胖大和尚直扑马前道:「俺是花和尚鲁智深,且吃洒家一百禅杖!」抡动禅杖打来,姚刚纵马挺枪相迎,觉得家伙好生沉重。二人杀到四十个回合,鲁智深托地收回禅杖,跳出圈子就跑。早又沖出青面兽杨志,喝声:「姚贼看刀!」一刀拦腰而进。此来迅速异常,姚刚倒吃一吓,慌忙敌住。刀来枪去,杀气旋绕,斗有五、十回合,杨志忽叫:「洒家且去,换个人来取你首级!」抽刀回马,便向本阵而走。姚刚怒道:「先取你这青脸贼的首级!」在后赶来,杨志回马再斗,又是十个回合,只见武松扑到马前,拍着双戒刀叫道:「俺们再来一个搏一个!」姚刚要紧提防武松,却让杨志飞马而去。当下武松和姚刚大战,两条好汉,性命相搏。正斗到紧急关头,鸡鸣山喽啰忽地一片声叫苦,不知高低,却是周通、李忠、施恩、曹正、陈达、杨春六个好汉,引喽啰抄上山冈,攻破寨栅,分三路杀下山来,山下却又沖杀过去,两面夹攻。镇三山黄信在前高叫道:「只今山寨已破,降者免死!」众喽啰见前后杀到,无路可走,一齐跪下乞降。姚刚听得山冈上大乱,知道不好,欲思拨马逃走,早被武松看出破绽,双戒刀紧紧逼住,哪肯放松半点。姚刚一者心慌,二来马力已乏,被武松着地一滚,砍断马足,身子便从马背上直滑下来,姚刚急把长枪一点,两脚站定。武松眼到,哪容他再行还手,疾忙一刀卷入,搠中姚刚肚腹,扑地倒了。武松抢步上前,割了首级。朱武却引喽啰登山,合寨搜寻,把钱财粮草都装入车辆,押下山冈。杨春便取姚刚首级,告祭过了孟福通,点起几个火把,烧毁寨栅,全军人马取道回山。遇到贫苦百姓,给钱给米,一路施舍。那日到了山寨,缴令既毕,做个庆贺筵席,大家欢乐。
光明如箭,已是三月韶华。一日,宋江正和吴用、公孙胜、花荣、柴进等闲谈,只见卢俊义走来说道:「哥哥在上,小弟今有一事,欲思下山一走。」宋江道:「不知何事,员外请说。」
那卢俊义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都因一件轻微事,引得双方大斗争。直教:横屍溅血殿庭上,带锁披枷狴犴中。毕竟卢俊义为了甚事,下山又往何处而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李逵大闹天齐庙 戴宗失陷泰安州
话说宋江听说卢俊义要下山,便问:「员外何事?」卢俊义道:「去年小弟病重时分,燕小乙代俺对天许愿,若得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将来泰安州岳庙进香,上灯供养。今当季春三月,良辰美景,好个进香天气,弟欲往泰安州一走,了却这段心愿。」宋江道:「进香还愿,自属正事,只俺和员外都是文面之人,有这老大破绽,如何去得。」本来梁山泊一百八条好汉,宋江、卢俊义、林沖、武松、杨志等几人,都曾经官刺配,脸上留着痕迹,虽由安太医配合良方,用药涂点,却不曾全行消灭。当下卢俊义便道:「兄长但请放心,那里不比北京大名府,只消略加遮掩,去也无妨。」宋江道:「恁地,员外几时动身?」卢俊义道:「俺思明日便走。」只见吴用在旁摇手,说道:「员外且住,小生倒有个主见在此。」众人一齐住口,却听吴用说道:「三月二十八日,本是天齐圣帝诞辰,泰安州岳庙里,是日好生热闹,江湖上九流三教,都去赶趁,挤满了那所庙宇,员外不如稍停几日,待那时赶去进香,人多混杂,可保无虞。」众人听说,齐声叫:「好」。宋江道:「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员外可於二十六日下山,二十七日落店休歇,次日上庙进香。」卢俊义道:「如此很好,便依兄长吩咐!」到得二十六日那天,卢俊义早备下神灯供献,一应福礼,同燕青来宋江前辞行。宋江问道:「员外今日下山,可要带多少人去?」卢俊义道:「俺本拟只带几个随从,因丁九郎自愿做伴同去,今夜带十名轻健喽啰,四个亲随,总共一十七人,俺们只是客商打扮,想不致被人看破。」说着,丁九郎来了。柴进道:「丁九郎,你好有兴。」丁九郎道:「告柴头领,小人在北京大名府时,多闻山东泰安州如何胜景,却不曾到过,今番仗了此事,也去一遭。」说罢,拜了宋江和众头领,先自下山等候。宋江对卢俊义说道:「员外此去,愚兄总不放心。今教戴院长乔装改扮,另引十人暗中相护,有事时好飞报上山。」卢俊义道:「兄长如此见爱!」当下便与众人道别,带燕青下山而去。戴宗打点停当,转身要走,只见黑旋风李逵扭着燕青,大叫大闹,直到宋江跟前。宋江喝道:「你这黑廝又干些什么?」李逵叫道:「卢员外上泰安州进香,俺要跟随去玩。卢员外答应了,只是小乙哥偏不许去,俺想往日跟了军师哥哥,大名府还去得一遭,不争泰安偏去不得,心中不服,拖他到此理论。」燕青道:「不是我不许他去,因为李大哥嘴脸不好,恐怕弄出事来。」宋江喝令李逵放手,燕青不作一声,转身就走。宋江骂道:「你这黑廝,人家进香了愿,哪里是玩,俺今偏不教你下山,你可奈何!」李逵撅着嘴巴,不做声,眼看戴宗又下山去了。
且说卢俊义下了山寨,一行人众,取道向泰安州进发,路上并无耽搁,二十七日赶到,便寻个客店歇息。人家见卢俊义那般气概,只当他是个大客商,并不生疑。次日辰牌时分,卢俊义等一十七人,都到岳庙里,只见人山人海,跻跻跄跄,果然热闹。卢俊义整顿衣冠,燕青、丁九郎引四个亲随,十名喽啰,扛抬着神灯法物,直到天齐圣帝殿庭上,当场取出定制的那碗三宝九华灯,供养在圣帝座前。这是名工紮就,巧手造成,兀自辉煌耀目,众香客见了尽都讚叹。卢俊义上过三炷清香,跪在圣帝座前,默祝一番,送化了疏章神马,退下殿来,和燕青各处闲走。只见丁九郎踅近前来,做个眼色,卢俊义、燕青跟着便走,转到一个所在,丁九郎轻轻告道:「冤家路窄,大名姓段的贼孔目,却在这里进香,俺们何不趁此报仇。」燕青道:「这廝如何会到此地,你休看错了人。」丁九郎道:「俺偷看得一清二楚,大约这廝也因病中许下大愿,特地到此。」燕青道:「此地耳目众多,又有州里武官带兵镇压,如何可以轻易下手,且做商量。」说着,只见戴宗扮做差官模样,在一边踅将来,彼此并不交谈。卢俊义、燕青慢慢转身,丁九郎在前先走,刚穿过一所殿宇,忽听得一阵吆喝之声,众香客都向两傍分开,让出正中一条大道来。大家看时,却是本州太守官眷入庙拈香,喝令闲人回避,不许上前。许多虞候差拨,把两乘轿子拥在中间,有些兵士手执藤棍,只把闲人乱敲乱打。燕青道:「官府竟如此欺负人!」不想接着一阵扰嚷,里外登时大乱起来,众人乱奔乱蹿,一片声只叫得苦,不知高低。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家快走,外面有强盗杀人哩!」卢俊义、燕青好不奇怪,哪里来的强人?只见一个军健飞奔入来道:「快请官眷躲避,有个黑脸强人杀进来也!」说话刚罢,只听得几声怪吼,一个彪形黑大汉,手掿双斧,杀入庙来,燕青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原来,李逵要随卢员外同行,当被宋江喝止,心不甘服。次早携了双斧,私自下山。今日赶到庙上,正值官眷到此拈香,兵士在外阻止闲人出入,李逵硬要入来,吃兵士打了几棍,惹得李逵性发,拔出双斧砍倒几人,沖进庙门,逢人便杀,如同咆哮猛虎,哪里拦挡得住。当下卢俊义、燕青见李逵闯出大祸,各取兵器在手,大叫:「梁山泊好汉在此,谁敢拦阻!」引喽啰一齐杀将起来。丁九郎道:「来得正好,此刻不杀段贼,更待何时?」舞动朴刀,从人丛中杀出,招寻段孔目去了。且说卢俊义见李逵杀得厉害,高声叫道:「李大哥仔细一点,休伤百姓!」李逵发疯一般,哪里听见,扑入官兵丛中,排头儿剁去,人头乱滚。一个武官上来拿他,只三五合,吃李逵一斧劈死。那些差拨人夫,都撇下轿子,自顾逃命。李逵杀得出神,抢上天齐圣帝大殿,一个官眷正钻出轿子,起手一斧,劈做两爿。转身见还有一乘轿子,赶上前一连几斧,连人和轿劈得粉碎。几个惊倒地上的丫鬟仆妇,两个香火道人,一个小道童,一个清修长老,一斧两斧,尽都杀死。杀得殿中屍骸狼藉,血流满地,灯火淒迷。李逵叫声:「鸟晦气」,翻身奔下殿来,正值卢俊义、燕青赶到,好容易把李逵拖住,叫道:「你今日闯出这样大祸,提防大队官兵追来捕捉,快些走罢!」大家沖出庙去,只见丁九郎提着一颗人头,叫道:「段贼首级在此,俺们快走!」赶不多路,有三个喽啰在后追到,满身血污。燕青道:「戴院长如何不见?」一个喽啰说道:「当时庙中大乱,戴院长和俺们十人各自动手,一阵混杀,就被官兵沖做两起,好容易逃得性命,却不知他沖到何处去。」燕青道:「戴院长武艺不济,多分吃官兵拿了。」李逵大叫:「这还了得,须索回去招寻!」一翻身径奔上岳庙,众人在后跟着,哪里有个戴宗踪影,只得再行退回。众人且走,不到二十里路程,只听得背后声音大震,大家回头看时,一彪军马如飞而至。燕青道:「追兵来也,快些准备!」李逵叫道:「这廝们鸟晦气,索性杀他一个精光!」手执双斧,拦在当路。众人也各仗兵器,一齐转身站定。猛听得一声炮响,背后林子里又杀出一彪军马,约有四五百人,为头一将,却是小李广花荣,后随的是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夫妻两口儿在大路上排开人马,等待廝杀。众人见有人马接应,越发心雄胆壮。霎时间,对面赶来三五百人,当先一员骑马将官,全身甲胄,手抡一把大斧,兀自凶恶。李逵一见,圆睁怪眼,捻双斧直扑马前,与那将官交手就打。斗到分际,花荣拈弓搭箭,窥得清切,对准那将面门只一箭,应弦落马。李逵赶上一斧,取了首级。王矮虎、扈三娘引兵沖杀,官军大败,这里也不追赶,径取道回山。卢俊义因对花荣说道:「追兵到来,俺们正苦人少,却得花知寨帮助杀退。」花荣道:「李大哥私行下山,公明哥哥因他性气不好,恐怕弄出事来,却叫小弟赶来接应。」
且说众人回到山寨,宋江因失落了戴宗,又气又急,把李逵大骂一场,便令飞毛腿刘通轻装改扮,赶往泰安州採探,限日回报。刘通奉令打探一过,回山报称:「戴院长在岳庙里动手时,当被官军拿去,州官审问两堂,严刑拷打,戴院长打熬不过,直承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见今下在牢中受苦。」宋江便把李逵叫到,骂道:「都是你这黑廝害人,闯出滔天大祸,连累戴院长在泰安州受苦。如今着落在你身上,限令五日之内,须把戴院长救取回山,若过了此期,休来见我。」李逵撅起嘴巴,只不做声。半晌,开口说道:「既恁地说,铁牛自去寻。」他说罢,转身便走,回至自己房中,收拾起两把板斧,打点下山。只见浪子燕青走来问道:「李大哥何事忙碌?」李逵道:「你还不知,前日为俺闹了岳庙,累戴院长失陷泰安,公明哥哥着俺救他回山,勒限五日,俺今便须动身。」燕青道:「我听刘通说,泰安州官府,因前日闹出一场大事,好生惊惧,见今城门口盘查出入,十分严密,你天生成这副性子,如何可去。」李逵道:「哪里管得!俺今也没方法,只杀入城中去,一个一斧,把这班鸟官儿都砍了,替戴院长出一口鸟气!」燕青道:「大哥且住!你若听我说话时,我便和你做伴同去,设法救戴院长回山。」李逵道:「你说,你说,真能救得戴院长时,铁牛都依!」燕青便教李逵改换行装,扮做个赶脚模样;又吩咐他,一不许任性吃酒,二不许开口胡言,三不许携带双斧,只携朴刀一把。李逵都允。燕青却也改扮,挎口腰刀,提条朴刀。收拾停当,却待起身,只见两个人走将入来,前头是铁叫子乐和,后随的是孙寿鹤。孙寿鹤对李逵说道:「闻得李头领上泰安州去,救取俺师弟戴院长,小道自愿随往帮助!」乐和道:「李大哥,小弟也愿做伴同去。」李逵叫道:「那里又不要唱曲,你去甚的?」乐和道:「俺虽武艺不精,多少也杀得几个人。」李逵无话,四人便行下山。刚至李家道口,却见杨雄、石秀在前头走,身上都是军汉打扮,自说上泰安州探听消息,於路无话。赶到泰安州城门口,只见盘查行人,果真严密,六人分做三起,好容易混入城关。
且说李逵、燕青入城,寻个安静的客店歇了。燕青便对李逵说道:「方才你也见得,这州城里非同小可,万事须要小心在意,不可胡行。若再闹破,非但不能救戴院长出险,反伤了自家性命。我今要出外一走,你且等着。」李逵一心要救戴宗,自也无话。燕青走出客店,在街坊上兜了一转,探得大牢所在,慢慢地踅将来,但见垣墙高耸,门禁森严,狱前有几名兵士,手执枪刀,守把两傍。大牢对面有个篦头铺子,隔壁却是一座庙宇,燕青踅去看时,庙门上一个横额,额上四个大金字,写的是许真君庙。燕青看了一遍,回至客店,和李逵吃了一顿东西,再到大牢前来察探。只见乐和沿街唱曲,向一家家店铺乞钱。石秀却在大牢门首,和几个兵士闲磕牙。燕青便踅入篦头铺子,一个待诏替他篦头,燕青就此搭讪,只说:「对面大牢门前兵士,威严得兀自怕人。」那待诏道:「在先不是这样的,都因二十八日那天,梁山泊好汉大闹天齐庙,杀了州官眷口,却拿得一个叫神行太保的强人,州官恐怕走脱,所以如此防备。」燕青探听不出别情,待篦头完毕,给了钱,起身便走。踅过许真君庙门前,瞥见一个道士走出庙来,和燕青打个照面,忽住步叫声:「官人,你今日缘何到了此地?」
不是燕青遇见这个道士,有分教:劈破深圈逃兕虎,凿通大海走蛟龙。毕竟这个道士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燕浪子奇谋劫牢狱 孙道人遁甲退追兵
话说燕青见了那个道士,觉得好生廝熟,正待问讯,那道士已上前施礼,说道:「此间不便说话,且请官人庙里坐地!」燕青也不开口,跟了道士便走,直到一间静室中坐定。道士奉过茶,燕青把他再看一遍,便道:「你莫非是何道士,法讳玄通的么?」道士笑说:「是的,足见燕头领好眼力!」这何道士,当日梁山泊启建罗天大醮,他上山做过法事,曾辨识石碣天书,受过重赏,所以燕青认得。当下燕青说道:「今日幸会,不想栖鹤之所就在此间。」何道士道:「我不是这里出身,只因去年一个师弟羽化,乏人主持,我来庙中照管。住得惯了,我便留在此地。不知头领远离山寨,到此有何公干?」燕青未答,忽见又一道士入来,却是孙寿鹤。燕青说道:「你敢是见俺到此,跟踪入来?」孙寿鹤道:「不是的,俺嫌客店中不便,独自借住在此。」何道士让孙寿鹤坐了,便道:「师兄也认得这位头领?」孙寿鹤笑道:「实不相瞒,俺因北京栖身不得,已自上了梁山。」何道士道:「你们恁般胆大,前日梁山泊好汉闹了天齐庙,拿下一个神行太保,州城里十分紧急。若被眼明手快的公人撞到,须不是耍。」燕青道:「你说这话,俺们正为戴院长而来。」半晌,燕青又道:「这庙里倒幽静,俺们只有三五个人,若容许在此存身,万分感德!」何道士默然不答。孙寿鹤把他拉到一傍,说道:「师兄,不是我骇吓你,这班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无事便罢。若使他们着恼,便要做出事来,面皮上须不好看,不如答应了,保得太平。」何道士听说,就没口子答应。燕青便出庙去,把李逵带了来安顿;乐和、杨雄、石秀也先后闪将入来。燕青在庙中看了一周,回至静室。乐和告道:「俺方才走过大牢门首,几个兵丁教俺唱曲,俺就势探听,哪知十分严密,竟得不到一点消息。」燕青道:「俺们既到此地,不问事情难易,总得设法救取戴院长出狱。」何道士听说,在傍摇手说道:「众位休得造次,这里城中有一猛将,複姓东方,力如虓虎,因他善用一柄铁方梁,神出鬼没,无人可敌,人家便都叫他铁方梁大将,却把姓名隐了。此人镇守州城,每日引兵巡查,兀自严密,你们须索仔细为妙!」李逵叫道:「你这道士,敢想来骇唬人,老爷若撞到时,先砍下他的脑袋!」燕青忙把李逵喝住,又将城中情形,向何道士问个仔细。众人便在庙中商议,要救取戴宗出狱,不在话下。
却说这里泰安城中,州尹姓温,东京人氏,本是个谀佞小人。因逢迎得法,投入蔡太师府,被他做到州尹。到任以来,只是行权使势,贪赃虐民,弄得家家冤苦。前日拿了神行太保戴宗,因自家眷口被杀,好不痛恨,亲自坐了两堂,用重刑逼取戴宗供状,下在牢里。这州尹鉴於江州、北京旧事,不敢就将戴宗处决,又没胆子解上东京,商议结果,却教当牢节级符保,在牢中暗将戴宗结果,好把首级解京请赏。且说这符节级,那日奉到州尹之命,因戴宗是梁山泊好汉,恐惹祸殃,迟迟不敢下手。过了两日,州尹不见首级献去,连连催促。符节级勉强答应了,却回到家中兀坐,心上打算。一回儿,天黑了,符节级想,州尹限他当日三更后覆命,却如何下手?心上七上八落,正苦没摆佈处,只听得门儿一响,两个人闪将入来,唱个喏,对面立定。只见为头的那人说道:「节级休惊,俺是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这位是拚命三郎石秀,奉宋公明将命到此,探听俺们戴院长吉凶下落,伏乞见告!」符保不由暗吃一惊,急让二人坐了,说道:「姓戴的英雄,好好收在大牢内,只是今夜……」说着,忽然住口。燕青连问:「今夜如何?」符保见问得紧急,不敢隐瞒,只得将情实告。说道:「不是小人有心要害他,州官之命,不敢不遵。」燕青沉吟半晌,说道:「这也不能怨你。」便在身边取出两封银子,放到桌上。说道:「俺们奉令到此,本拟设法救人出狱,见今事机急迫,既不能救取活口,便请节级留他一付衣巾,待俺们拿回山寨缴令。白银两封,聊作酬劳。」符保哪敢收受,呆呆对着二人,没得话说。石秀道:「节级不许么?若要拿俺二人邀功,便请速去报官,誓不皱眉!」此时符保敢说什么,只得收下银子,二人唱个喏,出门自去。符保守在家中,独自吃了一回酒,将近三更时分,却待出门,只见燕青、石秀又闪入来,却要跟入大牢中去。符保哪里肯应,说道:「牢狱森严,门外又有兵丁轮流看守,耳目众多,闲人如何进去?」燕青道:「只也不难,节级取两套旧衣服给俺们换了,便得混入,待拿了衣巾就走,鬼也不会知道。」符保只说事情太大,不住的摇头。石秀忽地跳起身来,一把扭住符保说道:「你不应,俺便叫将起来,只说你私通梁山泊,收受贿赂,和你去一齐受罪。」符保大惊失色,没有一句话。燕青做好做歹,却把石秀劝住。符保生怕决撒,只得取出两套衣服,给换上了,引了二人便走。走到牢门跟首,那兵丁照看一下,自也不疑,安然进去。里边小牢子见两个面生人,拦住了却待查问,给符保说了几句,便也无话。符保引二人走入第一重狱门,便教住步。燕青道:「明人只说亮话,俺们二人满身是胆,不见得会反牢劫狱,节级忒煞多心。」符保无话,引二人再向里走,直到一所槅房之内,教且在那里等候。符保叫两名小牢子,拿了绳索、石灰、布袋等物,先到一个亭子里,点起灯烛。符保走到戴宗面前,说了一遍,开去匣床,直拉到亭子里,戴宗默无一语,泪如雨下。两个小牢子把戴宗绑了,拖到大桩半边,却待动手。只见燕青、石秀抢入亭子来,后面跟着个黑脸大汉,神情凶恶。符保见头势不对,翻身待走,早被石秀劈脸一刀,恰好正着,仰面而倒。那两个小牢子唬呆了,叫唤不出,浑身酥麻。燕青、石秀两把朴刀齐下,人头落地。石秀忙在屍身上取下腰牌,那黑大汉割断绳索,背了戴宗就走,此人便是黑旋风李逵。当下燕青吹灭亭中灯火,一齐奔向外面,忽见一个小牢子对面走到,叫声:「完事么?」燕青应声:「完事」,迎头只一朴刀,又把那小牢子剁倒地上。三人走到墙边,拍了两下掌,只见墙头上放下一把长梯,一人从梯而下,却是铁叫子乐和。燕青、石秀放了朴刀,伸手把定梯子,乐和先行爬登墙头,李逵背了戴宗,跟着慢慢爬上梯去,悄无声息。乐和身旁取出绳索,把戴宗拦腰缚了,李逵双手扯住绳索,从墙头轻轻吊将下去。杨雄、孙寿鹤早候在墙下接应,没多片刻,戴宗已安然脱险,到了隔壁许真君庙内;乐和、李逵、燕青、石秀一齐爬过墙头,拔去长梯,神不知,鬼不觉,这一番手脚,都是燕青和石秀预定的。且说众好汉救了戴宗,燕青便道:「事不宜迟,大家赶快混出城去,若至天明,大牢内事情败露,插翅难飞。」大家急忙打点,各执兵刃,计燕青、李逵、杨雄、石秀、乐和、孙寿鹤、何玄通,连戴宗共是八人。
这时庙中道士都在睡乡,何玄通一声不响,跟了众人就走。一行人出了许真君庙,直到城门跟首,已是四更,值夜的军士见多人走来,喝声:「住步。」燕青、石秀挺身上前,叫道:「奉州尹相公火速公事,出城走遭,领有腰牌在此!」那军士看了腰牌,说道:「你们这一干人,何以只有三块腰牌?」杨雄叫道:「大哥,俺也有的,请你来照验一下。」一个军士走近身来,杨雄突地一刀,将那军士剁倒地上。燕青、石秀、乐和等各自拔刀,把守门军士尽都杀死,斩关而出。戴宗因腿创未癒,仍由李逵背着,大家在后护定,取路而走。迤逦前行,约莫五七里路,只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好多马步官军着地赶来。众人回头看时,只见火把齐明,杀声动地,好大声势。戴宗在李逵背上叫道:「不好了!官兵大队赶来,如何抵挡,请你们把俺弃下,赶紧回山罢!」李逵道:「你休如此说,待他赶近,索性大家上前杀个痛快。」众人回头看时,火光越近。戴宗道:「众寡不敌,如何是好?」只听得孙寿鹤说道:「列位休慌,待俺施个小术,且躲避一回再说。」戴宗道:「师兄,可是五行遁甲之术,快请一试!」孙寿鹤向四边一望,只见前面有座林子,便教大家赶紧躲入林子,点一下人数,连自己恰是八人,便按八卦方位,令七人先行坐下。孙寿鹤口中念念有词,抓把土向外一撒,又咬破指尖,吸一口血望空喷去,喝声道:「疾!」自己也连忙坐下,吩咐大家不准开口,自然灵验。众人都在林中坐地,哪敢做声。只说泰安州大将铁方梁,因梁山泊强人越狱斩关逃遁,奉了州官之命,星夜引兵出城追赶,赶上五七里路,不见强人一点踪迹。铁方梁在马上叫道:「这又奇了,他们破东门而出,此地是必经之路,难道插翅飞去不成?」正说间,只见一个马军都头报道:「俺们五十骑马匹,方才向前赶去,曾隐隐听得人声,不想赶到那里,却连鬼也没得一个。」铁方梁道:「此地向前约莫一里路程,有一座大林子,遮莫贼人躲在里面?」便催动人马,一路向前赶去,火光之下,大家打一看时,只见一片白茫茫地,似烟似雾,哪里有个林子。铁方梁道:「这里一座好大的林子,怎的不见了?」一个兵士说道:「好奇怪,都是迷茫一白,不见一棵树影,敢是林子还在前面?」铁方梁引军再走,又赶了一里多路,不见什么,只得退回州城而去。
