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略说转型时代的功利抉择
李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首席"宰相,其功过是非、成败荣辱,千载而下时常成为历代名士们谈论的话题:西汉史家司马迁说他未能始终如一地辅佐秦室,否则"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北宋文学家苏轼说他向荀子学帝王之术,又"以其学乱天下";清代桐城派大儒姚鼐说他实际上已经舍弃了荀卿之学,"焚《诗 》 《 书 》、禁学士"只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
诚然,名家大儒们的论说都能自成一家之言,但相关评论均从"功秦"或"害秦"的角度出发,很少有人对李斯人格的时代特征进行论说。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李斯的一生,最有价值的当首推其功利思想,而他对功利的抉择又具有浓厚的时代特征。
一
说到功利思想,不得不谈一谈人性的善恶问题。
春秋战国以来,对于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追名逐利现象,思想家们很早就从人性的本原上进行思考。当时的许多论断,其范畴和深度,即使到了今天人们依然难以逾越。孔夫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 礼记·礼运 》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荀子也认为,人之天性乃是好利多欲,"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 荀子·非相 》)。荀子认为,由于人人都"好利"、"有嫉恶"、"好声色",且为与生俱来,因此"人性本恶",人只有经过后天教育才能变善。
与荀子的观点截然相反,孟子主张"性本善"。他认为,人人都有恻隐、羞恶、礼让、是非之心等"善端",即善的萌芽、开端。人心有善端,就表现为人性本善;善端若不断扩充发展,就能成为仁、义、礼、智"四德";把"四德"发展到完美的程度,"人皆可以为尧舜"(《
孟子·告子上 》)。
此外,还有人认为人性无善无恶、善恶杂混,等等。但无论持何种人性观,思想家们普遍承认人是好利的,分歧主要表现在天性使然,抑或后天所致。由此而引出义利之争:孟子反对人们言利,主张"舍生取义";墨子强调义利并重;商鞅提出"权而索利";荀子宣称欲利不可去,求利乃天然合理……
思想家们的争论认真而又执著,每个人都力图使世人的行为合乎于他们的说教。这种人性论上的"百家争鸣",恰恰是当时追名逐利现象在思想意识形态上的体现。自周平王东迁、春秋时代开始以来,到战国末年以至秦朝,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大的社会转型期。社会转型,一方面表现为生产力快速发展、经济日渐繁荣,另一方面表现为民众的思想意识从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从重"仁义"向重"功利"过渡。尤其是到了战国中后期,重利的观念已经有了极大发展:为追求商业利润,商人阶层崛起,商业贸易繁荣;为追求自身学说能被统治者采纳,名家大儒们不惜周游列国;为追求高官厚禄,士阶层崇尚实学,敢于积极奔走,毛遂自荐……
司马迁放眼于秦汉时期的社会现实,精辟地概括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至理名言。这个论断,同样也是春秋战国时代普通民众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
二
李斯正好身处于这样一个务实的时代。
他继承了春秋战国以来有极大发展的现实主义、功利思想,勇于追求个人利益,重视自我价值的实现。少年时代的他,已经有了一颗不安于现状的心。后来在家乡当小吏,偶然看到厕中鼠和仓中鼠有着天壤之别,由此而顿悟,确立了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后来李斯又选择了求学。他千里迢迢,拜当代大儒荀况为师,潜心钻研"帝王之术"。然而,虽身为儒家弟子,但李斯"不唯上、不唯师",他通过对儒家理论的学习、批判和借鉴,思想上倾向于更为现实、更为功利的法家,最终"离经叛道","脱儒入法"。这个选择显然是理性的,有进步意义。这是因为,理想主义的儒家学说表面上虽号称"显学",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列国统治者的真正重视,而现实主义的法家客观上却得到了普遍推行。
为了追求富裕生活与优越地位,李斯将满腔热情与不懈追求倾注在了强盛的秦国身上,大胆地前往秦国谋求发展。他毫不顾忌地追求名利,费尽心机地博取功名,由此而形成了一种不畏万难、特立独行的人格。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客卿、廷尉、丞相等职位,在血色中筑起了生命的辉煌。
李斯称得上是一代名相。他以杰出的才能和巧妙的运筹,以务实的眼光和特立独行的人格,成功地辅佐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在逐客风波中,他以力挽狂澜的英勇气概上书嬴政,转变了秦国的人才策略;在兼并六国的战争中,他出谋划策,开辟第二条"统一战线";在天下一统后,他又以惊人的胆识和超凡脱俗的智慧,力主秦始皇推行郡县制,施行"天下为一"的策略。秦朝推行的一系列重大政策,都出自于李斯个人之手。尤其是"天下为一"的重大措施,构建起了中国人的政治认同、经济认同、文化与心理认同,其影响延绵至今。
在"重利"成为一种潮流的时候,有些人由于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思想意识处于将明未明的状态。而李斯已经毫不犹豫地确立了功利观,而且在行动上比别人走得更远。不得不承认,李斯的"老鼠哲学"中含有积极进取的成分,他个人的特立独行及"与时俱进"精神,很值得后人赞赏。
三
遗憾的是,李斯又将功利思想、个人主义演绎到了极点,最终走向了反面。随着天下一统、雄主变为暴君,其个人品格中的卑劣和丑恶也迅速膨胀起来。他太看重自己的禄位和名利,唯恐得而复失。维护个人利益原本是应该的,但他却不应该以正义感、道德感的沦丧为前提。
早在统一战争过程中,李斯就以卑劣的手段陷害了同门师兄韩非,使一代才子未能施展才华便英年早逝。全国一统后,李斯进一步变得自私、贪婪。他将迎合昏主、保全禄位视为唯一要旨,逐渐泯灭了良知,混淆了是非,甚至为了个人私利,推动当权者行严刑峻法于天下,使得全国生灵惨遭涂炭。其中,由他策动的焚书坑儒活动,禁锢了思想,使中华文化惨遭浩劫,残留到秦朝的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也被窒息了;"沙丘政变"中,他扮演了一个极端不光彩的帮凶角色;其所谓的"督责之术",更是助纣为虐的不义之举。
李斯的结局很惨,被腰斩于市,夷灭九族。他最终身败名裂的事实说明,专制时代的法家思想最终只能带来专制主义,它与民主社会所说的法制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如果没有很好的引导和限制,它将会把人们的行为导向无耻,甚至反动。
大体上讲,李斯早年的拼搏精神令人敬佩;其晚年的败坏则令人唏嘘不已。从战国末年到秦朝,国家从分裂走向统一,转型时代已经接近尾声。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旧有的思想和制度被打破,而新的思想和制度又尚未完全确立,这就使得像李斯这样具有拼搏精神的人易于获得成功;同时,制约机制的缺乏也容易导致有权位者变得自私自利,最终损人害己。李斯黑白分明的人生说明,转型时代,规范的制度亟需建立,有效的约束机制也需要逐步健全。
……
关于李斯的黑白人生,早已跃然于纸上。
且让我们煮酒一杯,怀抱着一颗平常的心,去细细品读关于他的成败荣辱、功过是非;去领略有秦一代那曾经过往的史事、那恢弘壮阔的历史画卷……
第一章 上蔡小吏
一
伴随着频频传来的马蹄声和铜铃声,两乘驷马车由远而近,前面是豪富出行用的辎车,上张伞形车盖,车厢四周围着褐色车帷,驭者站立执缰,神气活现。后面是妇女所乘的?车,伞盖车帷色彩艳丽,并饰有翠羽等饰物。二车几乎是全速行驶,旁若无人,惊得路上的行人仓皇躲避,连在路边摆地摊的小商贩也禁不住将地摊上的货物匆匆后挪,唯恐被车轧上。
转瞬间,车子已驰至眼前。一位瘸腿老者因躲闪不及,被飞车带来的疾风冲倒,头磕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驾车的驭者竟毫不在意,只是用两眼的余光扫视一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拽动了缰绳,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至于车内的主人更是毫无反应,他们或许正透过车窗欣赏着路边的景色,或许正靠在舒适的车座上,悠然进入梦乡。
街上没有发生大的骚动。人们只顾本能地躲闪着自己,寻找着自己的安全之地。离车远一些的地方,有人窃窃私语,面面相觑,悄声传递着压抑和愤怒。更多的人则是像傻了一样地呆愣在那里,直到两辆马车走远了,他们才从惊吓中醒来。随后,人群中传来怒骂声,并有两个年轻人上前将倒地的瘸腿老人扶起,替他擦干头上的血迹,搀着他离开了街市。
这一切,都被一个身穿葛衣、足蹬麻鞋、略显土气的十几岁少年看在眼里。因为他正当年少,反应敏捷,躲闪得比谁都快,以至于险些把别人撞倒。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所以更显惊恐万状,骇然无主。他的眼睛睁得溜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有些发紫,禁不住喊了声:"啊,好险啊!"待他平静下来之后,好奇地凑近一位驻足路旁的中年男子,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威风、这样无理,撞倒了人,竟扬长而去?"
中年男子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说:"什么人?上蔡郡守,叫熊缺,咱们这里的土皇帝。他仰仗着自己是此地的最高长官,又和楚国国君同姓,沾着点儿王亲,每次出行都是这样横冲直撞,像发了疯似的,扰得鸡犬不宁,似乎不这样便不能显示出他郡守的威风。后面车上是他的妻妾,都是上蔡城中的美人。咳,是个官就比百姓强,就高出咱百姓一头,难怪人们都削尖了脑袋要当官!"
少年听着,似有所悟,不住地点着头。他怔怔地站立着,认真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倾听着那远去的车马声,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这少年叫李斯,字通古,来自上蔡乡间。他门第低微,祖祖辈辈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的祖父曾在上蔡城中一家私营的漆器作坊里为人佣作,制造杯、卮、盒、盘等生活用具,挣点佣金养家糊口。李斯听父亲说过,祖父的手艺不错,不仅擅长设计制作漆器、竹胎,而且有很高的漆绘本领,可以在漆器上绘制出许多精美的图案和纹饰。当年他曾与其他工匠一起制作了一件漆衣箱,黑漆箱上朱绘着凤、鹿、蛇、蛭等几十个动物图案,形象生动而逼真。这件漆器后来被送到官府,作坊主人因此得到重赏。但漆器的真正制作者却没有得到分文好处,祖父深感不平,一气之下还归乡里,发誓再不干这种受气的活计。
李斯的父亲是个小商贩,经营自家织的席子和麻鞋,小本小利,小出小进。李斯的父亲和他祖父却性格相反,他逆来顺受,无冻馁之苦就心满意足。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怨无悔。在他看来,贫富都是命中注定,平民百姓吃苦受罪是上天和神灵的安排。人不能违背和改变自己的命运,命中一尺,难求一丈,有福的享福,有罪的受罪。
父亲常常把这些看法讲给李斯听。他从不指望李斯能有什么作为,以为平民子弟就像屋檐下的燕雀一样永远飞不高。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让李斯学会编席织履,学会像他那样到市上去叫卖,以便将来能有口饭吃。
对于这些说教,李斯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觉得,像父亲这样生活虽然没有什么风险,也不必过于操心费力,但也太平常、太卑下了。就这样活一辈子,岂不是空掷了大好光阴,虚度了宝贵的年华?
相比之下,他倒很赞赏祖父那种耿直火暴的脾气,甚至觉得父亲有些窝囊愚钝。但他又感到,祖父不甘受辱,也只是激愤一时而已,拂袖而去的结果虽然出了一口闷气,却也因此丢了生计,吃亏的还是自己,作坊主没有任何损失。李斯曾经想过,要是他,一定要采取与祖父相反的做法:尽力去亲近、投靠作坊主,努力去争取他的信任,条件成熟时便取而代之。然后,再制作出比那漆木箱精美十倍的漆器,献给官府,甚至献给宫廷,以博得更多的赏赐,求取更好的前程。
当然,李斯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他的祖父和父亲,他怕二老生气,骂他不自量力,违逆长辈。表面上,他仍然言听计从地追随着他的父亲,用心地向父亲学习编席织履,也时常跟父亲担着席子和麻履到市上去叫卖。但是,每当他看到父亲用近于乞求的口吻向行人推销自己的产品,或受到管理市场的小吏厉声训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发誓,等自己长大了,决不做这种低三下四、受人白眼、收入微薄的事,他要像市场小吏那样专门管别人,决不忍气吞声地受别人管。他更幻想着离开乡间,到城里去闯荡一番,见识见识那梦幻中的天地……
现在,李斯来到上蔡城中可算是如愿以偿。他是第一次来上蔡。他说服父亲的理由是:看一看城里市场行情,以便在适当的机会将席子和麻履运到城里来卖,多赚些钱。父亲起初不太放心,怕儿子走失了或出什么差错,后经李斯一再恳求,这才给他带上一些铜贝和干粮,让他上路了。
李斯在上蔡城中举目无亲。但他却不感到孤独无援,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飞翔在广阔的天空,心情豁然开朗。他被上蔡城的繁华深深吸引了,他贪婪地欣赏着城中的一切,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在地广人多的楚国,上蔡称得上是一个较大的城邑。它是上蔡郡的郡城,而上蔡郡在诸郡中又是大郡。它虽不像旧都郢城那样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但就建筑规模和城内人口而言,当是一般郡城难以比拟的。它早已超过了"城无过三百丈,人无过三千家"的旧礼制规定,甚至比得上早年诸侯国的国都。
上蔡城的工商业也堪称发达。和某些大城一样,上蔡城内也设有固定的商业区"市"。市的四周有墙垣围绕,将整个市场围成方形。市场的围墙开有市门以供出入,三方设门,每面三开。市场内,众多的商肆按出售商品的种类集中排列,整齐有序。市内设有称作"廛"的仓库,那是专供商贾们用的。他们为了等待良机出售货物,谋取更大的利益,需要贮存大批货物,廛的设立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存贮货物时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市内的商品种类是比较丰富的。有木材、竹竿、皮革、铜、铁等生产原料,也有农具等生产工具。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有绔、袍、衣、裘等衣物,有谷物、牛羊、果菜、水产、调料,还有很多熟食出售。陈列出售的商品都用标签注明价格,以表明童叟无欺。据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了。
置身在繁华的城区,李斯有些眼花缭乱。他东看看,西瞅瞅,仿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前所未见。他甚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困乏。他心里在想,将来若能住在城里,就是露宿街头也心甘情愿。对于那些穿着整齐、策马乘车的城中富人,他更是羡慕有加。心想,像人家这样才算是没白来到世上一遭,这才是人的生活!父辈们整日吃糙米,穿布衣,没日没夜地劳作,有什么意思?
李斯正是在这种妄自菲薄又倾慕富贵的纷繁心绪中见到前面那一幕的。他看到,威风八面的郡守比他曾经崇拜过的市场小吏更进了一大步,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法相比。市场小吏不过是管理一些小商小贩,而这郡守却是全郡的最高长官,上蔡郡的土地、人口、财富都是他一个人的,他拥有着这里的一切,也高踞在全郡人之上。这样的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敬仰的人,人生在世,当如此也!
这样想着,郡守的形象在他心中赫然高大起来。他甚至不再觉得那马车横冲直撞太无理、太霸道,反而觉得这样够气派、够威风。对于那位被撞倒在地的老者,他先前曾大为怜悯并为之愤愤不平,可现在,他却不放在心上了。惊魂初定之后,只是凝神于马车远去的方向,细细地品味着这次启蒙性的人生教育,漫无边际地想得很远很远……
二
一个湿漉漉的黎明到来了。李斯睁开睡眼,举目窗外,只见朝霞灿烂,天气晴朗,心中为之一爽。又不由地想,此刻,父亲或许正在院子里编席子,或许已经草草地吃过早饭到集市上去了,或许正在田间劳作。在李斯的印象中,父亲是那样勤劳,那样精力充沛,从来不知疲倦。他一直对父亲的刻苦耐劳、勤俭持家怀有一种崇敬的心情,可现在,他却觉得父亲付出了太多,而得到的太少。哪像那高高在上的郡守,并不需流淌多少汗水就能衣锦策肥、钟鸣鼎食!
李斯是昨晚投宿到这家下等客栈的。他身上带的铜贝不多,必须节省着花费。李斯还有个想法,打算在城中多逗留几日,以便不虚此行。
一连三天,李斯都是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悠。累了,就在路边坐一会儿;饿了,就吃口干粮,找口水喝。他不敢走近卖熟食的摊子,但熟肉和煎鱼的香味还是扑鼻而来,使他禁不住直咽口水。卑微的处境使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他恨自己的出身,也嫉恨那些富人,发誓有朝一日也要像他们那样,尽享人间富贵。
李斯决定暂不还乡。他再也不愿过那种贫苦卑贱的日子了,就是冻死饿死也要倒在城里的土地上,与城里的鬼魂为邻。
李斯离家时带的那点铜贝很快就用完了,他无力再在那间客栈中留宿,连吃饭也成了问题,百般无奈之下,便到处讨要,受尽了冷遇。但他咬着牙忍耐着,强令自己要坚持住。他时常以那个困窘发奋最后终于得到六国相印的苏秦来激励自己,并痴迷地想:苏秦凭口舌游说获取了功名,我为何不能一试呢?
人在窘急之时往往会激发出超越平常的胆量和智慧。这天,李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贸然闯进了郡衙的大门。他挺着胸膛对阻挡他的门吏说,他是郡守的同乡,有要事拜见郡守。门吏见他这副打扮,摇头冷笑道:"何处恶少年,胆敢冒充郡守同乡,还不快滚出去!"
李斯并不退缩,面不改色地说:"同乡就是同乡,那还有假?我方才说了,有要事禀报郡守,若是耽误了,你可担待不起!"
门吏被激怒了,喝斥道:"还嘴硬,难道要我动手吗?"
"反正我要见郡守,快去通报吧!"李斯站立不动,瞪着眼睛看着门吏。
只见门吏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三四个人如狼似虎地向李斯扑来。一顿拳打脚踢把李斯打得满脸是血,瘫倒在地,身上的葛衣也被扯得稀烂。但李斯仍不肯走,他死死地用手抓住郡衙的大门槛,并挣扎着挪动遍体鳞伤的身子,企图爬进门去。他已打定主意,今天算是豁出去了,如果死在这郡署的大门前,也就罢了。若是死不了,决不走开!
门吏见他赖着不走,又是一顿暴打。李斯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重击,身体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头也昏昏然胀得厉害,但他的两只手仍死死地抓住那门槛,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喊:"我……要……见……郡守……"
又一阵拳脚劈头盖脸地打来。李斯恍惚觉得,他的头已经裂开了,胸腔内也在流着血,他已经完了。使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双手还抓在门槛上,手指盖已抠进木中。他昏昏沉沉地想,身子被打烂了尚不足惜,只要这十个手指还留在门槛上,能证明我李斯来过这官府一遭,也就满足了。
然而,门吏是决不允许李斯留在这里的,即便他死了,也要把尸体拖出去。
门吏真的以为李斯死了。因为李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点呻吟声都没有。他想把李斯拖走,可是,两三个人却硬是拖不动,原来那双手紧紧地抠着门槛,像是长在上面一样。门吏急了,赶紧取来了斧头,用足了力气,高高地挥起--
"何人喧哗?"这当儿,一个声音从大门内传来。门吏一看是郡守,不免有些惊慌,赶紧放下斧头,如实地禀报了一番。
郡守熊缺大约三十上下,"国"字脸,留着"八"字胡须,身材很魁梧。他望着遍身血污的李斯,若有所思地问:"他说有要事见我,没说什么事吗?"
"没……没有。"
"他已经死了吧?"
"死了。小人正想把他拖出去。"
熊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这时,李斯突然神奇地苏醒过来,他已听到了熊缺的说话声。他似得神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睁大了眼睛问道:"郡守大人……你就是郡守大人吧?"
熊缺被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惊问:"你……你是人还是鬼……你要干什么?"说着,又瞅了瞅身边的门吏,门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作贼心虚地想,这少年是他打死的,如今死而复生,一定是阴魂未散,前来报复。他越想越害怕,禁不住直往后躲。
李斯的神志还是清醒的。见此情景,他将计就计,装神弄鬼地说:"不错,我已经死过,但我的魂魄在空中飘荡时却被天神接住。他把我带到了天帝那里,天帝查过我的生死簿账,说是我阳寿未到,让我重返人间。临行还对我说,我今生将大贵,但得从小吏做起,然后才能腾达。我问天帝将在何处安置我,天帝说到下界自然知晓,于是将我从空中抛下,谁知竟到了这里……"
楚国人都迷信鬼神,李斯这番"鬼话"使郡守和门吏一时都傻了眼,他们既狐疑又不敢不信。因为李斯分明已经死过,而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怎能怀疑他没见过主宰一切的天帝呢?
郡守熊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定了定神,问:"你说过是我的同乡,有要事向我禀报吗?"
李斯略微迟疑了一下,故作不知地说:"同乡?我哪里是大人的同乡呢?更无要事向大人禀报,我只是听天帝吩咐,要到大人手下做些事情!"
熊缺又摸不着头脑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门吏在一旁小声说:"大人,天意不可违,还是暂把他留下来吧!"
熊缺沉吟了半晌,没有吱声。把他留下来?他能做什么?若是不留他,此人的来路又确实有些古怪,叫人摸不透。万一真的违背了天意,可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招来祸患。思来想去,只好说:"那就留下他吧。"
李斯听罢,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浑身的伤痛似乎完全消失了。想到刚才这番连自己都心中没底的表演,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暗骂:何等蠢官,竟连此漏洞百出的装神弄鬼也识不破,将何以治理全郡,统驭百姓?他又有些后怕,万一方才被识破,说不定真的会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李斯被人搀扶起来,抬进一间像是杂役住的房子里。又有人给他送来一陶碗清水,一块麦饼,两小块盐腌芜菁。李斯饥饿已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大工夫,就吃了个精光。这时,他才觉得太疲乏了,身上的伤也疼痛难忍。他咬紧牙关,强令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一切会好的……
三
李斯戏剧性地在郡守府内安顿了下来。起初,他只是干一些打扫庭院的杂活,后来则当上了管理文书的小吏。这一变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的勤奋好学。他利用劳作之余虚心地向身边人求教,学习各方面的知识。郡中有一位儒者,精通《
诗 》、《书
》,李斯便以他为师,不耻下问。李斯天赋甚佳,记忆力惊人,加之他十分刻苦,不出两年,竟初识儒家经典,并练得一手好字。他练字是以木棍当笔,在地面上写。这方法极经济又极便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练习。有时吃饭时有汤水洒在案上,李斯就用手指蘸着汤水在案上写,郡府中人都以为他是着了魔。
李斯对分给他的那份职事,总是倾全力去做好。不管是哪位长官有什么指派,他都没有二话,痛痛快快地照办。在官吏们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差池。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在郡府中混口饭吃已属不易,怎敢疏忽大意?
一个偶然的机会,上蔡郡守熊缺得知了李斯潜心读书的情况。起初他还不相信一个乡间少年能习知儒学,后来经当面一试,他惊愕了。于是又想到那个死而复生的奇迹,想到那不可违背的天意,越发感到李斯乃一奇人,不可不用。
就这样,李斯管起了文书的事务。
李斯满足了。他甚至激动得彻夜难眠。因为文吏虽小,但毕竟是"吏",由"民"到"吏"则是一个了不起的跨越!
掌管文书在郡府诸职事中算不上繁重,但因每天都服务在郡守熊缺和其他官吏周围,事务极其琐碎和细微,不知什么时候,上司就会查阅某种文书,必须迅速而又准确地从堆积如山的一捆捆简册中翻找出来,及时送上。
李斯还必须随时携带一支竹竿毛笔和一块叫做"版"的薄木板,以备随时记录郡守等人重要言谈及有关事情。那笔的笔杆很细,笔尖是上好的兔箭毛,毛笔装在一截竹管里。"版"是方形的,上面可写百余字。
干这些事对李斯来说并不困难,他心情也因地位的变化而愈感舒畅。但没过多久,这种欣喜和满足便渐渐化解和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新的不满足和越来越强烈的愤懑。因为他小心谨慎,尽心所事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反而时常招致辱骂和训斥。郡守熊缺总是阴沉着脸,随时都可能大发无名之火,使李斯无所适从。森严的等级制度,冷酷的人际关系,使李斯这个下级小吏再一次感受到自身地位的卑下,胸中燃烧起挣脱微贱的热望。
这天,李斯又被郡守熊缺唤去,说是让李斯随他到凤山仓走一趟,查看一下那里的粮食储备情况。
凤山仓是上蔡郡的一座地方粮仓,距上蔡城约八十余里,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粮食从这里出入,担负着官府和军队的粮食供应,还有一部分要上调朝廷。每年,郡府的官员至少要前去视察两次,一次在春季,一次在秋季,沿袭既久,已成惯例。而今正值夏季,郡守究竟要去干什么呢?往年,这样的事大都是掌管监察的郡御史承担,此次却是郡守亲自前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李斯很纳闷,却又不敢问。
熊缺的随员共三人,一个是掌管军务的郡尉,一个是掌管工程的佐史,再一个就是李斯。他们是早晨从上蔡出发的。郡守熊缺骑的是一匹棕色马,郡尉也骑马,但那马远不如熊缺的高大,佐史骑的是一头驴子,李斯则在马后步行。对于这样的安排李斯很有些想法。这么远的路,他两条腿的人怎跟得上他们四条腿的坐骑?况且,他们完全是可以乘车的,也没有太大必要带上他。
李斯满心不快,闷闷不乐地跟在那坐骑的后面,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太阳渐渐升高了,地上像是下了火,焦干、滚烫,脚踏下去腾起一串串白烟。李斯几乎是用小跑行进的,浑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两个时辰过去,已是饥渴至极,精疲力尽了。郡守熊缺骑在马上却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还不时地用双腿夹一下马腹,让马快走几步,像是故意和李斯过不去。李斯心里在恨、在骂,却又无法发泄!
晌午时分,他们行至一处亭舍,熊缺等人下了马,说是要在这里歇息和吃午饭。李斯求之不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亭舍是供过往客人食宿设的,一般是十里一亭。本来,郡守是完全可以去专供过往官员使用的传舍的,但熊缺却觉得亭舍随便,所以选在亭舍停留。熊缺还有一个隐秘,他对这亭舍甚为熟识,舍中有一位妙龄少女名叫莹女,姿色出众……
对这一切,李斯全然不知。他只是被安排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亭舍主人送来一份叫做"餮"的水泡干饭和一小盘葵菜。干饭是用粗糙的稻米做的,而且没有煮烂,用水一泡,都一粒一粒地散开了,那葵菜也仅有一点咸味而已。郡尉和佐史在另一个房间里用餐,饮食比李斯强许多。
郡守熊缺在上厅,主人的接待极为热情周到。李斯看到,主人端到上厅的是肉羹烧饭、一壶酒及好几样肉食,有犬肝、鸡炙、羊羹、清蒸鱼及一盘鲜河蟹。李斯自然不敢与郡守相比,但心中毕竟不平。如果说,在他未任小吏之前即便是再低劣的饭食也能吞咽的话,但此时,他却是无法忍受了。他受不了这种悬殊的等级差别、截然不同的待遇,他感到是在受污辱,一种人格的污辱。他觉得胸口胀满,食欲全无,一怒之下将一陶碗糙米泡饭打翻在案上!
郡守从上厅出来时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个名叫莹女的少女扶着他,极尽亲昵。当李斯的目光投射到莹女身上时,顿时被她的美丽惊住了。只见那莹女:苗条的身材,婀娜的体态,白净的面皮,颀长的项颈。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那张红润的小嘴带着甜蜜的笑意,而少女特有的稚嫩更具非凡的魅力。
莹女无意地瞅了李斯一眼,目光就很快便离开了。李斯感到一阵心动。他第一次看到少女注意自己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升起对女性的特殊感觉。这目光给他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若干年后还时时记起。而那位少女莹女也不曾料到,她这无意的一顾却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奇异的变化!
李斯在感受着温馨,体味着甜蜜的时候,也在深深地嫉妒和愤恨。他恨熊缺,恨这世道。为什么熊缺能有如此艳福而他却不能?他愤愤地想,日后若得官,一定要娶莹女为妻,这不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郡守一行是在日落时分到达凤山仓的。次日上午,熊缺先是很严厉地向管理粮仓的仓啬夫问这问那,接着又去查看粮仓。这时,李斯才知道,凤山仓发生了谷物霉烂和被盗事件,粮仓也需要修建。春天时郡御史曾经来过,但因受了仓啬夫的贿赂,没有如实向熊缺禀报。现在熊缺前来,一是要按律令对仓啬夫进行处罚,同时让佐史察看一下粮仓的破损情况,以便进行修建。
粮仓内确实太不像样子。霉米的气味直扑鼻子,仓储簿籍上的记载也名实不符。更可气的是那些仓中老鼠,它们硕大无朋,窜来窜去,还不时发出声声尖叫,十分刺耳。
李斯跟在熊缺等人身后查验时,有一只老鼠竟当着他的面跳到仓中大食谷物,两只前爪迅捷地刨动,一双小眼瞅着陌生的来客,根本不怕人。还有一只老鼠胆大妄为地跳到李斯的肩上,待李斯挥手打它时,它早已机灵地逃去。李斯怒火顿起,暗骂:官大一级压死人,官仓的老鼠也如此势利!
李斯又油然想起那茅厕中的老鼠。它们吃的是污秽的粪便,每遇人来狗撵就惊慌逃窜。而这仓中硕鼠则不然,它们吃的是囤积的谷物,住在大屋檐的屋子里,无所顾忌,公然出入。原来,这老鼠的世界中也有等级的差别!
顾"鼠"自怜,李斯不禁感慨万端。在这郡府之中,他身居人下,看人脸色,受人管制,稍有差池便招来羞辱。在上司面前,他永远是个不被看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待,哪及这仓中硕鼠独来独往、无所顾忌!
他又觉得那仓中的硕鼠是在耻笑他,笑他的卑贱,笑他的低微!
他不禁想到:人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地位有高下之别,就像这老鼠一样,全看处于何等环境。熊缺何能,他凭什么那样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还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郡守!那些高官贵人们何能,他们凭什么衣锦绣、屋华屋、饮琼浆?还不是因为他们手中拥有一份权力!
这样想着,李斯越发感到自己像厕中鼠那样污秽低下。他发誓摆脱贫贱,出人头地,决不能这样永远屈居他人之下。若如此,毋宁死!
