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十大禁书之剪灯夜话
《剪灯新话简介》
《作者简介》
【版本及收藏情况】
【内容梗概】
《剪灯新话》序一
《剪灯新活》序二
《剪灯新话》序三
《剪灯新话》序四
水宫庆会录
三山福地志
华亭逢故人记
金凤钗记
联芳楼记
令狐生冥梦录
天台访隐录
滕穆醉游聚景国记
牡丹灯记
渭塘奇遇记
富贵发迹司志
永州野庙记
申阳洞记
爱卿传
翠翠传
龙堂灵会录
太虚司法传
修文舍人传
鉴湖夜泛记
绿衣人传
秋香亭记
寄梅记
《剪灯新话简介》
明代文言短篇小说。共载传奇小说四卷二十篇,附录一篇。作者瞿佑。
瞿佑(1347——1433年)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人,少有诗名,曾被当时诗坛领袖杨维桢,称赏为瞿家的“千里驹”。明太祖洪武年间出仕,历任仁和、临安、宜阳等县训导,后升任国王府右长史。明成祖永乐六年(1408),因诗获罪下狱。永乐十三年(1415)被遣送谪戍保安(今河北怀柔一带)。仁宗洪熙元年(1425),经英国公张辅奏请赦还,在英国公家主理家塾,三年后放归。宣德八年(1433)卒,享年八十七岁。瞿佑一生著述很多,只有《剪灯新话》、《田园诗话》、《咏物诗》等几种保留下来。
《剪灯新话》在洪武十一年就已编订成帙,以抄本流行。永乐十五年,瞿佑以七十五岁高龄在流放地保安重新校订《剪灯新话》。据明高儒《百川书志》卷六记载,《剪灯新话》共四卷二十一段(即21篇),与今天我们所见的《剪灯新话》卷数篇数相同。本书有成化丁亥(1467)刻本,明末刻本,清乾隆辛亥(1791)刻本,同治辛未(1871)本,均二卷。1917年董康据日本藏本翻刻,《剪灯新话》足本始重归我国。
瞿佑生活在元末明初,一生坎坷。元统治者的残酷,社会的动乱他都亲身经历,而对明太祖朱元璋企图杜绝文人批评时政而兴起的文禁他更有直接的感受。如他在《剪灯新话》写成之后“藏之书笥”,迟迟不敢发表,刊刻时还用“诲淫”“语怪”之类的话加以掩饰,这些都为他的创作奠定了生活和思想的基础。而在明初严峻刑法而前,文人为避免与统治者直接牾而招来杀身之祸,便追慕唐人,借写闺情艳遇、鬼怪神仙的传奇小说来曲折表达自己的思想。《剪灯新话》就是在此历史条件下产生的。
《剪灯新话》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描写婚姻爱情的。或是人与人的婚姻,或写人与鬼的爱情,都突出强调一个“情”字。对爱情和美好婚姻的渴望,是广大妇女的共同要求,但她们的要求被扼杀了。
《绿衣人传》中书生吴源和女鬼绿衣人前世为南宋权臣贾似道家的奴仆,同样的地位、同样的命运促成了他们的爱情。但是,这种纯真的爱情在封建官僚家庭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于是他们双双被贾似道“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绿衣人活着没有爱的权力,死后化鬼也要与所爱之人相会。此时已经托生的赵源不了解她的来历,以为是“巨室妾媵,夜出私奔”不予深究,一日酒醉戏称她“绿衣黄裳”是地地道道的婢女,伤了绿衣人的心,几日不与他相会。再来之时,她把前世姻缘合盘道出,赵源方了解她就是自己前世所爱并和自己同遭不幸之人,激动地说:“吾与汝乃再世姻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三年之后,绿衣人魂飞魄散,“源大伤恸,为治棺梓敛之”。自投灵隐寺为僧,以表示对爱情的忠贞。
《金凤钗记》描写了吴兴娘的鬼魂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吴兴娘和崔兴哥自小订婚,由于兴哥随父宦游远方,十五年不通音信,兴娘绝望了,因为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官宦之女再嫁被认为是不贞的,于是她郁郁成疾,半载而终。但死后的兴娘并不甘心,她的鬼魂与兴哥相会,并与兴哥私奔他乡,相亲相爱的过了一年夫妻生活。最后当她身份揭穿,不得不离去的时候,还用鬼魂附体的办法,要求父母将妹妹庆娘嫁给兴哥,续了前缘。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里的女鬼卫芳华也是生前得不到爱情,死后鬼魂与人相爱。不管是绿衣人、吴兴娘还是卫芳华,她们都是美好的女子,但都生前不幸,死后方能享受爱情和婚姻生活的幸福,可见封建礼教制度下,人不如鬼。除了描写这些被压迫的女性、被扼杀的爱情,作品还以赞扬的笔调描写敢于藐视封建礼教的人物。
《爱卿传》里的赵六,出身巨富,不受贞节观念的约束,娶妓女为妻,并对她有深厚感情。当妻子被迫害致死后,他“抚尸大恸,绝而复苏。”
《渭塘奇遇记》里的王生出身诗礼人家,却对酒家女儿产生爱情,并与之结为夫妻。这些都表达了作者对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的理想。更大胆地,作品对男女之间肉欲的欢乐也予以表现。根据吴中传说写的《联芳楼记》描写薛姓富室之女兰英、兰蕙“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偶遇“兴贩于郡”的郑生,邀其欢会,赋诗以赠,自此无夕不会,终赘郑生以为婿。对这样严重违背封建礼教的行为,作者并未着眼于贬抑她们的偷情,反而对二女的才华多寓赞赏之意。周秦以来的封建礼教,特别是程朱理学,要求人们“去人欲,存天理”,把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经地义的。而《剪灯新话》表现婚恋的小说突出的“情”则主张摆脱束缚,顺应自然,肯定人的欲望,显然与封建礼教相对抗,必然为卫道者所不喜。
《剪灯新话》另有一些作品是借鬼神世界反映人们心态,影射社会现实的。
《水庆余宫》描写文士因善诗文而在神那里受到尊重。潮州士人余善文为海神广利王的宫殿落成作《上梁文》,广利王为他“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的才气所折服,邀他参加庆殿之宴。在海广渊王从臣对此不服,“彼白衣而末坐者为何人斯?乃敢于此唐突也!”广渊王“遽言曰:‘文士在座,汝乌得多言?姑退!’”此后,众神捧觥请余善文作诗,又特设一宴以谢,临归又“以玻璃盘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为润笔之资。”如此厚遇,是明初文网严密监控下的知识分子梦寐难求的,现实与小说描写形成鲜明对比。此外,作者还假托阴司,对元末腐败政治和明初文字狱进行了猛烈抨击。
《令狐生冥梦录》里的令狐讠巽,作诗揭露鬼官鬼吏贪赃妄法的罪行,触怒“权贵”,被抓到阴曹地府去受审,不服,又在“自供状”里进一步揭露有权势者“以强凌弱,恃富欺贫”的罪行,指出法律是为有权势的人服务的,它使“贫者入狱而受殃,富者转轻而免罪;惟取伤弓之鸟,每漏吞舟之鱼”。由于令狐讠巽义正词严,使鬼王毫无办法,只好承认令狐讠巽持论颇正,难以加罪,遂放行。
《修文舍人传》则描写了一个正直的穷读书人夏颜,生前不得志,死后在冥司里做了大官。他看到的冥司王是公平的。“用人必当其才,必称其职”,“黜陟必明,赏罚必公”,不象人间靠贿赂、门第、面貌等邪门歪道取士,所以人间“治日常少,乱日常多”,这是对最高统治者,封建法律和政治的露骨批评。
中国传奇小说的创作始于初唐,盛于中唐,宋元低潮。到明初瞿佑以《剪灯新话》打破了僵局,带来了明传奇小说的兴盛。它继承了六朝志怪和唐传奇的传统,描写鬼魂追求爱情以表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从宋元话本中汲取营养,选取题材、情节及塑造人物,表现市井生活观念,如《金凤钗记》借鉴宋元话本《碾玉观音》中秀秀的形象,《牡丹灯记》和《清平山堂话本》中《洛阳三怪记》等情节结构类似等等。
《剪灯新话》的问世在当时沉闷的政治环境中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喜爱与共鸣,甚至连国子监里的经生儒士也阅读它,而仿拟者纷起,永乐年间有庐陵李祯的《剪灯余话》,宣德年间有赵弼的《效颦集》,万历年间有邵景詹的《觅灯因话》相继问世,这些作品共同构成了沟通唐传奇和清代《聊斋志异》这两个高峰之间的桥梁。除仿拟之作外,白话小说和戏曲也受到《剪灯新话》作品的影响。《金凤钗记》、《翠翠传》被元末明初的凌初改写成白话小说,这两篇作品还和《渭塘奇遇记》、《绿衣人传》等被一些戏曲家改写成杂剧、传奇和地方戏曲。《剪灯新话》是明代文人创作小说遭到朝廷禁毁的第一部。据顾炎武《日知录之馀》卷四“禁小说”记载:“《实录》:正统七年二月辛未,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浮之徒争相诵习,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乞敕礼部行文内外衙门,及调提为校佥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历去处,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从之。”此后《剪灯余话》也因同理被禁。
《作者简介》
瞿佑(1341~1427)中国明代文学家。佑一作祐。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杭州)人。年少时才思敏捷,14岁即以善写艳体诗、风月词闻名。洪武年间,曾被推荐出任仁和、临安等县训导,升任开封藩王周王府长史。永乐十三年(1415),他因写诗获罪,谪戍陕西保安10年。洪熙元年(1425),英国公张辅奏请朝廷将他赦还,在英国公家教家塾三年,后复官。瞿佑博览群书,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学创作。一生著述很多,大多散失。仅存《剪灯新话》、《归田诗话》、《咏物诗》3种。他的小说创作代表了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剪灯新话》4卷,是部传奇小说集。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此书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它是由唐宋传奇到清代笔记小说之间的过渡作品,促进了文言短篇小说的复兴。瞿佑的诗歌在当时也颇为有名,艺术上虽有某些成就,抒写的感情较为软绮轻浮,其影响不及小说。
瞿佑(1341~1427)明代文学家。“佑”一作“□”。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年少时颇有诗名。当时著名诗人杨维桢至钱塘,年方14岁的瞿佑见杨的《香奁八题》,即席奉和,俊语叠出,受到杨维桢的赏识,袖其稿而去。他与当地文人凌彦□是忘年交。彦□曾作咏梅词《霜天晓角》、咏柳词《柳梢春》各100首,号“梅柳争春”,瞿佑一日之内全部作和,凌彦□惊叹不已,呼瞿佑为“小友”。洪武时期,由贡士荐授仁和训导,历任浙江临安教谕、河南宜阳训导,后升任周王府长史。永乐年间,因作诗获罪,谪戍保安十年。洪熙元年(1425),遇赦放还,先在英国公家主持家塾三年,后官复原职,内阁办事,但不久他就离开人世。他的著作有《香台集》、《咏物诗》、《存斋遗稿》、《乐府遗音》、《归田诗话》、《剪灯新话》等20余种。
《剪灯新话》是部传奇小说集。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由于作者抱有明确的“劝善惩恶”(《剪灯新话》自序)目的,所以绝大多数故事充斥着因果报应的说教,带有较浓厚的迷信色彩。其中少数篇章表现了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主的愿望,从侧面反映了元末战乱给人民带来的不幸遭遇。如《翠翠传》里的金定和刘翠翠,本是自主择婚、过着美满生活的恩爱夫妻,但战乱却拆散了他们,使得刘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为了访妻,备经险阻,夜行露宿,到了李将军处,还只能以兄妹相认,最后是双双殉情而死。故事较为凄惋动人。还有少数作品虽以因果报应说教贯穿篇章,但在不同程度上暴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如《修文舍人传》通过阴间和阳世的对比,说明人间官府“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躐取”的腐败,也表现对冥司用人能“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的向往,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对现实的讽刺。又如《绿衣人传》通过女鬼的控诉,指责了权相贾似道残忍暴虐的罪行,也反映了封建社会里达官贵人的姬妾们的悲惨命运。书中不少故事的情节较为曲折,文笔也还明净清新,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但作者为了显示自己才学,所记答问,有时诗词动盈篇幅,反而破坏了传奇小说的结构,显得支蔓芜杂。
《剪灯新话》成就并不算太高,但它和《剪灯余话》、《觅灯因话》等明代传奇小说,上承唐宋传奇的余绪,下开《聊斋志异》的先河,因此在中国文言小说发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而且,《剪灯新话》的故事情节,有助于谈资,为明代拟话本和戏曲提供了许多素材。《金凤钗记》、《翠翠传》、《三山福地志》被凌□初改写成话本,编入“二刻”《拍案惊奇》中;《寄梅记》被周德清改写成话本,编入《西湖二集》中;《金凤钗记》还被沈□改编成戏曲《坠钗记》;周朝俊的戏曲《红梅记》采用了《绿衣人传》一些情节。
《剪灯新话》在中国早已无足本流传。明高儒《百川书志》所载《剪灯新话》4卷,附录1卷,篇数还完全。同治年间出版的《剪灯丛话》里所收的《剪灯新话》只有2卷,篇数已不足。但在日本,却有庆长、元和间所刊活字本,篇数最完备,董康诵芬堂曾据此翻刻。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近人周楞伽(署名周夷)的校注本,共4卷20篇,附录2篇。附录中的《寄梅记》,系周楞伽据《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增补。
瞿佑的诗歌也多是风情绮丽之作,诸如《安荣美人行》、《美人画眉歌》、《阿娇金屋》、《师师檀板》等,都是组织工丽、类似温庭筠风格的诗篇,抒写的感情较为软熟轻浮。但他的一些咏古诗歌,也有一定的兴寄,陈田曾称它是“最为警策”之作(《明诗纪事》乙签卷十三)。《故宫人》结尾诗人发出的“往事兴亡谁与论,亭亭白塔镇愁魂。惟有□霞岭头树,至今犹说岳王坟”的感慨与叹息,寄寓着对误国者的谴责。在《题和靖墓》里,表达了他对林和靖洁身自好、隐沦西湖的崇敬,又另具一番深意。此外,瞿佑有《归田诗话》3卷,类似笔记。此书似是留滞戍所保安时所作,释还后整理成帙。其中记载时人杨维桢、丁鹤的作品,颇有资料价值,但所见较浅,考证亦疏。
瞿佑也善词。其词作多是一些描绘景物的作品,有清新气息。如〔摸鱼子〕《苏堤春晓》在“苏堤十里笼春晓,山色空□难认”的背景下,突出“风渐顺,忽听得,鸣榔惊起沙鸥阵”这样场景,颇有诗情画意,在明人词中有一定地位。
瞿佑还仿元遗山《唐诗鼓吹》的体例,编纂了《鼓吹续音》,取宋金元三朝七律1200首,分为12卷。在编纂此书时,他注意到世人过分宗唐贬宋的不妥,认为唐宋二朝诗歌各有所长,是较有见地的看法。但此书并未刊布。
【版本及收藏情况】
明代传奇小说集。明瞿佑著。4卷,每卷5篇,共20篇。有洪武十一年(1378)序。多摹拟唐人传奇。因遭禁毁,中国无全本,后董康诵芬室据日本庆长、元和间与《剪灯馀话》合刊活字本翻刻,1931年上海华通书局铅印,方有足本。上海图书馆藏有明末刊残本。
【内容梗概】
多写烟粉、灵怪、爱情故事。可分三类:描写爱情。如《秋香亭记》写正常的夫妻生活已满足不了男主角,《金凤钗记》主要的情节是“私通小姨”,笔端时时流露赞赏之情;《联芳楼记》津津有味地夸耀郑生与薛氏两姊妹通奸;《申阳洞记》中的陇西李生对三个已被妖猴奸污的女子津津乐道。第二类写因果报应。如《令孤生冥梦录》写秦桧等的历代误国之臣在地狱里“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万劫不复。《绿衣人传》,写南宋奸相贾似道的侍女因与仆人相爱,被贾双双杀死。仆人托生后,侍女的鬼魂来与其相聚哭诉。《秋香亭记》写元惠宗至正年间,商生和表妹杨采采自幼相爱,长大后因战乱而天各一方,终于难成眷属,此篇寄予了作者的身世之慨。第三类反映文人的悲剧命运。第四类主要写人鬼、人仙奇遇的故事。如《华亭逢故人行》写洪武年间士人石若虚遇到故人的鬼魂,暗示了功臣的不幸。《水宫庆会录》写潮州士人余善文才华出众,但在人间不遇,却受到龙王器重,请到龙宫作文,返回人间后绝意功名,出家为道,后遍游名山,不知所终。
《剪灯新话》序一
余既编辑古今怪奇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襞积于中,日新月盛,习气所溺,欲罢不能,乃援笔为文以纪之。其事皆可喜可悲,可惊可怪者。所惜笔路荒芜,词源浅狭,无嵬目鸿耳之论以发扬之耳。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海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客闻而求观者众,不能尽却之,则又自解曰:《诗》、《书》、《易》、《春秋》、皆圣笔之所述作,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雊于鼎,《国风》取淫奔之诗,《春秋》纪乱贼之事,是又不可执一论也。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客以余言有理,故书之卷首。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六月朔日,山阳瞿佑书于吴山大隐堂
《剪灯新活》序二
昔陈鸿作《长恨传》并《东城老父传》,时人称其史才,咸推许之。及观牛憎孺之《幽怪录》,刘斧之《青琐集》,则又述奇纪异,其事之有无不必论,而其制作之体,则亦工矣。乡友瞿宗吉氏著《剪灯新话》,无乃类是乎?宗吉之志确而勤,故其学也博,具才充而敏,故其文也贍。是编虽稗官之流,而劝善惩恶,动存鉴戒,不可谓无补于世。矧夫造意之奇,措词之妙,粲然自成一家言,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堕泪者,盖亦有之。自非好古博雅,工于文而审于事,曷能臻此哉!至于《秋香亭记》之作,则犹元稹之《莺莺传》也,余将质之宗吉,不知果然否?
洪武三十年夏四月,钱塘凌云翰序
《剪灯新话》序三
余观宗吉先生《剪灯新活》,其词则传奇之流。其意则子氏之寓言也。宗吉家学渊源,博及群集,屡荐明经,母老不仕,得肆力于文学。余尝接其论议,观其著述,如开武库。如游宝坊,无非惊人之奇,希世之珍;是编特武库、室坊中之一耳。然则观是编者,于宗吉之学之博,尚有愆也。
洪武十四年秋八月,吴植书于钱塘邑庠进德斋
《剪灯新话》序四
余观昌黎韩子作《毛颖传》,柳子厚读而奇之,谓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古之文人,其相推奖类若此。及子厚作《谪龙说》与《河间传》等,后之人亦未闻有以妄且淫病子厚者,岂前辈所见,有不逮今耶?亦忠厚之志焉耳矣。余友瞿宗吉之为《剪灯新话》,其所志怪,有过于马孺子所言,而淫则无若河间之甚者。而或者犹沾沾然置噱于其间,何俗之不古也如是!盖宗吉以褒善贬恶之学,训导之间,游其耳目于词翰之场,闻见既多,积累益富。恐其久而记忆之或忘也,故取其事之尤可以感发、可以惩创者,汇次成编,藏之箧笥,以自恰悦,此宗吉之志也。余下敏,则既不知其是,亦不知其非,不知何者为可取,何者为可讥。伏而观之,但见其有文、有诗、有歇、有词、有可喜、有可悲、有可骇、有可嗤。信宗吉于文学而又有余力于他著者也。宗吉索余题,故为赋古体一首以复之云。
山阳才人畴与侣?开口为今闔为古!
春以桃花染性情,秋将桂子薰言语。
感离抚遇心怦怦,道是无凭还有凭。
沉沉帐底昼吹笛。煦煦窗前宵剪灯。
倏而晴兮忽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
玉萧倚月吹凤凰,金栅和烟锁鹦鹉。
造化有迹尸者谁?一念才荫方寸移,
善善恶恶苟无失,怪怪奇奇将有之。
丈夫未达虎为狗,濯足沧浪泥数斗,
气寒骨耸铮有声,脱帻目光如电走。
道人青蛇天动摇,下斩寻常花月妖,
茫茫尘海沤万点,落落云松酒半瓢。
世间万事幻泡耳,往往有情能不死,
十二巫山谁道深,云母屏凤薄如纸。
莺莺宅前芳享述,燕燕楼中明月低,
从来松柏有孤操,不独鸳鸯能并栖。
久在钱塘江上住,厌见潮来又潮去,
燕子衔春几度回?断梦残魂落何处?
还君此编长啸歌,便欲酌以金叵罗,
醉来呼枕睡一觉,高车驷马游南柯。
洪武己巳六月六日,睦人桂衡书于紫薇深处
水宫庆会录
元至正四年,潮州儒生余善文白天在家里闲坐,忽然有两个力士,头戴黄头巾,身穿绣花衣服,从外面走进屋来,向他致敬,说:“南海龙王广利王有请。”善文惊讶地说:“广利王乃是南海之神,我善文是尘世中人,阴阳路途不同,彼此有什么相干呢?”二人说:“您只管前行,不要推辞。”
于是,余同他们一齐出南门外,看到一条大红船停泊在江边,登上船,有两条黄龙护卫而行,快如风雨,瞬息之间已经到了龙宫。停在门前,二力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来请他进去。广利王亲自走下台阶迎接,说:“久仰您的声誉,因此有请大驾,还希望不要诧疑见怪。”
随即,引他走上台阶,要与他对面而坐。余善文敬畏不安,连连谦退。广利王说:“你住在阳界,我居于水府,互相并不统辖,可不必推辞。”善文说:“大王您高贵尊严,在下乃一介穷书生,如何当得起这么隆重的礼仪!”坚决推辞。
这时,广利王手下两个臣子叫鼋参军、鳖主簿的,小步疾行而出,启奏说:“客人所言极是,大王应顺从他的请求,不应自减声威与德行,有失体统。”广利王于是居中而坐,另外安放一榻在右边,让善文坐。并说:“寒舍偏僻简陋,向与蛟鳄、鱼蟹为邻居,无以显示神威,宣扬天命。现在打算另外构筑一殿,命名为‘灵德’,工匠已发动,木石等建筑材料都已具备,所缺少的唯有一篇上梁文而已。听说君子您拥有非凡的才能,怀藏济世的谋略,因此特意邀请您到这里,希望能替我撰写此文。”
说完,即刻命侍从拿出白玉砚,捧上毛笔,又备了一丈多长鲛绡纱,放在善文面前。余善文低头听命,笔走纱面,一挥而成,未作任何修改。那文章说道:
天地之间,海为最大;人物之内,神为是灵。既属于人们供奉的神灵,怎能没有壮丽的宫室?因此重建宝殿,新定美名;挂龙骨作为大梁,灵光耀日;排鱼鳞作瓦片,瑞气蟠空。列明珠白壁之帘栊,接青雀黄龙之舸舰。精美的小窗开启时海色在户,华丽的宫门打开时有云影降临屋中。雨顺风调,威镇南海八千余里;天高地厚,流传后世亿万斯年。汇入江汉东流之水,接纳溪湖汇来之波。河湖水神,纷纭而到;鬼国罗刹,接踵而来。岿然独存若鲁灵光殿,美丽堂皇像汉景福宫。控制蛮荆而接引瓯越,永壮宏规;上达天庭而呈上贵重的琅□,宜兴善颂。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抛梁东,方丈篷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
抛梁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夜瑶池王母降,一双青鸟向人啼。
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旅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大鹏飞尽水如蓝。
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一发青山浮翠色。
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里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
抛梁下,水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江神河伯朝灵驾。
伏愿上梁之后,万族归仁,百灵仰德。珠宫贝阙,上应天上的日月星辰;衮衣绣裳,具备人间的多福多寿。
写完,进献给广利王。广利王大喜,选择吉日完工,派使者到东、西、北三海,请各位龙王来赴庆祝宫殿落成之会。
第二天,三位海神都到了,随从着千乘万骑,神龙猛蛟,在前后跳跃,长鲸大鲲,在左右奔驰。至于一般的鱼头鬼面等差役及手执旌旗,一一拿着戈呀戟的,也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这一天,广利王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袍,手持碧玉圭,跑到门前迎接,礼节十分庄重。三位海神亦各打扮得冠冕堂皇,整饬好他们的剑柄,服饰仪表显得庄严敬肃,只不过所穿的衣袍,各随其方位有异而颜色不同。
寒暄已毕,宾主作揖谦让而坐。余善文穿着平民的服饬也坐在殿角。他正打算与三位海神叙礼相见,忽然东海龙王广渊王座后有一个随从大臣,头戴御史法冠,长着长长胡子,名叫赤鱼军公的,跳跃到广利王面前询问道:“今天贵殿落成,特地为三位龙王安排了这个盛会,纵然是长江汉水之长,河川湖泊之君,都不得厕身其间,出席会议,这礼可以算得上隆重庄严了。可那个穿平民服饰、坐在角落里的是什么人?怎么敢乱闯到这里来了!”
