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张文祥进城送信
“妄说安邦定国,都是争权夺利。俺!张文祥,山东潍县人氏。自幼父母双亡,文祥带兄弟文瑞,浪迹江湖,卖拳为生。到了山东济南,巧遇陈金威,二人情投意合,义结金兰,拜为弟兄,同在东关外余昌镖局当名镖师。只为太平军金田起义,占据金陵,这里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弄得市面萧条,镖局生意清淡。昨日,突然来了三个外国人,要请人保镖送往泰安,现由我哥哥陈金威保护前往。他临行之际,交给我书信一封,银洋五十元,命我送往城中他母舅家里,今天我不免往城中走它一遭,走啊!”
诸位,这两声叫啥?就叫开场白。好比看戏,锣鼓一敲,出来一个角色,将这两句话一说,或者一唱,那末一个角色就此出场。我说书亦然如此,这样一说,这部书中的主角——张文祥就算上台了。
且说余昌镖局,因为有陈金威、张文祥这些武艺高超、务镖能干的镖师,客商都很信赖,生意一日好一日。谁知张文祥有桩心事,一直挂在心上。啥个事体?就是为了兄弟。因为叫兄弟学拳术,他不欢喜,勿肯学。张文祥想,别的没啥,做阿哥的总不能养你一世,将来大起来,不学点本事,靠什么过日子?那末让我来托托人,有没有哪爿店家要领学徒,随便什么生意学一样,有了本事,将来就可以糊口度日。张文祥因此与镖局里的同事淡,并且和阿哥陈金成讲。大家一听,说:“对的,大家为你留心留心。”日子天一天过去,到今朝,有个朋友与他讲起,说:“张文祥,你上次说的事体,我一直为你留心。现在济南城里有爿皮货庄,叫洪仁记。洪老板的家当着实大,他没有小囡,一直想领个儿了,没有相巧的,你张文祥肯不肯把兄弟送给他?”张文祥想,这种惬意日子,敲破了镗锣也寻不着,兄弟就此要做皮货庄小开了,怎么不肯!所以说:“蛮好!”就近择了一个好日子,由那个镖师陪了,把兄弟进到皮货庄,碰头洪老板。洪老板看见张文瑞,开心啊“这个小囡长得一表人材,唇红齿白,清秀伶俐,真正讨人欢喜。双方仿佛木匠配好的榫头——一拍抿缝。洪老板对张文祥说:“文祥,你把兄弟送给我,放心好了,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不过,我没有什么谢你,东西不买了,送点钱给你,你欢喜买什么,自己去买点吧。”张文祥听了笑笑说:“老板,你这样讲,我心里倒要难过的。我今朝不是来卖兄弟的,既然你欢喜他,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我就蛮定心了。我不要钱,从现在起,和你攀个亲戚,过一年半载,我牵记兄弟,就来看看,双方走动走动。”洪老板一听,觉得张文祥这个人非常直爽,留他吃过便饭,张文祥就此把兄弟嗣给洪老板,双方告辞,和保镖师爷一起回镖局。
洪老板给张文瑞起了个名字,叫洪俊卿。从此以后,张文瑞嘴里吃的油,身上着的绸,赛过一个跟斗跌到了青云里。洪老板又托人请了位秀才先生,在书房里教洪俊卿读书。等到长大成人,洪老板为他攀了门亲。洪俊卿的妻子姓蒋,大贤大德,婚后甘子甜甜美美。这个人在后面书里还用得着,暂且就表到这里。
话说张文祥自从兄弗走后,心里蛮放心。现在他自己顾自己,身上亦轻松不少。每天在镖局照常办事,生意也还不差。最近几天传来消息,太平军已经打开南京,济南城里的市面一落千丈。张文祥想,局势不好,镖局生意也勿会好,如果镖局打烊,又得另想办法,想和阿哥商量商量,早作打算。今朝正想和阿哥讲起,突然门外面走进来三个外国人,啥等样身分?是传教的牧师。要到泰安去,因为时局勿太平,恐怕路上风吹草动,不大安全,故而来请个保镖师爷,讲明镖费银洋五十元,当天动身。陈金威接下生意,心中迟疑,张文祥问:“哥哥可有什么事放不下?”金威说:“别样倒呒啥,我这里有银洋五十元,本来要送往桃村,给妻子作家用,如今要马上动身,如何是好?”文祥一听,说:“阿哥,你放心,这点小事,我来替你办,你阿哥早去可以早回。”陈金威一听,十分高兴,写好一封信,连同五十块银洋,交给张文祥,临走嘱咐:“你有空的时候,替我送给娘舅,因为他那里经常有桃村来的便人便船。我娘舅姓黄,单名一个宽字,表字信褡,在城里开一家京广杂货店,招牌叫黄仁记,千万不能忘记。”然后带上武器,跟了三个外国人离开济南,赶奔泰安。
一宵已过,张文祥老早起身,吃过点心,把信衣袋里一放.五十块银洋褡裢里放好,身上整顿舒齐,和镖局里两个同事讲一声,说要到城里去送封信。这两个同事,一个叫曹二虎,一个叫石敬堂,他们都佩服张文祥的为人,所以满口答应:“蛮好,蛮好,早去早回。”
张文祥兴冲冲踏出镖局,你看他怎么打扮?现在是八月里的天,木樨蒸,来得个热。所以头上帽子匆戴,新剃头,前刘海。男人怎么会有前刘海?因为那时是清朝,年轻小伙子都要留点前刘海,算漂亮。张文祥后头,一条趟三股茄辫,梳得绢光滴滑;辫子梢上一段大约五、六寸长,绷硬笔挺,称之为“辫线”,看上去这个人就蛮神气。张文祥是个保镖师爷,在武林当中也有点名气,辫子捎上这点招势当然要摆。望到身上,张文祥里面穿紫花布衬里短衫裤,脚上一双白竹布袜子,扎脚管裤子,袜筒翻在裤脚管外面,显得洁白整齐。脚上穿一双扳尖头跳鞋,短杉外面,一件淡灰布长衫,罩一件马夹。这件马夹做得考究,四周千针绷,如意头滚边。右脚袜筒管里,插一把雪白锃亮的插子——匕首,因为他是保镖师爷,这是防身武器。张文祥的身材,勿高勿矮,勿胖勿瘦,配上这一身行头,走在路上,显得藏武俊秀。现在张文祥踏出镖局,顺大路往前面走,一面走,一面对两旁边看看,市面真是一落千丈,如同大年初一样,家家闭门下闩,冰清冷火。有两爿店,你说开吧,塞板已经上好,两扇门隙开一点点,露出一只柜台角,也算在做生意。有两爿店干脆铁将军把门——上锁哉。顺大路望过去,衣冠楚楚的行人,已经没有;匆忙面过的人,都是些疲聋残疾,逃勿起难的朋友。张文祥看到这种局面,心里倒有点难过。突然之间。迎面走过来几十个兵。如果兵呆在营里,拿饷吃粮,那末老百姓是太太平平过日子;等到兵忙起来了,老百姓就要逃难了。当时的兵如何打扮?头上黑布缠头,身上穿件红边马甲,胸前、背后都有一个圆圈圈,圈圈当中大书一个“兵”字,好象唯恐人家不晓得他是兵,所以要做好广告,庶不致误。腿上打起绞花绑腿布,赤脚,穿一双麻皮筋草鞋。肩胛上背了一把生着锈、割肉勿会出血的大刀。掮支前膛枪,十支倒有九支放不响,还有一支平时也不敢用,十次倒有九次要走火。在这队兵的后面,跟一个押队的小老爷,这种小老爷,小得雨会落得煞,风也吹得倒,真是小得一眼眼。小老爷头上戴个白石顶子的顶帽,穿件开胯箭衣,腰刀扣带,长筒缎子靴。张文祥看见军队过来,人往旁边闲闪开,等到这个小老爷在他旁边贴身经过时,对张文祥点点头,作啥?认得的。幸亏认得,倘使勿认得,那就不客气,要检查了。张文祥怎么会认得他呢?不奇怪,大家都是武行中人,抚台衙门里的一些武职小老爷,护卫亲兵,空下来的时候经常要到镖局里来白相相,向镖师们讨教讨教武艺。有辰光还一道吃吃老酒,谈谈家常,讲讲山海经,所以张文祥还着实认得不少人。
张文祥感到今天街上不同往常,自己身上既有银子,又有插子,倒要谨慎小心一点。一路过来,大约离开城门洞还有靠十家门面,立定身子,对城门洞底下一望,喔唷!今天城门里与往日大两样,两边立着几十个清兵,个个满面杀气,手里拿了长短家什,赛过如临大敌的腔调。还有两个小老爷踱来踱去,作啥?戒严。张文祥望过去,看见进出城门的老百姓身上全要搜查。啊哟!张文祥想,我走过去一定也要搜查,别样呒啥,我袜箭里这把刀查出来,就要出事体哉。那末我对他们讲,我叫张文祥,是镖局里的保镖师爷,这柄家什我是防身的。再一想,有句老话:秀才碰着兵,有理讲勿清,讲也没有用。文祥对城门洞里望,想寻个把熟人,但是细细地看过来又看过去,一个也不认得。为啥?现在城门洞里的这班兵,是昨天半夜里调进来的。张文祥想,既然没有熟人,今朝就不要进城了,回转去吧!身体刚刚要拨转来,脑子里念头一转,啊呀!我不能转去。为啥?我立在这里,一本正经要想进城去的样子,城门洞里望过来清清楚楚,就象我望过去明明白白一样,我现在突然转身就走,这班清兵岂不要疑心,这个人啥路道?不对!赶快追上来,喊我立定.一把抓牢。拖到城门洞里,身上一抄,有柄家什,不问情由,先掴几记,拖到里边,当我是长毛派来的奸细,“咔嚓”一刀,选种死才死得冤枉呢!这时候的张文祥,真象沙滩上撑船——进退两难。
张文祥想,我总不能一直蹲在这里?现在总归危险了,还不如往前走去,万一被他们摸着插子,我先说明身分。勿相信,可以一起到镖局里去问。不肯去,那末我同你们一道到抚台衙门去,衙门里的小老爷我认得勿步,只要碰着一个熟人,托他做个证人,就没有危脸了。张文祥想到这里,倒也比较定心了,所以只当没啥事,往准城门洞里去。
你走过去,城门洞里的这班清兵早已在注意你了,看见这个小伙子在那边望了一歇,现在看他走过来,故意提高喉咙:“呔!什么样人?站住!”文祥这时已经到了城门口。“是。”嘴里答应,人马上立定,一个小老爷毒过来:“你瞧!”起个指头对准城墙上一指。张文祥头调过来一望,一张堂皇告示贴好在那里。上面与着:不管什么样人,进城一律搜查。文祥想,既然碰到了,有啥办法?要出事体总归要出的。“好,请搜吧。”文祥说完,把两只手举起来,这个小老爷踏上一步,起两只手往张文祥肩胛上探过来。这个检查叫“抄把子”,是从肩胛上摸起,一直摸到脚趾头为止。张文祥心里在“别,别”的跳,为啥?紧张。若是把刀查出来。事体勿会一点点,即使唾沫水说干,还不知有用没用?
正在要紧关口,城里出来一个人。头戴水晶顶帽。身着开膀箭衣,腰刀挂在扣带上,看上去是个中老爷。张文祥面孔正对城里,这个人越来越近,张文祥看得蛮清爽,要紧招呼一声;“王老爷!”“张大哥。”小老爷听见对方在叫王老爷,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张大哥,要紧两手一缩,侧转身体眼梢一窥,背后来的是自家的上司。这个朋友认得我的上司,总是有来头的,我还好检查吗?快点识相,退后三步,落肩低头。
这位王老爷早先也是保镖师爷出身,现在在抚台衙门当差,和张文祥不仅认得,并且还是要好朋友。现在他走近张文祥身边,“张大哥,往哪里去?”“王老爷,我进城有些小事。”“为什么不走啊?”王老爷难道不懂?当然有数,他就是要在这上做点文章,好让张文祥过去。“这位老爷要检查。”王老爷顿时面孔勒直,对准小老爷:“混蛋!”“喳,喳!”“你眼珠子瞎了吗?他是余昌镖局的保镖师爷,大号张文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该死!”“呃,喳!”小老爷想,张文祥这个名字倒确实听说过,但是他面孔上没有标记,如果说他额角头上刺了“张文祥”三个字,那末我就晓得哉。“呃,喳!”王老爷拿小老爷训了一顿,身体带侧:“张大哥,进城吧!”“是,王老爷到城外有公干吗?”“是。”“好,等一会我到抚台衙门来拜望王老爷。”“好,恭候光临。”“再会。”“再会。”两个人擦身而过。
张文祥进了东关城厢,“喔唷!”额角头上汗也出来了,阿要危险!真有点汗毛凛凛。
张文祥一步一步往前走,看见前面有座桥。桥栏上嵌了块青石板,青石板上刻了三个字:“石灰桥”。张文祥手探到怀里把书信取出来一看,信上写得蛮详细:东门大街石灰桥堍黄仁记杂货店,黄信裕母舅大人收。一点不错。张文祥拿封信身上藏一藏好,往石灰桥走来,对两旁边一望,没有店面房子。那么不在这面,定在那面。所以张文祥走过石灰桥,到了河对面一看,有个双开间门面,开问不大,塞板上好,两扇门开着,露出一点柜台。对柜台上一望,柜台里坐个佬佬,趴在柜台上,方面大耳,寿桃胡须,一本正经正在等做生意。望到店堂里面,账台上坐着一位姑娘,滴里嗒啦在算账。文祥再抬头一看,看到塞板上贴了一张红纸头,因为贴的日子已经很长,颜色褪成淡红色了,但上面几个字写得铁划银勾,着实有功力:“黄仁记杂货号,兑换银洋。”张文祥想,看勿出这爿店还会看洋钿。那末看上去这位老伯就是阿哥的娘舅了。老话说:外甥勿出舅京门,难怪和阿哥的面孔有点象,让我上去喊他一声娘舅。才要喊,啊呀!这样喊要变笑话的。我叫他娘舅,娘舅不认得外甥,万一再弄错了人,那是真正变成笑话了。还是让我先去去买点东西,然后再问讯,这样一束就不会错了。
张文祥手伸到袋袋里摸出七个小铜钱,人踏上来:“老伯,买七个铜钱旱烟。”老人家对小伙子看看,你要买什么尽管进来买好了,啥个道理要探头探脑看半天?这个年轻人啊,作兴不正路。现在见他要买七个铜钱旱烟,接过铜钱往钱筒里一丢,抽屉拉开,拿包旱烟递过去。张文祥接过旱烟,身上放好,然后人退后两步,上下身整顿一下,上前询问:“老伯,请问此地—带左帮右舍可有一位姓黄名宽,表字信裕的老伯伯?”老人家一听,“哈哈……”看见了黄宽、黄信裕还在问讯!“小老就是,足下有何贵干?”“噢!我道是谁,原来是母舅大人。”“啊!”老人家一听,真是丈二和尚摸勿着头脑,呆脱哉!想:真有这种笑话,娘舅看见外甥不认得,外甥看见娘舅还在问讯,可是噱头?“哈哈……我与足下素昧平生,面不相识,怎称我母舅?请教贵姓?”张文祥想:勿要紧,有封信在这里。“母舅大人,我是哥哥陈金威的结拜弟兄张文祥,有书信一封在此,请母舅大人观看。”说完,手探到怀里把封信拿出来,双手恭恭敬敬递过去。老娘舅把封信接到手里一看,“哈哈…”这个称呼对的,因为这封信上写得蛮清爽:“母舅大人亲启”,是我外甥陈金威托他带来的。他是我外甥的结拜弟兄,看见了我,你随我外甥叫我一声娘舅,那么我现在变成众家娘舅了。称呼对头,不知信上有啥要紧事体,快点看。信壳拆开,信纸抽出来,一只手捏着信,一只手捋着寿桃胡子,对信上看。老娘舅一塌刮子①看了三句。怎样三句?“母舅大人安启:敬禀者,送信人即义弟张文祥。”老娘舅看到这里,信勿看下去哉,两个指头对准了张文祥:“哈哈……你就是张文祥?”“是,母舅大人。”“你就是张文祥?哈哈哈哈……”“是,母舅大人。”“足下就是叫张文祥?哈哈哈哈…………”张文祥想,这个老娘舅看上去有点毛病,啥格路道?问一句,笑笑;笑笑,再问一句;这种腔调,真是莫名其“土地堂”。老娘舅笑,张文祥只好也王笑,真叫“瞎子趁人笑”。那末老娘舅阿有毛病呢?一点没有。啥事体要这样?有道理的。因为外甥陈金威时常到家里来自相,看见娘舅总要谈起张文祥。说娘舅啊,我交着个朋友,叫张文祥,人品如何好,武艺如何高,为人讲义气,事事够朋友,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所以今朝看见张文祥,当然要对他相相面哉。现在一看,张义祥真是一表人材,人站在那里,一派英雄气概。好!老人家想,这种人我很少见过,难怪我外甥要说他好,所以老人家盯着张文祥不停地看。
老娘舅黄信裕也是举人出身,只因为看破官场,所以小求功名进取,不图荣华富贵,在这山东省城里开爿杂货店,小本经营,做做生意,倒也心安理得。安逸自在。老家小③已经过世,身边有个独养女儿,赛过掌上明珠,今年青春十九。姑娘名叫黄莺如,不但品貌出众,而且能文能武,文的能写会算,武的舞枪弄棒,尚未匹配姻亲。从前二九年华还不出嫁,已经算老小姐了。那么这样好的姑娘为何还不攀亲?喏!姑娘有个宗旨:亲事勿能光靠媒人,勿一定要门当户对,但一定要自家看得中意。黄信裕对女儿真是百依百顺,故而耽搁下来。
现在老人家在这里“相面”,账台上的姑娘也看见了,从账台上下来,嘚…走到爹身边:“爹爹。”“女儿。”“可是表哥寄来的书信?”“是啊。”“待我看来。”“好。”老人家把封信递过去。姑娘把信接到手里,两只眼睛,唰!对张文祥看一看,眼梢甩转来再对爹望一望。姑娘这两看,都有意思的,对张文祥一看,喔唷!这个人一表人材,你看,卖相多好,再对爹看看:你这样一把年纪了,怎么只顾隔着只柜台“相面”,把个客人丢在外边,也不请人家进来坐坐?老人家被女儿这样一看,倒想着哉,呀!快点请他进来。“文祥,请里面坐。”“是,谢母舅大人。”
张文祥跨进来,老娘舅领张文祥到客堂间里坐定。姑娘倒好两杯茶,一杯敬给张文祥,一杯捧给老人家。然后人退出来,到账台上拿封信从头至尾细细看完。信上写得蛮详细,表哥陈金威托张文祥带来银洋五十元,要爹爹请桃村来的便人带绗表嫂家用。姑娘想,啊哟!爹爹看了信,心里快活,只顾替张文祥“相面”,看上去连洋钱也忘记拿哉,让我去提醒他一句。所以把信往抽屉里一塞,人从店堂里出来,走到老人家身边:“爹爹,表哥托文祥哥带来五十块银洋,要爹爹请桃村便人带给表嫂家用,明天恰巧有便船来此,爹爹可别忘了。”姑娘讲得十分自然,佬佬一听,哎,我糊涂了,刚才我只看了三句,还没有看下去,里面有点啥事体还不晓得。张文祥一昕,连忙答应:“有、有、有的。”人要紧立起来,把长衣裳揭一揭起,手探到褡裢里,把五十块洋钿拿出来,“母舅大人,银洋在此,请母舅大人查收。”“是,是。”佬佬把洋钿接过来,转交给女儿。姑娘接过钱,转过身来,嘚……进店堂,靠在柜台边上,拿洋钿纸包在台上一放,纸头拆开,洋钿拿在手里丁当丁当……张文祥坐在客堂里,这只位子面对外边,正好看见姑娘半只而孔。只见她两只手十分灵活,丁当丁当地在看洋钿。文祥一看,好!这位姑娘真了勿起,心里暗暗钦佩。啥?女人会辨银洋真假,张文祥就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是在清朝呀,当时有好些男人都不会看银洋,只好用两个指头夹牢一块银洋,呋,呋,对洋钿边上吹,然后放在耳朵上听声音,有声音的是好洋钿,没响声音的就不大妙了,这种方法多慢。现在张文祥看见这位姑娘,手里丁当丁当……没有多少时间,五十块洋钿全部看好,心里哪能不佩服!
姑娘把银洋看过,拿纸头包好,放进内室。然后出来看看,太阳已经老老高了。站娘瞄瞄老人家,隐隐然,要不要留客人吃饭?但又不便明言,一想,有了。“爹爹。时光不早,可要烧饭?”“是唰,要烧饭了。”姑娘一听,晓得爹爹话里是要留客人吃饭的,所以答应一卢,就到里面去准备饭菜。
这边张文祥一听,啊哟哟!那我应该走哉。人要紧立起来。“母舅大人,文祥告辞了。”“文祥到哪儿去?”“回城外镖局。”老人家说:“你难得来,就在我家吃顿便饭吧,家里有啥就吃啥,也不特地为你去买了。”张文祥一看,老娘舅诚心诚意,这样热情,如果我回掉,老娘舅心里要不开心的。“是,是,那我就叨扰了。”张文祥重新坐定,仍旧和老娘舅攀谈攀谈。一歇歇,饭菜烧好,端到外头,三个人一同吃。吃好,碗盏收掉,揩一把脸,再闲谈一阵。看看辰光差勿多了,越起身来,“母舅大人,文祥告辞。”“往哪儿去?”“回镖局。”“啊哟!”老娘舅突然想起:“你回不去了。因为局势紧,下午两点,城门就关了。如今路上戒严,行人诸多不便,不好回去了。”张文祥—听,后悔留下来吃这顿饭,心里想,老娘舅啊!你怎么不早点说?老天家见文祥着急,安慰道:“这不要紧,你的阿哥、我的外甥陈金威有时来白相得迟了,就睡在我的客房里。现在这只房间空着,等一歇你去睡好了。”事体弄僵,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多谢母舅大人,文祥遵命。既然如此,辰光还早,让我趁此机会,去看看朋友。”老人家说:“你尽管去好了,不过外面局势勿大好,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吃晚饭。”张文祥答应,跨出店堂,来到大街。
张文祥到哪里去?到抚台衙门,去看刚才在城门洞里碰着的那个王老爷。他来到抚台衙门,两个人见了面,泡好茶,坐下来谈谈说说,谈到差勿多辰光,王老爷到房间里拿出五十块银洋,用纸头包好,拿到外边,对张文祥说:“前几个月,我向你借的五十块洋钿,现在我有了,本来想明天早上送到城外镖局来,今天你来了,真是再好没有,省得我明朝跑一趟,请你带回去吧。”张文祥说:“这样阿要呒趣,赛过我来讨债了。摆在你那里好了,我有得用。”王老爷说.“不,我现在有着呢,等到我没有用时再来向你借。”两个人推来推去,推了一歇。张文祥想,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把五十块洋钿接过来,往褡裢里一放。两个人又谈谈说说,王老爷要请他吃晚饭.张文祥执意不肯,王老爷看挽留不住,送张文祥到门口,一拱而别。
张文祥兜抄曲折来到老娘舅店门口,看见老人家已经在门口伸长了头颈在等了。老娘舅把他让到客堂里坐定,把大门关好,门闩一闩。姑娘把灯点好,夜饭拿出来,三个人吃完,碗盏收掉,揩脱一把脸,九家坐下来。姑娘在爹爹背后一立,暗暗地在看张文祥这个人。张文祥陪娘舅谈了一会,老娘舅知道明天一早他还要到镖局去,就说:“文祥,时光不早了,安睡吧。”“是。”张文祥立起身来,老娘舅拿只油盏走在前头,张文祥跟在后头,姑娘也拿一盏火走在最后,三个人向里边来。到了里面,老娘舅请张文祥早点睡觉。喔唷!张文祥,今天你好睡啊?!一睡下去马上就要出事体。啥个事体?大了!请听下回。
注:①一塌刮子——全部在内。
②土地堂——即庙,与“妙”谐音。
③家小——妻子。
第二回 月黑夜闺房擒贼
老娘舅、张文祥和姑娘三个人,拿了油灯象排洋操一样走进来。一面走,文祥一面看。虽然天已经暗下来,但张文祥武功好,夜行惯了,一双眼睛特别犀利。对前面一望,喔唷!里边房子倒不错,一并排三间,而且开间特别大,赛过小五间。张文祥眼前看的是外表,房子里面什么样子呢?这要我来向诸位介绍子。老娘舅为了这幢房子,心血确实花了不少,起先买下来前而两开问店堂门面,后边一个大的花园。他先把前面两问翻造一新,然后在园里新造这大三间内房,光线充足,空气流通,总算称心满意。上首这一间是一隔两,怎么隔法呢?竖隔,当中拿砖头砌个薄墙,上半间傲客房,就是等歇张文祥困的这一只房间。下半间就是姑娘的闺房,两扇房门一并排靠在一道的,只不过当中隔堵薄墙罢了。当中一间也是一隔两,怎么隔呢?横隔。后头的半间,是老娘舅困的房间,前面半问是只客堂,这里天井大,阳光明亮,平时大姑娘就在这里做做针线。下首里的一大间也是一隔两,怎么隔呢?和上首里一间一样,竖隔。上半间是灶间,下半间堆堆家具。房子虽然勿算多,但因为他家人少,蛮够用哉。老娘舅领营张文祥一路过来,就到了上首客房门口,嗒,一记,房门开,人踏进来到里面,拿只油盏往台子上一放,说:“文祥,你就睡在这里,早点困吧。和你明朝会。”“是,母舅大人,明日再见。”张文祥送老娘舅到房门口,老娘舅踏出房间,张文祥“嘭!”房门关上,门闩啯笃,一闩。张文祥止过去到床面前一看,靠墙横着一只台子,台子上表芯纸、火刀、火石、纸媒头,可以说样样俱全,一只油盏头里灯芯放了几根,火点得锃亮。床上一条席,床头一只枕头,床里而一条夹被。张文祥想:一个人在房间里也没有话好讲,不如早点困觉吧。长衣裳一脱,床架上一挂,人坐下来,鞋子脱掉,袜筒管里把匕旨拿出来,往枕头底下一塞,人往下一横,拿条夹被拉过来身上盖一盖。张文祥睡了。
老娘舅走出张文祥的房间,姑娘端了盏油灯在外头等,看见老人家出来.送他到房间里,看爹爹脱衣裳,脱鞋子,困到床上,姑娘给老人家被头盖盖好,帐子下一下,然后端着油灯退出来,给爹爹的房门带一带上。姑娘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搭钮摘掉,门推开,人踏进来,到里面,顺手拿扇房门轻轻关上,但是门闩不曾闩,就足门闩没有推上去。你啥事体说话这样罗嗦?不,因为这扇门上要有不少事情呢!
姑娘拿盏油灯台子上一放,扭过头来一看,白天做剩的针线牛活还在籐匾里,姑娘想,辰光还早,让我再做两针吧。藤匾拿过来,凡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坐,凑近油灯,一针一针缝起来。
隔壁的张文祥翻来复去困勿着。为啥?他想着白天坐在客堂间里看这位姑娘看洋钿的事,啊!一个姑娘能这样快地分辨银洋真假,真了不起。阿哥陈金威对我讲过,他有位表妹,今年十九岁,还不曾配亲。这位姑娘文武双全,文能写会算,作诗答对;武能骑马奔驰,和敌人交锋,真是一位女中英雄。现在看来,大约就是这位看银洋的姑娘了,果然勿错。啊呀!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十九岁还不配亲?张文祥翻过来一想,自己也暗暗好笑,张文祥啊张文祥,人家大姑娘不配亲关你啥事体,突然隐隐约约听见噼卜、噼卜……咣!啊,已经起更了,快点睡吧。翻个身,要想睡,偏偏睡勿着。唉!阿哥夸她这样好,作诗答对我是门外汉,不懂;但是说到武艺,虽然不敢夸口,但能略知一二,如果我能亲眼看到姑娘打一套拳,就能晓得这位姑娘本领的高低了,可惜没有这种机会。再一想,机会倒是有的,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练功夫的人每天清早都要起来练拳脚,我明朝早点起来,在门缝缝里看一看,就可以知道她有多大本事了。对啊!主意打定,朦胧欲睡,突然又想:作兴到明早这位姑娘想到隔壁房间里有位陌生小伙子,怕我看她,她不打拳,我也就看不到姑娘的本事了。张文祥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明朝我起来以后,就跟娘舅瞎攀谈,敷衍到吃饭辰光。吃过饭,眼睛一霎,二点钟一过,我又可以住一夜,不怕她第二天仍不练拳。不知怎么被他想得出的。想到这里,张文祥自己问起自己来了,文祥呀文祥;你去动这种瞎念头作啥?考啥个姑娘的本事?镖局里事情这样多,明天还是赶紧回镖局去做你的事情吧!睡觉,不要再瞎想了。随着夜风,远远又传来更声:噼卜、噼卜……咣,咣!嚯唷,已经二夏天了。翻了一个身,眼皮倒觉着有点重了。刚要睡着,突然听见,啯,嘎嘎嘎嘎……屋面上有声音。张文祥一惊,跟睛睁开,定一定神,只听见屋面上嘎嘎……啊!屋面上来人哉。怎么晓得?张文祥自己就会在屋面上走,所以他懂。人在屋面上走,同猫在屋面上走的声音完全不同。猫在屋面上走的声音虽然蛮响,但是是浮的,现在上头这个声音虽然蛮低,但是份量重,直往下沉。喔唷!张文祥想,先在已经是二更天,夜深人静,加上最近时局不太平,屋面上来的人,不是强盗定是贼,肯定不姓好人。听,张文祥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只听见这个声音慢慢地走近,到了屋檐跟首了。
屋面上是不是有人呢?是,一点不错。这个人到屋檐口,把头探出来,对下头一望,四面没有动静,两只脚屋檐上轻轻一踮,卜,跳到庭前,没有站起来,走矮步,到张文祥房门口立定。张文祥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想:你这位仁兄大人阁下要来动我的脑筋了,你进来呐!我马上给一顿生活你尝尝,敲得你服服贴贴完结。张文祥正在想着,只听见隔壁房门吱…嗄!喔唷,这个家伙到隔壁姑娘房间里去了。作啥?是贼,去偷东西了。张文祥想:哈哈,机会来了!这位姑娘有一身好武艺,你这个贼坯瞎掉跟晴,钉头碰着铁头,这下子我可以看到姑娘的本事了。刚才好象听到她在房间里索落索落的卢音,看样子还没有睡。就是她已经睡了,也不要紧,为啥?有武艺的人,睡觉是很容易惊醒的,不要说有个人进去,就是一只老鼠在旁边跳过,她电要醒。姑娘一醒,必然要喊.只要你一声喊:捉贼。我张文祥马上从床上竖起来,房门一开,到外头来看你捉贼。你捉得牢,蛮好,确实有本事;捉匆牢,我张文祥来帮你。那么你的本事我也有数目哉。对啊!所以张文祥闭拢了眼睛在静听,脑子里在想:姑娘,你喊啊!喊啊!咦!为什么不喊呢?奇怪!喔!晓得了,一定是她一天事情做下来,实在太黑了,年纪又轻,正是要困的时候,头觉里睡得特别沉,这个人轻轻进去她没有听见。再一想,不会的,你是个有武艺的人,老鼠从身旁跳过你也要张开眼睛来看看的,何况是一个人呢?你会听不见?怎么办呢?我不能不管,这个人是贼啊,贼是要偷东西的,还是让我快点起来吧。张文祥刚想到这里,人还不曾起来,只听到隔壁房门嘎——吱一开,这个人已经到天井里,向上一蹿,哺——!上了屋面,嘎嘎嘎嘎……。走了。
啊哟!张文祥只怪自已不好,动作太慢,如果我早点起来,这个人恰巧被我捉牢,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贼骨头已经逃走了。其他倒没啥,东西被偷去了,怎么办呢?明朝老娘舅问起来,说张文祥,昨天夜里来贼,你可曾听见?我如果说:“听见的,不仅听见他进来,还听见他出去。”老娘舅岂不要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喔唷!你的忍耐功夫倒实在好的!如果不从实讲,只好编两句鬼话,说我没有听见,因为我老早睡了。这样一来,我还算什么人呢?张文祥懊恼啊,心里正在烦躁,只听见远处传来噼卜、噼卜……咣、咣,咣!喔,已经半夜了,还有两个更次,就要天亮了,困吧。张文样眼睛闭拢,才觉着有点迷迷糊糊,只听见屋面上啯!一声响,啯,嘎嘎…张文样想,今天一夜不要睡了,半夜三更,究竟啥个路道?停了一歇,屋面上声音又响了,只听见这个声音越来越近,到尾檐口,卜喇……,人窜到天井里,走矮步过来。张文祥听得清楚,马上起来,着好衣裳,套上袜子,靴子穿好,枕头底下匕首拿出来塞到袜筒里,头上辫子绕一绕好,为啥?等歇捉贼要打起来,必须作好准备。张文祥想:二更天你来已经放过你了,三更天你再来,那末勿客气,要捉牢你哉。正在这个时候,只听见隔壁房门轻轻地一响,唰——人又进去了。喔!张文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勿对,来的不是贼,这下子我明白了。张文祥明白点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明白,现在竟想到歪路上去了。来的什么人呐?姑娘的朋友。为什么三更天来了,三里天又来?哦,作兴姑娘轧了不止一个,二更天来一个,三更天又来另一个。正因为如此,事体弄僵,嫁给老大,老二勿答应,嫁给老二,老大勿答应。如果一个,尽管搭老人家讲好了,老人家总归答应,明媒正娶。因为两个,只好偷偷摸摸,拖到今天不好出嫁。不知怎么被他想到这条路上去?越缠越勿清哉。张文祥想,姑娘看中的朋友,一定人品漂亮,不会差的,不妨让我起来看看,猜得对不对?张文祥拿条夹被,噔,往里床一甩,人哗啦。坐起来。两只手探下去要想拔鞋子,脑子里突然一想:慢!我起来看点啥?这种事体老人家不管,你好去管啊?弄得不巧还要吃着几记生活,没有好处,反而弄得大家没趣。张文祥想到这里,鞋子一脱,人又睡下去,夹被盖好。但是,他脑子再翻过来想,如果不是朋友,倒真正是个贼,那这个贼的本领超群。他在屋面上走的声音就可以听得出,只有我听得见,因为我内行。如果姑娘上半夜一觉睡到现在还没有醒,那岂不糟了?人哗啦,又坐起来,两只手探下去拔鞋子。鞋子拔上,脑子里又一想:不象。勿是贼,是朋友。是贼,我应当捉,如果是朋友,我张文样出去就没趣了。拿鞋子一脱,人又睡下来…张文样就这样穿鞋子,脱鞋子,坐起来,横下去,忙是忙得来!张文祥想来想去,最后想定:要去看看。决心一下,人从床上重新坐起来,鞋子拔上,走到台子边上,摸着火刀,火石,纸媒头,嗒,嗒,嗒……火刀打火石,火星溅到纸媒头上,纸媒点着,吹旺,把油盏点亮。看见台子上有表芯纸,拿一张过来一折两,搓一搓,在油盏头上点一点,望台子角上一放。张文祥想,这次我出去,是贼也好,是朋友也好,看来一个不巧就要动手,所以准备工作要做好。张文祥立起身子,拿头上条辫子噗——绕一个“得胜焦”。粗纸媒头拿到手里,身体调转,一步一步,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拿膝盖将房门顶住。门闩启开,人蹲下去两只手把扇房门朝上抬,慢慢地开。这样开房门没有声音。等到房门隙开一条缝,张文祥从缝里索落,窜到门外头,身体哗啦一转,面孔匹对姑娘的房门。
张文祥对这扇房门一望,只见房门也隙开一条缝,里面台子上的油灯还不曾吹灭,火光射到外头。张文祥人凑上去,对里面一望,只见姑娘的床正对过扇房门,床上的帐门还在唰唰唰……的动。文祥一看,嘿!心里火啊,自己怨自己,张文祥啊张文祥,你蛮好安安逸逸睡你的觉,偏偏要半夜三更爬起来,就是看这种事情?心里的火噗!噗!噗!望上升,这只脚在地上砰的一蹬。张文祥自己不感觉,还以为没有用什么力,其实因为在火头上,这一脚份量不轻,声音蛮响。何况现在又是三更敲过,四周寂静无声。你砰的一脚蹬过,里面声音来了:“谁?”张文祥一听,是姑娘在问,不同答。“哪一个?”这三个字的份量比“谁”字重得多,声音也响得多了。张文样想:再勿答应不行了,姑娘要火哉。答应吧:“是我。”“啊!是你?三更已经打过。你不在房中睡觉,到人家姑娘房门口来何事?你要放稳重些。”张文祥一听,这个火啊更加提起来,喔唷!你这位姑娘原来是阎罗王的阿姨一老鬼?房间里藏了个男人,还要叫我稳重点?张文祥的火发作了:“好一个稳重!”拉起右腿对准房门,噔!一脚,把扇房门噔——嘚儿——噔!踢得撞到墙头上,再弹回来,房门开得直堂堂。张文样一只手又在腰里,一只手拿根纸媒头,面孔壁板,站在房门口。姑娘一听,啊哟!房门也踢开了!“你干什么呀?”人要紧在床上哗啦,坐起来,两只手抓着帐门“哗”一掀。文祥看见姑娘,身体马上打侧。姑娘惊觉,对自己身上一看,“啊哟,要死快哉。”要紧拿帐门放下来,身上检点舒齐,下床,鞋子着好,人立在梳妆台面前,床上的帐子仍旧下着。姑娘问道:“干什么?”“捉…”张文样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口会粳住的。他本来想说“捉奸”。但“捉”字出口之后,脑子里一想这个字怎幺能说?第一,“捉奸”我自己没有资格,既非父母,又非丈夫。何况捉奸捉双捉贼捉赃,捉不牢要吃耳光。所以“捉”字出口之后,“咳、咳、咳……”就此把个“奸”字咽到肚皮里去哉。“干什么?”“捉……”“干什么?”“捉…”两个人赛过并好男女双档在书坛上演出这样,你一句,我一声的在吵。
睡住中间房里的老人家被吵醒了,只听见外头:“捉……”“干什么?”“捉……”啊哟!一个是女儿的声音,一个是张文祥的声音,各不相让,争吵不休,半夜三更的,什么事情啊?“女儿,为了何事?”“爹爹,你快些来啊!”“是,是,来了,来了。”老人家要紧起来,黑咕隆咚,心急慌忙,硬要把两个纽扣塞进一个纽襻洞里去,随便怎么也塞不进去,索性不塞了。老人家下床,套上鞋,点燃灯,跨出房门,只看见张文祥站在女儿房门口。“文祥!”啊呀,不好!张文样想,把老娘舅吵醒了。“惊吵母舅大人!”老人家想:你们这样吵不歇,我能不起来么?“为了何事?”“这个…”张文祥想:怎么说好呢?我又不能说,你女儿房里藏了个男人,这样说要吃耳光的。再一想:有了,让我真话里夹点假活,说得漂亮点:“母舅大人,刚才文祥在房中似睡非睡,猛然听见瓦屋上有足步声,故而文祥起来,在姑娘房门口叫捉……”“哦哦哦,可是当真?”“是,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到姑娘房间里去了。”“啊?!真有此事?”“文祥不敢撒谎。”“好!既然如此,待我前去捉拿贼人。”“母舅大人请。”老人家踏进女儿房间里,到女儿身边。对女儿望望,丑看见女儿眼泪汪汪。老人想:女儿啊!你也是有武艺的人,贼进了家,不去捉贼,怎么在这里哭呢?现在来不及与你讲道理,先把贼捉住要紧。所以只顾拿了盏油灯到床背后,床底下四处来寻。“文祥。”“母舅大人。”“没有贼人。”张文祥想,我听他进去的,怎么会没有呢?“有!”老人家想:我端了盏油灯在这里查都没有查到,你没有进来查,怎么一口咬定说有呢?大概躲在哪里,快点让我再四面仔细查一下。老人家义在床底下,床横头,床背后,四面一寻。“文祥,没有啊!”“有!”“噢?”老人家哒哒哒哒……四面再寻一遍。这次算得道地哉,连抽屉都打开来看过了,好象贼骨头会藏在抽屉里那样,还是没有。老娘舅对张文祥看看:“文祥,实在没有。”“有!”老娘舅也不高兴了,心里想,你寻开心也不能这祥寻法。转过来一想:也许他是亲眼看见,既然如此,叫他指出来,我好去把个贼捉住。“文祥。既然你知道贼人在何处,不妨对我讲明,让我去捉拿贼人。”张文祥对老娘舅看看:娘舅啊娘舅,你这个女儿没有养着,厉害得过头哉,房间里藏了男朋友,反面叫我张文祥放稳重些。张文祥因为心里有气,也就没考虑仔细,脱口而出:“母舅大人,你要问贼人在什么地方?”“正是。”“就在你家令嫒小姐的床上!”“在床上”这三个字的份量太重了。“啊!”老娘舅这只面孔顿时红变青,青变白哉,端灯的手不停地抖,灯里的油都要泼出来了。“唉!”老人家把头调转来。对女儿看看,心里气啊!女儿啊女儿,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如果张文祥到城外一讲,叫你表哥陈金威令后怎么做人?但是老人家翻过来一想:不会的。女儿从小由我抚养,素来稳重,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今天你张文祥说贼人就在我女儿床上,我倒要当着你张文祥的面,把床上帐子掀给你看。如果没有,你张文祥血口喷人,坏我女儿名声,我就打你耳光,叫你认错赔礼!所以老人家气呼呼抢步上前,走到床边上,起两只手指头,嗒,把帐门帘夹住。但是老人家翻过来一想,万一帐门掀开来,里面果然有人,并日这位仁兄大人阁下对我舌头伸伸,眼睛眨眨,叫我这只面孔放到什么地方去?现存事情已择弄僵,我又不好对张文祥讲,说张文祥,我有数目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去把他捉出来好了。想到这里,老人家全身气力消失得干干净净,今天这个帐门帘好象有千斤重,两个手指头哪里夹得动?只见他咬紧牙关,手索索抖,用足气力,把帐门一点点,一点点掀开,两只眼睛要紧对帐子里一望,啊!老人家定心。为啥?帐子里什么也没有。老人家一股气从胸中升起。把帐子“哗啦”一掀,往两边帐钩上一挂,转过身来,走到台子旁边,把手里的油灯噔的往台子上一放,面孔壁板:“文祥,你看!”
张文祥对床上一看:啊哟!不好,今朝闯祸了!张文祥啊,你什么话不好讲?偏偏讲大小姐床上有人,那是错透错绝。再看看老娘舅面孔壁板,一脸乌云在推上来:“文祥,你方才道及我家女儿床上有贼子,这有关老汉颜面。喏喏喏,现在请你到我女儿房中,四处找寻,捉拿贼子。若拿住贼子,倒也罢了;如果寻不出,嘿嘿,休怪小老儿无理了!”
张文祥一听老娘舅的话,到底一榜孝廉出身,涵养功夫蛮好,说话很有分寸,但是份量也蛮重。现在叫我自已进去寻,寻得出,蛮好;寻不出,嘿嘿。这“嘿嘿”两个字,含意深长,意思是说假使寻不出,就要请你张文样吃耳光了。令天吃起耳光来,是两个人一起请我吃。一面是大姑娘,她一定要问:我同你张文祥从不相识,今天你来送封信,留你吃饭、过夜,待错你啦?哎!你坏我姑娘的名声,说我床上有人,你现在给我捉出来!你捉不出来,嚓、嚓,两记。老娘舅过来:我不曾亏待你呀!你破坏我女儿的名誉,让我女儿不好嫁给人,只好嫁给你。喔唷!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嚓、嚓,又是两记。
张文祥是进退两难,怎么办呢?张文祥想,声音是我亲耳听到的,帐帘是我亲眼看见动的,这个人肯定在里面。让我到里面去,把这个贼骨头捉出来,耳光也就不要吃了。如果确实捉不着,房里没有人,再吃耳光我也不抱怨了。“好吧!母舅大人,并不是我文祥要来寻,这是你母舅大人叫我来寻的。”“是啊!是我叫你来找的。请!”
张文样踏进房里,两只眼睛瞪大了,索落落,心面在看。这只房间并不大,都在眼面前。啊呀!实在没有。看上去今天耳光是吃定了。张文祥啊!我仗剑江湖,耳聪目明的人,今天夜里怎么会闯下这样大的祸呢?难道我真的全听错了?可四面看看,哎!有了。方才四面全部找到,偏偏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寻。啥地方?床顶上。床顶上怎么好躲人,不要坍下来?不。因为过去那种老式床,床上有床顶板,躲个把人份量完全吃得起。张文祥想:这个贼子可会藏在床顶上?要不要我拿张凳子,爬上去看看?那不行,万一对方有准备,我要有危险的。让我来用“金钟罩”,“罩”他一“罩”,就见分晓。如问“罩”法?让我突然大声一喊,真有贼人,他猛然听见,心里一慌.人就要动;人动,床动,帐子动,不就露底了?张文祥想好主意,凝神定气,猛然人喝一声:“呔!嘿嘿,你这个大胆的贼子,原来喊在这个地方!”
老娘舅站在房门口,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吓得一跳。“文祥,这贼子藏在什么地方?”“母舅大人,这贼子藏往床顶之上!”张文祥说完,瞪大两只眼睛,对床上帐子再看。不出所料,见见张子索索索……在动。喔唷!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张文祥这颗心定了下来。他要紧过去,端来一张小方杌子,放到床横头,离床二尺多一点距离,然后人立上去,头慢慢地、警惕地伸上来。
床头顶上这个朋友本来藏在这里蛮舒服,下面讲的话他在上面句句听得清清爽爽。突然被张文祥大喝一声,身体不由自主一阵抖动,现在只看见床横头一个人头在慢慢冒上来,心里想:不好,要有危险!怎么办呢?有句老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现在让我乘其不备,先给他一记“生活”让他跌下去,我就可以从床顶上跳下去逃走了。所以床顶上这个朋发一声不响,运足气力,双手一前一后,象雷电击顶,对准张文祥的脑袋就此劈下去。这一着有名堂,叫“两劈手”。
张文祥一看,这个朋友真有道理!人家说:只有捉贼的打贼骨头,还没有听说过贼骨头打捉贼的朋友。张文祥早有准备,眼明手快,看到“两劈手”上来,要紧身体一侧,朝旁边一让,双手绞花,来个“推窗望月”。上头这个朋友呼…搭!连连两劈,全部落空,晓得不妙,想不到还米不及使出笫一招,张文祥已经趁势起一只右手。探出三个指头、搭、望准这个朋友手腕的脉门上一捏,一声喊:“过来!”用足力气,往下面一拉。
那个贼骨头双劈手落空,人本来往前一冲,加上心慌意乱,脉门上一吃份量,手酸脚软,那里再经得起对方用足功夫一拉?砰!掼到地上。张文祥身体侧转,噔!直蹿过去。已经把房门守住。这个贼坯刚刚跌到地上。两手一撑,头一抬,蹿起来要想夺门而逃,一看,已经来不及了。张文祥抢先到了前而。怎么办?他响也不响,直扑上来,右手捏紧拳头,望准张文祥,兜胸一记闷心拳。张文祥心里想,这个贼骨头非同一般,倒要用点心对付。一看拳头过来,身体偏过,起只右手作出招架之势,想寻出对方破绽。这个贼坯一看,右手不伸过来了,猛然左手出拳,噔!上来一记“一帖子”。张文祥看得清楚,身体一侧,右手“嗖!”探上去,要想三个指头再去搭牢他的脉门,那知这个贼人动作极快,左手缩转,一个腾步,蹿到张文祥侧面。两个人在房间里蹦来跳去,龙腾虎跃,一场好斗。欲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识英雄黄家招亲
张文祥和贼骨头在姑娘房间里大打出手,老娘舅在房门口看得呆掉。特别是姑娘黄莺如,在短短这一段辰光里,心中产生了许多想法,感情上真是波澜起伏。当张文祥踢开房门时,她火!等老人家到房里,她气!等张文祥咬定她房里有人,她怨!到张文祥踏进来搜,她恨!张文祥寻来寻去找不出,她乐!床顶上摔下一个人来,她惊!看到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她和老人家一样,会发呆的。为啥?张文祥这个人,初次见面,一表人才,彬彬有礼,房门蹬开,正气凛然,喝出贼人,聪明机智,现在这种腾跳拳脚,武艺高超。好啊!姑娘从内心暗暗钦佩,连上去帮忙的念头都忘记了。
两个人棋逢对手,左腾右闪,二十多个回台打下来,张文祥警觉到这个人的本事虽然不一定在自己之上,但也决不在自己之下,今朝要想捉牢他,看上去吃力的。怎么弄法?要冷静,看出他的弱点和毛病,然后再还手。因此张文祥以守为攻,只是招架,两只眼睛却存冷静观察。看了一会,毛病被他看出来了。什么毛病?对方的辫子不曾绕起米,得儿——甩到东,得儿——甩到西。张文祥想:哈哈,这是你的大毛病。等到你条辫子甩到我的面前,让我一把抓牢,你本事再大也逃不走了。除非你身上有把剪刀,马上拿出来,把辫子咔嚓剪掉。张文祥既然注意力集中到辫子上,一个腾步,蹿到贼骨头侧面,虚晃一拳。只见对力头一闪,唰!一条辫子恰好荡到张文祥面前。张文祥要紧踏上一步,起右手,在则方辫子梢上,嗒!抓牢,再绕两绕,一声喊:“跪下!”
这个贼骨头做梦也没有想到毛病会出在这条辫子上,现在哪里还站得住。俗话说:小辫子攥在人家手里。辫子牵动头,头牵动身体,一个吃屎跟斗,砰!搬到地上。
张文祥抢前一步,人扑上去,起右于,对准他后脑勺子辫子窝的地方,嗒,抓牢,左手的臂膀肘子对准他背心上第三粒算盘珠①上一记,乘势将左腿膝盖骨望对方膀弯里捺牢。一个人趴在地上,加上头、脚不能动,只好任人摆布了。这时候,张文祥右手拖牢了对方辫梢,左手探到袜筒管里,呼!抽出匕首,对准对方的太阳穴:“不要动!”这个朋友想:我现在还好动?好汉不讨饶,讨饶非好汉。他半旬不哼,两眼一闭,你动手吧!等戳。
张文祥有没有戳下去?没有。为啥?他要把今天这番离奇曲折的经过弄弄清楚:“我问你!半夜三更,你到此地来干什么的?说!”贼骨头眼睛张开来:“有什么好说?我既然被你抓住,要杀要宰听便,哼一卢不算男子汉!”
张文祥一听,奇了?既然你这样碰气,为什么会做城?张文祥把抓住辫子窝的右手稍微用点力往上一提,这个贼骨头的头就仰起来了。张文祥仔细端详,这个人年纪蛮轻,相貌也不差,五宵端正,完全不象那种见善要欺,见硬就怕,死皮赖脸的“贼腔”。今天两次来此,必有缘故,这倒要问问清爽:“我看你年纪轻轻,无论什么小本经营都好去做,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要脸的事,啊?”这个贼想:要我去做小生意?你可晓得,做小生意也要有本钱的。干脆不理。“哼!你要晓得,男人最最不要脸的,就是胳膊窝底下多一只手——三只手。”“……”。张文祥看他不理,火了,提高声音,一声怒喝:“我且问你,深更半夜,你到人家姑娘房里来,究竟为了什么?说!”
贼骨头一听,嘴得对方想到歪路上去了。本来我不想说话,让他一刀戳掉算数。现在他这样问我。我倒不能不说了。为啥?刚刚我在床顶上听得清清爽爽,他完全误会了。我死没有关系,但决不能再让这位姑娘受冤枉。那末让我说吧:“我告诉你!”“讲!”“你听!”张文祥想:过个家伙喉咙比我还响。“你说!”“我到此地来,是规规矩矩的偷东西。”张文祥差点笑出米。偷东西还有规规矩矩的?那末抢东西要称堂堂皇皇了。那个朋友说得阿对?与你张文祥说,例是蛮对,因为你把念头想到歪路上去了。“你来偷什么东西?”“拿那五十一块钱。”“什么五十块钱?”“就是你进来的五十块钱。”“嚯唷!你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说吧。”“你听着!”嗨!贼骨头的中气比我还足。现在让他嘴里讲情由,我来拿这段事情向听众介绍一下。
当张文想祥店,姑娘接手洋钿的刚候,他恰巧走过店堂门口。一听到姑娘丁丁当当查看银洋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此躲在边上默默记数。一昕,喔唷!五十块大洋,这下动了心。他认清门面,记住道路,两更敲过,他就翻进屋里来了。那个时候,姑娘先在房内做针线,等到接近二更天,总究一天辛苦下来、人也疲乏了,眼皮往下坠,年轻人说困就要困,她要紧把针线籐匾往台上一放,人横到床上,帐子拉一拉好,就此沉沉入睡,连灯也未吹灭。睡在自己家里,加之深院内房,心里踏实,因此睡得特别安稳,所以连贼骨头从屋面上来,跳到天井里的细微声响,她都没有发觉。等到这个贼人下来,先到张文祥门口一听,没有动静。再到旁边姑娘房门口,手推上去,真巧,没有上门。潜入房内,四面一寻,没有找到银洋。啊呀!这趟白跑丁,看来姑娘不会把银洋随便乱放,一定摆在个秘密地方。算了,快出去吧!因此悄悄出来,走了。但是刚刚外边,心里再仔细一想,白天清清楚楚看着姑娘拿了洋钿进屋里来的,怎么会没有呢?会不会放在枕头底下?刚才倒忘记到枕头底下去摸一下。越想心里越懊恼,因此三更过后,第二次翻进屋来,到姑娘房里。刚拿帐子掀起来,想伸手进去摸,想不到张文祥出来了,并且正好站在房门口。怎么办呢?看上去逃不出了,没有办法,只好从床架子上爬上去,躲到床顶上。这时张文祥恰巧从门缝里往床上张望,看到帐子唰…的在动。
再说姑娘并不是被张文祥一脚蹬醒的,而是在她沉睡之中,突然感到床身震动,被惊醒的。正在惊疑之时,突然昕到房门外“噔”一记蹬脚之声,注意力被全部吸引过去,故而高声喝问,引起了一阵争吵。
这个贼把上述情形说过之后,心一横:“好!话说到这里,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现在被你拿住,将我一刀结果算了。”张文祥一听,喔唷!这个朋友说话多爽气,真是英雄气概。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这五十块大洋。“嗳,你拿这五十块洋钱派什么用场?”“不瞒你说,我这是出了娘胎第一次。实在没有办法。做小生意要有本钱,就算有了本钱,现在兵慌马乱,东西又卖给谁?结果还不是把本钱吃到肚里去了完结?自己想想,有这一身本事,别的不行,当个兵还是可以,但是要离开济南,却又没有盘缠,所以想拿这五十块洋钿做路费,远走高飞,为国报效。想不到一进来,阵上失风,被你捉牢。”张文祥一听,这个人有志气,男儿志在四方,应该为国家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既然为了这个原因,我张文祥送给你五十块洋钿。想到这里,手一松,人站起来,把匕首望袜筒里一插:“好!起来吧。”那个朋友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拍拍干净。张文祥看他站好:“刚才你说缺五十块钱做盘缠,要去投军报效。好,现在我送给你。”这个朋友对张文祥望望,感激之情油然而起。我人穷志不短,但是一钱逼死英雄汉,今天被你捉牢,听我一番叙述,不仅放我,还要赠我五十块钱,你老兄侠肠义胆,那我倒反而不能收了。“不要!”说得斩钉截铁。张文祥一听,奇怪!想不到要送钱给人家,竟然也不大容易。这倒要问问明白:“为何不要?”“今夜承蒙不罪,已经感激。大止夫岂能无功受禄。故而不要。”张文祥一听,好!有骨气。“古人有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假使你真的不受,莫非再也不想远离济南,投军报效?”这个朋友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张文祥:“除非你依我三个条件。我就收下体这五十块钱;如若不允,我断难接受了。”
张文祥一听觉着实在好笑。唉!这是我在给你钱,不是你在给我钱。你可不要弄错了。偏偏张文祥的睥气与众不同,倒要听听他的三个条件:“好吧!请教你第一条。”“你刚开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蒙不弃,让我们先结拜为弟兄。我受自家弟兄的钱,就顺理顺章了。”
不知怎么被他想得出的。喔!花了五十块大银洋,认一个三只手的小弟兄。真是荒唐之极。随便哪个也答应不下。张文祥恰恰相反,他想:我和你结拜弟兄,只要你洗手不干,改邪归正,就是好人。何况你武艺超人,决非久居人下。俗话说:冤家少一个好一个,朋友多一个好一个。“好!这一条可以答应。请教第二条。”“这第二条么?今夜你在姑娘房门前行事莽撞,多有冒失。你我今后应该好好向这位老伯求些学问。”
张文祥听到这一条,心里服服贴贴。“这第二条应该答应,理所当然。请教这第三条。”“这笫二条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我年纪都轻,有一身武艺,我劝你也应该投军报效,干一番事业。”张文祥听到这些话,觉得句句有理。“好!你这三个条件,我条条答应。”张文祥伸手从褡裢里一挖:“呶,五十块钱你拿去吧。”“慢来。”“咦?条件依你了,为啥还要慢来?”“要与你结拜了弟兄,才好接受。”唉!你这个人,要算是疙瘩里的疙瘩。“好!那我们就结拜弟兄吧!”
两个人来到天井里。半夜三更,又没有香烛,就在地上撮一点泥土,往上面一撒,叫“搬土为香”,就算了。两家头跪下来,对天起誓:从今天起,两个人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弟兄,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磕过头,一问年纪,张文祥大,理当为兄。两个人立起身来,相互见礼,张文祥说:“贤弟,我俩既然结为兄弟,为兄这五十块钱,也算一点薄礼,请贤弟哂纳。”张文祥这个人豪爽得很,这笔钱仿佛他自己实在不会用,一定要送给人家才定心。“多谢哥哥。”谢过一声,把银洋接过来,身边放好。张文祥想:兄弟就要分手,但是我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万一今后在什么地方碰头,人家问起,这是啥人?说是结拜弟兄。叫啥名字?哎哟!还没有问过。岂不要被他人笑话?赶快趁这个辰光来问他一问。张文祥还没有开口,对方先说了:“哥哥。”“兄弟。”“小弟还没自请教哥哥尊姓大名?”“愚兄姓张,名叫文祥,就在本城东关外余昌镡局当一名镖师。”“喔!久仰、久仰。”“不敢,不敢。愚兄也还没有请教贤弟尊姓大名?”“小弟姓金,名万云。原来也在镖局,只斟镖局停业,沦落江湖,人称燕子飞就足。”“喔!贤弟原来就是燕子飞,失敬,失敬。”
既然已是弟兄,说话就不再过多客气,因此张文祥说:“贤弟,天时已经不早,你不妨就在愚兄房里歇宿,天亮以后,我们一起出城。”金万云想:我就是要困,也决不能在这里。你哥哥已经是自家弟兄,当然不要紧。但是这位老伯和那位姑娘背后岂非要笑话?“这个贼骨头偷东西偷得就此不走了!”所以他对张文祥双手一拱:“哥哥,小弟马上就走,我与哥哥后会有期。”说完,转过身来,对着老人家:“老伯!”再对房里边的姑娘:“小姐,今天都是金某不好,害得你们一家人争吵起求,我在这里赔礼了。金某今后定来补报。哥哥,小弟走了。”说完,金万云两脚一蹬,人“噗”上屋面,眼睛一贬,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张文祥一看,好!老弟的确好本事,你看他跳上去多么轻松,身轻如燕,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时候,老娘舅已经走到女儿房里,张文祥看着他们两个人,难为情啊!刚才我这个人实在太粗心,说了这么一些得罪人的话。他想赔个不是,但是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就是说不出来,双手抱拳,对房里拱拱手,拨转身体,三步并作两步,象逃一样回到自己房里,要紧把房门关好,到床面前,鞋子脱掉,家伙拿出来,枕头底下一塞,横下去睡觉了。
老娘舅今天心里蛮开心。开心啥?张文祥这种为人多好!把贼捉牢,盘问清爽,知道这个人是好人,有正用,二话不说,慷慨相助。张文祥这种人讲理,讲情,重义气。所以他自言自语:“难得,难得,可嘉,可嘉!”老人家转过身来,一看女儿,只见她眼泪滴嗒,滴嗒……在掉下来。啊哟!现在事情已经弄清爽了,刚才完全是误会,“女儿,为何悲伤?对为父说来。”
姑娘想:我心里的话不能对你讲呀,如果讲出来,你爹爹心里要难过的。女儿的心里话,只好对娘讲,但是娘已经老早过世。现在叫我怎么说呢?老人家见女儿不响,“女儿,到底为了何事?你快讲啊!”姑娘看看爹爹今天这副面孔蛮活络,心想:不跟你爹爹讲,还跟谁讲?要想启口,到底不好意思,所以满脸通红不敢再看老人家。
佬佬到底是一榜孝廉,看见女儿这副样子,胡须一捋:“为父的明白了。”姑娘心里想:你明白个啥?我连话苗都没有冒出一点点,你怎么会晓得?所以头抬起来:“爹爹,你明白个啥?”“嘿嘿!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父欲思将女儿的终身许配文祥,不知女儿意下如何?”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今天姑娘的一番心思,突然被老人家点穿,赛过一桩秘密事情被人家一把揪牢,心里会砰地一惊,面孔绯红,头再次低下去,慌慌乱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老人家一看:果然不错,你看,女儿也满脸含笑,眼泪一滴也没有了。老人家越想越开心,我看中的人,女儿也看得中。一看,辰光不早:“女儿,时候不早了,为父回房安歇,你也早早安置睡吧。”“是。”姑娘拿盏油灯,送爹爹到房里。老人家临睡,又叫住女儿,说:我明天一早来同张文祥谈,这事包在我的身上。姑娘半句不响,口角上一丝浅笑,看爹爹困好。把帐子放下,门带上,回到自己房里,躺到床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直到来朝。
隔壁张文祥在床上翻来复去,也睡不着。为啥?总不定心。心里懊恼啊,替哥哥送信,会送出这样一桩事情来,真是错尽错绝。天亮起来,识相点,点心也不要吃了,揩把脸,打声招呼,快点走吧。眼睁睁看见窗纸亮了,赶紧起来,身上检点舒齐,匕首往袜筒里一插,房门开,人到外头,想不到老人家已经起来了:“文祥。”“母舅大人。”“文祥,你昨天晚上干的好事!”老人家这一声“好事”,倒确实是赞语。你为人不错,慷慨赠银,使一个人走上正路,还毫不嫌弃,与他结为弟兄,确实是好!张文祥完全弄错了:“母舅大人在上,文祥该死。”“嘿嘿,哈哈哈哈……”咦?张文祥弄不懂了。啥个路道?“文祥,现在小老欲思将我家女儿许配于你,未知你意下如何?”
张文祥脑子真正转不过来。啊!你要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怎么不要?!这样的姑娘到哪里去找啊,文武全才,品貌又好。套句俗话,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花了银子也讨勿着。不过文祥啊!你不能再粗心大意,冒冒失失的了。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倒要费神再想一想。万一老娘舅为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仍旧在气头上拿这句话来套套你。我脱口而出:“蛮好,你家女儿我当然要的。”“蛮好?”老娘舅眉毛一竖,眼睛一弹,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怪不得昨天夜里你来破坏我女儿名声。原来你看中了我女儿,让她不能再嫁给别人,只好嫁给你,是吧?现在我是试试你的,你这小鬼心倒黑呢!拉起手来嚓!又是一记。那才叫冤呐!那么我说:“不要。”就怕老娘舅一听,面孔一板,不要?我女儿的名声已经被你败坏,你倒不要了?不要也得要,嚓!嚓!拉起来两记耳光。张文祥想:今天这个题目倒难回答了!脑筋一动,有了,不妨让我来个缓兵之计,搪塞一下:“母舅大人,想这婚姻大事,不同一般。待我哥哥陈金威回来以后,再定不迟。”
“嗯……嗯!”老娘舅一听,这句话对的。配亲是件大事,哪里有老丈人同女婿当面讲斤头②的?我女儿给你,你要不要?这象啥个腔调?总归要弄个把媒人出来。你看张文祥年纪虽轻,办事稳重。婚姻大事,不能面允,要等哥哥回来。也就是要等外甥陈金威回来以后,到此做媒议亲.这才符合“明媒正娶”古训。“好啊!”老娘舅满脸堆笑,招呼文祥到外边客堂问里坐定,要烧点心给他吃。张文祥随便怎样不肯吃,实际上不敢再见姑娘的面,只说镖局里事情多,要紧回去了,回头一声娘舅,双手一拱,旋转身来,踏出大门。老娘舅关照:“有空常来走走。”文祥答应一卢,直往东城面去。
光阴迅速,陈金威把外国人护送到泰安,立即赶回济南。张文祥一见阿哥回来,把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对他讲了一遍,最后问陈金威:“阿哥,你看娘舅说要把女儿配给我,这句话是真是假?”陈金威说:“兄弟啊!我晓得老娘舅的脾气,看来不大象假。哪有爹爹拿女儿的终身轻易地说着玩的?”张文祥心想:过倒也是。陈金威轻声问文祥:“如果过件事是真的,兄弟你要不要?”张文祥说:“兄长的这位表妹,小弟内心钦佩,这件事就拜托阿哥了。”陈金威欣然答应,准备一有空就进城去和老娘舅谈。
晚饭以后,兄弟俩在灯下,谈到陈金威此次去泰安的沿途情况。陈金威突然想起,轻声对文祥说:“兄弟,给你看件稀奇东西。”从腰里拔出来,塞到张文祥手里。
张文祥拿到手里一看,喔唷!一俩新式家什。啥个名堂?当时叫小洋炮,也就是现在的左轮手枪,但枪筒比较长,里面有转轮,转轮上有洞眼,子弹塞在洞眼里,扳一下,打出一粒,转轮转过一孔。不会轧子,就是缺个保险。真是小巧玲珑,防身利器,十分可爱。张文祥问阿哥,何处得到?陈金成说:是外国人临别之时送给他的,还送了几十粒子弹。他看到文祥喜爱,说:“我放在身上也没有什么用,送给你留个纪念吧!”张文祥说:“这怎么可以?既然是外国人送给你的,就放在哥哥身边防防身吧!”两个人推让一阵,陈金威见兄弟真的不肯收,就把小洋炮接过来,往腰里插好,回房歇息。
陈金威在镖局里忙了几天,总算把一些事情料理结束。这天有空,他匆匆进城,碰头老娘舅。寒暄一番,言归正传。陈金威告诉老娘舅,张文祥答应了,就是一桩事难办,张文祥手里毫无积蓄,不知娘舅意下如何?老人家蛮开明,说:“古人说:家产多不能吃一世;人好可以靠一生。姑娘出嫁是嫁给人,不是嫁给钱。”陈金威一听,那是再好没有,反正先订个亲,然后隔个一年半载,手里积一点钱,再正式成亲,想不到老娘舅比你还急,说:“事不宜迟,目今局势不大好,乱世辰光,还是让他们小夫妻早点在一起,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拜堂做亲,男女双方一切开销,全部由我包了。”
张文祥赛过前世里敲开的木鱼:修得来的福气。老娘舅说干就干,选择个好日子,由镖局里另外两位要好的保镖师父曹二虎,石敬堂做人媒,把张文祥接到城里,拜堂成亲。红绿牵巾,送入洞房。老人家平生节俭,现在用到女儿身上,热闹一番,心中高兴。从此以后多了一个女婿。三个人住在一起,融融乐乐,日子过得蛮有劲头。
可惜好景不常,镖局里营业清淡,终于维持不下,打烊关门。保镖师爷们也都各奔前程。陈金威也就一起住到城里来了。老人家开心啊!贴掉一个女儿,多了两个人吃饭,过了半辈子冷清日子,现在热气腾腾。外甥、女婿,女儿,都是自己小辈,对他十分尊敬,老人家为何不高兴呢?
老人家虽然高兴,但陈金威和张文祥两个人心里不能不盘算。一家四口,天长日久,坐吃山空,如何能行?何况堂堂七尺男子汉,在这里啃老人家的老骨头,成什么话?听说曹二虎已经到了浙江乌镇北栅开了一爿押头店;石敬堂也到浙江,在新市的觉海寺拜志海老和尚为师,出家做了和尚。我们弟兄两人,何不也到浙江去,找个机会,入营当兵,凭自已的本事,也许不会久居人下。万一弄个一官半职,也可以不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弟兄两人计议已定,决定找机会和老人家先商量一下,探探口气。这一商量,引出了许多事情。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注:①算盘珠一即脊推骨接合突出处,第三颗的位置是在颈项与躯体连结处。
②讲斤头——谈判,商议。
第四回 马新贻处州敲更
张文祥和陈金威商量定当,决定远走高飞,出去当兵,要想去和老娘舅商量,真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老人家恰巧走过来问起:“你们在商量点啥?”陈金威抢先回答:“母舅大人,我们弟兄两人,堂堂七尺,赋闲在家。且不说增加你老人家负担,内心也过意不去;何况岁月如流,空白蹉跎。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我们商量,处此乱世年月,我们也有一身拳脚,倒不如外出投军,为国报效。虽不说建功立业,但也总比老守门牖为好。为此私下斟酌,还请母舅大人训导。”老人家一听,点头称是:“但不知你们弟兄准备投奔何处?”陈金威回答:“要么?总是投入清营。”
一提起清营,老人家扼腕长叹:“当今清廷如此腐败,贪官污吏,危害百姓,城乡各地,豺狼当道,黎民百姓,忍气吞声,怨声载道,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如若你们再投清营,岂不是助纣为虐?—请教母舅大人,依您之见?”“现在看来,太平军如今打到金陵,喊出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用,无处不均匀,无人不保暖,倒是真正为了老百姓打天下。你们倒不如去投奔太平军,也不枉了你们一身武艺。”老人家见识蛮高,弟兄俩想想也对,但口说“投奔”,无人引进,也是枉然。老人家笑笑,说:“外甥,你啊实在糊涂。前几年你去过广州,不是说交了一个朋友,叫李世贤,为人讲情义,也有一身武功。后来他来过一信,叫你到广西去,当叫你因为路远耽搁下来。如今看来,是要你去桂平县金田村共举义旗。最近听人说,浙江杭州已经被太平军打开,镇守将军就是你的那个朋友李世贤,并且已经爵封侍王。你们俩人,倒不妨投奔他的麾下,当差办事,也计还有一番事业。”张文祥一听,一把拉牢陈金威:“啊呀!大哥,既然你有这么一个朋友在杭州,那真是天赐良机,你为何不早说?”陈金威也喜形于色,连声称好。主意已定,老人家问:“你们准备何时动身?”陈金威说:“既然如此,说走就走。今天已经来不及,明天一早动身。”“蛮好,不过末…”老人家头拨过来,对张文祥看看:“文祥,你和我外甥一起去投军,把你家小也一道带去吧!”张文祥一听,猛然一震。心里想,老丈人啊!怎么被你讲得出来?女婿是去当兵呀,又不是去做官上任,还要带个太太一起去?那是不行的。老人家见女婿呆呆怔住,哈哈一笑,说:“文祥,你忘记了?你家主婆也有一身好功夫,在家里,也把她埋没了。你带她去,她也可以上马背,拿家伙、上战场,和敌人交锋,这点你放心好了。你们不知道,听说太平军里是男女一样,都冲锋打杖。平时男归男营,女归女营。衙门里还有女官呢!”
黄氏一听,心里倒不定心了。黄氏是谁?就是姑娘黄莺如,现在嫁给张家,当年就称张门黄氏。听见父亲要她一起出门投军,她从小没有离开家门一步,终年和父亲相依为命。一日要走。丢下年老父亲一人,如何放心得下?所以要紧接话:“爹爹,女儿不去,要在家里伴陪你老人家。”佬佬捻着寿桃胡须,一字一句地说:“这如何使得?你理当跟随夫君,助一臂之力。我已是在世不久的人了,你们走后,我也将把店务料理干净,离开济南,回到桃村老家,住到金威那里去。那里冉有外甥媳妇服侍我,你不必担心。”“蛮好!母舅大人住到我家里去,我家小手脚俐索,做事能干,一定能服侍好你老人家。”黄氏知道父亲性格倔强,难以连拗,既然见大家同意,虽然自己心烦意乱,也就不便多说。天已经慢慢地暗下来了。黄氏烧好夜饭,同桌进餐,然后各人回到自己房里安置睡觉。
一宵已过,直抵来朝。全家心中有事,所以都老早起来,弄点点心吃吃。张文祥、陈金威、黄氏每人一个包裹,身上家伙带好,老人家给点盘缠银子,送他们到大门口,千叮万嘱,路上小心。黄氏临别依依。对老人家看了又看,一步一回头,说:“爹爹,女儿走了,身体自家保重,一切要多加小心。”说完。泪珠纷纷。老人家答应一声:“有数目哉,你们去好了。”三个人对老人家一躬到底,挥泪而别,离开济南,直奔杭州而去。
老人家看他们走远,心里也感怆然,抹一抹泪花,回进来。大门关好,当日就开始整理东西,清理当务。没有几天,料理妥当,叫来一个木匠,把大门钉上木锁,自己肩背包囊,就此动身,回到所域县东兴镇桃村老家,和陈金威家小李氏一起生活,后面书中再提。
张文祥一行三人,晓行夜宿,今天已经抵达杭州。一看,杭州市面极好,和济南完全不同。老百姓安居乐业,太平军纪律严明。西湖山水,明媚秀丽。三个人进了杭州城,看见迎面走来一位老人家,张文祥抢步上前:“请教老伯,太平军杭州守将、侍手李世贤的王府在什么地方?”佬佬一听:“喔!不远,不远,就在附近。”他抬起右手,往前一指:“从速里过去,对直转弯,没有多少路就到了。”张文祥谢过一声,依老伯指点,直到王府门前。
听众要问:杭州城里从来没有听说有王府呀?不错。实际上这幢房子就是清朝原来的府台衙门,太平军打开杭州,就拿这幢府台衙门做了侍王的王府。
现在三个人到王府门口,对里面一望,喔唷!气势大啊!门口站了八个守卫的太平军,四个一边。身上如何打扮?头扎红巾,身穿短打,有点象马褂格局,衣裳黄颜色,镶了大红阔边。胸口有一个方块,当中有“太平”两字,背后也有一个方块,当中有“圣兵”两字。腰里还挂了一块小木牌,称为“腰牌”,就象现在的“符号”,上面写明姓名、年龄、营伍、番号。手里握了长矛,大刀,立在那里,威风凛凛。
陈金威抢步上前,身上拿出两张名帖,走到太平军面前,两手一恭:“这位大哥请了!费神大哥到里面禀报一声王爷,说我们从济南来此.要而见王爷千岁。”“喔!”一个圣兵把两张帖子接过来一看:一个姓陈,一个姓张。那末旁边还有一个女的,当时女的是没有名帖的。“少待。”“是。”那位圣兵把兵器交给旁边弟兄,自己哒哒哒哒……向里面奔进来。
这时书房里坐好一个人,谁?侍王李世贤。他就是太平天国柱石栋梁,开朝元勋,大名鼎鼎的忠王李秀成的堂兄弟。这个人性格直爽,说起话来“括辣松脆”,脑子里想着啥,嘴里就说啥。但是打起仗来,倒有几分象他堂哥哥忠王李秀成的作风,深思熟虑,善用计谋。并且爱民如子,嫉恶如仇,重农重商,奖励耕织。所以不论他镇守何处,那里就市面繁荣,百业兴旺,老百姓安居乐业,有口皆碑。如今他怎样扣扮?头戴黄缎风旧,身穿黄缎披风,上绣龙、蝶图案。头戴王冠,披风里面穿一件金、银、红三色绣制的王爷龙袍,鲜艳华丽。太平天国王爷都穿龙袍,不象清朝只有皇帝一个人好穿。以袍上龙的多步来医别王爷的品位高低,象天王洪秀全是九龙,东王杨秀清是八龙,侍王李世贤多少?大约是五龙左右。现在李世贤正在计算,杭州既已打开,应该乘胜前进,拿下处州,夺取严州,攻占台州。但是最近接到消息,清朝派曾国藩和九弟曾国茎,带领十几万大军,驻扎雨花台,围困天京。左宗棠这个家伙又蠢蠢欲动,要进兵浙江,目前外面情况究竟如何?还勿晓得,派出去的探子,至今还未回来。
正在这个辰光,外边进来一个人:“报!王爷。”“么事?”“启禀王爷,外而有三个人,从济南来此,求见王爷。有两张名帖在此,请王爷观看。”“喔!”李世贤把名帖接到手里。对上头一望:一个叫张文祥,一个叫陈金威,真是叫冷水打浆——面熟麦(陌)生。想了一歇,喔!被他想出来了。想当年金田起义.天王兵上永安州。我还写过一封信要他赶来广西,只说叫他来玩。后来接到回信,因没空不能前来,结果错过机会。今天他为何来到这里?既然老朋友到,理应相迎,所以马上下令:“来人啊!说本王爷出迎。”“是。”
这个太平军弟兄要紧退出来,直到外面,吩咐大开正门。然后向张文祥、陈金威招呼:“两位大哥请进,我们王爷大堂相迎。”陈金威、张文祥一呆!喔,李世贤这个人情义蛮重。你今天已是王爷,叫我们进去,已是不差,竟然还开直正门,大堂相迎。嘴里要紧回答:“不敢,不敢。”说完,弟兄两个在前,黄氏紧跟在后,跨进大门,直到大堂天井,只看见李世贤已经站好在那里。这种人多直爽,一看见陈金威到,马上迎上来,赛过象自家嫡亲弟兄这样,热情亲切,一只手拉住一个:“陈兄、张兄,两位来得突然,未能远迎,还望两位恕罪。”“不敢,不敢。我等冒昧到此,怎劳王爷千岁亲自出迎!”“陈兄、张兄请。”“王爷千岁请。”你请我清,直请到书房间里,招呼坐定。张文祥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小黄氏,此次同来,谒见王爷。”黄氏赶快站起来,也叫一声:“王爷千岁。”李世贤哈哈一笑:“免礼。”分宾主坐定,自有手下人敬茶。
老朋友见面,免不了叙旧一番。最后,李世贤问起陈金威,今天怎么会来到这里?陈金威告诉王爷:“这位张文祥,是我的结拜兄弗,她是我的表妹,也就是张文祥的家小黄氏。我们弟兄俩人,本米在山东济南余昌镖局务镖,因为局势不好,镖局生意清淡,结束散伙。最近得到消息,知道王爷镇守杭州,所以不远千里,特来投奔,倘荣收录,一定效忠天朝。”
李世贤一听,大喜过望,手在大腿上一拍,站起身来“喔!好的,好的。我这里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千里来此,真是再好没有。”因为李世贤清楚,陈金威有一身好本事,带得来的这位结拜弟兄看来本事也小会差,这位表妹英姿飒爽,决非文弱之辈。古语: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一下子来了三位,何况又是老朋友带来,信得过,靠得住,为何不高兴?但是李世贤转过来一想,啊呀!脸上笑容逐渐收拢,慢慢往凳子上坐下去。啥事体?他在想: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杭州,投我麾下,当然应该安插一个适当的职司。但是,职位给得小了,在老朋友面上说不过去;给得大了,终究是新来乍到,尚无寸尺之功,不仅部下要不服,万一有人到天王面前一讲,说我徇私封官,追究下来,也担当不起。这该如何是好?再转念一想,有了。与今风云际会,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好在他们都有本事,倒不如叫他们先出征,去打个把胜仗,夺个把城池,到那时候,我可以写一道公事,向天王报功请封。老突说,天王封下来的官,只会大,不会小。这样也就对得起老朋应千里来投的一片心意,于公于私,两全齐美。主意打定,面上重展笑容,一看天色已晚,一边吩咐开饭,一边对他们讲:“你们定心,住在这里,先白相几天,到西湖、孤山、保俶塔、黄龙洞畅游一番,休息休息。今天已经不早,路上辛苦,吃过晚饭,早点安置睡觉。”并且关照了一些太平军中吃饭、祷告的规矩。三个人答应,就此在王府中住下来。
光阴似箭,眼睛一眨,三个人到杭州已是半月有余。杭州城内城外也已玩遍,光吃不做,渐渐也感到不安起来。有时和侍王李世贤谈起,想要点事情做做,王爷总说:“不急,慢慢来。”侍王是不是真的不急?非也。那末为什么不早点吩咐?侍王这个人小处爽快,大处心细,下道军令,当然容易。但是究竟去打什么地方,这就要精心斟酌了。第一,要选择一个需要打、值得打的地方。一旦打下来以后。对敌方要有威胁,对我方要能巩固,这个还不难决定。第二,这一仗出去,既不能毫不费力,兵不皿刃;又必新一定成功,保证胜利。难就难在这里。如今两军交战,大军云集,重要去处,都有兵马屯守;不驻兵马,都是无足轻重。所以侍王日思夜想,迟迟不决。
这一天,侍王正在煞费苦心的筹划,突然探马报告,说离开杭州五百里外,处州城里兵微将寡,知府姓马,名新贻,是个好事干不来,坏事样样会的坏坯子,并且是见善就欺,见硬就怕的脓包,如果大军压境,胜利必然在望。侍王一听,手掌在大腿上一拍,站了起来,心想:好!这下机会来了。这处州扼闽江上游,位于闽、浙、赣三省交会的三角地带,攻可以进出江西,守可以屏障杭州,也算得上个军事要地。因此马上关照手下人把陈金威他们三人找来,把情况介绍清楚。问他们是否愿意前去,兵进处州?三个人巴望不得有这样一个好机会,满口答应。李世贤说:“既然如此,明天我升大堂发令。处州知府马新贻是个坏货,到时候你们如果捉牢,替我一刀杀掉拉倒。”陈金威说:“有数目了。”这一夜,三个人计议一番,回到床上,心情振奋,久久未能入眠。
一宿已过,陈金威他们三人起身揩面,梳洗整理,吃过早点,不多一歇,只听见外而“嘟……咚咚咚!”号声、鼓声,响成一片。大堂上众将顿时站得整整齐齐。陈金威、张文祥也来到大堂,因为还算客人,所以就站在王爷这只虎案的左、右两侧。不多一歇,侍王李世贤身上整顿舒齐,直到大堂虎案正中坐下,众将参见,“小弟等参见王爷”,“小弟等跪见王爷,叩请金安!”哗……“众位将军,列位弟兄免礼。”“谢王爷。”“站立两厢听令。”哗…“列位兄弟,今天为兄坐堂只因前几天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姓陈。”嘴里说到姓陈,两只指头“刷”,望上手里一指,“叫陈金威,还有一个姓张,”两只指头往下手里一指,“叫张文祥。他们二人的本领高强,武艺出众。”哗……堂面上众位将军一听,都扭过脸看看站在王爷虎案两侧的这两个人。只见他俩一色打扮?头发拆散,披在肩上,用红缎子包扎,身上红缎子短袄,胸前二十四档密门纽扣,红缎子兜裆衩裤,红缎子束腰紧身带,赤脚麻皮筋草鞋。因为在大堂之上,所以来带武器。这身打扮说是太平军,倒有点象保镖师爷;说是保镖师爷.倒又有点象太平军。望上去一看,喔唷,威严啊!实在不差。
只看见侍王李世贤起只右手,乓,搭到令架上面,啪!拔出一支令箭:“陈金威、张文祥两位兄弟听令!”陈金威上阵交锋,拳脚勇猛;但在现在这种场面上,他会得畏畏缩缩,竟不敢上去接令。对张文祥望望,隐隐然暗示:老弟啊,这条大令你去接吧,我足接勿下的。为啥?你看王爷把我们弟兄两个捧得太高了,我倒难为情哉。
张文祥一看局面,要弄僵了,你阿哥勿肯出来,只好我来了:“小弟张文祥在!”“喏!以陈金威为正检点,张文祥为副检点,各带弟兄五百,攻打处州关厢,捉拿妖官马新贻。”“遵王爷吩咐。”“遵王爷吩咐!”陈金威也算跟在后面胡一声调。张文祥跨步上前,搭!把令箭一接,退转身来,仍旧立到虎案一侧。李世贤又摘一支令箭,“陈其猛兄弟听令!”“小弟陈其猛在。”“你也带弟兄五。先派二百名弟兄,化装成贩夫、难民,混入处州城里,以便里应外台。另外带三百名弟兄,作为先导,引路前进。”“遵王爷将令!”陈其猛把令箭接过,退回原处站立。“此次天兵南征,靠天父、天兄,天王神威,如能攻克处州,大功一件。我当报奏天王,论功升赏。如若生擒妖官马新贻,不用禀报,将他砍掉。以张天威。”“遵王爷吩咐,遵王爷将令!”
三位将领,准备退出大堂,点兵起程。侍王又叫住陈其猛,再三叮嘱:“你是头队,他们足后队。他们是新弟兄,你是老弟兄,一定要沿途小心,临阵多加关麒,万万不能失误。万一有变,立即飞马驰报,我好派队接应。”陈其猛说:“王爷放心,决不误事。”转身出大堂。侍王望三人出去,仍坐在虎察正中,静听大门外启程炮声。
陈金威、张文祥来到外面,黄氏老早就等好在那里了。陈其猛也跟着出来,人马队伍统统齐仝。陈其猛先精选二百圣兵,都是浙江一路投入太平军的本省人,路径熟悉,口语相通,关照他们乔装打扮,连夜赶路,见机行事,尽早混入处州关厢。这些圣兵,自有两个师帅带领,去化装成士庶商贾,贩夫走卒,然后自己带领三百精兵,作为前队。一切舒齐,只听见嗵啪,炮声响亮,前从先行出发了。
陈金威和张文祥紧接若各点五百圣兵。陈金威当了众人的面,会窘态毕露,说不出话,所以由张文祥对弟兄们队前训话,申明年纪。张文祥怎样会懂太平军军纪?是由李世贤隔夜教会的。然后弟儿两人踩蹬上马,黄氏当然也有一骑,她如何打扮?也是黄布包头,黄衣裤镶红边,只有脚上不同,张文祥和陈金威是赤脚麻皮筋草鞋,黄氏因为是小脚,只好在鞋子外面再套一双自家做的麻皮筋草鞋。等到三个人一上马背,自有弟兄把马刀递上,在腰肢环上挂一挂好,再递上一支马枪,背在背上。马上传令,发炮三声,队伍相继起程。
侍王在大堂,先听三声炮啊,知道前队启程,隔半个时辰,又是三声炮响,知道后队已绎继进,一切顺利,才传令退堂,专候捷报。
话说处州城里,知府姓马名新贻①,号谷山,山东菏泽人,一榜孝廉出身,是个举人老爷。这个人虽然书读了不少,肚皮里墨水也吃得蛮多,写几个字也是铁划银勾,着实不差,但就是勿走正路,性格卑鄙龌龊。在家乡做做讼师,帮人家打打官司,做讼师并不是坏事,假使能帮助老门姓说说公道话、为民伸冤,那自是好事。但是马新贻不是这样的人,他只知道自己进账银子,不管人家家破人亡;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铜钿。故而在他这个“讼师”上头,还要加个“恶”字,叫“恶讼师”。他和娘舅表弟兄周国瑞一搭一档,狼狈为奸,包打官司,一个帮原告,一个帮被告,最后是输的人家完结,赢的人家同样完结,铜钿落到他俩腰包里去哉。这个时候,山东新上任一个巡抚,满洲旗人,接到密告,揭发马新贻、周国瑞如何在乡里胡作非为,因此下一道公事到菏泽县,要地方捉拿治罪。想不到县衙门里这辈当差、衙役,就靠马新贻承揽打官可,好从巾弄点外快,所以平时都有交情。地方官更是心怀鬼胎,自己明白,马新贻是敲诈勒索,自己是贪赃枉法,一条路上的货色,一个洞里的蝼蛄。万一真把马新贻捉拿归案,这个人厉害,歪点子多,说不定会反咬一口,一勺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到那时他坐监牢,我站木笼,大家完蛋。因此还是透个风,让他们跑掉,然后放个马后炮,派差人去捉,反正瞒上不瞒下,说已远走高飞,潜逃在外,销差拉倒。因此,地方官暗示差役,向马新贻、周国瑞透风,说:上面已有公事下来,要把你俩捉拿治罪。两家头一听,大吃一惊。周国瑞如何?暂且不表,留待后头书里再说。而马新贻虽然平时弄了不少造孽钱,但他是一个十足的“倒头光”,有一千,用一万,花天酒地,样样俱全,所以总是两手空空,如今却待要溜,无奈身无分文,如何是好,只有和自己家小商量。
马新贻虽然坏透,但家小却很贤慧。她姓张,从小温文尔雅,所以马新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成天在外花天酒地。肆无忌惮。平时给她一点日常开销,苦撑一家门面。现在听见男人说事件弄僵,要出门没有盘缠,总不能眼看你男人捉得去,把平时省吃俭用,硬挤出来的二千八百个小铜钱,统统凄给马新贻,然后聚点衣裳,打好小包裹,送马新贻连夜出门,远走他乡。马新贻有了铜钱,扬长而去,只苦坏了张氏一人,拖了一个三岁的女小囡,苦度光阴。
马新贻背了包裹,离开菏泽县,到啥地方去呢?真是走投无路。他边走边想,终于被他想出一个人来。此人姓王,名宏声,是自己小时候的同窗好发,也是菏泽县人,现在在浙江处州知府衙门里做师爷。那末让我赶到处州,找到王师爷,托他想想办法,弄点事体做做。主意想定,脚里加紧,一日又一日。直望浙江处州而来。今朝马新贻总算赶到处州。
当年的处州,虽说也算一个府台衙门所在地,但僻处东南,并不繁华。马新贻这时也无心观赏街最,心里想,让我先找一家客栈,开好一个房间,把包裹放掉,才好到知府衙门去找王师爷。但是在身上一摸,啊呀!还剩下四百来个小铜钱了。从山东菏泽,到浙江处州,千里迢迢,一路算得节省,饱一顿,饿两顿,有时只吃两只大饼,也算混过一天,铜钱实在带得太少。但夜里总不能睡在露天,所以一路过来,看到一家小客栈,进去开好一只普通房间,再到外面小饭店里吃一顿荒饭。回到客栈,横躺在床上,真是心乱如麻,思绪万千。睡到被里,翻来复去,仍旧睡不着。他呆笃笃想:希望明天一早上衙门去,能够见到王师爷,就有一线生路,如果碰不到,这里人地生疏,身边铜钱越来越少,如何是好?
晨鸡长鸣,纸窗透晓,马新贻捱过漫漫长夜。起来洗脸梳头,到街上吃了一个大饼,就在街上兜圈子。因为辰光还早,衙门大门还不开。东街西巷,市弄北坊,走了一阵,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才慢慢望府台衙门而来。到衙门口一望,巧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人。马新贻要紧抢步上前,一只手伸问袋里摸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名帖,一而装出一副笑嘻嘻的面孔:“费心老哥,清你到里面通报一声王师爷,说我是从山东菏泽县到此,有要事求见。”说完,随手将名帖传过来。
想不到这个朋友对名帖不仅不接,连看也不看:“喔!你是菏泽县来的,要见王师爷?”“是。”“你来得不巧。”“啊!怎么不巧呢?”马新贻一颗心怦然一跳,暗暗叫苦。“王师爷生病,到杭州亲眷家里去养病了。”马新贻想:怎么这样不巧呢?上门见不到土地,一切希望蒋空:“请问王师爷大约何时回来?”“嘿!你真是多问的。王师爷毛病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来,毛病一时不会好,就要隔脱一阵来了。”
马新贻心里一沉,完了。他把拿着帖子的这只手慢慢缩回来,仍旧放进口袋里,身体转过来,一步一步从原路而回。心里想:王师爷啊王师爷!你怎么早勿生病,迟勿生病,偏偏拣准了日子,等到我来你就生病了。别的没啥,我这个口子叫我如何过哇?这样下去,我马新贻要流落处州,在大街上做瘪三了。弄得不巧,冻冻饿饿,也许要死在这个异乡客地。马新贻长叹一声:“唉!”只好返回客栈,终口愁眉不展,忧心如焚。
送月迎日,夜去晓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呆又是好几天过去。茶房看看这个客人不付房钱,走到马新贻房里:“客人啊!”“怎么?”“你房钱好几天不付了。照小店规矩,房钱是不能欠的,住一夜就要付一夜,因为你上次讲过,你和这里衙门中王师爷是要好朋友,你说去看了王师爷,就有铜钱了。怎么你天天出去,已经好几天了,王师爷要没有碰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老板那里我天天要交账,总不能一天一天代你垫下去。客人啊,你也要替我想想,一日做到夜,我能赚几个铜钱?房钱这样垫下去,我怎么吃得消?”
马新贻想,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脑筋好动?要么卖掉衣服再说。所以他把包裹打开,看看里面几件衬里短衫裤也不值几个钱,只好把身上的棉袍子脱下来,全部交给茶房,托他去卖掉。等到茶房同来,马新贻还想多少能拿几个饯,去买几块大饼,想不到茶房说:“客人啊,你这点铜钱抵房钱还缺着一点,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不是我不讲情面,没有良心,实在我照应不下。缺的一点房钱,就算我晦气,我已经垫掉了。”
马新贻想:那也没有办法,只好走吧。赖在这里也不行啊!万一茶房板起而孔,一把胸脯拉牢,拳头凿上来,吃了生活,还是要赶出去,不如自己乖乖走出去的好。因此他踏出门槛,走出客栈。那正是农历十二月初的辰光,哗——一阵西北风吹过来,马新贻这个人会站不直,只好“五头聚会”。哪“五头”?一个骷颅头,两个拳头,两个脚馒头(膝盖骨)。这五头聚会,碰在一起,喔唷,人缩成一堆。三九天气,马新贻身上已经连一点棉花屑粒亦没有,刚才卖衣裳的时候,只想拣完整一点,厚实一点的脱下来,好值点饯,总以为付掉房钱,还好多两钿吃顿夜饭,在客栈里宿它几夜,那知道弄到如此地步,真的做瘪三了。站在那里熬不住,不如走走会不会暖和点?所以他一路兜过来,肚皮里饿得咕咕叫,这种日子如何过?哎!横垛里小弄堂口有一户人家,走过来一看,门隙开在那里。马新贻踏上阶沿石,头探上走对里面一张,没有人。马新贻用手把门推开,人到里面,拿门带一带上,对屋里一看啊,正对面有一只床。这张床特别的,下面是四只甏.拿砖头搭搭,上面搁两根木头,木头上面摆块板,板上摊两条破的秧苫②,上面铺两条破棉花胎。紧靠这边墙头,摆一只三条腿的台子,下而用砖头垫着。凳子也是三只脚,断处用绳子扎扎。所有家具全是破旧不堪。但是马新贻在这个刚候,感到这里已赛过天堂,屋里再破,北风没有了,居然还有棉花胎的床,也够替自己暖和暖和的了。马新贻实在冷得吃勿住,也顾不得其他,人走过来,破鞋子脱掉,人横到床上,就拿破棉花往身上一盖,喔唷!适意啊,暖热得多哉!
马新贻躺在床上,正在心满意足的时候,这里的主人回来了。这主人是啥等样人?敲更阿三。阿三刚刚到外头去买东西,拿门带上的。为啥他不把门锁一锁再走?阿三想,我屋里呒啥啥,决不会有那个贼骨头瞎掉了眼睛摸到我屋里来偷东西,所以他带带上就算了。勿防备今天“冷门独出”,等到他回到屋里,朝床上一看,困一个瘪三。要紧走过去,把破棉花胎掀掉,起手啪地把马新胎胸脯一把抓住呼……拖起来,往地上一甩,破口大骂:“瘪你个三,困到穷爷铺上,你只眼睛瞎脱哉!”拳头一勒,呼……正要敲下去。马新贻一看,这记生活我吃得消?敲上来半条性命去掉,因此连声讨饶:“请你饶了我吧!”阿三听见这句话,拳头缩转来。啥事体?阿三一听,口音不对,啊呀!这个人不是本地人。是客边人。“你不是处州人?”“我乃山东人氏。”“你既是山东人,怎么会流落到处州来做瘪三?”“实不相瞒,我是从山东到此投亲,因为亲戚没有找到,以致落到如此地步。”“喔!大约亲戚搬了家,你寻不着,所以流落在此?”“正是。”“啊呀呀,作孽哉,这里陌陌生生,你的日子怎么过呀?”“不瞒老伯说,今天还没有东西下肚。”“喔唷,我吃了点心也已经饿哉,你今天还没有装东西下肚?这样吧,我留你下来。我是这里敲更的,我叫阿三。你做我的伙计,我出你廿四个铜钱一天,你有了廿四个铜钿,肚皮总可以骗饱了。你身上冷,我替你到外面去讨点破衣裳穿穿。你看怎样?”马新贻一听,开心啊!真是求之不得。一旦有了这个饭东家,眼睛门前就好混混了,所以一口答应:“再好没有,谢谢老伯。”
从此以后,马新贻就住在敲更阿三家里。阿三替他讨来一件破棉袄,一条破棉裤,还弄着一双破鞋子。马新贻穿在身上,腰里再拿条草绳一扎,确实暖和多了。每天三顿热粥吃饱,夜里代阿三敲更。马新贻把墙头上这只竹梆往头颈里一套,边上一盏灯笼火点点旺,拿过来往头颈里一插,左手拿面锣,右手拿根锣锤,心里怨啊!唉,想勿到我马新贻满腹经纶,竟会蹩脚到如此地步,出去敲更,真是做梦头里也没有想到。现在“拿人钱财”,总要“与人消灾”。不做也不行。再转念一想,跟前先敲一阵更再说,古人云,大丈夫能屈能仲,当年韩信尚且受漂母之食,胯下之辱。今天我马新贻如此落难,也许是“天欲降大任于斯人”的先兆。只要有朝一日,王师爷病好返来,我一找到他,立刻就有转机。想到这里,他勇气陡增,推门上街。
阿三坐在铺上,看马新贻出门,关照他路上自家当心一点,要四面看看,转弯角落里多加注意。马新贻点点头,侧身而出,然后把门带上,冒着迎面北风,一路走,一路敲梆,噼卜噼卜咣!居然敲得相当准确。马新贻不由一声长叹:我这个一榜(梆),挂到头颈里来了。
马新贻敲更到底要敲多少日子?不长,总共只有三天。到第四天上,马新贻就要时来运转,人们就要刮目相看。好到什么程度?听众们猜都猜不着。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注:①马新贻——道光进士,这里为情节需要,与历史不尽相符。
②秧苫——春天落谷时,盖在秧田上的稻草席子。
第五回 穷汉坐知府正堂
马新贻三天更敲下来,晦气星全部敲掉。今天是第四天的上半日,马新贻精神十足,喉咙也蛮响,对准了阿三:“东家。”阿三一看,喔唷!这个家伙今朝与以往大不一样了。刚来的时候,看他萎头搭脐;你现在看看,精神抖擞。“作啥?”“东家,今天我要和你商量一桩事体。”“啥个事体?你说。”“我要想预借一日工钿。你拿今朝的廿四个铜钿给我,再预借廿四个。勿瞒你说,我这三天里吃了三天粥,肚皮膨勒胀哉。吃的时候蛮饱,只要隔一歇歇,撒胱两场尿,肚皮马上就饿。所以我今朝想去吃顿荒饭①了。”喔唷!阿三想:这个人啊,有了粥吃,要想吃饭了。那是有了饭吃,你要想吃红烧蹄膀、清炒虾仁哉。“好啊,我可以预借给你,但是明天如何?”“明天我再预借一天。”“那末你后天如何过法?”“我仍旧预借一天。”“照你这样一日一日叠上去,预借的铜钿到啥辰光还给我呢?”“东家,你放心,等我赚到了外快再还给你好了。”
敲敲更的人,那里有什么外快赚?有的。深更半夜,时间很晚了,有种人家有要紧事体,要到外头去,或刚从外边回来。这个时候,巷门已经关了,那就要叫更夫开巷门,更夫就可以讨两个铜钿。现在阿三听马新贻这样一说,倒也觉得不错,就把四十八个铜钿付给他。马新贻袋里有钱,人就有势,踏出更舍,来到一家小饭店里,足足吃了三大碗米饭,再加一个添头:青菜里加上二匙辣糊,吃得肚皮拍拍饱,头上冒热气,精神更加十足,乘兴逛起街来。
今天是丽日当空,在此浙汀南部,时届正午,竟有些暖意洋洋。马新贻把破棉袄解开两个纽扣,迎着微风,一路过来,高兴得差一点哼上几句山东小曲。走到大街转弯,迎面一望,只见前头来一个人,这个人卖相蛮好,你看他:头上戴一顶皮帽子,身上皮袍子,下身棉裤,扎紧脚管,脚上套双黑布新棉鞋。马新贻走近一看,你道是谁?不是别人,就是处州知府衙门里的王师爷。马新贻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心里想:王师爷啊!我马新贻千里迢迢,从山东赶到处州,专程拜访,谁知你“上门不见土地”,弄得我在此落难,为人敲更。今天你毛病好了,想着出来走走哉,而我的苦头也已经吃了不步。赶快让我上去打招呼,所以抢步迎前。但是没走几步,只看见马新贻的脚步越来越慢,作啥?马新贻想:王师爷是此地衙门里的红客,在这条大街上,过路人如此之多,街两边伏在柜台上的店堂里先生差勿多都认得他,我倘使就这样贸贸然踏上去叫应他,万一王师爷在这种场面上,对我望望,不理睬我,岂不糟糕?他估计王师爷心里也要想:假使和你答腔,人家会背后议论:怎么王师爷认得这样一个瘪三?马新贻想到这里,决定今天不能招呼,索性让我头拨拨转,擦身而过拉倒。但是,当人越来越近的时候,马新贻又想: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他,谁知道今后什么时候还有这种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心里一急,倒被他想出一个主意:这样吧,让我“甲、乙、丙——丁(盯)”,采取“盯梢”办法,跟他到冷落一点的地方,再喊应他。主意打定,所以看到王师爷走近,马新贻在旁边避一避,等一等,让王师爷过去,然后就在王师爷后面偏一点地方盯上去。开始不觉察,时间一长,王师爷注意哉,咦?怎么这个瘪三一直盯紧在我的后面,作晗?人家讨饭嘴里要喊:老爷,太太,做做好事。这个瘪三,不吭一声,一步不离,这倒不能不防,让我干脆立定不走,看他如何?这边王师爷立定,马新贻故意慢慢走上来,既然你在等我,说明已在注意我了,这岂不再好没有。等到二人擦肩,王师爷一看,哦!认得的。怎么会看出来?就在马新贻鼻梁中间凹下去的地方,有一粒痣,十分显眼。王师爷惊叫一声:“啊!你不是老友马谷山吗?”
马新贻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师爷会如此热情,先打招呼,要紧接口答应:“正是小弟。”“你怎么会弄到这般光景?”马新贻把前后经过,一番诉说:“以致落到为人敲更,这等地步。”说完,不觉凄然泪下。王师爷是个热心肠的善良人,赶快勉慰几句,然后说:“命运不济,人生难免。好吧,你也不必过份伤心,赶快跟我回去,再作打算。”
王师爷襟怀磊落,根本不嫌马新贻穷,和他并肩而行。一路之上,看到马新贻从头到脚,一身破烂,腰里竟然还结好一条草绳,假使就这样把他带回去,自己家里的这班二爷倒有点狗服看人低,要看不起马新贻,使他今后难做人。这样,替他先把行头换一换。因此,路过衣庄店买衣裳,路过帽子店买帽子,路过鞋子店买鞋子,头上买起,买到脚上,外面换起,换到里面,簇崭全新。王师爷看看辰光还早,混堂(浴室)门正开着,索性陪了马新贻到混堂里泡了一个浴,全身换上新衣裳。马新贻高兴啊,把旧衣裳对准墙角落里一丢,这下站在王师爷身旁有点象样了。踏出混堂大门,王师爷看看马新贻头发长得不象腔战,干脆领到剃头店里新刺一个头。剃头钱付掉,走上大街,嚯唷!马新贻这个人就此两样,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现在是精神抖擞,昂首挺胸,面孔也显得漂亮起米了,和刚在那副穷相一比,真好象是换了一个人。
王师爷把马新贻领到家里,免不了一番叙旧。马新贻想,山东家乡的一段经过,倒不能完全直说,一旦知道我这种为人,王师爷面孔一板,把我推出大门,那就前功尽弃。但假使完全编一套鬼话,在王师爷这种老公事面前也混不过去,被人家拆穿,更为不妙。倒不如真真假假,半真半假,骗过算数。马新贻做惯恶讼师,以假混真的手段当然有一套,一旦倾吐,倒还有几分动人。说:“山东新来抚台大人,是个啥事拎不清的满洲鞑子,真是人搀他不走,鬼搀他直奔,听人家一派胡言,竟会下一道公事来捉我。幸亏当地官府知道我为人正直,纯属冤家诬陷,所以暗中透露消息,催我背乡离井,千里投友。“宏声兄,事到如今,无可奈何,能否念在同窗情谊,为小弟谋个差使,暂且安身。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王师爷情动乡谊,慨然答应:“你先在我家住下去,白相相,等到一有机会,我一定为你想办法。”
从此以后,马新贻就在王宏声处住下来,一切吃用开销,全由王宏声负担。马新贻脱空身体,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也免不了看看闲书,弄弄笔墨,倒也怡然自得。那末马新贻啊!你把敲更阿三那里四十八个铜钿去还掉啊!不。这种人就叫“吃饭忘记种田人”,马新贻老早把他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蛮快,一晃又是半月有余。王师爷是一个勤恳正直之士,对待职务,十分认真,白天做不完的事,经常带回家来,连夜办理。马新贻看到王师爷如此忙碌,自己闲得发慌,再加上自己弄惯笔墨官司,所以也觉技痒。凑上去对王师爷讲:要不要我来帮你做掉点,反正我空着。王师爷也知道马新贻举人出身,做过多年讼师,衙门公事,驾轻就熟,因此也就请他代劳。
却说处州知府,姓丁,名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氏,贡生出身。现在看到王师爷送上来的公事,面貌大变,因而对王师爷说:“王师爷,你这次养病,把两个字都养得好哉。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王师爷一听,噗嗤!笑出来:“老爷,怎么被你说出来的?养病怎么会把字也养得好起来呢?这道公事不是我做的,是我一个同窗好友马新贻所做。”丁日昌一听,喔!马新贻这个人才学不差,肚皮里这点本事看来比王师爷还要强,几个字写得铁划银钩,下过功夫,故而问道:“这位马新贻是何等样人物?是来此地访友,还是临时盘桓?”王师爷看丁日昌打听起马新贻来,知道机会来了,免不了竭诚推荐:“可惜如此一榜孝廉,只落得背乡离井,流落客地,目前就在舍下赋闲。”丁日昌一听,原来马新贻也是一个科班出身,确有功力的人。这种人材我要用,既然如此:“王师爷,你明天不妨叫他来,我要见见。”王师爷答应,满心欢喜,心想,谷山兄,这下你要有展翅之日了。
第二天,王师爷要紧把马新贻领进处州知府衙门,直到里边书房,见过丁日昌。一番寒暄,言归正传,两个人居然谈得相当热络。丁日昌见马新贻年轻,能干,衙门公事熟透,假使留在身边,倒是一只得力臂助,因此坦率直言:“我有意留足下在此,以助一臂之力,未知意下如何。”马新贻这个人脑子多灵敏,晓得你老爷看得中我,我决不能极形极状,反而要装得无所谓,落落大方:“承蒙大老爷谬受,不牲感激。在下此次前来处州,纯属探望同窗知友。假使衙中公事繁忙,蒙大老爷嘱咐,敢不尽力。”丁日昌见马新贻表示愿意留下,心中高兴,说:“足下姑且就在此地,和王师爷一起,承办公事。如有疑难,你们情属同窗,也好商量商量。”王师爷一听,满口赞成。三方面皆大欢喜,处州府衙门里,就此多了一个马师爷哉。马新贻这个人,远远比王师爷活络,把丁日昌的马屁拍得滴溜滚圆,而和王师爷仍旧相处得蛮好,真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有话道:顺风好过,逆境难行。如今马新贻一交好运,日子也过得特别快。一天一天下来,就凭他上拍下拉的一套功夫,脚头越立越稳了,马新贻脑子里的心思也多起来哉。他一直在想,衙门里现在有两个师爷,进账一点外快,必须“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对分。最好要想个办法,弄点外快能让我一个人独吞。马新贻啊!你也不想想,现在你是在拆掉王师爷的份头,王师爷倒不响,你反而要“至尊宝牌九——独吃”,也未免心太狠了一点。而马新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骨子里坏起,过河拆桥,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现在他想,丁日昌对我已经胜过对王宏声,我来想个办法,把他只饭碗敲掉拉倒,并且还要敲得表面上绢光滴滑,逼得让王师爷自己回掉生意,这就和他不搭界了。这个人的手条子就象胡椒、辣糊加生姜,辣得非凡。
从此以后,马新贻开始用心计,每当王师爷不在时,他就在丁日昌面前,把王师爷做的公事翻出来:“大老爷,你看,王师爷枉为多年老公事,这上面几句话根本不应该这样讲,这样办要对我们不利。”“大老爷,这份公事上想不到王师爷竟然会写上三个别字,笑话、笑话。”开始时候,丁日昌没有在意,还以为马新贻以公事为重,不顾同窗之谊,坦率直言。日子一长,丁日昌感到味道不大对头。心里想;你马新贻是王师爷推荐来的,又是同窗挚友,啥个道理你竟一直在我的面前说王师爷的坏话?这不是在触壁脚吗?但是丁日昌表面上只当没事,面孔上仍旧笑嘻嘻:“马师爷,既然王师爷弄错了,你就替他修改修改好了。”马新贻每天在丁日昌面前触王师爷壁脚,连丁日昌身边的心腹二爷都看出来了。二爷把冷眼里看好的事体,去讲给王师爷身边的二爷听,这样一来,就此传到王师爷耳朵里。不过王师爷不大相信,心里想:马新贻这次落魄到如此地步,我赤诚相待,他也深为感动,“没齿难忘”,言犹在耳。现在我们共事,相处也还可以,总不见得看见我打呵欠,马上来割舌头。但是日子一长,消息不断,王师爷也开始认真起来:“但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到仔细一打听,果然一点不假。王师爷这一气,是真心气,血也喷得出来。心里想:好!我算认得你,现在我来让你,我回到家乡,还有点田地房产,去坌坌烂泥亦好过日脚,笃定好哉。看你马新贻今后如何收场?!