凤山仓的管理是极其混乱的。谷物的腐烂如同管仓人一样腐败。郡守熊缺大发雷霆后决定对仓啬夫和郡御史进行严厉惩处。
李斯对此毫无兴趣、毫不关心,这事本来就与他无关。他考虑的是自己的事,反复浮现在他脑际的是仰食积粟、坦然自得的仓中硕鼠。这是强烈的刺激,也是强大的诱惑。
第二章"脱儒入法"
一
李斯决定离开上蔡,离开这个使他自尊心、名利欲大受损伤的郡衙,离开这块使他贫穷卑贱、屈居人下的土地。
他没有向长官们辞行。因为他对这里的人们已经毫无留恋。先前对郡守熊缺的那点微弱的感激之情早已淹没在冰水之中。他只是在那块用过多次的"版"上面,用那支细杆毛笔写下"我去也"三字,便掷笔于地,一走了之。
他走得很凄凉,没有人挽留他,更没有人欢送他。这一点他很理解,他想得开。在偌大个郡衙中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吏,走与留根本无妨大局。然而,当他迈出郡衙的大门,回头望到那个沾染着他的指血的门槛时,心中却不免陡增了几分沉重。
李斯是穿着一身葛衣、一双麻履离开上蔡郡署的,仍如他来时的模样。当他游魂似地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苍天啊,究竟哪方有云,哪方有雨,哪方有我的前程?
李斯在无处投奔的踟躇之中,呆呆地站立了许久。他想到了他的家乡,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了那种虽无饥馁之苦却永无出头之日的织席贩履的生活,心中油然升起缕缕温馨。稍顷,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走出,就不能再走回头路!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角上溢出几滴热泪,心里在说:父母双亲,请原谅你们不肖的儿子吧!我今生今世若不能求取功名,晋身富贵,光耀门楣,誓不为人!
李斯不再自责,不再彷徨,他果敢地迈开了双脚,沿着一条充满了未知和混沌的道路走去。
不知不觉间,李斯已步出了上蔡东门,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原野。此时,李斯的心情却奇异地舒畅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浩瀚的天空,看到了翱翔的飞鸟,看到了广袤的土地。他不由地想到,人生的路不是无比宽阔的吗?何必自轻自贱,自寻烦恼?
一阵犬吠声将李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李斯向东望去,只见不远处跑来一条黄犬,正在追逐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那兔子已经精疲力尽,而黄犬却越追越猛,转眼工夫,黄犬已扑了上来,用两只前爪将兔子死死按住。就在这同时,远处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好犬!好犬!"
原来是三个年轻人正在玩走犬。这是一种广泛流行于民间的娱乐活动,李斯在家时也颇爱此乐。他家里还豢养了一只叫做"韩子卢"的猎犬,据说是一位姓韩的人培育出来的良种,此犬跑得极快,又极凶猛。村中也有人家豢养着良种狡兔,名曰"东郭逡",为东郭氏所培育。"韩子卢"乃天下名犬,"东郭逡"为海内狡兔,观看名犬逐狡兔,乐趣极多。然而,自打离家以后,好久没有这样娱乐过了。今天这个场面又唤起了他的浓厚兴趣。随着那三个人的欢呼声,他也大声呼喊:"好犬!好犬!"
走犬人看见李斯,先是一愣,接着问:"怎么,你也喜欢玩走犬?"
李斯道:"岂止是喜欢,爱之至深!请问,这只犬是何良种?"李斯的目光投向那条黄毛猎犬,端详有顷。
叫"周氏之喾"",走犬者答道,"它跑得快,还通人性。你看它这腿脚、这毛色,饲养得可精心了,有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喂了它。这犬爱吃肉,可就是不吃兔肉,你说怪不怪?"走犬者眉飞色舞地夸着他的爱犬,脸上洋溢着得意之情。那犬也像是领了主人的夸赞,顺从地趴在主人脚下,直摇晃尾巴。
李斯道:"此犬确实不错,方才逐兔的那个猛劲儿,真令人叫绝。"
"既然你也爱玩,那咱们一起玩吧。"年长的一位说。
"对,咱们一起玩吧。"其他两位也热情地发出邀请。他们没有询问李斯从哪里来、哪方人士、前往何方,而是一见如故,火辣辣地袒露着一腔真诚。贫贱之交就是这样,绝无富人之群和官场上的那种你争我夺、纷繁复杂,心灵的沟通接近并不需要跨越万水千山。
李斯被感动了,愉快地加入了其中。
走犬再次开始。随着主人的一场喝令,"周氏之喾"像是一名勇猛果敢的兵士,机敏地选好了进攻方向迅速地冲击前进。在它身后,李斯和三个年轻人大声呼喊助威,并跑步跟随其后,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朝气和激情,原野上荡满了欢快和喜悦。
他们东奔西跑地玩了好一阵子,感到有些累了,便围坐在草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把野兔剥了,烧烤起来。那黄犬则在一旁啃着一块他们事先带来的牛骨。这时,年轻人才想到问李斯的姓名和年岁,并主动介绍说,他们都是尚贤乡的村民,分别叫晏丙、宫强、东野淳。三人中晏丙最长,今年十七岁,其次是宫强,十五岁,东野淳最小,十三岁。
晏丙将一块烤好的兔肉首先送到李斯手上,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应该称你大哥。幼敬长,是人之常礼,这块肉,大哥先吃吧!"
李斯早就有些饿了,兔肉的香味使他馋涎欲滴,但却不好意思自己先吃,便说:"依礼,幼应敬长,但长更应爱幼,还是先让东野淳小弟吃吧!"
东野淳执意不肯先吃。宫强出主意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肯先吃,那就把这块肉分吃了,一人吃一点。"
大家表示赞同,于是,一块肉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李斯并不是第一次吃兔肉,但这一次却觉得特别香。他咀嚼品味的,仿佛不仅仅是兔肉的芳香,而是平民间真挚亲密的友情。
宫强又提议:"今日相聚,实属天意。为了记住这一天,咱们结拜为兄弟吧!"
"好!好!"大家齐声应和。于是,四个人来到附近的一潭泉水旁,堆起一个土堆,折来三根木棍,插在小土堆上,权当三炷香火。每人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泉水,以水当酒。他们同跪在"香火"前,齐声祝道:
"恭酌清泉,略表诚肠。
兄弟相亲,互敬互帮。
苟能富贵,誓不相忘。
……"
祝罢,四人同时饮干了手里捧着的泉水,又同时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时,晏丙对李斯说:"大哥,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是不应生分的。我知道,大哥乃浪游之人,莫如先到我们村上住些日子。虽无美酒佳肴,粗茶淡饭尚可果腹,更有我们兄弟间的一片情谊,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斯的眼睛湿润了,说:"诸位贤弟的好意,大哥我领了。可是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久留。"
"有什么事?咱布衣百姓不就是干活吃饭吗?到哪里还不是如此?莫不如咱兄弟几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晏丙拉着李斯的手,恋恋不舍地不让他走。
小弟东野淳也眼泪汪汪地说:"大哥,咱们刚聚到一块,怎就要走呢?我还没和大哥亲热够呢,我不让大哥走,今天就先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三个人争着、抢着,诚心诚意,谁也不肯相让。
李斯被深深地感动了。一年多的小吏生活,他看到的都是冷漠和污浊,而在这普通的乡友之间,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真情。然而,他却不能与乡友同行。他有他的心事,他有他的宏愿。他向三兄弟深施一礼道:"诸位贤弟,告别了。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晏丙见李斯执意要走,便对宫强和东野淳说:"既如此,我们就让大哥走吧。为表达咱们的情谊,咱们送大哥一程。"
李斯上路了,三兄弟恋恋不舍地送行。那条大黄犬"周氏之喾"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一会儿跑到李斯前面左遮右拦地阻挡李斯前行,一会儿又尾随在他的身后,恋恋不舍地紧跟。看着这条颇解人意的黄犬,李斯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十里相送,终有一别。分手的时刻到来了。李斯对三人说:"好兄弟,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回家后请代我向家人们问候!"
晏丙紧握着李斯的手说:"大哥,可要多保重啊!"
宫强道:"我们将天天为大哥祝福,祝大哥事业有成、大展宏图!"
东野淳道:"大哥,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啊!"
"不要忘了我们!"
"不要忘了我们!"
……
在李斯的身后,三兄弟带着哭声呼喊着。李斯的泪水也禁不住潸然而下。他深深地感受到友谊的温暖和平民间无比纯洁的真情。这友谊和真情像原野上盛开的一丛小花,使李斯的心中充满了芳香。
二
一个人在其情感历程中,有些经历因为触动了感情中枢,往往会打上很深的印记,使你激动不已。但是,这印记决不会是唯一的,也决不会永久地清晰如初。当新的印记再现心扉,或者出现新的情感诱惑、新的利益驱动之后,原有的印记就会渐渐淡化,乃至消失。
在与晏丙等诸乡友相聚和惜别的那一刻,李斯的全部热情几乎都投入其中,但当他迈开双脚,去寻找他新的情感寄托、去探求他的理想之路的时候,他的兴奋中心又很快地集中到那个虽然渺茫却光芒四射的希翼之中了。
李斯风雨兼程地赶着路。这日,行至一个叫做城父的小镇。进街不久,便听到一阵优美悦耳的说唱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走街艺人正在演唱,听者围得密密匝匝。艺人手里拿的是一种叫做"相"的乐器,他一边弹奏,一边演唱,入情入境。
对于这种名叫"成相"的民间曲艺,李斯并不陌生。先前在上蔡乡间,他多次听过。这艺人显然是精于此艺的,其唱腔之舒展、节奏之紧密、唱词之优美,堪称上乘。唱词每节六句,分别为三、三、七、四、四、三字,齐整而押韵。只听他唱的是:
请成相,言治方,君论有五约以明。君谨守之,下皆平正国乃昌。
臣下职,莫游食,务本节用财无极。事业听上,莫得相使一民力。
守其职,足衣食,厚薄有等明爵服。利往仰上,莫得擅与孰私得?
君法明,论有常,表仪既设民知方。进退有律,莫得贵贱孰私王?
……
李斯被深深地吸引了。这不仅因为艺人的出色的演唱,还因为他唱的是君臣之礼、治国之方,有着深厚的内涵和深刻的哲理。李斯不禁暗忖:此艺人何许人也,怎有如此非凡的见地?
待艺人唱罢,众人散去,李斯近前施礼道:"敢问先生,此成相是你所作吗?"
艺人打量了一下李斯,摇头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本事?此乃当今大儒荀卿所作,我不过是随便唱唱而已,远不能唱出内中精妙。"
"荀卿?"李斯有些惊讶,"就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大儒吗?"
"小兄弟,你也知道荀卿?"艺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斯,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听一位儒者说的。那是在……"李斯想说,他在上蔡做杂役时,曾求师于城中儒者,故而初知荀卿其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这走街艺人似乎有些来头,不可造次。
艺人见李斯欲言又止,神秘地笑了笑,问:"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李斯点了点头,心想:他怎么看得出来?
艺人又道:"小兄弟,我看你心存宏愿,急于求成,却又不知路在何方,是不是有些焦躁不宁啊?"
李斯心中一惊,愣愣地看着艺人,暗忖:这人真是神了,怎么看到我心里去了?
艺人仍然神秘地笑着,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万事皆由天命。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艺人一提到天命,李斯的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不觉记起父亲说过的话: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心想,难道我命中注定微贱,没有出头之日吗?
正自心灰意冷,只听艺人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兄弟,不必慌张。我说事皆命定却不曾说你没有天命啊。我看你天中及两正角黄色,如悬钟,黄气从两牢连连入阙门,这是卿相之色啊。"
"此话怎讲?"
"黄色兆吉祥。华夏之民乃炎黄子孙,肤色是黄色,又饮黄河之水,尊黄帝之神,居住在黄土地上,故黄色发于面上便为吉祥与喜事。"
李斯闻听,顿时大喜,道:"先生会相色?"
艺人道:"不敢当,略知一二而已。魏国人唐举才是位相人脸色而知其吉凶妖祥的能人。但此人早已作古,流传下来的相色之术不过是只鳞片爪而已。我乃凡胎凡骨,怎能通晓奥妙莫测的相术?况且,大师荀卿反对相术,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我素来敬重荀师,极不敢违逆其学说,深究相术。方才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小兄弟千万不要当回事。"
李斯盼富盼贵心切,怎会把这天大的好消息不当回事?他仍执拗地纠缠着艺人,盼望他的进一步解释。
艺人见李斯如此认真,便道:"方才我只是说了一半。你虽面带吉祥之色,但天色发青黑色,累累如贯珠,必亡官失爵。"
李斯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又痴痴地想:这人真是奇了,刚刚说我有卿相之色,现在又说我必亡官失爵,这岂不是让我空喜了一场?从无到有是喜,从有到无则是悲,这哪是什么好命?这人该不是故意取笑我吧?
艺人似又猜出李斯的心思,说:"小兄弟年纪不大,却这般患得患失,痴迷功利,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富贵功名如浮云,倏忽飘来,也会倏忽飘去,太认真了,只能自寻烦恼。你正当年少,切莫误入歧途。还是先脚踏实地地长些见识,读点诗书为好。"
在这一阵简短的交谈中,李斯仿佛腾云驾雾上了天,又云消雾散落了地。直到这时,他才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仍然站立在现实的土地上:一身葛衣,一双麻鞋。于是,自卑自贱的心理又袭上心头。他不无怨怒地想:这个奇人,净捉弄人!不过,艺人说让他长些见识,读点诗书,他倒较有兴致。待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便问道:"何处可长见识,读诗书?"
艺人道:"天下万事皆学问,这是一部大书,一生一世也学不完。诗书礼乐是圣人先哲们智慧的凝聚,更应下工夫学好。这样,拜师求学就不可或缺。荀卿有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初见艺人时,李斯只把他当成一个街头艺人,后来又觉得他是个能够预测未来的相色先生,听罢他的这番谈吐,又感到他像是一位饱富才学的儒者。嗨,这个奇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李斯一边揣摸着艺人的身份,一边试探着问道:"先生可见过大儒荀卿?"
艺人笑了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说:"荀卿可是一位大才啊。当年任稷下祭酒,威望极高,备受尊崇。祭酒即学长之意,古时宴会祭神必由一位年龄大的人首先举杯洒地,因此有了祭酒之名。"接着,又带着对圣地一样的崇拜之情,谈起了稷下学宫,谈起了那里的学术之盛。
他告诉李斯,稷下学宫是天下文人贤士的聚居之地,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始建于齐桓公时。但真正兴盛起来则是在齐威王、齐宣王时。齐宣王是个治国有方、知贤任能的明君,把齐国治理得强盛一时,还广揽天下文学游说之士齐聚稷下,著书立说,自由辩论,搞得红红火火。学宫的成员叫稷下先生,都被封为上大夫,住的都是高门大屋,待遇极为丰厚。门徒们叫稷下学士,最多时达到三千多人。那些稷下先生们都是些有学问的人,他们整日聚徒讲学,谈论治国之事,听者如堵。稷下先生之中有一名公认的领袖,他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称为"祭酒"。荀卿就曾三次担任祭酒……
艺人似乎对荀卿和稷下学宫的情况相当熟悉,言谈中充满了崇拜和敬重。李斯于是问他:"先生曾到过稷下吧?"
艺人先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周围环顾了一番,见身边无人,小声说道:"不瞒你说,我曾在学宫游学,多次聆听过荀师的讲学,其学说之博大精深令人顿开茅塞。他循循善诱,堪为良师。先生学识渊博而不狂傲,性情直率,忧国忧民,能够受到荀师的教诲,真是没白在这世上活一回!"
得知艺人曾为稷下学士,李斯肃然起敬,他怀着无限景仰的心情说:"先生原来是大儒名士,后生多有冒昧,敬请赐谅!"
艺人道:"我哪里是什么大儒名士,你过奖了。"
李斯又问:"先生几时离开学宫的?"
艺人叹了口气,道:"已离开数年了。那时齐国国君是齐湣王,此人远不及他的先王。他居功自傲,拒谏饰非,连年用兵,对国家大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荀师曾试图说服湣王实行王道,争取一统天下,又警告他如不小心治国就很可能被人吞并,但他根本听不进去。荀师一气之下愤然离开齐国,稷下先生和学士们也都纷纷离去,鼎盛一时的学宫便衰落了,我也是那时和游学者们一道离开的。后来的结果正如荀师所言,燕军攻下临淄,学宫也落了个和齐国同样的命运。唉,古人说,国君的贤愚、国家的兴衰在于能否任贤才、纳直言,这话一点也不假……"
"荀卿重为学宫祭酒是在何时呢?"
"是在齐湣王被燕国打败、身死国危之后。此时继位的国君是齐襄王,堪称贤明之主。后来,荀师见秦国日强,又到秦国会见秦昭王,向秦昭王陈述统一天下之大计,但很可惜荀师这一番忠言却未被采纳。"
李斯平时因久居乡间,对稷下学宫及荀卿之事不甚了解,今听艺人这一席话,获益不小,眼界豁然开朗。出于强烈的求知欲望和对荀卿的无比崇敬,他向艺人问道:"你可知荀卿今在何处吗?"
艺人道:"你欲寻访荀师?"
李斯有点不大自然地说:"后生家贫,见识浅薄,今出此言有些不自量力了吧?"
艺人笑道:"有志者何论贫贱,更不分长幼,荀师特别看重出身贫贱而志存高远之人。他现在正在兰陵,你若有意,可前往。只是千里迢迢,不知你能否吃得了苦。"
李斯大喜过望,道:"我感谢先生指点!不管山高路远,只要能见到荀卿,万难不辞!"
艺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即欲离去。李斯忙问:"先生今去何处?"
艺人道:"云游之人,天下为家,哈哈……"说罢,飘然而去。
望着艺人的背影,李斯暗想:好一个儒门学士,竟无温文尔雅,却多豪放旷达,真是一个奇人!
稍顷,李斯忽然想起,还未问艺人姓甚名谁,便追上前去问:"先生尊姓大名?"
艺人停下脚步,道:"人们都叫我公孙鸿,可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姓甚名谁。山野草民,值不得留名字……"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三
兰陵县地处幅员广阔的楚国东北部,原为鲁国属地,后归楚国。公元前255年,赫赫有名的儒学大师荀卿便在这里担任县令。
荀卿即荀子,名况,字卿,又称孙卿,赵国人。他初到稷下学宫游学时年方十五岁。齐湣王灭宋后,他曾南游楚国,到齐襄王时重返稷下,担任稷下领袖祭酒,这时已经是六十岁的老者了。
那年,荀卿踌躇满志且兴奋不已地前往秦国游说,见到了相国范睢。
秦相范睢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他原是魏国中大夫须贾的家臣,公元前270年随须贾出使齐国。齐王听说了他的贤明,私下赐给他一些金帛。须贾怀疑范睢将国家的秘密告诉了齐国,归来后便将此事禀报了丞相魏齐。魏齐闻听大怒,将范睢鞭打得筋骨折断,昏死过去。此后,魏齐又令人用席子将范睢卷起,扔到厕中,让喝醉的客人往他身上撒尿。范睢假装已死,乘隙对看守的人说:"如果能帮我逃生去,我必有厚报。"看守者帮范睢逃出去,魏国人郑安平又带他到别的地方逃匿,更名为张禄。
范睢此番落难本以为再难复出,恰巧有个秦国掌管宾赞受事的谒者来魏,将范睢带到秦国,这一来,范睢的命运便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被秦昭王召见,并向秦昭王进献"远交近攻"之计,秦昭王大喜,拜他为客卿,四年后,拜为相国。
荀卿的见解与范睢颇有些相似之处。但是,此时的范睢已渐在秦昭王心中威信大减,所以,荀卿的游说没有奏效,怅然离开了秦国。
公元前255年,范睢大难临头。原因是他推荐为将的救命恩人郑安平投降了赵国,范睢恐招致灾祸,假称有病交出了相印。就在这一年,抑郁死于家中。
范睢之死对荀卿心理上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看到了官场的险恶,也意识到推行一种政治主张的艰难。
就在范睢免相的那一年,荀卿来到楚国。他原打算在楚国平平静静、与世无争地度过晚年,但由于楚国春申君的举荐,他又进入政坛,当上了兰陵县令。
春申君姓黄名歇,游学博闻,能言善辩。初事顷襄王,曾出使秦国,游说秦昭王与楚国约为友好,和楚太子完一起在秦国作人质。等到顷襄王病重,黄歇设计使太子完回到楚国。顷襄王死,太子完立为国君,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公元前262年)以黄歇为相国,封春申君,赐淮河以北土地十二县。
春申君相楚共二十五年。他长期把持着楚国军政大权,名为相国,实为楚王。为了在考烈王死后仍保富贵并为子孙考虑,他献出了淮北十二县,请封于江东。春申君于是在吴墟建城,目的是以吴墟为根据地,永保专权的地位。春申君任相国期间,得知荀卿之贤,任命他为兰陵令。
春申君的结局并不像他期待的那么美好。公元前238年,考烈王死去,春申君十分悲痛。就在为考烈王办丧事的过程中,春申君的舍人李园设计杀害了春申君,其家也遭破灭。因为荀卿任兰陵令是春申君举荐的,所以春申君被杀后,荀卿也被免职。荀卿从此告别仕途,在兰陵县找了一处僻静之处,闲居下来。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全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矮小的茅屋掩映在绿树丛中,若隐若现。小溪在房前流淌,鸟儿在树上歌唱,时或有一二稼夫荷锄牵牛在蜿延曲折的小路上走过,或有村妇在溪边洗衣浣纱,使这个小山村更具风情,展现出浓厚的风俗画韵味。
荀卿的住所在小村的最北头,距小村约二十里许,因地势较高,可俯瞰小村全景。每天清晨,荀卿总是拾阶来到一个石台上,看炊烟袅袅,云起云飞;听泉水叮咚,百鸟鸣唱,时或吟上几句自己文章中的片断,大有心旷神怡、身处仙境之感。
作为一个八十老者,此时的荀卿已无跻身政坛、游历列国之志。他只想潜身著书立说,记录下自己大半生的思索和主张,阐发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见解和看法,弘扬儒家思想,综合百家之言,传之后世,教育后人。
这日荀卿又前往他每日必至的石台。紧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身材适中,面色白皙,举止稳重,彬彬有礼,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他一边小心搀扶着荀卿,一边低声地叮嘱:"先生,当心脚下!"
荀卿回过头来望了望弟子,道:"不必多虑,我还没老呢!"
"没老?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身体虽然硬朗,可还是小心些为好。"
荀卿没有应声,依旧步履矫健地走着。
不多时,二人已至石台。荀卿环视四周,心情豁然开朗,一路疲劳仿佛挥斥以尽。荀卿赞叹不已地欣赏着山下景色,随口吟道:"吾尝?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那位年轻的弟子有些口吃,用很慢的语速说:"先生对《 劝学篇
》中的这一段总是这样欣赏,弟子也深深以为然。先生在这里讲了思与学的关系,请问这与孔丘大师所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一样的吗?"
荀卿道:"既相同,又不相同。孔丘大师是说思与学都不可偏废,无主次之分,我则主张,应把学放在首位,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若想获取知识,必须勤学苦钻。"
年轻的弟子道:"老师见解高深,比孔丘大师又进了一步,若孔丘大师在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荀卿道:"孔丘大师博大精深,前无古人,但知识并无穷尽,有待于后来者接续不断地探求。学不可无师,然弟子不必不如师。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韩非,为师老了,我寄希望于你啊!"
年轻的弟子应道:"先生厚望,决不辜负!"
这位被唤作韩非的年轻弟子是韩国人,出身贵族,聪颖好学。他因家庭条件优越,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较早地接触到儒家经典,整日细心研读,多有收获。他不周游列国,只想寻师求学,得知荀卿蛰居兰陵,便慕名而来,至今已一年多了。一年来,韩非虚心求教,荀卿循循善诱,师徒关系融洽,荀卿很欣赏他的这位弟子,视韩非为其学说之传人。他时常与韩非坐以论学,几废饮食。韩非虽有些口吃,不善言谈,但出语不凡,尤擅长写作,多有见解。
荀卿和他的弟子韩非在石台上停留有顷,忽有一小童子来报:"先生,有人前来拜访,看样子是远道而来,脚上的麻鞋都磨穿了。"
荀卿愣了愣神儿,说:"知道了。"遂与韩非一起,走下山去。
来访者是李斯,他是经过两个多月的奔波才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他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吃尽了辛苦。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几乎是边行乞边赶路的。但他并不把这些艰苦当回事,只盼早日见到荀卿,学习治国安邦之术,以便出人头地,晋身富贵。
他是昨天落日时分到达兰陵的。经打听,才知荀卿曾在这里任过县令,并已离官蛰居。当时因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就在城中一户人家的廊下住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离开县城,前往荀卿所居的皋岩村。
初见荀卿,李斯犹如在黑暗中见到了光明、危难时见到了救星,千般辛苦、万种磨难都如轻烟般飘散了。他依稀觉得,这位睿智慈祥、神采奕奕的宽厚长者便是他学海泛舟的领航人,人生路上的良师。他毫不慌张地回答着荀卿的发问,极力地坦露着自己的执著和真诚,并委婉地道出了他对荀卿的景仰以及千里求学的艰辛,恳请荀卿收他为弟子。
荀卿被他的诚挚感动了,答应了他的请求,郑重地为他举行了拜师之礼,并将他的门徒韩非、陈嚣等介绍给李斯。李斯比他们两个人都小,韩非长李斯十岁,李斯尊敬地称他们为师兄。
这样,李斯便在皋岩村荀卿庐舍安顿下来,成为儒家弟子中的一员。
四
荀卿庐舍堪称一个小型的"稷下学宫"。每日早饭后,荀卿便在他的庐舍内给他的弟子讲学,内容十分广泛,包括儒教、王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礼论、乐论、修身等。讲学的方式一般是荀卿先进行讲解,然后是弟子提问,荀卿回答。有时则采取讨论式,各抒己见,即使产生争论也无妨。荀卿很欣赏这种方式。他虽然博学多识,德高望重,但他无论是对同辈还是对弟子都从不盛气凌人、唯我独尊,而是主张教学相长,能者为师。他多次对他的弟子说:"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认为凡是知识、才能高于自己者,都可以师事之。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名言在他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因为老师很随和,弟子们便不再拘束,学习的气氛很是活跃。
这天,荀卿给他的门徒们讲的是"人之性恶"。这是他针对孟轲的"人之初,性本善"提出的截然不同的观点。他振振有辞地讲道:
"性即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质。有人说,人生来性善,也有人说人性无善无恶,我则主张人之性恶。之所以能善,是以后人为改造之结果,何以言之?人生来就有耳目之欲、声色之好、求利之心、嫉恶之意,都是饥而欲食,寒而欲衣,劳而欲息,声色之好。好利则争夺生而辞让亡;有嫉恶则残贼生而忠仁亡;好声色则淫乱生而礼仪文理亡。由此观之,人性本恶。
"正因为人性本恶,所以才需要礼仪法度。如果放纵欲望没有限度,索求无已而物资不足,就会引起争夺,造成混乱,带来贫困。
"人虽然生而性恶,但可通过人为教育而成善。只要教育良好,又肯于上进,天长日久,积善不息,便可通过神明,参于天地,达到圣人之境界。然常人者若想改变性恶本能,须靠圣人教化。圣人深知人之性恶,故能明礼义而教之,起法度以治之,量刑罚以禁之。这样,人性就可以得到改造,国家就可得到治理……"
在荀卿讲授的过程中,韩非听得极为认真。荀卿讲完后让弟子们发表见解时,韩非首先说道:
"方才先生所言,学生深有同感。人无毛羽,不穿衣服则不能抵御严寒;人以肠胃为根本,不吃饭则不能生存。所以,人人都有利欲之心,人皆唯利是图。王良爱马,是为了让它驰骋疆场;勾践爱民,是为了让他们拼死鏖战;医生给人治病而吸吮病人伤口,是为了获取钱财;造车的希望人高贵是为了让人买车;做棺材的希望人早死是为了出售他的棺材……这些都因利欲之心主宰。即使是父母与子女也都离不开"利害"二字。人在幼年,父母养之简,长大而怨恨;子女长成人,供养父母薄,父母怒而骂之。如此至亲为何产生谯怨、要挟?皆因于己不周。夫与妻、君与臣,也同此理,都有利欲之心驱使。人性本恶,真是天下之至理啊!"
荀卿听着他的得意门生这一席话,很是欣喜,道:"此子可教也!"
李斯因初来兰陵不久,所学尚浅,不便随意发表议论。但他觉得老师和师兄们所言都很在理。他不禁想到上蔡郡守熊缺,此人的唯利是图、无所顾忌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凤山仓为什么硕鼠成群、粟米糜烂而长期未予追究,还不是因为掌管监察的郡御史受了仓啬夫的贿赂?郡守熊缺决定要亲自查实此事,还不是因为怕被上司知道后怪罪下来,危及自身的官位?
他又想起了他的经年以织席卖履为业的父亲和曾经为人佣作、制造漆器的祖父。他们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微薄的利益吗?
李斯一时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可用性恶论进行解释,一个"利"字可以概括人生的进程。但是,也有一件事他闹不明白:上蔡东门外走犬逐兔的那几个结拜兄弟,他们为什么素不相识,无利可图,却又那样真诚友好?一块兔肉谁也不肯先吃,最后分而食之?这种善良的举动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也不期望什么回报,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又怎么解释呢?