广利王闻声道:“这位乃是潮阳德才出众的余君善文,我建造灵德殿,特地邀请他来作上梁文的,所以就留他在这里了。”广渊王见状,急忙说:“文人在座,你哪来那么多话?还不给我退下!”赤鱼军公于是惭愧地退了下去。
一会儿上酒奏乐,有二十个美女,振摇着珠玉串成的耳饰,拖曳着灵巧轻便的衣裾,列队在筵前步履轻快地跳起舞来,还唱起凌波之歌: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瑶,[钅坚]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遇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风。
跳完舞,又有四十个小歌童,打扮新颖别致,舞动香袖,在庭下跳起采莲队舞,还唱起采莲曲:
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捐予□兮别浦,解予玉兮芳洲。波摇摇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断荷柄。露何为兮沾裳?风何为兮吹鬓?棹歌起兮彩袖挥,翡翠散兮鸳鸯飞。张莲叶兮为盖,缉藕丝兮为衣。日欲落兮风更急,微烟生兮淡月出。早归来兮难久留,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
两支舞完毕,而后敲起灵鼍鼓,吹起玉龙笛,众乐齐鸣,宾主觥筹交错,畅饮尽欢。于是,东、西、北三位海神共捧一杯酒,向余善文致敬说:“我们僻居边远角落,没见过隆重的仪式,今天盛会,能够看到如此盛大的礼仪,而且有幸在这里遇到你这位大君子,真是倍增荣耀。希望你能作一首诗以记载盛会,使之流传于龙宫水府,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可不可以?”余善文推辞不掉,于是写下《水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
渊宫开栋字,水路息波澜。
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
威灵闻赫弈,事业保全完。
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
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
凤舞三檐盖,龙驮七宝鞍。
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
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
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
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
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
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
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
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
异味充喉舌,灵光照肺肝。
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
献酢陪高会,歌呼得尽欢。
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写完奉呈后,宾主十分高兴。不久,太阳落下山顶,月亮从东谷升起,诸位海神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着出殿,各自返回他们的水国,而车马布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仍不停止。第二天,广利王特地设宴答谢余善文。吃完饭,广利王命下属用玻璃盘盛放了十颗夜明珠、二枝通天犀牛角,作为诗文的报酬,又派二个特使送他回家。余善文回到家里,将所带来的珍宝,卖给了一家波斯珠宝店,获得亿万财产,于是成为豪富之家。日后,余善文也不把功名放在心里,丢弃家庭外出学道,遍游名山大川,世人也不知道他的结局下落。
三山福地志
元自实,乃是山东人氏。生来质朴鲁钝,不通文墨。但家境很富足,以田地庄院所得为生。同乡有一个缪君,授得福建一个官职,因缺少路费,便到自实处借了二百两银子。
自实因为同乡交情很深,也不问他要借条,就如数借给了他。
元至正末年,山东大乱,自实被成群结队的强盗抢劫,家财一空。当时,平章政事陈友定守卫福建,福建一带很是安定。于是,自实带着妻子儿女取海道往福州,打算访求缪君并投靠他。到了福州以后,打听得缪君果然在陈友定幕府中,掌权执政,颇有威势权力,门第显赫。元自实十分高兴,但是在艰险困苦的处境下,由于长途跋涉于道路,衣服破烂,容貌憔悴,不敢马上去见他。于是在城中租赁了房子,安顿下妻子儿女,整饬衣帽,选择日子前往拜访。正巧,碰上缪君外出,就拜谒于马前。缪君起初好像不认识他,等到聊起家乡,通报姓名,才感到惊讶并表示道歉。遂即引自实进屋,并以宾主的礼节相待。过了好一会儿,喝完茶,就送客了。
第二天,元自实又去了缪府,也不过招待三杯酒和茶果而已,全然没有一点眷顾的意思,也不说起借银两的事儿。元自实回到住所,旅舍凄凉,妻子儿女怨骂道:“你不远万里来投靠熟人,所为的是什么事?今天被三杯薄酒一搪塞,就不发一言,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元自实迫不得已,第三天再次前往造访,可缪君好像已经十分讨厌他了。元自实正要开口,缪君急忙说:“过去承蒙你借给我路费,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记;不过我现在仕途萧条,俸禄微薄,但老朋友远来,岂敢辜负恩德?希望能将借条还我,我自当如数陆续奉还你借予的银两。”
自实听闻此言,不由惶恐地说:“我与你共为乡亲,从小交往深密,受命周济急难,向来没有借条,你今天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缪君神色严肃地说:“借条确实有,只恐怕兵火之后,您已经丢失了。但是有没有借条,我也不去计较了,只希望放宽期限,让我能尽力偿还。”元自实只得“唯唯”而出,却责怪他的话巧诈狂妄,负恩背义如此,这真是羝羊的角触人篱笆眼,进退维谷了。
半个月以后,元自实再次登门,缪君只以好话打发他,终究没有一文钱的施予。就这样反覆推托,于是很快过了半年。
这市中有一个小寺院,元自实到缪君的家,寺院正好在中途,所以他就经常在门下歇脚。寺院主持轩辕翁,是个有道之人,看到元自实经常往来,日子长了,就同他答话,因此彼此就熟悉了。
时值隆冬,已近新年,元自实穷极无聊,只好又来缪君的家,拜求并且哭泣道:“新年临近,妻子儿女饥寒交迫,袋里没有一文钱,米缸里没有一点余粮。过去你所欠的银两,今天我也不敢再求你归还,只求您像《左传》里所说的:‘捐一斗水救活涸辙中的鲋鱼,施一壶熟食来救翳桑的饿人。’这就是旧友的恩赐了。恳望您怜悯怜悯我吧!”说着,一头趴伏在地。
缪君扶他起来,扳着指头算日子,告诉他说:“再过十天,应该是除夕,你可以在家专心等待,我从俸禄中分给你禄米二石、银子两锭,派人快马送到你家,作为过年的费用,希望不要以少为怪。”并且又再三叮嘱,不用外出等候。
元自实感激而回。到家后,他就用缪君的话来安慰妻子儿女。到了那一天,全家盼望。元自实端坐在床上,派小儿子到闾里的门前打探。一会儿,小儿子跑回来说:“有人背着米到了。”他听了就急忙出家门等候,谁知那人经过他们家时看都不看一眼,元自实还以为来的人不认识他们家,急忙赶上去问他,那人却说:“这是张员外给塾师的粮食。”
元自实遂默然回家。一会儿,小儿子又奔回来告诉他:“有人带着钱来了。”他又急忙出去迎接,可那人还是过他们家也不进来。再追上去探问,那人则说:“这是李县令临别时赠送给游子的钱。”元自实闻言,怅然而感到惭愧。这样的情况一连有好几次,到了晚上,竟然还是一无踪迹和音信。
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了,元自实被缪君一误再误,一粒米、一束柴都来不及置办,妻子儿女相对哭泣。元自实愤怒得不能自遏,暗地里磨了一把锋利的刀,坐着等待天亮。
等到鸡叫更鼓停止,他就直接奔往缪君的家,打算等他出门时一刀刺死他。此时,东方还没有发白,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小寺院中的轩辕翁正点着蜡烛诵经,对门而坐。他看见元自实往前行走,后面有奇形怪状的几十个鬼跟着,有的鬼拿着刀剑,有的鬼执持椎凿,披头散发,裸露身体,样子很是凶恶。
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自实又回来了。后面有百来个头戴金冠,身佩玉佩的人跟随,有的振扬幢幡伞盖,有的举着旌幡等旗帜,和颜悦色,样子十分安闲。轩辕翁心下思量自实已经死了。诵完经,他就急急忙忙地前往造访元自实,可自实却安然无恙。坐定以后,轩辕翁问道:“今天早晨,你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去时匆匆,而回来缓缓?希望说来听听。”自实不敢隐瞒,全部说了出来:“缪君的不道义,搞得我颠蹶困顿!今天早上,我确实身怀磨砺的快刀,打算前往杀掉他以逞我心!等到了他家门口,我忽然想:‘那人确实得罪了我,可他的妻子儿女又有什么罪呢?而且,他又有老母在堂,今天我若杀了他,他们全家又依靠什么呢?宁可人家辜负我,不可我辜负别人。’于是我暗暗忍了这口气回家了。”
轩辕翁听说后,行稽首礼并祝贺说:“您这么做将会有后福,因为神明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元自实问他缘故,轩辕翁说:“你有一念之恶,凶鬼就到了;你有一念之善,福神就降临了。这就如同影子附形,如同回响应声而起,因而知道暗室之内,仓卒之间,不可萌发作恶之心,不可犯罪而有损德行。”于是把自己所看到的都告诉了他,并且百般抚慰,又拿出一些钱米来救助他的急难。但是元自实终究闷闷不乐。到了晚上,他就自投于三神山下的八角井中自尽了。
谁料,井水忽然分开,两岸石壁陡峭,如刀削一般,当中见有一条狭路,仅仅能供人行走。元自实摸着石壁行走,差不多有几百步,石壁终止而路也断了,露出一弄口,则见天地开阔,日月照临,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看见一座大宫殿,匾额上用金字题看“三山福地”四个大字。元自实瞻仰后走进宫殿,只见长廊中静悄悄的,古殿里烟消火灭。他徘徊不前,四面察看,却杳无人影,只听到钟磬之声,隐隐约约从云外传来。元自实饥饿难忍,实在走不动了,就睡在石坛的旁边。
忽然,有一个道士,拖曳着青色的衣裾,振响着雪白的玉,来到自实面前,叫他起来,笑着问道:“翰林公了解旅游的滋味了吗?”元自实拱手回答:“旅游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这‘翰林’的称呼,却又缘何而来?”道士说:“你难道不记得在兴圣殿起草西蕃诏书的事了么?”自实说:“我乃是山东的俗人,平民贱士,年届四十,目不识丁,生平未曾游览过京城,怎么会有起草诏书之说呢?”道士说:“你大概是被饥火所恼乱,无暇记忆以前的事情了。”于是,从袖中拿出几枚梨、枣让元自实吃下去,对他说道:“这叫做交梨、火枣。吃了之后,可以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
元自实吃完梨、枣,清醒觉悟,于是记起学士的时候,在京城大都的兴圣殿边起草西蕃诏书的事,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随即请问道士:“自实前世犯了什么罪,今世要受这样的报应?”道士说:“你也没什么罪,只是在职的时候,以文学自高自傲,不肯提拔后学,所以今世让你愚昧不识字;以爵位自我尊大,不肯结交接待游子,所以今世让你到处漂泊无处依止。”
元自实听了,就指斥当代的高官而问道士:“某人身为丞相,却贪婪无厌,公然进行贿赂,他日应当受什么报应?”道士说:“那人乃是无厌鬼王,地下有十个炉子来熔炼他的横财,现在他的福份也已满了,应当受到囚禁的灾祸。”
元自实又问道:“某人身为平章高位,却不约束军士,杀害良民,他日应当受到什么报应?”道士说:“那人乃是多杀鬼王,有三百鬼兵,都是铜头铁额,助他为虐。现在,他的命运衰竭,应当受到身体分割截断的祸殃。”
元自实又问:“某人身为监司,但是那里的刑罚不振肃;某人身为郡守,而那里的赋税劳役不均匀;某人身为宣慰使,没听说宣慰什么事;某人身为经略使,没听说经略什么方面,那么这些人又应当受到什么报应?”道士说:“这些人脚镣手铐都已经加在身上,铁索也已系在脖子上,像是一堆腐烂的肉,如同一把肮脏的骨头,纯粹是等待戮杀的魂魄,哪里值得推测呵!”
元自实于是举发缪君欠债的事。道士说:“那人乃是王将军的管库人,财物怎么能够随便乱动用呢?”道士说:“不出三年,世道会大变动,大祸将要来临,十分可怕。你应该选择地方居住,否则恐怕会受牵连,遭到祸殃。”
元自实听了,求道士给他指示躲避兵火的地方。道士说:“福清可以。”又说:“不如福宁。”这番话说完,又对元自实说:“你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家里人都很盼望,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元自实告诉他没有路,道士就指了一条路让他回去,于是元自实向道士拜了两拜告别了。元自实走了二里多路,在山后发现了一个洞可以出去。
回到家里,原来已经过了六个月。自实急忙携带妻子儿女直接往福宁乡村中,开垦田地,修治园圃来度日。当他挥舞钅矍头时,忽然听到土下铮然有声,一下得到埋藏在地下的银子四锭,家境逐渐渐安康丰足。其后张士诚夺取相印,江浙右丞相达识帖睦迩被拘禁,大军围城,福建省平章政事陈友定被俘获,其他官吏大多保不住脑袋,而缪君也被王将军所杀,家财也都归了王将军。以岁月来算,仅仅三年,但道士的预言全部应验了。
华亭逢故人记
松江儒生中有姓全、贾的,二人都富有文才,性格豪放自得,爱喝酒,却不得志,因此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每每以游侠自居。元至正末年,张士诚占据浙西,松江成为他的属郡。二人来往其间,大话雄辩,旁若无人。豪门大族,听到风声就迎接,惟恐落后。全有一首诗说: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青衫袍。
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贾也有一首诗说: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
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他们的诗大致如此,人们也更加信从他们的自命不凡。
吴王元年,明兵围攻姑苏城,未能攻下。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救援张士诚,全、贾二人自以安禄山的谋主严庄、黄巢的宰相尚让为例,手持马鞭登门,参预他们的谋划,终于攻下了嘉兴等郡城。可没过多久,军队败逃,二人都投水而死。
明洪武四年,华亭儒生石若虚,有事情经过近郊。他向来与全、贾二人亲近和睦,这回忽然在路上相遇。全、贾带着随行的僮仆数人,情状竟与往常一模一样。他们迎着对若虚说:“石君别来无恙?”
石若虚忘记他们已经死了,与他们行揖让之礼,辅柴于野地而坐,谈论了有一个时辰。全忽然感慨长叹说:“晋朝的豫州刺史诸葛长民有一句话,叫做‘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又临危机。’可这话并不一定正确。如果贪慕富贵,又怎么能避开危机呢?世间难道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事么?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隋末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既已立为汉东王,临死时却说:‘我本来在家种菜,都是被高雅贤这班人害到如此地步!’这话也实在太荒谬浅陋了,足以让人千古发笑!”
贾说:“刘黑闼哪里值得去说他!像汉朝的田横,唐朝的李密,也可以算得上佼校者了。田横开始的时候与汉高祖一样都是南面称尊的,所以耻于改称为臣,逃亡蜗居在海岛,本来可以老死在那里,但是被‘大王,小侯’的话所欺骗,结果走到距东都洛阳还有三十里的地方自杀而亡。李密起兵的时候,唐高祖写信祝贺他,推举他做盟主;等到兵败入关降唐,竟然还指望安排他任台、司等高官,没有见识到如此地步!大丈夫死就死了,怎么忍受得了在别人喉下取气、仰人鼻息呢?那韩信创建了炎汉的基业,最终遭到诛杀;刘文静开创了晋阳的福运,结果却受到杀戮。那些功臣尚且如此,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呢?”
全说:“骆宾王帮助李敬业起兵,作檄文声讨武则天的罪恶,等到兵败,还能悠闲地隐居西湖灵隐,吟咏‘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样的诗句。黄巢侵扰唐室,罪大恶极,处死都不能抵偿,等到事败,却削去头发,披上僧衣,逃匿行踪,题诗说:‘铁衣着尽着僧衣。’像这二个人,身为首恶,最终却能免祸,可算是才智谋略都很精深的了。”
贾笑着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这班人应当感到惭愧了!”全急忙说:“旧友在坐,不要闲谈其他的事情,以免徒然增加伤感。”于是,脱下所穿的绿裘袍,让僮仆到附近村庄抵押换酒喝。
酒换来了,饮过数巡,若虚向二人请求说:“二位平日的诗章,传扬在人口,今日相会,难道可以没有佳作来记录吗?”于是二人思索了一会儿,全的诗先作成,就吟诵道: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
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
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贾接着吟诗道: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
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
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
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诵完后,若虚惊异地说:“你们二位平日里的吟咏极为潇洒跌荡,今天的诗作怎么这样过分哀伤,与过去大不相同呢?”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忧戚地长叹几声。过了一会,酒喝完了,二人告别离去。走了十几步以后,突然就不见踪影了。石若虚大惊失色,才记起他们二人已死了很久了。
这时.但见树梢上云雾昏暗,山头红日西沉,乌鸦鸟鹊在丛杂的草木中噪啼。石若虚急忙投奔前村的酒家,访查全、贾二人用来抵押换酒的裘袍,想拿来看一看。可裘袍刚碰到手,就纷纷破碎。碎片好像蝴蝶一般,乘风盘旋,纷纷扬飞。
当晚,石若虚就借宿在酒家,第二天早上急忙回家。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经过这条路了。
金凤钗记
元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翁吴某,官防御,居住在春风楼的旁边,同世代为官的崔家是邻居,交情深厚。崔君有个儿子叫兴哥,防御有个女儿叫兴娘,都在襁褓之中。崔君于是求聘兴娘日后做兴哥的妻子,防御答应了他,崔君用一只金凤钗作为聘礼。
不久,崔君带着一家到很远的地方做官去了,总共十五年中,并没有一字半句的音信传回来。兴娘长在深闺,年纪已经十九岁了。她的母亲就对防御说:“崔家的兴哥一去就是十五年,不通音讯,现在兴娘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可以墨守以前的诺言,让女儿错过婚嫁的时机。”防御说:“我已经应允了我的老朋友,更何况聘礼已下,我怎么可以自失其言呢?”
兴娘望穿秋水却不见崔生归来,因而染上了疾病,整日睡在床上,半年以后就去世了。她父母伤心透顶,哭得昏天黑地。临近入敛的时候,母亲拿着崔家原聘的金凤钗,抚摩她的尸体哭泣道:“这是你夫家的东西,现在你已经死了,我留着它有什么用!”于是替她插在发髻上,盖棺入敛。
兴娘入葬两月以后,崔生却回来了。防御接待了他,打听他们全家的情况。崔生说:“家父做了宣德府的理刑官,在任上去世,家母也过世好几年了。现在丧服已经解除,所以不远千里来到这里。”
防御闻言,不觉掉下泪来,说道:“兴娘真是薄命,为思念郎君你的缘故,得了疾病,在两个月以前不幸抱恨而亡,现在已经出殡安葬了。”随即领着崔生走进内房,到供着兴娘灵位的桌前,焚烧纸钱,告诉她崔生已经回来了,全家人痛哭失声。
防御对崔生说:“你的父母已经去世,路途又远,现在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在我们家住下吧。老友的儿子,也就是我自己的儿子,不要因为兴娘去世的缘故,就把自己看作是外人了。”即刻派人替崔生搬行李,把他安顿在门旁的一个小书房里。
将近半月后,正好遇到清明节,防御因为女儿新亡的缘故,合家去上坟。兴娘有个妹妹叫庆娘,年龄已经十七岁了,这一天也一同前往,只留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全家到黄昏才回来。
这时,天色已经昏黑,崔生在门左迎候。望见有两乘轿子来了,前面的轿子已经进门,后面的轿子到崔生面前,好像有东西掉在地上,铿然发出声响。
崔生等轿子过后,急忙拾起来,原来是一只金凤钗。崔生打算进去归还,可是中门已经关闭,无法再进去了。崔生于是回到小书房,点起蜡烛独自坐着。他想起婚事不能成功,单身一人,孤苦零丁,寄身于别人的门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由得长叹几声。
正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剥剥”的敲门声。崔生忙问:“是谁?”却不见回答。过了一会,他又听到敲门声,这样反覆了好几次。崔生开门一看,原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站在门外。看到门开,那女子急忙撩起裙子,走了进来。
崔生见状,大吃一惊。那女子低着头,收住气,低声细语地对崔生说:“郎君不认得我么?我就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刚才我把金凤钗扔到轿子下,郎君拾到了没有?”说完,就要拉着崔生上床睡觉。崔生因她父亲待自己感情深厚,推却说:“我不敢造次。”很严肃地拒绝了她,并且再三推辞。
那女子忽然涨红着脸发怒道:“家父以子侄的礼节厚待你,收留你在家中,你竟然在深夜引诱我到这里,要想做什么?我要把这事告诉父亲,到官府去告你,官府一定不会饶你的。”崔生害怕了,不得已,只好顺从她。直到天要亮了,这女子方才离去。从此以后,她傍晚隐蔽而来,早上隐蔽而出,往来于门侧的小书房,差不多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一天晚上,她对崔生说:“我处在深闺,您居住在外面的书房,今天的事情,幸好没有人察觉。只恐怕好事多磨,会合的日子容易受到阻碍,一旦形迹败露,父母怪罪,到那时关闭笼子,锁住了鹦鹉,棒打鸭子惊散了鸳鸯,对我来说虽心甘情愿,但于你只恐怕有碍清名。还不如未雨绸缪,事先行动,带着珠宝逃跑,或者隐居在穷乡僻壤,或者匿迹在他乡外县,这样,我们差不多才能悠闲自在地白头到老,不致于分离。”
崔生很赞成她的计策,说:“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他又想:自己孤苦零丁,一向缺少亲朋知交,即使想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曾经听父亲说过,有一个旧日仆人叫金荣,是个讲信用道义的人,居住在镇江吕城镇,以种田为生。若现在前去投奔他,大概不会拒绝我。
第二天夜里五更,崔生与女子带着轻便的行装逃出,租船经过瓜州,直奔丹阳。向村民打听,果然有个叫金荣的人,家境很富裕,现在是本村的保正。崔生十分高兴,直奔他家。
到了以后,一点也不认识。崔生说了父亲的姓名、爵里和自己的乳名,金荣才想起来并予以相认。金荣设立神主牌位哭拜旧主人,又拥扶崔生到座位上,纳头便拜,说:“这是我家小主人。”崔生便把投奔的缘故全部告诉了他,于是金荣让出正房来安置他们,侍奉他们就如同侍奉旧主人一样,衣食方面的需要,供给十分周到。
崔生住在金荣的家里,将近一年光景,那女子对崔生说:“当初,我害怕父母责难,所以与你学卓文君私奔,这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现在旧的稻谷吃完,新的稻谷业已登场,岁月就像流水一样,已经快到一年了。我想爱护子女之心,凡是作父母的都是有的,如今我们若自己回去,父母高兴能够重得相见,必然不会怪罪于我们。更何况父母生我养我,恩惠没有再比这个更大的了,哪有断绝关系的道理?何不前去拜见他们呢?”
崔生听从了她的话,就与她一起租船渡江,进入扬州城。快要到家的时候,女子对崔生说:“我逃跑流窜了一年,今天突然与你一同前往,只恐怕碰到父母发怒而不好收场。你还是先去观察一下,我停船在这里等候消息。”
崔生闻言上岸,正要举步,女子又招呼他回转来,把金凤钗给了他,说:“假如他们怀疑或是不承认,你拿出这金凤钗给他们看就行了。”
崔生到达家门,防御听说他回来了,高兴地出来见他,反而向崔生致歉:“往日照顾接待不周到,以致于郎君不能安居,而去了别处,这是老夫的罪过,希望不要怪罪!”
崔生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仰望,口里不停声地只说:“我有死罪!”防御说:“郎君有什么罪过?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希望说个明白,以解除我心中的疑虑。”
崔生这才站起身来,说道:“过去闺房事密,儿女情长。我负有不义的罪名,犯了私通的律条,不告知尊长就娶亲,私下带着妻子逃亡,潜藏在村庄,拖延了时日,音容阻隔,书信不传,虽然夫妻感情深厚专一,但怎么敢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呢!今日我特地同您的女儿,一起回娘家来看望你们,祈望您能体察我们的深厚感情,宽恕我们的重罪,使我们最终能白头偕老,鸳鸯共飞,岳父有宠爱的恩德,小婿则有和睦的快乐,这就是我的希望,只求岳父怜悯我。”
防御听了崔生的话之后,非常吃惊。说:“我女儿卧病在床,到如今已经一年了,一直茶饭不进,连翻身也要人扶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崔生以为他们怕玷辱了门户,故意粉饰言词来拒绝,便说:“眼下庆娘正在船上,可以派人用轿子抬来。”
防御虽然不相信,还是派家僮急去察看,到了那里却不见女子的踪影。防御正要发火责问崔生,怪他荒诞怪异,崔生忙从袖中摸出了金凤钗,交给防御。防御一见,大为惊讶,说:“这是我的亡女兴娘的殉葬物品,怎么会到你这儿?”