再说众人当时躲入林子,都听孙寿鹤吩咐,各按方位坐定,垂头闭目,不作一声。只听得一阵人喊马嘶,大队追兵已到,那些官军只在林子外讲话,却不入来,闹了半晌,方才过去。一回,却又听得折回来,声音嘈杂得分不清楚,又是闹了半晌,才行一哄而走。大家静坐着,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孙寿鹤叫道:「见今追兵已去,俺们可以走了。」大家起身,睁开眼来一看,曙色已露,村鸡乱唱,快天亮了。李逵叫道:「闷死我也!都是这老道弄鬼,害我做了半天哑巴!」乐和道:「孙道人,不信你有如此神通!」孙寿鹤道:「这般小术,何足为奇,今夜仗着天昏月黑,徼幸瞒过他们眼睛,若在白天,这遁法便不易施展。」燕青道:「戴院长曾讲过,道人善能五行遁甲,我不相信,今日方知此话非虚。」说着,大家都到林子外面,东方已明。李逵仍把戴宗背上身,叫道:「俺听到林子外人马声音,几番替戴院长乾急,他苦的两腿不能走,怎生逃遁?倘那鸟官军杀入来拿人,俺抵桩拚了这条性命,将他背了,一口气奔跑回山。」燕青道:「你背上个神行太保,便思学他跑路,可惜不曾作法,两条毛腿跑不快。」说的众人都好笑。七人上路便走,毫无耽搁,到了山寨。宋江闻听戴宗回山,又邀得何道士入夥,好不快活。便记下各人功劳,又将李逵申斥一顿,将功赎罪,警戒以后不准胡行惹祸,一面排下筵席,合寨庆贺。戴宗腿创,自有安道全替他治癒,好好养息。何道士便和孙寿鹤做伴,也充了石碣亭常持道士。
山上大宴,一连数日,大家正吃得有兴,只见喽啰上山报道:「不知何处来的官军,约莫数千余人,浩浩荡荡,杀奔山寨来也!」宋江闻报,便命金毛犬段景住再去打探,到底是何处人马。
不因这番,有分教:水泊英雄逞猛烈,州城悍将奋神威。直教:三千甲士望风溃,一个将军拍马逃。毕竟杀奔来的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宋江智败铁方梁 关胜计取泰安府
话说金毛犬段景住打探回山,便来报道:「来者军马非别,乃是泰安州太守,因李逵大闹天齐庙,杀了他进香眷口;戴院长又越狱逃遁,斩关杀人,闹出天大是非。太守大怒,因向邻近州县请得帮助,命大将铁方梁带领三千兵马,要来扫荡水泊,踏平山寨,见今离山不远,请做准备。」宋江笑道:「蚍蜉撼树,徒见其不量力也!」立刻召集马步水旱头领,登忠义堂发令。第一个便点黑旋风李逵,宋江对他说道:「泰安州这重公案,都为你身上而起,如今州中发兵到此,要踏平梁山,俺今命你引步军八百名,焦挺、鲍旭为副,下山直迎将去,沖打头阵,只许胜,不许败,败了砍你驴头。」李逵接了令箭,说道:「到底是俺好哥哥,教俺去打头阵,真使铁牛肚里快活!」李逵领焦挺、鲍旭八百步军,下山迎敌去了。宋江又令小李广花荣,没羽箭张清,引龚旺、丁得孙做一队。金枪手徐宁,九纹龙史进,引陈达、杨春做一队。青面兽杨志,美髯公朱仝,引穆春、石勇做一队。急先锋索超,病尉迟孙立,引邹渊、邹润做一队。每队各拨一千军马,炮手百名,吩咐如此如此。四队一十六条好汉,喊声得令,陆续下山而去。
且说铁方梁引领大队军马,一路向梁山泊杀奔而来,直到离山五里光景,只见探子马报到道:「前边有一起贼人,正在耀武扬威,对面迎来,请令定夺。」铁方梁道:「他们自来送死,再好没有,且上前大杀一阵,再做理会。」众军奉令,一齐杀奔向前,果有近千人模样拦路截住,这便是打头阵来的李逵步队。当下李逵一见官军赶到,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哪管天高地厚,一声喊杀,便引焦挺、鲍旭和八百步军,迎头沖杀将去,如狼如虎,官军险些立脚不住,亏得铁方梁早有准备,把强弓硬弩压住阵脚,不曾被他沖破。李逵几次沖打不上,心中更恼,便扬起双斧,不住的叫跳;焦挺、鲍旭也破口大骂,只叫贼将官快来送死。铁方梁扬声大笑道:「俺不曾见此等草寇,且教他一齐都死!」催动坐马却待出战,傍边一员巡检,名叫苗魁,说道:「下流狗盗,何劳将军出马,看俺立斩此贼!」说罢,挺枪跃马,直到阵前。李逵一股无名火,正苦没得泄处,见有人出战,也不打话,扑到马前就打,苗魁举枪急架。李逵一团烈火,两把板斧,直上直下,寒光闪闪,苗魁哪里是他对手,不到十个回合,早已力怯。铁方梁一看不好,连忙出马助战。苗魁又打三个回合,气力不加,拨马便走。李逵不顾,抡动双斧,又和铁方梁杀在一处。彼此斗有五十回合,铁方梁越杀越勇,家伙又异常沉重,李逵渐渐力怯;但一心要立头功,又不肯就此退却。正在两难分际,官军中忽然大乱,只见花荣、张清、龚旺、丁得孙引兵从右边杀到。杨志、朱仝、穆春、石勇引兵从左边杀到。官军不曾提防,一齐叫苦。铁方梁慌忙跳出圈子,回阵镇压,哪里还来得及,只得引军倒退。李逵、焦挺、鲍旭乘势大杀一阵,伤人无算,得胜而回。
再说铁方梁当下引领人马,败退数里,紮下寨栅,却把那班兵将大骂道:「你们这班只会吃饭的东西,今日第一仗就吃个下马威,真倒尽锐气也!」众将官面面廝觑,做声不得。半晌,一员偏将开口说道:「将军有所未知,俺们当时也留神得紧,弓弩手压住阵脚,枭刀手护定中军,冷不防贼人从斜刺里突出,左右合拢杀来,大家慌了手脚,阵脚动摇,就此溃乱。」铁方梁道:「梁山泊贼人自也骁勇,又加诡计多端,今晚务要小心提防,免中圈套。」众将官遵令自去。当晚二更过后,铁方梁在大帐里头,忽听得一片声叫:「火」,营中大乱。接着李逵引领喽啰,当前杀入寨来,铁方梁只叫:「休得惊慌」,连忙上马出外镇压,不想炮声齐发,四下大乱,徐宁、史进从东边杀到,索超、孙立从西边杀到,攻破寨栅,逢人便砍。铁方梁见营寨已破,只得引兵突出,迎头撞见两员头领,一个是急先锋索超,一个是病尉迟孙立,三匹马在火光下接住就斗。铁方梁奋展神威,舞动那柄铁方梁,和索超、孙立大战,勇不可当。二人力怯,就被杀开一条血路,骤马而去。铁方梁正走间,只见斜刺里又撞出两筹好汉,大叫:「小遮拦穆春,石将军石勇来也!」发开四条毛腿,扑到马前。穆春仗一口朴刀,石勇使一柄铜鎚,双取铁方梁。无多回合,穆春被铁方梁家伙一击,虎口出血,朴刀险些脱手,慌忙逃走。石勇无心再战。也拖了铜鎚,拔步飞跑。铁方梁哈哈大笑,向前径走。走不多路,又是一条好汉拦住去路,高叫:「梁山泊九纹龙史进在此,快献首级!」铁方梁大怒,举铁方梁拦头便打,战到十个回合,史进抵挡不得,拨马便走。铁方梁斗得火发,在后追赶,却又横沖出一员头领,乃是美髯公朱仝,接住打了几合,史进又回马助战。铁方梁力敌二人,全不惧怯。斗到分际,朱仝枪尖和铁方梁一碰,火星直冒,两臂酸麻,慌忙抽枪而走。史进独斗三五合,更觉力怯,重行败走。铁方梁见营寨被火焚烧,红光沖天,只得寻路而行,打算回泰安州去。猛听得一声炮响,又有一彪人马杀到,当先三员头领,却是没羽箭张清,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二虎杀到马前,和铁方梁先行交手,不到十合,张清看看二人抵挡不下,舞动长枪上前助战。铁方梁抖擞精神,逼得三人转风车儿相似。火光之下,张清单手提枪,一手向袋中摸取石子,觑个空,扬手只一石子,正中下颏,打得铁方梁嘴巴肿起,牙根出血。铁方梁胆战心惊,慌忙拨马飞跑。张清不舍,骤马赶来,铁方梁回身再战,只三五合,张清长枪吃铁方梁一击,把枪尖折损,张清无心恋战,拨马而去。铁方梁乘势杀出重围,一口气飞奔数里,到得天明,收拾残余军马,垂头丧气,自回泰安州去了,不在话下。
只说李逵、花荣等五队人马,大获全胜,一齐回归山寨,上忠义堂缴令。宋江大喜,就命铁面孔目裴宣记下各人功劳,山上大排筵席,众头领欢呼畅饮。宋江道:「今番铁方梁引兵到此,虽然杀得他大败奔逃,只是此人骁勇异常,今日不除,后必为患。见今趁他大败之余,正好引兵前去,将他和州官一并除灭,绝此后患。」吴用道:「小生听说,此人端的力大无穷,十分厉害,今虽败走,难保不卷土重来;不若乘他倒尽锐气之时,克日前去攻打,迅雷不及掩耳,定能取胜。」宋江道:「事不宜迟,明日便行。」
次日,宋江点三起人马。第一起李逵、刘唐、燕青、戴宗、杨雄、石秀,第二起董平、徐宁、单廷珪,魏定国、燕顺、马麟,第三起是宣赞、郝思文、朱仝、雷横、杜迁、宋万。全军主将大刀关胜,副将小李广花荣,随军参赞神机军师朱武,三起共是六千人马。众好汉陆续下了山寨,炮声响,锣鼓鸣,一齐向泰安州进发,所过之处,草木不惊,秋毫无犯。那日行抵泰安州,离城五里下寨,三军依次展开,设立下中军大帐。佈置刚毕,只听得城中一声炮响,城门开处,铁方梁引兵杀出,大叫:「猖狂草贼,竟敢侵犯皇家疆土,今日见面,定须杀尽方休!」这时恼了黑旋风李逵,手掿双斧,火杂杂地跳跃而出,直到阵前。铁方梁喝道:「你这黑贼,前日造化,不曾取你性命,今日定不放你逃生!」李逵大怒,举斧就砍,杀到三十回合以外,刘唐看得眼红,捻朴刀直前助战。三人大战又是三十多合,李逵、刘唐力怯,双双败退。铁方梁马上扬声大笑道:「腌臢贼,你便一齐上来,俺也不惧!」双枪将董平心头火发,拍马上前,斗到三十回合,不能取胜,拨马而走。铁方梁火性难禁,骤马赶来,这里宣赞、郝思文二马齐出,双取铁方梁。铁方梁抖擞神威,抡动家伙,只见六条膀臂齐张,三个英雄恶斗,征尘影里,杀气沖天,两方阵上齐声喝采。正斗到难解难分之际,只见铁方梁大喝一声,兵器一紧,把郝思文打下马背。宣赞独力难支,拍马便走。幸得阵上众军一齐抢出,把郝思文死命救回,但已身受重伤。关胜急差百名干事喽啰,赶紧将郝思文护送回山医治。这里战场之上,又有杨雄、石秀、单廷珪、魏定国、杜迁、宋万出战,尽都不能取胜,直杀到斜日衔山,方才各自收兵。是夜关胜、花荣、朱武在帐中商议,关胜道:「今日我在阵前观看,铁方梁这廝端的武艺高强,力战十一条好汉,全无惧怯,长此蛮战,如何破得这座城关。」朱武说道:「俺看此人勇力有余,智谋不足,劳师恃久,打不破这座城池,只恐被人家窃笑。」关胜道:「为今之计,智取为上,力战为下,不如先破城关,使这廝安身不得,除之自易。」花荣、朱武齐声称是,即便定下妙计。次日,关胜升帐,众头领两傍站立。关胜便令李逵、刘唐引兵攻打南门,朱仝、雷横引兵攻打西门,单廷珪、魏定国引兵攻打北门,却令燕顺、马麟、杜迁、宋万攻打东门。东西南北四处,都听锣鼓为号,闻锣则进,闻鼓须退,四门更番攻打,待听得大炮声响,一齐奋力杀入城关,不得违误。十条好汉,先后得令而去。关胜自引众头领,都到阵前观看。
且说泰安州内温太守,是个不会武艺的人,毕竟胆怯。昨日登城观看,见铁方梁和梁山泊好汉恶战,魂摇魄荡,半晌说不出话。待傍晚收兵,太守便在衙门中设下盛宴,请众将官吃酒,商议军情重事。温太守道:「今番贼人大队到此,人强马壮,声势非常厉害,万望众将官同心合力,打退贼人,救俺一家老少,感谢不尽!」铁方梁道:「太守休虑,俺昨日出城大战,你看贼人哪个佔得便宜,量此么魔草寇,到得哪里,早晚都教死在俺的手下。」太守道:「全仗将军等出力,若能打退贼兵,俺自申详上司,教你们个个升迁乐意。」太守惧怕梁山泊势大,早惊得神魂飞越,食不下咽;今听铁方梁一番言语,心胆登时又壮了,待回入内衙,抱了一个爱妾,又吃了半夜欢乐酒。今日辰牌过后,太守正抱着那爱妾好睡,只见一个丫鬟奔到床前,叫道:「不好了!梁山泊贼人攻城甚急,众将官要请太守前去,鼓励士卒,保此城池。」太守大惊,连忙把爱妾推开,起身草草栉沐一下,整了衣冠,数十名虞候、甲士拥出衙门,径上城头观看。只见铁方梁引兵拒敌,战败了几员头领,把攻城的人马杀退。太守道:「将军果真骁勇!」刚说得一句话,只见小校飞报道:「北门又有贼兵攻打。」铁方梁道:「休得大惊小怪,俺去杀一阵就退了。」走马径奔北门,不一回,回至太守跟前,告说贼兵已退。只见小校又来报道:「贼人攻打南门甚急,王提辖抵敌不住。」铁方梁骂声:「无用之徒」,拍马又奔南门。半晌,小校来报,南门贼人退去,却又攻打西门,铁方梁将军又奔西门迎敌。这时一连报道,贼人向四门轮流攻打,引得铁方梁将军火发,杀出城关去了。太守闻报,说道:「遮莫是贼人诡计?」正说间,猛听得轰天一下大炮,炮声震撼山嶽,四门的守城兵将,登时纷纷大乱。接着小校飞报,王提辖在南门战死,贼人攻破关厢,杀入城中来了。太守惊得魂飞天外,慌了手脚。半晌,才迸出两句话道:「只教大家拚命拒敌,本官重重有赏!」那些虞候、甲士,忙将太守拥下城头,上马且走,只听得杀声雷动,城里外军民乱成一片。走不多路,又报城中四处起火,梁山泊好汉正和官军混战。此时太守更急,口里连叫不好,哪敢回衙,也顾不得眷口,只教众人保护定了,夺路而走。
且说李逵、刘唐、朱仝、雷横、单廷珪、魏定国、燕顺、马麟、杜迁、宋万十员头领,奉令轮流攻打四门,待听得号炮声起,李逵、刘唐首先逼近南门城下,王提辖出马迎拒,吃李逵、刘唐砍死,扑进城关。单廷珪、魏定国、朱仝、雷横、杜迁、宋万等随后杀入,四门齐破,登时合城大乱。戴宗见城池已破,又引燕青、杨雄、石秀杀入城中,径奔州衙,欲思拿捉府尹,却已不见,便把他全家眷口杀尽,放起一把火,将衙门烧个乾净。四人混杀一阵,因不见府尹踪迹,便行分路追拿。戴宗和燕青做一路,杨雄和石秀做一路,且寻且走,必欲拿到才休。戴宗、燕青一路赶,和官军混杀几阵,来到一处,只见府尹正在前面,许多人拥着走。戴宗大叫:「赃官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也!」
正是:跃鳞展翅求生路,虎跳龙拿要杀人。毕竟戴宗拿得那个府尹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话说戴宗、燕青二人,正自到处追寻,要拿府尹报仇雪恨。赶到一处,忽然撞见,戴宗大叫一声,便和燕青杀奔过去,众人大乱。那太守听得背后有梁山泊好汉赶来,急得亡魂丧胆,把坐马连打几下,只叫:「快走!快走!」此时偏有大群逃难人在前,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少个地穴躲藏。太守急了,便令甲士举起刀枪,向前开路,如狼如虎,凶恶万分。只见有的给马匹撞倒,有人吃枪刀搠死,男啼女哭,好不淒惨。燕青道:「你看这狗官忒煞无良,要紧自家逃生,全不顾人民性命。」戴宗道:「若拿住了,一定将他碎屍万段!」当下二人本欲杀上前去,因见兵民混杂,一片哭声,心中好生不忍,略为停顿了片刻。不想众人拥了太守,只一个拐弯,竟被兔脱而去。二人好不恼恨,向前且走。走了一段,又听见啼哭之声,一起百姓迎面而来,大家乱奔乱走。燕青大叫道:「你们休要惊慌,梁山泊好汉是不杀良民的。」只听得人丛中有人答道:「我们背后有个黑大汉,正在逢人乱杀,怎不逃生。」燕青、戴宗料到八九分,且立着等待,却不见来。
二人又走,刚折入一条大街,只见一员武官,身骑劣马,手挥大刀,引兵迎头杀到。燕青、戴宗心上好气,上前接住就斗,不到十个回合,猛听得官军自相扰乱,只叫苦也,却是黑旋风李逵,引喽啰从斜刺里巷中杀到。燕青、戴宗连忙跳出圈子,叫声:「李大哥,俺们要紧追拿赃官,这贼将官且交与你罢!」二人一路走,只听得百姓在怨苦道:「这算得什么父母官,竟弃了城池逃走哩!」戴宗高声叫道:「你们且住,可见太守往哪里逃走?」有人答:「向北门走的。」燕青便教一人引领,一路兜抄捷径,直奔北门。将近城关,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却是燕顺、马麟,引喽啰在彼混战。戴宗、燕青摆动朴刀,杀奔上前看时,哪里有太守踪迹。二人便翻身退下,却见朱仝、雷横引兵赶到。戴宗道:「朱都头,曾见得贼州官?」朱仝回道:「俺听得太守奔这里北门,因而赶来拿捉。」说罢,各仗兵器上前,只一阵子乱杀,把那班官军全行杀退。燕顺、马麟喘息定了,说道:「只也可惜!俺们杀到此地,巧遇那贼州官赶来,俺们正要上去拿捉,却被那班狗男女阻挡,下手不得,吃他向别处逃走了。」朱仝道:「戴院长正要拿他,若早到一刻,这廝便难漏网。」说话时,戴宗和燕青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二人奔到西城门左近,只见数十名武士,正拥了一个骑马的走,那不是本州太守是谁?戴宗大叫:「赃官在这里了!」一摆朴刀直扑过去,燕青跟着上前,那武士见有人来,便把太守团团护定,拚命抵禦。这是太守不日豢养的死士,却也非同小可。戴宗、燕青被众人战住,不能分身,眼见太守,却苦的无从下手。正在这紧急关头,猛听得一声大吼,宛如晴空起个霹雳,一人从斜刺里杀出,朴刀起处,但见人头滚滚落地,来者乃是赤发鬼刘唐。这个生力军一到,众武士登时纷乱,围子就此散开。燕青眼快,见太守又欲拍马逃遁,疾忙蹿到马前,对准他腿股只一朴刀,太守大叫一声,倒撞下马,给戴宗一把抓起,挟在脇下。刘唐、燕青把众武士杀退,跟了戴宗就走。此时官军已七零八落,城里外杀声渐定。只见花荣、朱武整军入城,先令救熄了各处大火,出示安民;一面将出银钱、米麦,拯济满城被难百姓。
再说戴宗挟了太守,和刘唐、燕青取路出城,好不欢喜。因问刘唐道:「你是奉令攻打南门的,如何倒杀向西门来?」刘唐道:「俺和李铁牛杀入城关,一连撞见几员鸟将官,混战多时,彼此就此分散。俺一路胡乱撞走,却得喽啰飞报,知道你们被人战住,不得脱身;俺便杀奔前来接应,恰好拿了这贼太守,也算这廝禄命犯绝。」三人一路说着走,将出城关,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你们又向哪里去,怎不等一步?」戴宗回头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赶到,只见他手掿双斧,满身血污,形状怕人。李逵叫道:「戴院长,你挟的什么鸟人?」戴宗道:「这是本州太守,拿他城外去正法,你不去和铁方梁廝杀,赶来则甚?」李逵道:「你还说这话,铁牛正闷下一肚皮气?俺好容易杀入城关,却不曾撞见铁方梁那廝,那班鸟将官又太不济事,给俺一二斧就砍掉。俺寻不到对头,这口鸟气没出处,只得逢人便砍,偏生花知寨进城来,传下他的鸟令,不许乱杀人,俺心中一气,就此放手,且到城外寻个对头去。」说着挨近戴宗身傍,一伸手就打太守大耳括子。戴宗道:「铁牛,打他甚的?」李逵道:「有闲功夫理他!杀了完事。」戴宗道:「你自走,休管帐。」李逵一声不响,紧傍戴宗走。直到城外大帐之中,只见关胜,高坐帐上,专等众头领回来缴令。戴宗便上帐告道:「泰安州太守贪赃虐民,作恶万端,今已生擒在此,谨请主将令下,当众开刀!」说罢,把太守向地上一掼,却待喝绑,只见腔子上没了首级,自家玷了半身血污。戴宗呆了,说不出话来。关胜道:「戴院长,你如何拿个无头屍首?」戴宗顿口无言。半晌,教喽啰把死屍拖开,退下大帐,却见李逵站在那里,眼睛注视着地上,反背两手,不作一声。戴宗肚里明白,连忙走到李逵背后,只见一颗人头好好提在手中。那不是太守的脑袋!戴宗大怒,伸手抢下那人头道:「你这廝不干好事,俺同你见主将去!」便把李逵当胸揪住,拖着要走。李逵哀告道:「院长哥哥,只求饶了这次,铁牛以后再不敢了?」众人在傍,又做好做歹解劝,戴宗把李逵大骂一顿,方才放手。这时众头领陆续回来,有的提了首级,有的押着财物,纷来帐上缴令。关胜大喜,命军政司逐一记下功劳。最后,只见双枪将董平,金枪手徐宁上帐告道:「某等在城关外撞见铁方梁,一场大战,被他打伤宣赞,杀伤许多人马,引数百死士落荒逃走,不知去向,特来请罪。」关胜道:「这也怪你们不得,这廝端的骁勇,只是此人不除,后日必为梁山之患。」大家嗟叹一回,只见花荣、朱武收拾兵马,回入寨来。关胜便下令全军拔寨回山。
那日回到梁山泊,宋江亲迎关胜、花荣等上山,做个筵席庆贺。众头领听得铁方梁不曾除灭,大家恼恨。宋江道:「这廝的真是个当今勇士,可惜事非其主,把半生埋没了!」戴宗又说李逵偷割太守首级,闹了一场笑话。宋江好恨,便把李逵大骂。李逵道:「我又不是不会杀人,我因赃官的脑袋拖着难看,才将他割了。你倒又来骂我。」引得众人都笑了,宋江也只得由他。宣赞、郝思文两员受伤头领,自有神医安道全治癒,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泰安事毕,四月清和倏又过去,将近端阳。那一日,豹子头林沖在山无事,闲走到山南第二关,鲁智深、武松迎着入去。智深道:「洒家嫌出家清静,做了强盗,谁知做强盗无事时,也和出家一样,兀的不令人闷死!」林沖道:「俺因无事可做,才出来闲玩,不想这里寂寞得一样。」武松叫一声:「林教头,节近端阳,榴红如火,天地间又换一番景色,我们闲着没事,不如下山去走一遭,吃几大碗酒,强似在这里闷坐。」林沖、鲁智深齐说:「很好。」三人便下关寨,过了金沙滩,不觉走到南山酒店,朱贵见了,殷勤招呼进去,将上大碗好酒,大碟儿菜,请三人吃。一回,林沖酒上心头,帐触旧事,不禁叹口气道:「俺好端端一个禁军教头,都因被高太尉陷害,闪得我家破人亡,雪夜出奔到此,受了王伦许多鸟气,令人又悲又愤,无处伸诉,直到后来火并王伦,沂州府又得了高衙内首级,才出了胸中这口恶气。记得当初我在此间饮酒,一腔孤愤,无可发泄,曾在壁间写下八句,朱贵还和我作耍,岁月如流,韶华易逝,今日想来,已是数年前事了。」武松道:「我们三人,哪个不曾干过大事,多说了徒令人没兴,不如再吃几碗酒,有快活且图个快活!」鲁智深叫:「好!好!人生在世,本来吃酒最是快活。」林沖兀自执着酒碗出神,只不拿向嘴边送。武松对智深看看,连忙把酒乾了,说道:「坐在这里熟地方吃酒,并没兴趣,不如野里去走一趟,待寻得个村酒店时再吃。」三人起身,朱贵送出店门,拔步便走,武松因林沖怅触旧事,生怕他伤感,所以引出外来闲散,有心要逗他欢乐。