想到这里,他又对老师的性恶论产生了一点怀疑。但是,他没有向老师发问。李斯是个虚荣的人,他怕这问题太简单、太幼稚,提出来会贻笑大方。
按照业已养成的习惯,荀卿一般是上午讲学,下午在自己的书屋中著书。这时,弟子们可以自由活动,或读书,或交谈。弟子们都不去打扰他们的老师,他们知道,老师的时间宝贵,著书可留存久远,比讲学更有意义。
就是在这样的时间里,由于频繁的接触和了解,李斯与韩非渐渐混熟了,而且关系越来越密切。李斯很钦佩韩非的学识和为人,韩非则将李斯当成小弟弟,关怀照顾无微不至。韩非虽是性恶论的积极支持者,但他对李斯却是有善无恶的。他无私地将所学讲给李斯,诚恳地希望李斯学有所成,甚至超过自己。在与韩非的交往中,李斯又一次地体会到了友谊的温暖,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并无利益驱动的纯真的情感。
转眼间,冬天来到了。因为天冷,荀卿已不再每天清晨到石台上看风景了。讲学就在他的寝处。那屋里升着炭火,荀卿盘坐在矮床上,弟子们围着火盆,坐在他的床前。
这天,荀卿讲授的论题是"天下为一"。荀卿用节奏舒缓的语气讲道:
"当今天下,诸侯纷争,兵戈不息。但四海一家,天下归一统,势在必然。为此,必须隆礼重法。礼对于治国,犹如权衡之于轻重,绳墨之于曲直,规矩之于方圆,无礼则国家不兴,民心不顺,难使诸侯为臣;量法即是要赏罚分明,执法不严,赏不当功,罚不当罪,就会造成混乱。此其一。其二是要尚贤使能,任人唯贤、唯能。举荐贤人要外不避仇,内不阿亲,举能者要不恤亲疏,不怕贵贱……"
在荀卿讲授的过程中,李斯的精力很专注,李斯知道,这"天下为一"的思想是老师学说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在蛰居兰陵以前,老师曾游历诸国,反复宣传这一主张,极力劝导较强盛的诸侯国的国君为实现一统天下而努力。李斯自拜师求学以来,他所热衷的也是这种天下为一的"帝王之术"。他幻想着有朝一日学成之后也像老师那样游说诸侯……
"第三条就是勤政爱民。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卿在讲到这第三条时故意提高了声调。因为他看到李斯已经走了神儿。平日荀卿讲学最不满意的就是弟子精力不集中。李斯已经发现了老师对他的不满,赶快正了正身子,把思绪收回来。
接下来讲述的是当今列国哪一国最有希望统一天下。荀卿问弟子韩非,韩非答道:"秦国。"又问陈嚣,回答:"秦国。"
荀卿道:"你们知道秦国为何最有希望统一天下吗?"
弟子们争相回答:"秦国国家强盛,治国有方,百姓依附……"
荀卿道:"你们说得都对,但又都不够。秦国不懂礼治、德治,只凭武力争城夺地,缺少仁人的用兵之道和统一天下的志向,这是严重的缺陷,若不思改正,很难如愿。"
弟子陈嚣问:"两军相对,你死我活,双方都要重视形势是否有利于己,行动则要诡诈多变,疾速隐蔽,这难道是仁人的用兵之道吗?"
荀卿道:"你所看重的是权术、谋略、形势、利害,仁人用兵是不能欺诈的。施用欺骗之术的军队,是骄傲散漫之军、疲惫衰弱之军,君与臣、上级与下属离心离德之军,这样的军队怎能一匡天下呢?只有仁人之军才能上下一心,坚如磐石,无坚不摧!"
陈嚣好像是已经懂了,不再吱声。
韩非比较持重,不轻易发问。但对老师的这一见解却不敢苟同。他口吃着问道:"先生所言用兵之道以仁义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既如此,又怎能用兵打仗呢?而一切用兵之事都是为了征伐啊!"
荀卿道:"此言差矣。正因为仁者爱人,才憎恨害人之人。所以用兵的目的在于禁暴除害,而不是为了争夺、攻伐。"
韩非也不言语了。他起身在炭火盆里放了两块炭,又静静地坐下来。
这时,荀卿把目光移向李斯,问:"你懂了吗?"
李斯一愣,道:"先生,我还是不懂。"
"你没认真听?"荀卿面有愠色。
李斯道:"弟子不敢。我只是想,秦国兵强海内,威行诸侯,并不是靠仁义,而是以"便"从事,按当时的有利形势去做罢了……"
荀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所说的"便",是"不便之便",即只顾眼前,不思长远。只有以仁义为本,才是"大便之便",即从长远利益出发,如此方能一统天下。可叹的是秦国缺少仁义,当年秦昭王就是不听我的劝说。照此下去秦国的优势或许会丧失,统一天下的重担就可能落在其他的诸侯国肩上了。"
荀卿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忧虑,讲学的情绪也陡然低落下来。
韩非站起身对他的老师说:"先生,您累了,歇息一下吧。"接着,又端来一陶碗米粉浆,让老师喝下,以便暖暖身子。
不知怎的,从这一天起,李斯似乎感到老师的学说、见解都有不少难以接受之处,或者说与李斯的所思、所想大相径庭。于是便想,儒学虽然高深,但毕竟是书简上的。那位演唱成相的艺人说得对,天下事便是一部大书,一门大学问。我何不走出兰陵,出外闯荡一番,向国君进献良策?这样,说不定会得到重用!苏秦、苏代、张仪、范睢等人不都是靠游说诸侯而得到高官的吗?
李斯主意已定,便准备离开兰陵。他想到,楚王昏聩,难成大事,关东诸侯又太衰弱,不能建立功业。唯有秦国最强,前途无量,所以决计西入秦国。
这天,他前往荀卿寝处,向他的老师辞行。荀卿感到有些突然,问他为什么要走,李斯也不掩饰,说:"弟子以为,一个人要是遇到机会,不可疏忽怠惰。当今各国游说之士都在争取良机,希望能成大事、立大业,只有具备谋略的游说之士才能真正有所作为。现在秦王雄心勃勃,想吞并天下,包举宇内,这正是布衣百姓获取富贵、游说之士获得成功的良机!处于卑贱地位总想着有所作为,却屡失良机,这未免太迂腐、太愚蠢了。一个人最耻辱的莫过于身份的卑贱,最悲哀的莫过于贫困。若是长久处于卑贱地位、穷困境遇,还愤世嫉俗,憎恶功名利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李斯这一番话是思索了好久的,也是他矢志不渝的追求,今天和盘托出,使荀卿大感意外。荀卿暗想,我平日尽以仁义教他,如今他却公然弃礼义而逐名利,可见我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李斯见老师面有凄色,道:"方才一番话可能有违先生垂教,请恕弟子不恭。自入先生门下,先生不吝赐教,爱护有加,弟子终生难忘,倘能富贵,定将报答!"
李斯言必谈富贵名利,毫不掩饰,却只字不谈仁义礼教,使荀卿很是失望,说:"人各有志,既然你执意要走,那就好自为之吧。"
韩非、陈嚣也来为李斯送行,大有恋恋不舍之意。特别是韩非,平日与李斯相谈甚洽,更舍不得让李斯走,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送给李斯,说:"这块玉佩是我祖上遗物,我自幼带在身上,今赠师弟,愿永以为念。我兄弟二人说不定还有相见之时!"
李斯很感动。他双手接过玉佩,回想起韩非对他的兄长般的照顾,不禁热泪盈眶,说:"兄长好意,小弟永志不忘。李斯家贫,无以为赠,姑且送兄一字吧!"
说罢,李斯找来一片青石片,研墨濡笔,在石片上写下一个篆书"永"字,表示永记同窗之情,永结兄弟之谊。
李斯善书,这一个"永"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韩非连连叫绝,道:"弟书法天下无匹,实令为兄羡慕!"
二人又亲密地相谈数语,李斯见天色不早,便拜别了师友,下山去了。
时令正值初春。残雪未融,枯木末芽,冬天的影子还未消逝。
第三章吕门舍人
一
秦国都城咸阳位于九嵏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这是一座规模宏伟、繁荣兴旺的都市。城中宫殿林立,气派非凡。因其处于交通枢纽,商业十分发达,城中有专门进行交易的市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富商大贾遍布京城。在外城郡,则是一些低矮破旧的房屋,这个都市的大多数人口都拥挤在这里,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斯是在公元前247年五月到达咸阳城的。当天,李斯就听到一个使他大为震惊的消息:国君庄襄王病情严重,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令李斯深感意外的是,咸阳城中没有出现人心浮动的混乱情景,也没有发现任何混乱迹象,从宫廷到民间都出奇地平静。李斯很快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秦廷中有一位握有重权、掌管全局的顶梁柱式的人物--文信侯吕不韦。
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成年后奔走于各国经商,后至韩国,成为阳翟的首富。但是,吕不韦虽长于商战,善聚资财,兴趣却不在经商。这位珠宝商人的子弟不满足于像他父辈那样赚钱,他的目标是用经商之道从政,在政坛中一显商人的身手。
公元前265年,他来到了赵国都城邯郸。这时,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异人正在赵国当人质。异人虽贵为王孙,但他不是安国君长子,其母夏姬也不受宠爱,所以被质于敌国。秦与赵经常交战,异人在赵国很受冷遇。吕不韦从"人弃我取"的经商原则出发,以为异人"奇货可居",便主动去拜访异人,说可以使他飞黄腾达。异人初不相信,以为他是开玩笑。吕不韦便进一步对他说,秦王老了,安国君当了太子,他最宠爱华阳夫人,只有华阳夫人能立继承人,但她没有儿子。如果拿出千金去游说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立你为继承人,那么你就有机会成为太子了。
异人喜出望外。他答应,若如愿,将与吕不韦平分秦国。当即,吕不韦送五百金给异人,让他买通看守,广结宾客,再用五百金买了一些奇物玩好,亲自带着前往咸阳去贿赂和游说华阳夫人。
吕不韦的计划得到圆满实现。华阳夫人为利所动,向安国君大吹枕边风,鼓动他立异人为继承人。安国君听信了华阳夫人的话,送钱财给异人,并聘请吕不韦当异人的老师。异人回国时,吕不韦得知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就叫异人穿楚服进见,夫人大喜,将异人改名为子楚。
吕不韦在赵国时,曾蓄养了一个美貌的邯郸歌姬赵姬,异人见而爱之,求吕不韦赏给他,吕不韦权衡了一番,慨然应允。这时赵姬已有身孕,于公元前259年正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政。赵姬遂被立为夫人。
安国君是在公元前250年五十三岁时登上秦王宝座的,是为秦孝文王。这位短命的君王在昭王丧事处理完毕后仅三天就死了。于是异人顺理成章地当了国君,是为秦庄襄王。依照原来约定,吕不韦当上了相国,封文信侯,把持了秦国大权。这样,吕不韦的"奇货可居"获得了成功,从经商致富到富有一国,吕不韦终于"买下了一个国家"。
异人对帮助他当上国君的吕不韦感激不尽,敬重有加。国家大事都要向他请教,请他定夺,并赏赐给他洛阳十万户为食邑。吕不韦则自比于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自称"仲父"。
公元前247年,是庄襄王异人当上国君的第三个年头。这位国君因长期在赵国当人质,多受冷遇,精神抑郁,身体上受到了很大摧残。他本来正当壮年,却已疾病缠身,眼看着已经来日无多了。
极富政治经验的相国吕不韦冷静地面对着这一严重的现实,他把目光投向十三岁的太子政。世间已有传闻,太子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对此,吕不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没有在这一问题上过多地耗费精力,而是着眼于国君的继立和政局的稳定。他把这件事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他一刻也不离开秦廷,命令禁卫兵士坚守岗位,发现任何一点反常迹象都要及时禀报。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国君去世、诸子争夺王位的内乱,吕不韦一想起这些往事,浑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他要倾尽全力制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使王位顺利地交到太子政手上。
庄襄王的丧事办理很简单,停柩奔丧的时间也没有拖长。丧事刚毕,便举行了太子政的登基典礼,幼主政成为秦国的新国君,他,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吕不韦则以三朝元老和"仲父"的身份辅孤理政,充任相国。
因新主尚幼,秦国的军政大权操纵在吕不韦手中。在秦国统治中心经历重大变化的几天中,李斯每天都在咸阳城里东奔西走,探听消息。他想方设法与秦廷的官吏们接近,注意了解权力交接的内幕。当他较详尽地得知了上述一切的时候,便不失时机地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投奔吕不韦门下,求得吕不韦的庇荫和器重。
这时,李斯的最大愿望是在吕不韦门下当一名门客。他知道,吕不韦和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四君子"一样,善养门客,重视人才,已有门客三千人。他期望着有朝一日从这个门客群中脱颖而出,大展宏图。
李斯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来到相国府的。经门人家僮通报之后,李斯在宽敞的厅堂里见到了权相吕不韦。
吕不韦年约三十六七岁,身材适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商人的智慧和机警。他的脸色稍显疲惫,大概是这些天来朝中事使他过于劳神的缘故。
但是,这位相国还是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投奔者。
他首先询问了李斯的姓名身份及来历。他们谈起了楚地的风土人情,楚国的政坛要闻以及天下大势、各国实力,李斯都非常谨慎而且十分认真地回答着。因为他发现,吕不韦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那双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在审视着他、考察着他,像是在权衡着这位异国来者的价值。
使李斯感到宽慰的是,他流利的答问内容充实且恰到好处,既展现出他的广闻博见,又显示了他的多方面的知识积累,特别是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看法极具见地。李斯不免由衷地感激他的老师荀卿对他的教诲,更庆幸这几年对儒家经典的深钻细研。同时他也感到,这位商人出身的吕相国确非等闲之辈,其世事之洞明、人情之通达及对利害判断之精、时机把握之准,决非一般人所能相比。难怪他把偌大个秦国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指点万里江山,笑对风云变幻!想到这里,李斯不由得对吕不韦产生深深的敬慕。
二人谈了好一阵子,只听吕不韦对身边的门客说:"拿书简来!"
不多时,门客抱来一大捆简册。吕不韦打开一册,递与李斯,道:"此文系我门客所作,你以为如何?"
李斯看过,见上面是一篇娟秀的文字,李斯随口读道: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手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
读到这里,李斯脱口赞叹:"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吕不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情,旋即又平静地问:"你以为妙在何处?"
李斯道:"此文出语精妙,行文流畅,令人信服地阐明:制定法令制度应明察当今形势,不可拘泥效法古人。我以为这个道理讲得极是。因为古人制定法令制度都是适应于当时的需要,但时代不能与法令同时存在,即使法令今天保存下来,也因形势已变,不合于当今,不能效法。治今还须察今,重今实应轻古。"
吕不韦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李斯的回答。接着又问:"听说你曾从师于荀卿,荀卿乃当今大儒,将孔孟之言奉为经典。而儒家却是主张"法先王",照搬先王的法令治理国家。你这样说,岂不是违忤师教了吗?"
李斯道:"相国此言差矣。吾师荀卿虽为大儒,但对儒家学说并非承袭不悖。对儒家的天命、天神之论便多持异议,认为迷信天神,信奉天命乃浊世之政。对法先王的主张也有所抨击,指出:治理国家应法后王,特别是应效法强乎汤武、大乎舜禹的秦国。我受荀师教导有年,其谆谆教诲已深记于心。此文与荀师所教略同,在下岂有异议?"
吕不韦似乎听得很认真,那目光似乎也含有赞赏之意,但他的表情却仍是那样严肃、冷漠、不为所动,使你猜不透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朦胧不清的表示使李斯方才答问时的喜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禁不住惴惴不安地想:这吕相国既有商人之狡黠,又有权相之城府,真是莫测高深!
李斯正揣摸着,只听吕不韦吩咐家僮道:"将这位年轻人带到厨下用膳吧!"说罢,转身离开大厅,催御者准备车子。他要到宫中去,那里,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他去处理。
李斯本希望吕不韦能有一个确切的答复,但他竟这样不置可否地走了,李斯一时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吕不韦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李斯吃过饭后被安置在家僮们住的一间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走进这间屋子,李斯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冷到脚。吕不韦家中共有家僮近万人,他们都是在相国府内干杂活的,受到的则是下人的待遇,和那些门客们相比有天壤之别。门客们食有鱼,行有车,衣着也都儒雅大方,整齐洁净。他们无事便聚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研讨百家学说,或著书立说,优哉游哉。李斯对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同时又愤愤地想:吕相国素以重贤好客著称,他对我怎么如此冰冷,难道他以为我是来这里混饭吃的吗?
这天,李斯终于忍不住了,他贸然去见吕不韦,不顾相国府内历来重视的礼节和等级界限,怒气冲冲地问:"相国可是重贤才、善贤士的吗?"
吕不韦先是一愣,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又问:"久闻相国广招天下宾客,欲以并天下。曾云: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又说: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如今我远道而来,投奔相国,相国怎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如此怎可使天下人归之如流水?又何谈成一统、并天下?"
李斯因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颇生硬。他想,既然一心想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争取有些作为,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吕相国若是真正识贤重才,决不会因为有所冲撞而将贤才拒之门外;若是不能以贤士为重,轻易将贤士治罪,就算自认倒霉,投错了门,怎样处置就听天由命吧!
李斯正等待着吕不韦大发雷霆,却见吕不韦仍如先前那样平静。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胡须,缓缓地说道:"你自称贤士,有何才能?"
李斯充满自信地说:"我熟读诗书,通晓治道,兼知天文地理,能著华美文章……"
没等李斯说完,吕不韦哈哈大笑起来,道:"真乃狂妄至极,不自量力!你难道强于我的三千门客吗?难道有超世绝伦的经国之才吗?来人,快将这无礼狂徒轰下去!"
话音刚落,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侍者上前,一人扯住李斯的一只胳臂,不容分说便往下拖。
李斯仍不退缩,边挣扎边呼喊:"吕相国,你就这样招贤致士吗?请不要让贤士寒心、良才怯步,贻笑天下!"
吕不韦仍然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理着胡须,若有所思。
二
李斯没有离开相国府。他仍被安置在家僮住的屋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李斯满心不快,先前对吕不韦的好感荡然无存。晚上,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想,难怪说商人重利轻义,这吕相国招致宾客也像做买卖那样称斤掂两,毫无君子之坦诚,看起来此人难以共事,不堪依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月色正好。空中青碧如海,月光洒满了庭院,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晶莹。庭院中有一潭池水,水面明亮如镜,映照出月亮的清影。忽然,有一条鱼跃出水面打了个溅儿,一轮明月被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样,水面上的圈则逐渐扩大以至于消逝。
当李斯的目光停留在这池面上时,又不由地搅动了纷杂的思绪。他在心中这样发问:难道我的志向、我的抱负就这样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迅速消逝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当今天下,各国都在争相网罗人才,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更以善养门客、知人善任而名闻天下。食客的多寡往往标志着主人权势的大小、声望的高低,吕相国也是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可他为什么对贤士如此冷淡,难道他嫌我出身贫寒或者因我出言不检点触犯了他?
想到这一层,李斯又很快地否定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在养士之风盛行的当代,主人为了增强实力,对投奔他的宾客大都不分贵贱,不拘一格。孟尝君的门客中便有身份低微的鸡鸣狗盗之徒,但就是这样的人却在孟尝君出使秦国遭到危难时帮了他的大忙。那时秦昭王因受他人挑唆,将孟尝君囚禁,准备杀掉。孟尝君暗中派人求救于秦昭王宠姬,宠姬提出索要孟尝君的白狐皮衣,孟尝君很为难,因为这件皮衣已献给了秦昭王。门客中有个偷鸡摸狗的能手,主动提出愿意效劳。他在夜里装扮成狗潜入内宫府库,偷出了白狐皮衣,献给宠姬。宠姬很高兴,就向秦昭王说情,孟尝君因此脱险。孟尝君从监牢逃出后,于夜半时分到达秦国边境函谷关,但关门紧闭着,按规定必须等到清晨鸡叫后才能开关放行。此时,秦昭王后悔放走了孟尝君,已派人追来,情况十分危急。门客中又有个善学鸡叫的人,放开嗓子学叫了几声。顿时,附近人家的鸡也叫了起来,守卫兵士以为天将破晓就打开了关门,孟尝君得以顺利逃脱。
善养门客者因求才心切,也不大顾忌门客们的日常小节,赵国的平原君在收养门客的过程中就遇到一个无礼至极的跛子。那天,这跛子来投奔平原君,被平原君的一个美人在楼上看见,指手划脚地大笑起来,跛子感到受了莫大污辱,便面见平原君,提出要那个耻笑他的美人的脑袋。平原君认为他太过分,并未当回事,但此事过后一年多,平原君家的门客却离去大半。平原君惊问其故,门客说,因为你不愿杀掉耻笑跛子的美人,大家以为你爱怜美色而薄待士人。平原君顿悟,立即砍下那美人的头亲自登门送给那位跛子。离去的门客听说此事,又纷纷回到平原君家中。
回想起这些已在士人中传为美谈的往事,李斯颇多感慨,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期盼着吕相国效仿前贤,给他个肯定的答复。
李斯正漫无边际地驰骋着他的思绪,忽听不远处传来读书声。这声音时断时续,清晰可闻,李斯被吸引住,他循声走近一个亮着灯光的屋舍,伫立窗前,屏息静听。
"何人?"屋内传来一声询问,随之走出一位装束儒雅的青年人,他看到李斯,不由地一愣,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李斯歉意地答道:"在下李斯,因长夜难眠,闲步户外,听到书声朗朗,故贸然前来,请恕打扰。"
青年人见李斯举止斯文,并无恶意,便打消了疑惑,将他延入屋内。
青年人好客而又健谈,他先是询问了李斯的来历,然后自我介绍道:"在下淳于越,吕相国门客,来此已一年多了。"
李斯问:"相国待你如何?"
淳于越道:"相国待人有礼,三千门客多受厚遇,其中已有多人被相国举荐为官。如此知人善任,唯才是举,实属难得!"
李斯道:"先生所言,想来俱是事实。但我之所遇,却远不这样美好!"接着,李斯把他受到的冷遇说了一遍。
淳于越不以为然地一笑,说:"这无妨。相国招致宾客并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着眼于秦国的统一大业,因此他对前来投奔者大都很挑剔。天生我才必有用,请勿急勿躁!"
听淳于越这样一说,李斯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他决计等待下去,只是希望这等待不要太久。
李斯的目光落到摆着简册的桌案上,随之问道:"这么晚了,还在读书著文?"
淳于越道:"这是吕相国的嘱托,怎敢懈怠?吕相国大招宾客,注重著书立说,每个人都要写一篇文章。要求思想精深,见解独到,文字妥当,无一处可更改。方才我反复吟读拙文,便是力求减少纰漏。"
李斯凑近案前,展开简册,见上面写的是一篇关于兵不可偃的文字,内中写道:
"古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李斯看罢,深感言之有理,说:"先生此文,颇有见地,李斯钦佩之至!"
淳于越道:"此言过矣。我不过匆匆写来,尚欠推敲。明日相国还要大聚门客,研讨订正,以使此文更臻完善。"
李斯有些不解,问:"一篇文章,何必这样认真?"
淳于越笑道:"更认真的事还在后头呢。此文经门客们推敲后,尚须综合各家之长,重新改过,然后再请门客研讨,少则二、三次,多则五、六次,有的竟至十次、二十次。最后,吕相国还要亲自逐字逐句地审阅。吕相国说,天下事最是写文章不可草率,因为文章是给世人和后人看的,草率成文会误人子弟,甚至误政误国。文章不厌百回改,不改不成文,我等久在相国门下,这种事已经习惯了。"
经淳于越这一点拨,李斯的焦躁情绪得到了缓解,并对吕不韦其人产生了几分敬重。他憧憬着即将进行的文章大汇改,期待着朝霞尽快升起,东方尽快放白……
三
吕不韦的相国府在咸阳城中十分惹人注目。它占地很广,建筑豪华,高屋低宇,鳞次栉比。其正门在这座巨宅的前部,门是面阔三间的建筑,中央明间为门,左右次间为塾,各有堂、室。门内有院,再次为堂,堂是生活起居和接见宾客、举行各种典礼的地方,堂的左右有东西厢,堂后有供寝卧的室。除了这一主体建筑之外,还有一些附属建筑及亭、台之类。在这座巨大的宅院中,除了吕不韦及其家人外,还居住着一些门客和家僮,更多的门客和家僮则住在与此宅毗邻的一些院落中。它们高墙相接,屋宇相连,在偌大的咸阳城中俨然成了城中之城。
在门客居住区内,有一座方形小院,院中有宽敞的厅堂,堂前有石阶数级,内植花草树木,十分幽静别致。此院叫"汇文院",是吕不韦和门客们专门研讨文章的地方。每次集会,这里都是宾客盈院,热闹非凡。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近乎挑剔地对研讨的文章进行评说,常使著文者穷于答对。但这样一来,却使从这里出去的文章篇篇精辟,绝少赘词病句,因此,门客们称此院为"文章病院。"
吕不韦的门客人人能文,没有滥竽充数者。吕不韦招纳门客与"四公子"不同,凡有士人投奔,并非来者不拒,而是要进行一番审查,特别是要看他的学识如何,文章写得怎样,至于他属于何种学派、是哪家门徒,他却不大在意。相反,他倒主张学派越多越好,见解越丰富越好,这样可以打破一家独尊的局面,造成百家争鸣、异彩纷呈的氛围。他鼓励不同学派、不同见解之间进行争论,互相取长补短,同时也允许自成体系、自圆其说的见解存在。这样,吕不韦的三千门客便成了一个学派庞杂且各具生机的学术群体,既有儒家、道家、法家,又有墨家、名家、农家,吕不韦对他们都不存偏见,一视同仁。
士人投奔吕不韦门下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写文章,或独立成文,或由数人组成一个小组集体写作,内容不限,天地、万物、古今的一切皆可涉及。吕不韦有自己的考虑:不能作赔本生意,不能白白供养这些门客,要让他们创造价值。吕不韦有个宏愿:有朝一日,把这些经过反复推敲筛选的文章,分门别类地辑录成册,传之后世,力求不朽。
吕不韦认定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业,是他立身扬名的得意之举,因此,尽管他政务繁杂,仍然将一部分精力投入其中。他亲自帮助门客拟定文题,经常了解他们的写作进度,至于汇文院研讨文章的集会更是很少缺席。
今天,门客淳于越是在众人到达之前就来到汇文院的。他先是在厅堂左侧的厢房里将所著文章又看了几遍,然后又针对可能出现的质疑进行了答辩准备,直到自己心中有数了,这才步入厅堂,坐在预先给他安排好的位子上。这时,门客们才相继到来,并很快地使汇文院座无虚席。
吕不韦在侍者陪伴下到来时,人声嘈杂的汇文院顿时鸦雀无声。主持这次集会的一位年长的门客经向吕不韦请示之后,会议便宣告开始。
首先,由淳于越宣读他的文章,陈述他的见解。其中心论题是:兵不可偃,兵不可禁,当今天下,战争不可避免。因为,战争源于人的本性,而这种本性是受之于天的。在诸侯纷争之时,人的这种本性更是极度膨胀,战争频仍,势在必然。
淳于越的陈述有理有据,言简意赅,门客们交头接耳,赞许有声。但是,经过了短暂的寂静之后,不同的看法和见解便纷纷出现了。
截然相反的看法是兵可偃,战可止。人的本性是渴求摆脱战乱,频繁攻伐乃天下之巨害。
一位举止稳重的中年门客说道:"古人有言,兵者不祥之器,兵事者危物也。又云:止戈为武。兵事既起,农夫离其业,商贾离其肆宅,大夫离其官府,百业凋零,生民涂炭,给天下人带来无穷祸患。况且,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岂可不顾民意,妄谈攻伐?"
又有一位门客接上来说:"治天下贵在施仁政。仁者爱人。好仁,天下无敌,焉用战?城郭不坚,兵甲不多,并非国家之灾,国之大灾莫过于上无礼,下无学。战事既起,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是莫大的罪过。主张兵不可偃是乐于杀人,而乐于杀人之人是不能得志于天下的!"
这种截然对立的见解一经发表,又得到一些门客的支持,发言者相继,有的甚至指出,淳于越的文章其主旨和立意便是错误的,也不能自圆其说,建议不应在未来的成书时收录,以免贻害天下。
对此,淳于越尽最大努力进行了争辩,但因反对者甚众,一时难以把众人说服。
这时,一位青年人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他向主持者深施一礼道:"可以让我说几句吗?"
主持者一愣,那目光分明在问:你是何人?怎么没有见过你?
这青年人是李斯,他是随着门客的人流来到汇文院的。他已在后面认真听到了这场争论,感到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此外,他已看到吕相国就坐在前面,门客们又来了这么多,以为正是表现自己的良机,便鼓足勇气走上前来。
吕不韦看到李斯,沉默有顷,然后冲着主持者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顿时精神大振。他镇定自若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从容道:"我以为,兵事是否可偃不能一概而论。如认为凡是兵事便为不祥之物,主张禁止,就好比因为有人噎死就禁止天下人进食;有人从船上掉下水就禁止人乘船,同样是荒谬而不可取的。兵如水火,善用之可造福天下,不能用则为祸天下。又如药饵,得良药活人,得恶药杀人。兵事有义与不义,义兵禁暴除害,强国安民,循礼行义,乃天下良药,岂但不可偃,而应为之叫好!而不义之兵,则不论是攻伐还是救守,皆不可取!"
李斯讲到这里,情绪很激动,使他的这番话产生了较大的震憾力,门客们屏息静听,将惊异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位陌生的青年。
李斯继续说道:"诚然,兵事既起,无疑要造成死伤和破坏,但攻无道、伐不义,乃天下正道。当今列国,秦国最强,理应大兴义战,使天下归为一统。主张偃兵止攻,实则是违民意、逆潮流,不顾秦国之大利,天下之大利!……"
又是一阵赞扬之声。淳于越如得力助,向他报以深深的感激。李斯自觉征服了众多宾客,更是不胜得意。
在李斯侃侃而谈的过程中,吕不韦始终认真地倾听着。他用商人的眼光审视着李斯,直到今天,在经过几番近乎刁难对待之后,他才真正认识了李斯。此人才能不凡,"奇货可居",秦有李斯,乃秦之大幸。
当即,吕不韦令淳于越将李斯这番见解补入他的文章之中,并赐李斯千金。因为他有言在先:若能著美文、陈卓见者重赏千金。
自不待言,这次集会之后,李斯被接纳为门客。门客称舍人,人们称李斯为李舍人。
李舍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吕相国门下站住了脚跟。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兴奋,但他始终不理解:为什么吕相国对他如此严苛,直到现在才允许他跻身舍人之群?
第二天,当吕不韦召他前去时,李斯才明白了吕不韦的用心。
吕不韦是破例将一个普通舍人延入相国府内一间接待贵客的厅堂的。李斯坐定之后,吕不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还在怨我吗?"
李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
吕不韦笑道:"尽管你嘴上不说,你的神情已告诉我了。但我并不计较。今天召你前来,不是请你释去对我的怨愤,而是让你记住这一切,记住欲成大事决非举手之劳,需要的是坚毅和忍耐。"
李斯疑云顿消,会意地点了点头。
"初见你时,印象尚好,但觉得你锋芒太露,名利心太甚。名、利皆人之所好,但不可求之过急。急功逐利、急于求成,往往事与愿违。我知道,你出身微贱,一心想摆脱微贱,这才远道来秦,立志报效秦国,争取有所作为。我最满意你的地方即在于此。只是希望你不负厚望,为天下一统建功立业!"
李斯很感动,道:"多谢相国知遇之恩,李斯终生难忘!"
吕不韦道:"你有志仕途,无可厚非。但仕途并非坦途,风云变幻奥妙莫测,且险象环生。有人一生追求功名,最终却为功名所累,概因不善变害为利、化险为夷,望戒之慎之!"