正在疑惑之间,久病卧床的庆娘从床上忽然起来,直奔堂前,拜倒在父亲面前,说:“兴娘不幸,早早告别父母,远远被抛弃在荒郊。但是与崔家郎君的缘分并没有断绝。今天来到这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爱妹庆娘,来接续以前的婚姻罢了。如果肯顺从我的请求,庆娘的病本当即会痊愈;若不顺从我的话,庆娘的性命便到此为止了。”
全家闻言,个个惊慌害怕,看她的体貌,无疑是庆娘;但听她的声音,看她的举止,却又明明是兴娘。为此,吴防御就责备她道:“你既然已经死了,怎么可以再到人间来妄作惑乱呢?”
她回答说:“我死以后,阴间的长官认为我没有罪,所以不再拘禁,让我隶属后土夫人的帐下,掌管传送章奏。因为我在世上的情缘未了,所以夫人特地给我一年假期,来与崔郎了结这一段姻缘。”
吴防御听她言词哀切,就答应了她,兴娘马上低头拜谢。又拉着崔生的手,哭泣着与他告别,并且说:“父母已经答应我了,你好好作女婿,千万不要因为新人而忘了我旧人。”
说完,痛哭数声,跌倒在地上,众人忙来看时,已经断了气了。大家急忙把汤药给她灌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而病体已经康复,行动竟跟平常一样,问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晓得,就好像从梦中刚刚醒过来。
吴防御就选了个吉日,让庆娘延续崔生的婚姻。崔生感谢兴娘的恩情,把金凤钗拿到集市上去卖,结果卖得纸币二十锭,全部用来买了香烛、纸钱,送往琼花观,让道士设坛祈祷三昼夜,以此来报答她。崔生又见兴娘托梦给他说:“承蒙郎君超度我,可见还有余情。虽然阴阳相隔,实在深深感谢。小妹庆娘禀性柔和,你要好好照顾她。”崔生不觉惊哭而醒。从此兴娘就再也没有出现,多么奇怪啊!
联芳楼记
苏州有一个姓薛的富户,至正初年,居住在闾阖门外,以卖米为生。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兰英,小的叫蕙英,都很聪明漂亮,能写诗作赋。薛某就在住宅后边建造了一座楼来安置姐妹俩,名称就叫“兰蕙联芳”楼。正巧承天寺的和尚雪窗善于画兰蕙,于是就粉刷了四面墙壁,邀请雪窗在上面绘画,有幸登楼的人就如同进入春光和煦的大自然中。这两个女子日夜不停地在这里吟咏,作有诗歌好几百首,取名为《联芳集》,好事的人到处传诵。
当时,绍兴著名文人杨维桢创作了《西湖竹枝曲》,应和的有百余人,并在书铺里雕版印行。两个女子看到以后,笑着说:“西湖有《竹枝曲》,东吴难道就没有《竹枝曲》吗?”于是便仿效杨的体制,作《苏台竹枝曲》十章: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
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
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
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尚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
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裴翠又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
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团风髻绿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银。
斜椅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
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其他作品也都与此相当,她们的才华可想而知了。杨维桢看到了她们的诗稿,就在后面写了两首诗: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
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难弟难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
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正因如此,她们的名声遂远近传扬,世人都认为是汉代的班昭、蔡琰再生,宋代李清照、朱淑真以后的女子更无法同她们相提并论。
兰蕙二女所居那座楼下临运河,航行的船舶都要经过这里。当时昆山有个姓郑的青年,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因为他的父亲与薛某交往一向亲密深厚,其父就让郑生去苏州经商贩卖,每次船到就停泊在楼下,依傍薛家为寓。薛某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将郑生当作世交子弟来相待,往来十分亲密。
郑生很年轻,气质温柔平和,禀性俊秀文雅。夏天他在船头洗澡,二女从窗缝里偷看到了,就把一对荔枝从楼上扔下来,郑生虽然领会她们的意思,但是仰望那高高的屋脊楼宇,飘渺天空,如果不是身有双翅,是不可能上去的。
不久,夜深人静,月落星移,万籁俱寂,郑生站立在船舷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听见楼窗“哑哑”发出响声。
正在顾盼之间,二女用秋千的绒索,下挂一只竹网兜,垂放到郑生面前,郑生于是乘着竹网兜而登上了楼。彼此相见之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马上相挽着上床,竭尽缠绵之恋情。那大女儿随口吟了一首诗送给郑生: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
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小女儿也吟诵道: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
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到天亮的时候,郑生又乘着竹网兜下楼,从此以后,他们没有一个夜晚不相互幽会。二女吟咏的诗作很多,不能全部记下。郑生因为没有诗来作答而感到羞愧,一天夜晚,他看到书案上有浙江剡溪所产的玉叶笺纸,于是以笔蘸墨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诗: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看到诗,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藏在竹箱中。过后不久,他们又同床共枕,郑生再次问她们索取诗句。大女儿马上吟唱道: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小女儿接道:
合欢幸得逢萧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大女儿又接着吟唱: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绿云。
小女儿最后结束道: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就这样凑成了一首律诗。
又一天晚上,午夜以后,郑生忽然惆怅地说:“我本是寄居异乡的旅客,投身在你家门庭之下;今天的事情,令尊大人并不知道。可一旦事情败露,我们之间恩情便会隔绝,就像当年乐昌公主的青铜镜,也许从今以后就将永远剖分了;也像延平津的龙泉、太阿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复合。”
一面说着,一面哽咽起来,流下了眼泪。二女见状道:“我们虽然庸俗浅薄,但是还有自知之明。虽然久居闺房,但是我们也粗通经史,并不是不知道钻穴偷情的可耻,藏才待时的可嘉。但是春花秋月,每每感伤时光的虚度;水性云情,便常常失去自我的控制。以前,我俩像东邻女郎,隔墙偷看宋玉一样,偷看你洗澡;又像卞和献玉一样,以身相许。蒙你郎君不嫌弃,一概听从了我们,虽然没有行过问名、纳采等六礼,但是确实一言为定不再变心。现在正要同你共欢于枕席,永远侍奉郎君,为什么你反倒说出这番话来,自生疑惑隔阂呢?郑郎啊!郑郎!我们虽然是女子,但是这一切都经过慎重考虑。将来如若某一天事情败露,家里怪罪起来,如果父母同意我俩的请求,那么最终我们会嫁给你,到你家执箕帚,司洒扫。如果不能顺遂所愿,那么只有到九泉之下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不会再去嫁给别人。”郑生听了这番话,非常感动。
过了不久,郑生的父亲来信催促他回家。兰英、蕙英的父亲见郑生逗留此地不肯离去,很怀疑他。一天,他登上联芳楼,在竹箱中找到了郑生所写的诗,大为吃惊。但是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也无可奈何,看郑生也算少年标致,门户也相当,就写信给郑生的父亲,表明结亲的意思。郑生的父亲同意了他的请求。仍然让媒人连通郑、薛二姓之交好,问名纳采,入赘为女婿。
这一年郑生二十二岁,大女儿兰英二十岁,小女儿蕙英十八岁。吴地的百姓大多知道这件事,有的人还将这事记录下来写成了掌故。
令狐生冥梦录
令狐生是一个刚直的人,生来就不相信神灵,傲慢放诞,自以为是。凡是有人说到鬼神变化,阴间因果报应等事情,他必定要说大话,指斥别人错误。
他所住的居所附近,有一个叫乌老的,家财可算得上巨富,但是仍然贪图利益,没完没了,并且还总做不义的事情,他的凶恶是远近闻名的。一天晚上,乌老突然生病死了;死后三天,又活了过来。旁人问他什么缘故,他就说:“我死了以后,家里人为我大做佛事,多烧纸钱,阴间的官吏很高兴,因此得以回到人世。”
令狐生听到这话以后,尤其愤愤不平,说:“开始我以为阳世间的贪官污吏才会贪赃枉法,富人犯法后只要行贿就可以得到保全,穷人没有钱抵罪只好受罚,而今竟然想不到阴间更加厉害!”于是赋诗一首道: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诗写成之后,令狐生朗诵了好几遍。
这一夜,他正点着蜡烛独自坐着,忽然有两个鬼使卒,样子十分狰狞丑恶,一直跑到他面前,说:“奉地府之命来拘捕你!”
令狐生听了大吃一惊,正想逃避,一鬼已抓住他的衣服,一鬼忙拉着他的衣带,驱赶逼迫他出门,脚不着地,一会儿就到了阴间地府。只见大官署就好像阳间御史台、中书省那些衙门一样。二鬼使带着令狐生进门,遥遥可见殿上有鬼王披戴冠冕靠着桌子坐着。
二鬼挟持令狐生,让他趴在阶下,然后上殿复命说:“奉命拘捕令狐生已经拿到。”马上听到鬼王声音严厉地说:“你既然读儒家经典,却不知自我检点,竟敢口出狂言,诬蔑我官府!应该交付犁舌地狱。”说完,就有几个鬼兵上来揪拉他,叫他快走。
令狐生大为恐惧,死死攀拉住殿槛不肯离去。不一会儿,槛栏就被拉断了,于是他不由大叫大喊:“令狐生乃是人间一个读书人,没有犯罪却遭受刑罚,皇天如果有知,乞求明鉴!”
这时,只见殿上有一个穿着绿袍执持手版的官员,叫明法的,向鬼王禀告说:“这个人喜欢揭发、攻击他人的过错,匆忙定罪,一定不肯伏罪;不如让他招供所犯罪行,辨明他的罪责,他就没活好说了。”鬼王说:“好!”于是有一个官吏,拿着纸笔放在令狐生面前,逼着他写供状。
令狐生坚持说自己并无罪过,不知道要招供什么。忽然听到殿上说:“你说你无罪,所谓‘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是谁写的?”令狐生才恍然大悟,立即下笔,郑重招供道:
“敬闻混沌状态下阴阳二气相合,才开始分出天地的形状;上下三才天地人,并没有把鬼神列在其中。自中古以来,才有多方面发端:焚烧纸钱来交好神灵,诵读经文来奉承菩萨。于是名山大川,都有灵怪;古庙丛祠,也多主持。大概因为众生愚昧糊涂,世人冥顽不灵,有的长期作恶而不思悔改;有的行凶造孽却不受约束。依仗强暴,欺侮弱小;凭恃财富,欺负穷人。对上不孝敬君王父母,对下不和睦于宗族乡党。贪图钱财,背弃信义;看到私利,忘记恩义。不知道天门高高而有九重,地府深深排列十殿,设立锉、烧、春、磨地狱。
完备轮回、报应的规制,使做好事的人受到鼓励而更加勤勉,使做坏事的人受到惩罚而知道引以为戒,这可以算得上法律严密,天道至公了。但是政令所施,只看到前过却忽略了后罪;耳目所到,仅明察小殃反遗漏了大祸。结果穷人进入监狱遭受祸殃,富人诵读经文免除了罪责。只猎取被弓箭伤过的鸟,却常常漏掉能够吞舟的大鱼。赏罚的法令,本不应该如此。
至于我令狐生,世世为寒士,一个穷书生而已。左支右撑,不能免除儿女啼哭;东写西写,仍免不了时运不济,处境不顺。偶然因为不公平的事而愤怒不满,结果马上就会得到多嘴的罪名。我现在后悔莫及,但又把摇尾乞怜看作耻辱。今天承蒙谴责惩处我的罪名,逼着要我的书面供词。既碰触了龙的逆鳞,探取了龙下巴底下的珠子,哪里还敢求生还?既挑弄虎头,捋抹虎须,本来就知道要受到祸害的。我的供词就写到这里了,敬求审辨!”
鬼王读完,在供词上批道:“令狐生立论很公正,难以加罪;他持志不移,也不可用权势使他屈服。今天看他所陈述的言词,实在有理,可以特许放还他回返阳间,以表彰有古人遗风、直道而行的人。”于是就命令再次拘捕乌老,把他打入地狱,又派遣了两个鬼使送令狐生回家。
令狐生恳求两个鬼使说:“我在人间,以读书为生,虽然听说地狱的事情,但是并不认为真是这样,今天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可以看一看吗?”鬼使说:“想看一看也不难,只要禀报一下刑曹录事就行了。”随即领着令狐生着西边的长廊而行,另外到达一个大厅,但见文簿像山一样堆积着,录事正坐在中间。鬼使把令狐生的请求向录事禀白,录事就用红笔批了一纸公文交给他们,那上面的文字像篆文、籀文那样,无法辨认。
令狐生出了官署的的大门,朝北走了一里多路,只见一座高高的铁城,黑雾弥漫在上空,守卫很多,都是牛头鬼面,黑色的身体,绀青色的头发,各自拿着戈戟之类的兵器,在城门两边或坐或站。两个鬼使出示批文给他们看,守卫就放他们进去了。这时,只见无数个罪人,被剥皮刺血,挑心挖眼,他们叫喊哀痛之声,在铁城回荡不绝;而遭受毒刑拷打的喊声,更惊天动地。
令狐生又到了一个地方,看到有两根铜柱,上面绑着男、女二人,有一个夜叉正用刀剖开他们的胸膛,肠胃流出,用滚烫的水浇灌,名其刑曰洗涤。令狐生便询问他们缘故,鬼使说:“这个男人在阳世做医生,因为给这个女人的丈夫治病,就同这妇人私通。不久妇人的丈夫病亡了,虽然不是他们二人杀害的,但是推究本情来定罪,与杀害是相同的,所以要受到这个报应。”
令狐生又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僧尼都光着身子,诸鬼用牛马的皮,覆盖他们的身体,于是,这些僧尼全都变成了畜牲。其中,有欲进又退不肯就范的,诸鬼即刻用铁鞭抽打,血流遍地,一片狼藉。
令狐生又问起他们的缘故。鬼使说:“这班人在阳世,不耕种而有饭吃,不纺织却有衣穿,竟然不遵守戒律,贪求淫欲,食用荤腥,所以让他们变成禽兽,出苦力来报答别人。”
最后到达一个地方,匾额上题着“误国之门”。令狐生看到数十个人坐在铁床上,身上都戴着脚镣手铐,用青石作成的枷锁,压在他们的脖子上。两个鬼使指着其中的一个人给令狐生看,说:“这个人就是宋朝的秦桧。他谋害忠良,迷惑皇帝,所以受到重罪的责罚。其余的人也都是历代误国的奸臣。每一次朝代更替,就驱赶他们出来,让毒蛇吃他们的肉,饿鹰啄他们的骨髓,直到骨肉糜烂一尽为止,然后,再用神水泼洒,地狱的猛风吹拂,仍然让他们恢复原形。此类人纵然经历亿万劫,也不可能转世了。”
令狐生参观完毕,请求回家。两个鬼使送他回到家里。令狐生回头对他们说:“劳烦你们相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鬼使笑着说:“报答就不敢指望了,只请您不要再作诗来烦劳我们就行了。”令狐生也不由大笑起来。他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醒了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等到天亮,他去敲乌老家门打听情况,原来乌老已在当夜三更天死了。
天台访隐录
台州人徐逸,略通经史一类书籍,在端午那天他进入天台山采草药。同行的几个人,怕跋涉艰险,中途就回去了。
只有徐逸喜欢这里山明水秀,林木繁盛茂密,只晓得向前不知道停止,还朗诵晋代孙绰的《天台山赋》以称赞其妙说:“‘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这实在不是空话啊。”再往前走了数里,斜阳落在山岭,飞鸟也返归树林。向前走吧,没有抵达的目标;向后退却又来不及回去了。
正踌躇之间,忽然见山涧的流水中有一只大瓢漂浮过来,徐逸高兴地说:“此地难道有人居住吗?要不这一定是一个佛寺。”于是,他就沿着涧水行走,走了不到一里路。就到了一个弄口,有巨大的石头作门,进石门又走了几十步,道路豁然宽敞,只见有居民四、五十家,居民的衣服、帽子质朴而有古风,气质看上去很淳朴忠厚。贫瘠的田地,茅草盖的房屋,竹窗柴门,狗叫鸡鸣,桑麻等农作物遮映衬托,俨然是一个村庄。
村民看到徐逸,惊奇地问他:“客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进入我们这个地方的?”徐逸告诉他们入山采草药,因为迷路才到此地,村民们彼此相看,并不说话,态度很冷淡,但没有接待他的意思。只有一个老人,衣帽打扮像读书人,扶着拐杖走到徐逸面前,自称是太学生陶上舍。向徐逸作揖并说:“山野深险的地方,豺狼嗥叫,精怪行走,天色又晚了,如果坚持拒绝收留你,这等于看见溺水的人而不去救援。”于是邀请徐逸到了他的家中。
宾主刚刚坐定,徐逸站起来问道:“在下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游憩在此地很久了,从来没听说有这么个村子,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陶上舍听了,皱着眉头回答说:“躲避乱世之民,落荒逃难的人,假如追述过去的事,只有白白地增加伤感而已。”徐逸坚持请问其中的缘故,陶上舍才说:“我从宋朝就择地居住在这里了。”
徐逸听说,十分惊奇。陶上舍接着详细地告诉他:“鄙人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长大以后,托名在太学,平素大致在书斋,以讲习《周易》被人们所推崇。宋度宗一朝中,两次在都门应试中夺冠,一次在贡举省试中登榜,正打算立身行道,扬名后代,彰显于世间,不幸度宗驾崩,太后临朝听政,北兵渡江,时事剧变。继位的皇帝改年号为德[礻右]那年,我就带着全家逃难到这里来了。其余的村民,也都是同一时期来避难的人。年长日久,大家也就安居在这里了。种田得到粮食,开山得到柴火,开凿甘井饮水,建造茅屋居住。寒往暑来,光阴似箭,只见花开是春天,叶落是秋天,也不知道今天是哪个朝代,是什么甲子了。”
徐逸说:“当今的天子圣明英武,继往开来,统一了华夏,国号称大明,岁星纪年在甲寅,改年号为洪武后的第七年。”陶上舍说:“啊,我只知道有宋朝,不知道有元朝,哪里晓得现在已经是大明的天下了。希望客人给我粗略地说一说三代兴亡的故事,使我也能略知一二。”徐逸于是说:“宋德[礻右]二年,元兵攻入临安,天子、太后、皇后被俘北迁。这一年,广王(应作益王)赵[正]在海上登基,改年号为景炎。没多久驾崩,谥号端宗。益王(应作卫王)赵[丙]继位,被元兵逼迫,跳海而死,宋朝的福运败亡之时,正是元朝至元十五年。元朝吞并宋朝以后,全部占有了大江南北,直到元至正二十七年,经历了一周半甲子达九十年才灭亡。现在则是大明开创了统一大业,已经是洪武万年的第七年了。从宋德[礻右]二年到现在,上下差不多近百年了。”陶上舍听了后,不觉流出了眼泪。
过后不久,空山静夜,万籁俱寂,徐逸就住在他家,土垒的床铺,石做的枕头,也很整齐干净,只是神志清醒,躯体冰冷,不能入睡而已。第二天,陶上舍杀鸡办饭,用瓦盆盛了松肪酿制的酒让徐逸喝,又填写了《金缕词》一首,亲自吟唱以助酒兴: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居。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间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风、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阴容易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唱完,又与徐逸说起前来的旧事,娓娓而谈,不知厌倦,又说:“宝[礻右]四年,宋理宗亲自策试进士,文天祥的卷子本来排在第四,理宗皇帝把他改为第一名。贾似道当政时,在杭州西湖北的葛岭建造府第,当时就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的话。有个宗室做广东的县令,献上两只孔雀,放养在园囿中,贾似道看到孔雀驯服可爱,就委任这个宗室做本郡的郡守。
襄阳被围困的时候,知府吕文焕招募人用蜡书向朝廷告急,求援的使者向贾似道恳求说:‘襄阳被围困已经六年了,城中的人互换儿子、女儿当作食物来吃,劈开死人的骸骨当作柴草来烧,城破在旦夕之间。然而丞相你却正在宣扬太平,迷惑主上的耳目,一旦敌人打过江来,国家灭亡,你丞相又哪能长久拥有这份富贵呢?’于是自缢而死。
谢堂乃是太后的侄子,富得没人可与相比。他曾经在晚上宴请客人,铺设水晶帘子,点燃起沉香,用直径一尺的玛瑙盘,盛放大的明珠四颗,明珠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根本不用灯烛照明。艺人献乐颂词,有黄金和七宝制成的酒坛,重十几斤,就在座上踢给他们,一点也不吝啬。谢后临朝听政的时候,梦见天向东南方倾倒,有一人向上托着,力气好像不能胜任,跌倒又爬起来好几次。
过了不久,一个太阳坠落在地上,旁边有一个人捧着太阳奔跑。谢后醒来后在朝中到处寻访,找到了两个人,他们的样子非常像梦中的人,支撑天的人是文天祥,捧着太阳的人是陆秀夫,于是便不按照常规次序,重用了他门。左丞相江万里,离开国都的时候,都城里的百姓,送他到郊外的数以千计,都拉住车辕不忍心让他离去,送别后,城门已经关闭,百姓们,都露宿在田野里。
贾似道出任督帅,穿着白银铠甲,跨着珍珠装饰的马鞍。他有两匹千里马,一匹驮着督帅府的印信,一匹载着,盖有皇帝印玺的诏书,和随军的赏格,用黄巾覆盖,都市的百姓停止买卖争着观看。出兵的盛况,从来没有过。”
陶又议论当时各位大臣说:“右丞相陈宜中有谋略但是不果断;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家铉翁有节气,但是不通达;签书枢密院事张世杰有勇武,但是不果敢;制置使参议李庭芝有智术,但是不旷达。他们当中最优秀的,恐怕是文天祥吧!”诸如此类的话,陶上舍总共说了好几百句,都一一可听。这一晚,徐逸仍然留宿在他家。
第二天早上,徐逸向他告辞,陶上舍又作了一首古体诗来为他饯行: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
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
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
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
度皇晏驾弓剑运,贾相出师笳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
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
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
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
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萏。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而后,陶上舍送徐逸出路口,挥袖告别。徐逸一路上,每隔五十步,就插一根小竹竿,以作记号。回到家,几天以后,就准备了酒食,带着丰盛的饭菜,率领家僮们前去回访,但是山峦重叠,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碧草茂密,林木高大,一点也没有村庄的踪迹。他们在砍柴、放牧的小路之间,来来往往地寻找,只听到深谷中鸟雀悲鸣,山岭上猿猴哀叫,最终只能惆怅地返回。
徐逸想起陶上舍曾经说过,他生在宋理宗嘉熙元年,到今天应该有一百四十年了,但是,他的相貌却一点不衰老,言行安详儒雅,只像五六十岁的人,难道陶上舍是有道行的人吗?
滕穆醉游聚景国记
元延[礻右]初年,浙江永嘉有个姓滕的读书人,单名叫穆,年纪二十六岁,风采韵致优美,擅长做诗,被大家所推崇。他一向听说杭州山水秀美,很想去游玩一番。
延[礻右]元年,恢复科举的诏书下达了,滕穆就拿着本乡的推荐信赴省城应试。到省城后,他就寄居在涌金门外,没有一天不往来于南山、北山以及西湖边上的各个寺院,如灵隐寺、天竺寺、净慈寺、宝石寺之类,以及诸如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洞、冷泉亭这些景点。举凡深幽的山涧,茂密的树林,悬崖的峭壁等等,差不多快要被他的足迹踏遍了。
七月半那天,滕穆在曲院风荷观赏莲花,因此留宿在湖上,小船就停泊在雷峰塔下。这天夜晚,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天一祥,荷花的香气熏得人满身都是,时而还能听到大一些的鱼儿在湖水中跳跃的声音,也能听到归巢栖息的鸟儿,在岸边的飞鸣声。
当时,滕生已经吃醉了酒,不能入睡,就披上衣服起来,沿着湖堤观看,当他走到聚景园时,就漫步跨了进去。当时,宋朝亡国已经有四十年了,园中的楼台亭馆,像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等都已塌坍毁坏,唯独瑶津西轩,经过变故后,依然高高矗立着。
滕生来到轩下,靠着栏杆稍事休息。一会儿,他忽然看到一位美女在前面走,一个侍女在后面跟随,从外面进入园中。美女发髻微乱,姿态柔美,看上去就像是神仙一样。滕生在轩下屏住气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只听美女说道:“湖山依然如故,风光与以前也没有不同,只不过时代变迁,世事大不一样了,让人有黍离之悲!”说完,她就走到园北的太湖石边,吟起诗来: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
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殁,谁与话风流!