今朝王师爷来到衙门,见过丁老爷,说:“东家,我要告退回乡,师爷勿做哉。”丁日昌热情挽留:“王师爷,我没有错待你,你为什么突萌退意,要告退回乡?不要走吧,就在我这里蹲蹲算了。”
王师爷说:“东家,勿必战。好得衙门里有马师爷在,我在这里也没喻用场,一定要走了。”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丁日昌一听这句话,心里有数目了,知道已无法挽留。马上关照手下去准备船只。第二天早晨,一切舒齐,行李铺盖弄到船上。马新贻得着消息,马上去买了一点东西,跑到码头上来进行,说:“王师爷,你要回家乡去了,我这一点东西,不能算数,给你在路上当点心吃吃。”王师爷心里气啊!想:这下子总称你心了吧!恨不能辣辣交两记耳光送给你吃。打虽然不能,但话总可以说两句:“马师爷,我呐,要回转家乡去了。在外头造了许多孽,回去天要报应,家主婆、儿女都死掉,田地房产卖光,就剩我一个人,蹩脚讨饭,替别人深更半夜噼卜噼卜咣!做瘪三敲更。”马新贻听了,只当无介事,反正他面皮厚,不要说你讥讽他两句,就是砖头丢上来.也只当你拜年帖子一张。他贼忒嘻嘻说:“王师爷休得笑话。”
王师爷关照开船,等到船离码头,他走到船边,把马新贻送的东西拎在手里,对马新贻扬扬:“多谢谷山兄惠赠重礼,可惜小弟无功不能受禄,无福消受。”往河里扑通一丢。马新贻冷冷一笑,扭身就走。让王师爷一路顺风,回转自己家乡,享几年清福,最后无疾而终。
马新贻洋洋得意,回转衙门,自此以后,对了大老爷的马屁更加拍疾疾,甚至拿处州城里的乡绅、董事,全被他掌握在手里,弄得团团转。只要一提起马新贻,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好!马师爷能干。”
未过几天,丁日昌突然接到左宗棠发来一道公事,着令丁日昌立即赶往衢州。这一去,说不定一月,二月。因为目前太平军在浙江势力,不断发展,衢州是江西的门户。势在必争,左宗棠没确重要军情决不会来牵动丁日昌。这一来,丁日昌上心事了:我这一走,处州城这一摊子叫谁来照管?万一出点差错,我丁日昌仍旧逃不脱责任。所以一定要推选一个能干的人来代理一下。仔细一想,有了。啥人?马新贻。但这事关重大,不能我一个人自说自话找他谈谈就算数,而要和地方上乡绅、董事商量商量。当即传令发请帖,邀集处州士绅,到堂议事。
各界士绅,接到知府老爷相邀,不敢怠慢,纷纷进衙。待等丁日昌把情况介绍一番后,异口同声说道,“丁太尊。只有你身边那位马师爷年轻有为,办事干练,可以胜任。”“对!还是请马师爷代理为好。马师爷啊!……哗!”大厅上一片赞誉之声。丁日昌心里蛮高兴,竟是不谋而合。马上关照心腹二爷到里面去把大印请到大厅,再把马新贻哉来,当众位士绅之面,亲*代,委托马新贻代理处州知府,执掌正堂大印。
这个时候,马新贻真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心里想,我这个人也是可以上谱了。蹩起脚来,穷得做瘪三,交起运来,推也推不开,进衙门做了师爷不算数,现在竟然要我代理处州知府,行正堂公事,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也是我马家祖宗积德,吉人天相。当场把知府人印接过来,谢过大家,事情就算办完。当天夜里,丁日昌又和马新贻长谈,讲到当今天下不靖,太平军在浙江其势方炽,万一有风吹草动,要马新贻不辜负地方重托。马新贻慷慨陈词:“人老爷放心,我马某受此重任,得大老爷知遇之恩,万一局势有变,纵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丁日昌大加赞赏,勉慰有加。第二天一早,丁日昌乘上官船,带领家丁,二爷,望衢州进发。
了日昌此次前往衢州,是否还会回来?就此不来了。当他见了左宗棠,左宗棠询问他处州公务何人代理,丁日昌从实陈言,并赞誉马新贻如何年轻能干,得到处州地方士绅一致扣戴等等。左宗棠因为要想留丁口昌在自己身边,所以干脆发道公事,正式任命马新贻代理处州知府之职。等到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丁日昌看到大局曲荡,前途艰难,乘势向左宗棠表示,自己体弱多病,要想暂且养病,并且词意恳切。左宗棠深知丁日昌是曾国藩门生,不敢得罪,也就同意他回籍休养。日后曾国藩官升两江总督,保举丁日昌到苏州,出任江苏巡抚,这在后面书中还要提到,这里暂且表过不提。
再说马新贻接到左宗棠正式发来公事,任命他代理处州知府,正是踌躇满志。今天一早,起来,身上整顿一番,作啥?要外出拜客。新官上任,先要拜见当地名门、乡绅、董事。照现在说起来,叫地方实力派。只有这批人抓牢在手里,地方上一切事情.才能迎刃而解。
今天马新贻容光焕发,头上藏明蓝顶子的顶帽,花翎插戴,身穿黑色补褂,腰束忠孝扣带,脚上黑色缎子朝靴。清一清喉咙,吆喝一声:“来啊!”“是。”几个二爷心里也在想:这个马师爷刚来的时候,还不大象腔,但对人客气,到处招呼。现在青云直上,做起大老爷来了,眼腈马上生到额角头上,官架子摆起来,真是小人得志。但是他现在总是老爷,我们总是二爷,有什么办法?“老爷有哈吩咐?”“外厢提轿,拜客。”“是,大老爷吩咐:提轿拜客哉!”
里面一喊,外面大堂上轿子马上端正。马新贻踱着滴角四方的方步,摇勒摇,一路摇出来,直到大堂,摆足架子,身坐定轿,自有手下把扶手板上好,轿帘放下。等到前头导子②排好,然后轿班夫役抬轿上肩。真是吆喝连连,一时开路的镗锣声音,衙役手执竹板的拖地声音,威势大啊!
马新贻坐在大轿里,人伏在扶手板上,身体颠勒颠,颠勒颠,啥事体?得意!真是越想越开心。等到一家一家拜客下来,辰光差不多了,马新贻坐大轿回衙,想不到已经轰动整个处州城。街面上的人,两旁边站满,象出庙会那样闹猛,都要想看看这个新上任的代理处州知府大老爷。“老兄,这位新上任的府太爷姓啥?”“嗳!你这个人消息真不灵,姓马,一只牛,一只马的马。”“阿有几化年纪呀?”“听说轻来。等歇你自己看吧。”“喔唷,老兄啊,来哉,你看呢,来哉。”“来看啊!快来看啊!”哗……。
街面上一片罗唣。却说人堆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啥人?就是更舍里的敲更阿三。他不见那个伙计已经有两个月了。别的没啥,四十八个铜钿拿去了,就此音讯全无,早知道这样,不好自己买点甜的成的吃么?所以越想越怨。这样看来,好人做不得,行了好心没好报。氽来的浮尸呒捞头。这一阵四面打听,也寻不着,所以心里一直闷沉沉。今天他到外面街上走走,听见闲人讲起,最近处州新上任一个代理知府大老爷,姓马,今天出来拜客,大家都挤在那里等着看,所以敲更阿三电钻在人堆里轧闹猛。等到看见导子慢慢地过来,大老爷的轿子紧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抬到跟前,阿三瞪圆眼睛朝轿子里一看:“嘿哈……”喔啃,开心啊,坐在轿子里这位大老爷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我的伙汁。阿三恐怕认错,把眼睛擦一擦,细细再看,一点勿错,面孔上有“注册商标”在那里:眉心当中有粒黑痣。阿三这下子胆大了,对轿子里的马新贻不断招手,大声呼喊:“喂!大老爷,你阿认得我了?我就是那面更舍里的敲更阿三,大老爷,你阿认得我了?”
马新贻坐在大轿里,听见外面哇啦哇啦有人在喊,对外面一望,啊哟!要死快哉,这不是敲更的东家么?赶快头拨转,只当不听见,睬也不去理睬他。阿三眼睁睁看轿子过去,嘴里嘀嘀咕咕:“喔!你这个山东朋友倒是会白相的,借了我四十八个铜钿,就去扪一个处州知府大老爷做做。早晓得老爷这样便宜,我阿三也花几个铜钿去买个官做做哉。”心里想,现在我伙计做了大老爷,我可以靠靠伙计的牌头,更可以勿敲,到衙门里去当公差,过过惬意日子了。所以他跟在轿子后头,一路走,一路喊:“大老爷就是我的伙计,借了我四十八个铜饯,捐着一个官了。”“大老爷搭我一起敲过更,噼卜、噼卜,咣!”“大老爷啊!大老爷嗳!”
这样一来,街面上的人都对阿三看,有人还在指指戳戳:“阿三啊!你阿有毛病?大老爷是你阿三的敲更伙计?你在发神经病哉!”阿三当然要据理力争:“灰孙子才瞎说!不是真的,我还敢跟在轿子背后喊?”因此他更加起劲,一路跟着轿子,一路喊个不停。
马新贻坐在轿子里可曾听见?当然听见。他心里想:这下子呒趣哉,轿子后头我的敲更东家跟牢在那里。喔唷!阿三啊,你赶快识相点,我现在是不能和前两个月比了,从前我是没有办法,命运乖蹇;如今我飞黄腾达,做着官哉,你识相一点,我就搭你马马虎虎,假使你再要喊下去,今朝我要请你吃辣糊酱了!
敲更阿三哪里知道马新贻这时候的心思?不仅喊得急。并且喉咙越喊越响。马新贻到现在哪里还熬得住?起只手在扶手板上嗒一记。这有个规矩:坐在轿子里的人拍扶手板,轿子就要停。轿子停下来,当差的要紧过来:“大老爷有何吩咐?”“你们听到没有?后面有人在鸡猫喧叫。什么样的人?把他带上来!”“是。”当差退下来,到后面一看,认得的。“阿三啊!”“嗨,大叔。”“你要死快哉,在喊点啥个名堂?”“嘿嘿嘿!”阿三对个差人看看,说出来给你听,我的牌头要比你硬得多:“嘻嘻,大叔,轿子里这位大老爷,是我的伙计,借了我四十八个铜钿,还没有还给我。不相信你去问。”“你赛过象喊魂一样,哇啦哇啦,如今大老爷叫你上去,识相点,去吧!”阿三想。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逢。走就走好哉,有啥道理?跟了当差的,一路过来,走到官轿门前,卜笃,朝下一跪。阿三还是蛮懂规矩:伙计归伙计,场面上归场面。“大老爷在上,小人见大老爷叩头。”马新贻手臂磕在扶手板上,大喝一声:“抬头!”“是。”阿三抬起头来,对马新贻再细细一看,确实是伙计,万无一失。马新贻问:“你叫什么名字?”喔唷!阿三想,这个家伙今朝搭起官架子来哉,问我叫啥名字,你又不是不识得:“嘻嘻,大老爷,怎么你这个人忘性这样大?我不是别人,就是住在对面更舍里的敲更阿三。你还问我借过四十八个铜钱,夜里和我轧在一只铺上,还要代我出去噼卜噼卜咣!大老爷,你怎么统统忘记脱哉?那天你冷得瑟瑟抖,棉袄、棉裤还是我替你去讨得来的。咦?阿是?”啊呀!马新贻想,勿能再让他说下去了,这不是在出我的丑吗?“混蛋,你在发什么疯?”“大老爷,哈人在发疯?倒是你自己,吃着东西笑嘻嘻,屙掉就忘记。”“来啊!”“是。”差役应声面上。“这王八蛋在说点什么?你们听得懂吗?”“回禀太爷,我们听不大懂!”“听不懂?”“是!”“照本府看来,这个王八蛋有神经病。来!拖下去,把这王八蛋责打二十大板!”“嗳!这个……大老爷。钱还不出,也就算了,怎么反而还要……?”阿三还要想讲下去,现在不给你讲了。差役上去,把他拖下来,往地上一按,裤子拉掉,板子拿过来:“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马新贻对阿三望望,这二十记屁股是你自己讨得来的。等到二十记屁股敲好,“来啊!”“是。”“开道!”“是。”当差把阿三这个人往路旁边一丢:“啊一一嘿!”轿子起肩,重新上路。马新贻暗暗好笑,阿三啊!你真是个笨贼,想要在我面上弄几个铜钿用用,难道我的钱能给你用?你热得发昏哉!鼻头上挑鲞鱼一一没吃只能想。嘿嘿!吃着了二十记屁股,你总好安逸点哉。
阿三看导子走过,爬起来把裤子束一束好,两只手捧牢屁股,望望远去的官轿,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呸!不要脸的大老爷!”他离开哄然大笑的人群,自顾回到更舍休息,嘴里恨声不绝。
这一阵马新贻春风得意,日子过得蛮快,他一不贪赃,二不枉法,真是全做清公事。是不是他洗心革面,立地成佛了?不。这叫“长线放远鹞”,要等到被上司看中,脚头立牢,官阶一级一级拔拔叫升上去,那末不客气,要狠狠捞一票哉。现在辰光还早,时辰未到,还是卧龙藏虎之时,所以马新贻在处州任上,声誉蛮高。
光阴如箭,转眼之间,又是二十多天过去了。今朝马新贻正在签押房里闭目养神,突然外边跑进来一个人,直到面前:“回禀大老爷。”马新贻眼睛张开来一看,探子军。“怎么?”“小的奉命到外面打探军情,今探得从杭州前来发逆。有一千五百军马,四员大将。头队上陈字旗号,后队上陈字旗号,张字旗号,还有一个女长毛,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攻打处州来了。请大老爷定夺。”马新贻一听,心里“别”的一跳:“去!再探。”“是。”
马新贻看探子军退出去,人立起来,在签押房里步来踱去,象热锅上的蚂蚁。现在长毛一千五百多人来打处州,啊呀!我处州城里只有二百五十个弟兄,一名守将。再加这点弟兄,全是年纪大哉,最小的四十开外,大一点的年近六十,顶老的七十多岁,近八十了。这种弟兄,你给他们做做寿还差不多,那里还能到前方冲锋打仗?啊哟,长毛打过来,处州肯定要失守,一日被他们四面包围,我岂不是束手就擒?那是性命危险哉。怎么办呢?这样,索性拆拆烂污,溜之大吉,断命官我也不要做了。反过来一想,走到哪里去?我没有铜钱。假使有铜钱,乘此机会,回转家乡,等到风声已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根本没有关系。现在没有钱,随便逃到什么地方,仍旧要做瘪三。想到这里,心里懊恼起来了,在这种乱世之时,我根本勿应该接任这只位子,既然接了位子,就应该抓紧时间,扎扎实实捞外快,管他什么名望、声誉,而自己还要“长线放远鹞”,办这种清公事,现在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岂不是后悔莫及?
马新贻左思右想,心乱如麻,理不出一个头绪。猛然一想,对!我这里用着一个师爷,浙江山阴(绍兴)人,姓钱,平时点子不少,倒不如请这位钱师爷出来一道商量商量,也许能商量出一个办法。对,“来啊!”“是。”“请老夫子。”“是。”
不多一歇,钱师爷被请到签押房。这位绍兴人已年近六十。头上光秃秃,这条辫子象根老鼠尾巴这样一段,身上着件长袍子,脚上一双老布袜,双梁头鞋子,手里拿一只旱烟筒,留起一对八字胡须,走起路来一冲一冲,踏进签押房。看见东家坐好在那里,要紧抢步上前:“东翁,晚辈见东翁有礼。”“老夫子少札,一旁清坐。”“晚辈告坐。不知东翁传唤我出来确啥格事情商量?”“老夫子,方才有探子来报,说从杭州来了一千多发逆,三员大将,前来攻打处州城池.这叫我如何抵挡?为此特请老夫子来共商妙计。”
钱师爷一听,喔唷!这件事讨厌哉:“东翁,处州城里,老弱残兵二百五,那是不堪一击。这桩件头难办了。”“正因为难办,所以请老夫子束妥善商议。”“我看别样办法没有,只有我措依两个人脚底下抹油,侬看那格?”
马新贻一听,好!“英雄所见略同”,阿个人想到一条路上去了,但是没有铜钿,如何溜法?绍兴人搭马新贻讲:“这个你尽管放心,办法有的是,油水笃定可以捞。”马新贻大喜过望,拉牢钱师爷,要他快讲。而处州城外,太平军兵强马壮,疾趋兼程,这一仗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①荒饭——小饭摊上最起码的饭,不讲究菜,只求饱肚。
②导子一官府出巡时,排在前面的仪仗队。
第六回 桃花岭旗开告捷
话说绍兴人和马新贻二人在签押房里细商量。准备丢掉处州,脚底抹油,走掉拉倒,这已经决定。但是马新贻心里想来想去不定心的是,身上没有铜钱,离开处州,仍旧要做瘪三。现在听到绍兴师爷说有办法捞钱,那真是再好没有:“老夫子,快讲。”绍兴人眼睛一闭,半句话不说,赛过在闭目养神。这一点马新贻当然拎得清:绍兴人养神是假,动脑筋是真,不能惊动。歇了一阵,眼睛张开来,笑嘻瞎的面孔:“东翁!”“老夫子。”“嘿嘿嘿嘿!东翁,要找个捞油水的办法是省力格,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办,保险油水‘末佬佬’(许多)的来。”“什么办法,请教。”“你只要这样长,这样短,保险成功。你看怎样?”马新贻一听,喔唷!绍兴人到底有道理,这个办法好极了:“老夫子,兄弟准定照你的话办。”“嘿嘿!东翁,这个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不过我先小人,后君子。今后东翁进账多少,我要跟你二一添作五,大家一半,你看怎样?”马新贻对他望望,嘿嘿!你这个绍兴人狠的,要对拆,那不是生意经。老实说,这笔铜钱拿下来归我一人独吞。最后一次,捞足走路,也谈不到什么面子,情份了。最多稍微给两个铜钿你香香手就算哉。那末现在要不要对他讲明?勿!讲明了他要跳起来的。现在胡一声调,让他高兴高兴:“好!兄弟准定与老夫子二一添作五,各人一半。”“好!东翁,你拿这件事一桩桩办,我告退了。”绍兴人立起来唱一个喏,身体调转来,旱烟筒一横:“东翁,我在里向等听好消息。”“老夫子清便。”绍兴人快活得极,离开签押房,兴冲冲往里边去,让他拉长了耳朵去等听好消息。
马新贻等绍兴人一走,马上关照二爷发清帖。请谁?处州城里乡绅董事。并且关照,见到请帖,马上就来府台衙门,有紧急事情商议。勿多一歇,请帖发到各人手里,这些乡绅董事陆陆续续都来了,自有人在厅堂招待。二爷要紧奔到签押房:“回禀马老爷,乡纠董事们到了。”“退下!”“是。”二爷退出,马新贻立起身来,头上身上整顿舒齐,来到大厅。众乡董立起拱身:“马老爷!马老爷!马老爷啊……!”“不敢,不敢,兄弟回礼!”一套官场礼仪过去,大家坐定。马新贻眼梢一瞟,喔唷!人差不多全来了:“各位,今天兄弟相请各位来此,非为旁事。只因探子来报,发逆大队人马已从杭州出发,马上要来攻打处州。总共一千五百人,分前、后两队。头队打陈字旗号,后队打陈字,张字两面旗号,其中有一员女将,本事了得!想我们处州关厢里面,总共只有二百五十个老弱残兵,怎能抵挡得住一千五百名发逆精壮?”说到这里,马新贻突然停下,眼睛向四周一扫,只见众乡董一片惊惶,嗡嗡耳语之声,不绝于耳。马新贻暗暗得意,咳嗽一声,提高喉咙,高叫一声:“各位不必惊慌,有我兄弟在此,处州决保无虞。发逆虽然精壮,但都是各地掳来的子民百姓,更谈不到打仗经验。何况背乡离井,被迫从逆,表面堂堂阵营,实际乌合之众。而我处州关厢,弟兄虽少一点,但都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年纪虽大,却都是堂堂王师,蓄志报国。只要兄弟稍加整饬,严明号令,激励士气,巧用计谋。一旦发逆到来,定操胜券。”马新贻说到这里,眼睛再向四周一扫,只见全场鸦雀无声,个个眼睛盯牢自己,等他继续说下去。马新贻一看时机成熟,言归正传:“各位,现在处州城里最大的问题是:饷粮全缺。今天请各位前来要共同商量的,也就是为了饷粮大事。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发逆要攻打处州,我们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同保牢处州关厢,以安桑梓。兵法云:饷粮为军中之宝,有饷有粮,稳打胜仗。兄弟在想,在座各位都是处州绅董,祖先垃茔,田地房产,一家老小,身家性命,全在处州。处州安全,大家太平,处州有失,家破人亡。故而为各位着想,请各位量力捐助,以实饷粮。兄弟一定激励全体将士,齐心协力,守住处州,打退发逆。”马新贻略一停顿,面色庄重,整顿衣冠,提高嗓音,响亮而叉沉重:“各位,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兄弟是山东人,但身受皇恩和处州父老重托,一定与发逆决一死战。如果说处州一旦有失,也就是兄弟死难之日。”
马新贻不愧为讼师出身,说起话来蛮有技巧:先上来平平淡淡,说到最后两句,那是最有力量。乡绅董事们听了这两句话,个个交头接耳,声音慢慢地、慢慢地高起来。马新贻端坐中间太师椅里,两只眼睛东张西望,贼骨溜溜在辨风色,轧苗头。只听见乡绅董事们声音越来越高,仔细一听,都在赞成马老爷,有的还翘起大姆指:啊!马老爷这个人真正勿得了,讲韵话多少好!有道理。老实说,马老爷是山农人,真正弄僵,他拍拍屁股走掉,处州城失守也好,吃苦头也好,人家完结也好,同他没确关系,不措界,最多官勿做,回到家里去。他尚且愿意为了我们处州豁出性命舍死保城,倘使我们再不捐,那真是变成猪猡、畜生、冷血动物哉,还有人的气味啦?应该捐。一时群情激昂,马上拿张纸过来,大家自动签名,名字底下,自己认款,有的五十两,有的七十两,有的八十两,一斤两,顶顶大的数日达到二百两。等到写好,纸头传到马新贻手里,他两眼一窥,约一约数目,总要二千两开外。马新贻想:绍兴人确实有点道理,有了这笔铜钿,我离开处州就可以远走高飞。倘使回转山东家乡,电是笃笃定定过舒服日子了,心里非常开心。他站起身来,双手一拱:“诸位,为了保卫桑梓,大家急公好义,踊跃输助,兄弟替处州将士代谢。既然如此,就请各位回府,我马上派人来府收取,以免各位来回奔劳。”
众位乡绅董事,见马新贻送客,一齐立起身来,向马老爷告辞。马新贻虚情假意,表示送客;众乡董感激不尽,请马老爷留步。让乡绅董事们回去,马新贻洋洋得意,踱进签押房,拿张单据再细细看看,然后派得力二爷一家一家去收。等到全部收齐,送到签押房,马新贻关紧房门,逐一点数,真是心花怒放。有的是雪白锃亮的银子、元宝,有的是划汇庄票,有的是用纸头卷好的银洋,总而言之,全是铜钿。他点下来,数目不错,二千两多一点,份景不轻,足足要二百多斤,怎样带走?正在动脑筋,门外来了一个人,准?绍兴人钱师爷。他本来在里面拉长了耳朵听消息,等到二爷进来一讲,炒虾等不及红,马上出来,开心啊,幸亏有言在先,“二一添作五”。等到马新贻把房门开开,绍兴人要紧一脚踏进去:“拜见东翁。”“老夫子少礼,一旁请举。”“告坐。”“老夫子到此,有何贵干?”“东翁,里边二爷来讲,东翁依我之计,弄到二千多两银子。我前脚跟你讲过,二一添作五,东翁,对勿对啊?”嘴里在说,这只手已经伸出来哉。
两个人的想法,象八月里的石榴,无论如何台不上了。马新贻想:多少拿点去算数。抽屉一开,拿出一段纸头封好的洋钱:“老夫子,这些些不算数的。”绍兴师爷接到手里,一看:不过五十只洋。喔!大概东家额外优待,送给我做盘缠的,大头还在后面:“东翁,喔!我有数勒哉。这里五十块洋钿,是东翁给我做盘缠的。我从处州到绍必,有多少路途?这点盘缠尽管够。东翁,你太客气哉!”说完,洋钿身上一放,这只手倒又伸出来了:“东翁,还有那个呢?”数目差得远着哩!
“老夫子,没有了。”“哪格?没有?你的良心象煤炭,象乌梅,比我还要黑。我一个铜钱勿要,五十块洋钿还侬。”绍兴人气得索索抖,把五十只洋摸出来,往台子上一放:“我勿要,我马上到大街上去喊:马新贻捐到二千多两银于,说啥保护处州关厢,全是鬼话,其实马上要脚底下抹油——溜哉。看你拿得成功,拿勿成功?!”
绍兴人立起身来,拿了早烟管,调转身来人要望外头去。马新贻想:勿好哉!真的被绍兴人出去这样一喊,要弄出事情米。赶快脸上堆笑,踏前一步,拿师老爷衣袖拖住:“老夫子,有话好说,请坐。”绍兴人坐定,马新贻想:五十只洋解决不了,再加一点。抽屉一开,再拿一段出来。绍兴人一看,又是五十块:“东翁,你的手条子太辣哉,你到手银子二千两出头,现在只给我二段,总共只有一百只洋。嘿,嘿嘿!”马新贻恭而敬之地答道:“师老爷r请你原谅我。你当我真的要离开处州?一个人要有良心,我拿了这点铜钿,要用作军饷,整协队伍,预备与发逆打一仕,故而我不能多给你了,请师老爷原谅。”绍兴人想:算了,随便你怎样讲,死的道成活的,反正我不会相信你。你这个家伙路道比我还要歪几倍,真是“强盗碰到了贼”,和你这种人没啥可缠的。那怎么办?不去管他,反正一百块大洋总是外快,所以把二段洋钿身上一揣,人立起来就往里边去,关照手下人把竹箱子里的东西理理好,挑到码头上,喊好一只船,回转绍兴去了。
马新贻到底走不走?想不到他现在真的不走了。为啥?他鬼点子多,一盘算下来,自己倘使带了这点钱一走了之,乡董向上一告发,弃城失地,地方官守土有责,朝廷追究下来,纵然逃到家乡,也不会太平。区区二千两银子,到时候不够上下孝敬。万全之策,倒不如现在拿一点出来,象赌钱那样下一笔赌注,把它发给守城弟兄,叫他们做好准备,和太平天国的长毛打一仗试试。处州城外有桃花岭这样一个险要去处,加上二百五十个人,长毛远道而来,人生路不熟,万一冲不过来,我们把长毛打退,这记“牌九”就算掐牢。我马上打张公事上去,上司晓得我打胜仗,说不定还要升官发大财,这叫“用穿条鱼去钓白鱼”。倘使打不过长毛,也不要紧,前面有探子军不断会来报告消息,只要我听到桃花岭失守,长毛往东门而来,我带上银子,马上出西门,完全来得及。朝廷晓得:背城一战,寡不敌众,情有可原,最多没有官做,叫到家乡享清福没有问题。马新贻老谋深算,策划停当:“来人啊!”“是。”“传王老爷!”“是。”王老爷是谁?处州城里的守备将军。王老爷听到呼唤,急急匆匆赶到签押房,见过马新贻,一旁坐定。马新贻把太平军进军处州的情扼先介绍一番,然后指指台上一堆银子,说:“王老爷,我们身受皇恩,守土有责,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去发给二百五十个弟兄,让他们先安安家。这五十块大洋是给你的。发逆一旦来到,你替我带一百个年纪比较轻点的弟兄,守在东门外头桃花岭。拣年纪中间一点的,守在城头上,城门口。年纪最最大的,让他们在城里街面上站站岗,放放哨。现在你到外边去,把二百五十个弟兄集中,说我要训话。”王老爷答应,到外边马上传令吹号,勿多一歇,队伍集中,二百五十个人排好队伍。马新贻出来一看,气得话都咽住了。气点啥?这班人兵器家什掮在肩上,个个弯腰曲背,人都立勿直,怎么可以打仗?最好把家什掉转来当拐杖撑末差勿多。
“弟兄们,并队!”王老爷发出号令。嚯洛洛洛!慢吞吞,嘿,蚂蚁都踏不死。等到队伍并好,马新贻跨前几步,清一下喉咙,“弟兄们!”下面老弱残兵头抬起来,对马新贻望望,心里想:平时人面不见,今朝称兄道弟,看上去总归没有好事情,听下去再说。“今天发饷,大家应该高兴。现在探子军报告,发逆已从杭州出发,要来攻打处州关厢,我们要与发逆决一死战,与处州共存亡。”“唉——嗳!”这点老弱残兵象死猫这样叫了一声,心里嘀咕:平时辰光饷银一欠几个月,现在要打仗,用得着我们了,所以发卖命钱下来哉。只好胡调:“唉——哎。”
马新贻心里也在想:死马当它活马骑,反正不要我上战场:“弟兄们!你们肩上有三重责任。”“勿知怎样三桩?”“第一:守住处州城,保护好全城子民百姓的生命毋于产。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知道吗?”“话是说得勿错,”老弱残兵窃窃私语:“你可知道我们都是五十大庆,六十人寿的人了,身体勿来事哉,怎样还能打仗?准备明年今天斋忌日①算了。”嘴里仍然胡调:“唉—嗳!”“第二:要保护好奉老爷的顶戴!”“你的顶帽最要紧,要用我们的性命去换得来,可惜心确余而力不足了。”还是死猫叫一样胡调:“唉——嗳!”“第三:要振足精神,勇往直前,打退发逆。发逆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交战之时,只许向前,不准后退,一切听王老爷号令。打退发逆以后,本府申报上司,重重有赏!”“赏是我们也不想,你买了锡箔、纸钱烧化给我们吧!”
马新贻看见这种腔调,一丈水退掉八尺,无心再说,关照王老爷训话,自己往里面进去。王老爷心中有数,也知道没啥好讲,就拿马新贻在签押房里关照的调排方法,一一做去。先把饷银发掉,然后选五十岁左右的跟他守桃花岭,六十岁左右的算中年,守城关。剩下来一批胡须也白了,叫他们在城里站岗放哨。实际立也立勿动,时常敲敲腰眼,槌槌腿脚,要坐着“站岗”了。这批老弱残兵手里拿了饷银,心里想不通,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去打仗。有什么办法?看看队伍就要出发,早知今天这种样子,倒没有先关照家里小辈,叫他们到时候来收尸,并且千万不能忘记今朝这个日子,到明年今天我要转来吃“羹饭”(祭周年)的。
城门口、城头上和城里站岗放哨的事,我不再去说它。王老爷把一百个弟兄队伍排好,一切应用物件统统办齐,命令队伍出发。这班“军队”走路,死样怪气,连蚂蚁也踏不死,稀稀啦啦,开出东门,向桃花岭前进。
桃花岭,过去叫冯公岭,又称木合岭,离开处州三十多里路,这里地处浙江南部,丘陵地带,地势高唆陡峭,山峦连绵逶迤。桃花岭恰恰在处州北面的入城要道口,是兵家必争之地。山路盘旋,弯弯曲曲,崎岖险峻,真有一夫守险,万夫莫开之势。它和东面邻近的青田县里老鼠岭,险要齐名,但老鼠岭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去辽可以,想下来,那是万丈削壁,神仙棘手。而桃花岭则是下山容易上山难,爬上去是千难万难,一旦上去,要下山则是易似反掌。所以桃花岭失守,处州城就危险了。王老爷久经战阵,对打仗有点主见,虽然人马只有一百,但布置得井井有条,按照各人特长,分成长枪队、大刀队、洋枪队、马队,自己亲登桃花峙上坐镇指挥。并且派人赶回城里,向马新贻报告,要马老爷放心。
第二天一早,马新贻在衙门里坐立不安,关照手下人备马,带了两个贴身二爷,出东门,直抵桃花岭。一看桃花岭如此山高路险,王老爷又布防得体,心里蛮高兴,得意洋洋,回转衙门,在签押房中闭目静思:看上去这一仗也许真能打退长毛。只要桃花岭守住,处州就稳似泰山,这记牌九我掐牢哉。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平军大队晓行夜宿,向处州进发。这一天头队陈其猛带三百个圣兵,已经接近桃花岭,前面探哨回来:“报!陈将军,前面有桃花岭阻挡,岭上有清妖把守,请令定夺。”陈其猛勒住马头,拿起标远镜对前面山头上望,后面陈金威、张文祥、黄氏的部队接着到了。张文样年轻气盛,一马当先,和陈其猛会合,一听到消息,马上命令队伍:“散开!”
哗!太平军队伍一字式向两侧散开,张文祥马缰扣住,摘下标远镜,一眼勿眨对桃花岭上看。但是从平地向山上看,无论如何看勿清楚。他把标远镜挂一挂,头侧过来,只看见横垛里有一座低矮土山,心里想,到土山上去看,居高临下,要清楚得多,因此扣紧马缰,两腿一夹,战马会意,豁啦——直往小土山上冲过去。一到山顶上,攉!马缰扣住,标远镜再拿起来一望,喔唷!这下清清爽爽,历历在目。张文祥这双眼睛多好,夜行功夫,月光下可以看人,何况现在?他四面仔细看过来,约略计算一下,不过百把个清妖,这有啥了不起?我头队、二队并起来就要一千三百人,老实说,就叫头队这点人打上去也足够了。有没有看山势?张文祥初临战阵,当在做镖师时一样,只点人数,不看地势,所以连想也没有想到。他带转马头,一下回到原来地方站定,脑筋一动,把肩膀上令旗拔到手中:“来啊!”“是。”“调两队马队!”“是。”每队五十匹,两队就是一百匹战马。马背上太平军弟兄手执军刀,一听令下,豁啦……五十只马冲出去,不一会儿,豁啦……又是五十只马冲出去!怎么没有声音了?远哉,听勿见哉。
张文祥盘算得蛮好,等到马队把清妖冲散,大队马上紧跟,越过桃花岭,直扑处州城。陈其猛一看,暗暗喊一声:“不好!”心里想。我是头队将官,侍王再三关照,要我多当点心。你张将军怎么后队指挥起前队来哉?下命令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这一下子坏了,喊也喊不住,马队已经象一阵风一样直扫桃花岭而去。
张文祥自以为得计,拿起标远镜在看,马上准备下第二道命令。那桃花岭上王老爷也得讯了,一个清兵上去:“回王老爷。”“怎么?”“长毛大队已到岭下,请王老爷定夺。”“退下。”“是。”王老爷站在山岭上,向下一望,喔唷!长毛的队伍一字式排开,旗幡招展,兵器闪光,实足要有一千多人马,心里一阵紧张。他定一定神,再一看,喔唷唷,马队在冲过来了。王老爷几乎笑出来,我做守备将军多少年.打仗也经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有看见过奔上来就用马队?这样一看,马新贻这个老爷倒确实有见识,他说长毛都是掳过去的老百姓,打仗没有经验,现在果然,对方这个领兵主将是个外行。打仗总归先要用步兵,那末马队起什么作用?要等步兵攻克城池,穿城追击残敌,这下子要用马队,象风一样在城里城外扫一个圈子,把残余下来的敌人消灭。怎么现在一上来就用马队?何况又是险要山岭?现在王老爷定心,你马队扫过来,再好没有,我放几排洋枪给你尝尝。所以王老爷令旗拔到手里,一挥。队伍一看见,向两旁散开,长枪从、大刀队统统让到两侧边上,露出三批洋枪队。一切舒齐,只见太平军马队冲到岭脚下,王老爷拿手里的令旗往前面一指,嘴坐喊声:“打!”第一批洋枪队早已搁好家什,瞄准,砰!一排洋枪打掉,退到后边去,第一批涌上来瞄准。这个时候,第一批在后面唧瓜唧,唧瓜唧,……!啥事体?短命老爷枪,要去装火药和药线了。当时所说的洋枪,也不用子弹,面是装火药的。要塞满敲实,万一敲得不紧实,一枪打出来要飞火伤了自己人。等到第二批,“砰!”一排枪放掉。退到后头装火药,第三批紧接上来瞄准。第三批打掉退下去,第一批火药已经装好,又可以打了。就这样三批人调来调去,砰!砰!不绝,火光闪闪,在当时来说,也是硝烟弥漫,相当厉害了。
再说太平军马队冲到岭脚下,才要往上冲,那就难了。动作一慢,正好给对方有瞄准的机会,何况马匹高大,又不懂隐蔽,一排洋枪打过来,总归有几骑受伤,掼倒地上。马群听到枪声,惊惶不已,不听约束,秩序大乱,不仅不肯往前去,反而往后面退下来,前边带歪后边,队伍象潮水一样败了下来。
张文祥在标远镜里看到,喔唷!勿灵,吃败仗哉!脱口面出,大叫一声:“不好了,清妖厉害,快点退!”战场之上,两军交战,哪里经得起将军这么一喊,再好的部队,也要心慌意乱。因此一时纷纷扰扰,大败之势已成。幸好陈其猛挺身而出,压住阵脚,发令指挥。加上清兵人数太步,也不敢反扑下山,才慢慢扭转危局。
张文祥初战失利,心里十分惭愧,悄悄和妻子商量:“家小,你看怎么办?”黄氏虽是女子,但在父亲指导下,博览群书,也偶尔读过孙子兵法,要紧安慰文祥:“胜败兵家常事,不要慌。慌则乱,乱则败。只要镇静,我们照样还可以从败中取胜。”张文祥对妻子看看,喔唷,倒看你不出,有点道理:“怎么能够从败中取胜呢?”黄莺如笑笑,用手遥指桃花岭:“你看!”接着把令旗捏到手里,高喊一声:“弟兄们,准备!”哗……。
作啥?原来桃花岭上王老爷一看马队退下去,这种开心是少有的。看来太平军果然不堪一击。再望到后边,旗帜也有点零乱。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我带领一百个弟兄,冲下桃花岭。趁长毛心慌意乱的时候,冲得他们丢魂丧胆,逃走拉倒。谁知道王老爷这只棋子走错哉,他得意忘形,利令智昏,令字旗抓在手里,高喊一声:“冲!”一声令下,一百个老弱残兵,哔……长枪队、大刀队、洋枪队,包括后头马队,“一塌刮子”冲了出来。王老爷骑在马背上,令字旗插好,腰刀拔出来,一路带头,哗……扫过来。黄莺如喊声:“好!”笑了起来,看来妖兵的守将肚皮里也不过如此。你也不看看山势,假使你不出来,我拿你没有办法,如今你冲出来,真是求之不得。这种地方,你百把个人可以冲出来吗?平地野战,人多为王。眼看清兵已经冲近,她令旗一挥,自己的队伍两边分开,中间露出十六尊小筒炮,对准冲过来的清兵轰!轰!轰!打过去。这些老弱残兵谁见过这种阵势?一时死的死,伤的伤,乱作一团,往后就跑,嘴里一路还喊:“那个女长毛好厉害啊!好厉害啊!”
张文祥、陈金威,还有陈其猛,看到转败为胜,个个服贴。黄氏挥旗高喊:“两路包抄,把清妖团团包围!”太平军弟兄得到将令,两边包围上去;刚刚退下来的马队看见打胜仗哉,赶紧圈转码头,哗啦啦啦……一阵风扫过去,切断清兵退蹄。这样一来,真是一场恶斗,刀对刀,枪对枪,兵对兵,将对将,狠狠厮杀。黄氏在马背上一看,啊呀!这样打下去不行,人要死得多了。她灵机一动,提高喉咙一声喊:“你们已被包围,放下刀枪,一律勿杀!”太平军弟兄也提高喉咙喊:“喂——快把家伙都丢下来!”这些老弱残兵想:王八蛋才要打仗,人都老得这种样子,出来打仗真叫没有办法。现在我们家什还不能丢下来,为啃?背后头还有个王老爷骑在马上,被他看见,马扫过来,拉起来一刀,一颗头照样搬场。所以一个也不肯丢。黄氏也在看,喔!明白哉,对方的主将还没死,她从背心上把一支马枪拿下来,瞄准。王老爷骑在马背上,手里拿了腰刀,还在喊:“冲!杀!”黄莺如看得真切,喝声:“去吧!”只听见砰地一声,一粒子弹呜一飞过来,望准王老爷脑袋上钻进去,王老爷顿时脑浆进裂,人从马背上“咚!”掼到地上,手里把腰刀嚓啷啷啷……甩了出去,这匹马涮缰跑掉。太平军弟兄继续高喊:“大家都投过来,做太平军吧!”这点清兵一见王老爷倒下去,劈里啪啦家伙丢下来,手统统举起来。一场肉搏,顷刻之问,就此结束。黄氏对张文祥笑笑:“你看,岂不是败中取胜了吗?”
张文样心里暗暗佩服,今天幸亏有家小帮忙,总算没有坍台。他转过身来,对陈其猛高喊一声:“陈家兄弟!”老听众不要奇怪,太平天国有条规定:“天下男子,都是兄弟之辈;天下女子,都是姐妹之群。”所以一般之间,都以弟兄相称。陈其猛答应一声,要紧策马过来。张文祥说:“你带领弟兄,翻过桃花岭,冲进处川府,活捉马新贻,不得有议!”“遵命!”陈其猛答应一声,带领队伍,向桃花岭冲去。张文祥、陈金威把投降的清兵暂且押到后而,吩咐看好,等打进处州,再作处置。战场上的兵器家什抬起来,还好派派用场。把一些溜缰战马收拢过来,尸体掘潭埋好。
不说陈金威、张文祥收拾战场,料理一切,我再来关照知府衙门。马新贻正坐在签押房里,心想,桃花岭布防以来,已经好几天,不知近来如何?倒不如让我再去看看。故而带了两个二爷,骑了一匹马,正在往桃花岭而来。走到半路,一个探子军奔到:“禀告老爷!发逆大队已到,桃花岭在开火了。”“退下,再探!”“是。”没有多少时候,探子军又来禀告:“王老爷在桃花岭打退长毛,打得他们马滚人翻,败下阵去了。”马新贻听到这个探报,心花怒放。开心啊!看来升官有望,生财有道战。马上吩咐:“快走!”出东门向桃花岭急急而来,为啥?到时候说起来我马新贻亲临阵前,指挥打仗,打得长毛一败涂地,脸上好不光彩。想不到走出城门不远,探子军满头大汗,连滚带爬赶回来:“回老爷,王老爷在挑花岭中枪阵亡,长毛已冲过桃花岭,正在向城厢追来,请老爷定夺。”
马新贻一听,两只眼睛会得定住,心里咚咚直跳,那怎么办?看上去要危险哉。赶决同衙门,拿了银子,溜之大吉。等到他拨转马头,疾鞭奔驰到衙门口下马,急急奔进内房,幸亏银子早作准备,已经包扎舒齐,正要叫人挑了动身,想不到外头又来一个探子军,直冲进来:“回马老爷,不好了,长毛已经冲进处州关厢,马队立刻就到衙门门口哉!”说完这儿句,调转身来,哒哒哒哒……拔脚就跑。马新贻要想喊声:“退下。”话还没有出口,探子军已经老远去哉。作啥?逃命要紧。马新贻一看弄僵,现在连要逃走的机会也没有了,在大堂之上,急得旋旋转。马新贻究竟生死如何?且听下回。
注:①斋忌日一逝世周年。
第七回 破处州生擒妖官
马新贻正在大堂上急得打转,嘴里连连嘀咕:“唉!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真是要了白银,丢掉性命。正在这个时候,只看见里边出来一个人,头上戴一顶破毡笠,身上穿一件棉袄,油腻搭拉,下身一条破裤子,腰里束一条作裙。脚上一双袜,只有袜筒,投有袜底,扎在小腿上,叫做“转转袜”,拖一双破鞋子,滴里哒,滴里哒,往外面走来。这是啥等样人?是此地处州府衙门里的厨子师傅,姓陈,名字叫老三。他是走出一个人,走进一个人,屁股头光趿趿,无牵无挂,无子无女,但是消息也蛮灵通。听见二爷讲,长毛要杀得来哉,倒不如让我到外面去看看,如果长毛真的杀得来,我就此溜掉拉倒,也不高兴烧饭了,人虽穷,性命也是要紧的。故面一路出来,直到大堂,径往外面去。
马新贻看见陈老三,喔!总算碰到个自己人了,要紧抢步上前,恭恭敬敬道了一声:“救命王菩萨!”对准陈老三打了个千。陈老三一看,是马老爷,顶帽、箭衣外套、靴,一身官服,膈然在替我打千,弄不懂了:“嗨!老爷,你怎么叫我救命王菩萨呀?赶快起来,有话好讲,这样我是不敢当的。”“陈老三,实不相瞒,长毛已经进了关厢,马上杀进此地衙门。现在我想请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给我穿;我的官服脱下来给你穿。”“喔!为了这个你才叫我救命王菩萨?”“是啊!”“嘿!大老爷,我要问你了,为啥前几日你不与我来调换衣服的?你这个人真正聪明!那怎么可以呢?我穿了你的衣裳是要去死的。嘿嘿!那是勿来事格。”
啊呀!马新贻想,僵哉。“陈老三,你把衣服给我穿,现在我们一人恩结父子,我叫你一声老子,你叫我一声儿子,你看怎样?”“喔!你认我做爷?”“是啊!”陈老三想,这个“爷”做不得,我陈老三马上要变“弹老三”①。但是再想想,还是台算的。为啥?陈老三想:我一世光棍,走出一个人,走进一个人。现在做了大老爷的爹,替儿子去死,将来别人讲起来:陈老三福气,一世没有子孙,到死的时候,总算有个儿子了,并且还做到处州府大老爷。这样一来,我倒有后代.不绝子孙哉。“老爷,你既然认我做爷,我倒要问你一句话,我代你去死以后,你要不要给我吃羹饭②的?”马新贻一看,陈老三思想上在活动了,赶快接上去:“我非但要请你吃羹饭,并且逢年过节,还要向你磕头,烧锡箔,给你在阴间用。等到局势平定,我再要请高僧高道做佛事道场来超度你,这点请你放心好了。”
陈老三大半辈子担心的就是这件“身后大事”,既然现在有人承担,有了着落,真是满心高兴,喜笑颜开:“好的,好的,准定如此,那末你上来,磕个头,见见你家穷爷!”马新贻立起身来,退后几步,摆足架势,重新跨上前,一头磕下去:“厨子老子在上,儿子老爷见厨子老子叩头请安!”“哈哈!喔哈,老爷儿子起来,起来。”这一对宝货,不知怎样会想出这样两个称呼,唱出这样一场双簧。
陈老三受过礼,高喊一声:“喏!老爷儿子,帽子来了。”一顶开花的毡笠,啪!丢过来,马新贻赶快接牢,往头上一戴。“那,油煎作裙来哉!”“那,一件油腻棉袄,你接牢!”陈老三一件一件甩过来,马新贻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特别这只帽子要拉得下,一直要戴到眉毛下边。为啥?把眉毛心里一粒黑痣盖掉。最后,厨子老子拿两只没有后跟的开口鞋子乓乓掼过来。马新贻要紧拿双靴子脱掉,破鞋子往脚上一套,动作快极,拔脚就往里边跑。作啥?可是去拿铜钿?不是。这个时候生死就在眼前,铜钿已经不放在心上,而是要紧去拿一方印信。因为他知道,逃官不带印,局势一平定,捉牢要丢命。倘使带了印,今后只要把印信交掉,就此销差,性命就不要紧了。所以现在马新贻急急奔进来,就是拿这颗印,实在没地方放,就往怀里一塞。这样一来,马新贻“象样”了:一身破衣裳,胸前拱了凸出来,活象一个偷鸡贼,拖了一双破鞋子,踢里哒啦,奔出衙门,刚刚走到石狮子旁边,只听见声音来哉:“弟兄们,赶快冲进衙门,捉拿马新贻,休要让他逃了。冲啊!”
马新贻想:啊呀!勿好.长毛杀得来哉。性命交关,赶快让我躲一躲,故而人往石狮子豁档里一闪。暂且让他躲在这边。
陈老三还在大堂上仔仔细细地穿官服:身上箭衣外套穿好,腰里扣带扣好,再坐在地下拿双靴子着好。那知道靴子穿上去时,往上用力一拉,把原来套在小腿上的那双“转转
袜”拖到了膝馒头的上面,赛过象两只猪耳朵一样甩勒甩,甩勒甩!陈老三直起身来,弯下腰去,把顶帽拎起来,戴到头上,喔唷!勿对哉,戴顶帽,背后一定要拖条辫子,否则不象腔。而自己这条辫子,从年初一到大年夜,一年到头从来不拖下来,而是打一个“得胜焦”,象大包子馒头那样一直盘在头顶心上。现在要戴顶帽了,要紧把辫子松一松,拖下来。想不到长期盘紧,一放下来,这条辫子曲曲弯弯,真是“曲辫子”③。外加辫子稍头翘勒翘,变“翘辫子”④了。虽然用手勒了几勒,仍旧直不起来,那怎么办?办法当然有。只要重新梳一梳,编一编,不过现在辰光来不及,只好马马虎虎算哉。所以陈老三拿条辫子往背后一甩,眼睛瞪大了对手里这顶官帽看了一阵,哈哈一笑:想不到我陈老三竟然有这么一天,藏上朝廷命官的顶幅。他记得过去看到老爷戴顶帽时,总要用嘴吹一吹帽上的翎子,意思是吹掉点灰(晦)气。那末我陈老三今天也要吹一吹,说不定灰(晦)气星吹掉,我陈老三还不一定死,故而用足力道,“嘘嘘嘘”吹,然后把顶帽戴好,扣带扣牢。陈老三上身下身全部穿戴舒齐,人立在大堂上,面孔正对外边,好象在等太平军进来。
太平军果然来了。为头的一个,“嗵”,在衙门前跳下马背,手里拿一把钢刀,一直奔进来。啥人?就是头队副将陈其猛。几十个弟兄跟在他后边,一路直奔,想不到衙门里空空荡荡,鬼也没有一个,全部逃光了。到天井里往大堂上一望,他人一呆:喔!这个马新贻倒真是了不起,看来是个大忠臣,你看,事到如今,他竟然不逃。听侍王讲,马新贻这个人是个坏蛋,现在看来并不如此,而是一个大清朝的吃屎忠臣。陈其猛想:反正现在没有事,不如让我坐一坐堂,来问他一问,也算做一次“老爷的老爷”。
陈其猛跨进大堂,到虎案当中坐定,手里柄家什就往案桌上面一放,几十个弟兄在两旁边立得崭崭齐齐,手里都是雪白锃亮的钢刀。“来啊!”“是。”“把妖官马新贻的身子调转来!”“是。”两个太平军弟兄上来,拿陈老三这个人抓牢,哒啦旋转身来。陈老三直僵僵面对陈其猛。陈其猛对他周身一看,好象不太象:“问你,你可是此地处州的知府马新贻?”
陈老三想,王八蛋叫马新贻,不瞒你讲,我是垫刀头,真价实货的马新贻逃走了,不过这不能对你讲。有哈可说的?开口也是死,不开口也是死,还是不开口。这个名堂就叫“死勿开口”。“问你,你为什么不开口?”陈老三仍然不响。陈其猛感到奇怪,往他下身一看,一双转转袜套在膝馒头上面,象猪耳朵这样翘起来。陈其猛几乎笑出来,难道一个堂堂处州知府,连双有底袜也穿不起?“这倒奇怪了。来啊!”“是。”“把他的顶帽摘下来!”“是。”一个太平军走上来,拿帽带松一松,把顶帽脱下来,往案桌上一放。陈其猛一看,噢!更加奇怪哉,堂堂知府,怎么连头也剃不起,辫子又是一曲一曲的,倒是名符其实的“曲辫子”。“呔!问你几遍了,你为什么不开口?你可是叫马新贻?”陈老三仍旧不作声,陈其猛想,既然你一定不肯开口,王爷有令,杀掉拉倒:“来啊!”“是。”“将这个妖官押出衙门去,砍头!”“是。”两个弟兄上来,把陈老三抓一抓牢,旋转身体,哒哒哒哒……拖到衙门外边,正在想找到地方好开刀,这边来人了,啥人?副检点张文祥到哉。
张文祥是和妻子黄莺如一起来的,陈金威还在后面。二人到此地下马,看见两个弟兄拖牢一个妖官,文祥把手招一招。两个弟兄知道副检点的意思,叫他们慢一慢,因此,命令陈老三跪下,自己站在二侧揿牢。张文祥和黄莺如来到里边,陈其猛出来迎接,直到大堂上。张文祥坐正中,陈其猛和黄莺如各分上下首坐定,陈其猛就把活捉妖官的情形细讲一遍:“究竟是不是马新贻,我自己也吃不准,因为没有口供,现在已经关照推出去杀头哉。”张文祥说:“不管是与不是,再把他推进来,让我看一看再说。”
陈其猛传下令去,陈老三被重新推进来,他仍旧硬绷绷,立得笔挺。张文祥仔细一看,这个人不象做过官,看来真的马新贻已经跑掉了,这里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马新贻本人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正在想着马新贻,嗨!外边已经捉牢了。当时有两个太平军弟兄经过,看到石狮子豁档里躲着一个瘪三,因此走过去,嗒!一把将他拖出来,身上一抄,怀里抄出来一方印信。“你是什么人?”“我?我是个叫化子,要饭的。”“叫化子?这个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方才拾到的。”“这个东西是拾得到的吗?你在说什么鬼话?一定不是好人。走,去见我们将军。”两个弟兄拿他抓牢,拖到大堂。一个弟兄踏上一步:“报!张检点,我们在衙门口抓到一个叫化子,身上搜到一方印信,请看。”
张文祥接过来一看,都是七弯八曲的笔路,认不出来,随手往台上一放。再对眼面前的这个人一看,哈哈!对哉,这个人才象马新贻了。你看:头上一顶开花的毡帽,盖到了眉毛下边,但是一条辫子却梳得绢光滴滑;上身虽是一什破棉袄,但是下身却是一条簇新的绉纱裤子,雪白的袜子,却拖了一双破得鞋跟也没有的烂布鞋,看来十有八九是马新贻,那怎么办?让我来问问他:“呔!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陈老三。”
哪里知道站在旁边,穿了官服的真正陈老三喊起来了:“将军,我才是真正的陈老三。”他心里想,你马新贻也捉牢了,看样子也要杀头,我羹饭总归吃水着哉,何必陪他白白送死。倘使我说出真情,自己一条性命就好保牢。所以他“噗!”跪了下来,眼泪象一条线一样淌下来:“将军!不要听他瞎说,他就是处州知府马新贻,就因为他这样长,这样短,才弄成现在这种样子。”张文祥听完陈老三一番诉说以后,对马新贻看看,心里想:你这个人的路子实在“侧”⑤,你自己要活命,就去做人家儿子,叫别人去代你死,真没有人的味道。头掉过来,对阮老三说:“喔!你叫陈老三,你竟肯代马新贿去死,倒确实是个好人。我不杀你,你原来是做什么事情的?”“将军,我是这里的厨子师傅。”“好,你仍旧在衙门里做厨子师傅就是了。”“谢谢将军。”陈老三谢过一声,赶紧回到里边,把这身官服从头到脚脱下来,仍旧换上自己的破衣裳,照常下厨房烧菜做饭。
马新贻一看:戏法拆穿,事体弄僵,正在尴尬辰光,突然张文祥拨转头来,一声喝问:“你就是处州知府马新贻?”马新贻一想,赖也赖不成了:“是,罪官马新贻,请将军法外施思,饶恕了我吧。”张文祥想:你这种人放在世界上有啥用场?更何况侍王有令,杀掉拉倒:“来人啊!”“喳!”“将马新贻这个妖官,拖到外面,就地正法!”“是!”两个弟兄过来把马新贻绑牢,一路拖出去。马新贻一边犟,一边喝喊:“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走!”两个人拉牢了他,从里面拖出来,押出衙门,到石狮子旁边:“跪下!”马新贻“噗!”跪下去,脑子里还在想:我马新贻是山东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死到处州来,唉!有啥说头?总归死哉,眼睛一闭,头一低,等死吧!
里面张文祥看到两个弟兄把马新贻拖出去,这只手伸起来,要想摘行刑大令。手还没有搭上令架,外面奔进来个弟兄:“报!张检点,陈检点到。”张文祥想。阿哥来了,“请。”一声传令,自己也马上立起身来,带了自己家小和陈其猛到外边迎接。双方碰头,见礼,到大堂坐定。现在陈金威坐正中,张文祥在上首,陈其猛在下首,黄氏先进房歇息。陈金威要紧问:“老弟啊,马新贻可曾捉牢?”张文祥把经过细说一番:“现在已拖到衙门外,请阿哥定夺。”陈金威蛮高兴,张文祥虽是自己兄弟,但办起公事来,既讲义气,又踏准步子,马新贻要交给我来处理。既然这祥,我也不客气了,反正从杭州出发的时候,王爷千叮万嘱,说马新贻这个人十恶不赦,是个坏蛋,杀掉拉倒。但这个人到底坏到什么样子,我倒要看看:“来人啊!”“是。”“将马新贻押进来。”“是!”
马新贻被再次押回大堂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道理杀杀又不杀了?喔!明白了,刚才听到衙门口好多人的脚步声,好象来了个大人物,一定是过个人要我回去。这下子说不定我不会死了。所以当他来到大堂,被喝令跪见时,他连连叩头:“大将军在上,罪官马新贻叩头。”“抬头!”“是。”马新贻把头抬起来向上边一望,咦,坐在当中的人已经换掉,刚刚要杀我的那个人坐到边上去了。马新贻见貌辨色,看风使舵的本领确实高明,真所谓是个“手心里生毛”的老手,知道这个人是长毛中最大的一个,并且面貌和善,赛过庙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马新贻正在动脑筋,突然陈金威把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马新贻!”“罪官在。”“你在山东是个刁笔讼师,包揽讼事,颠倒是非,危害乡民,罪行累累,今天已被我天兵拿下,还有何言可说?”陈金威把侍王李世贤在杭州讲过的话搬了出来。“大将军明鉴!”马新贻想,只要给我有说话的机会,我就能把死的说出活的来:“罪官在山东地方,虽当一名讼师,但我是尽力理商民情,使冤者昭雪,抑者扬眉。正由于此,总难免得罪于人,败诉者当然造谣中伤,败坏罪官名声,实际上并不是罪官胡作非为,万望将军明察。”
陈金威一听,感到也有道理,何况看马新贻相貌堂堂,对答如流,年纪还轻,心肠已经软了半截。马新贻看到陈金威沉吟不决之态,已知对方动摇,决定扮个“哀挡”,一定要哭,并且哭得伤心,也许就此真能不死。特别听到对方也是山东口音,因此高喊一声:“将军!罪官家在山东,今背乡离井,身居异地,万望将军姑念同乡之情,格外开恩,如能赦免罪官性命,只要将军有用得着之处,罪官一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讲完,跟泪滴滴哒哒淌下来,哭得十分伤心,这只面孔是十八个画师也画不象。
陈金威一向心地善良,平生行侠仗义,敢于面对强梁,不忍加害弱小。如今被马新贻如此一哭,心中实在不忍,看来看去,马新贻不象是个坏蛋,看来侍王本人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马新贻,只不过是道听途说,惑于传闻。现在看来,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何况人命关天,对方叉诚心归顺,再要杀他,也于情理不台。所以把头拨转来,对张文祥看看,心里想:兄弟啊!幸亏我早来一步,假使迟来一刻,在你手里,老早把他杀掉了。真是刚刚做了三天官,已经看得人命不值钱,口轻旦旦,一来就杀。老弟啊,你要想想,爷娘养大一个人多么不容易,十月怀胎,要吃多少苦,十二月里敲开了冰汰尿布。我们都是吃过苦的人,好人当然不能杀,坏人只要能够改过,也是少杀一个好一个。你看,马新贻不是已经有归顺之意了吗?想到这里,为了让张文祥听听,他特地再问一句:“马新贻,你说愿意报效天朝,可是当真?”“倘使罪官能蒙大将军收录帐前,罪官纵然肝脑涂地,也要报大将军不杀之恩。嗯……喔!”跟泪鼻涕嗒嗒滴。
陈金威越看越可怜,心里想,既然他如此真心,愿意投诚,不如把他先收下来再说。处州刚刚打开,许多事情要做,马新贻全部清楚,有这样一个帮手,确实也用得着。倘使万一这个人真是坏蛋,那也不怕,到了一定辰光,总是要显露原形,到时候再杀也小迟。因此也没有问问张文祥、陈其猛。就自作主张:“马新贿,现在我宽恕于你,休要哭了。从此以后,你就在我们太平军中当差办事,总要处处谨慎,带罪立功。”
马新贻虽然在哭,但心中清爽得很,二只耳朵一直竖起来在听。现在听到陈金威这样几句话,好!性命保牢,开心啊!马上眼泪揩干,连连磕着响头:“多谢大将军收留罪官,罪官永远铭记在心,一定为天朝效劳,为大将军尽力。”陈金威当即关照他站起来,退到一旁,立在那里。马新贻把跟泪鼻涕揩得干干净净,头低到,一旁伺候。
张文祥无论如何想不到阿哥会把马新贻收下去,心里的火在一步步地升上来,但是碍于阿哥面子,不好发作。心想:现在大堂上不和你讲,等歇到了里边,我要好好问问你,究竟为了啥道理,把个妖官收留下来,连侍王临走前的叮嘱也置之脑后?老实说,这种人摆在世界上,今后还要害人。
马新贻既然已经收留报效军前,陈金威就和张文祥、陈其猛商量一番,然后贴出安民告示,叫老百姓照常安居乐业。处州城里、城外,市面很快恢复。事情料理舒齐,陈金威吩咐陈其猛带领弟兄,到街面上、城头上到处走走、望望、查查、问问。陈其猛奉命出巡,弟兄两个才到里边休息。
黄莺如从大堂退出以后,一直在书房等待,现在看见弟兄二人进来,赶快招呼。等到三个人坐定,张文祥实在忍不住,火冒直蹦地跳了起求:“阿哥,王爷再三吩咐,马新贻是个坏蛋,你怎么会把他收下来的?”陈金威现在冷静下来以后,也感到刚才有些过份。纵然不杀,也不应该就此收在军前。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对文祥讲:“兄弟,人总究少杀个好一个。我和你都是武将,上阵打仗还可以,维持地方,还要有人帮衬。马新贻假使对我们忠心耿耿,多份力量也是好事;如果确是坏人,到时候再杀也不迟。”张文祥听阿哥这样一说,也无不可,那就算了,不过今后自己要对这个人冷眼里多加注意,看看他究竟怎样。
光阴迅速,今朝已经是进处州以来第五天,陈金威记住侍王关照他的一句话,说倘使处州得手,休息几天以后,在处州横垛里还有个严州⑥,清兵不多,去把它攻下来。这一天,陈金威请张文祥、陈其猛一起商量,确定由陈其猛带五百弟兄,进兵严州,张文祥随时接应。想不到守严州的地方官听到消息,想:处州如此险要,尚且兵败将亡,何况小小严州?因此根本没有敢打,等到太平军队伍开进严州城,地方宫老早逃走了,严州就此为太平军所有。陈其猛一方面整顿地方,守住严州,一方面写捷报送往处州。陈金威接到飞报,开心啊!拿起笔来,写好一封公文,差人肩背包囊,快马赶奔杭州,禀告侍王。不久接到侍王回话,叫他们就地驻守,表过不提。
再说马新贻自从被太平军活捉以来,匆匆已经半个月过去。在这半个月里,他是动足脑筋。先是步步小心,后是频献殷勤,使得陈金威逐步相信,张文祥慢慢放心。加上他能说会道,一手好字,和太平军中上上下下,混得很熟,现在已经自由进出衙门,凌驾于一般弟兄之上,加上开口“我和陈检点如何”,闭口“张副检点对我怎样”,使人们感到他的地位确实有点不同一般。
一天凑巧,马新贻碰到黄莺如从里边出来,他斜着眼睛一扫,顿时使他眼前一亮:喔!这个女人漂亮。怎么这样漂亮的女人,会去嫁给一个长毛?倘使嫁给了我该多好。真是贼心不改,恶念顿生。等到他向弟兄一问,才知道就是张副检点的家室。并且知道张、陈二人还是结拜弟兄。这一下他开窍了,对!假使我也能和他们结拜弟兄,我的年纪大,当然是老大,那末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弟媳妇,如果我的年纪小,那末她就是我的阿嫂。反正不管我大我小,都成一家人,来来去去就可以不避嫌疑,容易接近了,这样一来,只要我嘴面上下点功夫,就可以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但是马新贻也晓得,张文祥这个人不大好弄,只有从陈金减身上入手。从此以后,马新贻在陈金威身上用足马屁功,处处总是顺风使篷,顺水推舟,没有多久,把个陈金威拍得糊里糊涂,眼腈里看出来马新贻年纪轻,卖相崭,办事能干,文化高,待人和气,主意高妙,总之是样样都好。
也是事有凑巧,一天,马新贻来到书房问里,四边无人,只有陈金威一个人。马新贻满脸堆笑地走上去,说:“陈大将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真是终生难忘。为了报答你的大恩,我想高攀将军,仿效古时候桃园三结义,结拜为异姓弟兄,这样以后,我就可以终生终世跟随在将军身边,以效犬马之劳。不知将军能否体察我的一片敬师之心,俯允所请?”陈金威心地和善,处处好心对人,看到马新贻如此真诚,说:“蛮好。”马新贻一听。喜出望外,紧接着说:“那末张副检点面前,要请陈大将军美言转告了。”陈金威坦然道;“有数目了。”
一天,陈金威和张文祥在一起,谈起这件事,问张文祥:“你看如何?”想不到张文祥断然拒绝:“你阿哥和马新贻去结拜好了,我是随便怎样都不会和这种人去结拜弟兄的。”陈金威说:“为啥要这样呢?已经这么许多日子下来了,你冷眼里总也看得见,我看这个人不会坏到那里去,老弟,你答应了吧。”张文祥说:“我不答应。古人说:蹄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这么几天就认为他不坏?我看很难说。”
陈金威知道张文祥的脾气,说了怎样,你再劝也没有用。那怎么办?瞒了他再说。陈金威自作主张,准备好三副帖子,上面写好三个人的年庚八字。拣了一个好日子,端正好猪头三牲,摆在厅堂桌子上,点起了大红蜡烛,当着马新贻面,派个弟兄到里面去请张文祥出来。张文祥到厅堂上一看,说:“阿哥啥事体?”陈金威踏上来,一把拿张文祥只手搀牢,另一只手把马新贻只手搀牢,说:“来来来!结拜弟兄。来!”张文祥在这种场面上,总有一点见面之情,被阿哥一拖,跪是跪下去了,心里是不愿意的。等到拜过天地,站起来,一论年纪,陈金威顶大,张文祥和马新贻是同年,不过马新贻生日是十月份,张文祥的生日在八月里。故面张文祥排行第二.马新贻算是老三。马新贻要紧叫大哥、二哥,一方面就请嫂嫂黄氏出来见面。马新贻看见了黄氏。骨头赛过没有份量了:“嫂嫂,小弟见嫂嫂有礼了。”一边说,一双贼眼对准黄氏贼忒嘻嘻,两只肩胛会得动勒动。黄氏一看见这个人,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和别人有点两样,看不惯,但没有办法:“马家叔叔不敢,愚嫂还礼。”礼回掉,马上就往里面去。从此以后,三个人算是自家弟兄,经常在一起,特别是陈金威,对马新贻几乎是无话不听,当他象亲兄弟一样看待。张文祥还是冷眼注意,忌他一脚。
日子过得很快,今天弟兄三个在书房里吃茶,突然外面进来一个弟兄,“报!陈检点,衙门口来个女的,手里拎个包袱,听上去象山东口音,口口声声要见你,请陈检点定夺。”
喔!陈金威想,阿会是家小来了?请二位兄弟退出去,自己直往外边来,到衙门口一看,果然是自己结发妻子李氏。久别重逢,分外高兴,赶紧领到里边,香汤沐裕,更换衣裙,然后领见二位义弟。马新贻一听大阿嫂来了,身体会得飘勒飘:“嫂嫂,小弟见嫂嫂有礼了。”李氏要紧身体带侧一点:“马家叔叔不敢,愚嫂还礼。”见礼过后,陈金威领了妻子踏出书房,去见表妹黄莺如。书房里就剩张文祥和马新贻,张文祥和马新贻是谈不拢,说不上的,所以张文祥站起身来,知道阿嫂到自己家小那里去了,赶快来到里边房中。想不到马新贻一个人在书房里,又在动坏脑筋了,心里想:大阿嫂只面孔也不差,蛮漂亮,我马新贻要末不动脑筋,要动,两个一起动。这个贼坯,真正是有财就想捞,有女就想要,利欲薰心,勿管性命。他看看没有人来,拍拍屁股,也就动身走了。
这边黄莺如房里十分热闹,免不了一番寒喧,然后听大阿嫂讲山东的情形。原来自从老娘舅回到老家以后。日子倒也过得平稳,想不到没有多少日子,太平军接连打胜仗,清兵一败涂地,一股溃兵游勇。退到历城县,散到四乡八镇,进老百姓屋里,翻箱倒柜。烧杀抢劫,真是明目张胆的强盗。老娘舅就在乱兵之中被清兵杀掉。李氏孤单一人,耽不下去,幸好原来听老娘舅说过,知道陈金威、张文祥是到杭州投奔侍王麾下,所以借了一点盘缠,从乱军之中逃出来,千里迢迢,寻到杭州。蒙李王爷热情接待,本来还要派人送来处州,我说:用不到的。承他赠送一笔盘费,到今天我才寻到衙门,和大家相会。
三个人听到老娘舅过世的消息,十分悲痛。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清兵杀掉?这笔帐暂时只好记在心上,以后总算了。特别是黄莺如,一阵心酸,眼泪那里留得住,失声痛哭起来。陈金威看看妻子,年纪轻轻,未隔多时,瘦得多了,显出了苍老之相,可见这一阵子吃了许多苦头。现在总算夫妻相会,也就好了。当夜就在表妹房里搭只铺,安置下来。因为太平军里的规矩,男归男营,女归女营,夫妻不能同房歇宿,所以如此安排。
这里处州城厢内外,局势平静,陈金威、张文祥每天带兵出巡,维持地方,一切井井有条。然而,人海诡谲,平地风波,又引起一番生离死别,悲欢聚合的曲折故事。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①弹老三——苏州俗语,即死的意思。
②吃羹饭一死后由子孙祭祀亡灵。
③曲辫子——苏州俗语,类似今日“十三点”的意思。
④翘辫子一苏州俗语,即死的同意语。
⑤路子侧——即路子不正,或歪门斜道的意思。
⑥严州——在处州西北约二百里,即今建德、桐庐一带。
第八回 马新贻贪赃枉法
西边月落,东方日升。眼睛一眨,处州已经攻下两个多月了。百姓安居乐业,城乡百业兴旺。想不到今天一匹马从杭州疾驰而来,这是侍王特遣的专差,在衙门前跳下马背,直进大堂。他满脸倦容,可见星夜兼程,一路辛劳。陈金威带了张文祥要紧接见,从专差手里拿过一份公事,拆开一看,心里扑登一跳,啥事体?侍王关照:清妖曾国藩、曾国荃百万大军,从安庆进兵金陵,天京危急,天工下诏各路兵马,回救天京。所以要陈金威、张文祥立即率军北上,前往金陵,攻打清妖。弟兄两个一看,军情紧急,不能耽搁,今天虽然来不及了,明天必须一早起程,许多事情要办,马上找马新贻来,三个人一起商量。
陈金威首先开言,把情况向马新贻简单介绍一番,然后说:“马家贤弟,愚兄等明天就要启程,这处州地方,交给你了,总要谨慎小心,把它守好。待为兄等到得天京,打退清妖,就要回来。希望你不负我们结拜一场。”马新贻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处州城又归我姓马的了!他这一乐,差一点笑出声音来,但表面谨慎,不露声色,连连“唯诺”。
请事逐一议完,最后谈到家眷。张文祥主张把自己家小和大嫂李氏一起随军带往天京。自己家小一身武艺,还可以帮自己一把;大嫂虽然没有本事,但当今乱世,一别以后,很难说得准儿时能碰头,还是带了一起走好。那知道马新贻一听张文祥要把两个女人带走,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是随便怎样都不能让他带走,所以马上接口:“两位兄长,你们这次去金陵是出征打仗。何况军情紧急。变化无常,两位嫂嫂终究是女的,带在军中,请多不便。假使两位兄长信得过我,把两位嫂嫂留在处州,交给小弟,我一定尽力照顾。古人有言:酒肉仅朋友,患难始兄弟。兄长对小弟恩重如山。如今才是尽心报答的好机会,既是自己弟兄,自古以来,托妻寄子,本是常事,不知两位兄长以为如何?”陈金威一听,对!马新贻果然急难仗义:“好,贤弟,既然如此,那就要麻烦你了。”马新贻大喜过望,一记胸脯拍得响响的:“承大哥看得起,有小弟在,决不会亏待了二位嫂嫂。但愿兄长一到金陵,旗开得胜,早日返来,夫妻团圆。”
张文祥看到这种场面,心中倒也有点活动起来。两个女人带在军中,也的确不大方便。马新贻这个人虽然不一定完全可靠,但毕竟是结拜弟兄,对天起过誓。何况自己妻子,对付这样一个文弱之辈,根本不放在心上,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总希望请事顺利,早去早回。所以他没有作声,那末也就算同意。
夜里,星月交辉,万籁俱寂,张文祥和妻子絮絮话别,要她多多小心,保护好阿嫂李氏。黄莺如勉慰丈夫,这里一切有我,你们弟兄放心去好了。陈金威也和李氏一番道别,要她多听表妹主意。李氏含泪一一答应。谁也救有想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看似生离,实是死别。在这一生之中,再也见不到面了。
一宵已过,直抵来朝,陈金威和张文祥一切准备就绪,带上部队,跨上战马,浩浩荡荡,直往天京而去。马新贻看到队伍走远,心里开心啊,回到衙门,一面发令,派原来残留的旧部,守住桃花岭;一面派心腹潜往衢州左宗棠大营,讨取救兵。左宗棠一看密信,知道马新贻本来就是大清官员,由于发逆突袭处州,他兵微将寡,血战败阵,才诈降敌人。现在他请求左宗棠赶快发兵,趁处州空虚,加上他里应外合,为大清夺回城池。左宗棠感到这个机会极好,立即选派一路兵马,杀奔处州而来。马新贻在桃花岭和城头上打出清朝旗号,把请兵接进关厢。陈金威和张文祥留下的一些太平军弟兄措手不及,被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处州顺利得手,重归大请王朝,马新贻当然立了一大功。左宗棠派来的武将,回去复命,叙述战局如何顺利,左宗棠十分高兴,传令仍由马新贻署理处州。马新贻开心啊!皇天有眼,马家祖宗积德,处州三易其手,弄来弄去还在我马新贻一个人手里。不过这一番起落,使他也长了不少见识。第一:这次“反水”虽然成功,但再也不能让长毛回来,这真是“你死我活”,半分不让,要死心塌地,效忠大清。其二:手里无兵,办事不灵,一定要招兵买马。其三:乱世年头,聪明人占便宜,老实人吃苦头,我马新贻稳如泰山,而守桃花岭的王守备则魂归黄泉。今后一定要见风使舵,迎合上司,拘泥不得。从此以后,马新贻刻意搜刮,又收集流亡,组合部队,进军严州。
实际上太平军各路马兵,已纷纷开拨,赴天京勤王,所以严州被马新贻唾手而得。左宗棠大喜过望,感到马新贻善于用谋,深知韬略,在功劳簿上又记上一笔。待到左宗棠看清太平天国日益走向下坡。会集浙江各部,筹划攻复省城大计之时,马新贻乘机进言,要左宗棠先攻湖州,待杭州长毛离城出救之时半途邀击,必获全胜。然后乘胜进攻省城,长毛兵怯力单,大功可成。左宗棠依计,调马新贻攻湖州,太平军大队果然从杭州出救,在塘栖中伏,湖州又被马新贻抢先攻占,以致进退失据,奔往江西。杭州在血战七天之后,也被清兵左宗棠部攻下,浙江全局平定。加上天京失守,太平天国在经历了十四年漫长战斗以后,终于失败。
十几年一场大血战一旦结束,清王朝上下一片欢乐,封疆大吏,统兵大员,纷纷论功行赏。左宗棠在向慈穆太后呈送的《平定浙江全境折》里,奏叙马新贻这个人,一榜孝廉出身,能文能武,在攻复处州、严州、湖州、杭州诸战役中,功劳卓著,善用计谋,请朝廷恩典,以激励未来。朝廷准了左宗棠的保奏,一道圣旨,封马新始为安徽布政使,着令离开处州,径赴安徽荣任。马新贻年轻得志,眼睛生到了额角头上,只往上看,不向下望,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赴任。想不到左宗棠被朝廷召进京里,恩宠有加,钦命荣任陕甘总督,到西北赴任,浙江巡抚原职随即开缺。经左宗棠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朝廷谕旨下来,叫马新贻就近调升为浙江巡抚,接左宗棠的任。这样一来,马新贻的开心实在无法形容,安徽藩台的大印尚未看见,干脆换了巡抚部院的大印,红顶子加花翎,二品大员,兼兵部侍郎,真是一跤跌到了青云里。
大清同治四年,马新贻拣了一个黄道吉日,威风凛凛,启程离开处州,直往杭州而来,随身带上大嫂李氏、二嫂黄氏,人家不明真相,俨然两房夫人。一路上前接后送,馈赠不绝,实实足足捞了一票。他浙江巡抚做了几年?三年。从同治四年直到同治六年,到公元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加官晋封为止。
马新贻到杭州上任以后,目己知道根基已牢,本钱已厚,可以放开手脚,大捞特捞了。为啥?想当年在处州任上,就是由于胆小,未能捞足,吃了这么大苦头。现在不乘此机会,扎扎实实的干一场,更待何时?马新贻想:我投降了长毛,和长毛头头结拜了弟兄,照样升官升得如此之快,可见活人在世,不在于平时为人,而在于机敏灵活,城府韬略。假使平时清廉自守,急时尽忠殉难,十个马新贻也不在人世了。这样看来,坏人自有坏人的一套歪门邪道,和正直之士的高风亮节,确实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形同冰炭,泾渭分明了。
马新贻十分机灵聪明,对如何捞钱,早有成竹在胸。他准备好一本账簿,把浙江全境大大小小、包括芝麻绿豆官的名字统统写在上面。譬如说,这个知县官来了,孝敬已经给过,就在这个名字下面写上“收讫”两字,那个知县名字下没有“收讫”两字,说明孝敬尚未送来,到一定时候,就叫二爷去请他来,实际是催收。
你不要以为捞银子如此方便,有些人纵然想得出,也不一定做得出。终究是堂堂封疆大吏,朝廷命官,见了下属,开口要钱,如何说得出口?喏!马新贻这个人的本事就在这种地方。你不信?且看:一天,有个知县官来见他,那个时候,知县官来见抚台大人,赛过儿子看见爹爹这样服服贴贴。踏进签押房,真是目不斜视,眼睛看牢鼻头,鼻头看牢嘴巴,嘴巴看牢胸脯,胸脯看牢脚馒头,脚馒头看牢脚趾头,人抢步上前:“马帅在上,卑职见马帅请安!”马新贻慢条斯理:
“贵县少礼!”“谢马帅。”谢过一声,人立起来,退后三步,望旁边一站,一颗头低倒,眼睛也不敢乱望,这就是当年的官场礼节。
马新贻对这个知县官身上从上到下一望,看他动也不动,心想,这个知县官不差。但这个知县不知是那一个县份来的?这倒要问问清楚。如果那里出产丰富,那末孝敬就要多拿一点;如果这个县份收入一般,那末就少要一点。这个家伙也算蛮通人情,“量财而入”。所以他总要先问一下:“贵县!”“卑职在。”“你是哪一县哪?”“回马帅,卑职是平湖县。”马新贻一听,好,平湖县是有名气的,浙江全境一共有四个码头是呱呱叫的好码头,被称之为“金、银、铜、铁”。哪四个?喏!这就是金平湖,银嘉善,铜海盐,铁乍浦。那四个县都是交通发达,物产丰富。这一个既然是金平湖的县官,就要多拿点。马新贻开心。
“贵县!”“卑职在。”“本抚台荣任之后,你一点规矩也没有啊。”“回马帅,卑职今天到此,特来孝敬你马帅!”那个时候,清朝后期,官场腐败,贪赃受贿几乎是不成文的公开规矩,所以知县早有准备。应对完毕,起只右手,伸到左手这只衣袖管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只盒子,两只手恭恭敬敬地呈递上来。马新贻毫不客气,扎!把盒子接到手里,往台子上一放,把盖子打开,对里面一望:一个鼻烟壶。这是一只一般性的起码货,并不好,不值几个钱。马新贻内行,扎!把鼻烟壶拿起来,眼睛再对盒子里一望,哈哈!大件头来了,一张庄票,并且就在杭州本城划汇。有多少数目?两千。马新贻心里转念头,喔唷,倒看你不出,是只隔年蚊子——老吃老做哉!有点道理。这个县份,二千两银子也差不多了。当然,要再逼一点油水,也未尝不可,因为平湖县号称小上海,物产十分丰富。别的不讲,就拿平湖西瓜来说,就是全国闻名;还有平湖糟蛋,鲜菱嫩藕,各种特产,今天也就不必客气,一把敲足。那末怎样开口呢?
马新贻讼师出身,这张嘴多厉害,他脑筋略略一动,讲出来的话连站在身边的二爷也听不出是在讲价钱,争铜钿。他面孔上笑嘻嘻:“嘿嘿嘿嘿,贵县。”“卑职在。”“这一只鼻烟壶啊,式样多么好!可惜只有一个。假使能够凑成一对,就好极了。可惜啊,可惜。嘿嘿嘿嘿!”隐隐然言下之意,二千两还不够,你再去拿二千两来,这个意思很清楚。平湖县官一听,急得心里卟卟卟地跳,想:老百姓肩胛上已经压不起份量了,再压下去,人要立不起来了。赶快向大人恳求,最好能少拿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求得通。你可知道他是怎样求的?这张嘴也确实不简单,即使站在旁边的二爷同样听不出是在回价钱:“回马帅!马帅喜欢这只鼻烟壶,要卑职再去访一只,”你看这话说得多漂亮,你要我去访,访呢?就是刮,不过换一个字眼而已:“回马帅,卑职实在是访不到了。”实在刮勿着哉,“请马帅恩典哪!”“怎么?你顶戴还要不要了?去访!”去刮,刮穿地皮,有我在这里,你尽管定心。“去访!”“呃……喳!”平湖县官想,这下子僵了,看上去一定要刮的。你马大人可以吃死人不吐骨头.而我平湖县父母官不能买条成鱼去放生——不管死活。那怎么办,要末再求求他,能稍微减少点也好:“回马帅!卑职一定再去访一只,卑职请求马帅宽谅,可能在那式样方面小掉这么一半。”臆隐然能不能少掉一半,二千两是拿不出了,改一千两吧。“嘿嘿嘿嘿!贵县哪,一个大,一个小,不好看啊!”“呃……喳!”平湖县官想:你马大人不要只顾你自己好看了,马马虎虎一点拉倒哉,平湖县已经三千两了,浙江全境,还有金华火腿,黄岩蜜桔,奉化桃子,大大小小的官不知要有多少,就算平均三千两,这一下子你马新贻要捞多少啊!老实说,你袋袋里要溢出来哉。
马新贻今天吃饱了饭没啥做,拿了这本账簿在翻。翻点啥?看看还有谁没有来。翻米翻去,终于被他翻到了一个知县,还没有来孝敬。是不是路途遥远,还来不及赶到?不是。那个县官的衙门和巡抚衙门偏偏是贴隔壁的近邻,近在咫尺,并且巡抚衙门就在这个县的地界上。到底什么地方?仁和县。
仁和县大老爷姓朱,单名一个钊,号海达,为官清正,两袖清风。马新贻翻到这里,他也呆脱哉,咦?这个县官最近,怎么反而没有来?那末要不要派人去叫?不必了,反正近得很,再等两天不迟,看看他究竟如何。
马新贻刚想到仁和县县太爷,想不到县太爷不召自来,已经到了衙门口了。一个二爷手里拿了道手本,直向里边奔来,踏进签押房:“禀——马帅。”“怎样?”“仁和县大老爷求见。”一道手本立刻传上来。马新贻“扎”!把手本接到手里一看:仁和县朱钊。心想: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大概送孝敬来了。“传见!”“喳!”二爷退出去,到外边官厅上喊一声:“仁和县大老爷,马大人传见。在签押房里,你进去就是。”
仁和县朱钊立起身来,头上身上整顿舒齐,往里边来,恭恭敬敬跨进签押房,抢步上前:“马帅在上,卑职仁和县朱钊,见马帅请安!”“贵县少礼。”“谢马帅。”谢过一声,退后一步,人往旁边一立。“贵县。”“卑职在。”“本抚台荣任多日,你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回马帅,马帅荣任的那一天,卑职已经来恭贺过马帅。”“喔!除掉恭贺之外的规矩呢?”仁和县一听,什么,除了恭贺之外,还有什么规矩?幄!懂哉,要孝敬,讨银子。但只当不懂:“回马帅,想卑职官卑职小,还有什么规矩,卑职实在不明白,请马帅多多开导。多多教诲。”马新贻一听,喔唷!这个朋友倒是阎罗王的阿爹——老鬼。在假痴假呆哉,狠的。那怎么办呢?对你再说得明白一点:“老调。”
“老调”你阿懂?谁知这位仁兄真正阿弥陀佛朋友,啥叫“老调”,他真的不懂:“回马帅,卑职不懂什么叫‘老调’?”马新贻想:你装佯,我就对你再说得清爽点,看你如何推托,“孝敬。”“孝敬”总归懂了,倘使连“孝敬”也不懂,那也不象是仁和县的大老爷哉。仁和县一听“孝敬”二字,心里暗暗叫好笑,我朱钊这一点决不吹牛,不要说你马新贻来,那怕同治皇帝,慈禧太后到这里来,第一天到,按官场礼仪,前来恭贺恭贺。除去恭贺,我是都不懂的,你马新贻不要弄错了人,我朱钊做官是两袖清风,囊空如洗,俗话叫:“袋袋碰着布”,有时为了办理民事,还要挖挖腰包,贴掉几锢,人家做官发财,我朱钊做官是蚀本生意。对你马大人荣任,不属民事,所以不贴了,孝敬没有。那末怎么办,爽爽快快回绝他,“回马帅,马帅要卑职的孝敬,卑职实在是没有。卑职身受国家恩典,上为君王办事,下与子民伸冤理直,卑职不敢在地方上搜刮民脂民膏,故而卑职没有孝敬。回马帅,没有啊,没有!”
马新贻一听,喔唷!这个家伙厉害,几句话说得“括辣松脆”,直截了当,并且言下之意,还在讽讥本部堂。这样一来,马新贻老羞成怒,肝火倒有点上来了。
“贵县,难道说你顶戴都不要了吗?”啊!朱钊一想,看样子要摘掉我的官帽了。古话说: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何在乎小小一顶知县官帽?一股正义之气,直升胸中,因此喉咙也响了:“卑职倒没有什么关系,请马帅尽管摘去卑职的顶戴,开卑职的缺就是。”仁和县理直气壮,说声:“卑职告退!”打个千,退后三步,身体调转,人直往外面而去。马新贻一看这种局面,心里实在火透了,这只手在台子上碰急急,“朱大人,留下!”只见朱钊头也不回,马新贻大骂:“好大的胆量,摘你的顶戴,开你的缺!”啊呀,手心倒碰得蛮痛,朱钊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朱钊到外面,吩咐提轿,回转衙门。奇怪,马新贻的肝火倒反而慢慢叫、慢慢叫自家会压平下去的。为啥?他脑子里想,这个朋友如此之狠,我倒从来没有碰到过。自从到杭州以后,多多少少文武官员,比他大得多的,见了我无不东一声“喳!”西一声“是!”只有他赛过是生铁浇出来的:硬邦邦。难道他有三头六臂?当然没有:为什么敢如此大胆?说不定他背后有靠山,并且是流火毛病——大脚膀。马新贻想到这里,心情紧张:完全有这种可能,这倒要赶快去摸摸这个人的底细。所以他立刻派一个心腹二爷,去详细打听,关照一有消息,立即回禀。
二爷奉命到外边,连大门也没有出,转了一个圈子,问了几个老当差,不多一会就回来了,对马新贻说:“东家,唉!别人的‘老调’你拿了算了,仁和县大老爷的‘老调’你就不要拿吧。为啥?这个人不得了,这里衙门中老当差的都知道:京里刑部尚书陈大人陈瑞斌和他是儿女亲家。不仅如此,当今赫赫有名的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还有京里军机处全权大臣闻大人,翁同和、张培伦、严欣、殷洪书等等都和朱老爷要好的。”马新贻昕见这一大串的名字,人会呆一呆。再一想:不尽然,既然有这样许多靠山,这样硬的后台,为啥官不啦得大一点呢?二爷说:“东家,这一点我也打听过了,他们告诉我,朱老爷的许多朋友都想提拔他做大官,竟要被他骂的:你们算和我热络,要好,实际是在害我。做官要靠自己建功立业,否则官做得越大,越被人骂。再说,官做得越大,开销越大。我现在做个芝麻绿豆官还马马虎如,但开销已经嫌太大了一点,从年初一到大年夜,一年之中,贴掉头二百两银子是最最起码哉。倘使你们提拔我做了大官,这下要我死了,我屋里没啥啥,到时候贴吧?贴勿起!捞吧?不会捞。所以谢谢你们,就让我做个仁和县知县,也好省力一点。因此官做不大。”
马新贻一听,几乎笑出声音来。这个家伙真是与众不同,那末“老调”就不要再问他拿了。不过这个家伙这种腔调,我这口气倒实在咽不下,总要轧转一点面子。怎样轧法?这一方面马新贻是行家,心里稍稍一动,已经计上心来。好在仁和县靠得极近,朱钊总归有公事要来。到时候就显颜色给你看。
日子过得蛮快,一晃四天过去,今天又是第五天了。待吃过饭,仁和县大老爷为了公事,来到巡抚衙门,见过马新贻,把公事交掉,往旁边一站。马新贻想:轧转面子的机会来了,“贵县!”“卑职在。”“你是‘呱呱叫’的一位能员哪!”“承马帅谬赞。”“嘿!嘿嘿!贵县哪,上一次本抚院要问你拿孝敬,是本抚院试试你的心。根据你孝敬的多少,就可以知道你的为官如何。嘿,嘿嘿!”马新贻厉害啊,妙语双关,并且抓不牢把柄。仁和县想,随便你怎样说,试也好,不试也好,最凶就是不给你。有钱宁愿自己买点甜的成的吃。“呃……喳!”“现在,看哪,贵县实在是个人才,本部院要提你高升,保举你戴红顶子,拖花翎。”“多谢马帅栽培。”“请退。”“卑职告退。”仁和县回转自己衙门,马新贻也得意洋洋,全是妙语双关的话,丢点瘾头给你,让你自己去琢磨,并且句句抓不到把柄。不是吹牛,你朱钊要在我手里混,还不大容易。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江山好改,本性难移。马新贻身居高伉,大权在握;锦衣玉食,华堂金马;荣耀显赫,前呼后拥,一切都称心如意。那知道这个人是狼心狗肺孔雀胆,坏到骨里,毒在心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层然又动起坏脑筋来了,使安静人间又平添一番波澜。究竟何事,且听下回。
第九回 灌药酒李氏失身
马新贻在杭州,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西子湖畔,绿波荡漾,南北高峰,远黛近翠,要吃张口,要用伸手。依道理应该安抚子民,施惠地方,岂知他饱暖思淫欲,把脑筋动到两个嫂嫂身上去了。他想,这两个女人,面孔漂亮,年纪又轻,我一直想和她们接近,但是总归不能成功。想想大阿哥陈金威和二阿哥张文祥自从那年离开处州,率队开往金陵,距今已经好几年,音讯全无。何况金陵在同治三年六月被曾国藩湘军攻克之时,一场血战,长毛被杀得不计其数。这两个人看来是冷天种草——死多活少,不会回来了。假使还活在世上,现在局势已经平静,我又荣升浙江巡抚,他们一定会寻到杭州来。即使人不能来,信是一定会有的,怎么会如石沉大海?
想到这里,马新贻“嘿嘿!”一笑,心中得意,一旦陈金威和张文祥死在外边,这两个阿嫂就是我的了。但是不知为啥,我每次到里面去,在这两个女人面上算得下功夫,说好话,做功自己也晓得蛮到家,而她们总归觉着我有点不对,对我客气有余,亲热不足。所以我几次想动脑筋,挑动挑动她们的心思。“嫂嫂,我马新贻是……”说到这里,下面几个字会在喉咙里梗住,说不出来的。究竟啥个道理,想来想去想不出。转念一想,喔!明白哉,世界上男女之间的事体,不管男的想要接近女的,还是女的想要靠近男的,面对面总是比较难讲,最好当中有一个人出来,两头搭个桥,俗话叫“拉皮条”,这就好办得多。这个牵线、搭桥、拉皮条的人,男的不行,一定要女的,年纪轻的不行,一定要年纪大的,是好是经验丰富的老好婆。不巧,我衙门里年纪轻的丫头倒有,年纪大的好婆暂缺。假使我专门去雇一个老好婆进来,别人就要有闲话了:“马大人是不是没有爹娘,所以出了铜钱弄个娘来服伺服伺?”再一想:不要紧,我这里有一道中门,中门之内,全是丫头、女眷,中门上应该用一个总管蚂妈,表面上是光明正大,管管丫头,负责通报,阻挡闲杂人等进入内院,暗底下让她和两个阿嫂轧熟,然后从中牵线、搭桥,事体就容易成功哉。
马新跆想定主意,马上关照手下人去传三个帮统老爷来,一个叫雷得胜,一个叫王德彪,述有一个叫范定富。三个人进来见过大人,在旁边一立,马新贻对他们讲:现在我衙门里要用一个总管妈妈,年纪要大一点,事体是没有什么,不过在中门上管管丫头,挡挡闲人,吃饭拿工钿。你们看看,可有相巧的人推荐推荐。三个人答应一声,退了出来。
三个帮统老爷巾那个叫范定富的,为人正直善良,回到家里,和自己母亲商量:“娘,你看这里隔壁乡邻人家可有这种合适的人?”老太太一听,说:“阿囡啊,就让我去吧,可好?”范老爷听见娘要去,一呆,说:“娘!儿子在巡抚衙里多少也是个老爷,强然小大,但你也足个老太太的身分,你怎么想得出去做总管妈妈?”范妈妈说:“阿囡啊,不要紧的呀,我去做总管妈妈,也是为你儿子。因为我做了总管妈妈,就可以和大人的家眷接近,等到我和地们轧熟以后,说说好话,在大人而前让她们提醒提醒,巴望你阿囡步步高升。反正我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到了衙门里,吃了大人的,拿了人人的,家里的开销就可以省了,也算给你添把力。”范定富不答应,老太太一定要去,二人争来争去,范妈妈要不高兴了,范定富一想:老话说:百孝不如一顺,就顺了娘的心吧!反正做得好,多做几天;做得不好,少做几天,随时都可以回来,所以最后也就同意了。
一夜过去,到明朝范老爷上衙门,碰头东家马新贻,讲起这件事。马新贻想,既然范定富的娘肯来,再好没有,今后范定富对我将更加尽心尽力:“那末你马上回去,把你妈妈领来吧。”
范妈妈得到大人回音,心里十分高兴,赶紧检点衣裳,打个包裹,当天就跟了儿子来到抚台衙门,见过马新贻,然后由范定富陪同到了中门上。大、小丫头都来见过总管妈妈,特别当大家知道是范老爷的娘,自然更加尊敬。范妈妈心里也蛮开心,比在家里热闹多了,何况中门上的确呒啥事体,和几个丫头相处得蛮好。这里殿堂深沉,楼宇高耸,气派和家里大不一样。一日三餐,顿顿是荤,范妈妈心满意足。加上为人和善,把几个丫头当女儿看待,丫头们也是妈妈长,妈妈短,叫得她笑逐颜开,日子过得十分顺当。
今天,范妈妈来到衙门里已经将近一个月,和里边两个女眷也熟识哉。一同丫头,知道个姓李,一个姓黄,是马大人的嫂嫂。范妈妈想:嫂嫂也好,夫人也好,她们对我都不差,也都蛮看得起我,让我在她们面前托托,请她们在大人面前为儿子说说好话,总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范妈妈做起事来尽心尽力,把两位女眷服侍得样样称心。而那边马新贻也在想:范妈妈来的日子已经不算短,和里面的两个嫂子也已经轧熟,今天要叫她去干这件事情了,故而一声唤呼:“来啊!”“是。”“到里面中门上,去传老妈子。”“是!”二爷进去传言,范妈妈听到大人传见,要紧从中门上赶到外边,踏进签押房:“大人在上,我老太婆见大人磕头请安。”“老妈子,罢了。”“谢仔大人!”范妈妈谢过一声,立起身来,在旁边一站:“不晓得夫人喊我老太婆来,有啥吩咐?”“老妈子,你到里而去,假使你能说得那黄氏夫人和李氏夫人肯做我的姨太太,事成之后,重重有赏。”“什么?”范妈妈一惊,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叫我到里面去劝黄夫人,李夫人做你的姨太太?”“是啊!嘿嘿嘿嘿。”
范妈纷一听,奇怪,里面的两个女人是你的阿嫂,怎么可以动她们的脑筋?喔!看上去这两个阿嫂都是孤孀,两个哥哥已经都去世了,那末小阿叔看中了阿嫂,结婚也是可以的,这个名堂,苏州人叫“叔接嫂”。不过要接两个阿嫂,好象有点说不过去。清官难断家务事,也许叔嫂之间早已说好讲通.不过叫我出出面。抚台大人,三妻四妾,本来也不算一回事,反正你叫我去讲,成功失败,和找不搭界,所以马上接口:“噢,有数目哉!”
范妈妈回头一声,兴冲冲直住里面去,她满以为是装装场面的官面文章,来一个“明媒”而已,谁知道恰恰掮到了一根湿木梢:看来轻松,份量蛮重。她一路走,一路想,怎样开口?现在黄氏夫人的房门口已经到哉,踏进外房,只见黄夫人坐在那里,要紧抢步上前:“黄夫人在上头,奴老太婆在这里见黄夫人磕头请安。”“老妈妈罢了!”黄莺如淡淡一笑。“谢谢黄夫人。”“不知老妈妈来此,有何要事?”“啊!这个末…”范妈妈想,路上走得太快,路又近了一点,所以还没有想好,被黄夫人一问,倒有点说不出来哉:“这个末……。”“嗳!老妈妈,‘这个’什么哟?”范妈妈一急,倒反而急出一句话来了:“这个末?黄夫人,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马大人要讨小老婆哉!”黄莺如一听,面孔顿时板起:“大人娶妾,这与我黄氏有什么相干?!”
范妈妈一看黄夫人面孔铁板,心里反而高兴起来。你看,她在吃醋了。别急,就是要讨你,等我一说出来,你就要笑出来哉,“哎!搭你关系是没啥关系,不过我老太婆在想,到外面去讨个小老婆,累里累赘,总归讨厌,阿要你黄夫人去凑个现成吧!”黄莺如听到这两句话,细眉毛竖起,小包眼睛弹出。“呔!大胆的老妈子,去!”拍!一记耳光揎上去。她是有武功的人,看上去轻,落下去重。范妈妈冷不防这么一下子,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眼睛面前金星迸闪,向右侧边跌跌冲冲,踉跄两步,差一点跌倒。“这个话是哪个叫你进来说的?”黄氏高声怒喝。“这个……”范妈妈究竟人海风波几十年,见得多了,一见这种局面,知道不好乱说,赶快收住:“讲是呒啥人讲,是奴老太婆自家想出来的。”范妈妈一只手抚着面孔,一边眼泪汪汪。“滚,下次再要进来说这种话,要尔的老命!”“滚末滚好了,阿哇哇哇!”范妈妈一路喊痛,一路仍往李氏夫人房间里边来。
那末范妈妈,你为什么吃耳光难道已经忘记了?老辈人就是这样老实:受人之托,不能马虎,何况还是大人吩咐,不去问清爽,大人问起如何交代?等到踏进房门,见过李氏,往边上一站,再也不敢轻易启口了。倒是李夫人先开口:“范妈妈。”“李夫人。”“到此有何要事?”范妈妈,你应该换个花样说说。但她实在忠厚,朴实,不会花言巧语,最多加几句开场自,已经算蛮聪明了:“啊!李夫人,你这个人真正好,样样好,对别人不会动手动脚的。”范妈妈算先打个招呼,不要再给我吃耳光,但弄得李夫人根本不懂:“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啊!”“哎呀呀!李夫人,现在大人要想讨小老婆哉。到外头去讨,我老太婆想,总归累里累赘,奴在这里想,李夫人体阿要凑个现成货吧,你看阿好,阿好?”嘴里在“阿好、阿好”,人在往横垛里退下去。啥事体?就怕又是一记耳光。实在范妈妈用不到吓的,你放心,李氏夫人不仅老实,而且胆小懦弱,纵然心里再火冒,也是黑灯笼里点蜡烛——有火发不出。不过她人再好,听到这几句说话,而孔立时三刻板起来,“范妈妈,亏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种话如何被你说得出口?现在只叫在我而前讲,还没有什么,如果在我表妹黄氏夫人那里说,拉起来就给你一巴掌,你就受不了了。”“喔唷!李夫人啊,你赛过仙人,耳光我刚刚已经吃着哉。”“滚!”“滚末滚好哉,哎——,亦算我老太婆触霉头。”
范妈妈赶紧退出来,到签押房见过大人,把经过一讲,“马大人,你搭我看看,面孔阿有点肿?”马新贻一听,晓得事体勿成功,对老太婆看看,你的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你这样去讲,怎么行呢?随便那个都不会答应,当然要吃生活哉。心里一火:“滚!短命老太婆。”范妈妈怨命啊!今朝真正霉头触足,里边去吃耳光,外边来吃“牌头”①,处处不讨好,气伤气伤。回到中门,翘起了嘴,对准门框赌气。
马新贻在签押房里踱来踱去,心里也在气,断命老太婆,聪明面孔笨肚肠,蛮好的事情都被她去说坏了。本来我两个嫂唑勿晓得我马新贻在动她们的坏脑筋,这样一来,她们全部明白了,今后叫我也么有这只面孔到里面去见嫂嫂?“唉,怎么办哪?”
吃过中饭,闲着无事,本来到里面借口向嫂嫂请安,谈谈说说,蛮有意思。今朝不好意思进去,只好到书房间里去看书消遣。嗳!居然在这本书上看到一段要紧事体。啥个东西?这上面写有十多味中药,现在药材店里都有得卖的,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磨成粉,给女人吃下去,会神魂颠倒,糊里糊涂,头重脚软。马新贻想:这倒是好东两,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效验?不要去管他,拿起一支毛笔,把它抄下来再说,然后关照二爷,到药材店里买回来,马新贻这个人,做起坏事来,门槛确实精,他猛然想:这样不行,药材店里的撮药先生要起疑心的。那怎么办?他重新把十几味药!在十几张纸头上,今天叫这个二爷到那几家药材店去买,明天叫那个二爷到这几家药材店去购,这样一来,药材店先生门槛再精,医道再深,也看不出来了。等到把这些药买全,照书上指点力法,磨粉,称份量,一包一包分开包好,一切准备工作作全部舒齐,马新贻决心要动手试验试验哉。
光阴迅速,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上次发生的事已经渐渐冷下来了。速一天马新贻深思熟虑,计划周详,决定亲自出马,试它一试:“传老妈子!”“是。”二爷赶到中门上,把范妈妈领进签押房,见过马新贻:“不知大人喊奴老太婆出来有点啥格吩咐?”“老妈子,你到里面去,对黄夫人、李夫人讲,说我马新贻今天晚上七点钟,请她们二人到厅花园牡丹亭饮酒。”范妈蚂一听,喔唷,又是好生意来试。耳光刚刚不痛,看样子又要去吃一记了:“马大人,不是我老太婆胆小,再吃一记耳光不要去说它,万一两位夫人不肯去,你大人千万不能怪我老太婆不会说话。”“你放心,二位夫人一定会来,你告诉她们,今天我要向她们报告二位哥哥的消息。”范妈妈心里想:什么?二位夫人的丈夫还没有死?还是刚刚死,夫人还不知道?心里嘀咕、犯疑,嘴里照样答应:“噢,有数目哉,奴老太婆告退。”“慢!”“啊!还有啥个吩咐?”马新贻只手伸到袋袋里,搭,拿出一小包药来:“这包东西等一会儿,你放在酒里,斟给黄夫人、李夫人吃,但是不要斟给我吃。”范妈妈更加犯疑哉,这包是啥格魂灵头②?“大人啊,这一包是啥个名堂呀?”“这是补药。”“噢。”范妈妈弄不明白,一路想,一路直往里边来。
老规矩,先到黄夫人房里,传话一番,黄夫人点点头。表示晓得了,但心里在想:你马新贻真不是个东西,平时进来,名为请安,一脚踏进房里,喊一声嫂嫂,贼骨牵牵,骨头没有四两重。今天夜里牡丹亭上吃酒,决无好事,我不会上你的当,勿去。范妈妈看黄夫人点点头,蛮高兴,总算答应哉。马上赶到李夫人房里,对李夫人传言一番。李夫人是老老实实,一点一划的人,一听到马新贻要告诉她们自己丈夫的消息,已经高兴得什么也忘了,脱口问了一声:“我家表妹去不去?”范妈妈说:“黄夫人要去的,等歇我再来请你。”这一来李氏更加深信不疑。既然表妹也要去,那是再好没有,故而李夫人一口答应。
日落西山,玉兔东升,衙门里已到处传灯,天已经夜了。时当盛夏,一到傍晚,后花园凉风习习,暑气渐消,在牡丹亭夜饮。本来也确是消暑雅事,就是被马新贻的卑鄙手段玷污了。等到辰光差不多,马新贻头上身上整顿舒齐,摇勒摇,慢慢往后花圈面来。这个人道貌岸然,蛇蝎心肠。踏上牡丹亭一看,明角灯高悬,流苏轻垂,一桌丰盛酒席已经摆好在那里。他一派闲情逸态,背起了手,站在亭子台阶上,向花园的月洞门遥遥望去,专等二位嫂嫂来到。
范妈妈一看辰光差勿多,要紧先到黄夫人房里:“黄夫人,辰光勿早哉,大人已经在牡丹亭上等了,请你去吧!”黄莺如懒洋洋拖长了声腔:“老妈妈,我今天身子不爽,不能去了。”“啊呀!黄夫人,你突然身体勿好哉?真正勿巧,那怎么办呢?”“不能去了。”范妈妈想:身体不好有啥办法?你大人来了也不能逼牢人家一定要去,那就赶快去叫李夫人吧。谁知李夫人迎面就问:“我家表妹可曾要去?为何不来?”这一问,范妈妈急哉。心里想,倘使我说黄夫人身体不好,不去了。那李夫人一定也不会去。我一个也请不到,大人在牡丹亭上等,酒席已经摆好,这叫我如何回话?白天是我亲口回话,二位夫人要来;现在看来马上要一个都不去,这个责任担当不起,只好先说句假话:“黄夫人老早去哉。”这句话会不会拆穿?李夫人一到牡丹亭马上拆穿。不过范妈妈想,到那个时候,你坐下去也好,回房来也好,和我不搭界了,我总归把人请来哉。
李氏一听:“哎哟!表妹啊表妹,你要去,应该来喊我一声,搭你一起去。既然如此,我们也走吧!”
李夫人站起身来,丫头立即掌灯侍候,前后红纱灯笼照引,搀扶了李夫人,出房门。范妈妈在前边引路,转弯抹角,直到后花园。李氏到月洞门跟前,两只眼睛对牡丹亭上一望,见灯影之下,只有马家阿叔一个人站在亭子的台阶石上,身边站着两个二爷,根本没有表妹。李氏对老太婆望望,要死快哉,你在瞎说。既然表妹不来,我随便怎样也不去,所以身子掉转来要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马新贻瞪大了一对眼睛,注意着这座月洞门,一见灯光射出来,知道阿嫂来了,一看,果然是大阿嫂李氏,真是喜出望外,想不到看见李氏略略停顿一下,突然掉转身子,显然要想回去。这一急非同小可,马新贻想:勿好!请你出来,千难万难,既然出来,那就不能让你再回去。看样子黄氏已经不会来了,今天先搭牢一个再说,故而他从台阶石上奔下来,到李氏跟前:“嫂嫂,小弟见嫂嫂啊!”李氏要想动身回去,不行了,只好侧转身体:“马家叔叔,不敢,愚嫂还礼。”“嫂嫂请!”“马家叔叔请!”