李斯顿首道:"相国之言,重于千钧,李斯记下了。"
此后,李斯成了吕不韦最器重的门客之一,委派他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门客负责编录校订舍人们的文章,有些事情还找他咨询,并多有赏赐。商人吕不韦把在李斯身上花力气看作是一项有意义的投资,他盼望着能有更大的收益。李斯则以能附骥尾为荣,在其追逐名利富贵的艰难跋涉中实现了最初的满足。
一个外乡人,想在当朝权臣吕不韦门下求得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李斯,终于在求仕之途上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机遇终究不会辜负那些有胆识、有气魄的人。在《 吕氏春秋 》的创作研讨会上,李斯激扬文字、侃侃而谈。几百号门客不禁折服感叹:此真高人也!吕不韦也被征服了,终于拍板接纳了李斯,拜其为舍人。
第四章 秦宫客卿
一
吕不韦组织宾客编纂的大型著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受吕不韦之托,李斯与其他门客一起担任了修改和审定文稿的任务。这是一项繁重而庞杂的工作。一则文章数量很多,审读、遴选颇费时日;二则对入选篇章必须字斟句酌,认真修改。有时为了改一个字,使其妥贴准确,往往要反复推敲好几天。吕不韦对此书的文字要求极严,他曾对宾客们说,这部书要成为前无古人、冠绝当今的传世之作,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漏,要力求精益求精。他还透露,待书成之后,将在咸阳市上展出,能增一字或删一字者给以重赏,以此显示此书的精妙和价值。
这又是一次名利的诱惑。李斯决心倾己所能,好好表现一番,进而博得吕不韦的好感,使自己的名字与这部书一起誉满天下。
文稿审定接近完成的时候,吕不韦将李斯等人召到一个陈设典雅的厅堂里。吕不韦令人置酒,兴奋难抑地说:"三年前,我闻魏有信陵、楚有春申、赵有平原、齐有孟尝,皆广招宾客,善聚人才,曾自叹不如,甚感遗憾,以为凭我秦国之强,不应逊于他人。而今,诸侯之士斐然而入,争相事秦,已过三千人。秦国不仅有了幅员之广、兵力之强、物产之丰,而且有了人才之众,此乃秦国的巨大财富、统一天下的重要力量。观此胜景,怎不令人振奋?秦之有诸公,如鱼得水,可喜可贺!"
众人道:"这都是相国深谋远虑、礼贤下士所致,相国之贤,天下无匹!"
吕不韦微笑着,有如当年经商时赚得暴利般的喜悦。如今他不仅有了金钱的富有,而且有了人才的富有、知识的富有,这又岂是经商所能相比?他故作谦逊地摇了摇头,说:"我有何能,怎敢贪天下之功?全赖诸公力助。请诸公举杯,同庆同贺!"说着,端起爵杯,一饮而尽。
"同庆同贺!"众人也同饮了一爵。
吕不韦又吩咐满酒。连饮数爵之后,吕不韦道:"当今天下,学者云集,巨著层出,各成一家之言。我欲将诸家之说兼而有之,将此书编为一部杂书,取名《 吕览
》。意即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纪治乱存亡,寿夭吉凶,包揽一切,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道:"相国所言极是!"
李斯道:"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皆因容纳百家。物固莫不有长,莫不有短,人亦然。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遂有天下。相国之见,大有圣人之风,实为大家气派!李斯不才,愿敬相国一爵!"说罢,走到吕不韦案前,躬身将爵杯举过头顶。
吕不韦笑道:"李舍人自领重任,废寝忘食,劳苦功高,大可褒奖!"遂与李斯同饮了一爵。
接着,吕不韦又让众人谈谈对汇编书稿的看法。李斯很能理解吕不韦的意图,提出:可以天、地、人为本书的三根支柱,突出一个"杂"字,将各家见解拼凑调和在一起,兼而听之,不必强求统一。
众宾客都是聪明人,岂会不知趣地逆主人之意?况且,在审改文稿之初,吕不韦已透露了编写意图,他们已深深领会,所以在李斯讲过之后,他们并无异议,不过是作一些补充而已。最后商定,全书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六卷,将已经搜集上来并已审改过的文章分门别类进行编纂,力争早日成书。
吕不韦很满意,于是又与众人豪饮数爵。尔后,令人撤下酒宴,让歌舞入内。吕不韦除了招宾客以外,还供养了很多俳优、侏儒、乐工、歌伎。俳优是善于说笑话、演笑剧的艺人,侏儒是身材矮小而滑稽的人,他们常在被称作"优"的笑剧中担任小丑角色。乐工们有的善吹竽鼓瑟,有的善击鼓弹琴。歌伎亦称"倡优",她们能歌善舞但地位低下,为世人所不齿。
今天,吕不韦因一时高兴,让这些供奉娱乐的艺人们纷纷登场。先是演出了一个短小的笑剧,由侏儒与高出他近一倍的高大男子嬉戏笑闹,很多滑稽动作令人捧腹。接着是倡优数人在鼓、瑟、琴、笙、排箫等伴奏下且歌且舞。倡优们皆体态窈窕,宛如临风烟柳,歌声清脆悦耳,令人心旷神怡。李斯还从未见过这样优美的歌舞,不觉听得入神,陶醉其中。
众人尽兴之后,吕不韦对李斯道:"听说你的老师荀卿蛰居兰陵后,专心著书立说,其文赋意理深厚,词藻华美,可否吟咏一赋?"
李斯想了想,道:"荀师的文赋之妙,当推那篇《 云赋 》,荀师以传神之笔将飘忽不定的云简直是写到了极致。"随即起身吟咏道:
有物于此,居则周静致下,动则綦高以钜,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大参天地,德厚尧禹,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寓(宇)。忽兮其极之远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兮天下之咸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备而成文。往来昏惫,通于大神,出入甚极,莫知其门。天下失之则灭,得之则存……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广大精神,请归之云。
吕不韦道:"此篇确实妙极。云,弥漫在地面,回旋于天宇,随风而来,变化莫测。云盛而雨,可使天下得到润泽;风狂雨骤,则会杀伤万物。荀卿对云观察之细,状写之生动,无人能比。只叹此公已老,无缘招至门下!"
李斯道:"荀师自御任兰陵令,便决计隐居山村,自由著书,不再复出。这篇《 云赋
》写云之飘忽,托地游宇,便寄托了荀师超凡脱俗、追求自在的情怀。荀卿只想"友风而子雨",作点实际事情,以期广大精神,润泽天下。"
吕不韦话锋一转道:"李舍人也打算像尊师那样,做一片自由自在、飘来飘去的云吗?"
李斯想了想说:"我喜欢此赋的文辞,却不想如云一样漫无边际地飘浮。我只想停留在秦国的上空,借助相国的"春风",下一场润泽秦国的好雨!"
吕不韦听罢,击掌赞道:"说得妙!李舍人一心为秦国效力,实属难得。秦国大有用武之地,相信你定能有所作为!"
李斯拜谢道:"还望相国多多栽培!"
望着这位雄心勃勃的门客,吕不韦想到:李斯不但善写文章,而且有经世之才,实当重用。此后,吕不韦经常召李斯前来商议国事。渐渐地,李斯走出了那简册成堆的书斋,介入到复杂的政治事务之中。
秦王政四年(公元前243年)十月,秦国境内发生了蝗灾,蝗虫成群,遮天蔽日,遍地的庄稼顷刻间就被数不清的蝗虫吃得只剩下光杆。大面积的田地稼禾枯萎,颗粒无收,天下饥馑,瘟疫蔓延,百姓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种情况使身为相国的吕不韦焦虑万分。他曾多次召集官员们商议对策,但都一筹莫展。这时,吕不韦想到了李斯,便请他帮助出个主意。
李斯思索有顷,说:"如今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筹集粟谷,解决饥荒,以稳定局势,避免人心浮动,杜绝祸乱发生。但百姓们已无粟可交,唯一的办法是请富豪人家交纳。"
吕不韦道:"富豪人家虽不乏家存万石者,但都囤积居奇,不肯交纳,官员前去收缴,他们只推说家无存粮,其实已将粟谷转移藏匿!"
李斯道:"富豪不肯缴纳粟谷,概因一个"利"字。若以利诱之,他们定会自愿交纳。"
"此话怎讲?"
李斯道:"相国还记得商君之言吗?"人主之所以劝民者,官爵也。"当年商君变法强秦,就是因功授爵,明尊卑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当此之时,也可效法商君,诏令国人:凡能向国家交纳粟谷一千石者,可拜爵一级。有此重利,必使富豪之家趋之若鹜,争相交纳粟谷。若此,则饥荒可缓,民心可安矣。"
吕不韦道:"此计甚好!"
第二天,吕不韦便报请秦王政,诏令天下。事情果然像李斯所预料的那样,富豪们争相献出了囤积的粟谷,以求得到爵位。吕不韦也不食言,依诏令一一兑现,使已渐空虚的粮仓又很快充实起来。
事后,吕不韦问李斯怎么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李斯道:"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人生在世就是追求一个"利"字。有人说,君子不言利,我以为这不过是欺人之谈。其实,每个人都把利看得高于一切,为利而生,为利而死。追逐利益是无止境的,只满足咀嚼到口的肉食,不过是徒具人面的禽兽;身处卑贱却憎恶功名利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李斯这番赤裸裸的功利之谈,使一向重利的商人吕不韦也感到吃惊。他很欣赏李斯的直率,却也有点担忧:此人嗜利如命,一旦大权在握,该会怎样呢?
然而,吕不韦还是觉得李斯不失为一个人才。于是,他向秦王举荐,让李斯当了郎官,掌管守护宫门,侍卫人君。这个职位虽然低下,李斯却十分惬意,因为这毕竟标志着他已经摆脱了布衣的身份,进入了渴盼已久的仕途。李斯依稀觉得,在他眼前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直通向他理想的目标。
二
秦王政在一天天长大。他的身材要比同年龄的少年高许多,体魄也十分健壮。他长着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鼻子像黄蜂又狭又高,胸脯似鹰鹫那样凸出着,说话的声音像豺狼的叫声。他属于早熟型,虽然才只十几岁,但言谈举止却具有了成年人的稳健和成熟。
秦王政的成长除了他本人的天性外,还得益于良好的教育。他从饱富才学的宫廷老师那里学习了治国安邦之术及其他方面的知识,饮食起居的舒适更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相比。这一切,都是仲父吕不韦精心安排的。吕不韦对秦王政的情感颇似对待那个早死的庄襄王子楚。当年,他帮助子楚适嗣,是为了追逐较之贩卖珠玉高出无数倍的赢利,如今大力扶植秦王政,也是为了使秦国稳定、富强,进而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富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秘不可宣的原因,那就是:秦王政的生母、当今的太后赵姬曾是吕不韦的爱姬,而赵姬转归子楚时,秦王政已经在她腹中孕育。秦王政也是他的血脉,他真心希望秦王政能够成为秦国的一位出色的国君,成为一匡天下的英主。这样,他便可真正实现自己的夙愿,买下秦国,赢得天下,而且子子孙孙一代一代地接续下去。
对于吕不韦心底的秘密,秦王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无所知的。他只知道吕不韦是他的"仲父",是得力的相国。他从诸多事件中深切感到,吕不韦在稳定局势、强大国家上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他不能没有吕不韦。
秦王政清楚地记得,吕不韦多次向他申述"抚社稷,安黔首"的主张,以为最紧迫的任务是稳定"主少国疑"的政局,为此,他起用了蔡泽、王舵、蒙骜这样一些老臣宿将,制定了上本务农、因功授爵等一系列强国富民的措施,不仅使动荡的政局得到了稳定,而且使秦国在诸侯中的地位越来越提高。
秦王政对他继位以来秦国的几次较大的军事行动记忆犹新:
元年,山东诸国最后一次合纵抗秦被粉碎后,晋阳又乘秦主新立,起兵反叛,将军蒙骜率兵定之,晋阳郡得以安宁;
二年,将军麋公攻打魏国安邑,斩首三万;
三年,将军蒙骜伐韩,取十二城;
四年,蒙骜伐魏,夺取畼、有诡诸城;
五年,蒙骜再次伐魏,夺取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三十城,置东城。
这一系列胜利,都是吕不韦亲自策划的。不久前,当赵国大将庞煖乘败燕之威,合纵韩、魏、卫、楚五国兵马奋力攻秦时,吕不韦使将军蒙骜、王翦、樊於期、李信、内史腾各带兵五万,兵分五路对付诸侯的进攻,吕不韦自为大将,亲自督军。他听取了王翦关于先攻击其薄弱的计谋,派精锐队伍先攻楚国,楚人得知消息,仓皇撤走,其余四国见楚国失信,也悄然撤军。诸侯的合纵遂宣告失败,再也没有力量合纵击秦……
想起这些,秦王政对他的"仲父"不胜钦佩。但是,秦王政也不免有些遗憾:自己既为国君为什么不能有所作为,只是一味地依赖他人?如果说在即位之初,他年纪尚小,难以担此重担,那么他今天却应该独理国政了。他已经十九岁,年龄不算小了,况且,这几年他一直没有庸庸碌碌地虚度年华。他潜心学习了经国之道,对兵书上所讲的将兵攻战之术多有涉猎。他还像秦国著名力士任鄙、乌获、孟说那样苦练举鼎,以增强自己的力气;请魏国的善射者教授射法,已经能够采用"支左屈右"的射法于百步之外射中五寸之的;他还向赵国的剑师学习剑道,对《剑道 》三十八篇已烂熟于心,对佩挂的鹿卢剑击刺自如……
秦王政立志当一名名副其实的真正能够统御天下的国君。他尝试着独立处理国政,并期盼着迅速走向成熟。
这一切,都被善于窥人心事的郎官李斯发现了。他感到,秦王政不像庄襄王那样平庸,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王者之风。而他的雄健、英武、果决更非一般人所具备。李斯断定,秦王政定能干一番大事业,说不定会成为威震诸侯的雄主。这样想着,李斯对吕不韦的敬仰和崇拜渐渐转移到秦王政身上,他决计尽一切努力向秦王政靠近,让秦王政尽早地发现他、重视他。
李斯谨小慎微且殷勤备至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守卫殿门时,他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仪表和姿态,每当秦王政出入,他总要把身子挺得溜直,用敬仰的目光向秦王政行注目礼并目送着秦王政远去,直至在视野中消逝。有一次,一只黄蜂落在他持戟的手上,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此时正赶上秦王政经过,他强忍住疼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力将手中的戟握住。秦王政偶然一侧脸时发现了他,见他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赞许似的微微一笑。李斯受宠若惊,顿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手上的疼痛也抛到九霄云外,待秦王政走远,他才低头看了看已经红肿的手背。他不感到疼痛,心中反而充满了幸福。他甚至感激那只黄蜂,因为有了它的这一蜇,才招来秦王政那永难忘怀的微笑。
李斯侍候秦王政的车骑也十分尽心。这天,秦王政要乘车出宫郊游,李斯和其他郎官、侍卫老早就将车马准备好了。使李斯倍感荣幸的是,应有司的安排,他也作为随行者之一,陪同秦王政郊游。车子到了郊外,秦王政要下车步行,观赏郊外景色,李斯便紧跟在他的身后,寻找机会和他说话。他想了好多话题,却始终无法开口。他的地位太卑微了,怎能主动和堂堂的国君说话?
李斯正在犯愁,忽听秦王政面对一望无际的旷野有感而发:"天地悠悠,何其大也!"
李斯马上用《 诗经 》中的一句话应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王政一怔,回过头问:"你是何人?"
李斯努力地镇定着自己的情绪,说:"郎官李斯,专门侍奉大王的。"
"你方才说什么?"
"小人是说,这天下是大王一个人的,大王的权力是上天所授,天下的百姓都是大王的臣民。"
秦王政素好虚荣,好大喜功,听到李斯的赞美,脸上挂满了笑容。
"你任郎官多久了?"
"一年。"
"一年了?寡人怎么没见过你?"
李斯一听这话,有点泄气。原来,秦王一直没注意过自己!那次挨蜂蜇,秦王那微笑的一顾原来是在无意之中的!可是,李斯又是极会见风转舵、见机生情的,他赶忙回答道:
"小人整日在大王左右,大王日理万机,胸怀国事,无暇他顾。况且,大王的臣仆成千上万,怎会都记得?"
秦王政觉得这个郎官很精明,便打听他的来历,李斯便将他从师荀卿、在吕相国门下当舍人的经历简而明之地作了禀报。
秦王政一听李斯曾从师于荀卿,问道:"看来,你也是名师之徒了。听说荀卿颇知帝王之术,你既然曾经入其门下,有何见地?"
李斯巴不得秦王政这样发问,成竹在胸地说:"帝王之术不过是一个"一"字。"
"此话怎讲?"
"军必有将,国必有君,天下必有天子,皆因要统一军令、统一政令。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当今诸侯分立,战祸连年,民不聊生,是为乱世。久乱必治,久分必合,天下归一,势在必然。秦国有兵革之强,物产之富,理应统一天下,结束分裂。诸侯合而归一,天下方能大治。就像大王所乘的驷马车,如果让四个驭者人操一策,恐怕连王宫的大门也出不去。只有一人驭驷马,才会使驭马统一步调,顺利前行,是所谓"执一而万物治"……"
秦王政听罢,大喜道:"我秦国真个是人才济济,连小小的郎官也能出语不凡!"
秦王政这句夸奖的话使李斯觉得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自己的官职确实太小了。人微而言轻,秦王是不大会看得起他这个"小小的郎官"的。但他也感到欣慰:今天,他这个"小小的郎官"毕竟在秦王面前表现了一番,而且多少在秦王心目中留下了一点印记。这,难道不是他渴盼久已的吗?
李斯并不气馁,他决心让秦王心中的这个印象进一步深化,让自己的名字和才学得到秦王的赏识。郊游归来后,李斯连夜写了一道奏疏,并于第二天上午亲自交到秦王手上。
这道奏疏是关于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的建议,内中写道:
"小人之过是不知时局之微妙,成大功者则善于捕捉时机。昔日秦穆公虽然称霸诸侯,却无法实现东向并吞六国的宏图,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时诸侯尚多,周天子的德望还未完全衰落,所以尽管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这五个霸主一个接一个地兴起,相继推尊东周王室,但从秦孝公以后,周朝衰微,诸侯兼并,关东广大地区只剩下六国。秦国商鞅变法,国势强大,逐渐征服六国,迄今已有六世。现在诸侯都被秦国征服,好像直接隶属于秦国的郡县一样。以秦国国势的强盛,加上大王的贤明,消灭诸侯就像炊妇扫除灶上的尘垢一样轻而易举。建立帝王的业绩,完成天下统一,这是万世难逢的唯一时机!现在如果疏忽怠惰不赶快抓紧行动,诸侯的实力必然渐次得到恢复,到那时,大王纵然贤如黄帝,也将无能为力。"
秦王政读罢这道上书,十分震惊。又联想到李斯在郊游时那番惊人之谈,越发感到李斯决非寻常之辈。更重要的是,李斯所谈正是秦王政和大臣们久议不决的问题,其见解也和秦王政的见解相吻合。秦王政如获知音,如得良才,当即下达诏令:任命李斯为长史,参与基本国策的讨论。
李斯成功了。直到现在,李斯才觉得稍稍挺起了腰身。当然,他决不满足于此,他期待着更高的升迁。
三
自打赵、韩、魏、卫、楚五国合纵攻秦之后,吕不韦一直对那次合纵的发起国赵国耿耿于怀。他要进行报复,给赵国点颜色看看。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吕不韦派将军蒙骜与张唐率兵五万攻打赵国。三天后,又让秦王弟弟长安君成?同将军桓?率兵继之。李斯得知这一消息,向吕不韦进言道:"长安君年仅十七岁,阅历甚浅,难为大将,相国如此安排恐有不当吧!"
吕不韦不以为然地一笑:"成?虽然年少,但并非不知兵事,我自有算计,不必多虑!"
吕不韦说这番话时语气十分肯定。李斯暗想:吕不韦素来办事稳妥,用人谨慎,难道他是想让长安君建立功业?但疆场上刀枪如林,险象环生,倘有不测,岂不是事与愿违吗?况且,桓?的领兵作战能力远在老将蒙骜之下,为何不让长安君作蒙骜的副将?
李斯越想越疑惑,但又不敢深问。因为吕不韦权高势大,且颇有心计,他可以把你举到天上,也可以将你踩到地下,万万得罪不得。这样想着,李斯不再劝阻,听之任之。
李斯的适可而止可谓能识时务。这件事确实不便多问,因为这属于吕不韦心底的秘密,而城府很深的吕不韦一向是秘藏心中事,他人很难窥知底细。
长安君率兵出发了。看到咸阳百姓站立在街道两旁围观,他十分得意,神气十足,仿佛攻赵的胜利唾手可得,不日即可凯旋回都。
吕不韦也步出舍门为成?送行,并反复叮嘱他小心行事,力争万无一失。成?很是感激,表示决不辜负仲父的厚望。
然而,吕不韦哪里是希望成?建立功业?他是想让这位不知兵事的少年皇子战死疆场,用赵国人的手将怨敌剪除。这是因为,成?是庄襄王子楚的血脉,而秦王政才是他吕不韦的骨血。吕不韦将秦国的强盛和秦王政的王位看得至关重要,他不能容许成?这一潜在的威胁存在下去,他需要的是一个由吕氏子孙当政的强大的秦国。
对吕不韦的心计,长安君成?一无所知。他对吕不韦只有信任和感激。但当兵至赵国的屯留,听到主将桓?的一席秘谈之后,他对吕不韦其人的看法却发生了前后迥异的变化。
这是在到达屯留的那天晚上,桓?在营帐中与成?聚饮。席间,桓?诡秘地向成?讲述了赵太后先与吕不韦交合怀上秦王政之后,嫁给庄襄王的往事,挑唆说:"今王并非先王骨血,而是吕氏之子。殿下乃先王嫡亲的儿子,怎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江山祖业拱手送与他人?吕不韦此次令殿下带兵伐赵,分明是别有用心。他们夫妻父子俱是一家,独将殿下排挤在外,莫如趁着兵权在握,传檄天下,将事实真相公布于众,号召国人共同讨伐吕氏父子,夺回嬴氏天下,继承先王大位!"
桓?对宫中秘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只因他看不起吕不韦的为人,且为成?不平,才向他说了这么一番话。成?年少气盛,对此深信不疑,勃然大怒道:"我身为先王嫡子,怎能屈居贾人子之下?我誓死也要夺回嬴氏江山,请将军助我!"
桓?道:"既然殿下主意已定,?自当效力,万死不辞!"
当即,他们草拟了檄文,将吕不韦的罪状张布天下。
秦王政见到檄文,怒不可遏,急令王翦率兵前往讨伐。成、?的军队哪里能抵挡住王翦的劲旅?交战不久就一败涂地,桓?逃匿,不知去向,长安君被俘押解到咸阳。太后得知自己的儿子反叛获罪,惊骇万状,亲自拔下头上的簪子代长安君请罪,哀求秦王免其一死,并请吕不韦为成?说情。吕不韦早就想除掉成?,如今成?发布檄文揭露他的隐秘,吕不韦岂能让他活命?但碍着太后的情面,加之又有旧情,便在口头上答应下来。但当他见到秦王政时,却怂恿秦王政赶紧除掉成?,以绝后患。秦王政遂命令王翦将成?斩首,成?闻讯,自缢身死。
秦王政平息了成?之乱,标志着他已经走向成熟。至于檄文中关于母后与吕不韦私通之事,秦王政虽不敢全信,但心里却是疙疙瘩瘩的,并对"仲父"吕不韦开始产生憎恶,往昔那个辅国权相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了。
成?之乱及其平息也给李斯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在李斯的心目中,宽容、大度、纳谏、任贤的吕不韦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个诡计多谋、狭窄残忍的吕不韦,一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吕不韦。同时他也预感到,随着秦王政的一天天长大和吕不韦与赵太后秘事的暴露,吕不韦与秦王政的矛盾已在所难免,而且极有可能演化为你死我活的争斗,吕不韦辅国权相的宝座迟早要像冰山那样在春日的阳光下消融、崩塌。
这是一种极大的危险!因为李斯一直供职于吕不韦门下,受到他的器重和举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到这一层,李斯决心尽快淡漠与吕不韦的关系,避免可能招致的灾祸。同时,为了梦中的那帧美丽的风景,他必须在秦王政心目中建立起牢固的信任。
李斯知道,走向成熟的秦王正将统一天下放在心上,并矢志完成这一前无古人的事业,若想取悦于秦王,莫过于向他进献统一大计,帮助他进行平灭六国的谋划。于是,他觐见秦王,问道:"当今六国衰微,秦国独强,大王难道不想兼并诸侯、建成帝业吗?"
秦王政不假思索地说:"李长史难道又有什么高见?"
李斯道:"并灭六国,时不我待。小臣以为,可暗中派遣谋士,各带金玉宝物去游说诸侯,贿赂收买各诸侯国的权臣显贵,乘势而攻之。"
秦王政想了想,说道:"谋士游说,金玉收买,似乎可奏效,但各国也不乏忠良之臣,未必可用金玉打动。"
李斯道:"大王多虑了。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谁不喜欢钱财呢?况且,当今天下,各国强弱显而易见,利害祸福一目了然。古往今来虽不乏忠心效主之臣,但见利而动者也大有人在,只要贿以重金,就是铁打的江山也能让他变个样!退一步讲,如果此计不成,可派刺客潜入,暗杀其权臣,摧毁其栋梁!"
秦王很赞同李斯的计谋,却故意问道:"难道金玉宝物能比得上我十万大军吗?"
李斯道:"兵马之威固然可以摧枯拉朽,但金玉之力也决不可低估。当年夫差攻越,勾践被吴军围困。大夫文种建议用宝器美女买通吴国太宰伯嚭,勾践从其计,伯嚭果然倾向越国,极力劝说吴王接受了越国的讲和请求,使勾践得以休养生息,终于灭掉吴国。像伯嚭这样的嗜利之徒,在六国中不难找到,一旦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金玉,就会为我效力,自毁长城,无须大动干戈。如此看来,金玉之利不是也可与兵马之威相比吗?"
秦王政微笑着点了点头,决定依照李斯之计,立即行动。
三天后,两名秦国使者带着大量金玉宝物前往齐国。
齐国原为东方大国,齐威王时曾强盛一时,但王位传至齐王建时已大不如前。多年来,齐国无贤臣良将,军队无奋进之志,经济发展也十分缓慢,处于歌舞升平、独立自保的境地。齐国的相国叫后胜,这是个贪恋财物、见利忘义之徒。秦使者到齐后,秘以金玉宝物相赠,后胜眉开眼笑,满口应承。此后后胜又向秦国派出不少宾客,以申友好之意。秦国又以金玉相赠,结果宾客们回到齐国后都成了秦国的间谍,他们劝谏齐王放弃合纵政策向秦国入朝,不要帮助其他五国抵抗秦国。齐王建从其言,并放松了对本国的作战装备的整饬,使齐国面对强秦时处于无备状态,陷入坐以待毙的境地。
在赵国、在魏国、在韩国,到处都有秦国间谍的身影,这支特殊的部队活跃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发挥着强兵劲卒不可取代的作用。
事实表明,李斯的计策颇具威力且卓有成效。对此,秦王政很满意。他感到李斯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有了他的辅佐,天下事无不可为。
于是,秦王政下达命令,任命李斯为客卿。这是一种专门授予求仕于异国的贤士的爵号。在任用异国人为官成风的年代,秦国任用客卿最多,文武都有。像作为全权使臣出使他国的客卿张仪、统帅军队攻城略地的客卿造、客卿胡伤便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秦相范睢、蔡泽也曾当过客卿。客卿虽非正式官员,但他们享受该国的官爵奉禄,实际上与官员无异。并非一切为其所用的异国人都能得到这一爵号,只有才能出众者方能获得。秦国实行客卿制是为了大量引进人才,增强对外兼并竞争的能力。
不上大富大贵,但与过去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李斯油然记起了孔夫子说过的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那么,李斯为争得富贵凭借的"道"是什么呢?他感到,并不是这位儒学先师所讲的"仁",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百折不回地奋斗和争取,是选定目标之后锲而不舍、不畏艰难的挺进。
李斯充满了自信。他认定,既能走出贫贱,也一定能走向富贵。此刻,功名利禄正如日之初升,那红光四射的一轮红日已喷薄跃出在朝霞灿烂的东方。
第五章 逐客风波
一
在秦国紧锣密鼓地筹划统一战争的时候,一项规模巨大的水利工程也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这是一条水渠。渠首在礼泉东北的谷口,这里是泾河冲出群山进入平原的一个峡口,峡口的东面和西面都是山。一道石堰大坝在这里修筑,借以抬高水位,拦截泾河入渠。干渠自西向东,横穿冶峪水、清峪水,尔后汇纳浊峪水,其下并利用了一段浊峪水的河道。干渠再东去横穿漆沮水,此后即循沮水分支河道,往东北注入洛水。
干渠东西长三百里,测量施工、布置和运用渠系、选择渠线都十分复杂。干渠在穿过几道天然河流时需要建造"飞渠",即在所穿过的天然河流上架设渡槽,以接通干渠的上下段,工程量非常之大。
这条渠是秦王政即位那年(公元前246年)开始修建的。近十年来,数以十万计的民工紧张劳作在这条长长的施工线上。他们采石筑坝,挖土掘渠,忙忙碌碌地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民工们是被征发到这里服役的关中百姓,凡是十五足岁已入户籍的男子都在被征之列,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每年春天和秋后,乡、里的官吏便依照户籍簿上登记的户口到乡间去征发。官府规定,如果隐匿壮年不报,或报告病态不实,乡官都要受罚;如果百姓作伪欺诈,乡官知情不报也要受罚。服徭役中如若逃亡,则处以在脸上刺字的黥刑,罚作苦役。
旷日持久的挖掘使渠道沿线成了一个大工地,被征发的农民离开了田园,离开了家乡,不少农田因疏于管理而歉收。除耗费人力之外,国家还投入了很多物力、财力,给秦国国家财政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然而,这项工程却一直没有中断。这是因为,秦王政和吕不韦及官员们都有这样一个共识:开挖此渠富国益农,利在当今,功在后世。
他们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水工郑国的影响。
那年,名传天下的韩国水工郑国来到咸阳。刚刚即位的秦王政在咸阳宫中接见了他。郑国对秦王政说:"小臣受我王之命拜见大王。我王景仰贵国的强盛,愿申友好之意。金玉宝器,大王的府库中并不缺少;文物特产,贵国也颇丰富。我王别无所赠,只希望帮助贵国开挖一道水渠,利用泾、洛水源,灌溉关中大地,为增产粟谷,使贵国更加富足,贡献绵薄之力。"
年幼的秦王政征询于辅政的相国吕不韦。吕不韦久闻郑国大名,多年来又曾为关中大地的干旱薄收而忧虑,因而建议秦王政接受韩国国君桓惠王的好意,并让水工郑国进行实地勘察,尽快付诸实施。
既蒙应准,郑国便与秦国的几个水工一起来到谷口,了解水源情况,走遍关中大地,确定了干渠流向,然后返回秦廷,向秦王政作了详细禀报。泾河流经关中平原,平原东西数百里,南北数十里,北面有山,地形西北略高,东南略低。充分利用这一地形,使干渠沿着北面山脚向东伸展,可以很自然地把干渠布置在灌溉区的最高地带。由于干渠开在高处,不仅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灌溉面积,而且可以形成自流灌溉体系。此渠若成,关中大地将成千里沃野,再无凶年之忧。
秦王政听罢禀报,十分振奋,下令立即开挖,并按照郑国的建议,大规模征发徭役,各种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往水渠工地。秦王政还派出专门官员往来于水渠工地和咸阳之间,每月向他禀报一次。秦王政欣喜于水渠的每一分进展,并打算在渠成放水之日,亲至谷口,观看盛景。
然而,就在水渠即将告成的时候,一位叫冉礼的韩国宾客来到咸阳向秦王政告密:郑国是韩国派来的奸细!