滕生乃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一开始见到她的美貌。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等到听了诗作,更加技痒难忍,即刻在轩下继续吟诵道: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领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诵完毕,快步朝她走去。那美女也感到惊奇,只是慢慢地说道:“本来就知道郎君在这里,所以特地来寻访你。”滕生问她姓名,美女说:“我离开人间很久了,想要自报家门,又实在担心会惊吓郎君。”
滕生听了这番话,确知她是鬼魂,不过一点也不害怕,坚持要问她姓名。美女才说道:“我芳华姓卫,是已故宋理宗朝的宫女,二十三岁的时侯谢世,就葬在这个园子的边上。今天晚上因为前往演福寺去拜访贾贵妃,承蒙她款接,坐了很久,不想回来得迟了,以至让郎君在这里久久等待。”随即指派侍女说:“翘翘,到屋里去拿坐卧的垫具和酒食水果来。今天晚上月色如此美好,郎君又来了,不可以白白地度过良宵,我们就在这里赏月吧。”翘翘闻言,领命而去。
一会儿,翘翘回来,带着紫毛毯等物,摆上白玉碾花酒樽,拿出碧琉璃杯盏,美酒芳香,不是人间所拥有的。美女同滕生谈笑戏谑,吟咏诗词,意旨清新美好。美女又让翘翘唱歌以助酒兴。翘翘请求唱名家柳永的《望海潮》词。美女说:“对新人不适宜旧曲。”随即就在座上自己填写了一首《木兰花慢》词,让翘翘吟唱。那歌词是: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滴露,断堤杨柳垂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时玉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
唱完,美女潸潸然流下了眼泪。滕生一边用话语宽慰劝解,一边多次用委婉的言词挑逗她,观察她的意向。美女随即站起来拜谢说:“去世之人,久作尘土,如能服侍巾栉得嫁给你,虽死而不朽。况且郎君刚才的诗句中,本来已经应允我了,愿吹奏邹衍的音律,使深谷变为万物发生的春天。”滕生说:“刚才的诗句,不过是脱口而出,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哪里想到竟成为预言。”
过了很久,月亮隐没在西边的城墙下,河鼓星倾向东边的山岭,美女命令翘翘撤去酒席,说:“寒舍偏僻简陋,不是郎君居住的地方,这西轩也就可以了。”于是手拉手进入瑶津西轩,在轩中借宿;夫妻交合的事情,同人间一祥。天快亮的时候,美女抹着眼泪告别。
到了白天,滕生前往园侧探访,果然有宋代宫人卫芳华的坟墓,墓的左边有一个小土堆,那是翘翘的埋葬之地。滕生在那里感慨叹息了好长时间。
等到黄昏,他又赶赴西轩,原来美女已经先到了。她迎着滕生说:“感谢郎君白天前来寻访,但是我只占卜黑夜吉利,没有占卜白昼吉利,所以不敢贸然相见。几天以后,当能不分昼夜了。”从此以后,他们没有一个晚上不相会。经过十天之后,卫芳华白天也能出来相见了,滕生就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寓所安居下来。
不久,滕生考试落榜,打算东归故里,美女愿意跟随他一起回去。滕生问:“翘翘为什么不跟着去?”她回答说:“我已经服侍郎君,墓宅没有人,留她看守而已。”滕生遂与她一起回到了故乡,看到亲朋好友,就骗他们说:“这是我在杭郡娶的良家妇女。”
大家见这女子举止温柔,言词聪慧伶俐,也就相信滕生,并非常喜次她。那美女在滕生家里,侍奉长辈很有礼数,以恩惠对待奴婢、仆人、左右邻居,相处十分融洽。并且,她又勤勉持家,行为端谨本分,即使是中门之外,也未曾随便出去过。大家都祝贺滕生得到了一位贤内助。
光阴渐渐过去三年,到了延[礻右]四年的初秋,滕生整治行装又要赶赴省城去参加乡试了,出发的日子已经定下。美女向滕生请求说:“杭州是我的故乡。我跟从郎君到这里,已经三年了,如今希望能够一同前往,去看望一下翘翘。”滕生应允了,于是雇了一条船,一同乘坐,直达钱塘,临时租了一间房子居住。
到达钱塘的第二天,正好是七月半,美女对滕生说:“三年之前,我曾经在这个夜晚与郎君相会,今天恰巧又碰上这个日子,我打算与郎君一同再去一次聚景园,重新继续往日之游,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滕生同意了她的要求,带着酒食一起前往。
到了晚上,月亮爬上了东边的城墙,莲花开放在南边的水湾,嫩柳细竹,在堤岸上摇曳,仿佛就是过去的风光。他们走到园前,翘翘已经在路口迎见礼拜,说道:“娘子陪伴奉侍郎君,遨游城市,前后三年,已经享尽了人间的欢乐,惟独不再挂念旧居了么?”
说着,三人一同进了园内,到西轩后坐定。这时,美女忽然流着泪对滕生说:“感谢郎君不嫌弃,让我侍奉内室,还没有竭尽欢乐,又将永远分别了。”
滕生忙问:“这是为什么?”美女回答说:“我本来属于阴间之人,长久地在人世间走动,非常不适宜。只因为与你郎君有着前世的缘分,所以不怕冒犯条规前来相随于你。可到如今,这缘分已告结束,自然应当告辞了。”滕生惊慌地问道:“是在什么时候?”美女回答说:“就在今天晚上。”
滕生感到悲伤惶恐,实在不忍心分离。美女说:“我不是不想终身奉事郎君,永远让您快乐。但是限定的日期有限,不能超过。如果再滞留人同,将会获得罪过,这不但对我有损害,对郎君也会带来不利。郎君难道没有听说过《青琐高义》中所写到的有关越娘的故事么?”
滕生这才稍稍醒悟,但却十分悲伤感慨,彻夜不眠。等到山中寺庙的钟声敲响,水边村庄中的雄鸡啼唱,美女急忙起来与滕生告别,她脱下所佩戴的玉戒指,系在滕生的衣带上,说:“以后见到戒指,不要忘记旧日的感情。”于是分别而离去,但是仍然频频回头,很长时间才不见踪影。滕生大哭一场,无奈返回了居所。
第二天,滕生准备了酒肴,在芳华的墓前焚烧纸钱,作了一篇祭文悼念她。文章写道:
您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秉禀有仙圣般奇姿,接受了乾坤的秀气。容貌如花秀丽,品质似玉般纯朴。扬眉吐气时就能住进天上之金屋,穷途没路便埋骨路左之荒坟。托体与松楸共处,眼见着狐兔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感叹光阴如同过隙,眼见日月就像奔轮。然而精灵不泯,性识长存。不必依伏李少翁招魂奇术,自能返倩女之芳魂。伴随着玉匣骖鸾之扇,金泥簇蝶之裙。声泠泠是环翠响,香霭霭是兰荪薰。刚想要同欢以偕老,没奈何既合而复分!你像洛妃穿着凌波之袜远去,去参加王母瑶池宴请。走近看却什么也见不到,问讯她却没有回音。我惆怅后会无期,感伤前事与谁谈论!关锁着杨柳春风之院,紧闭住梨花夜雨之门。恩情中断天漠漠,哀怨缭结云昏昏。音容杳杳见不到,心绪纷乱无法理。谨含哀而奉吊,希望你对此有感!呜呼哀哉,尚飨!
从此以后,美女就断绝了踪影。滕生独自住在旅店里,就好像死了妻子一样。考试的日期已经迫近,滕生再也没有心思入院参加,就惆怅地回到了家乡。亲戚朋友问他缘故,滕生这才全部告诉他们,大家都感叹惊奇。滕生后来终身没有娶妻,到雁荡山去采草药,就再也没有回来。
牡丹灯记
元朝末年,方国珍占据浙东的时候,每年元宵,都要在明州挂灯五夜,全城百姓不分男女,都能纵情往观。
至正二十年,有一个姓乔的书生,居住在镇明岭下,因为刚刚丧偶,独居郁闷无聊,就没有出去游玩,只是靠着门口站着而已。正月十五这天晚上,三更过后,游人已渐渐稀少,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小丫环,提着一盏双头牡丹灯在前面导引,一个美女跟随在后面,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穿着红裙绿祆,体态袅娜轻盈,正缓缓朝西走去。
乔生在月光下仔细观看,只见美女很年轻,容貌姣好,真是国色天香。乔生神魂飘荡,不能控制自己,竟尾随她们而去,有时走在她们前面,有时走在她们后面。走了几十步,美女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当初并没有约会,今天竟然在月下相遇,似乎事出有因,并非偶然啊。”
乔生闻言,即刻快步走向前去向美女揖拜说:“寒舍近在咫尺,佳人能否光顾?”美女听了,并无为难或拒绝的意思,立即叫了一声丫环:“金莲,你提了灯笼一同前往罢。”
于是,那名叫金莲的丫环,就返回了原路。乔生与美女,手拉着手到了家,与她非常亲昵,乔生自认为古人在巫山、洛浦所遇到的神女、美女,这中间的欢乐,也不过如此。
乔生问起她的姓名、住址,这美女说:“我姓符,丽卿是我的字,漱芳是我的名,是已故奉化州判的女儿。父亲亡故后,家事衰败,既没有兄弟,又缺少同族、亲属,只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就与金莲寄居在湖西。”
乔生闻言,就留她住下。美女姿态艳丽,言语柔美。当晚,低垂帏帐,二人同床共枕,极尽男欢女爱之情。待到天亮,女子就告别而去;等到夜幕降临,她又来到这里,就这样,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光景。
邻居有个老翁很怀疑,就在墙壁上凿了个洞偷看,只见一个红粉骷髅与乔生并排坐在灯下,大为惊骇。第二天早上,他就质问乔生。乔生保守秘密,不肯说出事实真相。老翁说:“唉!你这人要有灾祸了!人乃是极盛的纯阳之物,鬼乃是阴间的邪恶污秽。今天你与阴间的鬼魅,同居却不知觉,和邪恶污移的东西,共宿却不醒悟,一旦体内的精气耗尽,灾殃就来临了,可惜青春年华,最终将成为黄土之下的过客,这是多么可悲呵!”
乔生听了这番话,不由惊慌恐惧起未,就详尽对老翁说了缘由始末。老翁说:“她说寄居在湘西,你应当前去探访一下,那样,就可以知道实情了。”
乔生听从了他的话,直奔月湖西面,在长堤上,高桥下来往奔走,向当地居民察访,向过路客人询问,都说没有这个人。太阳快要下山了,于是乔生走入湖心寺稍事休息,走完东边长廓,又转向西边长廓,在长廓尽头,见有一个暗室,里面有客死者灵柩一具,白纸上面写着:“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灵柩前悬挂了一盏双头牡丹灯,灯下站立一个纸俑婢女,背上写着“金莲”二字。
乔生看了以后,吓得毛发倒竖,浑身上下长起了鸡皮疙瘩,连忙奔跑出寺,连头也不敢回。当天晚上,乔生就在邻居老翁家借宿,一脸忧愁害怕的样子。老翁说:“玄妙观的魏法师,是已故开府王真人的弟子,他所写的驱鬼辟邪的符□在当今是数一数二的,你应该赶快前去求求他。”
第二天天亮,乔生急忙赶到道观。法师看到他来,惊诧地问:“你身上的妖气很重,为了什么事来到这里?”乔生详细叙述了那件事情,法师听了,就把两道朱符授给他,让他把一道放在门口,一道放在床榻上,并告诫他不得再去湖心寺。乔生接受了符□回家,如法安放,从此以后,美女果然不来了。
一个月以后,乔生前往衮绣桥拜访一个朋友。朋友留他喝酒以至于酩酊大醉。这一来,把法师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直从湖心寺这条路回家。快要到寺门口的时候,只见金莲已在前面迎见礼拜说:“娘子已经等候你很久了,为什么这段时间竟如此薄情?”
说着,就与乔生一同进入西边长廓,一直走到暗室中。那美女数落乔生说:“我与郎君一向不认识,偶然在灯下相见,被郎君的美意感动,于是就以身相许,晚上去,早上来,对郎君实在不薄。可你为什么要相信妖道的话,突然产生怀疑,想永远断绝来往?薄情到如此地步,我恨你实在很深啊!今天幸得相见,怎么能够放过你?”
于是,美女就握住乔生的手,走到灵柩前面,灵柩忽然自动打开,她就抱着乔生一同跳了进去,灵柩随即关闭,乔生也就死在了灵柩中。
邻居的老翁,对乔生久久不回,感到很奇怪,于是就到处寻找探问,等到找到寺中停灵柩的暗室,只见乔生的衣襟,稍微有些露出柩外,就请求寺僧打开了灵柩,一看,原来乔生已经死了很久了,与女子的尸体,正一俯一仰躺在柩内,那女子的容貌,就像活着的一样。寺僧感叹地说:“这是奉化州判符君的女儿,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原说暂且停柩在此地,结果他们全家奔赴北方,竟然断绝了音讯,到今天,已经有十二年了。没有想到会如此作怪!”随后,就把灵柩和乔生殡葬在西门之外。
从此以后,每逢阴云密布的白天,或者是月黑的晚上,常常能看到乔生,与美女手拉手一同行走,一个丫环,提着双头牡丹灯,在前导引。碰到的人,立刻就会得重病,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交替发作。若以诵经做佛事超度,用三牲美酒祭祀,或许可以痊愈,否则就会卧床不起。
当地居民大为恐慌,竞相前往玄妙观,拜谒魏法师,并向他一一诉说。法师说:“我的符□,只能在鬼神的祸害,还没形成时惩治它,现在祸祟已经形成,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听说有一个铁冠道人,居住在四明山山顶,考讯鬼神的祸害,法术特别灵验,你们应该前去求他。”
众人于是到了四明山,攀拉着葛藤蒿草,越过小溪、山涧,一直爬上绝顶,果然那里有一座草庵,一个道人,靠着桌子坐着,正在看一个童子驯养白鹤。
众人在道人面前环绕下拜,并且告诉他来的缘故。道人说:“我是山林隐士,早晚会死,哪里有什么奇术?你们这些人,错听了别人的活。”众人说:“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因为玄妙观魏法师的指教,才到这里来的。”道人这才打消疑虑说:“老夫已经有六十年不下山了,这家伙多嘴,要劳烦我去走一趟。”
随即,道人就与童子下山,他的步履十分轻快,一直到西门外,构筑了一丈见方的土坛,在席上端正踞坐,写了一道符并焚烧了它。
忽然间,有神将数人,头戴黄巾,身穿锦袄,肩披金甲,手持雕花戈,全都身长一丈多,屹立在坛下,向道人鞠躬,请求命令,样子十分诚敬、严肃。道人说:“此地有鬼怪作祟,惊扰百姓,你们难道不知晓么?要赶快驱赶它们到这里来。”
神将接受命令前去,不一会儿,就用枷锁将女子和乔生以及金莲全部押到,并用鞭子抽打,打得他们鲜血淋漓。道人大声斥责了很长时间,命令他们如实招供。金甲神将把纸笔交给他们,于是各自招供了数百字。现在抄录他们供词的概要在这里。
乔生招供说:
俯念我丧妻鳏居,倚门独站,违犯了色戒,触动了欲心。不能仿战国时,楚国的孙叔敖,见两头蛇就杀,以致像唐代传奇小说《任氏传》中的郑六,遇见九尾狐而爱。事情已出,追悔莫及!
符丽卿招供说:
俯念我年轻去世,白昼无邻,六魄离身,精灵未灭。灯前月下,遇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人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柄。迷途不返,罪怎可逃!
金莲招供说:
俯念我制竹作骨,染娟在坯,坟墓埋藏,是谁开始作俑?面目机关制动,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称呼,岂少精灵之怪!因而得计,那敢作妖!
招供完毕,金甲神将呈交给道人,道人用巨笔写判决词说:
听说大禹铸鼎象物,鬼神怪邪莫能逃隐形状;温峤燃犀角照明,龙宫水府之怪都现原形。阴阳趋向不同,乃有怪异多样。遇之不利于人,逢之有害于物。所以厉鬼入门,晋景公死;大猪啼野,齐襄公亡。降祸成妖,兴灾作孽。因此九天设斩邪使,十地立惩恶司,使山妖水怪,无以藏奸邪,夜叉罗刹,不能施暴虐。何况清平盛世,太平之时,竟敢交幻身形,依附草木,天朋下雨的夜晚,月落星斜的早晨,叫啸梁上而发声,窥探房间却不见,绳营狗苟,狼贪牛狠,快如狂风,烈如猛火。乔家之子活着尚且不觉悟,死了又何必怜悯。符氏之女死了犹贪图淫乐,活着更可想而知!更何况金莲怪诞,借明器而行诬罔。欺世骗民,违律犯法。狐双行而放荡,鹑跳行而非良。恶贯满盈,罪在不赦。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破。烧毁双明灯,押赴阴间狱。
判词己撰写完毕,主管的人,符到奉行。此时,只见乔生、符丽卿、金莲三人哀伤啼哭,徘徊不肯前行,被金甲神将驱赶揪拉而去。道人则舒展衣袖回四明山。
第二天,众人前往山顶感谢他,到了那里,却不见道人,只有草庵依然还在。大家急忙往玄妙观,寻访魏法师询问缘故,到了那里,发现魏法师已经变成哑巴,不能说话了。
渭塘奇遇记
元至顺年间,有一个姓王的书生,本是士族子弟,居住在南京。容貌俊秀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形貌十分俊美,大家用“奇俊王家郎”称呼他。
王生,年纪已经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亲。他们家有良田在松江,王生于是前去松江收取秋租。回来时坐船经过渭塘,看到有一家酒店,青色的酒帘伸出屋檐外,朱红色的栏杆,弯弯的栅栏,时隐时现,就像画中一样。周围有高大的杨柳和多年的老槐树,枯黄的叶子纷纷下坠;还有芙蓉十几株,颜色有的深有的浅,红花绿水,上下映照。又有一群白鹅,正在水中游嬉。
王生把船停在岸边,登岸到酒店买酒喝。斫却巨钳的螃蟹,薄切成块的细鳞鲈鱼,被当作下酒菜。此外,果品有绿橘、黄橙,还有水塘里的莲藕,松坡上的板栗。他用花磁酒盏,倒下真珠红酒畅饮。店主也是富裕之家,他的女儿十八岁,懂得音乐,知晓文字,姿态出众。她看到王生在座,频频在帷幕后偷看,有时露出半面,有时露出全身,走了又来,始终不能舍弃。王生也留神注意,彼此通过眉目,传情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会儿,酒喝完了,王生怏怏不乐地出店登上船只,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当天晚上,他就做梦到了酒店,进入好几重门,一直到房后,才抵达那美女的住室,原来是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前面,有一个葡萄架,架下开凿了一小水池,方圆差不多一丈,用有纹理的石头砌池壁,里面养着金鱼。
池的左右,种了两株垂丝柳,绿荫扶疏。靠墙搭了一座翠柏屏,屏的下面,建有三座假石山,高耸着争比秀丽。草本植物则有金线、绣墩之类,即使风霜雨露也不会改变颜色。窗子间挂着一只雕花的鸟笼,笼内养了一只绿鹦鹉,看见人就会讲话。
房间里,还挂着两只小木鹤香炉,木鹤的嘴上,衔着焚烧的线香。桌子上,放着一只古铜花瓶,里面插了几根孔雀的尾毛,旁边摆设了笔、砚等文房四宝,都十分整齐。架子上还横着一管碧玉萧,是女子平时用来吹奏的。墙壁上贴着四幅金花笺,有诗词题在上面,诗体仿效苏东坡的四进词,字体笔画则师从,赵孟[兆页]的笔意,也不知道是谁所作。第一幅上的诗词为: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阴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颤颤,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为: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为: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萧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为: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锈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子看到王生来了,立即上前迎接,拉着他的手进入室内,极尽欢乐谐谑,双双寝宿。鸡叫以后,王生才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困睡在船窗底下。回家以后,从此没有一个晚上不做梦。
一天晚上,王生梦见架上的玉萧,求那女子吹奏,女子就为他吹奏了《落梅风》数段,音调嘹亮,响彻云间。
这天晚上,王生又梦见那女子,在灯下绣红罗鞋。他就为她剔除灯芯余烬,不想,灯花误落在红罗鞋上,于是形成油渍。
又一天晚上,王生梦见女子,把紫金碧甸戒指赠送给他,王生自己解下水晶双鱼扇坠回赠她,等到醒过来,发现戒指确切在手中,而再看自己的扇坠,却没有了。王生大感惊奇,于是效仿元稹的诗体,赋《会真诗》三十韵来记载这件事。诗歌为: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
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
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星,宜登七室合。
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
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
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
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
萧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坠,炉深喷麝煤。
眉横青岫远,鬓如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
文鸳游浩荡,瑞凤舞翩翩。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
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
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
绿阴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
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
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
鲰生曾种福,亲得到篷菜。
诗成之后,好事的人到处传诵。
第二年,王生又前往松江收租,再次经过那个地方,店主十分高人,将他迎入家中。王生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不进,托辞退让。
坐定以后,老翁以诚相告说:“老夫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许配人家。去年,小郎君来渭塘,在这里饮酒,女儿偶然看到了你,感情不能自控,于是就染上了疾病,一直长睡,并且自言自语,如醉如痴,服药也没有什么效果。昨天晚上,她忽然说:‘明天郎君要来了,应该前去等候他。’开始,我还以为她说胡话,本来并不相信,岂知今天小郎君果然来到此地,这真是老天爷,显灵赐予我们的好处呵。”于是,老翁又问王生有没有婚配?还问了他的家世宗族,听了之后十分高兴。
老翁握着王生的手,带他进入内室,来到他女儿所居住的小房间,王生见门庭窗户,都是梦中所遇到过的;草木池沼、器用杂物,又都是当时梦中所见到过的。那女子听说是王生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艳丽的衣服,华美的首饰,又都是王生梦中所见到过的装束。那女子说:“去年自从郎君离去后,思念殷切,每夜梦中都要与郎君相合,不知什么缘故?”王生说:“我做梦也是如此啊!”女子一一叙说吹萧的曲子、绣鞋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吻合。
女子又拿出水晶双鱼扇坠给王生看,王生举起手上的紫金碧甸戒指问她。二人彼此都大为吃惊,认为这是梦魂相交会。此后,女子就与王生结为夫妇,同行而归,最终白头到老,这可真说得上是一桩奇遇了!
富贵发迹司志
元至正六年,泰州有一位读书人叫何友仁,被贫穷逼迫,不能赖以生活,于是就前往城隍庙竭拜求告。经过庙里东边的廊屋,他看到有一个几案,上面的匾额写着“富贵发迹司”,便马上在神像前面祈祷说:
“我来到人世已经四十五年,冬天一件皮衣,夏天一件葛衣,早晚喝粥吃饭各一碗,始终没有做过挥霍无度、胆大妄为的事情。但是终年忙忙碌碌,常常有衣食不足的忧虑,暖冬我仍有寒冷的担心,丰年我仍被饥饿所困扰;出门没有知亲好友可以投靠,居家又没有一点存粮可以维持。妻子儿女鄙弃我,乡亲与我绝交。困顿艰难,无处诉说。听说大神您主管富贵的案牒,掌握发迹的大权,叩拜您就能听到,求告您都有所获。因此不怕责骂,冒犯威严,在庭前屏住气息,虔诚地向您鞠躬。恳望告知偶然而来的事情,晓喻未到的机遇,指示迷途之士,提拔隐居匿迹之人,使枯干的鱼受斗水而活命,受困的鸟依托一枝而安全,岂敢不拜受赐赠,深切盼望您的洪恩!如果以前命中注定,以后没有机缘,气数已经不可改变,薄命终于没有际遇,也望能够明白地昭示因果报应,让我能预先知道。”
祈祷完毕,就蜷伏在几案的帘幔下面。
这一夜,东西的廊屋,左右各官署,都是灯烛辉煌,人声杂乱,只有何友仁祈祷的官署,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灯光。
何友仁一个人在暗中,大约快到半夜,忽然听到仪卫,前呵后殿、喝令让道的声音,开始声音很远,渐渐走近,快要到庙门的时候,各官署的判官,都急忙出来迎接。等到进入庙门,只见判官排列成两行,随从的仪仗十分齐整。冥司太守穿着朝服,双手捧着手板,登上正殿坐下,判官们参见完后,都回到自己的部门处理事务。发迹司的主管也从正殿下来,大概,刚刚随从冥司太守,朝拜天使回来。
坐下以后,有几个判官,都戴着幞头乌纱,围着以角为饰的腰带,穿着绯绿的朝服,入门相见,各自汇报所处理的事情。
一个人说:“某县有某户人家,囤藏了两千石米。近来,因为旱灾蝗虫交替,米价倍涨,邻县已经禁止米输出,田野里有饿死的人。这户人家就打开粮仓赈济,只收取原来的价钱,不求厚利,又施舍米粥救济贫穷的人;因此而获生路的人很多。昨天县神已向本署申告,并呈报给冥司太守,听说已经上奏天廷,让他延长寿命三十六年,并赐给他俸禄一万钟。”
又一个人说:“某村有某妇女,侍奉婆婆非常孝顺,她的丈夫出门在外,可是婆婆得了重病、顽疾,请了医生、巫师来都没有效果,于是斋戒洗沐,焚香向上天祝告,愿以自身代婆婆受苦,并且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煎汤给婆婆喝。婆婆的病因此才得以痊愈。昨日天廷诏命的行文下达说:‘某妇孝顺通达天地,真诚感动了鬼神,让她生二个贵子,长大后都能享受国君的俸禄,光耀门弟,最终能受到接受命妇封号的报答。’冥司太守已将公文下达到本署,现在已经把她著录在有福的名籍中。”
又一个人说:“某乡某官姓某,爵位已经很高,俸禄也很丰厚,但是他不考虑怎么报国,只想贪污受贿,接受三百锭纸币,就破坏法律胡断公事;收取白银五百两,就违背情理迫害良民。冥司太守已上奏天廷,就将给他加上罪名,只因为他本人靠着先人阴德,还有一点福份,所以拖延几年,再让他遭受灭族的祸害。今天早上已接到命令,把他登记在恶人的簿籍中,只等时机到来而已。”
又一个人说:“某乡的某人,有良田几十顷,但却贪婪放纵,不知满足,志在兼并别人土地,邻近有一块田与他接壤,他欺负人家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就用贱价买进,但是又不给人家钱,使那人含冤而死。冥府已经指令本署,将他拘捕入狱,听说他已化身变成了牛,托生在邻居家,来偿所欠的债务。”
众人汇报完后,发迹司的主判官,忽然横眉张目,长叹数声,对众人说:“诸位各守本职,分头治理本职所属的事务,褒扬善良,惩罚罪恶,可以算得上周到了。但是天地有运行的规律,百姓也有灾难接踵而来的时期,君主一脉相传的王朝渐渐衰败,大难将要兴起,纵然各位善于治理,又有什么办法?”