你请我请,来到牡丹亭上,面对面坐下来。两个丫头拿红纱灯笼吹熄,望旁边一挂。范妈妈早已把酒壶准备好,一包“魂灵头”已经下去,现在酒壶拿到手里:“李夫人啊,请用酒。”一斟而满,嘴里还轻轻咕了一句:“勿知啥个魂灵头。”马新贻这边,自有二爷斟酒,他昕到老太婆又在瞎说些啥,心里火啊,愣起眼睛,对她弹弹。老太婆一吓,勿敢响了。
马新贻面带笑容,举起酒杯:“嫂嫂请!”“马家叔叔请。”李氏会不会吃酒?不会。那为什么举杯?她实在是个老好人。心里想,已经来了,你假使说;我不会喝酒。马家叔叔一定要说:就少吃一点。总是要应酬一点,也就省得烦了,吃一点点算哉,反正只要自己嘴里有数目就是了,故而把只酒杯举起来,往嘴唇皮上碰一碰,慢慢放下,吃一点菜。马新贿一看,阿嫂这杯酒赛过没动,照这样吃下去,僵哉!即使吃到天亮,这个药性也发不起来,那怎么行?所以马新贻酒杯又举起来了:“嫂嫂请!”“马家叔叔请。”她又把酒杯在嘴唇皮上碰一碰,呷了一点点。心里已经在盘算,今天范妈妈进来传话,是说阿叔要报告我们男人的消息,现在阿叔只是劝洒,我酒杯已经碰过两碰,那末我只好开口问了。等到把男人消息打听清楚,我就好立起身来走哉;明天再向表妹转告,商量商量今后如何办法。主意想定,就轻轻肩口:“马家叔叔!”“嫂嫂。”“今天你约愚嫂到此牡丹亭饮酒,说是报告我家丈夫消息,不知他们弟兄二人,现在似处?”在啥地方?那末要死哉,我自己也勿晓得。混到那里算那里,只要能把酒骗下去就成功了。“嘿,嘿嘿!嫂嫂,小弟一到杭州,马上就派人出去打探,嘿嘿嘿!嫂嫂,来,请!”马新贻讲到这里,酒杯倒又拿起来哉。
李氏急于要听自己丈夫的消息,心不在焉,说一声:“马家叔叔请!”咕,这一口酒呷得多了。范妈妈一看,赶紧再替她筛满:“马家叔叔,这两个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啊?”“啊!小弟方才讲过,派人出去打探两位兄长消息,有些人回来振告,说他们两个人在广东。”“喔!在广东。”“是啊!嫂嫂请。”马新贻过个家伙狠的,搭你讲脱二句,又要叫你吃酒哉。李夫人一听男人有了着落,心里一高兴,面孔上笑意也露出来了,拿起酒杯,又是一大口。范妈妈看到李夫人长年累月,眉毛紧锁,长吁短叹,今天难得露出笑容,也蛮高兴,赶紧再把酒斟满。
马新贻自有二爷筛酒,一看大呵嫂心情好起来哉,暗暗高兴:“嫂嫂,有些人回来报告,说他们二人到了湖南。”“啊——!?”“有鞋人回来报告,说他们到了山西。”“喔?——啊!”“嫂嫂,还有的人求报告说,他们二人已经回到山东老家去了。”李夫人对他看看,你在讲些什么?赛过橄榄核垫台脚——句句不牢靠。你在瞎三话四,地方倒说了不少:“马家叔叔,他们弟兄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哦,嘿嘿……!嫂嫂,小弟实在是还不知道啊。”
李氏一听,弄了半天,赛过不曾说,这家伙纯属骗人。但在这短短时间里,被他一忽儿嫂嫂请,嫂嫂请,李夫人没有在意,已经两杯半下肚了,酒杯里还有半杯。这酒杯虽然不大,但是李氏已经感到不对了。因为李氏从来没有吃过酒,况且那个药放在里面,力量特别足,先感到面孔上火辣辣,继而人会坐勿定,心里空空荡荡,轻轻飘飘,浑身酥软,有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感觉。李夫人自己在问自己:今朝你这个人怎么会这种腔调?只感到头慢慢叫在低下来,她起只右手,臂膀肘子往台子上一撑,这颗头不由自上地靠上去。马新贻一看,暗暗叫开心啊!阿嫂肚皮里的药性在发足了。“丫头!”“大人。”“李夫人喝醉了,扶她到房里去睡觉吧。”“噢,是哉。”
两个丫头也在想:李夫人虽然不会吃酒,但是总共只有这么两小杯多一点点,三杯还没有满,怎么已经这种腔调了,感到奇怪。那末也不要去多管闲事,把她扶到里边去困吧。一个丫头走过来把李夫人一扶,范妈蚂把红纱灯笼点亮,一盏给丫头,一盏自己拎着在前头引路,“李夫人啊!你脚里走好哇。这样一看,你真的不会吃酒的,算算酒也吃得勿多,怎么已经醉醺醺哉?李夫人啊,走好。”慢慢叫下牡丹亭,进月洞门,让李氏回到自己房里去。
这里马新贻马上关照:“来人啊!”“是。”“散席。”自有于下人收舱碗盏菜肴,打扫场地。
马新贻洋洋得意,笑出声来:“嘿嘿嘿嘿!”脑子里在想:做了浙江巡抚,今天还要做新郎。于是摇摇摆摆离开牡丹亭。二爷要紧跟上来,马新贻关照:不必侍候。二爷退出去,他一个人兜抄曲折,直往李氏房间而来。等到他踏进房门,只看见两个丫头坐在外房,看勿见大阿嫂。这个我知道,她已经困好在内房床上了。两个丫头看见马新贻进来,要紧立起来:“大人,小丫头见大人。”“罢了!”这个时候的马新贻,心已经不在肝上③,从外房跨进内房,一看,帐子没有放下,阿嫂两颊红通通,困好在床上。他调转身来,把内房门关上,门闩“咯笃”一闩。
两个丫头一看,喔唷!今晚勿对,“阿姐!”“妹妹,怎样?”“李夫人吃醉哉,困在里而,怎么已经这样晚了,大人到阿嫂房里来,你阿听见,房门也闩掉了。”“就为这样,我也弄勿懂哉。”“搭你去听听看哪。”“真正笑话,和你去听哪!”
两个丫头在外边静心听,歇了没有多少时间,只听见里而声音出来了:“哎哟!我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马贼……。去吧!”“嚓——嚓!”
“啊呀!李!夫人在喊哉!”“是啊,听上去象大人吃着两记耳光哉。”“蛮对。”小丫头话犹未了,只听见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喔唷!勿好哉。在逃出来了,赶快避一避开。”两个丫头要紧避开,只看见内房门开,马新贻狼狈不堪,逃了出来,身上一套短衫裤,赤脚,手里拎了顶官帽,箭衣、外套挂在臂膀弯里,象小贼一样溜了出去。两个丫头要紧赶进内房,只见李夫人眼泪直溜,一定要寻死路。两个丫头横劝竖劝,总算给她们两人看牢在那里。
“阿姐!”“哎,妹子怎样?”“李夫人有我陪着,你赶快到外边去对大人说一声。”“噢。”那个丫头赶到签押房,只见马新贻坐在太师椅上,气喘咻咻。小丫头冲进来,“大人,勿……勿好哉!”马新贻心中有数,但官腔还是要打:“丫头,为什么_大惊小怪?快说。”“大人啊,你刚才从李夫人房间里出来以后,李夫人哭个勿停,一定要寻死路,幸亏我和阿姐两个人劝住在那里,故而现在出来对你大人说一声。”“喔!李夫人要想自寻短见?”“对的。”“我关照体,你们好好看牢她,李夫人假使有三长两短,当心你们的脑袋。”“阿咦喂!那是不关我伲啥事体,李夫人真正要死,怎么怪到我们身上?”“我关照你,李夫人如果二更天死,你们两个三更天立即请令斩首,休要多说,滚!”“嗯……也算小丫头触霉头哪。”
小丫头回到里边,三个人抱头痛哭,弄到最后,反而李夫人安慰她们两个,不要哭了。两个小丫头对李夫人苦苦哀求,千万不能寻死,两条小性命全在你夫人手里。就这样,丫头跟、看、劝、求,使得李氏无法寻死,也不忍心带掉两条性命,因此暂且搁下不提。
外边马新贻怎样?坐在太师椅里还在发呆。总以为只要碰到阿嫂身体,女流之辈,看到木已成舟,就会逆来顺受。谁知道竟要寻死作活,万一真的死了,倒也是件讨厌的事。所以在签押房里步来踱去,想不出一个妥善办法。直到深夜,胡乱睡到来上,乱梦纠缠,一旦惊醒,已是第二天早晨。
照例洗脸,进餐,仍旧神思恍惚,坐在签押房里,又在回想昨夜强jian阿嫂的事,突然外面奔进来一个二爷,手里拿了两张帖子,踏进签押房:“回,大帅!”“怎么?”“有客拜见大帅。”二张帖子递上来。
马新贻懒得见客,想挥手不见,随手把两张帖子一拿,眼睛漫不经心地对上面一扫,突然面色骤变,显得铁青,两只眼晴停止转动,一个人会象根木头样。究竟是什么人到来会使他如此惊惶?且听下回。
注:①吃牌头——挨训斥。
②魂灵头——鬼东西,或神秘之物。
③心已经不在肝上——俗话,“心肝”连在一块,心已经不在肝上,即指魂不守舍之意。
第十回 投名帖险情横生
马新贻首先看见这两张帖子,人顿时会发呆。究竟是什么人来了?原来是陈金威、张文祥突然来辕投见。马新贻暗暗咬牙切齿,心想:你们这两个家伙,早勿来,晚勿来,偏偏今天来。而昨天晚上在大阿嫂身上出了这么一件事,如今叫我怎样办?再一想,好!古人有话;无毒不丈夫,既然今天你们来了,那末是你们把我逼上梁山,我只好对不起你们了。“唉!两位恩兄,决不能怪小弟忘恩负义。”诸位,你看这马新贻马上就要下辣手,还要说自己勿忘恩。
马新贻仔细一盘算,大阿哥陈金威忠厚老实,面慈心善,容易对付。二阿哥张文祥精明强悍,嫉恶如仇。一旦大阿嫂这件事给他知道,我马新贻这条性命就要送在他手里。想来想去,只有先下手为强。故而身体稍微侧转一点,把手里两张帖子往台上一放,一声吆喝;“来啊!”“是。”“传雷得胜、范定富。”“是。”
二爷答应一声,奔到官厅,传呼一声,雷得胜、范定富赶紧跟了二爷直到签押房:“大帅在上,标下雷得胜、范定富见大帅请安。”“罢了。”“谢大帅。”两个人谢过一声,往旁边一站:“不知大帅传呼标下到此,有何吩咐?”马新贻起只手伸到台上,扎!把两张帖子一拿,往他们两人面孔上戳过去。雷得胜、范定富要紧接过来一看,一张是陈金威,一张是张文祥。看过以后,放回到台上。“大帅,这是两张名帖,陈金威,张文祥两人,标下都不认识。有什么事,请大帅吩咐。”“你们有所不知,这陈金威、张文祥两个家伙,乃是长毛,又做过土匪,百姓恨之入骨。本抚院上任之后,早就想派人外出打探这两个家伙的行踪,把他们抓回来治罪,一刀砍掉算数,想不到今天这两个王八蛋送上门来,真是再好没有。现在,本抚院命你们带领一百名弟兄…”“喳!”“在大堂两厢埋伏。等一会儿本抚院把这两个王八蛋假意接到里边,敷衍几句,以探口气……”“喳!”“当本抚院送客到大堂廊下时,喝令你们当场拿下,不得有误!”“喳!”“抓住以后,你们立即将他们身上搜查一下,搜出凶器,即以刺客论处,本抚院马上请大令就地斩首。”“喳!”
雷得胜、范定富一听,案情重大,不容有丝毫疏忽,神情严肃,签押房中空气顿时紧张。马新贻嘿嘿一关,突然拖长了声音问道:“如果这两个王八蛋身上没有凶器,这件事该怎么办呢?”“嗳……喳!”范定富一愣,冷不防马新贻会这么一问。心里想,既然没有凶器,那就不是刺客,该怎么办……?想不到雷得胜已经抢在前面说了:“回大帅话,如果他们身上没有凶器,这桩事就请大帅不必办了。”“嘿,嘿嘿嘿!”马新贻一阵冷笑,对他们望望,真是一对呆鸟:“他们身上没有凶器,难道你们身上不能准备一把匕首?只要到时候把匕首丢在那两个王八蛋身上,不是同样可以办?”“回大帅,这岂不是栽赃陷害?”“放屁!这是本抚院的囊中妙计。”“喳!”“喳!”
范定富对马新贻看看,东家啊!你的手条子也未免太辣了。想不到雷得胜听到东家这样一讲,脑子里在想,我倒有一把匕首在那里,那末这个功劳就让我来得了。所以要紧凑上来:“回大帅,标下恰好有一柄利器,此事不难。”“好!等一会儿你栽赃除害栽得好,本抚院提拔尔高升。”“多谢大帅栽培!”“退下。”“喳!标下告退。”
雷得胜、范定富两个人打千退出来,出衙门,马上挑选一百名弟兄。范定富把喉咙提高:“弟兄们!”“哗……。”“整队!”霍洛洛洛……。队伍排得整整齐齐。范定富站在队伍前面,发出命令:“弟兄们,现在大帅有命令下来,关照我们立即进入衙门,在大堂两厢埋伏,准备捉拿两个坏蛋。这两个坏蛋现在坐在门房问里,我们进去路过门房间时,大家注意看一看,认认面相,以免到时候捉错了人,担当不起。知道了吗?”一百个弟兄“哗……”一阵答应之声。雷得胜、范定富带领他们鱼贯进入衙门。当走过门房间时,不约而同地把头转过来向里边看,果然凳上一排坐好两个人,毕恭毕敬,象在等待什么。
陈金威、张文祥在门房间里看得清清爽爽,一支队伍直往里边去。陈金威没有在意,但张文祥一看,心里一震,啊呀!这是啥道理?并且这队亲兵个个都把头转过来对我们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不妨让我跟进去看看。所以人立起来,“哥哥!”“兄弟。”“我去撒尿,马上就来。”陈金威对他看看,兄弟呀,你又不是小囡,撒尿还要关照我,“好吧。”
张文祥走出门房间,跟随这批亲兵,直到大堂天井。只看见老兵进入大堂,晔……站立两旁。张文祥心里想:啊呀!不对头,为什么大堂上要有这么多弟兄把守?会不会马新贻对我们弟兄俩存心不良?赶快让我回去告诉阿哥。人调转身来,阿哒哒哒直往外边奔出来,踏进门房间,起只右于,将阿哥只臂膀,扎!一把抓牢:“哥哥!”“兄弟。”“刚才小弟到外面撒尿,看见大常两厢有近百名弟兄,手拿家伙,等候在那里。照小弟看暑,恐怕马贼新贻存心不良,要我们弟兄两颗脑袋。小弟劝哥哥赶快离开此地。”手里一使劲,把陈金威一拉;“快走,这坠不能耽了。”
陈金威对张文祥看看,呸!去撒尿赛过碰着鬼了:“怎么?马贤弟要我们的脑袋?怎么被你说出来的?休要疑心!”说着,反而一把将张文祥抓牢:“坐下去!等一会马贤弟马上会出来迎接我们,懂吗?”马贤弟现在是抚台大人,为了恭迎我们,停歇还要大开正门,当然要摆点声势,大堂上站百把弟兄,也值得大惊小怪?你怎么连这一点也不懂?张文祥对阿哥看看,心里想:阿哥啊!你这样拎勿清,总归要吃苦头,不仅自已不肯走,还要叫我陪在这里一起邀死。那来我自己站起来走,让你一个人耽在这里!那不行,做兄弟的总不能张开两只眼睛看你阿哥往死路上跑,怎么办“舍命陪君子”,既然你阿哥一定不肯走,弟兄义气,我陪你。话虽如此,但张文祥只感到这只凳子上好象有几千只针在刺,实在坐不住。
里边马新贻看雷得胜、范定富退出去,立刻呼喝:“来啊!”“是。”“准备大令。”“是。”二爷答应一声,马上将令箭架子请进来,往台子上放好,把令架罩子去掉。架上整整齐齐插好十二支令箭,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时辰,什么时辰杀人,就抽那个叫辰的令箭。二爷把香和蜡烛点好,马新贻把头上顶帽戴一戴正,身上官服整顿好,马蹄袖,豁,豁,翻过来,踏上来恭恭敬敬,三跪九叩首,行过大礼,站起来,看一看辰光,然后踏上一步,起两只手,搭上令架,正要去抓令箭的时候,突然背后来一个人:“东翁!”
啥人?北人是这里抚台衙门的刑名师爷,浙江山阴人,姓王,名友斋。这位老夫子今年七十五岁,文才极高,在这巡抚衙门之中,除了马新贻,威望就要算他最高。马新贻此番到杭州接任浙江巡抚实缺以前,就有两个朋友对他讲起,说马大人啊,此击杭州接任抚台,你若要官声好,名誉好,一定要到浙江山阴去寻个王友斋老夫子,请他出来帮忙。假使此人真能给你请着,那对你今后声望大有好处。所以马新贻一到杭州,就为这件事亲自到绍兴去了三趟,象刘备三顾茅庐那样,去请王老夫子。头两趟,王老夫子水都波不进一滴,说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已经难以办事。到第三次,马新贻带了一票极重的礼物去拜望他,王老夫子见他诚心诚意,感到情面难却,即慨然允诺。马新贻相当开心,想到今后有这样一位有名师爷协助,一定会把公事办得漂亮,我马新贻就前程无可限量了!
王老夫子一到任上,几次公事做下来,马新贻从内心钦佩。这位师爷确实有本事,不仅学问超过自己,并且办事清正,说一不二,即使为了一个字写得不大对头,老夫子说要改,就非改不可。他常说:“人也不过相差一口气,哪能相差一个字?”王老夫子的一股正气,使马新贻见到他也会有点吓势势①。
那末现在马新贻在签押房请大令,王老夫子怎么偏偏会在这个要紧关子上出来呢?喏!有二爷到里面去讲:“师老爷,东家正在请大令。”师老爷一听,心里怦地一跳!想,啊呀,奇怪,请大令就是要杀人;衙门里凡是有杀人的事,我这位刑名师爷理应首先知道,才轮到你马新贻晓得。今天要杀人,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故而人站起来,旱烟筒拿好,一冲一冲地往外边来。师老爷身上如何打扮?头上戴一顶黑纱做的八拼瓜皮帽,既透气,又风凉,身上穿一件单长衫,上半件是布的。下半件是绸的,当时称为“接衫”。在当年前清辰光,这种“接衫”相当普遍,平时在家里穿,一旦有喜庆或出门访友待客,只要上身罩一件马褂,人家一看是件绸长衫,一摇一摆,也就相当阔气了。当时还有一种衣服,叫“飞过海”。那是冬天穿的皮袍子。譬如象一件灰鼠皮袍子,价钱很大,有钱人不在乎,从领头到下摆,都是一样的灰鼠皮,但有种串客,场面上要阔气,手头钱又少,只好在袖口上和下摆上用一点真灰鼠皮,上半件都是老羊皮,穿了这种“飞过海”的皮袍子,就是浴室里不能去,为啥?脱开来被人看见难为情的,这是闲话。师老爷下身穿一条单裤,脚上一双白袜,黑布鞋子,戴一副玳瑁边的玻璃眼镜,两块镜片厚得非凡,嘴上留着寿桃胡须,右手拿只旱烟筒,冲勒冲踏进签押房。只看见马新贻刚刚磕过头,站起来,双手搭上令架,要拔令箭,师老爷阴沉沉喊了一声:“东翁,晚辈见东翁有礼。”
马新贻昕到这一声“东翁”,心里怦地一跳,两只手要紧缩下来,身体哗啦一旋,看见绍兴人来了,不得不答礼,“老夫子,不敢,少礼。老夫子请坐。”“东翁,依亦请坐来!”马新贻坐定,心里想,正在要紧关头,绍兴人怎么会突然出来的?奇怪!问问看:“老夫子,到此有何贵干哪?”“啊!东翁,我本来在里面看书,听二爷说,侬东翁在请大令。请大令,就要杀人。我是刑名师爷,怎么事先一点也不晓得?故而倒要请教。”
马新贻一听,啊呀!真是要命的事。你要请教,我鬼话还没有想好,谁防你这个时候会出来,马新贻心里着急,两只眼睛向四面在窥,煞!窥到台上两张帖子,喔唷,有了,且把这两张帖子给他看看。手探过去,两张帖子拿到手里:“老夫子请看!”
师老爷把旱烟筒朝旁边戤一戤,两张帖子拿到手里,因为目力太差,简直象是拿到鼻子上去闻,一边看,一边嘴里在咕。
“啊!啥人?喔,陈金威。还有啥人?”师老爷把下面一张帖子调上来,凑到鼻头上:“喔!张文祥。”师老爷把两张帖子看完,把旱烟筒仍旧拿到手里,笑嘻嘻地:“东翁。”“老夫子。”“这陈金威、张文祥是啥等样人,我倒要请教?”
马新贻这种人何等厉害,刚才师老爷问他为啥请令箭,他毫无准备,措手不及,无法答复;结果他临时应急,把两张帖子送给你看。就在你看帖子的这一歇歇辰光,眼球一转,等到你再问他,他的鬼话已经编造妥当,昕以随口而出了:“老夫子,这陈金威、张文祥两个人,做过长毛,当过捻匪、盐枭、海盗、光蛋,在外横行不法,犯案累累,欺压百姓。本抚院到此地上任以后,本来就要想派人出去缉拿,现在逮两个贼子自己送上门来,所以我准备马上把他们抓住,立即请大令就地正法。老夫子,你来得很巧,本来也要请你老夫子出来商量.老夫子你看怎样?”
师老爷听了马新贻这一番话,心想:不对,纯属鬼话。假使陈金威、张文样果真如你马新贻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抚台大人要缉拿他们,他们逃走都来不及,岂能自己投帖求见?看来,其中也许另有原因,不妨让我来问问明白:“东翁,这两个人犯格罪名,自家肚里总归明白的,听见抚台大人要捉他们,逃走都来勿及,怎会反而送上大门前来找死?侬说划勿对?如其真正活勿下去,自家好去寻死路的,西湖里好死,钱塘江里也好死,东翁侬说说看,哪里有这种笨人?现在他们来投辕送帖,想必不是十恶不赦,怎好请令斩首?”
马新贻一听,喔唷!绍兴师爷果然厉害,这几句话说得多有份量,并且合情台理,难以反驳:“这个……”“东翁,这里面到底啥个情由,我倒要请教。”“老夫子,照兄弟看来,这两个王八蛋一定是死罪难容。”“啥个道理?”“老夫子有所不知,昔年兄弟奉命进攻处州,这两个王八蛋就是守处州城的长毛。当兄弟攻破城厢,将这两个坏蛋生擒,因见他们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兄弟起爱怜之心,故而没有将其斩首,劝他们弃邪归正,改过自新,并当场释放……”“喔!东翁,这叫英雄惜英雄。那后来呢?”“后来兄弟领兵攻打严州,那里知道这两个坏蛋竟在严州做土匪,打家劫舍,抢掠百姓,杀害子民,再一次又被兄弟抓住……”“喔!这回捉牢以后,侬东翁将他们怎么办?”“他们俩人见我以后,苦苦哀求,追悔前非,并保证洗心革面,改过自新。我看他们可怜,不仅没有杀,还同他们结拜弟兄,想以此感化他们,并收在标下当差。谁能料到这两人贼心不改,找到一个空子,竟远走高飞。不仅如此,并且还在外面假借名义,造谣生非,继续做他们的不法勾当。我虽命人缉捕,但未能抓到。现在,他们竟敢凭借结拜兄弟名义,前来拜访于我。老夫子,这两个家伙的勾当,倘若被上司知道,岂不要连我的顶戴、前程,都要不保了吗?!”
绍兴师爷听到这里,人立起来,面孔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手里拿只旱烟筒,搭好一个唱喏架子:“东翁,我实在佩服,实在佩服。”一边说,一边长揖到底。“嗳!老夫子,不敢当,不敢当。老夫子,请坐。”“东翁,《三国演义》里有一段孔明先生七擒盂获的故事,侬东翁捉牢这两个人,也是两次不杀,可以和诸葛孔明先生媲美。不过孔明先生没有和孟获结拜过弟兄,而东翁竟然和这两个坏蛋结拜弟兄,依东翁真是胜过孔明先生哉,晚辈实在饮佩,实在钦佩。”
马新胎心里想:这个家伙多厉害,表面上满口钦佩,实际上在骂人,你看骂得多凶,并且弄得你不好回嘴:“老夫子,请坐,请坐。”“喔,谢谢东翁,告坐。晚辈还有一点不明,要特教东翁。”“哪点不明?”“过去东翁还没有和他们结拜弟兄,两次捉牢,两次不杀;现在东翁和他们已经结为弟兄,上门投帖,东翁反而要请大令将其斩首,这岂不是忘情负义?还望东翁指教。”喔唷!这个绍兴人越来越结棍②,征刨根究底了:“这个…”马新贻张口结舌,狼狈不堪。
师老爷一轧苗头,晓得勿对,看来马新贻这个家伙现在是“巫婆上身,有假无真”。要知道他真正的心里话,只有动脑筋,想办法把他的心里话诓骗出来。嗨!马新贻门槛算得上精,想不到绍兴师爷还要厉害。现在你看,师老爷望着马新贻,笑容可掬:“东翁,我在想,我同侬两个人,好此一个手心,一个手背,一脉相连,痛痒相关。侬东翁有面子,我亦有面子,侬东翁坍台,我亦坍台,东翁像说对勿对?以前侬随便咯格事情,总要和我来商量,我也帮侬出过勿少主意,把事情办妥。想不到今天东翁竟瞒起我来了。实话告诉依,侬这桩事情,我勿是夸口,赛过全本西厢记,统统在我肚皮里。侬当我勿晓得啊?东翁,这桩事情到底哪样,我看还是痛痛快快告诉了我的好,如若不然,侬一定要瞒我,到时候闹出大事,且不要怪我没有帮侬出生意。”
马新贻做贼总归心虚,被绍兴师爷这一番话,说得头脑里有点昏咚咚哉。马新贻想,难道我昨夜强jian大阿嫂李氏的事绍兴人已经知道了?喔唷!有可能。当我偷偷去大阿嫂房里时,两个二爷要跟我去,我叫他们不必侍候,所以他们退出去了。但当丫头到签押房来报告,说李夫人要寻死的时候,两个二爷,一个不缺。都站在旁边。我手底下这两个二爷,都是玲珑乖巧的人,苗头一定被他们轧出来了。俗话说:瓶口扎得紧,人口扎勿紧。这桩事情师老爷所以会晓得,一定是这两个二爷去讲的。既然如此,真人面前何必再说假话,倒不如索性和他商量商量,说不定还有更加巧妙的方法。各位听客,这下子马新贻上当了。他一本正经,但心怀鬼胎。
“老夫子!”“东翁。”“这桩事情既然老夫子已经知道,那束你看,这件事能办不能办?”
师老爷一听,喔唷!马新贻到底是个狠客。我诓骗他,他反过来诓骗起我来了,这步棋走得凶!师老爷淡淡一笑:“东翁,这件事我老早晓得哉,侬尽管讲啊!”“老夫子,实不相瞒,昨天晚上,大的成功,小的没有成功。”“喔,大的成功,小的没有成功……。”要死快哉,这马新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什么大的,小的?“东翁,不是吹牛,我赛过半仙,料事如神。我老早晓得,侬东翁昨天夜里,一定是大的先成功,而小的一定勿成功,居然被我猜着了。东翁,那末大的是怎么成功的呢?”
师老爷赛过落水鬼,把马新贻骗到岸边,一步一步引他下水。你看,马新贻到这个时候,开始露马脚了:“老夫子,昨天晚上大的所以成功,是用的药。”“用的药?”师老爷更加弄不清了。“老夫子,你懂了?”“喔!懂、懂、懂。我早就晓得要成功,一定要用药,岂不又被我一猜即着?东翁,那用药以后又怎么样呢?”“她醒来后还打了我两记耳光。后来,大的就在里面寻死作活……现在,外面这两个王八蛋偏偏又来了,这桩事假使被他们知道,兄弟岂不要有危险?万望老夫子想一个两全的办法。”
师老爷一听,喔!懂了,再勿懂简直是一只猪猡哉。这样看来,外边来的两个人,就是里边大嫂,二嫂的男人。一旦两对夫妻碰头,事体马上弄穿,马新贻性命马上难保,所以他狗急跳墙,非下辣手不可了。马新贻啊马新贻,你还象是个人吗?真是衣冠禽兽。看来现在门外两个人还在那里等死,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救了,只有我来。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我一下子救下两条性命,那是胜造十四级浮屠了。师老爷把眼睛微微一闭,然后慢慢张开来。
“东翁,依措我来商量,办法总归有的。依听勿听我的话啊?”“老夫子,兄弟总是听老夫子的话。尽讲不妨。”“东翁,依我之见,你拿这两张帖子退回本人。”马新贻一听,对绍兴人看看,怎么被你说得出来?这两个人自投罗网,正是天赐良机,一旦纵虎归山,以后就是苍龙入海,有去无回了:“老夫子,帖子退掉,这两个家伙从此不会再来了,还要请老夫子三思。”“东翁,你放心,这要看侬如何还法。如若侬听我的话,叫二爷把帖子拿出去,对他讲,今天大人公事忙,勿见;叫他们明朝上午再见,以便兄弟相聚,这两个人明朝一定会来。然后照我的办法去做,保险一箭双雕,包侬东翁称心满意。”
马新贻对绍兴人看看,想不到这样一只面孔的嘴里,会说出两全其美的妙计,简直不大敢相信。我马新贻也是上过泰山,见过东海的人,今天倒要向这个绍兴人请教一番了:“老夫子,既然有如此妙计,倒不如早早对兄弟明言教诲,以便心中有数,好遵照老夫子高见办理。兄弟洗耳恭听了。”师老爷想,马新贻这个家伙到底是老奸巨猾,不到黄河心不死。假使自己不和盘托出,看来他不会肯把帖子退回。那好,师老爷轻咳一声,清清喉咙,缓缓而言:“东翁,倒不是我埋怨侬,如若依把这桩事情早一点跟我商量,侬东翁这桩事情老早舒齐了。东翁侬想过没有?今天侬把他们两人骗进来,擒住斩首,当然可以。但是侬仅想其一,未想其二。侬杀掉陈、张两人,里边两位阿嫂晓得,侬成了她们两人的杀夫仇人,哪肯再依从于依?所以依只能今朝拿两张帖子退掉,叫他们明天再来。侬东翁今天夜里马上赶好两件公事,一道到湖州,一道到平糊,上面写明:来人是长毛余党,犯下五桩大罪,命该地官衙将他们就地正法。待得明天他们俩人再到辕门来,侬东翁好好招待,然后说有两道紧急公文,要请二位哥哥亲自进去,他们一定欣然从命。一到该地,就地正法,侬东翁马上拿尸首运回,买上好棺木成殓,请高僧高道超度。这样一来,里而两个阿嫂晓得。不仅不会怨恨东翁,反因看到侬蛮有良心,内心感澈,今后稍施小计,也就甘心情愿,顺从侬东翁了。这就叫借刀杀人之计,一箭双雕之法,既杀对手,又得阿嫂。东翁侬看阿好?”
这一番妙计,说得马新贻频频点头,连连颔首,心花怒放。喔唷!倒看勿出这个绍兴人平时一本正经,句句清明廉洁,马上出起恶门邪道来,照样熟门熟路,奸刁促狭,本事比我马新贻还要高出三分:“老夫子,说得对,此计好极,本部院立即照办。来啊!”“是。”二爷应声上前。“把帖儿退回,说本部院今天公事繁忙,明日上辕再见。”“是!”“慢,再问一声他们住宿在什么地方?”“是。”二爷答应,把台上两张帖子一拿,调转身来,往外面奔去。师老爷看见帖子退掉。好!两条性命总算被我救着哉。
二爷踏进门房间:“陈老爷,张老爷。”陈金威和张文祥要紧立起来:“不敢,不敢。”“我们大帅今天公事繁忙,实在无暇相见,请两位老爷明天上辕再见。”张文祥一听,喔唷,出掉一身冷汗,总算磕头放生。今天回去以后,明朝杀掉我的头也不会再来了。嘴里赶快答应一声:“是。”左手伸过去,拿两张帖子接过来,身上放一放好,这只右手探过去,拿阿哥只手搀牢,两个人踏出门房间,直往外边而去。
二爷一看,赶快后面跟出来:“请问二位老爷,公馆在什么地方?”张文祥拉拉阿哥的手:“勿要响,勿响!”谁知道陈金威这个老实人嘴里已经说出来了:“旅泰客寓”。张文祥对阿哥看看,怎么你这个人这样拎勿清?叫你勿要多说话,你嘴里已经咕出来了,只好摇摇头、叹口气。
不说陈金威、张文祥弟兄两人出抚台衙门,直往旅泰客栈方向而去。那二爷要紧回到里边,在马新贻耳朵边上嗦罗③一句:“住在旅泰客栈。”马新贻点点头。师老爷一听,晓得两条性命活下来了。各位老听客要问在下,这两个人明天再来,岂不仍旧危险?师老爷有师老爷的道理,他肯定他们明天决不会再来了。为啥?道理根简单,听马新贻的说法,他们三人是结拜弟兄,当年要好得勿得了,胜过一个爷娘养的嫡亲弟兄,所以连家小都交托给马新贻照料。但是今天来辕投帖,依理马新贻纵然有天塌下来的大事,也要搁一搁,先开正门,亲自出迎。而现在不仅不亲自出迎,连见都不肯见一见,这使随便什么人。都会起疑心,除非十三点,神经病,明天才会再来。尤其象他们两个久闯江湖,历经风浪的人,一轧苗头勿对,说勿定连夜就会逃出杭州,远奔他乡。所以师老爷心里笃定。那末师老爷这样想对不对?明天陈金威,张文祥是否再来?请听下回分解。
注:①吓势势一即害怕的意思。
②结棍——厉害。
③嗦罗——嘀咕的意思。
第十一回 设毒计诱骗恩兄
师老爷的想法是对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老实朋友。啥人?陈金威。这一点是在师老爷意料之外的。
师老爷王友斋是个正人君子,心想:“马新贻啊马新贻,你要死快喽,当我啥等样人?我活了七十五岁,岂肯跟依去坑害人命?让依上当去吧!”但他回头一想,这里也不能再耽下去,马新贻这个人真是“猢狲跳加官——人面兽心”。怎么办?走!说走就走。他看看时候还早,随即把竹箱整理一番,关照二爷走后门挑出去,到码头上叫只船,就此回转绍兴。
再说张文祥、陈金威弟兄二人,离开抚台衙门,闷头走路,话也没有一句。他们啥辰光到的杭州?昨天下午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进城之后,在一家旅泰客栈落脚,楼上开了一只双铺房间,排行九号。老板姓赵,名字叫宏庆,茶房叫阿二。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起来,到外边吃过点心回来,路过纸头店,买了两张帖子,回到栈房里,走到账台旁边:“请问这位可是老板?”赵宏庆要紧立起身来:“两位客人,有何贵干?”张文祥把两张帖子拿出来,说:“想拜托你写一写。”“可以,可以,只管吩咐,不知两位客人拜望啥人?”“就是杭州本城抚台大人。”“请问你们之间用什么称呼?”“我们和抚台大人是结拜弟兄。”赵宏庆不听犹可,一听吓得要紧卜笃,跪下来,连连磕头:“陈老爷,张老爷,恕小民有眼不识山山,失敬,失敬。”陈金威一把将老板扶起,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请起,请起。还要借重大笔。”
难道说陈金威、张文祥连个名帖都不会写?当然不是。现在马家兄弟做了抚台大人,名帖从大门口送到里边,帖子上写得歪歪扭扭,总感到拿不出手,所以请旅店老板帮忙。赵宏庆哪敢怠慢,一笔一划,字字小心,虽然说不上铁划银勾,龙飞凤舞,但也确实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那比陈金威,张文祥写的字好多了。弟兄俩就是拿了这两张名帖投了辕。
现在弟兄两个闷声不响,低头走路,回到客栈房间里,张文祥把房门关上,卜笃,门闩一落,往床沿上一坐,眉毛竖,眼睛弹,一路上已经提了起来的肝火。到这个时候实在熬不住了:“哥哥!”“兄弟。”“今天我们到姓马的衙门里去,等了这么久,不仅没有看到姓马的出来,反而看见近百名弟兄手拿家伙,在大堂两厢埋伏。照小弟看来,这姓马的一定存心不良,要我们弟兄两颗脑袋。现在里面回话,说什么大人公事忙,要我们明天上午再见。哥哥!不对呀,小弟劝哥哥赶快走,远离杭州这里已不是我们久留之地。”陈金威对他看看:“兄弟啊!怎么你的疑心病这样重?现在马贤弟是堂堂浙江抚台,他也许真的公事繁忙,不象我们,反正吃了饭没有事,既然叫我们明天去,这点你要原谅他,明天我们再去跑一趟就是了。”张文祥,怦!从床沿直立起来:“什么?明天你还要上衙门去?这次再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啦。照小弟的看法,我们要马上离开杭州,立刻就走!”“老弟,你不要太性急,明朝我们再去一趟,如果再不见,那末苗头勿对哉,我也要走了,你看如何?”张文祥心里想:唉!你大哥也实在太老实了,劝不听怎么办?“好吧,你哥哥既然一定不愿意离开,那末恕我小弟先走了!”说定,面孔铁板,大步走到阿哥床横头,手探下去,把只大包裹拎起来,往台上一放;打一打开,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另打一个包裹,手里一拎,掉转身来,“哥哥,小弟劝你离开杭州,你不听小弟的话,将来后悔莫及。”走到房门口,起只右手,门闩去掉,房门开开,一双脚跨出门槛,一只脚留在房里,回过头来,对阿哥看上最后一眼。
陈金威看见老弟气冲冲的样子,坐在床沿上目瞪口呆。等到看见张文祥真要走了,倒反而笑出来哉:“嘿……兄弟,你当真要走了?”“当真要走了!”“兄弟,难道你连老婆都不要了?”张文祥听到阿哥这么一说,人一呆,就此站在那里不动了,真象沙滩上行船——进退两难。难道真的连家小也不要了?心跟懊悔啊!想当初怎么会把家眷去托给这个人面兽心的马贼!只怪自己没有主见。这次和阿哥陈金威,诚心来领自家妻子,如今一走,难道就此了了?喔唷!僵哉!
陈金威看到张文祥犹疑不决,说:“兄弟,回来吧,明天我们再去辕门见马贤弟,如若他再不见,我也要走了。”张文祥一想,也好。回过身来,把房门碰上,走到自家铺跟前,包裹对床上一掼,人往床沿上一坐,头低着,脑子里的念头象风车那样急急转:好得这里是双铺,今天夜里早点睡,等阿哥睡着,我马上起来,拿了家什,窗一开,翻上屋面,赶奔抚台衙门,到里面去寻那两个女人。如果说碰着大阿嫂,问起:马新贻待你怎样?嫂嫂说。蛮好。再碰头家小。她也说:勿差。那末回来定心困觉,明朝一早跟阿哥再上辕门。如果她们都说马新贻如何不好,我马上寻到里边,把这个杀坯一把辫子拖过来,拔出匕首,嚓!弄掉拉倒。主意想定,也就泰然起来。
不说旅泰客栈今晚弟兄两个早早睡觉,却道马新贻吃过夜饭,坐在签押房里,叫二爷磨墨侍候,把公事纸头铺在台子上,正想落笔做公事,脑子里突然想着:啊呀!勿好。为啥?我上了绍兴师爷的当了。今天我这支笔落下去,把公事做好,明天等陈金威、张文祥再来,我表面上总要以弟兄之礼相待,接到里面,略叙旧情,然后吩咐他们奔赴平湖、湖州。到时候他们两人一定要提出来:蛮好,让我们和自己家小见一见面后,即刻动身。我总不能不准他们见面。就算我鼓起如簧之舌,譬如讲:两位兄长,目前这两件公事实在紧急,反正今后日子长着,请你们先去送掉公事,然后夫妻碰头,就算他们难以违拗,勉强答应,待出了衙门,难道不会起疑心?到底啥个紧急公事,连我们夫妻讲两句话的辰光也来不及?勿对,拆开来看看。人是活的,公事是死的。到对候西洋镜一拆穿:好啊!马新贻,你这个贼坯,叫我们去送死?那是他们弟兄两人并了双档进来,我这条性命岂不要完蛋?喔唷!绍兴人。你这个赤佬倒是恶毒的,象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拿我玩这样一个大花巧。幸亏被拉想得早,否则岂不要中了你的圈套?马新贻想到这里。这支笔随便怎样落也勿下去了。
马新贻把这支笔慢慢放下,人沉吟不定,“啊呀!那怎么办呢?”事体疆哉,他横想竖想,最后终于被他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今天上午,我把两张帖子退还去的时候,幸好叫二爷问过他们住宿的旅店。现在已经起更,待我派一支军队,到旅泰客栈,表面上是请他们来,实际上是骗他们来。等到骗进衙门,我大堂上布好埋伏,然后抛赃陷害,生擒活挺,请出大令,杀掉拉倒。对呀,准定如此。
马新贻再回过来一想,仍不太妥当。万一正在行事,里边绍兴师爷倒偏偏又出来哉,那怎么办呢?“来啊!”“是。”“到里面去看看老夫子,有否安置睡觉。”“是。”二爷到里面去一看,回出来说:“东家,师老爷房里没有人,留封信在这里。”马新贻拆开一看,其中不外乎“才疏学浅”。“年老力衰”,“难负重任”,“乞归乡里”之类。知道绍兴人不别面去,已经回转山阴,这倒也好,天塌下来的事,他也不会来烦了。于是传令:“来啊!”“是。”“传雷得胜。”“喳!”
没有多久,见雷得胜进来,马新贻吩咐道:“命你带领弟兄,赶往旅泰客栈,拿我的请帖,相请陈金威,张文祥两人。只说上午因本部院公事繁忙,不克相会,故而现在特来相请,到巡抚衙内签押房畅叙。叫他们马上就来。”“喳!遵大帅吩咐。”“等这两个王八蛋到衙门之后,这样长,那样短,这般方,那般圆,一切照上午吩咐的办法干。但不知你抛赃之物可曾准备?”“请大帅放心,标下早已端正。”雷得胜一只右手探下去,在右脚靴筒里拨出一把雪白锃亮的匕首:“请大帅观看。”马新贻接过来,对这柄家什一望,喔唷!两道血槽,锋利之极。“好!好!事成之后,本部院提拔尔高升。”“多谢大帅栽培。”家什接过来,仍旧往靴筒里插好。再接过马新贻递过来的一张请帖,身上放好,打一个千,退后三步,身体掉转来,直到衙门:“准备、准备,准备!”“喳……”一阵罗唣。“备马!”就有人把老鬃牲带过来。
“弟兄们,大帅有令,到旅泰客栈,相请陈老爷、张老爷!”“哗……!”
雷得胜跨上马背,队伍排得崭崭齐齐,毫无耽搁,到客栈门口:“停!”队伍字式立好,雷老爷马扣住:“来啊!叫店主。”“是!”“省主,店主,店主!”老板赵宏庆坐在账台上,老实说,你们不喊,他也看得蛮清爽。现在一听,啊呀!勿好哉,怎么这班七煞星寻到我的门上来哉?看上去今天晚上要出事体了。心里转念头,嘴里要紧答应:“来哉,来哉,来哉!”
赵宏庆要紧从账台旁站起来,走出店门.来到雷得胜马前,抬头一望,还好,这个老爷认得的,是抚台衙门里的雷老爷。面孔上赶快堆起笑:“老爷。”“你是店主吗?”“是啊!小人是旅泰客栈店主。”“问你,你这客寓里面有两位老爷住着吗?”
“嗨!回禀老爷,我这爿栈房实在小不过,进出没有老爷。嗨嗨,要末灶下间里常年驻扎一位灶家老爷。”“混蛋!问你,陈老爷,张老爷有吗?一个叫陈金威,一个叫张文祥。”“陛!原来你问陈客人搭张客人,正是小店里的住客。这两个人不要说你雷老爷好问,就是瘪三亦好问的。”“混蛋,休得罗嗦。问你,他们两人现在可在店内?”“回禀雷老爷,这个我倒勿大晓得!”“你怎么会不知道?”“阿咦!我做老板,坐账台管账,倘使再要管客人的进出。我吃了人参也来不及。你老爷有啥贵干,还是请下了马再说吧。”“好!”雷得胜丢鞭子下马。
赵老板领着雷得胜到店堂里,招呼坐定,送上一盏茶。赵宏庆在边上一站。雷得胜喝上—口热茶,说道:“店主,想陈金威、张文祥两位老爷今天上午到辕门拜望大帅……”话来说完,赵宏庆要紧接嘴:“嗨——是的,是的。这桩事体我晓得的,两张帖子还是我亲手写的。”“嘱!当时大帅因为公事忙。没有见……”“喔!怪勿得他们回来时,两只面孔勿大活络,看上去有点气。”“现在我们犬帅吃好了晚饭,在签押房里惦念他们,特地叫我前来相请,有大帅的请帖在此,要他们马上就去。”雷得胜说完,把请帖传到赵宏庆手里。
来得正好!为啥?这张帖子不能去给老板看的呀!你们东家马新贻表面是请,实际是骗,这张帖子被老板一看,嗨!这里面有点“花头经”呢!现在我勿讲,诸位听下去自已会晓得的。
赵宏庆接过请帖,看了一看:“啊!是的、是的。这是大人的请帖,老爷,你放好。”雷得胜把请帖往身上一放,“店主!”“老爷。”“你去看看,陈老爷、张老爷可在楼上?”“噢,我来问问看啊!”老板奔到扶梯边,提高喉咙:“阿二!”“啥事体?”“陈客人、张客人阿在楼上?”“在楼上。”“噢!”老板回过来,“老爷,陈客人、张客人都在楼上,老爷阿要上去?”“不!对他们讲一讲,请他们马上下来。”老板拨转身体,上扶梯,到楼上九号房间门边,拉直喉咙:“陈客人、张客人……!”
陈金威还勿困着,早巳听到,“是店主吗?”“嗳,是我。抚台衙门雷老爷带弟兄,提了抚台大人的膨灯,说大人请你们两位,这张请帖我也看见了。现在雷老爷就在下面等,陈客人、张客人,你们马上下来啊!”“好!我们马上下来。”“那末我在楼下等啦!”
这个时候,陈金威心里开心啊,想想兄弟张文祥,对马家贤弟横也疑心,竖也疑心。现在怎样?到底自家弟兄,连一夜天也熬勿过哉,特地派了雷老爷,带了弟兄,拿了请帖专程来请了。难怪他啊,白天实在忙,不见我们有道理,偏偏兄弟张文祥疑心病重,差一点一场天大的误会。现在马家贤弟在签押房里,等人心焦,赶快让我们去,不仅弟兄欢聚,而且夫妻重逢。想到这里,陈金威真是象只敲开了的木鱼,嘴都台不拢,笑得甜啊!马上从床上起来,上下身整顿舒齐,拿帐帘在帐钩上一勾,然后转过身来,往张文祥床横头走过去,心里想:唉,老弟一天奔波,睡得熟透,这样大的声音还不醒,让我赶快叫他起来。要紧走过来,两只手抓住帐门,咣!揭开一看,“啊!”吓得一跳。阿是张文祥这个人不在床上,已经出去了?不,张文祥在床上。那末陈金威为什么这样吓呢?勿防备张文祥坐好在床当中,面孔铁板,两只手抱牢自家两只脚馒头,眼乌珠瞪出,猛然一看,怎么不吓?
“兄弟!我被你吓了一大跳,更深人静,你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啊?!”嘴里说,顺手就把帐帘往帐钩上一挂:“方才老板的说话你已经听见了,马贤弟特地派了个姓雷的老爷来此相请,我们赶快走吧!”张文祥对陈金威看看,阿哥啊!你这个人一世拎勿清哉,这个时候阿是我们好到抚台衙门去的啊?不能去的。你阿哥实在太老实,今天我只能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哥哥!”“怎样?”“哥哥,想当年我们离开处州,把妻子、城池全盘委托给他。结果,城池失守,马新贻反而官升浙江巡抚,这说明什么?令天早上我们弟兄上辕投见,他不仅不见,反在两厢布置埋伏,这又是啥个道理?如今更深人静,突然派了老爷,带了弟兄,守在门口,要我们立刻前去,义为什么?既是相请,来者又不上楼见面。照小弟看来,这姓马的决无好意,小弟再次奉劝哥哥,这个时候万万去不得。”
陈金威心里想:兄弟啊!你阿是有毛病的?这种疙瘩脾气简直勿能淡,疑心病重到这种地步!日里不见要疑心,夜里来请又要疑心,这还象对待向天发誓的结拜弟兄?“兄弟!不要多费猜疑了,走吧!”张文祥纹丝不动:“哥哥,小弟是再三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倘使你哥哥一定要去,那术你一人前往就是,恕小弟不陪了。”“这怎么成?到时候马家贤弟问起你来,叫我如何答话?”“你只说我吃过晚饭,出城探望朋友去了,不在客栈之中。”“兄弟!不要多讲了,跟我走吧!”“啊呀!哥哥,如果你不听小弟之言,此去定然是凶多吉少。呜……”说到这里,张文祥眼圈一红,眼泪嗒嗒嗒嗒挂了下来:“如果你哥哥到了抚台衙门之中,万一有三长二短,唉!……”陈金威真正弄勿明白兄弟的心思,赛过在触我的霉头:“好了,不要多说了,走吧!”“啊呀!哥哥,万万去不得啊!你一到衙门之中,就将后悔莫及。你哥哥执意要去,小弟也没有办法,如果有什么三长二短,消息传来……将来由你家兄弟文祥,替你哥哥报仇…雪……恨!”
陈金威看看兄弟这副样子,弄不明白是啥格路道?怎么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得如此伤心,自己心里想想倒也有点汗毛凛凛哉。万一不要马新跆真的假仁假义,到时候真的弄出事来,单身双拳,呼天不应,倒不如听了兄弟之言,不去算了。但是,作兴马家贤弟确实是真心诚意,特地来请,我们不去,今后如何交代?更何况家眷还在他那里,好歹也得有个分晓。陈金威想来想去,决定要去一趟再说。如今更深人静,进入巡抚衙门,从最坏处着想,也顶多扭个“夜闯辕门”的罪名。《水浒传》里林冲误闯白虎堂,坏就坏在他身上带了一把防身腰刀,今天我一样不带,想来也就抓不到什么诬陷把柄。再转念一想,这也是自己疑心,一旦马家贤弟以礼相待,夫妻团圆,数年来天涯飘零,羁旅荒村的生活,也可以从此结束,岂非人生幸事。想到这里,陈金威把手探到腰里,拿根防身小洋炮拔出来,对张文祥面前一递:“兄弟!马家贤弟既然相请,愚兄必须去走一趟,他是他的心意,我是我的情份。假使真如兄弟所说,反正我们大家曾对天盟誓,神明共鉴。这根小洋炮寄存你处。”说完,把小洋炮往张文祥床上一丢,两只手伸到褡裢里,拿点零碎铜馏一塌刮子挖出来:“兄弟,这点钱也都交给你。马家贤弟确有情义,反正我们明天就不愁衣食;如有应验兄弟预言,则贤弟赶快远走他乡,也好派一点用场。”说完,陈金威对张文祥看了一眼,见他不行有话,旋转身来,大步走到房门跟首,门闩启掉,房门拉开。
张文祥看见阿哥真要出去,两只脚从床上一提,人呼——嗒——冲出来。起只右手。想拿阿哥背心上衣裳抓牢,把他拖进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只看见陈金威噔噔噔噔从楼梯上下去哉。
张文祥一看,已经无法挽留,把房门一关,回到床面前,要紧换衣裳。换啥个衣裳?夜行衣靠。现在是六月盛暑,你看他身穿玄色生丝夜行衣,二十四档密门纽扣,兜裆叉裤,脚上板尖头跳鞋,头上一条辫子盘盘紧。自家一把匕首,往腰带里插好阿哥这根小洋炮拿过来,拗开来看一看,枪膛里子弹拍足,重新拍上,腰里插好。零散铜钿在包裹里放好,把帐子下一下,一个人坐在床当中,等听消息。
陈金威此去究竟如何?请听下回。
第十二回 马巡抚抛赃陷害
却说陈金威从楼上下来,赵宏庆看见,头侧一侧:“雷老爷,陈客人来哉。”雷得胜人立起来,一看,果然就是早上在巡抚衙门门房间里见到过的那一个,要紧踏上几步,敷衍一下:“陈老爷,兄弟雷得胜见陈老爷请安。”陈金威这一下疑虑全消。你看,人家头戴蓝顶子花翎官帽的老爷,向我这个小百姓请安,要不是马家贤弟吩咐,哪有这种福气?“雷老爷,不敢,小人还礼。”“请问还有一位张老爷呢?”“喔!我家兄弟张文祥,吃过晚饭,到城外去探望朋友未回,事前不知马大人传唤,该死,该死。”雷得胜一听,头侧过来,两只跟睛对赵宏庆看,隐隐然,你刚才说陈老爷、张老爷都在楼上,怎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了?但是赵老板想:这完全可能。因为我刚才到楼上碰房门。只听到陈客人回话,也许张客人确实出去了。“雷老爷,是的、是的,张客人吃了夜饭确实出去哉。对的、对的,我看他出去的。反正你和陈客人先去好了,等到张客人回来以后,我叫他马上就到巡抚衙门里来,马上就来。”赵宏庆啊!这种事投啥可以胡调的。你现在胡这么二声调,等歇要吃二十记耳光,这一点赵老板围梦头里都想勿到的。
事到如此,雷得胜没没有办法,只好先带了一个去再说:“陈老爷请!”“雷老爷请!”你请、我请,来到街上,啊呀!弄僵。雷得胜想:当时来没有多备一只马,现在自己这匹马让准骑了好?按规矩,应该让姓陈的骑,为啥?他现在还算是客人。似是让他骑马,我做老爷的倒厦而靠两只脚跟在马屁股后面步行,这倒有点不大高兴。何况这个姓陈的现在算客人,没有多少辰光就要做杀坯。假使我骑马,让他步行,啊呀!更加勿对。假使两个人一起骑,那是太不象腔了。那怎么办?霄得胜一动脑筋:大家不骑,我陪他走路,这只马索性让弟兄牵了跑。对!还是这个办法好。
“立正!”雷得胜一声传令,部下一阵忙碌,站得整整齐齐。然后侧转身来:“陈老爷!”“雷老爷。”“我们挽手同行吧。”“好极、好极。”队伍开拔,他们两人手搀手,跟在弟兄背后,一只老马另外有个弟兄牵了,级辔而行。老板赵宏庆立在门口阶沿石上,双手在胸前打了个结,日送队伍远去。
这时候,声音早已惊动三乡邻、四隔壁,待队伍远去,纷纷出来打听,问讯:“老板啊!阿是查房间?”“嘿嘿嘿!查啥房间?勿是吹牛,我旅泰客栈是不大查房间的。”“那末看上去是来抄家的?—勿要来触你家穷爷的霉头,抄啥个断命象?”“那末为啥来了这许多队伍呢?”“嘿!讲点给你听听。请去的朋友是抚台大人的阿哥。嗨!这下子我爿栈房要改称官寓哉,老百姓没有资格住,出出进进都要住老爷哉。嗨嗨!阿明白?”赵宏庆在街坊上大吹牛皮,让他得意洋洋回店堂,仍旧去算他的账。
雷得胜带了队伍,直到抚台衙门:“立定!”哗!队伍站住。雷得胜把队伍解散,然后招呼陈金威,到门房间里坐定。为啥不领到官厅上去?呶,因为陈金威没有官衔,否则就要领到官厅上去坐了。命手下人送上茶水,略略欠身:“陈老爷,请这里稍待,容兄弟入内禀告大帅,马上就来。”“好,雷老爷请便。”
雷得胜哒哒哒哒直往里面近来,踏进签押房。马新贻坐好在那里等。
“人可曾带到?”“回大帅的话,带到一个。”
马新贻听见带到一个,心里怦!一跳。斩草要除根,带到一个不好办啊!即使来一个,假使是张文祥,那还不要说,这个人厉害脚色,我把他喀嚓!一刀杀掉,消息传出去,陈金威是猪头三式的人物,一吓,马上远走高飞,发不了威。但不知来的是谁,让我问声“带来的是谁?”“回大帅,带来的是陈金威。”马新贻又是怦的一跳,真要命:“唉!雷得胜啊,你可知道,带来一个人,不好办哪!”“回大帅,一个不好办,那你马马虎虎就不要办了。”马新贻对他看看:怎么被你说出来的?“唉!那姓张的难道不在客寓里吗?”“是!陈金威说:晚饭以后,出城看朋友去了。”马新贻一番沉吟。如今张文祥未到,假使现在动手,势必留下无穷后患。这个人性格倔强,胸有城府,不易对付。那末不如今天就此和陈金威叙旧一番,骗他们明天再来。不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万一被看出破绽,明天他两人远走高飞,问题更大。马新贻害人心切,心想,陈金威来也来了,就不容得他回去,让我马上派雷得胜大堂埋伏,把他搭牢,喀嚓一刀,杀掉拉倒。消息传出去,谅你张文祥也没有这个胆量再在杭州城里耽下去。对啊!就这么办。
诸位,实际上马新贻这着棋子错尽错绝。当时可惜我说书的不在旁边,倘使你马新贻当时和我商量,我就有办法。诸位要说:“难道马新贻堂堂浙江抚台,一榜孝廉,举人老爷,勿及你一个说书先生?”我们说书人虽在诸位面前不敢放肆,但上自天文地理,下自三皇五帝,都略知一二。至于象马新贻这种利欲熏心之徒,害人害己之辈,纵然你平时资质不差,但到接骨眼上,见利就会忘义,就近不肯舍远,哪里还淡得到深谋远虑。就说运筹下棋,智者,诱士捉帅;小人,吃仕丢将。今天若依我说书人看来,马新贻应该把陈金威请进后堂,酒饭相待,热络敷衍。万一提到家小,尽管可以说:阿哥,两位螋螋惯常吃过夜饭就要安置睡觉,这个时候,也就勿必惊吵她们。反正你们弟兄二人明朝再来,两对夫妻一起相会。讲到差不多辰光,你再拿出一点银子,临别相送,当作零用钱摸摸,陈金威一定蛮唔心。最后仍旧命雷得胜带了队伍,把他送回旅泰客栈。这样一来,张文祥疑心再重,也不容他不相信;然后到第二天诱进衙门,辣手辣脚,斩草除根。诸位一定要说;亏好你不在旁边,否则他们弟兄两人都要死在马贼之手。请诸位放心,我就是在旁边,也决不会为这个家伙出谋划策,否则我《张文祥刺马》这部书也只好到此剪书,与各位再会了。
现在马新贻人立起采,在签押房踱了两个圈子,心里想:准定这样,弄掉一个少一个。“雷得胜!”“喳!”“等一会我将这个王八蛋骗到里面,你和范定富两人带领百把名弟兄,在大堂两厢埋伏。等我送客之时,喝令拿下,你马上将他搜身。若有凶器,当他刺客,若无凶器……”“标下明白,早就准备在此!”“对,把它丢在这个王八蛋身上。干得好,提尔高升。”“多谢大帅栽培。”“退下。”“是!标下告退。”雷得胜打个千,退了出去,自和范定富商量,然后挑选一百名弟兄,到大堂依计埋伏去了。
马新贻看到雷得胜退出去,吆喝一声:“来啊!”“是!”二爷跨上一步,要紧应声。“拿我帖儿,到外面相请陈老爷。”“是!”二爷按过帖子,出签押房,直到大门门房间,踏上一步:“陈老爷,我们马帅相请。”陈金威一看二爷拿了帖子出来接。赶快立起来:“不敢!”对二爷拱拱手:“费心引导。”“是。随我来。”
二爷拿了张帖子,象蟹这样横过来走,陪了陈金威,直往里边来。陈金威不敢失仪,眼睛盯住这张请帖。前胸挺出,一步一步,直到二堂天井。到底巡抚部院衙门,气派不凡。厅堂前沿,明角灯到处高悬,大厅上灯烛辉煌,只见马新贻早在二堂阶沿石上伫候。一看陈金威进来,要紧抢步上前:“大恩兄驾到,小弟未曾远迎,还望大恩兄当面恕罪。”说完,一个千打下去。陈金威这个时候的唔心头势啊,真正勿能谈。你看看,大红顶子,翡翠翎管。花翎顶帽,玄色纱开祷箭衣,前后补子,忠孝扣带,脚登玄色缎子靴,现在跪在我面前。张文祥啊!你没有福气。
陈金威开心过头,脱口而出:“不敢、不敢。马大人。”实在你喊声马贤弟就可以了,你是石骨铁硬的阿哥。但这个时候他会被这套官场气派吓住了,心里想,叫马大人客气点:“马大人,小人到此见马大人请安,还礼。”说完。“卟”,人也跪了下去。“大恩兄请起。”“马大人请起。”“大恩兄,你这样称呼小弟可不对啊!”“喔,马,马马马……马家贤弟。嗨,嗨嗨嗨。”“大恩兄请。”“马家贤弟请。”“让我们挽手同行!”“好,好好。”
陈金威只手伸过来,马新贻只手伸过去,扎!两个人手搀手往里面来。按照规矩,应谈接到厅上,吃茶叙旧。而马新贻心怀鬼胎,做贼心虚,不敢在众人面前大张晓谕,所以把陈金威领到了签押房里。等到坐定,喔唷!马新贻想着,这条路走错哉,官司随便打到啥地方,马新贻只输勿赢。签押房是堂堂巡抚大人机要办公重地,前清辰光,官场规矩多大,一个陌陌生生的人,如何领进签押房?但事已如此,也就算了,好在稍等一会,就要请他做刀下之鬼。所以马新贻就落得大方,传呼敬茶。
陈金威坐下来以后,头拨转来对这个老弗看看,喔唷!这个人和在处州辰光大大两样了,全身发福,又胖又白,神气得多,一派大官的架势。坐在那里,摊手摊脚,再也不象当年那样拘谨小心。
这边马新贻却在想,如何和陈金威敷衍一阵,就送他上西天。“大恩兄!”“马贤弟。”“不知大恩兄何时到此杭州?”“喔!我们弟兄两人昨天下午到达。”“两位恩兄住在客寓之中,房间怎样?”“房间还好,也很清洁。”“喔!兄弟马上命人到里面去打扫房间,以后就请两位恩兄到衙门里头来住,弟兄相叙,也诸多方便。”“好极,好极。那就有劳贤弟了。”“嘿嘿嘿嘿!”马新贻一声奸笑:“不妨、不妨。来啊!”二爷应声上前:“是。”“拿五十龙洋。”“是。”二爷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勿多一歇,五十块银洋拿进来哉,纸头封好,蛮长的一段,往炕几上一放,人往旁边立过。
马新赔满面堆笑,把这段洋钿拿到手里,“大恩兄,这一些不算数,给大恩兄摆在身上作为零用。杭州景致特别多,你西湖边上走走,虎跑泉去泡茶,三潭印月划划船,岳王墓请请香烛,都用得着。”陈金威真是感激万分,你看,马家贤弟想得多周到:“这个……不不不,不。”“啊!自已兄弟,何必客气嘿嘿嘿,拿了吧。”“不不不,马贤弟,这个……不能。”一面塞过来,一边推过去,两家头客气一番,最后仍旧放在炕几上。
陈金威想。辰光已经勿早,你马家贤弟虽然这样客气,怎么就是不提我家小李氏和表妹莺如,依规矩这用不到我讲,你早就应该叫二爷到里面去把她们叫出来让我们见面。现在你不响,我也难开口,总不便说:马贤弟。请你把两个女人叫出来,搭我碰碰头。但转念一想,我们既是结拜弟兄,就好比同一父母所生,自家人无话不淡,有啥难为情?想到这里,陈金威只好启口了:“马贤弟!”“大恩兄。”“现在时光还早,可否请马贤弟派人到里边去,将我家妻子李氏,表妹莺如叫出来与我相见一下。”
马新贻最最犯忌,最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着棋。万一夫妻见面。西洋镜就立即拆穿,这当然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事。现在一听,果然不好哉。本来还想搭你敷衍一阵,现在你提到两个女人,那末是你自己把我逼上梁山。反正早一点,晚一点总归要板面孔,那么就乘这个机会扳面孔吧!马新贻抬起只手,在面孔上一撸,这只面孔马上两样:眉毛竖起,眼乌珠弹出,面孔发毛,喉咙的声音亦会提高的:“怎么?你的妻子李氏,表妹黄氏,她们早已走了,难道你们没有见面?嗯!?”陈金威冷不防马新始面孔说板就板。再看看两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出几个护卫亲兵,都是杀气腾腾。陈金威一看,心里暗暗叫苦,勿好哉,看上去要给兄弟张文祥说中了。陈金威本来是个老实人,到这个时候,连说话也说不清了:“马、马马马…马大人,”吓得他兄弟也不敢叫了,“这五十块大洋我不要了。”“不要吗?留下就是,难道我自家不会用,一定要桠给你不成?”侧过头来,吩咐二爷:“把五十块龙洋收回,放好!”
陈金威总究是有武功的人,起先被马新贻的“兄弟之情”和官场威风慑住,所以弄得有点手足无措。现在真正拉开场面,肝火吊起来,到底是英雄本色。他立起来,面孔板起,冷冷一声:“马大人,小人告辞了!”还没有等到边上二爷喊出“送客”,陈金威身体转转来,哒哒哒哒……直往外头而去。
马新贻一看,局面急转直下,要紧从后面跟出来。阿是送客?亏你说得出,这种局面还送什么客?那末为什么还要出来?这后面有一出戏要做。他紧跟到二堂宅门旁边,立定不走了,两只眼睛瞪大在注意前方。为啥?他知道陈金威身上有一支外国家什小洋炮,倘使他跟到大堂上,喊声“捉刺客”,不要被陈金威旋转身来,拔出小洋炮:“我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马贼,去——”对准自己砰的一枪。他陈全威还没有死,而我马新贻倒先死掉了。这家伙门槛精极,现在摆好逃的架子,就等陈金威走进大堂。
陈金威真是英雄虎胆,既然豁出来了,也就什么都不怕,大踏步奔出来。想不到刚踏上大堂堂面,只听见马新贻在二堂门口提高喉咙,竭喊一声:“来啊!与我拿刺客!在此夜深人静之时,竟敢夜闯辕门,冒亲行刺本部院,给我拿!拿!拿!”
陈金威一听,嚯唷!这个贼坯厉害,“夜闯辕门,冒亲行刺”这八个字,我这条性命已经保勿牢哉。向左右一看,只见两旁边一白来个亲兵,哗……象潮水一样扑上来,个个手里有家什。陈金威一想。不好。本领再大,空手夺刀,对付一个、两个,还能勉强应付。这上百个人上来,那里吃得消,还不被他们剁成肉酱?想不到这批弟兄,不约而同,纷纷把家什往横里丢掉,然后赤手空拳,仗着人多势众,一声喊:“捉刺客啊!”哗…把陈金威团团圈住,扑了上来。为啥把家什丢掉?是不是你说出的有意摆噱头?不是。当他们听到马新赔喊捉刺客,并且是“夜闯辕门,冒亲行刺”,这就干系重大。如果说拿了家什上去,交锋之下,难免失手,偏偏嚓!一刀劈掉,到时候东家面孔一板:“你们难道没有听见我喊‘夜闯辕门,冒亲行刺’吗?这种刺客,就要活捉,我还要坐堂审讯,弄清多少同党,是谁指使,你们怎么可以贸然杀掉?”万一大人问一个“刺客同党,杀人灭口”之罪,那是连吃饭家伙都要落地。这种当惯公差的人哪里会不明此中情理,所以不约而同,把家们丢掉,准备生擒陈金威。
陈金威现在是懊悔来不及。兄弟啊兄弟,你双跟睛比我看得清爽。你再三劝我勿来,我不听忠言,以至于此。如今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竭尽全身本事,把这批人打退,闯出抚台衙门,立即离开杭州。如果我打勿过,我也预备死。我这个人阿应该死?应该!为啥?有了眼睛勿识人。陈金威主意想定,心里暗暗叫一声:文祥兄弟!我金威一旦不测,报仇二字,就全在你兄弟身上了。古人有话:困兽犹斗。何况是人?现在陈金威是好人发狠劲,一个抵两人,力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看,好一场恶斗。一个小老爷,噗!窜过来,直到陈金威面前。“好大胆的刺客,去吧!”起右手,捏起拳头,对准陈金威胸脯,噗!一拳。陈金威看得真切,身体向左面一偏,看他拳头伸过来,起只右手探上去,三个手指头,对准他这只手的脉门,嗒!抓牢;左手跟上,望准他手臂肘子的骱骨里一抓,用一用劲,往前一送。嘴里喊声:“呔!”只见这个小老爷向前一个踉跄,冲出十几步,掼到地上。
一个刚掼到地上。背后又窜出一个人,“好大胆刺客,去吧!”拉起来一脚,对准陈金威屁股踢上来。陈金威只听见后头呼……有阵风过来,头侧转,眼梢一窥,只看见有人飞起一脚。陈金威人往右边一让,眼看这一脚踢过了头,陈金威起只右手探上去,抓住脚后跟往上一抬,乘势往后一送。这个人一个朝天跟斗,掼到地上。
这个跌下去,第三个又上来了:“好大胆刺客,去吧!”起两只手,要想蹿上来把陈金威拦腰一抱。这有名堂。叫“玉带围腰”。陈金威看他过来,退后半步,身体往后头一退,也起两只手,喊一声:“来吧!”左右开弓,拿对方两只手勾开,对方一个大开门,陈金威凑上半步,喊一声:“去!”拉起右腿,噔!对准对方小肚皮上一脚。就此仰面朝天,又跌了出去。总而言之,这一批家伙上来,被陈金威拍过去跌,敲过去跌,揎过去跌,碰过去跌,撞过去跌。一个一个跌出去。内当中有个小老爷算狠的,一歇歇工夫,已经七八跤趺过了。他想想,今晚看样子有得跌呢!还是识相点,横在地上困一歇再起来。否则一爬起来,一定要上去动手,不动手,被东家看见要骂。乐得躺一会再说。
马新贻躲在旁边冷眼看虎斗。看到后来,啊哟哟。勿好!我养的这些人看来都是饭桶,这么多人连一个陈金威都捉不牢。那末你们快拿家什呀?啥事体赤手空拳上去呢?再弄下去,被他找到空子,逃掉了该怎么办?赶快拿起家什,上去劈里啪啦拿他劈杀、敲杀掉算哉。还拚什么辰光?“弟兄们,快拿家什哪!”过班弟兄本来已经精疲力竭,现在听到东家一声喊,马上退下去,把家什拿到手里,哔……重新刚上来。
陈金威一看:勿能打哉。为啥?对方家什到了手,他一刀上来,我招架上去,刀口一拖,至少尺把长一条血槽。几个回合下来,我手上脚上,到处刀伤,这种零散痛苦一刀一刀受下去,倒不如做批发生意,一脚去算了。阵金威不愧是一条英雄汉,他提高喉咙,猛喊一声:“弟兄们,你们也不必动家什,上来就是了。”说完,两手往后一背,等待他们来捉。
这批家伙一看陈金威自动停手,哗……一下子围上来,七手八脚。把陈金威两只手抓牢,绳索拿过来,轧!全身绑牢。雷得胜一看,“刺客”抓住,一切舒齐,奔向二堂:“回大帅,刺客抓住了。”“喔!手有否缚牢?”“反绑缚牢,万无一失。”马新贻这下定心。他就怕手有松动,救出小洋炮,对他一枪。既然手已反绑缚牢,动弹不得,他才跟着雷得胜来到大堂之上:“来啊!”“是。”“身上搜!”“喳!”雷得胜答应一声,走到陈金威身边。陈金威对他看看,刚刚到客栈里来请我是你,现在来捉我也是你。我幸亏早就防你们这一着,现在我身上绣花针都没有一根,尽管搜查,看你们将这“刺客”罪名怎样安到我的头上?
陈金威啊陈金威!你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怎么想得到,老早替你准备好了。雷得胜上来,两只手搭到陈金威肩胛上,假痴假呆,一路摸下去,突然之间一来,靴筒里藏着的一把小匕首已经拔到手里,大叫一声:“查到刺客身上一把刀!”
陈金成听到这一声喊,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我身上一点没啥啥,怎么会查出一把刀来?这就是当年官场惯用的手法,叫“抛赃陷害”。“问大帅.在这王八蛋身上搜到匕首一柄。请大帅观看。”“嘿,嘿嘿嘿嘿!”马新贻一阵奸笑,对雷得胜看看,你有点噱头的,这把刀拿出来时连我也没有看得清爽,好!真是手脚干净,过门清爽。“雷得胜!”“是。”“你做得不差,嘿,嘿嘿嘿嘿!”“多谢大帅栽培。”“来啊!”“是。”“人赃俱在,将这个王八蛋押往外面,待本部院请大令斩首。”“喳!”雷得胜退下去,关照弟兄把陈金威押出去。马新贻得意非凡,拿了这柄匕百,摇勒摇,往里边进去。陈金威被这批兵丁擒牢,“走,走!”哗啦……一拥而出。
陈金威怒火冲天。死!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象你马新贻卑鄙龌龊。难道我就这样被你们推出辕门,喀嚓一刀,杀掉完结?不,我要痛骂一通,出出冤气,揭揭你马新贻的底,出出你马新贻的丑,死了口眼也闭了。所以在大堂上押出来的时候,陈金威破口大骂:“马贼啊马贼!你没有我陈金威,没有我兄弟张文祥,哪里会有今日堂堂浙江巡抚部院做?你马贼的尸骨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走!”哗啦……”“马贼啊马贼!你不应该把我家妻子李氏,张文祥之妻黄氏藏在衙门里头,不让我们夫妻相见。明明是你马贼包藏祸心,企图强占人妻。你这狼心狗肺的马贼啊!”“走、走!”哗啦……“马贼啊马贼,想我陈金威身无寸铁,怎么竟会搜出一柄匕首?明明是你马贼预先命人做好圈套,抛赃陷害,你这狼心狗肺的马贼!”“走,走!走!!”哗啦……“马贼啊马贼,你可曾记得当年在处州堂面上,没有我陈金威将你收留下来,你怎有今日?只怪我有眼无珠,没有看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马贼。”
陈金威一路骂山门,兵勇们推推撞撞把他押出来,“到大门之外,照墙脚下,一个亲兵已经把一根木桩钉好。“跪下!”陈金成走到木桩旁边,自知必死,不跪下来,反而给他们拳打足踢,吃零散苦头,所以木桩旁边一跪。一个亲兵走过来,把他在木桩上绑好。大群亲兵哗……一个圈子把他团团围住,雪白锃亮的家什都捏在手里,大声吆喝:“不要动!”陈金威对他们看看!你们神气点啥?想当年我仗剑江湖,投身天朝,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今天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未听文祥兄弟之言,误落贼人之手。生死坦荡,要杀就杀。所以他眼睛一闭,在那里等杀。
你陈金威在等杀,偏偏就等勿来。马新贻回到签押房里,拿手里匕首往台上一放。“来啊!”“是。”“请大令。”“是。”二爷去拿令架搬出来,台上摆好,把上面的套子拿掉,香和蜡烛点一点好。马新贻把头上顶帽戴一戴正,身上官服理一理挺,人抢步上前,恭恭敬敬,三跪九叩首,磕过头,立起身来看一看辰光。因为啥辰光杀人要请啥辰光的令箭。辰光看准,然后手探上去,措到令箭上。令箭抓牢,还没拔起来,正在这一歇歇的紧要关头,突然外边嗒嗒嗒嗒奔进来一个人。啥人?军门统领,比马新贻小,但在雷得胜、王德标、范定富等老爷当中要算大老爷哉。这个人年纪还轻,一表人材,头戴大红顶予拖花翎,身着玄色开挎箭衣,脚穿缎子长筒靴,扣带腰刀,威风凛凛。当他踏进签押房,正好看见东家两条手抓在令箭上。“大帅在上,标下见太帅请安!”马新贻听见后面有人要见,两只手缩了转来。身体旋过来:“喔!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少礼!”“谢大帅。”这个人谢过一声,往边上一立。
马新贿想,正在要紧关子,偏偏来了这么一个人,心里不高兴,出口也不大客气:“想你在衙门休息,到此何干?”“回大帅,标下闻得大帅辕门有刺客,放心不下,故而标下特地带领弟兄,到大帅辕门,一则加强警戒,二来探望大帅,未知大帅可否受惊?刺客有否拿获?”“嘿嘿嘿嘿!刺客已经拿住。”“既然如此。未知大帅对刺客准备如何处理?”“马上请令,就地正法。”这个人一听,脑子里飞快一转:“回大帅,照标下看来,还要请大帅三思而行。”这一番话,竟说得马新贻服服贴贴,不杀陈金威。这个人究竟是谁?哎!是马新贻身边的大红人,《刺马》长篇评话中至关重要的角色。
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父母官巧探案情
马新贻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出来,对他杀掉陈金威提出“三思而行”,顿时一呆。说得明白点,就是说,这样做不妥当。这倒要问一问原因何在:“为什么要“三思而行”“回大帅,刺客夜入抚院,案情重大,已经惊动左右。如若不加审问,漏夜斩首,明日杭州全城沸沸扬扬,恐对大帅官声、前程不利,故而标下请大帅三思。”马新贻一听,喔唷!这话有道理。俗话说;瓶口扎得紧,人口扎不紧。逮住刺客,未经有关司衙公开审理,深夜杀人。追究律法,难以交代。老百姓沸沸杨扬,闲人闲语,茶坊酒肆,东讲西谈,说起来:老兄啊?怎么巡抚大人捉牢刺客,响也不响,深更半夜,喀嚓一刀,已经杀脱哉,阿有点不讲王法?老弟啊,你不要去多管闲事哉,看上去这个人捉牢后不能问的,一问要拆穿西洋镜,说不定这他马大人自己做了卑鄙龌龊见不得人的事在那里。你一问,这个人在堂面上滴沥嗒啦全部讲出来,大人要难做人哉,所以杀脱拉倒。这叫杀人灭口,你老弟阿懂?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御史、朝廷耳朵里,今后官声、前程,当然就此完结。啊呀!这件事倒难办哉。特别现在有人提出,我再一定要杀,这个人第一个要疑心。这该如何是好?
马新贻脑筋一动,有了!我落得装出光明正大的样子,来听听对方的说法。说得对我胃口,我顺水推舟,就照你的办;说得不合我心思,我再另作打算。“对!你得得有道理,不知有何高见?”“回马帅,照标下看来,请大帅且慢将此人开刀。先下一道公事,将刺客押往近县,发交县太爷审问,然后宣布罪状,明正典刑。”“嗯,嗯,嗯!”马新贻脑筋动急急。这几句话虽不多,完全符合当今王法。尤其是“明正典刑”四字,份量特别沉重。意思是说,你不这样敢,就是“草菅人命”,“扰乱纲纪”。但照他这样办,也有不可告人的难处:这陈金威是被我抛赃陷害,被缚就擒的,一口当堂公审,内情拆穿,又如何收抬?不过再一想,这个法儿总究容易想了。老实说,自己是浙江巡抚,哪一个知县不在自己下而,只要我先把“夜闯辕门,冒亲行刺”的罪名定死;哪个知县敢翻我的大案?好得裁赃陷害,雷得胜手脚做得干净利落,死活无对证,谅你小小县官,也不敢以无据无证来顶撞本部院。主意想定:“对,对,对!好,好,好!本部院准定依你的法几办。请遐。”“标下告退!”这个人打个千,立起身来,后退三步,掉转身子,往外面而去。
听众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是无心,还是有意?实际上这个人在前面书中已经出过场,不是别人,就是张文祥的结拜弟兄,名叫金万云,江湖上绰号燕子飞的就是。
这就必须简单地追溯前事。想当年在山东济南府,他接受了张文祥五十块大洋的赠金,当夜分手,离开济南,从戎投军。在左宗棠部下,历经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加上武艺高强,被左宗棠赏识,把他当心腹提拔,直到双眼花翎,提督军门。而马新贻处州献降,后来在攻克杭州等战役巾的一切功劳,也都是左宗棠一手经办。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是跟的一个大老板。等到后来,左宗棠见马新贻年轻有为,在平定浙江全境中功劳不小,因而在慈禧太后面前保举他为浙江巡抚。但是后来听到舆情,说马新贻为官不怎么好,但已经保举,当然不便反悔,故而派金万云到杭州,在马新贻手下当差。临别之时,再三关照:你到了杭州,代我注意马新贻的为人,有啥事体,你直接告诉我。
金万云一口答应。凭左宗棠亲笔书信,来到杭州。马新贻一看老东家郑重介绍,当然不敢怠慢,但是一看职衔,大感为难。因为巡抚手下,武职方面,只有都统老爷,然后是游击、都司、千总、把总。把这种衔头给金万云,那如何对得起老东家左宗棠?只能和金万云坦率相商:我这里投有提督军门的官缺,这样吧!有倒有一个好差使,因为一直没有适当的人,所以至今空着。现在你来了,是不是请你屈驾就任,六营亲兵统领。照现在说起来,就是警卫部队司令,不知是否愿意?金万云一向不太讲究这一套,只要顶子颜色仍旧是红的,职务上有些变化没啥道理,因此一口答应。在杭州留了下来。马新贻知道金万云来头大,表面上视如兄弟,处处尊重,但暗底里样样提防。金万云表面上忠心耿耿,眼睛里留神三分。马新贻口头说得好,替他衙门外另打公馆,实际上怕他住在里边,碍手碍脚。而今天想不到偏偏被他撞了进来,打乱了他的阴谋步骤。
那末金万云怎样会得到消息的呢?原来他吃过晚饭,正在自己公馆中休息,突然有人进来禀报,说巡抚部院有刺客行刺。因此,他急急带领队伍,赶到巡抚衙门,直往里边进来。偏偏遇到陈金威被兵丁推拥而出,正在破口大骂。巧末正巧,内当中有几句要紧说话,恰巧被金万云听见。哪几句?“马贼啊马贼!你没有我陈金威,没有我兄弟张文祥,你哪里来有浙江巡抚部院做啊!你的尸骨早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万云听见这几句话,人会得发呆。啊呀!这个刺客叫陈金威,他的兄弟叫张文祥,而张文祥是我的结义阿哥。我金万云没有张文祥,哪里会有今口?既然他是张文祥的阿哥,那末也就是我的阿哥。虽然是个转了弯的阿哥,但凭我今天的地位和身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阿哥的阿哥去上断头台,一定要想办法先救下来再说。所以刚才金万云向马新贻去说这一番话的道理就在这里。眼门前陈金威的头已经勿会掉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要打听马新贻要把陈金威押解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再细细打点,设法营救。所以等金万云回到公馆,马上派出二爷到外头打听消息。
马新贻看到金万云出去以后.呆若木鸡,坐在老位子里,眼看着二爷收过大令,除去香烛,打扫清爽,他仍旧纹丝不动,在动脑筋。唉!把陈金威押解到哪个衙门去呢?横想竖想,终于被他想出来了,对!押解到最最近的仁和县去。难道马新贻不晓得仁和县知县朱钊大老爷为官清正,两袖清风?怎么不晓得!上次已经较量过一番。而且现在正因为知道他为官清正,万民悦服,所以就要借重他的成望,来办这桩冤枉官司,使得今后没有人好翻案,说话。马新贻聪明不聪明?当然聪明。但是再聪明的人,只要他利欲熏心,见利忘义,最后也只能机关算尽,反误卿卿性命。
马新贻自以为得计,吩咐二爷磨墨侍候。这种公事做起来。凭马新贻讼师出身的本领,真可以说是一挥而就。公事做好,笔搁一搁,墨干一干,公事封好口,连同匕首放在一起:“来啊!”“是。”“传雷得胜。”“是。”今天雷得胜真是红透红透,深得马新贻信任。二爷到外头传呼一声,需得胜瞬息即到。“大帅传呼标下到此,有何吩咐?”“这里有公事一道,凶器一柄,命你带领弟兄,把刺客陈金威押往仁和县衙门,要朱老爷连夜审讯,按律问斩。”“喳!”“你对朱老爷讲,这王八蛋假使不肯招供,不管引么大刑,尽管使用不妨。”“是,遵大帅吩咐。”雷得胜打一个千,立起身来,把台子上的匕首,连同公事一起往身上一放,退后三步,旋转身体,人踏步来到衙门外:“大帅有令,且慢将这王八蛋开刀,随我将他押往仁和县衙门!”
下边一阵罗唣:哗……“带马!”雷得胜跨上马背,自有亲兵到木桩那边把陈金威松绑,两手反剪,送入队伍中间。队伍开拔,直往仁和县衙门而来。
仁和县大老爷这个时候是否已睡觉?还没有。虽然辰光已经不早,但是六月大伏,天气实在热勿过。他睡的那个上房,没有窗的,象只火柴盒子,闷得很,困勿着。坐在床沿上,朱钊上身穿一件对胸开襟,短袖子的茄瓢领汗衫,下身一条多罗麻短裤,赤脚,一只脚着只拖鞋,一只脚搁起来,摇勒摇,摇勒摇。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笃笃笃,笃笃笃。朱老爷要紧拿只脚仲下去,拖鞋若好:“进来。”门推开,二爷进来:“禀告大老爷,抚台衙门雷老爷到。”仁和县知县把帖子接到手里一看:“雷得胜!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回禀大老爷,有犯人解来。”朱钊一听,觉若奇怪,夜深人静,怎么还有公事送来?看上去事体勿小,范围蛮大,那是不能耽搁:“请!”“喳!”
二爷退出去,仁和县官要紧走过来,衣架上箭衣外套拿到手里,身上着一着好,套一条长裤。照规矩还要穿一双袜,他想,反正夜里,马马虎虎,袜就不穿哉,赤脚着靴,顶帽戴上,扣好,上下身整顿舒齐。然后跨出房门,直往外边而来。
这边二爷急忙奔出来:“雷老爷,我们大老爷相请。”“不敢,不敢。”雷得胜在二爷陪同下,缓步进来。双方相会,仁和县抢步上前:“雷老爷驾到,兄弟未曾远迎,还望雷老爷当而恕罪。”“朱老爷,兄弟雷得胜到此,惊扰朱老爷好梦,请恕标下无札!”“雷老爷请!”“朱老爷请!”
到厅上,分宾主坐定,手下人送上香茗。仁和县想,深夜到此,究有何事:“雷老爷光临敝衙,未知有何贵干?兄弟当面请教。”“朱老爷,有刺客夜闯辕门,刺杀大帅……”朱钊听到这个消息,真如霹雳轰顶!不得了,果真被我料到,大事体来哉。不知巡抚大人可有损伤?如果说已经“摆平”,那我危险哉!为啥?我搭他是贴隔壁乡邻,巡抚衙门又在我仁和县的地界内,发生这样大的命案,我顶官帽去掉,还要算是祖宗积德,弄得勿巧,连帽子的“楦头”一起带掉。全城百姓也要大倒其霉。朱钊心情十分紧张,说话的声音也会变的:“雷老爷,请问马大人可有危险那?”
“靠朱老爷的福,马大帅没有危险,刺客已经当场拿获。”“哦!”,总算还好,松一口气:“这刺客好大的胆量,竟敢到抚台衙门行刺大帅!”“是啊!我们大帅吩咐兄弟,将这王三八蛋进到你大老爷衙门,要大老爷当夜审问,按律问斩。”“好!兄弟遵命。”“朱老爷,这里有公事一道,凶器一柄,请朱老爷检验。”朱钊拿起凶器一看,雪白锃亮,极其锋利。再把公事拆开,细细一读,里面八个字份量特别重:“夜闯辕门,冒亲行刺。”朱钊心里思忖,这个刺客不得了,他的胆大概肚子泻把它泻掉了。除非有三个头,六条臂,否则如何敢在夜深人静之时,闯进警卫森严的巡抚衙门,冒认亲戚,就近行刺?按照正常办案规矩,我应该把原告、被告同时传到大堂之上,当面审理,从中求个水落石出。但现在难办了,原告是巡抚大人马新贻,我小小芝麻绿豆官,不要说大堂盘问,连请他来此的资格都没有,而公文上当然是一面之词,这倒难办了。
仁和县朱钊大老爷为官清正,不肯凭一纸公文,认定案情。因而公事捏在手里,放不下来,沉吟不决。想了一阵,这样吧!我虽然不能把马大人传来询问,但我可以把雷老爷作为马大人的代表,只要请他把刺客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许我就可以有点数目哉。
朱老爷毕竟是老公事,好资格,笑嘻嘻地说道:“雷老爷,请问刺客来的时候,可有帖儿?”“有帖!”“喔!大帅可曾与他相见?”“我们大帅与他相见的。”仁和县心里“别”一跳,不得了!大帅怎么能贸贸然和刺客相见?一见就要出事体:“好险!嘿!嘿嘿。雷老爷,大帅与刺客在什么地方相见?”雷得胜总究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哪经得起老谋深算的朱钊大老爷几个盘问,马脚当然要显出来了:“朱老爷,我们大帅与这王八蛋在签押房内相见。”
雷得胜啊!“在签押房相见”这句话是万万不能讲的,你一讲,马新贻的官司已经输掉哉。“签押房?嘿嘿嘿!”朱钊不仅感到奇怪,甚至感到荒唐。怎么短命刺客弄到了签押房里去?“雷老爷,这刺客又是在什么地方抓住的?”“喔!朱老爷,我们大帅见他行色慌张。举止失措,送客送到大堂之上,就喝令我们弟兄将他拿下的。”朱钊对他看看,你这个赤佬看上去碰着邪魔了,短命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头了?难道刺客在人少的签押房里勿刺,一定要送客送到大堂之上人多地方,倒要刺哉。要术这个刺客算在签押房里狠劲摆出来恐怕没有人看见,所以一定要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刺。这里有蹊跷来哉;让我再问问清爽:“大堂之上有多少弟兄,将那刺客抓住?”“有一百名弟兄。”“大堂上这一百名弟兄是临时凑合的,还是早就准备的?”朱钊这句话叫“打碎砂锅问到底”,问到骨子里去了。雷得胜这个笨猪根本没有感觉到。一个问得快,一个答得快:“回朱老爷,是老早就端正好的。”“怎么?”朱钊猛然一惊!天下哪有这种道理?难道大人老早就知道刺客要来,所以老早就准备好了?“勿对!”雷得胜一听,怎么朱老爷说我“勿对?”一点不错:“回朱老爷,我们大帅从早上十点钟模样就叫我们端正好,直到夜里刚刚派上用场。”
这样一来,问题更大了。抚台大人公事上写得明明白白,是“冒亲行刺”。既然你接见后晓得来人非亲非戚,纯属“冒亲”,你何必把他接进签押房?假使是亲戚,怎么又知道必定来行刺,从早到晚准备了一百名弟兄在大堂捉刺客?朱钊心里疑问越来越大,沉吟不语,默默思忖。这边雷得胜没有耐心再等了:“朱老爷!我们大帅吩咐下来,这王八蛋假使不肯招供,你朱老爷无论什么大刑尽管用上去,一定要叫他招供为止。”“啊?!”朱钊又是大吃一惊。这什么话?难道要我屈打成招?“我想马帅决不会这样吩咐。”“这实在是我们大帅吩咐的!”“嗳!马帅决不会这样吩咐!”当时清朝时候,下属不能说上司不对,所以朱钊只能这样回答。但雷得胜这个猪脑子,笨得转不过弯来,无论如何要争个明白:“确实是我们大帅吩咐的。”
到这个时候,朱钊实在熬勿住,肝火在一步步提上来。眉毛慢慢在往上面竖,眼乌珠一点一点在弹出来,最后面孔一板:“我想马帅决不会吩咐这种话,如果马帅说得出这种话来,我看不象是话,简直在那里放屁!”说完,身体哗啦别转去,“啊噗……啊噗!”连胡须也吹得翘了起来。
雷得胜一看,弄不明白了。心想:咦!你这个赤佬,啥个名堂?喔唷!你算发点脾气给我看看?摆摆威风?那我也不必再在这里坐下去了,反正公事已经交掉,我本来也要走了,所以人腾地站起来…………
朱钊到这个时候才如梦初醒。啊呀!今天我怎么会发这样大的火?如果马新赔本人在这里,这倒不要说。现在是雷得胜,我勿应该这样。所以要紧身体侧转,重新笑嘻嘻,“雷老爷,兄弟刚才言语之中多多冒犯,要请雷老爷多多原谅。”“这个…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雷得胜嘴上这样讲,心里想;总归认得你这个赤佬,让我快点回去,告诉东家,给点颜色你看看:“朱老爷,兄弟要告辞了!”“喔!那兄弟恕不远送。”“朱老爷留步。”“雷老爷请便。”雷得胜气冲冲地交卸完毕,带领着弟兄,回巡抚衙门去了。
仁和县朱钊见雷得胜一走,倒真正上起心事来了。他立起身来,把匕首、公事拿好,离开厅堂,到签押房,拿张公事横看竖看,把雷得胜讲过的话左思右想,反复推敲,总感到这桩事体难办。一转念头,对!让我请师老爷出来一道商量商量。“来啊!”“是。”“请老夫子。”“是。”
二爷应声来到后面相请。想不到仁和县衙门里这位师老爷,就是原来在马新贻巡抚衙门里的王友斋老夫子的学生,也是浙江绍兴人,这个师老爷性格梗直,颇象乃师,而脾气更加倔。他和仁和县东家朱钊两个人,正好搭得落档,一个倔、一个犟,碰到一起,一天到晚赛过开炮。现在师老爷听说有请,赶紧来到签押房:“东翁,晚辈见东翁有礼!”“老夫子少札。”“谢东翁。”“老夫子请坐。”“噢,晚辈告坐。”师老爷坐定,有二爷倒茶送上。“东翁,辰光已经勿早,如今传呼我出来,有啥个件头?”“老夫子,方才抚台衙门,送来犯人一名,凶器一柄,公事一道,请老夫子观看。”
师老爷拿张公事从头到尾,仔细看完;检视匕首,然后放到台子上,慢慢吞吞,一字一句:“东翁,照晚辈看来,格桩件头呒啥商量。抚台大人公事上写得明明白白,不如照此办理。立即坐堂,刑罚一五一十上去,口供录好,回禀抚台大人,请条大令,杀掉拉倒。到那时候,抚台大人称赞东翁办事能干,东翁可以大大高升哉。”仁和县朱钊一听,师老爷在说反话,“老夫子,不必笑话,怎么可以单凭巡抚大人一纸公文,就作为定案依据?兄弟决非这等样人。”
师老爷阿晓得朱钊为人?怎么不晓得。这么许多年下来在一起,也正因为知道朱钊为官清正,所以平时见面常吵,背后极好,他对这位东家是忠心耿耿的。现在开场白过去,才来正题:“东翁,晚辈直言,这是一面头官司,不大好办!”“老夫子,兄弟也想到这一层,所以为难,要和老夫子商量。”“呃!那我倒要问问东翁哉:你是要升官,还是要发财?”“老夫子,兄弟是不要升官,也不要发财。兄弟只要为民理政,断清案情,于愿足矣。”“既然东翁为民不为利,这桩件头就好办了。不过马新贻这个原告,官比东翁大。地位比东翁高,不便传问,该如何是好?”“老夫子,刚刚雷得胜来,兄弟已将详情探询一番,这样长,这样短,所以兄弟正在犹豫不决。”
师老爷一听,喔唷!里面花样经大得勿能淡。既然你东家不附势,不贪财。我愿意和你并双档,把这出戏唱好。“东翁,依晚辈愚见,你马上坐堂。”“坐大堂?”“怎么被你想出来的?坐大堂,老百姓都要来听。你坐二堂,把陈金威带到堂面上,细问口供,一是一,二是二,详详细细讲出来。照晚辈看来。这篇口供,一定是一出好戏文,可能会说出马新贻个贼痞卑鄙龌龊、十恶不赦的行为来。到时候你马上做道公事,连同原供,一字勿改,送给马新贻。这有个名堂,叫‘一本三国志,拿给曹操看’。东翁,你说对勿对?格就叫棉纱线扳倒石牌楼——千古奇谈。你看阿好?”
“啊!”仁和县老爷笑嘻嘻,喔唷!这出戏做出来倒蛮有味道的:“好!弟兄准定照老夫子法儿办。来啊!”“是。”“外厢二堂侍候!”“是。”
二爷退出去,一声传呼,二堂上立时灯烛高照,衙役三班,马快都头。六房书吏,刑房相公,统统到二堂。堂面上吆喝连连:“老爷升坐二堂哉——”
书分两头,再说雷得胜带了弟兄,回到抚台衙门,直进签押房,向马新贻复命。马新贻一见雷得胜回来,要紧发问:“本部院命你将陈金威押送仁和县衙门,如今怎么样了?”“回大帅话,朱老爷有些古怪。”“喔!”马新贻心里一惊:“怪在哪里?”“他盘问标下,追根究底。”“如何盘问?”马新贻做贼心虚,真有点提心吊胆了。“他问标下,大帅和这王八蛋在何处相见。”
马新贻一听,喔唷!勿好,问得凶险。这“在签押房相见”几个字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是错尽错尽:“你是怎样回答的?”这个时候,马新贻神态紧张,眼乌珠瞪出,眼光直逼雷得胜。雷得胜莫名其妙,一阵恐慌:“这、这、这,标下说是在签押房相见。”“混蛋,真实饭桶,这句话不好说的!”马新贻声色俱厉。“回大帅,临走时大帅没有教我,我就照实说了。”马新贻心里气啊!要死快哉,说鬼话还要我教?“后来怎样?”“后来问:刺客在何处抓住?多少人抓?这些人是临时凑合还是早有准备?……”
马新贻一听,不得了,这朱钊厉害!不是在审问陈金威。而是在审问雷得胜哉。不知道雷得胜这个混蛋拎得清还是拎不清。“你是怎样回答的?”假使和盘托出,那真是不打自招了。
欲知雷得胜如何恢复,且听下回。
第十四回 捉文祥客栈遇险
雷得胜见马新贻步步逼紧,面露凶光,吓得半句不敢瞎说:“标下直言:刺客在大堂抓住,当时有一百个弟兄,是我们大帅老早就端正好在那里的。”马新贻听到这里,这一气非同小可:“胡说八道!”“回大帅,标下不敢瞎说。”雷得胜满脸通红。心里话:我句句实话,反斥我胡说八道,真是冤透冤透。
马新贻想,这下子好了,朱钊肚皮里赛过吃了萤火虫——透亮,西洋镜全部拆穿。一股无名怒火,全部出到雷得胜身上:“你这个家伙真足饭桶,方才看你抛赃陷害倒抛得呱呱叫,哪知道叫你解公事却弄得一塌糊涂。我看你不配提拔。滚!”“是,喳!标下告退。”雷得胜心里怨啊!今天奔进奔出,半点没有闲,整整忙了一天,结果得到一场臭骂。真是一肚皮苦水没处吐。
马新贻呢?在签押房里踱来踱去,象热石头上的蚂蚁,心神不定。想想今天事体都蛮顺当,想勿到被雷得胜去把话说僵。仁和县朱钊这个人难弄,看上去事体麻烦了,陈会威这个人杀勿掉哉。但是翻过来想想,你仁和县再狠,总不敢把陈金威放掉,兵要人在监牢里,我总归有办法。而真正的心腹大患,倒是张文祥这个人还没有提牢。假使到明朝天亮,陈金威被捉的消息传遍全城,张文祥肯定远走高飞。而张文祥这个人远比陈金威厉害,那就要后患无穷。倒不如乘这个辰光,让我派一路军队,再到旅泰客栈去一趟。想他出城看朋友,这个时候总归要回来了。假使能捉到张文祥,这次一定要爽爽快快,咯嚓一刀,杀掉拉倒,再也不能拖泥带水。“来人啊!”“是。”“传雷……!”喔唷,阿要死快,今天说顺了嘴,又要传雷得胜了。这次再也不能叫他去,脑子笨得象只猪猡。那叫谁呢?一想:“传范定富!”
嗨!你不知道,雷得胜和范定富,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真是一对宝货,相差无几,好不了多少。你看,范定富听到传呼,一路进来,一路在上心事。为啥?刚刚看见雷得胜出来,今天他多少卖力,几化巴结?结果反而被东家一顿训斥骂出来。现在东家正在火头上,我进去也要当心点。“大帅在上,标下范定富见大帅请安!”“罢了。”“谢大帅。不知大帅传呼标下到此,有何吩咐?”“命你带领一队弟兄,到旅泰客栈,捉拿刺客余党张文祥。”“喳!”“陈金威的武功,刚才你们在大堂之上已经见过。那张文祥的武艺,要比陈金威厉害十倍,你们拿起来要格外当心。”
范定富一听,真足胆战心惊,只好有气无力:“呃……喳!”勉强答应一声。为啥?范定富心里想:东家啊!你不是叫我去捉人,而是叫我去送死。想这陈金威,我已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但赤手空拳,还容易对付。这张文祥就不会不带家什,动起手来,“吃饭家伙”掉下来,就得家破人亡,孤儿寡妇。但担任了过个职司,身不由己,只好打个千:“标下告退。”
范定富到衙门外集合弟兄。整顿队伍。你就带了他们不声不响动身算哉!不,他竟然还要训话,训得这螳弟兄个个都是汗毛凛凛。“弟兄们,大帅有令下来,到旅泰客栈,捉拿刺客余党张文祥。”“哗……”“大家当心,这张文祥武功比刚在大堂上的陈金威要厉害十倍,并且身带家什,弄得不巧,‘六斤四两’①就此掉下来,再也回不得家门了。所以大家要格外当心。”“哗…”队伍里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喔唷!刚才在大堂上面捉陈金威,已经多少吃力。我们这辈人上去一个跌一个,上去两个跌一双。现在看样子要竖的进去,横了出来哉!”
范定富训话完毕,跨上马背,队伍跟在后面,一路过来,直到旅泰客栈大门外边。一看,客栈已经打烊了。这班弟兄踏上来:“开门,开门,开门!”把大门敲得砰砰山响。嘴里高喊:“老板!老板!老板!”
老板赵宏庆阿曾困?还没困。今天这账不知怎样轧来轧去总归多二十四个铜钿。阿咦!赛过碰着赤佬哉,啥格道理?天气这样热,蚊子还要叮,一直轧到现在,看见账簿边上有个“小”字,原来这二十叫个铜钿是小账,并到大账里去哉,所以总归轧勿平。看看辰光勿早,油盏头拿到手里,正想睡觉,门上声音来哉:“老板,开门!老板,开门。”赵宏庆油盏头台上一放,怒气冲冲:“嗨!别人家去吧。”
怎么会答复这样一句?城里边经常有这种事:赌场散场,这辈人铜钿输光,回转去家主婆要骂,不肯开大门,所以几个人开一个小房间,免强睡一夜。赵宏庆心里想:你们这种生意呒啥做头,上次还吃过苦头。也是这样,来了五、六个人,穷凶极恶,结果开门进来,开只单铺房间,一夜天困下来,一只棕绷被他们困穿掉。这种断命生意要蚀本的。
“开门,开门!”呼,呼,呼!“别人家去,这种生意我勿做哉!”“开门!他蚂的……”喔唷,老板听见这一声,一吓,苗头勿大对。走到门边,缝缝里望出去,外头巡抚衙门的绷灯火光射进来。喔!今朝这爿断命客栈看上去要打光哉。要紧起只右手,门闩去掉,大门一开,街面上一队亲兵,家什锃亮,马背上一个老爷,认得的,姓范,时常到这里来的。赵宏庆要紧踏出大门,面孔笑嘻嘻:“老爷。”“你是老板吗?”“是的,小人是开店的。”“混账王八蛋。”“小人该死。”“你好大的胆量,客寓里私藏刺客陈金威,包庇余党张文祥,打门还不肯开,你究竟有几颗脑袋?”“啊呀!老爷。这桩事体冤枉!”“怎么冤枉?”“刚才抚台衙门雷老爷来,是拿了大人的请帖来请陈客人的,怎么怪我私藏刺客?”范定富一想,啊呀!雷得胜啊!你怎么能把请帖拿出来?难怪要被东家骂。“我问你,张文祥可在楼上?”“张客人在不在楼上?我也弄勿清。请老爷下马再说吧。”“混蛋,客人在不在店里都不知道?”范定富丢马鞭下马,直进店赏坐下,旁边七,八个弟兄分立两旁。“你去问问,张文祥可在楼上?”“那末让我去问问看。”
老扳来到楼梯边上,头抬起来,高喊一声:“阿二!张客人阿在楼上?”“在楼上。”老板一呆。啊咦!刚刚陈客人说张客人吃过晚饭到城外去看朋友哉,我一直在账台上,电没有看见他转来,怎么现在阿二说他在楼上?奇怪。
那末茶房阿二怎么会晓得张文祥在房间里?因为刚刚雷得胜把陈金威请走以后,想把房门去锁锁好,想不到房门已经关上。拿手一推,奇怪,里面门闩已经闩好。阿二想,阿是里面出了狐仙老爷哉?提高喉咙:“谁在里边?”“阿二,是我在里边。”“咦!张客人,怎么你没有出去?”“我身体勿大好,有点头痛。”“喔!那末张客人,你早点困吧。”
这一番经过,赵宏庆当然不知道,所以他弄勿明白哉。现存他回到店堂里;“老爷,在楼上,阿要我去喊他下来?”“不要,领我上去。”老板想,今朝我家人家要完结了,这班五盗七煞好到上头去的?硬硬头皮:“好的,好的,那末跟我来哪。”
范定富和几个兵勇跟了赵宏庆上楼,到九号房门口。赵宏庆立定:“老爷,张客人就住在这只房间。”“站过!”老板朝旁边一立,双手在胸前一抄,冷眼在看。茶房阿二悄悄走过来:“老板,啥事体?”“多吃饭,少开口。烦要烦出事体来的,我家人家总归完结哉,等歇声音好听着勒!”
这边范定富匹对九号房门当中一立,八个弟儿四个一边。范定富腰刀一拔,一声吆喝:“众家领班,各路弟兄,向里面冲!”腰刀房往门上一戳,撬开房门:“捉拿刺客余党张文祥。来,来,来!”
这八个弟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先来!”“哪里,哪里,还是你先来!”“不,不,你请,你请,我马上就来!”捉人呀,又不是吃喜酒,如此客气作啥?实质上大家心里七上八下,有点汗毛凛凛。
这里面有一位仁兄,姓邓,这个人的脾气蛮耿的。一想:大家不肯先来,拼到啥辰光?你们勿来末,我先来。他两只脚一踮,人蹿过来,起只右脚,对准虚掩着的房门,砰!一脚,房门嘎喳一声倒了下去。老板一想:蛮好,蛮好,摇梗断脱,一扇门已经完结哉,修修起码半个人工。谁知道偏偏倒在台子上,一盏点亮的油盏头,啪!打掉。老板心里肉痛啊!我晓得人家要完哉,这几天油盏头市面上断货,买也买不到。
姓邓的一看房门去掉,两脚一蹲,窜进房间,人立定,眼睛闭一闭。啥事体?从亮处到暗处,眼睛看勿清,一定要先闭一闭。张开来一看,两边两张床,一张床帐子挂起,没有人,肯定在那边一张床上。怎样抓法?他手脚蛮快,一个箭步,蹿到床面前,人扑上去,连帐子,被头,一塌刮子全部揿牢,嘴里高喊一声:“牢哉!”后头这七个人一听,刺客余党已经擒牢,要紧捌进来,七手八脚,有的揿牢自己人的屁股,有的抱牢自己人的腰,嘴里喊:“牢了,牢了,牢了!”纯属胡调。
范定富在外头一听里边说“牢了”,心里一定。唰!腰刀收好:“店主!”“老爷怎样?”“拿火!”“喔,拿只火?好,好,我来拿火。”老板过去,拿只油盏头,在旁边火上点一点亮,跟范定富踏进房里。一看,嘻嘻,赶快揿住嘴,作啥?勿敢笑出来。只看见这批亲兵象小朋友捉迷藏这样揿牢了自己人的屁股,在哇啦哇啦地喊:“牢哉,牢哉。”我总归认得你们了:“嗨嗨,这两个老爷真有道理,到栈房里来练功夫哉。”
范定富一看,你们这批饭桶怎么这种腔调?高叫一声:“把刺客余党张文样抓起来。”这下子,这批人才七手八脚拥过来,要紧把帐子掀开,被头拉掉,阿咦!没有人,只有一个包裹。
“嘿嘿!”赵宏庆忍不住笑出来:“这几个老爷狠的,捉人捉不着,行李包裹倒总归捉得着的。嘿嘿!”范定富一看,呆脱?人到哪里去了?“店主!”“老爷怎样?”“查房间!”“嗨嗨!这只房间里捉勿着人,捉到别的房间里去哉。嗨!查好哉,查好哉。那末老爷,跟我来哪。”
这帮人走出九号房间,跟老板到八号房间门首。老板起只右手碰门:“客人啊!醒醒哪,今晚特别戒严,查房间哉,醒醒哪。”老板一只一只房间去碰开,范定富一只一只房间查过来,没有。张文祥到哪里去了呢?现在只剩最后一只房问。“店主,这个房门打开!”“怎么?这只房间也要查?是我自家困的呀!”“当然要查!”“嘿嘿,我栈房饭吃了几十年,从来只查客人的房间,怎么今天查到我自家房间里来哉?”“不行!也要查,打开。”老板看看范定富只面孔,杀气腾腾,晓得不开不成功:“好,好,好!查好哉。”走到房门跟首:“家主婆啊!醒醒,我一世栈房饭吃得出了格哉,查房间查到自己房里来了。醒醒,不要拿阿囡吵醒,不要吓了阿囡,今朝特别戒严。喔唷,家主婆啊,你怎么这样困死?快点醒醒。”
老板娘娘醒过来,要紧起身,检点舒齐,踏过来开房门,没料到床上阿囡也惊醒了,哇啦哇啦哭起来。老板娘娘再过来哄阿囡,抱到手里,拖件衣裳遮盖好,然后走过来把闩拔掉,门打开,抱了小囡踏出来:“啊呀!这位是范老爷,认得的!”“是啊,店主娘娘。”范定富踏进房间,两只眼睛向四面“笃落”一转,看看呒啥动静,人退出来。老板拿了油盏头立在房门口,心里的火是冒上冒下,要想出出气。正在这个时候,家主婆手里抱的阿囡哇啦哇啦又哭起来哉。赵宏庆把油盏头狠狠交往台子上一放。抬起指头望准阿囡鼻子上一凿:“小赤佬,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吵勿清爽,拿点客人统统吵醒。你这小贼,给我早死一日好一日。省得活在世上害人。”
范定富一听,这个老板狠了,在“打碎水缸窨过来”,你明明在骂我。本来张文祥捉不牢心里一团火,现在蛮好:“店主。”“老爷。”“你这个家伙不是好人。来人啊!”“是。”一个弟兄应声过来,铁链条嚓啷!往老板头颈里一套。“阿咦?”赵宏庆两只手抓牢链条,两只眼睛望着范定富:“老爷,阿是我骂两声儿子也犯法的?”