冉礼说,郑国来秦国根本不是为了帮助秦国,而是执行韩王的"疲秦之计"。韩王非常惧怕秦国的强大,但又无可奈何,便决定派水工郑国劝秦国挖掘大型水渠,进而耗费秦国的人力物力,疲惫秦国,使之无力东伐。
秦王政听罢,大惊道:"此事当真?"
冉礼道:"小人所言俱是事实,郑国来秦之前,韩王曾将郑国召至宫中,秘授机宜。水渠开挖以后,郑国还多次暗中派人向韩王传递消息,韩王因郑国疲秦有功,赏赐他良田美宅、金玉宝物,如今已成韩国一富!"
秦王政被激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十年来,郑国一直是在做着损害秦国的事情!他毫不迟疑地下令将郑国押来咸阳,听候处置。
水工原来是奸细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秦廷上下。有人感到惊讶,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借机制造事端。宗室大臣向秦王政煽动说,各诸侯国来秦的客籍官吏,多是效忠其主,充当说客、奸细,蓄意进行破坏,秦国收留他们,好比养虎遗患,应该一概逐出,水渠也应停修。
秦王政平日最恨奸细,加之郑国的事使他深感意外,气恼万分,所以,未经认真考虑便听从了这些人的煽动,下令各国来的宾客必须马上离开秦国,五日为期,逾期不走者,尽行捉捕,充为刑徒。
客卿们顿时惶恐万状,李斯更是如坐针毡,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斯来自楚国,现为秦国客卿,但平心而论,他对楚国并无好感。楚国究竟给了他什么呢?是贫穷,是微贱,是怀才不遇!他忘不了在上蔡郡当小吏的屈辱的日子,忘不了染在上蔡郡衙门槛上的指血,忘不了熊缺的骄横,忘不了见到仓中硕鼠时的伤感。他恨楚国,他决不愿效命于楚国,尽管楚国的土地上生活着他的父老亲人,留存着他少年的足印!
李斯钟情于秦国。他早已把自己当成秦国人了。他觉得只有在秦国才能大有作为,大展宏图。他已经走过了一段艰难的求仕之路,正值春风得意,怎可忍心离开秦国?
他自以为无愧于秦国,他每天都在忠诚地为秦国效力。他想不通,秦王为什么如此糊涂,轻信谗言,盲目地下达逐客之令?
他有心面见秦王,或者请相国吕不韦代为说情。但是,他又怯于举步。他知道,秦王刚愎自用,绝少怜悯,如果拿不出足以说服他的理由,是很难使他收回成命的。
李斯一筹莫展,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当儿,开挖了近十年、即将大功告成的水渠已经停工,工地上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忙景象,民工们或在工地上闲坐,或打点行囊准备返归乡里。他们还胆战心惊地悄悄议论:朝廷正准备将民工编入军队,发兵讨韩!而组织、指挥这一工程的水工郑国则被捆绑押解到京师咸阳。
大殿之上,秦王政脸色铁青,怒目圆睁。然而,面对秦王的喝问,郑国表现得十分镇定,并毫不掩饰地承认:他来秦时确实领受了韩王的密令。
秦王政被郑国的坦率惊住了,他忽然觉得为开挖水渠奔波了十年的郑国有些冤枉,但是,对奸细的痛恨又很快使他抛弃了犹豫。他提高了声音命令左右:"将这个坏我大业的韩国奸细腰斩于市!"
话音刚落,两个强壮的兵士虎狼般地快速上前,郑国毫无惧色,挣扎着回过头来,对秦王说:"大王英明一世,志得天下,难道要枉杀功臣吗?"
秦王政冷笑道:"你是什么功臣?你耗我财务、坏我大业,何功之有?"
郑国从容道:"开挖水渠,耗费财力,此是事实,但并非坏秦大业。大王不妨想想,水渠既成,获利者还不是秦国吗?泾水携带大量泥沙入渠而下,自然流灌,可使四万顷卤泽之地得到浇灌,不消三、五年可尽成良田,亩收可至一钟,这样的高产,关中从未有过。微臣以十年之功使关中贫瘠之地成为一个富饶的大粮仓,难道是害秦吗?"
郑国的这一番话,说得秦王政哑口无言。他挥手让兵士退下,疑惑地望着郑国。
郑国上前一步,继续说道:"不错,臣来秦之前,确实受命于韩王。韩王的本意是疲惫秦国,延缓和迟滞秦国对韩国的进攻,但修挖此渠只为韩国延长了数年寿命,却为秦国建立了万世之功,这也许是韩王始料未及的,也是上天对秦国的偏爱。当初,为不辱使命,臣曾念念不忘韩王的叮嘱,但后来,臣却被如此浩大的工程所吸引,只想修渠,无意疲秦。十年来,臣走遍了三百里渠道沿岸,勤于所事,不敢懈怠,并为干渠直穿诸水耗费了大量精力。臣想到,渠道输水时,遇河水高于渠水,则河水必然入渠;河水低于渠水,则渠水倒灌河中;渠道无法供水、而当渠道停灌时,河水又冲入渠中,造成滥灌。为此,臣冥思苦想,多方筹划,决定建造"飞渠",横绝河水,确保渠水畅通。请问,天底下难道有这样尽心尽力的奸细吗?如果不是为了秦国强大,我岂会在此抛掷十载年华?人生在世,能有几个十年?"
秦王政虽然强暴凶狠,但却是个易动感情之人。他见郑国说得如此诚恳,竟大受感动,冉礼的告密全抛到九霄云外。他情不自禁地走下御座,亲自为郑国松绑,安慰道:"寡人委屈你了,望万勿见怪!"
郑国屈身拜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这时秦王政忽然想起那个告密的韩国宾客冉礼。他怒不可遏地命令:"速将冉礼捉来!"
于是,告密者被砍下了脑袋,"奸细"却成了座上宾。当天,秦王政设宴款待郑国,赏赐他许多宝物,并将此渠以他的名字命名为郑国渠。
郑国渠继续开挖下去,准备编入军队的民工又开始了紧张的施工。渠成放水那天,秦王政携百官来到渠首谷口。望着滚滚而下流入渠中的泾水,秦王政欣喜万分,大声赞道:"秦有此渠,大业可成矣!"
客卿李斯也随同前来,秦王政闭口未谈逐客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带有一丝歉意。
直到这时,李斯的心情才真正平静下来。然而,当他回想起近期以来甚嚣尘上的"逐客"风潮时,却不免心有余悸。
二
秦王政二十二岁了。他已成长为健壮英俊的青年。他不再是前些年那个徒有其名的国君,而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干练和成熟。他雄心勃勃而富有朝气,决心亲自掌管军国要政,真正像先王们那样号令八方,统御天下。
按照宫廷礼仪,天子十五岁至二十岁要举行冠礼,标志其开始亲政,以显示天子的至高无上和唯我独尊。秦王政的冠礼之所以推迟至今,主要因为有"仲父"吕不韦辅政。这些年里,秦王政将军国大事都委之于吕不韦,吕不韦实际上是代理国君,秦王政则居于次要地位。想起这些,秦王政不免有些难堪,觉得有愧于国君的名号。今天,他终于即将开始一个国君的亲政生涯,这对他来说,自然是重大的人生转折。
隆重而肃穆的加冠仪式在旧都雍城举行。在此之前,卜筮官已用蓍草占卜了黄道吉日,选定了充当宾赞的官员。奉常拟定了礼仪程序,太仆准备好了车马,少府制作了冕服,郎中令和卫尉则做好了严密护送国君车驾及加冠仪式的保卫准备。吉日前一天,遣使祭告太庙,并将举行仪式的殿堂布置停当。
吉日这天,秦王政身穿绛纱袍,头戴空顶双帻,乘御车出警骅道,两旁仪仗奏乐,由太祝引导来到太庙。升御座后停止奏乐,卷起玉帘,仪式正式开始。
天子的冠冕放在东阶上,百官各就各位,依次在乐声中跪拜完毕,奏乐止。奉常向御座跪奏:"请加冠服。"于是,内使走到秦王身边,手执冕冠和衮服立于奉常左边。奉常致贺词:"吉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接着秦王换下空顶双帻、绛纱袍,戴上冠冕,穿上衮服。此间,始终伴随着钟鼓音乐之声,群臣则立于殿前,鞠躬三次,高诵万岁,气氛热烈而隆重。
客卿李斯也站立在群臣的行列中。看到这一切,他既喜且忧。喜的是他所敬仰的秦王今天终于荣登御座,正式执政;忧的是以秦王之雄心,恐怕难以容许权相吕不韦继续左右朝政。而且,自打平定长安君成?之乱后,秦王政已隐约得知了吕不韦与他的特殊关系,且心存嫌恶,这样,一旦秦王独揽大权,吕不韦岂不要置于危险的处境吗?尽管李斯早已有意淡漠了与吕不韦的关系,但他仍为吕门舍人。就是在前几天,当吕不韦引以为荣的《
吕览
》成书后,李斯还和其他舍人一道将此书在咸阳街头陈列展出,招来众多士人围观。吕不韦兑现了他的诺言:能改动一字者重赏千金,但书简展示数日,竟无一人能够获得赏金……
想起这些,李斯有些心慌。古往今来,官场风云变幻,仕途险象环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九族连坐。历史的规律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座上宾,明天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宫廷之中,皇族之间,更是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从来都没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血缘之亲;在权与利的角逐场上,一切亲情都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冷酷和残忍。不管怎么说,他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与吕不韦的关系的,吕不韦是他过去依靠过、今天仍在依靠的大树,万一发生不测,后果实难预料……
李斯不敢再想了。他觉得身子有些发抖,衣衫已经汗湿,他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他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然而天不遂人愿,李斯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秦王政到旧都雍城举行加冠仪式的时候,兵变突然发生,叛军气焰嚣张地向秦王政所在的祈年宫攻杀而来!
作乱的是长信侯嫪毐。他原是咸阳城中一个无赖,生得伟岸孔武,好色善淫。那年,他因淫罪被抓,当死。吕不韦为其说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并留在府中当舍人。吕不韦之所以收留了这样一个无赖,事出有因。原来,吕不韦自从庄襄王死后,又与王后赵姬重叙旧情,经常幽会。当时,秦王政尚小,不谙世事,两人宣淫宫帏,无所顾忌。后来,吕不韦看到秦王政一天天长大,又精明过人,便有些害怕,常托病不去宫中。无奈太后寂寞难耐,淫心愈炽,仍不时宣吕不韦进宫,使吕不韦陷入两难的境地。为了脱身免灾,吕不韦决定为太后选一伟男来替代他。当他得知嫪毐其人其事之后,感到此人实属难得,便收为舍人,此后又对嫪毐进行了假阉割,让他混入宫中当了太监,侍奉太后。
赵太后得了嫪毐,满心欢喜,二人白日同游,夜间同寝,形同夫妇。不到一年,太后竟怀上身孕,为避嫌疑,嫪毐买通占卜官,谎称宫中的祟气冲犯太后,需避居西方二百里外。于是,太后迁居雍州,嫪毐也混在太监之中随同前往。太后到了雍州,便将宫殿装修一新,名曰大郑宫,二人终日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不出两年,太后连生二子,养于宫中,此时,太后则向秦王奏称嫪毐伴养母后有功,应加官晋爵。秦王不知底细,遂封嫪毐为长信侯,又赐山阳和河西、太原两郡作为封地。嫪毐得志,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事无大小,皆决于嫪毐。在嫪毐的封地,则有僮仆数千人,宾客四千余人,贵盛至极。
且说秦王政在太庙冠礼举行完毕,便下令赐宴文武百官大宴五日,太后则将秦王政留在大郑宫中,共叙母子之情。
第四天中午,嫪毐因与中大夫颜泄饮酒赌博失利,气急败坏将颜泄痛打了一顿,颜泄一怒之下将嫪毐与太后淫乱并私生二子的事密告秦王政,秦王大怒,急派心腹携兵符赴岐山,召将军樊於期火速来雍州。嫪毐得知消息,抢先下手,盗取御玺和太后玺,制造了假诏,谎称祈年宫闯进强盗,欲加害秦王,然后,以应召救驾为名发动宫中禁军及当地县卒及自己的门客数千人围攻祈年宫。
秦王政沉着冷静地应付了这一意外变故。他先是向围攻者揭破嫪毐的谎言,之后又以重赏号召这些兵卒擒杀嫪毐。于是,嫪毐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迅速瓦解,分裂为二,混战成一团。正在这时,樊於期率兵赶到,远在咸阳城内的昌平君、昌文君也闻讯赶来救驾,斩首数百,尽获嫪毐等人。秦王政亲至太后宫中搜出二子,乱棍打死。随后车裂嫪毐,夷灭三族,其党羽重者枭首,轻者罚徒役三年,夺爵迁蜀者四千余家,太后则被幽禁于雍都。
这场叛乱,从发生到平息不过几天时间。面对突然袭来的政治风暴,李斯太缺少思想准备。他惊恐万分,手足无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在为吕不韦担心,因为吕不韦的命运也关连着他的命运。
吕不韦的处境果然不妙。秦王政平定了嫪毐之乱后,便想一并杀掉吕不韦,后因大臣力谏,秦王政又考虑到吕不韦扶立了秦国两代君主,有功于秦,没有杀他,但还是免去了他的相国职位。不久又将他迁出都城,让他到食邑洛阳去居住。吕不韦到了洛阳,门客数千人仍与他往来,吕家仍门庭若市。秦王政得知后很不安,派人送信给吕不韦,信中说:"你何功于秦,封地河南,食十万户?你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并下令,将吕不韦及其家属迁往蜀地。
吕不韦读罢信,万念俱灰,服毒自杀。
吕不韦的死,在李斯的心理上造成极大的震动。他又一次领略到政治的险恶。权相昨日何显赫,不期今朝伴鬼哭!而这种天翻地覆的事变,仿佛只发生在一夜之间,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兔死狐悲,李斯为吕不韦而悲,也为自己而悲,他不知道灾祸会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古来门客多重义,吕不韦的三千门客中也不乏仁人义士。他们念及吕不韦的好处,私下聚集起来偷偷地为吕不韦办了丧事,并将吕不韦的尸体偷运出城,埋在洛阳北邙山下,与其妻合葬一墓。
此事发起之初,吕门舍人淳于越曾找过李斯,对李斯说:"我等久在吕相国门下,多受恩泽,如今相国既死,我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相国暴尸荒野,望能力助相国后事,以为滴水之报!"
李斯没有拒绝淳于越的相约,说:"君子生世间,当以义为先,李斯岂会做忘恩负义之人?相国的后事,李斯理应尽力!"
然而,淳于越走后,李斯没有加入到办丧事的行列之中,他称病躲避起来,好几天没有露面。李斯有他的考虑:吕不韦是获罪而死的,为罪人办丧事,不是自找麻烦吗?与其引火烧身,莫如避而远之。
李斯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他的心里曾略微有些内疚,感到对不住曾经有大恩于他的吕相国。可又一想,义与利从来都是难以兼顾的。义固可贵,利更不应忽视,如果只重义气而不考虑自身利益和安全,甚至为义而死,这未免太愚蠢、太可悲了。我不能做这样愚蠢的义士,不能盲目地以身殉义,我还有我的事业、还有我的前途!
李斯也预料到,舍人们的"义举"凶多吉少,说不定会带来灾祸。果然,秦王很快得知了此事,他十分恼怒,以此为由将吕不韦全家老小都籍没为奴,并宣布:凡吕门舍人临丧吊哀的,如是晋人,一律驱逐出秦国;如是秦人,俸禄在六百石以上者一律削去爵位,并迁居他乡;如果是俸禄在五百石以下而又没去吊丧的,迁居他乡后仍可保留爵位。一时间,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被遣逐者哭声载道。
李斯的心里捏了一把汗。多亏他有先见之明,如果一时激动参加这一"义举",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官位也将化为乌有!
然而,李斯的庆幸未免太早了。此事还未处理完毕,秦廷中又掀起了逐客风波。
提出逐客之议的仍是那些一向守旧、排他的宗室大臣。他们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恐客居秦国的各方名士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又借吕、嫪事件大作文章,推波助澜。他们结伴入廷力奏:客卿身在秦国,心在本国,表面上为秦国效力,实际上另有所图。为了秦国的安全,应全部驱逐之。他们还以吕、嫪之乱和吕门舍人为吕不韦办丧事为例,指出,他国入仕秦国的官吏是祸乱之源,若姑息养奸,他们迟早会作出不轨之事。
在风波再起的喧嚣声中,秦王政对客卿的成见又死灰复燃,再次下达了逐客之令。
狂风骤起,雪上加霜,客卿李斯重又面临着被驱逐的厄运。
三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天空灰蒙蒙的,整天飞着清雪。光秃秃的大地上覆满了白霜,干燥而坚硬。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吼叫个不停,人们的心似乎也和水蒸气一样在严寒中变成了冰雪。
这样的严冬李斯仿佛第一次经历过。在他的记忆中,咸阳城始终是温暖的。这温暖不仅来自于宜人的气候,而且来自咸阳宫中和煦的阳光。他忘不了在相国吕不韦门下的日子,忘不了春风得意、驰骛咸阳的岁月,忘不了他跻身客卿后所受到的优厚礼遇。但万万想不到的是,政治风云的变幻竟如此急骤,酷寒取代阳春竟如此突兀。似乎就在昨天,吕相国府前还车水马龙、贤者云集,而今却门可罗雀、舍人尽散,仅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大宅。至夜晚,更不见了通明的灯火,不闻悦耳的弦歌,只有一片瘆人的漆黑,如同一个鬼蜮的世界。
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座大宅,生怕受到牵连。李斯更是避而远之,他怯于触摸往日的创痛,更不愿给今天的处境再增加一分危险。
逐客的风声却越来越紧了。已有消息说,咸阳城已经开始了大逐捕,客卿们纷纷仓皇出逃,对违令不肯离开者朝廷将捉捕入狱,或处以刑罚,或强行押送出境。
面对这冷酷的现实,李斯痛苦万分。这些年来,他苦心钻营,挣扎奋斗,勇闯宦海,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卑贱的地位,挣脱贫寒的命运,获取名利、出人头地?而今,好不容易谋得官职,进入秦廷,却突遭严霜,数年追求将毁于一旦,他怎能忍心?
李斯在为自己伤悲的同时也为秦国忧虑。秦国是他寄予厚望的强国,他觉得,以秦国之实力完全可以吞并诸侯,一匡天下,完成前无古人的伟业。而光明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得助于对人才的重视。这些年来,秦国已经在这方面作出了努力,众多客卿聚集秦国便是其纳贤政策的结果。不幸的是,秦王却被目光短浅的守旧的宗室大臣左右了自己的行动,因一时激怒而失去了理智,如此轻率的举动岂不要使秦国的大业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由于对个人命运的忧伤和对秦国大业的惋惜,李斯的心灵深处经受着双重痛苦和煎熬。但李斯决不是一击即溃的弱者,他觉得,身临困境而一蹶不振,是不足挂齿的懦夫;不进行最后的努力便轻易放弃进取,自甘毁灭,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这样想着,李斯决心上书秦王,力陈逐客之弊,劝秦王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李斯展开简册,握笔在手,写道:
"臣闻大王将纳官吏之言,驱逐客卿,窃以为是莫大的过错。有秦以来,先王们都是广揽贤才,以成大业,而来自他国的贤士大都为秦国建树了不朽功业。从前穆公矢志自强,从西戎争取了由余,从东边楚国宛地赎得了百里奚,又派人到宋国迎接了蹇叔,从晋国聘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位贤人并不是秦国人,但穆公却任用了他们,结果,称霸西戎,崛起于西方……"
李斯在谏书中提到的这位秦穆公名任好,在他统治期间曾胜利地消灭了边境和境外的戎狄势力,而由余等"五贤人"则是他"霸西戎"的功臣。由余原出生于中原的晋国,后投奔西戎。秦穆公得知由余贤能,便向戎王赠送女乐,使戎王沉湎声色,疏远由余。由余力劝戎王无效,终于对戎王丧失信心,归顺秦国。
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被晋国俘虏后做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由晋国来到秦国。后来,百里奚逃离秦国,在楚国的宛地被抓住。秦穆公得知百里奚才能出众,使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与他倾心相谈了三天,尔后授以大夫之职。百里奚入秦后,又向秦穆公推荐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便从宋国接回了蹇叔。丕豹是从晋国前来的,公孙支也由晋国投秦。有了这五位贤人的力助,秦国得到了很大发展,先是夺取了晋国在黄河以西的河西之地,把国境线东移到黄河岸边,接着又按照由余的谋略,出兵伐戎,吞灭二十余国,扩地千里。
李斯在谏书中追溯了堪称辉煌的穆公时代,接着又说到秦孝公,述写了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富国强兵的往事。
秦孝公,名渠梁,公元前361至前338年在位。其即位之初,秦国国力薄弱,被中原各国视为夷狄之邦。此时穆公时代的霸主地位已不复存在,河西之地再度丢失。面对"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的现状,孝公决心复兴秦国。他布告天下称:宾客君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将尊为高官,授以要职,与他共执国政。
布告既出,很多人相继来秦,其中有个叫商鞅的,来自魏国。他在孝公宠臣景监的引荐下和孝公会面三次,大谈王道和帝道,孝公以为王道和帝道都不能使秦国尽快富强,便不感兴趣。于是,商鞅又第四次会见孝公,进献强国之术。孝公大喜,派商鞅顺应时代和国情进行改革,通过严苛的法令推行富国强兵之策,使秦国建立起兵农合一的军事体制,一跃而成为军事强国,很快地收复了河西之地。
李斯在谏书中写道:"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先后击败楚国和魏国,获地千里,至今政治修明,国力富强。设使孝公排斥商鞅,怎会有今天的局面?"
李斯从心里敬重商鞅,景仰他的才能和魄力,与此同时,他也为商鞅惨遭车裂的结局而痛惜,暗忖:我一生的追求不外乎"名利"二字,若能争到商鞅这样的地位,恐怕也是登峰造极了。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商鞅不是在一夜之间成为东躲西藏的"叛逆",最后连个囫囵尸首也没保住吗?
然而,当这种想法进入脑海之后,李斯又想到那屈辱、卑贱的过去,想到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磨难,又振作起来,继续写下去:
"惠王采用了魏人张仪之计,攻下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围东夷各部,控制鄢、郢一带,东据城皋之险,割取肥沃之壤,遂拆散六国合纵,使其争相西事秦国,功施至今。昭王起用了同样出生在魏国、能言善辩的范睢为丞相,罢免拥有财富却没有才能的太后之弟穰侯和华阳君,巩固了王室的地位,杜塞了权贵的私门,如蚕食桑叶般地逐渐征伐诸侯土地,终于使秦国完成帝业之基。以上四位君王都是依靠客卿的功劳,由此观之,客卿有何对不起秦国的呢?假使这四位君王驱逐客卿而不加采纳,疏远贤才而不加任用,那么国家就谈不到富足厚利,秦国也就不会有强大的威名了。"
李斯写到这一段时,情绪十分激动,提笔一气呵成,特别是后几句,更是激愤难抑,流于笔端。他此时的心情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他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把心里的话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说出去,若能感动秦王,使他回心转意,那是上天相助,绝处逢生;如若于事无补、空耗笔墨,充其量也不过是离开秦国,再经历一次人生的飘泊。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夫人冯氏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身后,小声说:"外面风声正紧,还是快想法子躲避一下吧,大王已为妖言所惑,决心逐客,上书又有何益呢?"
这冯氏是咸阳富豪之女,文静贤慧,与李斯相敬如宾。自打逐客风起,冯氏也和李斯一样焦虑万分、茶饭不思,但她不过一个妇人,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斯一筹莫展而唉声叹气。此刻,她似乎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
李斯望了一眼他的夫人,安慰说:"你且歇息去吧,待我将奏疏写毕,了却了这桩心事,是福是祸,再听天由命吧!"
"那也总该吃点东西呀!"
李斯摆了摆手,道:"稍等无妨,我还不饿呢!"于是又伏案疾书道:
"如今陛下得到了昆山所产的玉石,有了随、和的明珠和卞和的宝玉,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这些宝物,都不是秦国出产,陛下却喜欢备至,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所产方可,那么朝廷上就没有夜里放光的珠宝陈设,犀牛角、象牙的器物就不能当珍玩,郑、卫等外国的美女就不会侍奉后宫,??等好马也不该被养在外厩,同时江南所产的黄金白锡也不该使用,西蜀产的丹砂也无法作颜料了……"
行文至此,只听家僮慌张来报:"启禀大人,大事不好,朝廷来人了!"
李斯猛抬头,只见一个小吏带着两个随从已紧跟进来,那小吏腰挂佩剑,一脸怒气,见了李斯,也不施礼,大声喝道:"大王有令,所有客卿即刻离秦,若有迟误,捕杀勿论!"
冯氏和李斯的儿子李由及家人等闻迅赶来,齐刷刷地跪倒在小吏面前,乞求道:"大人万勿动怒,我等不敢违命!"冯氏又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向李斯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还不快跪下求情?
李斯却毫无惊慌之色,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容道:"大王严令逐客,李斯早已知晓,只因有要事上奏大王,且待我将奏疏写毕,自当离秦。"
小吏面露不屑之色,冷冷地说:"被逐之人,有何要事启奏,你该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李斯道:"此言差矣。当今被逐客卿,逃亡犹恐落后,谁还愿意耽搁时日,遭人捕杀?我之所奏,确为朝廷要事,若是将这奏疏耽搁了,误了大事,说不定足下也无法交待呢!大王勤于朝政,对臣下奏疏从来都要及时过目,最恨拖延报奏之人,这一点,足下也是知道的吧!"
李斯的这番话,竟把张狂一时的小吏镇唬住了。他望了一眼案上的奏疏,改用和缓的口气说:"那……那你就快些写完吧!"
李斯又坐到案前,继续驰骋着他的文思。待他完成这份奏疏,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再将奏简卷起,捆好,这才起身向小吏说:"此奏疏还得烦请足下代呈,有劳足下了。"
小吏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叫苦,悻悻地离开了李斯的宅第,临行时甩过一句:"明日全城大逐捕,请好自为之!"
李斯见小吏带走了奏疏,心里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渺茫的未来,心头上却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四
李斯是在第二天清晨离开咸阳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棉袍,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满面凄凉地闯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昨晚,李斯一家如同生离死别。夫人冯氏哭得像个泪人,死活也要跟着李斯一起逃亡,儿子李由也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他走,诸家人、僮仆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乱成一团。
李斯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妻子和家人说服的。他反复向他们说明,秦王下令逐客,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收回成命。乌云终究难蔽日,云开雾散之后,仍会是一片蓝天。
李斯讲这番话时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他的奏疏会打动秦王。这道奏疏李斯写得十分动情,论述透辟,比喻深刻,行文也流畅优美,颇具文采。李斯很欣赏这篇文字,他相信一定能够引起秦王的注意。
为了表示不久即可返回,李斯动身时只带了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他让冯氏带着李由先去娘家避避风声,家僮奴婢愿跟随的可前往,不愿走的可自行散去。李斯为官日浅,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全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冯氏、李由便被冯氏的娘家人接走了。李斯将宅院交给
一个老仆看管,也于黎明时离开了家。
此时,天正下着雪,遍地银装素裹。李斯虽然穿着棉袍,仍然冻得直发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里发冷。虽说他一再安慰夫人冯氏,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此一去谁知何时是归期?他又胡思乱想到,他的那份奏疏秦王根本没有理睬,看也没看一眼便弃之一旁,而他那个并不富裕的家也被官兵们抄掠一空……
他不敢往下想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寂静的城中,犹如一个幽灵。因为天色尚早,他没有遇见行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巡逻的兵士。他像贼似的躲避一旁,直到那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去。
李斯是天亮时混在百姓群中出城的。到了郊外路上,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天地茫茫,到哪里去呢?在秦国,他除了家眷外别无亲友,何处投奔?他不知道这条路伸向何方,他是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的,毫无目的,姑且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时至中午,李斯来到一个小村落。这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正街旁一个小小的酒肆十分惹眼。李斯疲乏已极,饥肠辘辘,便走进肆中,向店主要了些酒莱,独斟独饮起来。
三盏下肚,李斯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这时,只见街上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艺人,一边敲击着叫做"相"的乐器,一边唱道: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君臣莫诛必逢灾。
……
李斯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十多年前在楚国见到过的那个落泊的稷下学士公孙鸿么?他怎么来到这里?
李斯放下酒盏,走出门去,向那人打招呼道:"公孙先生,还认得我么?"
艺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将李斯上下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草民昏聩,不记时事,不记生人。世人不识我,我也不识世人。"
李斯近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你会记得的,十多年前,一个布衣青年,浪迹城父,幸遇先生,曾闻先生阔谈稷下盛事,并指点前往兰陵拜访荀师。那布衣青年就是我李斯啊!"
"李斯?"艺人一愣,似有所思,旋即又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李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欲何往?"