三人迤逦前行,一路指点说笑,也不计远近,向西南上只顾走,早到一座村子前面。鲁智深指着叫道:「你看林子外挑出酒帘儿,一定有个村酒店在那里,何不前去嚐他一下?」武松道:「山酿村醪,别有风味,嚐他一下也得。」三人走近看时,果然是个村酒店,只见槿篱茅屋,摆着十几副座头,三面开着窗子,却也清净。三人跨入店中,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武松叫打两角酒来,问:「可有好的菜肴下酒?」酒保道:「这里凤凰村,有名的王家酒店,烧的好肥鸭,师父要时,便可煮将来吃。」武松叫:「好!」半晌,酒保将上酒来,又端上一只肥鸭,热腾腾地,香味直刺入鼻管,三人撕了便吃。正吃得有味儿,忽听得隔壁一个小阁子里,有人在内哽哽咽咽啼哭,哭了一阵,又是一阵,只不休歇。智深听了焦躁,跳起身来,把碗碟儿都丢在地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招呼道:「师父何事生气?要酒菜时尽管叫,自添将来。」智深道:「哪个不知趣的畜生,在阁子里哭不休,搅得洒家酒都吃不下了。」酒保陪笑说道:「师父不要生气,这不是别人,这是小店的店主,因为一件事情受了冤苦,独在阁子里哭泣,师父讨厌时,俺去叫他不许哭。」说罢,便向阁子里走了一转,一面打扫地上,整理碗碟,三人重新吃酒。不多一回,只听得哭声又起,声音更响了。智深不由大怒,便叫酒保道:「只也可恶,你去叫哭的出来,洒家要问他。」林沖、武松在傍相劝,智深不听,拍着桌子大闹,酒保一唬,连忙去叫,连叫数次只不出来。智深大叫道:「不出来也罢,恼得洒家性发,便放火烧了这鸟店!」那酒保见智深凶恶,更怕起来,奔入阁子,把店主一把直拖到店中,只见个年逾半百的老者,曲着身子,眼泪鼻涕流了满面。武松道:「你这廝枉为店主,怎不知趣,俺们好端端来吃酒寻乐,却哭得人淒惨。」店主道:「小人实在心中冤苦不过,哭了这一回,后当强忍。」林沖道:「听你的哭声其实冤苦,不知为的甚事,可告说否?」店主拭着眼泪道:「小老姓王,名娄,世居此地凤凰村,卖酒为业。止生一女,名唤凤奴,天然出落得几分姿色,人家口顺,都叫她做凤姐儿。祸因前日有个道人来店里吃酒,恰值凤姐儿在外,被他端详一回,临走喊着几声好。次日,这道人引一和尚赶来,硬要替我女儿做媒,说我女儿被梁山泊大王宋公明看上,要讨去做个压寨夫人。小老止有这个女儿,哪里肯应。那道人板着面孔说,宋公明大王要人,谁敢违背!便赶入内堂,自行动手,把我女儿抢了就走。小老当时哭喊起来,引领多人追赶,怎禁得那僧道力大,反被他们将人打伤,结果仍将我女儿抢去。自此一连数日,音信全无,小老心中气不过,欲要赶到梁山泊去,和宋公明大王拚命,但想到山寨里怕人,又没胆子,不敢去。今日独坐在阁子里,又想起那女儿,心中万分冤苦,又放声哭起来,不想惊动了三位,伏望恕宥则个!」林沖目视武松说道:「哪里有这等事!」武松道:「请问店主,那一僧一道怎生模样?」王娄道:「都是身强力大,形容凶恶,道人自称是入云龙公孙胜,那和尚叫做花和尚鲁智深。」这时智深坐在桌边,正撅起嘴巴憋气,听得此话,霍的跳起身来,扬起两个拳头叫道:「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谁来抢你女儿,你敢是见了鬼?」智深只这一闹里,圆睁怪眼,声若雷鸣,把那王娄惊倒在地。智深拳头高举,只待打人,林沖、武松劝住了智深,又把王娄扶起,教他坐了。林沖道:「店家且莫惊骇,说与你听,这位发怒的师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这是行者武松。你须看清楚,那日抢你女儿的,是不是这位师父?」王娄战兢兢地,把智深端详了好半晌,连说:「不是,不是,那个和尚腮边没有络腮鬍鬚,身材也没如此高大。」林沖道:「恁地说,一定有奸人胡行假冒,坏俺梁山泊声名。」武松道:「这倒不是小事,定须查个水落石出。」智深怒火沖天,要带店主上山见公孙胜,当面质问。王娄听说,唬得胆战心惊,抵死挣扎,哪里肯走。林沖道:「店家休怕,梁山泊好汉不肯妄杀人的。」武松也说:「尽去不妨,上山三面对证后,宋公明定要穷加查究,替你寻回女儿。」当下二人说上大半天,说了许多担保的话,那王娄方才放心,跟着三人便走。
不因这番,有分教:众英雄踏平了红花峪,焚毁了双龙寺。直教:恶道淫僧齐受戮,狐群狗党尽罹殃。毕竟王娄寻得女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张老实 红花峪遁走过天星
话说林沖、武松、鲁智深三人,带领王娄直到梁山泊上,将情告禀宋江。宋江好恼。鲁智深大叫道:「不知哪个无耻贼男女,冒了洒家名字干这勾当,查明了定不轻饶!」宋江道:「鲁提辖休生气,此中定有蹊跷,且待查明再说。」武松道:「哥哥言是,当初截云岭一对畜生,不是干过这等事。」这时公孙胜也闻讯赶到,脸含怒气。宋江便传令擂鼓聚将,全山头领齐集忠义堂,却教王娄登堂指认,可有那二人在内。王娄仔细看了几遍,回说没有。宋江又指公孙胜说道:「这是本寨的法师入云龙公孙胜,你再仔细认看,可是抢你女儿的道士?」王娄道:「不是,那个道士的身材,更比这位师父高大。」宋江再召孙寿鹤、何玄通、李昭良、丁九郎,一应头目人等,令王娄逐一细认,都说不是。宋江便对王娄说道:「你今谅已明白,抢你女儿去的恶僧道,并不是本寨中人,一定有奸人在外假冒。你也休急,俺今差人将你护送回家,静听消息,且待访得正凶下落,查出根由,那时使你骨肉团圆。」王娄千恩万谢,拜了宋江和众头领,下山而去。宋江便令鲁智深、武松做一起,杨雄、石秀做一起;李逵、刘唐做一起,朱仝、雷横做一起,四起人下山分道打探,待有线索,再行理会。八条好汉得令下山,各自行事去了。
话里只说鲁智深、武松二人,那日走了一程,走到一处地方,名叫青草坡,觉得口中燥渴,身上很热,便解开衣服,坐在一个林子边休歇。这时正当午牌时分,二人袒着胸脯,坐在绿阴底下,微风拂拂,好不凉快。武松道:「不知哪个奸刁的畜生,做出这无耻之事,累人奔波!」鲁智深道:「那鸟人抢了王娄的女儿,尽隐遁着逍遥快乐,俺们却劳神费力,东西奔走,何处寻出个对头来?」说罢,只见一个汉子,头戴箬笠,肩挑担桶,远远地走将来。智深道:「遮莫是个卖酒的?洒家正苦口渴,且买他两碗吃,润润枯喉也好。」武松看时,果然像一付卖酒担儿。智深待那人走近,叫道:「汉子,桶里盛的什么东西?」那汉子道:「是酒。」智深道:「再好没有,你可回几碗俺们吃。」那汉子道:「这是村坊里担出来,送到老主顾家去的,不能零卖。」武松道:「你这汉子,零整都是卖钱,何妨卖几碗俺们吃。」那汉子口说:「不卖,不卖」,挑着桶儿径走。智深跳起身来,赶到那汉子背后,把担桶只一把,抢住了不能走。那汉子放下担桶,叉着腰说道:「俺叫张老实,说了不卖,死也不会改口,并且这是整桶的酒,定准斤两,少一滴也不能够。」智深不理,一伸手,早把桶盖掀开,闻得一股酒香,喉咙中痒痒地,更忍不得。便道:「你说不卖,洒家却偏要吃,你待怎生?」智深这时两手空空,苦没瓢子舀酒吃,便蹲身下去,想辏到桶边掬酒喝,那汉子把智深推开,连忙合上桶盖道:「你这廝,哪里是出家人,简直强盗行径!」智深大怒,挺起身子只一拳,把汉子打倒地上。那汉子叫道:「一定不卖,你敢打死人?」智深圆睁怪眼,霍地掣出戒刀,喝道:「洒家天也不怕,恼我真个杀了人。」那汉子滚在地上叫:「救命。」武松慌忙上前把智深劝住,说道:「你这汉子忒强硬,不合出口伤人。」那汉子见智深凶恶,不由怕起来,便对武松说道:「师父,不是小人不肯卖,这酒,实在要担送一个老主顾,那廝十分认真,少了酒,便不给钱,我要赚钱过活,只得奉承。皇天在上,小人一句不敢说谎。」武松道:「恁地,你起来,去罢。」那汉子从地上爬起,戴上箬笠,担起桶儿待走,智深忽又一把拖住道:「洒家不信,你那怎样一个大主顾?」那汉子道:「告师父,离此十里远近红花峪地方,峪中有一双龙寺。在先本是一所败落院宇,近来新到了一起僧道,在那里混杂居住,都喜欢喝酒吃肉,和俺做成了主顾。每日教担送酒去,很能赚钱过活。但有一端,寺中那个道人最凶恶,若少了一滴酒,便不给钱,将人要打要骂,十分害怕。方才师父强要买酒吃,小人情急了,一时失言沖撞,万望饶恕则个!」武松听他说罢,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可知那道人姓甚名谁?」那汉子道:「他叫做正一道人。」武松目视智深,又问明红花峪路径,那汉子担了酒桶自去。当下鲁智深、武松便取道回山,走到李家道口,遇见杨雄、石秀,一同登山,只见李逵、刘唐、朱仝、雷横早都回山。李逵在口中叫骂,白奔跑了这一趟,不曾寻见一个鸟人。鲁智深、武松见了宋江,告禀青草坡遇见卖酒汉子,探得红花峪双龙寺的话。宋江道:「遮莫是了?且去再探,务要探得确实,方好下手。」便令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四人,再行下山打探,如有消息,火速报来。四人下山来,在朱贵酒店中做一回商量。石秀道:「俺的主见,何不如此如此,便能探个水落石出。」大家说好,走出酒店,径赶到青草坡,在林子边坐等着。
不一回,只见那汉子担着酒桶远远走来,杨雄、石秀闪入林子,鲁智深、武松急迎上前。智深叫道:「张老实,洒家问讯。」那汉子歇下担桶应道:「师父又会。」话刚脱口,吃武松夹背一拳。打倒地上,智深急拔一把青草,塞在那汉子口中,夹了就走。武松见四下无人,把手一招,林子里走出杨雄、石秀。杨雄便担起酒桶,石秀跟着,武松在前引导,直引到红花峪地方,悄悄说了几句,武松自去。杨雄、石秀迈步前行,转过山坡,却是一座松林,林中露出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这便是入峪要道。二人走入峪中,不上一里路程,早见一所败落寺院,地方倒大,只是山门倾圮,墙坍壁倒,院宇大半废了。杨雄、石秀一个前行,一个后随,走入山门数百步,进得寺来。却见正中大殿半已坍破,阶下荒草没人,殿上边满地鼠矢鸟粪,光景淒凉。二人不顾,径走过了大殿,穿入方丈,直来到后院,杨雄放下担桶高叫道:「哪位师父在?送酒的来也。」只听得「呀」的一响,角门中走出个小道士,把杨雄、石秀上下打量着,问道:「你们哪里来?谁教你送酒到此?」石秀道:「俺叫张二狗,这是俺的哥哥大狗。俺叔叔张老实,今日因在家生病,不能走,教俺兄弟代替担酒到此。」小道士说:「好」,便引二人入内,只见屋中桌子上满放肥鱼大肉,一个道人和一个和尚对坐吃酒。杨雄、石秀把担桶放了,走近桌子边,朝上唱个肥喏,那道人见了,猛吃一惊,忙问:「你们是谁?来此何干?」小道士在傍答道:「这是张老实的侄子大狗、二狗,替叔叔担酒来。」那道人道:「张老实为何不来?」石秀道:「俺叔叔在家生病。」道人道:「他昨日好好儿的,缘何忽然生病?」石秀叫声:「师父,岂不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疾病来时,怎能逆料。」道人道:「你们当真是张老实的侄子?」石秀道:「师父休得取笑,至亲骨肉,哪有假的,你只看这酒桶便知。」道人看两只桶儿时,上有张老实字样,真是每日见惯的。便叫小道士倒了酒,给付价钱。杨雄收了钱,石秀担起酒桶,说道:「多谢师父!明日担送更好的酒来吃。」道人笑道:「这廝倒比张老实会说话!」杨雄、石秀出了双龙寺,径自回去,安顿在朱贵店中,得知鲁智深把张老实拿上山冈,关在后山屋里,酒食管待。张老实是个孤身人,平日只靠担酒过活,随处可安,见今有得现成吃喝,有得睡觉,倒也不忧不愁,安心留在山上。
再说杨雄、石秀二人,次日又盛满两桶好酒,又送到红花峪双龙寺去。石秀对那道人说道:「师父先请嚐一下,今日的酒可好?」道人叫小道士拿个大碗,舀来嚐了半碗,咂着嘴儿说道:「好酒!真好酒!比张老实担来的,又满,又好吃,真强上几倍!」石秀道:「只要师父常常照顾,小人自把美酒担送来吃。」那道人笑道:「这廝倒很会做买卖!」便吩咐多赏他几个钱,杨雄、石秀谢了自去。一连数日,合寺院中都廝熟了,石秀常带些饼饵、果子,背地里给小道士小和尚吃,哄得他们欢喜,却就里探听消息。这时石秀早探听明白,那道人叫做梁正一,绰号过天星,又称正一道人。那和尚绰号黄面菩提,法名净空。二人都十分了得,引领徒党佔住寺内,借出家影佔身体,暗中却干那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石秀早瞧科八九分,王家酒店那案子,早晚有个着落。那日,杨雄、石秀又担酒去,只见许多小道士,小和尚奔来走去,好生忙碌。石秀便问:「寺中做什么?」一个小道士,背地里告道:「张二狗,你问这话,若是别人,我死也不肯说,只因你是好人,我才肯告诉你,我们的师父正一道人,明晚要和一位美女成亲,我们忙着铺排,就为此事。」石秀摇头说道:「小师父,休取笑,俺不曾见出家人娶亲。」小道士道:「你自不信,我家师父最贪女色,见了姣好的妇女,宛如饿猫撞到老鼠,馋涎滴滴,骨头都酥化了。前日他路过凤凰村,在王家店中吃酒,因见王娄的女儿十分美貌,便和黄面菩提赶去,冒了梁山泊好汉名字,把那女儿抢了来。我师父当时就要成亲,叵耐那女子刚强不肯,三番两次只要寻死,我师父用尽心机,给了她许多金珠绸缎,方才哄得她回心转意,明日晚上我们都有一份喜酒吃,怎不快活!」石秀道:「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好福气。」搭谈一回,便和杨雄担起酒桶,径回梁山泊来拜见宋江,将详细情由告禀。鲁智深听说,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不曾见道士做新郎,这般鸟人该杀!」九纹龙史进对着智深说道:「道士不该做新郎,和尚无妨权充一回新娘。」智深叫道:「好!好!你嘲笑起洒家来。」引得众人大笑。
话休絮烦。只说鲁智深、李逵、刘唐几条好汉,当时便欲下山,杀奔红花峪双龙寺,捉拿过天星梁正一和黄面菩提。宋江道:「且住,今日时分已晚,来不及摆佈,索性明日早行,不怕他遁上天去。」杨雄、石秀齐道:「哥哥言是,那红花峪路径曲折,寺后又多乱山,还是白天下手的好。」大家无话。次日,宋江便令鲁智深、武松、李逵、刘唐各引喽啰五十,赶奔红花峪先行埋伏,只待杨雄、石秀入寺动手,便一齐杀出接应。四人得令而去。宋江又令杨雄、石秀仍担起酒桶,送酒入寺,乘其不备,突地下手。若将梁正一、黄面菩提拿下,其余徒党不难一鼓而灭,巢穴易破。杨雄、石秀得令而出。
且说合寨众头领,前日闻得一对恶僧道假冒名号,强抢女子,连累梁山泊声名,无不人人切齿,个个痛恨。今日宋江发令,大家磨拳擦掌,争欲赶住双龙寺去,捉那恶僧道来雪恨。不想各人眼睁睁地,只见宋江打发六人去后,却再不发令,就此住了。当下史进、穆弘、穆春、解珍、解宝、项充、李衮、石勇、焦挺等几员头领,大家心中不耐。穆弘便叫声兄长:「今日要擒捉恶道妖僧,大破双龙寺那个巢穴,如何只遣六人前去?」解珍、解宝接口说道:「俺们都愿前去擒捉那廝,只待哥哥将令!」宋江未答,又见公孙胜说道:「俺闻恶道冒俺姓名,好不生气,今日也思赶入寺去,将那廝亲手擒来,一泄胸中气忿。」宋江微笑道:「割鸡焉用牛刀,俺的主张,只此六人已足;见今一清先生既然要去,便教史进、穆弘、解珍、解宝做伴同行,不知可好?」公孙胜大喜。宋江问带多少喽啰,公孙胜说三百名。立刻点拨停当,下山而去。
再说杨雄、石秀下了山寨,去朱贵店中紮束,暗藏兵器,担起酒桶,径到红花峪双龙寺,直入后院,放下担桶。一个小道士迎着问道:「张二狗,今日恁早?」石秀慢应一声,对杨雄做个眼色,一拔脚就向内奔去。奔至门口,只见正一道人身穿崭新的道袍,手执云拂,和小道士在说笑;黄面菩提却靠在桌边吃酒。道人见了石秀,便问:「张二狗,今日如何早来?」石秀道:「老爷特来赶喜酒吃!」道人脸色猝变,丢了云拂,掇转身子就跑。只听得黄面菩提叫道:「哪个口快的漏了风,敢怕是奸细。」石秀拔出短刀喊道:「奸细也好,先请你们吃刀!」石秀赶来,那和尚手脚也快,早将一把酒壶劈面掷来,石秀慌忙躲过。只见那和尚推开桌子,抢一根铁棍飞身而出,二人在院子外接住就斗。杨雄拔刀跟着入来,两个小道士手执棍棒,便向杨雄叫道:「张大狗,你也是奸细!」杨雄喝声:「放你娘的!」只一刀,早把一个小道士剁倒,那一个拖了棍子就跑。杨雄猛听得背后脚步响,疾忙转身,只见道人拽紮起半身,手仗朴刀奔将过来,杨雄连忙接住。道人大叫:「孩子们,快把寺门关闭,休教走了这对贼男女!」两对儿正互斗,忽听得一阵大乱,小道士和尚们齐声叫苦道:「不好了,梁山泊大夥杀进来哩!」就这叫苦声中,鲁智深、武松、李逵、刘唐引领喽啰一齐杀入,四条猛虎般好汉,钢刀起处,如同砍瓜切菜,那班和尚道士怎能抵挡,但见人头乱滚,血花四溅。原来鲁智深一干人等,埋伏在外面松林中,因不见寺中动静,焦躁难忍,便将寺门打破,一齐杀入寺来。黄面菩提正和石秀恶斗,听得是梁山泊大夥杀到,心中不由惶急,被石秀磕开兵器,一刀搠死,割了首级。正一道人听得同伴失利,对杨雄把手一扬,喝声照打,杨雄慌忙把头一侧,倒退数步,不提防道人就隙跳出圈子,拔脚便走。杨雄、石秀喝声:「贼道往哪里逃!」立刻在后飞步追赶。
有分教:一道胆寒思兔脱,两雄怒发学鹰飞。正是:遁地恨无入地术,登天难得上天梯。毕竟杨雄、石秀追得这个道人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众好汉火烧双龙寺 一将军大战灵鸡峰
话说正一道人跳出圈子,拔步飞跑,杨雄、石秀哪里肯舍,在后紧紧追赶,赶过院落,直到寺后,只见道人跳过一堵矮墙,倏忽不见。杨雄、石秀奔到矮墙边看时,墙外乱山重叠,荒草丛生,哪里见个人影。石秀道:「都是哥哥疏懈,白费如许心机,结果仍吃这廝逃去。」二人在墙边立了好半晌,回入寺内,只见死屍纵横,血流满地。这时众好汉早在寺中搜索,搜出好多金银衣服,还有一个妖娆妇人,一个女子,一个小道童,都拿在那屋中。杨雄、石秀进来告诉众人,道人从寺后乱山中逃走,不知去向,大家好生愤恨。当下石秀抓过小道童来,问:「这妇人是否抢劫来的?」小道童道:「这是前村毛家的媳妇,黄面菩提看得中意,几次前去假化缘,和他勾搭上了,背了丈夫逃奔到此。」石秀道:「这等淫滥婆娘,留她何用!」只一刀杀了。唬得那女子哭叫道:「大王且住!奴是凤凰村王娄的女儿,清白身体,被道人强抢到此,并不和这妇人一路,你们休要害奴性命!」石秀笑道:「话也说得好,今日俺们不到,你便要和恶道成亲,身体须不清白。」李逵道:「她愿意做道士的浑家?」杨雄道:「怎不愿意?道人有许多金珠绸缎相送。」李逵起手一斧,人头落地。石秀喊声:「阿也,你这人恁地手快。」李逵叫道:「她愿背弃父亲嫁给道士,也是个不忠不孝的,怎能不杀?」小道童见这班凶神恶煞,一眨眼间连杀两人,唬得跪在地上,向石秀磕头哀求道:「张二哥,你来寺中,我须不曾将你亏负,求你看这情分上,饶了我这条性命!」石秀说:「好,俺便放你走。」小道童拜谢了,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去。这时寺中斩净杀绝,已被众好汉洗荡得没个人迹。武松道:「恶道淫僧,一逃一死,狐群狗党,又都杀尽,大家走罢。」鲁智深道:「这寺院留着害人,不如烧了乾净。」众人说好,收拾起金银衣服,各燃火把,向四下里点着,登时金蛇吐舌,烈焰腾空,把一所双龙寺烧做白地。
一行人走出峪口,不到二里,斜刺里突然杀出数百人,大叫:「梁山泊贼众休走,俺们等候多时!」刘唐道:「只也怪异,平空来这许多鸟人。」李逵叫道:「来得好!俺正嫌寺中杀得人少,不爽利,如今他们自来送死。」石秀叫声:「且住,待俺看来,到底是何处人马?」说罢,奔过去一望道:「呸!俺道是谁,就是跳墙逃走的恶道。」当下六条好汉喊一声:「杀」,将引二百喽啰,一齐扑奔向前,把那干人迎住就斗。只见为头的二人,一个是过天星梁正一,一个却是泰安州大将铁方梁,身骑劣马,手仗兵器,兀自威风。李逵一见,眼中冒出火来,高声大骂道:「你这没面目的,却躲在此地,做贼道的贼奴才。」铁方梁羞忿难禁,拍马上来,抡铁方梁便打,李逵、刘唐口中叫骂,双双敌住。只听得石秀叫道:「这恶道请救兵来拦路廝杀,今番再休放他逃走!」说话声里,鲁智深怒火上沖,抢上去早把梁正一战住。铁方梁狂呼:「杀!杀!」数百人直掩过来,这里武松、杨雄、石秀引喽啰抵敌,那班人虽然勇猛,怎禁得这三条大虫。只见刀光霍霍,人头落地,梁山泊一边声势十倍。只说鲁智深斗住正一道人,心中忿怒异常,恨不夹生吞他下肚,一枝禅杖如毒龙怪蟒,越杀越紧,道人渐渐招架不住。斗到分际,只见道人把朴刀一拨,扬起左手,喝声:「着!」智深认是暗器,疾忙一闪,不想道人借此跳出圈子,撒腿就跑。智深大怒道:「你这廝死期临头,往哪里逃?」拖了禅杖,在后飞步追赶,只见道人奔走如飞,智深常和他相差三二十步,只赶不上。智深此刻又怒又急,正没得摆佈,忽见一起人迎头赶来,却是入云龙公孙胜。原来公孙胜引喽啰下山,因错走路程,绕个大弯儿,此刻才到。智深一见,便高叫:「前面拿人!」公孙胜忙引众头领一字儿展开,拦路截住。道人见前后无路,不由心慌,霎时间智深赶到,道人无法,只得挺身再斗,不三合,被智深只一禅杖,打倒地上,穆弘飞步过来,就将首级割下。众头领上来彼此相见。智深指着地上说道:「这个便是过天星梁正一。还有一个黄面菩提,已在双龙寺杀死。」公孙胜道:「这廝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当下大家一齐前行,只见武松、李逵、刘唐、杨雄、石秀五条好汉,引喽啰对面而来,只说杀得铁方梁大败亏输,纵马逃去。公孙胜道:「这廝屡次和梁山作对,怎不追赶将去,将他除灭,也去了一患。」武松道:「本追赶的,怎奈俺们都是步下,这廝马快,赶不上,吃他脱逃不见。」公孙胜道:「这里附近定有巢穴,若寻得时,便可赶去将他除灭。」石秀叫道:「只也何难,俺拿他两个羽党在此。一问便知端的。」便把那两人抓到,扬着刀问道:「你们的巢穴何在?若要求生,快些直说。」那二人见问,便说:「巢穴在灵鸡峰上,去此不过数里之遥。」众好汉听说,便教二人在前引路,一齐向灵鸡峰杀奔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铁方梁当时在泰安州守城,因中了关胜调虎离山之计,杀出城外,被梁山泊好汉攻破四门,夺了城池。铁方梁欲图挣扎,早已不及,只得引部下数百人,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后来听说太守和众官员被杀,州城内又被大火焚烧,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好弃了官职,且寻一处地方,留顿了身子再说。那日奔到红花峪地方,铁方梁见山势很好,正可寻个所在安身。一路走入峪中,恰好遇见正一道人,道人便指点他道:「去此三里光景,有一灵鸡峰,地势险要,是个好所在,那里有数百人佔据,将军若往安身,真强似这红花峪。」铁方梁如言赶去,灵鸡峰那夥强人怎肯容留,彼此动手就打,铁方梁何等了得,便把为头的几人降服,群推他做大王,他正为失了泰安,无路可走,便也安心落草。铁方梁因正一道人指点,佔住此山,心中感激,彼此便结交上了,十分契合。今日正一道人从寺后脱逃,在草丛中伏了一刻,爬过乱山,兜抄捷径,径奔灵鸡峰告诉铁方梁,说梁山泊好汉如何将人欺侮,恳求要替他出力报仇。铁方梁听得梁山泊三字,不禁大怒,说道:「你的仇人,就是俺的仇人,俺立刻去把这廝们杀尽了,大家出口恶气!」便点起数百喽啰,下山赶奔将去,在红花峪外撞见,不想吃个大败仗,梁正一就此丢了性命。