茶房阿二看不过,踏过来:“蛮对呀!老爷,你们这样也太不讲理哉。这样僵哉,老百姓管儿于也不好管哉,阿有王法?!”范定富一声怒喝:“这茶房也不是好东西,带他去。”一个弟兄过来,嚓啷!又是一条铁链条朝头颈里一套。“阿咦!真正奇怪哉,啊是怕老板冷静?所以叫伲并了双档一道去,好闹猛点?!”
老板始娘一看,勿好哉。弄到衙门里去是要吃苦头的,要紧抱了阿囡走到范定富身边。“老爷。”“嗯?”“喏,怪来怪去,只怪我男的这张断命嘴臭勿过,说话得罪了你老爷。你老爷看我女人面上,饶了他吧,我们这小户人家推板勿起,你譬如买只乌龟放次生。”
范定富一听,气消掉一半。本来也在想,老板、茶房捉回去,万一被东家说起来:什么?刺客余党张文样没有捉牢,捉这两个人来干什么?既然如此,放掉算了。偏偏想勿到赵宏庆的脾气,今天好人发狠劲:“家主婆啊!你、你、你,老爷长、老爷短,这是什么话?你当他啥个了不起的大亨?也是个起码货。他拿了鸡毛掸帚勿能当令箭用的。你急点啥?怕我拉得去喀嚓!一刀?就算一刀,我也勿算短命哉,今年也是三十六岁,半世转弯哉。”他说到气头上,两个手指头对范定富一凿:“我关照你,你不要放!假使你放,就是你没有种!”范定富一听,气啊!我好歹是个老爷,不见得怕你:“走,走,走!”一班弟兄哗……押了赵宏庆,茶房阿二下楼走了。
那末张文祥这个人究竟到哪里去了?仍旧在栈房里。当范定富他们上楼,晓得衙门里阿哥陈金威出事体哉,所以来捉他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故而人从床上下来,拿包裹摆摆好,帐子落下来,人到窗前,一个鹞子翻身,嗖!到屋面上,两只脚在房檐上勾牢,人荡下来,把窗关一关上,人拗上去,伏在屋沿口听动静。只听见这批煞神冲进来,一叠声喊:“牢哉,牢哉”,心里一吓,怎么?难道我在做梦?看看天上星爿交辉,凉风习习,勿是做梦。昕到下面原来捉牢一只包裹,几乎笑出来。现在等到人马开拔,老板娘哭回房里,仍旧恢复一片平静之时,张文祥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头抬起来,望望苍茫夜空,浮云掩月,长叹一声:“哥哥,小弟劝你不要去抚台衙门,你偏偏要去。如今想来你已经被那马贼生擒活捉,一刀两段,尸首分离。哥哥,你在阴曹地府慢走,待你家兄弟文样,赶奔抚台衙门,寻找马贼,替你哥哥报仇,小弟追随九泉之下,与你哥哥相聚。”张文祥这几句话说在喉咙里,是没有声音的,由我说书人把它表达出来。只见张文祥眼泪滴滴嗒嗒的淌下来。
张文祥哭了一阵,想想,辰光勿能再拖了,让我赶快动身。故而拿眼泪揩一揩干,人在屋面上唰地站起来,立得笔直,四面望一望,辨一辨方向,然后甩开两腿,在屋面上运用轻功,嗒嗒嗒嗒…一路过来。到前面弄堂,酣只脚一蹲,唰!人从屋面上窜下来,对前边一看,出弄堂就是一条大街,弄堂口走过两个人,正在讲话:“老兄啊!”“哎!”“天热得来,这个天也勿象做天哉,热得勿要面孔哉,走来走去呒不风。老兄啊,搭你到抚台衙门去走走吧!”“到抚台衙门去作啥?”“刚才听人说,巡抚衙门今晚捉牢刺客。”“喔!现在听说是已经解到仁和县衙门,关照县太爷当夜审去哉,倒不如到仁和县衙门去看看吧!”“蛮好,横竖热得困勿着,走啊!”张文样一听,赶快让我跟他们去,看看如何审法?倘使这个县官和马新贻是一票货色,也是个瘟官,那我一番手脚不要分两番做,先给他吃一刀,然后再到巡抚衙门找马贼算账。主意想定,一蹄跟过来。
张文祥到仁和县衙门前,找条僻静的弄堂,看看没有动静,两脚在地面上一踮,人呼——上了屋面,一间一间翻过来,翻到二堂屋面上,只听见声音来哉:“大老爷升二堂夜审,大家到二堂侍候!”哗……文祥想,巧极,人往屋面上一伏,抽掉几张瓦片,把望砖②缝缝拨一拨大,静静地在张望。
再说这边范定富把老板赵宏庆和茶房阿二押到巡抚衙门口,在照墙边上一放,自己直奔衙门里去。老板头颈里套了根链条,心里想:看上去勿对。“阿二啊!”“老板哪亨?”“我看苗头勿大对。照规矩提了人要押到班房里,怎么把我们押在照墙边?不要这个贼坯起黑心,响办勿响跑进去弄条令箭出来,拿伲真的喀嚓一刀。那是我死后口眼勿闭的。”“老板啊1你真胆小。都是这样的话国家没有王法哉。怎么被你想得出的?你放心,没有这种道理的。”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担心。
范定富赶到签押房,马新贻要紧问:“本部院命你捉拿刺客余党张文样,可曾拿到?”“回大帅,刺客余党张文祥没有拿到,旅店老板赵宏庆,茶房阿二这两个王八蛋有重大嫌疑,已被标下带来,清大帅定夺。”马新贻对他看看,唉!我手下这些宝货都是饭桶。吃了三大碗,事体勿会干。你们不是不晓得,陈金威是冤枉,张文祥更加冤枉,哪里还有什么“重大嫌疑?”现在人捉得来了,如何办?实际上你放掉算了。马新贻就叫贼人心虚,越算聪明越是笨,自以为要装得光明正大,不知怎样被他想出来的:“好!既然已经抓来,你就带领弟兄,将这两个家伙,押到仁和县衙门,要仁和县并案审理。”好象恐怕仁和县朱钊弄不明白这是冤枉官司,所以再送两个证明人去。“是!标下告退。”范定富转身出来,马不停蹄,带了原班人马,把两个人送到仁和县,自有差人押进班房。
谁知班房里的当差都认得的:“喔唷,旅泰客栈老板呀!你怎么会来的?”“不要去说它,真叫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嘿嘿!还要诗乎子曰呢!喔!阿二也一道来的啊?”“唉!是呀,因为老板一个子冷静,两个人热闹点,有话有商量,所以并了双档一道来的。”“喔唷!赤佬还要说笑话。怏请坐。”班房里倒挺热闹。
这边二爷将范定富的帖子送到签押房,仁和县朱钊刚想起身往二堂上走,二爷一张帖子送上来。朱钊接到手里一看,是巡抚衙门的范老爷。“他来干什么?”“回禀大老爷,又有人犯解到。”朱钊心里想,一个犯人还没有审完,怎么又有人犯解得来哉?今天啥格路道?
欲知朱大老爷夜审结果,陈金威、赵宏庆,茶房阿二吉凶如何?且听下回。
注:①六斤四两——指人头。
②望砖——中式房屋铺在椽子上,瓦片下的薄砖,称望砖。
第十五回 仁和县朱钊夜审
仁和县大老爷心里想:今天巡抚衙门事体多啊!这两个犯人会不会和陈金威是一个案子上的?想不到师老爷已经捕上嘴来:“东翁,照我看来,范老爷送来的犯人,一定和陈金威案件有连带关系。假使果真如此,东翁要立即坐堂审问?”“为啥道理?”“侬拉牢范老爷在堂面上听审,让他回去亲口告诉马大人,比唔侬做公事送上去还要好,这叫预先通知,东翁侬看怎样?”“好,好!兄弟准定照老夫子法儿办。”
朱钊要紧出签押房,到外头和范定富碰头,寒暄一前以后,话归正题:“不知范老爷今晚还有什么公干?”“大帅就吩咐把人犯送来贵衙。”“好,兄弟马上二堂侍候,并请范老爷在此听审,兄弟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范老爷即时指教。”范定富一听,心里一乐。这倒要听听,也好回去先讲给东家晓得:“好!蒙朱老爷不弃,兄弟遵命,以受教益。”
朱钊向下传话:“来啊,外厢可曾齐备?”“回禀大老爷,早已齐备了。”“好!”仁和县朱钊立起身来,身体带侧:“范老爷!”“不敢、不敢,朱老爷请!”你请我请,客气一番。两人啥人先一走?平时要看官衔大小。范定富是抚台大人身边的帮统老爷,属武官六品。知县官是文职七品,平时仁和县官只能跟在范定富背后。然而今朝仁和县有公事在身,所以应该先走:“既然如此。有屈尊驾。范老爷,兄弟先走了。嘿嘿嘿!”
朱钊摇勒摇前头先走,范定富后头跟出来,直到二堂堂面上。下边吆喝连连:“大老爷升堂哉!虎——”
朱钊搭范定富二人,在虎案当中坐定。三个犯人,先审哪一个?朱钊脚有成竹:“来人啊!”“是!”“带店主。”“大老爷吩咐带开店的上堂听审!”
当差奔出来,直到班房:“老板啊!上堂哉。”“啊咦!怎么我挨着元号?”“这个呒不办法的,大老爷看中你呀!”“那末王头儿啊,要拜托你多照应哉。”“这没啥说的,自家人。你到了堂面上跪下去,不要骑跨方砖,否则要吓昏掉,说不清话的。”“有数目哉。”“大老爷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老老实实好哉!”“噢、噢,噢,我明白哉!”
当差的拿老板带上二堂。堂面上吆喝连连:“开店的当面跪下,嘿—~大老爷在上头,小人开店的见大老爷叩头。”“抬起头来!”“是。”老扳头抬起来,仁和县大老爷对他望望:“来啊!松链子。”链条松掉,往边上嚓啷一丢。“问你,姓甚名准,哪里人氏,多大年纪?”“大老爷问你,姓啥叫哈,啥场化人,今年几岁,说上去啊!”“大老爷,小人姓赵,名叫宏庆,苏州人,今年三十六岁,属马的。”“你好大的胆量,窝藏刺客陈金威,包庇余党张文祥。”“大老爷,这是石骨铁硬的枉!”“何以见得,详细禀来。”赵宏庆一是一,二是二,直讲到雷得胜来请陈金威:“大老爷,巡抚大人的请帖我亲眼目睛看得清清爽爽,怎么一下子请了一个刺客哉?过岂不是冤枉?”“嗯、嗯、嗯!”仁和县老爷而孔上笑嘻嘻:“后来怎样?”
张文祥在屋面上听得清爽,看得明白,心里想,这个知县官倒勿错,看他还蛮耐心,居然还笑嘻嘻。
老板胆子大起来了,有声有色,讲到范定富带领弟兄,冲进张文祥住的九号房问。别人倒没啥,范定富在上边坐不住了,心里想:谢谢你,人捉勿牢,捉牢个包裹的事最好不要讲出来,这岂不要成为官场笑话?想不到赵宏庆讲到气头上,抬起二指,对准范定富:“就是这个老爷,带领一班弟兄,一脚把我房门摇梗踢断,修修起码半个人工。还拿我油盏头打掉,市面上断货,买也买勿着,你说要赔勿要赔!”“嗯!嗯嗯!”仁和县仍旧笑嘻嘻,倒象听出味道来哉,一只手还拿只鼻烟市,往鼻头孔里塞勒塞:“不错!不错!后来怎样?”赵宏庆眉飞色舞:“老实说,我这个人不大会错的!”范定富气啊!坐在堂上,赛过他在受审哉,又碍着仁和县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好硬硬头皮听下去。这下子赵宏庆更加得意,在二堂堂面上指手划脚,讲到:“房间里七、八个弟兄一片叫喊:‘牢哉,牢哉’……”仁和县一听,要紧关子来哉:“究竟张文样捉住了没有?”“大老爷,你倒猜猜看,看你阿猜得着。”旁边差人看看太不象话了:“老板啊!你说得出的,叫大老爷猜谜谜子哉,真是没大没小,到底牢还是勿牢,赶快说上去。”“大老爷,牢是牢的,捉牢一个包裹。”
仁和县拨转头来,对范定富看看,朝廷养着你们这帮人,真是气数,揿牢个人,还是揿牢个包裹也弄匆清爽。“范老爷,可有这等事情?”
范定富就怕这一下子,面孔一直红到头颈。现在想想,把赵宏庆捉得来是天大的失算,赛过恐怕人家不知道,特地请他来出出自己的丑。等歇被自己东家晓得,日子还要难过。现住听到朱钊在问自己,只好答应:“是!朱老爷,是标下弟兄们误会。”“嘿嘿嘿!后来怎样?”
张文祥在屋面上一看,这个知县官倒不大象和马新贻一路的,你看他还在笑嘻嘻。
赵宏庆讲得起劲,唾沫星子四面飞,讲到最后,他喊一声:“青天大老爷,我骂了几句儿子,这个范老爷自己多心,当我骂了他,一根铁链条套到我的头颈里;茶房阿二看不过,踏过来说了句:阿有王法?这个范老爷又是一条铁链条,往他头颈里一套,就这样捉到这里束了。嗨!大老爷,你是仁和县地界上嫡嫡亲亲的清官,随便啥个案子到你手里,总归弄得清清爽炎。你的清,是碧波澄清,染坊店里出来也没有你这样清。大老爷,小人说到这里,没有了。”
范定富心里放下一块石头,总算说完哉。被你这个王八蛋当堂出了这么一场丑,也算我触足霉头。
“嗯、嗯,嗯!”仁和县朱老爷仍旧笑嘻嘻,心平气和:“带过一旁,传茶房!”茶房阿二这样长,这样短,一番禀告。仁和县听在耳里,明在心里:“带过一旁,传刺客陈金威!”
陈金威到底啥等样人?仁和县大老爷想:这倒要看看清爽。下面听到“传刺客”,气势就不象刚才带老板和茶房哉。四个差人,拿陈金喊两边揿牢,一声喊,把他连抬带拖,一口气直到堂面上:“跪下!”“大老爷在上,小人陈金威见大老爷叩头。”“抬起头来。”“是!”陈金威头抬起来。仁和县老爷眼睛张大,对下面一望,只见陈金威这只面孔相当自然,勿大象是坏人。
老听客要问哉:阿是坏人,还是好人难道面孔上看得出的?那这样倒方便哉,跑到马路上一看,凡是端端正正,标标致致,一律好人。只要面孔推扳,五官有点勿大登样,统统坏人。照现在讲起来,调查研究都用勿着哉。诸位!不是这个意思,当年上堂定要先看看犯人的面孔,做官的也是轧轧苗头。做坏事的人,在这种“虎威”连连,吆喝声声的大堂面上,往往会心神不定,显得慌慌张张。而不做坏事的人,就面孔上二样,定定心心,不慌不忙,比较自然。现在仁和县一看陈金威只面孔蛮自然,勿大象做过刺客。
张文祥伏在屋面上,看到阿哥陈金喊套了铁链条上堂,心里难过啊!这个知县老爷虽然看来不是马新贻一路,倒是个清官,但不过职位太小,七品小知县。现在马贼身居巡抚高位,存心要弄死我们弟兄,关口难逃。但是阿哥!你今朝要畅畅快快,前前后后,说给堂面上这许多人听听,出出这个马贼的丑。老实说,纵然我们弟兄死在马贼手里,也让后世为人知道我们这一番冤枉。
张文祥在二堂屋两上担心思,下头堂面上在喊哉:“来啊!松绑。”“是!”当差的过来,把陈金威头颈里铁链条去掉,五花大绑的绳索解开,往边上一丢。“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多大年纪?”“人老爷在问你:姓啥叫啥,啥场化人,今年几岁?快点说上去。虎——”“大老爷,小人姓陈,叫金威,山东历城县东兴镇桃花村人氏,今年三十八岁。”“你好大的胆帚,竟敢黑夜闯辕,冒亲行刺抚台大人。你有几个脑袋?”“大老爷在上,小人实在冤枉!”
张文祥在屋面上恍然大悟,想不到马贼深夜相请,定下这个圈套,编造如此罪名,真恨不能跳下堂面,当堂对质。心里暗暗叫一声:阿哥!你要好好讲个明白,让我也好弄弄清楚。今后有朝一日,我还要向马贼算账。
陈金威堂堂英雄,心胸坦荡,讲到这些经过,如长江之水,一泻千里。事体再多,头绪再乱,细细考查,顺理顺章,没有半点差错。大凡世界上真真假假,一时看来,好象一笔糊涂账,但只要认真一查,泾渭分明,英雄吐气,魑魅显形了。现在陈金威讲到当年攻破处州,活捉马新贻:“我念他年轻,不仅不杀,还和他对天盟誓,结为弟兄,亲如手足。谁料到就是这个马贼……”“放屁!”仁和县吆喝一声。作啥?阿是朱钊帮马新贻?勿是。这是当年官场规矩。马新贻如今堂堂浙江抚台,犯人在堂上公开辱骂,坐堂的一定要喝一声“放屁!”否则就是坐堂老爷的错。陈金威骂一百声“马贼”,大老爷就要“放”一百个“屁”。这个名堂叫“喝止”。
陈金威这一番经过,不是象坐堂招供,而是象说《张文祥刺马》的长篇评话哉,堂面上一片肃静,鸦雀无声,连范定富也屏息静气,面孔上忽怒忽喜。讲到最后:“想不到我刚走到大堂,要离开巡抚衙门,这马贼……”陈金威收口停住,为啥?等大老爷:“放屁”。因为一百多声马贼骂下来,已经成习惯哉。想不到朱刮听到如此关口,一心要紧晓得究竟如何,把“放屁”完全忘记了:“这马贼如何?”喔唷!要死快战,连我大老爷自己也说起“马贼”来哉。幸亏得满堂肃静,一个也没有在意,连屋面上的张文样也凝神屏息,忘记一切了。“这马贼在二堂之外,大喝一声:捉拿刺客。还叫人搜身。我身上绣花针也没有一只,竟会搜出一柄匕首,这岂不是抛赃陷害。大老爷,小人一生光明磊落,襟怀坦白,如今马贼恩将仇报,说小人刺客,实在冤枉。”陈金威讲到这里,真是满腔辛酸,一眶热泪,头低下去,不胜唏嘘。满堂震惊,竟有人发出悄然叹息之声。
仁和县刚刚从陈金威的一场悲欢离合中觉醒过来,自己总算在坐堂夜审,“好!来啊,把陈金威带过。传老板。”无意中拿“刺客”二字拿掉哉。
仁和县想,师老爷确实有道理,让范定寓坐堂听审,这个法儿多好啊!现在事体好暂时收一收场哉。等到店主向前跪到当中,仁和县摆足架子,惊堂木一拍,二指对他一指:“呔,你知罪吗?”赵宏庆一想:这种做官的都是枇杷叶面孔,刚刚还刘我笑嘻嘻,现在翻转而孔不认得人了,到底做官的都不是好东西,断命瘟官。“小人勿晓得犯哈个罪,请大老爷吩咐!”“你的罪名叫‘失察’。”“啥叫‘失察’?我勿大懂官话的,因为出了娘肚皮还是第一次上官堂。今后假使经常跑跑,我就听得懂哉!”边上差人对他看看,喔唷!胃口好的,一次来了还勿够,今后还想经常跑跑,当娘舅家哉。“那‘失察’,就是‘失于捡点’。张文祥晚上根本没有出去,你怎么胡调,说是确实出城去了,这岂不是‘失察’之罪?”老板赵宏庆一想:这倒是事实。吃次亏,学次乖,下次这种死人调决不再胡了。“那末老爷,照这个罪名要紧勿要紧?”“本县将你责打四十记嘴巴!”“喔唷,这个勿来事的呀!小人面孔实在没有被人打过,连死掉的爷娘也没有打过,你就减掉一半算哉!阿好?”边上差人想想,好哉,官堂面上赛过到小菜场了,居然讨价还价。“嗯,好!本县从宽于你,拖下去责打二十记嘴巴,传地保带回管教。”
赵宏庆怨啊,多说一句话,吃着二十记耳光。临走照差人吩咐,还要谢过;一只手捧牢面孔:“谢谢大老爷二十记耳光。”然后跟地保阿三出球。几听见里面一声呼喝:“带茶房阿二!”老板想:我和阿二并了双档一道来,还是仍旧一道回去吧。“三阿哥!请你稍为等一等,看样子茶房阿一也快了,就要出来哉!”地保阿三一想,也不错,免得再跑一趟。
再说堂而上仁和县老爷把惊堂木一拍,二指对茶房阿二一指:“你知罪吗?”“小人老早晓得哉,我的罪名是‘失。察’。”仁和县差一点点笑出来,人倒蛮聪明,已经学台战:“你的罪名不是‘失察’,是‘自大’。”“喔唷!老爷,啥叫‘自大’?我阿二倒有点勿懂哉。”“自大’就是自作主张。张文祥明明在房间里,你为啥勿马上报告店主?想你小小茶房,低三下四之辈,日无店主,本县最最可恨。”“喔!我懂哉。勿晓得这个罪名比老板的轻,还是重?”“本县格外从宽于你,拖下去责打二十大板,交地保领回管教。”“这个…勿来事的,小人皮肉嫩勿过,要末减脱一半,就十记大板吧!”仁和县想:茶房比店主要低一档,这个面子勿能给你了:“拖下去。”“嗳,这个老爷居然看人出价的。老板好还价,我阿二就勿好还价哉。唉!”
当差的把阿二拖下去,裤子拉掉,板子拿过来。当差的也晓得阿二冤枉,打得快,数得更快,二十记屁股,敲了十二三记就算过门。再是板头打在方砖上,板屁股带在阿二身上,听听蛮响,实际上碰着一点点。阿二二十记屁股吃掉,爬起来裤子塞塞好,地保阿三已经在那里等了:“阿二啊!走吧,老板还在外面等你呢!”“是哉!是哉!各位头儿,搭你们隔日会,隔日会。”
阿二走到外面,和老板碰头,要紧招呼:“老板,你还在等我?今朝也算触霉头,你吃着二十记耳光.我吃着二十记屁股。走吧!走吧!”三十人走出县衙门,地保阿三关照;“我恐怕还有事情,你们自己回去吧。明天不要忘记写两张其结,我要来拿的。”三人就此分手。
堂面上只剩下陈金威一个犯人。仁和县关照把上、下刑具上好,收进监房。范定富一想,我也好走哉,人站起来:“朱老爷,兄弟告辞。”“范老爷,你要走啦?兄弟恕不远送。”“不必客气。朱老爷留步。”
让范定富回去,朱老爷退堂。屋面上张文祥看到阿哥已经收临,只好把瓦片盖盖好。心里想,幸亏碰着仁和县老爷是个清官,看来阿哥的性命眼面前不会有危险让我赶快奔赴巡抚衙门,拿马新贻杀掉,为阿哥报仇。人立起来。辨一辨方向,拔开两腿,连窜带跳,一路朝抚台衙门而来。现在辰光宝贵,让他在路上的时候,我要紧关照仁和县衙门里面的事了。
却说朱钊退堂,回到签押房,想勿到师老爷还坐在那里等:“东翁,辛苦,格桩件头到底冤枉勿冤枉?”“确实冤枉,有陈金威口供原录在此,请老夫子观看。”师老爷一字一句,把原供看完,心里气啊!这马新贻人面兽心,还象是人吗?气冲冲把供词台上一放:“东翁,我来把这张原供誊录一份,侬马上连夜上巡抚衙门。”“啥事体要这样巴结?明天一早去不成吗?”“东翁,照原供看来,这马新贻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坏透坏透。他想借依东翁的刀来杀人。依连夜上辕,要撞就撞到底,迟则有变。”
仁和县想想勿错。要想传令提轿,回过来一转念头,此次上辕,非同小可,其他一切好说,必然要说到这一柄匕首,我官卑职小,又不能当面点穿他抛赃陷害,到时候该如何说法?倒要和师老爷商量一下。“东翁,倘使讲到这柄匕首,你只要如此这般,几句言话,保险那马新贻没有价还。”“假使还价呢?”“不是晚蜚夸口。我说过的,从来没有还价生意,不信请你东翁一试。”喔唷!师老爷硬气的。“东翁,一不做,二不休,这张公事索性我来做吧!”仁和县高兴啊!赶快吩咐二爷磨墨侍候。师老爷说:“东翁,你辛苦了,乘这个时候先去打打瞌睡,辰光还早,等我公事做好,再来叫你。”这里我算交代清楚。
再说范定富回到抚台衙门,踏进签押房一看,灯火通明。马新贻还坐好在那里,并且劈头就问:“本部院命你把客栈老板和茶房送到仁和县衙门,怎么弄到这个时候才同来?”“标下在朱老爷那里听审,故而迟回。”
马新贻想:这太好了,范定富这一点倒蛮拎得清,让我赶快问问。“这朱钊如何审法?”“问大帅,选朱老爷如此这般,责打老板二十记耳光,责打茶房二十记屁股,已交地保管教。”马新贻点点头,这样处理蛮好,看来朱钊这个人蛮拎得清。“那末刺客陈金威如何?”“回大帅,朱老爷在审讯陈金威时,陈金威有长篇口供,标下不敢说。”马新贻笑笑:“这不要紧,在刺客嘴里,当然要造谣生非,惑人听闻,总归说我的坏话。你但说不妨。”“回大帅,那陈金威说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强占人妻,这都是放屁的话,但是有一句倒有点道理。”马新贻一听,呆掉哉!啥个一句话连范定富也认为有点道理?“还是那一句话?说给本部院听听。”“他说大帅‘抛赃陷害’,这句话倒确实有点道理。”哎呀!马新贻想,你个贼坯笨煞哉。要紧关子,全部决窍就在这四个字上。万一人家今后来调查,只要你范定富这四个字,我一家人家全部完结。唉!怎么我手底下全是这批饭桶?事体都要弄僵在你们手里。“真是个饭桶,给我滚!”范定富想:忙了半夜天,结果和雷得胜一样,算得卖力,结果是一顿臭骂。算哉,走吧。“是!标下告退。”“回来!”“大帅有何吩咐?”“到外面去,这样长,那样短。”“是!”范定富退出签押房,按马新贻吩咐,又忙了一阵,让他自去休息。
辰光已经过半夜,街上行人绝迹,暑气渐消。老板赵宏戾和茶房阿二两个人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自己吃着生活,这还不去说他。听听陈客人堂上亲供,这马新贻还好算是人?世界上竞有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还当上堂堂浙江抚台大人,真是狗屎不如。“阿二啊!叫我做了陈客人,张客人,老早拿马家里个贼坯一把拖过来,喀嚓喀嚓弄掉拉倒。”“喔唷!老板啊,你怎么没有听清爽,他们身上没有家什,连绣花针也没有一只。”“唉!真正勿巧,早点对我讲,我才从张小泉剪刀店里买把新剪刀,灶间里一把切菜刀,也用了不久,只要重新磨一磨,着实好派派用场,让我来带给他们好哉。”“嗨!老板啊,你在我面前也不要吹啥牛皮。平常口脚胆小得象老鼠,刚刚在巡抚衙门照墙边上还吓得当仔要杀掉哉。老实说,告诉了你,你也不敢借。”阿二居然还扇得落小扇子。“阿二!话不是这样说,平时是平时,现在是现在,象马家里这种贼坯,勿杀掉活在世上有得害人呢。只要张客人来,我赵宏庆孙子王八蛋不把刀借给他,并且还要托俚代我加一刀。”“老板!我这二十记冤枉屁股吃得也实在气勿过,你看这样阿好?张客人刚刚在房间里,一定不会走远。如今夜深人静,城门老早关哉,你四面八方去兜一圈,把张客人寻转来。我马上回去把厨房间里把刀磨磨快,倘使他高兴,趁下半夜风凉点,让他去把马家里个贼坯弄掉拉倒。你看阿好?”“喔唷!阿二,倒看你勿出,比我还热心。蛮好,蛮好。你屁股痛,走路勿便,早点转去。刀就插在碗橱边上,不要拿错,要拿新的一把。”“晓得哉!你弄堂角落,阴山背后,坑缸边上,龌龊地方多寻寻。”“我有数目哉,用勿着你关照格,小辰光我捉蒙蒙是老门槛哉。看见我家主婆搭我先打个招呼。”
两人半路分手。茶房阿二心里的怨气已经出掉了一半,走路也快得多了。回到旅泰客栈大门口,起只右手:砰,砰,砰!“老板娥娘,快点开门。”老板娘娘半夜天没困,抱了阿囡,一直坐在账台上在掉眼泪。老板捉得去,一家人家怎么办?现在听到外头阿二的声音,心里一快活,啊!两个人转来哉。要紧立起身来,门闩拔掉,阿二象只老鼠一样,从门缝缝里一钻,人到里边,别转身来,砰!把大门关上,闩好。老板娘娘一呆,怎么不看见老板?“阿二啊!怎么老板没有回来?”“老板娘娘,不要急,老板吃着二十记耳光,我吃着二十记屁股,一道放出来的。我们两人越想越怨,现在老板去寻张客人哉,我先转来拿把切菜刀磨磨,等歇借给张客人,让他到巡抚衙门去拿马新贻个贼坯喀嚓喀嚓弄掉拉倒。”
别人家说女人总归胆小,嘿!栈房里老板娘娘倒是来得爽气:“蛮好!阿二,你快点去磨刀,要磨得快,省得张客人等歇割起来牵里牵拉勿爽气。”“晓得!”阿二这个时候有劲啊,屁股痛都忘记哉。老板娘总算也定下心来,抱了阿囡上楼,让阿囡困好。自己弄点水揩把面,眼泪痕迹揩掉,然后坐在床沿上等男人转来。
赵宏庆在四街小巷寻来寻去,张客人总归寻不着。老板想:僵哉,辰光越过越晚,一到四更天,夏天亮得早,就要来不及了。张客人啊!你躲在啥地方。赵宏庆正在有些耐不住气的时候,看见横垛里有条小弄堂,里边有个人,背心对着他。老板细细一看,背影倒有点象。究竟阿是?一点不错,正是张文祥。他在这里干吗?原来他刚从仁和县衙门屋面上翻过来,看见条弄堂,就窜到下面,急急奔向巡抚衙门。总究人生路不熟,天黑灯暗,又象又不象,几个圈子一转,弄不清了,正站在那里辨方向。赵宏庆慢慢走过来,是不是要喊他一声?不!这个时候的张客人是惊弓之鸟,哪能喊叫?万一他听到有人喊,说不定马上屋面上一蹿,我追也没有办法追。只有让我悄悄走过去,看看清爽,确认无误,一把抱牢,再和他说话,这就万无一失了。亏他想得出这种怪办法。赵老板轻声轻脚潜行到张文祥背后,一看不错,突然起两只手,拦腰一抱。你想,夜深人静,四顾无人之时,张文祥专心一志在辨方向,这一下魂灵险险乎被他吓出窍。
张文祥不愧为武林中人,身体往下一蹲,头稍为一侧,眼梢头甩过来一看,喔!原来是客栈老板赵宏庆!心里一定。假使不是赵宏庆,张文祥怎么办?他也尽管定心,他只要臂膀用一用力,两只手向上弯一弯起,然后用手肘对来人腰眼里噔噔两点,再有功夫的人,也要松手;然后屁股一拱,起码把人家跌出几家门面,到时候笃定可以脱身。张文祥轻轻喝问:“干什么?”“张客人啊,是我。你不要走,我有几句话搭你讲讲,好吧?”“噢,你放手。”赵宏庆手缩转来,张文祥调过身体,两个人面对面站定。
“张客人,为了你们的事,今天我们苦头吃足!”张文祥说;“我知道,你吃了二十记耳光,茶房阿二吃了二十记屁股。”“喔唷!张客人啊,你赛过仙人,怎么被你晓得的?”“实不相瞒,我伏在仁和县二堂屋面上看得清清爽爽,真是对不起了。”“张客人,客气话不要说了,你赶快跟我回去,我已经叫茶房阿二回去磨刀,你拿了家什,去把马新贻这个杀坯一把辫子拖过来,喀嚓喀嚓割他几十段。”“店主,谢谢你的好意,家什我随身带着,不必回去拿了。”一只手探下去,嚓!匕首柄抓牢,拔出来,递过去。赵宏庆接过来一看,喔唷!雪白锃亮,两条血槽,寒光闪闪,锋利之极:“张客人。这把家什比我家里的好多了,不要说杀一个马新贻,杀十个也没有问题。”张文祥把匕首插好,拿根小洋炮提出来:“还有,你看!”赵宏庆接过来一看,吓得一呆,这是外国人用的,手指头一扳,咯噔一响,爷娘就此白养:“喔唷,厉害!张客人,你放好。既然你有两根家什,为什么不到巡抚衙门去寻那个杀坯?”“哎呀,店主,只因我张文祥迷失路途,故而在这里辨别方向。”“喔,原来这样。张客人,你跟我来,我领你去。”“谢店主。不过,这使不得,万一披人看见,连累于你,岂不要误掉你的性命。只望店主指点一下,文样感激不尽。”“这什么话。指点以后,你仍旧会走错。我搭你现在轧个朋友,为了朋友,轧掉个把脑袋,没啥道理,你快点跟我走。”老板两记胸脯一拍,身体旋过来。“啊呀店主,难得你如此热心,我文祥如何图报?假使令生不能,我只好来生犬马相报了。”老板拨转头来,看看文祥:“这种说话用不到的,你赶快跟我来吧。”
老板前面先走,张文样后而紧跟。张文祥究竟如何跳进巡抚衙门,马新贻性命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斗巡抚舌剑唇枪
旅泰客栈老板赵宏庆领了张文祥,一路往巡抚衙门而来,进入一条小弄堂,已经看到巡抚衙门横堵里的围墙。但是,弄堂口人声嘈杂,一队队亲兵始终走不完。赵宏庆两手一拦,头一侧:“张客人,慢,等一等,今天戒严了。”张文祥答应一声“是”,拿个下巴搁在赵宏庆肩胛上,两颗头紧靠在一起,注意着弄堂口。只见一队亲兵过去,来一个骑着马的小老爷;再来一队亲兵,又是一个骑着马的小老爷。奇怪,怎么来这么多军队?喔唷!要死快哉,你看这个阿胡子小老爷已经走过两趟了,原来是象走马灯一样,老是达点队伍在巡抚衙门四围转游,难怪始终走不完了。
抚台衙门这个戒严令是啥辰光下的?喏,刚才范定富从仁和县衙门回来,讲过县太爷夜审情形,马新贻气得七窍生烟,喝令范定富滚。范定富刚刚打千退出,又被马新贻喊住,如此这般,作了一番安排。现在马新贻脑子蛮清爽,陈金威看来一时已经杀不掉,张文祥还在外面尚未捉牢。万一张文祥闻讯赶来、闯进巡抚衙门,找我算账.我这条性命先丢掉,那不得了,故而下令戒严。范定甯出来,伙同雷得胜整理队伍,就出现了围着衙门,不断兜圈子的局面。这和张文祥赶到这里,仪仅是前一脚,后一步的事。
“张客人!”“店主。”“今夜马新贻怕死,已经戒严,看上去你今晚是不能进去了。”张文祥把嘴巴凑到老板耳朵上:“店主,你把我已经领到这里,我感激不已。现在你赶快回去,不必再管我。今天我张文祥纵然前面是刀山、油锅,也要钻它一钻,为阿哥报仇。”赵宏庆心里一热,对他看看:“张客人,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何苦冒这样大的险!你听我的话,今晚万万不要进去了。”张文祥充满感激之情,悄然耳语:“店主,我张文样已经没有退路,无处可走。与其被马贼亲兵搜捕捉牢,白白送命,倒不如拚死进衙,也许还可以一报大仇。”赵宏庆大义凛然,“张客人,这什么话,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仍旧回到我客栈里去,暂且避过今晚,再作道理。”“店主,这哪里使得。既然巡抚衙门紧急戒严,全城客栈一定搜查。我万一跟你回去,被搜查出来,我张文祥总归一死,带歪你店主全家,良心如何得安?”“张客人,你放心。既使今晚全城家家客栈都要搜查,唯独我这爿栈房不会再来查了。你不知道官场规矩,陈客人是从我栈房里‘请’去的,你张客人是从我栈房里逃走的,他们一清二楚。俗话说‘贼出关门’,他们也知道。谅我赵宏庆也不敢再把你这只‘私盐包’减在栈房里。偏偏想不到我今晚就是要把你藏一藏。走,跟我回去,万一再来查,天坍下来,有我这个长人来撑,你怕什么?”赵宏度说完,一只手搭到张文祥肩胛上,把他一拉:“走吧!”
张文祥在患难之中竟碰到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真禁不住热泪盈眶。自己也明知今晚准以成功,既然如此,不妨让我跟他回去再说。如果真来搜查,只要有店主磨蹭一下,我打开窗户,飞身上屋,谅这班脓包也捉不牢我。主意打定,轻轻叹息一声。就跟丁老板,循路回来,仍旧从小弄堂里拐弯,走到栈房后门首。老板赵宏庆起两个手指,在后门上搭搭、搭搭轻轻叩打。
里面茶房阿二正在磨刀,劲头十足。听见叩门之声,喔唷!老板回来了。右手拿了切菜刀走过来,超只左手拿门闩去掉。后门一开,两个人溜进来,门关好闩上。茶房阿二兴冲冲说:“老板啊,这把家什被我磨得蛮快哉,赶快领张客人到抚台衙门去为民除害,明朝我搭你好看大出棺材了。”“不必了。”“怎么?已经弄掉了?”“哪也没有这样快呀!”“老板,到底是什么道理?”
赵宏庆这般方,那般圆说了一遍,“阿二,你赶快拿磨刀砖收收好,灯笼火点点旺,到店堂门口去搁张铺,万一街上有啥动静,你慢点开门,先拉开嗓门问他几声,让我听见,好作准备。”“有数目哉。”
不说茶房阿二自去安排困觉,老板领了张文祥来到里边,轻手轻脚上了楼梯。来到自家房门口,起两个指头,嗒嗒嗒,悄然轻呼:“家主婆啊,家主婆啊!”老板娘正坐在床沿上,总是有点勿定心。如今听到男人在叫她,满心欢喜:“谢天谢地谢菩萨,总算转来哉。”要紧走过来,门闩拔掉,房门开开。两个人踏到里边,房门关好。老板娘娘一看,原来连张客人也一起回来了。
赵宏庆彬彬有礼:“张客人.这个就是敝家婆。”不知怎样被他想借出这种称呼。张义祥要紧踏上一步:“店主娘娘。”“哎呀!张客人,勿敢当的。你床沿上请坐呀!”“是是。”张文祥坐下来,两只手在膝盖上一撑,头稍稍低倒,悄悄对四面一看:这只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大床,边上搭只小铺。现在我这个人到底困在啥地方,要等老板安排了。赵宏庆胸有成竹:“家主婆啊!”“怎样?”“张客人现在是登身无处,我把他领回来了。客房里已经不好再住,所以只能在我们房里挤一挤。家主婆啊,本来因为天热,我们分床,你和阿囡困大床,我困小床。现在我们夫妻只能仍旧轧一轧,让张客人困在这只小铺上,你看可好?”“蛮好。”“那末张客人”,赵宏庆问转头来:“就请你困在这只小铺上吧。”“是,是是。”张文祥嘴里答应,心里叹口气,想想总归不行的。为啥?这是他们夫妻的房间,特别在老板娘娘旁边,我这样一个陌陌生生的男人睡在这里,算啥个名堂。而且偏偏又是这种炎夏盛暑,大热天,男女之间,总要避避嫌疑。所以张文祥不知不觉中摇了摇头。
老板娘娘一看,苗头轧出来了。心里想: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开了这家栈房,五颜六色,各种各样,也算见多识广了。心想,张客人这样拘泥,如何住得下去?她倒是快人快语:“张客人。”“店主娘娘。”“我关照你住在这里,就勿必避啥嫌疑,要象自家人一样。”赵宏庆一听:“哈哈哈哈,张客人哪,我家主婆说的话是‘刮辣松脆’。对!你住在这里,就要象亲眷、自家人一样。假使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客气、避嫌疑,那末事体就要弄僵,你说阿对?来来来,张客人,小铺上请坐。”“是,是是。”等张文祥小铺上坐定,老板轻手轻脚,开出房门,来到一片混乱的九号房问,把张文祥的包裹从黑暗中摸出来,拿到自己房里,“张客人。这是你的包裹。”“是,是是。”张文祥接过来,往铺底下一塞。一切舒齐,各自沈脸上床睡觉。
面对漫漫长夜,张文祥躺在小铺上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眼睛瞪得汤团大,想想今后如何办?突然间,只听见街面上:“霍蒋落落……”来了一支队伍,走到他房门口,停了下来,听见一个大概是官长的喝令声:“这是旅泰客栈,上去打门!”
张文祥一听,咚!从铺上竖起来,轻声呼喊:“哎哟,店主。”隐隐然又来查房间了。老板困在那里动也不动:“张客人,困下去,定心,他们不敢进来的。……你听呀!”只听听有个弟兄在起禀:“回禀老爷,这家是旅泰客栈。刺客陈金威就在这里抓到,余党张文样就在这里逃掉,老板为此而责打二十记耳光,茶房为此而责打二十记大板,刚才放回来交地保看管。”“既然如此,不要查了!”“噢,走。”嚯落落落队伍渐渐远去。赵宏庆十分得意:“张客人,不是去了吗?我对你说他们不敢进来的,你放心睡觉好了。”
张文祥重新躺下去,想不到没有隔多少辰光,街面上声音倒又来了,霍落落落………“这是家客栈,打门!”“回禀老爷,这就是旅泰客技。”“不要查了。”“是,走!”霍落落落……赵宏庆轻轻地说:“张客人,你看怎样?我赵宏庆不是吹牛吧!你二十四个枕头填填高,笃笃定定放心睡觉。”
暂且按下旅泰客栈不表,再说仁和县衙门里朱钊大老爷和绍兴师爷商量舒齐,绍兴师爷催促朱钊:“东翁,辰光差不多了,你可以到巡抚衙门去走一趟哉。假使再勿去呀,看上去马新贻要困了。”朱老爷一想,不错:“来啊!”“是。”“外厢提轿。”“是。”二爷马上传呼出去:“县太爷吩咐,提轿子哉。”立时三刻,衙役三班,捕快都头,统统集聚。仁和县老爷身坐大轿,咣咣!大锣两响。拖板着地,夜深人静,显得分外威严,一路往巡抚衙门而来。
马新贻正要睡觉,二爷踏进来禀告,仁和县大老爷求见。马新贻精神一振,倦意全消。仁和县知县巴结的,堂事刚完,就来答复了。这倒要听听。“传见!”“是。”二爷退出,稍等一歇,仁和县朱老爷踏进签押房,恭敬之极:“大帅在上,卑职仁和县朱钊见大帅请安。”“贵县少礼。”“谢大帅。”酣过一声,人在边上一立,头低倒,眼睛看牢鼻头。“贵县!”“卑职在。”“本部院命尔将陈金威一案当晚审问,谅贵县承审得实。”“回大帅,卑职不敢耽护,连夜审问。店主责打二十记耳光,茶房责打二十记大板,已交地保领回管教。陈金戚有口供在此,请大帅观看。”说完,将手伸到袖笼里,把张公事拿出来,踏上两步,双手捧上。马新贻接到手里,仔细一看,哎哟!这是陈金威原供,一字未改,和范定富回来所讲,并无二致。喔唷!你这个知县官倒着实厉害,我倒要问你一问:“贵县。”“卑职在。”“想这陈金威一派胡言乱语,你怎么好以此为准,拿给本部院观看?呀——嘿!回去,将陈金威一案严刑复审,滚蛋。”“呃——喳!”朱钊见他话说完,然后开口:“回大帅。按卑职看来,陈金威所供是实,决不是一派胡言,还请大帅明鉴。”
马新贻一听,心里在笑。我也晓得所供是实,但不过你可知道我心里的念头?我是要“硬装一下斧头柄”,把陈金威的头拿下来,怎么你这个人连这一点也弄不明白?“那末贵县,你怎么知道他所供是实?”“回大帅,根据旅泰客栈店主、茶房所供与陈金威所供相同,可见所供是实。”“嘿,嘿嘿嘿嘿!”马新贻一串冷笑:“贵县,你岂不知他们三人早已预约串通?”“回大帅:照卑职看来,他们三人没有预约串通的时间和机会。”“何以见得?”“陈金威到杭州投宿于旅泰客栈,纯属偶然。连他自己也无法预知今晚会发生此案,何况他们三人非亲非故,如何能预约串供?”
马新贻一听,喔唷!这个知县是张贼铁嘴,理由说得相当充足,看来倒难以驳倒。索性靠官托势,压他一压:“照你的说话,那陈金威不是刺客?”“卑职不敢说。”仁和县朱钊想,你要仗势压人了,这句话我要当心,因此回道:“如果一定要把陈金威当刺客办,卑职官卑职小,请大帅明鉴。”马新贻对他望望,这个家伙倒还不容易对付:“那么照你的说法,陈金威不能A当刺客办?我倒问你,在他身上搜出匕首一柄,岂不是赃证确凿,嗯?”马新贻这一下厉害,谅你也不敢说我马新贻栽赃陷害:“贵县,你说,你说啊?!”想不到仁和县朱钊面不改色,胸有成竹,缓缓而言:“回大帅。若要查明匕首来源,这也不难,请大帅将在大堂上捉牢陈金威的见证弟兄交给卑职,卑职当能在三五日内,查清是谁在陈金威身上‘搜’出这柄匕首的,那末该人就是抛赃陷害之徒。”马新贻不防仁和县朱钊来这么一着,面色骤变:“该人为什么要抛赃陷害?”“回大帅,世上自有返辈无耻之徒,为了要邀功行赏,要升官,要发财,故尔抛赃陷害,请大帅明鉴。”喔唷!马新贻一听,这两句话说得狠的,分量极重,指着和尚骂贼秃,明白人心中有数。仁和县啊仁和县,老实说,你不必花三天五天,只要去问范定富这个笨坯,他马上就会一五一十全部讲给你听。
仁和县朱钊一看马新贻果然一时无言以对,心里想,绍兴师爷确实有道理,这句话上去,马新贻果然没有还价。那末是不是马新贻就此不响了?当然不是。他顿了一阵,脑子一动:“贵县。”“卑职在。”“陈金威一定要当刺客办。”“卑职官卑职小,不敢办。”“你作主不办吗?”“卑职本来不敢作主,这是大帅命卑职作主,卑职只好作主。”
马新贻气啊!仁和县软硬不吃,外加抓不牢他一点错处。这种对答多么巧妙。这下子马新贻把在山东家乡做讼师的丑恶嘴脸拿出来,拉破面孔不要皮:“难道说你今天特地上辕与本部院来碰顶子吗?”仁和县不卑不亢:“卑职官卑职小,怎敢与大帅碰顶子?!”“还要说不是碰顶子,在这里都是你的话。”“卑职是侬实面禀。”“贵县,你好啊!”马新贻面孔一板,大喝一声,差一点拍桌子了。“托大帅的福。大帅也好!”仁和县朱老爷正义凛然,冷言相对。
马新贻气得几乎一口气出去了收不回来。他想:这个人真正无法收拾了。我说你“好”,就是不好,这一点连十三点,阿木林,猪头三都听得懂;想不到你假戏真做,将计就计,回敬一句“大帅也好”!马新贻泼皮本质全部拿出来,豁出去了:“贵县,你顶帽究竟还要戴不要戴?啊!”仁和县朱老爷一听,好!提到我的顶帽哉。喔唷马新贻啊!你看我戴了这顶帽你心里不舒服。是吧?你要脱,尽管来脱,可惜就是凭你一句话是否脱得掉?假使脱得掉,我倒也服贴你了:“这倒没有关系,请大帅摘卑职的顶子,开卑职的缺。卑职告退!”人踏上一步,打一个千,人站起来,退后三步,身体调转来,踱为滴角四方的方步,从容自若,人直往外面去。
马新贻的肝火一下子吊到顶门上,想不到自己败在小小仁和县知县官的手里,这只手情不自禁地在桌子上砰地一拍,嘴里气喘吁吁,高声喝骂:“多大的仁和县……,摘他的顶戴……,要他好看……,混蛋,泼死!哎哟哟……。”怎样?手碰痈哉。而仁和县朱老爷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抓起朱钊送来的公事,嗤,嗤,嗤…撕得象百脚旗一样,然后团一团,往旁边字纸篓里一丢。心里越想越火,一抬腿跨出签押房,回得上房,躺到床上,再去想他的心事。
仁和县走出巡抚衙门,提轿回转自己县衙,到签押房一看,师老爷还没有睡,坐在那里咕噜咕噜吃水烟。看见朱钊踏进去,要紧立起来:“东翁,侬回来啦!”“老夫子,回来了。”“东翁,这次你上辕究竟如何?”朱钊怒气冲冲:“真该死,混蛋!”绍兴人弄不懂了,犟脾气马上发作:“格娘冬贼个,问问侬到辕门哪个样子,侬为啥眼睛弹,面孔板,骂起山门来哉?我老早说过,侬要升官发财,还是要为民理直,侬自家说要为民理直。现在嘴硬骨头酥,碰到钉子,回转来搭我发什么火?我搭侬反正撑得开的船头,侬走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明朝一早马上回转绍兴去,到屋里去吃泡饭,收锡箔灰,卖兰花豆,搭侬呒不关系。”“啊呀!老夫子,你误会了。今晚兄弟上辕,和马大人碰了钉子,故面余怒末息。”“侬钉子是那格碰法?”朱钊一是一、二是二,对绍兴师爷讲了一遍。绍兴人越听越高兴,越听越来劲,听到最后朱钊昂然离开巡抚衙门时,禁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东翁,侬今晚知县碰巡抚,越碰越碰,真是千古奇闻,千古奇闻!这个名堂,就叫棉纱线扳倒石脾楼。哈哈哈哈!”“老夫子,今后在公事上面,还要请老夫子多多指教。”“啊!这个侬放心,有我在这里,不会让马新贻占便宜。嗨嗨嗨!”两个人开心得不得了,讲了一阵,辰光不早,各自回房休息。
夏夜苦短.瞬即红日东升。旅泰客栈里老板和老板娘娘一早起来,料理店务,开门营业。张文祥反正闲着无事,让他多困一歇。老板娘胆大心细,出了房门,把搭钮扣上,拿把锁来一锁。作啥?栈房里人来人往,眼多嘴杂,这种客人,走过老板娘娘房门口,到门缝缝里去张张,看看摆设如何,家具阿好,万一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心睡在里面,沸沸扬扬传出闲话去,那事体就要弄僵。现在房门上套了一把锁,晓得里边没有人,那就没有人来张望了。老板赵宏庆也特别热心,不仅供应茶水、饭菜,等到店里空一点,还要到房间里来陪陪张文祥,安慰安慰他。“张客人,你定心住在这里,呒不事体。夜里我会替你出去打听消息,如果说巡抚衙门不再戒严,我马上来报信,好让你早一天把马新贻去弄掉。我赵宏庆看见马新贻出了棺材,那末我死后口跟也闭了。”张文祥连声感激:“好的,好的。这总要多多麻烦借主了。”张文祥在旅泰客栈里,自有老板,老板娘、茶房阿二他们细心招料、保护。让他在那里静待机会。
马新贻今朝也老早起来,吃过早饭,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想心事。昨夜仁和县朱钊竟然敢和我碰僵,陈金威这只“吊桶”已经落到了朱剑进口井里去,再要杀陈金威看上去现在已经办不到,甚至于要他复审也不肯。那末是否索性叫他把这件案子交出来?朱钊这个人不好弄,他也决不会同意。事情已经有点弄僵。尤其叫马新贻不安的是:张文样至今没有消息。这个人放在外面,十分危险。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今后日于一长,我公事忙一点,只要稍有疏忽,不布置戒严,张文祥倒偏偏来了,我的性命就要有危险,这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马新贻真有点心惊肉跳,如芒刺背。坐立不安了。
究竟马新贻又想出什么花样,掀起什么波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黄莺如定计刺马
马新贻在签押房里,左思右想,越想越怕,好象张文祥会随时从天上降下来,地下冒出来。他把自己身边的几个武官排了一排,范定富呆笃笃,雷得胜木式式,王德标戆吼吼,一个都不行。最后一张王牌,我的心腹,六营亲兵统领兼理营务处的金万云,人是很机灵,可惜武功上还差张文祥这么一点点,也不是张文祥的对手。最好要找一个本领超过张文祥,又能日夜不离身,忠心耿耿保护自己的人。想得倒好,但哪里去找得到这样的人呢?想来想去,不知怎样被他想到了张文祥之妻、二阿嫂黄莺如身上。黄莺如不仅面孔长得比大阿嫂李氏漂亮,并且一身武艺比张文祥高强,所以马新贻老早垂涎欲滴。假使有她能贴身保护自己,纵然张文祥跳进房来,也就小必担心。那末怎样才能使黄莺如叶心情愿保护自己呢?只有一个办法:能碰若她的身体。但是想得很美,谈何容易。黄氏这个女人比大阿嫂李氏不知要聪明多少,上次把蒙药放在酒里,请两位嫂嫂同饮,李氏中我圈套,一举成功,而黄氏就没有肯来。不过翻过来一想,只要想得出一个绝妙之计,一旦得手,情况会和大嫂李氏完全不同。她一定会想: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船到江心难补漏。何况丈夫张文祥一去以后,爵讯全无,生死难卜,倒不如从了大人吧!堂堂巡抚部院,封疆大吏。跟了大人,吃的是油,着的是绸,真是享勿完的荣华,受勿尽的富贵,比跟了张文祥东漂两荡,不知要好几十倍。这样一来,黄氏就会死心塌地,甘心情愿与我朝夕相处,贴心贴肉地保护我了。不知怎样被这个家伙想出这种断命念头,真是一厢情愿。
马新贻想,假使再用上次请吃蒙药酒的老办法是肯定不行了。这一阵黄氏心事重重,面黄肌瘦,花容憔悴,让我来煎一杯参汤,好在我上次用的那种药现在还有,只要放上一点,叫人送进去,她“咕噜”一口,我就可以成其美事。对啊!准其如此。马新贻自以为想得十分周全,实际上他没有想到,吃参汤足有节令的。严冬腊月,参汤进补,气血两旺,这是好事;现在州逢盛夏,三伏天气,应该吃绿豆汤。喏!马新贻急于求成,只想一点,也就顾不及其他了。
且说马新贻关照二爷,煎好一碗参汤,碗端进来,抽屉开一开,把蒙药拿出来,抖一点在里面,拿只筷搅一搅,参汤就此变得浑浊浊哉。马新贻提高喉咙,一声吆喝:“来啊!”“是!”“传老妈子。”二爷要紧到里面,通知老妈子。范妈妈赶到外边,踏进签押房:“大人在上头,奴老太婆见大人叩头请安。”“老妈子,罢了。”马新贻一碗参汤拿到手里:“老妈子,你将这一碗参汤拿到里边去,送给黄氏夫人吃。因为这几天黄氏夫人面黄肌瘦,形容憔悴,你就说我马新贻特地关照煎了给她进补的。”“噢,有数目哉。”范妈妈一口答应,拿了参汤,才转身要走,又被马新贻喊住:“慢,老妈子,黄氏夫人吃参汤的时候,你守在旁边数好:一口,二口,三口,四口……吃一口,赏银洋五十元。参汤吃过,你回来对我说,如数结账。”“有数目哉!”
马新贻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范妈妈想:这个铜钿好赚的,硬桠也要多桠几口。所以她兴冲冲把只参汤碗往托盘里一放,跨出签押房,直往里面来,七弯八转,直到黄氏外房。范奶妈对里边一望,黄氏夫人坐在靠背椅子上,一眼不眨,定了神象在转念头。要紧跨进房来,把托盘往桌上一放:“黄夫人,老太婆见黄夫人磕头请安!”“妈妈,罢了。”“谢谢黄夫人。”“妈妈到此有何要事?”范妈妈走过来,从托盘里把碗参汤一拿,恭恭敬敬双手捧到黄氏夫人面前:“黄夫人,这两天大人看见你而黄肌瘦,形容憔悴,关照我老太婆送一碗参汤进来,滋补滋补你的身体。黄夫人啊,参汤快要冷哉,你就快吃吧!”
黄氏一听,喔唷!马新贻这个家伙名义上是我阿叔,但是每次踏进来看见了我,总是贼骨牵牵,叫声阿嫂,骨头没有四两重,我看见了你的影子都感到恶心。今天,“承蒙”这个贼胚不弃,又叫范妈妈送碗参汤进来,你倒时时刻刻在牵记我。我现在吃不下什么参汤,所以冷冷一声:“妈妈,你且将参汤放在桌子上,等一会我自己会喝。”“哎呀!参汤快要冷哉,冷了吃下去肚子要不舒服的,你就吃掉它吧。”“嗳,妈妈,你把参汤放着,我要问你句话。”“啊!你要问点啥?请吩咐。”
黄氏夫人要问点啥?就是昨天夜里辕门上捉牢刺客的事。回想自己丈夫张文祥自从和表兄陈金威带兵回救天京,处州一别,已经儿度春秋,迄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把我们两个女眷托给义弟马新贻之后,怎么连信也不寄一封?而昨天夜里,巡抚衙门内吵吵嚷嚷,说在辕门上捉住刺客,害得我一夜没有睡着。一清早叫丫头出去打听,但是女孩子弄不清,有的说捉牢一个,有的说捉牢两个,有的说一个也没有捉牢。现在范妈妈在这里。倒不相问问地,也许能听到一点确实信息。为啥?因为范妈妈的儿子,就是马新贻手下的帮统范定富。说不定昨夜出事,她儿子亲自在场,回去当然要讲给妈妈听。假使能从范妈妈嘴里听到信息,一定比较确切。所以问道:“妈妈,昨天夜里大人辕门上这件事,你可知晓?”“哈哈!黄夫人,昨天夜里这件事,奴老太婆肚皮里是全本西厢记,一清二楚。”黄氏一听,好!既然你肚皮里“全本西厢记”,那再好没有:“妈妈,昨天夜里大人辕门上刺客到底有多少?”“听他们讲,刺客有两个。”“喔!姓什名谁?”“一个婶陈,叫陈金威;一个姓张,叫张文祥。”
啊呀!不好。黄氏夫人千顾虑,万操心,就是担心他们弟兄回来,遭马新贻毒手。现在一听,果然是他们弟兄两人来了。黄氏心里一急,眉毛顿时竖起,眼睛弹出,面孔铁板,两个手指头对准范妈妈指定:“妈妈,昨天晚上拿住的是陈金威,还是张文祥?逃走的是陈金威。还是张文祥?妈妈,你快些说哟!说,说哟!”
范妈妈一看这种局面,吓坏了。刚才她根本不知底细,所以弄堂里搬木头——直来直去,一下子说出来了。假使她唬得张文祥就是黄氏丈人的男人,无论怎样她要打个过门,混过去算了。何况上次她奉马新贻之命,来劝黄氏夫人嫁给马新贻做小老婆时,黄夫人也是这样眼睛一弹,唰!记耳光,现在看到黄夫人眼睛又弹出来,如何不怕?一吓,嘴里就打疙疸了:“啊呀!这个末……我……这个末……”“妈妈,你快些说哟!是逃掉陈金威,拿住张文祥;还是逃掉张文祥,拿住陈金威?妈妈,你快些说哟,说哟!”“啊哟!昨日夜里末,捉牢的是张文祥,逃掉的是陈金威。”范妈妈吓昏了,乱说一通,把事情说颠倒哉。
黄夫人一声“哎哟!”头立即低了下去。昨夜里丈夫张文祥被马新贻生擒活捉,那是立时立刻,推出衙门,一刀两段。表兄陈金威一吓,马上远遁高飞,再也不敢回来。因为她知道表兄的脾气,人是个好人,但武艺平平。这样一来,男人张文祥的血海深仇,就要冤沉海底,永无报仇雪恨之日了。不过黄氏再一想末,勿对。为啥?男人张文祥的脾气我知道,他的武艺我也清楚。张文祥玲珑乖巧,勿象表兄陈仓威这样老实,世上哪有玲珑的人捉牢,呆头木屑的人倒反而逃走的事?决无此理。范妈妈年纪已大,是否会弄错?让我不如再来问她一问:“妈妈,你慢慢说来,到底是拿住的陈金威,还是拿住的张文祥?你好好想想。”“勿瞒你黄夫人说,刚才被你眉毛一峰,眼睛一弹,我老太婆吓昏掉哉。喔!我想着了,昨天夜里捉牢的是阿哥,逃走的是弟弟。”
黄氏一听,哎哟,更加勿好。为啥?哪,最好是一个也没有捉牢。现在陈金威被马新贻捉牢,一刀杀掉;丈夫张文祥的脾气我清楚,他无沦如何要替阿哥报仇雪恨。但是从昨天夜里起,巡抚衙门特别戒严,不要说张文祥进不来,就是一只笨点的鸟也飞不进来,万一张文祥冒险进衙门,那是凶多吉少。所以黄氏低着头,脑子里的念头象风车那样急转。
你黄氏在上心事,范妈妈弄不清,赛过瞎子上山坡,勿晓得高低。今天她进来的目的,是要黄氏夫人吃参汤,呷一口,五十元,有一口算一口。但黄夫人搞了半天,一口参汤还没有吃,心里如何不急?现在看到黄氏夫人头低下去,火气退了,要紧把只参汤碗递上来,一直送到黄夫人嘴唇边:“黄夫人啊,参汤快要冷哉,你赶快吃吧!”
真是夹夹绕,缠勿清。黄氏的肝火一步一步在升起来,她眼睛瞪大,心里在想:断命老太婆,啥人要吃啥参汤?“唉……嗳!妈妈……”嘴里喊一声,就此起只右手砰一捣。范妈妈端参汤的手根本没有用什么力,何况黄氏有一身武功,那里经得起她这样一捣?这只碗就此脱手,得儿…啪嗒!甩到地板上,扣得粉碎,参汤泼得一地。黄氏听见“啪嗒”一声,看到碗打碎,虽然“哎呀”两字没有出口,但是心里有点懊悔了。啊!我过火哉。纵然我不想吃,也应该和范妈妈讲清楚,怎么可以这样待人?她在衙门里是个佣人,但回到家里就是位太太。儿子范定富在巡抚衙门也是个帮统老爷,我怎么可以把碗拍掉?如今范妈蚂出去如何交差?一定要被马新贻训斥,这岂不是我害了她?所以“哎呀”两字虽然没有出口,但心里有点懊悔了,人坐在凳子上一晃。这个时候,范妈妈站在那里一时呆掉了。她看见黄夫人在椅子上一晃,以为她要跌倒,赶快冲上来扶。范妈妈年纪大了,加上有点吓昏了,依理她应该把靠背档抓牢,想不到她去把靠背档往前一拉,黄夫人就此往前一冲,人跌到地板上,偏偏参汤碗的一块碎片在黄夫人右眉毛上一擦,皮肉划破,血淌了下来。黄氏感到额角上辣豁豁一下,用手一撸,不好哉!本来血象线这样一条在挂下来,现在手一撸,弄得面孔的血。黄氏要紧从地上爬起来,在椅子上坐定,范妈妈一看,慌了手脚,两条腿一弯,跪了下来:“哎呀!老太婆该死,老太婆真是该死,该死……。”
边上立着的两个丫头也急了:“阿姐!”“妹妹。”“短命老太婆要死快哉,好象黄夫人自己不会吃参汤,一定要她喂一样,算啥个腔调?这下好了,你看哪,额角头上也生出一张嘴来哉。阿姐,我搭你怎样交代?还不如到外头去告诉大人。”“蛮对,走哪。”两个小鬼丫头直往外边来。
马新贻正在签押房里步来踱去,心里想:只要听到女人声音出来,事体已经成功。故而现在把身体转过来,眼睛注意签押房外边。只看见急匆匆踏进来两个丫头,蹬脚踏地:“大人啊,勿勿勿……勿好哉。”马新贻吓得一呆:“丫头,为什么大惊小怪?”“大人,可是你叫范妈妈拿碗参汤送给黄氏夫人吃的?”“足啊!”“短命老太婆把参汤送到黄氏夫人嘴唇边,去喂给她吃。大人,体想;黄夫人又不是三岁小囡,啥人要她喂呐?黄夫人轻轻拿只手一拍,老太婆碗又不拿牢,啪滴嗒!碗打碎。喔唷,老太婆发起戆劲来哉……”“怎样?”马新贻一听,急起来了。“想不到老太婆连东家和伸人也不分档了,走过去拿黄夫人用力一推,黄夫人一个跟斗,跌到地上,额角头也跌开,血流了一面孔哉。”马新贻火冒三丈,心里想,短命老太婆在寻死,你可想再活两年?一声喝问:“当真?!”“小丫头不敢瞎说,大人不信,可以跟小丫头到里面去看。”“好!”马新贻想,到二阿嫂房里去,再好没有,但是知道她不大好弄,表面上要规矩点。要紧过来拿只顶帽戴一戴。那末马新贻啊!你对身上通盘看一看呢?头上顶帽,身上短衣,人象猢狲这样跳勒跳:“丫头,前面引路。”“大人,跟我们来啊!”
两个丫头前边领路,马新贻后头紧跟,直到黄氏夫人外房一看,碗粉粉碎。参汤泼了一地,黄氏面孔上都是血,十分怕人,老太婆跪在地上。马新贻怒不可遏,心里想:短命老太婆,事体都被你弄坏。“呔!大胆老妈子,如此妄为。命你今天二更死;二更不死,三更请令斩首,没有话好说。”说完就往外头去,马上关照二爷把止血药送给黄氏夫人。丫头端正面汤,黄夫人洗过脸,敷上药。只有范妈妈仍旧跪在地板上,哭得十分伤心,眼汛鼻涕淌淌滴。想想刚才大人进来关照要我二更死,如果不死,三更天要请令箭杀掉我,想我活了这一把年纪,送送参汤会进掉一条老性命。现在别样办法已经没有,只有求求黄夫人,如果她能在大人面前说两句好话,也许我这条老命可以保全。想到这里,头抬起来:“黄夫人,总要求求你救救我老太婆这条性命哉。”“妈妈,叫我怎样救你?”“啊哟!黄夫人,只要你在大人面上说两句好话,奴老太婆就呒不危险了。”“这个……?妈妈,你放心好了。不过,妈妈,这参汤是谁叫你送来的?”“是大人关照送来的。”“妈妈,你可知道我的丈夫叫什么名字?”“这个末……?”范妈妈感到奇怪了,怎么突然问起她男人的名字来了?我虽然到衙门里做总管妈妈也不是一天两天,但从来没有看见过黄夫人的男人来过,怎么知道?“黄夫人,奴老太婆实在勿晓得。”“妈妈,我告诉你,我的丈夫就叫张文祥。”“啥啥啥物事?”范妈妈这下真的呆脱哉!“阿是你黄夫人的老爷就是张老爷?那末里边李夫人的老爷就是陈老爷哉!”“一点儿也不错。”“啊哟!格末……,那是……”范妈妈在动脑筋了:大人啊大人,你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上一次你在牡丹亭请李夫人吃酒,叫我在酒里放的不知是啥个“魂灵头”,我问你,你说是补药。到第二天我才晓得你把李夫人糟蹋了,你还好算人?只好算是只畜生,简直没有人的味道了。想到这里,两只跟睛盯住黄夫人望着。
黄夫人知道范妈妈已经知道事实真相,继续问道:“妈妈,上次体进来说的那些混账话,是谁教你的?”“上一次?喔,是大人关照我来说的。”“啊!”黄氏眼睛笃落一转,怪勿道马新贻这个贼坯看见了我和表嫂总是贼忒嘻嘻,骨头里没有分量,原来老早就在动我们的脑筋。现在竟抛赃诬陷,想害死我丈夫和表哥陈金威,真是人面兽心,死有余辜。黄夫人柳眉倒竖,正想发作,猛然一想:你马新贻一日不死,我丈夫一日危险,倒不如让我将计就计,免得我丈夫冒险进衙。老实说,我丈夫来行刺,那是千难万难,而我要弄掉你是便当得极,只要我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搭这个贼坯眯眯一笑,你就会乖乖地把命送掉。对!准其如此。不过里面要弄好一个圈套,先让范妈妈来钻;然后再让老太婆拿了这个圈套,去叫马新贻来钻。今天夜里,就可以成功。事不宜迟,因此黄夫人突然换成一只笑嘻嘻的面孔:“妈妈!”“黄夫人。”“既然马大人看得起我黄氏,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又怎样?”“想我承大人错爱,岂有不允之理?”“啥、啥、啥?阿是你黄夫人肯答应的啊?”“嗯——!”
范妈妈一听,又喜又气。喜的是今朝黄夫人答应做大人的姨太太,那就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我不仅不会死,或许还会有赏。但是范妈妈对黄氏看看,你这个女人啊,想勿到也不是东西。平时看你一本正经,到要紧关头,你男人到底是一个小小老百姓,哪里及得上马新贻堂堂浙江巡抚部院。看来你黄夫人也是一个贪图富贵,不顾廉耻的贱货。既然如此,我倒要来试试你的心了:“黄夫人!”“妈妈。”“你做了大人的姨太太,在张老爷面上,准备如何交代?”“我当然也要对男人讲一声。不过我男人如今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只能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做了马大人的姨太太,叫他死掉这条心,另讨家小吧。妈妈,这封信就要清你替我想想办法,寄到我男人张文祥处去。”
范妈妈想:这种女人不过是在我面上讲讲,遮遮面子而已。“黄夫人啊,张老爷住在啥地方?你把地址告诉我呀!”“妈妈,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妈妈有这点心意,一定能寄到我男人张文祥手里的。”范妈妈心里四白,这种话虚空渺茫,完全是“热昏”加“挖空”。既然这样,我胡一声调拉倒:“噢,有数日哉。黄夫人,你放心好了,奴老太婆一定替你想办法把信寄到张老爷手里。”
黄氏点点头,叫范妈妈到那边桌子的抽屉里,把信纸、信壳、笔墨砚台拿出来。等到一切齐备,黄氏走到桌子边坐下。把笔拿到手里,笔套去掉,蘸饱浓墨,提起笔来,在那里发呆。这支笔哪里落得下去,脑予里的念头横一个、竖一个:文祥啊文祥,我与你处州分手,直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我总以为伲夫妻会有碰头的一天,想不到就此永别。黄氏想到伤心之处,眼汛熬不住,簌落落……滴下来,信纸上一个宇还没有写,已经被眼泪湿透了。
范妈妈一看,哎哟!你哭得这样伤心,怎么还好写呢?“黄夫人啊,你不要哭哉。一边哭,一边写,假使写错了字,张老爷要看勿懂的。”
黄氏听范妈妈一说,倒也对的。这样哭下去还能写什么信?所以拿眼泪揩一揩干,把那张哭湿了的信纸团一团丢掉;重新拿过一张,咬紧牙关,把笔落到纸上,没有多少时候,一封信写好。再把信封上收信人名字写清楚,拿支笔往旁边搁一搁:“妈妈,替我那只抽屉里,拿支新的描花笔来给我。”范妈妈感到奇怪:怎么好好的一支笔不用,要重新拿一支。不去管他,一支新笔递给黄氏。黄氏去掉笔套,把笔尖在嘴里润一润,把笔头化开。然后把左手小拇指咬破,熬住痛,拿支描花笔蘸着鲜血,写上十个血字。范妈妈一看,喔唷!不得了,字我虽然不识,这血书的意思我懂。要紧去寻块布头,拿根棉纱线,过来替黄夫人小拇指头包好扎紧。黄氏拿张信纸从头到尾仔细再看一遍,不错。墨迹一干,折一折好,往信封里一塞,然后郑重其事,送到范妈妈手里:“妈妈,这封信我就算交给你了,请你到外边弄点浆糊把它封一封好,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封信进到我男人张文祥手里的。”“黄夫人,你放心好了,我一走想法寄到张老爷手里。”“妈妈,不知你可会把这封信去给马大人看,拔我的短梯①?”“喔唷!黄夫人,我不会柏,你尽管放心。做了缺德事,死了到阴曹地府,要上刀山,下油锅。这种伤阴骘的事我老太婆是不做的。”
请位听众要问:这封信上写点啥?那末我来把它读给诸位听听。
“文祥夫子如晤……。”慢!黄氏这封信写给啥人?写给她丈夫。妻子称丈夫怎么称起“夫子”来了?可以的。“夫子”二字,有两个用场:一个是学生写给先生,称“夫子大人”;一个是妻子写给丈夫,也称“夫子”。所以黄氏写给张文祥的这个称呼用得蛮书卷气。这封信的全文如下:文祥夫子如晤:处州一别,分袂以来,几度参商②。岂知马贼胁肩谄笑,禽兽之行,屡屡引诱。可怜妾如笼中之鸟,入其彀中矣!欲保洁白之身。除死别无他法。愿夫君细心报复,万勿造次,慎之慎之。下而署名:“临死前一夕,妾黄莺如绝笔。”最后边上十个血字:“呜呼!死后相知,梦魂相见。”
这十个血字,黄夫人是再三推敲,最后加上去的。意思是说:今天夜里我拿马贼骗到房里,假使一切顺利,被我戳掉,我也活不了。为啥?杀坯手底下人多哟!我寡不敌众,一旦被捉牢,我行刺抚台大人,当然处死。如果杀坯死日未到,我杀不掉他,我也不想活了。因为被他们捉住,杀坯兽心不改,一定要先奸后杀,所以成功也是死,不成功也是死,我要与你丈夫碰头只有在三更梦中。
这封信今天在范妈妈身上,好象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嗨!等到张文祥把马新贻刺脱,轰动清朝政府,朝廷里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这辈文武大员,将来都要细读这封信,来确定案情,所以是件至关重要的物证。眼而莳黄夫人看范妈妈把信在胸前藏好,说:“妈妈,你好走了。你出去对大人讲,今天夜里黄昏戌时,叫大人到我房间里来吃团圆夜饭。”“噢,有数目哉!”
范妈妈说声“告退”,直往外边出来,赶到签押房。“哈哈!大人啊,我老太婆是长寿命,今朝是死勿成的。”“怎么?”“你大人走了以后,我在黄夫人面前又讲了一番好话,现在黄夫人已经答应,肯做大人的姨太太了。”“啊!”马新贻听到这两句话,心里多开心啊!因此满而春风,“嘿嘿嘿!老妈子,倒看你不出,居然还会用苦肉计。”范妈妈根本不懂什么叫苦肉计:“喔!大人啊,黄夫人关照奴老太婆:今天夜里黄昏戌时,请大人到黄夫人房间里吃团圆夜饭。”喔唷!马新赔一听,开心啊。这真正是个大喜讯。想不到总以为山穷水尽疑无路,想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时来运来,推也推勿开。“好!好!好!”“大人啊,老太婆替大人出个主意。衙门里的阿哥、弟兄、阿姐、妹子,多多少少你都要给点赏钿,好让他们明天一律改口,不能再叫黄夫人,而要称姨太太哉!”“好!知道了。”马新贻想,这个主意出得好,第一个就应该赏你老妈子:“老妈子,本部院赏你大洋五十元。”“嗨——嗨!谢大人。”
范妈妈开心啊!这一笔瘟生出的铜钱当然要拿。等范妈妈出去,马新贻劲头十足,马上关照:“来啊!传厨子。”“是。”二爷答应一声,赶紧出去,把两个当手厨子师傅喊到签押房,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你们到里边去问一声黄夫人,今天晚上要吃什么菜?喏,黄夫人说这个菜烧得呱呱叫,明天领赏,假使黄夫人说这个菜烧得不行,明天卷铺盖滚蛋!”“是是是——!”
有话道:闺房深处,红烛摇曳花弄影,夜深人静,白刃相见定死生。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注:①拔短梯——苏州俗语。意思是:人上墙,他人把梯子抽掉。即“做缺德事”的同义语。
②参商——即参星与商星。它们一颗在东,一颗在西,永远难遇,古人以此比喻分离
第十八回 急色鬼自钻圈套
话说两个厨子师傅退出签押房,抓头摸耳在想心事:假哉,今天夜里只要黄氏夫人说声菜烧得勿好,那是铺盖丢出来,马上就滚蛋,一家老小,就要生活无着。这样,只有与黄夫人去商量,托她帮帮忙。所以两个厨子师傅急匆匆来到黄夫人房门口,经丫头通报,踏到里面,见过夫人,旁边一站;“黄夫人,大人关照我们来,请你点夜里吃的菜。我们手艺不高,烧出来也许不合黄夫人胃口,千万请黄夫人在大人面前帮帮忙,美言几句。因为大人已经吩咐,如果你黄夫人说不好,明天就要歇生意。我们全家老小,全仗黄夫人恩典了。”说完,诚惶诚恐,静候一旁。黄夫人一听,险险乎笑出来。唉!马新贻啊,你还象是人?害得两个厨子师傅急到这种程度。所以她淡淡一笑:“你们放心,我点的菜,你们随便怎样烧,即使忘记了摆盐,大人问我阿好吃,我总归说好吃。你们放心去好了。”两个厨子连声道谢,退出房门。把黄氏夫人点的几只菜,半记在心。好得现在时候还早,街面上尚未落市,赶快拿篮上街,精挑细选,到下午大起忙头,准备饭菜,表过不提。
马新贻呢?更是高兴得头重脚轻,让他靠在签押房的太师靠椅里面,去想入非非。只有黄氏夫人,上午一番紧张,吃过午饭,稍稍住床上横脱一歇辰光,但千思万绪,无论如何睡不着,干脆起来,坐在椅子里呆笃笃在动脑筋。今天夜里局面已经拉开,杀坯要进来吃团圆夜饭,到时候我怎样动手,来杀掉这个贼子?动手杀人,总究是平生第一次,心里哪能不慌?但有一点还比较定心,就是马新贻是文弱之辈,没有武艺。但我赤手空拳,要弄死个人,到底也不容易。最好能有一件“快口”①就方便了。然而妇女闺房之中,哪里来什么“快口”?所以呆笃笃在动脑筋。突然头侧过来,对横垛里一望,那边有只桌子,桌子上放一只籐匾,再对籐匾里一望,嗨!里边一把张小泉店里出来的剪刀,四,五寸长,雪白锃亮,擦刮辣新,剪刀头削尖,黄夫人想,这把剪刀倒可以一用,所以立起身来,先叫两个丫头去打面汤水,然后拿起剪刀往背后一藏,调转身来,从外房走进内房,放到床背后马桶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再回到外房,在老位子里坐定。没有多久,两个丫头面汤水拿进来,黄夫人揩了一把,整理舒齐。要想坐下来,猛然一想,不行,一定要想出事情来差遣两个丫头,让她们忙得团团转。为啥?黄夫人心里虚呀!万一丫头无事,要做生活,籐匾里一把剪刀不见了,问起我来,说看见好,还是说不看见好?总比较麻烦。所以黄夫人先说要布置房间,两个丫头把这只台子搬过去,那只椅子搬过来。等到桌椅布置好,黄夫人关照拖地板。等到地板拖干净,吩咐擦窗。窗刚刚揩清爽,黄夫人又要换衣裳了。两个丫头这只箱子开到那只箱子,这件衣裳抖开,那条裙子折好,真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要说剪刀,干脆连籐匾也塞到角落头去了。
今天黄氏是大打扮,上身按到下身,贴身换到外套,全部一身新。然后擦粉,点胭脂,画眉毛,梳头。可以说这是黄氏出世以来第一次大打扮,她和张文祥拜堂做亲也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打扮过。但是也可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打扮,以后再也不舍打扮了。让黄氏一桩一桩事体准备、布置。我缩转身来,介绍马新赔。
这个家伙坐在签押房里,到下半天,他坐不住了,凳子上赛过钉满了钉,刚坐下去,又跳起来;人象热石头上的蚂蚁,无头无绪,在签押房里步来踱去。隔一歇,头抬起来对右面这垛墙头上看看,太阳照在半墙,踱了两步,头拨转来看看,仍旧在老地方。再踱两步,抬头看看居然还在老地方。马新贻想,今朝赛过碰着鬼了,怎么太阳电不肯下去?平时好象眼睛一眨,天已经夜了,今天什么道理,太阳也跟我作对?他再一想,喔!对了,老话说:“日光接火光”,太阳在等火光,一有火光,太阳就落山了。马新贻一声喊:“来人啊!”“是!”二爷应声来到跟前。“点火。”“回禀大人,时光还早,太阳还没有下山,怎么点火?”“混蛋!你哪儿知道,今天是太阳在等火光,一见火光,太阳马上下山。点火!”“是!”二爷对马新贻看看,你说得出这种话,赛过有毛病在身上。但没有办法,只好传话下去:“大人吩咐,全宅上灯。”顷刻之问,蜡烛、灯笼,内内外外,全部点亮,倒象庙里烧香。马新贻想:这下天就要夜了。人在签押房里踱来踱去。嗳!果然是好象快点哉。太阳终于落山,天慢慢地暗下来了。
马新贻今天换上一身全新的行头,你看:上身一件新做的白妨绸短衫,下身白纺绸裤子,连裤带也是白纺绸新做的。上上下下,浑身雪白,倒不象是做新郎官,而是象出丧吊孝。一套玄色纱的官服,挂好在衣架上。他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等做新郎。实际上两只耳朵竖起在那里听,听点啥?脚步声,等人来请他进去。只听见外头笃笃笃……脚步声走近,对签押房外一望,是二爷。马新贻对房门外喊一声:“来!”“是。”“不许走!”“是。”二爷想;奇怪,衙门里不许走,阿是戒严哉?戒严也是在大门外,怎么戒到里面来了?再隔一阵,得得得…得得得!马新贻一听,小脚声音,近得来了,一看:_一个人。两个是丫头,一个是老蚂于,每人手里拿一盏红纱灯,踏进签押房:“大人在上头,奴老太婆见大人磕头请安!”“小丫头也在这里给大人磕头请安哉。”“罢了!”“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老妈子,丫头,你们到此有何要事?”实际上他老早有数目了,但这是一定要问的。“呀!大人。老太婆搭阿姐、妹子奉黄夫人之命,来请大人到里面去吃团圆饭。”“喔,嘿嘿嘿嘿……好,每人赏大洋二十元。”“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旁边二爷一起上来胡调:“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每人赏大洋十元。”“谢大人。”“从明天起,不准再叫黄夫人,耍改口叫姨太太,知道了吗?”“遵大人吩咐。”“来啊!更衣。”“是。”二爷把玄色纱的开侉箭衣拿过来,替马新贻着好,腰里扣带扣好,脚上玄色绣子靴。心腹二爷把帽筒上的顶帽拿过来:“请大人升冠(官)。”马新贻把顶帽接到手里,老规矩对顶帽上面吹一吹,表示吹掉点晦气星,然后戴到头上,帽带扣一扣牢。他对自己身上一望,刷刮全新,随便怎样想不到今天还要做新郎,真是马家的祖宗积德。嘿!什么祖宗积德?马家里的老祖宗在天有灵,要哭到老坟上去哉。出这样后代,将来不知道要害多少人。现在他是得意洋洋:“老妈子、小丫头,前头引导。”“那末大人,跟奴来啊。”“是是,来了。嘿嘿嘿嘿!”
马新贻踱着方步,摇勒摇在跟进来。他只顾到里面去吃团圆饭,忘记下一道戒严令,结果敞开一个天漏洞。现在他跟到黄氏夫人外屏门口,只看见老妈子和丫头进了内房。他踏进外房,慢慢走过来,轻轻靠近内房。进去不进去?喔唷,马新贻这种人多厉害,心里想:让我先看看。把头探过来,对房里一望,啊!内房收拾得清清爽爽,当中一桌酒席摆好在那里。只看见黄氏坐在梳妆台边上,灯烛辉煌,浓妆艳抹,十分漂亮。但是仔细一看,吓得一跳。怎样?只见黄夫人两条细眉毛竖起,眼睛瞪出,面孔铁板,毫无笑意。马新贻想:这种面孔象吃团圆夜饭啊?象喊我进去吃羹饭②。不夏老太婆没有弄清爽,瞎猫拖仔死老鼠,把我喊进来。万一我路错房门槛,闯了进去,那是黄氏不比大阿嫂李氏,她是有武艺的,不要她走过来一把胸脯拖牢,拉起来嚓!嚓!两记耳光,再被她一凿,那时我肋膀骨起码断掉两根,理由还是她的:“你马家阿叔夜里来经通报,到我阿嫂房里来作啥?”弄得我话也没有讲。想到这里,人望后面噔噔噔,倒退三、四步。阿肯回去?那是不肯的。他想:假使我调转身来走了出去,阿嫂不见得再会派人来请我,美满良宵,不能毁于一旦,倒要看看再说。
马新贻的小小动作,被房里的范妈妈注意到了:大人不仅不进来,反而后退几步。什么道理?旋转头来对黄夫人一看,喔唷!明白哉。“黄夫人啊!_人人是真心欢喜你的,你用勿着再试大人的心了。赶快到外面去迎接大人吧!”黄夫人听到范妈妈这两句话,一想蛮对。我面孔一板,杀坯一吓。就此不敢进来,我也就无法报仇。现在我只好老老面皮,强装笑颜,骗他进来再说。故而人立起来,把心里怒火硬压下去,面孔上装出一副笑容,从内房走到外房:“马家叔叔,愚嫂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嘿嘿嘿嘿…小弟见嫂嫂。”“马家叔叔请。”“嫂嫂请。”
马新贻踏进内房,对房间当中摆好的酒席一望,台面上从冷盆起,点心、热炒、直到大菜,一塌刮子统统摆好。马新贻感到奇怪,咦!照规矩菜要一道道上,怎么全部放在桌面上?喔!有数目哉,阿嫂想得周到:因为伲两个人吃酒,谈谈说说,谈到要紧辰光,偏偏他们要上菜,结果把我们的闲话打断。一打断就象走了气,接不上,所以干脆全部摆上来。但是回头再一想:这种做法总归勿象腔。假使台上加一对蜡烛,赛过清明过节祭祖先,不象给活人吃的,是给赤佬吃的祭菜。
“马家叔叔请坐!”黄氏满面堆笑,一声招呼,房中生春。“嫂嫂,你也请坐。”两个人面对面坐定,范妈妈拿起酒壶要紧替大人筛酒,丫头替黄夫人筛酒。“马家叔叔请!”黄氏端起酒杯,嫣然一笑。马新贻这时骨头没有四两重,两只眼睛盯牢黄氏面孔,贼忒嘻嘻:“嫂嫂清。”拿起酒杯,咕噜,一饮而尽。
范妈妈看到大人酒杯干了,立刻再筛上一杯。黄氏对马新贻看看:居然头戴顶帽,身穿玄色开侉箭衣。嘿!你想穿了这套官服去死?不能给你这样显赫,我要你脱掉了死。“马家叔叔,天这样热,反正在我房里,你何必戴了顶帽,穿了官服,小如宽宽衣吧!”马新贻想:这个女人还没有和我同床合被,已经对我这样体贴。蛮好,要紧立起身来,帽带松一松。顶帽先探下来,在旁边桌子上一放;腰里扭带松一松,玄色箭衣脱下来,旁边衣架上一挂。现在马新贻只穿一套白纺稠短衫裤,黄氏夫人想:薄薄一层绸,一剪刀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障碍了,这一身衣服就让他穿了死吧。真是看起来象吃酒,实际上头脑里的念头是横一个,竖一个,一刻不停,嘴里反而没有话说。但是闷声不响,总不是事情,只好无话想话,和马新贻瞎攀谈,以免被他看出马脚。一阵闲文野章谈过,猛然想起白天范妈妈说,昨天夜里捉住的刺客是张文祥,后来又转口说是陈金威。到底是谁?倒不如让我趁现在来问问清爽:“马家叔叔!”“嫂嫂。”“想你马家叔叔既然看得起我黄氏,你为什么……”黄氏说到这里,头一低,好象有点怕难为情。马新贻一看,什么道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嫂艘,有什么话,你尽管说。”“马家叔叔,既然你看得起我,你为什么……”“嫂嫂,到底是怎么一会事?”“马家叔叔,既然你看得起我,你为什么…?”喔唷,马新贻想,这种日脚难过,话讲到一半总归不讲下去了,真是肚肠根也要痒煞哉。“嫂嫂,到底怎么一会事?”
黄氏一看,好!可以说了:“马家叔叔,既然你看得中我黄氏,你为仆么不把张文祥、陈金威两人一刀杀掉?”马新贻听到这句话,人会顿一顿:哎哟!阿嫂啊,你这样讲,叫我如何回答?勿瞒你说,这件事情我已经在干了,但是在你的面前,我那能直言?喏,马新贻这个人狠就狠在这种地方:“嫂嫂,想两位恩兄对小弟不薄,小弟没有两位恩兄,哪里会有今天,我岂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断断不可以。”黄氏一听,心里的火又被吊了起来。你这个杀坯,现在事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你竟然还要在我的面前假仁假义来这么一套。那好,让我来教训教训你,“马家叔叔,既然你是重义之辈,不愿意将我丈夫张文祥,表兄陈金威杀掉,可知此地乃是我的内房,叔嫂名份,男女攸关,你何必在我房中?请便,给我滚!”这时候的黄氏,细眉毛怒竖,小眼睛弹出,面孔铁板。马新贻一看,哎哟!勿好哉。滚?滚出去当然便当,我立起身来,马上可以走。但是别样没啥,今晚假使我不能跟你同床共枕,你就不能成为我死心塌地的贴身保镖,等张文样一旦进入巡抚衙门,我条性命就要保不牢。所以现在随便怎样也不能走。马新贻急得眼睛瞪大了对黄氏看,反过来一想:黄氏这种发火,看来倒是真心爱我。既然如此,倒不如把我做的事体老实讲给她了吧。“嫂嫂,实不相瞒,这件事小弟已经在干了。”黄氏一听,心里想:你这个杀坯再坏。终于被我骗出真话来了。“!啊!”她面孔上绽露笑容,“马家叔叔,你是怎样干的?讲给我听听,也好让我放心。”“嫂嫂,不瞒你说,昨天晚上,小弟已将陈金威抛赃陷害,当作刺客,押往仁和县衙门。就是张文祥还没有拿住。”“啊!……那好极了,我也放下心了。马家叔叔请!”“嫂嫂请。”
话说到这里,黄氏马上把话题引开,再谈闲文野章。但心里在想,马新贻啊!现在事体全部清楚,你不是人,是只畜生。嘴面上却仍旧在和他敷衍。
再说栈房里老板赵宏庆吃过夜饭,坐在账台上记账。看看辰光差不多,提早打烊,走出店堂,对茶房阿二讲:“阿二啊!我有点事体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等我回来后再睡。”阿二说:“老板,你去好了,误不了事。”
赵宏庆出了店门,奔到抚台衙门,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四面一看,衙门口冰清冷火,鬼也捉得出。赵宏庆想,今天这种腔调不象戒严,让我赶快回去,告诉张文祥,让他跳进抚台衙门,把杀坯一把辫子拖过来,嚓!一家伙杀掉算哉。那是明天杭州城里万人空巷,看浙江抚台大人出棺材,多少闹猛。赵宏庆开心啊,要紧原路而归,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到自家房门口,起只右手一推,房门闩好在那里:“家主婆啊,开开门。”老板娘娘听见男人回来了,走过来把门闩拔掉,房门拉开。赵宏庆踏进来,把房门带一带上,对张文祥讲:“张客人,我已经替你去看过哉,抚台衙门今晚勿象戒严,大门口冰清冷火,赛过城隍庙,鬼也捉得出。你阿要换换衣裳,赶快动身。”“是是,谢谢店主。”张文祥十分感激,要紧把包裹打开,拿身上农裳换一换。现在是热天,身上穿玄色生丝短衫,二十四档密门钮扣,短裆叉裤,扳尖头跳鞋。两根家什从枕头底下拿出束。先把小洋炮拍开来一看。里面子弹上足,再拍一拍上,连同一把匕首,往腰里一插:“店主,走啦。”“慢!”“怎么?”“张客人,今夜你到巡抚衙门,擒牢杀坯时,替我代戳一刀!”“为什么?”“嘿!张客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开的是客栈,只要出房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住。想不到你张客人住了,马新贻这个杀坯说我窝藏刺客,把我捉得去,吃着二十记耳光,我心里一直在怨。所阻无论如何,替我代戳一刀。”“我有数了,走啦。”“慢!茶房阿二为此而吃着二十记屁股,打得动也不能动,床上躺了好几天。也要请你替他代戳一刀。”“是,我知道了。走啦。”
老板娘娘过来:“张客人,这次你去,十拿九稳,一定成功。这个杀坯害得我一家惨遭横祸。等到你把他一把辫子拖出来的时候,一定也要帮我戳脱一刀。”“是,是!有数目了。”“张客人啊,这一刀你要通知他,这是旅泰客栈里的老板娘叫我戮杀你这个杀千刀的。”“这就知道了,我走啦。”老板抢前一步,把房门一开,头探出来看一看,没有动作,然后把张文祥领出房间,扶梯上下来,直到后门跟首,门闩拔掉,把后门轻轻启开。老板跨出后门,在阶沿石上站定,张文祥只脚跟出来,老板两只手一拦:“慢!进去。”张文祥赶快缩脚,退进后门,只听见老板赵宏庆,一声吆喝:“喂!撒尿啊?你这个朋友怎么拆得落这种死人烂污!大热天气,把尿撒在人家门堂旁边,臭气冲天。喂!你躲在那里有什么用?穷爷看见了!………,喔,没有人。”
张文祥想,这个老板赛过有毛病的,刚刚说有人,一忽儿义说没有人。实在赵宏庆一点毛病也没有。万一体张文祥出去,偏偏“一滴水滴在油瓶里”,被弄堂里有人看见,从栈房后门出来一个浑身墨黑的夜行人,明天讲出去,走漏消息,那是要出大事体的。所以他先来一记“金钟罩”,罩一罩。确实有人,一定要接口:“老板啊,是我。”现在被他一喊,毫无声息。他身体侧转,轻轻招呼一声:“张客人,没有人,你走吧!”“知道,我走啦。”“早点回来,我等听好消息。”“有数目哉。”
张文祥踏出后门,两腿发开,哒哒哒哒…出弄堂,经过四街小巷,来到抚台衙门旁边这条巷子里。上次赵宏庆已经领他来过一次,所以现在是熟门熟路。走进半条巷子,横垛里就是抚台衙门的墙头。走到巷子底,已到衙门后墙,人立定,四面一望,芝无动静,两只脚一踮,噗!人上屋面。对前面一望,月色如水,一片银辉,下面静悄悄一个后花园,楼阁亭台,树影婆娑,十分幽静,张文祥慢慢从屋面上翻过来,走到屋檐边,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平地。从假山石边上兜过去,上九曲桥,路过湖心亭,迎面三间平房,当中一间里还有火光,从窗缝里射出来。张文祥想:阿会马新贻由于天热,嫌上房闷,搬到花园里来避暑,且让我上屋面去看看。悄悄走近墙跟。噗!人跃上屋面,向下一伏,抽掉儿块瓦片,用手指把垫瓦的望砖缝缝拨拨开,对下边一望,三个人。两个是丫头,一个坐在靠背里,张文祥认得的。可是马新贻?勿是。诸位听众都晓得,马新贻现在正在黄氏房里吃团圆饭。那末是啥人?大阿嫂李氏。她本来住在前面,就由于天热临时搬过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氏说的几句话,被张文祥听见,顿时使张文祥血涌上太阳心,面孔涨得通红,旋转身来,蹬、蹦、蹿、跳,从屋面上直往前边翻过去。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注:①快口——指利器。
②羹饭——祭菜祭饭。
第十九回 洞房夜刀光血影
究竟张文祥听到大阿嫂什么话,会使他如此怒不可遏?不必由我来介绍,请听众自己来听听:“李夫人啊!”“丫头,怎祥?”“你怎么这样想勿穿,一日到夜,跟泪汪汪,要寻死路?有句老话,你阿晓得:好死不如恶活着。你何必一直要转死的念头?”“唉!你们还小,哪里知道。”“我们还小,不要说它。黄夫人总是大人了吧!喏,刚刚小丫头到外边去,听见阿姐、妹子们都在讲,黄夫人与马大人今天夜里在房间里吃团圆饭。马大人关照,从明天早上开始,大家一律要叫她姨太太,不许再叫黄夫人哉。李夫人啊,你也要想穿一点才好。”李氏一听,不免长叹一声:“哎呀!表妹啊表妹,怎么你会变到这种样子?干出这种事情来!”李氏说到这里,眼泪哪里还留得住,直淌的淌下来。
张文祥在屋面上听到这几句话,赛过雷电击顶,全身麻木,人顿时会呆脱:喔唷!家小啊,和你分别以后,你竟会变到这种地步?所以老话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随便啥人都没有办法,一个人变起来确实无法预料。象大阿嫂这样一个人,我不能怪她,因为她是一个农村妇女,软弱之辈。然而你黄莺如是文武全才,武艺高强,你为啥不出来打昕打听我男人的消息,反而跟牢马新贻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看来是老早有意哉。今天夜里,居然吃起团圆夜饭来了,赛过象爿店这样,今天是正式开张了。哎哟!你这个女人,两爿面孔你还要吗?“贱人啊贱人,俺文祥如今已经到此,等一会儿待我赶到前面,不将你这贱人处死,我张文祥誓不为人!”
这个时候的张文祥,已经把刺杀马新贻的念头全部丢开,一心要先杀掉黄氏。你张文祥在屋面上又气又火,下面小丫头还在当新闻讲给李氏听,张文祥沉下心来,一心想把事情昕个明白,想不到外边房里黄氏已经在动手哉。
且说黄氏和马新贻两个人在房里,你一杯,我一口地吃酒,讲讲说说,看上去马新贻酒的确已经吃了不少。有没有醉?没醉,杀坯好酒量,何况他想,今晚吃酒无论如何要留一点点余地,最多吃它六成。为啥不肯多吃?是不是怕黄氏给他吃剪刀?当然不是。假使他知道要吃剪刀,老早逃出去了。那末为啥?马新贻动黄氏的脑筋,已非一日,就因为晓得她有武功,不敢贸然造次。今天做梦也没有想到竟能如愿以偿,等歇洞房春生,千金良宵,怎能吃醉了酒,在糊里糊涂中度过去?故而吃到现在,一半有点装腔。说起话来舌头也好象有点不听使唤,讲不大清爽。他想;这样以后,就可以诈醉三分,早点结束,早点上床。黄氏看到他越是近醉,劝酒越是买力:“马家叔叔请!”“嫂嫂请。”舌头有些大了,眼睛定洋洋,看上去马新贻真的醉了。“马家叔叔,这一杯吃了。我们就吃夜饭吧!”“嫂嫂,小弟实在吃不下了。”“马家叔叔,这一杯是一定要干的,下面我就不再敬你,你快干了吧。”马新贻一听,再好没有,老实说,这一杯干掉,根本不放在心上。接过酒杯,“咕噜”一口,一半到嘴里,一半挂下来,滴到地上,醉腔做足。这下黄氏上当,以为他真的醉了。“叔叔,可要吃点饭,盖盖‘酒甏头’?”“嫂嫂,我实在吃不下,再吃下去要拿出来了。嫂嫂你自己吃点吧。”
这个时候,黄氏哪里还吃得下,当然也不要吃了。两个人站起来,马新贻装腔装得蛮象,人晃了晃,晃过来就此在横垛里一张炕床上一坐,身体一靠。一桌残酒剩肴,自有范妈妈和两个丫头收抬,拿出房去;桌子上揩得干干净净,搬到一旁。黄氏吩咐丫头垫只椅子,爬上去把挂灯里的烛火吹熄。这样一来,房里只剩两支蜡烛火。一支在床面前旁边台子上,另一支在内房房门口。等到内房打扫干净,丫头和范妈妈退到外边,就在外房吃着剩下来的酒菜,当做夜饭。这时黄氏走过来,把山房的房门嘎一一砰关上,门闩一闩,调转身体,把房门旁边一盏蜡烛火:“噗!”吹熄,只剩下床面前的烛火。马新贻靠在炕床上,眼睛隙开一条缝在榆看黄氏的动作。现在看见她“噗!”把房门口的火吹熄,心里想,啊!你这盏火去吹熄它作啥?你算节省蜡烛,做人家。咳!现在你是我抚台大人的姨太太,别说一夜天点两根蜡烛,就是一夜天点两百根蜡烛亦呒不关系。不过回头一想:她是节省惯了的人,她在替啥人节省?当然在替我省。因此马新贻在炕床上,心里甜津津,情笃笃。只看见黄氏拿支烛火吹熄以后,人得得得得一口气望准床背后走去,到马桶边上。马新贻想:女人家上床前,总要解个手,看她解手以后,来扶我,还是搀我。
实际上黄氏是不是解手?不。她走到马桶边上,人匍下去,在地板上把剪刀拿到手里,往左手衣袖管里一塞。立起身,左手往身背后一放,转过身,走出床横头,对床上先一窥。看点啥?不要杀坯已经到床上了,被他发现。一看床上没有人,头拨过来,对炕床上一看,只见马新贻仍然靠好在那里。为啥床上不去?嘱!黄氏一想,有数目哉。这个家伙点子多,象个小囡那样还要发嗲劲,要我去喊他来,真是命也不去算算!
这时候马新贻诈醉三分,眯起一双醉眼,细细在看黄氏的一举一动。上马桶当然看不见,但出来以后,看到黄氏站在床边不动,他心里得意啊!平时看你一本正经,今夜看你如何把我弄到床上这就是做新郎官的乐趣。
黄氏在床边顿了一阵,转过来一想:今天不喊一声,看来事体勿会成功,只能自己牺牲点哉,喊吧。故而走过来,到炕床边上:“马家叔叔!”“嫂嫂。”“时光不早啦,请马家叔叔上床安睡吧。”马新贻听到黄氏果然来叫自己上床了,浑身轻飘,有点浑淘淘哉。不过黄氏竟然到这个时候,仍然在叫他“马家叔叔”,语声庄重,他倒有点注意了。要不要上床?慢,让我来再试她一试,究竟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为啥,这位二阿嫂决非大阿嫂可比,上次我对大阿嫂得手相当顺利,到最后木已成舟,大阿嫂最多哭哭。而二阿嫂是有功夫的,肚皮里还有文才。如果真心对我,我可以上床,如果不象真心,不仅床上不能去,还要诈醉三分,马上离开此地。怎样试法?一定要叫她自觉自愿,搀我上床。她肯搀我,是真心;不肯搀我,是假意。但这话又如何启口?倘使直截了当:“请嫂嫂扶小弟一把。”笑话,这还象我抚台大人说的话?不漂亮了。黄氏是聪明人,我只要丢一点音头,黄氏一定猜得着。对!
“嫂嫂,请你先上床安置。小弟今晚多喝了几杯,喝得不巧,赛过喝到两条腿里去了。现在两只脚搬也搬不动,请螋嫂先上床吧。”黄氏一听,阿懂?怎么不懂!满腔肝火在升起来。称我的心,恨不能马上把剪刀抽出来,嚓!一家什送你到鬼门关。但是现在还不能动手,那怎么办?搀!今天我来亲自搀你一搀,搀你上路,动身。“马家叔叔,莫不是要我来搀你一把?”“嘿嘿嘿!多谢嫂嫂。”马新贻开心啊,提起右手,探过来,住黄氏肩胛上一搭。黄氏这只脚跨前半步,马新贻只手在黄氏肩胛上一揿,借一把力,从炕床上立起来,两个人就此成为一字式哉。黄氏想,我还有只左手,让我来挟紧他的腰,这样一来,杀坯随便怎样逃不掉了。所以黄氏只左手探过来,把马新贻拦腰一抱。马新贻高兴地勿能谈,你看,黄氏竟然抱牢了我上床,所以一摇一晃,往床面前走过来,马新贻只手。还在黄氏肩胛上贼骨牵牵,两只手指头赛过象弹钢琴这样一揿一揿。
这个时候,黄氏被马新贻激怒得实在遏制不住,心里想:本来我要把你搀到床上,困好,然后我跳上去,骑在杀坯身上,一把揿牢,然后拿把剪刀望准他三寸咽喉里,嚓!一剪刀,送他到来的那条路上去。现在他贼骨牵牵,到了床上,还要不象腔,反正现在人已被我抱紧,谅他也逃不掉,倒不如就此动手。免得杀在床上,弄得满床血淋嗒滴。喏!诸位听众,黄夫人刺马所以不成功的根源就在于此。倘使她不改换方法,到了床上再动手.那是马新贻准死了,这是一,第二个原因,黄氏要紧动手,但是剪刀放在左手衣袖里,现在一只左手抱紧马新贻的腰,不能放松,只好把右手探过去,把剪刀拔出来。而这只右手一定要在马新贻眼睛面前经过,一旦马新贻看到雪白锃亮一把剪刀拿出来,岂不要大喊救命?一旦喊响,房门外范妈妈和两个丫头还在吃晚饭,事体就要勿成功。那怎么办?黄氏急中生智,这样!让我拿床面前的那盏灯一起吹熄掉算了。想不到坏就坏在吹熄掉这盏火,这是又一个没有行刺成功的关键所在。
现在黄氏抱紧了马新贻,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床前,身体稍为歪转一点,“噗!”把床前一支蜡烛火吹熄。马新贻眼睛面前突然一片漆黑,心里一惊,要紧问:“嫂嫂,为什么要把桌上蜡烛火吹灭?”黄氏一听,心里砰!一跳。哎哟!今天我上了这个家伙的当了,这个杀坯根本设有吃醉,这一声问得多清爽,根本不象刚才那样舌头发大的样子。黄氏心里一慌,无话答复,马新贻发觉不对,一只右于赶紧从黄氏肩胛上缩转来,嘴里喊一声:“怎么?”正在这跟睛一眨的时候,双方的动作都非常快,黄氏一只左手也缩回来,起右手,伸到左手衣袖管里,把剪刀柄抓牢,喊一声:“去吧!”嚓!冲过去一剪刀,只听见嗤——得儿——噔——人跌到地上,一声极叫,冲破夜空:“喔唷,不好!来人啊!拿刺客。”
黄氏一听,晓得人还没死。马上接口:“哪里来什么刺客?去吧!”人跳过来,依了声音方向嚓!又是一剪刀,房间里寂静无声。
再说外房范妈妈和两个丫头还在吃夜饭,突然听见里面大人一声极叫:捉刺客!范妈妈要紧把饭碗放掉:“啊哟!勿好哉,捉刺客,勿好哉,快点来捉刺客!”两个丫头究竟年轻,灵活,奔出外房,往官厅跑来。
官厅上,雷得胜、范定富、王德标三个帮统老爷还没回去睡觉。为啥?因为昨天夜里衙门里出事体,一夜戒严。今夜虽然大人设有关照戒严,但万一大人有事,故而不敢轻易离开。现在两个丫头踏进官厅,对三个人蹬脚踏地叫起来,“哎哟!勿……勿好哉!”三个人一看,果然事体来了,要紧发问:“啥个事体这样大惊小怪?”“哎哟!勿好哉,这样长,这样短,赶快到里面去捉刺客吧!”
王德标一听,第一个从官厅里窜出来,到衙门口。
“整队,整队。”亲兵哗——,迅速集中。“带马,快带马!”马带过来,王德标飞身上马,亲兵把灯笼火点得一片通明。顷刻之间,把抚台衙门团团包围。范定富和雷得胜带了十多个二爷,手里拿了灯笼,紧随两个丫头,哗……直往里面奔过来,直到黄夫人外房。一看,内房门仍旧关在那里,赶悔跑过去,一边敲门,一边高声呼喊:“捉刺客,拿刺客!”