艺人道:"草民平生无所求,普天之下是我家。信步漫游,独来独往,虽云清苦,却也自在,哪似那般谋官逐利之人,心思费尽,患得患失,狗苟蝇营?这些人实在是想不通,放着自由自在的人生不去享受,却自己往自己颈上套枷锁,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做官好比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便官去财空,甚至丢了身家性命。可悲呀,可悲!"
从艺人这番见解非凡的话语中,李斯断定此人就是公孙鸿。他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他深受触动,感触颇多,施礼道:"公孙先生,可赏光陪我喝杯酒么?"
艺人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孙先生,一个卖唱的行乞草民而已。官人既肯赏酒,不能不喝,酒在哪里?"
李斯见公孙鸿执意不肯相认,惨然一笑,遂将他延入屋内,为他斟满了酒。公孙鸿也不推辞,持盏便饮,案上的菜肴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之后,他只是拱了拱手,向李斯道:"多谢官人的酒莱!"说罢,扬长而去。
稍顷,又传出他嘶哑的歌唱声:
论臣过,反其施,尊王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成相声随着公孙鸿的身影远去。那歌词虽有些含混不清,但却深深地触动着李斯的心。遥想几年的仕途生活,念及如今的处境,他对公孙鸿的独来独往,无遮无碍,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羡慕,猛然觉得,这样浪迹天涯、超脱一切的生活,倒也不错,省去了人世间多少烦恼?
"追呀,追呀,快,快!"
恍惚间,李斯的耳边又飘来似曾熟悉的逐兔声,当年上蔡东门外晏丙、宫强、东野淳等几个乡友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东门逐兔的快乐不禁在心中泛起。
那是何等淳朴、坦诚、尽兴的人间之乐呀!全然不必为彼此间的利益得失耗费心思,肝胆相照似无纤毫之隔,这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才是世间的真情!但不知这几位乡友今在何方,逐兔之乐是否一如往昔。此时,李斯深深地想念起这几位乡友,想念起那个远离官场纷争的尚贤乡……
李斯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未想到过东野淳等几位乡友?一次也未记起过与公孙鸿的路遇和那警策世人的成相曲?难道是一心追求富贵名利而无暇他顾?或许是东野淳、公孙鸿他们那样的生活与他的追求已格格不入?那么,如今又为何如此迅速地和他们拉近了距离呢?人哪,真是无法琢磨,忽而恨不得直上青云,忽而又希望立足于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究竟哪一种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追求更有魅力呢?面对这个难题,李斯也有点不得其解了。
李斯在酒肆中稍事歇息了一下,又继续赶路了。傍晚时分,李斯来到咸阳东边的骊邑。
这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北临渭水,南靠骊山,以景色宜人著称。但此时的骊邑却是大地冰封,满目衰草,一片荒凉,只有一株株傲立在冰雪中的青松给冬日的小城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斯经过一整日的奔波,至骊邑时已疲惫不堪,举足艰难。他就近找了一间客栈,早早地便睡下了。他无意继续东行,一则前程渺茫,不知所之,二则他也心存一线希望,盼着秦王回心转意,下令召还客卿。
大约在夜半时分,李斯恍惚听到有人开门,接着便传来说话声,李斯睁开睡眼,见店主端着灯盏领进一个人来,将那人安置在屋内另一张床上之后,便把灯盏放在案上,转身出去了。临行嘱咐说,有什么事尽管唤他,不必客气。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人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躺下,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动静,唯恐吵醒了李斯。
其实,李斯已经醒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此人很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淳于越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兴冲冲地喊道:"淳于兄!"
几乎在同时,淳于越也认出了李斯,惊喜道:"李兄,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李斯问:"兄何以来此?"
淳于越叹了口气,道:"偌大个咸阳已经容不下一个他国贤士了,客卿无辜被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照此下去,秦国还能成就什么事业?"
李斯道:"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不知兄为何深夜至此?"
淳于越道:"秦王下令逐客,初不以为然,感到宗室官吏的恶意挑唆不过是浮云蔽日,秦王终究会翻然醒悟,故未匆匆离京。谁知,今天秦王竟派出兵马,在全城进行大搜捕,很多未及逃走的他国人士都被抓去了。多亏我改换了装束,又得到了友人的救助,这才得以逃脱。唉,秦国没有希望了!"
李斯听罢,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若是再晚些时候出城,说不定会被捉捕入狱,丢了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二人叹了一回气,便议起了今后的打算。淳于越经此突变,已经心灰意冷,说:"秦国虽强,但秦王不知用人,偏听、偏信,足见他不是有为之君,难成大业,屈居秦国,只能虚度年华。有道是,君子择地而处,此地不留我,自有留我处!"
李斯道:"秦王此举,是有失妥当。他冷落了贤良,也失掉了民心,但列国之中哪有什么贤君圣主,事秦不成前往何国呢?"
淳于越道:"我准备回韩国去,那里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亲朋。叶落归根,故土难离,既然大志难申,那就老守田园吧。我家在伊水之滨,祖上留有一份产业,足够我后半生之用,闲居草庐,读书灌园,却也悠闲自在。李兄意欲何往?"
李斯听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回故国楚国吗?他毫无此意,楚国虽为故土,但他对楚国早已失去信心,他甚至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楚国人。因为故国给予他的只是贫寒和不幸,一想起在楚国的日子他就心中作痛。他是下了决心不再回楚国的。甚至多次暗中祈请列祖列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但是,他又不想在淳于越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故国的冷漠,他怕淳于越讥笑他,看不起他。于是违心地说:"我也打算回楚国去,回上蔡家乡,老父老母或许还巴望着我回去呢!"
淳于越与李斯同为吕门舍人期间,关系甚密,他们都得到过吕不韦的重用和举荐。所以,交谈中又提到了吕不韦。淳于越道:"吕相国不愧为一代名相,他喜纳人才,学识广博,胸有韬略。设使吕相国在,秦国决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只可惜良相未能克终,三千门客作鸟兽散,可惜呀,可惜!"
在淳于越谈话的过程中,李斯很少插言,只是小声附和着。李斯虽然也感激和怀念吕不韦,但他更知道应该保护自己。所以,当淳于越嗓音渐高时,李斯胆怯地摆手阻止了他,说:"淳于兄,小声点,隔墙有耳!"
淳于越笑了笑,放低了声音。不觉间,天已破晓,东方既白。
五
坐落在渭水北岸的咸阳宫是秦国的政治活动中心,它规模宏大,建筑豪华,气派非凡,显示出秦国的强大国力和雄姿。
这组宫殿群的前身是"冀阙宫廷",公元前350年秦孝公迁都咸阳前由商鞅监修。"阙"原指建立于宫廷建筑前大道两旁的一对多层建筑。君王经常在此出列教令,臣下在这里待诏记事。"冀阙"则是一组可居可登、可凭栏远眺的宫殿。商鞅筑冀阙一是为秦孝公徙都后居住和理政,二是象征秦国将虎视东方,决心与六国进行较量。"冀阙宫廷"的筑成,使咸阳初具都城雏形。秦惠王时,对咸阳进行扩建,并新作宫室,主要朝宫--章台宫便是这时修建的。此后,经悼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不断经营,咸阳宫更加宏伟,多新筑宫殿,如长安宫、兴乐宫、六英宫等宫殿也矗立在渭河南岸,通过渭桥与渭北的咸阳宫连接,使咸阳城更具帝都风光。此外,在故都雍城又筑有祈年宫、长扬宫、高泉宫等宫室,号称离宫三百。
咸阳宫是秦王政与大臣居住及理政之所,一些大的政治活动则在章台宫举行。咸阳宫建筑群的宫殿多为高台建筑,地面建筑分为三层,犹如楼阁。上层为大殿,殿外三面为回廊,中层和下层为便殿、仓房、杂所。殿宇依地势起伏,布局参差有致,富丽堂皇。
平日,秦王政多在咸阳宫理政。他很勤奋,每天都要翻阅很多奏章,以至于御案上始终是简册成堆。有时,秦王政也喜欢去蓝田县灞水旁的藏阳宫住几日。这藏阳宫原称霸宫,是先王秦穆公所建,穆公以此名之是为了纪念他"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的功绩,秦王政每次来此都要油然追忆起穆公的伟业,立志师法先王,重建霸业,再展雄风。
这天,秦王政正欲前往藏阳宫小憩,有宗室官员向他报说,逐客令下达后,经过全城逐捕,所有异国在秦为官的人都被驱逐,官吏队伍得到整肃,客卿乱政的根基得到清除,土生土长的秦国官员们再也不用担心受到异国官员的排挤了。
秦王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想,如果早些制止异国客卿干政,秦国或许不会经受动乱之害,他也暗自欣赏自己的果决和高明,以为与先王秦穆公相比并不逊色。
然而,谒者将李斯的奏疏呈给他之后,他愣住了。秦王政很惊讶李斯的大胆,开篇便敢于直刺君过,提出"吏议逐客,窃以为过"。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人这样冒犯他,因此,当这几行字进入他眼帘时,他的自尊心被刺痛了,盛怒之下,将奏疏掷于案上,去蓝田小憩的想法也被冲谈了。但是,当他复又读起、仔细咀嚼之后,却被奏疏精辟的论述、鲜明的见解和行云流水般的华美文采吸引住了。他不再恼怒于李斯的冒犯,先前的自豪和欣悦也渐渐被惭愧和内疚所取代。
"……大王今之任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若非秦人,一概不用;为客卿者一概驱逐,此实非统一天下、控制诸侯之良策!"
读到这里,秦王政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并不由地对李斯的观点产生认同:秦国之所以日益强盛,是因为接纳了天下的贤士;秦国之所以日益富强,是因为搜罗了四方的珍宝,若不能跨越地域的界限,跳出秦国的小圈子,秦国不仅不会有今天,也不会有未来。
秦王政又继续读到: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所以泰山不排斥土壤,才能成就其高大;河海不拣择细流,才能成就其深广;王天下者不抛弃小民,才能显扬盛德。所以地不分四方,民不分异国,四时追求充实美好,鬼神就会降福,这正是三皇五帝无人能够凌驾其上的原因。如今大王却要抛弃百姓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让其侍奉诸侯,致使天下贤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敢入秦,此所谓借兵器以助敌,送粮食给盗贼也!"
秦王政的脸上有些发烧。他暗暗问自己:虽有一匡天下之雄心,却无容纳天下贤士之度量,如此怎能申大志、展宏图?宾客中即便有心口不一之辈,但不可以偏概全,一概否定,这样做不是有如沙中淘金,为求其纯粹连金子也扔掉吗?
秦王政的目光又在最后一段文字上停留下来:
"不是出于秦国的物产,可宝贵的尚有许多;不是来自秦国的人才,愿意忠心事秦者大有人在。今大王驱逐客卿以资助敌国,减损百姓以增强仇敌,使国内人才空虚,并怨于诸侯,如此而求国家不遭致危险,实在是不可能啊!"
秦王读罢,不禁打了个冷颤。李斯的话句句如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他意识到,孤家寡人的狭隘做法,不仅会使大量贤才流失,而且也会使国家由强而弱,伟业难成。逐客不是清除了危险,而是孕育着更大的危险。联想到方才与先王秦穆公相比的情景,秦王政不禁大为羞愧,遂下令取消了蓝田之行。与此同时,秦王政又如梦初醒地写下这样一道诏书:
"前令逐客,失之仓促,极欠深虑,寡人深悔之。被逐之客卿可速返宫中,寡人当复其官职,任用不疑。诚待四方贤士,归之如流水,此秦之福也,亦寡人之幸甚。"
写罢,秦王政急令传布国中,并派出多路人马探听客卿们的去向,前往召还。
秦王政这一急转弯式的做法使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大为惊慌,但他们又不便谏阻,因为从秦王政那果决行动中他们已经看到,秦王是不会改变其决策的,识时务者宜当顺乎潮流,明哲保身。
秦王政派出的召还使是在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到达骊邑的,此前,他们已从骊邑令的奏报中得知消息:客卿李斯正避居在骊邑一家小客馆中。这消息是确实的。那天,李斯与淳于越相遇畅谈达旦,颇为投机。尽管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还不尽一致,但也取得了某些共识。其中一点便是:士之生世间,当有所作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莫让光阴空付东流。
李斯还说服淳于越,暂不要回韩国,那份微薄的祖业不值得留恋。况且,以韩国之贫弱,断无发展壮大之可能,将来很难逃脱被吞并的命运,到那时,必将无地可居、无业可守。
淳于越觉得李斯的话有道理,但不回韩国又觉得无处安身,前程渺茫。李斯告诉他,可暂在骊邑小住,先避避风声,听听消息,然后再定夺。淳于越感到除此之外也别无他计,便这样住下来。
李斯、淳于越没有透露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他们身着布衣出入客栈,谨慎着自己的言行,小心地探听着消息。然而,那天在街上,还是被一个邑中小吏认出他们。这小吏曾在吕不韦的相国府中做过事,因犯有过错被吕不韦遣逐骊邑,想不到这样一来却因祸得福。在吕不韦获罪后没有受到牵连。当初在吕相国府上,他曾与李斯、淳于越相识,今见二人逃匿骊邑,感到是报功邀赏的良机,于是便暗中跟随李斯,打探到他们的住处,并及时向骊邑令告了密。骊邑令闻之大喜,正想奏报秦王,朝廷忽然下令召还客卿,骊邑令于是见风转舵,向朝廷报奏了李斯在骊邑的消息。但这一次,骊邑令却不是举报逃犯,而是荐举贤才了。
因为有骊邑令提供了准确线索,召还使很顺利地找到了李斯和淳于越。召还使喜气洋洋地对二人说:"满天乌云已经散去,二客卿快随我回咸阳吧,大王一定会大礼相迎!"
李斯心存疑惑地问道:"既云大王下令召还客卿,可有凭据?"
召还使道:"此事已布告天下,难道还有假吗?"说着,从袖中取出诏书,郑重地向二人宣读,同时向淳于越透露,秦王回心转意,是李斯书谏逐客的结果,秦王还以此疏遍示臣下,以为忠君爱国之楷模。
至此,李斯才释去狐疑,喜出望外。次日清晨,当朝暾初上时,他便和淳于越披着一身霞光,告别了小城骊邑,前往国都咸阳。当咸阳城遥遥在望时,他不禁脱口而出:嗟呼咸阳!离之何久归之何速也!
秦王政没有食言。他亲至咸阳宫外迎接了李斯等客卿的到来。
这天,雪霁天开,晴空万里。呼啸的北风止息了,地上的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雪地上有一座用松枝搭起的门阙,那浓重的墨绿与遍地的银白交相辉映,使冰封的大地展现出动人的生机。
松门两侧陈着鼓乐,竖着各色旗帜,俨然如迎接胜利者的凯旋。当客卿们缓缓走来时,鼓乐齐奏,欢声动地,迎宾的气氛霎时被渲染得热烈异常。面对如此盛大而隆重的仪式,李斯颇觉局促不安,感到愧于领受。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以免过于外露,因为他心里清楚,就在这欢迎的行列中就不知有多少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他,那些力主逐客的宗室大臣们一定会气愤异常。他感到不能趾高气扬,给那些官吏们太多的刺激。他现在还没有稳操重权,还不足以与宗室官吏抗衡,当此之时,宜当尽量缓解矛盾,作尺蠖之屈,至于回手还击那是以后的事。
李斯这样做也是给秦王政看的。他知道,秦王政解除逐客令不过是因时局需要,急待人才,并不能说明其多疑暴戾的性格有所改变。君王的脸是忽阴忽晴、变幻莫测的,今日待之如上宾,他日就可能斥之为逆贼。在主宰着生杀大权的君王面前必须永远小心谨慎,得意时不喜形于色,失意时不迁怒于君,这样,才能平平安安地立身君侧,永保富贵。
秦王政用平静的微笑迎接了李斯的到来。他闭口未提李斯的奏疏,也没有当着李斯的面承认自己的过错,只是说了一些问候和勉励的话。秦王政素来看重一国之君的尊严和威仪,他是不会轻易向人认错的。
第二天,李斯被恢复了客卿的官职,避匿于娘家的夫人冯氏、儿子李由及其他人也被接了回来。风波平息之后,李斯没有忘记去拜会那些曾力主逐客的宗室官吏,他委婉地向他们表明:他重返宫廷后决无报复之心,他愿意与所有的朝臣同舟共济、相安无事;往事已经过去,旧的一页无须再翻开,应同心致力于秦国的强盛,着眼于秦国的未来。
宗室官吏们被李斯的宽容大度感动了,李斯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乌云散尽,冬去春来。
第六章攻赵灭韩
一
一个令贤士们大为振奋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秦王矢志强国,卑身求士,不拘一格,广选贤良。这消息不仅在咸阳、在秦国广为传播,几乎尽人皆知,就是在其他诸侯国也颇有影响。于是,秦王之贤明豁达和从谏如流也被描画得流光溢彩,使很多国君自惭形秽,并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紧迫和威胁。
当然,在这种众口一词的舆论宣传中,李斯的形象也变得高大而美好。他被夸赞为直言敢谏的骨鲠诤臣,被盛誉为见解非凡的有识之士,而李斯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笔,遒劲有力的书法也为更多人所熟知。在人们的心目中,李斯不仅胸有韬略,腹有良谋,善于伴君从政,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善为美文华章。这篇《
谏逐客书 》传出宫廷后,被人广为传抄,一时间成为文章典范。此文传之于后世,成为历史名作,竟至不朽。当然,这是后话。
《 谏逐客书
》的轰动效应当然不只发生在文坛。其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改变了秦国的施政方针,开阔了秦王的视野,使秦王的用人路线冲破了地域观念的束缚,由偏狭走向拓展,由墨守成规变为不拘一格。这一改变给秦国带来了希望,使其一统天下的雄心大志有了实现的可能。
在那些日子里,咸阳宫显得热闹非凡且极富生机,几乎每天都有被驱逐的客卿风尘仆仆地从逃亡地返回,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官复原职并给予优厚的待遇。更有一些各诸侯国的贤士良才也慕名前来投奔,秦王政也给予热情的接待,并根据每人的才能授以适当的官职,使之皆大欢喜。他们簇拥在秦王政的周围,迅速形成了一个卓越不凡的人才群体。
在慕名投奔者中,有一个叫做缭的魏国人,他熟读兵书,极富谋略。那日,秦王政在咸阳宫亲自接待了这位貌不惊人的投奔者,先是询问了他的一般情况,接着便和他进行了一番考察性的对话。
秦王政首先问他如何看待兵事。他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当以诛乱禁暴为主旨,不攻无过之人,不杀无罪之人。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财货、臣妾人之子女的乱杀乱抢,与盗贼无异。
秦王又问他用兵如何取胜。他回答,应以道胜,即以道义取胜。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人事,不取决于天。他说,传说中的黄帝"百胜"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不过人事而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战争所依靠的是民,民富方能兵强。他还强调士气的作用,以为将帅要把士卒的士气高低看得十分重要,欲使士卒死战必须恩威并用,软硬兼施。
秦王政还和缭谈到了一些战略战术方面的问题,缭皆应对自如。秦王政大喜,待之为上宾。
缭后来被任命为廷尉,故而人们称他为尉缭。尉缭有兵书《 尉缭子
》行世,计二十四篇,流传至今。尉缭入秦之初便与李斯结识,相同的见解使他们成为好友。这天,李斯和尉缭一起来见秦王,李斯问:"大王意欲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乎?"
秦王政道:"寡人朝思暮想,正为此也。爱卿有何良策?"
李斯道:"六国虽弱,但强弩之末犹可穿鲁缟,秦灭六国并非指日可待,一举并吞,须逐个攻之。为保旗开得胜,再及其余,当细审六国之强弱态势和山川地理形势,先弱后强,先易后难。"
秦王政道:"此言得之。但不知应先攻何国?"
尉缭看了看李斯,说:"我二人以为宜先攻赵。"
秦王政道:"赵国拥有诸多强将,且常与魏、韩、楚等国联合,为秦之劲敌,何谓弱也?"
尉缭道:"赵国虽多良将,但长期不合。先前名将廉颇因受赵王猜疑而奔魏,剧辛降燕后被庞煖杀死,足见赵国将领间矛盾重重,很难合力统兵。此外,赵与燕也以邻为壑,常相攻伐,北方匈奴也不断入侵,赵国不仅要筑长城以防,而且还分重兵在北边防守。如此看来,赵国虽有强兵劲卒,却正处于弱势,我可乘机而攻之。"
李斯道:"尉缭所言极是。赵国势虚宜攻,此天助我也。秦国不仅得天时,尚有地利。我挥师东向必经此三条要道:一是成皋要道,此通道由成皋至函谷关,中原各国每次合纵攻秦或秦东出中原均多经此道;二是夏路要道,此道经伏牛山、南阳隘口,向东南可达下蔡、居巢;三是井陉、孟门要道,此道为通燕、赵、齐之要道。这三条要道都已被我控制,有此优势,大兵可动矣!"
秦王政道:"二卿之见,甚合寡人之意。有二卿相助,一统大业断无不成之理!"
接着,秦王政又与二人商议起如何进攻赵国。李斯、尉缭献计说:"当今燕、赵两国不和,莫如派间谍携重金前往进行离间,待燕、赵战起,再借口援燕抗赵,进攻赵国。"
秦王政以为此计甚好,便从臣僚中物色人选,离间燕赵。很快,便有一个叫姚贾的客卿主动请战,要求前往。秦王政很高兴,让他穿上王衣,佩以王剑,即刻赴赵。姚贾出使后,用重金买通了燕、赵权臣,制造并挑起了两国的矛盾,促使两国以兵戎相见。待燕赵交兵之时,秦王政则依照李斯、尉缭之计,开始了对赵国的进攻。
此时正是秦王政执政的第十一年(公元前236年)冬天,秦王政派大将王翦、樊於期、杨瑞和分率三路兵马,从西面、西北面、南面三路攻赵。王翦所率的一路秦军顺利地取得了赵国的河间六城,接着又占领了邺、安阳。这时,赵国的军队正在庞煖率领下向燕进军,先后取得了狸、阳城,可是在它的后面,上党郡和河间地区却全被秦军占领。
捷报传到咸阳宫,秦王政大喜,传令前方将士勿骄勿躁,乘胜进击。因为秦王政认定秦军势在必胜,赵国灭亡有日,所以,他并不把攻赵之事放在心上。这日,他闲来无事,随手从书阁中取下两册书简,读了起来。
这是一篇题为《 孤愤
》的文章。文中说,群臣之中有智术之士和能法之士:智术之士,目光远大,明察事物,故能识破阴谋;能法之士坚决果断,刚劲正直,故能打击奸邪,遵循法令办事,按法令履行职务,这是那些窃居要职的贵臣远不及的。贵臣无视法令专断独行,破坏法制牟取私利,损耗国家便利私家,其力足以控制君主。智术能法之士被国君信用后能识破贵臣之奸行,使贵臣受到制裁,智法之士与贵臣是不可两存的仇敌……
此文语言铿锵有力,论理精辟深刻,文气挥洒自如,以强烈的愤懑揭露了被称作"当涂之人"的不法权贵的恶行,表现了与其势不两立的决心。秦王政读着读着,不禁想到前些时候吕不韦和嫪毐之徒独揽朝政、横行不法的往事,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拜读恨晚。他想,要是早些读过此文,决不能让秦廷的"当涂之人"如此长久地擅权乱政!
接着,秦王政又读到另一篇叫做《 五蠹
》的文章。此文对儒家仁政、礼治思想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揭露和批判了破坏法制、危害国家的社会势力,把儒者、游侠、纵横家、患御者(逃避服兵役的人)和工商之民称为"五蠹",主张坚决予以清除。文章还分析了古今社会的变迁,论证了"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道理,提出了社会的一切政治措施都要适应当时的情况。文章写道: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执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谓之王资……"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是何等高明的见解!这一主张不正是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为之奋斗的目标吗?秦王政觉得此文写得句句在理,不禁拍案叫绝,赞叹不已:"妙!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话音刚落,谒者小声入报:"启禀大王,李客卿求见。"
秦王政放下书简,兴奋地说:"请!"
李斯是来向秦王问安的,他一眼看见案上的书简,问:"大王日夜操劳国事,还有闲暇读书么?"
秦王政道:"读书与治国皆不可偏废。读书能明理,读书可益智,卿不以为然否?"说着指着案上的书简说:"这两篇妙文更使寡人茅塞顿开,获益非浅!此为文之人堪称奇才,若得见此人,与其朝夕相处,死无憾矣!"
李斯道:"是何好文章令大王如此倾倒,赐微臣一阅如何?"
秦王政遂将书简递给李斯,李斯草草地看过,笑道:"我道是何妙文,原来是我同窗好友的韩非所作!"
"韩非?"
"正是。此人现在韩国,怀才不遇,闭门著书。此文便是因力谏韩王而不得信用,痛心疾首,悲愤而作。"
"原来如此,你怎不早说?快为寡人召此贤士前来,寡人重重有赏!"
李斯笑道:"韩非世代在韩,对故国一往情深,他是不会轻易离韩来秦的。不过,若要得韩非,臣倒是有一妙计……"
"何计?"
李斯走近秦王政,如此这般地低语起来……
二
韩非是在他的老师荀卿死后离开楚国兰陵回到韩国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荀卿门下,一边敬聆教诲,一边侍奉尊师。荀卿以八十多岁的高龄离开人世后,韩非悲痛万分,以为荀师既死,天下无人可师,因此再不愿久留兰陵,以免睹物思人,更添惆怅。他生命的下一个停留地选择了故国韩国。他立志报效国家,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不负所学,不负荀师。
五年前的一个秋日,韩非回到韩国都城新郑。初回故国,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可亲,但是,都城中的萧条冷清、贫穷落后,以及百姓们那菜色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哀怨情绪,却使韩非忧心忡忡。出自强烈的报国愿望,他贸然前往王宫,拜见了韩王安。
韩王安是一个平庸无能的国君,他既无治国之才,也无奋发图强之志。面对咄咄逼人、虎视眈眈的秦国,他得过且过,安而忘危,对于本国地狭人少、物产贫乏的现状也不思改革进取。当韩非怀着一腔热望为复兴韩国出谋划策之时,韩王安竟不以为然,甚至心不在焉。他不相信韩非能有什么回天之力、治世良方,他也看不起韩非其人,觉得他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相貌平平,一副凡夫俗子的模样,说话还有些口吃,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因此,他对韩非很冷淡,使韩非扫兴而去。
此后,韩非又接连上书进谏,痛切地指出韩国江河日下的现实,力主兴利除弊,自立自强。然而,每一道上书都如泥牛入海,韩王安根本不予理睬。几次碰壁之后,韩非失望了。他既愤怒于韩王的昏庸,又恼怒于奸邪的当道,深觉明珠暗投,痛心疾首。于是闭门谢客,愤而作书,接连写出《
孤愤 》、《 五蠹 》、《 内储 》、《 外储 》、《 说林
》等五十篇,凡十万余言,用手中的笔抨击了邪恶、抒发了愤懑,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治国见解。这些文篇久经传抄,流传广远。
这些情况,李斯大都是从淳于越口中得知的,淳于越也是韩国人,他在韩国有很多亲朋故旧,时或有人前来,韩非是韩国名士,自然是交谈的话题。淳于越很同情韩非的遭遇,更景仰韩非的学识,因此,对韩非的处境十分关注,并多次向李斯讲过。李斯既为韩非的同窗,自然也愿闻其事,他还让人辗转捎信给韩非,请他不要过分抑郁,多多保重。如有意,可来秦,他愿为之力荐。但韩非却情系他的贵族世家,深恋着他的故国热土,不肯前来。对此,
李斯与淳于越曾大惑不解,并深深为之惋惜。
如今,秦王政对韩非的赞赏和求才若渴又使李斯萌生了力助韩非来秦的热望。但这一次,李斯的主张却不是放手招贤,而是用武力夺贤。他鼓动秦王政发兵进攻韩国,将这个难得的人才夺到手。
李斯的这一主张还有其军事上的考虑。他指出:韩国是一个易于攻打的小国,它处于魏、秦、楚三国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先攻下韩国,可以对魏、楚及其他诸国形成威胁,有利于对别国实施打击。
秦王政听罢李斯之言,连连点头。在他看来,秦与六国实力悬殊,秦国完全可以进攻六国中的任何一国,谁先谁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用兵的借口大可随心所欲,为求得一个人才而兴兵讨伐也无不可,因为这个主动权已稳操在秦国手中!
秦王政决定在秦军攻赵的同时分出一部分兵力,进攻韩国。
消息传来,韩王安如惊弓之鸟,惶恐万状。以韩国之兵力,根本无法抵御秦军的进攻,韩国甚至于缺少领兵作战的将领,更没有支付这场战争的物力和财力。
这时,有一近臣提醒他:"秦军此次攻韩,未必意在灭韩,因其主力正由王翦、樊於期等率领与赵军交战。我若卑身厚币请和,秦军便有可能罢兵。"
韩王安问:"若如此,当如何行动?"
近臣道:"韩非乃国中饱学之士,善为文,若请他修书一封,上呈秦王,再以厚礼相赠,或许可行。"
韩王安以为然。但一听说要请韩非出面,却又踌躇起来。因为他对韩非多有怠慢,恐韩非不肯效力。
近臣看出韩王安很为难,便进言道:"韩非世代在韩,其人颇有爱国之心,若诚恳相待,讲明利害,韩非未必会见国之将危而不救。"
韩王安点了点头。当即派人去请韩非进宫,韩王安还让人捎话给韩非,对此前之事深表歉意。韩非得知秦军将攻韩,果然触动了爱国之心,表示愿意前往,韩王安大礼相迎于宫外,热诚而谦卑。韩非被感动了,挥笔上书秦王,写道:
"韩事秦三十余年,为秦之屏障藩属,与贵国郡县无异。今既无负于秦,却闻贵国将举兵伐韩,实不解也。韩忠心事秦,尚且被灭,天下诸侯将个个自危。贵国释赵而攻韩,实非良策,不可取也。
"韩国虽为小国,但面对四方攻击,将会上下同心,修守备、筑城池、御强敌,如此则韩国未必能够轻易攻灭。贵国若一年内不能灭韩,只夺一城而退,天下必轻视贵国之力,合纵而摧贵国之兵。韩叛秦,魏必响应。韩、魏叛秦而助赵,则赵之福、秦之祸也。贵国攻赵而不能取,攻韩而不能拔,则会使兵卒陷于疲惫,永无统一天下之日。
"臣有一计:使人厚赂楚国,使楚不援赵;再以子为人质于魏,言将率韩而伐赵,如此,赵与齐虽合纵为一,不足为患也。伐齐、赵既成,则韩魏必自服,无须攻伐。由此观之,攻韩实非良策,攻赵方为大计,愿大王深思之。"
韩非此书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劝秦王缓攻韩而急攻赵,是想为韩国求得一时之安宁。韩非自知秦必攻韩,很难使秦国改变主意,他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韩王安看罢此书,心里也没有底。但觉舍此别无他计,只好派人带着黄金宝物连同这道上书一起,送往秦国。
秦王政看罢上书,知是韩非所写,感到韩非的爱国之心难能可贵,却又为其效忠昏主而惋惜。他一时难以决定是否发兵,便召李斯前来,共议此事。
秦王政将韩非的上书给李斯看过,道:"韩非上书言韩不可图,卿以为如何?"