众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回答说:“我刚才跟从冥司太守上朝天门,听到各位神圣,在推论将来的事情:‘几年之后,战火将会大起,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合计,将会有三十多万人民被屠杀。’到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积善聚德、忠孝纯真之至的人,就不能免除祸害。岂不是百姓没福,要遭此生灵涂炭的灾难么?还是气数命运已定,没有谁能逃脱呢?”
大家都皱着眉头,互看几眼说:“这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于是各自散去。
何友仁这才从几案下爬出来,拜见主判官并且述说缘由。主判官看了他很久,命令吏卒把薄籍拿来,亲自查看。
看完之后,他对何友仁说:“您日后大有福禄,不是一个久处贫困的人,从此以后,将会一天胜过一天,摆脱阴晦,走向光明。”何友仁希望他能够讲得详细一点,主判官就拿出红笔,大大地写了十六个字交给他,说:“遇‘日’就康,遇‘月’就发,遇‘云’就衰,遇‘电’就亡。”
何友仁听完,把所授的字诀放在怀里,就拜了两拜,告辞出来。走到庙门外面,天色刚刚露出曙光。何友仁急忙探取怀中的字诀,可什么也没有了。回到家里,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妻子听,聊以自慰。
过了没几天,郡中有一个世家大族叫傅日英的,请何友仁去教子弟读书,每月奉上酬金五锭,家境这才逐渐丰足。何友仁在这个私塾教了好几年,不久,高邮张士诚起兵造反,元朝命令丞相脱脱,统领兵马去讨伐。元朝太师达理月沙很有文化修养,喜欢读书,何友仁在他面前献计献策,很称他的心,他就把何友仁推荐给了丞相脱脱,委任他当了随军参谋。从此,他有车马随从,一下子就显赫起来。等到脱脱丞相出征回师,何友仁就在朝廷做了官,先是任职翰林,后来又在中书省下各部为官,可以算得上大贵了。
不久,他被任命为文林郎、内台御史,同僚有一个名叫云石不花的,与他不能和睦共处,就在大官面前诬陷他,结果被贬官为雷州录事。友仁记起主判官的话,日、月、云三字,都已经应验了,自己深深感到害怕,保持戒慎,不敢做违法非礼的事。
到任二年,有一次他有事要申报总府,文吏准备好公文送上,友仁要在公文上签署自己的官衔“雷州路录事何某”。
挥笔的时候,风把纸张吹起,于是在“雷”字的下面,拖出一条尾巴,好像变成了一个“电”字。何友仁极为忌讳,立即命令手下重换公文。当夜,他就感染上了疾病。何友仁自己知道将卧病不起,就处理好家务事,向妻子、儿女决别后死亡。妻子、儿女这才详知判官所叙述的众位神圣的预言以及将来的事情。
从至正十一年以后,张士诚在淮东起兵造反,大明朝在淮西艰苦创业,攻打争夺,战争相继,沿淮河各个郡县,大多遭受祸害,死于兵灾的百姓,哪里只止三十万啊!因此可以想见,普天之下,疆域以内,小到自身的盛衰和境遇顺逆,大到国家的兴亡和治乱,都有定数,不可以随便转移变更。但是,平庸凡劣的人,竟然总是想在这中间,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权术,但那只会是徒然地自求困扰而已!
永州野庙记
湖南永州的野外,有一座神庙,背靠大山,面临急流,山深河险。那里长满了黄茅和绿草,一望无际。高大的树木耸入云天,遮蔽了太阳,也不知有多多少少。风雨常常在神庙上兴起,人们因为畏惧都供奉神庙。过路的人必定要把三牲等供物献到神庙的殿下,这才能通过。如果谁不这样做。那么,风雨就会突然到来,一下子云雾阴沉,咫尺之间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人和行李等物品,也都会丢失不见,这样的情况,已有好几年了。
元大德年间,书生毕应祥有事到衡州去,要从神庙下这条路经过,因为囊中羞涩,不能际设祭品,所以只对庙神致敬后就前行了。还没走几里路,大风突然兴起,顿时飞沙走石,黑云、黑雾,从后面隐隐而来。他回过身来一看,只见披甲的士兵很多,追的人差不多有千乘万骑,他料定自己这一次大概是必死无疑的了。他平时能背诵道家经典《玉枢经》,现在情势既然十分危急,他也就边走边背诵起来,一路不停于口。谁知,过了一会儿,云消风止,地阔天朗,追兵骑乘,一下子都看不见了。这样才获得保全,平安到达衡州。
毕应祥经过祝融峰时,顺路到南岳祠拜谒,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他就写了状子,焚烧后向神投诉。这一夜,他梦见捕快来追赶他,然后带着他同行,到了一个大宫殿,但见侍卫环立,职官四处都是。捕快引他站在大庭之下,毕应祥看到宫殿上挂着玉栅帘,帘幕内设有黄罗帐,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祥,气氛森严庄重,寂静而不喧哗。毕应祥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发落。
一会儿,有个穿着朱衣围着角带的官吏从里面走出来,传呼毕应祥说:“奉旨问你同何人有诉讼?”毕应祥趴在地下,回答说:“我身为穷书生,天性又愚昧笨拙。不知道有名利可以追求,又怎么会有田地、房产值得争逐?穿的是布衣、吃的是蔬食,只晓得恪守本分罢了。况且我从没有进过公堂,所以实在不能回答尊问。”官吏说:“白天你投递状子,申诉什么事?”
应祥这才想起来,于是叩头禀告说:“实在是困为贫穷的缘故,我离开家乡投奔他人,取道永州,经过神祠,因为盘缠已经用完,不能用牲酒祭神,以至触犯神怒,风雨突然兴起,受到披甲士兵的追赶,狼狈窘迫,跌跌撞撞,几乎被他们追上。惊怕急迫之际,没有地方可以申诉,因此冒犯圣灵,实在是不得已。”
官吏听了后,走进帘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说:“奉旨审讯对质。”就见,有几千属吏腾空离去。不多一会儿,押来一个戴着乌头巾、穿着道服的白胡子老人,让他跪在台阶下面。官吏宣读旨意并质问他说:“你作为一方的神灵,受到大家的供奉,为什么经常用武力祸害恐吓人,以求他们的祭祀;迫害这个读书人,几乎让他陷于死地,贪婪狠毒,哪里可以逃得了刑罚?”
老人跪拜并回答说:“我确实是永州野庙的神灵,但是野庙已被妖蟒占据,已经好几年了,我的能力不能制服它,旷废职守已经很久了。过去呼风唤雨、企求祭品的,都是这个怪物所作的孽,并非是我的过错。”
官吏呵责他说:“事情既然早已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早禀报上来?”老人回答说:“这个怪物在世间已经很久了,兴妖作孽,妖力大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与它相比。土地庙、家祠及野店里的鬼魂都受到它的约束,神龙、毒蛇也听它的指挥。我每次想前来申诉,都受到他多方的拦截,最终不能到达这里。今天若不是神使来传拿。我哪里能到达这里?”
这时,毕应祥听到殿上传旨,命令士卒前去追究查问。老人跪拜恳求说:“妖孽已经形成,助纣为虐的很多,属卒虽然前去,恐怕最终没有好处。倘若不是派遣神兵前去剿捕,肯定不能够将它捉来。”
殿上的官吏听取了他的意见,就命今一个神将带领了五千神兵前往。过了好久,就见有数十个鬼兵,用大木头抬着妖怪的首级而到,原来是一条朱顶的白蛇。把蛇头放在庭下,就像能装五石米的缸那么大。官吏让毕应祥回去,毕应祥这才伸了个懒腰,从梦中醒了过来,但浑身是汗,湿透了背上的衣服。
毕应祥办完事,回家途中,又一次经过那个地方,只见神庙殿宇里的塑像,已经荡然无存。向村民一打听,都说:“某一天,夜里三更以后,忽然间,雷、电、风、火大起,只听到一片杀声,大家都非常惊慌恐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亮之后前去一看,原来神庙已经成为灰烬,一条巨大的、长几十丈的白蛇,死在树木之下,但是被砍掉了蛇头。其余的毒蛇、飞蛇、蝮蛇之类也死了无数,腥臊污秽的气味,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消失。”毕庆祥算算时日,那一天正是他感应于梦中的时候。
毕应祥回到家里,大白天正在家里闲坐,忽然见到两个鬼使到他面前说:“阴间地府请你前去对质一件案子。”说完就拉着他的手臂前往。
到了那里,只见冥王坐在大厅上,用铁笼子罩着一个,穿着白衣裳,包着红头巾的男子。那男子样子长得很魁梧,自己陈述道:“我在世间未犯下罪行,却被书生毕应祥向南岳衡山府诬告,以致神兵降临讨伐,全族被歼灭,巢穴沦亡,冤苦确实很深。”
毕应祥听了这番话,知道自己是被妖蛇怀恨诬告了,就详细陈述了妖蛇,损人、害物、搞鬼、捣乱等事,与妖蛇在铁笼之下对质辩论,言词一来一往,非常激烈艰苦,那妖蛇始终不肯服罪,于是,冥王就命令属吏行文南岳衡山府,并指令永州城隍司验证有关事实。不久,衡山府和永州城隍司的回文到了,与毕应祥所说的事实完全相同,妖蛇这才理屈词穷。
冥王在殿上大怒,叱骂妖蛇说:“你活着的时候已经成为妖怪,死了以后竟然还敢诬告,把这个白衣妖怪押往鬼都地狱,让它永远不能翻身!”当即,就有几个鬼兵上来,驱赶押解妖蛇而去,让它接受应有的报应。随后,冥王对毕应祥说:“烦劳你走了一趟,实在没什么可以报答。”于是,就命令属吏,把毕姓的薄籍拿来,在毕应祥的名字底下批了八个字:
“去妖除害,添寿一纪(十二年)。”
毕应祥听了,马上向冥王拜谢,然后返回家里。等到了家门,他就醒了过来,原来自己正弯臂作枕,伏在桌上睡觉。
申阳洞记
陇西郡有个姓李的书生,名收德逢,年纪二十五岁,擅长于骑马、射箭,平日里驰骋马上,援臂开弓,以有胆有勇闻名,但是从不理生计,因此被乡亲们鄙弃。
元天历年间,父亲的老朋友中有一个人被委任为桂州监司,于是李生就前去投靠他。到了那里才知道,此人已经亡故,只好流落当地,而无法再回故乡。这个郡名山很多,李生每天以打猎为生,出没在大山里,从未休息过,自己认为这样很快乐。
当地有一个大户钱翁,凭借财产称雄一方。他只有一个女儿,年纪才十七岁,钱翁很钟爱她,从来未让她出门外一步,所以,即使是近亲邻居,也很少见到她。
一天晚上,天色昏暗,又是风,又是雨,女儿忽然失踪了,看看门闼窗户,闭锁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报到官府,向神灵祈祷,到四处寻访,都悄然没有踪迹。钱翁想女儿心切,发誓说:“有能知道我女儿的下落的,我愿把家财的一半给他,并把女儿嫁给他。”钱翁寻女之心虽然迫切,但是时间渐渐过去已有半年了,竟然一点也没有音讯。
有一天,李生拿着弓、挟着箭出城,遇到一只獐子,穷追不舍,于是翻越山峦,深入溪涧、山谷,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这时天色已经昏黑,又迷失了来路,只好在高丘、斜坡之间来回彷徨,不晓得往哪里去?一会儿,天昏云暗,虎啸猿叫,远远近近黑乎乎的,就好像到了一更天似的。遥望山顶,看到有一座古庙,就打算投奔那里栖身。
到了庙里,发现灰尘堆积,墙壁倒塌,鸟兽的足迹,交杂在地。李生虽然很害怕,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廊屋下稍事休息,等待天亮。
还没等他闭上眼睛,忽然听到一阵,传呼引导的声音,由远而来。李生想:“深山静夜,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呢?”怀疑这是鬼神所作,又害怕被强盗打劫,就爬上栏杆,躲在梁上,窥看动静。
一会儿,声音到了门口,只见两盏红灯作前导,为首的一个:“头戴三山冠,用纸巾包着头,披着淡黄的袍子,腰间束着玉带。”径直走到神案后坐下。随从的有十来个,各自执持器杖,排列在阶下。仪仗虽然很整齐,但是他们的相貌,则都是公猪、马猴之类。
李生知道这是怪魅,就拿出腰间的弓箭,拉满弓射了一箭。这一箭,正好射中坐着的怪物的手臂,那家伙失声大叫一声就跑,狐群狗党一下子作鸟兽散,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过了很久,一点也没有声响,李生就和衣打盹等待天亮。
天亮之后,则见神座旁的鲜血,点点滴滴,从庙门出去,一路不绝。顺着山坡向南,差不多有五里路的光景,李生发现一个大洞,血迹从这里进入洞里。李生正在洞口走来走去、前顾后盼的的候,不料,草根柔软润滑,一下子失足坠落洞中。
这是万丈深坑,仰头也看不到天空,李生料想自己将必死无疑。惊魂刚定,隐约感到旁过有路,就寻路向前走,一下子又转到一小幽深的地方,咫尺之间分辨不出方向。再往前百余步,觉得豁然开朗,只见一个石室,匾额上题写着“申阳之洞”。
把守洞门的有好几个人,装束打扮,就如同昨天夜里庙中看到的一样。他们见到李生,惊讶地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李生向他们鞠躬行礼并回答说:“我是人间的普通百姓,久住城市,以医药为生。因为缺少药材,就进山采集,贪多而志在必得,只晓得向前,不知道止息。没想到,失足误坠落到这里。冒犯了尊灵,乞求宽恕。”
守门的人听了这番话,脸上好像有了喜色,问李生:“你既然以医药为职业,能够替人治疗吗?”李生回答:“这是我分内事啊!”守门的人大为高兴,把手放在额头上说:“老天保佑!”
李生向他们请问缘故,他们说:“我们洞主申阳侯,昨天出游,被飞箭射中,所以卧病在床。而你惠然来此,这是老天把神医赐给我们呵!”于是邀请李生坐在门口,跌跌撞撞跑进去,向里面报告消息。
一会儿,守门的又跑出来,传达洞主的话说:“我不善于养生,自己招来灾祸,伤了腿臂,箭毒进入骨髓,厄运难逃,残生将完。今天幸而遇到神医,赐给我良药,这将让得病人,享受再次获得生命的快乐,也让治病的人,有保全生命的恩德。岂敢不在死前勉力而有所等待!”
李生闻言,随即提起衣襟进入洞内,经过好几重门,才到达内室,但见那里的帷帐被褥,十分华丽,又见一只老猕猴,仰卧在石床上,呻吟不绝。有三个美女在一旁侍候,都是极其美丽的女子。李生按了一下它的脉搏,看了它的伤口,骗它说:“没有关系,我有仙药,不但可以治伤,还兼有超脱尘世、成仙得道的作用,服用以后能够长寿不老,在日、月、星辰后面凋落。今天能够遇上你,大概也是有缘份呵!”
说完,就把口袋里的药都倒了出来,让妖猴服用。群妖听到李生的说法,希望能得到长生,都齐齐跪下,向李生拜求说:“尊驾确实是神人,今天有幸能够相遇!洞主已获得仙丹长生,我们难道就不能沾点光,也得到一点药物恩赐吗?”
李生于是拿出全部所带的药物,周遍赠送,群妖踊跃争抢,惟恐得不到。那药物是毒药当中最毒的一种,本是用来淬染射杀猛兽的毒箭头,猛兽没有不随着弓弦的声音而倒下的。所以,过了一会儿,群妖就都一个个倒仆在地,昏昏然没有知觉了。
李生回头,见有一把灵剑,悬挂在石壁上,就取下用来斩杀群妖,一共斩杀大小妖猴三十六头。他怀疑三个女子也是妖精,打算一并除掉她们。三个女子都哭着说:“我们都是人,不是怪魅。不幸被妖猴绑架到这里,沉陷在这坑洞之中,求死不得。如今你为我们除害,就是我们再次获得新生的恩主,岂敢不听从您的命令!”李生问她们姓名、住址,其中一个,就是钱翁的女儿,另外两个也都是附近郡县的良家女子。
李生虽然能够除掉群妖,但是却没有办法出洞。正在烦闷的时候,忽然有几个老者,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都穿着粗陋的衣服,长长的须发,乌黑的尖嘴,他们推举一个穿白衣的老者站在前面,领着他们向李生拜谢,说:“我们是老鼠精,很早就拥有这块土地,近来却被妖猴占据。因为我们武力不能胜过妖猴,只好躲在其他地方,准备等待时机再作图谋。没想到你能替我们扫除仇怨,清除凶邪,我们岂敢不来致谢!”
于是各从袖中取出金、银、珠宝,放在李生面前。李生说:“你们既然具有神通力,为什么还会被妖猴欺负,自己承认怯弱低劣呢?”白衣老者说:“我们的寿命只有五百岁,那妖猴已达到八百岁,因此不能胜它。但是我们居住在此地,对人没有危害,功业成就道行圆满之后,应当能够飞游上界各天,自由自在地出入。不是像那妖猴贪图淫乐,肆行暴虐,害人害物。如今,它们长期作恶不停止,终于导致全族被消灭,这也是它们得罪了老天,老天借君子的手来除掉它们。不然的话,它仍那么凶残邪恶,又难道是你君子所能制伏的吗?”李生问:“洞的名字叫申阳,它的意义在哪里?”
老者回答:“猴子在十二生肖中属申,所以借用来作美称,不是我们这里的旧名。”李生又说:“此地既然是你们的旧居,我乃是尘世中人,误陷在这个洞里,只要能指引回去的路途,金、银、珠宝等谢物就不用了。”
老者回答说:“果然这样的话,有什么困难呢?只请你闭一会儿眼,就能如愿。”李生听从了老者的话,闭上眼睛,耳边只听到疾风暴雨的声音。声音停止,李生张开眼睛,只见一只大白鼠在前面,其余群鼠如猪一样随从,在旁边打穿了一个洞,一直到达路口。
李生带着三个女子出洞,径直去敲钱翁家的大门,把他女儿送回了家。钱翁大为惊喜,就招李生为女婿;其他两个女子的家里,也愿意把女儿嫁给李生。李生一下子娶了三个女子,富贵显赫。
后来,李生又到那个地方,想寻找路口,但是茂密的草木,高大的丛林,远近一模一样,再也找不到旧日的踪迹。
爱卿传
罗爱爱,是嘉兴有名的妓女。她的容貌和才艺,在当时独一无二。她的天分通达聪慧,擅长诗词,因此众人都钦敬并且仰慕她,称她为爱卿。她的优美的诗章,脍炙人口。风流雅士,都修饰打扮,以求亲近她;胸无点墨的人,只好自认有所不足。郡中一些以学识或诗文著称的知名人士,曾在夏季六月十五日,聚会在南湖凌虚阁避暑,赏月赋诗。爱卿先作成四首,在座的人都只好因此停笔,难以再作了。那诗写道:
画阁东头纳晚凉,红莲不似白莲香。
一轮明月天如水,何处吹箫引凤凰?
月出天边水在湖,微澜倒浸玉浮图。
搴帘欲共嫦娥语,肯教霓裳一曲无?
手弄双头茉莉枝,曲终不觉鬓云欹。
玉环响处飞仙过,愿借青鸾一只骑。
曲曲栏干正正屏,六铢衣薄懒来凭。
夜深风露凉如许,身在瑶台第一层。
同郡有一个姓赵人家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显贵人家,父亲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家中财产亿万。他仰慕爱卿的文才美色,就托媒人纳礼下聘。爱卿进赵氏家门以后,恪守妇道,谨奉家法,选择合适的话才说,不合礼的事情不做。赵家公子十分宠爱并且器重她。
不久,赵家公子有一个父系亲属做了吏部尚书,从大都写信来召他去,答应任命他担任江南的一个官职。赵家公子很想前往,但又担心使老母弱妻受忧患;而不去呢,则又恐怕失去功名的机会。踌躇再三,不能决定。
这时,爱卿对他说道:“贱妾听说男子出生,就要以桑木为弓,用篷作箭,来射天地四方,长大以后,就要立身扬名来显扬父母,怎么可以因为恩情深厚,而耽误功名的机会呢?郎君的母亲在高堂,侍奉她生活起居,供给她可口的食物,贱妾担任这个职责,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婆婆年事已高,身体多病,而郎君又要万里远行,古人说:‘奉事主上的日子多,而报答父母的日子少。’郎君应该经常想到这些。远望太行山的孤云,存恤西山的落日,不可不早早归来。”
赵家公子听了这话,于是选择吉日,作京都之行。行前,在中堂摆酒饯别。酒过三巡,爱卿请赵家公子,捧起酒杯祝老夫人长寿,她自己则填了一首《齐天东》词,亲自演唱以助酒兴。那词道: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折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吩咐: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待要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
唱完了,座中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赵家公子乘着几分醉意,解开系船的缆绳,出发了。
赵家公子到达了大都之后,方才知道,尚书因为生病,已被免职了,他一时无处投靠,只好停留在旅舍里,久久不能返回故乡。而老夫人因为想念儿子的缘故,却感染上了疾病,并且日渐沉重,只得伏枕躺在床上。那爱卿侍奉婆婆非常恭敬:凡是汤药必定亲自尝过,凡是稀饭必定亲自煮熬。并且求神拜佛,祈求能让婆婆逃脱病灾;还编出虚辞假说,来宽解婆婆的心意。老夫人的毛病拖了半年不见好转,终于卧床不起。
临终时,老夫人呼叫着爱卿的名字,对她说道:“我的儿子因为功名的缘故,远赴皇朝的首都,随即便断绝了音讯。我又不幸染上了疾病,媳妇你,侍奉我也算是周到了!现在我要死了,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但愿我的儿子,早早归来,媳妇你,他日有子有孙,他们都会像你孝敬我一样孝敬你。老天有眼。必定不会辜负你!”说完就死了。爱卿居丧尽礼,亲自护送棺材,葬在白苎村。下葬以后,早晚都在灵桌前吊祭,由于悲伤过度,身体十分瘦弱。
至正十六年,张士诚攻克平江。十七年,江浙右丞相达识贴睦迩,用檄文征召苗族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在嘉兴设防抵御张士诚。杨完者不约束士兵,苗军大肆掠夺居民。赵家公子的住房,被军官刘万户占据,他看到爱卿姿色出众,就想威逼她为小妾。爱卿用好听的话哄住他,沐浴后进入楼阁,用罗巾上吊自杀。刘万户跑来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就用绣花被褥裹好尸体,埋在后面园圃的银杏树下。
过了不久,张士诚要求与元朝通好言和,浙省的杨完者参政被杀害,他的部下都四散逃跑。赵家公子这才从海路辗转南下,从太仓登岸,再直接回嘉兴。到了嘉兴之后,发现城池、百姓都不是旧日模样了,他回到故宅,那里已经荒废,没有人居住,只见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猫头鹰在树上鸣叫。苍苔绿草,掩蔽了台阶前的庭院。寻找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也不知去向?只有中堂岿然存在,于是打扫了一下,暂作歇息之处。
第二天,赵家公子走出东门外,到了红桥边,在路上遇到旧日的老仆人,叫住他询问,才得知详情:原来老母已经辞世,妻子也已去世了。老仆人随即带领赵家公子,去白苎村他母亲的葬地,指着松树、柏树告诉小主人说:“这都是六娘子种植的。”又指着坟墓告诉小主人说:“这都是六娘子一手操办的。老夫人因为郎君久久不回,思念成病,六娘子侍奉可算是周到了,后来老夫人不幸亡故,就选择时地埋葬在这里。那天,六娘子身披丧服,亲手护持棺木,亲自背土筑坟,在墓旁号啕大哭。葬后三月,苗军进入城内,房舍被占据。有一个军官刘万户,想对六娘子非礼,六娘子坚决不从,于是自缢而死,就在后面的园圃埋葬了她。”
赵家公子听了,十分悲伤,就到银杏树下发掘,只见爱卿的容貌,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皮肤一点也没有改变颜色。
赵家公子抚摸着妻子的尸体大哭,哭得死去活来。随即用香汤给亡妻沐浴,再给她穿上华丽的服装,买了棺木,附葬在母亲的坟旁。赵家公子哭着说:“娘子,你平日的聪明才智,同辈人都不及你。如今你虽然已经死了,又怎么可以混同一般的平庸之人,就断绝了声响?你黄泉之下如果有知,希望能让我见上一面。虽然阴阳异途,人人都忌讳害怕,但是我们的恩爱之情深切周至,确实不会产生疑虑。”于是,出门就到妻子的墓前祈祷,回家,就在后面的园圃哀哭。
差不多过了十天,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赵家公子独自一人坐在中堂,想睡又不能入眠,忽然听到暗中有哭声,起初很远,后来渐渐地近了,他觉得有点奇怪,就站起来祝告说:“倘若是娘子之灵,为什么不能见面叙叙旧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回答说:“贱妾就是罗氏啊,感谢郎君想念我。我虽然已在阴间,但确实非常哀伤,因此今天晚上让郎君有所知闻。”
说完,赵家公子感到好像有人在走动,慢慢地到来,相隔五六步的光景,就可以辨别她的相貌,一看,果然是爱卿。她淡妆素服,完全同过去一样,只是用丝巾围裹着脖子。看到赵家公子,行完礼后,她就哭着唱了一阕《沁园春》词,这词是她自己填写的。词曰:
一别三年,一日三秋,君何不归?记尊嫜抱病,亲供药饵,高茔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把恩情永隔,书信全稀!干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王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重见崔徽!