再说众好汉杀奔到灵鸡峰下,小喽啰慌忙飞报上山,铁方梁大叫道:「俺和这廝们誓不两立,索性拚了这性命罢!」便紮束衣甲,飞身上马,手执铁方梁,引喽啰沖下山来。石秀道:「这廝端的骁勇,不易力敌,俺们何不如此这般,且自玩他一下。」只听得鲁智深叫一声:「好」,早大踏步直奔过去,举禅杖对准铁方梁就打。铁方梁喝声:「来得正好」,拍马相迎,搭上手就打五十回合。双方喽啰个个看得惊心动魄,不住叫好,斗到分际,只见智深托地跳出圈子,喝声:「好家伙,洒家走了!」铁方梁拍马赶来,早被刘唐拦到马前,举朴刀就砍,铁方梁勒住马匹,慌忙接战。斗到中间,只见一条黑大汉,蓬头赤膊,手掿双斧,滚到马前,这是黑旋风李逵。铁方梁见李逵来得迅速,提防砍他马足,连忙把马一拎,打了半个圈子。刘唐就势里收转朴刀,抽身便走。铁方梁马上喝道:「你这杀不死的黑贼,今日再不饶你!」舞动那柄铁方梁,向李逵夹头夹脑打来,二人又是一场恶战。约莫三四十个回合,只听有人高叫:「李大哥,你也该休歇一下,让我来取这廝首级。」李逵一连几斧,砍得铁方梁眼花缭乱,捉个空,拔步就跑。铁方梁道:「俺不杀你这黑贼,不再做人!」催动坐马赶来。李逵翻转身子道:「俺岂真个惧你」,舞动双斧,重双大战。不上二十回合,李逵累得浑身是汗,气力不加,只得跳出圈子,撒腿飞奔。铁方梁把马一拍,正要追赶,一条好汉早又扑到,叫道:「认得拚命三郎石秀么?」刀光闪烁,向马头上拚命砍来,十分厉害。铁方梁且斗,口中叫道:「好,你们想来弄死我,今日我也不要命了!」把那柄铁方梁使得惊神泣鬼,逼得石秀只在影儿里左腾右击,哪能佔得便宜。斗了一回,石秀退去,又换武松上来;武松走了,却又是鲁智深扑到;把铁方梁轮流战住,一刻不得停歇,这是个车轮战法,要逼得他筋疲力尽才罢。这场恶战,直杀到斜阳欲坠,倦鸟投林,已是酉牌时分了,众好汉兀自不歇。铁方梁战到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精神惝怳,再也不能支持,只见他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死挣扎跳出圈子,飞马而走。公孙胜连忙指挥喽啰乘势杀上山冈。铁方梁奔到山上,急令将寨门紧闭,有些喽啰不及上山,都被梁山泊好汉杀死。此刻天色昏黑,又兼山头林木阴翳,看不清楚,倒吃关寨上打下埋伏,伤人不少。公孙胜见攻打不上,只得下令且退。众好汉休歇得半晌,却待重行登山攻打,蓦见山冈上红光起处,顷刻烈焰腾空,火鸦乱飞,四下里都是火。众好汉喊一声杀,沖上山冈时,迎头撞见一起喽啰,杀了几个,大家都跪地乞降。看山寨时,早已烧得精光,铁方梁不知去向。石秀便问一个喽啰道:「铁方梁这廝何在?」那喽啰道:「俺们正因寨内突地起火,急忙忙奔出外来,要想招寻大王,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杨雄道:「火起仓猝,或者他不及逃去,葬身火窟。」武松叫道:「如今山寨已毁,又无对头廝杀,我们便走。」大家一哄而下,带领新入夥的小兄弟,连夜回梁山泊来。
宋江见了恶僧道两颗首级,心中好喜;待听到火烧灵鸡峰,铁方梁不知下落,连连顿足说是可惜。众头领因宋江、公孙胜、鲁智深三人,被人冒名受污,今日才行洗刷清洁,也是一桩喜事,都置酒替三人庆贺。宋江又差人赶到凤凰村王家酒店,叫唤王娄上山。王娄听得女儿有了下落,好不欢喜,连忙赶到梁山泊来,宋江掷下两颗首级,令王娄拿去认看。王娄仔细看过,便对宋江磕头说道:「多谢大王替小人报仇雪耻!这两个正是恶道淫僧首级。」说罢,又对宋江磕头,欲将女儿迎领回家。只听得黑旋风李逵叫道:「你的女儿化了灰哩,你若要时,可向红花峪瓦屑堆中爬取。」王娄道:「天啊!我的女儿被人害死么?」李逵道:「不死便活。」王娄听说,不禁跌倒地上,大哭起来。石秀上来劝道:「老儿,你也休哭,她便不死,也要抛撇下你,自愿做那恶道的浑家,这般不孝不贞的女儿,要她何用?」宋江道:「老人家,如今你的大仇已报,何必多哭,还是好好回家去罢。」王娄在这大寨里头,怎敢多说,只得含泪爬起身来,懒洋洋地下山而去。宋江又令后山取出张老实,唤到当面,说道:「张老实,前日我们为了一事要借重你,只得将你禁在后山,如今大事已了,便赏你十两银子,拿着回家去罢。」张老实自被关禁后山,宋江吩咐,每日好好酒食管待,毫无所苦。见今听得打发他下山,心中想起了那副担桶,便向宋江索取道:「小人有的一副担桶,每日里使用着,要靠他吃饭的,求大王把来还我!」杨雄道:「你这廝,你拿了十两银子,可照样办得几副。」张老实道:「不是别的,只因那担桶上有小人姓名,恐怕人家将去假冒使用。」此话一出,引得众头领哄堂大笑。张老实眼睁睁地,呆住了,不知大家为甚好笑?只见鲁智深手中托了银子,上来说道:「张老实,你这好人!你那担桶,前月早被洒家弄坏,洒家再赔补你五两银子,你好好儿拿了去。」张老实丢了一副担桶,却得到一十五两银子,好不欢喜,便拜谢众头领,笑盈盈下山而去。
再说梁山泊上一百多位头领,每日数人一班,替宋江、公孙胜、鲁智深轮流做筵庆贺,足闹上半月有余。那一日,宋江等正在吃酒欢乐,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上厅来,拜倒宋江座前,只叫得一声:「兄长」,急切中累得话都说不出。众人看时,却是通臂猿侯健。宋江便道:「侯贤弟有何要事?急得如此模样,不妨缓缓地说。」
那侯健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怒发雷霆,火炎肝腑,提兵调将,来打这个堡垒。正是:天上风云原莫测,人间祸福本无常。毕竟侯健说出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林沖怒打丰田镇 宋江兵袭寇州城
话说当下宋江教侯健起身,在傍坐了。侯健道:「好一场是非,若非兄弟见机远走,性命也休了!」宋江问:「何事?」侯健道:「本寨近来日见兴旺,人数越多,前日因要添造衣甲,山上缺少物料,不敷应用。奉了军师之令,下山採办。不想採办回来,经过寇州丰田镇地处,撞见一起鸟人,拦住车辆硬要查看。俺说:『这有什么好看,这是梁山泊採办制造衣甲的物料,干你们鸟事!』那干人听俺说了,舍了自去。俺走了不上三里,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有一教头引数百人赶来,一齐动手,将车辆全数截住。俺说:『好,这是梁山泊採办的军衣物料,你有胆子,自拿去。』那教头道:『俺偏不怕,只要是梁山泊的,多来多截,少来少截。』当下不由俺不发怒,奔过去动手就打,只听得那廝喝声:『拿捉』,这干人蜂拥过来,两三个伏侍一个,把俺们喽啰横拖倒拽,尽行捉去。俺一看头势不好,又兼斗那廝不过,连忙转身就跑,一口气奔了数里,方得脱身。走了半日,两个喽啰在后赶来,却是那教头特地释放,教他二人回山传信的。兄长,说也气恼,你道那教头传甚信儿?他教林武师、柴大官人端正脑袋。『不日要来攻打梁山,亲手取这两颗首级。』」侯健说罢,林沖气得圆睁虎目,从座上跃起道:「那畜生何等样人?竟敢如此无礼。」柴进也道:「这毛人,我不知和他有何冤仇,他要我的头。」宋江怒道:「说起梁山泊好汉,谁不惧怕,这廝多大了得,敢和俺们作对?」侯健道:「俺不知此贼姓甚名谁,为甚和林武师、柴大官人结仇?」当下大家纷纷猜想,都不知是何缘故。林沖怒发沖冠,柴进咬牙切齿,向宋江启请人马,要去攻打这个去处。吴用道:「二位且住!小可主见,不如且差人前往探听,那镇上是何情况,那干截车的是何人物,且待探听明白,再去未晚。」宋江道:「军师言是,相烦戴院长下山一走。」只听得李逵叫道:「管他是谁,大夥儿一齐赶去,把车辆抢回来,把那村坊洗荡了,便完事。」宋江喝道:「黑廝懂得甚事,又来胡说。」李逵道:「怎说铁牛不懂?不像你只是文绉绉地,学个皇帝模样。」宋江大怒,喝将李逵叉开去,一面打发戴宗下山。
只说神行太保戴宗去了数日,回来说道:「这丰田镇,在寇州东南七十里地方,镇上共有三四千人家。内有一家唤做宿大户,生下儿女三人,大儿子唤做宿良,三儿子唤做宿义,中间一个女儿,名叫金娘,兄妹三个都好武艺。那宿金娘更是了得,骑马射箭,件件皆能,善使一杆月轮火尖枪,背插飞叉七把,马上取人,百发百中。这宿大户正和曾头市一样,聚集着数千余人,在镇上竖立寨栅,起造敌楼,招军买马,积草团粮,扯起了忠心报国大旗,立愿要与梁山泊作对。见今家中养着两个教师,一个姓洪,一个姓周,每日操演人马,教习兵法,不日要来打俺山寨。侯健押的车辆,就被那洪教师截劫而去。」戴宗说罢,大家忿恨不平。林沖道:「这廝毕竟是谁?俺可不明白。」柴进叫道:「说起姓洪,我倒记起来了,当日你犯了高俅,刺配沧州,路过我家庄上时,有个洪彦洪教头,曾和你打赌比棒,输在你的棒下。后来这廝无颜见人,负气而去,如今有个姓洪的出现,想来就是此人。」林沖道:「一定是了,俺赢了他的棒,结下冤仇,却连你都怨恨,真令人猜想不到。」宋江听毕,心中大怒道:「原来如此。这廝们有多少能耐,直恁撩拨人,若不将他村坊踏为平地,以后猫犬都要渺视梁山了。」立刻便要点引人马,杀奔将去。只听得林沖叫道:「谅这小小村坊,到得哪里,何劳兄长亲行,只须分拨一枝军马,待小弟去将他扫荡了,取这洪贼的首级回来。」宋江说:「好!」便点林沖做主将,将引柴进、秦明、杨志、史进、李逵、刘唐、朱仝、雷横、黄信、孙立、戴宗、侯健、王英、扈三娘、汤隆、石勇、欧鹏、杨林一十八员头领,带领五千人马下山,旗幡招颭,鼓角齐鸣,一路浩浩荡荡,向寇州丰田镇进发。
这时正值炎天暑月,人马又热又渴,林沖只教日中休歇,早晚两头赶凉爽而行。不止一日,全军赶到丰田镇地处,相差二三里路程,下了寨栅。林沖坐在大帐里,便和柴进、秦明、杨志、戴宗商议进兵之策。戴宗道:「俺前日到来探听,见这村坊上有敌楼寨栅,军马守把,佈置很为严密,最好再得一人前去探看一番,然后进兵攻打。」林沖道:「戴院长此言甚善!」便选两名精细喽啰,乔装改扮,速去镇上探看回报。不上半日,只见那两名喽啰,被丰田镇守兵察破,割去耳朵,面涂黑墨,释放回来,形状十分狼狈。林沖气得暴跳如雷,口中叫道:「那廝们欺人太过,若不雪此耻辱,誓不为人!」便赏了那两个喽啰,教他们去好生休养;一面下令火速攻打,誓把那村坊踏为平地。军马刚到达镇口外,只听得敌楼上钟声响动,一个号炮飞入半天里,炮声过后,镇子内杀出一彪军马来,林沖急令弓弩手压住阵脚,列阵以待。但见对阵鼓角响,旗门开,三骑马并辔而出,中间马上坐的是洪教师,左首宿良,右首宿义,三人都全身披挂,手仗兵器,当前打一面大绣旗,旗上「丰田镇义军」五个大字。这里林沖也引众头领左右分开,两阵相对,旗鼓相望。柴进叫道:「林武师,你看居中那人,骑的一匹奇形怪状的马,兀的不是洪教头洪彦。」说话刚罢,只见众军士发一声喊,一位少年将军飞马而出,大叫:「梁山草寇,何必久待,快些前来纳命!」这个便是小郎君宿义,善使一杆溜金方天画戟,马上如法了得。林沖大怒,却待叫唤:「谁人应战?」霹雳火秦明早舞狼牙棍,催坐下马,直到阵前。宿义叫道:「来者可是豹子头林沖?俺家教师爷正要拿你。」秦明怒火上沖,也不答话,举棍当头就打,宿义忙起画戟招架。不到二十回合,宿义气力哪里敌得秦明住,虚幌一戟,牵转马头就走。秦明打得火发,拍马追赶,不提防宿义早挂下画戟,拈弓搭箭,扭回身只一箭,劈面射来,秦明听得弓弦响,躲闪不及,左肩窝早中一箭,翻鞍下马,黄信、孙立慌忙双马齐出,将秦明救取回阵。宿义当下指挥人马,乘胜沖杀过来,梁山泊队伍大乱,众头领各掣兵器,奋力抵挡,好容易镇压得住,比及收兵检点,折损了数百余人,大家恨恨不绝。
次日,林沖诸人正坐帐上商议,忽小校报道:「对阵有一大汉搦战,且指名将众位头领辱骂。」众人便行出帐,一齐至阵前看时,那大汉非别,却是闻达部将大铁鎚周谨。林沖道:「这廝却在此地,谁与我出阵去擒来?」黑旋风李逵却待奔出,不想一人早已出马,舞枪直取周谨,大家看时,却是摩云金翅欧鹏。李逵叫声:「鸟晦气的!」且立着观看。欧鹏接住周谨,一来一往,打到十个回合,气力不加,败入阵来。只见杨林一马飞出,举枪向周谨便刺。李逵道:「俺索性不出去,且看你们打得怎样。」杨林战不到十个回合,却又力怯败走。周谨斗得性起,飞步赶来,镇三山黄信拍马上前迎住。两个战到十个回合,周谨起手一鎚,把黄信的丧门剑磕落,虎口迸出血来,黄信飞马而走。周谨大笑道:「这等腌臢汉,来一百个便打五十双!」众军一齐拍手,只叫:「周教师好。」史进听得,目露凶光,叫一声:「气死我也!」纵马摇刀,直取周谨,周谨舞大铁鎚迎敌。斗到分际,周谨只一鎚,正打中史进坐马后股,那马极叫一声,把史进攧到地上。周谨奔过来又是一鎚,史进慌忙一跃,躲过这下鎚,径奔本阵,却把那匹马打做肉饼。这一场恶战,两方军士都看得呆了。史进回入阵内,羞忿交并,整束好衣甲,换了战马,舞刀再到阵前时,周谨又战败了几人,回入旗门下休歇去了。史进立马大叫道:「你那使鎚的贼,快出来,老爷和你再战一场。」就这说话声中,只听得对阵吹动鼓角,众军齐呐一声喊,一员女将出到阵前,浑身衣甲,尽属红色,跨下桃花点子马,手执月轮火尖枪,背后打一面红旗,上绣「桃花女」三个大白字,宛如红裳仙子,降落凡间,令人眩眼生花。这便是宿大户的女儿金娘。因为喜爱穿红,人都叫她做桃花女,马上功夫,十分厉害。史进勒马横刀,高声叫道:「兀!你那婆娘想是活得不耐,要来老爷手里讨死么?俺劝你快些回马,还是叫姓周的出来廝杀。」宿金娘骂声:「强贼,俺看你三光晦黯,五官无神,死在临头了,还敢耀武扬威!」史进大怒,喝声:「看刀!」一刀拦腰砍去,宿金娘扭转柳腰,展开藕臂,举月轮火尖枪招架。一男一女搭上手,大战到三十回合,只见宿金娘左手擎枪,逼住史进兵器;右手早拔一把飞叉,放一叉至,正中史进肩窝,翻身落马。阵上舒出几把挠钩,把史进搭住,生擒活捉了去。杨志大怒,出马直奔宿金娘,叫声:「婆娘还我人来!」挺枪分心便刺,宿金娘举枪力敌,阵上边战鼓乱鸣,尘埃蔽日。杀到紧急关头,宿金娘又一飞叉,对准杨志劈面打来,杨志早就有心提防,把枪尖只一拨,铮然有声,火星四迸。杨志无心再战,拍马便走;宿金娘连发一叉,向杨志后脑飞来,幸得一人骤马上前,起长枪一格,把飞叉打落地上。救杨志的却是美髯公朱仝。宿金娘骂声:「长髯贼」,只一枪望朱仝便刺,朱仝还枪,交手就斗。二人大战到十五六合,宿金娘拖枪回马,望本阵而走;朱仝大喝:「婆娘哪里走,俺偏不怕你使诈。」把马匹一拍,发开四蹄赶来。宿金娘扭转身子,一叉飞来,在朱仝当顶掠过,把头盔挫落,发髻散乱,朱仝胆战心惊,勒转马头便走。只见阵上又出一人,身骑劣马,手执虎眼钢鞭,大叫道:「你这婆娘休得逞强,病尉迟孙立来也!」一个拍马摇鞭,一个舞枪纵马,斗到十个回合,孙立瞥见宿金娘又在拔叉,慌忙回马,飞叉已到,铮的一响,正打在后心甲镜上,伏鞍而走。
且说王矮虎、扈三娘夫妻两口儿,俱在列阵观看。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看见一员女将,屡欲出马交战,却被老婆喝住,王矮虎气得不做声。见今宿金娘连打四条好汉,逞尽威风,王矮虎看得出火,又不敢出战,只拍着刀在马上叹气。扈三娘道:「你这廝休灭了自家锐气,待我去结果这婆娘,你可替我掠阵。」王矮虎大喜。扈三娘便纵马摇刀,直沖出阵,骂道:「你这泼贱货,尽把你的汉子打着耍,老娘来取你也!」宿金娘抬头看时但见这员女头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含杀气,遍体青装,骑坐青骏马,手仗日月双刀,马后打一把绣旗,青地红心,上绣「一丈青扈三娘」六个大字。宿金娘道:「常听梁山泊有个一丈青,今日看来,果然英雌!」便喝声:「贼婆娘,你要来姑姑手中领死,快些放马过来。」扈三娘心中大怒,催马上前,举日月双刀便砍,两员女将就此战住,你来我往,枪去刀迎,大战到五十个回合,不分胜败。看得众头领个个喝采,两方军士齐声叫好。王矮虎瞪着两眼,心中捏着一把汗,宿良、宿义笑逐颜开,李逵拍着双斧只叫:「好斗。」斗到分际,只见宿金娘把马一拨,一把飞叉直打过来,大家都吃一惊。不想扈三娘早有防备,扭转柳腰,让过半个身子,把刀只一拨,那把叉斜飞出去,落到草地上去了。宿金娘见一叉不中,又发一叉,向扈三娘迎面飞来,扈三娘早放下了刀,腾出右手,仰转身子,伸手只一绰,把那飞叉轻轻绰在手里,引得梁山队中一齐喝采,声音直透入半天里。扈三娘不慌不忙,坐起身来把手一扬,那把叉向宿金娘还打过去,宿金娘急将枪杆一拨,又飞落地上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扈三娘早催马上前,袍底里取出红锦套索,窥得切近,把套索望空一撒,向宿金娘当头套下。这套索非同小可,上有二十四个金钩,若是把人搭住,只消用力一拉,将人拖下马来,这是扈三娘练就的武艺,任你英雄好汉,不易躲避。宿金娘当下见一件东西当头套来,忙起月轮火尖枪望空乱搅。那枪轮恰被金钩钩住,你拉我拖,各自用力挣扎,钩儿和枪轮越发分拆不开,两匹马只自打圈儿旋转。王矮虎叫声:「不好」,连忙舞刀拍马奔去,那边宿良也在旗门下抢出,接住了王矮虎。战不多合,宿义、周谨又双双出阵,这里李逵、刘唐大踏步迎去。李逵奔的周谨,刘唐和宿义杀在一起,两边阵上金鼓齐鸣,杀声透入九霄,但见尘沙荡动,烟雾迷漫。再说扈三娘和宿金娘,一个把住红锦套索,一个执住枪,在马背上挣扎,都圆睁凤眼,咬碎银牙,香汗淋漓,罗袍浸透,挣扎得半晌,彼此用力过猛,忽的金钩迸断,二人头重脚轻,各从马背上翻落尘埃,一个跌得云鬟散乱,一个跌得香鬓蓬松,两方阵上抢出多人,各自将人救去。王矮虎等三对儿,自也跳出圈子,各归本阵,两下里鸣金收兵。王矮虎要紧来看浑家,却只坏了红锦套索,不曾受伤,王矮虎急出的一身冷汗,方才乾了。
且不说王矮虎疼爱浑家。却说梁山泊那日点将发兵,林沖引领人马去后,智多星吴用忽叫:「不好,此番漏了一着,林武师准吃个败仗也。」众人忙问何故?吴用道:「丰田镇离寇州不到百里,宿家若去州中告急,官军遣派一枝兵马,抄袭后路,两面夹攻,我军不是要大吃败仗,怎能抵敌。」宋江道:「这便如何!林武师若真个大意,一定遭败无疑。」吴用道:「为今之计,速发一枝兵马,赶去寇州那条路上阻截;一面差人飞报林武师,教他好生防备。」公孙胜道:「此刻赶去,不知时间来得及否?」宋江便问:「寇州知府是谁?」没羽箭张清道:「寇州知府叫做高让,是高廉的同族兄弟,为人贪鄙,本领平常。只是手下有一先生,道术高明,神通广大,高让奉之如神,万事都与商量,听这先生做主。小弟在东昌时节,听人说起,高让因哥哥被梁山泊杀害,恨入骨髓,当日破高唐州时,他因未到寇州任上,不能相救,否则就要来攻打山寨,替他哥哥报仇。」宋江听毕,说道:「又是一个冤家,这事更加吃紧,俺不得不亲自走遭也。」众头领齐说:「兄长亲自下山,再好没有。」宋江道:「俺今索性去打寇州,灭了高让,也使宿大户少个帮助。」便令裴宣调拨军马,立点董平、张清、索超、穆弘、孔明、孔亮、龚旺、丁得孙八员头领,部领三千马步军兵为前军,开路前进。中军主将宋公明,军师吴用,法师公孙胜,将引花荣、鲁智深、武松、燕青、樊瑞、吕方、郭盛、薛永、穆春、项充、李衮、凌振、郁保四一十三员头领,马步军兵三千。呼延灼、韩滔、彭玘、燕顺、郑天寿五员头领,引二千人马殿后,掌管粮草马匹头领二员,扑天鵰李应,紫髯伯皇甫端。时迁、白胜随军哨探,往来走报。一行数十员头领,八千人马,下山向寇州进发。刚至半路,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对面赶来,报说林沖在丰田镇失了史进,又被寇州知府派来军马,两路夹攻,又中了敌人埋伏,拿去雷横、石勇两员头领,大大失利。宋江闻报,说道:「军师端的料事如神!」便令张清、龚旺、丁得孙、燕青、薛永、穆春六人,引一枝人马,火速赶往丰田镇帮助林沖。张清等引兵自去。
且说宋江将引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寇州,早有哨探小校飞报知府,只说:「大事不好,梁山泊贼人杀向州城来也!」高让心中猛吃一惊,慌忙登城瞭望,只见旌旗蔽野,戈矛耀日,角声动地,杀气沖霄,人马纷纷滚滚而来。高让喝声:「来得正好!」便回衙门中,立召那位先生到来,商议迎敌。
不因这个争端,有分教:一府军兵遭杀戮,满城官吏受灾殃。直教:先生法宝军前破,太守头颅斧下亡。毕竟高知府如何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公孙胜斗法斩邱玄 呼延灼赚城捉高让
话说高知府手下那位先生,姓邱,名玄,号称玄真子,自言曾在泰山学道,胸具八九玄机,熟读六韬三略,行兵布阵,无有不精。高让敬礼如神,事无大小,都要和他商议。当下邱玄进入衙中,高让便说:「目下梁山泊贼兵犯境,来势汹涌,先生有何良策?」邱玄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见今贼人既然自来送死,便请领兵出城廝杀,替你家太守哥哥报仇。」高让大喜,立刻传下号令,整点军马,统领大小将校出城。邱玄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个个精强勇悍,善能战斗,都是他平日教练成的,号称黑虎军,好不了得。高让和邱玄各上了马,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前后拥护,二人并骑出城,把兵将两下排开,列成阵势,鸣锣击鼓,只待廝杀。
且说双枪将董平引领前锋部队,直抵寇州城外,小校报说本州知府引兵在彼迎敌。董平笑道:「这廝想是活得不耐,要来枪尖上讨死。」便令众军直逼城下,列阵相对,把强弓硬弩压住阵脚。只听得两军中发三通擂鼓,吹两次画角,众军齐呐一声喊,董平手执双枪,飞马而出,大叫:「识时务的,何不早献城池。」高让在马上看见董平旗号,说道:「原来此贼。」便回顾两傍众将,喝声:「谁人出马先杀此贼,立个头功。」只见官军队里一将,姓段,名起,拍马舞刀,出阵喝道:「董平,你这廝好不识羞,你已降了梁山贼寇,还有脸面到此耀武扬威。」董平大怒,挺枪便刺。两个战到五七合,董平手起一枪,把段起挑於马下。便把马匹一拍,舞动双枪,直沖过来,却被一员统制官跃马迎住。这统制官叫做何文,使一口浑铁大砍刀,只三五合,又被董平一枪刺中心窝,攧下马去。高让大叫:「董平逆贼,杀我两将,誓不干休!」邱玄道:「太守休急,此贼猖獗,待俺出马除他。」高让大喜。只见邱玄除去头上冠儿,披发仗剑,肩背葫芦,身骑黑马,直到阵前。董平喝道:「是何鬼怪,且自赏你一枪!」邱玄见董平厉害,慌忙舞剑招架,哪里是董平对手,不到十合,撇开一剑,拨马便走。董平怒发,拍马赶来。邱玄早将葫芦盖揭去,喝声道:「疾!」,葫芦中沖出一道黑气,顷刻散漫半天,昏昏惨惨,许多细沙铁屑似的东西,向人身上打来,打着的皮肉焦痛,好生难忍,梁山泊人马登时大乱。邱玄引三百六十名黑虎军,乘势掩杀过来,沖得人马四下奔蹿,七零八落。多亏宋江引军赶到,极力镇压,公孙胜又仗剑念咒,破了邱玄法术,方才把军马收住,只见前锋诸将,面上略有损伤,人马折去半数,只得退下十里下寨。