那末房里究竟什么样子?当黄氏拔出剪刀,望准马新贻兜胸一下,牢。马新贻吃着痛,身体一侧,剪刀打一打横,嗤——!在马新贻肋旁骨上刺过去,大约有三寸多长伤口。血在滴滴嗒嗒挂出来。马新贻站立不住,噔!跌倒地板上,拿只骨牌凳子撞翻,因此极喊一声:“拿刺客。”黄氏一听声音在这边,赶紧接口:“哪里来什么刺客?去吧!”跳上去。马新贻一听,哎哟哟!勿好哉,又要来了,人在地板上一滚,黄氏窜过来,嚓又是一剪刀,直向地板缝里刺进去。由于用力过猛,刺得很深,被木头咬牢,黄氏要紧在拔这把剪刀。剪刀还没有拔出来,只听见外房脚步声,房门上砰!砰!砰!一片呼喊:“捉刺客,拿刺客,捉拿刺客!”
这时黄氏想:勿好哉。唉!用足气力,拿把剪刀扭几扭,拔出来。其实黄氏啊!你不要慌,定心。本来房间里墨黑,现在外房的灯笼火从门缝缝里射进来,你定一定心,四周看一看马新贴在什么地方,再跳上去戮还来得及。想不到这时黄氏心里已经慌了,一心只想:哎哟不好,来不及了!万一被他们生擒活捉,粉身碎骨,倒亦罢哉。假使杀坯不肯放我过门,被他先奸后杀,叫我到九泉之下,如何去见自己父母?梦魂之中,怎样告慰丈夫文祥?因此剪刀拔起来以后,再也不去看马新贻这个人。身体侧转,坐到床沿上,把脚上鞋子脱掉,两只脚一缩,人到床上,把帐帘下一下,身体横转来,右手拿剪刀,左手拿领圈抓牢,用力往下一拉,嗤——!衣裳撕豁,起只右手,拿把剪刀对准自家喉咙,嚓!戳下去,鲜血噗——涌出来,唉!这样一个好女人,没有多少时候,就香消玉殒,倒卧于血泊之中。
房门外雷得胜、范定富带了十几个二爷,好不容易把房门冲开,举起烟笼火进去一看,只见大人倒住墙脚旁边。范定富、前得胜赶到马新贻身旁:“大帅,怎么样?大帅,怎么样?”两人连连唤呼,要紧把马新贻扶起来。马新贻痛得人也站不大稳,头低下来对胸前一望,喔唷!血还不断在滴出来。“雷得胜、范定富。”“有!”“在。”“快些捉拿刺客!”“是,遵大人吩咐。”
两个人站定,四周一望,小小房间,总共就只有这么一点大,只要在房间里,还怕捉不牢?故而两人床底下,床横头,床背后,床顶上,四面八方寻转来,十多个二爷守好在房门口。全部寻过,确实没有。“回大人,刺客没有!”马新贻一听,呆掉。黄氏会逃到哪里去?他看见床上帐子下在那里。“喔!雷得胜,范定富!”“有。”“在。”“刺客在床上。”“是。”
这两个人赛过城隍老爷跟前的一对皂隶,你对我看。我对你望,眼睛里打个招呼,走过来,到床面前面对面一立。唰!唰!两把腰刀出鞘,不约而同,猛然把帐子一掀,准备刺客跳出来,大家一刀,当场劈杀拉倒。没有想到帐子掀开来一看,一对宝货吓得一呆:床上横好一个女人,墨黑的头发,雪白的面孔,锃亮的剪刀,通红的鲜血,嘴巴张开,眼睛弹出,不是别人,就是大人的二阿嫂黄氏夫人。两个人一吓,手一松,帐予仍旧落下来,唰!腰刀入鞘,踏过来:“回大帅,床上没有刺客.黄夫人死啪!”
马新贻听见黄氏死了,连胸前的痛也顾不得,奔到床而前。雷得胜、范定富要紧跟过来,帐帘在帐钩上挂一挂。马新贻看看床上眼泪嗒嗒嗒挂下来:“嫂嫂!你怎么能死啊,你一死,二恩兄张文祥到来,叫小弟怎么交代?嫂嫂,你怎么能死啊?嫂嫂。”喔唷!马新贻哭得苦透,十分伤心。那末是不是在哭床上的黄氏死得凄惨,真心难过?勿是,他在为自己哭:你嫂嫂一死,今后张文祥来时,我身边再也没有人能来保护我了。
雷得胜、范定富站在旁边。看到大人哭得如此伤心,算来劝的。实际卜自己也没有弄清爽,“大帅,不要过分悲伤啦,黄夫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请大帅身子保重。有标下在此,不出三、五日之内,一定拿住刺客,替黄夫人报仇雪恨。”马新贻刑他们望望,心里想:怎么被你们想得出这两句话来的。“唉!你们哪里知晓,刺客就是黄夫人。”“呃,喳!”这下子把这两个家伙弄得糊里糊涂了:“回人帅的话,黄夫人怎么会行刺大帅?标下倒弄不明白了,请大帅吩咐。”“唉!今天黄夫人请我到她房中吃团圆饭,哪里知道她准备一把利剪,欲思把我刺死。”喔唷!要死快战,说豁边了,赶快拉转来:“这是她与我开开玩笑,耍耍玩玩的,结果玩出事体来了。”雷得胜,范定直对马新贻看看,开玩笑也没有这样开法,把人性命都开掉哉:“呃,喳!”
实际上范定富肚皮里吃进夜明珠——心里亮堂。听自己母亲说过后房秘事,所以虽不能完全清楚,也已知道十之七八。不过目前真正焦急的,倒是马新贻本人。心里想,人已经死哉,假使派人出去买棺材,人们一定要打听问讯,抚台衙门里死丁什么人?如果说,是大人的二瞳黄氏过世。那末是什么毛病?病倒没有,就是因为二阿嫂和大人耍耍玩玩,拿把剪刀要请大人吃一刀,结果没有成功,后来黄夫人自尽了。马新贻想,这种事情怎么好给外面人知道,那是老百姓要当新闻讲,被上头晓得,对我今后前程也大大不利。偏偏现在又是热天,死人不能多摆。马新贻想到这里,嘴里咕了一声:“唉!那真是要命的事。死了人不好到外面去买棺材,如何是好!”
说来也巧,旁边边上站一个人,已经想了一个办法出来。啥人?黄氏的贴身丫头,名叫春桃,今年十九岁,面孔亦蛮漂亮,人非常聪明,说:“大人啊,你用勿着急得这样。既然不能到外面买棺材,那末只好对她委屈点,就在房间里拣一只最大的箱子。好得黄夫人刚刚死,看上去身体还是软的,暂时把她团一团,放到箱子里,然后在后花园掘个坑,葬一葬。过了一段时候,再想办法买棺材成殓。大人你看阿好?”
马新贻一听,这是个好办法,准定如此。一面关照范妈妈和两个、丫头赶快出空箱子,一面自己由雷得胜护送回房,扎好伤口,换好衣裳,把一身淌满血迹的衣服折一折好,再由雷得胜护送他带了血衣,回到黄夫人房里。这时箱子已经出空,马新贻关照把这套血衣,垫在黄夫人身下,一起葬掉算了。范妈妈符应一声,就和丫头把黄夫人抬下床,团到箱子里。范妈妈哭得伤心,心里想:你这个杀坯啊,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女人,被你弄到这种下场,你还要把你的一套短杉裤子垫在她的身体下面,算是情笃笃。
那末马新贻这样做阿算是情笃笃呢?果然被范妈妈一猜正着。他想:你死哉,我总不见得陪你一道去死。喏!我拿这套着肉的短衫裤子垫在你的身底下,表表我的心,陪陪你嫂嫂。另一方而,这身血衣一起葬掉,也算是灭迹。
范妈妈看到黄夫人一只手,还是紧紧抓牢剪刀不放。一边哭,一边说:“黄夫人啊!你只手可以松松哉。”替她把剪刀从手里拿下来,想到短短一天中,真象一场恶梦。当时听到你答应做大人的姨太太时,我心里还在骂你,说你也不是个东西,现在我全部明白,我错怪你了。黄夫人啊!范妈妈越哭越伤心,拿把剪刀一起放进箱子。这把剪刀当时范妈妈仅仅因为是黄夫人临死捏在手里之物,所以放进去,想不到等张文祥刺掉马新贻,轰动清廷,左宗棠来到杭州,开箱验尸,发现箱子中一把剪刀,一身血迹斑斑的男人白纺绸短衫裤于,与张文祥口供对照,成为一件重要物证,证明了马新贻在杭州所傲的卑鄙龌龊之事,这是后话。
再说范妈妈走过去,拿条单被折一折,替黄夫人身上盖一盖,塞一塞紧,箱子盖盖好,外面嗒嚓一锁。马新贻一看,全部舒齐,“范定富!”“有!”“你拿只箱子掮到后花园,在牡丹亭后边,掘个坑,把箱子埋掉。这个坑用不着掘得深,只要箱子摆得下,泥土堆得没就算了,凶为过几天就要启出来的。也不必用锄头铁错了,简单点,就用腰刀掘掘吧。”范定富答应一声,喊个二爷过来把箱子抬上肩,踏出内房,往后花园去了。
马新贻关照把床上溅着血迹的被单统统拿下来,汰清爽以后放好。台子上的顶帽和衣架上的玄色箭衣,叫二爷拿到簦押房去放好,蜡烛火统统吹熄,把房门一锁。这只房间没有人敢进去困哉。要隔开一个时期,才有人进去困。啥人?就是黄夫人旁边的贴身丫头春桃,后来被马新贻看中,讨为姨太太,这只房间就算春桃姨太太的房间了。这是后来的事,我先把它表过不提。
马新贻带了雷得胜和一班二爷来到外边,关照二爷,今夜发生的事,明天一律不准谈起。如有走漏消息,一定严办。然后和雷得胜、心腹二爷回到签押房坐定。雷得胜站在旁边,马新贻慢慢揭开衣裳,解开包扎,血已经止了,他把周围血迹细心揩净,旁边心腹二爷烘好一张伤膏药一贴。啊哟!难道马新贻做了抚台大人,连这点普通常识也没有?硬伤是不能贴膏药的,一贴就要烂,应该请个郎中先生来上药治疗。但是马新贻想;怎么能请郎中?他们的眼睛多厉害?一看就看出来,“大人啊!这个伤不象是枪子打的,象是用剪刀刺的,怎么有这样一个大胆之人,敢在你大人肋骨上来刺一剪刀,究竟怎么一回事?”别人问,我可以喝住:“不准胡说!”但郎中问,我如何答复?总不能说是和黄氏吃团圆饭时,黄氏给我吃剪刀!为了避免麻烦,泄漏秘密,别样办法没有,贴张膏药再说。
让马新贻在这里揩血迹,这时张文祥正伏在后花园李夫人房间屋面上听她们讲话,正当一腔怒火,浑身热血,在他身上沸腾,要想跃身而起的时候,只看见黑暗里一盏灯笼火急急而来,推开房门,蹬脚踏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李夫人啊!勿……勿…勿好哉!”张文祥一看,啊!发生什么事了?且让我再听一听。只听李夫人启口:“丫头,为何大惊小怪?”“今天黄夫人和大人吃团圆饭,这样长,这样短,黄夫人已经死哉。”李夫人大吃一惊,面孔唰!变得灰白,浑身发抖,嘴里话也说不周全:“这……这……表妹哟!你……你……怎么会死的?”“李夫人啊!黄夫人死得苦,连棺材也呒不用,拿只大箱子,把她这个人团在里面就算哉…”
李夫人听到这里,一腔痛苦,满腹辛酸,一涌而上,随便怎样都熬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你看她槌胸踏脚,一边哭,一边喊:“表妹啊表妹!你有志气,有骨气。我现在忍辱备声,还活在世上,求生不得,寻死不能。难道你能死,我就不能死吗?”她突然不哭,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头转过来,调过去,也在寻台子上有没有剪刀。两个丫头吓坏了,急急地喊:“李夫人!你怎么啦?李夫人!你万万不能动别的脑筋,我们两条小性命全在你的身上。求求李夫人,你万万不能寻短见啊……。”李夫人骤然听到两个丫头连喊带哭的苦苦哀求,心里渐渐平静下来,细细一想:我不能马上就死。倘使我现在不顾一切,马上就死,两个小丫头的性命固然不保,我表妹死得这样苦,今后靠谁来替她申冤?何况张家叔叔的脾气我知道,一旦他晓得,一定要来报仇,纵然今后到官府堂面上,我活在这里,也可以为他作一个证明。对!我不能死,我纵然被世人讥笑唾骂,也要忍住这口气,咬紧牙关活下来!
你李夫人停住哭声,坐在椅子上呆笃笃地想心思,那屋面上张文祥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心里暗暗叫声:“啊呀!贤妻,今天我文祥幸好在此。我和马贼势不两市,不共戴天。贤妻啊贤妻,为夫替你报仇来了!”张文祥迅速把屋面上瓦爿盖一盖好,一个鹞子翻身,窜下来,望准外面,连蹦带跳,直窜而来。欲知张文祥如何刺马,请听下回。
第二十回 张文祥一刺马贼
张文祥听到自己家小死得这样惨,一阵伤心,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叨念:“贤妻啊贤妻,想俺文祥方才错怪于你。原来贤妻诱贼进房,可惜行刺末成,为求贞烈,断喉而死。贤妻,你在阴曹地府慢走,待你家丈夫文祥寻到马贼,给你贤妻报仇雪恨。事成之后,俺文祥追赶九泉之下,与贤妻地下相见。呃!……呃…”张文样心酸过度,泣不成声。一个人越是难过,又不能畅开痛哭抑郁在心,更加伤心。文祥今天的眼泪水特别多,出了娘肚皮以来,从未如此心酸过,这还是第一次。
张文祥哭了一阵,想想家小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在此地哭有啥用场?还不加让我赶快寻着马新贻,把他一把辫子拖过来。一家什凿掉再说。张文祥拿眼泪揩一揩千,拿瓦片盖一盖好,人在屋面上立起来,两只脚一跃,人蹿过屋脊,到屋檐边上,唰——鹞子翻身,落到平地上站稳,发开两腿蹿过花园,直往外边奔去。一路上兜抄曲折,连奔带跳,对前一望,只看见一盏灯笼火在过来。张文祥赶快往一颗树背后一缩。等到灯笼火越来越近。张文祥看得清楚,原来足一个老爷,肩胛上掮一只箱子,手里拿一盏灯笼。张文祥想,刚才听到丫头讲,家小死了后团在一只箱子里,也许这只箱子里就是我家小的尸体,让我等到他走近,蹿上去把只箱子夺下来再说。想不到这个人转弯往横垛里去了。
张文祥后头跟过来,只见他走到一只亭子背后,拿肩上这只箱子卸下来,放到地上,灯笼往牡丹亭檐下一挂,腰刀拔出来,向地上掘泥土。这个人是谁?就是范定富。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后花尉里悄然无声,只有风吹树动,宿鸟惊啼。一盏灯笼火在夜风中摇曳晃动,忽明忽略。阴森恐怖。范定富开始不感到什么,只顾用腰刀挖土。掘到后来,觉得身上汗毛凛凛。望望身旁这只箱子,想到里面就是一个死人。特别黄氏临死时的死相多可怕。眼睛弹出,嘴巴张开,咽喉处鲜血横流,面孔苍白,泛出青色,真是越想越怕。特别是灯笼一晃,一个黑影忽隐忽现,似人似鬼。范定富心神不定,心虚脚软,怎么办呢?这样,让我来通神祷告几句,壮壮自己的胆子。“黄夫人,想我范定富和你黄夫人生前无仇,死后无冤。你在冥冥之中,要有些灵显,保住我范定富拿住张文祥,替你报仇雪恨!”
范定富做梦也没有想到,张文祥就在树背后,看得清清爽爽,听得明明白白。心里想:被你说得出,也算你本事,叫我家主婆保佑你来捉牢我,那你今生今世也捉勿牢哉。而我要你死,倒蛮便当,等你这个潭掘得差不多,我从树背后一个箭步蹿到你背后,拿把刀望准你背心一刀,顺便一脚,让你自家掘的坑自家去困拉倒。但是等了一歇,头脑冷静下来一想,我与这位老爷面不相识,呒啥难过,何必伤他一条性命?还是要紧找马新贻去算账。文祥对亭子四周一看,喔!在亭子横垛里,有一棵小松树,看上去我家小这只箱子就要葬在这里了。张文祥默默通神:“家小啊,你就困在此地吧。我要到外边去寻马新贻,替你报仇。今后有空,我会到此地来看望你的啊!”张文祥通神已毕,调转身体,往外边奔去。范定富把坑掘好,箱子摆下去,泥土堆好,腰刀上烂泥在树上措干揩净,插进刀鞘,提了灯笼回到外边。
再说张文祥从花园里兜出来,对前头一望,看到一排房子。四面一窥,没柏动静,两只脚一踮,人上屋面,一间一间翻出来,只听见下头有声音,立刻扑在屋面上,抽掉两块瓦片,对下边一望,不是马新贻。瓦片盖好,再往前头去。好不容易寻到签押房面上,抽掉瓦片,只听见下面正在说话:“雷得胜!”“是!”“黄夫人死掉啦,要是张文祥窜进衙门来,此事怎么办啊?”“大帅放心,有标下在此,保证在三五日之内,拿住刺客余党张文祥,替黄夫人报仇雪恨。”马新贻对雷得胜看看,怎么你这个笨蛋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你可知道黄夫人的丈夫是谁?”雷得胜想;黄夫人是你的阿嫂,这还不清楚吗?“标下知道,黄夫人的丈夫就是大帅的哥哥。”“哎!你哪里知道,黄夫人的丈夫就是刺客余党张文祥。”
雷得胜一听,面孔顿时转色。啥?黄夫人的丈夫就是张文祥?啊哟!不问可知,李夫人的男人就是陈金威。大人!不,马新贻啊!你的手条子也太辣了。你看中了两个阿嫂,竟然拿大哥陈金威抛赃陷害,解到仁和县的监牢里;把黄夫人的男人,也就是你的二哥张文样,说成刺客余党,悬赏通缉。喔唷!这样看起来,和你马新贻在一起,那是十分危险的。象我自己家小,生得也蛮好看,那是不能在你眼前露面,一日被你看见,动起脑筋来,我这条性命也要交托给你了。“………喳!”雷得胜嘴里答应,心里有点汗毛凛凛哉。
张文祥在屋面上听得明白,把望砖拨开一条缝。对下面一望,快活啊!杀坯终于被我寻到了。下面总共三个人:一个叫雷得胜的老爷站在旁边,马新贻坐在当中,左面边上站一个二爷。张文祥胸中一股热血,直冒到脑门顶上,连透气也变粗了。他马上把瓦片盖好,人在屋面上立稳,身体稍微往外边冲出一点,对下边一望,是个天井,只看见有些淡淡火光从窗缝里透出来,斜斜地照在地上。张文祥一个鹞子翻身,人到地上站定,然后走矮步,到窗边上,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就在窗缝缝里张望。只看见马新贻正面匹对窗户,一只手掀起短衫,一只手拿块绢头在揩血迹;边上一个二爷在烘伤膏药。只有这一边立好一个武职老爷,头戴蓝翎蓝顶子的顶帽,官服扣带上插一根小洋炮,腰里还挂一把腰刀,神气非凡,一看就知道是马新贻的贴身保镖。张文祥想:不要说只有一个保镖,就是有十个八个,我也要把马新贻这个贼子杀掉再说。
张文样下定决心,进去动手。一只右手探下去,到跳包带上抓牢这把匕首,正要想拔,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慢!为啥?倘使我用刀,首先要把窗打开,人然后可以窜进去。等到我冲到马贼身边,拉起刀去戳的时候,横垛里站好那个武职保镶,决不会不动声色。只要他踏上一步,踢来一脚,把我手里把刀一脚踢掉,我再要拔第二根家什,那是无论如何来不及,这下就要吃大亏了。那怎么办呢?万万不好用刀,还是让我用小洋炮吧。好在靠得近,容易瞄准,没有问题。
张文祥想定念头,不拔匕首了,这只手探到小洋炮上。抓住枪柄,唰!抽出来。起只左手把两扇窗,轧——打开,拿根小洋炮往窗槛上一搁,枪口匹对马新贻。这时候马新贻正低着头在揩血迹,耳朵里只听见窗子轧——一响,窗户打开。头要紧抬起来一看,清清爽爽一支小洋炮搁在那里,乌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胸膛,总共相隔没有几步路。只见窗外黑暗中探出一个头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就是张文祥。这个时候,马新贻暗暗叫苦,不好了,这下完结,杀坯连肋膀骨上的伤痛也不顾了,右手里的手绢往台子上一丢,硬挤出一副笑脸:“喔!二恩兄,你来啦?”嘴里在说,双手一拱,人立起来:“二恩兄,动不得,万万动不得!”两只手拚命急摇。马新贻啥事体这样客气?喏,这种人就是狠。我叫声你“二恩兄”,对你唱个喏,然后再喊动勿得,只要你张文祥手里慢一慢,好了,站在边上的雷得胜又不是死人,马上小洋炮抽出来,就是一枪,你张文祥就要倒楣了。故而马新始强作镇静,装出一副笑脸,拚命敷衍。
张文祥现在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妻子惨死的消息,已经使他不顾一切,何况还听到马新贻厚颜无耻,假仁假义地叫他“二恩兄”,对他作揖,唱喏,连连摇手,心里气啊!他想,你这个杀坯,哪里还有一点点人的味道!你强jian我阿嫂,逼杀我家小,不要说你喊我二阿哥,就是你喊我二阿爹,今天也没有用了。现在我一定要打掉你这个杀坯,为嫂嫂、义兄、家小报仇!张文祥事到临头,反而沉着起来。他定一定神,心里暗暗喊一声:“贤妻,为丈夫替你报仇!”牙齿咬紧,小洋炮瞄准。喏!要打枪哉。张文祥指头一扳,砰!一响,一粒枪子咝——向马新贻前心飞去。马新始猛然听得呼的一声,魂灵性出窍,人往后边,蹭!跌下去,这粒枪子从头顶心上过去,没中。张文祥紧接第二枪,恰巧马新贻地上滚过来,这粒枪子正好打在马新贻右面屁股上,皮肉豁开象嘴这样一条,大约三寸多长,血哒哒哒哒淌出来。文样一看,未中要害,赶快打第三枪!家什瞄准,手指头要想扳……没扳!为啥?这时马新贻身边的雷得胜已把小洋炮拿到手里:“好大胆的刺客,去!”呼——开了枪。
张文祥是有武功的人,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眼睛里注意到横垛里的那个帮统老爷小洋炮拿出来,晓得苗头勿对,要来哉,人要紧往下边一匍。雷得胜这一枪,子弹从窗槛里飞出来,从张文祥头上飞过去。张文祥一想,勿好!今朝马新贻打勿掉哉,赶快走,再耽下去有危险。故而张文祥两只脚在地上一踮,人上了屋面。急忙离开抚台衙门,飞往旅泰客栈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抚台衙门里闹猛起来了。因为抚台衙门屋面上的连连枪声,惊动了杭州省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派人一打听,晓得抚台衙门有刺客行刺,马上点灯提轿,一个个急得象热石头上的蚂蚁,连瞳仁也有点定光哉,纷纷赶到抚台衙门来“请安!”实际上是听真情实信。为啥?今夜抚台大人平安无事,那是天大幸运,那末趁这个机会,请一个安,拍脱两声马屁,笃笃定定回去睡觉。万一抚台大人被刺客剌掉,那大家都担挡不起这个责任,朝廷追究下来,官帽一批一批革掉。削职为民,已经不得了,弄到刑部议处,那是身家性命,怎么不人心惶惶?故而仅仅一歇辰光,抚台衙门车水马龙。灯笼火把,卫护皂隶,马嘶人喊,热闹非凡。自此杭州风声骤紧,不仅巡抚衙门戒备森严,就是大街小巷,也经常有军从巡逻。张文祥只好整日整夜藏在旅泰客栈的房间里,不能出房门一步。
又过了几天,杭州城里风声更紧,全城家家客栈差不多天天来查,只有旅泰客栈倒是例外。今天一夜,街面上队伍没有断过,到天将要亮时,又过来一支军队,是巡抚衙门帮统老爷王德标带队。他一夜天栈房查下来,张文祥的影子也不见,心里想想有点怨,为啥?这儿家栈房查得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这几个茶房夜里只好陪我们不困,拿了循环簿立在店门口等,说;“王老爷,你倒蛮巴结的,这里已经来了第九次哉。”啊!这种话听上去多难为情?现在刚好带了队伍走到旅泰客栈门口,心里想,这爿栈房倒惬意的,一觉困到大天亮。让我叫弟兄上去打门,进去稍微歇歇脚,等到天亮再回转巡抚衙门销差。王老爷转好念头,扣住马,“来啊!”“是。”“上去打门。”“回禀老爷,这爿是旅泰客栈,不必查了。”“为什么不要查?”“陈金威在这里捉牢,张文样在这里逃走,故而不必查了。”“混蛋,为什么不查?打门,非查不可。”
弟兄没有办法,退下来,到店门口,起两只手,嘭嘭嘭,“开门!开门。”
茶房阿二老早已经被吵醒,要紧披件衣裳,豁下铺位,先在排门板缝缝里张出去,一看,马背上的老爷认得的,是巡抚衙门里的王老爷。看上去这种腔调是非进来不可,赶紧把鞋子跟拔上,哒哒哒……一口气奔到楼上,到老板房门口:“老板啊!开开门。”老板在楼上已经听见了,现在听到茶房阿二在喊开门,要紧披好衣裳,鞋子一拖,把房门一开:“啥事体?”“老板啊,我已在门缝缝里张过,来的是巡抚衙门里的帮统王老爷,看腔调是一定要进来的,你可要叫张客人躲一躲?”“喔!喔喔!”老板两只眼珠一转,“阿二啊,你赶快到灶披间去,把你已经磨快的那把新买来的切菜刀拿来。”“有数目哉。”阿二赶到灶披间把刀拿来,赵宏庆接过,往旁边放一放:“阿二啊!你下去,这样长,这样短,开了门假使好拖,尽量把时间拖得长一点。”
“有数目哉!”阿二转过身,立刻下楼。
赵宏庆把家小叫醒:“起来,起来,你替阿囡身上穿穿好,抱了到房门口去,这样长,这样短,话勿要说错。说错一句不得了。”“晓得哉!有数目。”老板娘踏出房门,把房门关好,搭钮搭牢。老板再来叫张客人:“起来!”关照他穿双袜子,走到老板床而前,老板就拉条被头过来,在床上一摊:“张客人,你替我困下去。”等张文祥横困在被头上,老板就拿条被头一卷,卷到床横头,两面塞一塞好,张文祥的头和脚缩一缩紧,象一个产妇垫腰用的大枕头。一切舒齐,老板走过去,拿只竹箱子一开,拿出一套行头。一只毡帽往头上一戴,上身穿件破棉袄,下身着条破棉裤,脚上一双旧棉鞋,手里拿把切菜刀,人往床沿上一坐。“喔唷,不得了!热得啦。”七月里的天,穿了这一套棉袄棉裤怎么会不热,除非毛病重得就要动身上西天。
老板坐好在那里听动静,茶房阿二一步一步下楼往店堂里来,大门外面这批人等不及了,嘭嘭嘭!大门碰急急。“开门,开门,开门!”“来哉,来哉!喔唷,答应你们来哉,还要砰嘭山响。”阿二笃笃定定拆铺,把铺板弄掉,一样一样,辰光耽搁掉不少,最后才去拿门闩拔掉,大门拉开,人踏出来,跨到王德标马前:“老爷……”“混账王八蛋!”“是,小人该死。”“你是店主吗?”“不是。我是茶房。”“喔!是茶房。那你家店主呢?”“喔唷!我家老板是…,老爷,你也不要去问哉。就是上一次为了什么刺客陈金威、余党张文祥被捉到仁和县衙门,吃着二十记耳光,回来以后,一直忧忧郁郁,现在变成神经病了!”“怎么?你家店主得了神经病啦?”“唉!得着神经病了。并且这个断命毛病犯得恶啊!如果你老爷日里来,他坐在账台上照样算账,脑子来得清爽,等到太阳落山,一吃夜饭,毛病就要犯了。那最最厉害就是在这个辰光,天将要亮,他毛病正在发作的时候。象昨日半夜里,老板娘娘喊救命,幸亏我听见,奔到楼上,把老板娘娘从房里拉出来,老板手里切菜刀已经举起来,把老板娘娘当张文祥,一定要杀掉她。”“当真吗?”“小人不敢瞎说。老爷你有啥贵干,请下了马再说吧!”“嗯,好。”
王德标下马,由茶房阿二领到店堂里坐下,脑子里在想:昨日我路过这里,看见老板坐在账台上蛮神气,难道真的犯了神经病?会不会荣房瞎三话四:“茶房!”“老爷,怎样?”“你领我上楼去看看,你家店主是否真的犯了神经病?”“嗨!王老爷,你怎么想得出来的?你好去看吗?他连夫妻也不认得。你王老爷去更加勿认得哉,你踏进去,不要被他喀嚓!一刀,咦—!”
王老爷被他说得汗毛凛凛:“这倒没有什么关系,领我上楼。”“好的,王老爷真的要看,那么请跟我来呀!”“好。”王老爷带了五个弟兄,跟在茶房阿二后面,往楼上走去。“王老爷走好!……扶梯来哉。王老爷当心……,上楼梯哉。”茶房阿二拉直了喉咙,一路招呼,实际上在向老板打招呼,隐隐然真的来了。
老板娘娘在房门口等,听到脚步声近,象唱戏一样,第二场开始了。她对手里抱的阿囡看看:阿囡啊,阿囡!今晚为了张客人,你要吃点小苦头哉。她起两个指头,望准阿囡大腿上拧了把。阿囡吃着痛:“哇啦……哇啦!”哭起来。老板娘娘喉咙蛮响:“阿囡啊,你别哭。你的爹在发痴。杀他的千刀,戮他个倒尸,天一黑,就吵,弄得半夜三更,天快亮哉,还要缠勿清爽。你想想阿可恶不可恶?”
王德标听得清清爽爽,这两句话赛过在骂我。等到走近,茶房阿二要紧介绍:“王老爷,这位是我家老板娘娘。”“喔!这位是店主娘娘。”“唉!是的呀,王老爷,这下子我个人家完哉。我男人为了陈金威这个断命事体,弄得犯了神经病。昨天半夜三更,拿我一把头发拖过来,拉起把切菜刀一定要把我当张文祥杀掉,幸亏茶房阿二奔过来拉得快,否则已经出了人命丁。王老爷,你想想要命不要命?现在将要天亮的时候,发作得更加厉害哉,我和阿囡觉也不敢困,只好躲在房门外边。王老爷你听听呀!”
王德标一听,果然,里边在骂山门。想不到王德标还要进去一看究竟。你能进去吗?一进去,第三场戏就此开场。是否精彩?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一回 脱虎口海寺炼刀
老板娘娘关照王老爷:“你听啊!”实际上是在给房里的老板送个暗号。王德标一听,果然里边老板赵宏庆的喉咙很响:“张文祥,贼你个坯,害穷爷吃耳光,害茶房吃屁股。你要想逃走啊?逃勿走的。抓牢他,杀……脱你个贼坯!”老板娘娘对王德标望望:“王老爷,你听呀!从深更半夜一直吵到现在了。”王德标一听:是发痴。再细听一听,只听见里面“哐,眶,哐!”哎哟,这个声音象手里拿了铁器在敲床沿。
“店主娘娘,你把这房门打开,待我到里面看他一看!”“王老爷,这个……你怎么好进去呢?不要被他当你是张文祥,拉起来嚓!一刀……”
喔唷,王德标头颈里感到凉飒飒,身上有点汗毛凛凛。但是昨天自己经过这爿客栈,老板清清爽爽坐在账台上,难道一到晚上就真的发病了?疑团不解,总要弄弄明白;“这倒没有关系,你把房门打开,待我看看。”“王老爷,你真正要看,那你自己当心。”“我知道,有数目哉。”
老板娘娘走过来,手指头按到房门搭钮上,措钮卸掉:“杀你个千刀,深更半夜吵到现在,喏!王老爷来看你哉。”手一推,房门打开。这句话是暗示男的,你装痴要装得象,把这个家伙吓逃掉,那就成功。万一装得半二不三,那一家人就要完结。
里边赵宏庆听得清清爽爽,晓得王德标要进来,人往床架子一靠,四只脚搁在床沿上,嘴里还在叽哩咕噜骂山门。老板知道,王德标进房,就在床横头,等到他的头从床横头伸出来,我马上床上登起来,吓得他逃也来不及。故而老板眼球瞪大,注意好床横头。
王德标看见房门打开,轻手轻脚潜进来,到床横头,一颗头探出来对床上一望。老板赵宏庆一看,来哉,人从床上啪!竖起来,嘴里大喊:“喔唷,贼你个坯,你躲在啥地方?原来就在穷爷的床横头啊?抓牢他,杀掉你贼坯!”王德标一看,勿灵哉,身体急旋转来,哒哒哒拚命地逃。老板娘娘赶快走过来,把房门拉上搭钮扣上。里边赵宏庆居然还在喊叫:“家主婆啊,别给张文祥逃走,杀脱这个贼坯!”“杀你个千刀,戮你个倒尸,要死快哉!衙门里的王老爷也不认得哉,赛过碰着个赤佬。王老爷怎样?王老爷,王老么怎样?”“啊!还好,没有关系。喔唷,总算逃得快。逃得慢一点,被他一把辫子拖牢,今天送终哉。喔唷!”王德标想想,老板犯了这个毛病是苦恼的,一个当家人这样,这一家子怎么办?王德标心肠倒也蛮软的:“店主娘娘,店主犯了这种毛病,确实苦恼!”“王老爷,是的呀!你看怎么办呢?”“没关系,你放心,此地东门外有位先生,是专看这种神经病的,啊,明天你把店主送去,就说是我王德标介绍去的。”“喔!东门外有这样一个郎中先生,可以看好这种毛病的?”“是啊!”“喔唷!倘使真能看好了,那是要好好谢谢你王老爷哉。”老板娘娘心里想:“贼你个坯,好走哉。”别样是没啥,七月大伏天,我男人还穿着棉袄棉裤在那里,不要神经病倒没有,窝出一身痧来到说勿定的。那怎么办呢?赶他动身:“阿二啊!”“老板娘娥,怎样?”“你要死快哉,王老爷来了半天哉,你茶也不泡一杯?赶快把吼炉生起火来,炖点水,冲杯茶给王老爷吃吃。”王德标想:这杯断命茶不知要等到啥辰光才吃得着:“不用了,不用了,我走了。”调转身体。下楼梯,出店门,上马背,带了弟兄们,回巡抚衙门去了。
茶房阿二一看,天刚刚在亮起来,开店门还太早,把大门关关好,回到楼上:“老板娘娘。去哉!”“噢!”老板娘娘要紧过来,把房门搭钮卸掉,房门一开:“男的,去哉!”“哦,再勿去我也要勿来事哉,喔唷!这样下去人也要热死的。”把切菜刀台上一放,一身衣裳脱下来,里面短衫裤子被汗水浸得湿透,赛过河里捞起来的。马上过来,要紧把被头里的张文祥放出来。张文祥在被头里也闷得吃勿消了,现在,站在地板上,一股劲向老板打恭作揖,两人歇了一会,张文祥说:“店主,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了,万一今天王老爷回去,讲起你犯了神经病,今后夜里其他老爷查过栈房,反正没有事体,都来看看你发神经病,那要弄不下去的,你要想想办法,让我离开杭州。”“张客人啊!我有数目,让我来想想办法,你先好好休息。”
东方日出,街上早行之人,慢慢多起来,店门自有茶房阿二开开,让他们照常做生意。吃过早饭,赵老板今天换了一件长衫,身边带了两块银洋,对家主婆说一声:“我有点事体出去一趟。”跨出店门,到哪里去?上茶馆。杭州城的茶馆是有“品致”的,到这家茶馆来吃茶的朋友多数是做小生意的,还有专门帮人家婚丧喜庆,抬轿牵马、打打杂差之类的人。老板今朝就是来找两个平时要好的桥头帮朋友。现在赵老板踏进来一望,嗳!巧的,那两个人正好坐在角落里这只台子上,旁边没有第三个人。赵宏庆走过来,两个桥头帮朋友已经看见了:“喔唷!老板啊,啥个风把你吹得来的呀?”“嗳!今朝有点小事体,特地来拜望你们。”“喔!好的,好的。清坐。阿四啊,来壶‘寿眉’哪。”堂信阿四把一壶红茶送来,开水当场冲下去,的的呱呱原泡茶。三个人坐定,话归正传:“老板啊!到底有点啥个事体?”老板赵宏庆伏在台予上,两个桥头帮把头凑过来:“二位,勿瞄你们讲,最近几天里,我店里来了一个客人,光棍一个,开了一只单铺房间。来的时候神气活现,住了一夜,身体勿灵哉,困倒床上。我马上替他请郎中来看。起先身上还有点铜钿,到现在好儿天了,身上不仪铜钿呒不,而且毛病一日重一日。别样倒没啥,万一死下来,我还要贴掉棺材钱,给当地大老爷晓得,还要相验,并且话传开去,说旅泰客栈里死过人,官府相验过,那是吓得客人一个也不敢上门。所以我想明朝天一亮,请你们二位端正一肩轿子,只说送他出城去看病,把他抬到城外荒山野里,丢掉拉倒。想请二位帮个忙。”“噢!这个事体简单的,你放心好了。便当,便当。准定我们明朝早上来。”“好,好,那末拜托,拜托。”“呒不关系,呒不关系。”老板立起身来,手伸到袋袋里,摸出两块大洋,塞到他们手里:“这点勿算数,小意思,给二位泡杯茶吃吃。”“哎哟哟!老板啊,这样反而呒趣哉,自己人,劲客气的!”“哪里,哪里。不算数的。”两个桥头帮蛮客气,站起来,推来推去,推了半日,最后收下,心里蛮高兴。
赵宏庆回到栈房里,把茶房阿二喊到一边,长长短短讲了一遍,说明天一早你留心点。阿二答应一声,自去料理店务。
红日西沉,玉兔东升,熙熙攘攘的大街,慢慢静下来,路边只有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在翘膀搁脚,吃荣,讲山海经。赵宏庆店门早早打烊,账结掉,来到楼上,和张文祥详细交谈:“张客人,如此这般,一旦把你抬出城外,你就远走高飞。”“谢谢店主。”“张客人,你明朝就要动身,不知身上是否还有铜钿?”“我身边还有,不必店主费心了。”“那末你自己准备准各吧!”“知道了。店主,你对我的大恩大德,终生难忘,只有留待争后了。”“张客人,不要再说客气话,辰光勿早,明日要赶路,你早早歇息吧。”“是,是。知道了。”张文祥要紧把随身东西理一理,包裹打好,到铺上早早安歇。
一宿易过,直抵来朝。天刚露出鱼肚白,街面上“哎……哎哎!”一肩小轿已经来了,到店门口歇好,轿班踏上来,对塞板上嘭嘭嘭!一敲:“老板,老板啊!”茶房阿二老早醒了,人从铺上起来,鞋子一拖,门缝缝里一张:“喔!来哉,来哉。”要紧把铺拆掉,大门一开:“你们二位大哥早啊!里边请坐一歇。”“老板呢?”“在楼上,我去请他下来。”“好,好!”两个轿班进来,到店堂里坐定。阿二上楼相请,老板和张文祥老早准备好了,老板先站起来:“张客人,轿子来了。你这个包袱给我。”“是,店主请。”张文祥把包袱递过来,让老板先跨出房门。“张客人,你这两把家什在包袱里,还是在身上?”“在我身上。”“对!路上难免要出事体,家什带在身上方便些。阿二啊。你把这个包袱先拿下去,摆在轿肚里。和两个轿班敷衍敷衍,说我马上下来哉。”
等阿二下去,老扳把房门带带上:“张客人,你把这条棉裤穿起来。”“这种天气怎么穿棉裤?吃勿消的。”“生病人是不晓得冷热的,晓得冷热就不是生病人了。”张文祥一想:也对。拿条破棉裤一套,裤带结一结。上身一件破棉袄一披,棉花露在外头。头上一顶毡帽子戴到眉毛上,脚上拖双破棉鞋。这一套行头就是老板装神经病时穿的,现在给张文祥一穿,老板忍不住笑出来:“嘻嘻!张客人啊,这一下象个生病人了,再象勿能象哉。”张文祥一抬腿:“店主,我们走吧!”“怎么?阿是你病生得这祥重,自己走得动路的啊?那是勿象哉。来,我来驮你下去。”赵宏庆走到张文祥而前,身子往下一蹲,做好一个骑马势:“嗨!张客人,背心上来吧!”
张文祥暗暗佩服老板,想得周到。但是自己这样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要叫老板驮下楼去,实在有点对不起,所以站在那里犹疑。“咦!张客人,快点啊!你稍微装装样子,哼脱两声。”
事已至此,张文祥没有办法,只好伏到老板背心上,两只手搭上肩胛。赵宏庆吸一口气,腰里用一用力,人挺起来,两只手把张文祥的屁股托一托牢,一步一步出房门,下楼梯,到店堂。张文祥嘴里哼声不绝:“哎哟!……哎哟!……”张文祥现在是装样,到后来真正变崭货,为啥?棉袄棉裤穿在身上实在热,吃勿消哉:“哎哟!……”张文祥嘴里在哼,老板赵定庆嘴里也不停:“客人啊,你放心呀!”“哎、哎。”“你这个毛病勿要紧的,你定心好了。这两个抬轿子的朋友全是我的熟人,路上会照应你的,”“哦!照应我的……哎哟!”“客人啊,这个郎中先生叫王仙人,你这种毛病,一帖药屹下去,就会见颜色的。”“哎哟!……”“喔!你身边没有铜钿勿要紧的,叫王仙人上在我旅泰客栈的账上好了。等你身体好后再算,你放心好哉。”
两个轿班一看老板驮了个病人出来,嘴里还在安慰他,心里想:你这个老板有道理,明明叫我们去丢掉他,还说得象真的一样。老板一见两个桥头帮:“喔唷!你们两位仁兄真早啊!”“啦!老板啊,你的事体就是我伲的事,阿对?王仙人离开这里远,就早点动身吧!”“嗳,今朝要辛苦两位哉。”
张文祥坐到轿子里,扶手板上一伏,面孔磕在板上。现在随便啥人看见,也看不出是张文祥了。一方面轿门帘拉拉好,两个桥头帮朋友轿托上肩,腰里用用力,身体挺直,轿子离地。赵宏庆对两个朋友:“哎——阿!”两个朋友回头望望:“啊——哎!”隐隐然,有数目哉,你放心,丢掉拉倒。同时起步,趁路上行人稀少,这肩轿子象飞一样远远去了。
一路没有耽搁,远远望去,已经来到东门附近,只见城门已开,两旁边几十个亲兵,立得整整齐齐。而且当中有几个小老爷,身上都挂好腰刀,在城门洞里踱来踱去。现在看到城里一肩小轿,急步过来,要紧拉直喉咙在喊:“呔!什么样人,站住。”“老爷,是生病人,出去看郎中的,呒啥好看的。”“呔!生病人为啥这样早就出门?站住!”“哎哟!老爷,因为生病人怕热,故而天亮就出来看毛病,风凉一点。早点看了,好早点回去。”“站住!”“喔唷!老爷,我伲立定在这里,真正要命。看哪,看哪!并这种辰光作啥,唉!呒啥说头。”
一个小老爷走过来,腰刀拔出来,人走到轿子旁边,起只手把轿帘一掀,两只眼腈对轿子里一望,只见一个人,穿了一身棉衣裳,伏在扶手板上,一看就是个重病人:“喔!走走走!”“阿是?老爷,我对你说,是病人,呒啥看头的。”小老爷腰刀入鞘,让轿子出城。轿班喊了声:“嗨——哟!”象飞一样奔出城去,想勿到张文祥就这样轻轻快快,惬惬意意离开了杭州城。
轿子一出城,再走一段路,就到了荒郊野地。前头个朋友勿高兴抬哉,没有劲了,对后面个朋友说:“老兄啊!这样抬下去。抬到啥辰光呀?就到这里吧?”“蛮好!你看看前后有没有人?”“没有人。”
“那来歇肩。”轿子停下来,把轿门帘去掉,扶手板拿掉,抓住张文祥胸前一把拉出来,往旁边草地里一丢。张文祥跌到地上,“啊,啧啧啧啧……哎哟!”两个轿班随手把轿肚里一只包裹拿出来,往旁边放一放:“客人啊!你的毛病蛮重。你看头上虚汗直滴。”张文祥想,亏你说得出,七月里的天,穿了棉袄棉裤,再勿出汗,真的变生病人了。“啊!啧啧啧啧……”“客人啊!你就在这里等吧。刚刚讲的王仙人顶喜欢到这里来,看看荒山野地,坟墩墩里可有生病人困倒在那里。假使有,王仙人就会把他搀到屋里去看病的。你在这里等歇好哉。”两个轿班嘴歪歪,隐隐然走吧。走过来,轿子上肩,绕道北门进城,到旅泰客栈碰头赵宏庆。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赵宏庆千谢万谢,让两个桥头帮回去不提。
张文祥困在地上,看他们这肩轿子远远去了。从地上站起来。四面一窥,没有人。赶紧把这身行头脱下来,打开包裹,把自家表裳换上去。肩背包囊,两腿发开,起步赶路。往啥地方去?他自己还没有定下来。一路走,一路在想,结果被他想出两个要好朋友,就是当年在山东济南裕日镖局里轧好的两个镖师:一个叫曹二虎,一个叫石倾堂。曹二虎现在就在浙江桐乡乌镇北栅开一爿押头店。旧社会有句老话,叫“乌镇北栅头,有天呒日头。”啥个意思?这里的人,当年比较野蛮。又是七县二府的交界所在,假使打死了人,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另一个县份,地方官就不好来捉你了。等到公事行文到这个县,只要再跑几步路,这个县又不好来捉你了。现在曹二虎就在这里开押头店。还有一个朋友石倾堂,自从镖局解散,他回到浙江新市镇,看破红尘,进了当地觉海寺,跟当家师智海老和尚出了家。张文祥想,还是让我先到新市镇去看看。主意打定,晓行夜宿,趁船摆渡,一路行来,今朝已经到了新市镇。问了几个讯,寻到觉海寺。石倾堂看到张文祥,十分高兴,叙旧一番。张文祥实言相告,石倾堂说:我来领你去见当家师。智海老和尚见了张文祥,十分同情,佛门以慈悲为本,既然无家可归,无路可走,那末就在这里住下来,粗茶淡饭,衣食不愁,张文祥感激万分。佛门寺院之中。还免得官府查究,从此以后,张文祥就在觉海寺落了脚。
日子一长,智海老和尚和张文祥相处得十分投机。看到张文祥一表人材,一身武功,一片侠义心肠。从内心赞赏。当知道张文祥立志为兄、妻报仇,老和尚说,我别的没有什么可以帮你忙,但可以帮助你炼就一把毒药钢刀,只要什么时候将这把刀戳到马新贻身上,不管戳在什么地方。只要皮破出血,他喉咙里马上不响,称之为“见血封喉”。张文祥开心啊,这把毒药钢刀炼成功,那马贼性命就难保了。
但是,炼这把刀谈何容易!有时候,天落毛毛雨,在刚刚黎明时分,智海老和尚就带了石倾堂、张文祥,来刘荒山野里去捉一种鸟,名叫“乌头”。回到寺院里,用碗的碎片在“乌头”的头颈里一划,把皮肉割破,让鲜血滴在一只家什里。然后再去捉蛇、虫、百脚,五毒之类,浸在一起,这种东西,毒得不得了。然后张文祥把身上的这把匕首拿出来,放在火里烧得通通红,然后用火钳夹起来,将刀往“乌头”血里一蘸,这把雪白锃亮的刀马上出现墨黑的痕迹,再丢在地上,让它冷却。冷却后,再到磨刀石上去磨。这个时候。手千万不能碰到刀身的黑斑上去。为啥?因为黑斑上有毒汁,皮肤碰刘,毒汁会从汗毛孔里进去,人就要出毛病。等到黑斑全部磨光,仍旧雪白锃亮,再放到火里去烧,再蘸“乌头”的血,再磨。这祥反复不已,磨了再炼,炼了再磨,有时候“乌头”提不到,蛇、虫、百脚,五毒之类凑不齐,刀就只能暂时停下来不炼,一直要到这把刀全部炼黑,磨也磨勿掉,黑中闪光,细细看去,上面还有一根一根血丝,才能算炼成功。到这个时候。自己要十分当心,万一碰破一点皮,马上见血封喉,无药可救。张文祥专门为这只匕首做了副刀鞘,刀插进去,只露个刀柄,以防万一。
张文祥月复一月,在智海老和尚的指点下,一心一意在炼刀,有空的时候,还和杭州旅泰客栈的老板赵宏庆通信,打听杭州城里的消息,以待时机。
再说马新贻被张文祥夫妻行刺以后,一直提心吊胆。现在日子过去了一大段,看来张文祥已经离开杭州,所以心里也慢慢定下来。但是陈金威一直关在仁和县衙门的监牢里,直到今天,仍旧没有处理,总归不是回事。马新贻想来想去,被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我把仁和县朱钊叫得来,对他说,陈金威可以格外从宽,免去死罪,但活罪难逃,发配充军。这一下仁和县该呒话可说。等到陈金威押解上路,我这里就派人半途行剌。并且晓谕沿途地方官叫他们结果陈金威的性命。这样双管齐下,陈金威性命难逃,总比一直关在仁和县监牢里不动要好得多。马新贻这个计策,果然阴险毒辣。陈金威性命究竟如何,且听下回。
第廿二回 戚家堡客店遇刺
今天马新贻吃过了饭,在签押房里作好准备,关照手底下人去把仁和县朱钊传来。不多一歇,朱老爷到,来到签押房。见礼过后,朱钊启口:“大帅传唤卑职到此,不知有何吩咐?”马新贻满面奸诈,“嘿嘿!”一笑:“陈金威行刺本部院,理当死罪。现在我格外从宽,死罪免去,但活罪难逃。你回转衙门,替我立即坐堂,将陈金威发配充军甘肃兰州,五年期满,放他回转家乡。”仁和县朱老爷一听,喔唷!你这个家伙这下厉害的。陈金威关在我的监牢,几次要我杀,被我宁愿丢掉乌纱帽,顶了下来。现在你要把陈金威发配兰州,你马新贻决不会轻易放过他,千里迢迢,一路风云,可能人还没有到兰州,就已经化成一堆骷髅了。那末我现在能不能和马新贻撞一撞,顶一顶?这个我没有理由了。所以只好答应:“是,遵大帅吩咐,卑职照办。告退啦。”
仁和县朱大老爷回到县衙门,一个人呆笃笃坐在签押房里想心事:这一下陈金威前途急浪险滩,将层出不穷,该如何是好?想不到马新贻想出这一绝招,使我欲救不能。但总不能眼望他往死路上去。“来啊!”“是。”“请老夫子。”“是。”二爷答应,到里面去请绍兴师爷。不多一歇,绍兴人踏进鉴押房,朱钊就这样长,那样短,要我马上将陈金威发配兰州。照兄弟看来,陈金威此番前往凶多吉少。不知老夫子有何高见?“东翁,马新贻居高临下,靠官托势,逼牢侬东翁如此办理,我看呒有其他办法哉。因为他在理路上说得通,侬勿能再顶。不如在你等歇坐堂之时,给陈金成一点音头,让他心里有数,好到路上处处小心,说不定吉人天相,避过危险,五年以后。得以回转家乡,也算度过了人生一劫。东翁,侬说对勿对?”“唉!”仁和县想想,也只能如此了:“好吧!准定照老夫子的话办。来啊!”“是。”“外厢大堂侍候!”
一时大堂面上喊急急:“大老爷吩咐,坐堂侍候…”堂面上衙役三班,马快都头,六房书吏,顿时聚集,一切舒齐。然后到里面请一请。仁和县立起身来,直到大堂,公案当中坐定,马上关照当差,到监牢里把陈金威带上来。“是。”出来两个当差,到班房:“陈金成,大老爷喊你上堂,走!”
陈金威来到大堂面上,仁和县对他望望,陈金威啊陈金威!你受尽冤屈,身陷大牢,我心里明明白白,所以为了你,不惜抛官丢俸,和马新贻几次三番犯上顶撞,总算把你条性命保了下来。但是到今朝,我勿能再救你哉。想到这里,朱老爷一声唤呼:“陈金威。”“大老爷。”“方才马大人传我到抚台衙门,对你一案格外从宽,死罪已免,活罪难逃,要本县将你发配,充军兰州,五年期满,回转家乡。”陈金成一听,满心欢喜。这位大老爷真是青天大人。照马贼的心思,早已将我身首异处。要紧磕头:“是。”仁和县一看,心里想:你不要过分高兴。让我提醒你:“陈金威。此次发配兰州,千里迢迢,路途遥远。一路之上,坎坷风云,总要自己谨慎,格外小心为是,小心——为是!”
陈金成听到朱老爷最后两句,分量特别重,心中一震,喔!明白哉。朱老爷在再三提醒,要我小心。也许其中还有文章,是不是马贼借此名目,从路上加害于我,这倒不能不多加防备了。“是!多谢大老爷关切。”
仁和县感到陈金威已有数目,头拨转凄到心腹二爷耳朵上说了几句。二爷点点头,马上到里边,勿多一歇,一个手巾包拿出来,交给朱老爷。朱老爷接过来:“陈金威。此次你去兰州,路途遥远。五年之内,总要开销。期满之后,回转家乡,好好安分守己。本县将些些银两交付与你,切勿再流浪江湖。做些小本经纪,也好安度光阴。”陈金威心里想,这位老爷真是清官:“谢谢大老爷。”朱老爷关照当差,将这一个小包裹扎结在陈金威腰里。“来啊!”“是!”“当堂发配。”
边上踏出两个解差,一个姓王,一个姓陆,踏上掌面,拿陈金威刑具上一上好:“那末陈金威啊!谢谢大老爷,我们要动身上路哉。”“是!谢谢大老爷关切。小人如能旧转家乡,将来一定要补撤你大老爷的大恩大德!”陈金成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立起身来,跟随两个解差离开大堂,出仁和县衙门,告别杭州,一路往兰州进发。
仁和县朱老爷退堂回到里面,和师爷相对而坐。绍兴人头侧过来,只看见东家眼圈有点发红,师老爷心里明白,东家心地善良,刚正不阿。如今陈金威虽然发配,心里还在想他,我就是服贴这一点,跟上这种东家,即使受苦受累,担点风险。都是心甘情愿。因此忍不住启口道:“东翁,你为陈金威一案已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也不必多想哉。”是的,陈金威和朱老爷当堂一别,竞成永诀,这一生中,永远也不会见面了,这是后话。
马新贻命仁和县把陈金威发配充军以后,马上连写三封书信,派专差送出,要沿途地方官将军犯陈金威在路过之时,就地处死,事成之后,保举高升。但是他还不放心,杀坯竟派出三个刺客,跟踪陈金威,在沿途寻找机会,以便下手,这样陈金威是必死无疑了。
今朝,马新贻就要派出第一个刺客。究竟差遣谁去?这倒是什难事。陈金威也有武功,派去的人本领够不上,等于不派。本领好的派走了,万一张文祥来行刺我,没人保护。因而想了再想,细细斟酌,最后决定派雷得胜去。谁知雷得胜一听到这样差使,心里为难。去吧?陈金威的本领已经领教过,还不要去说他,万一张文祥沿途保护,那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不去吧?大帅吩咐,哪能违抗?想了一下,终于想出一个替身来哉:“回大帅,标下雷得胜有个嫡亲兄弟,叫需一鸣,年纪比我轻,本事好,轻身功夫头头挑,现在没啥事体,不妨让他前去,定能成功。”马新贻一想,那再好没有:“好!马上传他来辕见我!”
命令传下去,雷一鸣应召而至,马新贻一看,此人生得眉清目秀,身强力壮,相当英俊。“你就叫雷一鸣?”“是。”“本部院派你去中途行刺军犯陈金威。成功之后,重重有赏。并且还可安排在浙江巡抚衙门当差,不知你是否愿意?”雷一鸣真是求之不得。年纪轻轻,有了一身功夫,闲居在家,百无聊赖。如今有这种机会,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谢大帅栽培。”马新贻吩咐贴身二爷,里边拿出一只小包裹,亲手递给雷一鸣:“这里有匕首一把,小洋炮一支,护照一张,银洋一百元,作为路上使用。你先回家稍事料理,马上动身。”“大帅,不知这军犯身犯何罪?还望大帅明示。”“该军犯陈金威做过长毛,当过海盗,干过捻匪。不久前义黑夜闯辕,冒险行刺本部堂,真是罪大恶极。”“请问大帅,既然陈金威犯了如此大罪,为何大帅不将他就地正法?既然已发配兰州,为何又要小人去中途行刺?”马新贻一听,喔唷!这两句话分量不轻啊?假使在上司面前,经这样一问,我马新贻马上完蛋。现在别根本不放在心上:“雷一鸣,你不知道,他们有的是余党。如果就地正法,只怕他的余党来扰乱地方,危害子民。所以本部院用此一计,命你途中刺死。”“既然如此,小人遵大人吩咐。”雷一鸣领了家什、路费,回到家中,免不了和哥哥雷得胜商时一番。动身之前,雷得胜再三嘱咐:“兄弟,陈金威有个结拜弟兄叫张文祥,本领高强,现在避匿存外,你一路之上,自己多加小心,谨慎防范。见机行事,能刺则刺;实在不能,你也不要少年逞强,还是自己安全要紧。回来自有我哥哥替你在大帅面前婉言说明,谅也不致招来干系。”雷一鸣答应一声,就此辞别阿哥,尾随陈金威,寻机行刺。
陈金威自从随王、陆两位解差离开杭州城,一路往西北而去。日子一长,和两个解差淡谈说说,慢慢也轧熟了。特别当两个解差知道陈金威的前因后果以后,也蛮同情:“陈金威啊,你这个事体原来我们就听说冤枉,现在更加清楚哉。但是有啥办法?只有脚里带紧,走得快点,早日到得兰州,五年期满,就有出头之日了。”“是,是是。”
一天一天走下来,今朝离扬州仅仅还有二十多里路。两个解差看看辰光不早,来勿及赶到丁,只见前面有个集镇,叫戚家堡,街坊蛮大,市面也不小。解差一想,今天就在过里过夜吧。进镇以后,一路问讯,找到当地地保,就由地保领路、来到市镶中心横垛里一爿客栈,地保对老板讲:“杭州仁和县有公事押解,路过此地,要在栈房里耽搁一夜。”老板说:“蛮好。”就关照茶房,领他们去看好一只双铺房间。两个解差一路辛苦,人也相当疲劳,把陈金威押进房间以后,要紧把身上包袱、手里家什放一放:“陈金威啊!”“两位头翁。”“路上蛮吃力哉,坐脱歇吧!”“是,是。”陈金威过来,就往一只凳子上一坐。茶房拿面汤水进来,冲好茶,大家揩脱把面,然后慢慢喝茶:“陈金威啊,自从在杭州出发,总算还快,今朝已经到戚家堡。明天可以到扬州城里哉。”“啊!”“我们明天到扬州交掉公事,就要回杭州销差,和你要隔掉一阵再碰头了。”“是,是是。”“今晚我们定定心心,一道吃顿夜饭,好好叙一叙。…两位头翁,不必了。”“这有啥道理?你笃定好呒啥事体出的。我伲今晚吃一点点洒,吃得酒兴浓浓,咕噜一呼到天亮。明朝一早起来赶路,你说阿对?茶房!好酒好菜。”
跑堂小二答应一声,把面汤水拿出去,勿多一歇,三副盅筷摆好,小菜一只一只上来。陈金戚跑过江湖,这一点规矩还是懂的。知道今天这一顿是要自己掏腰包了,“两位头翁,想我陈金威受冤充军,一路之上,承蒙两位头翁多加照拂,感激不尽。今天这一顿,也就算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归我付账了。”两个解差客套一番;“不必,不必。”“难为情哉!”接下来,就叫陈金威坐正中,他们两人面对面。王头儿站起来:“陈金威啊,我来把你的刑具家什松掉,也可以舒舒服服吃饭。”“头翁,这是国家王法,使不得的!”“有啥个王法?现在就算我们两人最大,随便啥个法,统统勿关,我说怎样就是怎样。来,松。”王头儿走过来,到陈金威身边:哐,嚓啷!刑具卸掉,往旁边地上一丢。
“陈金威,请!”“蛮对!陈金威,有啥客气?今天我们是叨你的光,你是蜻蜒吃尾巴——自吃自,更加勿必客气哉。”“两位头翁清。”陈金威嘴里这样说,拿起酒,人会有点发呆。作啥?想起兄弟张文祥。兄弟啊兄弟,想当初我们弟兄两个住在杭州旅泰客栈,你再三劝我速速离开,不宜久留,我有跟无珠,错把马贼当好人,弄到如此地步。不知道你兄弟今天在哪里,是否也被马贼捉住,有了危险?想到这里,这只酒杯哪里拿得起来?还没有放到嘴唇边,就又慢慢往台子上一放,眼泪在滴下来。两个头儿一看,哎哟!陈金威想心事了:“陈金威,事体已经犯在身上,呒啥哭头。不要去瞎想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来!把各种事体丢丢开,吃酒,吃酒。”“蛮对。吃酒,吃酒。”“是,两位头翁,请!”酒杯拿到嘴唇皮上碰一碰,又摆到台子上。
两个解差一边劝,一边喝,王头儿酒量比较好,酒吃得也最多,慢慢连舌头也有点不听使唤哉。“陈金威啊,我勿来事哉。再吃下去要拿出来了。呃——嗨!我要困觉哉,搭你明朝会啊!”人立起来,晃了晃,晃到那边一只铺上:“陈金威啊.你今天一个人睡,我搭陆头翁自家人,两家头合困一只铺了。”“是,是。王头翁请便。”这边陆头翁再陪陈金威吃了几杯,也就吃饭。自有茶房进采收拾,各各上床歇息。
陈金威今天一个人独睡,和两个解差是面对面两张床,中间靠墙有一只台子,上面一只油盏火,蛮亮。陈金威鞋子去掉,人到床上,帐子下一下好,躺下去,哪里困得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渐渐夜深,旅栈打烊,街上寂静,陈金威两只眼睛仍旧张得蛮大,脑子里的念头横一个,竖一个。远远只听见:“噼卜、噼卜,噼卜、咣——!”喔,起更哉。陈金威想,明朝一早起来,还要赶路,再不困着,明天要爬勿起的,故而翻一个身,眼睛闭拢,自家关照自家:别去瞎想了,困吧。奇怪!你越是关照自己不要瞎想,脑子里的念头越是多,横一个翻身,竖一个翻身,耳朵边远处“噼卜、噼卜、噼卜、咣、咣!”起二更哉。陈金威,再不困着,马上就要三更。夏夜叉短,赶快睡吧,眼睛闭拢,象煞觉着自己有点酥迷迷,真的象要困哉,正在这个辰光,只听见屋面上头声音来了:“嘎、嘎、嘎……。”陈金威两只眼睛睁大,静听。喔唷!屋面上有人,有武功的人听得出来,这和猫在屋面上的声音完全不同。陈金成想:这里是客栈,屋面上怎么会有人?深更半夜,到这里来作啥?会不会是贼?再回过头来,想到仁和县朱老爷临发配时说的几句语重心长的话,要自己一路谨慎,格外小心,这里总有道理。现在屋而上的家伙,不要就是来暗算我的?不过陈金威想:假使真是如此,那你也只好算是个倒楣的朋友。为啥,今晚解差和我热络要好,刑具家什全部替我卸掉,你真要来寻到头上,我就要给记生活你吃吃,敲得你“七荤八索”再说。现在陈金威,啪!把条被头一揭,人坐起来,眼乌珠瞪出,右手捏好拳头,牙齿咬紧,静听屋面上的声音。
到底屋面上是不是人?怎么不是。这个人轻轻走到屋檐跟首,对下而一望,是个天井。两只脚在屋檐上一钩,人挂下来,赛过倒插的杨柳,头抬起,凑近窗缝往里一看,那是清清爽爽,一共两只铺,面对面。中间一只台子,油盏火还亮着。这边一张铺前有两双鞋子,是解差的,那边床前只有一双鞋子,是军犯的。你看清爽以后,鼓起嘴唇,往窗缝缝里哺——!吹进一口气,把油盏火吹熄。床上陈金威一看,喔唷!来人本事决不在我之下,那倒要当心。只听见窗上嘎一声,里边两个搭钮跳起来,两扇窗得儿…打开,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飞蹿进来,到里面站稳,身体蹲倒,右手里拿一根粗纸捻子已经燃着,这是贼人惯用之物。因为它特别粗,只要用手稍稍一晃就能发出火来。再一晃,火又能熄灭。现在来人把纸捻子一晃,火燃着了,把两双鞋,一双鞋再看一遍,肯定勿错,用脚啪把纸捻子踩灭。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陈金威床面前。
在帐子里的陈金威,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想:来哉,马上就要上来掀帐子,甚至立刻拿出家什来。故而陈金成眼睛瞪大,一眨不眨,拳头上力道用足,预备他帐子一掀,一家什戳进来。咦!说也奇怪,适个朋友家什勿拿,赤手空拳。抓牢帐子,咣!把帐子掀开。这边陈金成的拳头倒上来哉,啪!一记黑虎偷心。来人只感到迎而来一阵风,要紧身体往横垛里侧一侧,陈金成拳头打个空。想不到掀帐子的朋友开口哉:“阿哥,在下就是你的兄弟张文祥!”“喔!是贤弟张文祥么?”“正是。”“快上来。”“好!”张文祥人到床上。陈金威往床里缩一缩,张文祥坐定,两只脚搁在珠沿上,帐子仍旧下好,脚上鞋子不脱,就是说,鞋子仍旧穿在脚上。老听众要说了:你这句话多说的。不,我恐怕诸位不注意听清爽,所以多说一句。
现在弟兄两人并排坐在床上,肩胛碰肩胛,靠得极近,陈金威心里高兴啊,做梦都投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兄弟张文祥碰头,真是说不尽的话。他们声音极低,凑在耳朵上讲。究竟讲点啥?一别以来,双方情况,就靠这时候相互倾诉。
那末张文祥怎么会寻到这里来的呢?说来话长。张文祥人虽在新市镇觉海寺炼刀,但他十分关心杭州情况,所以与旅泰老板赵宏庆经常书信来往。这一天,突然接到赵宏庆一信,说陈金威已经发配兰州,张文祥心急火撩,和智海老和尚商量。老和尚说:此去兰州,路途遥远,你应该要去看看你哥哥。何况那把刀也已经炼得差不多了,人虽没有试过,狗已经给你戳杀好几只,看来确实有点效验。此外,你也应该送点钱去,俗话说:多用钱,少吃苦。因此,张文祥离开觉海寺,循着杭州到扬州的运河夫道,一路查访。今天赶到此地,正好看见阿哥住在这家客栈里,白天,张文祥先来兜过罔子,看过地形。吃过夜饭,在市稍头树林子里等了一歇,看看辰光差不多,身上换好夜行衣,然后翻上屋面,翻到此地。弟兄俩久别重逢,叉在患难之中,话是越说越多。张文祥说:“阿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阿哥和家小报仇,不刺掉马贼,我誓不为人。”
正谈到这个时候,嗨!屋面上声音来哉:“嘎,嘎嘎……”陈金威一听,几乎要笑出来。想想你这个家伙,定是马新贻派来的人了,想来要我的命,那末今晚算你倒楣哉。没有兄弟在此,我尚且要和你拚一拚,如今兄弟在此,那你总要吃着点苦头再走。想到这里,陈金威真的笑了出来。张文祥用手肘子在哥哥的腰里轻轻一碰,隐隐然,阿哥啊!你怎么会笑得出的?我替你想想,哭还来不及,别样没啥,你哈哈一笑,被上头的家伙听见,要吓得勿敢下来的。
屋面上果然又来了一个人,慢慢走到屋沿,一个鹞子翻身,脚钩住屋檐,人倒挂下来,抬头一看,呆脱。阿要奇怪,怎么两个解差带了犯人睡觉,窗都不关?那末你想想看,会不会有人来过?他偏偏想到了边上去,喔!明白了。大概晚饭吃过鱼,骨头随地吐,等到他们困着,猫伯伯闻着鱼腥味,把两扇窗拱开,爬到里面吃鱼骨头,所以窗开着。对啊,勿必当想了,进去!两脚一落,人跳进来。张文祥一看,喔唷!来人也是好本事,人从窗洞里进来,赛过象大树上落下来一瓣树叶,声音都没有。只见他两只脚立定,右手拿根粗纸捻子在空中一晃,火点燃,照到这里床旁两双鞋子,是解差的,那边床旁一双鞋子,是犯人的。再一看,地上也有一根粗纸捻子,拾起来和自己的一根放在一起比一比,那个朋友呆脱哉,而且差不多长。阿咦?怎么会有粗纸捻子的?那末你想一想,是不是有人来过,竟然他这个念头不转,又想到别处去了。喔!有数日,两个解差大概吃早烟的,吃得酒痴糊涂,把纸捻子随地乱丢。对啊!别多想哉,就把手里的纸捻子往地上一丢,踩上一脚,把火踏熄,然后人站起来,手探到怀里,拨出来一柄匕首,寒光闪闪,一步一步过来。
张文祥看他过来,自己这把千锤百炼的毒药钢刀已经捏好在手里,刀尖朝外。来人走到床前,帐子咣!一掀,一家什就此下去,喔唷!好厉害。究竟详情如何,且昕下回分解。
第廿三回 雷一鸣迷途知返
张文祥看到来人一步一步走近帐子,心里想,我把乌油滴水的毒药钢刀,已经炼到今天,口脚也不算短了,狗已经被我杀掉几只,人还从来没有试过,今晚你自己找上门来,都就要拿你仁兄大人阁下开个元号了。看看灵不灵?如果说勿灵,我回去再炼。故而张文祥全神贯注,注意外边来人。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家伙走到床前,掀开帐门,跟进就是一刀,向床上戳进来。这一刀下去,如果说被他戳到,那就在张文祥的眉心里,那是危险非常。张文祥看他一刀直往自己面孔上刺来,心里想,这一记不能用毒药刀去捣,怎么办?要用脚去踢,而且一定要踢在他握刀这只手的脉门上,让他吃着痛,手一松,刀脱手,就可以转守为攻。但是如果踢不准,恰巧脚背踢到刀头子上去,那不仅脚要受伤,连人也要危险。张文祥年轻时候就练就一身硬功夫,眼睛看准。看他一刀下来,起只右脚,啪!踢出去。阿牢?有啥勿牢。对方吃着痛,手一松,这把刀鸣甩出去,对准那边板壁上,砰!戳牢。张文祥就在这一个空档里,从床上一踮,人己经竖起来了。对方刀脱手,退后几步,看见床上有人竖起来,马上往地上一伏。文祥跳到外边,脚头站稳,拿起毒药钢刀,望准对方,迎头拦面啪啪啪啪接二连三戳上十几刀。老听众要说:地上这个人总要着几刀哉!勿。一刀也没有戳牢。嗨!这个朋友逃走本事来得大,向地上一伏,接连就是一个雀地滚:直往窗边去。看看窗洞靠近,两只手在地上一撑,人从街口窜出去,已经到了对面的屋面上了。张文祥一看,这个朋友武功不错,只会在我之上,不会在我之下,我连戳十多刀,被他照样逃脱,真正勿简单。不过今天我不能让你逃走,因为逃走以后,哥哥陈金威这条性命总归在你手里。所以你纵然逃到九重天上,我要追到你灵霄宝殿;你逃到汪洋大海,俺也要追到你水晶宫里。故而张文祥两只脚地上一踮,人从窗洞里追出来,蹿上屋面,两个人就此在屋面上一前一后,好象进行百米赛跑那样往前飞奔。
前面逃的那位朋友,在拨转头来看,哎哟!奇怪哉!看样子我弄错房间了。我到这里来是行刺军犯陈金威。既然军犯,身上就有脚镣铁铐,刑具家什,怎么会能飞起一脚,又在屋面上和我进行百米赛跑?看样子肯定弄错了。别样是没啥,背后这个人还在追上来,跑得比我快,越追越近,被你追牢,我就要危险。那末省得你迫,我身上还有一支小洋炮,把他打掉拉倒。因此一只手伸下去,就在腰里把支小洋炮拔出来,身体旋转来,骂了一声:“你还追?去吧!”拉起来就是呼一枪,这粘枪子哧——飞过来。
张文祥眼快,一着对方陡然转过身来,晓得有东西来了,急忙往屋面上一伏,只听见哧一粒予弹在头上飞过。张文祥一听,嚯唷!外国家什来哉,你别稀奇,我这里也有。赶紧把毒药钢刀插进皮壳子,把支小洋炮抽出来,对准前头。想不到对方打掉一枪以后,身体旋过去,二腿发开,又往前飞奔。张文祥骂了一声:“你想逃吗,去!”拉起来就是一枪。对方也蛮灵巧,听到背后在开口,晓得有家伙来哉,两只脚一踮:啪!蹿到横里去了。张文祥这一枪也没有牢。两个人又继续百米赛。
在屋面上奔跑,总究不象在平地。前面有条弄堂拦住去路。前面那个人轻功不差,啪一声,窜了过去,刚巧到对面屋脊上站住。张文祥定一定神,把小洋炮瞄准,屏一口气,呼!又是一枪。这一枪有没有牢?牢哉。打在啥地方?脚髁骨上,枪子在皮肉上擦过,骨头没有伤,当时好象有粒石子在脚下啪敲一记。但是因为刚刚审过去,立足未稳,吃着这记生活,人往前头一冲,笃落落落……滚了下去,跌到下面一条街道上。这下巧得来,地面上恰巧有一块三角石,人着地,捏小洋炮的那只右手脉门恰巧撞在这块石头上,手一松,小洋炮甩到了那边墙脚跟首。张文祥看到对方滚下去,开心哟!啪,人从屋面上蹿下来,起只右脚,望准对方大腿弯里一克,左手探过来,一把抓牢对方的辫子窝。啥叫辫子窝?清朝时期男人也梳辫子,在头发根处扎成一把,这里一抓住,不要想再逃脱。何况张文祥再用手肘子对准对方颈椎骨上一压,右手里的小洋炮对准对方太阳穴里一顶,轻喝一声:“不要动!”实际上,伏在下面这位仁兄你叫他动也没有办法动了。
张文祥把对方辫子窝抓紧,向上拎起来,稍为侧一侧,对方的头也就侧过来了。对只面孔看看,年纪还轻,相貌勿差,特别刚才显出来的一身本领,使张文祥大有怜惜之意,倒要问问他究竟为啥追踪到此,谋害阿哥?你才要问,想不到对方头侧过来,一个照面,哎哟!果然弄错了。军犯陈金威我已经打过几次照面,那是还在杭州仁和县监狱里,奉马新贻之命,去“照相”,以防弄错。而现在这个人根本不是陈金威。这只能怪自己粗心,摸错一只房间,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喔唷!我弄错人哉。现在我被你捉住,这样吧,请你拿手单的家什,将我打掉算了。”
张文祥一听,这个朋友倒扎硬的。他的脾气与众不同,你越是吃硬,他越是不肯马马虎虎,这叫“英雄惜英雄”。现在听他说弄错了,就证明他不是来谋刺阿哥陈金威的,那就更加要弄弄清楚:“既然你是弄错了,那末你究竟到此来干什么?”对方想:我是公事公办,告诉你听听义有什么道理。所以立即回答:“我是奉命来此刺杀军犯陈金成的。”“那你没有弄错,陈金威就是我的哥哥,我就是他的兄弟张文祥。”“什么?你就是张文祥?”“正是。”
这个朋友听见张文祥三个字,眼睛瞪大,看牢张文祥只面孔。因为哥哥雷得胜临走嘱咐过,张文祥本领大得不得了,是刺客余党,想不到今天真的被他捉牢:“既然如此,你这个家伙也不是好人。现在既然被你抓住,也是命该如此,你把我打掉算啦!~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行刺我哥哥陈金威?”“我是奉浙江巡抚部院马大人之命,说你们做过长毛,当过土匪,都是坏家伙,故尔跟踪到此,为民除害。”张文祥心里一阵激动:要死快哉,把我哥哥陈金威刺杀,居然是“为民除害?!”真是忍不住一阵冷笑:“嘿嘿嘿嘿!我看你年纪轻轻,上了马新贻的当啦!”“何以见得?”“我来告诉你。”张文祥把投军侍王,处州擒马,回救天京,托家寄妻,翻脸不认,抛赃陷害,奸嫂夺妻,前后经过叙述一遍:“你想,马新贻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还能算是一个人吗?真是衣冠禽兽,狗彘不食。你看看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对方听到这一番话,真如大梦初醒,想不到里面竟有如此曲折的不白之冤。马新贻啊,表面上你是堂堂浙江巡抚,骨子里是人面兽心。我从小练就一身本事,就是为了想为国分忧,为民除害。现在看来,我认贼为友,认友为贼,全部弄错。假使真要为民除害,应该刺杀马贼新贻:“喔唷!想不到我年纪轻轻,一出来做事,就上了坏人的当。今天幸亏被你擒住,否则我还要千方百计,替马贼新贻来刺杀好人。但是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真是后悔莫及啊!”
张文祥的手已经在松下来哉,听到他说“来不及了”,这什么话?“你年纪还轻,前程远大,既然你已经明白上当,今后改正就是。做一桩事,先弄弄清爽,再干不迟。好了,现在我放了你。”张文祥说完,手松掉,人站起来,脚收转,小洋炮腰里插一插好,“我走啦,后会有期。”拨转身来,拔脚走了。
那位朋友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拍拍干净:“张文祥,张文祥!”张文祥听见叫他,立即站住,身体拨转来:“干什么?”“你回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喔!”文祥回来,走到他跟前:“你有什么话要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过过去我上了当,今后我要走光明大道,为国分忧,为民除害。”张文祥对他看看,心里想,这是你自己的事,喊我回来干吗?“那好啊!”“现在我有一件事,想与你商议,请你能够答应我。”“你说吧。”“我想与你结拜_弟兄,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知尊意如何?”
张文祥几乎笑出来,马新贻派得来的刺客,竟然要和我结拜弟兄,岂非天下奇闻?但翻过来一想,公理自在人心。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马新贻把我当刺客余党,四方追捕,而你派出来的人,却要和我结拜弟兄,能到这一步,我张文祥也算无愧于人间了。“承蒙不弃,我怎么会不答应。走遍天下,朋友多一个好一个。那我们就结拜吧。”
半夜三更,无香无烟,就在地上撮一点泥土。两人并排站好,一道跪下去,磕三个头,立起身来,一论年纪,张文祥大。雷一鸣先叫一声:“哥哥。~不敢,贤弟。”从此以后就算是自家兄弟了。张文祥想:我们萍水相逢,马上就要分手,名字先要问问清爽:“贤弟,愚兄说也惭愧,还没有请教贤弟贵姓大名。”“哥哥,小弟叫雷一鸣。”“喔,原来是雷贤弟。刚才愚兄在尾面上打了一枪,贤弟从上面滚下来,不知可曾受伤?”雷一鸣本来倒勿感觉到,被阿哥这么一问,感到脚上有点痛,身体弯下来一看,脚髁骨上擦破点皮肉:“哥哥,没有什么关系。”“贤弟!刚才你有一支小洋炮,到哪里去了?~你不提倒忘了,就掉在这附近。”“这种家什现在出了铜钿也买不着,我们来寻寻看。”两个人细看左右,终于在墒脚边找到,雷一鸣拾起来,往腰里一插。
就在这时,突然前面枪声响了:“砰!砰砰…”两个人一听,是前膛枪的声音,大约是团防局出动哉。雷一鸣说:“阿哥,前头有人来了,我们再见吧,后会有期。今后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将马贼除掉。”张文祥说:“贤弟,蛮好。望多多保重。”弟兄两人就此分手。
雷一鸣离开戚家堡以后,再也不高兴为马新贻卖命,就此回到杭州,和哥哥雷得胜一番详述。从此以后,雷得胜对张文祥、陈金威这桩事体,也清清楚楚了。
雷一鸣不给马新贻办事,那末吃饭、穿衣哪来开销?全靠哥哥雷得胜。万一雷得胜有点不爽气,雷一鸣就上阿哥的腔:“你阿哥干这种好事,介绍我去刺杀军犯陈金威,害得我性命险险乎丢掉。你不给钱,我不跟你客气,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看你如何收场?”雷得胜对他也没办法,只好依从。
雷一鸣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为人慷慨,用铜钿爽气,一天到晚和巡抚衙门这班小老爷混在一起,使枪弄棒,讲究武艺,所以营里这些人都称他为二老爷,在下层军官中人缘很好。实际上他也在为今后行刺马新贻这件大事,处处留神。
张文祥自从和雷一鸣、陈金威在成家堡分手以后,日夜兼程,赶回浙江新市镇觉海寺,把前后经过,详细讲给石倾堂和智海老和尚听。智海老和尚连连摇头,说。“张文祥,现在看来,你这个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你脑子里怎么不想一想?你阿哥刚刚到扬州乡下戚家堡,就有马新贻派去的刺客动手,假使不是你恰巧赶到,岂不要有危险?现在从扬州到兰州,路还远着哩,你现在回来了,假使路上再遇到这种事体,该如何是好?”哎哟!文祥一想,我这个人实在糊涂。既然马新贻目前我一时刺勿掉,保护阿哥的性命,也是大事。“那我马上动身,再赶上去。”智海老和尚又命石倾堂拿出一些银两,打成小包裹,交给张文祥,张文祥也不再客气,连连道谢,再从新市镇动身北上,追赶阿哥陈金威去了。
再说那天雷一鸣客栈行刺的时候,两个解差吃了些酒。睡意正浓,直到雷一鸣,啪!一刀戳到板壁上,连隔壁房间里的客人也被惊醒,他们两人才慢慢把眼睛张开。只觉着床门前飕飕两条黑影蹿出窗去,两个解差呆掉。陆头翁定一定神,埋怨道:“王头儿啊,好象有两个人出去哉。我照关你,在陈金威身上带根线,你说用不到,这下好哉,人去哉。明朝看来只好把你进到扬州府大堂上去了。”“别烦哉,起来吧。事体已经出了,不要多说二话哉。”
两个人起来,穿好鞋子,点亮油盏,只看见板壁上一把雪白锃亮的刀戳在那里。要紧到陈金威床横头一看,好象有个人在帐子里:“陈金威啊!”“两位头翁。”两个解差眨眨眼睛,伸伸舌头,拍拍胸口,“喔唷!还好,还好。陈金威啊,你的涵养功夫倒确实好,别人胆都要急碎哉,你倒定心,钻在帐子里,床也不下。快点下床啊!”“是,是。”“哎!我倒问你,刚在觉得床面前两条黑影,蹿出窗去,板壁上还有一把钢刀戳牢在那里,究竟啥个道理?”陈金威想:这叫我如何说法?我又不好告诉你们,兄弟张文祥来过了,只好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地说它几句:“两位头翁,方才我睡在床上,忽然听见窗开,一道黑影进来,把台上灯火吹熄,手中拿了一把刀,掀开帐子,迎面将我一刀。”“喔唷唷唷!陈金威啊!那你是危险了。”“是啊!正在危急之际,窗外又来了一道黑影,一脚把刀踢掉,故面一个逃,一个追,两条黑影,窜出窗外去了。”“喔。陆头儿啊,前面进来拿刀要戳的那一个,看来是陈金威的冤家。~王头儿啊!你这句话多说的,总归足冤家;勿见得亲家跳进来拔刀啊!”“陆头儿啊,那第二个进来,一脚踢掉刀的,看上去是陈金威的亲冢哉。”“嗯,这话倒有点道理。那末陈金威啊,冤家、亲家,你心里总归有点数目的啦?”“两位头翁,黑天墨榻,实在看不清,难以辨认,我也不知道。”“话也倒对。陆头儿啊,解这种公事,真是要吓煞人的。”“是啊!王头儿,我也是出世第一次碰到。刚才外头还有枪声,你阿听见?”怎么不听见?陆头儿啊,真是真,假归假,还是搭陈金威家什上一上。你听,外面枪声还在响,看上去此地团防局的老爷要来哉。”“蛮好,蛮好。陈金威啊,那末要对勿起哉,家什只能替你上一上了。”
就这一歇歇辰光,客栈里的客人都起来了,只听见外面砰!砰砰!前膛枪的声音还在响。老板老早起床,心里急煞,今晚上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屋而上有枪声,团防局也有枪声。并且枪声就在近处,知道团防局老爷要到了,要紧把客栈门开直,带了茶房站在店门口等。
团防局怎么会知道这里出事体?喏!有人报告说这里屋面上有枪声,故面要紧集合弟兄,“来啊!”“是。”“什么地方枪声?”“东南角上。~好!我们到西北角去。”
奇怪!枪声在东南角,怎么反而往西北角去?你不知道团防局这些老爷,胆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心里想:东南角枪声连连,你赶去,正好被他们摆平。现在到西北角上去兜一个大圈子,沿路再开枪助威,你们总归要跑了。所以直到现在,才到出事体的地方来。队伍到客栈门前停住,小老爷扣住马匹,客栈老板踏上来:“老爷在上头,小人见过老爷。”“你是店主吗?”“是。”“你这个家伙混蛋,啊!客栈怎么会有枪声?”“小人该死,请大老爷下马说话。”
团防局老爷来到店堂里,冲好荣,坐定。“店主,这枪声从何处而来?”“回老爷,刚才我已经问过,就是在十三号房里,今朝下半天由当地地方老伯伯领来杭州解差和军犯陈金威一名,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出的事。~喔!来啊,把解差和军犯陈金威带来。”“是。”不一会,解差和陈金威来到店堂。解差要紧踏步上前:“大老爷在上,小人见大老爷。”“嗯!你们是从杭州来此吗?这枪声是怎么会事?”“回禀大老爷,是这般方、那般圆。在我们房里板壁上,还发现钢刀一柄,请大老爷查看。”
团防局老爷踏进十三号房间一看,这柄刀十分锋利。看样子情形相当复杂,假使我马马虎虎,问一问就回去困觉,明天被江都县大老爷晓得,那要说我糊涂,团防官就此要做勿成功。那怎么办?这样,让我在这里屏辰光,等到天亮,把他们三个人送到江都县,面交县太爷,我就好销差了。所以让他们三个站在一旁,自己和老板去敷衍吃茶。
夜幕渐退,东方转白,团防局老爷揩一把面,吃点点心,自己豁上马背,把解差和军犯陈金威夹在队伍中间,一路往江都县衙门而来。
江都县知县官姓何,单名一个道字。这个人脾气有点七矫八裂的,你同他说好话,他有时倒勿大肯听。你对他穷凶极恶,他倒蛮相信。为啥?因为他是名符其实的何道。胡桃是咬不动、敲得开的东西。现在早上起来以后,就坐在签押房里动脑筋。想点啥?喏!浙江抚台马新贻来了一封信,说有个军犯陈金威发配兰州,要路过扬州,到时候替他想办法把陈金威弄掉,事成之后,一定保举高升。何道想:弄掉一个军犯,便当之极,到时候升个知府总归是稳的,那比做知县要神气多了,油水也要多捞勿少。正在瞎想的时候,外面二爷进来:“禀太爷。”“什么?”“戚家堡镇团防局老爷带了弟兄,押了解差、军犯,到此求见。~喔!”手本拿上来一看,果然是件大事:“来啊!”“是。”“外厢大堂侍候。”“是。”二爷传下令去,一时大堂上吆喝连连。“大老爷吩咐,大堂侍候哉!”
江都知县站起身来,步入大堂。陈金威性命如何?何道有无按照马新贻的意思去办?且听下回。
第廿四回 陈金威魂断狱中
扬州江都县大老爷何道升坐大常,先由戚家堡团防局老爷将全部经过详述一遍,并将钢刀呈上。何道接过,细细一看,锋利之极,然后往公案上一放。传解差、军犯,一一录供,前后对照,似无虚语。
何道特别注意军犯陈金威,因为有马新贻密信,关照要在路过扬州之时,将其结果性命。现在看见陈金威伏在大堂地上,心里想:倒不妨看看这只面孔,究竟是什么样于的一个人:“抬起头来!”“小人有罪,不敢抬头。”“命尔抬头,只管抬头。”“是。”陈金威的头向上一抬。何道居高临下一看,感到这个犯人相貌倒端正,象个忠厚老实人。陈金威啊!本来你这条性命在我的手里,浙江巡抚马新贻有公事给我,要把你在扬州结果。现在你命不该绝,昨天夜里在戚家堡出事体。这里离戚家堡极近,今天一早,扬州城里街坊荣肆,到处沸沸扬扬,已经全部传遍。如今我在大堂提审,外面就有老百姓看审,大家都晓得你陈金威遇刺未伤,假使我江都知县做做手脚,把你弄掉,消息传出去,必定成为疑案,万一被御史参劾,那是乌沙帽总归去掉,一个不巧,小命还保不住。我不能“拚死吃河豚”,还是太平一点的好。我这个知县官是铜钿买得来的,本钱还没有捞转。小本经纪,只能多做做,少赚赚,这种命案大事,还是不要去闯的好。想到这里,一声传令:“来啊!”“是!”“将陈金威当堂发配。”“是。”当差答应,把陈金威押下大堂,让值班解差回去安家料理,等签押房公事出来,再上路解送。接下来,何道吩咐仁和县解差,今天你们在扬州住上一宿,明天早上来拿回文公事,以便回去销差。两个解差谢过一声,退出大堂。团防局老爷看看事体差不多了,也向县太爷告辞,带领队伍回戚家堡而去。何道把公事料理舒齐,然后准备好纸笔,给浙江抚台马新贻写了一封回信,说陈金威由于在戚家堡遇刺,扬州方圆数十里沸沸扬扬,消息现已传开,我实在投有办法再下手。假使我硬要弄掉,事情穿绷,我个人前程不去说他,对你大人声誉也将带来影响。现在军犯陈金威已经放他过去。特此告罪等等。几天以后,马新贻接到这封信,核对解差所言,晓得都是事实,也无可奈何,只好算了。他想:反正过了今天,还有明日,我布置层层关口,谅你陈金威总归逃不出我马新贻的手掌。
再说陈金威又由江都县解差押送,重新上路。一日一日下来,又经过几次磨难,肖镇遇刺,九死一生,今朝总算来到了兰州,进入城中。这兰州知府,姓王名一中;镇守兰州总兵,姓徐名正。当陈金威押解到堂,由王一中发给回文,让解差返程复命,将陈金威收监候处。接着就请总兵徐正,到签押房密议。
兰州,当年地处西北边陲,地瘠民贫,政事不繁。徐正见知府相邀,赶紧来到知府衙门,两人相见,寒喧一番,话归正题:“不知太尊相邀,有何要事?”“实不相瞒,今日由扬州解来军犯陈金威一名,已先收监在押。这里有浙江抚台马大人密机一件,请徐大人一阅。”徐正接过密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原密嘱兰州知府要想办法把军犯陈金威秘密处死。徐正沉吟半晌,问道:“未知太尊有何高见?”“兄弟思忖再三,感到只有在监中动手,将军犯干掉,以便向浙江抚台复命。未知徐大人以为如何?”想不到徐正连连摇头:“王太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造次。”
为啥?原来过去监牢里弄死一个犯人,根本不算一回事,赛过踏杀一只蚂蚁。但是最近几年,兰州城里来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就是太子少保、陕甘总督左宗棠。他到任以后,定了一个规矩:凡是监中犯人,从生病到监毙,起码要有三张药方,才算符合手续,用以证明这个犯人确实生病。经过医生治疗服药无效而死。虽然,监狱中暗无天日,黑幕重重,死个把犯人,象死只把老鼠,尸体往乱坟岗上一葬了事,被称之为“拖牢洞”。不过,有了这个规定,总要比较麻烦一点。所以,两个人商量下来,首先最好先买通狱中医官,弄到三张药方,然后再动手不迟。
话说这兰州城里,出得一个医生,姓龚,不仅具有真才实学,医道高明,更难得的是为人清廉,善良正直。他除自己开业门诊以外,受地方推重,在监狱兼个医官,为犯人看看病。虽然日薪微薄,但聊作济世救人之举。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要去贸贸然弄三张假药方来,倒也并不容易。但是,这王一中、徐正两人,奸诈成性,诡计多端,真所谓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想来想去,突然徐正大腿一拍,一跃而起,说:“有了!龚医官纵然不大好对付,但顶要紧还是在禁班头儿手中。只要买通禁班头儿,不怕龚医官不开药方。”王一中惘然不解,对徐正望望:“买通禁班头儿,这并不难,老实说,他在我的手下,只要给他三、四块银洋,不怕他不干。如果他胆敢拒不从命,我把他饭碗敲掉。但不知龚医官面上,如何着手?”徐正“嘿嘿”一笑,俯首凑在王一中耳边,悄然细语,把毒计商量定当。马上叫人传禁班来见。禁班头翁听说大人传见,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签押房,见过礼,站在一旁。知府王一中“嘿嘿”干笑两声,缓缓说道:“头翁。”“小人在。”“喊你来此,有一事相托。”头翁一听,心中犯疑:知府大人有事,只需吩咐就是,何必说“相托”二字?看来事关紧要,非同一般:“太尊只管吩咐,小人理应尽力。”“那好。”手一中对他看看,放低声音:“今有从杭州发配来此军犯一名,叫陈金威,现已收入牢内。浙江抚台大人有密信到此,要我们把他弄掉。你等歇到里面去,这样长,那样短,悄悄地把这件事办好,今后对你自有好处。”
禁班头翁一听,啊哟!勿来个:“两位大人明鉴,这种事情万一被左老帅知道,那是不得了的!”王一中望望徐正,两个人面孔顿时一板:“怎么不行?有我们在这里,关照你去干,你尽管定心去干。”王一中摸出四块银洋,往桌上一放:“喏!这点是不算数的,你先拿去买点点心吃吃,等到事成之后,还有你的好处。”
禁班头翁对四块银洋看看,唉!这个事情怎么弄法?若是不做。饭碗要敲掉,做吧,万一事体穿绷,那是勿得了。想来想去,左难右难。禁班头翁啊,你既然晓得将来拆穿下来不得了,那你就爽爽快快,干脆讲明:我勿干。就算饭碗敲掉,你可以到外面随便找点小生意做做,也可以过你的日子。但是在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的威势之下,禁班头翁一个犹豫,竟然就把四块银洋接了下来。这四块银洋你好拿吗?到后段书里,左宗棠进京,拿安德海弄掉之后。马上回到兰州,陈金威这口棺材就要吊出来相验。今天你拿了这四只银洋,到辰光要卖掉你一颗六斤四两的脑袋。我约莫算算,只合六角四分一斤还不到。我替他想想,总归不大上算。所以古人有言,人生在世,决不可见利忘义。
现在禁班头翁把四只银洋往身上一灌,人退出来,到监狱里面,略停一歇,果然按王一中吩咐,急急奔出来,到签押房:“禀王大人、徐大人!”“什么事?”“刚才来的那个军犯陈金威,毛病很重,请两位大人定夺。”“喔!这样吧,立即派人去请官医给他看病。”“是。”
龚医生听到官府公事,拿生意暂时搁一搁,坐了轿子,跟了当差,赶到衙门。到里面见过王、徐两位大人,然后由手底下人领他到监牢里去。
禁班头翁见龚医生到,寒喧一番,就把龚医生领进陈金威这只号子里。龚医生身子坐定,叫陈金威伸出手来,为他搭脉。陈金威一看,喔唷!在兰州吃官司倒考究得很,新来的犯人,还要请个郎中先生来搭搭脉,检查检查身体。
好本事的郎中,一搭脉就知道对方的情况。龚医生把手搭到陈金威的脉门上,奇怪!这个犯人脉息正常,身体蛮好,根本没有毛病。想想你们这些吃公事饭的家伙,真的吃饱了饭没啥做,和我来寻开心,害我把家里的门诊倒搁在一边,真是岂有此理?所以立起来,来到签押房:“两位大人,犯人身体蛮好,没有毛病,一切正常。”“什么?没有毛病?”“嗳!没有毛病。”“毛病很厉害啊!”
龚医生觉得奇怪。犯人有病没病,我搭过脉倒不晓得,倒是你们晓得?真是信口开河!“回两位大人的话,军犯陈金威确实没有毛病。”“嗯?”王知府一声哼,叱责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们知道他的毛病很厉害,是火症!”“火症?那就是伤寒啦?”“对!开方子!”
龚医生实在弄不清这两个狗官葫芦里在卖些什么药?“嗳!王大人,徐大人,军犯陈金威确实没有毛病,这药方用不到开。”“不行!”王一中面色铁青,“一定要开!”龚医生一看苗头不对,晓得这张药方不开是不行了。只好把文房四宝摆开,墨磨浓,笔舐饱,心想,这方子如何开法?按过脉也不晓得什么毛病?“请教上老爷、徐老爷,这毛病是火症?火疰就是伤寒症?”“对啊!是很厉害的。”“厉害末?就是药头要下得重些?”“嗯,对。轻了不行!”
龚医生无奈,就照他们的话,把药方子开好,把笔往台子上一丢,把方子递过去,“王大人,徐大人,我看这个军犯没有毛病。这张方子虽然开了,我看不必去撮,更不能屹。不吃没事,吃了反而危险。”说完,拱一拱手,转身便走。王一中、徐正望着龚医生的背影,相视而笑,一张药方骗到手了。
隔不了多少时候,禁班头翁又奔出来,大声告禀:“王太人,徐大人,军犯陈金威毛病更加重了!”“再请龚先生。”“是。”
当差的来到龚医生门上,龚医生真要跳起来哉,说道:“你们是不是吃饱了饭无啥做,拿我寻开心?”当差的说:“龚医生,不是刚刚这个病人,是另外一个,请你快走一趟吧!”龚医生没有办法,坐了轿子,进了衙门。由禁班头翁把他领进号子里一看,仍旧是这个犯人。刚刚我给他搭过脉,呒啥毛病,王老爷、徐老爷偏说他毛病蛮重,我再给他搭搭脉看。龚医生用三个手指头在陈金威脉门上一措,脉息完全正常。再替他从头上看到脚上,实在看不出任何毛病。心想:王老爷,徐老爷,你们在寻什么开心?龚医生跨出监牢,回到签押房回话:“两位大人,军犯陈金威实存没有毛病,身体很好,我替他全部看过,就是脚上被脚镣擦破点皮肉,这种硬伤,过几天就会好的。其他毛病实在没有。”“胡说!是伤寒症,火症,很厉害,再开方子!”
嘿!龚医生呆脱哉。看到这一对凶神恶煞神的面孔,晓得不开不行。只好再按伤寒症的病情,开一张方子。这样一来,已经两张方子骗着了。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候,禁班头翁盛好一大碗饭,上面摆好点小菜,饭里拌了一包砒霜,端起来进到陈金威手里:“吃饭哉。”陈金威赶紧双手接过,口中道谢:“有劳头翁。”陈金威那里晓得里面有砒霜,一碗饭到手,三扒两口就吃完了。没有一歇时光,只觉得肚皮里难过,后来越痛越烈,痛得在铺上翻来滚去。禁班头翁一看,差勿多哉,要紧急奔往外边:“禀王大人、徐大人,军犯陈金威大病发作,正在铺上翻滚。”“好!再请龚医生。”“是。”
龚医生一个上午跑了两趟衙门,跑得又累又饿,现在刚刚端起饭碗,当差的又赶到了。龚医生气啊!“怎么你又来了?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当差的说:“龚先生,这次不是那个军犯哉,又是一个,这个人是真病,痛得在那里翻滚。”医生都有割股救人之心,龚医生经不得三求两请,平生急人之急,只好放下饭碗,坐了轿子,再进衙门。
龚医生踏进陈金威的号子一看,感到奇怪,这个人我已经来看过两次,根本没有毛病,怎么会隔了一歇辰光,竟痛得在铺上翻来滚去?龚医生走过来,关照监牢里两个禁班伙计把陈金威揿住。龚医生起三个指头在他脉门上一搭,龚医生勿搭还好,一搭,脸色立刻变了。为啥?晓得陈金威服毒了。哦!原来是这样一桩事休。你王一中,徐正两个人为了要谋杀这个犯人,来骗我三张方子。现在已经被你们骗走两张,你们还能算是人吗?!
王一中、徐正坐好在签押房里正在等候消息,看见龚医生踏进门来面孔不大活络:“两位大人……”王一中没让龚医生讲下去,立刻拦住话头:“龚医生,是不是病得很厉害?这种伤寒病不能耽误,快开方子。”龚医生已经无话可说,晓得一旦点穿,连自己也性命难保。所以面孔铁板:“好,好好!开,开开!”把处方笺在台子上一摊,一面提起笔来在写,一面眼睛笃落落四面在窥。恰巧看见王、徐两个人头碰头凑在一起在轻轻地讲话,趁这个机会,龚医生“啪!”把方子翻过来,在背后写上“绿豆衣”三个绝绝细的小字。啥意思?“绿豆衣”是一味清凉解毒药,暗示病人是服毒身亡。今后万一东窗事发,这几个字就是证据。写好以后,啪!翻过来,照常开方子。药方开好,拿支笔一搁:“王大人、徐大人,方子开好了,病人病得很重!现在就是把这剂药吃下去恐怕也不行了。”说完,龚医生调头就走。
龚医生气喘吁吁,回到家里,越想越恨,越想越气。气得连饭也咽不下去,提起笔来,唰唰唰,写一张纸头,往衙门里一送,啥?医官辞职。
陈金威在监狱里滚了没有多少时候,七孔流血而死。一口薄皮棺材抬进来。禁班伙计也不过把他而孔上血水揩揩干净,就往薄皮棺材里一放;盖上盖,钉一钉好,两张封皮往棺材头上一贴,拖牢洞拖出来,弄到义冢上掘一个潭,马马虎虎落葬,烂泥盖没。在棺材头上钉一块木牌,写上“陈金威”三个字,就算了结。想不到陈金威平生侠肠义胆,竟落到如此下场!
王一中、徐正真正开心,不过半天工夫,了结一条人命,马上提笔写一封信,派专人送往杭州马新贻。马新贻接到这封书信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终于除去一大隐患,岂不高兴,所以立即回信道谢,等到有机会,一定举荐王,徐两位大人高升。
马新贻和王、徐狼狈为奸,暂且不表,现在让我再关照一个人,谁?张文祥。张文祥再次从新市镇觉海寺动身北上,追赶哥哥陈金威。一路风尘,今天到达兰州,立即打听,只听茶坊酒肆中沸沸扬扬,说新来个犯人叫陈金威,因生病吃错了药,已经死掉了。张文祥一听,十分伤心,只怪自已来迟一步。要紧赶到义冢地,寻到冢墓,长锭一化,跪下去嚎啕痛哭,边哭边诉:“阿哥啊!想当初在杭州旅泰客栈我劝你别去,如果你听了我的话,何致性命轻送?”转念想到马新贻,张文祥真是咬牙切齿:“马贼啊马贼!你手段忒辣,强jian我大阿嫂,逼死我家小,谋害我阿哥,我定与你不共戴天!”张文祥哭了一阵,立起身来,揩揩眼泪,对阿哥的坟看看:“阿哥啊阿哥!你就睡在这里听我的消息,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张文祥从兰州城里出来,他心如火燎,恨不能插翅飞到马新贻面前,一刀结果他的狗命。嗨!他哪里知道,如今马新贻又要升官了。诸位老听客一定会想:亏你说得出,象马新贻过种坏坯子还会升官?哎!有些人道门越是歪,对上面的一套做功越是足。那末马新贻这次升什么官呢?喔!这次更大了,要升两江总督。马新贻快活啊!
当年做两江总督,可以称之为“出京小天子”。前一任是曾国藩。这时慈禧太后想要让曾国藩编练长江水师,所以宣他进京,两江总督就此出缺。慈禧太后要曾国藩当面保举大员接任,曾同藩想:照规矩,当然应该保举自家学生。曾国藩有三个学生,都是办事干练,精明强悍的大员:即安徽抚台沈葆桢,山东抚台丁宝桢,而最好的一个,要算江苏抚台丁日昌。这次曾国藩保举,按理应该保丁日昌来接这个缺,最是顺理成章。想不到曾国藩一个都没有保举,却去保举了隔壁浙江抚台马新贻。大概马新贻蛮会拍曾国藩的马屁,平时经常有孝敬?倒不是。曾国藩和马新贻从来没有碰过头,见过面,遇到也不会认识。那末曾国藩怎么会去保举他的呢?嗳!佬佬有他的想法,并且自以为这一步棋走得既狠又妙。究竟狠在何处,妙在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五回 近水台二刺马贼
曾国藩为啥要保举马新贻做两江总督,而不保举自已的门生?难道真的大公无私,效忠大清王朝?不。官场之中,曾、左倾轧,略知内情的人,尤不心中有数。今天曾国藩所以保举马新贻,其中自有奥妙。马新贻在浙江发迹,均由左宗棠一手提拔,因此算得上左系人物,但又不是左宗棠老营亲信。曾国藩想;两江地界,地方大员,差不多都是自己的门生,部属,可以称得上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但树大容易招风,为此朝中已有不少议论。假使这次自己再保举门生、属僚担任两江总督,未免过于露骨。倒不如将马新贻从浙江拉过来,表面上说起来,我曾国藩和左宗棠虽然有时论事争议,但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说过就算了。如今两江总督出缺,我偏保举左宗棠面上的人来担此要职,说明我和他毫无成见,实际上呢?是曾国藩挖左宗棠的墙脚。马新贻从今以后,当然要对曾国藩感恩图报。万一马新贻不领这个情,仍旧跟着左宗棠想要跟曾国藩过不去,部也好办.两江地界是曾国藩的天下,门生部属,遍地皆是,只要寻点岔头,一本弹劾,立时叫你滚下台来。还可以趁此机会触触你左宗棠的霉头。岂不是一箭双雕?正因为如此,所以曾同藩奇兵独出,向慈请太后上一道奏折:我奉召进京,保举浙江巡抚马新贻接任两江总督。慈禧太后立即同意。为啥?因为左宗棠经常在慈禧面前讲起,说马新贻如何年轻有为,办事干练,所以在慈禧脑子里马新贻三个字印象相当深。再加上马新贻得到消息以后,立刻以重金厚贿,运动总管太监安德海,在慈禧面前说好话。更有朝中满汉大员,纷纷盛赞曾国藩气度恢宏,顾识大体。有这种种原因,慈禧当然准奏。马新贻接到圣旨,真是困梦头里也没有想到,快活得跳起来。真是官运亨通,荣耀之极。马新贻立即办理移交,带了家眷、亲信,进京谢恩。
想不到马新贻一到北京,事情发生了变化。曾国藩本来奉命向英国购买兵舰,操练长江水师,但由于国库绌支。时领不到钱。兵舰暂时不能买,长江水师也只好推迟操练,两江总督当然也不能马上卸任。这样一来,别的不要紧,却弄得个马新贻两头脱空。怎么办呢?马新贻想:自从当年落难,为避风头离开山东老家以来,至今还未回过家乡。嗳!不如趁此机会,上道奏折,向太后请假回到家乡去出出风头。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若锦衣夜行。”对!此时不归,更待何时?马上提起笔来,写了一道奏折。慈禧一看,扫墓祭祖,也是一片孝心。所以马上圣旨下传:给假两月,准马新贻回乡扫墓。俗话说:奉旨出朝,地动山摇。这一下可不得了,马新贻奉旨荣归,真是脸上贴金。马上带了手底下一班人,连同阿嫂,浩浩荡荡,往山东进发。
这时,张文祥一路赶奔杭州,下定决心要刺杀马贼。晓行夜宿,毫无耽搁,一边赶路,一边打听。一天,突然得到消息,说马新贻官升两江总督,现在还没上任,奉旨荣归山东,祭扫祖墓去了。张文祥心头一沉,抬起头来对天看看,天啊!你阿有眼睛?马新贻这样一个丧心病狂,背逆天理的坏家伙,反而连连高升,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理?再一想也可能皇天有眼,给我机会。为啥?那马新贻是山东菏泽县人,我张文祥是山东潍县人,山东人赶奔山东,把山东人马新贻刺杀在山东,让他免做他乡野鬼。这样想,张文祥反而开心起来哉。因此两腿加紧,日夜赶路,直到今朝,已抵山东济南。
张文祥进得城来,故地重游,仍旧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但江山依旧,已人事全非。想到这里,也不免英雄气短。但如今哪里是伤心之时?还是打听仇人消息要紧,一摸底才知道马新赔还没来。为啥这样慢?因为马新贻这次是奉旨荣归,沿途地方官不敢怠慢。程程迎接,站站相送。贼坯趁此机会,腰包捞足。张文祥想:总算我赶得快,比他先到济南,真是天赐良机。再到城里一看。果然,山东巡抚丁葆桢已经替马新贻的公馆准备好了,两边还扎了两个彩牌坊,大门口已经派了亲兵守卫,气势显赫,警戒森严。
张文祥先找到自己的阿弟文瑞,寻个落脚的地方。文瑞现已改名按姓,叫洪俊卿。他自从过继到皮货庄做了小开,几年下来,现在已出落得一表人才,当了皮货庄的老板了。家小蒋氏,也十分贤慧。三个小囡,一家人过得很称心。兄弟相见,欢喜不尽。但张文祥看看阿弟一家人,又想起自己身世,大仇未报,顿时心情沉重,一阵寒暄之后,低着头,说话很少。文瑞看到阿哥这付样子,倒想起一桩事体来了。“阿哥!”“资弟。”“前两日兄弟到茶馆店里吃茶,巧遇一个在杭州开店的山东人,新近从杭州回来。听他说起,浙江抚台马新贻有个冤家叫张文洋,阿哥,可就是你?”“贤弟,正是愚兄。”“哎哟!阿哥啊!你怎么会和马新贻结这样深的仇?”张文祥对兄弟望望,长叹一声:“兄弟啊!讲给你听,要象书那样一部。”于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贤弟,此番愚兄特地来到济南,就是因为得到泄息,马新贻荣归山东,祭扫祖墓,要来到济南。我预备在这里寻找机会,动手刺掉他,为阿哥、家小报仇雪恨。”
张文瑞一听,心里怦地一跳。要紧说道;“阿哥啊!刺杀两江总督可是桩不得了的大事休!他身边有多少亲兵护卫,就算你能得手,太后也饶不过你。依小弟看来,马新贻这种狗官,做的事情是不象人,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阿哥且在我这里住下,吃我的,用我的。我再拜托账房王先生,替你讨一房嫂嫂,成一个家。阿哥,你有没有想过?爷娘只生你我兄弟两人,我小时候又已经嗣到洪家。我们张家只剩下你一只芽芽,万一你阿哥行刺不成,有啥三长两短,张家岂不是要断宗绝代?所以你就放过这马贼一次,先讨个嫂嫂,生一男半女,替我们张家留一脉香烟,不知阿哥以为如何?”