李斯不以为然地说:"韩国乃秦之心腹之患,韩虽称臣于秦,但未尝不为秦病,此书不可信也。臣以为,韩国不会顺服于秦之大义,只能屈服于秦之强盛。如我缓攻韩而急攻赵、齐,则韩国这块腹心之疾定会发作,不好收拾。"
"如此说来,仍应伐韩么?"
"正是。"李斯道,"事不宜迟,如使韩国得到喘息之机,韩国很可能与楚国密谋合纵攻秦,倘若诸侯云集响应,则秦国必将重蹈当年惨败崤山之覆辙。"
崤山之战发生在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时值晋文公刚刚死去,秦穆公不听老臣蹇叔的劝阻,骄纵轻敌,出师袭郑,结果在崤山遭晋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此战乃秦国历史上的一大耻辱,秦王政当然记得,李斯今又提起,秦王政不免也有些忧虑。这时,只听李斯又道:"韩非力主秦、韩罢战而和,实际上是自安之计,他担心的是如果韩国被灭,他将无立足之地。看来,韩非的心思还在韩国,大王想得到韩非必须以武力攻伐。放弃攻韩,与之交亲,韩非必不会来秦!"
秦王政道:"如卿之言,何时举兵?"
李斯道:"勿急。臣请先去韩国拜见韩王,传达大王旨意,请韩王派人入见,届时扣留来使而不放还,以此召韩非前来;与此同时,令将军蒙武率兵列阵于秦韩边境,对韩进行威慑,韩王定会迫于形势遣韩非入见,并臣服于秦。赵国听说我以强兵使韩国臣服,必闻之丧胆,我可乘机攻而胜之。"
秦王道:"好主意,卿可即日去韩!"
李斯遵旨,当即准备车马,前往韩国。
三
韩国的开国君主是韩景侯,名虔,原为晋国大夫韩武子的后代。公元前403年,韩虔被周威烈王正式册命为侯,定都在阳翟。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迁都新郑。公元前362年,韩昭侯即位。当时,韩国对外战争连连失利,内政也相当混乱,于是韩昭侯起用申不害为相,在韩国实行社会改革,取得了重大成果,时人称韩昭侯为一世之明君,申不害为一国之贤士。
韩昭侯是在公元前333年死去的,此后韩国的情况如江河日下。他的儿子韩宣惠王腐败无能,丢城丧地,使韩国走向衰落。继宣惠王之后,韩国又经历了襄王、昭王、?王、桓惠王几代国君,这五十多年中,韩国的国家政权一直把持在宗室贵族手中,其结果是贤能之士被排斥,改革成果丧失殆尽。韩王安是公元前238年继位的,此时的韩国已是七国中最弱小的国家。他在位共九年,是韩国的末代国君。
韩王安对秦国既怕又恨,怕的是秦国的强大,恨的是秦国的骄横。秦军发兵攻赵后,韩王安是以这样的心情关注着秦、赵战事的:既希望秦军战败,又担心赵军难敌秦军。
公元前234年,秦将樊於期攻占了赵国的平阳、武城两城,赵军被斩首十万人,赵将扈辄死于战阵。此次战役成为多年来死人最多的一次战役。消息传来,韩王安吓得非同小可,暗忖:赵国的兵力远胜于韩,竟遭此惨败,若秦军攻韩,岂不轻而易举?正是由于赵军之败,韩王安才急令韩非上书,请求秦国不要发兵韩国。
韩非的上书呈送秦国以后,韩王安的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坚信,以韩非之文才,定会使秦国缓攻韩而急攻赵,进而把烧到国门的战火引开,以求一时之苟安。
韩王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根本没有深谋远虑,只想眼前,不念长远。他深知自己无法掌握韩国的命运,只能是过一天少一天,因为韩国介于魏、秦、楚三国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说不定哪一天战争就会降临到韩国头上。因而,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为好,当一天国君就好好享乐一天。
韩王安这样想着,便不再把秦国攻韩的事放在心上。
公元前233年,韩非的上书呈送秦国不久,秦赵战场又传来新的消息:秦军在樊於期率领下继续攻赵,从上党直袭赤丽、宜安,造成了对赵国都城邯郸的包围。因情况危急,赵王迁从北方边防调回了率兵防御匈奴的大将李牧。这位曾经歼灭匈奴十万入侵军的赵国名将回赵后,立即同樊於期交战于宜安、肥下地区,几乎使秦军全军覆灭,只有樊於期率领少数护卫兵士突出重围。樊於期唯恐获罪,不敢回秦,逃往燕国。
韩王安得知此事,大为振奋。他看到,秦军并非百战百胜之师,诸侯中也有与秦抗衡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此次秦军大败,必然调动兵力,对赵国进行报复,这样,秦国将无暇攻韩,韩国可以再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宁。就在李牧大胜秦军后的第二天,赵王迁派使者来韩,向韩王安传达了这一胜利的喜讯,并表示愿与韩王安保持友好关系,赵国愿为韩国后盾,共同抗击秦国,只要韩国肯与赵国结为盟友,赵国可保障韩国的安全。
赵国使臣的这一通蛊惑人心的游说使韩王安如沐春风。这位昏懦的国君见赵国势盛,便不再顾忌秦国的威胁,不加考虑地倒向赵国一边。他信誓旦旦地向赵国使臣表示,韩与赵同为晋地,理应联合为一,共同对付强秦。只要二国同心协力,定会使秦军再次遭到像当年崤山那样的惨败,不敢再贸然东进。
就在韩王安得到赵国力助忘乎所以的时候,李斯来到了韩国王宫。
当侍者入宫禀报时,韩王安正拥着一美姬边饮酒边亲昵,听此禀报,他大为扫兴。他不愿中断自己的兴致,不耐烦地说:"寡人不见!快给我退下!"
李斯吃了闭门羹,既惊且怒。暗想:韩国比之于秦国如小丘仰望高山;韩王比之于秦王,犹家奴面对雄主,怎敢如此狂傲无礼?于是,他再次请侍者禀报,并让他给韩王安捎话说:此事至关韩国存亡,请韩王务必接见。
侍者重返宫中,如实以报。韩王安恼羞成怒道:"什么要事,难道比寡人之事还重要吗?"
侍者不便再禀,只好劝李斯回客馆安歇,明日再来拜见。
李斯遭此冷遇,大为不解。他想不通,韩王为什么如此对待秦国来使,难道他吃了虎心豹胆?当天,李斯上书韩王安,讲明利害,请韩王深思。他写道:"数世以来,秦与韩戮力同心,互不相侵,天下莫敢进犯。前些时候,五国曾相约共同讨伐韩国,秦国发兵相救,使韩国解除了危险,秦之有恩于韩,足见一斑。
"韩国地居中原,疆域不满千里,贫弱难比他国,之所以能与列国班位于天下,君臣得以相保,皆因世代奉事秦国,有秦国充当力助。韩国曾因听信奸臣之言,背离秦国,其结果是国削地侵,兵弱至今,后来虽将奸臣杀死,仍未使韩国复强。听说新近有赵国使者来韩,谈及与韩结盟,将伐秦国,这实际上是欺人之谈,望大王勿信之。赵之本意是先韩而后秦,大王受其蒙蔽,必致危境。如今秦王派臣入见,意在使贵国勿受赵国迷惑,速派使臣赴秦,共申友好。然大王却避而不见,恐中奸人之计,使贵国复有失地之患,实堪忧虑!
"臣人微言轻,不足道也。然归报秦王,秦王必怒于大王,秦、韩之友必绝矣。臣斯愿得一见大王,进献愚计,愿大王有意焉。如大王系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韩国灭亡之日也便为期不远了。韩国兵力之羸弱,天下尽知,如今又背离强秦,其势必将不救,愿大王深思之。
"以上所言,俱是事实,愿大王能召臣入见,细陈原委。当此之时,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并无攻韩之意。今遣臣前来,正为此事,臣急于见到大王也正为此耳。今大王避而不见,使臣不通,臣担心秦王必放弃攻赵而移兵于韩,愿大王万勿执迷不悟,以为千古之恨。"
李斯的这道上书,明确地表白了他的来意,讲清了利害得失,恳切地请韩王不要听信赵国使臣和身边奸人的话,不要轻易冷淡与秦国的关系,如若一意孤行,必将招致国破身亡之祸。
李斯在上书中使用了比较强硬的措辞,其意是促使韩王猛醒,速派使者赴秦。但韩王安看过上书后,仍不以为然,无意召见李斯。他不相信事情会像李斯讲的那么严重,顽固地以为,有了赵国这个靠山,大可高枕无忧,不必再为秦军攻韩之事担惊受怕。
李斯又一次被拒之于韩王宫外。韩王安还下了逐客令,限李斯三日内离开韩国,否则将强行驱逐!
李斯绝望了。他看到,对于韩王安这样的昏君,苦口婆心地说服已无济于事,只有归报秦王,发兵攻韩。李斯不再对韩王安抱任何希望,愤然离开韩国。
李斯回到咸阳,便准备前往咸阳宫,向秦王进行详细禀报。正待入宫,忽听不远处哭声动地,举目望去,只见一大群男女被捆绑而来,经打听得知,这些人原来是樊於期的父老亲族,即将被处死。秦王怒于樊於期战败逃燕,下令诛灭其九族,并悬赏天下,若得樊於期头,赏金千斤,封邑万家。
李斯听罢,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暗想:秦王政虽励精图治,招贤纳谏,不失为开明君主,但其为人也未免太残忍冷酷了,长伴其侧,是福是祸,未可知也。
李斯又油然想起一桩往事:有一次尉缭对李斯说,秦王蜂准长目,胸似鹰鹫,声如豺狼,无情无义,虎狼之心。他有难处时,可以卑躬屈节以待下;一旦得志,就会过河拆桥,毫不在意地将人杀掉。尉缭还透露,他准备离开秦国,另谋出路。
尉缭的意图后来被秦王发觉了,秦王没有怪罪他,反而再三诚恳地挽留他,让他享受和自己一样的饮食,并任命他为掌管全国军队的廷尉,这样,尉缭才安下心来,不再提离秦之事。但是,尉缭的一番话,李斯却深记心中。
此刻,李斯触景生情,旧事重忆,感慨良多。他奇怪地想到:樊於期有功于秦,却因逃燕事遭此惨祸,自己一心事秦,谁知将会落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李斯这样想着,浑身没有了力气,情绪颓然低落下来,一种未卜吉凶的预感使他顿觉前途渺茫。他似乎听到了樊於期家人被戮的刀声,见到了那殷红的血光。
然而,李斯又很快地从这晦气的心绪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樊於期是何许人也,自己怎么胡乱地与他相比?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道不是无比灿烂的前程吗?当务之急是努力争取,何必自寻烦恼?
李斯不再苦闷,迈开大步向咸阳宫走去。
第七章同室操戈
一
咸阳宫笼罩在一片压抑愁惨的气氛中。听不到琴瑟之声,看不到美姬慢舞,来来往往的人们甚至不敢大声说话,见面低头而过。秦王政更是满面阴云地呆坐在寝宫之中一言不发。
他是在为宜安战事伤神,心头上弥漫着驱除不尽的耻辱。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秦军竟遭此惨败!从平阳大捷到宜安失利相隔并不太久,形势逆转何其速也!
秦王政将这一切都归罪于樊於期。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捉到他,更期待着有朝一日将樊於期的首级悬挂在咸阳城门,以警世人。
当秦王政的思绪久久地停留在宜安之役时,李牧的形象也清晰地进入了他的脑际。作为赵国名将的李牧,秦王政久已闻之。他知道,李牧曾受赵孝成王之命戍守赵国北部边防,驻兵代郡和雁门。李牧带兵有方,宽严相济,训练士卒,一丝不苟。士卒们个个练得一身骑射和击杀的本领,并对李牧心悦诚服,甘愿为他效死,故此,李牧的队伍具有很强的战斗力。李牧在驻守赵国北疆期间,因其采取了以逸待劳、以和为主的方针,故使边疆长期安宁无事。但是,李牧并未放松对匈奴的戒备,高度警惕地等待着一举歼灭入侵匈奴骑兵的良机。十年前,匈奴单于率众二十三万大举攻赵,李牧亲率二十万大军进行反击。他率领步、骑两个兵种组成的战斗部队以主力反攻、两翼包抄的战术对匈奴进行围歼,致使匈奴损失惨重,死伤十余万人。李牧又乘胜追击,开拓了赵国的疆土。此战之后,匈奴再不敢袭击赵国,赵国边防又恢复了安宁。
宜安一战可说是李牧的又一杰作。他的出现改写了秦赵大战的历史,使赵国的战旗迎风飘扬在曾是由秦军主宰的战场上。
回思宜安战事,秦王政对李牧其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佩。他爱惜人才,包括敌国的人才。但是,他又不能容忍这样的人才,因为他使秦国的军队蒙受了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
秦王政烦躁到了极点。臣僚及侍者不敢接近他,唯恐遭到无端斥责。他们知道秦王政的脾气:时而温暖如春,时而冷酷如冬。
李斯是迈着轻缓的步子来见秦王的。他细心地注视着秦王的神情,谨慎地思索着自己的禀报,唯恐稍有差池引发秦王愤怒的雷霆。
李斯尽可能地使自己的禀报简洁明了,他说,韩国之行未能如愿,韩王拒而不见,行前定好的意图没有面告韩王,只留下一封未知回音的上书。
秦王政沉着脸问:"怎么,区区韩国也敢小视我?"
李斯道:"臣三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臣是百般无奈之下才离开韩国的,因韩王下了逐客令,若不离开,他将强行驱逐。此行韩国,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王重托,还望大王赐谅。"
秦王政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道:"这事怨不得你,你是不会辜负寡人的,韩王安此举必有缘由……"
李斯感激地说:"多谢大王不罪之恩,知我者莫如大王!"又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去韩国之前,赵国已派使臣去韩,想来必有勾结……"
秦王政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真不出寡人所料,赵国暗中图我!"
李斯道:"大王万勿动怒,此事宜徐图之。"
秦王政却按捺不住了,宜安之役的积愤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他大声吼道:"我将发兵攻赵,兼及韩国,看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李斯道:"攻赵伐韩势在必行。但宜当细细筹划,以保旗开得胜。"
秦王政闻听李斯言之有理,这才略微平息了怒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即,秦王政急召尉缭、王翦、蒙武、内史腾等人前来,商议攻赵伐韩之事。
王翦,秦频阳人,自幼好兵,长大后为秦王政侍从,后为秦王之师,秦王曾向他学习兵法。王翦是秦国著名战将,其子王贲也以勇武著称。
蒙武,祖上为齐人,父蒙骜,自齐入秦,为秦昭王上卿。秦王政即位后曾为秦国力将,多次率兵攻打赵、魏、韩等国,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为秦置两郡。蒙骜死于秦王政七年(公元前240年),蒙武继承父业,为秦大将。
内史腾,名腾,内史是其官名,掌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支出,他才兼文武,也为秦国大将。
秦王政和这些能臣大将们筹划了好久,最后的决策是:鉴于宜安失利,先暂缓攻赵国,收拢队伍,以赵国为假想敌有计划地进行进攻演练。与此同时,责令王翦具体部署对赵国的第三次进攻,发起攻赵的日期定在明年。蒙武仍陈兵秦韩边境,继续对韩进行威慑,内史腾则具体组织兵马,准备攻韩,力争一举而攻灭之。
秦王政发誓报复赵国,以雪宜安之耻。对韩国,则准备尽快将其剪灭,以作为对其依附赵国的惩罚。他还用严厉的语气嘱吩诸臣僚,万勿轻敌懈怠,务必克尽职守。
韩国的局势又一次紧张起来。这个中原小国多年来一直处于羸弱挨打的境地,几乎每战必败,败则割地,仅在秦王政三年(公元前244年)便被蒙骜秦军攻取十三城。日渐缩小的国土和日渐衰弱的国力使韩国朝不保夕。前些时候,韩王安因赵国使臣蛊惑,如重危的病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但是,当秦军将大举攻韩的消息再度传来的时候,毫无主见的韩王安又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由韩王安召集的朝臣议事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集会。臣僚们个个愁眉不展,坐立不安。有人虽有心救亡图存,但朝无大将,国无健卒,即便有千条妙计也是纸上谈兵,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只能唉声叹气,为天不助韩而伤感。至于那些无心国事的庸碌之臣则一心考虑自家的安危,甚至暗中筹划着出逃避难之事。
经过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韩王安和朝臣们只得再次作出这样的选择:派使臣前往秦国朝聘,像当年诸侯国朝聘周天子一样。同时,再割韩国南阳之地给秦国,向秦国表示愿为藩属,完全投降。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韩王安和朝臣们都有一种末日将临的预感。想起前些时候拒见秦使的往事,韩王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很奇怪当时何以有那样的勇气。与此同时,他也迁怒于赵国:赵国使臣口口声声地表示愿为韩国助力,此时为何无动于衷?难道前日之言竟是一个骗局?
韩王安叹息悲伤了一回,又将韩非召来,请求他以国事为重,出使秦国。韩非没有拒绝,他决定为他的国家作最后一次努力。
韩非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到达秦国的。他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沉重。他心里清楚,秦国此次攻韩,势在灭韩,无力的说劝是毫无意义的。特别是当他看到秦国上下一片兴旺景象,朝野内外洋溢着生机和活力之后,对韩国、对韩王安更是失去了信心,他不禁问自己:为这样的无能的君主效命能有什么作为?
基于这样的考虑,韩非初见秦王时,未作徒劳的说劝,而是说,他受韩王之命而来,韩国愿意献上南阳之地,以表示对秦国的臣服。秦国若能大度容人,允许韩国保存社稷,韩国之地可随时割让,韩国之民愿受驱遣,韩国之君则每年向秦王朝聘一次,三年大聘一次。
韩非将这些屈辱的话语和盘托出以后,心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管怎样,他总算完成了使命,做到了一个韩国之民应尽的责任。他暗为他的国家哀伤:一百九十多年来,韩国曾荣耀地度过了自己辉煌的时期,今天,难道就这样走向终结吗?
秦王政对韩非的话似乎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用善意的目光端详着韩非,细心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思忖:这位貌不惊人、说话口吃的文士难道就是他久已想见的韩非吗?《
说难 》、《 五蠹 》等美文佳作难道就出自他之手吗?难怪说不可以貌取人,真想不到这个看似平凡之人却有惊世骇俗的非凡之才!
秦王政这样想着,渐对韩非产生深深的爱慕之情。他不在乎韩非说些什么,对韩非的献地求和也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得到一个韩非胜于得到一个韩国!
秦王政没有对韩非的请求作出任何表态,他只是郑重地吩咐有司:一定要好好接待韩非,给予他国君的饮食,允许他和朝中重臣一样出入咸阳宫廷。
在来秦国之前,韩非并未见过秦王政。今见秦王,气宇轩昂,神采奕奕,谈吐不凡,且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深为折服,相见恨晚。他不再为他的国家忧心忡忡,决计不再回韩,留在秦国效力,在这块新的天地里一展才华。
这天,韩非连夜给秦王写了一封信,说:"当今秦国,地方千里,雄师百万,号令赏罚,天下无双,故臣冒昧上疏,愿一见大王,陈破六国之计。如按臣之计行事,一举可灭六国。若赵、韩不灭,楚、魏不臣,齐、燕不破,可杀臣以戒不忠……"
写罢,韩非掷笔于地,向着韩国的方向深施一礼,喃喃道:"生我养我的韩国父老,请恕非之不忠吧!当今天下,六国羸弱,秦国独强,并列国而定一尊,非秦莫属,贤士来归,此其势也!"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王政养成了"面东"而睡的习惯,即头朝西脚朝东。他在咸阳宫及离宫中的床榻都是东西摆着的,他说,这样睡舒服,做梦也会梦见那充满诱惑、充满魅力的东方。
应该说,秦人望东方、梦东方已经很久了,秦人的祖先原为黄帝的苗裔,在遥远的西陲为周人养马,后因养马有功,被周孝王封为"附庸",并准许他们在秦这个地方营建城邑,从此结束游牧,定居下来。周平王东迁洛邑后,秦襄公受封岐西,从此,秦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国家。
秦人似乎有史以来便是雄心勃勃的,从早期国君秦文公开始便迅速向东扩展。至第九代国君秦穆公时已向西开地千里,向东竟至黄河。他们不满足据守西方,一心想要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因此,他们的国都经六次迁徙都是一路向东,最终定都在咸阳。向东发展成为秦人很久以来的渴盼,向东挺进成为秦人矢志不渝的追求。他们执著地认定,东方连结着他们的前程,东方孕育着他们的辉煌。
秦人的"东方梦"做到秦王政这一代应该说已经接近实现了。此时的秦国已远非那个古老而落后的戎狄之邦,它骄傲地具备了远胜于列国的雄厚国力,拥有了向东发展的有利契机。雄霸东方、统一天下,不再是一种渺茫的梦想,即将化作光辉灿烂的现实。
在秦王政看来,韩非的来归对于"东方梦"的实现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归附,而是表明了人心所向和人才流向。人才乃立国之本,能人贤士咸集秦廷,六国何愁不破?此外,韩非的来归标志着韩国已是众叛亲离,分崩离析,攻灭韩国指日可待。以灭韩为开端,再依次攻灭各国,统一天下的美梦不是即可成真吗?
秦王政一边驰骋着他的遐想,一边思索着韩非写给他的信,宜安之役的烦恼渐渐淡漠了。
秦王政决定召韩非前来,和他作一次长谈,仔细了解一下他究竟有何妙计可灭六国。
韩非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精神抖擞地来见秦王的。这服装是秦王政所赐,韩非穿在身上有一种"已为秦臣"的感觉,平添了几分荣耀,几分自豪。
秦王政问:"先生上书言及,若听你计,一举可灭六国,请述其详!"
韩非伸出了三个手指,道:"臣之计只三个字:法、术、势。此三字乃人君南面之术,帝王不可不具也。"
"何为"法"?"
韩非道:"法即国家法令。法者,臣之所师也。臣无法则乱于下,吏不必贤,能守法而已。当年,申不害在韩国推行改革之所以没有成功,关健在于法令不严。设使申不害以法治国,韩国决不致于贫弱至此。"
秦王政道:"请再言"术"!"
韩非道:"术者乃君主御臣之权谋,君主无术则不能驾驭臣下。商君变法即只知法而不知术,结果,国家虽富,君主却不能驭下,以致数十年不能成帝王之业。前事之师,不可忘也!"
秦王政赞道:"讲得好!快请言"势"!"
韩非道:"势即君主之权威。威势可以禁暴,德厚不足以止乱,唯有权势方能使法令推行。君主之于权势,譬若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则失其所乘也。"
"法、术、势,何重,何轻?"
韩非道:"三者不可偏废,缺一不可。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秦王深以为然。他想到,在此之前,我独重法,却看不到"术"与"势"的重要,实在是一大失策。从今以后,"法"、"术"、"势"当兼而用之也。秦王政又问韩非当如何挥师东进,剪灭六国。韩非笑道:"大王雄才大略,何须探幽问微?法、术、势乃南面称君之良策,一统天下之妙方,大王且行之矣!"
秦王大喜道:"难怪李斯多次向寡人举荐先生,先生饱学多才,寡人钦佩之至!"
韩非拜谢道:"大王过奖了。韩非不才,还望大王多多指教。若蒙不弃,愿为大王驱使,万死不辞!"
通过这次交谈,秦王政对韩非又多了一些了解,越发感到韩非是个难得的人才,决定像李斯那样给予重用,引为重臣。
韩非拜见秦王以后很快又去拜访了李斯。当他走进李斯家门的时候,他浑身似乎涌动着一股暖流,心情也兴奋难抑,因为这不是官场上那种礼节性的拜访,而是好友相见,同窗相聚,是友谊和真情使然!
当这一对阔别多年的同窗好友重又相逢之际,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久久地相互端详着,欣喜若狂。
他们关切地问起了彼此这么多年的情况。李斯首先讲述了他自楚入秦的经历,讲述了他被逐而又复归的往事,讲述了秦王政的为人及秦国的朝野现状;韩非则将他离楚入韩、既而投秦的事告诉了李斯。韩非深情地说:"自弟离开兰陵,为兄常在念念之中。其间,或有一些消息传来,深为贤弟喜得明主、一展才华而高兴。今闻弟在秦已初展宏图,深感欣慰。这些年来,为兄有志难申,无所作为,实在惭愧!"
李斯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兄之才华远在我之上,兄今仕秦,定会大有作为!"
韩非道:"听大王说,弟曾多次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真是感激不尽。难怪说同窗之情胜手足,此言不为过也!"
李斯道:"兄长这样讲就见外了。弟何尝不愿我兄弟共佐秦王,成就一统大业?"
李斯说着,唤夫人冯氏及儿子李由前来拜见,韩非见冯夫人温柔贤慧,儿子李由精明英俊,十分高兴,连连夸赞李斯事业有成,治家有方。
当即,李斯令冯夫人置酒,李由在一旁彬彬有礼地为韩非和李斯斟酒,二人边谈边饮,十分投机。
席间,李斯还谈起了他的韩国之行。他说,原本想在韩见韩非一面,想不到被韩王所逐,实属遗憾。
韩非道:"往事不必提了吧,免得扫我二人酒兴。韩王者,昏王也。其临危不图强,人才不知用,何以言治?前些时候上书秦王,劝其暂缓攻韩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李斯道:"既为人臣,必为其主,不足怪也。如今我等皆在秦廷,还须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韩非点头称是。二人又连饮数爵,不觉已至深夜,冯氏见二人已有几分醉意,便请他们进房歇息,李斯遂令撤去酒宴,铺设被衾。当晚,韩非便宿于李斯宅中。
这一夜,韩非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他和李斯都在兰陵那座背山临溪的小屋里,一起倾听荀卿讲学传道,共同切磋学术文章。在研讨中,他们对以倡"法"为主要内容的"帝王之术"尤为关注,而对儒家的仁义道德却兴趣索然。他们向荀师提出异议,荀师面露不悦,李斯见状,马上改口逢迎,荀师释去了对李斯的不满,却独迁怒于韩非……
他还梦见,他们一同拾阶而上,登上了荀师经常登高吟咏的高台,他与李斯纵情谈笑,其乐融融。忽然一阵大风骤起,李斯随风飘然而升高空,他却因一失足而跌入谷底。韩非骇然大呼:"斯弟救我!"李斯只是毫无表情地一笑,自顾升高而去……
恍惚间,韩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粉身碎骨,鲜血流淌,但灵魂却在,灵魂未死,驾雾腾云离开谷底,轻扬而至重霄。云雾迷蒙中,忽见前方有一人,似是李斯,便大声道:"前方可是斯弟么?"李斯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但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笑。韩非道:"斯弟何其绝情,难道不记得我二人同窗之好,不记得临别的赠物吗?"说着,他从怀中解下写着一"永"字的青石片,向李斯示意,李斯似乎早已忘却了此事,摇着头,冷冷地笑。韩非又向他叙述当年的情景,李斯似乎稍有记忆,在身上摸了摸,旋即摸出一块佩玉,面带不屑之色,说:"此物何用,还你也!"说罢,将那佩玉抛了过来,一下子打在韩非的心上,韩非觉得他的心被打穿了,透过脊背,他觉得这一次是确确实实地死了,浑身冰冷彻骨,仿佛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韩非惊恐万状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被衾已经蹬开,全身裸露无遗。待惊魂始定,梦影消逝,他不觉好笑:李斯待我亲如兄弟,怎会做这样的梦?真是荒唐!又一想:荀师有言"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想必是离韩入秦面临重大转折,处心不静,因有此梦。梦境混乱虚幻,与现实毫不相干,大可不必在意。于是,他又盖好被衾,静静地睡去。
韩非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膳已准备停当,李斯和冯氏已静待多时了。
三
韩非入秦后数日,秦王政便任命他为客卿,这标志着,他已取得了和李斯相同的地位,具有了进位相国的资格。秦国设立客卿制旨在招徕策士贤人,入秦为客卿者极有可能擢升为相。这种情况在秦国的历史上已经多见,秦惠王以张仪为客卿,后至相位,秦昭王以向寿为客卿,继而为相。范睢、蔡泽也都是先任客卿,后为相国的。
韩非的迅速被重用在秦国朝臣中引起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议论,有人说,秦王礼贤下士,重视人才,用人不疑,大有明君之风。韩非也确属旷世奇才,用得其所。另一部分人则说,韩非来自敌国,其离韩入秦系韩王指派,是韩国派来的奸细。有事为证:在此之前,他曾代韩王上书,为救韩效犬马之劳。此外,李斯出使韩国时,韩王拒而不见,这一方面是因赵国使臣的挑唆,一方面便是韩非在背后出谋划策。韩非虽与李斯为同窗好友,但却是各事其主,故而他抛却了同窗友情,蓄意破坏之。
这些议论自然会传到李斯的耳中,他表面上未置一辞,内心中却是疙疙瘩瘩的,猜疑和嫉妒也悄悄地潜进了他的思维。
李斯把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看作是自己仕途上的一次失败,或者说是耻辱。这不仅是对他的国家的轻视,也是对他个人的轻视,此事若是韩非从中作祟,岂不是玷污了同窗之情?
李斯也担心韩非会超过自己,妨碍了自己的仕进。因为他发现秦王很看重韩非的才学,时常单独召见他共议国事。那天,李斯还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韩非乘着秦王赐给他的车马威风凛凛地朝咸阳宫而来,至宫门前,韩非下了车,谒者躬身相迎,引他入宫。而秦王则远远地站立在大殿之前,等待着韩非的到来!
此情此景像一阵凉风吹进了李斯的心中。他不由地想,韩非初入秦国便被待为上宾,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跻身相位也未可知。若真如此,自己的升迁之路岂不要被堵塞?
李斯正自胡思乱想,家人入报:姚贾前来拜访!