官军得胜而回,合城文官武将,无不欢乐。邱玄教高让分拨一半人马,去城外下寨,互为犄角之势,防备贼人攻打。高知府回入衙门,设下丰盛酒筵,宴请众文武,即席商议军情。筵间,高知府亲手斟酒,奉与邱玄道:「今日全仗先生之力,杀得贼人魂亡胆落,倒退数里,其功非小,请饮此杯!」邱玄接来一饮而尽,说道:「俺看梁山泊贼寇,直如草虫褌虱,毫无力量,明日出战,待俺再施小术,杀得他片甲不回。」高知府道:「俺闻梁山泊有一入云龙公孙胜,神通广大,道法无边,我家哥哥,就被他破了法术丧命,先生明日出阵,也须留神!」邱玄笑道:「太守放心!这廝便有一半点儿妖法,何足为奇,俺明日出战,便先下手将他拿来,替你家太守哥哥报仇。」高知府道:「仰仗!仰仗!若能破得贼人,便顺路上丰田镇去,会合了宿大户,直到梁山泊,捣巢灭穴,把这夥叛逆都灭了,功劳真个不小。」邱玄得意洋洋,众文武眉飞色舞,直饮到尽欢始散。
话分两头。再说梁山人马退下十里,下了寨栅。当夜宋江和公孙胜、花荣并骑出帐,远远望到官军营寨,但见都是青色灯笼。公孙胜道:「董平日间大败,俺早知是遇的妖法。见今望得这青色灯笼,果有会行妖法之人在内。」花荣道:「明日接战,务令大家加意提防。」一夜无话。次早小校报道:「官军中有人搦战。」宋江大怒,随引众头领出寨,一齐都到阵前,雁翅般两下分开。只见对阵一员将官,骑马挺枪,往来驰走,旁若无人。宋江道:「哪位兄弟与我出马,立斩这廝首级。」没遮拦穆弘一声答应,舞刀纵马而出,战到十五个回合,那将力怯,回马望本阵而走。穆弘赶去,只见旗门下奔出一位先生,披发仗剑,手擎法环,身跨黑马,异样装束。董平指着叫道:「此人便是会使妖法的,大家留神!」穆弘迎住邱玄,不到三合,邱玄把法环只一摇,一道红光直射过来,穆弘翻身落马。这边众喽啰慌忙抢出,把穆弘救回本阵,但见当胸衣甲上一个大洞,宛如火燎一般。正惊异间,一员头领怪吼一声,飞马直奔过去,大喝道:「你这妖法伤得我么?」众人看时,却是急先锋索超。索超抡起巨斧,对准邱玄便砍,邱玄躲过这斧,只将法环一摇,红光飞到,索超鬚发都焦,慌忙拨马跑回本阵。这时恼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坐下马,仗手中剑,直取邱玄,邱玄又把法环摇动,射出红光,樊瑞将剑头一指,红光登时消灭,樊瑞大笑。邱玄见破了法术,不由心慌,急向胸前探出一面铜镜,念念有词,连连将法环摇动,只见镜中飞出千百道红光,射向梁山队中,化为火焰,烈烘烘乱烧人马。邱玄高擎铜镜,摇动法环,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在前,背后官军跟着,一齐掩杀过来,梁山泊人马哪里立脚得住,一片声只叫苦也,纷纷溃走。公孙胜连忙仗剑掐诀,念动咒语,向坎地上撮起一朵乌云,盖了赤日,顷刻降下一场大雨,打熄火焰,方才解了这场危急。邱玄大获全胜,鸣金收兵,自回城中去了。宋江等退到一处草坡下,收住军马,虽是烧毁几个营帐,折损多少人马,且喜众头领略受浮伤,不曾有一个伤命。宋江吃了这个败仗,十分焦急,便对公孙胜说道:「俺看这廝妖法厉害,不知先生可能破他?」吴用也说:「这廝比高廉更凶,不知行的是何妖法?」公孙胜道:「贫道已看出来了,此名离光宝镜,祭炼时甚非容易,见在夏令,赤日当空,他正好借太阳真火,来烧我的人马。方才我施的喝云遮日法,掩住真火,也是一时权宜之计,此镜厉害,实属无法可破。」宋江道:「如此奈何!」吴用沉吟半晌,说道:「一清先生,你若是肯依我的话,小生倒有个主见在此。」公孙胜问:「是何策?」吴用便道:「你家师父罗真人,道法高妙,是个当世神仙,欲破此镜,除非前去求拜他不可。」宋江道:「此去蓟州路途遥远,如何得及。」吴用道:「前日戴院长赶来告急,哥哥分兵去后,戴院长却留在军中,不曾回丰田镇去,今可教他与一清先生做伴同行,路上便快。」宋江、公孙胜齐说:「很好。」立将戴宗召到,打点起随身衣服,二人都做道家装束,别了宋江、吴用,缚起甲马,上路便走。公孙胜去后,吴用便教樊瑞作起一片大雾,护定寨栅,官军屡次前来搦战,这里布下埋伏,守住中军,只不出战。
只说公孙胜、戴宗二人,在路赶了一日,忽见一人对面赶来,把手招招,喝声:「行人住步!」戴宗连忙收了神行法,立定看时,却是个青衣道童,唇红齿白,天真潇洒。只听得那道童叫道:「清师兄,你往哪里去?师父想你。」公孙胜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弟。便道:「我要回山去拜师父,并探望我家老母。」那道童道:「清师兄,不必去了,你的事师父都已知道,特地教我下山,送一件法宝与你。」说着,便向背上取下一个幡来,双手奉与公孙胜。公孙胜跪地接受,向北再拜罢,那道童道:「此名天一神幡,是个仙家至宝,你拿回去,如见敌人擎起镜子,放射火焰,速将此幡向彼招动,口念『父天母地,水火坎离』八字真言,妖法自破。」公孙胜一一听好,谨记在心。那道童又取出一封书信,说道:「这是师父亲笔写给你的,待打破寇州以后,命你照书行事;老母平安,勿必挂念。」公孙胜又接了罗真人书信,那道童便与分别,自行回山覆命。戴宗在傍看着,惊得呆住了,好半天不做声。公孙胜拍着戴宗肩头,叫声:「戴院长,见今俺师父赐下神幡,俺们好回去破敌了。」戴宗叹道:「罗真人真当世神仙也!」当下公孙胜背上神幡,怀了书信,二人重又驾起神行法,径回自家营寨。宋江、吴用见了,好不欢喜,樊瑞便将大雾收去,准备廝杀。
且说寇州知府高让,那日胜了梁山人马,便差人上丰田镇探问,胜败如何,若抵敌不下时,这里再发援兵相助。差人去后,接得宿大户回报道:「前日打了几阵,曾拿下两个贼人,杀得林沖大败;不想后来贼人来了救应兵马,平添生力,见在只是相持不下。」高知府道:「恁地还好,俺派陈提辖在彼帮助,他家教师又了得,不争会吃贼人的亏。」高让因梁山泊坚守营寨,并不接战,好生难忍。邱玄道:「太守也休性急,这贼人早晚是死。」过了两日,高让和邱玄正坐衙中吃酒,小校忽报:「梁山泊贼人今日出寨搦战,被这里将官接住,此刻正在城外廝杀。」邱玄笑道:「他耐不得,来送死了,俺们便去。」邱玄和高让并马,引领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出到城外,但见没遮拦穆弘飞马往来,官军队里已有两人丢命。穆弘大叫:「只要取高让、邱玄两颗脑袋。」邱玄哈哈大笑,仗剑纵马,出到阵前道:「姓邱的老爷来也!你这廝,前日不曾取你性命,又来讨死。」穆弘不答,举刀便砍。只三个回合,邱玄拨转马头,就势里探出铜镜,穆弘一见,回马便走。邱玄喝声道:「疾!」一手舞剑,一手高擎铜镜,拍马赶来,登时红光四射,火焰横飞。公孙胜正在压阵,背上急取下天一神幡,口念八字真言,对面迎去,把神幡连连招动,红光火焰,顷刻消灭无踪。邱玄大惊,慌忙伏剑念咒,再欲作法,公孙胜早放出一个霹雳,把镜子打得粉碎。宋江在高阜处望见,便把红旗展动,轰天雷凌振引领炮手沖出,架起大小号炮,一齐向对阵施放,官军中登时大乱。宋江又将青旗展动,只听得众喽啰喊一声「杀」,鲁智深、武松、孔明、孔亮四条好汉,引步军当先沖杀过去,那黑虎军虽然勇猛,怎禁得四人如狼如虎,钢刀亮处,宛如滚瓜切菜,排头儿倒将去,官军亡魂丧胆,四下奔蹿。
再说邱玄当下被霹雳击碎宝镜,慌了手脚,急将马匹一拍,夺路而走。公孙胜大喝一声,放下神幡,仗剑追赶。邱玄逃到一处,猛听得炮声响动,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一员头领,却是百胜将韩滔,厉声高叫:「妖人休走,俺已等待多时!」邱玄心慌意乱,砍了几剑,拨马夺路走时,只见正南上又撞出双枪将董平,大喝:「邱玄下马!」邱玄魂飞胆落,哪敢交锋,倒转马匹,再向正北而走。奔到一个山坡左近,喘息方定,天目将彭玘又引一彪军马杀来,众喽啰齐声高叫:「好邱玄!你的法宝哪里去了?」邱玄此刻还敢答话?将剑尖只一指,随身作起一团黑雾,拨马疾走。正走间,只见斜刺里撞出混世魔王樊瑞,仗剑拍马上来,喝散黑雾,当路拦住。邱玄见四面没一个自家人马,又无路可走,只得咬紧牙关,仗剑舍命来斗樊瑞。只见左边抢出八臂哪吒项充,右边奔来飞天大圣李衮,三条好汉,丁字儿把邱玄逼住。战不多合,项充大吼一声,只一标枪,把邱玄搠下马背,李衮上前,一刀砍做两段,取了首级便走。公孙胜半路迎着,好不欢喜,一齐都回军中来。这些人马埋伏,都是宋江、吴用预先佈置。这一阵,杀得官军屍横遍野,血流成河,城外寨栅,焚烧乾净,高让引败兵残卒逃走入城,紧闭城关,再不敢出。黄昏时分,高知府因失了邱玄,少个体己人商量大事,兀坐衙门中,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外面一连报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兵马杀进城关也!」高让登时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只叫:「快快备马,我们且走。」左右慌忙将他拥出衙门,扶上了马,刚走上一条大街,只见前面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数百喽啰,簇拥着马上一条好汉过来,却是双鞭呼延灼。火光下,呼延灼看得分明,马上一个官员,正在逃走,连忙拍马上前,只一鞭打下马来,众喽啰拿住看时,正是本州知府。呼延灼喝令绑了,且解投州衙里来,听候宋江到来发落。你道呼延灼如何入城?这也是吴用施的妙计,趁城中人心慌乱之际,教呼延灼装做官军模样,直叩北门城下,诡称丰田镇大败回来告急,赚开城门,引兵杀将入来,拿了知府。
话休絮烦。且说呼延灼赚开城门,众头领一齐扑奔入来,夺了城关,便使人去飞报主帅,宋江整军进入寇州城里,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次日天明,宋江坐在州衙大中堂上,先令取出府库财帛,仓廒粮米,以及高让所有家私,将半数散放穷苦百姓,半数装载上二三十辆车子,叫孔明、孔亮、燕顺、郑天寿四员头领,先护送上梁山泊去。却把知府高让,和他一家老小良贱三十余口,一齐处斩。其外拿住的文武官员,分别善恶,贪污虐民者斩首,清廉者释放。宋江一一发放完毕,便行出城,只见家家门口焚香点烛,众百姓扶老携幼,挨肩叠背,挤满了大街小巷,都来看梁山泊义士宋公明。只听得大家叹气道:「我们刚得一日好日子过,可惜宋公明却又走了!」宋江离了寇州,下令一齐拔寨,全军向丰田镇进发,且待打破镇子,灭了洪彦、宿大户,再行回山。
只此一去,又干出一番惊天动地之事。正是:侠士心肠,锄奸除害;英雄事业,伐暴安良。毕竟宋江此去打破丰田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宋公明智伏周谨 豹子头力诛洪彦
话说宋江引军向丰田镇进发,行至半途,只见一彪军马如飞而至,打起官军旗号,却是寇州兵马提辖陈飞,因闻州城失陷,回兵来救。这陈飞身强力大,黑面浓髯,使得钢鞭,骑得劣马,好不了得。当下两军相遇,陈飞怒火如焚,骤马摇鞭沖杀将来,早有急先锋索超出马接住。两个战到三十余合,索超力怯,拍马而走。双枪将董平喝道:「黑面贼,如何了得,俺来治你!」舞枪纵马,直取陈飞,交手大战。斗到分际,董平卖个破绽,让他一鞭打来,左手那杆枪压住钢鞭,起右手只一枪,把陈飞刺落马下。官军见主将丢命,发声喊,一齐都散走了。
这消息报到东京,满朝震动,高俅尤恨梁山泊好汉入骨,便奏明天子,另委寇州知府,一应文武官员到任治理。一面挑选大将,再引重兵剿伐梁山,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当日引军直到丰田镇,下了寨栅,设下大帐。林沖进帐参见,诉说这几日间军情,两家互有胜败,难分高下。宋江听毕,说道:「小小一个村坊,不想有如许挣扎,且与军师做个商量,再定破敌之策。」正说间,只见镇三山黄信入帐,后随着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两员女头领,为的前日秦明中箭受伤,黄信护送秦明回山,说起扈三娘大战宿金娘如何厉害,两员女将心中不服,赶来要与宿金娘见个高低。当日天晚,两军不及交战,直到次日,孙二娘、顾大嫂出阵搦战,指名要宿金娘出马,宋江引众头领一齐列阵观看。但见宿金娘果真了得,和孙二娘、顾大嫂各战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宿金娘前日施放飞叉,因被扈三娘在马上接去,未能取胜,今日只与两员女头领力战;不发一叉。接着宿良出阵,大战穆弘,左臂上受伤败走。宿义、周谨见了大怒,双双抢出阵来;这里李逵、汤隆两条好汉齐出,李逵奔的宿义,汤隆战住周谨,四人做两对儿廝杀。宿义战到中间,气力不加,先行拨马而走。李逵斗得性发,飞步追赶,正教师洪彦一马沖出,舞叉把李逵敌住。刘唐立在阵前,见汤隆渐渐抵敌不下,连忙抢出帮助,三员步将做成个品字,拚命恶斗。百胜将韩滔看得眼里火出,舞一条枣木槊,催开坐马,直奔洪彦,洪彦使五股托天叉与二人大战。周谨力战两条好汉,全无惧怯,汤隆力乏,跳出圈子先走。刘唐独斗周谨,怪吼连连,李逵舍了洪彦,又来帮助刘唐大战。宿义在旗门下休歇得一回,忽又出马双战韩滔,韩滔力怯,败下阵来,洪彦拍马赶来,彭玘早舞刀上前拦住,二人又战在一块。黄信看见小郎君宿义,不由心中大怒,舞丧门剑,飞马直抢过去,要替秦明报仇。洪彦当初比棒输与林沖,在柴进庄上负气出走,便一意习练武艺,使一把五股托天叉,如今功夫精熟,兀自了得。两个战到二十回合以外,彭玘不敌,拍马而走。阵上恼了锦豹子杨林,捻笔管枪,飞骑直取洪彦,又做一对儿廝杀。林沖对柴进说道:「洪彦武艺精通,今非昔比,只怕杨林不是对手。」柴进道:「洪彦果然好。」说话毕,杨林已败走回来。只听得洪彦高声叫道:「俺道梁山泊好汉如何了得,却尽是不成材的东西。」林沖大怒,把坐下马一拍,挺蛇矛直奔洪彦道:「洪贼休出大言,教你认得梁山泊好汉!」两个搭上手,战到二十五六个回合,只见洪彦虚搠一叉,拨马就跑;林沖恐怕有诈,不敢追赶,径回本阵。宋江道:「这廝恁地奸刁,打了无多回合,已经走了。」柴进说道:「林教头已与他战过几阵,每回如此。」林沖道:「任他如何奸刁,下回相遇,再不放松!」这里说话刚罢,只听得对阵连连鸣金,宿义、周谨双双跳出圈子就走。李逵、刘唐斗得出神,哪里听得锣声,发开四条毛腿,只顾赶去。追到旗门将近,周谨重又翻身奔出,大喝道:「俺真个惧怕你们么?何妨再斗一场。」三人站定,舞起一口朴刀,两把板斧,一个大铁鎚,接上手重行大战。刘唐斗到中间,力怯难支,转身先走。李逵又打几回,杀得满身是汗,连声吼叫,也只得跳出圈子,奔回本阵。周谨见了,扬声大笑。薛永、穆春、龚旺、丁得孙几条好汉,逐个上去接战,尽皆不能取胜。只见花和尚鲁智深喝声:「好家伙!」抢步出阵,举禅杖照准周谨便打;周谨此刻早将衣服脱去,赤着上身,接住鲁智深奋力廝杀。铁鎚,禅杖,你来我往,正杀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之际,又听得金锣连声响动,催着收兵,两人只得收转兵器,各归本阵。吴用对宋江说道:「小弟追随兄长多年,列阵数十次,不曾见今日这般恶战。」宋江叹道:「周谨真勇士也!此人不除,实为大敌。」
且说周谨当日罢战回去,宿大户迎接进府,摆下酒筵,极意慰劳。周谨道:「今日谁人两次鸣金?俺好意要杀几个贼人,就此半途中止,一个不曾杀得,只也气恼!」宿大户道:「教师休生气,这是洪教师下的令,因恐久战有失,所以鸣金。」周谨道:「怕鸟的,便是贼人一齐上来,俺也不惧;不像有些胆怯鬼,打得一二十个回合便走。」洪彦听说,便从座上起身说道:「周教师,你这话敢是说我?」周谨道:「说了你要犯罪不成?」洪彦道:「你休顶撞人,梁山泊贼首宋江、吴用好生厉害,要施妙计出来才能取胜,全凭蛮战,有何用处?」周谨叫道:「妙计,妙计,等到明年也不会取胜!」洪彦冷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匹夫之徒,焉识军机!」周谨道:「好,你骂俺匹夫,越是匹夫,越肯舍命与贼人廝拚,偏你有计谋的,撞到了贼人便走!」洪彦怒道:「你越说越无理,不争我真个惧怕贼人?」周谨道:「你不怕,为甚鸣金?」洪彦喝声:「放屁!我两次鸣金你才回阵,你已违了我的将令,只是不曾把你责罚,反胡言乱语顶撞人,我如真个将你治罪,你敢强也否?」周谨把桌子一拍,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廝,你只是个正教师,能有多大了得?俺的眼睛里,大元帅大将军也见过,却不曾像你来。」宿大户父子,见两人始而口角,接着抡眉怒目,揎拳捋臂,像要动武样子,父子慌忙将二人劝住,各安慰了许多说话,不到终席,周谨就悻悻走开去。原来洪彦先到宿家,周谨后至,他自仗是个正教师,令出一人,好大威力,常不把周谨放在眼里,十分傲慢。周谨因他大言欺人,心中不服,今日这场争吵,就是种因结果。
闲言休絮。且说次日两军对阵,旗鼓相望,只见梁山泊队伍八字展开,居中马上都头领宋公明,全身紮束,外披大红战袍,腰悬宝剑,手把令字旗,身骑照夜玉狮子,当顶打着红罗宝伞,马后险道神郁保四,把捧着三军司令大旗,上首军师吴用、小温侯吕方,下首法师公孙胜、赛仁贵郭盛,两傍分列着数十员头领,高高矮矮,红红绿绿,都是能征惯战的英雄,三山五嶽的豪傑。周谨手执大铁鎚,正在那里掠阵,抬眼望见,不禁心中想道:「怪不得梁山泊如此兴旺,却有这许多人物。对面红罗伞下那个穿红骑马的,定是贼首宋江,俺何不突地沖过去将他拿了,也放一点本领给洪彦看;宿大户面前又有功劳。」主意打定,便将身上一紧,执了大铁鎚,发开两腿,对准那红罗伞下直抢过去,众喽啰发声喊,一齐散走开来。周谨扑近红罗伞下,吕方、郭盛双戟并起,欲行拦阻,怎禁得周谨天生神力,将大铁鎚只一使展,二人双双倒退。宋江口喊不好,拍马便走。周谨执鎚飞步赶来,乱草中忽地舒出几把挠钩,钩住了周谨两腿,用力一拽,扑地倒了。周谨大吼一声,把铁鎚乱打,待要挣扎脱身,鲁智深、武松左右齐上,降龙伏虎一般,将周谨全身揿住,众喽啰并力夺下大铁鎚,便把绳索牢牢绑了,径押投中军大帐里来。只见宋江高坐帐上,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帐下排列着数十名刀斧手,兀的威猛严肃。鲁智深、武松把周谨推到当面,宋江喝道:「你这廝勇气何在?今日被擒到此,还不下跪!」周谨直挺着身子叫道:「老爷不跪,要杀要剐,任你如何发落?」宋江把案子一拍,喝令:「拿去砍了。」刀斧手一声答应,拥着待走,只见李逵、刘唐双双抢上帐来,高叫:「刀下留人。」李逵叫道:「哥哥你心肠好狠,杀这般大气力朋友。」刘唐道:「这廝好大气力,世间少留的人,如何肯放他死。」宋江问道:「依你们便怎样?」刘唐道:「俺要相劝他入夥,和他做朋友。」宋江哪里肯应,只说:「这廝屡和梁山泊做对,不能饶恕。」正说时,只见汤隆又奔上帐来,大喊:「兄长息怒,可能看俺分上,留这大铁鎚朋友一条性命。」李逵大叫道:「铁牛只爱他的气力,要与做朋友,若定要杀他时,俺便放火把这鸟寨栅烧了,大家散夥。」吴用笑道:「李大哥休惶急,公明兄长如何舍得这般勇士,敢是试试他的胆量哩!」此时索超闪出,向宋江道:「此人往日从小弟熬练功夫,相处极好,如今看他引颈就戮,好生不忍!还望哥哥看在索超分上,饶恕则个。」宋江含笑点头,只喝得一声:「松绑!」汤隆早跳上前来,拔把刀,把绳索一齐割断,拍着周谨肩头说道:「好朋友,你须明白,俺们兄长也是爽利的人,不争会记你冤仇,俺用铁鎚,你也用铁鎚,俺们真天生成一对,你归了俺梁山泊,强似做那鸟教师万倍。」周谨沉吟半晌,一声长叹道:「难得众位如此义气,俺今日既然心软,情愿归顺宋公明上山入夥,至死不悔!」李逵哈哈大笑,对周谨说道:「大铁鎚朋友,从今以后,俺们便要大碗儿吃酒,大块吃肉,怎不快活!」引得帐上诸人都笑起来。汤隆欢喜非凡,便要拉周谨去帐后吃酒。宋江叫声:「且住!」便对周谨说道:「小可今有一计,欲借壮士之力,破此村坊,不知允否?」周谨道:「俺既归顺大寨,一心无二;义士有命,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宋江大喜,便说如此如此,若得打破村坊,其功非小。吴用也说事不宜迟,便请壮士速行。当下就将大铁鎚交还周谨,周谨别了宋江和众头领,大踏步走出帐去,离了寨栅,不多路,背后众喽啰一齐鼓噪追赶,只叫:「休放这廝逃走。」周谨一路且战且走,将近镇子口,忽地拖了铁鎚飞步狂奔,口中喊说追兵来也,令众军士快快拒敌。众军见是周教师逃奔回来,哪敢怠慢,急将寨栅开放,周谨飞奔而入。只听得敌楼上钟声,喤喤地一阵响,众军便把灰瓶,金汁,火筒,弩箭等埋伏,一齐向外打去,梁山泊人马只得退却。
且说宿大户见了周谨,好不欢喜,便问:「周教师怎生脱身回来?」周谨道:「方才俺想拿捉贼首宋江,一时性急,沖入对阵,不提防中了埋伏,吃贼人拿住,将俺押在一个营帐里,被俺乘隙挣脱绳索,夺转兵器,把看守的贼人一齐打死,舍命逃奔回来。」宿大户父子听毕,齐说:「好险,真亏教师的本领!」周谨道:「俺今日吃了贼人大亏,此恨如何可消,后日定要拿他几个来报仇。」宿大户父子大喜,便去告诉洪教师。洪彦冷冷地说道:「希什么罕,俺今正在设计,早晚教这干贼人都死。」次日,只听得钟声大响,探事人报说,贼兵大队又来猛攻。周谨叫声:「来得正好!」提了大铁鎚就走。宿大户父子一齐跟着,宿良臂伤痊癒,跃跃欲试。大家奔出镇口,只见一个黑瘦汉子,两眼鹘溜,身骑白马,手执一条杆棒,在马上东张西望,开口乱叫,此人乃是鼓上蚤时迁。周谨大笑道:「这等猥琐下流,也称得梁山泊好汉。」迈开大步,舞动铁鎚,直扑到时迁马前,只三个回合,周谨手起一鎚,把杆棒打做两段,时迁从马背上直跌下来,周谨一把抓住,喝教军士绑了。穆弘、侯健接着出战,又被周谨生擒,绳穿索绑,推出阵来羞辱一番,然后押入镇去。宋江羞忿交并,众头领个个恼恨,当有杨志、孙立、索超、燕青、薛永、孙二娘、扈三娘等出马,那边宿良、宿义、宿金娘、洪彦也一齐沖出,彼此混战一阵,始行收兵。宿大户又见拿了三员头领,好生快活,便置酒替周谨庆功。却自说道:「前日拿了史进、雷横、石勇三个贼人,却待解送州城里去,不料城池陷落,高知府丧命,闹出天大一场是非;如今又捉下三个,不知要怎样发落才好?」宿义道:「把来一齐杀了,却将首级解京请赏。」周谨道:「俺说不好,首级怎及得活口,不如把来监押下了,每日与些酒饭,休教饿损了,将养得好好儿,待拿了宋江、吴用、林沖诸贼,做起数十辆囚车,把来一齐装入,押解上东京去,更显得宿家父子们能耐,教普天下传名。」宿大户父子都喜,说道:「周教师此言甚是,便这样做去。」洪彦道:「几个无名小卒,杀也好,不杀也好,不当一回事。且待几日,看我拿宋江、林沖诸贼首,替你宿氏扬名。」又过了两日,那日将近午牌时分,宿大户正与洪教师商议,忽听敌楼上钟声响动,便有探事人报来,贼兵在西南镇口上攻打甚急。宿大户道:「贼人也奸刁,每日改换方向,东攻西打,搅乱不休。可奈这里依稀铜墙铁壁,万夫莫开,兀自枉费了气力。」洪彦便叫唤备马抬叉,全身披挂,出门上了马,手执五股托天叉,百十名随身兵士簇拥着,到镇外廝杀去了。原来这丰田镇居中有座敌楼,十分高耸,常有人在上轮流守望,倘敌人东方杀来,打钟一下;南方三下;西方五下;若连打七下,便是报的北方。这样分得清楚,易於防备迎敌,又可免奔波之苦。