每唱一句,爱卿就悲伤啼哭几声,凄楚呜咽,几乎不成调。
赵家公子引她进了房间,感谢她侍奉母亲的孝心,修筑坟墓的劳苦,以身全节的贞烈,实在感激并惭愧不已。爱卿于是揩干眼泪自述说:“贱妾本属娼家之流,素来不是良家妇女。山鸡、野鸭,居家不能驯养;路柳、墙花,人人都可采折。只知道倚门卖笑,哪晓得举案齐眉?花言媚态,送走旧客,迎来新人。吃东家食,睡西家床,长久沿袭这种风气;今天是张郎的妻,明天是李郎的妇,本来就没有定性。承蒙你郎君不弃,后来娶我为妻室,从此便抛弃旧日的染污,革除以前的过失。主持家政,诚敬奉祀。严格遵守祭祖的仪制,切实履行侍奉婆婆的道义。侍奉以礼,安葬以礼,我无愧于心;歌吟于此,痛哭于此,从未出过家门。
哪里料到老天不善,大祸来临!毒手重拳,在四方疆界交相争斗;长枪短剑,在三军中耀武扬威。苗军如五代的苏逢吉,占据了李崧的旧居,又如唐代蕃将沙吒利,想谋夺韩[亻屋]的妻室。丈夫远在万里之外,家中只有贱妾一人。我难道不知道,只要偷生,就可以苟全求安?只要忍辱负重,便能够长久活下来?但是我情愿自尽,决计死亡。就好像飞蛾扑火,小孩子下井,都是自取灭亡,而并非他人不能容纳。因为我愧作那种,为人妻、妾,却背叛丈夫,抛弃家庭、受人爵禄,却忘记君主,背叛国家的人。”
赵家公子抚慰了她很长时间,接着又问,老夫人在哪里?爱卿说:“婆婆在人世没有罪过,听说已经投生到人间了。”
赵家公子又问:“既然如此,那么您为什么仍然堕落在鬼道呢?”爱卿回答说:“我死的时候,阴间的长官认为我贞烈,即刻让我前往无锡宋家,投胎为男子。贱妾因与郎君情义缘分深厚,一定要等待郎君见一见面,能畅述一下心怀,所以推迟了投生的时间。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郎君,明天我就将前去投生了。郎君如果不忘旧情,可以前往他们家寻访我,到时我会用一笑来作证明。”
言罢,就同赵家公子入室相会寻欢,欢爱就像平时一样。鸡叫以后,爱卿起床告别,走下台阶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抹着眼泪说:“赵郎多多保重,从此我们就将永别了!”一面说,一面哽咽站立,欲行又止。
天色渐渐明亮,爱卿忽然消失,不再看得见她的影子了。此时,空旷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寒夜的孤灯半明半灭。赵家公子急忙起床,整理行装,径直赶赴无锡,寻找宋家的住址。等到敲开门,原来,宋家果真得了一个男孩,那妇女已经怀孕二十个月了。但是,孩子自从降生之后,至今啼哭不止。
赵家公子详细叙述了往事,请求见一见面,那孩子果真一笑,以后就停止了哭声,宋家于是就给孩子取名为罗生。此后,赵家公子请求与宋家结为亲属,从此两家往来馈赠,一直书信不断。
翠翠传
翠翠,姓刘,是淮安的民家女子,生来十分聪明,能懂诗书,父母也不违背她的志向,就让她上学读书。同学当中有个金家儿子,单名一个“定”字,与翠翠同年,也生得聪明秀美,温文尔雅。同学们都开玩笑说:“同年龄的应当结为夫妻。”二人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默许自认。金生曾做了一首诗赠给翠翠: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依韵和了一首:
平生每恨祝英合,凄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不久,翠翠年纪渐渐大了,就不再到学校去了。到她十六岁的时候,父母要为她说一门亲事,翠翠知道以后就伤心哭泣,连饭也不吃。仔细问她实情,开始并不肯说出来,很久才说:“一定要西家的金定。我的心里已经默许他了,如果父母不依,我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再去嫁给别人家。”
父母迫不得已,只好顺从她。但是,刘家富裕,而金家贫困,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门户却很不对当。等到媒婆到金家一说,金家父母果然用家境贫寒推托,说是惭愧不敢当。媒婆说:“刘家的翠翠小娘子,一定要嫁金家小官人,父母也已经同意了她,你们如果用贫穷来推辞,这是辜负了翠翠的一片至诚好心,也失去了这段美满姻缘。现在你们应当这样回复他们:‘贫寒人家有儿子,粗粗懂得一点诗书礼仪,贵府前来提亲,哪里敢不遵命呢?但是舍下篷门荜户,安于贫贱已经很久了,如果要求取聘礼、嫁妆,那么恐怕无从措置?’他们因为爱女儿的缘故,应当不会计较的。”金家听了这话,就顺从了媒婆的建议。
媒婆又带着这番话到刘家回报,刘家父母果然说:“婚嫁要谈论财产,这是异族的做法,我们只知道选择女婿,不考虑其他问题。只是金家贫穷,我们家富裕,我们女儿到他们家去,必然受不了那份苦,还不如入赘当上门女婿的好。”
媒婆听了,又前往金家传达刘家的意思。金家闻说,十分高兴。于是,就选择了吉祥的日子成亲,凡是币帛等财物,羊酒等聘礼,都是女家自己准备的。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这欢喜是可以想见的了!这天夜晚,翠翠在枕头上作了一首《临江仙》词赠给金生: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墨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翠翠请金生接着酬和,金生就依韵和了一阕: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笔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
两人彼此投合的乐趣,即使用孔雀双飞云霄,鸳鸯同游绿水,也不足以比喻。
谁料,快活还不到一年,张士诚兄弟,在高邮起兵造反,沿淮河一带的郡县,都被他攻陷,翠翠也被张士城的部下李将军掳走。到了至正末年,张士城割据的地方更加广阔,他的领地跨越江南、江北,甚至全部占有了浙西。于是,他就与元朝通和言好,愿意拥戴元帝为正统的君主。这样,江淮的道路才开始通行,行旅之人这才畅行无阻。金生于是告别了父母和岳父母,外出寻访妻子的踪迹,发誓,找不到,就决不再回家。
金生找到平江,听说李将军现在做绍兴的守御,等到他赶到绍兴,人家又说:“李将军已调到安丰去屯兵了。”他又急忙赶到安丰,可李将军又回湖州驻扎去了。就这样,金生奔波在江淮路上,经历了千险万阻,岁月流逝。他囊中又空无一文钱,但是要找到妻子的心愿,却始终没有松懈。没有盘缠,他就在草野中赶路,露天歇宿,一路向人乞讨,这样才到达湖州。
到了湖州之后,那李将军正好位高任重,掌握大权,威势显赫。金生站立在李将军府第的门墙边,踌躇不决,窥探等待,想进去,又不敢进去,要说话,又不好开口。管门的感到奇怪,就问他缘故。金生说:“小生是淮安人氏,动乱以来,失散一妹,听说在贵府中,因此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只想求见一面罢了。”
管门的就问他:“既然如此,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妹妹年纪多少,相貌如何?希望说个明白,我好替你查实。”金生说:“在下姓刘,名叫金定,妹妹叫翠翠,识字通文。我与妹妹失散的的候,她的年纪才十七岁,以年、月算来,现在应该有二十四岁了。”
管门的听了之后,马上说道:“府中确实有小夫人姓刘,是淮安人,她的年纪同你所说的一样。识得文字,又擅长做诗,性格也通达聪慧,我们将军十分宠爱,要她专自侍寝。你的话诚实不虚妄,我到里面去报告,你暂且在这里歇息等待。”于是,管门的就跑进去报告了。
一会儿,管门的又出来了,他领着金生进去。将军坐在厅上,金生拜了拜起身,详细叙述其缘由。这将军是一个武夫,相信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就叫童仆去告诉翠翠说:“你的哥哥从家乡来到这里,应当出来见上一见。”
翠翠受命出来,只好以兄妹的礼节在厅前相见,除了问父母是否安好以外,不能说一句私房话,只是相对悲哭而已。将军说:“你既是从远处而来,道路跋涉辛苦,精神体力都极为劳累,暂且在我门下休息,我还要慢慢替你安排一个差使。”随即吩咐手下:“拿出新衣服一套,让他换上,”又命令:“将床、帐、被、席等器物,铺设在西边的小书房中,让金生在那里歇宿。”
第二天,将军对金生说:“你的妹妹能认字,你也通文墨吗?”金生说:“小生在家乡以读书为生,把诗书作为根本,凡是经史、子集,也都粗略读过,这都是向来所习用的东西,应该没有什么向题。”将军高兴地说:“我从小就失去学习的机会,乘着乱世奋起。现在正名声在外,趋附我的人众多,来往的宾客充满门庭,但是没有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推满案桌,也没有人替我作书答复。你就在我的门下,充当一个书记官吧。”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性格既温和,才华又出众,处在将军门下,更加检点谨慎,接待上面或下面的人,都能得到他们欢心。代将军作书回函,又能委婉深入地,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将军认为得到了德才兼备的人材,待他十分优厚。但是,金生本来是为了寻找妻子而来,自从大斤前见过一面之后,再也得不到相见的机会。闺阁幽深,内外隔绝,只想通个消息,却始终无机可乘。
不觉,光阴渐渐过去几个月,时间已到了九月,西风夜起,白露为霜,金生一个人,独处空空的书房,整夜不能入眠,于是作成一首诗道: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之后,金生抄录在一张纸上,拆开布袍的领子缝在里面。金生又把百来个铜钱交给童仆,并且告诉他说:“天气已经寒冷,我的衣服很单薄,求你帮帮忙,把衣服拿进去,交给我妹妹,叫她拆洗缝补一下,我好用它来抵御寒冷。”
童仆依照他的话,拿进去交给翠翠。翠翠心里明白,丈夫送衣进来的意思。拆衣的时候,果然发现了藏在领子里的诗稿,读后大为伤感,无声地悲泣,遂另外写了一首诗,将衣服拆洗后,也缝在领子里面,让童仆给金生,那诗为: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珠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将诗读完,知道翠翠已经决定以一死来相报,料道今生是没有重聚的指望了,愈加忧愤烦闷,于是感染上了重病。翠翠向将军请求,才得以到金生床前问侯,但是,金生的病,已经十分危急了。翠翠用手臂把金生扶起,金生勉强抬头侧望着翠翠,眼泪满眶,长叹一声,突然命终。
将军也着实可怜金生,就把他安葬在道场山脚下。翠翠送葬回来,当夜就得了病,再也不肯吃药,在床上辗转反侧,忧思不眠,将近两个月。
一天,翠翠对将军说:“贱妾抛弃家庭跟随你,至今已经八年了。我流落在外乡,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哥哥,现在又死了。我的病必定好不了了,死后,请求你将我的尸骨,埋在哥哥旁边,黄泉之下,幸有托依,也免得在他乡作了孤魂独鬼。”说完之后,断气死了。将军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果然把她附葬在金生坟墓的左边,东、西两座坟墓宛然成双。
明朝洪武初年,那时张士诚已经灭亡,翠翠家有一个旧日的仆人,以商贩为生,贩货路经湖州,偶然经过道场山下,看到一所房子,朱漆大门,华丽的堂屋,槐树、柳村遮映衬托,翠翠和金生正并肩站着。见到仆人,翠翠和金生马上叫他进屋,问他父、母存亡和故乡旧事。
仆人问:“娘子和郎君怎么会在此地?”翠翠回答说:“起初因为兵乱,我被李将军掳掠到这里,郎君不远千里来寻找我,将军也不阻拦,仍把我归还郎君,因此就寄居在这里了。”仆人说:“小人今天就要回淮安去,娘子可写封家书,让我带去报给老爷、夫人知道。”翠翠留仆人住下,用吴兴的香糯饭,苕溪的鲜鲫鱼羹招待他,还拿出乌程酒让他喝。第二天早上,翠翠就写信给父母,信说:
父母生我养我,难以报答无边的恩情;夫唱妇随,早就明白妇女“三从”的道理。夫妻的名分已经确定,为什么时事这么艰难!往日汉族建立的皇朝将要崩溃,异族进犯的气氛十分凶猛;皇朝倒持太阿,授人以柄,贼盗如小儿私偷兵器,戏弄于池塘旁边,擅起兵端。大猪长蛇,互相争斗,雄蜂雌蝶,各自逃生。在乱世中不能自保气节,只好在仓卒无奈中求瓦全苟活。从此驱驰战马,追随征鞍。仰望高空,纵然身有八个翅膀,也不能飞翔,思念故乡的父母,三魂屡屡惊散。良辰易过,哀伤青鸾陪伴木鸡;怨偶成仇,害怕乌鸦欺凌凤鸟。虽然虚与应酬作乐,终是感愤激发而生悲哀。夜月下听杜鹃啼血,春风里忆蝴蝶旧梦。时过境迁,苦尽甘来。
现在将军则如杨素看到破镜后归还了妻子,又如王敦开后宫的门放走了婢妾。在篷莱履行当时的誓约,于潇湘与丈夫重逢。自己伤感命运艰难,不遗憾游春太晚。章台柳树,虽然已被他人攀折;玄都桃花,仍不改前度刘郎。本来以为瓶沉水底难觅,玉簪断了难续,哪里料到,如今玉璧物归原主,宝珠失而复得。这差不多像玉箫女有两世姻缘,但是难比红拂女当时就成为夫妻。这是老天给我方便,事情决非绝然。熬鸾胶再接断弦,重新和合夫妻感情;托鱼腹来传递家书,敬告我们的音讯。未能奉养双亲,先在这里表达我们的思念之情。
翠翠的父母得到书信,喜出望外。她的父亲随即租了一只船,与仆人从淮安往浙江,直奔吴兴而来。仆人领他,到了道场山下,往日留宿的地方,却发现荒野上,野草丛生,狐兔的足迹,交错于小路,以前所看见的大房子,不过是东西两座坟墓而已。
方在疑惑之间,正巧,有一个云游僧人,持拿锡杖经过这里,翠翠的父亲,就向他询问。僧人说:“这是已故李将军,埋葬金生和翠娘的坟墓,哪有人居住啊?”
翠翠的父亲大吃一惊,取出翠翠的信一看,原来只是一张白纸。而当时李将军已被明朝杀戮,也无从去打听详细情况。翠翠的父亲,在翠翠的坟前哭着说:“你用书信骗我,让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本来,是想与我见一见面的。今天我已到达此地,而你却藏踪隐迹,不露真相。我与你活着时是父女,死后又何必有区别呢?你如果有灵,千万见我一见,以解我心头的疑虑。”
这一天晚上,翠翠的父亲就在坟旁露宿。约摸三更之后,发现翠翠和金生跪拜在自己面前,宛转悲哭。她父亲也挥泪抚摸着翠翠,并问她详情。翠翠就详细叙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过去祸起萧墙,邻近的郡邑兴起兵灾。我不能效仿窦氏姐妹的贞烈,以至被番将劫持。我忍辱偷生,离乡背井,可恨我蕙兰芳洁的身子,却要陪伴像掮客这样低劣的人。武夫只知道夺取石家买笑的美女,哪里会有时间去可怜息国不说话的妇人。我叫老天,却无路走,度一日,如同三年。丈夫不忘旧日的恩情,特地不辞劳苦远来寻访。假托兄妹的名义,仅仅获得见一面的机会。夫妻之情隔离,始终不能通达。丈夫感染疾病先死,我含着悲愤后亡。希望能够合葬,万幸最终获得同归一处。大致的情况如此,细节也说不完。”
翠翠父亲听了,说道:“我来这里,本来是想接你回家的,侍奉我终老而已。现在你已经亡故,我将把你的遗骨迁回祖先的坟墓旁,亦算我不白走一趟。”
翠翠闻言,又哭着说:“女儿生来不幸,不能侍奉双亲;死也无缘,不得归葬祖坟。考虑到阴间崇尚宁静,灵魂应该得到安宁,如果再迁移的话,反而成为烦扰。更何况,这里山水秀丽,草木繁荣,既然已经安息在此,再迁移,就不是我的愿望了。”说完,抱着父亲放声大哭。翠翠父亲一下惊醒了过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第二天,翠翠的父亲,用三牲和甜酒,祭奠于坟墓下,然后与仆人坐船回家。听说,至今经过道场山的行人,还能指出金、翠二人的坟墓所在。
龙堂灵会录
吴江有一座龙王堂。堂,也就是庙宇,是用来供奉香火的。也有人认为,此地石岩陡峭而出,就好像堤塘,所以又把它叫做龙王塘。这个地方左面是吴淞江,右面是太湖,风浪波涛十分凶猛,又是江湖汇集之处,过往的人一定要向庙宇致祭以后才可通行,素来很灵验,这些事都详细记载在范成大所编的《吴郡志》中。
元朝元统年间,有一个姓闻的读书人,名叫子述,以诗歌闻名吴下,因为经过此地,正巧碰上龙吸水。这是一条白龙,龙须蜿蜓下垂,像一条长长的玉柱;龙鳞光芒闪耀,像几百片银镜,在乌云中翻滚飞旋,很久才渐渐隐没。子述认为自己平生所见的奇观中,没有一件能与此相比。雨停以后,子述走进庙宇,遍览完毕,就在廊屋下题写古风一首道:
龙王之堂龙作主,栋宇青红照江渚。
岁时奉事孰敢违,求晴得晴雨得雨。
平生好奇无与侔,访水寻山遍吴楚。
扁舟一叶过垂虹,濯足沧浪浣尘土。
神龙有心慰劳苦,变化风去快观睹。
龙尾蜿蜓玉柱垂,鳞甲光芒银镜舞。
村中稽首朝翁姥,船上燃香拜商贾。
共说神龙素有灵,降福除灾敢轻侮!
我登龙堂共龙语,至诚感格龙应许。
汲挽湖波作酒浆,采掇江花当肴脯。
大字淋漓写庭户,过者惊疑居者怒。
世间不识谪仙人,笑别神龙指归路。
闻子述题完诗,回到了船上,就躺在船篷的下面。忽然,有一个鱼头鬼身的怪物,从庙里跑了出来,在闻子述面前行了个礼,并说道:“龙王邀请您。”
闻子述听了,说道:“龙王住在水宫,鄙人遨游尘世,这是两不相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即使有尊长之命,又怎么能到达水宫!”鱼头水怪说:“君子不要担心,只请你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可到达。”
闻子述听从他的话,闭起双眼,只听到风声和水声作响,过了很久,声音才渐渐止息。闻子述张开眼睛,只见宫殿、楼宇高峻,仪仗卫士森严排列,寒光逼人,不可细看,真可谓是水晶宫。
龙王听到闻子述到来,穿戴整齐,腰挂玉佩、宝剑出迎。随后,带他走上台阶,向他致谢说:“丘天承蒙您惠赠大作,词意既美,书法又妙,庙宇得到这件墨宝,光彩倍增。因此,有劳您大驾光临,想要酬谢您。”还没等坐定,守门人来传话,说有客人到了,龙王闻言,急忙出去迎接。
一会儿,只见有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戴着高帽,穿一双大鞋,仪态很庄重。另一个戴着黑帽,穿着青裘衫,风度很潇洒。还有一个则戴着一领葛布头巾,穿一身村野平民服装而已。随后,大家按照次序一一坐下。
龙王便对闻子述说道:“您大概不认识这三位客人吧,他们乃是越国范相国范蠡,晋朝的张使君张翰,唐朝的陆处士陆龟蒙,他们三人就是天下闻名的吴地三位高士呵。”
接着,龙王又对三位客人,说了闻子述题诗的事,大家把诗作传览了一遍,都赞不绝口。龙王说:“诗人光临,贵客同至,这真是赏心乐事,不约而同。”随即命令手下,在中堂摆设宴席,宴席上凡是陈设的东西,以及呈上的酒食等山珍海味,都不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
斟满了酒,大家正要喝,忽然守门人跑进来说道:“吴国大夫伍子胥先生在门外。”龙王急忙起身前去迎接。伍大夫进来后,范相国仍然占据首座的席位,并不谦让。
伍大夫勃然改变脸色,对龙王说:“此地是在吴国,国境之内,你也是吴地的神龙,我乃是吴国的忠臣,那个范蠡乃是吴国的仇人。吴地百姓无知,胡乱将他作为高士来看待,建立亭台祠堂供奉他。今天龙王你又引他登堂入室,让他坐在上座,昔日吞并吴国的仇恨,难道能够忍耐,将它忘记吗?”
伍子胥当即,数落范相国说:“你有三大罪,世人都不知道,因此千年之后,你才得以欺世盗名。我今天,把你的罪行全部抖露出来,使得大奸之人无处藏身,大罪大恶无法隐瞒。”范相国默然无语,只好听他数落。
伍大夫于是说:“过去越王勾践,志在复仇,卧薪尝胆,刻苦自励,用了十年时间,繁殖人口,积聚物力,又用了十年时间,教育训练百姓。凭借这种实力来攻伐战斗,又有谁能抵御得了呢?也不至于借,卖柴人的女儿西施,去引诱别人干奸淫的坏事,想出这样卑鄙的计谋,竟然还不认为是耻辱。吴国灭亡之后,又不能及时除掉这个绝色妖女,反而与她同乘一辆车离开。姜太公不怕冒犯君颜,杀掉了妲己;隋代的高敏敢于违抗军令,诛杀了张丽华,以他们与你相比,谁得谁失?这是为国家的利益谋划不善呵。既然已经灭掉吴国,按照勾践的为人,长头颈,尖嘴巴,可以同他共患难,却不能与他同享乐,于是渡海而去,又留了一封信给大夫文种,说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应该离开国君了’。
自己不能奉事国君,反而还要引诱他的臣子与自己一起离开,让君主在上面孤立无助,朝中空空无人,你心里安稳么?鲍叔牙不计前嫌推荐管仲,萧何月下追韩信,以他们与你相比,谁是谁非呢?这是事奉君主不忠呵。你既然已离开相国的职位,本应避世隐居山林,为什么竟积聚谷粟财货,在海滨致力货殖,父子努力不倦,以谋求暴利,财产屡次散失,却不再次积聚,这究竟想干什么?鲁仲连拒绝千金不接受,张良学辟谷导引术,远远退隐。以他们与你相比,谁贤谁愚呢?这是立身不廉洁呵。你身负这三大罪名,席位怎么可以在我的上面呢?”
范相国听了这番话,面如土色,不敢出声。过了很久,才说:“你对我的责备就算正确吧!我希望也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伍大夫说:“我因为家族遭遇不幸,只能周游列国,不避艰难险阻,最终能依靠吴国来报父兄的仇恨,又能替夫差报杀父之仇,那么就尽孝道而言,应该说已经有余了。为吴国服务至死不离开,以尽忠效命于君主,虽然惨遭属镂剑,赐死的结局,但始终没有怨言,那么就忠君而言,应该说,也已经有余了。君主最终不用我,但我直到临死,还能预料到吴国灭亡的祸害,把它看作是死后的忧患,那么就智慧而言,应该说更是有余了。倘若我当时不死,那么勾践屯兵会稽山,就不可能再次振兴;越国在[木隽]李之战,也决不可能因欺诈而获胜。那样的话,越国的君主臣子,将没功夫顾上吃早饭,又怎么能在我国,实现他们复国的志愿呢?