张文祥听自己弟弟这一番话,想到自己张家香烟冷落,心中不免凄然。只听边上弟媳蒋氏也开口了:“伯伯!”“贤弟妹。”“伯伯,你家兄弟所说极是。伯伯在外边见多识广,请伯伯三思。”“哎………哎!”张文祥听见这一声,心里不免一怔。沉吟片刻,说道:“贤弟。”“阿哥。”“愚兄现有三件大事相托,还望贤弟和贤弟妹允诺。”文瑞问道:“阿哥,哪三桩?请说。”“兄弟,这第一桩……想愚兄去行刺马贼,一旦设他们生擒活捉,定要身首异地。愚兄死了之后望贤弟买棺成殓,将愚兄入土为安,愚兄纵然在九泉之一,也当感恩不尽。”文瑞听罢,忍不住一阵心酸,说道:“阿哥,你如能听兄弟一言,不去刺他最好。假使哥哥……险遭不测,我一定听从兄长吩咐,尽心尽力……”一阵哽咽,文瑞再也说不下去了。“多谢贤弟。”张文祥拱一拱手后,又继续说道,“这第二桩:愚兄被他们一刀两断,尸首分离,死在阴曹地府,也难瞑目。想俺文祥,为兄长与妻子复仇,反而问斩,天地间公理何在?还望贤弟,要想尽办法,赶奔京城,到刑部大堂,与愚兄伸理冤枉!”喔唷!文瑞一听,这第二桩真是谈何容易?不过如今阿哥以后事相托,倘使说:阿哥,让我们夫妻再商量商量看。这样一说,阿哥岂非要把心伤透?这是万万不能,也万万不忍的。再一想,有啥道理?俗话说得好: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只要有钱,什么事不可以解决?“阿哥,你放心,做兄弟的一定搭你想尽办法,到刑部衙门告状,替你阿哥伸理冤枉。”“那真是难为贤弟了,…贤弟,这第三桩…”“第三桩怎祥?”“第三桩…”“阿哥啊!你为啥这祥难以启齿?你尽管说啊!”“暖……嗳!”文祥欲言又止。但再一想。早讲迟讲,总是要讲,不如就说了吧!
“贤弟,想愚兄这第三桩大事,不在贤弟身上,而在贤弟妹身上。”“嘱!在我家小身上?啥事体?!”文瑞一想,啊呀!会不会见我家小生得好看,而马新贻又是好色之徒,要我家小到马新贻处,用美人计,拿剪刀去行刺?那是不行的。“阿哥,你……你就快点说吧!”“这第三桩:望贤弟,贤弟妹能将次子三儿嗣与我文祥,以传我张家一脉香烟,未知贤弟、贤弟妹功能应允否?”“啊!我当啥个大事体,原来你看中我们顶小的阿囡,要他嗣给你,为张家留只芽芽?”“正是!”“阿哥放心,一句话,算数。家主婆啊!你说阿对?”蒋氏坐在边上一昕,男人已经答应哉,但总是自己心上的肉,怎能轻易舍得?“伯伯!”“贤弟妹。”“既然你欢喜我们第三个儿子,就准定嗣给你。不过……”“怎样?”“小囡从此改为姓张,不过你不能领去,要养在我们这里。”张文祥对弟媳妇看看,心想,你真是戆煞哉!这个小囡我领去了怎么弄法?总不见得我去刺马新贻,背上还驮一个三岁的小囡?“贤弟妹说得是,当然我不领去,就寄养在此地。”蒋氏放心了,小囡不领去,仍旧是自己心头肉,身边的儿,仅仅换个姓,这有什么道理?“那末准定这样,算数好了。”
文瑞马上叫三儿上来:“阿囡啊!”“爹爹。”“对这位伯伯叫声爹爹!”小囡虽然只有三岁,但多少也有点懂了。心里想,怎么对这个陌陌生生的人叫起爹爹来了?所以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妈妈不响。“乖囡!你听爹爹的话,叫吧!”小囡弄不懂,既然爹爹、妈妈都要他叫,就高高兴兴走过来,到张文祥面前,一本正经叫道:“爹爹!”
文祥自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喊过他“爹爹”,今天第一次听见,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感到甜津津,热烘烘,又感到有点说不出的苦楚。他强忍住心头感情的波澜,想了一想,应该给孩予取个名字。叫什么呢?就叫张念椿吧。什么意思?念者,思念也,椿者,父亲也。就是要孩子今后不要忘记他,不忘记他的坎坷命运和血海深仇!
“你过来!”文瑞把念椿叫到身边:“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叔叔。”小囡更加弄不懂了,说:“你是爹爹,怎么叫你叔叔呢?阿是你缩(叔)脱哉?”“蛮对,蛮对!我是缩脱哉,你叫我‘缩缩’吧!”
各位听客,今年是同治六年,小囡三岁;到同治九年,张念椿六岁的时候,出去白相,碰到个京拐子,拐到北京,在茶馆里吃茶,张念椿哭喊不停,被边上一个人听见。谁?不是别人,长江水师提督军门彭玉麟。彭玉麟心知有异,上去一盘问,这个拐子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彭玉麟将小囡带到公馆里,细细盘问,方始晓得竟是刺客张文祥的儿子。彭玉麟对张文祥刺马新贻的这桩案子非常熟悉,既然刺客的儿子在这里,就与左宗棠商量好,教张念椿一番话。如此这般,然后到大年夜夜里,把他带进大佛寺,乘慈禧老太后夜里去烧香的时候,叫张念椿为父喊冤。这一回书叫《六岁敏童大佛寺告御状》。所以张文祥刺马这桩公案的最后了结,还是靠这个小囡张念椿。这是后话,表过不叙。
现在,张文祥三桩大事总算都托好,天也已经夜了。蒋氏马上关照厨房问里把晚饭开出来,兄弟久别重逢,本应畅叙一番,但此情此景,兄弟只能唏嘘长叹。晚饭过后,蒋氏带领孩子回内室休息,文瑞和文祥就在书房之内抵足而眠。
第二天上午,用过早膳,文祥想,马新贻就要来了,既然我立志要报血海深仇,当然只有我去等他。故而对文瑞讲:“今天我准备到接官厅码头上去,你看如何?”“蛮好!我想起来了,在接官厅码头旁,有家茶饭店,招牌叫‘近水台’,今天和你到楼上去吃茶,如果马新贻来,他的官船就停在这河边上,你阿哥从阳台上望下去,看得清清爽爽。”
张文祥点点共,心里想,那是再好没有。弟兄两个走出体房,蒋氏领了三个小囡,送到天井里,然后回到内房。人往床沿上一坐,这颗心,怦怦怦跳个不停。急啊!急点啥?男人领一个大逆不道的刺客,去行刺两江总督,如果出事,马上大祸临头。那末蒋氏为州么不阻止男人去呢?喏!这在那时候就叫贤惠。
且让蒋氏个人坐在房里着急。文祥,文瑞弟兄两人一出大门,就按照蒋氏吩咐,张文瑞在前,张文祥在后,从街面上兜抄曲折走过来,没有耽搁,已经到城外接官厅。嚯唷!闹猛啊,真是人山人海。张文祥往接官厅里一望,济南这班大小官员差勿多已经都到齐了。啥事体?接大人。弟兄两人到“近水台”茶馆门口,踏进门槛,蹬蹬蹬蹬…从扶梯上来。张文祥对前头一望,茶馆楼上已经人头济济,特别靠街临窗的前楼已经轧满。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大街全景,众位大人来到接官厅时,一个个排的“导子”,比乡下出神赛会还要好看。至于沿河的后楼,因为马新贻的官船还没有来,呒啥可看,所以人暂时还不太多。张文祥心想:我还以为自己来得蛮早,哪知已经嫌迟了。赶快到后楼占只好座位,所以直望后楼过来。文祥到沿河窗口,纵目眺望,位置极好。搂外就是一条大河,马新贻官船到此,必然就停靠在这个地方。张文瑞跟过来,要紧找好一只空位子坐下,泡好一壶茶,茶钿先付掉。哈道理?哎!等歇阿哥说不定立起身来就走,我也可以马上跟随,免得被堂倌喊住,结算茶账,耽搁辰光。
张文祥靠在临河窗槛上看了一阵,身体转过来,找个位子坐下。
不多一歇辰光,只听见外面喊声大起:“来哉……来哉……!”“老兄啊!看都看不见,只有你这只喉咙顶响。”“老兄啊!他们都在喊来,我想总是来哉!”“老兄啊,你们不要哇啦哇啦喊哉!看上去今朝不一定会来。你想想,接大人,接大人,己经接了好几天了,会不会马新贻只官船翻掉在河心里,不会来了。”“老兄啊!你说话要当心点,别多说哉!”“来个哉……来个哉……来个啊……”
闲人七嘴八舌,在吵吵嚷嚷地喊,张文祥掉转头来在望。我缩转身来关照接官厅。接官厅里众位大人越来越多。这里有个规矩,官越小,来得越早。百总,千总、知县、知府先到,隔了一歇,军门、统领到接官厅坐定,百总,千总,知县、知府退出来。再隔一歌,藩台、臬台到了,军门、统领退出来。又隔一歇,一队亲兵沿街布防,山东巡抚丁葆桢到,藩台、臬台把他迎进接官厅里,分次序坐定,这三大宪一到。顿时就热闹起来。
正在这个辰光,只听见外头在喊:“来个哉!”“老兄啊!现在真的来哉。”“你怎么会晓得?”“看嘻!……”“来个战…,真的来哉…,哗…”只看见那面大路上,来一骑快马,四蹄发开,疾驰而来。马背上有个小老爷,白石顶子,身上玄色开侉箭衣,扣带、腰刀、长统缎子靴,是一个戈什哈小老爷。到接官厅门前,将马扣住,丢鞭下马,急急奔上接官厅:“回大人,到了!”丁葆桢听说到了:“马帅来啦?”“是!”“退下。”“是!”
戈什哈小老爷退下去,丁葆桢立起身来,两只马蹄袖翻一翻:“众位大人!”“丁大人!”“丁大人!”“丁大人!”……“请随我到码头上迎接马帅!”“是!丁大人请!“丁大人请!”“丁大人请啊!”
丁葆桢踱起滴角四方的方步,前头先走,后头按官衔高低一个个跟着,出接官厅,直到码头,一字式,立得崭崭齐齐。丁葆桢站在当中,前胸挺起,一只手搭在胸前一串朝珠上。大指头翘起,作啥?这只大指头弯勿转。是不是有毛病?不。因为指头上套一只翡翠搬指,人立在那里,十分威严。众位大人按官衔高低站在丁葆桢两边:大红顶子、淡红顶子、暗蓝顶子,明蓝顶子、水晶顶子,白石顶子,一对一对,排得绝齐。最最苦恼的足最后两个,官做得最小,真是作孽,呵腰曲背,头低倒,后面的翎子竖得笔直。
丁葆桢看一切舒齐,一声吩咐:“来啊!”“是。”“奏乐鸣炮,迎接马帅。”“是!”“呔……!丁大人吩咐下来,奏乐鸣炮,迎接马帅!”嚯唷!闹猛啊顿时震天动地,炮声齐鸣。“咚——!嗵——!”那边奏起乐来,号子、喇叭。“呜……里哇……嗵——!嗵——!”火铳轰响,气势非凡。“来个哉!真的来个哉!”哗……四面八方的声音大得热昏。
张文祥在楼上,听见这种声音,人立起来,身体旋转来。面孔对外,一只左脚圈起来,在窗槛上一搁;这只左手往窗槛上一揿;还有只右手搭到毒药匕首柄上,两只跟睛蹬出,直对下面在望。在这一瞬间,前楼的茶客统统拥到后楼,后楼的茶客个个立起来,有的站在椅子上,有的站到台子上,有的在台予上放凳子,凳子上再立人。临河靠窗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象人山这样一座:“来个哉!来个哉!看哎!哗…。”
那末马新贻是不是来了?是在来哉!那只官船慢慢地在撑过来。为啥?河面狭窄,官船太大,只好撑。当官船接近码头时。只听见船头上先放一排朝天枪:“乓乒……”接官厅码头上马上还一排朝天检:“乓乒…”这叫接应检,表示我们在这里恭迎。
没有多少时候,船靠码头。谁知紧跟在官船后边的船只,密密麻麻,要有几十只之多:有粮食船、马船、伙食船、轿船……名目繁多。只见马新贻这只官船到码头停稳,一切舒齐,船头上站出两个二太爷,表示开始接待。于是众位大人马上关照手底下心腹二爷,越快上船投帖子,递手本。船头上二太爷全部接下,理一理好,厚厚一大叠;然后由其中一个调转身来,奔进头舱,直到中舱。
只见马新贻坐在舱正中。只看他:头戴大红顶子、翡翠翎管的花翎顶帽,身上穿玄色官服,开侉箭衣,外套上前后补子,忠孝扣带,脚上穿玄色缎子靴。马新贻开心啊!开心点啥?此番到山东祭扫祖坟是假,出出风头是真。回想当年,自己在山东做讼师,大家看不起我,特别当时的山东巡抚是个旗人,甚至要捉拿我,使我走投无路,只好背井离乡,逃往浙江。想不到我在外边混了几年,竟然被我混到两江总督这样一个高位。这次奉旨回乡祭扫祖坟,真是台型搭足,威风摆透。这时,只见那个二爷奔进中舱:“回马帅!”“讲。”“众位大人有手本在此,请马帅过目。”嗯!马新贻想,这里是省城,山东巡抚丁葆桢与所属地方官员一定都来接我了,这一大叠帖子要不要看?要。首先让我看看其中有没有在我当年做讼师时要捉我的人在内?一看,没有。再看看可有当年与我有联带关系的哥儿们在内?再一看,也没有。于是马新贻关照二爷,立即请三大宪登船相见,其他皆免。二爷立即出舱、上岸,到三大宪面前:“三位大人,我们大帅相清!”
丁葆桢听到说:“请!”立即带领藩台、臬台一起登舟,到中舱与马新贻见礼。略作寒暄,“请恕恭候不周之罪”等等,也就告退出来,离舟登岸。二爷也跟着出来,把其他手本、帖子统统退回,提高喉咙一声喊:“众位大人听着,我们马帅吩咐,请众位大人改天到公馆相见。”
“遵马帅吩咐。”“遵马帅吩咐。”“遵马帅吩咐啊—一!”一片应接之声。顷刻之间,一班地方官员统统分立两边,马新贻一声关照,手下人立即把轿子发到岸上。接着,威严显赫的“导子”很快排列起来。待一切舒齐,二爷回到中舱:“请马帅登岸乘轿!”“退下。…喳!”手底下人退下去,马新贻立起身来,上下整顿一番,踱着方步,摇勒摇往外边来。才跨出中舱,雷得胜和范定富要紧抢前一步,先到船头上。脚立稳,两双眼睛,四粒眼乌珠笃落落从四面转过来扫视一遍。
茶馆楼上的张文祥看得清清爽爽,只看见从头舱里出来两位老爷,一个不认识,一个却是要好的朋友范定富。张文祥晓得他们一出来,马新贻跟着屁股马上要出舱了。正在这个时候,雷得胜和范定富的四只眼睛刚好扫进茶馆楼窗。哎哟!张文祥想,不好!现在我站在窗边,倘若被另一个家伙看见,而他却偏偏认识我,猛一声喊出来,事体就要弄僵。那怎么办?让我闪避一下。故而张文祥往后边“嗳!”一靠。张文祥啊!你真正在拆烂污哉!为啥?喏,现在后楼看的人轧得实实足足,台子上摆凳子,凳子上立着人,不少地方椅子靠背上也站着人了。哪里再经得起张文祥往后面朋力一靠?这祥一来,后而出事体哉!站得最高的人,从上面摔下来,跟斗摔得最重,“哎哟!勿好!”噔!呱啷瞠!“勿好哉!一只脚被断命长凳挂牢哉!”一片罗唣。
堂倌要紧赶过来,好不容易挤到窗边,把跌倒的人先搀起来:“喏喏喏!两只盖碗打碎哉,赔!”“我只脚给长凳挂牢,筋都扭到了,还赔你盖碗?”“你自己从上头跌下来打碎的,怎么不要赔?”“又不是我要跌下来,是前头这个人在拱呀!看就看吧,还勿肯安逸,拱啊拱的,叫我怎么立得牢?”“对啊!是有人拱了才出事体的。啥人拱的?”
张文祥想,勿好!是我闯的祸,两只盖碗应该我来赔。要紧打招呼:“对,对,是我拱的,两只盖碗几个铜钿,算我的,我来赔。”“你为啥拱啊拱的?害得我们差一点跌死,你这个人啊!”文祥要紧解释:“你们压得我闷煞哉,我想松一橙,好透口气。”“你要透气,我伲跌得半死!”“抱歉,抱歉,对不起你老兄。”张文祥要紧从褡裢里掏出一只银洋,赔掉盖碗铜钿。“总算没有事了,看看看,看哪!”“看啊…哗…”
等张文祥再伏到窗槛上对下面一望,哎哟!机会错过哉。这个时候,马新贻已经到了岸上,进了轿子,来不及了。张文祥跌足追悔,唉!真正该死,这样一个好机会就此白白错过。可惜啊可惜!但埋怨也无益,走,只能另找机会。所以要紧把身体侧过来:“对不起,请各位让一让。”“你这个仁兄大人花祥经最多,一忽儿拱啊拱的,一忽儿又要让一让。那末只能让你哪!”“让他,让他。”张文祥从人堆里挤出来,垂头丧气,噔噔噔噔……走下楼梯。
张文瑞看到阿哥下楼,也跟下来。文祥想:马新贻有“导子”引路,一定要走上大街显赫一番,让我赶快穿小弄堂。抄到他前边去,在那里等他。等他轿子过来,我拔出小洋炮,对准轿子里,啪!一枪,这个杀坯总归要死在我手里。念头想定,对兄弟文瑞打个招呼,文瑞会意,一路兜抄。绕到大街边上的一条弄堂口头。张文祥赶紧挤过去,脚头站稳,只见马新贻的“导子”果然来哉。这下子张文祥马上枪打马新贻。究竟能否成功?且听下回分解。
第廿六回 效豫让漆面毁容
张文祥挤在弄堂口的闲人堆里,踮起了脚跟在望,只看见马新贻的“导子”正在缓缓而来。喔唷!真是威风凛凛,只见一对对,一行行,“肃静”、“回避”、“两江总督”、“奉旨”、“钦命”、锣声洪亮!排铳“嗵!嗵嗵嗵!”等到“导子”一过,马新贻的大轿来了,只听得轿班夫役吆喝连连:“着肩,左右两靠,单靠!……”哗!…”
张文祥看大轿来近。要紧把手仲到里面,紧紧把小洋炮捏在手里。正要想拔出来时,瞄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勿能打!为啥?我这一枪就算打进大轿,是否一定能打中马新贻?万一打不中,这粒枪子,啪!穿过轿子,飞到对过看客的头上,岂不要误伤无辜?到那时,哗!一下子罗唣起来,这里戒备森严,我张文祥没生两只翅膀,到头来马贼未死,我先丧命,那才真正不上算了。张文祥念头想定,手里这支小洋炮始终没有拔出来,眼睁睁看着马新贻的大轿在眼睛而前缓缓过去了。马新贻轿子过去,只听见闲人又在呼喊:“老兄啊!”“嗳!”“你看呀!大人的夫人来哉。”“对!看看看,夫人来了。”
张文祥一听,奇怪?心里在想:马新贻忘恩负义,弃家抛室,连我们名义上的结拜弟兄,也从未见过他的夫人,这次倒要看看究竟。所以踮起了脚尖在对过来的这顶轿子一望。哪里是什么夫人?明明是大阿嫂李氏。啥?!李氏还没有死?没有。李夫人自从得知黄夫人行刺未成,自杀身亡之后,她倒反而决心不死了。她拿定主见,一定要见自己丈夫一面,把马新贻的卑鄙无耻勾当亲口告诉男人,以昭奇耻沉冤。如果自己一死,今后死无对证,由马新贻瞎说一通,岂非黑白混淆,沉冤千古?所以她倒勿肯死哉。当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男人已被马新贻害死在兰州狱巾,所以忍辱含垢,仍旧跟随在马新贻身边。现在昕到街道两旁围观的闲人在说:“夫人来哉”,她真是又羞又恨,恨不能冲上前去,把马新贻拉过来,嚓嚓两记耳光!
李夫人轿子过去,后边又来两顶小轿。“老兄,怎么后头还有两顶小轿?”“喔唷!你枉长这一把年纪,连这点也不懂。这两顶小轿里面坐的也是夫人。”“夫人的大轿不是刚刚过去?”“啊呀!刚才过去的是正夫人,现在小轿里的是如夫人,姨太太,阿晓得?”“喔!晓得哉,看啊——!”
在座听客哪里知道,这轿子里坐的倒的的确确是马新贻的家小张氏,后边一顶是他亲生女儿。那为什么坐小轿呢?这里说来话长。张氏自从男人出门避风头,一年一年,音讯全无,靠自己一身支撑,两手辛勤,抚养三岁女儿,苦度光阴。后来得到消息,男人已飞黄腾达,荣任浙江巡抚。张氏托私塾先生写了家书一封,遥寄杭州。谁知马新贻复书骗她,说自己这个抚台是暂时署理,说不定要随时调动,且等有了正式位子,再来接你,先寄些安家银两,安度光阴。张氏夫人非常忠厚,男人的话总是信的,所以仍在家里克勤克俭,苦熬苦守,把马家门第撑了起来。而马新贻所以不让家小到杭州来,当然是在动两个阿嫂的脑筋,怕妻子来了,碍手碍脚。
这次奉旨荣归山东,自有人去告诉张氏。张氏心想:他既然到了山东,我当然到济南去找他,并且从此钉牢他,还可以看看他是否另确女人。故面张氏打点衣衫,喊个木匠把大门钉上木锁,带了女儿赶奔济南。真叫“门前系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一到济市,前来认亲的人勿勿少步,把她们娘俩接来接去,盛情款待。顷刻之间,要吃有吃,要住有住,要钱送钱,要衣送衣。但不管如何忙,张氏每天总要到接官厅来,等候马新贻的官船抵达。今朝总算等着了,对船舱里走小来的大官一望,眉心里果然一粒痣,清清爽爽,确是自己男人,张氏开心啊!马上到亲眷家里拿了包袱,领了女儿,到轿行里叫两肩小轿,关照跟在夫人大轿后头。马新贻手底下的一班小老爷听到是马大人的家小和女儿来了,自然不敢怠慢,就把两乘小轿引进队列,弄成现在张文祥看到的格局。
马新贻的“导子”一路过来,直到公馆门口,象“蛇脱壳”这样一路卸下去,恭候大轿。马新贻大轿在轿班伏役的阵阵吆喝下,从公馆正门直穿而过,抵到轿厅,才停轿出轿。马新贻一出轿子,就有二爷领进书房小憩。略停片刻,李夫人轿子到,二爷禀告,马新贻亲自出来,接一接嫂嫂,然后由丫头搀扶,往横堵里一只大厅进去,自去休息。
马新贻再同到书房,刚要休息,二爷又进来禀报:“回大帅,夫人到!”“什么?”马新贻一怔,“夫人到?”马新贻心里砰地一记,呆了一呆:“谁叫她来的?”二爷想:有谁去叫她来?是她自己来的。但又不敢顶撞:“呃,呃,喳!”待马新贻回过神来:“遐下!说我相请。”“喳!”二爷答应一声,急步退了出去。
马新贻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见家主婆来总有点寒丝丝,这就叫“正能克邪”。现在他上起心事来了。但又不敢耽搁,人立起来,往外边而去。
夫妻见面,免不了双方见礼。然后张氏关照女儿上来,叫应一声“爹爹”。马新贻伸只手,搭到女儿的头上,自己倒觉着有点难为情哉!为啥?嗳!想想家小十多年里苦头吃足,自己当年离家出走的辰光,女儿只有三岁,想不到一去十多年,音讯全断,一切不问,这个爹也实在不象话。再拨转头来对家小看看,自己良心发现,“我对不起你”。不过他这句“对不起”是在心里自己讲给自己听的,嘴上绝不会讲出来。马新贻到底脑筋活络,既然家小已经来了,总不能再叫她回去,否则,低下人晓得也要议论。怎么办?先发制人:“贤妻,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你和女儿先到里面拜见我结义兄长的嫂嫂。”张氏一听,啥?你什么时候添了一个结拜弟兄的家小?所以接口问道:“我不知大伯在此,快快请他出来,让奴家拜见。”马新贻毕竟做贼心虚,心想,不好。家小看来老实,但在这些地方竟毫不含糊。既然如此,不妨索性装得大大方方,故面长叹一声:“唉!贤妻哪里知道,这位兄长不幸已经过世了!”说完,还摇一摇头,显得不胜唏嘘。
这一来,张氏对男人不但不能狐疑,反而真正钦佩了。你看,他结义的兄长故世了,还把位孤孀阿嫂拖来带去,以不忘兄弟之情。做人是应该如此,男人做得对,做得好!我明白哉!但是马新贻仍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到里面。碰到嫂嫂,千万要勿去和她多说多讲,因为自从兄长死后,嫂嫂心情郁闷,常常神经错乱,贤妻千万当心。”张氏看到男人想得如此周到,不由得对那位嫂嫂也同情起来,所以答应一声,由丫头搀扶,往后堂而来。
才进后堂,张氏想道:我是这里的主妇,应该先到嫂嫂房中拜望,才是道理。所以关照丫头带路,转身直往李夫人房中而来。踏进房门一看,喔唷!这位嫂嫂不仅年轻,而且非常溧亮。但是身上穿红着绿,一点不象孤孀打扮?张氏心里奇怪。再一想,对了。方才男人讲过,看来神经是有点不正常。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不便多说,还是先让我来叫应她一声。叫啥?还是叫声阿姐来得亲近。故而张氏抢步上前:“啊!姐姐。”
张氏踏进房门,李夫人也看得清清爽爽。只见外边进来一个女人,身上穿一套糙布衣裳,显然是个平民百姓,但如何能进得深院内宅?心里正在犯疑,想不到对方在喊自己“阿姐”,奇怿,这究竟是什么人?但既然她叫我阿姐,我理应回叫一声,但叫声什么呢?这样!我也回叫声阿姐,总不会错:“啊,不敢,姐姐请坐。”李夫人一声“请坐”,自有丫头招呼侍候。张氏坐定下来,心想。总要寒喧几声,刚才男人关照过,勿能和她多讲,那末我就少说两句,应酬一下,即起身告辞。所以说道:“啊!姐姐,大伯既已不幸亡故,姐姐理当节哀,自己身体,还是要多多保重为要,切莫过份悲伤。”
哎!张氏话倒确实勿算多,但恰恰戳到李夫人的心里。李夫人一直忍辱负重,只当自己男人还活在世上,现在被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告知说,自己男人已经死了,当然要跳起来:“哎——哟!”两眼直瞪瞪望着张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家丈夫已经死了?嗨……哟!”声号啕,眼泪象断线的珍珠这样直淌下来。
张氏想:好哉!好哉!我真不会说话,刚刚两句话出口,一场大祸已经闯下来了。只见李夫人跳脚跺地,又哭又喊:“你是何人?你怎样知道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快快与我讲明,快快与我讲明!啦—一哟!”张氏被她这样一逼,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实话直说:“姐姐,我不是别人,就是马新贻的结发家小,姓张,刚从本竹菏泽县家乡赶来,到此地公馆和男人碰头。刚才男人亲口告诉我,你家丈夫已绎过世哉,还请姐姐不要过分伤心为是。”“哎……哟!”这下子李氏夫人全部明自了,原来你就是马新贻的家小。概然你讲我男人已经死了,那不会错,一定是被马贼害死的。李夫人这一来完垒绝望了,她心一横,牙一咬:“既然你就是那马新贻的妻子,姐姐!恕我直言,倒要讲点给你听听。你那个男人表而看来,堂堂正正,朝廷命官。但剥开他的皮看一看,真是狼心狗肺,象只畜生!”张氏听李大人如此辱骂自已男人,耐心再好,也要跳起来了。只见她面孔渐渐泛红,厉声问道:“姐姐,我倒要请教,我男人错在哪里,坏在何处?”这一问,真象对李夫人火上浇油:“你问得好啊!”就象千丈瀑布,飞泻而下,李夫人就把马新贻如何下药强jian,逼死表妹的丑事全部讲了出来:“嘿哟!这象人做的事情吗?这是不是人面兽心,丧天害理?你不得好死啊!哎——哟!”李氏蹬脚号哭,连丫头也劝阻不住。
张氏听到这里,而孔由红变青,喔唷!男人啊,我总当你做了大官,毛病改哉!刚刚我还在暗暗钦佩你,拿个孤孀阿嫂拖来带去,真勿容易。哪知道你比以前更坏,真是连畜生也勿如,难怪我几次要到杭州,你都不肯。但当听到李夫人咬牙切齿,咒骂男人“不得好死”,心里又不是滋味。马新贻再坏,总是自己男人。过去已经坏了,这次我既然来到这里,今后就不再走了,我一定要苦口婆心。用心规劝,劝他弃恶从善,洗心革面,也还不迟。所以对李夫人善言相劝,旁边丫头也在帮忙,好不容易把李氏夫人劝住,张氏要紧告辞,回房歇息。
待到马新贻应酬完毕,已近傍晚,吃过晚饭,才要休息,想不到张氏关照丫头撑了灯,先来寻他。坐定以后,张氏就把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讲给男人听。最后诚恳相劝:“冤家宦解不宜结,既然事已至此,大伯伯人死不能复生。是否且把二伯伯张文祥找回来,好好赔礼,让他做个官,给他取一房家小,以解前仇为好。”谁知马新贻半句也听不进:“唉!贤妻,你真是个好人,你怎么会去听信疯子的话呢?我晓得你会闹出笑话,特意事前关照,那李氏真是一派胡言,你不要再相信她。”张氏心里气伤,看看拿他没办法,只能回到内房,暗暗哭泣。从此以后,张氏和李夫人姐妹相称,每天见面,张氏仍不断劝慰李夫人:“阿姐,你要保重身体要紧,这个杀千刀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阿姐,你会看得见的。”古人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马新贻做人做到这种程度,连结发妻子也在咒他没有好收场,看来也确实不过如此了。这两个女人,谈谈说说,感情倒越来越投契,象嫡亲姐妹一样,十分热络。
再说马新贻盛大的仪仗队伍过去之后,街面上闲人、看客都在陆续散去。但弄堂口却还有一个人呆笃笃地立在那里,啥人?张文祥。边上不远还有一个陪客:张文瑞。文瑞对阿哥看看,心里想:你还站在这里作啥?我和你一大早出门,立到现在,肚皮里在唱空城计哉。文瑞实在熬不住了,悄悄走过来,起只右手,在阿哥衣袖管上一拉,嘴歪歪,隐隐然,可以转去了。张文祥看看,唉!我张文祥闯荡江湖,风餐露宿,饿这么一顿两顿向来不算啥,裤子带收收紧就过去了。不过兄弟张文瑞饿勿起,不要把皮货庄的大老板饿坏了。何况再站在这里,也实在没有意思:“好,我们回去吧!”
弟兄两个仍旧文瑞在前,文祥在后,遥遥相随,一路回来,不觉到了家门前。哪里晓得这时急坏了家里的蒋氏,她看看日到中天,平时中饭早已吃过,现在厨房里也来催过三四回了,偏偏弟兄两个人影不见,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大事……。想到这里,一个人会浑身发冷,手心出汗,坐立不定。现在蒋氏带领了三个孩子,已经是第三次站在轿厅上来望了。看见他们转来,象块石头落了地,轻轻舒了一口长气,赶紧迎上去:“伯伯,你们可回来了!”“贤弟妹,把你等坏了吧?”“嗯…还好。今朝马新贻来了没有?”“来了。”蒋氏心里一怔,赶紧留住话头,顾望四周,见没有旁人,要紧把他们俩接进书房,关上房门,悄悄再问:“伯伯!马新贻既然来了,那末你可曾动手?”“呃——唉!”“哎!伯伯,你啥事体叹气?”“贤弟妹,如此这般,故而没有成功。…噢!这个我倒不懂了,在那要紧关头,你伯伯为什么要避一避呢?”“贤弟妹,想我当时恐怕被那马贼瞧见。”“哦!怕被马新贻瞧见?那末伯伯,我倒要问你了,你如果跳下楼去,那马新贻可要看见你?”
文祥对她望望,心里想,你这句话真是多问的,跳下去怎么会不看见?那当然是要被他看见的。“既然总归要看见,为啥你不跳下茶楼,把马新贻刺掉拉倒?”“嘿……!”张文祥对弟媳妇看看,你这句话问得有道理。对啊!我既然要刺马新贻,一定要近他的身;只要一近身,他总归要把我只面孔认出来。张文祥啊!你怕头怕尾,象这样下去,这血海深仇,如何能报?所以张文祥低着头,拚命在想心思,这脑子里的念头,象风车那样转急急。张文祥横想竖想,终于被他想起一段故事。那是在小的时候,六月里,大家坐在大门口吹风凉。有个年纪大的老们伯,给他讲起《东周列国志》里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
豫让刺赵襄子总共刺两次。第一次行刺,他躲藏在厕所里,准备等赵襄子来解手时动手,结果被赵襄子发觉捉牢。第二次再去,为了怕被赵襄子认出来,所以拿头发剪短。眉毛剃掉,面孔上拓上一层漆,再把烧红的炭浸到蜡里,然后对着升腾而起的青烟,张开嘴巴,把喉咙里的声带熏伤。这叫削发、去眉、漆面、吞炭,毁容毁声。结果弄得连自己妻子也认不出他来,然后再去刺赵襄子,果然成功。张文祥想,我下次去刺马新贻,只有效学豫让刺赵襄子的方法,毁容破音,方始可能成功。但我不能完全照搬豫让的一套方法,能不能想出一个更好的计策?从此以后,张文祥朝思暮想,连夜里睡觉,做梦头里也在动这个脑筋。
不知不觉,又是三天过去。这一日吃过中饭,弟兄俩在书房里谈闲,文祥突然神色庄重,说道:“老弟,我想有点事体托你。”“阿哥,啥事体?只要我办得到,你只管讲就是了。”“这里桐油阿有得买?”“阿哥,你要桐油啥用场?”“我有用场。”“要买多少?”“买它二斤。”“有数目哉。”“等到吃过夜饭,叫人给我生好一只风炉,准备一只小镬子,一只面柿,里面放大半面桶冷水,还带一只饭碗进来,夜里我要派用场。”“噢,阿哥,我有数目哉。看上去阿哥准备把桐油摆在镬子里烧滚,拿只镬子拎到马新贻公馆里,去烫杀马新贻。你说阿对?”张文祥对他看看:兄弟啊!你做了皮货庄老板,荤油吃得太多,连头脑也吃荤(昏)哉。怎么被你想出来的?我能够到他公馆里去,不会拿家什出来戳脱他,还要拿只镬子去烫杀他?真是戆煞哉:“不是的,老弟,你别多问,我自有用场。”
文瑞不便再问,心里想,阿哥总有道理。区区小事,让文瑞出去关照二爷,二爷吩咐下去,不消一个时辰,顷刻齐备。
金鸟两沉,暮色苍茫,天慢慢地黑下来,书房间里已经上灯。弟见两人,加上蒋氏、孩子,同桌吃好夜饭,闲谈一阵,蒋氏看看辰光勿早,领了孩子,自进内房歇息。剩下弟兄两人,文祥看看文瑞:“老弟,白天我托你的事,可曾办到!?”“一切妥贴,要不要叫他们拿进来?”“蛮好,蛮好。”
文瑞到书房门口,盼咐一声,手下人马卜将风炉、面桶、饭碗、桐油、镬子、清水统统搬进来。等到手下人退出去,张文祥走过来,呼!把书房门关上,闩一闩好。拿只镬子往风炉上一摆,桐油往镬子里一倒,看看风炉甩火力勿足,拿扇子嚓嚓嚓嚓,煽一煽旺,张文瑞想:阿哥烧桐油,有啥看头?所以就向铺上横下去,闭目养神。
文祥看到风炉里火苗直往上蹿,镬子里的桐油慢慢地从边上在翻滚起来。再隔一歇,连锅子中心的桐油也在翻滚,油面上青烟直冒。文祥一看,差勿多哉,把白天准备好的一顶小帽子往头上一戴,再拿一块揩面手巾,往头颈里一圈,啥事体?张文祥下定决心,准备彻底毁容。如何毁法?文祥看到小镬子里的桐油翻滚起来,走过去拿只饭碗,舀大半碗冷水,望准镬子里一倒,沸滚的桐油,哗……往上边涌来,文祥眼睛闭紧,嘴唇抿拢,拿个头揿下去,面孔上全部烫着,烫得象张文祥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也连“阿哟喂”三个字都喊勿出来;练过“骑马蹲”功天的七尺之躯,也会立都立不直,竟直往风炉上跌下去。张文祥虽然疼痛难忍,但心里仍然十分清爽,我假使这样会扑跌下去,身体要压在炉子上。现在风炉里的火这样旺,我这个人要全部烧坏。所以张文祥牙齿咬一咬紧,运足功夫,噔!人立一立直,往横垛里掼下去。这时候,张文祥已经痛得神志昏迷,倒到地上,两只脚一挺,坏了!风炉、桐油镬子全部踢翻。这个时候的张文祥,已经是三魂飘飘,七魂悠悠,象堕入五里雾中。张文祥到底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廿七回 马总督天津中枪
张文瑞本来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猛然听到这样大的声音,晓得出事了。眼睛张开,两只手在床上一撑,身体竖起来,就在台子上拿只面桶,将水望准风炉上一泼,幸好余火已经不多,总算浇灭,否则蔓延到桐油上,还那了得!文瑞看火已浇熄,急步过来,抱起张文祥,一看,嚯唷!这只面孔那里还象啥腔?全部是水泡,来粒大,黄豆样,密密麻麻,连眼睛、鼻头都看不清了。张文瑞看到哥哥烫成这种样子,心痛啊!“阿哥,阿哥!”
张文祥心里明白,脑子里清爽,晓得兄弟在喊我,但是痛得钻心透骨,故而一点点声音也没有。文瑞把阿哥抱过来,轻轻放到床上,把鞋子脱掉,让阿哥睡好。再走过来,把书房门拉开,一方面叫佣人进来,把房间里打扫干净;一方面派二爷到里面去把蒋氏请出来,商量善后。
蒋氏到书房里,看到伯伯烫成这个样子,当然要把男人数说:“怎么你这个人呆得象木头一段?你和阿哥在一间书房里,难道阿哥干这种事情,你会不知道?阿是你站在旁边当出戏法看白相?”张文瑞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贤妻,我问过阿哥,阿哥对我讲:别多管!早晓得他要烫面孔,我随便怎样不会让他烫的。现在阿哥既然已经烫成这样,你看这怎么办呢?”蒋氏呆了一歇,对男人讲:“伯怕现在烫得伤势蛮重,赶快去把郎中先生请来,替他先看伤要紧…。”她略一沉吟:“郎中先生来了之后,必然要问长问短,是你啥人?你千万不能说是你的阿哥!”张文瑞这下呆脱哉!不说阿哥?那说是谁?总不见得街上陌陌生生的人,会睡到我皮货庄老板的书房里来?!
“那说是谁?”“你只好说,他是贩皮货的客人,到这里来拿货的,所以住在我家里。”“那末皮货客人怎么会烫成这个样子呢?”“哇!你只好说本来一日三餐是我们烧给他吃的;这几天,他嫌我们烧得东西不合胃口,要想自己烧点。今朝他买了点肉,要烧走油肉,不知怎样一个不留心,一头栽到油镬子里去,烫得这个样子。”张文瑞一听,连连摇手:“这个不行,你当郎中先生是死人?走油肉从来没有用桐油烧的。现在你闻闻,房间里这般桐油味道!”实际上蒋氏也是没有法子中的法子,“喔唷!你这个死人,你不会叫手下人把房间里先弄弄干净?假使郎中先生说出这种话来,你就只当不懂,凿他一句;要末你先生家里烧走油肉是用桐汕烧的!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再说啥了。快点吧,救阿哥要紧。”
张文瑞一想,家主婆讲得有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即吩咐二爷去把郎中先生请来。不多一歇,郎中先生急急赶到,三句两句一问,要紧看病人。一看,喔唷!伤势着实厉害。马上开方、取药,敷、服并用,外修里补。一夜过来,但见文祥呻吟不绝,昏迷不醒。第二天又是连请三个郎中,急救抢治。张文祥这次毁容啊!创伤痛深。身体大亏;加上历年来在外漂泊闯荡,受尽风寒,这次一起开发,所以毛病确实不轻。幸亏在自己胞弟文瑞家里,好来好去,张文瑞有的是钱,用掉几钿,象牯牛身上拔掉一根毛。所以经过名医诊治,服药调理;再加弟媳蒋氏细心照料,因此毛病一日一日好起来。如果在别的地方,张文祥是否能够度过这—关?我说书的就挫有这个把握了。
今天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张文祥自己觉得精神好些,饭也吃得下,面孔上亦不痛哉。但到底烫成什么样子,自己还没看见过,今朝想要看一看一已的“尊容”,因此,就在旁边拿面青铜过来,擦一擦干净,然后对出己这只面孔一照。喔唷!这不照犹可,一照,张文祥自己也呆住了!这只而孔那里还象自己?真的连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想想自己原来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下子变成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且模样,心里不免一阵难过。
那末张文祥只面孔,究竟烫成什么样子?右面一条眉毛总算还在,耳朵上烂成三个红斑;整个面孔,直烫到下巴底下。左面眉毛已经烫光,耳朵上一片煊煊红。近前望去,已经不象一个人的面孔,红稀稀,黑黜黜,紫巍巍,白塌塌;赛过象一只剥了壳的五香茶叶蛋。
张文祥看着自己面孔,虽不免心酸,但回过头来想想,既然连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假使再去行刺马新贻,即使贴身站在他边上,他也一定认不出来。这本来就是自己的目的,总算苦头没有白吃,所以也就慢慢高兴起来。现在拿镜子放一放好,对坐在他对面的兄弟张文瑞笑笑,说:“老弟,做阿哥的今朝有兴,我伲很久没确到外边去兜兜白相相哉,今天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可好?”文瑞一个多月来,一直把心悬在胸口;现在看到阿哥总算痊愈,并且想出去走走,当然高兴,满口答应:“蛮好,蛮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文瑞陪了阿哥,出门上街。不一会,来到一爿茶馆店里,泡了两壶荣,弟兄对坐,慢慢品茗。突然听到隔壁一只茶台上有人讲起,说马新贻现在已经离开济南,到天津去做直隶总督了!张文祥听罢,心中一怔:奇怪,马新贻刚刚接任两江总督,怎么突然又到天津去了?听众有所不知,原来马新贻回家乡菏泽祭扫祖坟以后,突然接到北京传来一道圣旨,召他进京。马新贻不敢耽搁,立即上路,赶到京里。四面一打听,原来天津突然爆发白莲教起义,成千上万白莲教义民,为了反对洋鬼子在我国杀人放火,欺压百姓,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号,到处世事,十分活跃。象英国驻天津领事馆,门紧闭,窗不开,洋鬼子的脑袋突然没有了。不管外国侦探,中国马快,四方侦缉,结果仍是线索全无,更不要说捉拿归案了。洋人趁机要挟清朝政府,要清廷逍派干练官员来天津镇压起义,保护洋人。假如不能如洋人所请,洋人就要自己派兵到天津来了。慈禧太后最怕洋人发怒,当然十分重视,但是派啥人去合适?久思不得其人。至于在京的满、汉大员,一个也不肯去。为啥?这种是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弄得不巧,撤职查办,甚至性命也要有危险。
江苏抚台丁日昌、安徽抚台沈葆桢得到这个消息,马上保举马新贻为直隶总督。说马新贻办事能干,熟悉洋务,当此重任,最为恰当。实际上,说马新贻办事能干,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至于说他熟悉洋务,那真是天晓得,赛过烂泥菩萨——一窍不通。丁日昌、沈葆桢所以联名保举,面子上是为朝廷举荐贤能,实质上是把马新贻撵出两江地盘,让他去尝尝白莲教神出鬼没的厉害。慈禧太后当然不晓得他们的心思,所以一看奏折,认为不错,立即照准。
马新贻现在红啊!两江总督的牌子还挂在吏部,这边倒又升任起直隶总督来了。当年晚清时期,两江总督称南洋大臣,直隶总督祢北洋大臣,而马新贻这一下赛过开了南货店那样,兼营南北两洋海味。在仕途之中,虽不敢说绝后,确实已是空前。但是马新贻心中明白,懂得其中份量。暗中一访,知道是丁日昌、沈葆桢两人推荐。依照常例,马新贻应该写信道谢,现在他不这样做,心里想:我再去道谢,真的变成洋盘了。这次我去天津,前途吉凶未卜,但愿我能马到成功,平息教乱,那我的名气这下要响到外国,连洋人都要称赞我,那真是名扬四海了。所以马新贻是又惊又喜,选好黄道吉日,带了手底下这一班人,就此动身,直奔天津。
马新贻这次真是风头出足,当他驾到天津,不仅天津地方大小官员,甚至连西洋各国领事馆,都派代表前来迎接。马新贻开心啊,所以一到直隶总督衙门,马上对各国领事馆代表讲:“你们放心,区区乱民,草野之徒,本总督一到,将立即下令,取缔白莲教,把这批妖人统统铲除,一个不留!”外国人听后,大为高兴,翘起大拇指,连连称“好”。等外国人一走,马新贻马上着人张贴布告,关照全城戒严,加强巡查,只要看见有勿二勿三的人,统统给我抓进来,问得差不多,不要去管他三七二十,推出去杀脱拉倒。
马新贻大开杀戒,果然有些效验,但好景不常,有一天门未开,窗未启,两个洋人坏蛋躲在屋里忽然头又不见了。这下子外国人又慌起来了,派人再找马新贻,谁知走在路上,被杀掉两个。弄得马新贻无法交代,只好严饬手底下人,要特别当心,加紧防范。
你马新贻在天津弄不下去,山东张文祥的身体倒已经完全恢复了。这天张文祥在茶馆里听到马新贻到天津去的消息以后,心里着急起来,决定马上赶奔天津。因此张文祥茶也吃勿进了,和兄弟立起身来,回到家里,对文瑞讲:“兄弟,看来我身体已经复原,这一阵承你兄弟和贤弟妹照顾,愚兄永记心头。现在马贼既然已去天津,愚兄准备明天起程,到天津去刺杀马贼!”啊!文瑞一听,心里难过。阿哥身体刚刚好一点,又要单枪匹马去闯龙潭虎穴。这一夜天,兄弟俩话特别多。为啥?因为明朝兄弟就要分手哉!直到东方发白,两个起来,揩过脸,吃好点心。张文祥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打个包袱,往肩胛上一搭,“贤弟,愚兄走了。”张文瑞看到阿哥一定要走,拦也拦不住,留也留不牢。到内房取出一个手巾包,“阿哥,这一点给你带在身边零用。”文祥接到手里,解开一看,嚯唷!不得了!金子、珠子、庄票。张文祥呆脱,要紧问兄弟:“你这是作啥?”“给阿哥路上使用。”“太多了。”“阿哥此次出门”以后,天南地北,一人在外,处处要钱用。万一手头没有,难处就多了。好在我别的没有,铜钿多的是,放在我这里也无啥用场,阿哥出门,倒还是多带点有好处。”
张文祥听兄弟说得很恳切,心想,既然是自家兄弟,也用不着客气,把包袱捋下来,打开,拿小毛巾包摆到包袱当中,包袱打一打好,肩押上一背:“贤弟,愚兄走了!”文瑞含着眼泪,蒋氏牵着三个小囡,跟在后面,一起进出来。送到外头天井,蒋氏关照最小的阿囡叫声“老人家”,张文祥对小囡看了又看,兄弟俩依依不舍,心里都很难过,张文祥想,照这样下去,要走不成功的,快些让我走吧!“贤弟,愚兄走了。你要自己保重。”“阿哥,你要切当心!”“我知道了。”张文祥望着文瑞夫妇拱一拱手,拨转身体,跨出大门,头也不回,快步走去。
张文祥辞别文瑞夫妇,离开山东,晓行夜宿,径直疾往天津而去。这一天,已抵天津。好一座五洋杂处的大城,和山东济南,确实不能相比。只见洋楼林立,行人如织,海河蜿蜒而过,街衢五光十色。文祥要紧向当地人打听,果然和在济南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天津地界因白莲教乱,朝廷新派来一位直隶总督马新贻大人,这位大人到任以后,大开杀戒。听老百姓讲,凡是形迹可疑的人,就捉进去;凡捉进去的,就不会再放出来。哎哟!张文祥想:象我这样一张五香茶叶蛋的面孔,别一个勿巧当白莲教捉进去,那是太湖里勿死,死在阴淘里了。唉!怎么办?栈房不好开了,栈房里查得太紧,让我先到总督衙门去看看。
张文祥来到总督衙门门前,四面一望,只见衙门比较陈旧,围墙也不算高,动起手束还算容易。张文祥正在向里张望,只见衙门里出来一个人,新剃的头,前留海,淌三股茄辫,身上着件长衫,卖相极好!再一看,嗬!认得的,是范定富,待他走近身边,张文祥对他服睛挤挤,故意咳嗽一声,想跟他打个招呼。这里要交代一声,自从黄氏在抚台衙门自杀以后,范定富的阿妈范妈妈就把铺盖一卷,回到家里,不高兴再去做什么总管妈妈了。并且把儿子叫来,问他:“儿子啊!你要尽忠,还是要尽孝?”范定富被并得莫名其妙,跟瞪瞪望着娘:“你老人家有啥话就说,尽管吩咐。”范妈妈便把马新贻如何强jian大阿螋,陷害大阿哥,逼死二阿嫂,还要追捕二阿哥的事讲了一遍,又把黄莺如的绝命书拿出来交给儿子,叫范定富寻找张文祥送把他。范定富恍然大悟,在旅泰客栈找到了张史祥,交给他了绝命书,并且愿意暗中帮助他。因此两人认识的。
这时范定富抬起头望望,只见照墙旁边立着一个人,一张五香茶叶蛋的面孔,看着他眼睛挤挤,嘴巴牵牵,心里想道:会不会是白莲教里的教徙,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懊恼了,想来投案,允当引线?让我给他一个暗示,如果他跟上来,那就对了。因此,他人站定,也对张文祥眼睛挤挤,嘴巴歪歪,隐隐然表示:你跟我来!
张文祥看见范定富对自己打招呼,心想:你这双眼睛真凶,我这张用桐油烫过的面孔,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所以张文祥紧跟着范定富身后走了过去。
范定富打过招呼,就往横堵里一条弄堂走进去,只见张文祥雕了进来,范定富想:果然是的。进了弄堂,走到一半,范定富见前后无人,突然立定,身体旋转来,与张文祥劈面相对,故意拉响喉咙问道:“你这个王八蛋,跟来跟去干什么?”张文祥猛然一怔,两眼对他看看,心想;范定富啊范定富,你今朝究竟当真,还是在作假,难道你并没有把我认出来?……哎呀呀!想到这里,张文祥恍然大悟,毁容以后,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何况他人。这边范定富见到红面孔呆怔怔地站在一旁也不答腔,又喝问道:“你可是白莲教里的人?是不是要到衙门里来投案?快说!”张文祥一听,哎呀!你真的弄错了,忍不们开口叫道:“范老爷!”范定富一呆,脑子里想:奇怪,我和这个人从未见过面,碰过头,怎么他晓得我姓范?“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姓范?”张文祥心里难免酸楚,毁容毁得连自己如此要好的老朋友都不相认了。“范老爷,难道你真的连小弟都认不出来了?”范定富想,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怎么会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范老爷,俺就叫张文祥。”“什么……”范定富听到对面这个人是张文祥,人会突然呆掉!停了片刻,范定富指着张文祥的脸问道:“你的面容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张文祥就把马新贻荣归山东,祭扫祖墓,他潜伏在“近水台”茶馆,行刺未成的事说了一遍,因此才漆身吞炭,烫面毁容。范定富听到这里,再看看张文祥这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模样,不山暗暗欣佩,“你如今来到天津,难道还要来行刺不成?”“除死方休!还望范老爷相助我一臂之力。”
范定富听罢,沉默一阵,说道:“今朝蛮巧,恰好轮到在总督衙门值班,保护这个杀坯!你要记好,签押房前头有个天井,你把窗子一推,跳进来,一把拖住辫子,拔刀就戳,你看可好?”张文祥深深一揖,“多谢范老爷。”“不过我关照你,现在天津教乱末平,马新贻在到处捉人,你这张面孔,不要叫人当白莲教提了去。栈房万万不能开,大街上也要少去,寻个小饭摊吃饱肚皮,在荒街僻巷磨掉些辰光,挨到二更,到总督啊来,我在签押房等你。”“有数目哉。”“现在我有事情,勿能多陪,跟你总督衙门碰头。”张文祥点点头,范定富说罢,与张文祥分手,出弄堂,去办他的事情。
张文祥听了范定富的话,大街上不敢再走,在小弄堂里接时光。兜来转去。忽然看见一座庙宇,老和尚正要关山门。文祥急步疾趋,来到庙门前,双手一拱:“老当家,我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来到天津,想不到这里正闹教乱,加上我面孔生得难看,怕官府误会,当我是白莲教徒,捉拿进去,所以不敢投宿客店。想请老当家大发慈悲,容我借宝寺一席之地,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就动身,望老当家行个方便。”说完,身边拿出四块银元,双手奉上:“这几块银洋,是我助的香金,请老当家收下。”老和尚想:这一阵为了白莲教闹事,市面不好,香火冷落,弄得进账也没有了。想不到今天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一伸手就是四块银洋,真是我佛慈悲,法力无边。所以满口答应:“施主不赚小庙简陋。请进,请进!”张文祥跨进庙门,等老和尚把庙门关好,跟在后面,穿过庭院,绕过大殿,来到一间客房,虽陈旧一点,却十分清静。老和尚让张文祥坐定,开口询问:“施主不知可曾用过晚膳?”“谢谢老当家,在下已吃过晚饭了。”“那末就请施主早早歇息,贫僧告退。”
张文祥等老和尚退出去,把房门关好,看看时光尚早,先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待到二更鼓响,张文祥悄悄坐起来,打开随身包裹,换上玄色夜行衣裤,脚上换上尖头跳鞋,两根家什,往腰里一插,头上条辫子绕起一个“得胜焦”。再把换下来的衣裳折一折好,收在包里,肯到肩胛上。一切收拾妥贴,跨出门槛,回手带上房门,运一运功,噗!飞身上墙。凝神眺望,墙外是一条弄堂,杳然无人。文祥往下一跳,发开两腿,哒哒哒哒……往前奔去,出小弄堂,循着白天走过的路,直到直隶总督衙门。再沿着总督衙门围墙走了一段,见四面无人,两足一蹬,噗……1人上屋面,然后一进进翻过来。到一幢岛房子的屋面上,听见下面有声音,文祥轻轻伏下,抽掉几块瓦片,把“望砖”缝缝拨一拨开,对下面望下去,只见几个当差的在闲谈,没有马新贻。文祥把瓦盖一盖好,人站起来,继续在朦胧的夜色中向里面翻去。
这时的马新贻,正也在签押房坐,他的左边,立着范定富,右边,立着一个二爷。马新贻正在和范定富说话:“范定富!”“有。”“这两天白莲教闹得很厉害,你们要加倍小心,一定要设法把白莲教肃清!”“请大帅放心,有标下等在,一定按大帅嘱咐,将白莲教消灭。请大帅安心。”“好!待大局稳定,本督定有重赏。”“谢大帅栽培。”
张文祥在屋面上听到马贼的声音,晓得人在屋里。于是他慢慢翻到屋檐跟前,对下边一看,见一个相当雅致的小庭院,花木错落,靠院有窗,这时正关着,窗缝里透出丝丝灯光。张文祥一个鹞子翻身,噗——人到院子里,然后一步一步移到窗前,闭起一只眼睛,从窗缝向里张望,想不到马新贻恰巧正对这扇窗户。张文祥开心啊!今朝你这个杀坯逃不走了!定一定神,然后一只右手探下去,搭!一把抓牢毒药刀的刀柄。当他正要把刀拔出来时,张文祥两只眼珠笃落一转,哎哟!今朝这把刀不能用。为啥?张文祥想:我拔出毒药刀,窗子一开,人跳进去,将马新贻一把辫子拖过来,一刀千掉。旁边那个二爷当然勿敢响.范老爷也不会动。但我一走,这个二爷一定要喊出来:“捉刺客!”外头人哗——一下涌进来,虽然我能远走高飞,但范定富一定跑不了。到那时,二爷一定会说:你为什么见刺客进来,将大人戳掉,纹风不动?你不是刺客余党是啥?张文祥想;我刺马新贻是为阿哥、为家小报仇,总不能再去连累我的朋友,害掉范老爷!这种事情我张文祥决不能做。想到这里,一只抓牢毒药刀的手不由得慢慢松了下来。
那怎么办?张文祥紧急筹思,决定改用小洋炮。他想,只要窗子一开,这么短的距离。完全可以打死。因此,他右手放开刀柄,搭到小洋炮上,拉到手里.扳开来一看,里面子弹装足。重新拍一拍上,左手搭到窗框上,用一用力,啪!一推,里面搭钮,噔!跳起来,手指头乘势一勾,嘎嘎嘎嘎……窗拉开。拿手里支小洋炮往左手臂膀上一搁,瞄准里面的马新贻。
马新贻听见窗子拉开,头一抬,喔唷!窗口立着一个象五香荣叶蛋一样面孔的人。这时马新贻当然认不出就是张文祥,但晓得不好,赶紧立起身来,提高喉咙,大声喊道:“好大胆的白莲教,赶快替我拿!拿!拿!”
说时迟,那时快,马新贻喊声才出口,这边张文祥,扣动扳机,砰!这粒子弹,嘘……!直朝里而飞来。杀坯听见枪响,魂灵出窍,“啊哟!”人往后边靠过去,把后面这张靠背椅带翻,得儿一一噔!掼倒在地上。张文祥一看,不好,没打中,子弹从杀坯头顶上飞了过去。文祥这时已顾不得许多,枪伸进窗口,砰!又是一枪。
马新贻人虽然倒在地上,但眼睛骨碌碌紧盯着窗口。现在看到这只五香茶叶蛋的面孔把枪伸进来要打第二枪,身体要紧哗啦一倒,就地向边上一滚。哪知道你身体刚刚侧过来,这粒子弹已经来哉,啪!中!打在啥地方?正好打在屁股上,并且说巧也正巧,仍旧打在张文祥杭州行刺时的那条老伤疤上,嗤!皮肉撕开,血,嗒嗒嗒嗒……淌了出来。张文祥一看,未中要害,心里有点慌,拉起小洋炮,要想打第三枪,但已经来不及了。为啥?外边声音来哉:哗…
这天夜里,由于白莲教风声很紧,雷得胜和其他几个小老爷都还未睡。现在听见里面呼!一声枪响,晓得勿好。雷得胜人,嚯!立起来一个箭步蹿出去,到天井里,两脚一踮,噗!上屋面。哒哒哒哒要紧翻过来,直到签押房对而的那座屋面上,往崖脊背后一伏,手里握紧一立小洋炮,对准签押房。心里想:断命刺客,麻烦找到我们头上来了。等你跳上来,我就给你一枪!
王德标这时候,正带领马队,在总督衙门周围巡逻。现在听到衙门里有枪声,知道出事,带了一班弟兄,赶决回来,直奔总督衙门。到了衙门口,耍紧散开,把整个衙门围个水泄不通。
张文祥打了两枪后,听见官厅方面人声嘈杂,渐渐逼近,晓得已不能再留。范定富一看这副局面,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唉!张文祥,你造个人的肚皮上大概有一根青筋,是一只实足的青肚皮猢狲,教都教勿会。我算得千叮万嘱,关照你要用刀,干万不能用枪.但是你偏偏不听,一阵乒乒乓乓,事情未成,弄得惊天动地。现在外面人就要奔进来了,但你万万不能心慌,事到如今,索性跳进窗来,拨出匕首,多了不好戳,起码还可以戳三刀。但是看到张文祥手里还攒着小洋炮。范定富急了,心里想,赶快让我暗示他一下,放而范老爷眼珠瞪出,望着张文祥:“啊!”嘴巴歪歪,隐隐然表示:时间还来得及,你快跳进来用刀戳啊!
谁知张文祥完全领会错了,他看见范定富嘴巴歪歪,眼睛弹弹,心想:范老爷在暗示我,叫我赶快出去。再听到外边传进来的脚步声越来越紧,张文祥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大仇未报,总不能让马新贻生擒活捉!快!
张文祥拔脚要走,外边官厅上这班小老爷带领亲兵正在涌进来,屋面上还有雷得胜埋伏好在那里,总督衙门已被王德标带领的马队团团包围,现在的张文祥已陷入龙潭虎穴之中。张文祥能否化险为夷?请听下回分晓。
第廿八回 张文祥死里逃生
总督衙门一时人声鼎沸,灯火齐明。张文祥一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两足一蹬,噗!——人向屋面上蹿去。雷得胜伏在屋脊背后,看得清清楚楚,看下面蹿上来一条黑影,拉起来就一枪,呼!子弹从张文祥身边飞过去。文祥蹿到屋面上,人站稳,晓得对面有人,要紧发开两腿,往衙门后埔翻去。雷得胜看到一枪未中,要紧立起来,蹿过天井,在后面紧紧追赶。
签押房里的范定富,看到张文祥向上蹿去,心里急煞。唉!张文祥,你弄错了,我不是叫你走啊!但是嘴里又不好喊,因为马新贻横在地上,人并没有死,现在我不能再不管了,要应付一下场面,否则连我也要有危险了。故而范定富提高喉咙,一声吆喝:“好大胆的刺客,这还了得!”手搭到腰里,唰……腰刀拔出一半:“大帅,可要标下去追赶?”“范定富,不用追赶,在此保护本部堂。”“是,遵大帅吩咐!”手向下一推,腰刀入鞘:“大帅请起。”把马新贻搀起来,凳子搬好,让他歪着屁股坐在那里。一方面吩咐二爷,快快去请官医。不一会,医生来到,揭开伤处,替他把屁股上的血迹揩净,再敷一点药,用布包扎好。幸亏仅伤皮肉,并无大碍。
现在再来关照屋面上,文祥一路翻过来往后面去。雷得胜接二连三的打枪,子弹嗤嗤在他身边乱飞。张文祥前躲后闪,拿出“龙行步”的功夫,使雷得胜难以打准。现在,他一路翻过来,直到此地后花同,张文祥从尾面上蹿下来,跳上假山,向前一看:正面一条围墙,拦住去路。假使能越过围墙.就到总督衙门的外面了。
围墙外面,地形比较复杂。西边是一片树林,东边是一条大路。在树林之中,有一条黑影,正在慢慢走出来。而大路之上,也有一个人,正在快步疾趋,越来越近。正在这个时候,张文祥从假山石上,两脚一蹬,啪!望准围墙上蹿过来。正当他的两只脚还没有落下,离开围墙顶端尚有四五寸的时候,雷得胜已经追到假山上,拉起小洋炮,砰!又是一枪。这一枪打中了,打在张文祥右脚的脚踝骨旁边,擦伤皮肉。张文祥突然吃着这一家伙,啪!人往前一冲,一个跟斗,噔!跌到墙外地上。就在这时,西边弄堂里出来一支军队,一匹马领先,马背上骑着一个老爷,就是王德标。他正带了弟兄,急匆匆从衙门两边兜抄过来,刚刚转弯,只看见围墙上,噔!跌下一个人来。王德标开心啊!这个人一定是刺客,真是送上门来的功劳。故面他腿夹一夹紧,这匹马,哗……疾奔过来。
这时东面弄堂里也冲出一支军队,一马当先,马背上坐着一个老爷,也看到围墙上,噔!跌下一个人来,要紧把马肚档一夹,疾驰而来。他心想,地上这个人要危险哉!看我的。他一只手探下去,把插在身上的一根小洋炮拉出来,往手臂上一搁,瞄准迎面而来的王德标,砰!一枪打过去。这一枪虽然没打中王德标,但子弹在“马伯伯”肚皮上对穿而过。老鬃牲一倒,王德标一个跟斗摔了下来,晓得苗头不对,万一连来一枪,生命危险。所以他跌得快,爬得快,拨转身体,带了这班弟兄,哗…快逃!
这位朋友拿支小洋炮在腰里捕一插好,抬头一看,只见围墙上又来了一个人,这就是雷得胜。当时雷得胜见到自己一枪把刺客打中,从围墙上跌出去,多么开心!心里想:赶快让我跳下去把刺客捉牢,这就是我的一桩大功劳。故而雷得胜要紧蹿到围墙上,刚要往外跳,想不到树林里那条黑影已经出来了,并且站在那里看了一阵。现在看见墙头上又来了一个人,心想:这个人让我来打。手探到里面,把小洋炮抽出来,手臂上搁一搁,砰!瞄准雷得胜腑袋就是一枪。雷得胜只觉得头皮一麻,身不由主,啪!掼到地上。跌得快,爬得快,手里支家伙倒没有丢掉,赶快往腰里一插,两只手捧了一颗脑袋,眼睛闭拢,一动也不敢动,站在那里。老听客要问了:子弹打在脑袋上,居然还好爬起来?不!这一枪的名堂叫“穿冠断发”,皮肉带碎一点,头发打断几根,脑壳不曾受伤,所以没有危险。上一次雷得胜被张文祥打过一枪,今天蛮巧,子弹恰好在老伤疤里擦过,好象怕他理发时头路挑勿清爽,所以再打他一枪,好让这条头路清爽一点。
雷得胜眼睛虽然闭着,但感觉到额头上有股热溜溜的东西在淌下来,一直淌过鼻子,淌到嘴旁边。雷得胜心里一急;不好!大约脑子流出来了。要紧用舌头舔舔,因为听说脑子是苦的,所以俗话叫“苦脑子”。现在一舔,不苦,有点咸溜溜。雷得胜心里定下来,不要紧。但仍旧捧着个脑袋不敢动。
再说大路上赶过来那位朋友,看到从墙上追过来的那个人被树林中出来的黑影打中,要紧发开步子,赶过来跑到张文祥身边,起两只手,往张文祥肩胛上,搭!一把抓牢,“嗨!”把人拉起来,然后手一松,把自己身体转过去,人蹲倒,起只手对背心上一托。张文祥心里明白,这是叫我伏在他背上,所以赶快乘势往前一伏,贴到背上。那个朋友托牢张文祥的屁股,两腿发开,哒哒哒哒……往东面大路上面去。
林中出来的黑影一看,嗨!抢生意的人来了,手脚比我还快,已经把人驮去丁。那我索性帮帮你的忙吧。所以要紧回到树林里,拿支小洋炮,朝天砰!砰!砰!连打几枪。这样一来,万一有人来追时,一定往树林中来找,就可以让大路上的朋位朋友跑得更远一点,以便脱离危险。黑影人朝天打过几枪以后,家什往身上固一藏,然后兜出树林,也往东边大路上追来。
且说那人驮了张文祥,一口气奔下来,足足奔了有四五里路,真是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看见横堵里有块大石头,他把张文祥往石头上一放,让张文祥坐着实;然后掉转身子,低下头去对张文祥仔细一看,嘴里咕了一声:“嗨!弄错了。”
张文祥被这一阵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糊里糊涂,现在听他一声咕,好象才明白过来。对了!他们一定是白莲教的人,夜里出来活动,看见我从墙上跌下来,当是自己人,就“瞎猫拖死老鼠”驮了我就走。张文祥想:白莲教也好,黑莲教也好,只要救了我性命的人,就是我的恩公。等我刺杀了马新贻,我也可以参加你们白莲教。所以他怨不住开口道:“大哥,承蒙搭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旁的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只有参加你们白莲教,以表心意。”想不到这个朋友一听,心里一怔,什么教?我们没有什么教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到此地来做什么?”“在下姓张,名文祥……。”想不到对方一听,厉声喝断:“呸!张文祥是我结拜弟兄,英雄豪杰,哪里象你这个王八蛋。你居然还冒名顶特?”张文祥一听,也呆住了。啊?!你搭我是结拜弟兄?“既然如此,请把头低一些,待我认个仔细。”“好!”这个朋友将身体蹲下,两个人面对面仔细一看。张文祥不觉大吃一惊:“啊哟!贤弟,你不是我家贤弟金万云吗?”金万云听到对方喊出自己名字,再辨口音确是文祥阿哥,不禁脱口而出:“恩兄啊!你怎么弄得如此模样,连小弟也认不出你来了?”“贤弟,真是一言难尽!今夜你怎么会到此地?”“恩兄啊!小弟也是一言难尽!”
弟兄两个,倒是“二言”难尽。金万云就从投军左宗裳麾下,又如何转到马新贻手下当差说了一遍;张文祥则把马新贻回归山东,祭扫祖墓,又如何跟踪到天津,行刺马贼未成;“刚才我从围墙上跌下,幸亏贤弟及时赶到,才使我得以幸免。”“唉,哥哥。”金万云刘张文祥毁容行刺,充满尊敬之情:“你不说明,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你了。阿哥!你可知道,大哥陈金威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张文祥不胜唏嘘:“贤弟,这血海深仇,愚兄一定要报:否则,纵然到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大哥。”文祥略顿一顿,问道;“贤弟!我这次来总督衙门行刺马贼,不知你怎么会在此地?”“我奉命办差回来,直奔杭州,想不到马新贻已经离开。后来得到消息,说他已凋直隶总督,到天津上任,我所以急急从杭州赶来。因为脱期已久,所以日夜兼程。刚才恰巧从大路上过来,突然看见墙头上掼个人下来,后面枪声连连,我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你阿哥张文祥,想不到果然是你。这也真算巧遇了。哥哥!不知你来到天津以后,在何处安身?”“愚兄刚到此地,尚无安身之处!”
金万云想:阿哥如今受了伤,天津白莲教风声又紧,可惜我刚到天津,还没有安下公馆,至于客栈,那是人多眼杂,哥哥面相已毁,更易引人注目…。沉思半响,倒不觉为难起来。
突然,呜——!从东方传来大轮船的一声长鸣。金万云一拍大腿,有了!阿哥如今腿上有伤,又有官兵追拿,看来天津不能住了,不如乘大轮船到外边码头去躲一阵,养伤息影;待身体复原,马新贿戒备稍橙,再设法行刺不迟。对!“哥哥,此地天津看来已不宜久留,小弟意见,还是坐轮船离开天津吧!”
啥?清朝同治年问已经有大轮船了?是的,那时外洋大轮船已经有哉,内河小轮船倒反而没有。那么这只轮船长鸣一声是什么意思?在招呼客人,可以上船了,一个小时以后,就将启碇开往旅顺。张文祥如今脚上受伤,身不由己,听金万云想得如此周到,立即答应:“蛮好,就照贤弟意思办吧!”
金万云乘夜深人静,大路无人之时,替阿哥脱下夜行衣,从包裹里把长衫拿出来替阿哥穿好,周身收拾一下,一切稳贴,马上背起文祥,直往天津轮船码头而来。当年乘客不多,所以船票随到随买,金万云把阿哥放在候船室长凳上歇一歇,自己来到买票窗口去买船票。
“买到啥地方?”窗口里传出问话。“船开到哪里,就买到哪里!”“开到旅顺。”“就买到旅顺。”“什么舱位?”“买个单人房舱!”窗洞里的卖票员对外面望望,喔唷!倒“看他不象样,还是个雕花匠”。居然买单人房舱,阔气!当华的单人房舱,住的除了外国人,就是大官、富商和有身价的人,一般人根本住不起。一天三餐,鸡鸭鱼肉,美酒佳肴,餐餐送到房间里。住在里面,连房门也不要出,旁边还有窗,可以眺望海天风光,白云飞鸥,舒服之极。呶!这时候文瑞临别赠送的这一小包金银球宝就派用场了。
金万云把文祥背上船,跨进房间,让他睡好。一切舒齐,离开船的时问已经很近了,金万云告辞离船:“哥哥,到了旅顺,好好养伤。小弟公务在身.不能陪哥哥去了。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弟兄两个依依不舍,相互揖别。不久,轮船启航,天津码头离得越来越远,最后连星星点点的灯光也看不见了。这时,文祥的心倒定得多了,但是脚上的伤反而痛了起来。心越静下来,伤痛越厉害:“唉唷!……啊唷!”那里困得着,忍不住哼哼起来。
住在张文祥隔壁房间里的一个客人,被张文祥不停的哼声,打扰得也睡不着觉。是谁?天津医院里的一位医生。他也是乘这班轮船去旅顺。这位医生听到隔壁这种痛苦呻吟之声,不山动起恻隐之心。反正睡不着,倒不如过去看看。当叫开房门,一看见张文祥这只面孔,倒吓了一跳:“你这位朋发,为何如此喊个不停,可是身上有什么伤痛?”张文祥谨慎地答道:“小瞒先生说,为了要紧赶这班轮船,路上走得快了些,正碰着官兵巡逻,他们叫我停下,而我为了赶辰光,没有停下来,他们拉起来就对我开枪,恰巧打在我的脚上。现在痛得厉害,以致吵了尊驾,十分抱歉!”“我来给你看看。”医生把伤处揭开来一看,喔唷,果然伤势不轻。这位医生倒是个善心人,就在船上替张文祥敷药、包扎,又撮了一点口服药交给文祥:“你一天三次,按时服药,脚上不要多动,静静养伤,十天半月,大致就能收口结疤。”张文祥千恩万谢,要给他铜钿,这位医生一定勿要,说:“大家都是出门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细些小事,万勿记挂。”张文祥感谢不尽,侧过身体,拱手道谢。医生替他带上房门,回到隔壁体息。
张文祥幸亏碰到这位医生,枪伤一天一天好了起来。船到旅顺,脚已经可以勉强走动了。
再说金万云送张文祥上船以后,一路回来,迎面走来一个“相好”,就是树林里的那个黑影人。他为啥跟踪而来?因为他看见衙门围墙上跌下来的那个人,从身材长短估最,有点象张文祥,所以回到树林中朝天打了几枪后,就绕道跟踪而来。现在迎而相遇,故而对金万云上下周身打量一番,心想:这个究竟是啥等样人?为什么来抢“生意”?救去的到底阿是张文祥?倒要弄弄明白。但互不相识,不知底细,如何措上去讲活?这样!让我似真似假先来试他一试。所以他假意咳嗽一声,然后说道:“嗳!刚才你真有道理。”一边说,一边做手势,表示刚才救人、背人的动作,“哎!张文祥被你救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万云一看,心里也在想;此人我素不相识,为何说这种话?会不会是马新贻派来的人,正在想抓我的把柄:一旦证据到手,马上而孔一板,把我弄到马新贻那里,说我是刺客余党,那还得了?不如让我假戏真做,吓他一吓。想到这里,要紧摸出手枪,面孔一板,大吼一声:“不要动,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我救的是张文祥?既然你知道他就是张文祥,那你一定是刺客余党。走!跟我一起到总督衙门走一趟!”这个“相好”倒真的被他一吓:“嗳!这算什么?我和你是自己人。”“什么自己人?走!”“我姓雷,叫雷一鸣,雷得胜是我的哥哥。刚才你背那个人逃走。就足我在树林里开的枪,把追兵引开的,要是没有我帮你,你怎么能这样容易滑脚溜走呢?”
金万云一听,啊!原来就是雷得胜的弟弟雷一鸣,那确是自己人。雷一鸣和他的哥哥雷得胜完全不同;好客,讲交情,轧朋友,重义气,过去也听说过,现在看来,确实不错。“刚才是你开的枪?多谢,多酣!真是侠义心肠,排难救急,果然是自己人。”一边说,一边把手枪放好。但是,金万云又想:雷一鸣怎么会认得阿哥张文祥?他为啥肯帮这样个大忙?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猜也没法猜。这倒要问问清楚:“那你与张文祥是什么关系?”“我与张文祥是结拜弟兄,他是我的哥哥。”“喔!原来如此。”金万云想,他既然对我先摊了底牌,那我也应该向他说清楚:“实不相瞒,我和张文祥也是结拜弟兄。如此说来,我们两个也是弟兄了。我叫金万云,是马督身边绿营亲兵统领,奉命出差,今夜刚刚回束,正巧路过那里。”“喔唷!你就是金万云大哥?久闻大名,早就想见你一面,今日不期面遇,真是幸会了。那么金哥,既然你刚刚从外地回来,谅你还没有住的地方,不如今夜就住到我的公馆里去,还可以抵足长谈。”“老弟不赚,如此甚好!”
两个人一路过来,穿街走巷,不觉来到雷一鸣住所门口。雷一鸣身边一摸:“啊呀!钥匙忘记带了。这样,我们走后门吧。”“好!走。”
两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后边,根本没有什么门。金万云问:“后门呢?”“没有门,好在围墙不高,我们跳进去吧!”
金万云暗暗好笑,竟有请客人跳进去的。幸亏我也会跳,否则换了别的人,倒要麻烦哉。但见雷一鸣轻轻一跃,站到墙上,悄然无声,泥粒屑都没有掉落一粒。金万云心中暗暗叫声好,自己也纵身一跳,蒋到雷一鸣身旁。雷一鸣指点一下墙内地形,自己先跳下去,金万云紧随而下,一前一后,来到雷一鸣卧室之中。金万云一看,室内整理得三青四绿,干干净净,小过房里只有一张张。余万云自己感到一路吼尘仆仆,身上还未洗过澡,不好意思挤雷一鸣,所以对雷一鸣说:“贤弟,今日得会,十分高兴。房内只有一床,我还是出去,另找客栈歇他一宿,改日再见吧!”
雷一鸣那里肯依?“兄弟一床,正好作长夜之谈,真是难得机会,金哥不必过谦。”金万云见雷一鸣如此赤诚相待,也就不再推让,上床歇息。兄弗俩初次相见,要说的话多啊!何况都是年轻小伙子,精力允沛,经过刚才一场惊险遭遇,本来也睡不着,乘机会从头说起。大家把如何得遇张文祥,又如何结为弟兄的经过细述一番。相互之间,对阿哥张文祥的为人品德,更加钦佩。但是想到象张文祥这样的人,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小免长叹。对马新贻这种忘恩负义,人面兽心的卑鄙行为,更加痛恨。弟兄两个,真是滔滔不绝。互倾肺腑,谈得十分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夜过去,晨曦初露。会万云虽然仅硝稍合了合眼,但长途奔波,已养成习惯,老早就起来了。揩好面,轻手轻脚仍从昨夜进来的老地方,看看没有人,一跃而上,跳了出去。然后到街面上吃过点心,就往总督衙门而来。旧日跟班,见金老爷长途归来,当然有一番寒暄。金万云听说东家在上房歇息,匆匆进来,请人向马新贻通报。马新贻听见金万云回来,十分高兴,赶快吩咐,床前相见。金万云踏进上房,见马新贻侧卧在床上,知道身受枪伤,所以紧趋三步,“大帅在上,标下金万云见大帅请安!”“嗄!金万云,你回来了!何时到此?”“回大帅,刚才赶到。听说大帅受惊,所以立即叩见。”“唉!金万云,一言难尽。”“是。”“昨日夜里,竟有白莲教徒前来行刺,这雷得胜,范定富、王德标三个家伙都是饭桶,竟会让这个刺客跑掉?如果有你在我身边,这个刺客定能活捉,我也不会吃这种苦头了!”
金万云对马新贻看看,心里暗想:昨日夜里,假使我早到一步,说不定阿哥张文祥的大仇也许已经报了。“是!标下晚来了一步。”马新贻把手抬一抬:“金万云,现在暂时没有事,你先把公馆房子弄弄好,安个身。”“是!望大帅保重。”金万云打了个千,退出上房,来到外边,和同僚旧属应酬寒暄,然后到街上找到清净整洁上房子,把公馆安顿妥当,脱去便服,换上官袍,照常当差办事,不去细述。
现在我回过头束,关照倒墙外边的雷得胜。当时雷得胜以为头上中枪,所以两只手捧牢脑袋,一动也不敢动。但是人立了一段辰光,觉得脑子蛮清爽,看上去没啥危险,所以慢慢调转身体,往衙门走来,到签押房。一问,知道东家中了枪伤,已进上房,范定富已去上房保护,所以他也急急来到里边,走近马新贻床前:“大帅,标下雷得胜见大帅。”马新贻听见雷得胜来到,抬眼看看:“罢啦!”“大帅!这刺客果然厉害,使我脑袋也中一枪!”“嘿!”马新贻忍痛一笑,心里想,我搭你实在热络。在杭州时候,我屁殷上中一枪,你脑袋上中一枪。今天到了天津,你脑袋上中一枪,我屁股上中一抢。象唱戏一样,板眼都不脱一点:“雷得胜,不要多说丁,你看!”说着,指指屁股:“退下。”“呃,喳!”雷得胜答应一声,退出去,请医生替自己把血迹揩干,敷一点药包扎停当,回去休息。
一夜惊扰过去,直到明天一早,马新贻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这班外国人想:马新贻是朝廷派来保护我们的,他来了以后,头几天还好,后来我们外国人死伤越来越多,现在好哉,连他自己也被刺客打伤了。怎么还能来保护我们呢?所以,各国领事召开紧急会议。照会送到北京,要清廷迅速派能员来天津平息教乱,否则将自行出兵,保护侨民。实际上是蠢蠢欲动,想乘此机会,侵占中国领土,勒索巨额赔款。
慈禧太后接到外国人照会,急得惶惶不可终日,立即与众位大臣商量,再派啥人去天津为好。众位大臣一致保举李鸿章,认为他才是真正熟悉洋务的能员。慈禧太后立即准奏,下旨饬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即日上任,马新贿着即撒职,回北京候旨。马新贻知道苗头不对,赶紧用搜刮得来的五万两银子去孝敬总管太监安德海。由于小安子帮忙,在慈禧太后跟前说好话,总算把事情对付过去。但直隶总督既然撤职,两江总督当然也就做不成了。自此以后,马新贻在北京名为候旨,实质宕空,变成坐冷板凳的人物,中了丁日昌、沈葆桢的计。
马新贻这一宕,竟宕空了一年多,这种官场冷落,恩宠俱衰的滋昧,确实不大好受。马新贻想,我总不见得就此歇搁。经过四方打探,对京城之中,朝廷之内的关系脉络,人事牵葛,一一摸清以后,决定亲自出马,不惜重金。去求见安德海。要安德海帮忙,仍旧让他能官复原职,回到南京去担任两江总督。安德海被重金打动,但要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劝过马新贻,要他是否可以通融一些,出任陕甘、闽浙一类总督。但马新贻宁肯对安德海增加孝敬银两,在两江总督这个职位上决不让步。为啥?马新贻已经气伤了心,一定要跟丁日昌、沈葆桢蹩蹩苗头。心里想:你们两个贼坯,把我推到尖刀头子上去做直隶总督,害得我撤职、宕空,差一点发落查办,还叫我吃着一枪。这次我总算认得你们,偏偏要争这口气,非做两江总督不可,即使做一天,死在两江总督任上,我口眼也闭了。所以他斩钉截铁,对安德海说:“安总管,我马新贻除掉两江总督,别的官也不做了,还望公公鼎力扶持。至于对公公的孝敬,我再派贴身心腹送来,一切请味符公公多多费心。”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刚刚莺燕流啭,长夏鸣蝉,瞬即又是丹桂飘香,腊梅迎春,一晃已是同治九年。曾国藩筹措数年的三千五百万两饷银已经到手,正式要去采办新式兵舰,操练长江水师,这下真的要卸去两江总督的任了。曾国藩这两年来,在官场之上,又学到不少乖,心里想:上次我推举马新贻代理两江总督,弄得我两个学生都勿开心,何况马新贻在直隶总督任上,弄得撒职罢官,声名狼籍。这次我卸任,决不再做戆大,一个也不保举,让皇太后自己去派人接替,今后好好坏坏,谁也说不着我。所以,曾国藩在向朝廷的奏折上,要“皇上,皇太后宸聪独断,选拔贤能”。这一下,偏偏正中安德海心意。既然你没有举荐,那是再好也没有,所以看准机会,在慈禧太后面前为马新贻说尽好话,极力推崇。因为安德海当年在成丰客死热河,慈禧从肃顺手里夺取中枢大权的一番生死较量中,曾经赤胆忠心,立过大功。所以自此以后,慈禧对小安子一直另眼看待。加上小安子聪明伶俐,口顺舌巧,讨人喜欢,因此慈禧太后几乎是言听计从。如今两江总督出缺,手头也无顺手的人,马新贻空宕如此之久,理应有个安排,既然小安子力举,所以也就替应下来,着军机处下达圣旨,命马新贻署理两江总督,即日赴任。马新贻接到皇命,昔日愁闷抑郁,一扫而空,马上趾高气扬起来。在京大员,现在又是一副面孔,请客宴会。一日数起,纷纷祝贺、饯行,好不热闹。
马新贻这次再也不去山东祭扫祖墓了。上次去扫扫祖墓,扫掉一个两江总督;这次接到皇命,好象饿狗看见糠粞,再也不肯耽搁,即日起程南下,接印上任。马新贻现在心满意足,总算在丁日昌、沈葆桢两人面前争了一口气。现在,他坐在南京两江总督的衙门里,犹如“出京小天子”。八面威风。上任不久,又逢两江乡试,安徽、江西、江苏三省考相公,都到南京应试。马新贻真是时来运转,在这次乡试的幕后运动中,身为两江总督的马新贻,起码有几十万两银子好捞。让马新贻去春风得意,沉醉在马轻蹄疾的锦绣宦梦之中。我这里要回转身来,关照张文祥的行踪。
张文祥自从到旅顺养伤,刻刻打听马新贻消息,也一度来到北京。但京畿重地.戒备森严;皇城之内,百官云集,到处深衙大宅,巨府宏第,鳞次栉比。九门提督、五营步军统领所属兵勇,在京城内外,日夜巡防,敲更击柝之声,通宵达旦。不仅无法寻隙,并且容易出事。所以张文祥又离开北京,蛰居天津、塘沽一带,等待时机。现在他得到消息,晓得马新贻又新任两江总督。因此,马上兼程南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细表。
第廿九回 彭宫保送礼辱马
且说张文祥来到南京,住进花牌楼“必中状元客栈”。他接受前几次刺杀马新贻不成功的教训,这一次特别谨慎,从长计议。两江总督衙门戒备森严,如何能够进得去?为了接近衙门内府,他自称姓“文”,千方百计结交了马新贻的表兄周国瑞。周国瑞是个候补知县,候了三年半,家产用完,也没候到实缺,因此远道来南京,想求表弟马新贻帮助。他和张文祥同住“状元客栈”,一次次到总督衙门辕门,跑断了腿,还没有被马新贻接见。带来的盘缠早已用光。全靠张文祥在接济,他感激不尽,尊称张文祥“恩公”。张文祥又结交了江苏抚台丁口昌的花花公子丁照,甚至和马新贻的二爷小三子交朋友,天天候在总督衙门外,一个月过去了,也呒不办法和马新贻照面。幸亏他毁了容,没有人认得出他。还好,他又找到了在总督衙门做事的金万云、范定富,雷一呜。自此以后,这三人一有空就商量,如何才能将阿哥张文祥领到马新贻身边。
这一天,两江总督衙门里,马新贻正在和汀宁将军旗人魁玉议事,忽然外边奔进个人来:“回马帅!”“怎么?”“皇命到!”马新贻一听圣旨到哉,不敢怠慢。关照外边大堂摆起香案,自己立起身来,大将军跟在背后,恭恭敬敬,出来迎接钦差,开读皇命。
圣旨开头的第一句,在任何部书里,都是千篇一律这么几个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嗳!只有我们《张文祥刺马》这部书不是这样。为啥?因为当时朝政山慈禧太后当家,光绪皇帝不过是块挂名的招牌,故而不用这几个字。那来怎样开头呢?便当:“钦奉慈安、慈禧皇太后懿旨。”拿东、西两宫太后抬抬头,皇帝提也不提。
“今因国家连年战争,财政空虚,经济凋敝,本欲增税加捐,以裕国库。今有曾国藩奏折奏明,增捐不如省费,故举行全国裁兵,两江先行发动。着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正总裁,江宁将军魁玉为副总裁,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彭玉麟为总监台,立即调集三省军队,检阅精锐,裁退冗弱,以节国库开支。钦此!”两个人磕头,谢过圣恩,拿圣旨供奉,让饮差回转京都,复旨销差。两个人重新回到厅堂坐定,要紧发出检阅裁军的公事。
过了几天,检阅裁军的公事三省都已接到,军门、统领,纷纷带领本部兵马,上路开拔,赶奔南京。故而这几天啊!南京城里平添了许许多多人。三省来南京集中的,总共达二百六十五营,每营五百人,总共有多少?大约要有十三万多人,全部驻扎在城内的大教场里。难道一个教场里住得下十多万人?喔!这个教场大得热昏,十多万人驻扎在里面,还显得空空荡荡。三省军门、统领总计有好几十,最最主要的有:江苏总兵吴长庆,江西军门吴重国,福山军门熊登武,安徽军门潘鼎新等等。他们一到南京,就到金万云公馆来拜访。啥?因为金万云是两江总督的军门大人,绿营亲兵统领,兼理营务处。大家心中有数,这次看操是假,裁兵是真,万一自己部队被裁掉,带兵官马上提空、开缺,没有官做。所以一定要走门路,接通裁兵实权人的线,设法把自己的队伍保留下来,这是其一;此外,这些带兵官平时都吃空额。一营兵五百人,实际上一半已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更少。这些兵丁的粮饷就都捞到自己腰包里去。但这次检阅,一营兵一定要五百足数,少一个也不行,因此,只好去招兵补额。不过招来的新兵,操练不熟,弄得不好,就要连根救:裁撤!这又是不得了的大事。故而只有一法:千方百计走上司,钻门路,赠厚礼,送孝敬。然而这也不是容易的事,首先要弄清楚这个上司是否贪赃?肯不肯收孝敬?这就得先从大人心腹那里摸摸这个底,先准备银子去孝敬大人的心腹统领。倘使他收了,说明大人也是贪赃的。倘使他不收,那末只好拿出真本领,到操场上看颜色了。正因为如此,这儿天金万云公馆里是出出进进,轿马纷纷,热闹非凡。
那些带兵统领,平时在地方上横行霸道,骄横不堪。但如今一到金万云公馆里,个个都谦恭有礼:“金军门,久仰泰山,无缘识荆。平时路途运远,不能叙谈。今日一见,足慰平生o兄弟等来得鲁莽,未曾带什么东西来孝敬金军门,仪略备土产,请金军门赏赐。”这时,大家都会在身边摸出东西来,有的纸包,有的匣子,送到金万云手里,还要请金军门“赏收”。
金万云拿到手里一看:一只匣子。匣了盖开开来,里边一只板指,就是带在大拇指上的一只玉戒指,并不值多少钱。但花头在它的下面,拿出来一看,一张银票,票面有的一千两,有的八百两,马上就好兑现。金万云想:这批赃要不要贪?要。为啥?这此银子都是不义之财,从老百姓身上刮得来的,又不伤这些人的皮肉,何乐而不为?那末照这样看来,金万云也并不能算是个英雄好议?不。金万云有他的盘算。一旦马新贻被张文祥刺掉,朝廷一定要通缉捉拿,我们让阿哥逃走在外,每天都要上饭店,住客栈,搭车乘船,哪样不要钱?要逃最好逃到外国,但一到海外异域,张开眼睛都是陌生人,坐吃也要山空。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开店做生意。就可以在国外落脚哉。故而金万云决定贪这批赃。那末一共收到多少?近三万两。在当时来说,三万两银子是不得了的巨大数目。
三省军门、统领看到金万云收下孝敬,心里放心,马上进一步上去:“金军门,兄弟等承马帅栽培,此次想采办一点小小礼品,孝敬马帅,但就是不知道马帅心爱何物。金军门乃大帅心腹,对此一定熟悉,尚盼金军门指点、教诲。”金万云想:凭良心讲,马新贻别样倒没啥,但为了把两个阿嫂弄到手,竞不惜一切手段,这个贼坯就是欢喜这一门:“各位大人,我们大帅喜爱一个字。”“不知大帅喜欢哪一个字?”“就是‘酒’下面的这个字。”
三省军门、统领一听,叫白哉;酒、色、财、气,是个“色”字。想不到马新贻喜欢玩女人:“喔唷!金军门,真是巧极了。我们在维扬、姑苏二地,早就接好两班昆曲髦儿戏。只要大帅喜欢,我们马上叫她们来唱堂戏。班子里的姑娘,都是年轻美貌,倘使大帅看中,不论哪一个,只要金军门吩咐一声,我们就把身价银子付掉,准备香车宝马,送进大帅公馆,做大帅的姨太太。倘使大帅一副班子全看中,我们就把整副班子买下来,让大帅空下来就看看戏,消遣消遣,金军门你看如何?”金万云几乎耍笑出来,想想这班下属官为了讨得上司的喜欢,真足想方设法,无微不至。假使这种心意放到了自己爹娘身上,个个都可以成为孝子,好造孝子牌坊哉。“众位大人,待我明天在大帅面前说说。”“全仗金军门在大帅面前美言。”“好说,好说。”等到众位军门、统领告辞,金万云把数目可观的银票收好,吩咐备马。作啥?去向马新贻禀告各省军门、统领来访情形。
这几天,马新贻既忙碌,又起劲。眼看各省军队陆续开到南京,银子就要源源不绝而来。而其中主要得看金万云是不是卖力出劲,体察本部堂心意。现在看到金万云精神抖擞,踏进签押房,喜气洋洋,看来财源不小,心里暗暗高兴:“金万云,到此有何要事?”
“回大帅,三省军门,统领,今天都已到标下寓所来过。”“嘿,嘿嘿!好。那末金万云,你拿到多少?”金万云想:这怎么说呢?倘使实说,捞到三万两,马新贻一听,岂不要跳起来。“标下不敢。”“嗳!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何不敢?那末他们见了你,你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说明白?”“标下已经对他们讲明白:这次朝廷原意,要裁去十之七八。但我们大帅有办法力争,多留下一点队伍。这走门路的款子,必须大家承担。”“嘿嘿!说得好。他们听了如何?”“备省军门、统领已齐声答应,不论要多少,全部由大家按队伍多少分摊,决无异议。”“嗯,好,好!”“他们还问过标下。说大帅还喜欢些什么,以便孝敬。”“嗯,你是我的心腹,你应该知道,你怎么说的呢?”“回大帅,标下说大帅喜欢一个字。”“嗯?”马新贻想:要死快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哪一个字:“你说说看,本部堂喜欢哪一个字?”“标下说大帅喜欢‘酒’字下面的这个字。”马新贻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嘿嘿嘿,你说我好色?你真糊涂,食色乃人之天性,普天下的男子没有一个不喜欢女色的,不过有些人摆在表面上,有些人放在心窝里。那末他们听了又怎么样呢?”“他们已经选定两班昆曲髦儿戏,准备送进衙门,只要大帅看中哪个,他们就付身价银子,让她留在大帅身边,假使全部看中,就全部留给大帅!”
马新贻听到这里,开心啊!骨头已经没有四两重,贼骨牵牵,坐相也没有了;面孔上贼忒嬉嬉:“那末,戏班子里的姑娘有多大年纪?”“呃……喳!”金万云想,这倒没有问。马新贻这家伙到底是玩女人的老手,跑上来不问美丑,先问年纪。说年轻一点总归不错:“回大帅,最小的十六岁,一般的也不过十七八岁,最大的十九、二十岁。”马新贻听得浑身痒痒的,好象已经到了女人堆里,情不自禁地一连声说:“要、要、要!”想不到金万云确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请大帅三思而行。”
马新贻想:我堂堂两江总督,看看堂戏,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还要三思而行?正想反驳,但马新贻想,多少年来,金万云说出的活从来没有作废的,都可以派用场。他既然这样说,一定会有他的道理,待我细细盘算一下。这一盘算,倒真的被他悟出道理来了。对!目前南京正在两江乡试,又加裁兵,众位大人都很忙,而我却在衙门里动用戏班唱堂戏,被彭玉麟这个冲天炮晓得,无论如何不会放我过门。说起来:别人为朝廷大事,忙得脚都不得停,你这个贼坏倒躲在衙门里看起堂戏,实在太惬意了。万一被他向皇太后参劾一本,那我就要完在他的手里,这倒确实不能轻率造次:“对!金万云,你不愧为本部堂的心腹,想得十分周到。”
那末,马新贻舍得得就回掉这两个戏班子?哎哟!那是舍不得的。姑娘最大的也只有十九、二十岁呀!娇滴滴,水灵灵,多有味道?马新贻两只眼马珠笃落落几转,勿要紧,有办法哉。索性让我来做生日。这样一来,不仅戏班子好进来唱,并且还给各省军门,统领,南京乡试进考的考相公,监试官员,各方人士开一个公开行贿的大门,我马新贻也来一个挂牌贪赃的饥会。老实说。这里面你尽管捞,送来的礼越大越好,你送得出,我收得进。妙还妙在任何人不能说话,你有天大的意见,也只好放在肚皮里烂掉,连屁都不好放个。喔唷,马新贻啊,马新贻!你总算没有辜负爹娘节衣缩食给自己读的几年书,怎么会给我想出这样一条妙计呢?“金万云!”“在。”“本部堂现在想做生日。”“做生日?”金万云想,怎么突然想起做生日来了?“那好极了,不知大帅寿诞之期是哪一天?”“本部堂寿诞之期,定在十月十五。”
十月半!金万云想:生日怎么可以“定在十月半”?该哪一天,就足哪一天。难道你马新贻不是娘生的,而是你定的?且不去管他这笔闲账。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趁你做生日,让我调接张文祥阿哥进来,把你剌脱拉倒,但可惜太迟了。一个得意忘形,嘴堕脱口而出:“可惜太迟了!”
马新贻倒一呆:“怎么太迟了?”“呃……喳,”哎哟!那末要死哉!怎么被我说出来了?幸亏金万云是聪明人,脑子里一转,“回大帅的话,标下另有意思。”“什么意思?”“标下在想:大帅的寿诞之期是十月十五。到那一天,两江乡试早已结束,三省检阅裁兵也已舒齐,各省秀才、军门,统领都纷纷离开南京,看来已都不需要再来孝敬犬帅。故而标下说:可惜太迟了。”“嗯、嗯嗯。对!”马新贻想,哎哟!幸亏金万云提醒,否则事体弄僵。“金万云,你实在能干,不愧为本部堂的心腹。”
马新贻这个贼坯,偏偏就吃金万云的噱头,别人到死总要明白,而马新贻却死到临头,还在对金万云赞不绝口。现在他想:现在才六月底,可以改期,反正生日只有爹娘晓得,现在爹娘已经到黄泉路上去了,这叫“死无对证”,我可以自作主张,你们这些局外人,哪里能弄得明白?
“金万云,这没有关系,本部堂可以改期。”“大帅,生日不好改的。”“好改。金万云,你这个人太老实。你难道不知,官场之中,一旦高升,就要做生日,你想,哪有这种巧事?这已成为官场惯例。何况人的生日,也不会人人知道,除了你亲娘老子反对,任何人无权过问。故而生日是可以改期的。”喔唷!这个家伙门槛多么精?!“那末,不知大帅寿辰改在何日?”
马新贻想,改得太晚,乡试、检阅一过,也就没有意思,倘若太早,三省军门、统领倒可以赖人情了。说起来:我们得知太迟,来不及送礼哉。故而马新贻再三斟酌、推算,最好改在七月初九,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到时候不论文武大员,乡试相公,临场监考、主试,三省军门、统领,地方各界人士,统统都要送礼,而且不能少送。主意打定,当场吩咐:“金万云。”“喳!”“本部堂决定把生日改在七月初九。明天你在接见三省军门、统领时,先找机会在他们而前透透风,让他们晓得晓得。”“喳!遵大帅吩咐。”金万云朝他看看:世界上竟有这种家伙,真是六月里做亲——不要面皮(棉被)哉!“那末,你可以退了。”“标下告退!”金万云打一个千,退出来。突然马新贻又改变主意:“慢!”金万云一吓!什么事?“标下在。”“本部堂想,做事要雷厉风行。既然现在生日提早,本部堂例行接见各省统领的日期也应提早。你今日回去,立即通知三省军门、统领,明日在本衙上辕相见。”“喳!”“就在本部堂接见时,你找机会把招呼打好。知道了吗?”“标下明白。”金万云想:马新贻门槛实在精,唯恐我背后办事打折扣,所以亲自出马哉。但时候紧急,赶快告辞出来,回到公馆,分派亲信,到大校场各省、各营送信。
一夜过去,直到天明,金万云早早起来,早早上辕。向马新贻请过安,站在一旁。“金万云!都通知到了吗?”“驻扎大校场辑省、各营都已专人通知。各路军门、统领马上就要上辕,听候大帅传见。”马新贻十分满意,对金万云看看,这个人长相又好,办事又快,对我又忠心,真是一个难得的能员:“金万云!待这次事情办妥,本部堂为你晋官。”“嘲大帅栽培!”金万云特地跨出来,再打一个千。
不说马新贻和金万云闲谈、议事,而两江总督外面已是马嘶人喊,将弁如云。今天都是“武老戏”,所以全是战马。看看时候差不多,只见一个二爷,从大门口直奔签押房,手里拿了厚厚一大叠名帖。
“回大帅!”“什么事?”“三省军门、统领到!”说完,帖子递上来。马新贻接到手里一看,朝台子上一放:“金万云!”“标下在。”“代我迎接三省军门,统领。”“是,遵大帅吩咐。”金万云整整衣冠,大踏步出签押房,直到外边。俗话说:一生二熟,今天和上次已经不同:“金军门”,“金军门”,“军门大人……啊!”“众位大人,我们大帅吩咐,要兄弟恭迎各位,到大堂相见。”“有劳金军门”、“有劳金军门”、“有劳军门大人……。”
金万云把三省军门、统领全部迎上大堂,招呼坐定,二爷送茶。寒喧几句。里面奔出一个二爷,高声呼叫:“马帅到!”但见马新贻官服整齐,一步一摇,踱为他滴角四方的方步,来到大堂,一副封疆大吏的仪态,不能不使三省军门、统领肃然起敬。一时统统立起身来:“马督、马督,杯下等叩见马督!”“叩见马督……啊!”“不必客气。各位军门、统领,请坐。”马新!情拱一拱手,就算答礼,然后按品级坐下。
大堂上一片肃静,各省军门、统领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也就是当年太平天国洪秀全的天王府,因而无不正襟危坐,不敢稍有疏慢。
“各位军门、统领!”马新贻开始讲话:“只因国家连年战事,财政拮据,国库空虚,故而皇太后有旨,全国裁兵,两江先行发动。朝廷的意思,裁去十之七八。可是在座各位,都是久经沙场,战功卓著,故而本部堂想,如在可能范围之内,当与朝廷力奏,为国家多留精锐。”“全仗马督照拂……!”
金万云一看,正戏已经唱过,辰光差不多了,让我赶快放风吧!所以人踏出来,向前跨上两步,提高啦咙:“众位大人!”“金军门!…金军门!”“军门大人……啊!”“此次你们到金陵来检阅裁兵,来得很巧。”“金军门,怎么我们来得很巧?”“七月初九,乃是我们大帅寿诞之期,你们在检阅、裁兵之余,还可以喝杯寿酒回去,岂不是来得很巧吗!”“噢!原来七月初九是马帅寿辰。那好极了,我们理该恭贺马帅!标下等一定讨杯寿酒喝丁以后再回去。”“讨杯寿酒!”“讨杯寿酒……!”
马新贻这个人的面皮之厚,真可说是“无以复加”。明明是自己叫金万云放风,但还要做功十足,居然眉头一皱:“唉!金军门,你真糊涂,不是知道本部堂往年的生日是不给旁人知道的吗?小生日何必惊动大家,今年被你在此一说,那众位大人都知道了,倒要难为他们给我祝寿送礼。你真糊涂,真糊涂啊!”“不。大帅今年的生日,我们是一定要热闹热闹的了。”马上就有一位,将帖子递上来:“标下等已接好两副班子,都是维扬、姑苏姑娘的昆曲髦儿戏。到这天,我们到大帅府上来做堂戏,热闹热闹!”
那末啥叫髦儿戏呢?那时正规的昆曲都是男人扮的,不论小姐、丫头,全是男人。而髦儿戏则恰恰相反,连公子,老爷,全部是姑娘们扮唱。马新贻一听,正中下怀:“嗯!昆曲我是喜欢听的。至于这氅儿戏呢?……未免有些儿胡闹了。”表面上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大帅,寿诞之喜,本来就是闹闹的呀!又不是大帅主意,是标下等来凄庆助兴的。”“好。那就让她们来闹闹吧!”
马新贻这样一来,就算有个落场势了。三省军门、统领坐了一会,要走哉。马新贻仍叫金万云送客,到大门外一一告辞。三省军门、统领,跃马扬鞭,回到各人驻地,不得了,真是大起忙头。范围大的,二三十人凑在一起,派人出去。和髦儿班约好,七爿初八日程上,无论如何要赶到南京。范围小的,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凄起铜钱来,去买高级礼品。最苦的就是二、三个人围成一团。凑钱吧?凑不多。送礼吧?送不大。真是急得团团转。
马新贻做生日的消息,真是不胫而走,瞬息之间,传遍南京官场。众位大人之中,有一个人气得最厉害,这二天胃气发作,饭也吃勿下。啥人?江宁将军魁玉。他想:马新贻啊马新贻!你确实比我狠。我佩服你。两江检阅裁兵的事,是我先晓得,特地赶到你那里,送信给你,和你商量,对裁兵中捞到的要“二一添作五”。现在你狠啊!索性做起生日来了,真是挂起牌子来贪赃。这下子尽你刮,连拆账也不好提。那末要不要我也来拣个日子做生日?不行。纵然别人不说话,冲天炮彭玉麟第一个要破口大骂:你们俩赤佬,巧得这样?难道你们爹娘约好了日子生你们的?这岂不是你们正、副总裁明目张胆挂起牌子来贪赃吗?那是不得了,要吃排头的。唉!大将军气啊。光看你马新贻发财还不要说,我没有进账,反而还要出账,按照我的身分,最起码要一百块银洋的代价,真是割肉啊!
这几天,两江总督的门房间里热闹非凡,一共用了十三个账房先生,专门收礼,还来不及。众位大人中,还有一个人,在自己公馆里拚命碰台子,连台子也快碰穿了。啥人?冲天炮彭玉麟。他暴跳如雷:“真是放他妈的狗屁!在这检阅、裁兵之时,做起他蚂的生日来了。有这么巧吗?不是我彭某人夸口,我钦加头品顶戴。赏戴三眼花翎,这样大的身价,也没有做过生日,想你马新贻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小小的两江总督,倒做起生日来了?这明明是挂了招牌搜刮民脂民膏,真是不要脸的东西!”