闲言休絮。且说洪彦出到镇口外,只见宿良早已出马,和没羽箭张清交手大战,阵上金鼓齐鸣,杀声震天。宿良武艺平常,哪里敌得张清住,斗到分际,张清发一石子,正中宿良面门,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抢步齐出,双枪并起,把宿良搠死在地。宿金娘见哥哥丧命,气愤填胸,一马沖出,挺枪来取张清,早被孙二娘、扈三娘拦住;顾大嫂又舞刀上前助战,把宿金娘困在垓心,四口刀战一条枪,宿金娘左挡右架,再不能施放飞叉。宿义见姊姊受困,慌忙出马来救,却被黄信接住。豹子头林沖望到对面,只见洪彦正在掠阵,便出马高叫道:「贼囚洪彦,今日你的死期已到,快送头来!」洪彦大怒,催马舞叉,直取林沖,二人交手就斗。阵上正杀得难解难分,猛听得敌楼上钟声喤喤大震,连响数十下,众军大乱,只叫的镇上起火。宿义心慌,撇了黄信便走,只见许多人奔出镇口来,口喊大事不好,贼兵杀入镇上来了!宿义拍马径走,又见几个家丁迎面赶来,高叫:「三官人快去,周教师私放梁山泊贼人,在府中杀人放火。」宿义悲愤填膺,飞马疾走,半路上正迎着周谨,舞动大铁鎚当先开路,背后跟着史进、穆弘两头大虫,挥刀把人乱杀。宿义骂声:「贼」,便挂下画戟,扣住马,取出弓箭,对准周谨放一箭去,正中前心,扑地便倒。史进、穆弘见周谨丢命,大吼一声,双双扑到宿义马前,举刀就砍。宿义哪里敌得二人,打到十个回合,拨转马头,向正北上夺路便走。赶不多路,花荣、杨志从斜刺里杀出,拦住去路。宿义心中恨极,舞动方天画戟,直取花荣,战不多合,宿义被花荣一箭,射於马下。梁山泊人马喊杀连天,一齐沖入镇子,雷横、石勇早把宿氏全家杀尽,侯健却夺回车辆,将房舍放火焚烧,杀出镇来接应。再说宿金娘、洪彦正在苦战,猛听得镇上起火,钟声乱响,却是时迁预先掩上敌楼,用药蒙倒守望兵士,待两军杀到紧急当儿,把钟乱打摇惑人心,众头领便引人马杀奔过去,乘乱夺了镇子,时迁就放起一把火,把敌楼烧了。就这里外大乱之际,三员女头领奋起精神,合力将宿金娘结果性命。林沖却把洪彦紧紧逼住,脱身不得,自家放个门户,让洪彦的叉搠来,把蛇矛只一压,压得叉头下沉,顺手一矛尖刺去,咽喉中刺个正着,洪彦翻身落马。这时只听得连珠炮响,梁山泊人马一齐掩杀,人头乱滚,血花四飞。林沖大叫:「降者免死!」众军士除却杀伤逃亡者外,大都弃械投降。此刻宿大户一门尽死,镇子又破,宋江便下令收兵。与吴用并马入镇看时,只见镇上瓦砾烟飞,余烬未熄,死屍满地,宋江十分叹息。当下传令救灭余火,出榜安民,只说宿大户首恶已除,凡协从者概不杀害。镇上人心大定。宋江又召到许多长老,诉说与他们道:「俺梁山泊只是替天行道,除暴救民,此番打破村坊,只与宿大户有仇,不干你们之事,除夺回本寨数十车辆外,所有各家财物、粮食、牛羊马匹,不犯秋毫,尔等尽自好好回去,安居乐业。」众老人拜谢而去。发付毕,宋江便引军马出镇,回入寨中,众头领纷来帐上缴令。宋江闻得周谨中箭身亡,十分痛惜,李逵更气得变了脸色,大骂:「宿义小杂种,把俺的大铁鎚朋友害死了。」便与汤隆重入镇去,寻到周谨屍身,把来好好掩埋了,拜了四拜而走。众人一一记功完毕,宋江便令拔寨起行,数十员头领引领大队人马,打起得胜鼓,取道回山。
那日到达山下,都头领卢俊义早得戴宗捷报,丰田镇大事已了,全军凯旋,便引众头领迎候宋江上山,一路打鼓吹笛,鸣锣放炮,十分热闹。一百八条好汉,人人快活,个个欢喜。宋江令朱富、曹正、宋清几员掌事头领,排设下丰盛筵席,合寨庆贺,每日里开怀畅饮。那一日,忽有人奔来宋江面前,报称:「奇事,本寨走了一个头领也。」宋江忙问是谁?
有分教:苦无净寂清修地,甘作空虚隐遁人。毕竟走的是哪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纪安邦拜将兴师 宋公明分兵破阵
话说当下宋江把报事人一看,却是西边房一员主管头目,叫做梁兴,便问:「走了哪个?」梁兴道:「走的是法师公孙胜。今日小人走过法师卧房,只见房门外扃没有人声,小人心疑,开门进去看时,原来法师走了,不知何故,他竟不别而行?」宋江闻报好生惊异,便与吴用、柴进、花荣,同至公孙胜卧房,但见箱笼杂物,原封不动,历年所得财物,分毫未取,只携去书剑及随身衣服,案上留有花笺一页。宋江便取来念道:
罡煞群雄,应劫寰中。天遣治乱,长人执弓。
戈矛化铁,战马嘶风。云飞星散,水碧山空。
无终有始,有冬无春。玄机谁识,入圣通神。
奉师养亲,抱璞全真。敢违天命,雷火焚身!
共有一十六句。花笺左角上,写着留别公明兄长,下盖公孙胜讳字图书的真亲笔。宋江念罢,又反複看了两遍,便递与吴用、柴进看。却一声长叹道:「一清去矣!」柴进道:「一清先生自是一个奇人,多年相聚,忍弃俺们兄弟而走。」花荣道:「何不差戴院长追他回来。」吴用说道:「追也枉然,只看这一十六句中的口气,便知他还山养亲,去志已决。便追得到,不争他真个肯回来,何必多此一举。」宋江道:「军师之言极是!他既决心奉母隐居,岂肯仍在二仙山山庄安顿,定然改姓易名,迁居幽僻之所,再不给人知道,寻找也难。所惜俺们聚首多年,今番他竟不别而行,不曾把酒饯送,尽一点兄弟之情,实在令人依依难舍!」大家又把那笺子念了几遍,只觉这一十六句,有似迷语,有似偈言,大半都不明白。四人出了公孙胜卧房,宋江因笺上有「云飞星散,水碧山空」之句,语气不祥,心中老大不快,便将这花笺藏过,不给别人观看。合寨头领,只知公孙胜留书告别,还山养亲去了。
不上数日,这消息传布梁山泊全寨,花和尚鲁智深因对武松说道:「公孙法师走了,他回山去拜望师父,侍奉老母,此人的心肠恁地好!洒家今又想起来,当年出家时节,俺的师父,智真长老,一片慈心,佛眼看觑,多么好相待,洒家常记在心,死也莫忘。为的洒家做了强盗,好烦忙,不曾去五台山一次,不知师父如今好否?俺今想起,便欲赶去奉他修行,明日便走。」武松道:「你的心地也好!我常听人称说,五台山是处庄严道场,清凉佛地,好所在,只是不曾去过,空自想念。我居然是个头陀,却从未朝山进香,念经礼佛,说来可笑。你去,我想与你做伴同行,也得睁开两眼看佛面,合上两手拜佛慈,放开两足踏佛地,且佔一下出家的风光,你道可好?」鲁智深哈哈大笑道:「这个不好,世间再没有好事,洒家便带你同去。」次日,鲁智深、武松略事收拾,便来拜见宋江,告说原由,就要下山而去。宋江道:「二位兄弟,从今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小可欲请暂停两日,待俺设筵饯送,略尽一点兄弟之情,不知意下如何?」鲁智深叫道:「兄长,你又来也,洒家天生爽直,不省得这般人情,也不会做人情,说走就走,免得麻烦,今日便去。」宋江当下无话可说,只得顺从。鲁智深、武松叫声:「走」,便背上包裹,携了禅杖戒刀,与众头领道别,径自下山。宋江、吴用、林沖、柴进、史进、杨志、施恩、张青、孙二娘等一干头领,都送下山冈,洒泪而别。鲁智深、武松头也不回,匆匆上道,踩开大步,径取路向五台山趱奔,不题。
却说梁山泊都头领宋江,在山无事,每日与诸人讲论兵书战策,演阵攻守,以及替天行道,伐暴救民,将来如何受招安的话头。那一日,探事正头领神行太保戴宗忽上山报道:「今有东京紧急消息,朝廷特派大军一万二千,京东管下五路军州兵马都监,敕命大将纪安邦统领全军,栾廷玉为大先锋,克日要来剿伐山寨,声势不小。」宋江道:「这廝是何人物?敢来批鳞触角。」戴宗道:「俺曾暗中仔细探听,此人也是高俅死党,蓟州出身,一向在边庭上出力,文精武熟,胸藏韬略,万夫莫当。只因俺们攻城掠地,戕杀官府,事情越闹越大了,此番高俅在御前力保,圣旨特召进京,命他领兵到来,务要把俺们全夥除灭,踏平山寨才住。」吴用道:「梁山泊偌大声名,前者几人引兵到此,无不大败。今番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林沖道:「管他强弱,凡是奸党,一个都饶恕不得。」当日宋江、吴用商议之下,便令徐宁、杨志、史进、张清四员头领,各引一枝人马,先去山下屯紮,只待官军一到,立刻廝杀。
话分两头。且说纪安邦奉诏兴师,那日在校场中取齐人马,祭了大纛,便来辞别高太尉并枢密院等官,三声大炮,即行出京。先锋大将栾廷玉,将引三千马步精壮,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中军主将纪安邦,引京东管下五路军州兵马都监,正副将士。后军却是蔡太师奏举的,北京大名府梁中书部下骁将天王李成。总共一万二千军马,数十员猛将,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如潮如浪,一齐都向梁山泊杀奔而来。不则一日,全军赶到离梁山泊三十里地方,纪安邦下令暂行停紮,却令先锋栾廷玉探路报来。且问:栾廷玉当初征伐梁山,算得全军覆没,何以不曾有罪,今日又拜先锋大将?原来栾廷玉当日大败,回到东京,却去高太尉面前哭诉,说了许多假话,高太尉信以为真,便与蔡京、童贯一同面圣,在御前蒙奏一番,替栾廷玉卸去罪名,仍回原任。栾廷玉十分感激,却对高俅说道:「太尉恩深如海,刻骨难忘,将来如有用我之处,愿粉身碎骨以报!」梁山泊好汉,前者大破高唐州,杀了高廉;大闹沂州,杀死高衙内,携去首级;近又打破寇州,除灭高让,都杀的姓高的人;高俅重重仇怨,恨不立把梁山泊踏平。今番举出大将纪安邦,又保栾廷玉做先锋,便是要扫荡梁山。替他的儿子兄弟报仇。
闲言且住。却说栾廷玉奉令探道,前面不到十里路程,撞见梁山泊一枝巡哨人马,旗号上大书青面兽杨志,正是旧日冤家。栾廷玉怒火中烧,拍马上前,迎着杨志便斗。两个战了二十回合,只听得锣鸣鼓响,左右各拥出五百喽啰,两下里杀奔过来,栾廷玉恐怕受困,发开一枪,拨马便走,杨志也不追赶,径自回山报信去了。次日,宋江擂鼓聚将,正在忠义堂上议事,忽探事头领铁叫子乐和上来报说,官军中全部队伍,今日移前十里下寨。宋江闻报,便欲引兵下山。只见玉麒麟卢俊义起身说道:「哥哥东西征战,一向不曾休歇,兀自劳苦!小弟在山安闲已久,髀肉复生,今日愿替哥哥下山迎敌,不知尊意如何?」宋江大喜道:「员外下山,再好没有,行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便教卢俊义自己点将,分拨下山人马。卢俊义立点马军五虎将三员:豹子头林沖,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又点步军五虎将二员:赤发鬼刘唐,拚命三郎石秀。又点步军骁将四员:病关索杨雄,插翅虎雷横,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又点镇三山黄信,没遮拦穆弘,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小遮拦穆春,丧门神鲍旭,马步头领十员。混江龙李俊叫声:「卢员外,如何不点我同去?水寨里镇日无事,闲得令人磕睡。」卢俊义说:「好」,便点李俊,却令张横、张顺引水军在金沙滩埋伏。当下卢俊义自引朱武、燕青下山,宋江送至半山亭,欲将照夜玉狮子给他乘坐。傍边闪出皇甫端道:「兄长且住,弟有良马一匹,愿赠卢员外做坐骑,下山破敌。」说罢,便叫喽啰牵过那匹马来。大家看时,但见那马,瘦如枯柴,黑如乌金,浑身上下,毛片倒卷如毡,奇形怪状。卢俊义喝声采说:「真的好马也!」柴进问:「这马莫非是洪彦的?」皇甫端应道:「然也!」宋江道:「恁地一匹羸马,风吹欲倒,怎说是好?」皇甫端道:「此名出骨墨龙驹,马中异种,身驱虽然尪瘠,足力极健,一日能行千里,不在照夜玉狮子之下。前日大战丰田镇,洪彦丧命,俺见这是一匹好马,便将他收留下来,好好喂养,如今恰好送与卢员外,英雄骑坐了这宝马,定能替山寨争光!」卢俊义好不欢喜,待饮过上马杯,便重整衣甲,带马下山,紮下寨栅,两军在平川旷野列成阵势。时当九月,天高气清,人健马肥,正好廝杀。两阵相对,只见官军队里,主将纪安邦居中立马,左有栾廷玉,右有李成,五路兵马都监,大小将校,两傍分列,都是虎背狼腰,熊罴之士,气概万分,这边梁山泊众头领八字开展,分列左右,居中一人,便是都头领玉麒麟卢俊义,全身披挂,手挂金枪,跨下出骨墨龙驹,马后一面帅字大旗,风中飘拂,异常威武。只听得战鼓响,画角鸣,旗门开处,官军中早有一将出马,此人乃是郑州兵马都监,姓钱,名吉,使一条出点钢矛,骑坐银骢马,高声大叫:「梁山泊草寇,尔等背叛朝廷,罪恶滔天,今日天兵到此,还不一个个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卢俊义回顾两傍众头领道:「这廝目中无人,口出狂言,哪位兄弟与我除了!」只见豹子头林沖一声答应,挺蛇矛直到阵前,两马相交,双矛并举。二人战到十五六个回合,林沖卖个破绽,放钱吉一矛刺来,把蛇矛逼个住,两骑马交错半个马头,就势里伸手只一拽,在马背上活挟过来,转马径回本阵,喝教:「绑了。」梁山泊众军见林沖捉将,一齐叫好,声彻云霄。纪安邦好不羞忿,便欲亲自出马。栾廷玉马上打拱说道:「小丑跳梁,何劳虎驾,栾某不才,力斩几颗贼头奉献麾下!」纪安邦大喜,喝令军士擂鼓放炮,助栾大先锋出马。栾廷玉挺枪纵马,直至阵前,马后跟着步将金必贵,手舞钢叉,高叫:「贼人快献首级!」梁山队中恼动青面兽杨志,舞长枪飞马而出,廷玉骂声:「青脸贼」,二人交手便打。金必贵舞动钢叉,只拣杨志马后搠来;杨志大战到三十余合,战得眼花力怯,拨马径回本阵。接着有黄信、周通、陈达诸人出战,哪里斗得过栾廷玉,尽皆败走回来。当日两家收兵,各归营寨。
次早辰牌过后,栾廷玉早又出马搦战,连败梁山泊几条好汉,气焰更张。燕青因对卢俊义说道:「栾廷玉部下有两步将,叫做桓奇、金必贵,二人兀自了得。桓奇已死,只剩下个金必贵,第逢栾廷玉出阵,他常在马后助战,分了人家手眼,以此不能取胜。欲斩栾廷玉,必须先除他的羽翼,方能得手。」燕青说罢,傍边恼了邹渊、邹润,便叫:「小乙哥休说此话,栾廷玉不是三头六臂,俺们不信,偏要与他见个高低!」二人各仗一把朴刀,奔至阵上,邹渊战住栾廷玉,邹润与金必贵做对,两对儿奋勇相搏。战到后来,邹渊、邹润杀得眼花缭乱,气力不加,双双败走。栾廷玉横枪立马,在阵前高叫道:「如此鬼混,栾将军一肚皮没兴,若是无名草寇,再也休来。」卢俊义听得大怒,喝声左右与我擂鼓,便整一整头盔,紧一紧铠甲,挺起金枪,催开坐下出骨墨龙驹,众头领齐呐一声喊,出到阵前,喝道:「栾廷玉,你是败军之将,今日卷土重来,何得猖狂,且来卢某枪尖上领死!」栾廷玉早看清旗号,来的是河北玉麒麟,哪敢怠慢,口里只骂得一声:「贼」,一枪向卢俊义分心便刺。卢俊义不慌不忙,举手中金枪敌住。金必贵奔来帮助,给栾廷玉高声叱退,独自交锋。两个大战到五十余合,卢俊义放出平生本事,使个门户,让栾廷玉一枪刺来,把枪杆只一拨,拨开了,迅起金枪顺手刺去,栾廷玉慌忙躲避,枪尖在当顶掠过,穿冠断发,把一顶头盔挑落尘埃。栾廷玉心惊胆战,哪敢再战,急急拍马败回本阵。梁山泊队中击鼓鸣锣,众头领齐声喝采。说时迟,那时快,卢俊义见栾廷玉飞马逃走,正待追赶,官军中早有一将跃马迎来,大喊:「反贼休得逞强,李成来拿你也!」卢俊义听得李成叫骂:「反贼」,不禁大怒,挺枪便斗。李成虽然勇猛,哪里是卢俊义的对手,战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卢俊义一枪刺去,正中李成腿股,李成负痛拨马逃回本阵。纪安邦见李成受伤,羞忿异常,亲自出马与卢俊义大战,两个直战到申牌时分,不分胜败,各自收兵。自此连战数日,梁山泊马步头领,个个都与纪安邦交手,都赢他不得,两军对峙不下。纪安邦坐在亲帐之中,与诸将商议道:「俺蒙高太尉出力保举,奉道君皇帝御旨,来此剿伐强寇,开兵多日,不曾成功,心中焦急异常。俺看梁山泊贼人众多,其中很有几个了得的,长此力战,殊难取胜,不如待俺布下一阵,诱引贼人来打,将他一个个拿下,乘胜杀上山冈,擒了宋江、吴用诸贼首,扫平巢穴,也好早日凯旋回京。」纪安邦说毕,众将官齐声叫好。今番除灭贼人,踏平山寨,全在此举。次日,纪安邦出至阵前,便邀卢俊义说话道:「俺久闻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好大声名,文精武熟,大器良材,无人不晓。俺今日特布一阵与你看,你如识得阵图,引军来把此阵打破,俺便立刻罢兵,回京待罪,不再争斗;否则,你须引领全夥,一齐下马受降,你敢答应否?」卢俊义道:「这有何难,你便迅速布将来,看我破阵。」纪安邦心中暗喜,便回入军中,登上将台,把号旗左右展动,不上一个时辰,早布下一座阵来,但见旗幡密密,杀气腾腾,阵势好不厉害。卢俊义同朱武看了一遍,便对众头领说道:「此名梅花大阵,无甚希罕,只消分拨五枝人马,从五个门户中打进去,另遣一队直沖中坚,捣乱此阵花心,破之自易。」便令杨雄、石秀、周通、李忠、邹渊、邹润、陈达、杨春、穆弘、李俊十员头领,分做五队,每队将引五百喽啰,分五门杀入。却令秦明、单廷珪、魏定国三将,另引一彪军马直入中央,奋力沖杀,此阵自破。朱武道:「俺看此阵十分整肃,阵中杀气沖天,定多埋伏,倘有疏失,如何是好?不如另拨几枝人马,去两下里防备着,紧急时好做声援。」卢俊义说:「很好!」便令林沖、呼延灼各引一彪军马,暗去阵外左近埋伏;自与燕青登高阜处观看,只等破阵成功。
且说杨雄、石秀、周通、李忠等十条好汉,引军前去,刚自杀入阵门,猛听得两声轰天大炮,几阵鼓角,阵中号旗展动,阵势陡变,只见化出二三十个门户,旗幡迷目,剑戟如林,长枪手、滚刀手、挠钩、铁索、标叉、利斧,四下里逼将下来。十条好汉和二千五百喽啰,登时慌了手脚,进退不得,一齐纷乱。接着,霹雳火秦明听得炮声大作,杀声震动,急引单廷珪、魏定国二将,奋力杀奔进阵,不想踏着陷坑,连人带马攧下去,被挠钩手生擒活捉。单廷珪、魏定国一看不好,引兵急退,官军已四面合逼拢来,人马杀伤过半,二将舍命夺路而走。众好汉迷了方向,在阵中左沖右突,好容易寻得一个生门,并力杀出,早被官军拿去三人,只有七人得脱。当时纪安邦窥得清切,又展动号旗,众将官一齐引兵掩杀过来,梁山泊军心已乱,抵敌不得;多亏林沖、呼延灼两枝生力军,从两下里奋勇杀出,苦战一场,官军方才退去。卢俊义收兵检点,计失去秦明、李俊、李忠、陈达四员头领,折损三千余人,吃了好大一个败仗,十分羞愧,便上山来宋江跟前请罪,要增添兵将,报复此仇。宋江当下安慰一番,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员外何必介怀,且待俺去观看天书,来日报仇。」吴用道:「纪安邦乃当今名将,韬略精深,只怕员外认错了,摆佈的不是梅花阵?」卢俊义自不多说,先行下山。宋江便与吴用沐浴洁身,同至西山头玄女宫中观看天书。原来梁山泊自起造石碣亭之后,宋江追念九天玄女威灵,又在西山头建一玄女行宫,将天书藏置宫中,每逢朔望,必须入宫拈香礼拜,答谢神庥。当日宋江、吴用看过天书,便同登忠义堂,再点关胜、董平、花荣、索超、朱仝、孙立、项充、李衮、解珍、解宝、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李逵、郁保四、吕方、郭盛、孔明、孔亮二十员马步头领,增添五千军马,宋江、吴用亲自引领,放炮下山。卢俊义迎宋江、吴用入中军大寨,众头领进帐参见毕,但见秦明、李俊、李忠、陈达四人,已由官军中释放回来,这里也将钱吉放回,两相交换。卢俊义说道:「今日纪安邦仍布下那阵势,说三日中打不破此阵,便要杀上山来。」宋江大怒,便与吴用出寨上马,观看了一遍阵势,便传信与监阵官道:「今日时分已晚,来朝打阵。」纪安邦得知宋江亲来看阵,大喜道:「这廝自投罗网,想是梁山泊合当败了,郓城小吏,怎识此阵玄机!」
且说次日,宋江、卢俊义升坐大帐,吴用、朱武左右分坐,众头领站立两傍,肃静无哗。宋江便道:「纪安邦所摆阵图,俺已识得,此名分瓣梅花阵,从梅花大阵化出,外有五门,内有五五二十五个门户,暗按五行生克。阵中间立有将台,台前置大旗一面,为全军耳目,督阵官即高居此台,指挥进退。此阵变化既多,埋伏又众,身入其中,但觉旗幡迷目,金鼓震天,变出重重门户,若方向迷乱,便不能杀出此阵,束手就缚。欲破此阵,须得一个临敌不怯,骁勇有胆之人,引兵杀入此阵中心,砍倒大旗,乱其全军耳目。接着五队人马,齐向五个门户中杀入,花心捣碎,花瓣难存,阵势自破。」吴用道:「这就难了!鲁智深、武松都去五台山朝佛,少却个骁勇胆壮之人,如何破得此阵。」吴用说话刚毕,只见人丛中跳出一条好汉,大叫道:「军师哥哥,你也休小觑人,除了鲁智深、武松,不争别人就去不得,我今便去打这鸟阵。」众人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宋江道:「此阵厉害无穷,你这人如何去得。」李逵叫道:「嫌我无用么?你不要我去,铁牛偏生要去!」宋江道:「恁地,你须小心,打得阵破时,便是一个头功。」便令李逵引五百名精锐步军,项充、李衮、邹渊、邹润四员步军头领,杀入阵门。但见白旗中有红心的,这去处都是生路,只拣那里走,便能不迷方向,直捣梅花中心,搴旗破阵。李逵欢欣得令而去。宋江又令关胜将引花荣、杨志、宣赞、郝思文四员头领,青旗军一队;又令林沖将引史进、孙立、黄信、穆弘四员头领,白旗军一队;又令秦明将引徐宁、索超、周通、李忠四员头领,红旗军一队;又令呼延灼将引张清、朱仝、陈达、杨春四员头领,皂旗军一队;又令董平将引单廷珪、魏定国、吕方、郭盛四员头领,黄旗军一队;每队七百五十人,都是马军。宋江吩咐明白,每个阵门口都有旗号,关胜须打素旗黄缘边一门,林沖打素旗青缘边一门,秦明打素旗无缘边一门,呼延灼打素旗朱缘边一门,董平打素旗皂缘边一门,五个阵门只一律素旗,须要认清边缘,不可胡乱打入。秦明等五将,将引二十员头领,三千七百五十马军,各自得令而去。又令杨雄、石秀做一队,解珍、解宝做一队,刘唐、雷横做一队,龚旺、丁得孙做一队,四队各引五百人马,分佈东西南北,四面埋伏,待等阵图打破,合力拿捉纪安邦、栾廷玉,休放二人逃走。八条好汉得令而去。宋江、吴用自上高阜观看打阵,却令卢俊义、朱武、孔明、孔亮等守护中军。