似乎可以这么说,吴国的灭亡,并不在于越国进献了一个西施,而在于我受到毁谤陷害;越国的称霸也不在于,用了文种、范蠡,而在于我被杀害而死亡。我如果不死,那么苎萝的美女,充其量不过是后宫的娱乐;飞檐栏杆的华丽,至多成为前殿的炫耀;姑苏台阁,麋鹿难道可以行走?吴国宗庙至德宗庙,禾黍又何至于,在那里快速地生长呢?只因为自己残杀正直之臣,自己伤害辅佐之臣,所以仇人才得以伺机,敌对国家才得以乘隙,这是你们侥幸得以取胜,又岂是你征伐别国的功劳,为国家出谋划策的胜利?”
范相国听了这一番话,理屈词穷,只好空出上座,让给伍大夫。伍子胥于是占有首位,范相国居第二位,第三、第四位则是张使君、陆处士,闻子述位居第五位,龙王坐在末席。
一会儿行酒奏乐,龙王请座中的各位客人赋诗取乐。伍大夫于是左手按着剑,右手敲击盘子,朗朗唱道:
驾蕙兰之长舟兮,览吴会之故都。怅馆娃之无人兮,麋鹿游于姑苏。忆吴子之骤强兮,盖得人以为任。战柏举而入楚兮,盟黄池而服晋。何用贤之不终兮,乃自坏其长城。洎甬东而乞死兮,始踯躅而哀鸣。泛鸱夷于江中兮,驱白马于潮头。眄胥山之过旧庙兮,挟天风而远游。龙宫郁其嵯峨兮,水殿开而宴会。日既吉而辰良兮,接宾朋之冠玉。奠椒浆而酌桂醑兮,击金钟而戛鸣球。湘妃汉女出歌兮,瑞雾霭而祥烟浮。夜迢迢而未央兮,心摇摇而易醉。抚长剑而作歌兮,聊以泄千古不平之气。
唱完,范相国拿起酒杯吟诗道:
霸越平民,扁舟五湖。
昂昂之鹤,泛泛之凫。
功成身退,辞荣避位。
良弓既藏,黄金曷铸?
万岁千秋,魂魄来游。
今夕何夕,于此淹留!
吹笙去鼓,罗列樽俎。
妙女娇娃,载歌载舞。
有酒如何,有肉如坡。
相对不乐,日月几何?
金樽翠爵,为君斟酌。
后会未期,且此欢谑。
张使君也靠着坐席吟诗道:
驱车适故国,挂席来东吴。
西风旦夕起,飞尘满皇都。
人生在世间,贵乎得所图。
向渠华亭鹤,何以松江鲈?
岂意千年后,高名犹不孤。
郁郁伸灵府,济济英俊徒。
华筵列玳瑁,美酝倾醍醐。
妙舞蹑珠履,狂吟扣金壶。
顾余复何人?亦得同歌呼。
作诗记胜事,流传遍江湖。
陆处士离开坐位,也献上自己的诗作:
生计萧条具一船,笔床茶灶共周旋。
但龙甫里能言鸭,不钓襄江缩项鳊。
鼓瑟吹笙传盛事,倒冠落玉预华筵。
何须温峤燃犀照,已被旁人作话传。
闻子述于是也创作了长短句诗歌一篇,献给座间诸位:
江湖之渊,神物所居。珠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作屋瓦,白玉为门枢。屏开玳瑁甲,槛植珊瑚珠。祥云瑞霭相扶舆,上通三光下八区。自非冯夷与海若,孰得于此久踌躇!高堂开宴罗宾主,礼数繁多冠冕聚。忙呼玉女捧牙盘,催唤神娥调翠釜。长鲸鸣,巨蛟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切逼云霄。湘妃姊妹抚瑶瑟,秦家公主来吹箫。麻姑碎擘麒麟脯,洛妃斜拂凤凰翘。天吴紫凤颠倒而奔走,金支翠旗缥缈而动摇。胥山之神余所慕,曾谒神祠拜神墓。相国不改古衣冠,使君犹存晋风度。座中更有天随生,口食杞菊骨骼清。平生梦想不可见,岂期一旦皆相迎。主人灵圣尤难测,驱驾风云归顷刻。周游八极隘四溟,固知不是池中物。鲰生何幸得遭逢,坐令槁朽生华风!待以天厨八珍之异馔,饮以仙府九酝之深钟。唾壶缺,麝柄折,醉眼生花双耳热。不来洲畔采明珠,不去波间摸明月。但将诗句写鲛绡,留向龙宫记奇绝。
吟诵歌唱完毕,酒器和酒筹交互错杂、畅饮尽欢。
此时,只听见临水的村庄中,报晓的雄鸣喔喔叫,近山的佛寺晨钟,隆隆敲响,伍大夫先告别而去,三位高士,接着也踏上回家的路程。龙王捧出装着照乘珠的红珀盘,放着通天犀的碧瑶箱,赠送给了闻子述,并且派人送他回家。
闻子述到了船上,这时东方已经发白,航行的路线十分明亮,船到中流的时候,闻子述向龙王堂行稽首礼,然后上了归程。
太虚司法传
冯大异,单名“奇”字,是吴楚间的狂放之人。他依仗自己的才能而藐视他人,从来不相信鬼神,凡碰到依附草木的妖怪,或是奇特而不同于流俗、让人感到惊骇的东西,他必定要捋起衣袖伸出胳膊抵挡,而且,非凌辱诋毁一番而罢休,或者火烧祠庙,或者把塑像沉入水中,勇往直前,不顾后果,因此人们也称赞他有胆魄。
元至元三年,他寄居在河南上蔡县的东门。一天,他有事到临近的村庄去,当时正值兵乱纵火焚烧之后,一路上空荡荡的,无人居住,黄土白骨,一眼望不到边。还没到那个村庄,但太阳己经西斜,让人愁闷的乌云四起,途中既无旅舍,又能到哪里去安身呢?冯大异见道路旁有一片古柏树林,就走了进去,靠着树稍事休息。
这时,猫头鹰在他面前鸣叫,豺狼、狐狸在他背后嗥叫。一会儿,又有一群乌鸦一个接一个地飞下来,有的翘起一只脚啼叫,有的张开双翅飞舞,喧叫声让人厌恶,并且往复回旋,排成阵势。又有八、九具死尸,横躺在左右,这时阴风飒飒,暴风急至,一声惊雷,群尸都坐了起来,看到冯大异正在树下,便一起踊跃上前依附。冯大异急忙攀登到树上躲避,群尸环绕在树下,有的叫,有的骂,有的坐,有的站,互相大声地说道:“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人!不这样的话,我们这一伙将会有灾害!”
一会儿,云散雨停,月光穿过树隙照在地上,只见一个夜叉从远处而来,那夜叉头上长有两只角,整个身体都是青色的,迈着大步并且大呼小叫的,一直走到树下,用手抓住死尸,摘取头颅食用,就像是吃西瓜那样。吃完之后,那夜叉打了个饱嗝睡下,打鼾的声音惊天动地。冯大异考虑此地不可久留,于是乘着夜叉熟睡,就下树逃跑,走了不到百步,夜叉已经在后面追赶了上来,冯大异拼命奔跑,几乎被夜叉追上。
逃跑中,遇到一座废弃的寺庙,冯大异急忙进去躲避。此庙东西二边的廊屋,都已倒塌,只有主殿上,留有一尊佛像,样子十分雄伟。冯大异发现佛像背后有一小洞,没有办法可想,只好隐身进洞,藏在佛像肚子里,还自认为找到了庇难所,可以没有危险了。忽然,听到佛像挺起肚子,笑着说:“那夜叉求之而不得,而我是不求而自来,今天晚上好一顿肉点心,不用吃斋了。”
冯大异一听,即刻奋起逃跑,但是步伐很沉重,走了十步左右,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下,回头一看,只见土、木狼籍在地,原来佛像的胎骨已经粉碎了。冯大异总算从佛像中逃出,却还要说大话:“什么鬼怪,敢捉弄你家大爷,结果反而自招灾祸!”
冯大异逃出寺庙,又往前走。远望田野之中,有一处灯烛辉煌,一些人,行宾主相见的礼节后,正围坐在一起。冯大异十分高兴,急忙赶过去,到了面前,发现那些人都是一些无头鬼,有头的则没有一只手臂,或者缺少一只脚。冯大异吓得回头就跑。众鬼大怒,说:“我们正要在此畅饮,这个人实在大胆,竟敢前来冲犯!正该把他抓来作下酒的菜肴。”
众鬼踉踉跄跄站起来,咆哮吼叫,有的鬼抓起牛粪扔了过来,有的鬼则抓取人骨掷过来,无头鬼则提着头来追赶他。所幸,前面有一条河流阻拦,冯大异横流而过,而众鬼到了河边,则不敢过去。逃了半里地光景,冯大异回过头来,仍然听到众鬼喧哗之声,绵延不止。
一会儿,月亮下山了,黑得看不清道路,冯大异一失足,坠落到一个坑中,坑深无比,原来是掉进了鬼谷。寒沙迷住了他的眼睛,阴气凉透了他的骨头,群鬼都聚集在那里。有红头发长双角的,有长绿毛并生有两只翅膀的,也有长着尖嘴獠牙的,还有牛头兽面的,身上的颜色都是深蓝色,嘴里吐出火焰。
他们看到冯大异来了,都互相庆贺说:“仇人到了!”随即用铁链锁住冯大异的头颈,用粗皮绳拴住他的腰,驱赶他到鬼王的座下,报告说:“这就是人间那个不信鬼神,并肆意凌辱我们的狂妄之人。”
鬼王怒气冲冲地责骂冯大异:“你身具四肢头脑,有知有识,难道没有听说过,鬼神的威德也很昌盛吗?孔子是一个圣人,他还说对鬼神要敬而远之。《易经》中所说的‘载鬼一车’,《小雅》里所谓‘为鬼为蜮’,其他如《左传》中记载的,晋景公的梦伯有作厉鬼的事,都是证明,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说没有鬼?我受你的侮辱很久了!今天有幸能遇上你,我怎么折磨你才能让我快意呢?”于是就命令众鬼扒下冯大异的衣服帽子,加以拷打。冯大异浑身被打得鲜血淋漓,真是: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时,鬼王对冯大异说:“你想调和泥成酱吗?你想身长三丈吗?”冯大异想:“泥怎么可以成为酱呢?”因此,愿意身长三丈。众鬼当即把他揪到石床上,像搓粉那样,用手反复对他按摩,身体不知不觉中竟渐渐长了起来。一会儿扶他起来,果然有三丈,细长得像根竹竿,众鬼取笑污辱他,称他为“长竿怪”。
鬼王又对他说:“你想煮烂石成汁么?你想身矮一尺吗?”冯大异正愁身体太长,而不能自己站立,就说:“愿意身矮一尺。”众鬼又把他驱赶到石床上,像揉面一祥,用力一按,骨节格格发出声响,然后把他堆聚起来,果然只有一尺长了,圆圆的,像只巨蟹。众鬼又取笑羞辱他,称他为“蟛蜞怪”。
大异缓慢地在地上爬行,实在不能忍受那种痛苦。旁边有一个老鬼,拍手大笑说:“你平日里不相信有鬼怪。今日里为什么变成这种模样?”说完老鬼向大家请求说:“这个人虽然对我们没有礼貌,但是他受到的污辱也够厉害了,可怜兮兮的,请求大家原谅他吧!”得到允许后,他就用双手提起冯大异抖了几抖,一会儿,冯大异就恢复了原样。
冯大异请求让他回家,众鬼说:“你既然到了此地,也不能空着手回去,我们各有一样东西送与你,也让人间知道,确实有我们鬼怪存在。”老鬼说:“既然如此,那么用什么东西送给他呢?”一个鬼说:“我送给他拨云角。”说完,就把两只角放在大异的额头上,高高相对。一个鬼说:“我把哨风嘴送给他。”于是就把一副铁嘴安在冯大异的嘴唇上,尖尖的,像是鸟的嘴喙。一小鬼说:“我送给他朱华之发。”就用红水浸染冯大异的头发,冯大异的头发随即散乱且都竖了起来,颜色红得像火焰。一个鬼说:“我把碧光睛送给他。”说完,就把两颗青珠镶嵌在冯大异的眼眶里,冯大异的眼珠顿时清明澄澈,发出碧绿的颜色。老鬼随即送冯大异出坑洞,并对他说:“请你自己好好珍重,刚才小鬼们侵扰渎犯你,希望不要放在心里。”
冯大异虽然幸运地出了坑洞,但是头上顶着拨云角,口中长出哨风嘴,肩上披着朱华发,眼眶里含着碧光珠,俨然变成了一个奇鬼。到家后,妻子、儿女不敢相认。走到集市中,众人聚集围观,认为是怪物。小孩子见到他,就惊慌啼哭而逃走。冯大异于是关起门来不吃饭,抑郁气愤而死。
临死的时候,对他的家人说:“我被众鬼困扰,现在将要死了!你们多放一些纸笔在棺材里,我将要向天庭告状。几天以后,蔡州将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那是我胜诉的时刻,你们可以洒酒在地,来祝贺我。”说完就死了。
过了三天,突然间,白天风雨大作,云雾四起,惊雷霹雳,声震世界,屋上的瓦片,全部被打飞,大树全部被狂风拔起,过了一个晚上,才雨止天晴。冯大异所坠落的那个深坑,成为一个巨大的湖泊,连绵好几里,湖水都是红的。
他的家人忽然听到棺材里有说话声:“诉讼已经获胜,众鬼都被消灭,没有遗留!天府因为我为人正直,让我做太虚殿的司法,职位很重,从此我不再到人世来了。”冯大异的家人祭祀后,埋葬了他,隐约之间,好像真的有神灵存在。
修文舍人传
夏颜,表字希贤,是吴地的震泽县人。他博学多才,性格豪迈,一顶头巾,一身布衣,漫游在东西两浙之间。他喜欢慷慨激昂地评论时事,议论滔滔不绝,从不感到厌倦,人们总很钦佩他。但是他的命运很不济,每天的生活费用还不能自给,他曾经喟然自叹道:“夏颜啊夏颜,你平时也算陶冶身心,谨慎行事的了,可为什么就不能让家庭富裕一些呢?”
说完后,又自我解嘲说:“颜渊被困在陋巷中,难道是道义不足吗?贾谊被压抑在长沙,难道是文章不富丽吗?校尉封侯拜将,而李广独独不得封侯,难道是智谋勇气不及吗?侏儒饱得撑死,但东方朔却要担心饿死,难道是才能技艺还不够明达吗?大概人人都有命运,是不可侥幸强求而来的。我只知道顺从接受而已,哪里还敢违背事理强求呢!”
至正初年,夏颜客死在润州,葬在北固山下。朋友中有一个与他交往密切、感情深厚的,一天,忽然在路上碰到他,只见夏颜坐在高车上,华盖簇拥,戴着高冠,拖挂玉牌,就像侯爵、伯爵一样。随从的人各自执持器杖,在前后开道护卫,风采飘扬,不再是往日的寒酸模样。夏颜坐在车上,一直向北而去,朋友也不敢贸然喊他。
一天,这位朋友早起,又在里门遇到了他,夏颜急忙揭开车上的帐幔,下车向朋友行作揖礼,问道:“老朋友一向可安好?”朋友就与他叙起旧来,手拉着手,款款说话,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朋友问他说:“我与您分别并不长久,您却能凭自己的努力得到高位、身居要职,车马随从,如此盛多,衣服冠带,这样华丽,可以说是大丈夫得志之时啊!我不胜羡慕之至!”
夏颜回答说;“我现在在阴间任职,地位显要,但职务清闲。老朋友问我,我哪里敢隐瞒,只是在路途之中,也没有时间详细叙述。老朋友如果不嫌弃的话,后天晚上,可以在甘露寺的多景楼相会,但愿有充足的时间,稍稍叙谈久别之后的思念,不知道可不可以?希望不要因为我在阴间而疑怪,辜负了我真诚的邀请。”老朋友答应了他。于是大家告别离开。
这天晚上,老朋友带了酒肴前往多景楼,而夏颜早就到了,看到老朋友如约而至,十分高兴,迎上前去说道:“老朋友真是诚实可信的人。可以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接着又说道:“地底下的快乐,并不比人间少,我现在担任修文府舍人这大官职,也就是颜渊、子夏过去的职务。阴间里用人,选拔提升很精当,必定要与才能相符,与职责相称,这样才可以担任官位,享受爵禄,并非像人间可以用贿赂通路子,可以凭门第得晋升,可以凭外貌滥竽充数,可以用虚名来非分获取。我试着跟您讨论一下:
现在人世间官场中,执笔做宰相的,难道都是萧何、曹参、丙吉、魏相一类人么?在外领兵的大将,难道都是韩信、彭越、卫青、霍去病一类人么?在翰林院辅陈文采的文学儒臣,难道都是班固、杨雄、董仲舒、司马相如一类人么?在郡邑治民的官吏,难道都是龚遂、黄霸、召信臣、杜诗一类人么?千里马去拉盐车,而劣等马却能饱食精饲料,凤凰栖息在有棘的灌木丛,而猫头鹰却在门庭里筑巢鸣叫,有才德的人面黄肌瘦,而死在底层,没有才德的人,比肩接踵显达于尘世,所以天下大治的日子常常很少,而天下大乱的日子常常很多,道理正在这里。阴间却不是这样,升降一定公开,赏罚一定公平,过去那些背叛君主的蟊贼,败坏国家的奸臣,他们接受了崇高的爵位并享受丰厚的俸禄,到了阴间必定会遭受祸殃。过去那些累积善行的人物,修养德行的人士,他们困厄在下层,而穷困潦倒,到了阴间必定会受到福报。因为轮回的规律,因果报应的信条,到这里是没有人能逃脱的。”
于是夏颜倒满酒杯而喝酒,接连喝了好几杯,靠着栏杆眺望远方,随口而成律待二首,吟诵赠给老朋友:
笑拍阑干扣玉壶,林鸦惊散渚禽呼。
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富贵不来吾老矣,幽明无间子知乎?
旁人若问前程事,积善行仁是坦途。
满身风露夜茫茫,一片山光与水光。
铁瓮城边人玩月,鬼门关外客还乡。
功名不博诗千首,生死何殊梦一场。
赖有故人知此意,清淡终夕据藤床。
吟诵完毕,夏颜搔着头皮说:“最高的境界是树立德业,其次是建立功业,再其次是著书立说。我在世的时候,没有德业可以称颂,没有功业可以叙述,但是编著的集录,不下几百卷;写的文章,差不多有千余篇,这些都是探研事物深奥隐微、竭尽全力写成的东西。去世以来,家业衰败,里面没有照应门户的僮仆,外面缺乏对我的作品能理解评价的人,再加上盗贼的偷窃,虫鼠的毁伤,文稿已经十成里面剩下不到一成,十分可惜。恳望老朋友爱惜人才,顾念旧交,捐献季札的三尺宝剑,馈赠范纯仁的一船麦子,使用钱财到迫切需用的地方,施舍恩德给无法回报的老友,雕镂在桐梓上,传给好事的人,或许文稿可以不同草木一齐腐烂,这则是老朋友的恩赐了。我心有所感,就说到此,实在很惭愧!”
老朋友答应了他,夏颜喜出望外,捧着酒杯向老朋友拜谢,表达自己恳切的谢意。过了不久,东方渐渐发白,夏颜与老朋友告别离去。
老朋友回到吴中,寻访到他家,发现文稿除散失残缺以外,仍有遗留下来的文章数百篇,以及编著的《汲古录》、《通玄志》等书,友人于是急忙找工人雕版刻印,在井铺出售,广为流传。夏颜又到老朋友的家里道谢。从此以后夏颜往来朋友家中不断,朋友家的吉凶祸福,都预先告诉他。
三年以后,老朋友染上了疾病,夏颜来探访,就对他说:“在下在修文府充数,年限已经满了,应当推举人员来代替我。阴间里最看重这个职务,要想得到它很难。您如果不想这个职位,那我不敢勉强,万一你想得到这个职位,我一定尽力举荐。我所以急切考虑这件事,不过是想报答您为我雕版刻印著作的大恩而已。人活在世上总归要死的,即使勉强拖延生命几年,又怎么可能永远居留在阳世呢?”
老朋友高兴地答应了他,于是就安排身后的事情,也不再找医生治疗,几天以后就死了。
鉴湖夜泛记
有个读书人成令言,不求显达,向来喜欢会稽的山山水水。元文宗天历年间,他在鉴湖之滨择地居住,吟诵“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诗句,整天遨游不止。他经常乘一只小船,也不用撑篙和桨橹,以风作帆,用浪作桨,任船漂流,或者在水边观鱼,或者在沙滩与鸥鸟为伍,或者在长有兰草的小洲同白鹭戏谑,或者在植柳的水岸听黄莺啼叫。沿湖三十里方圆,飞鸟走兽、浮鱼跃兔,都熟悉他的相貌,彼此忘却是人或是禽兽,自来自去,不再互相疑虑害怕。打柴的老翁、耕田的农夫、捕鱼的儿童、放牛的孩子遇到他,不管老幼,都能得到他的欢心。
初秋的一个晚上,成令言把小船停泊在绍兴附近的千秋观旁边,这时,秋风刚起,霜露未下,天上的星斗交相辉映,水光与天色浑为一体,不时听到摘菱或采莲女子所唱的歌曲,此起彼伏,就好像在水中陆地之间对歌似的。成令言躺在船上,仰望银河,它就像一条万丈白练,横贯南北,微云淡淡,如扫帚扫过的痕迹,一尘不染。
于是,成令言手敲船舷,吟唱起宋之问的《明河》诗篇,飘飘然有超然独立于世俗之外、飞升成仙的意趣。忽然间,小船自己动了起来,走得很快,就像是与风和水一起奔跑,眼睛一眨,就过了千里,就像有东西在牵引着它。成令言也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寒气逼人,冷光耀眼。既像清澄的玉田,珍花异草生长在其中,又像盛大的银海,奇兽、瑞鱼在里面游泳。鸟鹊成群鸣叫,白榆遍地种植。成令言猜想:“这里不是人间。”就披上衣服起来。只见,宫殿巍然,城阙高耸。有一个仙女,正从里面走出来,身穿白绡衣,肩披白纫披肩,头戴翠凤步摇冠,脚蹬琼纹九章鞋。两个侍女,一个手执金柄的长扇,一个捧着玉环如意,明媚的眼睛,美丽的容貌,直觉光彩照人。
到了岸边,仙女对成令言说:“处士为什么来迟了?”成令言拱手回答;“在下隐居匿迹于江湖之间,和鱼、鸟在一起,忘记了自己的形迹,向来没有约请,也从来没有和您见过面,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仙女笑着说:“您怎么会认识我呢?所以请您到这里,是因为您一向抱持崇高的德义,长期来积聚大德,我不过有一些真诚的想法,想通过您传到人世而已。”于是,她就请成今言登岸,邀请他进入宫门。
走了几十步,又到一个大殿,匾额上写着“天章之殿”,殿后有一处高阁,上面题着“灵光之阁”。里面设立云母屏风,铺有玉华席,四面都是水晶帘子,用珊瑚钩挂起,照得阁内亮如白昼。屋梁间还悬挂两枚香球,兰麝香气,芬芳扑鼻。仙女请成令言与她对席而坐,并告诉他:“您知道这个地方吗?这就是人世间所说的银河,我乃是织女神。这里离开尘世间,已经有八万多里了。”
成令言听了,离开坐席说道:“我是下界一个愚蠢的百姓,自甘与草木共同腐烂。今天晚上多么幸运,让我身游天界,脚登仙宫,得福无可计量,受恩超过希望。但是不知道您想托我办什么事?要我传什么话?希望能详细听一听,好让我打消疑虑。”
仙女于是低头正身,端庄严肃地说道:“我乃是天帝的孙女,灵星的女儿,向来禀持贞节之性,离群独居。哪里想到下界无知,愚蠢的百姓喜欢荒诞,妄传在夏历七月初七的晚上,我会成为牵牛神的配偶,以致我清白的操行,受到这种污辱。开此谬说源头的,是齐谐的伪诈之书;鼓起波浪的,是记楚地风俗的《荆楚岁时记》中,没有根据的话,傅会这种说法并予以倡导的,是柳宗元的《乞巧文》;夸张这件事并加以应和的,是张耒的《七夕》诗词。对此,即使强词雄辨,也无以自我表白;而流言蜚语,什么地方听不到呢!常常在简牍中流露,也往往在篇章中传播,有的说:‘北斗佳人双泪流,眼穿肠断为牵牛。’又有的说:‘莫言天下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有的说:‘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又有的说:‘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像这样的诗作不止一篇两篇,而是很多,很多,亵渎污侮神灵,也不知道忌讳害怕,如果这都可以忍受,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呢?”