彭玉麟一个人在公馆里跳进跳出,大发脾气,但是没有办法不许他做生日。他手下的绍兴师爷倒上来插嘴哉:“东翁,你在家里碰台子,有啥用场呢?马新贻又不是顺风耳、千里眼,既听不见,又看不到。东翁,你暂时息怒,听我的话,赶快去准备寿礼。”“什么?我也去送礼,拍他断命马屁?”“东翁,这哪叫拍马屁?送礼也是做人之道。况且照我的这个办法去送,东翁只要花掉几百个小铜钿,却要让马新贻用掉几百块银洋钿。东翁,你看好不好?”彭玉麟一听,开心起来哉!这个办法好。喔唷!假使大家象我这样送礼,那是马新贻要蚀煞老本哉。
“师老爷,你究竟用什么法子呢?”“东翁,这个你不必管,由我来办。”绍兴师爷马上把二爷喊来:“你到账房间去领六百铜钿,替我到街上去买几件东西。”“请师老爷吩咐。”“买点白布,拣最最差的,最好蹩脚得象伤科医生包扎用的纱布。再买两根帐竿竹,两张大红纸,买点品红颜料,红纱线。然后弄点面粉,打点浆糊。等诸物齐备后,再来叫我。”二爷遵照绍兴人吩咐,一一备齐,送到书房里:“师老爷,东西来了。”绍兴师爷一看,蛮好。先把尺将白布一量,用剪刀剪开,拿红纱线缝成一幅寿幛。然后把品红颜料化在面桶里,把白布揿下去,染一染红,拎起来,往竹竿上一晾。喔唷!要死快哉。这块布说红不红,说白不白,深深浅浅,有的地方成为几个红团,有的地方仍旧是白布本色。等到吹干以后。百夹烂皱,象七八十岁老好婆的面孔。绍兴师爷把红纸头裁一裁开,把张正方形的红纸往这块布的正中,斜角一贴,然后禀告彭玉麟,叫他亲笔写一个“寿”字。再拿两条红纸,一条贴在上首,上写:“马督寿诞之喜”,一条贴在下首,将彭玉麟的全部衔头,密密麻麻,统统写上去,以表示送这寿幛的人身分高贵。这样一来,不管这幅寿幛如何蹩脚,马新贻也不得不把它挂在寿堂当中,以此来出出马新贻的洋相,坍坍马新贻的台。等到全部完成,上下两端各卷一根细竹竿,一幅寿幛就算成功。
彭玉麟看看这幅寿障,自己也要笑出来,心里想:马新贻啊马新贻!别人被你敲竹杠,打秋风,逼孝敬,只有我彭玉麟反而要倒过来,弄得你哭笑不得,叫你偷鸡不着蚀把来。不过这种事也只有我彭玉麟可以做,故而心中暗哜得意。马上吩咐,弄一只大箱子来,把寿幛往箱子里一放。再叫四个二爷,扛了这只箱子,送到两江总督衙门。并且关照在路上走的时候,要装腔作势,象煞这只箱子很重,扛也扛勿动。到了两江总督衙门的门房间,他们开销脚钿时,手脚要快,拿了就走,切勿停留。更加令人发笑的是,派一个红顶子军门大人,带领一百弟兄,十六个戈什哈,八个哨官,整队护送这只箱子去总督衙门。
街而上马上热闹起来。从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彭玉麟的行辕里,开出一支军队。前而五十名,后西五十名,洋枪上肩,佩刀挂腰,威风凛凛。中间四个二爷,抬着一只大箱子,十分沉重。十六个戈什哈,八个在前,八个在后,腰刀在握,昂首挺胸,十分神气。八个哨官,四个在左,四个在右,警卫大箱。一个红顶子军门大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蹄声得得,左顾右盼,威武雄壮。一路向两江总督衙门过来。老百姓驻足而观,瞪目吐舌,看得发呆哉!“老兄啊!”“嗳!怎么样?”“喔唷!这票礼物重啊。”“你看呀,这四个二爷扛得多少吃力?头上汗珠直冒,少说点总要有四、五百斤。”“这票重礼,不知是哪位大人送的?”“哎哟,老兄啊!你这个人怎么市面也不聆聆?七月初九日程上,是两江总督马新贻马大人做生日,这是七省水师提督彭玉麟彭大人进给马大人的寿札!”“喔,喔喔!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样重。”“这一份重札,看上去是天上掉不下,地上生不出,中国缺货,外国断档,实在少有的礼物。”“嗳!对的。过来哉,过来哉!快点看啊!……”哗!……
队伍一蹄过来,后边倒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当到达两江总督衙门前,队伍站定,四个二爷扛了这只箱子,紧跟在军门大人后面,直到门房间跟前。军门大人摸出彭玉麟给他的那张大红名帖送上去,门房间里的二爷一怔,要紧问:“可是你们大人来了?”“不是。我们东家吩咐来送寿礼的。”“喔!你们来多少人呢?”“百个弟兄,十六个戈什哈,八个哨官,四个扛箱子的二爷,连同本人,一共一百二十九人。”门上二爷一看,嚯唷!不得了,到底是七省水师提督,送礼来了这么多人,这还是第一次听见。马上关照账房间:“王先生,七省水师提督彭大人送来寿礼,快开销脚钱。”王先生想:这有规矩的,按礼物一成提付。但现在不知道彭大人送的什么重礼?但又不好去问。反正官场上有规矩,“大来大去”。说不定这种礼品我们看见了也不识货。当王先生听到为押送礼品来了这么多人,他呆脱哉!对二爷望望。“老哥!你到里面去,告诉东家,问问这笔脚钿怎样开销?”
二爷拿了帖子,奔到签押房,“回大帅。”“怎么?”二爷将一张大红名帖递上来,马新贻一看,是彭玉麟派人前来送寿礼。二爷将前后情况,逐一禀告,然后询问:“账房间不知道这笔脚钠戊该如何开销,特请大帅明示。”马新贻想:彭玉麟这种人,好就好在这些地方:相骂的时候归相骂,出礼的时候归出礼,这种朋友我要轧!老实说,这种人不会送蹩脚货,这票礼肯定是重的,脚钿不能少给,否则要被人笑话。脑子里盘算一番,说,“你关照王先生,弟兄二块银洋一个,戈仆哈每人十元折纸,哨官四块银洋一个,二爷每人二元。军门大人折纸一百元,照这个尺寸开销。”二爷答应一声,退出来,回到门房间,关照王先生,一下子开销脚钿整整五百块雪白锃亮的银洋。
马新贻兴高采烈在准备庆祝生日,张文祥磨拳擦掌在准备寿堂刺马。一场紧张场面,马上就要出现,结果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开寿筵杀机四伏
两江总督衙门账房间王先生,遵照东家马新贻吩咐,把银洋一段一段用红纸封好,放在一只盘里,由二爷端出来。喏!洋钿放在盘子里,真是名符其实的洋盘了。四个二爷,看到脚钿拿出来,赶快行动。第一个二爷“啪!”杠棒丢掉,第二个:绳索弄脱,第三个;箱盖打开,第四个:一只手探下去,嚓!把幅寿幛抓牢,对王先生喊声:“来了!”身体带侧,还有点么三式,拿幅寿幛望准王先生臂膀弯里戳过去。王先生只觉到臂膀弯里有件东西,脑子里在想:寿礼来哉,重重一箱子,刚刚上手第一件,所以看也不看,站在那里等。这边二爷把洋钿劈里啪啦摆到箱子里。王先生等了一歇,怎么回事?眼睛瞪得大大的,从老光眼镜里望出来,臂膀弯里只有一件东西。头抬起来对前边一望,要死快哉!四个二爷手灵脚快,已经抬起箱子,跟随队伍走出一段路了。
却说这批送礼队伍,浩浩荡荡,回到水师提督衙门,由军门大人向彭玉麟禀告送礼经过。彭玉麟禁不住哈哈大笑!马新贻啊,这下子你蚀本蚀得太惨了,竟付出了五百块银洋。他回过头来,对绍兴人看看:“师老爷!这幅白布寿幛,你总共去去多少本钱?”“东翁!整整五百六十个小钱。”彭玉麟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小铜钱,换回一块大银洋!”当即吩咐军门大人,把脚钱全部拿去,分赏给各人,当天花掉,不许隔夜。为啥?当时有一种迷信,说是倒楣人的倒楣钱,要马上花掉,不然,连自己也要倒楣。
两江总督衙门收礼的账房王先生心里急煞,几百块银洋换了这么件货色来,赶快向东家报告。故而急急匆匆,奔到里边,踏进签押房:“东翁!”马新贻一看王先生进来,要紧问:“彭宫保送的是什么寿礼?一幅寿幛。”“替我拿到东花厅寿堂上,马上挂起来。千万当心,宫保寿幛,一定要挂在正中第一幅!”“是。”马新贻啊,你先过过日,看一看再挂也来得及,他偏偏没有看。彭玉麟这种身价,送的寿幛还能差吗?
当即有两个二爷,奉命到东花厅挂寿幛。一看,吓得一大跳,叫啥上面的那个“寿”字已经七翘八裂,不平服。他们拉也不敢拉,碰也不敢碰,恐怕拉破。只好把红头绳轻轻绊上去,横一根,竖一根,总共绊了三十七根红头绳,好不容易将个“寿”字绳捆索绑弄服贴,将这上首第一幅挂好后,请马新贻来看。
马新贻春风得意,踏进东花厅,寿堂已经大体象样:红木吊灯,流苏飘拂,堂彩高悬,都是绣的双福捧寿,鹤鹿同春之类五彩图案。正中天然几上,供奉福禄寿三星;供桌上大红寿烛,檀香香炉,只等供上寿团,寿面,一派喜气洋洋。手下人出出进进,大起忙头。马新贻一高兴,走起路来就会一跳一跳,象只猢狲。他连到彭玉麟送的第一幅寿幛前一看,啊!神气,尺幅蛮大;但是为什么这个寿字摆勿平的?喔!大概彭玉麟和我要好,搭得够,所以亲笔挥毫,自己动手,此字象他这个人一样,电有点摆勿平。再一看,怎么这幅寿幛没有光彩的?对了!大概是外国毛料“哈咪呢”或者“凡立丁”。再走近一看,气得这个贼坯血都要喷出来,断命寿幛是死人人家用的一幅白布。好啊!我做寿诞,你送白布,寿堂又不是孝堂?存心来触我霉头。马新贻气啊!
“来人!赶快给我卷下来。”二爷听见,赶快搬凳子,爬上去,刚要想动手探下来,马新贻一想:不能卷。为啥?到生日的一天,彭玉麟这老家伙倒厚着面皮来哉,吃寿洒是假,看寿幛是真,到时候他的那幅断命寿幛没有挂,一定要问:“马帅,兄弟我进来的一幅寿幛挂在哪里?”我如果说:“你这幅寿幛货色实在蹩脚,所以没有挂。”那彭玉麟一定要眉毛竖,眼睛弹,不放我过门:“你怎么说这种话?我正因为和你有交情,所以送上礼。但是,我不象人家那样会捞外快,贪赃得贿,所以没有铜钿买礼晶,只好量力而行,表表心意。俗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今天你不挂,究竟是什么意思?挂!”结果被他逼牢了还是要挂,到时又是当了众位宾客的面,更加坍台,“停手!不能卷。”二爷吓得一跳,对他望望:这个人赛过有神经病的。既然不卷,那末就爬下来。
“不要下来!”咦!寻啥格开心?原来马新贻还在想:“能不能在挂的方法上动动脑筋,稍为遮遮掩掩,挂得隐蔽一点?”这一下二爷为难了:“挂在第一幅是不好遮掩的,除非挂在第二幅,还好想想办法。”“那末,就把它挂在第二幅。”
二爷把两只手探上去,正要摘下来,马新贻突然又喊:“慢!”二爷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今天东家赛过碰着赤佬这样,我要叫你爷哉!但马新贻有他的难处。万一真的挂到第二幅,那末江宁将军魁玉送的寿幛就到了第一幅,到时候彭玉麟发起睥气来,被众位大人都要说话,怎么把开了爵位的太子少保放在魁玉之后,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得严重点,对朝廷封爵,纲常伦理,你马新贻是怎么看待的?马新贻心里真正怨啊!在这金碧辉煌的寿堂上,弄这样一块不三不四的白布挂在中间,真是有苦难说,有气难出!
这时候的彭玉麟,真在和绍兴师爷开心,“老夫子。”“东翁,你看我这个办法如何?”“好!哈哈!看马新贻如何处置。”“东翁,你送掉几百个小钱,已经破费了他几百块大洋。到初九日程上,你还可以去吃他一席寿酒。”“勿去!”说到这件事,彭玉麟心里就火。“送了礼不去吃寿酒?不好!”绍兴人捋捋下巴下面的儿根老鼠胡须,慢吞吞地说着:“东翁,你去吃寿酒是假,看看他如何对待你这幅寿幛是真。假使他挂在寿堂上,倒也罢了。假使他不挂,你就当了众位大人的面,叫他非挂出来不可,坍坍他的台!”“哈哈,好!”彭玉麟开心啊!
这几天,两江总督衙门里忙得简直不可开交。金万云看到这种局面,急需要和张文祥再见见面。所以今天吃过中饭,在公馆里不再出门,叫雷一鸣把张文祥去叫来。
雷一鸣出了金公馆,先到范定富公馆里通知范老爷,然后直奔“必中状元栈”。踏进大门槛,仍旧老规矩,提高喉咙:“找一个……找一个朋友!”茶房阿王一想,咦!怎么这个朋友又来了?走过去:“你寻朋友啊?”“对的,寻一个朋友。”“你的朋友姓啥叫啥?”“找一个姓……,”啊呀!上一次是找姓王的,今天不能再姓王的了,换一个吧:“找个姓李的朋友。”“哦,姓李?那末是木子李,还是叠口吕?”“这个我不考究。”“这不是你考究不考究的事,姓李姓吕勿同的。”“不要你烦,我自己来找好了。”雷一鸣只顾往里边闯:“找一个……姓李的朋友,找一个姓李的朋友!”
张文祥这一阵子吃过饭后从来没有出去过,就是在等金公馆方面送来好消息。现在听声音,又象雷一鸣在叫喊,打开窗户一看,果然不错。两个人打过招呼,雷一鸣马上转身向外走去:“不找了。”“为啥?”“也许我寻错了一家客寓。”“怎么你这个人老是弄错的?真是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冒冒失失。下次再来,先问问清楚!”
雷一鸣理都不理他,跨出栈房门,到对面等候。张文祥稍微歇一会,和周国瑞打个招呼,跨出房间,来到大街上,髓雷一鸣到金公馆书房里坐定:“金贤弟,今天召唤愚兄到此,不知有何吩咐?”“阿哥,有个机会来哉!”“喔!”“可曾把周国瑞这个人赶走?”“没有赶走。”“那好极了。这下可以派他用场哉。马新贻七月初九,要做生日哉。”“老弟啊!你不要瞎搞。马新贻的生日是十月半,我与他结拜过弟兄,所以知道。他和我同年,大家都是三十六岁,我生日在八月里,他是十月半;所以我称老二,他排老三。”“阿哥,你当他真的做生日?不,这是他的死日。本来要到十月半再做生日,但现在他等不及,要提前死哉。”金万云笑笑:“你回去对周国瑞讲,两江总督大人七月要做生日了,要不要出礼?倘使他没有钱,哥哥你索性再借给他些银洋,买一笔礼物。”“好。”“到初九这一天,你阿哥身上的衣裳要挺,和周国瑞一道上辕门,吃寿酒。到时候如果有人来对你查三问四,你派头要大,喉咙要响,官场上叫吃硬勿吃软。”“叫我磕头求拜,我不行,叫我硬,喉咙三板响,那是拿手戏!”“倘然人家问你是哪位大人手下的二爷,你要拣牌头最最硬的说。倘使那天彭玉麟来吃寿酒,你就说是彭玉麟手下的。”“晓得。”“进来之后,我金万云会把你领到马新贻的身边,到那时候,连三岁小孩子也会把马新贻刺掉。”“喔!好极,好极。”
弟兄分手,等张文祥出金公馆,雷一鸣、金万云、范定富马上关紧了书房门,头凑在一起秘密商议。到初九那天,如果事体成功,那末我们马上动身,离开南京城,好得现在有近三万两银子,三家人家坐了吃也不要紧,最好能到外国去生根立足。倘使万一不成功,那也要作好准备,见机行事。
张文祥兴冲冲回到栈房里,满脸高兴,“周老爷!”“恩公回来了。”“方才我到外边走走,遇到一位在马大人手下当差的朋友,他说七月初九,是马大人寿诞之期。周老爷,你可要去送礼?”“恩公,礼是最好要送的。”周国瑞摸摸头,叹口气:“唉!就是我身上没有铜钿。”“我来借给你。”
周国瑞十分感激,连连拱手,“恩公,那真是再好没育,再好没有!恩公,到七月初九老表弟寿诞之期,我去吃寿酒,他是寿翁,一定要出来敬酒,那时待我见了大人以后,一定加利奉还。”“好,好!你不要放在心上。趁现在没有什么事,与你到外边去走走,买点寿礼。”“嗯,好的,好的。”
张文祥带了五十块洋钱,往褡裢里一放。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栈房门。南京到底是江南大城,百货汇集。两个人选定寿礼后,张文祥又给自己买了一件簇新的夏布长衫,然后回到栈房。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瞬今天已是七月初八,维扬、姑苏两班昆曲髦儿戏已经到了南京。戏班班头接到通知,一定要先去拜见两江总督衙门的金军门,才算正式接上头。因为明天寿诞正日,金军门在总督衙门安排一切,赏钱也由他发放。苏州戏班子的领班是男的,山东人,找到金万云公馆,经通报传见,来到内厅。金万云大红顶子,开侉箭衣,端坐厅堂之上。领班抢步上前:“大人在上,小人王金发见大人请安!”“罢了。你们班子里的人向来规矩吧?”“大人,咱们班子里的人一向是规规矩矩的。”“好!明天在两江总督衙门唱堂戏,要格外小心留意,不能有差错。”“是,小人知道了。”“下去吧。”
苏州班子的领班退出来,扬州班子的领班来了,是个女的,扬州当地人。头上戴了一头茉莉花。太阳穴里还贴了两张头痛膏药。眉心里提了一条俏痧,面孔上擦了胭脂花粉,耳朵上挂了一副耳环,身上穿什大腰身的衣裳,袖子管上钉了七条花边,一双小脚,手里拿了一只蛮长的旱烟管。总之,要叫她上台做《探亲相骂》的戏,根本用不到打扮化装。开出口来,话还没有说,先叫“啊唷喂!”现在,她一摇一摇,象荡湖船这样摇进来,到里面见金万云:“啊唷喂!这位大人在上,老婢子叫见大人请安啦!”金万云一看,啥个名堂!年纪这么一把,还打扮得如此妖形怪状,看见了就讨厌。“你今年多大年纪?”“啊唷喂!老婢子年纪说小勿小,说大勿大,刚刚五十岁缺一,今年四十九。”
“嘿!真是昏了,将近半百的人,还打扮得如此妖娆。”“啊唷喂!老辨子吃了这戏班子的饭,一向是这样打扮的。”“明天到两江总督衙门里唱堂戏,你们要规规矩矩,格外小心!”“啊唷喂!老婢子带的戏班子一向规规矩矩的,包你大人满意。”“明天到两江总督衙门去。你再打扮得这样妖里妖气,一定重办。”“啊唷喂!老婢子晓得哉。”“你老是‘啊唷喂,啊唷喂’,到底什么地方痛呀?”“啊唷喂!老婢子不痛。你这位大人脾气倒蛮大的,大人大脾气!老婢子告退。”
马新贻开一句口:“做生日”,惊动了多少人,日夜不得安生。许多人初八夜里一夜未睡,忙着准备。今朝初九,两江总督衙门的正门重重开放,辕门上张灯结彩,东花厅寿堂上金碧辉煌。大门口车水马龙,闹热非凡。昨日隔夜,马新贻老早关照,对众位大人的接待,对髦儿戏班子的检查,统统由金万云总负责。并且命令范定富带十名弟兄,负责保卫西花厅;雷得胜带领二十四名弟兄看守二门;王德标带领二十四名弟兄把守宅门,如有形迹可疑之人,要加倍小心。关照两花厅上摆酒席,戏台措在西花厅的指定地方。各批人员,分头料理,真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金万云肩上责任重大,所以昨天忙过半夜,今天又一早起来,上辕办事。不多一会,一批最小的老爷已经陆续来了,象游击、都司、捕快、戈什哈、哨官、千总、把总等等,真是越小来得越早。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想,今天两江总督衙门吃寿酒,一定有两顿好吃。哪知道马新贻门槛精,采取经济办法,只吃一顿,弄得这些小老爷饿等咕咕叫,未吃寿酒,先吃烧饼,填填肚皮。
稍隔一个时候,大一点的官来哉,象军门、统领等等,全由金万云接到官厅坐下。又等了一会儿,几个大亨来了。象漕运总督张之万,安徽巡抚沈葆桢,连大将军魁玉也来了。本来魁玉想不来了。因为心里实在气不过,自己捞不到,还要贴老本。但反过来一想,出了寿礼,不吃寿酒,更加不合算。虽然木排汆掉,能捞回一根门闩也是好的,还是来吃他一顿。这个人算是来“气吃”的。金万云将这些大人,统统接到内厅,坐定送茶,让他们讲讲山海经,说说风凉话。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外来了六肩小轿,直到衙门口,停轿出轿。门上二爷一看,戏班子里的姑娘到哉。直奔到里面,见金万云:“军门大人。”“怎么啦?”“戏班子的姑娘到了。”“叫她们稍等。”
二爷退出去,金万云关照手下人,拿了把椅子往宅门跟首一摆,自己坐定,然后通知戏班子进门。二爷把姑娘们领到宅门口,六个人整整齐齐,叫了一声:“军门大人!”金万云望望,这六个姑娘部长得相当象样,身上虽然粗布衣裳,但都洗得干干净净。这六个都是头牌角儿,所以有轿子坐。金万云一一盘问过,然后吩咐二爷将她们领到内厅,揩面、吃茶、歇息。不多一歇,戏班子姑娘全部到了,因为这是配角,都是走来的。她们一个个进来,见过金万云。金万云一看,不灵哉,没有什么象样的。金万云盘问一番,都放进去。不一歇,戏箱也一只只的扛进来哉,金万云喝令全部打开,逐一检查,然后扛进去。
戏班子人员到齐,辰光已经不早,金万云吩咐搭戏台。这个工程听听蛮烦难,实际上材料都是事先配好,榫头也是统统做好,所以一装、一拍,没有多少时候,戏台搭好,虽然不十分大,倒也小巧玲珑,精致瀑亮,富丽堂皇。
金万云看看一切舒齐,心里定心。但想不到有一个人不定心,在官厅阶沿石卜步来踱去。谁?张文祥。张文祥今天和周国瑞老早起来,揩好面,吃过点心,身上打扮舒齐,出栈房门。你看,今天张文祥头戴藤凉帽,身穿簇新夏布长衫。谁也想不到,长衫里面,腰眼上插了一支小洋炮,衣袖管里放把毒药刀。周国瑞更是身穿官服,脚上靴子,手里拎了四十块银洋的寿礼,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两江总督衙门。张定样一只手拿一道手本,一只手拎了寿礼,直到门房间,对里面一望,嚯唷!人多得不得了,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忙碌之极。
张文祥提高喉咙:“号房里这几位爷请了!”“啥事体?”“想今天是马帅寿诞之喜,我们老爷——江苏候补知县周围瑞进上这点小小礼物,孝敬马帅。”“喔!有数目哉,有数目哉!”把手本接下来,台子上放一放,拿四十块银洋的寿礼拎过去,连看也不看,这种都属轻礼,往对面墙脚角落里一丢。随口吩咐:“请你们大老爷官厅上坐。”
张文祥、周国瑞两个人进衙门,直到官厅。嗨,令天官厅上人声喧闹,人已经轧足。周围瑞在人堆里挤进来,看看座位已经没有,趁一个朋友站起来解手,他也不能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再说,顶帽头上戴一戴好。张文祥只能在阶沿石上等,等啥?等金万云来领他进去。但是等等不来,等等不来,眼看太阳移到天当中,仍旧不见影子,心里怎么能不急?
张文祥哪里知道,这个时候金万云正忙得不可开交。戏台刚刚搭好,外头二爷捧了张帖子又来禀报。金万云接到手里一看,喔唷!这个人一定要东家自己来接哉。啥人?冲天炮彭玉麟。尚使别人代表,彭玉麟马上就要开腔:“可是今天老寿星在发寒热啊?为什么不能出来?难道吃寿酒连着就吃开吊酒?”故而金万云要紧赶到里边:“禀大帅,宫保贺到!”
马新贻想:老家伙来哉!他根本不是来吃寿酒,主要是来看看他送的“尊礼”有没确挂出来!唉!算我见你怕。只好自已出场,一套官样文章,你请我请,把冲天炮接了进来。众位大人都往西花厅,马新贻单独把他接到内厅,想先弄几句闲话给他尝尝。
彭玉麟不知内情,踏进内厅,四面一看,吓得一跳!作啥?怎么今朝众位大人一个也没有来?会不会大家对马新贻不对劲,所以寿礼虽送,寿酒不吃,集休罢工,坍坍马新贻的台。弄得做寿赛过到了城隍庙,鬼也捉得出,倒也有趣。但是,你们结了帮不来,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现在弄得我一个人来,多么呒趣?
马新贻看看冲天炮不作声,也在想心思:断命冲天炮,你这个贼坯最坏,送一幅白布,用掉我五百只银洋,如今还要来吃掉我一顿,真是狠脚色。让我来弄几句闲话,出出你的洋相。“宫保!”“马帅。”“兄弟今年的生日不知怎么惊动了大家?被他们闹翻了。”“马帅。这一定是你自己讲出去的。你不讲,人家怎么会知道?”彭玉麟“直拔直”这么一句,依理马新贻已经吃不消了,但他还不识相:“宫保,这次兄弟生日,承蒙宫保厚赐隆礼,真是铭感在心!”这句话本来是讥讽、奚落彭玉麟的,偏偏冲天炮不懂这一套,接口说道:“什么‘厚赐隆礼’!我兄弟只花了五百六十个小钱,买来一幅白布,还是自己染的红颜色,根本谈不到什么隆礼。喔!你可能礼收得实在太多,弄不明白了,让我今天告诉你,我的寿礼一点不隆,一点不厚,而你赏给兄弟部下的酒钱倒确实厚隆,但我当天就吩咐他们,当夜用光,不要过夜,兄弟彭玉麟特此奉告。”马新贻一听,气啊!你把我当什么人?连酒钱赏给了他们,还不能留着过夜?幸好马新贻讼师出身,面皮既厚且老,装得若无其事。彭玉麟倒沉不住气了:“马帅!”“宫保怎样?”“众位大人怎么还不来?”“众位大人早已到此,都在西花厅聚谈。”“哦!既然众位大人都在西花厅,那末兄弟也要到西花厅去晤面畅叙。”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想和你马新贻噜苏,要去看看众位大人哉。马新贻马上吩咐金万云:“领宫保到西花厅揩面,用茶。”
彭玉麟跟随金万云来到西花厅,一看,嚯唷!我还以为大家不来,哪知来了这么许多人!本来花厅里众位大人文质彬彬,不苛言笑,现在彭玉麟一到,局面马上改观。他喉咙大,嗓门高,先哈哈一笑:“众位大人,你们来得好早。马屁拍得起劲得很啊!”众位大人一听,你这个冲天炮就是这样不顾人家面子。我们来拍马屁,你又来干啥呢?嘴巴馋,来吃一顿?“宫保不迟,兄弟等也是刚到。”“那总归比我要早啦!”这当然啦!你看到我们,总归是我们比你早,真是多说的。这一下,花厅上就此闹猛起来。大家淡淡说说,笑声连连。
正在这个时候,外边又送上来一张帖子。金万云一看,这一位大人,又只好禀告东家,让他自己出来接了。所以赶紧到里面:“禀大帅,这位大人要请大帅亲迎!”帖子传上来。
马新贻想,在这么许多大人中,要我亲自出迎的,只有彭玉麟一个。倒要看看现在来的是谁?把名帖接到手里一看,哦!想不到江苏巡抚丁日昌到哉。这下子马新贻弄勿懂哉?他在苏州,连乡试监考也不肯来,现在突然赶到南京,来作啥?会不会因为你家少爷嫖堂子,打死人命,我关照江宁府拿办,所以特地来向我说情、讨饶、陪不是?老实说。这下子你儿子的把柄在我手里,我倒要搭搭架子,让你知道我马新贻也不是好惹的。这次非要你向我赔礼认错不可,也让我出出当年的怨气。
那末丁日昌到底是不是来向马新贻赔礼的呢?恰恰相反。他是特地来和马新贻碰顶子,准备干一场的。但是一到南京,方才晓得今天是马新贻做生日,所以只好到这里来见众位大人。也算自己晦气,还要赔掉一份寿礼。
马新贻到外边把丁日昌接进来,先寒膻一番,“丁大人。两江乡试监考,丁大人己派梅大人来南京代理,不知丁大人今日为何亲自前来。”“马帅,兄弟特来为马帅祝寿。”“不敢。不敢。”“再说,兄弟虽已派梅大人来宁,但犹恐办理不周,所以特地到此,听马帅差遣。”
丁日昌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出道”我比你早,运道你比我好。想当初我在处州做知府的时候,你还在处州讨饭、敲更、做瘪三;后来老夫子把你介绍到我手下做师爷,你才有口饭吃吃。想不到这几年你吹牛、拍马,钻营,连连上升。升得比我还高。哼!真是一钱不值!丁日昌心里想,和你马新贻坐在一道有什么意思?既然众位大人都在这里,还是和这些在湘军中的多年袍浮见见面,叙叙旧情有意思。故而开口:“马帅,不知众位大人可曾到来?”“众位大人都在西花厅用茶。”“那兄弟也到西花厅去,和众位大人相见,兄弟告退。”
马新贻马上吩咐金万云领丁日昌到西花厅。众位大人一看,心虽都暗暗诧异。只有彭玉麟心里明白,马上站起来招呼:“丁大人。”“宫保!”“你什么时候到此?”“兄弟刚到。”“丁大人,有我在此,你尽管放心!”丁日昌被彭玉麟这么一说,不由得连脸也红丁起来。冲天炮啊!你拍胸脯撑我腰,我心里明白;但你现在竟当了众位大人的面,说出这种话来,真叫人有点哭笑不得。
众位人人听了彭玉麟这句话,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其中原委。只有漕运总督张之万心里明白:上次彭玉麟和马新贻吃吃茶弄得吵起来,这次吃寿酒看来要打起来哉。
太阳已经当顶,彭玉麟虽然来得最迟,但肚子里也开始感到有点空哉,怎么马新贻这个家伙的寿酒到现在还不摆出来?嗨!你定心,这顿酒席还早着呢!可怜来得早的这批芝麻绿瓦官,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关照手下人:“喂!先替我去买两块大饼来吃吃。”那末究竟要什么时候才开席?马新贻门槛精,吩咐厨房间两点钟才摆出来。为啥?这叫“一顿跨两头”。从两点钟吃起,吃到五点,既算中饭,又算晚饭。按规矩来讲,即使是平常百姓做寿,差一点的,也起码中午饭菜,晚上正酒,或中午正酒,晚上饭菜。由此可见马新贻这种人实在刮皮。
看看已到下午两点,金万云到里边禀告:“回大帅,众位大人都已到齐,戏台也已搭好,戏班子都粉墨舒齐,可否摆席了?”“金万云,你今天实在辛苦,本部堂一定要保举你。既然两点已到,正式摆席。”金万云想:反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就辛苦一点吧!我马上叫张文祥来摆平你哉!
金万云退出去,吩咐外面文武两官厅先摆酒席。特别是武官厅里的几个小老爷,已经等了好久,肚皮老早饿哉,有的已经用烧饼垫过底,现在又腹中空空了。这些人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存心来吃寿酒的朋友,故而等到酒席摆好。入席。一声喊:“请!”八双筷子象十六根篙子这样集中到小菜盆里,赛过雨点。总归上来一只,光一只,吃得只只碗底朝天,连剩下来的汤汤水水,全部喝光。“老兄啊!这个鱼头我来包掉,这根背梁脊骨,抿抿还是蛮鲜的,你老兄来吧!”“蛮好,蛮好。”“老弟!这根蹄膀骨头里都是骨油,你年纪轻,牙齿好,阿要咬开来吸吸,甭则也可惜。”“对的,对的!”
等到菜吃光,大概好走哉?不。两江总督衙门,平生难得有机会到此,故而多坐一会好一会。那末没有菜吃要感到厌气了?不要紧,菜虽没有,酒多的是,因此,大家划拳吃酒。刚才为什么不划拳呢?!!阿呀!刚才划拳,就要错过吃菜的机会。现在不要紧哉:“三元呀!”“五魁呀!”“八仙呀!”“六六顺呀……!”谁输谁吃杯酒。吃到后来,嘴里淡刮刮,喝点汤吧!谁知到后来碗底里的汤汤水水也刮光哉。真是吃得“满目凄凉”。
文官官厅里到底要好得多。因为这里大多是候补官,他们吃倒不太放在心上,昂好能够见见马大人,所以面孔都是呆木木,包括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在内。
这边官厅里在吃洒,有一个人聚精会神站好在天井里。啥人?张文祥。他越等越心焦,金万云怎么到现在还影子都看不见?张文祥哪里知道,金万云今天日程上演的是重头戏,一方面是马新贻寿诞的全权指挥,一方面是张文祥刺马的内应主力。要等他里里外外安排舒齐,再定定心出来,把张文祥领进寿堂,好让张文祥寿堂刺马,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就要开始。请听下回。
第卅一回 毒药刀寿堂出鞘
下午两点钟,两江总督衙门里寿诞酒宴开始,一片欢腾。厨房间里生炒热爆,油锅蹿火,陪弄过道,上菜送洒,人如流水,大厅里边,“请”声不绝,酒酣耳热,猜令划拳。戏台上紧锣密鼓,闹场开始。这个时候,二爷来到里边,请一下东家,马新贻这才带了小三子,一跳一摇,来到西花厅。刚刚踏到厅上,彭玉麟第一个站起来,高叫一声。“马帅来了!”
彭玉麟喉咙大,声音高,经他这么一喊,整个西花厅立即静下来,这边彭玉麟早已举杯:“众位大人,今天是马帅千秋之期,我们应当向他祝寿!”众位大人一听,有点弄不懂了。本来这些话应该我们来讲,但是就怕被你冲天炮说是拍马屁,触我们的霉头,所以不敢讲。想不到今天你冲天炮先讲了,大家立即随声附和:“是啊!祝贺马帅千秋!”“与马帅拜寿!”“拜寿,拜寿啊一!”马新贻对彭玉麟看看,哎哟!我叫你爷叔,总好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想点啥花样来坍我的台,寻我的开心。但口头还是要紧敷衍。“不敢当,兄弟不敢。”“众位大人,我们应当请马帅到寿堂拜寿!”彭玉麟说完,第一个跨步,向东花厅而去。众位大人赶快附和:“是啊,理当到寿堂拜寿。”“寿堂拜寿…!”
马新贻没有办法,只好来到寿堂。首先由寿星端坐正中,然后按品级高低,顺序向马新贻拱手祝贺。拜寿完毕,少不得在寿堂观赏一番。这时候,彭玉麟的一双眼睛,就在对四面扫来扫去。看啥?自己送的那块“尊礼”究竟有没有挂起来?假使没有挂,那就要不客气,逼牢他挂,出出他的丑。现在一看,已经挂在上首里第一幅,自己亲手所写一个“寿”宁,笔力还相当硬。彭玉麟自己想想也有点好笑。众位大人看看,寿堂上寿幛寿屏,五彩缤纷。只有这第一幅寿幛,暗淡无光,不大象腔。有两位大人目光近视,实在看勿清,特地戴起老花眼镜走近丁在看。有的还用手去摸摸,究竟是什么新式西洋货?最后看清楚竟是一幅白布染红的货色,差一点笑出声来。再仔细看看,彭玉麟的官衔,一个不漏,全部写在上面,落款于幛。众位大人异口同声:“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心里想:这种断命事体,只有你冲天炮弄得出,难怪你今天特别起劲,要把我们拖到这边来给马新贻拜寿。
彭玉麟得意啊!只看见有的大人。身体侧转了在笑,有的大人拿马蹄袖翻转,揿没了嘴在笑。心里想,倘使大家都和我一样办,马新贻这个家伙不要说贪赃勿着,恰恰相反。还要倒贴一大票。
拜寿完毕,仍旧回到西花厅入席。只见马新贻首先站起来,斟满一杯酒,双手高高举起:“谢众位大人,兄弟敬众位大人一杯。”说完,旁边金万云马上走出来,代表马新贻,斟了一巡。第二次敬洒,就由二爷代斟。且不说酒席上开怀畅饮,戏台上锣鼓紧敲。这时,马新贻灵机一动,吩咐道:“传范定富、雷得胜、王德标!”“是!”
不多一歇,三个人上来叩见请安:“不知大帅呼唤,有何吩咐?”“王德标,这个时候,人多手杂,你到大堂宅门把守,不准外人进出。就是众位大人手下之人,也要盘问一遍,言语相对,没有破绽,再把身上搜这么一搜,才可以放他们进来,知道了吗?”“遵大帅吩咐!”_王德标答应退下,紧守大堂宅门去了。“雷得胜,你把守二堂宅门。这个时候,大人都在饮酒,人来人往,最为混杂,一定要严加防范,不得有误!”“是,标下告退!”雷得胜奉命去了。“范定富!你就近把守在厅门跟首,保护众位大人。”“是!”
马新贻这一番布置,大有道理。因为堂戏一开场,锣鼓一响,外边这批小老爷万一都往里边涌进来看戏,厅小人多,与众位大人轧在一淘,算啥名堂?再说,这种时候,最易发生变故。为了预防不测,故而索性把宅门封闭,不许外人进来。马新贻不愧为官场老手,老奸巨猾,这一手相当厉害。待他把一切布置妥贴,觉得可以定定心心吃一杯酒了。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戏台上啪!啪!跳下来两个姑娘。一个身上穿红,一个身上着绿,每人手里拿一块戏牌。穿红衣裳的姑娘叫墨菊花,望准马新贻这只土位走过去,穿绿衣裳的叫白菊花,望准彭玉麟这只主客位走过来。
且说墨菊花走到马新贻身边,手里拿一块戏牌,恭恭敬敬,送到马新贻手旁:“请、请……请大人点戏!”啥事体说了这许多“请”字?难怪!今天这种场面上,都是红顶子,花翎、箭衣外套,前后补子,朝珠,靴子,自有一种威严。一个戏班子里的姑娘,看到这种场面,怎么不要吓呢?难怪她要说出这么些“请”字。
马新贻一看。喔唷!这个姑娘面孔漂亮,多好看啊!伸出手,拿块戏牌子接到手里,眼睛不看戏牌,只看姑娘的面孔,“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墨菊花。”“哦!墨菊花。嘿嘿嘿嘿!今年几岁啦?”“今年十九岁。”马新贻一听,嗨!面孔漂亮,年纪又轻,真象一朵花这样,是最好的时候。“姑娘,我现在点你一出戏。”“听大人吩咐。”“我点一出《卖胭脂》。”马新贻这个家伙,点起戏来也歪门邪道。《卖胭脂》是一出小戏,内容情节,照现在讲起来,有点黄色,下流。马新贻还特别点明:“姑娘,这出戏要由你来唱。”墨菊花面孔涨红,头一低,说:“大人啊!恐怕唱得不好,请大人多多原谅。”“嘿嘿嘿!不要客气。你唱起来,一定灵光。”马新贻贼忒嘻嘻,拿块戏牌还给她,让墨菊花回到戏台上去。
着绿衣裳的姑娘叫白菊花,走到彭玉麟边上:“请、请请请……请大人点戏!”彭玉麟把戏牌接过来一看,然后拿块戏牌往横堵里一送。送给啥人?漕运总督张之万。张佬佬接过来一看。心里想:你宫保不点戏,那我也不先点,戏牌又往横堵里一进。江苏巡抚丁日昌看了以后,再往边上一送,一直送到大将军魁玉手里,一个圈子兜过来,仍旧回到彭宫保手里。作啥?这算客气,让人家先点。现在彭玉麟不能再客气了,否则圈子一个一个将不断兜下去。那末,就我来点吧:“姑娘!”“大人。”“我点一出戏,不知你会不会唱?”这个姑娘想:你戏还没有点出来,怎么已经问我会不会唱呢?“请大人点戏!”“我点一出《刺秦》。”啥个叫《刺秦》?就是岳飞的结拜弟兄行刺秦桧这个奸贼。这出戏从前蛮时兴,是武生与大面并重的武戏。从前昆曲髦儿班全部是姑娘,男戏子一个也没有,女人唱大花脸是极少的,所以彭玉麟要问一声:“阿会唱?”白菊花恭恭敬敬,面孔有些红:“本来我们戏班里没有人唱‘大面’,现在扬州班子也在这里,一起合作,他们有‘大面’,所以可以唱。但倘使唱得不好,要请大人多多包涵。”彭玉麟说起话来总是直拔直:“唱得好,听听;唱得不好,譬如不听。有什么包涵不包涌的?那就唱一出《刺秦》。”
戏牌子又往漕运总督张之万手里送过来,张之万想:我大面戏不喜欢听,因为唱起来太闹猛。但是小生戏,小喉咙,听起来汗毛凛凛,也不舒服。倒不如点出老生戏,苍凉深沉,端庄稳重。好!决定点一出《七星灯》。
张之万点好,戏牌传到下首江苏巡抚丁日昌手里。丁日昌想:张之万有道理,这种场面上,还是老生戏恰当,让我来点一出《洪羊洞》。戏牌递到安徽巡抚沈葆桢面前,沈葆桢想:你们都是洋盘,昆班戏以小生戏最拿手,我来点《白门楼》。
接下来,江西巡抚殷奎点《走麦城》,南京藩台梅溪竹点《风波亭》,苏州臬台殷宝如点《李陵碑》。马新贻坐在下首一只台子上,听得清清楚楚,对众位大人看看,嗨!嗨嗨!你们是不是神经搭错,个个有毛病哉?!今天是我做兰十六岁生日,点戏演唱,多少也要讨个吉利,怎么你们点的这些断命戏:《白门楼》吕布被斩,《洪羊洞》杨延昭归天,《七星灯》诸葛亮寿终,《走麦城》关云长丧命,《风波亭》岳飞被害,《李陵碑》杨继业尽忠,出出戏都要死人,你们不象当我做生日,倒象当我办丧事,“五七”开吊哉!真弄不懂你们这批赤佬,都在存心触我霉头。
戏牌子这一下传到满洲人魁玉手里,他对这个姑娘一看,喔唷!漂亮得极!面孔上立刻肉会松动,贼忒嘻嘻:“姑娘。”“大人。”“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白菊花。”“嘿,嘿嘿嘿!好一朵白菊花。你这朵菊花有芯(心)没有芯(心)呢?”彭玉麟对他看看,戏不点,在吃起豆腐来了!魁玉眼稍一窥,发觉彭玉麟对他眼乌珠弹出。心里一惊,想:安逸些吧!不要去寻开心了,赶快点戏。点什么呢?刚刚大家点的这种戏没啥看头,今天是马新贻做生日,大家开心,大将军脑筋一动,对!“姑娘!我点你一出戏,叫《小孤孀上坟》。”白菊花听见这一出戏名,嗳!不行:“大人,这出戏不好唱的。今天是两江总督马大人做生日。演戏也要讨口彩。《小孤孀上坟》这出戏唱起来,还要白衣、白裙、白扎头,好象不吉利,请大人换一出吧?”大将军说:“这没有关系,因为各种颜色巾,白的颜色最大。倘若没有白的颜色,随你红的、绿的、黄的涂上去,都看不出来。《小孤孀上坟》这出戏中,最后是刘六金回来,小素贞团圆,口彩很好,大吉大利,怎么说不吉利呢?”马新贻听到了,真是啼笑皆非。对魁玉看看:算你们这些家伙有本事。人家做寿、唱堂戏,结果弄出白衣、白裙、白扎头的断命戏,还说没有关系,大吉大利,怎么被你说得出来的?!想不到旁边彭玉麟竟然还在帮腔:“姑娘,这没关系,你尽管做,尽管白衣、自裙、白扎头,我们马帅百无禁忌。唱!”马新贻想,你们存心来触我霉头,上面几出戏,都要死人;人死掉了,岂不要上坟了?连倒确实连得起来的。
白菊花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拿了戏牌,再走到三省军门,统领那里去请他们点戏。这里情形就大不相同,一个也不敢点。为啥?大家心里明白,倘使点了吉利的戏,彭玉麟要不高兴;点了不吉利的戏,马新贻要不快活,所以还是不点的好。大家纷纷谦让:“前面众位大人点的戏,唱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等歇再说吧,等歇再说吧,等歇再说吧。”
白菊花看大家不肯再点戏,把戏牌一拿,让她回到台上。后台总管师父把戏目排一排,写好,挂到前台。接着就是闹场,紧锣密鼓;接下来第一出《跳加官》,接下来,《郭子仪上寿》,七子八婿一起上台,福禄寿俱全。这些都是拍本家老寿星马屁的戏,按舰矩一定要唱的。
连下来是点戏开场,第一出就是本家老寿星马新贻点的《卖胭脂》,唱得实在好,听得马新贻神魂颠倒,连连叫好:“来啊!赏她十吊钱。”从前唱堂戏,不讲什么价钱,全靠唱得好给赏钱。现在马新贻一说,就有人把预备好的赏钱中拿出十千铜钿,放在一只盘里,拿到台上;台上就有两个穿红衣裳的人,到戏台边上打个千,把十千铜钿拿进去。
你两江总督马新贻说一声“赏!”那就不得了。这三省军门、统领马上都胡你大帅的调:“来!赏她十吊钱。”两个二爷马上到戏台后面,把刚才拿进去的十千铜钿仍旧搬出来,托到戏台边上,仍旧由两个穿红衣裳的人出来打个千,拿进去。老听客要并不懂哉:说书的!照你这样说,官场上的赏钱全是空的啦?不。里面专门有人上账,等到第二天,才按账上所开列的给赏人名单、赏钱数目,一家一家来向你收取。假使有些给赏人不认得怎么办?自有专门人来向你问清爽,这就叫:吃什么饭,当什么心。这出《卖胭脂》唱下来,赏钱拿到确买不少。接下来,就做彭玉麟点的《刺秦》了。这出戏一开始。闹场锣鼓敲得特别响,真是锣鼓喧天。等到锣披一停,戏门帘一掀,首个出场的就是饰施全的武生。你看他:肯心朝外,面孔朝里,跳将出来,连翻三十个跟斗。特别是最后一个跟斗——倒翻。面孔朝外,噗!亮一亮相。这个时候,台下一片喝彩:“好,好,好!”彭玉麟一看,心里想:一个女人能够连翻三十个跟斗,真不容易。因此,他拉开大嗓门:“来啊!赏她十吊钱。”
你彭玉麟哪好轻易说个“赏”字?这“赏”字的余声还在戏场里飘,在座的众位大人,一片喊赏之声,轰然四起:“来啊,赏她十吊钱!”“赏她十吊钱!”“赏她十吊钱!”……哗——!这一来,三省军门、统领,统统喊赏:“来啊!赏她十吊饯!”……“十吊钱!”……“十吊钱!”。你也赏,他也赏,两个二爷把赏钱搬进搬出,忙得不得了!两个红衣裳人奔进奔出,不断打千,里面写账的朋友,写也来不及。台前台后,一片喜气洋洋。
这时候,漕运总督张之万看到彭宫保和各位大人一片喊赏,他的兴趣倒也来了,心里想:让我也来凑凄热闹,赏她十吊饯。但可惜自己年纪已大,喉咙低,喊不响,即使说:“赏她十吊钱!”事实上等于没有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那怎么办?不知怎样被张倦佬想出来的,他等到众位大人赏得已经差不多的时候,厅堂上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他突然立起身来,对两旁边拱一拱手,算是打个招呼。众位大人看到张佬佬如此庄重地站起来,都吓了一跳,因为张佬佬一向十分持重,现在这样一本正经地立起来,一定有什么大事情要讲,所以众位大人立时停止说话。等到厅堂上全部静下来,张之万开口了,并且伸出两个指头,对戏台上指指:“来啊!这姑娘演得好,与我赏她十吊钱!”众位大人等了半天,想不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险险乎笑出来。张佬佬啊!给点赏钱也值得如此郑重其事?!赏钱付掉,我算表过。
老听客一定要问:这个饰施全的武生,刚刚开场就翻了这么多跟斗,算啥名堂?诸位有所不知:剧情是老奸秦桧出来拈香,施全冒险行刺,为岳飞报仇,因故未成;秦桧立即命人捉拿刺客,所以他连翻三十个跟斗,算是急忙逃走的意思。这时饰老奸秦侩的“大面”,在台后看见几个跟斗就可以拿到这许多赏钱,心里也在想:那我也要拿点本事出来,与你别别苗头。所以他拿门帘一掀,喊一声:“提轿!”这两个字喊得神清气爽,声震屋瓦。彭玉麟一听,好!这一声喊得响亮。比我还喊得响?“来啊!与我赏她十吊钱。”
彭玉麟因为自己点的戏,刚一开场,就连赏两个。众位大人、三省军门、统领也跟着一一给赏。这一下,整个戏班子就更加卖力了。让他们看戏的高兴,做戏的得劲,我现在缩转来要交代金万云。
金万云从早上起来,一直忙到现在,各样事情看看都差不多了,众位大人又全神贳注在看戏,心里想:我可以去把阿哥张文祥领进来哉!所以人到里面,先兜一个圈子,看看苗头。想不到等他回出来的时候,金万云这个人会发呆的。为啥?马新贻布置下三道关口:大堂宅门上王德标,内堂宅门上雷得胜,西花厅门口范定富。金万云想;阿哥张文祥要路过这样三道关口,第一道王德标,这个人有点呆头呆脑,用个噱头,可能噱得过,第三道不要紧,是自家人范定富,问题现在就出在第二道关门上:内堂宅门上的雷得胜。这个人厉害,在他面前摆噱头,不行。哎哟!今天张文祥看来难以进去,事情麻烦了。所以金万云站在那里转念头,动脑筋。正在这时,恰巧外边进来一个人,啥人?雷一鸣。雷一鸣虽然并不在两江总督衙门里担任什么官职,但因为阿哥雷得胜是这里的大红人,所以雷一鸣在两江总督衙门里出出进进。从大门一直到后门,个个都认得。现在他匆匆进来,走到金万云身边。轻轻一声:“哥哥!”“兄弟。”“我看时候不早,好叫文祥哥哥到里面来了。”“老弟啊!现在里面设下三道关口;其他两道都好通过,就是内堂宅门上你家宝贝阿哥雷得胜这道关口不太好弄,看来用噱头也噱不开。”雷一鸣对金万云笑笑:“阿哥!你看得我家胞兄雷得胜太能干了,实在是个饭桶,没啥用场。你跟我来,只要这样长,那样短,保险可以把他领开。”
金万云一听,“好!”于是雷一鸣前头先走,金万云跟在后面,直到内堂宅门。雷一鸣走到雷得胜身边,叫了一声:“哥哥。”雷得胜一看,是胞弟雷一鸣。啊!开心啊!为啥?因为这个兄弟从来不肯叫过他阿哥,今天怎么想着来叫我阿哥了?!故而他特别开心:“兄弟,干什么?”“金军门今天忙得不得了,里里外外,都要找他,从早上到现在一刻没有闲过。哥哥,这样吧!这个地方让我来替你把守,你去帮帮金军门的忙,可好?”“兄弟啊,金军门今天确实忙,但这投有办法,都是东家派下来的公事。怎么可以调呢?不能更动。”“好了,哥哥,这个地方让我来吧,你去帮帮金军门的忙。”“不行。”让我来。”“不行。”
雷一鸣同雷得胜缠绕不清,争来争去,到后来,喉咙也在一步步提高了。金万云在后边看看,差不多了,马上奔过来,冲到雷一鸣边上,指着雷一鸣的鼻子:“呔!这是什么人?给我搜一搜,查一查!”雷得胜本来坐在只椅子里,现在噔!直跳的跳起来:“军门大人,他是我的兄弟雷一鸣!”金万云心里在暗好笑,雷得胜还真以为我们不认识,一本正经地介绍。“喔!原来是你家兄弟。那为什么要吵起来?”“回军门大人的话,我家兄弟来讲,说你军门大人今天忙得不得了,叫我去帮帮你的忙,这个地方让他来代我把守。标下说:这是大帅的命令,怎能擅自更动?故而争吵。““喔!原来如此。对!我现在真的忙不过来,既然这个地方你兄弟愿意来代守,那太好了,你跟我来……”“呃……喳!”
雷得胜想:这下好了!他是我的上级,他说的话我必须要听,所以答应一声,拉转身来:“弟兄们!”两边站立的弟兄们要紧接口:“雷老爷”、“雷老爷”、“雷老爷”……“你们大家都要听二老爷的话。因为我要跟金军门去办其他事情,这里暂由我兄弟代理,知道了吗?”“知道了”,“知道了”,……
雷一鸣这下得意洋洋,大模大样走过来,望准椅子里一坐。眼睛朝金万云望望,意思是:现在要看你能把他安排到啥地方去?
金万云对雷一鸣暗暗点头,“雷得胜。”“标下在。”“跟我来。”“是。”金万云领了雷得胜,一路走,一路在动脑筋:把他调排到什么地方去?好!有了。领他到寿堂上。反正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看戏,寿堂上冰清冷火,赛过孝堂。鬼也捉得出,让他去站在那里算了。故而把他一直领到寿堂:“雷得胜!”“有!”“站住。”“是!”“你站在这个地方,看好寿堂。知道吗?这寿堂之上,都是宝贵之物,今天,人多手杂,眼睛一眨,说不定就要被偷掉东西。万一两江总督衙门里失窃,不仅有辱我们马帅。并且还要引起外界笑话。所以一定要特别留神。”“是!”
金万云吩咐完毕,调转身体就往外走。雷得胜心里想:我本来在内堂宅门上蛮好,现在把我调到这个鬼也捉得出的寿堂上来,究竟算什么意思?两江总督衙门的寿堂,哪里会有小贼来偷东西?除非这个贼坯是铁打的脑袋铜浇的颈,杀不脱的。真是弄不明白。
让雷得胜一个人立在寿堂上呆想,金万云发开两腿,直到外面官厅的大天井里,人立定,对上面一望,只看见阿哥张文祥呆笃笃地站好在阶沿石上。金万云暗暗打个招呼,张文祥多少灵敏!马上装得若无其事,不紧不慢,一步步走过来,等到肩胛碰肩胛;金万云在张文祥耳朵边上轻轻一句:“赶快到里面去!放心,有我在后面跟着。万一弄僵,你要切切记牢,官场上是吃硬不吃软的!”张文祥点点头,把那只藤凉帽往头上一戴,左手托了一只白铜水烟筒,挺胸凸肚,摇摇摆摆,从官厅的大天井里出来,直往里面而去。
前面不远,已经到大堂宅门口,张文祥抬眼一望,喔唷!警戒森严。两个腰粗身壮的亲兵,手里各拿一根檀树棍子,站在门的两旁,把棍子交叉拦住宅门,不要说人,连狗也蹿不进去。门旁边整整齐齐站好两排弟兄,大约有二十个人。而最最麻烦的是,有一个小老爷,面对宅门外面,坐好在一只皮榻子里,两只眼睛已经射牢了张文祥,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张文祥想,刚才金老弟讲过,一定要硬过他们才能问过去。故而文祥只当不看见。昂首阔步地只顾走来,待到接近宅门,先身体立定,半条眉毛竖起,面孔板足,起两个加官指头,对准坐在皮榻子里的小老爷王德标吆蝎一声:“拿开!”
王德标一看,嚯唷!这个二太爷不得了,你看他多少吃价:头上藤凉帽,身上新夏布长衫,脚上白袜、黑布鞋,一只手里拿只水烟筒,外加一张五香茶叶蛋式的面孔,胆小一点的人要被他吓煞的。现在王德标看到对方要他让开,要紧立起来,恭恭敬敬问道;“老哥是那一位大人手下的?”
张文祥想。要拣牌头最硬、官衔最大的掮出来,他才能服贴。而当今南京城里官衔最大的,就是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彭玉麟彭宫保。那就不客气,要借来派用场了:“在下是彭宫保手下当差的!”“喔!是宫保手下的二太爷吗?”“是的。”“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来啊?”“你不知道吗?”“我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喔唷!王德标想:这个家伙的喉咙比我还响,赛过来寻相骂的一样;“好!你说吧。”“宫保是到里面好久了,要吃水烟,可是水烟筒没有带,所以命我到公馆里去拿个水烟袋,你难道不知道吗?”“喔!原来你是到公馆里去拿水烟袋,故而到这个时候才到。”“是啊!”“那末,大家都是自己人。兄弟也是奉大帅命令,没有办法,对不起,身上要检查一下,方能进去。”
张文祥一听,这下完结!我的身上怎么可以检在呢?腰眼里一支小洋炮,袖管里一把毒药刀,两样家什被他摸到了,不仅宅门进不去,连带性命都难保。那怎么办呢?不去管他,硬过他头:“什么?你要到我身上来搜查吗?”张文祥眼乌珠瞪得象鸡蛋大,象要把王德标生吞活剥吃下去的样子:“你当我是什么祥的人?我乃是宫保手下,随咱们宫保走南闻北,从来还没有人来抄过咱们的身!”“我知道你是宫保手下的二太爷,但兄弟也是奉命办公事,没有办法。对不起,来来来!身上检查一下。”“你……!”哎哟!张文祥想,看来一定要检查,这下子僵哉。一边嘴里在提高了嗓子极喊,一边慢慢把头侧转来,对后边望:“你……!”意思是:金老弟啊!弄不下去了,快点来吧!
金万云有没有看到这种局面?怎么会看不到?特别现在,感到阿哥张文祥的腔调已经不对,象是在发极了,赶快让我上去。所以金万云奔过来,只当不认得,起两个加官指头,对准张文祥的鼻子上指过去:“呔!吵什么?”
张文祥一看,嚯唷!救命皇菩萨总算来了。“我乃宫保手下的二爷,宫保要吃水烟,命我回去拿水烟袋,想不到现在他要将我身上搜查,他当我是什么人?”“你不要吵,有理不须高声。站过来。”张文祥往边上一立。
“王德标!”金万云象真的一样。“军门大人,标下在!”“到底怎么一回事?”“回军门大人的话:标下奉马帅之命,凡是有人入内,都要搜查一遍。现在我还没有在他身上搜在过,他反而先哇哩哇啦地乱叫,不知是何道理?”“哦!”金万云调转身来:“你是宫保手下的二太爷吗?”“是啊。”“好吧,既然是宫保手下的二太爷,那都是自己人。进去吧,下次不可以。”王德标看到金军门作主,肩上卸去了份量,落得爽快:“进去!”“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乃宫保手下的二爷啊!竟要搜我的身。你当我是什么人……!”金万云想:好哉!快进去吧,不要装胡祥了。这时,守住宅门的两个弟兄,把檀树棍子拿开,让开一条路。张文祥人踏步跨进大堂宅门,头也不回地直往里面而去。
金万云看张文祥已经走远,调转身来:“王德标!”“呃……喳!”“混账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吗?宫保上一次和我们大帅在大堂上碰过,现在你去得罪宫保手下的人,万一这个二爷去禀告了宫保,岂不是要弄出大事来?”“呃……”喳!”“谈死!”“呃……喳!”你看:在金军门的厉声指责下,王德标的这颗头,尽管往下沉去。嘴里光是“喳!喳!”连回话也没有。
金万云看看这里已经没有事,阿哥张文祥的第一关已经闯过,要紧跟着往里面去。把守宅门的弟兄把檀树木棍仍旧变叉拦住太门,而王德标仍旧低沉着头,还在接二连三的“喳!喳!”边上有个弟兄在喊道:“王老爷,金军门已经走了,不要‘喳’了。”王德标头抬起来一看,金万云真的已经不在了,一股怨气上升,而孔马上铁板,一声吆喝:“混账东西!”这个弟兄想:真是多嘴多事,气出到我的身上来了。但嘴里赶紧答应;“呃……喳!”“军门大人既然早已走了,为什么不早点讲?”“呃…喳!喳!喳!!”这个弟兄怨啊!也算我触霉头,今后孙子王八蛋再来多嘴,真是,榔头吃凿子,凿子吃木头,一木吃一木。
张文祥闻过第一道关口,精神抖擞,一路过来。走了一阵,对前面一望,喔!又是一重门来了。迎面一只皮榻子里而坐的雷一鸣,其他弟兄,分两边站立。张文祥开心啊!自家弟兄坐在那里,笃笃定定。但假戏仍要真做,丝毫不能大意。故而张文祥大步流星走过来,面孔一板,起两个指头,对雷一鸣一指:“挪开!”雷一鸣一看,好!阿哥来哉,并且扮相极好,这种二太爷,打扮得活龙活现。自己身体要紧站起来:“请问老哥,是那位大人手下?”“兄弟乃是彭宫保手下。”“对不起!奉我家马帅之命,要检查一下,方能进去。”
张文祥对他看看,小鬼啊!自家人哟,身上难道还真的要抄一抄?张文祥发急起来:“怎么?要搜身?你当我是什么人?”雷一鸣面不改色,仍旧一本正经:“这是我家马帅的命令,兄弟也是没有办法。”说完,真的走上来要搜身了。
旁边站立的弟兄,看到二老爷自己要动手,马上走过来。“二老爷,不必你亲自劳驾,这拽身,由标下等来就是了。”“不要!”雷一鸣想:这怎能让你们来检查?一查。马上拆穿西洋镜。要紧跨前几步,来到张文祥贴身:“来、来。来!检查一下以后,马上请进。”一边说,一边眼睛朝张文祥看看,心里在说:阿哥啊!你不要急,自己兄弟,帮忙要帮到底。来!让我来摸摸你身边的两根家什位置摆得可好?拿起来是否凑手?假使摆得不凑手,趁现在还可以调档:“来、来、来,检查一下!”张文祥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当了这许多弟兄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见小鬼雷一鸥踏上一步,两只手在张文祥身上从上到下,认认真真地摸下去。当摸到腰眼里,只感到手里有数目,硬呱呱。摸到衣袖管里:嗯,一把刀。“进去!”雷一鸣大声吆喝。“是!”张文祥象逃一样的离开内堂宅门,直往里边问进去。心里想:小鬼啊!这一下子,苦胆也要被你吓碎的。
金万云远远跟在张文祥身后,在慢慢走过来。到了二重门,雷一鸣望着他嘴巴歪歪,隐隐然张文祥阿哥已经进去了。但前边有桠杈路,万一走错,碰到别人查问,弄出点花头来,那就不得了,你赶快到里面去,领领他的路吧!金万云暗暗点点头,穿过内堂宅门,从横堵里抄近蹄过去,绕到张文祥的前面,然后身体侧转来,对张文祥看看,隐隐然:跟我来!张文祥一看,金老弟竟然绕到前面来带路,真是太好了。故而他暗暗点点头,一路过来,直到西花厅门口。
把守西花厅门的,是范定富。当他看到金万云在走过来,要紧站起来:“军门大人!”“嗯。”金万云答应一声,一抬腿,就跨进西花厅。范定富看见张文祥过来,故意问道:“是哪位大人手下的?”“彭宫保手下。”“进去。”“是”张文祥几乎是毫未停留就跨进了西花厅。
张文祥踏进厅堂一望,嚯唷!只见坐在里而的都是大红顶子,花翎,箭衣外套,前后补子,硬领朝珠,这个威势大啊!这种威势使得张文祥这只跨进来的脚不由自主地要往回缩,心里怦怦怦怦不住地乱跳,拿水烟筒的这只左手也会微微地在发抖。但是,张文祥再一想:我有啥好吓的?进去!反正今天两个之中要死掉一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个人面兽心、丧尽天良的贼坯,如今就在这西花厅里,和我只有一门之隔。就是他,强jian我大嫂李氏,逼死我妻子黄氏,害死我哥哥陈金威。多少年来,我吃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报仇。今日上天有眼,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想不到我竟会事到临头,吓成这种腔调!张文祥啊张文祥!你枉为一世英雄,你还象是一个人吗?想到这里,人的精神马上两样。他稍微定一定心,然后默念一声:“哥哥,贤妻!我张文祥替你们报仇来了!”然后一抬腿,啪!那只脚就此跨进西花厅。人到厅上立定,对四面一望,只看见马新贻坐在下首里的一只主位上,横堵里站好一个二爷,边上还有一个空地方,自己立上去正好。好得自己也是一身二爷打扮,真正门当户对。故而张文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金万云这时也跟进来了,看到张文祥已经走到了马新贻身边,心里才定下来,好了!接下来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等待事情成功,我马上奔过去,劫了阿哥,冲出衙门,离开南京城,远走高飞,逃到外国去。
却说张文祥缓步走到马新贻的右边,头带侧,用眼梢在窥。只看见马新贻旁边只有一个贴身二爷,就是江北人小三子。真是心花怒放。马新贻啊!你作恶多端,丧天害理,今天你的死日终子到了。现在我马上要把那柄毒药钢刀拔出来。刺进你的身体。但是这一刀刺在什么地方最好?仔细定神一看,马新贻正翘起了二郎腿,一只右手,正在勒自已的胡须;两只贼眼,正对着戏台上,全神贯注,十分得意,所以连在他的身边多站了一个人也投有察觉。这样一个坐着的姿势,腰部恰巧出空,毫无遮拦,一刀上去,最是轻而易举。位置看好,文祥起只右手,伸进左手的衣袖管里,扎!紧紧握住毒药钢刀的刀柄。运足功夫,唰!抽出毒药刀。突然听到马新贻一声竭叫:“好大胆的刺客!”究竟情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二回 除奸蟊虑远谋深
马新贻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竭叫,是不是被张文祥一刀刺进去了?不。张文祥这时正捏紧刀柄,毒药刀刚刚抽出,还没有全部拔出皮壳子的一刹那。这一声,吓得张文祥灵魂几乎出窍,不好!出事体哉,啪!要紧拿把毒药刀插进皮壳子。一只面孔本来煊煊红,现在正时转色泛紫。手里只水烟筒得得得在微微颤抖,心也在怦怦怦怦……跳个不停。人也会倒退了五、六步。
那边一侧站立的江北小三子,听见东家这声竭喊,神态正常,一点紧张情绪也没有。突然发觉旁边有个人走动,不由得头侧过来,对张文祥看看。一看到这样一只奇形怪状五香茶叶蛋式的面孔,不免好奇,心想:哪一位大人手下有这样一位宝贝二爷?世界上正是无奇不有,故而多看了几眼。张文祥感到苗头不对,自己已经被人家发觉了,自然而然地朝一边慢慢退过去。张文祥在彭玉麟而前移过时,虽然仅仅是一闪,但彭玉麟究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眼睛一窥,想:这是何等样人?喔!是个二爷,这只面孔生得令人诧异。所以也对张交祥多看了一看。
一个人即使没有什么虚心事,但被人家多看几眼,也会有点不好意思;不要说张文祥是来准备刺杀马新贻的。现在毒药刀、小洋炮还都藏在身上,刚才已经要抽刀,心里本来就有点虚,哪终得起小三子对他多看几眼,彭玉麟对他多窥几窥?何况彭玉麟两只眼睛又是多么威严!这样一来,张文祥似乎有点弄不下去了。
再说金万云这个时候,正低着了头,闭拢了眼睛在等。现在听见马新贻一声竭叫:“好大胆的刺客!”心里想:不好!阿哥是不是被马新贻发觉了?要紧把头抬起来一望,只见台上狂演《刺秦》,施全在一刺未成后,跟踪追到秦桧的密室之中。但是秦桧仍旧只管在唱,根本没有当件事。适时,马新贻看得出神,情不自禁,猛然竭喊一声,“好大胆的刺客!”他哪里知道,这一声喊,对戏台上的假刺客倒根本没有啥,而把贴近你身边的真刺客倒弄得收不拢场哉!
这个时候,张文祥方寸已乱,有点进退失据,一双眼睛在对金万云望,想看看金老弟有点什么意思。金万云心里明白,但嘴里不好说。只好把嘴巴对戏台上歪歪,意思是:他是向戏台上喊的;再把嘴巴对马新贻歪歪,隐隐然你照样把他戳脱拉倒。想不到张文祥心急慌忙,只看清楚一半,看见金万云的嘴巴戏台上歪歪,错以为是叫他快从戏台边上的旁门逃走。因此张文祥拔脚就走,出花厅,直往外边奔去。范定富没有弄懂,雷一鸣更加弄不明白,王德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个家伙又出来了?大概宫保又有什么急事命他去办,刚才金军门已经训戒过,千万不能得罪,所以更不敢多问,让他穿门而过。张文祥一路急奔,通行无阻,出衙门,上大街,直奔到“必中状元栈”,踏进房门,往床上一横,躺了下去。
茶房阿工看见张文祥一人回来,也算关心,走上前来:“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呢?”“仍在两江总督衙门。”茶房阿王一想,对了!大概这位文先生直到现在才看出来这个家伙真正是个拐子,所以把他丢在两江总督衙门,一个人回来了。要紧凑上来:“等歇用国瑞来,要不要我来把他挡在门外边,赶他出去?”“我头痛!你不要来多烦。”
茶房阿王叹了一口气:“唉……!”摇摇头,退了出去。张文祥站起来,把房门关上,闩好,然后把毒药刀,小洋炮统统拿出来,放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在想刚才经过的事情t怎么我刚刚在袖子里拔家什,就会得被他看见呢?而已经被他发觉,为什么又不叫人捉拿,让我定定心心地逃走呢?这笔账算来算去,随便怎样都无法算清了。
实际上,张文祥也只有在这一个短短的辰光可以给他逃走。倘使再停几分钟,他就逃不成丁。为啥?当时江北小三子这颗七窍玲珑心已经轧出苗头勿对!他心里在想:象煞我们大人叫一声:“好大胆的刺客!”就看到这个红面孔二爷倒退几步。我再对他一望,他拔脚就走了。所以小三子不放心了,马上追出来查问:“可曾看见一个红面孔二爷出来?”范定富想说没有看见,想不到旁边弟兄已经接口回答:“看见的,刚刚出去。”小三子走出来,到内堂宅门,再问雷一鸣:“一个红面孔二爷,手里拿只水烟筒,刚才跑出来,可曾看见?”雷一鸣还没有开口,手下弟兄抢着说:“刚刚看见他出来。”小三子再走到大堂宅门口。问王德标:“你看到有个红面孔二爷出来吗?”“看见的,刚刚跑出去。”小三子追到外边一看,没有。回过来再问王德标:“你可晓得是那位大人手下的二爷?”“是宫保手下的二太爷。”并且这样长,那样短地讲了一番。
小三子不愧是马新贻的心腹,他马上去找寻了一个彭玉麟的贴身二爷出来询问:“今天你们宫保出来得太匆忙了,连水烟筒也没有带,是不是?”“啥个水烟筒?”彭玉麟的那个二爷被问得莫名其妙。“咦!不是后来宫保叫一个红面孔的二爷回去拿水烟筒的吗?”“什么红面孔的二爷?!要末是红面孔的关老爷。”“嗳!老哥,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们宫保嫌吃水烟讨厌,咕碌碌,咕碌碌,所以从来不吃。何况我们从来也没有一个红面孔二爷。”小三子一听,晓得不对,要紧到各重门上关照,注意这个红面孔二爷。衙门里戒备就此更加森严。张文祥假使到这个时候再想逃,那就难了。
到了第二天,小三子告诉马新贻说;“昨日你大人在看堂戏的时候,突然有个红面孔的二爷立到你的身边。当你大人叫了一声‘好大胆的刺客’,他就逃走了。我听说大人有个冤家叫张文祥,不知他是不是红面孔?我说大人啊!可要把南京城门关起来,统统查一遍,我小三子一看就认得他。”倘然马新贻听了小三于的话,把南京关起城门来抄查一遍,那张文祥就逃不出南京城。谁料到马新贻听见小三子这几句话,竟把台子一拍,说道:“我到任以来,起先一直梦魂颠倒,心神不定。最近好不容易乱梦才没有了,你又来瞎说什么?告诉你,张文祥不是红面孔,是蛮好一张白面孔!下次再要瞎说,你给我卷铺盖滚蛋!”“晓得!”小三子嘴上答应,心里确在嘀咕: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这是明天的事情,我今天先说掉。
再说西花厅上的金万云气啊!恨不能马上把张文祥喊来,发一通闷气:阿哥啊!你不必再去出丑哉,你干脆拿把刀来,让我来帮你去戳一刀算了。作孽!金万云气得面孔发青,心里一丈水退去了九尺五寸,浑身也没有力气了。而众位大人看戏倒看得蛮有劲道。看过一场,再来一场。等到戏看完,辰光差不多了,酒阑席散,揩一把面,二爷送上香茗,吃一口荼,要想拍拍屁股走了。
这时,马新贻站起来,向四座拱一拱手,说:“趁今天众位大人都在,兄弟有一言相问:两江检阅裁兵的皇命已到,要否推定一个日期,检阅出操?”众位火人一听,蛮好!乘此机会商量一下,相互交谈以后,定于七月十八日开始检阅、出操。日子已定,马新贻再三致意:“请众位大人,到十八日程上,务盼早点到大校场,准备花一天时间,把二百六十五营军队全部操完。阅操完毕,还要请大家评议一番,哪支军队应留,哪支军队应裁。”彭玉麟一昕,说;“很好!准定于十八日到大校场榆阅看操。”众位大人又坐了一阵,一一告辞。
待众位大人全部走光,马新贻命金万云留了下来,贼忒嘻嘻地说道:“这个唱《卖胭脂》的姑娘墨菊花,我看中哉,要留下来。”金万云奉马新贻之命,马上去对三省军门、统领去打招呼。果然,香车宝马,前呼后拥,一顶轿子,就把墨菊花姑娘送进了总督衙门。戏班子里的人,曾有几个眼红啊!嗳,人家墨菊花真是一跤跟斗跌到青云里去哉,这下做了两江总督大人的姨太太。吃的是油,着的是绸,称心适意,不再是她去服伺人家,可是人家来服伺她哉!
实际上,这个事体你们不晓得,只有我知道。如果说当时我说书的在边上,一定要对这些戏班子里的阿姊、妹子们讲明白:墨菊花这个女人,赛过“做梦当皇后,快活一歇歇”。今后她要比你们苦得多,姨太太只做了八天,到十八日程上。就要白头白扎做小孤孀哉,这是后话。
现在,外边官厅上这批小官,也在陆陆续续回去,只剩一个人没有走。啥人?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他看来看去,恩公文先生不在。哎呀!文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再坐一歇,等一等。两江总督衙门里的二爷一看,咦?怎么这个候补官还不走啊?难道还想等吃半夜点心?要紧走过去:“候补大老爷!”“怎样?”“辰光不早了,别的大老爷都已回府,你怎么还不走啊?我们收拾收拾,弄弄清爽,也要睡觉了。”唉!周国瑞想:谁想等在这里?不瞒你们说,恩公勿见哉。怎么办呢?只好先走吧。
周国瑞立起身来,出两江总督衙门,回到“必中状元栈”,大门已经关哉,只好碰门。茶房阿王铺就搭在店门跟首,听见碰门,要紧问一声:“外边啥人?”“是我!”“候补知县周老爷?”“是的,是的。”“你就在外边等一等吧,让我明天一早开门的时候,你一起进来吧!”“放屁,快些开门。”“穷爷我现在困着哉!”“你困着了怎么会讲话?”“我在梦头里说话。”“你这个混蛋的家伙!”“你这个贼胚!你敢进来,穷爷敲断你的贼骨头。”两个人一对宝货,隔了一重大门也会得寻相骂。好得张文祥这只房间就在账房间附近,听见两个人吵起来,马上叫茶房阿王开门,让周老爷进来。周国瑞看见张文祥,要紧问道:“恩公,你怎么先回来了?”“嗳,因为我有些头痛,所以我先回来了,当时我不便来关照你。”“这不要紧。那末你现在可好些了?”“现在好多了。多谢你!”“恩公,你就早些安睡吧!”“好,你也早点睡吧。”
两个人各归自己床上安歇。实际上,张文祥哪里睡得着?整整一夜,想来想去,没有合眼。对寿堂上马新贻这一声竭喊,实在弄勿清。
再说金万云第二天早上起来,到总督衙门里去走了一趟,看看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到公馆里,叫雷一鸣去喊范定富来。三个人一碰头,范定富要紧问:“什么道理,又没有成功?”“讲出来人也要气煞……”金万云这样长,那样短,细述一遍:“我赶快对他嘴巴歪歪,叫他拔出刀来快戳上去,哪里知道他拨转屁股就这样逃走哉!”范定富听了,一拍大腿:“对呀!上次在天津,也是这样。我对他歪歪嘴,叫他不要用手枪,拔出刀来戳,不知什么道理,他也就此转身跑掉了。后来我问过他:你为啥逃走?他说是弄错哉。怎么他到了要紧关子上次次弄错呢?”三个人只是摇头、叹气。雷一鸣说:“机会已经错过了,只好替他再另想办法。”
老话说:三个皮匠,顶个诸葛亮。三个人一商量,竟然又想出一个机会来。你看:一个机会刚刚错过。第二个机会倒又替他调配好哉!
金万云对雷一鸣望望:“小鬼,你再跑一趟,去把阿哥张文祥叫来。”雷一鸣答应一声,拔脚就走。还是用老办法,把张文祥找到,带着他来到金万云书房。书房门刚刚关好,人还没有坐定,金万云实在熬不住,肝火提起来了,对张文祥叫道,“阿哥!”“贤弟。”“昨天替你安排的机会怎么样?”“金贤弟,昨天的机会很好。”“既然很好,你为啥勿动手?”“啊呀,贤弟。愚兄刚要动手,可惜已被这马贼发现。”金万云对他望望:“既然马新贻已经看见,怎么会得让你惬惬意意走掉,不派人来追呢?”“老弟啊!我也为此而感到十分奇怪?昨天想了整整一夜,还没有能把其中的道理想出来。”金万云笑道,“唉!阿哥,你不知道马新贻这一声竭叫,根本不是因为看见了你,而是看到戏台上在演《刺秦》,他看得出了神,所以喊了出来。想不到把你这真刺客吓跑了。”
张文祥听到这里,跌足懊恼:“啊呀!老弟,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打个招呼?”“我怎么没有给你打招呼呢?我嘴巴向你歪歪,你难道没有看见?就是叫你放心去刺。”“啊!老弟。”张文祥又顿足道,“那我弄错了。我只当你在招呼我赶快逃走,所以我拨转身就跑出去了。”范定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金军门,刚才我说得可对?他专门弄错。好了,金军门,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和他多烦了,还是商量今后吧!”雷一鸣也在边上说道:“金哥,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多噜苏了。”把头旋过来对张文祥说:“阿哥,现在做兄弟的倒又有一个办法在这里。”
张文祥一听雷一鸣有办法,顿时精神十足,看着雷一鸣:“雷贤弟,你有什么好办法?不妨说给愚兄听听。”“小弟这个办法呢?叫‘安全行刺法’。一定成功,并且没有危险。”这下子张文祥上这个小鬼的当了。要紧迫问:“兄弟,什么叫‘安全行刺法’?”雷一鸣调皮地挤挤眼睛,慢吞吞地说道:“马新贻昨天七月初九做生日,他和你虽是同年,但身体不及你好。外加公事繁忙,最近又收了戏班子里的一个叫墨菊花的姑娘做姨太太。你想想,马新贻除了自己的结发家小,还有小老婆,姨太太,如夫人,起码有六,七个女人。马新贻这样不顾死活地在女人身上下功夫,身体哪里吃得消?所以马新贻总归比你先死。等到马新贻死了,搁在门板上,或者葬到坟里边,这样你阿哥拿了把毒药钢刀,蹲在死人旁边:哈哈!马贼啊马贼!今日我文祥好报仇雪恨了!拔出刀来,一刀一刀笃定戳。这种刺法,危险一点没有,事体一定成功。不过就是年数要长一点,最多三、四十年吧,也就可以了。除掉这样,你是不会成功的。”
张文祥一听,哦!原来你是说气话。唉!好机会被我一次次错过,弄得如此热心的三个老弟,都象冰凌挂到了胸口上——冷透了心。这不能埋怨他们,千怪万怪,要怪自己不好。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也罢!想众位贤弟从此也不必帮助为兄,看来我张文祥也难以成功,倒不如待我死了吧!”老话说:“罢”字出口,直脚呒救。张文祥这只右手探到左手衣袖管里,把毒药钢刀抽出来,皮壳子拉掉,两只手抓牢刀柄,发一声喊:“嗳……嗳!”一把刀直往自己喉咙里戳过去。金万云一看,勿好哉!阿哥要自杀了。要紧立起身来,起只手把张文祥的双手抓牢:“哥哥怎可如此?快把家什放下,放下…。”张文祥心一酸,手一软,手指头一松,毒药刀嚓啷!落在台子上。金万云要紧好言相劝:“阿哥!你且坐下。”张文祥坐了下去。金万云说:“阿哥!你为啥突然想起要死?你昨天在两江总督衙门里不死,今天到这里反而要死,这算点啥?阿哥!今天我们三个人,说话是稍微重了一点,但都是自己弟兄,你不要动气。你哪里知道我们兄弟为了你,用心好苦啊!眼看机会错过,大家心里懊恼。现在,错过的已经错过,这里不必再说,还是重新商量今后要紧。”
张文祥心情沉重,感到的确对不起三位弟兄:“各位贤弟,现在愚兄己经明白,一次次机会错过,都是愚兄的过错。现在请求三位贤弟再为愚兄商量一个办法。这算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再不成功,愚兄确实再也无脸来求助各位了。”金万云说:“阿哥!什么‘最后一次’?这种话,你也不必说。你哪里知道,今天我们三个人,从早上商量到现在,办法倒确实想到了一个,但是比昨天的机尝,那要麻烦得多了。”“请教贤弟,有什么办法?”“昨日众位大人已经商定。七月十八日到大校场检阅裁兵,所以马新贻一定要到大校场去。”金万云突然停住,想了一想:“哥哥,那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还在你那里吗?”“还在。”“那好!_哥哥,你已经和他上过几次辕门了?”“大约有六,七次之多。”“那末,就算它是七次。你叫他在七月十八日这一天,站在大校场门口,等候马新贻。假使者到马新贻来到,叫他高喊:‘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只因山东家中有重要族事,急需面禀大人,请求大人轿前相见。’马新贻一听,马上传见。在这个时候,你替周老爷去投手本,就此动手。但是这个机会,真正是眼睛一眨,必须在马新贻轿子到达演武厅,停轿出轿,路上阶沿石的这一歇歇时候。如果说马新贻已经到了上面,进入演武厅,那末这个机会又已经错过,不能再动手了。因为演武厅四周都有小老爷,势必要将你拖开。所以,你看这个机会不是比昨夫寿堂看戏时要麻烦得多了?哥哥,你看怎样?”
张文祥一听,心里想:管它!即使难若登天。咬紧牙关,还是要干。现在时张文祥,真是死都不怕,所以要紧说道:“金贤弟,蛮好,蛮好!准定如此。”“你赶快先回到栈房里去,探探周国瑞的口气,看他到时候肯不肯喊?不过你探过口气以后,要马上送个信给我们。雷一鸣就在后门口等你。”“好!”“今天是七月初十,你到十七的下半天,两点钟敲过,你再到这里来一趟。我不再叫雷一鸣来喊你了。”“有什么事吗?”“有句话要问问你。”张文祥对金万云望望:“老弟啊!既然有一句话,何不现在就问?”“不!一定要到十七日程上问,现在说没有用。”张文祥心里发痒,喔唷!老弟要“卖关子”了。这句话不讲,我这七日七夜的日子多么难过啊!“好吧!”
弟兄分手,张文祥回到“必中状元栈”。刚踏进房间,周国瑞高兴啊,要紧招呼:“恩公,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张文祥在周国瑞面前的一只凳子上坐下来,望望他,说:“周老爷!”“恩公。”“方才我到外面去,遇到一个朋友,他在马大人手下当差。我与他讲起你周老爷几次求见马大人的事,他说:这很便当。七月十八日程上,是两江检阅裁兵之日,马大人要到大校场演武厅看操。只要你到时候在校场大门口高声喊叫,让马大人听见,我马上给你上去投手本,马大人必定传见。不知周老爷你敢不敢喊叫,肯不肯喊叫?此事的成败,那就全在于你了。”周国瑞看张文祥这一本正经的神态,知道不是开玩笑,说道:“恩公,你说哪里话来?你为了我的事,千方百计托人帮助?我哪有不肯喊叫之理?何况马大人确实是我的表兄。但不知怎样喊法?还得请恩公指教。”“这我已为你想好了,有这么几句话在这里,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到此金陵,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只因山东家中有重大族事,急需面禀大帅,请大帅传见。就是这祥几句,不知尊意如何?”周国瑞一听,这两句句子筒单扼要,极其便当。所以对恩公文先生看看:“恩公!我人虽穷,但嗓音宏亮,真可谓‘刮辣辣’,保险不成问题。假如你恩公不信,我可以当场试给你听听!”“好啊!那末你不妨真的试这么一试。”周国瑞凝神并气,静一静心,定一定神,突然,这个呆头呆脑的周国瑞,赛过冷灰里爆出个热粟子,提高嗓音,真的在房间里喊起来哉!“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啊……!”外边的茶房阿王听见,吓得一跳,心里想:这个拐子,作啥?只听见周国瑞继续喊下去:“我到此金陵,上辕七次,七次未见……!”茶房阿王嘴里也在咕噜:“你这个赤佬,不要说七次,就是七百次也不会见的。”周围瑞只顾在哇哩哇啦地喊,客栈里的人当他在发神经病,都走过来看。张文祥说:“周老爷,好了,不要喊了!”“恩公!响不响?”“响的。”“听得见么?”“听得见的。”
张文祥见周国瑞不仅旨喊,而且还当场喊给他听,心里蛮高兴。想:让我先给金万云那里去送个信吧!故而对周国瑞说:“周老爷,我要出去一趟,和朋友碰一碰头。”“哦!这又要劳驾你恩公了。”“周老爷,不必客气。”“那末费心恩公。”
张文祥出“必中状元栈”,熟门熟路,来到金万云公馆,雷一鸣早已在后门边等他。见到张文祥来,赶快把他带进去,拿后门关上,直到书房。大家招呼坐定,金万云首先问,“阿哥,这个周国瑞肯不肯喊?”张文祥喜气洋洋:“不但肯喊,而且还当场喊给我昕。倒看他不出,人虽穷,中气蛮足,喉咙着实响。”金万云很高兴:“那太好了。”马上关照雷一鸣到里面去拿出一个包袱来,交给张文祥。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套戈什哈的服装:一件开祷箭衣,一根扣带,一双长统靴,一把腰刀,一只白石顶子的顶帽。张文祥一看,呆脱!对金万云看看:“作啥?”“你到七月十八这天,要打扮成一个戈什哈。因为在校场里投手本,二爷不行,一定要由戈什哈投。这套衣服到时候你穿起来。”张文祥满怀感激:贤弟啊!你们考虑得真正周到。也幸亏金万云熟悉这方面规矩和内情,否则张文祥到了那天,仍旧会被拦在校场门外,刺马仍然不会成功。一切舒齐,张文祥向弟兄告别:“那末,我要回去了。”金万云说:“阿哥,你千万不能忘记,到十七日程上,下午再到这里来一次。”“有数目哉!”
张文祥同到“必中状元栈”,还带了一个包裹。踏进房间,周国瑞要紧动问:“恩公,你回来了?!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你要问的。来!我给你看看。”张文祥把衣包打开,周国瑞一看,是一套戈什哈的服装。奇怪,这是什么一回事?“恩公,这是一套戈什哈的服装,不知恩公要来干什么?”“周老爷,这身衣服是我朋友借给我的。因为七月十八这一天,我要陪你到大校场去,穿了戈什哈的衣服,才能进校场去投手本;否则就不准进校场。你说可好?”周国瑞想:假扮一个戈什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故而说:“恩公,你想得仔细,假冒得好!”“这会有罪吗?”周国瑞想:即使有罪,也不会大。何况只要我见得着老表弟,跟他讲一声就可以了。“恩公,你放心,有什么罪名,都由我一人担当。”这下周国瑞是死得成功哉。
自此以后,张文祥和周国瑞不再上辕门。日里没有什么事,就到校场四周踱踱圈子,看看地形。只要看见有弄堂,每一条都要去走走,弄明白通向哪里,是不是断头弄?张文祥觉得这几天特别长,也特别慢。白天是夏日炎炎,晚上是长夜漫漫,做什么事都聚不了心。表面上看来,和周国瑞天天到校场周围溜达溜达,悠闲自在,实际上真是度日如年。金万云那里,他们三个人也天天碰头,仔细研究,无时无刻不在思索,怎样帮助阿哥张文祥,刺掉这衣冠禽兽马新贻。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有事则长,无事则短。欲知张文祥校场刺马的紧张场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三回 集旧部肝胆相照
张文祥为啥带了周国瑞天天到大校场周围兜圈子?是不是那里风景特别好,百看不厌?当然不是。张文祥是为了周国瑞的性命着想。张文祥心中有数,到七月十八日,我行刺成功,血海深仇得报,死而无怨。但是,“鬼相打,带脱生病人。”你周国瑞这条命啊,可能要被我带掉。但现在又不能对你讲明,只好凭凭我的良心,陪你到校场四周,把地形看熟,到那天你自己放得玲珑一点,看准哪条路拔脚就跑,也许还能逃过这一关。现在让我在话里带点音给他听听:“周老爷!这条弄堂,从这个巷门里进去,就可以通到马标,再过去就好到太平门出城了。”“嗯!对的。对的。”“喏!周老爷,那条弄堂是死巷子,是走不通的!”“嗯,有数目哉。”“周老爷!你倘使要出城快,最好走这条弄堂,一直向东,穿过城门洞,就可以直奔孝陵卫而去。这一带有山,人特别少,你要记记牢。”“哦!这里出城最快?好的,好的!”
张文祥一片苦心,步步领路,句句点清,希望周国瑞到时候能熟门熟路,乘一片罗唣混乱之中,逃出城门。但是周国瑞这个人,又不象八仙当中的吕纯阳,哪里能猜得着铁拐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而张文祥前句和他刚说过,到后他已经忘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今天已到七月十六日程,这一天,张文祥又带了周国瑞到大校场去看看,只见校场里已经在大兴土木。作啥?搭看台。看点啥?看操。操有啥看头?嗨!你真是不懂,到时候江苏、江西、安徽三省二百六十五营兵马。都要到这里会操,那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人山人海,好看啊!那末匠人老师傅啊,这看台千万要搭得牢一点。不。用不到牢,临时的,马虎一点好哉。那末第二个看台,你要另外打桩,离第一个看台稍微远一点好!不,匠人师傅是少打一排桩,好省一排桩,所以死人不关,就这样第三、第四,一只只靠上来,一层层叠起来,在这校场里一条龙靠边,搭了几十只看台,一只看台又有好几层。而又是只只不牢靠,混过十八那天就算了。张文祥想:倘使那天马新贻真的被我刺掉,看台上这么多人,只要一个罗唣,前面的人往后边一退,后边的人向前面一涌,这一批看台只只都要坍掉,那跌死、轧死的人一定勿勿少少,这种场面一定惨不忍睹。那末就不要刺吧!那不行,不能再错过机会了。造这点孽,不能算到我张文祥头上,面要归到马新贻身上去。何况杀掉一个坏蛋,可以让他少做许多坏事,也算是为民造福。这些到时候要跌死、轧死、踏死、压死的人,大约他们平时不孝顺爷娘,不珍惜五谷,不敬天地,不做好事,所以也只能让他们死了拉倒。张文祥到此已横下一条心,决定不顾一切了。
十六一过,现在已经到十七日下半天。张文祥按照事先约定,要到金万云那里去一趟。当他来到金万云公馆,雷一鸣已经在后门口等了。踏进书房一看,金万云、范定富都已到齐。现在金万云看见张文祥进来,叫一声:“阿哥,你来了。”“是,愚兄来了,劳贤弟们久等。”
雷一鸣机警灵活,赶快把书房门关紧。等大家坐定下来,文祥对他们一看,三个人的面孔都相当紧张,禁不住要问:“贤弟,上次你叫我今天来此,还有一句要紧话要问。趁现在就问吧!”“哥哥,我现在郑重地同你一句话:明天你到校场动手,如果成功,你是想被他们拿住,死?还是想逃走,活?”张文祥一听,原来是同我这么一句话!看他这样一本正经,语气郑重,特地把我叫来,同我这句话,当然用意非同一般,我倒要好好想一想再回答。
张文祥低着了头,细细盘算,细细揣摩。心里想;你金万云所以赤胆忠心,要来帮我的忙,为啥?因为当年你落难的时候,我帮了你的忙,所以能有今天,戴上红顶子、花翎,做到军门大人。就为这样,“君子不忘其旧”,你尽心竭力,帮我报仇,电算是报了我的恩。但是翻过来一想:马新贻对你也不错,一直称赞你“金军门实在能干”,“不愧是本部堂的心腹”。你金万云当然也要报马新贻的恩。所以他来问我,一旦刺马成功,我要拚死,还是要图活。看来他是希望我图活,到时候他拚了一条命,把我救出教场,让我逃走,那末他也就算报了马新贻的恩了。
诸位老听客一定要说,你这个说书朋友大概神经搭错。说得昏掉哉。既然金万云要报马新贻的恩,应该把张文祥捉牢,不让他逃走。不。正因为张文祥对金万云是了如指掌,所以才会想到这一层意思。你想,张文祥一旦捉牢,大堂审讯。张文祥一定要把马新贻如何忘恩负义,禽兽行为统统说出来,这样一来,真相大白,马新贻就此要遗臭万年。倘若张文祥行刺成功,一走了之。那末人家问起来:刺客何人?不晓得。为啥要刺马新贻?不晓得。这样,马新贻死后,对他这一段忘恩负义,人面兽心的丑恶历史,就没有人知道了,他也就不致于身败名裂。有些人不了解内情,还以为他是为国捐躯。所以,金万云也许想到这一层,尽可能要为马新贻保持身后声誉,作为报恩。故尔问得如此郑重。到底是不是这样?果然被张文祥猜中了。
张文祥细细盘算好,缓缓说道:“贤弟!你说哪里话来,想蝼蚁尚且惜生,何况是人。倘使能逃,当然总要想逃,只恐怕难以逃脱就是了。”
金万云听到阿哥这两句话,心里佩服,说道:“哥哥,请你放心。如果明朝刺掉马新贻,一切包在我的身上,一定带你脱身逃走。”“纵然逃出南京,看来也是枉然。”“兄弟我已经想好,只要到得下关、浦口,乘上外国大轮船,再叫外国人保一保险,保证一路平安,直达国外。”“但用费浩大,坐吃山空。”“哥哥不必担心,有两三万两放在身边,足敷应用。”
听到这里,张文祥再也熬不住,已经热泪横流了。老话说,英雄虎泪,铁石心肠,纵然是尸横遍野,也不会伤感哭泣。实际上这也不完全对。张文祥想想结拜弟兄,为了帮自己报仇,红顶子军门大人的官可以不做,性命可以不要,还要为了自己的安全、出路,想得如此周到,准备得如此充分。我张文祥究竟逃得走、逃不走,这不过是“尽人力”面已。纠然逃不走,有弟兄们这一片心,我死也瞑目了。
张文祥双手抱拳,拱了三拱:“两位贤弟,范老爷!多谢你们一片真心。但到时候一定要见机行事,能帮就帮,不能帮切不能鲁莽行事。我张文祥有你们这一片心意,只要大仇得报,纵使千刀万剐,死也瞑目。你们的深思,只能来生再报了。”说到这哩,张文祥咬一咬牙,强忍心酸,立起身来,再对大家拱一拱手:“文祥告辞了!”
让张文祥回去。明天,张文祥要在二百六十五营兵当中,刺死两江总督,这已经是不得了的大事。但这还是暗中行事,使马新贻防不胜防。而明天金万云要在二百六十五营兵当中,救出张文祥,冲出刀山马海,这是更加不得了的事。故而等张文祥一走,金万云马上关照,去传二十四个心腹哨官进来。
这些哨官,和金万云都是生死之交,个个有种。太平日脚觉着厌气,闯起祸来总归有份的朋友。什么吃白食,打酒店,看白戏,拆戏台等等,一定要轧一脚。一个月吃几次军棍,算是过瘾的。倘使打不着军棍,算是没有面子。
诸位老听客要说哉:说书的,这里你说得不大对。金万云调到马新贻这里当绿营亲兵统领月子还不长,哪里来什么生死与共的旧部?不。这里有道理。金万云调到马新贻这里来,确实没有什么旧部。但他当年在左宗棠麾下出生入死,旧部不少。后来不少人被裁减下来,日子过不下去,听见老上司金万云到了马新贻那里做统领,就纷纷前来投靠。有些来时,还带了一点盘缠;有的是蹩脚得象瘪三。象沙得标,从福建寻到这里,来看金万云时,穷得拖一块,挂一片,一条破席,腰里扎根草绳,人瘦得不象样,但喉咙仍旧蛮响,功架不脱板眼:“军门大人在上,标下沙得标见军门大人请安!”“罢了。”“多谢军门人人。”“你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回军门大人,自从你老人家调走以后,我两年多没有差使。现在得讯,知道你老人家在此,故而特地从福建赶到这里,来看望你老人家。军门大人,你看:我的鞋子都跑穿了,我的肚子也饿‘饱’了,不过,这没确关系!”这种人,就是三天不吃,还凸出肚皮充硬汉。
金万云看他们来既然来了,就关照手下人给他们剃头、洗澡、换衣裳。然后把原来马新贻手下那些歹不可教之徒革去差使,拿沙得标等人补进去。后来这种人越来越多,金万云只好硬着头皮,把可以用用的人,也革去差使;最后,譬如上操时姿势立得稍微差一点,叫“姿势不正”,革去差使!多打喷嚏,叫“感冒害人”,革!多打哈欠,叫“萎靡不振”,革!……把马新贻手下的这些弟兄,开革掉十之七,八;还有十之二、三,实在没有借口,革不掉的,象雷得胜、王德标这种人,都是叫他怎样就怎样,也就不去革了。所以,金万云名义上是马新贻的绿营亲兵统领,暗地里都是他的旧部。
今天,金万云挑选他的旧部心腹,二十四个哨官。这批哨官进来,喉咙都蛮响:“军门大人在上,标下等见军门大人请安!”“见军门大人请安!”“见军门大人请安!”……啊!“罢了。”“谢军门大人,不知军门大人传标下等有何钧谕?”“众位弟兄!我平日间对你们怎样?”“好、好,好!军门大人,不是我们当面拍你马屁,除了生我的娘老子外,第二个就是你军门大人了。”“那也未必!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你们怎样苛刻过。我现在有一桩困难之事,要请你们二十四位弟兄帮一下忙,不知你们肯答应吗?”
这批哨官一听,什么?叫我们帮忙?帮啥个忙?哦!懂了。金军门这一阵忙得不得了。三省军门、统领都在南京,金军门是场面上人,手又大方,大概用空了,这不成问题。所以大家异口同声:“军门大人,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除非办不到。你老人家说‘帮忙’二字,我们担当不起。”“什么事情,我现在暂且不讲。不过,我现在要问你们两句话。这两句话能够答应,这桩事就好办;这两句话不能答应,这就不能办。”“请军门大人钧谕。”“我现在有一桩很为难的事,要你们这二十四位统统把脑袋拿下来,怎么样?”“嗨……喳!”“怎么样?”“嗨……喳!”哗……!一个罗唣。
大家果脱,对金万云看看。心里想:你有两句话要问,这是第一句,要我们把二十四十头拿下来!哎哟,头,有啥用场?勿懂!
这二十四个人当中,有一个姓滕的。呆了一歇,人踏上两步,到金万云门前,啪!那颗脑袋晃一晃,这条辫子哗啦!甩到面前来,左手扎!辫子梢上抓牢,卷两卷,拿辫子拎了起来;这只右手伸下去,唰!腰刀拔出来:“军门大人,你要我们二十四颗脑袋,请军门大人吩咐,拿我们的脑袋派什么用场?只要你说出来,标下自愿将脑袋拿下,双手奉上。”
嗨!这个朋友吃硬的。只要你说得出道理,我马上就拿头割下来,而且还要两只手交给你。这样一来,后面二十三位想:滕老爷如此吃价,老实说,我们也并不是三房台一子,死不得的。因此,统统跟上去,一歇歇辰光,辫子个个拉到手里,二十三把腰刀统统抽出来。其中有个薛老爷,嘴巴是铁的,身体是锡的,碰碰要瘪的。他闯祸也是局局有份,不过就是象炒熟的黄豆——不做种。今天轧在这种场面上,心里吓,手里抖,腰刀倒不能不拔出来。面孔急得煞煞白,嘴里牙齿得得得,头脑发昏,手脚冰冷。“军门大人,你要我们二十四颗脑袋有什么用处?倘然对你老人家有好处,我姓薛的,弄僵也兢只好弄僵。”这个薛老爷,连“弄僵”这句极话也说出来了!现在,二十四个哨官,辫子个个捏紧,腰刀个个拔出,齐口同声:“请军门大人吩咐,请军门大人吩咐,啊……!”
金万云眼光一扫,不错!“你们不要着慌,我不是真的要你们的脑袋,这不过是个譬方。”哎呀!人也要被你吓得灵魂出窍。原来是“譬方”哟!腰刀入鞘,辫子往后头一甩。姓滕的老爷退下去,仍旧排好队伍。“第二个譬方,现在我金万云要想自立为王,要身登太和宝殿,请你们二十四个人带领军队,打到北京,杀进皇宫内院,把慈禧老太后杀掉。我金万云做皇帝,要你们三呼万岁,你们愿意跟我造反吗?”喔……!原来金军门要做皇帝。大概你军门统领做得厌气哉,现在要做皇帝了。倘若万一成功,我们都是开国元勋。“军门大人要我们反,我们马上就反!”“轻点!吃饱哉?!”金万云十分高兴:“众位弟兄,这是第二个譬方。世界上再大的事情也没有了。叫你们死,你们肯死!叫你们反,你们肯反!现在我告诉你们,到了明天一早,有紧急命令下来,只许向前,不许后退,哪个后退,要砍脑袋!”“哗……!”
二十四个朋友,现在心里完全踏实,心想金军门,你笃定,只要你下命令,叫我们打到啥地方去,我们就朝啥地方打过去,我们总归服从你的命令。金万云继续关照这二十四个哨官:“你们到外边去挑选一百名弟兄,也要问他们愿不愿意死,愿不愿意反?他们愿意才好要。知道吗?明天一早,叫他们全体实弹,到我这里集合;集合之后,再到大校场,有非常的命令,干非常的举动,知道吗?”“喳!”只有滕老爷还要问问:“军门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情?”“现在不要多问,退下!”“喳!”
就这样,二十四个哨官退到外头。相互之向,不免悄悄打听:“老滕,你懂不懂到底是什么事?”“你不懂,我怎么会懂?”让二十四名哨官,去挑选一百名弟兄。挑选好了,也把金万云的一套拿出来。问他们肯不肯死,肯死的。肯不肯反?肯反的!然后命令:明天早上全部实弹,到此地集合,有非常命令,干非常举动。“知道了吗?”有两个弟兄不识相,还要上来问:“到底啥个事体?”“不要多问,总归有重大事情。我电不知道,你问个屁!明天一早到此集合就是了。”
一夜过去,直到明天。现在天一亮,一百二十四名金万云心腹弟兄,老早等好在那里了。心里想不知是什么事情,总归“拆烂污”哉!干到哪里是哪里,万一性命送掉,譬如爷娘没养。
金万云今朝也是一早起来,身上腰刀,小洋炮一切齐备,插挂舒齐。跑出来一看,一百二十四名弟兄统统实弹。金万云不放心,还要训几声:“众位弟兄!众位领队!”弟兄们齐声答应。“昨天关照你们的事体,谅来全部知道了!”
这些弟兄想:王八蛋才知道!究竟啥个“魂灵头”,到现在也不知道。反正拆了烂污再说,管他,胡调算哉。“喳……!”“等一会,将有非常的命令,干非常的举动,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弟兄们心里想:俗话说得好:“拚死无大难。”最多一条命,有计么了不起。我们今天检阅的日子,私带实弹,脑袋已经不在肩胛上了。管他,胡调拉倒:“喳……!”“现在,先到两江总督辕门编队!”“喳……”一声答应,快步跟上。“带马!”旁边雷一鸣要紧把马带上:“请金哥上马!”金万云踏路上马:“走!”
队伍出发,一路往两江总督衙门而来。你看:这小鬼雷一鸣今天腰里一下子插了两支小洋炮,紧紧跟在队伍的扁面。一路没有耽搁,到总督衙门,弟兄们站住,金万云下马,一石,范定富、王得标、雷得胜老早到了,都在官厅里等。金万云问一声:“大帅可曾起来了?”旁边二爷接口:“马上就要起来哉!”
现在,让金万云、雷一鸣在官厅里等,我回转身来,关照张文祥同周国瑞。他们两个人在“必中状元栈”里一夜都没睡着,大家都有心事。但是比较起来,张文祥的心事更大。因为,周国瑞想的只不过是:倘若再见勿着两江总督,恩公要不相信我,把我赶出栈房,只能做瘪三了。而张文祥想的是:明天校场刺得成功,我就自己刺死自己算了,假使刺不成功,而自己被他们捉牢,那报仇大事不必再说,自己一条命也就白白送掉,那才真正是死不瞑目。想到这里,真是百感交集,万端心酸,哪里还睡得着。
挨到天朦朦亮,张文祥听到街面上已经有人在说话了:“老兄,你早啊!”“你也不晚呀!”“早点到校场里去抢个好位子,等歇看起来清爽点。”“老兄手里拿的啥东西?”“干点心。”“要干点心作啥?”“怎么被你说得出来的?等歇看操看到好看的辰光,总不会再回来吃饭呀!肚皮要饿的,带点干点心好填饱肚皮。”“老兄!校场里有馄饨、拉面的呀!”“这种东西怎么好吃?水都勿开,价钿倒也不便宜。赛过吃‘老虎肉’,你说对不对?”“被你这样一说倒对的,我也带点干点心吧!哎呀,倒是现在茶食店还没开,来不及哉!”“好在我带得多,等歇你拿两条桂花白糖条头糕去咬咬算了。”“那是不好意思哉!谢谢你了。”“你吃还没吃,倒先谢起来哉。辰光勿早哉,快点走吧!”
这种男人家,本来随便什么都起劫,还不要说他。还有这种女人妈妈也轧在里面。你听:“婶婶啊!”“嬷嬷哎。”“你早啊!”“不早了,天也快亮哉。早点到校场里去抢个好位子。男的!你抱好阿三,我来搀阿大,阿二好了。”真作孽啊!拖大带小去看热闹,一早往校场里拥。张文祥心里急得不得了,恨不能马上起床,赶到街上去拦住他们,千万不要到校场去。因为等一歇我动了手,马新贻真的被我刺脱,那个罗唣起来,校场里一片混乱,大哭小喊,轧死轧伤,一定不少。你们今天去看操,赛过去送死,有啥好看?但是现存义不能这样去说,心里急啊!
现在,张文祥悄悄起身,把两支家什拿出来,在自己身边放放好,走到天井里,刘天上看看,对地上望望。什么意思?对天望望:“天哪!天哪!”叫啥一个人在无奈之时,一定要怨天恨地;在疾病痛苦辰光,一定要喊爷喊娘。张文祥对天看看,心里在想:老话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说什么天地无私。照我看来,全是瞎说。你看:马新贻这个贼坯,坏得出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可以说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但不仅逍遥法外,反而连连升官,一直做到两江总督。我张文祥一生正直,待人自问不错;见义勇为,救弱扶贫,而一生遭遇,偏偏如此凄惨,尝尽人间辛酸。今天,我要到校场中去,在二百六十五营军中,去刺杀马贼,成功的希望是渺茫之极。倘使失败,我也不想再活在世上,既然被仇人杀掉倒不如自戮身亡。纵然成功,自己也必然被擒,极刑面死。总而言之,今天我只有一条死路,绝无活路好走。虽然贤弟金万云有心把我功走,冲出重围,但是谈何容易,也不过是多伤几条性命。想到这里,即使象张文祥这样的虎胆英雄,铮铮铁骨,在此生死诀别之际,也忍不住一腔热血,两行热泪,喉咙里不由自主咽噎不已:鸣……心酸到极点之时,身不由己。脚里一软,噗!在天井里跪了下来。
这边周国瑞刚刚朦胧合眼,突然惊醒,对那只床上一看,恩公不见了,而却有声音好象从窗外传来。他头对窗外一看,只见恩公跪在天井里抽泣,嘴里还在喃哺自语:“哥哥啊,贤妻呀!你们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我今日成功。俏然再不成功,我文祥也只有死了!”
周国瑞一听,呆住了!那末周国瑞啊!你既然听见了,爽性再听下去,下面话多着呢!等到你把全部事情弄清楚以后,叫你到校场门口去喊,你也不肯去了,那末你条性命倒也好保住哉!但周国瑞听到这里,偏偏不听了,而是阴凄凄的声音,哭泣鸣啦地说:“恩公!你……你在那里,做……做什么哇!”
张文祥猛然听见后边周国瑞的问话,心里一惊,拨转头来一看,周国瑞已经起身,站在窗边看他。张文祥要紧把眼泪一抹,立起身来,调转身体:“哦!周老爷,你起来了?没啥!没啥!”唉!张文祥,你碰着个赤佬这样,去跪在地上作啥?有什么意思?哎哟哟!人踏进房间,把房门带一带上,走过来,到床沿坐定:“周老爷!”“恩公!你一早起来,跪在地上讲点啥?”“没有讲啥。”“恩公!我已经完全听到哉!”
哎哟!张文祥,你这种不打自招的口供被周国瑞听了去,别的没啥,等一歇叫他到校场门口去喊,他不肯喊,事情就要弄僵。这可如何是好?“周老爷!你听到些什么呢?”“恩公!你在那里讲:哥哥,贤妻!你们这两人在阴曹地府,要有点灵性,保佑今日进校场成功。如果今天进校场再不成功,你恩公就要一死了之。恩公啊!你要他们保佑你什么事情成功呢?”唉!张文祥想:要死快哉,怎么办?还好,刺马新贻的事他并不知道。要紧接口:“周老爷,今天这件事,我只好实话讲给你听。想我姓文的祖上开爿书坊店,这碗饭吃到我手里,只好摆摆书摊了,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自。这一次到南京,赶节场,做生意,虽然本倒不蚀,但也不过混个嘴。自从碰到你周老爷,为了帮你的忙,连书摊也不摆了,生意也不再做,是吧?”“嗯!是的,是的。”“现在,我褡裢里银子也不多了。昨日夜里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照现在这样下去,日子就要难过。周老爷,说出来你不能多心呀!本来我一个人,省吃省用,有什么吃什么。自从你来以后,菜总是起码二、三只,还要上辕门,开销大了不少!周老爷,你是明白人,都看在眼里。我说的对不对?”“嗯!对的,对的。”“周老爷!不瞒你说,我的哥哥过世了,我的家小也作故了。所以今天我一早起来,到天井里边,默默通神祷告,叫我哥哥和妻子有点灵显,但愿我们今天到校场去,你周老爷在门口这么一喊,马大人马上就传见你,到时候你周老爷一定要上任做官,那末,我这种讨饭生意也就弃行不干了。能跟你周老爷,觅个差使做做,想来周老爷也不会推卸不允的。如果今天再不成功,要不了几天,袋中空空,那末我也就只好死了。”
周国瑞一边听,一边头会低下去,眼睛里会湿滴滴:“对的,对的!我实在想不到会一直见不到老表弟,害得恩公铜钿都用光。今天甚至急得你跪在天井里哭起来了。唉!恩公,想想我如何对得起你啊!”张文祥心里一酸,眼泪又忍不住滚了出来:“周老爷……!倒也不都是为了你……!”“唉!恩公,你好比前世欠了我的债啊!只要今天见到了老表弟,事情就好办了。我一旦做了官,决不会忘记你恩公的大恩大德,一定给你一个最最好的差使,这你尽管放心。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对不起你恩公,只好让我对你恩公叩一个头!”说完,周国瑞对张文祥噗!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张文祥要紧搀扶:“请起,请起!”