且说纪安邦当下见梁山泊好汉杀入阵来,炮声响处,便把号旗展动,阵势纷纷滚滚,登时变化,化出无数门户,令人眼花缭乱,不辨东西。李逵等五条好汉,大吼一声,各仗手中兵器,只拣红心素旗之处杀奔过去,无多时光,早杀到阵中将台前,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响,那面大旗早被李逵砍倒,两员监旗将官奔来迎敌,给李逵一个一斧,双双砍死。项充、李衮、邹渊、邹润四头大虫,挥刀乱杀,人头如滚瓜切菜。大旗倒去,阵心破碎,官军便不战自乱。接着五虎大将分门杀入,剥落花瓣,只一阵子左沖右突,把个阵图搅得四分五裂。纪安邦气得眼中出火,口内生烟,大叫:「众将官快些上前拚命,今日胜不得贼人,誓不收兵!」催开坐骑,舞动镔铁大砍刀,当先杀出;栾廷玉等数十员将官,一齐引兵拒敌,杀声震天。纪安邦东驰西突,一口刀,一匹马,如同生龙活虎,梁山泊马步头领,哪个拿得他住。纪安邦杀到东南方上,猛听得一声炮响,一彪军马拦在当路。当先两条好汉,却是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高叫:「纪贼休走,俺公明哥哥己布下天罗地网,还不下马受缚!」纪安邦大怒,抡刀便斗,无多几个回合,霹雳火秦明飞马赶来;又来了索超、周通、逢人便杀,官军叫苦连天。纪安邦此时心中纷乱,奋勇杀退众人,取路投正西南走,不想又是一声胡哨,路傍跳出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引五百人掩杀过来,把官军沖得七零八落。纪安邦见此地又有埋伏,不敢径走,只得再换方向,怎知四面八方都有埋伏,沖不透这围子。随身军士,此时尽皆伤亡散走,只剩得一人一骑。不禁仰天长叹道:「俺若回得东京,定报此仇!」走不多路,又见斜刺里杀出两员头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青面兽杨志。只听得花荣叫一声:「纪安邦,枉有如许本领,却甘心做权奸爪牙,变了泥中美玉!」纪安邦喝声:「叛贼胡说!」纵马上前,直取花荣,花荣大怒,挺枪便战。杨志立马高叫道:「纪安邦,你不如降了俺梁山泊,去山上坐把交椅。」花荣战到二十回合,力怯回马,杨志上前接战。花荣窥得清楚,按下长枪,对准纪安邦放一箭去,正中右肩,纪安邦大叫一声,忍痛跳出圈子,夺路便走。转过一个草坡,只听得一声响亮,连人带马绊倒地上,解珍、解宝抢来擒住,反剪两手,解投大寨里去了。
此时关胜刀劈了栾廷玉,呼延灼鞭打死金必贵,五路兵马都监死伤三人,其余将官,杀伤不计其数,官军全师溃灭,梁山泊人马却也折损不少。当日宋江下令收兵,升坐大帐,喝把纪安邦推到当面,叫一声:「纪安邦,你空负雄图,枉为大将,低首权门,恬不知耻,甘为贼臣鹰犬,能不可惜!今日被擒至此,还有何说?」纪安邦挺立帐前,不发一语。宋江又道:「纪安邦,你也是个盖世英雄,当今豪傑,何苦执迷不悟,趋奉权奸,倘蒙不弃微贱,暂时归顺梁山,一同替天行道,且待将来奸臣尽灭,朝政清明,俺们全夥同受招安,岂不是好?」宋江说罢,只见纪安邦瞋目骂道:「你这郓城猾吏,黑矮奸徒,一派花言巧语,你屡抗王师,攻城掠地,戕官杀吏,株连无辜,明明草贼而已,替的何天?行的何道?你有心要受招安,何不径诣京师,悔罪自首?却窃踞山林,巧言惑众,自大称尊,是何心肠?人家都受你的牢笼,须不能欺骗俺姓纪的。今日大败,俺已无颜还京,愿求早死。」宋江大怒,喝令推出斩首。顷刻之间,献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宋江叹道:「昧良奸党,至死不悟,此人真桀犬也!」当下数十员头领,一一上帐缴令,记功完毕,宋江便令全军拔寨,打得胜鼓回山。刚自渡过金沙滩,大众登岸,只见张横、张顺拥着一人,绳穿索绑,拥来宋江前,候请发落。
正是:方离虎口重遭厄,才脱龙潭又被擒。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玄女宫神摄天书 梁山泊雷轰石碣
话说张横、张顺拥了那人,随着宋江登山,直押到忠义堂上,宋江看那人时,却是天王李成。张横、张顺告禀详情。当梁山泊分兵打阵之际,李成奉了纪安邦之令,别引奇兵一枝,轻装紮束,悄悄地兜抄小路前来,欲思偷渡金沙滩,夺取关寨,却被张横、张顺撞见,引水军大杀一阵,尽将官兵杀死水中,把李成拿了。宋江听得,大怒道:「这廝如此可恶」,喝令左右:「与我斩讫报来!」只见傍边闪出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高叫:「刀下留人。」刀斧手拥了李成,便行住步。杨志、索超便对宋江说道:「弟等前在北京大名府梁中书部下时,此人乃是同僚,也曾多时相聚,交情很真。今日在此忠义堂前,按军法应当斩首;若论私交,何忍见他引颈就戮!兄长可否看弟等薄面,饶他一死!」宋江沉吟片刻,说道:「俺梁山泊最重忠义,二位贤弟替这廝乞命,义气乾云,俺若不应,未免有负二位好意,今便释放下山,留他这个残生。」杨志、索超好不欢喜,谢过宋江,亲手将李成松绑,送下山寨,洒泪而别。
且说宋江今番大破官军,杀了纪安邦、栾廷玉,大获全胜,众头领无不欢喜,独有吴用默然不乐。有人问:「军师何故闷怀无语?」吴用懔然说道:「纪安邦虽是奸臣死党,究竟也奉皇帝敕命,拜将兴师,非同小可。此番到来剿伐,数十猛将,万余人马,被俺们杀得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这祸殃越闹越大,今日以后,只怕梁山泊更多事了。」吴用一番言语,说得人人危心悚惧,都说:「这便怎处,不如差戴院长下山,赶往东京窃探一番,朝中如有举动,作速报来,这里也好准备。」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两手掩了耳朵,大叫道:「我不要听这般话!你们都怕,我偏天也不怕,索性领了全山人马,杀上东京,管他什么臣子皇帝,一齐都杀了,把龙庭夺了回来,教公明哥哥坐地,便做个小宋官家,那时我们都做官儿,不是恁好!」宋江一听,勃然大怒,喝道:「黑廝又来说这浑天疯话,无法无天,再多嘴,立刻砍你这颗驴头!」李逵叫道:「夺龙庭来与你坐,又不是坏事,你不识铁牛忠心,只管胡乱骂人,官家一座龙庭,不争你真个不肯坐?」宋江怒极,拔剑要斩李逵,众人好容易劝住了,一面就教戴宗下山。冬十月朔日,戴宗回来说道:「俺在东京数日,暗中探得一清二楚,那日官军覆败,警报到京,举朝震骇。目下当朝太师蔡京失宠,奸党势衰,有侍郎李若水御前陈奏,力举张叔夜来做济州太守。听说道君皇帝今已准奏,张叔夜不日到任,此人若来,定有举动。」吴用道:「张叔夜乃名臣之后,富有干略,声望极高,一向被奸臣所扼,不能得志,今若真个来知济州,俺山寨里须索提防,不可等闲视之。」宋江道:「本寨一百八员头领,如今数内少却三人,自鲁智深、武松一去以后,遗下山前南路第二关,此处关隘重要,岂可无人守把。近来本寨越见兴旺,人数众多,便是全山各处地方,也应更定职守,人负其责,务使梁山泊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不知大家以为如何?」宋江道罢,众头领都说:「兄长高见极是,愿听调度。」宋江便与吴用、朱武等计议,将众人重新分拨,四山紧要处所,各自派定职守。山前南路三关,又名宛子城,守把第一关的,旧是解珍、解宝兄弟,今派史进、孙立守把。第二关,李逵、刘唐守把。第三关,穆弘、穆春守把。东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西山一关,解珍、解宝守把。北山一关,朱仝、雷横守把。山顶替天行道杏黄旗,邹渊、邹润守把。断金亭子,杜迁、宋万守把。正面大厅供养晁天王灵位,项充、李衮守把。忠义堂前,吕方、郭盛守把。忠义堂后雁台,龚旺、丁得孙守把。山头左右,各有粮台一座,山左粮台,周通、李忠守把。山右粮台,石勇、杜兴守把。旱寨旧有四座,今增一座,令马军五虎将为头守把。秦明、徐宁、黄信、杨林守把正南旱寨。关胜、杨志、宣赞、郝思文守把正东旱寨。董平、张清、韩滔、彭玘守把正中旱寨。林沖、花荣、欧鹏、邓飞守把正西旱寨。呼延灼、索超、单廷珪、魏定国守把正北旱寨。水寨四处,今又增出一个总寨,令混江龙李俊为主。东南水寨,李俊、童威守把。东北水寨,阮小五、童猛守把。西南水寨,张横、张顺守把。西北水寨,阮小二、阮小七守把。南山酒店,因杜兴上山守把粮台,却令施恩承补其缺。其余诸人,各有职守。
分拨完毕,宋江又令孙寿鹤、何玄通下山,四方邀请得数十道众,重建一罗天大醮,全山头领并将校人等,尽皆薰沐辟荤,虔诚斋戒,禳解历年刀兵灾厄,超脱一应横亡恶死,水火遭劫冤魂,同登乐国。宋江昔年还道村遇难,得九天玄女神灵相救,又赐天书三卷,随机指点,轰轰烈烈,干出好一埸大事业,成就了今日梁山泊威名。宋江感念到神灵显赫,神恩浩荡,便令萧让另书青词一通,亲至玄女宫中拈香顶礼,神前焚化,拜闻九天玄女,自责罪谴,愿求朝廷早颁恩命,赦免弥天大罪,在众兄弟同受招安,尽忠报国。醮事完毕,有卢俊义、关胜、呼延灼、徐宁、宣赞、郝思文等几员头领,共向宋江拜请,要去玄女宫中观看天书。当初宋江因天书乃神灵所赐,不是等闲之物,不可亵玩,故而在宫中特建一阁,虔置天书,加封深锁;只遣十六名心腹喽啰轮流守护。平日里并不轻观。当日关胜便与宋江说道:「弟等也知天书神物,不可轻观,但敬神好异之心,不能自已,不知天书中究作何言,具何神妙?因此欲思一观,广博心胸,伏望兄长准许!」郝思文道:「俺们众弟兄题名石碣,同属一会之人,祸福相依,生死与共,心心无贰,一体同怀。今番求观天书,都是仁义弟兄,天罡地煞数内之人,想九天玄女神灵,一定不加罪责。」宋江道:「二位贤弟所言极是,愚兄岂有不允之理,且待来朝吉日良辰,大家薰沐过了,然后入宫观看。」众人皆喜。
那日,卢俊义、关胜等各自薰沐,宋江正待引领去观天书,只见守护玄女宫的喽啰奔来报道:「今日几个兄弟在宫中打扫,做日常的事情,忽地一阵香风吹来,风中夹着一道金光,直入藏书阁子,只见有一怪物,形似大鸟,从阁子里飞出,沖天而去,不知是何异兆。」宋江讶道:「哪有此事?」吴用道:「不争玄女娘娘又来显灵?」宋江、吴用便引众头领,同至玄女宫来,拈香既毕,喝把阁子上封皮揭去,打开铁锁,进入阁中,只见那只藏置天书的朱红匣子,划然两段,匣中天书不翼而飞。宋江当下面如土色,吴用目瞪口呆,众头领齐称异事。宋江呆了大半日,拿起那只匣子细看,只见当中截断,当滑齐平,有如刀切,便递与众头领都看了,放置原处。却自说道:「当初俺得这部天书,玄女娘娘降下法旨,本来只许与天机星同观。前日众兄弟拜请看书,俺以为大家都是天上星宿,不妨一观,便答应了,想是娘娘怒我逆命,突将天书摄去示惩,不知神灵今后还要降罚否?」说罢,战兢兢地,重至玄女神前焚香祝告,磕头谢罪。众头领见九天玄女如此威灵,尽皆嗟叹而去。
不上数日,忽得东京消息,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今被李纲奏了一本,下旨罢官。接连又一消息,却是济州太守张叔夜到任。宋江一惊一喜,说道:「前日蔡京失宠,高俅今又罢官,天可怜见俺们兄弟,能有一日奸臣尽除,忠臣当国,朝廷下诏,赦罪招安,大家重见天日,博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在此聚首一场。」因令宰杀猪羊牛马,全山做筵,大宴十日。那日聚集了众多头领,就忠义堂上排下筵席。
梁山泊英雄计有: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天魁星 呼保义 宋 江 天罡星 玉麒麟 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天机星 智多星 吴 用 地魁星 神机军师 朱 武
法师一员:
天闲星 入云龙 公孙胜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天勇星 大 刀 关 胜 天雄星 豹子头 林 沖
天猛星 霹雳火 秦 明 天威星 双 鞭 呼延灼
天立星 双枪将 董 平
步军五虎将五员:
天孤星 花和尚 鲁智深 天伤星 行 者 武 松
天杀星 黑旋风 李 逵 天异星 赤发鬼 刘 唐
天慧星 拚命三郎 石 秀
马军骁将兼先锋使八员:
天英星 小李广 花 荣 天佑星 金枪手 徐 宁
天暗星 青面兽 杨 志 天空星 急先锋 索 超
天捷星 没羽箭 张 清 天微星 九纹龙 史 进
天满星 美髯公 朱 仝 地勇星 病尉迟 孙 立
步军骁将八员:
天牢星 病关索 杨 雄 天退星 插翅虎 雷 横
天暴星 两头蛇 解 珍 天哭星 双尾蠍 解 宝
地飞星 八臂哪吒 项 充 地走星 飞天大圣 李 衮
地短星 出林龙 邹 渊 地角星 独角龙 邹 润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五员:
地煞星 镇三山 黄 信
地傑星 丑郡马 宣 赞 地雄星 井木犴 郝思文
地威星 百胜将 韩 滔 地英星 天目将 彭 玘
地奇星 圣水将军 单廷珪 地猛星 神火将军 魏定国
地阔星 摩云金翅 欧 鹏 地阖星 火眼狻猊 邓 飞
地强星 锦毛虎 燕 顺 地明星 铁笛仙 马 麟
地周星 跳涧虎 陈 达 地隐星 白花蛇 杨 春
地暗星 锦豹子 杨 林 地空星 小霸王 周 通
步军出哨头领一十二员:
天究星 没遮拦 穆 弘 地然星 混世魔王 樊 瑞
地暴星 丧门神 鲍 旭 地镇星 小遮拦 穆 春
地全星 鬼脸儿 杜 兴 地僻星 打虎将 李 忠
地异星 白面郎君 郑天寿 地魔星 云里金刚 宋 万
地妖星 摸着天 杜 迁 地捷星 花项虎 龚 旺
地速星 中箭虎 丁得孙 地丑星 石将军 石 勇
水军头领八员:
天寿星 混江龙 李 俊 天剑星 立地太岁 阮小二
天平星 船火儿 张 横 天罪星 短命二郎 阮小五
天损星 浪里白跳 张 顺 天败星 活阎罗 阮小七
地进星 出洞蛟 童 威 地退星 翻江蜃 童 猛
四山酒店打听消息,迎请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
地数星 小尉迟 孙 新 地阴星 母大虫 顾大嫂
南山酒店:
地囚星 旱地忽律 朱 贵 地伏星 金眼彪 施 恩
西山酒店:
地刑星 菜园子 张 青 地壮星 母夜叉 孙二娘
北山酒店:
地奴星 催命判官 李 立 地劣星 活闪婆 王定六
外方总探事头领一员:
天速星 神行太保 戴 宗
军中走报机密头领四员:
地乐星 铁叫子 乐 和 地狗星 金毛犬 段景住
地贼星 鼓上蚤 时 迁 地耗星 白日鼠 白 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地佐星 小温侯 吕 方 地佑星 赛仁贵 郭 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地猖星 毛头星 孔 明 地狂星 独火星 孔 亮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地微星 矮脚虎 王 英 地慧星 一丈青 扈三娘
掌管办理钱粮头领二员:
天富星 扑天鵰 李 应 天贵星 小旋风 柴 进
监理诸事头领二十一员:
执掌三军花名册子,勾稽生死一员:
天巧星 浪 子 燕 青
专管斩决人犯,行刑刽子二员:
地平星 铁臂膊 蔡 福 地损星 一枝花 蔡 庆
马步军枪棒拳脚教头二员:
地幽星 病大虫 薛 永 地恶星 没面目 焦 挺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
地文星 圣手书生 萧 让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
地正星 铁面孔目 裴 宣
考核钱粮,主计出纳一员:
地会星 神算子 蒋 敬
监造水军大小战船一员:
地满星 玉幡竿 孟 康
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
地巧星 玉臂匠 金大坚
专造一应旌旗衣甲一员:
地遂星 通臂猿 侯 健
专攻兽医,管理一应马匹一员:
地兽星 紫髯伯 皇甫端
专治内外诸病医士一员:
地灵星 神 医 安道全
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件一员:
地孤星 金钱豹子 汤 隆
专造一应大小号炮,统领炮手一员:
地轴星 轰天雷 凌 振
起造修葺房舍一员:
地察星 青眼虎 李 云
监筑增补梁山泊一应城垣堡垒一员:
地理星 九尾龟 陶宗旺
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
地稽星 操刀鬼 曹 正
排设筵宴一员:
地俊星 铁扇子 宋 清
监造供应一切酒筵一员:
地藏星 笑面虎 朱 富
专一把捧帅字大旗一员:
地健星 险道神 郁保四
共计头领一百八员。
除去公孙胜、鲁智深、武松三个空座,实数一百五员,依石碣上天罡地煞题名,各按次序入座。其余全山将校头目,一应喽啰,以及各山寨归附之人,尽皆赏赐酒食,一体欢乐。
山上天天宴饮,直到第九日午牌时分,一百五员头领正在开怀吃喝之际,只见一霎时,满天布起乌云,风雷大作,空中电掣金蛇,光芒四射,宋江道:「时入冬令,万物收藏,却有这好大的雷阵,兀自怪事!」说话刚毕,猛听得一声霹雳,如同天崩地塌一般,震动山嶽,一百五员头领,个个惊得亡魂丧胆,目瞪口呆。半晌,只见何玄通报上忠义堂来,一个倾天大霹雳,把石碣亭中那座石碣击得粉碎。众人闻报,尽都惊骇,宋江、卢俊义、吴用三人,面面相觑。此时云收雨止,依然化日光天。
诗曰:
一声惊起蛰虫眠,端是云开又见天;
雨洗千山成净土,雷鸣四海靖狼烟。
草莽失身怜赤子,太平重造有高贤;
书生挟策终何济,负曝高谈理故编。
上海中西书局1933年版120回本《古本水浒》梅寄鹤先生序言(节选)
录入者说明:此序言共分上、中、下三部分。在“上”中,梅先生详细说明了访得民间藏本并将之出版的过程,这里只录有关施耐庵的部分内容;“中”为对《古本水浒传》的内容介绍,这里录入大部分;“下”为对《古本水浒传》的思想、风格等的分析,这里只选梅先生对《水浒传》版本的研究结果。
【上】
我曾经化了五毛钱的代价,得到一本好书,这是一本手抄的笔记,厚厚的一本,总共一百二十三页,有文字的九十四页,其余二十九页都是白纸,看去像是一种未完稿的本子。此书的题名是《梦花馆笔谈》,没有作者姓氏,只第一页的右下角印有两个图章,一个是长方形的,阴文“怀书去洛抱剑辞秦”八字,还有一个方形的阳文图章,刻的“伯绥氏”三字。全书除了一段短短的无甚研究的序文外,都是数十则长短的笔记,有的止一二百字,有的长至千余言。十分之七是记载元末明初时的朝野见闻,如刘青田、常开平的轶事,建文逊国时的秘闻惨史,都不见于他书记载。其中最使我惊喜如获异宝的,便是一则关于水浒的笔记,现在摘抄于下:
施耐庵不知何地人,或云原籍东都,或曰钱塘,与刘青田为同门师兄弟,青田先生尝仕胡元,耐庵以为耻,致书诮之,友谊遂绝。耐庵博通今古,才气横逸,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一切技术无不精。洪武初,隐于江阴,设馆授徒,从学者甚众。每为人卜决疑难,当验如响;邻近有病者,自往诊视,药之无不愈,群诧为神。每当春秋胜日,自携书一卷,一榼,一奚僮载酒后随,登山临水,倾尊狂饮,放怀长吟,超脱潇洒如神仙。自言青田刘伯温长于为政而拙于军旅,中驷材耳。若余不仕则已,仕必文为宰辅,武致将帅,握兵十万定天下,如下棋一局而已。尝取梁山泊故事,拟天罡地煞一百八人,著成《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文笔精工,状物肖妙,坊贾喜而刻之,风行遐迩,贾因而致富。此书后辗转流入禁中,太祖见而恶之,曰:“此倡乱之书也,是人胸中定有逆谋,不除之必贻大患。”密令疆吏捕之,兵至日,耐庵已先夕遁去,莫知所终。
【中】
这部古本《水浒传》,卷首并没施耐庵的自序,也没有金圣叹的夹评和读法外书之类,从头至尾是大字正文。全书除楔子一回不计外,共有正书一百二十回,自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起,至第七十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止,它的回目句子,和现行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完全相同。第七十一回“及时雨论功让马”以下,我曾拿它与《征四寇》的回目比对,却没有一句相同。因此可知某人某刻,百回本,书不出于一人之手;惟有这部一百二十回的《水浒传》,才是真正古本,才是施耐庵一人的手笔。
我往常读七十回本《水浒传》,每至第七十回一百八人对天大宣誓,心里常要发生种种怀疑,以为本书写的是天罡地煞一百八人之事迹。写到第七十回发现石碣天文,百零八条好汉齐集梁山,这只是众好汉大结合,只是全书结束中一个结束,不当截然而止,该有下文,现在把我所怀疑的几点写在下面:
⑴从第一回至第六十九回,只写的一百八位天罡地煞陆续上梁山的事迹,这是革命英雄的大结合;至于大结合以后,应该另有一番事业,方能称得替天行道,平民革命的意旨方有了着落。——此书本是描写的平民革命——现在写到第七十回大结合,就此完了,这样写法,虽然不能说它完全不对,究嫌有点鹘突相。
⑵全书七十回,从头至尾,不能说它有甚么错,但如第三十回“武行者夜走蜈蚣岭”之飞天蜈蚣王道人,虽说武松试刀,究竟杀得突兀。第四十回“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之教师栾廷玉、扈成混说可惜走了。混称已死,未详下落,还有柴进庄上之洪教头;蓟州之踢杀羊张保等;我疑心是作者故弄狡猾,埋伏后文,此书若真个只有七十回,或者不会如此写法。你想,书中写到每个山寨,只待寨主上得梁山泊,便要将寨栅放火烧掉,不使留存,何况上面所引的几桩,他怎不顺笔扫去?