成令言回答说:“鹊桥相会、牛渚之游的说法,今天听了仙女您的这番话,我已经知道是不真实的了。但是,像嫦娥奔向月宫,神女高唐幽会,后土灵佑的故事,以及湘灵冥会的诗句,果然真有呢?还是并非如此?”
仙女怅然地说道:“嫦娥,是月宫里的仙女;后土,是地神中的神女;大禹开辟三峡的功业,巫山神女确实帮助了他;而湘灵是尧的女儿,舜的妃子。她们都是圣贤的后裔,贞节英烈之辈,哪像世俗传说那样?她们绝不像上元夫人,从空中降落在封陟面前,或云英遭遇裴航,杜兰香嫁给张硕,吴彩鸾许配给文箫等等……,情欲容易产生、事情难以掩盖的女子。世人咏叹月亮的诗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题写三峡的诗句说:‘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大阳和月亮,在天地混沌的时候,开天辟地的初始,就已经形成了,难道能编造,后羿妻子的说法,偷窃灵药的事情,胡乱用独眠孤宿来侮辱她吗?
云是山川的灵气,雨是天地的恩泽,怎么可以因为宋玉的谬误,就把云雨指作房帷之乐,比喻为枕席之欢呢?轻慢神灵,冒渎天威,没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了!湘君夫人是帝舜的配偶,舜死的时候,就已经衰老了。李群玉是什么人?竟敢用淫邪的词赋,在黄陵庙渎犯说:‘不知精爽落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叙述自己的奇遇,却归罪到她身上,荒涎虚妄,名誉和礼法扫地!
后土夫人的传说,是因为唐朝人不敢直接指斥武则天的罪恶,所以借此来讽刺她罢了。世俗无知,就以为确实是这样,以至有‘韦郎年少耽闲事,案上休看《太白经》,的句子。欲界的诸天,都有配偶;那些没有配偶的,则都是没有欲望的。君子和读书人在礼教伦常中自有快乐的境地,何至于编造那些鄙野猥琐的故事,诬蔑诽谤高尚明过之人,既用它来自己欺骗自己,又用它来迷惑世人,而让自己处在有罪过的境地。希望您回到尘世,全部告诉世人,不要让云霄之上、星汉之闭的仙女,长久地受到黄口小儿的谗毁和玷污。”
成令言又问道:“世俗多谎言,升仙得道之人常被诬陷,今天听到神女这番话,我已知道它们是虚假的。但是像张骞乘木筏,严君平辨别支机石一类事,是确实的呢,还是虚妄之说?”仙女说:“这二件事倒确实是这样!那博望侯张骞是金马门的值吏,严先生乃是仙宫的部曹,暂时谪罚到人间,灵性都在,所以能够周游八极,辨识异物。这岂是常人能够与之相比的么?您倘若不是三生有缘,今天晚上也哪能到得了这里?”说着,便拿出彩锦两匹送给成令言,说道:“您可以回去了,所托的事情,希望不要忘记。”
成令言告辞拜别了仙女之后,登上小船,只觉得风大露寒,波涛汹涌,一顿饭的功夫,就已回到了原先那个地方。
这时,淡淡的雾气刚起,星斗渐渐坠落,鸡叫三遍,已到五更了。他拿出彩锦一看,好像与人间所织的也不相上下,就把它藏在箱子里,准备等以后让通晓各种事物的人来辨别一下。后来,碰到了一个从西域来的波斯商人,就试着拿出来给他看。商人抚摸赏玩了很长时间,忽然动容说:“这是天上的至宝,不是人间的东西。”成令言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商人说道:“我见这彩锦的纹理顺而不乱,颜色纯正而不错杂。用太阳照射,则见瑞气旺盛而起;用尘土覆盖,则见尘土都自然而然地飞散开去。用它作帏帐,蚊子不敢进入;用它作衣服披肩,雨、雪不会湿进去。隆冬穿着它,不用披着棉袄就能保暖;盛夏穿上它,不用凭借风力就感到凉爽。它的蚕大概是用扶桑叶喂养的,它的丝是用天河水洗涤的,这难道不是天上织女机中的产品么?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成令言保守秘密,不肯叙述其中的缘故。随后他就驾着小船轻舟,远游不再回来。
二十年以后,有人在会稽山玉词峰遇到过他,只见他脸色红润,两只眼珠清澈如水,头上戴着道士帽,身上穿着布袄,不裹头巾,也不扎衣带。那人向他揖拜并询问,成令言也不答话,乘风而去,快疾如飞,追也追不上。
绿衣人传
甘肃天水的赵源,很早就死了父母,也没有娶妻生子。
元仁宗延[礻右]年间,他求学到了钱塘,寄住在西湖边的葛岭上,居所的旁边就是宋代贾似道的旧居。赵源一人居住,觉得清闲无聊,曾经在某天晚上,徘徊于门外,看到一个女子从东边走过来,穿着绿衣,梳着双鬓,十五、六岁年纪,虽然不是浓妆艳抹,但是容貌远远超过一般人,赵源盯住她看了很久。
赵源第二天晚上出门,又碰到这个女子,这样有好几次,每天一到晚上,这女子就会经过。赵源开玩笑地问她:“小女子家住哪里?为什么天天晚上来这里?”女子笑着道了个万福,说;“我家与郎君是邻居,郎君自己不认识罢了。”
赵源试着挑逗她,女子很高兴地响应了,赵源就留她住下,两人极尽欢爱亲昵。第二天清早,女子告辞而去,但到了晚上重又来到这里。这样差不多有一个月光景,两人的感情融洽,恩爱很深。赵源问她姓名、地址,那女子说道:“郎君只要能得到一个美女就得了,何必一定要知道我的姓名、地址呢?”
实在追问不过,女子就说:“我常常穿绿衣服,你就叫我‘绿衣人’就是了。”始终不告诉赵源,住在什么地方。赵源猜想她是大户人家的侍妾,夜里出来私奔到此,恐怕事情会败露,所以不肯说出姓名、住址。赵源相信她,也不再怀疑,感情变得更加亲密。
一天晚上,赵源喝醉了酒,开玩笑地指着她的衣服说:“这真是绿衣呀!绿衣!怎么像《诗经》里所说的尊卑倒置,以间色绿色为上衣,而用正色黄色为夹里呵。”
女子听了以后,面有惭色,好几个晚上不来。等到再次到赵源的居处,赵源问她缘故。女子说:“我本来想同你白头到老,你怎么像对婢妾那样看待我?让人感到羞愧不安,所以,我好几天,不敢侍奉在你身边。但是郎君既已知道我的底细,现在我也不再隐瞒,请让我详细地告诉你吧。我与郎君是旧相识,今天如果不是被深情感动,我不可能到这里。”
赵源问她缘故,女子凄惨地说:“说出来该不会为难我吧?我实在不是尘世中人,但也不是对你有祸害的鬼,大概是命运应该如此,旧日的缘份没有完的缘故。”
赵源大吃一惊,说:“希望能详细告诉我。”女子说:“我是已故宋代贾似道平章的侍女,本来是临安的良家女子,很小就擅长下棋,十五岁的时候,以棋童身份入选侍女。每次贾似道上朝回来,总要到半闲堂闲坐,一定会召我,去陪从下棋,备受宠爱。当时郎君是贾家的仆人,职掌煎茶的杂务,每次因为要端茶送水,所以能够进得后堂。郎君当时年轻,长得又漂亮,我见到你后十分爱慕,曾经把绣罗钱包,暗中投送给你。郎君也把玳瑁脂粉盒作为回赠,彼此虽然都有意思,但是内外防范严密,没有相会的方便。后来我们的感情被同伴发觉,他们就向贾似道进谗言,于是我与郎君就一起,被赐死在西湖断桥下面。郎君现在已经转世为人,而我的名字仍在鬼簿之中,该不会是命运的安排吧?”
说完,女子低声哭泣,流下眼泪。赵源也为她感到伤心。过了很久,赵源说道:“如确实如此的话,那么我和你乃是再世姻缘了,应当更加相亲相爱,以补偿前世未了的愿望。”从此,就留那女子在居所住下,不再让她回去。
赵源向来不擅长下棋,女子就教他,把下棋的奥妙都传给他,所以平日那些以棋艺著称的人,现在都下不过赵源了。女子每次说到贾似道的旧事,凡是她所亲眼看到的,总是清清楚楚,讲得很详细。她曾说:“一天,贾似道在半闲楼凭栏了望,所有的姬妾都在旁边侍候。正巧有二人戴着乌巾,穿着便服,乘小船从湖中上岸。一个侍妾说:‘这两个少年真漂亮!’贾似道听了,就问她:‘你愿意侍奉他们吗?应当为你下聘札。’侍妾笑了笑,也没说话。
过了一个时辰,贾似道让人捧来一只盒子,并将其他侍妾都叫到面前,说:‘这是刚才为某侍妾下的聘礼。’打开盒子一看,原来是那个侍妾的头颅,姬妾们都吓得胆战心惊地退下了。贾似道又曾经贩运几百船的私盐到都市出售,太学里的读书人写了一首诗讽刺他: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贾似道听到后,就把写诗的太学生打入牢狱,以诽谤罪论处。他又曾在浙江西部推行公田法,老百姓吃够了苦头,有人就在路边题写了一首诗:
襄阳累岁因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贾似道见到后,就把他抓来,充军到边远地区。贾似道又曾施斋给道士,数量已满千名,最后有一个道士,衣衫破烂不堪,到门前求斋食,主事的人因为千人的数量已满,不肯引他进去,道士坚持求斋不离开,主事人不得已,只好在门边施斋食给他。道士吃完斋食,把钵盂覆在桌上就走了。众仆人用力想把钵举起来,但是,钵盂纹丝不动。
仆人向贾似道禀告,贾似道亲自把钵举起,发现钵下有两句诗说:‘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他这才知道是真仙降临,而自己却无幸认识,但始终不理解漳州这一句话的含意。可叹呵!谁知以后会有漳州木棉庵,被郑虎臣杀死的灾难呢?此外,曾经有一个船家把船停泊在苏堤,当时正是盛夏酷暑,他躺在船尾,整夜睡不着。忽然,看到有三个不到一尺长的小人,聚集在沙洲上。一个说:‘张公到了,怎么办呢?’一个说:‘贾平章不是一个有德行的人,绝对不会宽恕!’一个说:‘我是完了,你们可以看到他的败亡!’说完后,互相哭着跳入水中。第二天,渔夫张公抓到一只大鳖,直径有二尺多长,把它交纳给贾府,果然不出三年大祸临头。大概动物也有先见之明,只是因为命运气数的关系,不可逃脱而已。”
赵源说:“我现在与你相会,难道就不是命运吗?”女子说:“这确实不是虚妄呵!”赵源说:“你的精气,能够长久存留于人世么?”女子说:“气数尽了,就全散失。”赵源问:“既然这样,那么是什么时候呢?”女子回答:“三年而已。”
对此,赵源本来不相信。谁知到了三年的期限,女子果然卧病不起。赵源要为她请医生,女子不答应,说:“以前本已同郎君说过了,姻缘的盟约,夫妇的感情,到今天将结束了。”随即拉着赵源的手臂,与他决别:“我以阴间之体,得以侍奉郎君,承蒙您不嫌弃,盘桓了这么长时间。前世因为一念私情,我们都陷入无法预测的祸害中,但是,海枯石烂,这种遗憾难以消除;地老天荒,这种感情不会泯灭!现在有幸能接续前生的姻缘,履行往世的盟约,整整三年在此,我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请让我从此告别,不要再想念我了!”
说完,女子面朝墙壁而睡,再也叫不应了。赵源极为悲伤,亲自备办棺木装殓她。将要埋葬的时候,他对棺木很轻感到奇怪,就打开了棺木,一看,只有衣被、头钗、耳环等物在里面。于是只好在北山山脚下建了一个衣冠墓。赵源感激绿衣女子的深情,从此后不再娶妻,听说后来到灵隐寺出家做了和尚,以此了结余生。
秋香亭记
元至正年间,有一个商生,跟随做官的父亲到了姑苏,寄居在乌鹊桥,他家的隔壁是杨家的府第。杨家是延[礻右]年间的大诗人浦城公杨载的后裔,杨载从商家娶亲,他的孙女叫采采,与商生是姑表兄妹。浦城公已经亡故,但是其妻商氏还在人世。商生年少,气质清和秀美,性格温和纯正,和采采都还在两小无猜的童年时期,商氏,就是商生的姑婆。
每当读完书的余暇,商生总要和采采在庭院游戏玩耍,商氏对他十分钟爱,她曾经抚摩着商生并指着采采说:“你要好好读书进德修业,我的孙女决不会嫁给别人,以后让她侍奉你,以接续杨、商二姓的亲戚关系,使两家永远友好。”采采的父母听到这话很高兴,即刻就想让女儿嫁过去,但是商生的父母因为儿子年幼,恐怕会耽误他的学业,就请求过些日子再论婚嫁。商生和采采因为商氏的那番话,也倍加亲爱。
一眨眼,过了好几年了。几年当中,每到中秋节的夜晚,两家人总要聚会饮酒,然后一同到商生家庭院后的秋香亭游玩。那里有二棵花树,树荫扶疏,桂花刚刚盛开,月亮圆圆,花香浓郁,商生和采采曾私下里在树下谈心,倾吐彼此爱慕之情。
此后,采采的年龄渐渐大了,就不再到商家来了,每年的伏、腊节日,两人只以兄妹的礼节在中堂见一见面而已。闺房深幽,没有办法互致深情。过后一年,秋香亭前的桂花刚开,采采就以折花为借口,用碧瑶笺写了两首绝句,让侍女秀香拿去交给商生,并且要商生应和。诗曰:
秋香亭上桂花芳,几度风吹到绣房。
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秋香亭上桂花舒,用意殷勤种两株。
愿得他年如此树,锦裁步障护明珠。
商生得到诗,十分惊喜,于是就随口而成二首绝句,写在纸上作答,交给侍女拿去。诗曰:
深盟密约两情劳,犹有余香在旧袍。
记得去年携手处,秋书亭上月轮高。
高栽翠柳隔芳园,牢织金笼贮彩鸳。
忽有书来传好语,秋香亭上鹊声喧。
商生开始只是爱慕采采的容貌而已,还不知道她的文才如此之高,待看到她写的两首绝句后,高兴得如痴似狂,从此,只是抬起头,踮起脚,等待结婚的日子到来,再也不考虑其它事了。采采后来因为多情思念,而染上疾病,她担心商生不知道自己的眷恋之情,就在吴绫帕上题写了一首绝句,让侍女拿去送给商生。诗曰:
罗帕薰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商生读罢诗作,感叹再三,但没来得及和诗酬答。正好这时高邮张士诚起兵造反,三吴一带兵荒马乱,商生的父亲就带着全家南归临安,接着又流转迁徙在会稽、四明山一带躲避战乱。而采采一家也北迁金陵,两家从此不通音讯,将近有十年光景。
吴元年,明朝统一,道路才通。当时,商生的父亲已经亡故,商生独自侍奉母亲,居住在钱塘旧址,他派旧日的老仆,前往金陵寻找采采,可采采却已经在至正二十四年,嫁给占籍太原的姓王的人家,并且已经有了子女。
仆人打听后,回来报告,商生虽然感到怅然绝望,但始终想向采采,倾吐一下委婉曲折的心事,以表达自己的感情。于是,他就买了剪彩花二小盒、紫锦面脂一百块,派仆人带往金陵送给采采。商生恨她背弃婚约,也不再写信,只是让仆人以自己的名义,假托亲戚交往,请求见一见面,以观察采采的情况。
王家也是金陵的大户人家,在集市上开了一个彩帛铺,正巧采采独自一人,站在垂帘后面,看到仆人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急忙呼唤他说:“该不会是商兄家的老仆人吧?”采采随即让仆人进来,询问商生的情况,脸色很是忧伤。仆人把两样礼物送给她,采采感到奇怪的是,怎么没有商生的书信?仆人就详细地,把商生的意思告诉了她。采采叹息郁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酒肴招待仆人,约他明天再来讨回话。
第二天,仆人依命前往,采采裁剪印有墨线格子的绢纸,写信给商生说:
承蒙来人详细叙述了前因。只因老天不能成全,以至事情多有阻隔。自从元朝政治混乱,各郡遭受兵灾,百姓伤亡,弱肉强食,接连遭受祸乱,到如今已经十年了。我有幸能生存下来,但此身已不是原来那个我了,东奔西窜,左逃右避。其间祖母谢世,先父亡故。既要避乱兵的狂暴,又要忧虑贞节的保全。我想遵守以前的盟约,但是你的音讯却长久断绝;想讲求小忠小信,为你而殉情,可死了都没人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幸只好委身嫁人,苟活人世,虚度时日,顾念自己孤独的弱体,偏偏会遭遇困苦颠沛的凶年,所以常常触景生情,逢时起恨,虽然在应酬的时候,也勉强作出笑脸;但是寂寞孤独之中,我仍然不胜伤感。追念往事,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郎君的书函早已铭刻心中,郎君的声音总在耳畔响起。晚上每每半条被子还没睡暖就醒了,连彼此相会的梦也做不成;有时刚刚靠上枕头睡着,一下又会惊恐不安地突然醒过来。看看自己的容貌比往日消瘦,知道我憔悴完全是为了郎君。想到与郎君再也无缘相会,我就十分惆怅,不得不悲叹今生只能虚度!哪里料到郎君并没有忘记我,仍然深深抚爱挂念我;广施恩泽,想使回光返照;不弃微贱,采采鄙陋之身,至今仍惦记着我这个亲戚的行踪;又送上彩花、唇膏等装饰品,使我的衰容顿时改观。你对我的恩惠真是太多了!我虽然承受了这种种恩事,但是却更增我的惭愧。更何况我近来形销骨立,食量大减,心中郁结。
我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就当暂时寄居在尘世罢了。表兄如果见了我,也会厌恶我,遗弃我,还有什么必要来怜悯我、抚恤我呢?假如我们的恩爱情缘确实未断,应当会在来生结为伉俪,在后世接续婚姻。面对信笺我低声哭泣,万分悲伤,难以自禁,特意写了一首七律,给您看看。倘若您能够体察我的意思而原谅我,使得弃妇感恩,故人念德,那么我就虽死犹生了。诗为:
好因缘是恶因缘,只怨干戈不怨天。
两世玉箫犹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
彩鸾舞后肠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灵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商生收到书信,虽然不再盼望,但还是依韵和了一首七律,以排遣自己的思念之情。诗中写道:
秋香亭上旧因缘,长记中秋半夜天。
鸳枕沁红妆泪湿,凤衫凝碧唾花圆。
断弦无复鸾胶续,旧盒空劳蝶使传。
惟有当时端正月,清光能照两人边。
商生把采采的书信,和自己的诗,一起收藏在巾箱中,每次拿出来看,就要食不甘味寝不安睡好几天,大概是始终不能忘记,自己同采采的感情的缘故。商生的朋友山阳县瞿佑,对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他既以道理劝慰商生,又填写了《满庭芳》词一首记载这件事。那词中写道:
月老难凭,星期易阻,御沟红叶堪烧。辛勤种玉,拟弄凤凰箫。可惜国香无主,零落尽露蕊烟条。寻春晚,绿阴青子,淡淡已无聊。蓝桥虽不远,世无磨勒,谁盗红绡?怅欢踪永隔,离恨难消!回首秋香亭上,双桂老,落叶飘摇。相思债,还他未了,肠断可怜宵!
此外,又作文载录了这件事的始末,附在《古今传奇》的后面。多情的人读了它,则会感到章台柳被他人攀折,让才子佳人遗憾无穷。而仗义的人听说这件事,就会像唐代传奇《无双传》一样,去寻求茅山道士的假死之药,使侠客之心长在永存!但是人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的结局,不过像上面所说的而已!
寄梅记
朱端朝,表字廷之,宋王朝南渡临安后,在太学里修习课业,与妓女马琼琼很要好,时间一长,感情更加密切。朱端朝非常富有文才,马琼琼知道他,决不是久居贫困的人,于是就倾心相爱,凡是各种开资用途,都全力供给他。并且屡次说要把终身托付给他。朱端朝虽然口里应从,但心里其实不怎么同意,大抵是因为他的妻子很妒悍,倒不是对琼琼薄情。
时逢秋季乡试,选拔举人,朱端朝获得了优胜。马琼琼高兴地慰劳他。于是,朱端朝更加勤勉奋发,在春季应进士考试中,捷报传来,果然又中了优等。等到了设问对答的考试,朱端朝没把握住分寸而太偏激,就只好屈居榜尾。
起初,他被选授为南昌尉,马琼琼竭力向他恳求说:“贱妾流落风生,出身卑贱,承蒙郎君不嫌弃我。今天,郎君的大名荣幸地,登列在官列名字的薄籍,此后你、我如天地隔绝,我也不能再侍奉枕席之欢。贱妾这一生,也终将沦落凤尘中了!实在是太可怜了!希望郎君替我谋划除去乐籍的事,让我永远执持箕帚服侍您。郎君的家政虽然谨严,贱妾一定迁就遵从,不敢唐突冒犯。万幸能够让我脱离妓女这个行当,那么我从郎君这里得到的恩惠,就实在不浅了。况且,贱妾的财力比较富足宽余,如极力图谋,除去乐籍应该不会是很困难的事。”
朱端朝说:“谋划除去乐籍的事固然容易,只是担心这样做,不能让家里人没有嫉妒。我考虑这个问题也已很久了。你的盛情浓厚,阻止你吧,就近于无情无义,顺从你吧,又担心会有麻烦,怎么办?但既然这是出自于你的心愿,我会慢慢调教家妻,让她顺从驯服一些,这样差不多能相安无事。否则,就没有其它办法可想了。”
一天晚上,朱端朝找到一个机会,就对妻子说道:“我久在太学修刁,虽然最近获得一个官职,但是因为家里贫穷,急于谋求俸禄,岂能等待,得了几年的候补期?而且,所获得的官职,实在是出于妓女马琼琼的恩赐。现在她想倒空箱底,拿出所有积蓄,求托我替她除去乐籍。她是个很小心的人,能够迎合人意,倘若真能让她脱离风尘之苦,也算是有德行的人施加的恩惠了。”
他的妻子说:“郎君的主意已定,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朱端朝高兴地对马琼琼说:“起初我还担心她不同意,所以我试着问她,没想到她竟然愉快地同意了。”朱端朝于是想方设法到处求托,马琼琼的妓女名籍,最终得以除去,她就押运箱子等财物,与朱端朝一起回家。
到家以后,妻、妾的关系还不错。朱端朝得到马琼琼带来的财物,家境逐渐丰足。于是另外开辟一个地方,建造了两座楼阁,以东、西来命名,东阁给妻子居住,让琼琼住在西阁。候补期满以后,来迎接的吏卒到了。朱端朝因为路途遥远,俸禄又少,不想带妻、妾一同前去,于是打算一人走马上任。
快要出发的时候,家里设酒宴饯别,朱端朝就叮嘱她们说:“以后凡是写家信,你们东、西两阁合写一封,我回信也这样。”朱端朝到了南昌,半年以后才得到家里消息,但只有东阁妻子一封书信,他当时也未曾放在心上。而朱端朝的回信到家之后,西阁马琼琼也看不到,向东阁讨取吧,又遭东阁妻的猜忌。马琼琼于是秘密地,派遣了一个仆人,多多地给他盘缠,把一封书信交给他,嘱咐他说:“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这件事。”
书信送到南昌,朱端朝打开一看,没有一字说到家里情况,只有一幅马琼琼画的梅雪扇面而已。朱端朝反复观赏玩味,发现扇面后题有一首《减字木兰花》词,词云: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破,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端朝自此后坐卧不安,日日夜夜都想着辞去官职。大概因为这意外获得的官职,都是靠了马琼琼之力,所以不能忘本呵!不久,朱端朝终究假托生病弃官回家。
到家之后,妻、妾一起出来迎接,责怪他为什么任期未满,就突然作回来的打算?可怎么问他,他都不回答。
一会儿,摆酒接风,朱端朝会集二阁说道:“我羁留在千里之外,希望的是家里人能和睦相处,以使我稍稍感到安心。前不久,我见到西阁琼琼寄来的梅扇词,读了之后真使我顾不上吃饭、睡觉,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东阁妻子听了,说道:“郎君现在已经做过官了,你来试着评判一下谁是谁非罢!”朱端朝说道:“这个,不是嘴巴可以说得清楚的,你还是去拿纸笔让我来写罢。”随后,就作了一首《浣溪沙》词,词云: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
且宜持酒细端详。梅比雪花输一白,
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
从此以后,两阁妻、妾和好如初,而朱端朝呢,从此也不再出去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