周国瑞立起身来,到对面坐定。正在这个时候,隐隐昕到外边街上声音大啊!哗——!声音越来越近了:“老兄啊!”“嗳。”“啥地方去?”“你真是多问的,大校场里去看兵操呀!”“嗳!对的,早点去,可以坐在看台第一排,看起来清爽点。”“对啊!”还有女的声音:“叔叔啊!”“嗳!嫂嫂。”“你给我带个信给阿毛他爷,叫他快点,马上就来。”“噢!有数日哉,你先走好了!”“走啊!”“走,走,走啊!”“哗……!”
张文祥听到这种声音,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今天这么多人,去校场看操,牵男带女,有的干脆就是全家,到那时跌死、轧死、吓死、挤死,踏死、压死……的人,真要不计其数!但我现在又不能告诉你们,劝你们不要去,真正作孽哉!
张文祥坐在那里发了一阵愁,硬硬头皮,站起来,关照茶房阿王买点点心来,把肚皮吃饱,然后换衣裳。张文祥今天神气非凡,头上白石顶子顶帽,身上玄色开祷箭衣,腰里一条扣带,挂把腰刀,脚上玄色缎鞋,左手衣袖管里藏把毒药钢刀,腰跟里面插把小洋炮。周国瑞昵?今天这只顶帽用不着拿在手里,因为今日检阅裁兵,街面上候补官可以戴上顶帽走路。所以周国瑞官袍穿好。上下检点舒齐,顶帽戴一戴好,就此一前一后,两人踏出房间。
茶房阿王看见,马上走过来:“喔唷!周老爷,你这个人真是厉害角色。你叫文先生做了二爷还不算数,今天你干脆叫他假冒官长哉!假使等歇到校场里,被人家一眼看穿绷,让文先生被他们捉得去,你就好马上赶回栈房来,拿文先生的行李铺盖统统卷光逃走。喔唷!你这个贼坯、拐子,手段倒是毒辣的!”“放屁!”“嗨!你这个贼坯。”“你当我什么样人?”“我当你拐子。”“待我见到两江总督以后,要你的好看!”“嘿!你会见两江总督?我老早对你讲了,倘若你能见到两江总督,眼睛、鼻头已经朝北,死在门板上了。”“待我上了任,办你这个王八蛋。”“你会上任?你要上任,到鬼门关,酆都城去上任。那里在等着你,你快点去吧!”张文祥对茶房阿王看看,心里想:你们两个人赛过冤家对头,备不相让,总要吵几句。“茶房!不要再这样了,否则我要告诉账房!”张文祥头拨过来,对周国瑞说:“周老爷!不要去理睬他,你是堂堂的江苏候补知县,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茶房,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我们走吧!”“嗯!对的,对的!”
周国瑞气伤,前头先走,张文祥紧跟在后,一路过来。今天。茶房阿王怎么能想得到,这是你和周国瑞的最后一次吵嘴。并且,就为这么几句话,你茶房阿王,也要吃官司,坐监牢,这才真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是后话。
张文祥、周国瑞一踏到街上,喔唷!今天不得了,只看见满街是人,哗……!象潮水一样涌向大校场。他们俩人顺了人势,一路过来,越走越近。嗨!前面的校场已经看得见了,只见人头济济,男男女女,直往里涌。张文祥一路过来,直到大校场门口站定,把嘴凑到周国瑞耳朵上,悄悄地说:“周老爷!我站到对面去,和你面对面。等歇马大人来,你看见我只手举起来,你就喊。我手不举起来,你不要喊。”周国瑞点点头:“恩公放心,我知道了。”张文祥说:“周老爷!你拿一道手木给我;等歇只要马大人听见你的声音,马上传见,我立刻就可以把手本递上去。否则,到时候要来不及的。”“嗯,对的,对的。”周国瑞从身上摸出一道手本,交给张文祥。
现在,一切准备舒齐:张文祥和周国瑞两人对面站好在大校场的门口,张文祥的头伸得象仙鹤这样长,两目炯炯。只等马新贻到来,马上就要校场刺马。欲知这场惊心动魄,震动朝野的特大奇案,如何在二百六十五营兵马之中,被张文祥单身一人,行刺成功,血流三尺之外,伏尸五步之中,引起大校场的一场死伤无数的大混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四回 寻时机十万军中
东方渐渐发白,天在慢慢亮起来,校场门口,早有亲兵守好,看台上人头济济,已经轧得实实足足。只听见哗……!喧嚷之声,大得吓人。现在望进校场去,越来越清爽。这个校场大得非凡,演武厅居中,巍峨耸立,两边各有厅室:上首一幢,是等歇众位大人用饭的地方,里面可摆很多桌酒席;下首一幢,是众位大人的休息场所。现在三省军门、统领都已在那里休息,等众位大人到来以后,再一起上演武厅看操。你看;今日的校场,不同寻常,真是:
一片校场声喧闹,
二面看台搭得高,
三省官员都齐集,
四方百姓真罗唣。
五彩结在演武厅,
陆陆续续官府到。
七品知县来侍奉,
八面威风旗带飘。
九经检阅军容整,
十面埋伏刀出鞘。
今天张文祥幸亏是乔装打扮成戈什哈,如果仍旧是二爷身分,只能被拦在大门之外,根本无法进场。现在校场门口,都是三省军门、统领派出的戈什哈在警戒、巡逻,维持秩序,但各不相识。既然认不清,当然不便多问,免得弄错,要得罪人。所以张文祥混在里面,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只听见校场外哗……!一片喧嚷:“来哉,来哉,来个哉……!”“老兄啊!没看见呀!”“你看呀!是在来哉。”“蛮对!看看看。喔唷!真的来哉,来个哉……!”
张文祥要紧把头拨转来,只看见大路上真的在过来。导子排得整整齐齐,慢慢地在走近。张文祥想:大约是马新贻来了,因为他是正总裁,故而要早一点到校场。张文祥要紧把只手举起来,对周老爷在看,隐隐然告诉他:你好喊哉。
这边周国瑞一看,恩公文先生的手已经举起来了,赶快喊,再不喊,要错过机会了。故而他拚了老命,涨红了头颈,高声大喊起来:“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
你周国瑞在喊,准知道背后正好站立一排亲兵,手里都是皮鞭、马棒,在维持秩序,对过张文祥背后,也是一排亲兵。现在他们一看,咦?!一个象候补官一样的人,拉直了喉咙在大喊:“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叫什么东西?叫?!”“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因山东家中,有重要族事,要面禀大人,请大人传见。”亲兵吆喝:“不要叫,再叫就要打了!”
周国瑞等于没有听见:“江苏候补知县周……!”两个亲兵,把皮鞭扬一扬,马棒举一举,象要打的样子。到底打不手?不!吓吓他。为啥?因为他头上有只顶帽在,假使你真的一鞭子打下去,那是错尽错绝,“殴辱官长”。要判重刑。
现在周国瑞在那里拚命地喊,导子在这边慢慢地过来。张文祥仔细一看,勿对!为啥?因为导于前头,大约有二十个人,每人身上有条白布,斜披在肩胛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漕运总督,张。”张文祥心里想:这个人跟我同姓,也是姓张,但是命运不同,处境迥异。既然不是马新贻,不必叫周老爷再喊下去了,所以要紧拿手放下来。
导子慢慢过来,到大校场门口,停!整个导子,象“蛇脱壳”这样卸下去。然后大轿进校场门,马上“抢轿”。啥叫“抢轿”?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快速超越”。这时,主要靠扶轿杠这批朋友手里的一把力气,把轿杠往上用力一提,抬轿子的肩胛上没有多少份量,不是抬进去,面是象拉进去的。你看:全班轿佚、扶轿杠亲兵护卫发一声喊:“着肩!左右两靠,带靠……”这顶轿子象飞一样的从校场门口,直奔到演武厅面前停下。这是一记硬功夫,哪位大人的轿班出名不出名,就看这一下子。
漕运总督张之万在演武厅前停轿出轿,上面下来一批人,恭迎张佬佬:“张督来得早啊!”张之万抬起头来一看,奇怪!怎么下来接他的朋友,都是些千总、把总、知县、知府?!“亨头”(大官)一个也没来。张佬佬踏上演武厅,坐定,一只右手慢慢在捋胡子,一边呆呆地在看。唉!怎么我竟是“天字第一号”啊!想想在七月初九日程上,马新贻临别叮嘱,要大家早一点到校场,好把二百六十五营军队全部在一天中操完。今天在公馆里,看看辰光好象已经很迟了,不要过分晚到,被人家笑话,想不到还是轮到一个“元号”。再想想:这一阵我一直是“元号”。上次马新贻生日去吃寿酒,我也是“元号”。你张之万在这里想,外边声音又大起来了:“来个哉,来个哉!”
张文祥一里,哦!来哉。这次看上去总归是马新贻了,这只手“噗!”举起来,划周老爷挥挥。用老爷想:大约是了,马上提高喉咙:“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不要叫!不要闹!你再要吵吵闹闹,就要打了!”周国瑞头颈上暴出青筋:“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因山东家中有重大族事,要而禀大人,请大人轿前相见。”“不要叫,再叫要打了!”“江苏候补……!”周国瑞拚了命在喊,一边导子住过来。走近看,不对!啥人?“汀苏抚台,丁。”啊!原来是丁日昌,张文祥的手要禁放下来。
了日昌的导子直达校场门口,停!大轿进校场门,抢轿飞奔演武厅,停轿出轿,上面张之万下来迎接,丁日昌还过礼,两个人到上边坐定。本来张佬佬有点感到厌气,现在两个人讲讲说说,蛮有兴趣。正在这个辰光,外边又在喊起来了:“来个哉,来个哉…!”
张文祥望过盘,一看,导子排得一崭齐:这次要把稳一点,待到走近一看。果然不是,啥人?“江西巡抚,殷。”
一霎时光,众位大人都在陆陆续续来了:安徽巡抚沈葆棱、南京藩台梅溪竹、苏州臬台殷宝如……。演武厅上人头济济,笑声朗朗,众位大凡谈谈说说,十分有劲。不多一会,只听见外面起哄,声音大啊:“总裁大人来哉,总裁大人来个哉,来个哉……!”
张文祥望过去一看:正式来哉!怎么知道呢?你看:前而有苗子旗开道。从前清朝官衔,一定要到“正一品”,才好用苗子旗子道。马新贻是正一品,所以用苗子旗。张文祥一看:真的来丁,精神陡然一振,马上拿只手对周国瑞连挥几挥。周国瑞也看好在那哩,所以早有准备。看上去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在人堆里提足了喉咙,好象冷灰里爆出个热栗子,半腰里杀出个程咬金:“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哪……!”两旁边小老爷吆喝一声:“吵什么?!。”“到此金陵,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吵什么东西?不要吵,再吵可就要打了,就要打!”两个小老爷把鞭、棒时他扬一扬,威吓他。“因为山东家中有紧要族事,面禀大人,望大帅传见。”“嘿!怎么回事?叫你不要吵,再吵要打了!”“江苏候补知县周……!”“咦!叫他不要叫,他却偏偏叫得响,一遍又一遍,哇里哇啦!”
周国瑞已经十几遍喊掉,导子在走近校场门。这副导子气势极大,有苗子旗、行牌、执事、提炉、托香、罗伞…。何谓“罗伞”?就是四个红黑帽差人,一顶罩头伞,两面金锣,一个骑马的白石顶子戈什哈,组成一起。一共四起,总训有上六个红黑帽差人,四顶罩头伞,八面金锣,敲起来真是震天动地,威风凛凛。罗伞后面,就是兵的队伍。前清的兵怎样打扮?喏:一件号衣,二尺半长,前面胸口一个大字:“兵”,后面背心上也是个大字:“兵”。四周围写上长官的官衔。
现在周国瑞还在高声大喊:“因为家中有重大族事……!”张文祥对这些兵身上的呼衣一看:要命!四周写得清清爽爽:“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护卫亲兵”,仍旧不是马新贻。所以用苗子旗开道,因为彭玉麟封到太子少保的爵位,比正品还要高。今天他是“监台”,依道理来说,不应该来得这样早,而足应该正、副总裁都到以后,拿了请帖去请他再来。但彭玉麟是个霹雳火性子,等不及你们来请,所以老早就来了。他的这些亲兵。都是百战沙场的骁勇锐卒,你看这点气势就大不相同:刀牌队、钢叉队、洋枪队,胸脯挺起,步伐整齐,列队经过,进入校场。然后才是彭玉麟的这顶大轿来到。这些抬轿的轿班,在近校场门口的时候,脚里先放松一步,接一接力,准备进校场“枪轿”。彭玉麟的轿班,本来出名,抢起轿来,众位大人的轿班都不及他们,快、稳、远!停轿下来,还不喘大气,人人见了,要翘大拇指。现在他们先接接力,大有道理。凼为校场和衙门不同,衙门再大。总不会有多少路。而现在从校场门口,要直奔演武厅,而且这个校场是出名的大,远远望过去,你眼睛都要发酸,不要说一口气奔过去,肩上还有这么一顶大轿。一般人就是走一次,也感到要吃力,所以这确实是性命交关的事情。因而一定要先缓一缓气,接一接力。起步一跑,不能过快,要保持速度,连续小跑;千万不能忽快忽慢,一浪一浪。喏!这就是彭玉麟轿班所以出名的原因。
现在轿子已经进校场大门,只听见轿班头儿声声吆喝:“着肩,两靠,单靠,左右两靠……。”这肩轿子又快又稳,象飞一样直奔演武厅。这个轿班练就这么一功,叫人钦佩。现在轿班头头稳稳呼喝:“着肩,单靠,两靠,打杵!”全班轿夫象一个人那样,轿子停稳。扶手板去掉,轿门帘掀起,彭玉麟出来。轿子往旁边请过,让轿班,亲兵护卫全韶到演武厅背后去休息。
彭玉麟一到,三省军门、统领,大小文武官员。闻风而起,都步下台阶,纷纷迎接:“兄弟等迎接宫保!”“标下等迎接宫保!”“迎接宫保呀……!”“众位大人!”彭玉麟把马蹄袖翻下来,把手拱拱,就算还过礼了。然后人步踏上演武厅。人刚刚坐定,嘴里已经在叽哩咕噜了:“怎么?怎么?”
众位大人想:怎么你一来就有“花头”?要紧问道:“宫保怎样?”“正总裁马帅,副总裁大将军魁玉,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啊?”“啊!宫保。看来很快就要来了。”“对啊!看来马上就要来了。”彭玉麟对众位大人望望,胡须翘翘:“嘿!奉旨检阅,竟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真是混账透顶!”他这个人啊,一定要骂两声,才会安顿、定心。
隔了片刻,校场门外又在起哄了:“来哉!真的来个哉!总裁大人来哉……!”张文祥望远处一看,喔!真的来了,也是苗子旗开道,这次一定是了。因为,比马新贻官大的,只有一个彭玉麟,现在彭宫保已到,那当然一定是马新贻了。所以张文祥这只手举起来,对周国瑞扬一扬。周国瑞看得出,这次一定是了。但已经有了几次经验,所以不急于高喊,直等到导子在校场大门外统统卸开,大人的大轿要进校场门这个要紧当口,周国瑞在人堆里猛然一声高喊:“江苏候补……!”再仔细对亲兵护卫的号衣上一看,不对!仍旧不是。为啥?号衣上只有一个黄圈圈,七边一个字也没有写,这是满洲旗兵。等到大轿进校场大门,里面坐的是江宁将军魁玉。
等到大将军踏上演武厅,刚刚坐定,彭玉麟也实在做得出,不顾人家面子,起两个手指头,对准大将军一点:“大将军,你来得好早啊!”赛过长辈训斥小辈,先生教训学生这种口气。大将军一听,这个“早”字,就是迟的意思,我又不是死人,怎么听不出来?啊!怎么已经来迟了?我隔夜算得关照手下人,今天一定要早点叫我,怎么又会这样?慢!且让我定定神来仔细看一看,倘然众位大人已经都到了,就等我一个人,那末被你彭玉麟责怪,我只好捏丁鼻子“嗯!”一声,没有话好讲。似假使还有别的大人末到,那我也不是随便被你当豆腐、青菜吃的,当然不服贴。
大将军眼睛对四面扫过来,一看,嚯!正总裁马新贻自己还没有到。那末彭玉麟,这下你来讥笑我就太戏有道理了,我也不肯善甘罢休的。老实说,正总裁不到,我副总裁来得再早,那怕我天不亮就来,坐在这里等天亮也没有用,我副总裁仍旧不能开操。怎么办?当然受还价,也让彭玉麟你不敢随便得罪我。啊呀!魁玉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还价的好,你要还价,一定会弄得没趣,完结。真叫百脚(螟蚣)碰着鸡——一无生路。不相信?你听听就知道。
“宫保!”大将军慢声慢气地对着彭玉麟:“兄弟来得不早,来得很迟!”“早!中饭还没有吃,怎么不早?!”“不过兄弟在想:比兄弟来得更迟的,还有正总裁马帅。马帅不到,那怕兄弟半夜到此,也是枉然。宫保你说对不对?!”彭玉麟一听,味道听出来哉,你不服帖。老实说,我这个人,已经出了名,就叫冲天炮。我这爿店,打出招牌,素来“一言堂”,没有还价的。今天居然你要来还我的价,那不客气,非把你做服贴不可。即使没有道理,歪理多的是。反正彭玉麟拿出来就是:“大将军!”“宫探。”“我说你来得早,没有说你来得迟,你已经发脾气了,真是岂有此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胜,其名其妙。既然马帅和众位大人还没有来,你这么早就来了,有失你皇亲贵胄的身分,懂吗?那好办!你替我回去,等马帅和众位大人到齐以后,我再拿请帖来请你好了!你替我回去,回去!你在说话,还是在放屁?回去!”“宫保!兄弟又没有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你不必客气,有话就说,有屁尽放。你自己也不去照照镜子,你是什么东西?!嘿!叫声你大将军,当年我枪林弹雨,百战沙场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这位将军,现在天下太平,裁兵检阅的时候,你倒以将军自居了。哼!你最多也不过是一位‘太平将军’罢了,竟然还要到这里来耀武扬威!”
“太平将军”这个雅号多难听?!大将军魁玉弄得就此一点落场势也没有。要不要再还价?唉!再还价看样子要被他打哉!“兄弟并没有说什么,宫保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你想说什么?你说好了,尽说无妨!”彭玉麟寸步不让。旁边三省军门、统领以及众位大人,都起来劝解:“好了,宫保。好了,好了!”“宫保息怒!”“宫保不要生气!”“嘿!生气?我与他生气?我看他还没有这样的福气。”彭玉麟仍然是怒气冲冲。大将军魁玉真正想勿落。好哉,算了。只好低着头,不响。
不多一歇,校场门口又在罗唣了:“来个哉,来个哉,总裁大人来哉!”周老爷已经二十几遍喊过,真是精疲力尽了。现在喊得喉咙已哑,嘴巴已干,等到导子走到校场门口,卸开来一看,仍旧不是。
现在演武厅上,众位大人已经陆续到齐,而偏偏只有马新贻还没有来。彭玉麟实在有点耐不住了,人粗嗓音大:“马帅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众位大人试探着答道:“谅必马上就要来了!”“也许已经出衙门了!”“你们怎么知道就要来了?你们是千里眼,难道已经看见了吗?”众位大人想:看见?1然看不见。但是,马新贻啊码新贻!你今天究竟什么道理?身为正总裁,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算算马新贻也是一个厉害角色,官场规矩,人情世道,肚皮里熟透,怎么会在这种大场面上,授人以柄,被人家说话?
那末马新贻今天到底要不要来?要来?因为他是正总裁,一定要到,不过是迟早问题。那末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到?一直要等到十一点钟光景,才到校场。现在什么时候?刚刚早上七点多钟,大约还有四个钟头。难道今天马新贻在困懒觉吗?不!他老早起来了,不过一直坐在床上,意志萧索,百无聊赖,神思恍惚,瞎想一通。为点啥?不奇怪。因为马新贻平时一直坐在衙门里。足不出户。因为他官做得大,任何时候只有别人到辕门上来拜望他,而很少要他出门去拜客。故而今天要出两江总督衙门的大门,心神会不定起来。他猛然想着张文祥这个冤家,直到今天,还在外边;他又想到七月初九日程上自己寿诞看戏时,小三子对他说起过的那个红面孔二爷在他身边的一番情景,真有点毛骨悚然。虽然,张文祥并不是红而孔,不过在天津的那次行刺,刺客好象也是红面孔。当时我以为是妖民白莲教。未加深究,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冤家张文祥。为什么会是红面孔?可以变容嘛!万一果真是张文祥。说明他在处处盯牢我,要想行刺我,那末今天街路上,真是人山人海,成千上万。万一张文祥就挤在这么多人堆里来行刺我,那我是防不胜防。所以今天要离开衙门,前往教场,不能不提心吊胆。
马新贻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起来。嗨!从前我真个要死快哉,为了看中两个阿嫂,把自己弄成这副腔调。现在看看,象大阿嫂这种女人也没啥好,年纪又大,不要说媚功,连说句话都是死板板,有什么味道?老实说,当时赛过饿狗看见糠粞;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的身价也不能算低,堂堂浙江巡抚,要弄两个姨太太来白相相,容易得及,就是要弄二十个女人来玩玩,也用不到自己去找,只要下属官员有事来找自己的时候,透一点风声,露一点话音。譬如说:夫人没有从家乡带出来,这几天困在床上感觉到脚冷,这种下属马上有数目,立时三刻就会把漂亮女人送进来给我。但当时一念之错,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万一今天真的被张文祥刺掉,那是荣华富贵,付之东流。快活日子,马上完结。南京全城,整个朝野,都要惊天动地,沸沸扬扬,自己的这些丑闻秽史,免不了传遍天下,身败名裂。真是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而偏偏昨天夜里又做着一个梦,只见张文祥双目圆睁,手执匕首,一刀刺上来。二嫂黄氏,大哥陈金威又来向他索命,吓得他一身冷汗,惊醒以后,就此一夜没有睡着。从别人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本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但马新贻作恶太多,老早起来以后,就魂不守身,神情恍惚,一直坐在床沿上,呆独独地想,连要到校场去的辰光也忘记了。
马新贻在衙门哩不出来,真急坏了张文祥和周国瑞两个人。张文祥想:今天我们来得算早了,难道说马新贻比我们还要早,半夜里就进了校场,机会又错过了?如果说真是这样,那末,阿哥、家小的血海深仇,又报不成功了。老实说,只要马新贻一上演武厅,不要说你张文祥一个人,就是比你张文祥再厉害十倍,再加上十个张文祥,也动不了马新贻一根汗毛。但是想想总不会马新贻真的半夜进校场呀!抬头望望天,太阳已经很高,马新贻总不见得到现在还不来?你看,这已是什么时候了?张文祥心里急啊!两只眼睛瞪大了在向四而看。心里想,假使马新贻已经来了,那末,老弟金万云、雷一鸣、范定富这三个人,总有个把要到这里来看看我,送点信息,怎么也是一个都不见?如此看来,那末马新贻可能确实还没有来。倘若如此,马新贻就在眼面前这个时候,要进校场。好!继续振作精神,等他便了。
周国瑞这个时候,头已经低倒,真是声嘶力竭。他脑子里也在想,天不亮,就从栈房里出来,到这校场门口。哇哩哇啦,喉咙喊哑,想不到马新贻到现在还没有来。奇怪!究竟是什么道理?
究竟什么道理?马新贻在房间里并辰光。这个贼坯越想越吓,不敢出大门。那末能不能干脆不去?不行啊!这是老太后的懿旨,不去,就是违抗皇命。要不要请个病假?也不行。只要你有一口气,抬也要把你抬到校场里去。总之,一定要去。除非昨天夜里急病,天亮人已经搁在门板上,皇上才可以原凉你。马新贻心里很清楚:不去?不行。去吧!凶多吉少。故而一直不肯动身。
旁边墨菊花以为他忘记了,悄悄地问:“大人啊!今天是九月十八哟!你要到校场里去阅兵的,现在辰光已经不早,你怎么还不动身?”唉!马新贻想:赖是赖不过去的,揩一把面,走吧!所以从床沿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门闩拔掉,房门开,喊丫头,拿面汤水进来。
不一会,丫头把面汤水送进房来:“大人啊!面汤水来了,请揩面吧!”马新贻答应一声,人走过来,到台子旁边,两只手搭在面桶上,眼睛蹬得蛮大,但前边一样东西也看不见。这个叫啥?叫发呆。姨太太墨菊花一看,咦!他今天什么道理啊?面不揩,摇摇头,光叹气。“大人啊!辰光不早了,你快点吧!‘屏死’这样屏点啥?”
马新贻一听,唉!蛮好。你这个断命女人,怎么连你这张嘴里也吐不出好话来?大清老早,什么“屏死”不“屏死”的!马新贻心里气啊!不要去管它,把面先揩好。一切舒齐,走过来,向凳子上一坐,墨菊花说:“大人啊,快点吃点心吧!男子汉、大丈夫,要快燥点。总归这回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足一刀。今天总归要去的,倒不如爽快一点,你说对不对?”马新贻心里想:好!好!你这口才今天太“好”了。连你这个女人也在催我上路了。
马新贻面揩好,本来都由小丫头来帮他梳头。自从讨了墨菊花之后,她善发嗲劲,一定要让她来。现在马新贻跨出卧房,由墨菊花帮他编辫子。墨菊花一边编,一边嘴里还要做媚功:“大人啊!嘻嘻嘻!今天这条辫子编来编去编不好,不知为什么?嘻嘻嘻!总归有点翘起来。”说完,还要用自己的手指去戳戳马新贻的背心。
马新贻心里一惊,背心上一凉,要死快哉!连“翘辫子”也说出来了。就让她去“翘”吧。辫子梳好以后,就要戴帽子。本来也是由丫头来拿的,现在也由墨菊花来拿:“请大人戴帽子。”“嗳!我不知对你说过多少遍,不能叫‘戴帽子’,你看,多难听:‘猢狲戴帽子’!这是官帽,要说‘升冠(官)’,知道吗?”“什么‘升冠’!升啊升的,索性升天好了。”
马新贻心里很不痛快!越弄越不成话,叫我“升天”了。侧过身来,对墨菊花看看。墨菊花得意啊,以为说得大人开心了。身体扭了两扭,往大人身上一靠.还“嗯”了两声。发了一阵嗲劲。
马新贻对她苦笑一笑:“唉!我也关照你多次,把官帽拿来的时候,要用手指在官帽上弹一弹,叫‘弹冠相庆’。”“喔!弹一弹,叫‘弹冠相庆’?!我们苏州人这个‘弹’字不派好用场的。枪毙掉,叫‘弹脱’;死掉叫‘弹老三’;死了杠出去,叫抬(弹)出去。”“好,好,好了!”马新贻气啊!今天你这个女人,说话句句不吉利,不与你多烦了。把顶帽接到手里,往顶帽上吹一吹,算是吹掉点晦气,然后戴到头上,慢慢走出房间,来到外面。
因为今天马新贻特别不开心,故而头低倒,脑子里还在转念头。这时,十几个二爷看到大人出来,要紧上来,给他请安:“见大人请安!”“见大人请安!”马新贻心不在焉,突然被这样大的嗓门一喊,吓得一跳:“干什么?”“见大人请安!”“混蛋!”“喳!”“本部堂被你们一惊。下回不准!”“嗨……喳!”旁边小三子算是玲珑的,马上凑上两句话来,算拍马新贻的马屁:“大人!我们下回见了大人,一定不再请安。这是最后一次请安!请大人放心。”马新贻想:真是胡说八道,请安怎么有最后一次,陈非人死掉。但这又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今后不准。”今天怎么赛过碰着赤佬这样,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来呀!”“是。”“请老夫子出来。”几个二爷弄不清了?大人今天这样忙,马上要上校场检阅操兵,叫绍兴人出来作啥?但又不好问,只好去请。
师老爷听到东家来清,急急忙忙从里边赶出来,见过礼,请过安,然后动问:“东翁,不知传呼晚辈到此,有何吩咐?”“老夫子,自从我到任以后,曾经叫你下过公事,捉拿张文祥。现在,你马上替我收回这道公事,改为要招安张文祥!”绍兴人一时头脑子转不过弯来:“东翁,你一歇要捉其,一歇又要招安其,这样他怎么会来?一定勿肯来的。”“老夫子,你不要去管他,你照我的意思击办。因为,我上次要捉张文祥,现在发觉是一个失误。张文祥这个人我要招安他,还要替他讨一房家小。”“东翁!看上去你从前欠过他一房家小啦,是不是?”马新贻没有心思和他辩嘴:“你不要多管,赶快替我去办!”师老爷有没有去办呢?实际上已经来不及了。今天马新贻在百忙之中,心慌意乱之时,请师老爷出来,作这一番吩咐,不过是为被张文祥刺死以后。多留一样证据在世上而已!
马新贻对绍兴师爷吩咐完毕,接着关照:“来啊!外厢排导侍候。”“喳!”“大帅吩咐,外厢排导侍候哉!”哗……导子排了起来。“开铳哉!”“耳朵按好!”“咚!咚!咚!”铳声连连。吹鼓亭上马上吹打起来:“姆……!”号筒声。“咪里吗——!”唢呐声。“哐!哐哐!瞠!瞠瞠!”铙钹,金锣声。闹猛啊!
两江总督的导子特别长,真是声势浩大,威风凛凛,旗帜招展,兵器耀眼。等到导子排好,二爷进来禀报一声:“回大帅,外厢齐备。”“知道了。传金万云、范定富、王德标,雷得胜。”“喳!”不多一会,四个人气字轩昂,佩戴整齐,踏进内堂,一齐打千:“大帅在上,标下金万云、范定富、雷得胜、王德标见大帅请安!不知大帅呼唤标下,有何钧谕?”“金万云!”“标下在。”“你马上出去。不论带多少弟兄,通知他们全体实弹,分赴各街口弹压,交给你全权大令。因为本部堂今天到校场检阅裁兵,照朝廷意思。要裁去十之六,七。但裁下来的部队,人心不稳,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可以随时制止。如果他们不服从命令,格杀勿论!知道了吗?”“喳!遵大帅吩咐。”“退下!”“喳。”
金万云要紧退下。诸位老听客,你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马新贻这个人确实有点道理。为啥?你看他年纪还轻.三十多岁,而且检阅裁兵还是第一次碰到,竟能想得这样周到。因为检阅裁兵,稍有不慎,极容易造成兵变。只要兵变一变,不说别的,光是在南京城里抢一抢,两江总督这只位子只好让给别人。
至于金万云,那真是快活啊!想今天这个检阅裁兵的日子,本来不能私带实弹,一旦查出来,就是杀头的罪名。而今天一百二十四个拆烂污朋友,个部按照他金万云的命令个个实弹,准备拆拆烂污。现在有马新贻这句话,马上变私为公,并且由他金万云掌握街坊弹压全权大令,不仅是名正言顺,而且是大权在握,怎么不要快活得跳起来?现在金万云兴致勃勃,劲头十足,来到外面,要紧集合队伍,向弟兄们训话:“众位弟兄。众位领队!”“哗……!”“奉大帅钧谕,全体实弹,奔赴街坊,进行弹压!”弟兄们一听,高兴啊!脸上马上露出笑容:“喔唷!那末我们的脑袋总算装牢在肩胛上哉!”“现在我们先到校场编队。”哗——队伍开拔。金万云关照:“带马!”雷一鸣把马带过来。金万云飞身上马,跟随队伍,来到校场门口。不对!马新贻叫你到街坊弹压,怎么把队伍带到校场门口来了?别人哪里知道,他正在暗中进行准备,一旦张文祥把马新贻剌掉,他要立即劫了张文祥。在二百六十五营兵马中冲出重围,到外围去。
金万云到校场门口,马扣住,队伍立定,就地休息。金万云跨下马背。走到雷一鸣身边,对他歪歪嘴,叫他去看看张文祥来了没有?倘使来了,打个招呼给他,叫他放心,我们已经来了。雷一鸣要紧来到校场门口,四面一寻,找到张文祥,对他眼睛挤挤,隐隐然表示:“你定心,我们已经来了。”张文祥心里一定,点点头:有数目哉。雷一鸣回到金万云身边,悄悄地说:“阿哥来了,在校场门口,已经打过招呼。”“好!你多注意一点。”
现在我缩转身来,关照马新贻。马新贻把金万云安排走以后,掉过头来:“王德标!”“标下在。”“你不论带多少弟兄,到校场门口,维持秩序。倘若看见有行踪可疑的人,上前搜查;倘若不对,立即拿下。”“喳!”马新贻继续吩咐:“雷得胜、范定富!”“标下等在!”“今天本部堂出衙检阅,你们两个就在我的身边,随同‘请轿’。到了街坊上,当心左右,并要机警灵活,看我的眼睛和手指行事!”“喳!”
本来,马新贻轿子两旁“请轿”的都是戈什哈,怎么今朝叫来两个职位高得多的帮统老爷来“请轿”呢?这里有道理。马新贻想:我这次出衙,担心就是街上这一段路。万一张文祥在人堆里跳出来,那就不得了,真是防不胜防。老实说,到了校场里,就一点也不怕了,那里有二百六十五营兵马,张文祥总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在遍地是兵的校场甲来行剌于我。既然要紧关子是在路上,用戈什哈“请轿”,本事本来不高明,张文祥万一跳出来,事情就要弄僵。现在用帮统老爷雷得胜和范定富,这两个人本事既高强,又是自己多年心腹,那就定心多哉。但是,马新贻啊!你不叫这两个帮统老爷跟在身边,也许还不会死。叫他们做“请轿”,那你就死得绷硬毕挺,无可挽回。这就叫“作恶自毙”。
现在马新贻吩咐结束,立起身来,踏出签押房。奇怪!他不是往外面去,反而朝里面走,弄得几个二爷也莫名其盼。怎么现在外边导子也排好了,反而往里走?真的弄不懂哉。究竟啥个道理?谁知道马新贻往里面这么一走,又走出许多曲折。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五回 李夫人死前写状
马新贻直往里边而来,小三子把提盘篮一拎,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却在翻来覆去的想:今天大人是到校场检阅兵操,怎么不往外边走?一旦大人发觉走错了,我小三子第一个触霉头。为啥?我是贴身心腹二爷。说起来:平时你小三子的话最多,现在我走错了路,你倒反而不响了,到时候弄得我回话也没有。那末,还是让我叫他回转来吧!小三子啊,你有话好好说就是了,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他仍旧一贯作风。和马新贻调皮惯了,一开口,就“杂割乱拌”:“这个……,大人站住,不要动!”马新贻一听,为什么不准动?难道在衙门里,还没有出门,已经要戒严了?所以问道:“干什么?”“大人,你要明白,这边是里头,那边是外头,大人快快扳艄转来。”
马新贻想:难道你当我连里边、外面也分不清了?照这样我还好做两江总督?而且这个小三子实在太不象样,姨太太在卧房里和我寻寻开心不要紧,你小三子在这种地方寻什么开心?叫我“扳艄”。船要调头叫“扳艄”,我人难道也要“扳艄”?故而面孔一板:“嘿!混蛋。难道我里边,外边都分不清了?要你多嘴?下回不问你的事,不准开口。假使再噜哩噜苏,马上叫你卷铺盖滚蛋!”小三子触了一鼻子灰:“晓得,晓得!遵大人吩咐。”小三子心里不服贴,暗暗叽里咕噜:乖乖!我家大人这几天同我小三子有难过,排头吃饱,钉子碰够,额角头上变成皮蛋,人变鸭蛋、鸡蛋,一碰就要滚蛋。想想气啊!
那末马新贻为什么要往里边去呢?他突然想到,刚才绍兴师爷说的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出尔反尔,一会儿要捉张文祥,一忽儿要招安张文祥,他肯定不会来。为啥?你马新贻岂不是在玩弄方法骗人?那怎么办?一定要叫李氏阿嫂写封亲笔信,再加我的招安公事,这就要好得多。那末是不是由马新贻直接去找大阿嫂商量?不行。因为自从他下药强jian了她,她看见了马新贻的影子就恨之刺骨,休说要叫她写信了。这只有叫夫人张氏出马,也许肯写。所以现在马新贻直往夫人房中而来。
丫头看见大人来到,马上去通禀夫人:“夫人,小丫头看见大人在往这房间里来了。”张氏想:他来作啥?自从他上任两江总督以来,很少进来过。近来又讨了一个女戏子墨菊花做什么姨太太,连脚趾头也不进我房门槛了。何况今天是检阅裁兵的日子,到我房里来,有何要事?一边想,一边站起身来,到房厅上接一接:“啊!大人。妾迎接大人!万福。”
夫人把马新贻接到里边,留心对马新贻的面孔上窥。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只看见男人面孔上香灰色,额角头上皮蛋色,象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人也瘦了不少。夫人张氏是非常贤德的人,说道:“啊!大人。听说今日大人要到校场阅兵,辰光已经不早,为何不到校场,而到妾身房中,不知有何要事?”“不瞒夫人说,为夫昨夜恶梦缠魂,一夜未能安睡,特来和夫人商量。”接着,马新贻把梦中情形说了一遍。
夫人听完,正色说道:“大人,妾身早就叫你把二伯伯招安过来,给他讨一房家小,让他成家接代。再保举他当差办事,你偏偏不听,故而昨夜会有这种恶梦。不过梦中之事,你也不必过分相信。终究是梦幻泡影。至于招安二伯伯的事,倒确实应该马上办理为好。”“夫人良言劝谏,固然很对。但张文祥对我的招安,恐怕不会相信,看来必须大嫂李氏的亲笔书信,附在招安文书之后,也许才能成功。为此我特地来此,请你去和大阿嫂李氏情商,请她写一封招安亲笔信,让为夫了却这场宿怨,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大人所言极是,但现在辰光已经不早,你还是先去校场,以免贻误大事。这里待我稍等一歇,和大阿嫂李夫人斟酌着慢慢写就是了。”想不到马新贻急急摇头:“不,不,小!我一定要当面见过阿嫂才放心。”夫人张氏一听,看来真的立时要见:“好!马上就请李夫人来。”随即关照小丫头赶快去李夫人房中相请。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李夫人和张氏夫人脾气相同,语言相投,加上张氏夫人对李夫人十分尊敬、同情,所以相处得蛮好,一听见张氏夫人相请,马上动身。想不到踏进房门一看,张夫人把自己这个宝贝男人放在这里。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心里一气,面孔也就马上壁板:“大姐,不知唤我到此,有何要事;赶快说吧,我立刻就要回去。”张夫人晓得苗头不对,要紧解释:“大嫂,我知道你看见我家大人在这里,心里不快。过去我家大人所作所为,真是错尽错绝。特别对不起你。现在,他要重新做人。”接着,就把马新贻昨夜恶梦缠魂之事,毫不隐瞒,全盘托出,讲给李夫人听。并说:“大嫂,今天请你来,非为别事,就想请你写封信给二伯伯,请他来此接受招安,然后我家大人为他娶还妻房,保举当差,共享荣华富贵。为了担心二伯伯不肯相信,所以特请大嫂到此,写一封信。”李夫人一听,什么?贼坯要叫我写信去招安二伯们张文祥?呸!真是白日做梦。所以翻转脸来,对马新贻横扫一眼,冷冷地说:“我看你坏人索性做到底吧!我信是不会给你写的。”
马新贻不愧为讼师出身,在女人面上,功夫更足,和张氏夫人一搭一档,死的说出活的来,横说竖劝。作孽!李夫人是个好人呀,有句老话:好人坏不来,坏人好不来。到最后,李夫人心肠软下来,心里象风车一样转急急。她想:譬如说,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就在今天校场阅兵之时,张文祥把马贼刺死,二伯伯文祥被他们捉牢杀掉,我男人已被杀害,表蛛黄氏也已逼死,我也不要活了,大家统统一死了结算数,我们四条命只换他一条命。但是假使反过来想:我真的写一封信,把二伯伯张文祥招安过来,马新贻不死,二伯伯文祥也不会死,并且还好讨家小,当差使,成家立业。至于我,男人已死,不能复生,但至少可以把男人尸首从兰州盘回故土,连同表妹黄莺如一起运回家乡,入土为安,免作他乡野鬼。还可以请高道高僧超度,也算尽了我未亡人的一点心意。我自己一个弱女人,活在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大意思,待到金威新坟做好,我就死在坟上算了。让我俩虽不能生同罗帐,也可以死同坟孳,于愿足矣!现在,死的已经死了,总要为活的着想,特别象二伯伯这样一个好人。那末,写就写吧!李氏的眼泪,无论如何留不住,夺眶而出:“马家叔叔,早知今日,真是何必当初?”这么多年来,今天是李氏第一次又叫马新贻为“叔叔”。
马新贻也做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嫂嫂,从前的事,真是荒唐。可杀。可杀。不要说为嫂嫂不容,今天就是我自己想起来,也是恨不得自己刺杀自己。”这个贼坏说得出,也算是他的本事。就为了怕人家刺脱,才来想出这种抱佛脚的法子。反正骗骗善良的李氏大嫂,这点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李夫人又说:“那么,我把二伯伯招安来以后,你可会象谋害我男人那样将他谋杀?”“嫂嫂,请你放心。倘然我再要那样子,就叫我马新贻不得好死。今天到校场去,就不再回来。”李夫人抹干眼泪,又叮嘱遵:“我信写好之后,你一定要把我丈夫和表妹黄氏的尸体盘回故士,用上好棺材成殓,请高僧高道超度,入土安葬。”“嫂嫂放心,这个自然,一定要办,一定要办。”马新贻一看,事体成功了。关照丫头,立即把文房四宝送到李氏房中,请李夫人快些写出来。马新贻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轻松多了,赛过张文祥已经招安到了身边,危险已经去掉,好象丢掉了一桃最大的心事。
张氏夫人看看事休已经舒齐,轻轻催促:“大人,时光不早,可要去校场阅兵看操?”“我马上就去。”马新贻由夫人送出房门,关照手下:“吩咐开道。”“是!”当差的答应一声,大声传呼:“大帅吩咐,外厢开道哉…!”
这边马新贻在准备动身,里面李夫人在煞费苦心:这封信叫我如何写法?突然,她念头一转:慢!这封信不能马上就写。为啥?马新贻这个人是个衣冠禽兽。他的所做所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忍辱含羞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二伯伯,把这桩冤情公诸于世,好为丈夫、表妹伸冤报仇。现在二伯伯张文祥在外边,吃尽千辛万苦,要替我丈夫报仇。而我不仅不能帮他出力,反而还要写信去招安他,叫他不要再刺杀马新贻,我这样做,还好算人吗?李夫人牙齿一咬,猛然从靠背椅子上站立起来。她想到刚才马新贻那副气急败坏的样了;他想到说不定二伯伯真的已经布置好天罗地网,马上就要刺杀这个贼坯!她想到假使今天马贼出去检阅,真的出了意外之事,张文祥叔叔被提审问,到时候我要出堂做证。但是再一想,不行啊!我这个人见r陌生而孔要红,即使上去了,也一定会说不清爽。这样吧!好得现在房间里没有人,让我先来写好一张冤状。万一马新贻真的被刺,我就上吊自尽。这样一来。官府一定要来验尸,到时候就能看到我这张冤状。以我的一死,来给文祥叔叔做个见证。想到这里,李夫人提起笔沉思起来。
李夫人文化不高,识字不多,但为了替丈夫伸冤,为文祥叔叔作证,总算搜肚挖肠,把张冤状勉强写好。除此以外,再准备好一根绳子,一只凳子,用来自尽。等到一切舒齐,啊呀!这张冤状放在哪里好呢?放在台子上?不行!到时候官府大人还没有来,张氏夫人一定先进来,一看见这张冤状,一定不会让它落到官府手里,不是撕掉,就是烧掉。那时我人已死,无法再写第二张,岂不是白费心血?那末放在箱子里,人家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行!官府来到,主要是验尸。又不会翻箱倒柜,到处搜查。等到官府众人一走。这张冤状永远不再派得上用场。李夫人越想越急,究竟放到哪里去呢?嗳!一个人一急,就会急中生智,结果被她想出一个地方来了。啥地方?胸脯前。只要在大襟里面稍稍露出一只纸角,等到众位大人一到,首先要把我从绳上解下来,摸摸胸口有无热气,纽头一解开,就会露出《冤状》二字。对!蛮好,准定这样。主意想定,就将冤状贴胸脯放好,坐在房间里等消息。
这边张氏夫人等马新贻走后,也放心不下,特意派了个小丫头到李夫人房里,看看她是否在写信。丫头来了,看见房门关紧,往门缝缝里一张,哦!李夫人正在一边哭,一边写。要紧回去报告:“回夫人!李夫人正在写,一边还在哭!”张氏夫人倒蛮放心。李夫人在写信的时候,当然要想到过去这许多事情,怎么会不伤心?当然要哭。所以一点也没有疑心会发生什么事情。
且说马新贻身坐大轿,轿夫上肩,一个小老爷高喊一声:“开道!”外边导子开始出发。大轿才出衙门大门,突然,轿班的头头一声吆喝:“着肩,左右两靠,打忤!”轿子临时停下来。啥事体?这里有个规矩:防备大人出衙门,还有什么东西忘记,一“打忤”,大轿停一停,好让大人再想一想,要拿什么东西还来得及。嗳!说来也巧,这个时候,马新贻正伏在扶手板上,匹对前面照墙,偏巧飞来一只乌鸦,在照墙顶上一立,鸟头正刘衙门,张开鸟嘴,哇!哇!哇!连叫三声,然后展翅飞去了。马新贻很不高兴:“断命鸟,刚刚出门,就碰着乌鸦叫,真正触霉头!”
范定富站在边上,一只手措在轿杠上,对马新贻望望,心里想:这只乌鸦确实是来给体“报”信的。只要你一出衙门,死的时候,一歇比一歇近了。嗳!冷不防范定富今天也会“死桃树开花”,居然和马新贻说起话来:“回大帅!”“什么事?”“方才这只鸟,不叫‘断命鸟’。”“哦!那是什么鸟?”“叫‘太平鸟’。”“怎么叫它太平鸟?”“回大帅,当年汉高祖封过它,叫它专管人间太平喜事。所以叫太平鸟。如今你大帅有三桩大喜事……”“哦!”马新贻想:我自己倒不知道,我还有三桩大喜事?“本部堂有哪三桩大喜事?”“大帅今日前往校场,检阅裁兵。检阅下来,平安无事,这岂不是第一桩喜事吗?”“嗯,嗯嗯!讲得有道理。过去裁兵,往往会弄出事体来,甚至发生兵变。倘若平安无事,确实算得一喜!嗯嗯!这第二桩……?”“两江乡试完毕,考场里没有意外之事发生,这岂不是第二桩大喜事?”“嗯嗯,嗯!”马新贻想:两江乡试开考,读书人文质彬彬,不会打相打,最多作弊。但考场作弊,有三省监考负责,与我勿搭界。但也算讨个吉利,亦算一喜:“这第三桩呢?”“想你大帅两件大事办得好,当今老太后高兴,一定有皇命下来,论功封赏,当然是你大帅第一位,这岂不是第三桩大喜事吗?刚才标下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那太平鸟在那儿对大帅点头得脑地说:‘喜啊,喜啊,喜啊’”“嘿,嘿嘿,嘿嘿嘿嘿!”马新贻想,一个人出门讨个利市_总是好的。心里一高兴:“范定富!”“标下在。”“倒看你不出,你倒好象当年的公冶长,能知鸟晤。你不说,我听不懂。现在经你一说,我倒也听懂了.确实是对本部堂在说,‘喜啊,喜啊,喜啊’!”范定富心里暗暗好笑,什么“喜啊!”是叫你去“死啊,死啊,死啊!”但嘴上答应得快:“大帅谬赞。”
不多一歇.听见前面在喊:“开道!”“着肩。左右两靠…!”马新贻大轿出衙门,来到街面上。马新贻神情紧张,伏在扶手板上,眼球瞪出,东张西望。依理来说,照他这种身价出来,应该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哪一种官出来才要瞪人眼乌珠呢?知县官。知县官出来,两面都要看。喔!这爿是南货店,那爿是铁匠店:店的招牌也要记记好,万一地方上出点事体,报到他那里,他一轧就是:某某南货店对过,就是某某染坊店。在某街某巷。什么地方的大饼做得好,芝麻蛮多,什么地方的粮食行,绿豆里夹泥沙;真是样样都管,所以叫“芝麻绿豆官”。
象马新贻这种两江总督,自不必说,即使巡抚大人,大轿上街,两只眼睛闭拢,笃定养神。为啥?不看反而好,看看反而出事体。譬如说:街坊上打架,茶馆里赌牌,你不看见,也就过去了。看见以后,不管吧!吃粮不管事,是个瘟官,管吧!是地方上的事,反而有争权越界之嫌,所以索性闭目养神为好。但今天马新贻不同,他是心神不定,只怕横堵里跳出个张文祥,所以街头巷尾,都要用眼睛去扫一遍,以防万一。
实际上,一路过来,条条街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因为前面自有清道差役,一路检查,路上不许有闲人立定了看,沿街晾的衣服统统收掉,楼房上窗子全部关好,所以导子一路兜抄曲折地过来,井无闲杂人等围拢聚观,更不可能在人堆里跳出刺客来了。但正在一路顺利行进之耐,突然马新贻起两只手,在扶手板上用力一拍。抬轿子朋友感觉到,立刻吆喝。“着肩,两靠,打忤!”
轿子临时停下,范定寓要紧过来:“大帅,有何吩咐?”“范定富,你到对过这座房子去碰门!”范老爷拨转头来,对前面一看,哎哟!是一只土地庙:头再拨过来对东家看看,心里想:你碰着点啥?今天真的在“变死”了。这只土地庙不关你事,山门都关着。故而动问:“大帅!打门干什么?”“本部堂拈香。”范老爷想:今天看来是你的死日到哉!象你这种身分:两江总督。烧香应该到文庙,武庙(即孔庙、关帝庙)里去烧,怎么烧到土地庙里来哉?假使你跪下去叩头,小小的土地公公,土地奶奶受不起,要从佛龛里跌出来了。但这是东家关照,没有办法,范老爷只好退出来,往土地庙而来。
你马新贻在半路上突然想到要去土地庙烧香,可知道演武厅上的这个彭玉麟,每隔三五分钟就要发一次跳,冒一次火:“怎么?正总裁马帅到这个时候还不来?真是混蛋!只怕在衙门里生病了。”有几位大人想:即使生病,也应该派人来通知的。有不识相的,还要去接他的嘴:“官保,恐怕已在路上了!”“嘿嘿!已在路上了?你们看见吗?”
众位大人都在为马新贻担心:马新贻呀!你身为正总裁,奉旨检阅,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快点来吧!大家心里都在着急,旁边只有一个人反而感到开心。啥人?就是丁日昌。他想:今天你马新贻奉旨检阅,到现在不来,那是错尽错绝。彭玉麟现在已经火冒到这种程度,真是老虎打瞌睡——机会难得!让我来拿只风炉煽得更加旺一点,好等马新贻一到,马上让彭玉麟和他去碰钉子。故而丁日昌上来扇小扇子了:“宫保!”“丁大人。”“想马大人是个很守规矩的人,不要我们还有什么规矩不到之处,所以马大人不来。”彭玉麟眼睛一弹:“我们还有什么规矩有不到之处?”了日昌就是希望有这一问:“宫保,听人家说,检阅裁兵,是正总裁最大…”彭玉麟听到这句话,心里更来气了:“他最大又怎么样?”“那就要众位大人到了校场,他才肯来。”“众位大人不是都已经来了吗?”“还要副总裁先来。”“副总裁也来了!”“那末,听说监台也要先到校场。”“我早就来了!”“监台在皇命上是没有名字的,是插一脚这样挨进来的。”彭玉麟听见这句话,脑门已经发胀。你听!丁日昌下面还有:“所以,监台到了以后,要由监台送张请帖去请一请,然后他再来。”彭玉麟听到这里,实在沉不住气,火冒三丈:“放他娘的屁!只有正、副总裁发请帖来请我监台,从来没有听说过监台发请帖去请正、副总裁的!”
现在,彭玉麟火是越蹿越高,越烧越旺。冲天炮啊!你要想一想啊:这两句活是丁日昌说的,又不是马新贻说的,你生什么大气?但彭玉麟这个粗坯,就当它是马新贻说的,听以马上关照手下人:“来啊!拿我的请帖去恭请正总裁。”
两边大人对丁日昌看看,你在弄什么花样经?难道算好白相?等到正总裁来到,操还未开,先碰顶子,这有什么好玩的?只有呒趣。听以众位大人都来劝彭玉麟:“宫保!哪儿的话,断无此理。哪里要监台去请止总裁?用不到,用不到!所以至今不来,内中必有缘故。”彭玉麟怒气冲冲:“你说什么缘故?”“那兄弟就不知道了。”“众位大人不必多虑。来人啊!”彭玉麟一声唤呼,贴身护卫马上接口:“喳!”“快去拿我的名帖,相请马帅。”“喳!”
当即有一个军门统领拿张名帖,到外边牵过马匹,飞身上马,出校场,直往两江总督衙门而来。但刚走出了不多一点路,遥遥看见前面一队导子,整整齐齐,苗子旗开道,正在缓缓而来。咦?难道是马新贻在来了?这个军门为人细心,把马肚裆一夹,这只马箭一样蹿出去,靠近护卫亲兵一看,个个号褂上边清爽写着:“两江总督护卫亲兵”八个大字。千真万确是正总裁来了。他拨转马头,驰回校场,到演武厅下马:“禀宫保!”“怎么样?”“马大人来了!”“来了?”“喳。”“是你到衙门去请来的吗?”“在路上遇到的。”“对!我想你到衙门前去打个转,也不会有这么快。”“嗨!……喳。”“退下。”“标下告退。”
等这位军门退下,彭玉麟第一个立起身来:“众位大人!我们去迎接这位身价最大的正总裁、马帅。众位大人请!”“不敢!宫保先请。”“恭敬不如从命,兄弟彭玉麟占光先走了。”到外边,彭玉麟当中一站,两旁边众大人有好几十位。头上大红顶子,淡红顶子,明蓝顶子,暗蓝顶子……各色各样。其实,淡红顶子的身价已经蛮大了,不过看看前面这些大人头上都是大红顶子,自己会感到拘束,腰会自然而然的微微弯倒一点。你淡红顶子的稍微弯一点要,后边明篮顶子,暗蓝顶子的就更加弯下去了。所以官衔越小,腰就越弯。一级一级弯下去,到最后的,翎子个个都要翘起来,有几个是翎子竖得笔直。再下去,就是营官、哨官,然后就是兵。
现在彭玉麟一看:导子是在来了。怎么看得见呢?因为站在演武厅上,真叫“高瞻远瞩”,所以看得蛮清楚。但是,当导子将近校场门口时,突然又停下来了。彭玉麟想,怎么导子又不动了?喔!大约是在收衣裳。啥意思?从前道路狭,沿街浅屋,衣裳都晒在街路上,一根竹竿,在两对门屋面上一搭,过路人只好在衣眼下面穿过。小百姓不要紧,大人来,统统要关照收掉。但是彭玉嶙再一想:不对!我们都是从这里过来的,所有衣裳老早收光,那为什么停住不前了呢?那末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出轿处理?也不对!你两江总督的身分,管路上之事,完全没有必要,这种事自有知县、知府去管,这叫“不亲小劳”。那究竟为了什么呢?“众位大人!”“宫保。”“马帅的导子为什么不走了?”亏你问得出。我们和你一样站在这里,你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兄弟等不知。”“来啊!给我下去打探。”
一个统领跨上马,出校场,直住街坊而来。一打听,马新贻在土地庙拈香。立刻拨转马头,向彭玉麟禀报:“回禀宫保,马大人在土地庙拈香。”“放屁!”“嗨…喳!”“退下!”“喳!”
彭玉麟想:马新贻啊马新贻!你要死快哉。今天你奉旨捡阅,弄到这个时候才到校场,竟然还要到土地庙烧香?!象你这种身价,怎么到土地庙烧香呢?弄不懂。“众位大人!”“宫保。”“这马大人竟然到土地庙烧香,真是千古奇闻。”“是啊!真怪,实在是怪!”“想马大人到土地庙烧香,要有好一段辰光,来!摆坐头。”众位大人想:接大人哪里有坐了来接的?只有你彭玉麟弄得出。“宫保!你请坐,我们稍待一下。”
旁边军门统领拿只藤靠椅来,彭玉麟毫不客气,坐了下来。心里想:不要说坐,等歇你马新贻上来,我还要请你吃两记耳光。一记是:你奉旨检阅,为什么弄到这个时候才来?第二记:你为什么要到土地庙拈香?
那来马新贻为啥要到土地庙拈香?是不是你说书的编造出来的?不。不是我编造出来的。因为有人说,马新贻是被张文祥刺死在土地庙里的。既有这个话,必有这件事。那末马新贻怎么会想起到土地庙去拈香呢?自有他的道理。他出衙门,最最担心的是路上出事情,只要一到军中。就定心了。现在已近校场门口,危险已经过去,居然一路平静,恰巧就在这时,发现转弯角上有一只土地庙,他马上神经过敏,心想:对了!大约土地菩萨香火冷落,所以昨天夜里他来为我托梦,今天又保佑我一路平安,看来是向我讨香火来了。好!我就顺便烧一炷香,让他保佑我平安无事。所以就这样停了下来。真正叫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现在,范定富奉马新贻之命走过来,到土地庙山门跟首,起手往门上敲:嘭嘭嘭!土地庙当家要紧出来,山门一开,一看是个老爷,以为来敲竹杠,哎哟!坏了:“抱歉,我们只庙实在太小,还请你大人原谅。”“你不受瞎闹,我们大人要来烧香。”“你们大人是谁?”“两江总督马大人。”嚯唷!这个当家的一听:两江总督到这里来烧香,那不得了!明天一传十,十传百,我这只土地庙的香火要盛起来了。要紧把山门开直:“请你们大人进来。”
范定富回到轿子面前:“回大帅,土地庙门已经叫开,当家的在山门口恭迎大帅。”“进庙拈香!”轿班夫役轿子着肩,缓缓过来,抬进土地庙,停轿出轿。当家的领了马新贻,走到殿上。马新贻一看,土地庙呀!到底小,到处灰尘,龌龊得很。当家的把蜡烛点一点旺,向蜡台上扦一扦牢,再把香点好,送到马新贻手里。马新贻双手接过香,拱了几拱,往香炉里一插,在蒲团上跪下去,一边叩头,一边默默通神祷告:“土地爷,土地奶奶,保佑我马新贻今天校场检阅,太太平平。我若平安无事,回转衙门,来日替你重修庙宇。托土地爷,土地奶奶多多保佑。”
可惜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不会说话,否则一定会说:“马新贻啊!你头也不要叩了,再叩下去,我们身分小,你的身分大,我们要跌出来哉。你许的愿,我们也无福消受。你这个杀坯,马上就要去死了,哪里还会来修庙造屋?”
马新贻磕好头,立起身来,当家的一本缘簿已经拿过来:“请大人随缘乐助。”马新贻走过去,拿本缘簿向台上一摆,一支扫帚笔蘸了蘸墨,就在缘簿上写下:袍帽一身,匾额一方……
马新贻啊!做善事要平时做,急来抱佛脚有什么用?你已经是过年的猪:早晚要杀了。待他走出庙门,来到校场,张文祥马上要怒刺马新贻,震动大校场。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六回 张文祥校场剌马
马新贻在土地庙烧好香,准备来到校场。而校场门口,张文祥和周国瑞面对面站好在那里,就等你马新贻到来。
正在这时,张文祥好象感觉到自己衣袖管上有人在拉。头旋转来一看,“啊!是你?”真是大吃一惊。啥人?张文祥的嫡亲同胞兄弟张文瑞,也就是山东济南城里洪仁记皮货庄的大老板洪俊卿。
那末张文瑞怎么会赶到南京来呢?喏!他是个惬意人,什么地方好白相,就带了铜钱出来白相相。此番金陵乡试,两江检阅,这种事情,很难碰到。故而带了一笔款子,两个二爷来到南京,开好房间,四面兜兜,看看热闹。今天是校场阅兵,所以他也老早来了。天气太热,里边太挤,故而站在门口。本来他立在张文祥的斜对面,一望,嗨!那边立一个戈什哈小老爷,这只而孔红里镶白,眉毛只有半条,蛮象自家阿哥。再对他端详了半大,吃准是的。心里想:看上去哥哥刺不了马新贻,现在反而在马新贻手下当差办事了。这倒是天大的好事,让我走过去喊应他一声。但再一想:不对!哥哥个性刚强,平生说一不二;为了报仇,宁肯舍身毁容,决不会贪那一官半职,逆来顺受,厅一住这里别有打算,我这一叫岂不要出大事?还是小心一些为好。故而人慢慢地走过来。捏牢他衣袖,轻轻的拉了两拉。等文祥回转头来,一呆!文瑞才凑到阿哥耳朵上,轻轻地问:“阿哥!你可是做了官,马新贻不准备刺了?”张文祥也凑到文瑞耳朵上,悄悄地说:“老弟啊!我没做官,而是假冒一个戈什哈小老爷,等马新贻来,我马上就要动手。你赶快离开这里,等一歇校场里要一片混乱,大哭小喊,人也要死掉不知多少。兄弟,你赶快离开。”“阿哥,我劝你不要动手,危险啊!”“兄弟!事到如今,你不必再劝我,赶快离开此地要紧。”
张文瑞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就此离开校场,回到栈房,在房间里坐定,等待消息。实际上,张文瑞啊!你应该赶快拿饭钱、房钱结一结账,带了二爷马上动身,到南京城外去等消息好了。因为等一歇,两江总督被刺,城门就要关起来,到那刚,你要走也走不掉了。后来张文瑞果然被关在城里,一天天耽搁下来,暂且不提。
再说马新贻从土地庙出来,坐进轿子,一切舒齐,导子移动,轿子着肩,往校场而来。马新贻在土地庙拈香花去了多少时候?大约半个钟头光景。那知道在这半个钟头里;几乎弄出大事休。为啥?当时张文祥在校场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马新贻在土地庙拈香,他一听,哈哈大笑:“天赐我成功的机会来了。”他心里想,假使在校场动手,校场里不知要死伤多少人。看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快快到土地庙去动手!
张文祥拔脚就向土地庙跑去,一看!来不及了。只见马新贻的导子已经开始动了。张文祥想:只见马新贻的导子已经升始动了。张文祥想:只好仍回到校场去动手。但等他回来的时候,王德标已经奉命在校场门口检查,突然看见一个红面扎的戈什哈在往校场门口跑过来,仔细一看,咦!这个人我认得的。初九那天他是二爷打扮,今朝怎么变成了一个戈什哈?而且当时小三子曾经打听过,说宫保手下没有这样一个二爷。既然这样,让我来喊住他:“呔,慢走!”张文祥一看是王德标,啊呀!这真是狭路相逢,碰着冤家了,心里急啊!怎么办呢?不过嘴里仍旧蛮硬:“怎么样?”“问问你,可认酲我吗?”“谁认识你这个家伙!”“别骂几,嘿!那天我们大帅生日,你是个二爷,只隔了八九天时间,怎么你变成了戈什哈?二爷变老爷,没有这么快吧?你到底是哪一位大人手下的?”“宫保手下。”王德标想;你还说是宫保手下?!那你今天错了:“嘿!那天我们就派人去问过,说宫保手下从来没有象你这样一个二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手下?”文祥暗暗吃一惊,心想,这个家伙门槛很精,记忆极好。现在是要硬过他的头,才能混得过去:“喔!你不明白吗?我来告诉你。”“你讲!”“你听!”
王德标一听,嘿!他的喉咙比我还响。听他怎么说?张文祥不慌不乱:“我来告诉你!我本来是宫保手下的戈什哈老爷。因为那天宫保命我回去拿水烟袋,你想,我这样的服饰拿水烟袋好看不好看?所以我权且扮个二太爷。现在你可知道了吗?”王德标一听:“那么,我们派人去调查,说宫保手下从来没有象你这样的二爷。”“对了!我早就对你说过,那天我是权且扮的二爷,二爷中当然不知逋,你如果去问戈什哈,谁不知道我红脸戈什哈?”王德标一想:不错!“来人啊!”“喳!”旁边一个弟兄答应一声。“你与我到宫保手下叫一个戈什哈来,给我认认。”“是!”
张文祥一听,啊呀!这下完哉。倘然一叫真的戈什哈来,我这个假的戈什哈就要拆穿西洋镜。怎么办?赶快讨救兵。刚才雷一鸣小鬼来过,好象他们就在校场门口,因而张文祥只好拉直了喉咙大叫起来:“你要认吗?你不信我吗?存心要侮辱我吗……?”
金万云骑在马上,听到声音,要紧在马踏蹬上踮起了脚一望。啊呀!不好。马上把马肚裆一夹,直奔校场门口而来,飞身下马,对准张文祥:“呔!为什么喊叫?”文祥一看,喔唷!总算来哉,要紧说道:“我是宫保手下的戈什哈老爷,他不信,说要叫一个宫保手下的戈什哈老爷来认我,这岂不是存心要侮辱我吗?”金万云问王德标:“王老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金军门,你可能也认识这个人!”金万云想:认识是早就认识了,就是不能讲:“你怎么会知道我认识他呢?”“因为军门大人也和他见过一面。”“哦!你有这样的本事,凡是见过一面的人,以后就认得了?好!王老爷,今天你存校场里见了他们一而,下次就一个个的都认得了。”“嗳……喳!”王德标想,你这岂不是在硬扳杈头?“到底怎么一回事?”金万云想,不能在这个地方拖得太长,要赶快结束才好。“回军门!这样长,那样短,所以我要派一个弟兄去叫一个官保手下的戈什哈来认认,想不到派的人还没有走,他倒反而先高声喊叫起来了。”金万云调转脸来,对张文祥看看“哦!你是宫保手下的戈什哈?”“对了!”“宫保手下的人我见得很多,都很守规矩,没有象你这样的冒失鬼。你要明白,现在大帅在那边来了,还跑来跑去干什么?不仅不维持秩序,反而来捣乱,太不象话。哼!真是昏了头!”
张文祥一听,这两句话是真的在埋怨我,马新贻马上就到,还要跑来跑去,万一错过机会,又要费一番手脚。但是,金贤弟!你哪里晓得,刚才听到那马贼在土地庙烧香,我心急如焚,足想到那里去刺掉他算哉。这些又不好讲给你听,只好答应:“喳!”“你替我滚进去!”张文祥想:快点走吧!但嘴里还要装装样子:“有什么道理?!你尽管去叫人来认,哼!”“滚进去!”“认认也没有什么关系。”
金万云想:不要装腔作势了,快点进去吧!张文祥乘势进去,找一个位置站好。金万云旋转身来:“王德标!”“呃——喳!”“你这个家伙,真是饭桶。上一次你要检查宫保手下的二爷,今天你又要检查宫保手下的戈什哈老爷,怎么你专门选定了宫保手下的人来检查?万一戈什哈到里面禀明宫保,宫保又要和我们大帅两下争吵起来。我看你一点也不体谅大帅。要是今天我不在,你恐怕要闯出大祸来!真是该死。”“呃——喳!”
王德标想:这真叫你是上司,我是下属。上次检查个二爷,今天检查戈什哈,就是他一个人呀!倘使我做了你的上司,给你吃了耳光你也不能响。算了!官场之上,混混而已。金万云对他望望,心里想;你不要讨棺材困!等一歇阿哥张文祥事体成功,我一百二十四个人冲进校场,你不识相,我歪歪嘴,一枪扳掉你拉倒!
“混蛋!”“呃——喳!”金万云调转身来,跃上马背。雷一鸣在后边跟上来悄悄问道:“金哥!啥事体?”“讲出来人也气得死!马新贻的导子马上来哉,文祥阿哥反而奔进奔出,不知忙点什么?结果被王德标发觉,要查问他,所以哇里哇啦喊救命。亏得我去解决,否则又要弄僵。”雷一鸣说:“王德标这个家伙实在坏,等歇我们冲进去,先把他干掉拉倒!”“好!省得碍手碍脚。”“倘然要干掉他,让我来!”这下子王德标已经给雷一鸣定货定好哉。
现在马新贻的导子真的来了。你看:苗子旗进校场,刀牌队、洋枪队、钢钗队分成两排,进校场大门,绕到演武厅后边去休息。后边再来十六对对马,四起罗伞,加上四个骑马的小老爷,一起进场。其余就在校场大门口卸了开来。站定以后,就在校场门口敲锣,红黑帽差役,则在两旁吆喝、呼喊。一直要喊到两江总督的轿子进场,才算告一段落。
这时候,马新贻的大轿,也在缓缓走近。前边是精心挑选的十六对戈什哈,然后是托炉、提香,最后才是八抬八挟的大轿。轿班夫役一路吆喝,气势很大,“单靠、二靠、三靠、哗……!”脚里放松,正在平平气,接接力,为进校场以后“抢轿”作准备。
眼看马新贻的大轿马上要进校场大门,张文祥心里急得不得了。为啥这样心慌?因为周国瑞当马新贻还没有来的时候,“哇啦哇啦”叫得蛮起劲。现在真的来了,反而低着头,一声不响。今天能否成功,就靠你周国瑞喊,倘若不喊,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张文祥急啊!要紧拿手对周国瑞扬一扬,意思是:好喊了。谁知道周国瑞看都不对他看一看。作啥?周国瑞也在想;我和马新贻总究是表弟兄。又不是冤家,为什么我七次上辕,会七次不见?不要两江总督是另外一个马新贻,和我老表弟是同名同姓。这次定要看看清爽以后再喊了。所以周国瑞根本不对张文祥看,一本正经在等轿子来。等到马新贻大轿抬到跟前,周国瑞仔细一看,果然真是老表弟,那马新贻眉心里一粒痣,赛过注册商标,所以周国瑞一看就认出来了。确实要喊了,这下他提足劲头,拉直喉咙,高声大喊:“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哪……!”旁边维持秩序的小老爷被他吓得一跳,历声吆喝:“别叫!”周国瑞哪里去管这些,继续高喊:“到此金陵,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哪…!”“别叫,再叫要打了!”越是不准他叫,他叫得越是响。这次叫得十分道地,一遍、二遍、三遍……,一直叫下去。
那末马新贻有没有听见?一点也没有听见。奇怪,难道马新贻的耳朵聋?这样高声大叫,竟然会一点不听见?不。这倒不能怪他。而是校场门口两面大锣,十二个红黑帽差人在比赛,蹩苗头。“嗨……,唬……!”“哐!哐!哐眶哐!”
你周国瑞喊得响,他们比你还要响,何况个个年轻力壮,条条好嗓子。再加上校场里一百六十五营兵马,在正总裁进场的时候都要吹号。一对号声已经不能算小,二百六十五对号声一齐吹起来,简直是震天动地,响得非凡,离开金陵十里之外,也可以听得到。在校场附近,真是耳朵也险险乎震聋。何况在人多的地方,本来有一种嘈杂的“市声”。所以,当正总裁马新贻的大轿进大校场门的时候,真是万声齐奏,直冲九霄。你说凭周国瑞一个人,使出吃奶力气在喊,马新贻哪里能听得见?不要说马新贻根本听不见,就是连做好准备的范定富也没听见。
眼看大轿已经贴近校场大门,范定富心里也焦急起来。今天这个机会,全部要靠我听见喊声,然后去禀报。倘若现在还听不见,待一进校场大门,马上就要“抢轿”,直奔到演武厅下才停。就算待马新贻上了演武厅再传见,那一切已经是白费了。因为到那时,一切闲杂人等,一律不准上演武厅,张文祥即使以投手本名义要想上去,也定会被站在演武厅下的手下人接过去,由他们代投。手本可以代投,但总不好说:“老兄,手本当中夹一把毒药匕首,一起费你心,帮我顺便戳一刀吧!”那是不行的。所以一定要马上听见,马上禀报。
现在,轿子已经进入校场大门,立刻就要“抢轿”。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范定富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想:不行。一定要拖一拖辰光,能多拖一秒就是一秒,轿子走得越慢越好。那怎么办?让我来个噱头,就是不知道雷得胜这只饭桶会不会上当,姑且让我来试试。故而他把只扶在轿杠上的手,运一运力:噗—往下面揿这么一揿。老听客,你们想:范定富只手在轿杠上这么用力一揿,这肩轿子当然要往这边稍微侧过来,即使坐轿子的人还不感觉到,而对面扶轿托“请轿”的雷得胜手里已经觉到了,对范定富看看,心里想:什么道理?照规矩,在“抢轿”的时候,我们这些“请轿”、扶轿杠的朋友,都要用力把轿杠往上提一提,好把轿子拎起来,让轿夫们减轻份量,那末轿子跑起来好快。怎么你现在不往上扶,反而在往下揿呢?哦!明白了。范老爷大概走得吃力哉,所吼在轿杠上搭一把,借借力。不过雷得胜想:你这一借力,这肩轿子就要往你这个方向侧。为了使轿子平稳,雷得胜手里也不得不运一运力,噗—把轿杠也往下面揿去。
范老爷一看,好!他上当了。等到轿子揿平,范定富只手里再用点力,往下一撤。雷得胜心里想:喔唷!你以为我没有力气?原来你是暗暗地与我蹩苗头,比力气。大家都是帮统,你左手,我右手,比不过你范定富,我也不姓雷了。所以雷得胜手用一用力,又往下揿。你揿我揿,一肩轿子本来很重,哪经得起这样两个有武功的人在两面用力,轧轧叫往下揿?这几个轿班,肩膀上觉着份量不对,心里怎么会不吓呢?现在不是“抢轿”,而是在压轿了,究竟是什么道理?再一想:对了!原来“请轿”的都是熟门熟路的戈什哈,今天弄来了两个帮统老爷,都是外行,根本不懂,他们自己走得吃力了,不仅不提轿杠,反而在轿杠上搭一把。借力。这下子我们倒楣了!这几个轿班怨啊!但现在又不好说。只听见轿班头头吆喝:“着肩、左右两靠,两靠带靠,左右两靠……!”
从老远望过去,这肩轿子好象还是走得蛮快,但走近一看,比“抢轿”的速度不知要慢多少。不管轿子走得多慢,但实际上还是在快速前进。现在范定富再用力揿也没有用了,因为从校场大门口到演武厅总究只有这么一段路,前面演武厅就要到了。哎哟!范老爷想。僵哉!周国瑞的喊声怎么还不听见?他一面揿紧轿杠,一面跟窥八方;疆哉!今天你张文祥机会又要错过了。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就在这个时候,校场里的罗唣声音比刚才要往下低一点,范老爷耳朵边隐隐约约听见:“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啊!”虽然听得不清楚,但这个喊声总归不错。那末范定富的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好!现在可以禀报了:“禀大帅!”
马新贻正伏在扶手板上,看轿子已进校场,心里也开始定下来。并且现在已经起步“抢轿”,马上就要上演武厅,这样看来,做梦到底没啥道理,这半天来,都是自已在吓自己,弄得心神不定。现在突然听见范定富在禀报,马上问道:“什么?”“大帅,标下听见,有人在呼喊!”“哦?喊叫什幺?”“他在那儿喊: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七辕七次,七次未见,因山东家中,有重要族事,要面禀大人,请大人传见。”
马新贻定一定神,确实听到老表兄声嘶力竭地在外面喊,说什么:“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因山东家中,有重要族事,要求面禀……!”马新贻心里想:山东族里有什么大事呢?我的爹娘早已过世哉,自己家里看来不会有啥事体。哦!明白哉,要末爷娘坟上的风水被人家破坏了,或者种的几棵树给乡下人锯掉了。这种事也不能算大事呀!他在说:“上辕七次。七次未见。”哎哟!老表兄。惭愧,惭愧。我表弟做了当今的两江总督,连表兄一个候补官还没有实补,到南京确实已经有一阵了,看来身边铜钿已经用光,所以今天只好在校场门口来哇呀哇呀竭喊哉。这下我不能再不见,否则实在不象话。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空,今天已经来迟了,马上就要检阅操兵,所以又只能不见了。但是,他再一想:如果今天不见,等到检阅、裁兵舒齐,回转衙门,我事情多,又要把你的事忘记。照这样下去,你老表兄这一世里也见不到我了。那怎么办呢?最后,马新贻想:这样吧,先喊他上来,见一见,然后关照手底下人,端只靠椅,让他在后边靠墙坐着,看检阅。等到检阅结束。我回去时,叫他跟在我大轿后边,一起回衙门。有事情,到衙门里再细谈。
旁边范定富见禀报之后,马新贻一直不响,心里急煞。他在等你马新贻开口,如果见。马上就要调排张文祥上来投手本。因为轿子还在走呀!你尽管不响,等轿子一到演武厅,一切就都完了。范定富眼看演武厅越来越近,只好提高喉咙问了:“大帅!怎么样?”“……。”马新贻不响。“大帅!可要传见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仍旧没有答复。“大帅,可要传见啊?”范老爷急了,只好拉直了喉咙喊哉。
今天的马新贻,真有点“魂不守身”,他心里想:哎哟哟!我这个人今天不对!刚刚一歇歇的事情,怎么又忘记了?一定要见,今天是非见不可了。于是一声吩咐:“传见!”“是。”
范老爷听到这一句话,快活啊!真正快活啊!实在快活得过头,啪!一只手要紧在轿杠上一松。但他事先没去关照雷得胜,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自己旋转身来,往校场门方向而去。而雷得胜这只手仍旧用足力气揿牢在轿杠上。你范定富这只手一松,这顶大轿马上侧过来,把马新贻吓了一跳。雷得胜想今天你范定富赛过在黑头里搓绳——乱搞,拆得下这种烂污!赶快把轿杠提起来,否则轿子要翻身哉。用足气力,把轿杠往上一提。你想,需得胜到底也是一身武功的人,手里虽不说是千斤之力,但这一提起码也有二百斤份量。这一下子,轿子又猛地往那边侧过去。哎哟!太高了,赶快往下揿!糟糕,又太低了……!就这样,弄得马新贻赛过坐在摇篮里这样,摇来晃去。“雷得胜,干什么?”马新贻喝问。“呃一一喳!”“混蛋!”“呃——喳!”马新贻想:你算吃饱哉,所以拿轿杠提上揿下,算是大力士表演?雷得胜想:东家,我不能和你讲,都是范定富这个家伙害人。
让马新贻的大轿继续往演武厅而去,范定富急急忙忙回头奔向大校场门口,看看实在来不及了,在离开大门还有一段路的地方立定下来,拉开喉咙,高声传叫。马新贻只关照他两个字“传见”。而范定富则要在上面加不少字眼。“呔……!下面听着,我们大帅吩咐下来,传见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着该候补官先行命人投帖上前!”
范定富传呼完毕,眼乌珠瞪出了在注意校场大门外边,总以为张文祥要立刻从校场门外奔进来。但等了一歇,根本没有,心里倒有点奇怪,人到哪里去了?
嗳!你有所不知,如果说张文祥这个人现在还要从校场门外跑进来,那是根本来不及了。好来好去,张文祥这个人已经进了校场门,就是被金万云“赶”进来的。当马新贻大轿进门,他就跟在轿子后边。为啥?因为他想:今天是我张文祥最后一刺,倘若周国瑞不叫,我等到马新贻出轿的时候也要动手刺了。所以他盯牢了轿子跟上来,总共只离开四、五家门面,人家还以为他也是马新贻手下“请轿”的戈什哈,大约刚刚去撒了一场尿,所以掉队了。现在张文祥听见传见周国瑞,并且关照:“先行命人投帖上前。”他立刻答应一声,快步上前:“投帖人来了。”
张文祥这个时候,动作十分敏捷,马上在袖子里把这道手本和毒药匕首拉出来。并且他想:这只刀壳子不能再保存了,保存在那里总是不大吉利。今天这把刀拔出来以后,永远也不再插进去了。刺不成功,我就自己刺自己,刀壳子总归不用了。决心下定,把刀壳子往旁边一丢,毒药刀哗啦!一卷,卷在手本中间,刀柄缩在衣袖管里。一切准备好,张文祥发开两腿,哒哒哒哒……直往前面奔来。
马新贻这顶大轿,现在已到演武厅面前,马新贻停轿出轿,轿子请过一旁。上面众位大人,看见他跨上台阶,拾级而上,一片迎接之声:“马帅”、“马帅”,“马帅……!”许多小官,看见马新贻到,更加不得了,统统跪下去磕头。只剩一个人,连动也不动,啥人?冲天炮彭玉麟,他仍旧坐在藤靠椅上,看马新贻一步一步地在走上来。啥事体?他对马新贻有气,等他跨到上面,彭玉麟还要请他吃耳光。
就在这一歇歇辰光,我一张嘴要来小及说了,只好慢慢来。现在,马新贻一只脚踏上第二级阶沿石,另一只脚踏在第三级阶沿石上,是逐步往上跨的姿势,想不到张文祥从横堵里过来:哒哒哒哒……一路急奔。张文祥是有夜行功的人,身轻如燕,现在运足功夫,眼睛一眨,已经奔到马新贻的右侧,人立定。假使趁自己心里的一股怒火,最好先痛痛快快,骂他一顿:“啊!马贼呀马贼。你丧尽天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但在现在这个环境里,我不仅不能骂,还要叫他一声:“马帅!”那马贼听到有人叫他,一定要立定,并且把身体往我这边稍微冲出一点点,而我自已也向他的方向冲出一点点,就这样两凑凑,我就好送他到来的那条路上去了。故而张文祥提高喉咙,高喊一声:“马帅!”
马新贻突然昕到横堵里喊一声:“马帅。”身体要紧侧转来一看,是个戈什哈。但当他看到那只红堂堂,白稀稀的五香茶叶蛋面孔,呆了一呆,嘴唇牵一牵:“哎呀!冤家张文祥!”
只听他一声长叹,两只手左右分开,往头上一举。说时迟,那时快,张文祥这个人往前边一冲:“大帅请看。”说完,“啪!”一样东西戳上来。什么东西?结果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卅七回 马新贻见血封喉
马新贻看到红面孔戈什哈,心里大吃一惊,一定是冤家张文祥。正要张口喊叫:“来啊!捉拿刺客!”但话还没有出口,这时的张文祥,拿出全身本事,动作十分迅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听见他一声喊:“大帅请看!一遭手本递上来,另一只手里的这把经过毒药百炼而成的匕首已经一起上来了。马新贻猝不及防,要喊,想不到毒药刀已经刺进身体,“见血封喉”,喊不出了。
张文祥这一刀戳在马新贻的哪个部位?就在右边忠孝带下边一点点的腰眼软档里。戳进去多少深呢?二分左右。哎哟!刀头子进去一点点,不过伤一点皮肉而已。是啊!你想,一刀进去,先要穿过外套箭衣,再要经过里边衬里短衫,然后再刺着皮肉。如果这把不是毒药刀,今天就算你刺着了,仍旧会一事无成。
马新贻当时看到一道手本和一把钢刀一起上来,心里一愣,只觉得腰眼里冷冰冰的一下,喉咙里马上发干,眼睛马上发花,面色立刻苍白。有没有死?还没有。但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不过脑子还是十分清爽,肚皮里在转念头:张文祥!好,你有胆量。他勉强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对张文祥点三点,又挥三挥。这是什么意思?现在马新贻已经不会说话,只能让我说书的来代表他讲了。这点三点是,表示:“钦佩,钦佩,钦佩之至!”你张文祥不愧是个英雄,为了报仇,竟然不惜效法豫让,毁容寻机,而今天竟敢在二百六十五营兵马之中,来刺死我两江总督,确实令人钦佩。那挥三挥的意思是:“快逃,快逃,赶快逃走!”你张文祥百折不回,寻机报仇,如今你已经成功,赶快远走高飞去吧!
那末马新贻为什么叫他逃走?是不是良心发现,悔不当初?马新贻哪里是这样的人!他唯恐张文祥逃不走,被官府捉到,到时候大堂审讯,张文祥把他那些卑鄙无耻,内心龌龊之事,统统说出来,那是自己的名誉统统扫地,必然遗臭万年。
再说众位大人,看见马帅一步步在上来,要紧向前打千迎接。等到打过千,抬起头来,什么也没看清楚,事体已经出了。只有冲天炮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当时彭玉麟正在生马新贻的气,所以坐在演武厅上藤靠椅里。冷眼看马新贻一步步走上来。突然看见横堵里蹿上来一个红面孔戈什哈,一只手一道手本,一只手好象是一把匕首,只见往马新贻身边一送,马新贻这个人就此站不住,身体在慢慢地斜下去。心想:啊呀!不好,遇到刺客了。彭玉麟到底是武将出身,久历沙场,眼明手快,一看见这种局面,马上从藤靠椅里噔地往起一站,两步跨到阶沿石上,双足一踮,直蹿到马新贻横堵里,身体带侧,双手一拦,喊一声:“马帅站稳!”但这时的马新贻哪里还站得稳?人在倒下来,恰巧靠在彭玉麟的手臂上。彭玉麟对他身上一看,只见腰眼里、扣带下还在淌血。再看那面孔是香灰色,额角头上皮蛋色,双眼圆睁象地牌式,明明白白出事体了。彭玉麟大喊一声:“不好!马帅被刺!”头调过来,对演武厅上下护卫、哨官、统领、军门人等,高声命令:“来啊!不论那一个,快将红面孔戈什哈这个刺客拿下!”
这一声命令,使在场的一切人等突然清醒过来,知道眼睛面前竟发生了如此不得了的大事。这些武职人员,个个都有拳脚功夫,一旦明白过来,加上目标明确,那是都象猛虎扑羊一样,哗……一拥而上。
当时人分两路,一批彭玉麟手下亲信,看到自己东家在扶着马新贻,因此要紧冲过来,把马新贻扶住,加上其他大人的帮衬之下,把马新贻慢慢扶上演武厅。这时的马新贻头脑还清楚,脚步还能勉强拖动。到了厅上,赶紧移只藤靠椅,让他靠墙坐好,头依托在墙上,顶帽脱下来。众位大人纷纷上前,齐口询问:“马帅怎样?”“马帅怎样?”马新贻这时已无法开口,只是摇摇头。彭玉麟指指马新贻腰眼:“马帅腰间有伤!”
众位大人一看,大家忧心忡忡,心里不安。在校场十万军中,众目睽睽之下,出这种大事,按当时满清律令,倘若总督真的被刺身亡,那两江所属三省主要官员统统要摘去顶戴。在满清早期,入关不久时,还要屠城三日。那真是祸从天降!
另外一路人,听到彭玉麟的一声命令,立即从四面八方,拥向张文祥,哗…都想在这桩大案中立功。
这时候雷得胜就站在马新贻旁边,开始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呆怔怔地站在那里。现在才醒悟过来,喊声:“不好!”身体赶紧旋转过来,脚一踮、人直蹿地蹿过去,从张文祥的背后扑上来。
这时张文祥怎样?他根本不想逃,因为知道,想逃也逃不掉。他为了剌死马新贻,早已下了决心,做好充分准备,只要一旦大仇得报,总算对得起大哥陈金威,贤妻黄莺如,大嫂李氏对自己的生死,已完全置之度外。早已准备追随大哥哥、妻子于九泉之下了。所以他根本没有逃。
雷得胜从张文祥后面扑上来,起只右手,啪!把张文祥这只白石顶帽首先拍落到地上。因为前清规定,戴帽就是官,所以先要除去顶戴。雷得胜轻舒猿臂,扎!一把将张文祥的辫子抓住,叫一声:“跪下!”用力把辫子一拖,张文祥一个合扑,跌到地上。后边围上来捉刺客的人,已象湖水似的涌上来,堆得象小山这样一座。冲在最前面的,是常熟福山镇总兵熊登武,他武艺高强。眼明手快,一只手从别人脚旁边伸过去,起两个手指头,往张文祥拿毒药刀的手腕脉门上搭牢,运一运功,这一把捏上去,如何得了!张文祥只感到手上一阵酸麻,毒药刀、手本落到地上,熊登武一把夺过来就跑。挤出人堆,仔细一看,手本上写得明明白白:“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再对这把匕首看看,嚯唷!厉害。湛湛寒光,斑斑血丝,血槽里还有鲜血,但已经是紫中带黑。如同猪肝色了。自己久经戎行,兵器看了不知多少,但这把钢刀,却是第一次看见,看样子是经过剧毒百炼而成,真是不寒而栗。熊登武到底不愧为总兵,有智有勇。这一下抓到丁根本“罪证”!确实是当时的第一要着。老实说,在这种场面上,刺客是插翅难逃,定定心心捉好了。但万一把罪证毁掉,就会对弄清案情造成极大困难。现在他把刺客罪证上报,其功一定不小。所以他飞步登上演武厅,“禀告宫保,标下从刺客手里,夺得手本一道,匕首凶器一柄,请宫保观看!”彭玉麟接到手里一看。心里想:熊登武确有道理,这件案情关系重大,吩咐一声:“熊总兵夺得罪证,关系重大。记功论赏,退下。”
彭玉麟把刀接到手里.随即转交给旁边的漕运总督张之万,自己要紧先看手本。只听见张佬佬轻声细语,摇头叹息不已:“宫保!照兄弟看来,此乃百炼而成的毒药钢刀,见血封喉。马帅看来难以挽救了!”
这时,张文祥已被他们绳捆索绑。推到演武厅下面横堵里。自有亲兵严加看守。众位大人看到刺客被擒,心里稍感宽慰,但一片纷扰,漫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有的更在为自己的利禄前程计谋盘算了。唯独彭玉麟没有惊慌失措,沉着果断,不失大将风度。现在既然刺客被擒,手本上写得清清爽爽:“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说明决非单身独刺,还有刺客余党。故而一声吩咐:“来啊,摆座头!”手下人动作迅速,立即在演武厅上,把座椅排列成弯弯的月牙形。彭玉麟和众位大人入座,立即发布命令:“来啊,调马队两队,立即封闭城门。”
一声令下,马队的小老爷,立即点齐马匹,一队二十五匹.二队五十匹。五十个小老爷飞身上马,一阵吆喝,象一阵风一样扫出枝场,扫上大街。这一来,校场内外,一片混乱,老百姓呆脱。顿时从枝场,到大街,男女老少,一片惊慌,逃的逃,哭的哭,喊的喊,张文祥事先估计到的人闻惨剧,即将发生。
彭玉麟看到马队已出校场,马上发出第二道命令:“来啊!将这校场团团包围,不准闲杂人等,内外乱窜。立即授捕刺客余党!”
这一下更加不得了,校场中二百六十五营兵,十多万人全部出动,把这样一片大校场,围个水泄不通。外三层,里三层,刀枪森森,战马嘶鸣。校场内外看兵操的老百姓一看情势不妙,一个个要紧拔脚想溜。几十个人抢先夺蹄,带动几百、几千人象潮水一样:“哗…!”校场周围,人山人海,推的推,撞的撞,挤的挤,轧的轧,一边要逃出去,一边要赶进来,大哭小喊,一片罗唣。不好!看台出毛病了。只感到摇摇晃晃,许多人从扶梯上挤下来,年轻力壮的干脆从台上跳下来。突然问,天翻地覆,只听得:嘎——!木梢断;扎滴嗒!绳索断;轰!看台坍下来。而这些看台措的实在太蹩脚,一只靠在一只上,这样一来,坍了一只,就要只只坍。你看,轰天震地:嘎嘎嘎!轰轰轰!一只只都坍下来。
作孽啊!那些赶场子,做小生意的,人逃了还要顾担子,跌跌撞撞,这边打翻了馄饨担,那边跌倒了糖粥担。一家人家逃了自己,还要顾别人。阿哥寻兄弟,阿姐喊妹子,爷娘找小囡:心肝宝贝,哭声震天。跌死、踏死、压死、轧死,难以计数。简直是大难临头,混乱不堪。
彭玉麟一看,校场已经包围,第三个念头,就是想到周国瑞身上。他问众位大人:“众位大人,从刺客手中,夺得手本一道,上面写得明白,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可有哪位大人知道该人底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种场面上,周国瑞是什么样的人?不要说确实不知道,就是真知道,是不是要讲?能不能讲?都要慎重斟酌,煞费思量。众位大人面面相觑:“………!”“众位大人!”彭玉麟继续追问。
“这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与本案关系重大,如有人知情不报,今后追究起来,不好说话,还不如乘早为好!”喔唷!真价货来哉,胆小点的脚里已经有点发抖哉。“…!”突然丁日昌抢先作答,为啥?“江苏候补知县”,今后有点啥事体,第一个追查到的就是你江苏巡抚。怎样回答?真是叫“死人不管”,往马新贻身上一推了事:“宫保!想那周国瑞在今天这种场面上,敢投帖求见,想必一定是马帅的人。倒不如趁现在,当面请教马帅为好!”言之成理!
彭玉麟离开自己座位,走到马新贻身边:“马帅!”马新贻听到宫保喊他,眼睛慢慢睁开,头勉强竖直一点,隐隐然点一点头。“马帅!刚才从刺客红面戈什哈于中,缴得一道手本,上面清楚写着: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马帅,此人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刺客余党?”马新贻心里在想,老表兄啊!你怎么会和张文祥弄到一块去,来计算我这条命?今天都是你在校场门口,哇里哇啦叫我,否则我也不会出这种事情。今天你也不能怪我无情了,一起和你到阴曹地府去说清楚吧。故面马新贻对彭玉麟点一点头。“喔!果然是刺客余党。”彭玉麟要紧调转身来,到正中座位中坐定:“常熟福山镇总兵熊登武、江苏总兵吴长庆!”“标下等在!”“命尔等不论带多少弟兄,立即到校场门口,捉拿刺客余党周国瑞!”“遵宫保吩咐!”两个人答应一声,立即带领护卫。亲兵,冲往校场大门。
但是,如今校场门口已经一片混乱,人山人海,加上大家面不相识,哪里去找什么周国瑞?但两位总兵总究经验丰富,略一寻思,立即传令弟兄,齐声呼喊“哪一位是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周老爷,立即演武厅传见、传见啊!哗……”
这时的周国瑞究竟在什么地方,仍旧在校场门口!难道他不知道已经出事体?怎么不知道,马队扫出去,校场被包围,人群涌过来,他统统清清楚楚,甚至于连张文祥被他们绳捆索绑捉起来,他也远远看得清楚。那他为什么进不逃走?象找死一样还等在校场门口?他有他的想法。怎样想?他以为大概官府认出来,张文祥是乔装戈什哈,所以把他捉得去。但戈什哈是假冒,我老表兄却是货真价实,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如今恩公为了我,吃这种苦头,只要我能面见老表弟,一定为他说清楚,并且况:是我叫他假扮的。你老表弟总不好意思办我的罪名。特别是他亲眼看见马新贻在另一个官员的搀扶下,走上演武厅,所以决心要等马新贻传见,来搭救恩公文先生。
现在,猛然听到有人齐口同声地在喊:“哪位是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周老爷,立即演武厅传见!”周国瑞想;你老表弟总算天良发现,来传见我了。故而他在乱成一团,大哭小叫的人堆里,整一整衣帽,高声答应:“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就是本人,本人就是周国瑞!”
常熟总兵熊登武排开众人,冲到周国瑞面前,一看!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这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文质彬彬,在这里等人家来捉。看看不象是刺客余党,不要弄错了:“你是周国瑞吗?”“对的。对的,在下就是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江苏总兵吴长庆这时也已赶到,一声令下:“搜!”弟兄们围上去,七手八脚,上身搜到下身,什么也没有。“回禀总兵大人!周国瑞身上,搜得小钱二十文,草纸一张,旧手帕一方,别无他物。”吴长庆大喝一声:“绑!”周国瑞这下弄不明白了。戈什哈是假冒,我老表兄是真的。“我候补知县是真的,不是假冒,你们怎么能绑我?”“谁问你真的假的?来啊!带走。”“喳!”这批弟兄不问“三七二十一”,把用国瑞拖拖搡搡,押往演武厅。周国瑞一路走,一路喊:“难道这是你们校场的规矩,要绑了才能见总督大人吗?你们欺侮我!难道我这个候补知县是假的吗?待我见了总督大人,要你们的好看!”
吵吵嚷嚷,一直押解到演武厅下。熊登武、吴长庆上演武厅:“回禀宫保和众位大人!刺客余党周国瑞已捉拿在押,就看管在演武厅下,待宫保和众位大人提审。”“好!记功,退下!”彭玉麟仍旧是战将气魄:有功必记,有过必罚。赏罚分明,部下才能效命尽力。“喳!标下等告退。”
熊登武、吴长庆退下,彭玉麟再次走到马新贻身边:“马帅,刺客余党周国瑞已经就绑,兄弟彭玉麟准备在演武厅上立即提审,马帅你看如何?”马新贻想:我实在弄不明白你老表兄怎么会和冤家张文祥勾搭在一起?倒不如趁我还听得见,看他说些什么?!故而微微点一点头。彭玉麟同到中座:“来啊!带刺客余党周国瑞!”“奉宫保钧谕,把刺客余党周国瑞带上演武厅受审哉!威——!”
呼威连连,令人丧胆。亲兵过来,把周国瑞身上绳索解掉。周国瑞对他们望望,心里想:你们这批东西,狗眼看人低,仗势欺凌人。现在倒来替我松绑,拍我的马屁了。待我见了老表弟,一定要告你们一状,给点颜色你们看看!周国瑞被押上演武厅,偷偷一窥,咦!怎么老表弟不坐在这里,难道恐怕我是假冒,所以先叫众位大人来盘问盘问?不去管它了,见过再说:“众位大人在上,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见众位大人请安!”彭玉麟一看,嚯唷!你不要看他官卑职小,居然派头蛮好,上来请安的功架也不错,可惜现在已经不是“请安”的问题了。“你就是江苏候补知县周国瑞吗?”“是真的,决非假冒!”彭玉麟真是啼笑皆非,心里想:谁还来管你是真是假?“问你,今天这桩事情,可是你干的?”“回大人!是我干的。”要死快哉!彭玉麟是在问行剌大事,周国瑞是在答校场呼喊,求见马新贻,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彭玉麟一听,好!吃价!你看,这种人毫不抵赖,一口承应。看他不出,倒还是一个英雄本色。“那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手段?”“只因为我上辕七次,七次未见,故而不得已,才用这种手段。总要清众位大人,多多原谅!”众位大人一听,全都愕然。行刺两江总督,竟然还要叫大家多多原谅,真是闻听末闻,见所未见。“问你!那个红脸戈什哈,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恩公!”“他做的事你知道吗?”“众位大人,这个事情,他本来不敢干,完全是我叫他下的。”彭玉麟心里叫一卢:好!有种,英雄本色。大丈夫做事,就要这样光明磊落。只应为是在这种场面上,否则他简直要站起来,拍拍周国瑞的肩膀,翘起大拇指,赞他两声:“好!好!有道理!”
老听客要说了:说书的,亏你说得出口?彭玉麟竟然赞赏起刺客余党来了!你再说下去,彭玉麟要和周国瑞结拜弟兄快哉。不!这叫英雄惜英雄。国法是国法,想法是想法,不能混为一谈。古代文天祥抗击元兵,被捕以后,杀头归杀头。尊敬归尊敬。元朝替文天祥写传,载入《宋史》,照样称赞他是忠贞英烈的大忠臣。
彭玉麟对周国瑞看看:“你知罪吗?”“应得何罪,由我一人承担就是!”众位大人。听得神情肃然,都在想: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周国瑞怎么会这样讲呢?他想:大不了冒充一个戈什哈。现在恩公被绑,我怎好“拔短梯”,为难文先生?轧朋友就是轧一个患难,酒肉朋友有啥稀奇?我周国瑞在恩公文先生面上,决不拆烂污,昧良心。
众位大人,包括彭玉麟在内,全部缠错了。只有一个人,赛过“肚皮里吃了萤火虫:亮堂堂。”是啥人?马新贻。但是可惜啊!我现在已经身不由主。只是我还能拍拍椅了,蹬蹬地面,众位大人一定要回过头来,对我望望,这时我就可以对大家摇摇头,好让大家重新复审。但现在我心里虽然明白,行动上一点无法有表示。唉!现在我全部知道了,你老表兄是上了张文祥的当,今天我死,结果还要带你一起死!我这个人,倒真是象老话所说:活着害人,死了也害人。并且还要害掉老表兄一条命。马新贻到临死之时,才想到这些,假使早一点拎得清,不干这些环事,要少死掉多少人啊!
现在彭玉麟感到实在没有什么要问的,吩咐一声;“来啊!押下去。”咦!周国瑞又弄不明白了。问过以后,应该见马新贻了,怎么义要把我押下去?走到演武厅阶沿石上,他仰天长叹一声:“唉!想不到我周国瑞下了这样的手段,竟仍然见不到。”
周国瑞啊!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这么两分钟?在彭玉麟关照把你押下去的时候你说了,彭玉瞵一定要追问:“你要见谁?”这样一来,全部情况,就会弄清。而你现在再说,已经不起作用,只能算是怨问苍天,自说自话了。
彭玉麟问过周国瑞,立即吩咐:“来啊!带刺客。”“奉大人钧瑜,将刺客押上演武厅受审哉!威——!”七、八个小老爷马上把张文祥从演武厅侧后推出来,押上演武厅。“跪下!”张文祥现在心情兴奋,对个人生死己置度外。他铁骨铮铮一条汉子,跪在演武厅正中,一言不发!
彭玉麟心里奇怪,怎么今天捉牢的都是些英雄硬汉,吆喝一声:“抬起头来!”张文祥巴望不得有这句话。为什么?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马贼新贻现在究竟如何?是伤?是死?虽然自己这把毒药钢刀,在狗身上已经试验过好多次,并且次次成功,好算百试百灵。但在人身上这还是第一次。现在上演武厅,这是最好的机会,只要看看马贼是否坐在那里,就可以看出当时这一刀的功效了。刚才上来,按官场规矩,不准你抬头,欲看不能。既然现在叫我抬头,真是机会来了,再好没有。所以唰!头抬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象两只铜铃,从正中看起,一个个大人身上扫过来,整个左边这一排上没有,再从正中开始,向右边一排扫过去,也是不见。哈哈!好啊!看来这马贼新贻非死即伤。而只要伤着肉,血流出来,不管多少,你马贼就性命难逃。张文祥心里高兴啊!禁不住“嘿嘿!”一笑。
彭玉麟和众位大人一看,嚯唷!这只面孔怕人,红里偏紫,紫里泛白,眉毛半条,五香茶叶蛋面孔,定做也做不出来。现在竟然看他不仅不怕,眼睛扫来扫去,还“嘿嘿!”一笑。在这个演武厅上,高官云集,护卫满布,特别象彭玉麟这样的人,连众位大人看见了也怕三分,这个刺客竟毫不在乎,确非寻常。
彭玉麟一口湖南官腔:“问你!姓甚名谁,多大年纪,何方人氏?”“……!”张文祥充耳不闻。彭玉麟嗓门本来不小,总不见得他听不见呀!提高喉咙,吆喝一声:“呔!问你,姓甚名谁,多大年纪,何方人氏!”“…!”张文祥根本不理,还在仔仔细细,寻找马新贻这个人。
马新贻现在靠在演武厅边上,奄奄一息,前面被护卫、众位大人遮得严严实实,何况你张文祥又跪在那里。矮了半截,哪里看得到?
这时的彭玉麟,一腔怒火升起,已经要冒穿头顶心上的天灵盖。不管什么人,包括当年战场上俘获的敌将,有的算得吃硬,但还没有连问两声,半句不响的人。他再提高嗓门,声色俱厉:“呔!问你:姓甚名谁,多少年纪,何方人氏?怎么问你两遍,半声不吭,难道你是个聋子吗?”张文祥已经三遍扫视下来,在众位大人之中,确确实实没有马新贻。看来不会再错,心里渐渐定下来,现在听到上面发问,他也懒得细答。反正老实说,事到如今,答也是一死,不答也是一死,何必再和他们噜苏,万一供出真名实姓,反而再会去连累别人。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大仇已报,死也瞑目了。“大人休要发怒,小人有名有姓。要问哪里人氏,只要听我口音。至于多大年纪,你们看我面孔,自己仔细衡量。”
众位大人对宫保望望,心里想:你问得哇啦哇啦,他答得干干净净,赛过“墙头上刷白水——白说(刷)。”这种刺客,天下少有。
彭玉麟对张文祥望望,嗨,这种刺客,从未见过,厉害。他眉毛象板刷一样竖起,眼睛象铜铃一样弹出,面孔象铁块一样绷紧,右手在台予上,乓!一记:“大胆刺客!问你:周国瑞是你什么人?可有羽党?”“周国瑞我不认识,羽党没有!”“指使是谁!”“堂堂王爷,赫赫将军!”彭玉麟一听,心里猛的一怔!不好!后面事情大了,难怪敢在二百六十五营兵马当中,来刺两江总督。
旁边江宁将军满洲人魁玉,心里扑噔!一跳,要死快哉,弄到我身上来了。这怎么行!赶快插嘴,对张文祥大喝一声:“一派胡言乱语!我从不认识你。”彭玉麟顿时疑窦丛生,脱口而出:“大将军,刺客并没有指名点姓,你何必着急?啊?!”但嘴里这样说,心里倒反而真的向这方面想起来:会不会正、副总裁,为了分赃不匀,下此毒手?象魁玉这种人是完全可能干得出来的。彭玉麟想到这里,对旁边的丁日昌眼睛瞟瞟,隐隐然:喂!当心点,看好这个人。
丁日昌看得蛮清爽,要命!有这个刺客说得出,也有这个冲天炮信得过,还有那个大将军急得落,怎么不叫人发笑。
这个时候,演武厅上个个在担心,只有一个人放心。啥人?马新贻。他已经危在旦夕,怎么反而放心呢?喏!张文祥不具姓,不留名,不揭底,不宣扬我的丑行,真不愧为居仁属义之士。今天我被你刺死,也是我罪有应得。假如你能姑念我们金兰八拜之交,高抬贵手,保全我身后名誉,那我死而瞑日了。
正在张文祥坚不吐实,彭玉麟束手无策之际,突然校场外面,枪声大作,“砰!砰!砰砰!”并且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子弹嘘嘘而过!象是一支部队。在向校场直冲而来。彭玉麟面色铁青,噔!站起来,厉声大喝:“今日校场之内,出此大事,刺客已经招供,指使者非同一般。现在枪声紧密,都是实弹。在座各位,一个也不准擅离校场。谁胆敢擅离半步,我彭玉瞵就认为他是直接指使者。”然后调转身来,大叫一声:“备马,抬枪!”你看他,满脸杀气,两眼布满血丝:“三省军门、总兵,随带亲兵护卫,随我上马。其他就地保护众位大人。临阵退缩者斩!”
说完,箭衣一撩,三个腾步,冲下演武厅下,飞身上马,接过洋枪,抬起头来,手措凉棚,眺望枪声方向,准备冲锋陷阵去了。
枪声从何而起?结局究竟如何?欲知详情,请听《安德海伏诛》一书,容后分解。《张文祥怒刺马新贻》全书,至此告一段落,暂向诸位老听客小辞。谢谢。
后 记
张文祥怒刺马新贻,是晚清的一大公案,确有其事。根据亲眼目睹者回忆,实际行刺的地方。是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旁边箭道内。当时马新贻校阅以后,突然有一个身穿官服的戈什哈跪近马新贻身边,呈递东西。马新贻接呈之时,突然中刺而亡。张文祥被逮捕以后,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受尽酷刑,视死如归。并实陈内情,对马新贻的无耻丑行,揭露无遗,震动清廷。但为了维护朝廷威望,保护封建统治,对内情秘而不宣。最后以“江浙海盗,挟仇报复”之名,定谳上奏,把张文祥在南京凌迟处死。该天,刽子手将张文祥绑出,用马家特制的钢钩子,将张文祥身上的肉钩住。拉起来,用锋利小刀,一片一片割下,整整割了半天,张文祥才气绝身亡。在这种惨无人道的一片片脔割之中,张文祥以难以想象的毅力,克制自己,未哼一声。事后,实情外泄,群情激奋,“张文祥刺马”成为轰动朝野的传奇式新闻,仅编演其故事的剧本,就有京剧本、湘剧本、苏剧本等等,于民国初年,风行于世。时人有作《咏事》诗称:“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之句。
评话《张文祥刺马》,更独具特色。描绘屯动,表演细腻,说噱兼备,扣人心弦,富有很大的艺术魅力。尤以当时名角朱少卿可谓天字第一号人物,他呕心沥血,大约在一九一七年左右,创作了这部新书。他以《申报》上连载的《刺马》故事为依据,悉心改编,渗揉进大量清廷宫闱秘闻,创作成长达近百回的巨著:《张文祥刺马》评话,蜚声书坛。后来又经各家沿续表演,各有增删。本书是根据苏州著名评弹家潘伯英先生所传、唐骏骐先生口述本加以编定。因篇幅过长,有些回目作了删节。书名改为《刺马复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