⑶这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有人批评它自三打祝家庄后,文章就写得不好。平心而论,第五十回以下,精采虽觉稍逊一点,到底不能说它是坏;何况施耐庵是个才子,才子做文章,未见得多大费力,何以做到七十回,正有好文章可写下去的时候,就截然而止,难道他写得七十回,便已“江郎才尽”了么?
⑷全书中一百八位英雄,是把三十六天罡为主,七十二地煞为宾。七十回中所有事迹,大都详天罡而略地煞,若宋江、吴用、林冲、花荣、鲁智深、武松、李逵、石秀等都有正传,止武松一人的事迹,占了全书七分之一,我不知耐庵何厚于武松。至若李俊、张顺、穆弘、燕青等人,都是《宣和遗事》里有名的,而他们的事迹却都略而不详。同是天罡中人物,我又不知耐庵何厚于武松而薄于李俊张顺等?虽然一个人物不限定每人定要写几回,但若拿全书的质量来比较,拿它的描写来对看,我想有些人物或者不一定要把他详写在上山之前,不妨留在大结合以后再写,这可说是文学技术上一种变化的方法,谁也不能说他不对的。
上列四点,便是我怀疑七十回本尚有下文的理由。我对此书怀疑了好几年,也没法证明我的理由对不对,现在见了这部一百二十回本,我的怀疑从此消释,且居然“言而有中”,竟有这样真正的古本给我证明,这是我自引为十分快意的事。
本书一百二十回,共分二十一段,现在把它的内容简述于下:
第一段——第一回至第十一回。开首写一个孝子,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为忤了奸臣高俅,带了老母逃亡,就此引出一个高傲的少年史进,他结交上几个强盗,而自己偏不肯落草。接着写渭州经略府提辖鲁达——智深——因仗义不平,打死人命,削发出家,再辗转去做强盗。又写禁军教头林冲被高俅父子陷害,吃尽千辛万苦,结果被逼得上梁山落草,自风雪山神庙至雪夜上梁山,这一大段文章做得非常之好,而且预伏下第八十五回的事。
第二段——第十二回至第二十一回。这是直按第十一回下半回,写的梁山泊几个中坚人物,如杨志、宋江、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等,自杨志落魄卖刀,杀死牛二起,至朱仝义释宋江止,中间历叙杨志北京斗武,押宝上京,东溪村七星聚义,吴用说三阮撞筹,智劫生辰纲;以及群雄投奔梁山泊,林冲火并王伦,宋江怒杀阎婆惜,亡命沧州等一番录□□□□□□□□□□□□□□□□□□□□□□□□□梁山详细写出。智取生辰纲一段始末,写得十分精采动人。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至第三十一回。这十回书,可算完全是武松的正传,从柴进庄上宋江跐了火锨柄引出武松,从打虎写到杀嫂,从犯罪刺配写到醉打蒋门神,从蒋门神写到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从蜈蚣岭,遥伏一笔,直至一百四回纯阳宫求药,再写出一场恶斗,这第三段也是全书最有精采之一部。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四回。这一小段,写的秦明、花荣二人被逼落草事实,中间夹写清风山、对影山两处强人同上梁山入伙,可算是秦明、花荣的正传。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至第四十一回。这七回书,完全着力在梁山泊的主要人物——宋江。写他得到家书后奔丧回家,迭配江州,又写江州遇戴宗、李逵,又写浔阳楼题反诗,又写梁山泊好汉江州劫法场,直到宋江再度回家,遇着官兵追捕,躲在玄女庙里,得到三卷天书为止。此段极力描写这个主要人物的权奇谲诈,处处流露出野心大志,不枉是巨魁;带写黑旋风李逵特异的性情品格,文笔生动飞扬,要算全书最紧要最精采一部分。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至第四十五回。从公孙胜下山探母写起,引出李逵下山取母亲,沂岭杀虎;又写戴宗寻访公孙胜,引出杨雄、石秀,在蓟州闹了一场大祸,同上梁山。作者善弄狡狯,每每若有意,若无意,在文字中间放置一笔,即如此一段书中,用一个时迁引起三打祝家庄,借一个张保预伏后文血溅云家庄,这是何等好本事。
第七段——第四十六回至第四十九回。这一段是紧接四十五回下半回写的,自火烧祝家庄写起,一气而下,全是三打祝家庄的事。并且在第四十九回里,有意把栾廷玉写得生死莫明,至第七十五回重行出现,越见得有神。
第八段——第五十回至第五十三回。合写柴进、朱仝、雷横三人的事,可算是三人的正传。中间高唐州一段,预伏第一百十七回寇州城捉高让事。
第九段——第五十四回至第五十九回。这一大段,因为《水浒传》中几个中坚人物,如鲁智深、武松、史进等都散在各处,尚未尽上梁山。所以这一段中,把二龙山,桃花山,少华山,白虎山,芒砀山,五座山寨的好汉,一齐归结到梁山泊。作者能将这极纷繁的许多事迹,收罗笔底,写得一丝不乱。若时迁盗甲,汤隆赚除宁上梁山泊一段文字中,写得何等地可爱。
第十段——第五十九回至第七十回。托塔天王晁盖,本是《水浒传》中一个过渡人物,也是全书的引子,宋江的替身。现在写到第五十九回,已占全书之半,而天罡地煞上梁山的已有十分之九,待一百八条好汉齐上梁山,大结合,大聚义以后,要展开新局面,更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晁盖既不在天罡地煞之列,自然成为《水浒传》中的“赘疣”,留之不可,自应去之。因此便写出初打曾头市,晁盖中箭身亡,就里引出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的天罡星卢俊义。再写关胜征伐梁山,再写攻打大名府,再写曾头市报仇,再写东平府收董平,东昌府收张清、皇甫端。至此,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尽上梁山,实力充足,根基稳固,革命英雄大集合;再把石碣天文一点,点出了替天行道,除暴救民,这是何等大手笔。这一大段,是全书中一个紧要的关键。
第十一段——第七十一回至第七十五回。这一段紧接卢俊义惊梦,从石碣天文顺叙而下,写梁山泊建造石碣亭,要画亭中四壁,引起史进、燕青寻访王义,燕青失陷大名府,史进大闹黑风冈,带出画匠李昭良,卢俊义下山枪挑高冲汉,救取燕青回山。卢俊义与燕青名称主仆,情逾骨肉,看到这段卢俊义誓死相救,方知本书中燕青之重要。
第十二段——第七十五回至第七十八回。这一段自七十五回下半回写起,全是栾廷玉引兵剿伐梁山之事。中写宋江、吴用设计拒敌,诡言斩孙立,杨志假叛反,大败栾廷玉,写得出奇变化,精采百出,也是全书中最出色的一段。
第十三段——第七十九回至第八十回。写梁山泊庆功大宴,李家庄义仆韩忠上山鸣冤,宋江发令,李应引领人马下山,去郓州救取李慰全家男女,捉拿苗衙内回山,剖心设祭,替被害人李氏报仇。这几回书虽然写得不坏,但韩忠老仆上山,似乎接得生硬一点,全书一百二十回写得都好,只有这点小疵。
第十四段——第八十二回至第八十七回。梁山泊的中坚人物,林冲也是其中之一。而《水浒传》中的被逼落草之人,算来是林冲最苦。我们看七十回本里,他被高俅父子害得家破人亡,上山落草,又呕尽多少闲气,实在太可怜了!这第十四段里,写林冲见李应报仇而触动心事,冤苦成病,引出鲁智深仗义下山,要上东京替林冲报仇,误走富安庄失错被擒,路上引出截云岭的强盗,恰与曾头市遥点一笔,又引出朱笏山飞毛腿刘通,又写屠洗富安庄,燕青设计,大闹沂州府,活捉高侗,杀死高衙内,闻达大战朱笏山;又带写宋江醉梦入东京;回应第七十回卢俊义一梦,又写公孙胜神游北岳点后来隐遁奉母事;写林冲报仇一段,实在是大快人心。
第十五段——第八十八回至九十四回。这一大段,先写白虎神劫粮,次写樊瑞与吴角斗法失败,次写公孙胜收降狼嗥山强人,次写李俊因董恺叔侄而思念自己叔父,下山探亲,穆弘、张顺等相随同去,李俊、张顺杀了小孤山的张魁,替李福报仇;穆弘又除去揭阳镇恶霸马雄兄弟,这完全是写梁山泊好汉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大事业,意思显而易见。
第十六段——第九十四回至九十八回。先写石碣村刁氏兄弟刁椿被害,刁桂受奸人诬陷,在定陶县吃官司,刁母上梁山泊呼冤,激动阮小七侠肠义胆,独下梁山替刁家报仇,接写阮小二、阮小五下山援应兄弟,误走金乡,巧逢九头鸟吕振、小张良贾居信,惹出一场恶斗,结果,徐宁生擒吕振,大破金乡。这一大段中,把三阮——尤其是阮小七——的品性神情,凡是第十四回中未尽之处,这里都把它补充写足,分外有神,而且预伏两个专和梁山泊作对,本领惊人的人物,——吕振、贾居信——留待下文再写。
第十七段——第九十九回至第一百一回。这一段专写杨雄、石秀二人,先写石秀见土物思乡,次写杨雄自请做伴,石秀还乡,黄蜂岭杨雄打胡六,九里墩石秀斩除江不良;再次写杨、石二人云家庄投宿,石秀半夜降妖,庄主留客;再次写张保密通消息,云太公起歹意,杨、石二人血溅云家庄;最后写黄蜂岭大战,带胡六上梁山泊。施耐庵把这一段插入,补写石秀为人阴毒尖刻,活跃纸上,咄咄逼人,比第四十四回写得更好。
第十八段——第一百二回至第一百八回。这七大回书,用闻达、小张良二人做关键,暗接前书,中间忽出一周谨,又与急先锋东郭争功一回文字作一呼应,从狼皋山打劫小张良眷口,兖州官府发兵剿山起,写出项充、李衮告急,宋江吴用分兵救援,小张良计败宋江,宋江二次打兖州,吕振背叛,徐宁怒杀吕振,梁山泊大破兖州,除灭小张良。中间又插入卢俊义生病,戴宗、武松施恩去云峰谷求药,诛除恶道,火烧纯阳宫,大闹曾家店。全部书中,作者对于武松其人,不惮一再写之,不知何故?
第十九段——第一百九回至第一百十三回。首写鸡鸣山一段,次写卢俊义上泰安州还愿,李逵大闹天齐庙,闯出大祸,失陷戴宗,燕青奇谋劫狱,救取戴宗回山。再写铁方梁剿伐梁山泊,直至关胜计取泰安,拿下太守为止;其中写燕青劫狱一段,实在可爱。——元曲里本有《黑旋风双献功》一出戏,但他写的是李逵伴了宋江的朋友孙孔目,上泰安神州烧香,在路上弄出事来,这却写的是卢俊义还愿的事。
第二十段——第一百十三回至第一百十五回。这一小段,写鲁智深、武松、林冲在凤凰村王家酒店吃酒,听到店主王娄哭声,鲁智深发怒,王娄说出女儿被抢,林冲根问,得知强人假冒名字。次写杨雄、石秀等下山探访强人,青草坡巧遇张老实,二人乔装卖酒,窃探红花峪双龙寺,众好汉捉拿过天星梁正一,铁方梁大战灵鸡峰,一路离奇曲折,引人入胜。
第二十一段——第一百十六回至第一百二十回。这是全书的大结束,先写洪教头拦截梁山采办物件,引起林冲怒打丰田镇,从丰田镇引出寇州太守高让,从高让引出妖人邱玄,写三方面几场战事,结果,梁山泊打破了寇州和丰田镇。最后写纪安邦剿伐梁山,——此人在第七十五回早已伏下——宋江出奇破敌;王师大败,梁山泊庆功大宴,忽然霹雳一声,雷轰石碣,全书就此结束。
一部大书,一百二十回正文,书中的各个人物,除了第一回的王进只是神龙一现外,其余许多英雄好汉的历史事业,都写得回环贯串,起伏呼应,十分地有精采。作者这种超人的文学技术,真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两句赞语,可说是自有白话以来成功的伟大的文学。
本书第一回至第七十回,所有人物和事迹,和现行的七十回本从头至尾完全相同,——只七十回煞尾有一点小差异,下文另述。——这前七十回流传很久,大家看过,自不用多说,现在只说第七十回以下的事。
本书自第六十九回一百八位天罡地煞齐上梁山,第七十回大聚义宣誓,天降石碣以后,梁山泊又展开一个新局面,这个新局面是做些什么?便是杏黄旗上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作者在将要写这新书面之前,先写卢俊义一个恶梦,引起第八十七回中宋江一个恶梦,而且都梦见执弓长人,这也不待解释谁都明白,是暗射张叔夜的。本来宋、卢二人是梁山泊的主要人物,拿梁山泊的主要人物,梦见后来和梁山泊作对的主要人物——张叔夜——,以示对抗之意。宋史三百五十三,本有张叔夜击降梁山泊大盗宋江事,作者把执弓长人影射张叔夜,或许就是这点意思,拿这两个梦来隐括全书吧。
我在上文曾经说过,《水浒》全部书中的骨干,完全是三十六天罡为主,七十二地煞为宾,书中凡有描写,都详天罡而略地煞。我们现在看了这后五十回,仍如前七十回一样,每写一段事迹,只把地煞做陪衬而没有正传,可见我这话不能说它不对。但是天罡星到底有三十六个,若使个个有正传,个个要将他详细描写,非但一百二十回不能尽,而且也没有这种笨拙,若一个个都像武松那样写,也太嫌死板了。所以施耐庵仗着他的卓越的天才,超人的文学技术,把三十六人的事迹,有的写在上梁山以后或上山之前,有的写在未曾为盗或大聚义以后,写得错综变化,支配得顺序均匀。譬如:
⑴董平和张清二人,他们是最后上梁山泊,一个只写了东平府一段,一个只写了飞石打英雄一段,故而在七十回后,作者又将他们补写一番,董平有枪挑扈成,大战铁方梁等;张清有黑夜劫寨等事。
⑵如杨志、索超,杨志自卖刀杀人,北京斗武,被劫生辰纲后,就冷落了,所以第七十八回里,再写他计赚栾廷玉一段。索超在东郭争功以后,又写雪天大战一段。
⑶如阮小七、燕青、朱仝,七十回之前,阮小七只有石碣村和劫取生辰纲一事。今第九十五回又写他定陶县报仇。燕青不但是天罡星之一,《宣和遗事》里也有名,但在大聚义前,并没事业可观,直到第八十五回朱笏山设计,沂州智取高衙内首级,一百十一回泰安府劫狱,智救戴宗回山,表现出他的本领实足惊人。朱仝却有沂州府混入内衙,和雪中窥破痕迹拿获小张良等事。
⑷如李俊、穆弘、张顺,有第九十回至九十四回一大段。
⑸如……引的太多了,使人讨厌,其余的让读者自去细看罢。
十七世纪的怪杰大批评家金圣叹,他生平最爱读《水浒传》,最服膺水浒作者施耐庵,称赞他是才子,是格物君子,推崇备至。他批评七十回本的《水浒传》,有人说他有选家气和理学先生气,头脑太迂腐了。但是一个人的思想,本当随时代的环境而转变的,譬如战国时代的人物,决不会有宋朝道学先生的口气,周朝的乱臣十人,决不会有洛蜀党的派别,假令金圣叹生在今日,他一定不会下死劲再研究八股文章,而要致力于新的文学。所以他对《水浒传》的批评,虽然是带了一点迂腐,究竟不能说他完全不对,有些地方到底批评得很好。如《水浒传读法》里,他说: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杀虎,又写二解争虎;……何涛捕盗后,又写黄安捕盗;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朱仝、雷横放晁盖后,又写朱仝、雷横放宋江;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以为快乐是也,真是浑身都是方法。
我们现在读到本书,如第四十二回写了假李逵,下文又写假鲁智深,假武松,又写假公孙胜。第四十八回写了孙立、孙新大劫牢,下文又写郓州府劫牢,又写泰安府劫牢。第六十一回写了李固陷主,下文又写苟昌陷主。第八十二回写了鲁智深富安庄投宿,下文又写杨雄、石秀云家庄投宿。作者每喜拿相同的题目写出两样文章,表现他的超人的文学技术,试看上面所引的几段,它内中描写的事迹,何曾有一毫雷同而重复,正合金圣叹所说:“故意要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这是何等的才情!我们读完了这一百二十回正书以后,且不问金圣叹所说的甚么“正犯法”、“略犯法”,只问全书中的叙述和描写,到底可厌呢,还是可爱?
始初我读七十回本,到煞尾处看见天罡地煞石碣题名,燕青也是天罡之一,而且是“天巧星”。但书中燕青的事迹实在寥寥,只有放冷箭救主一段。我因而疑心,燕青不但名列天罡,《宣和遗事》里他也有名,不知何故,施耐庵却将他降作奴才,并不细写,这样的天巧星,不知他“巧”在何处?现在读了本书才恍然明白,大约施耐庵写到燕青,看看本书已占十分之五,而尚有许多重要人物来上梁山,他要紧集合一百八位英雄好汉,要紧写石碣天书,写梁山泊大聚义,故把燕青放在一边,留待后文再写。我们只看下文沂州府计取高衙内,泰安府智救戴宗这两段,把燕青出力描写,写得他智足谋多,心思过人,真不愧是个天巧星,不信,试看第八十五回和一百十一回,方知我这话不是瞎说。
金圣叹曾称施耐庵是绝世奇才,《水浒传》是绝世奇书,这倒不是过分的称赞。我们只看本书中所有人物,非但一百八个天罡地煞,各人有各样的写法,便是不在梁山之列的,也写的各不相同。例如王进只在开首一见,直到完结,再不提起。如栾廷玉,却把他写了三次才行收束。如闻达、姚刚、张勇连写两次。如洪教头,在第八回中一提,直到一百十九回始行出现。如铁方梁,写得他生死不详,令人怀想。
凡此种种神奇变化的写法,都是本书中的特异之点,处处来表现出作者的文学天才,莫怪金圣叹要称它是“才子奇书”了。
施耐庵写一百八条好汉上梁山,凡是此人有家眷的,每每带同上山,不另放在外,全书中只有公孙胜一个老母,始终不曾上梁山泊。我初读七十回本,见他把公孙母如此写法,实在猜想不出是何用意;现在读到本书的结尾处方才明白,原来作者不令老母入山泊,实为后文公孙胜隐遁的地步。全部书中有许多地方,每把线索伏得了无痕迹,使人无从捉摸,这个公孙老母便是一证。我们倘不见这一百二十回的古本,这些妙处又怎生知道。本书描写公孙胜隐遁一段,倘拿《征四寇》第四十回“公孙胜归养亲闱”一段和它比对,那文学技术的工拙,真有上天下地之别。
金圣叹在七十回本《水浒传》读法里说:
如两打祝家庄后,忽插出二解争虎越狱事;正打大名府时,忽插出截江鬼、油里鳅谋财害命事;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
本书中写鲁智深上东京寻高衙内报仇,忽插出误走富安庄,火烧截云岭事;宋江正打兖州府,忽插出卢俊义生病,云峰谷三雄求药,武松杀死无私道人事;这种穿插,若教金圣叹批评起来,又是甚么“横云断山法”。
宋史有知海州张叔夜击降宋江事。本书对于这段正史的记载,虽不曾明白写出,却也把来几番点逗,如宋江、卢俊义的恶梦,公孙胜的十六句留言,都有长人执弓的字眼;并且在十六句类似偈语之中,把梁山泊的兴亡终始完全隐括在内,不信,请看前八句里说的:
罡煞群雄,应劫寰中,天遣治乱,长人执弓;戈矛化铁,战马嘶风,云飞星散,水碧山空。
这明明是说天罡地煞应劫下凡,扰乱世界,后来得张叔夜计平了,大家散伙,枪马无用,只剩下个山明水秀的梁山泊。公孙胜的十六句留言,不但点逗出了梁山泊好汉的结局,还回应了楔子里“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事,你看他写到煞尾,仍借一个石碣来结束, 霹雳一声, 石碣粉碎,全书完了。一部一百二十回大书,“以石碣始,以石碣终”,像这种大手笔,可是人人来得的么?
【下】
我根据《梦花馆笔谈》一段纪事,和我个人研究的结果,施耐庵这部《水浒传》一定成于元末。后来到得洪武年间,洪武皇帝见了,皇帝自有皇帝的念头,以为这书是在提倡造反,还当了得,便下圣旨,要拿施耐庵来治罪。后来施耐庵逃走了,或者这书的版本也给皇命毁了。但是话又说回来,这部书当时既然很风行,一定刊印得不少,版本虽毁,总有几部不曾遭劫而流落于世。那时帝皇的威力何等利害,便有原本的《水浒传》 遗留下来, 也无人敢再行刊印,只好把它深藏在家,当成“焚书”一类哩。隔了数十年或百年,已不是洪武之世,有见到这样一部好书,埋没可惜,只是后五十回写得太露锋芒,完全刻印出来,又恐惹祸,便把七十回以下硬生生删掉,在煞尾换上两首诗,算做大收束。——这段下文另述——于是便有了这七十回本的《水浒传》。——上面说的,虽然只有一点小根据,其外都是我的理想,但我这理想不是海阔天空的,至少有一半在情理之中,若把本书仔细研究一下,总不能说我的话完全不对吧。
再有一个研究,现行的金批七十回本《水浒传》,圣叹常在批评中称它为真正
古本,而斥别本为俗本,为了这古本与不古本,曾有现代的几位博学先生加以考究,发表文章,但也各自有说,听了那个好。现在这百廿回本《水浒传》,我曾拿它和金批七十回本细细比对,自第一回至六十九回,文字全同,只有第七十回煞尾处变换了几句,多了“太平天子当中坐……”的两首诗,本书第一百二十回之末,却只有七律一首。而且诗句和七十回本的完全不对。又七十回本的卷首,有施耐庵自序一篇,本书非但没有金批,也没有那篇自序。至于楔子里“此只是个楔子,下文便有云云”,本书比金批本多一百句回目,曾经有人说,施耐庵自序一篇,笔墨类似圣叹,只怕是老金伪造,现在看来却也可信。我们再要问:当时金圣叹是否见过这百廿回本,这个问题实在难答,我们姑且定下两个假说:
㈠在金圣叹之前,已有人将本书删去五十回,只有到发现石碣天文,一百八人大聚义为止,圣叹批评的只此七十回本,这一百二十回本他没有看见。
㈡金圣叹所称的古本,就是这一百二十回本,因见七十回以下越写越激烈,他恐怕受祸,不敢再批下去,便把后五十回一齐删掉,换了两首诗,装上一篇自序,便成了现行的七十回本。本书因为经他一删一批,以致真正原本流传越少。
据此,本书的前七十回既和金批本完全相同,一定是出于施耐庵之手,真正古本无疑了。但金圣叹到底见过本书与否?我想总不出上面的两个假说。还有一点,本书第八十七回“宋公明梦入东京”之中,有宋江的题词半首,这半首词,又见于《征四寇》第一回中,《征四寇》写宋江游李师师家,索纸笔题词一首。这上半首与本书里的相同,我研究《征四寇》第一回所写事迹,也和本书八十七回有点相似,不过他写宋江身历其境,本书却写的是梦游。我想《征四寇》的作者,他或者也见过本书,而那时已有了七十回本,且很通行。他以为本书是绝版书,见的人一定不多, 便大胆窃取八十七回中一段事迹, 加以改变,又把这题词续了下半首,写成《征四寇》的第一回借来开场,这也很合理,更足证本书是一部真正古本了。
说话多了,这篇序文就此完结。
二二,八,梅寄鹤于上海中西书局编辑室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