姚贾是新近才回到咸阳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带着资车百乘、金千斤出使了燕、赵、魏、楚四国,进行了广泛的游说活动。他先是用重金贿赂燕、赵权臣,极力挑拨燕、赵关系,进而给秦国创造了攻赵的良机,既而又去魏、楚,同样用此手段收买了两国权臣,争取和培植了内应,从这两个国家内部打开了缺口。
姚贾满面春风地向李斯讲起了四国之行的情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不无恭维地说:"先生首倡重金游说之策,真可谓功高莫名;此计既行,为吞并六国开辟了又一战场。既有强兵良将攻战于外,又有使臣说客瓦解于内,互相配合,相辅相成,先生此计真是胜过十万大军啊!"
李斯道:"先生言过了。重金游说列国不过是在下偶有所思。贸然进献,权衡定夺,全赖大王果断决策,在下安敢贪功以为己有?先生既受圣命,毅然出使,历尽千辛万苦,不辞奔波之劳,功莫大焉,可敬可敬!"
姚贾听罢,心里美滋滋地,他此番前来拜访李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来向李斯表功,请李斯在秦王面前代为美言,今听李斯如此赞赏,哪能不乐?他故作谦逊道:"出使四国,苦则苦矣,然能为我统一大业贡献绵薄之力,乃为臣之本分,不足挂齿。我素敬重先生之德,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李斯笑道:"我等同为客卿,何谈提携?先生既有功于国,定将擢升,今后还得请先生多多关照呢!"
姚贾听到擢升二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先生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可以相告否?"
李斯猜得出姚贾的心思,故意说:"听人说,大王很满意足下的出使,将重重有赏。待荣升之日可要赏杯酒喝啊!"
姚贾喜不能禁,道:"果真如此,我请先生光临寒舍,我二人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斯见姚贾那副得意的样子,暗想:此人真是利欲熏心,方有微功,便急盼封赏,一句恭维话竞使他如醉如痴,忘乎所以,何其浅薄乃耳?可又一想,只说姚贾名利心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利之所在,人之所趋,此千古不变之定则,世上万人所遵循,姚贾重利,不足怪也。他还想到,姚贾还有些才能,在大王心中也有些位置,倘若姚贾此次真被封赏,还是个用得着的人。于是,他一改略带讥讽的口吻,又热诚地和他谈了好一阵子,两人越谈越亲密,心灵似乎一下子贴近了许多。
李斯向姚贾说秦王将重重有赏不过是信口说来,哄骗姚贾,想不到这话果真应验了。就在这次会谈后的第三天,秦王政下了一道诏令,称:姚贾出使四国有功,封千户,拜为上卿!
卿是一级爵位,在大夫之上,有上卿、亚卿之分。姚贾既被拜为上卿,可谓直步青云,名利双收,连李斯也不禁觉得眼热,但他并不嫉妒姚贾,因姚贾到处这样宣扬:重金游说的成功应归功于李斯,李客卿是这一良策的首倡者!
姚贾的受封在朝臣中反映较为平静,但却有一个人觉得赏赐不当,并为之愤愤不平,这个人便是新近入秦的韩非。
这天,韩非向秦王上书称:"姚贾携珍珠重宝出使四国,凡三年,宝尽而归,妄称建功于秦,其言不符实甚矣。姚贾以大王之权,车载宝物,交结诸侯,以谋私利,请大王明察。况姚贾乃魏国大梁监门卒之子,曾行盗于魏,后又被赵所逐。如此监门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却受此封赏,恐难服人心、励群臣,望大王收回成命,免贻后患。"
韩非的这道上书对正在春风得意的姚贾可谓当头一击。更为不利的是,秦王政接到韩非上书后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拟召姚贾前来,细究此事,如果属实,则考虑取消成命。
姚贾在被宣召之前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对韩非恨得咬牙切齿,暗骂,韩非贼,你好狠毒!我何负于你,你落井下石,坏我前程?这不是要把我置于死地么?
姚贾意识到,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知道李斯与韩非是同窗,便去找李斯商量,请李斯去求韩非,撤回上书,相安无事。或者让韩非再向秦王面奏,将上书所言作一更正。李斯感到很为难,说:"韩非生性耿直,言之既出断然不会更正。他此次上书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若出尔反尔,将会失信于王,他岂能做这等傻事?"
姚贾听罢,苦涩地点了点头,暗道:"难道我姚贾三年奔波之功就要断送在韩非之手吗?"
李斯道:"依我看来,足下也不要过于惊慌,待大王有召,足下可如实禀报,大王最恨说假话,最喜坦荡直言。足下若如实以对,力陈忠诚,或许会化险为夷。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足下不妨一试。"
事既如此,姚贾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了,只得表示就照李斯的话去办。
李斯给姚贾出这个主意,主要是为了回报姚贾的友好之情。但也怀有坐山观虎斗的阴暗心理:他二人针锋相对,或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不管是何结果,对自己都有利无弊,因为他们都已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姑且来个釜底添薪,观二虎相斗,坐收渔人之利。
姚贾是在拜访李斯的当天下午被宣召的。秦王政见到姚贾,开口便问:
"听说你以寡人之财,交结诸侯,可有此事?"
姚贾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倾听着秦王的发问。他深知,这是一次至关自身命运的召见,若罪名成立,不仅到手的爵位将被剥夺,还会有性命的危险。于是,他答道:
"确有此事。"
秦王面有愠色:"你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敬其亲,天下愿以为子;伍子胥忠于其君,天下愿以为臣;贞洁贤淑之女,天下愿以为妃。今臣忠于王而王不知,实令臣寒心。设使臣不忠于王岂会历尽艰险奔波游说,为王效命?桀纣听谗言而杀良将,至使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恐朝中将无忠臣矣!"
秦王怒气稍缓,道:"如此说来,你交结诸侯未谋私利?"
姚贾道:"臣只知为国谋利,从未敢损国而肥私。臣以珍珠宝物交结诸侯,意在买通敌国重臣,寻找内应,以成就统一大业,难道大王夙夜操劳不正是为此么?臣若谋私,出使时所带资车百乘、金千斤,足可富贵终生,安会赠予外人?"
秦王政觉得有道理,沉思有顷。问:
"听说你是监门卒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此事当真?"
姚贾坦率地说:"当真。臣出身微贱,确有过一些不光彩的经历。但大王难道就不信任臣吗?姜太公吕尚望在齐国时曾被老妇赶出,在朝歌卖过臭肉,又曾被子良赶走,钓鱼鱼不得食饵,卖庸作又不能自售;管仲也出身贫贱,曾在鲁国被囚,百里奚曾以五张羊皮被卖,咎犯则曾在中山为盗。但这四人都被明主所用,且皆立有大功。明主不究其过,不计其非,用其所长,放手让他们效劳立功,他们也果然未负明主之望。大王既有并吞天下之心,效法明君之志,怎可以出身尊卑定高下,以一时一事论是非呢?臣虽微贱,但愿竭诚报王,大王岂可拒而弃之?"
听了姚贾这番话,秦王政很受感动。心想:大凡徇私者皆掩其私,为非者讳言其非,姚贾如此坦白诚恳,足见其心底无私,看来是误会了他,于是说道:"卿襟怀坦荡,直言不讳,忠心为国,大可嘉奖,误信人言,忠奸不辩,寡人之过也!"
姚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道:"大王不疑臣?"
"寡人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姚贾再也止不住激动的泪水,涕泗交流地说:"既蒙大王信任,臣披肝沥胆,誓报大王!"
秦王政道:"爱卿快快请起,寡人不疑卿,卿也勿负寡人!"
姚贾再拜稽首:"谨遵圣命!"
姚贾走出咸阳宫的时候,像获得了一次新生,感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恨恨地说:韩非贼,看你如何收场!
四
姚贾的胜利对李斯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秦王喜欢性格率直的人,再说,重金游说是秦王亲自决定的,姚贾又是他亲自派出的使臣,若是否定了姚贾,岂不也否定了他自己?
李斯暂时也不希望韩非一败涂地,因为韩非既与姚贾结怨,必然会不断地产生争斗和牵制,这无疑将消耗他们的力量,自己则可乘机增强实力,将他们压倒。
这样想着,李斯既无姚贾胜利之喜,也无韩非失败之悲。他平静得很,坦然得很,他愿置身于局外,当个旁观者。当姚贾再次前来李斯府上时,李斯的这一初衷却彻底改变了。
这天,姚贾居心叵测地对李斯说:"先生可知大王在冷落你吗?"
李斯晃了晃头,说:"不知。"
姚贾道:"先生真是身处危境不知危啊!前日大王召臣入宫,又谈及重金游说之事,大王很欣赏这一计策,认为是并吞六国的又一条不可忽视的战线,并将奉命出使的使臣视为统一大业的又一支重要力量,声称可与王翦、蒙武的强兵劲卒相比。但是,大王对先生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则耿耿于怀,认为先生未能尽力,辜负了他的重托,愧对了他的期待!"
李斯惊问:"确有此事?"
姚贾道:"在下安敢乱说?"
李斯沉思有顷,问:"大王还说了些什么?"
姚贾道:"大王认为先生才学远在韩非之下,他说,早得韩非,岂用李斯?"
"你在诳我!"李斯怒视姚贾,"我知道,你与韩非结怨,故意挑拨我二人关系,休想!"
姚贾却一点怒色也没有,微笑着说:"在下与先生相识已非日浅,先生难道还不知我?我岂是那般挑拨离间、制造是非的小人?况且,大王之言难道我也敢编造吗?伪造君命是要以身家性命为代价的!我以为与先生交情不薄,特来相告,想不到先生却误以我为恶人,真是冤煞我也。既然先生不愿听,我也到此为止,在下告辞!"说着,姚贾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李斯怒气稍息,上前拉住姚贾道:"何必急着要走?有话慢慢道来!"
姚贾笑了笑,复又坐下,煞有介事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先生且莫小视了你这个同窗,仅以善意待之,以善待恶,非善也,终将为恶所害。先生重义轻利,令人景仰,然环视天下,重义轻利者却属寥寥。君不知孙膑、庞涓之事乎?"
孙膑乃古之兵家,与庞涓同拜鬼谷子为师,系同窗好友。庞涓下山早于孙膑,为魏惠王赏识,拜为将军。后孙膑经人举荐来魏,魏惠王欲拜其为副将,与庞涓共掌军权,庞涓恐孙膑超过自己,力请魏惠王拜孙膑为客卿。不久,庞涓又假造孙膑家书,陷害其暗通齐国,魏惠王大怒,责令送军府审问。庞涓奏请魏惠王先将孙膑处以刖刑,待将他的兵法弄到手再杀掉。同时又假装对孙膑表示同情。孙膑既斫去膑骨,脸上刺字,已成废人,但他却误以庞涓为救命恩人,立志刻写祖传兵书赠送庞涓。后侍者告知真相,孙膑如梦初醒,遂装疯自救,幸免于难。齐威王得知,派人秘将孙膑救回,马陵道一战,方报庞涓之仇。
讲起这一古事,姚贾感慨万端,道:"《 诗 》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先生博古通今,怎可不深戒之?难道先生不惧黥刖之刑吗?"
李斯沉默有顷,对姚贾说:"韩非不义,既陷足下于死地,又构我以罪名,将准备如何动作?"
姚贾道:"他既不义,我亦不仁。我二人可一同面见秦王,参奏韩非,为国除奸!"
李斯见姚贾如此坚定,先前即埋于心底的猜疑和嫉恨一下子上升到顶点,韩非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变得狰狞可怖。在此之前,他曾试图在姚、韩相斗中扮演旁观者角色,准备坐收渔利,但现在,他却下决心参与其间,与姚贾站到一起了。因为姚贾已成乌眼鸡,恨不得将韩非吃掉,如果和他携手,定可将韩非搞垮。这样的结果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减少了一个敌手就清除了一个障碍,何乐而不为?至于与韩非的关系大可不必在意,先师早有明论:只讲利害,不叙友情!古来能臣皆残忍,为人不残忍,岂能成大事?
想到这里,李斯打定主意:借姚贾之手,除掉韩非!
当即,二人议定,先由姚贾出面,劾奏韩非不忠,尔后,李斯再面见秦王,力证确有其事,一唱一和,置韩非于死地。李斯说:"大王素来多疑,若我二人一同面奏,恐大王疑我为朋党,合谋构陷他人,这样,事情反会搞坏。如此相继入奏,既可解除大王疑心,又可增强劾奏的分量,造成一种接续进攻之势。"
姚贾以为然,当天,姚贾便去觐见秦王政,参奏说:"韩非乃韩国公子,韩王使臣,素爱其国,忠其君。今人虽入秦,未必真心归顺。大王难道不记得其救韩图存之上书么?其措辞何其急切,对韩何其忠诚?如今其离韩归秦,顿改初衷,不过是数日之事,大王难道真的相信他会有如此迅速的改变?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厌其诈,频频用间,屡见不鲜。当今大王正锐意图强,志在扫平诸侯,兼并天下,怎可收留一个敌国奸细,坏我大事?"
秦王政对姚贾这番话,既相信,又不全信,但是,他头脑中的韩非的形象却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王政正狐疑不决,李斯又来到了咸阳宫。他见秦王政双眉紧锁,知道正为韩非事犯疑,便故作不知地问:"大王因何事烦恼?"
秦王政便把姚贾的劾奏向李斯说了一遍,并用探询的口吻说:"卿与韩非为同窗,你以为此人如何?"
李斯道:"我知韩非,韩非也知我。若论韩非其文,堪称上乘,其《 五蠹 》、《 孤愤 》大王早已读过,勿庸赘述,若论韩非其人,臣却不敢妄说,恐有不义之嫌。"
"但说无妨!"
李斯仍面有难色。他见秦王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故意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韩非其人,不足道也!他性情狭隘,嫉贤害能,对人也是以邻为壑。昔时臣与他从师于荀卿,臣视他为知己,他却暗怀心腹事,不肯吐真言。由此观之,他此番来秦,也未必出以真心,对大王未必真心依附。其身在秦而心在韩也未可知!"
"你是说他为人奸诈,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臣以为如此。"李斯点了点头。
此时,秦王政的眉宇间已拧成了个疙瘩,愤然道:"如此说来,寡人看错了人?"
李斯没有应声,他只是注视着秦王政的神情,倾听着秦王政的决断。
忽然,秦王政雷霆大作:"来人,将韩非下狱拘问!"
听到这一决定,李斯暗自得意。他庆幸自己的高明,神采飞扬地离开了咸阳宫。
秦王政的一道诏令将座上宾的韩非打成阶下囚。这一骤然变故,使韩非猝不及防,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被押入狱中。
惊魂始定之后,韩非想到了他的怨敌姚贾。他想,一定是姚贾进行报复,在秦王面前进行诬陷,他很后悔自己前些时候谏阻封赏姚贾的上书。自己刚刚来秦,立足未稳,何必多言多语,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俗话云,除恶务尽。我既未能参倒姚贾,今日被其所害,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韩非却不甘如此。他的宏图大志还未实现,他还想在秦国干一番事业!他也认为秦王是一时听信了谗言,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只要讲明真情,秦王会回心转意的。于是,他向狱卒要来笔墨,撕下一块锦袍,写道:"臣自入秦,备受恩遇,多有封赏,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誓效死以报。今有小人诬构,使臣身陷囹圄,冤哉痛哉!大王独不念臣恭献混一之策乎?独不记法、术、势之论乎?此皆臣肺腑之言,一片忠心,苍天可鉴,望大王明察,勿为妖言所惑……"
韩非写罢,将身上所带的一些"半两"铜钱送给狱卒,托他将此信带出狱外,设法交给李斯,请李斯代为呈上。同时,又解下腰间系着的写有"永"字的青石片,也托狱卒转交。他让狱卒捎话给李斯,请他念及同窗之好,速速前来解救。
韩非身在异乡,举目无亲,所知者唯有李斯,他相信李斯其人,相信他们的友情。
韩非的上书捎出以后,心里踏实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希望之光。然而使韩非大为失望且惊愕不已的是:他没有等来解救之人,却等来了一壶毒酒!
这是李斯派人送来的。原来,李斯见到狱卒辗转捎来的上书之后,唯恐秦王反悔,所以没有上呈秦王,而是再次请求秦王当机立断,斩草除根。秦王政听信了李斯的话,下令将韩非处死,李斯于是马上令人准备了毒酒,送到狱中!
韩非见到御赐毒酒,顿时天旋地转,思维一片混乱。他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了却此生吗?早知如此,何必来秦!
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饮下这壶毒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苍天啊,何以摧折贤良!公理啊,何以颠倒至此!李斯学弟,何不前来救我?……他呼喊着,踉跄着,不多时便仆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从嘴角上溢出……
韩非服毒自杀后,秦王政忽觉韩非之罪尚无证据,将其下狱有失草率,便下诏赦免韩非,但可惜的是,诏书传至狱中,一代才子却含着奇冤草草结束了生命。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韩非的死讯传来之时,李斯正在自家的厅堂里悠然闲坐。他拿出当年韩非送给他的佩玉,与自己赠给韩非的那片写着"永"字的青石片一起,端详良久,他冷冷一笑,喃喃自语道:"世上哪有永不改变之事、永不改变之情?因时而更,因利而变也!"
说罢,李斯将那佩玉和青石片掷于石阶之上,这两件友谊的信物顿时被摔得粉碎!
第八章横扫六合
一
秦王政十五年(公元前232年),秦军又大举进攻赵国。这是第三次攻赵。其兵力部署是:
南路军推进邺邑平阳,从南面威胁赵国首都邯郸,北路军推进太原,经太行山进攻番吾要地。王翦任秦军统帅。
面对秦军的来势汹汹,赵王迁并不怎么慌乱,因为他身边尚有将军李牧在,宜安之战中,就是这位能征善战名扬于时的大将为赵国建树了奇功。
但是,赵王迁也有些忧虑。因为这一年赵国发生了旱灾,农田受灾面甚大,有的地方庄稼枯死,颗粒难收。此外,国内形势也不够稳定,人心惶惶。鉴于这种情况,赵王迁要求李牧尽量实施强有力的反攻,争取首战即胜,不要把战事拖得太久。
赵王迁本是个平庸无能的君王。他要李牧速战速决,是怕战事拖久了粮草难以接济,聚粮太急则有可能诱发动乱,影响君位的巩固。
李牧对赵王的意图心领神会,他决定先集中兵力打击北面来犯的秦军,取胜后再攻南面之敌。
激战在赵国境内一片开阔的地上开始了。李牧临阵不惊,指挥若定,先给番吾秦军以沉重的打击,接着跟踪追击,驱逐秦军退出赵境,尔后,立即回师南进,锐不可当。漳河沿岸的秦军闻讯,不战而走,上党等地的秦军也纷纷撤退,不敢应战,秦军第三次进攻宣告失败。
消息传来,秦王政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军竟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李牧竟有如此高明的指挥之才。为扭转败局,秦王政召文武近臣聚集咸阳宫,商议对策。
此时,大将王翦已应召回咸阳,所率秦军已退回秦国境内,陈兵以待。王翦并不把此次失败看得过于严重,对最终战胜赵军仍充满信心。他向秦王政禀报说,秦军退回秦国境内是因赵军来势凶猛,为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才停止进攻的,并不能看作是一次失败,而是一次战略上退却。因双方尚未进行大规模交战,秦军损失很小。
他不赞同有的大臣的悲观论调,认为可一战而定胜负。李牧确非寻常之将,但其部卒却远不是个个骁勇。特别是,赵国全国大饥,国力不强,民心不稳,赵军缺乏充足的粮草储备,损失的兵力也难以得到补充。赵军久暴于外,必定将乏兵疲,难以持久。而秦军则后备充实,补给及时,完全可以通过战略相持拖垮赵军,待赵军疲惫,可击其惰归,一举而战胜之。
听罢王翦这一番分析,秦王政的沮丧情绪为之一扫。他觉得王翦的话也很有道理:此战未毕,何以言败?
接着,秦王政又征询如何破赵。尉缭道:"大凡取胜策略,不外乎道胜、威胜、力胜三种。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为道胜;审法制,明赏罚,使民有必战之心为威胜;破军杀将,溃众夺地,成功而返为力胜。如今赵军正当锐势,又有良将统帅,不可力胜,道胜可也。"
秦王问:"何以道胜?"
尉缭道:"赵军暴师日久,难以支持,易人心涣散,必将寻求外援,我可派人阻止其与他国联盟形成合力,同时再从赵军内部瓦解之,使其士气丧失,即可战而胜之。"
秦王道:"好主意!卿料敌如神,知彼知己,真兵家也!"
李斯接着说道:"方才尉缭所言极是,臣以为,赵国寻求外援之国,定是齐国。"
秦王政道:"何以言之?"
李斯道:"当今天下,魏、楚已弱,燕、赵又结怨,韩国自身难保,赵舍齐无以为援。齐王建继位三十多年来,我与三晋、楚、燕交战连绵,齐因远在东方,与秦没有共同边界,故独能保存实力,由是观之,赵欲联齐,势在必然。"
秦王政道:"当年我与赵战于长平,曾向齐请求援助军粮,齐之谋臣周子曾向齐王进谏说,赵与齐、楚,犹齿之有唇,唇亡齿寒,力主积极援赵。齐王未能应允。此后诸侯多次联合图我,齐国也未参与其中,如此看来赵国岂会再度联齐?"
李斯道:"当年齐国不肯与赵联合,是为了讨好秦国,保存自己,而今,我并吞六国之志已昭然于世,齐国自知难以幸免,必急于寻求盟友,以求苟延残喘,这样,赵欲联齐,齐必应允。"
秦王政以为然。又问:"既如此,当为之奈何?"
李斯道:"仍可采取我既定策略:重金贿赂权臣,离间赵、齐关系!"
秦王政道:"好!"
王翦因深感军事打击一时难以取胜,对此计策也极为赞同。他又提出,李牧乃赵军统帅,李牧不除,赵军仍难战胜,可使用离间之计,假赵王之手除掉李牧,这样,赵军将不战自溃,赵国唾手可得。
秦王政认为此计甚好,便与群臣商定,派使臣携重金同时前往赵、齐二国,进行游说和间谍活动。这样,与军事进攻相伴随,在一条听不见刀枪之声、看不到血肉厮杀的无形战线上,秦国又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按照秦王政的部署,姚贾出使齐国,游说齐国拒绝与赵联合;李斯和淳于越前往赵国,瓦解和削弱赵国的军事力量。
自打韩非被迫自杀以后,淳于越对李斯很有些看法。因为他听人说,韩非之死与李斯有关,是李斯害死了韩非。淳于越尽管无法证实这消息是否可靠,但心中仍然气愤难平。他觉得李斯太无情义,全然不顾及同窗好友的情面。因此,当他得知秦王派他和李斯同往赵国时,满心不快,不肯与其同行。
对于淳于越的这种心态,李斯是看得很清楚的,为了打消淳于越与自己的隔阂,李斯将淳于越请到家中,一边置酒相待,一边和他进行交谈。
李斯没有直接解释此事,而是问道:"淳于兄以为大王何如也?"
淳于越道:"雄才大略,堪称一代明主。"
"大王知人善任如何?"
淳于越想了想,说:"大王尚能知人,只是易听信奸邪之言,疑心亦重。"
李斯马上道:"兄言之有理。前些时候韩非冤死狱中不就是因奸人暗中作祟么?"
一听李斯故意装好人,淳于越气不打一处来,鄙夷地说:"李客卿不必说了。谁忠谁奸,自有公论,我虽愚钝不才,尚能识不义、辩不忠!"
李斯并不生气,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兄因韩非之死而怨我,以我为不义,其实,朝臣之中怪我、罪我、怨我者何止兄一人?每当我听到这种种非议和责难,实在是委屈得很。其实,这不过是天大的误会!我与韩非乃同窗好友,无仇无怨,岂忍杀之?我不过是受大王之命,不得已而为之!"说到这里,李斯露出为难之色,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只怪我恪守人臣本份,唯大王之命是从,不敢为韩非学兄鸣冤辩诬,韩非学兄死得好惨啊……"李斯说着,竟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淳于越一时难辨真伪,劝道:"弟何必如此?若是兄误会了你,甘愿赔罪。"
李斯摆摆手,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兄弟肝胆相照,亲密无间,何必如此?只是兄请代我进行解释,否则,我李斯就是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淳于越点头应诺,又问:"弟方才说韩非之死是奸佞作祟,系指何人?"
李斯作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说道:"兄可知姚贾为人乎?其新近大得恩宠,封千户,官至上卿。如此飞黄腾达,皆因"告奸"有功,大王一时为其蒙蔽。此人面善而心险,不可不妨!"
淳于越似有所悟,问:"姚贾真是奸邪小人?"
李斯道:"兄可自品之,弟不便多言。"
经过一番交谈,李斯巧妙地解除了淳于越对自己的怨怒,将不义之过统统推到他新的对手姚贾身上。于是,淳于越与李斯言归于好,三天后,便携带金宝前往赵国去了。
秦王政的特殊纵队--由李斯、姚贾和淳于越等人组成的间谍队伍开赴齐、赵等国后不久,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王政派内史腾攻克了韩国都城新郑,俘虏韩王安,以所得韩地为颖川郡。
韩国自从和赵、魏消灭智伯,三家分晋,建韩国始称侯,经过一百九十四年,到韩王安九年,亡于秦国,成为当时六国最先被灭亡的国家。
二
地处中原的赵国曾有过其辉煌时期。一代明君赵武灵王(公元前325年至前299年在位)迫于四周强敌环绕,林胡、楼烦不断侵扰及军事上的接连失利,以惊人的胆略和不与俗流的精神,冲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进行了胡服骑射的改革,建立起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事力量,四战而灭中山国,取得了排除外患、开拓疆土的巨大成功。赵武灵王还提出了从云中、九原向南袭击秦国的战略设想,诈称赵国使臣到秦都咸阳面见秦昭王,探听秦国虚实,显示出这位军事改革家的惊人的胆略和为兴盛赵国的献身精神。
然而,他的攻秦战略没有得以实施。正当年富力强之年、奋发有为之时,他退出了政治舞台,将王位传给了少子赵何,自称主父,因而导致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他的另一个儿子公子章在沙丘行宫发动叛变,大臣公子成和李兑以平叛为名发兵包围了沙丘宫,公子章被杀,赵主父也被活活饿死。
此后,赵国每况愈下。及至赵孝成王时,因赵惠文王之弟、平原君赵胜的专权和长平之役的惨败,赵国更是日渐衰落,无法恢复它的元气。
当今国君赵王迁是赵悼襄王喜爱的一位女娼所生,幼时甚得悼襄王喜爱,故废嫡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并以宠臣郭开为其太傅。这郭开乃是奸邪无行的卑鄙小人,专以取悦君王、陷害忠良为事,其人又贪得无厌、见利忘义,曾因遭老将廉颇斥责而怀恨在心,在赵悼襄王面前无中生有地毁谤廉颇,使赵王免去了廉颇的职位,廉颇最后在楚国抑郁而死。郭开这样一个奸臣当上了太子迁的太傅,后果可想而知。
郭开奉太子迁当上了国君以后,被任命为丞相,把握了朝廷大权。因他早年便已被秦国所收买,如今赵国在秦军的屡次进攻面前又大有不支之势,郭开更是与赵王迁貌合神离,一心打着自己的算盘。
鉴于郭开与秦国的"老关系",李斯和淳于越到达赵国后自然又找到了这个"内线"。二人先将黄金千斤秘赠郭开,然后说:"我负命至邯郸,听有童谣云:"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稼禾枯槁。"如今赵国大旱,看来童谣确有征兆。丞相身处危地,难道不以赵亡为忧吗?"
郭开不以为然地说:"万一赵亡,我将在齐、楚间选一国以托身,断无后顾之忧矣。"
李斯道:"丞相以为齐、楚可以自保么?"
郭开反问道:"难道秦国亦欲图齐、楚?"
李斯笑道:"丞相为一国重臣怎不知天下大势?齐、楚虽远离秦国,但与赵、魏无异,赵、魏既灭,齐、楚也难幸免。为丞相计,莫如托身秦国,长保富贵。"
郭开摇头道:"秦国虽强,然秦王不能容人,韩非入秦而被杀,足可使人望而却步。"
李斯听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正欲向郭开进行解释,淳于越抢先道:"我王恢宏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韩非之死并非我王有意加害,而是因为有人告其为韩国奸细,我王将其暂拘狱中,拟查明真相,然韩非性情狭隘,自杀身死,待我王传令赦免,为时已晚,我王深为惋惜!"
李斯一听淳于越为其代言,心中暗喜,又对郭开说道:"丞相有大功于秦,我王一直深记于心,丞相待赵亡来秦,必被授予上卿,赵之美女田宅可任丞相随意挑选,今我王以千金相赠,足见诚意,望丞相勿疑。"
郭开闻听,满心欢喜,说:"开既受秦王厚赠,安敢不尽心图报?有何见教,敬请示下。"
李斯、淳于越于是对郭开说:"如今秦赵交兵,秦之所虑者唯有李牧,丞相若能除去李牧,则功莫大焉。待赵国灭亡之日,丞相将为座上宾,封侯赐爵,富贵莫名。望丞相大力相助!"
郭开闻听要他除掉李牧,心中不禁一惊。李牧乃当今赵国唯一能够领兵御敌的将领,在朝中威望甚高,赵国之民皆敬之如神,若想除掉李牧,不仅难度甚大,也会遭到万夫所指!但又一想,秦赵交兵,秦国势必灭赵,既然如此,自己还何必顾及在赵国的名声?只要照着秦王说的去做,秦王日后一定不会亏待我。与其为将亡之国殉难,莫如铁心依靠新主,以求再展宏图!
想到这里,郭开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除掉李牧,为赵国大厦之倾颓再助一臂之力!
李斯、淳于越见郭开满口应承,心中暗喜,很快地便回秦国复命去了。
再说郭开既受秦王的厚赠,便绞尽脑汁地进行谋划,设计加害李牧。这天,他诡秘地来到赵王迁王宫,觐见赵王迁,煞有介事地说:"大王可知李牧欲反乎?"
赵王迁大惊道:"有这等事?李将军何以至此?"
郭开道:"大王有所不知,李牧此次与秦军交战,秦军不战而退,概因李牧与秦将王翦有秘约,李牧是故意放虎归山。王翦还暗地里派人告知李牧,若李牧弃赵归秦,封邑万户!"
自打李牧两败秦军后,赵王迁对李牧敬重有加,把赵国的命运寄托在李牧身上,今闻李牧欲叛赵归秦,精神上顿时失去了支撑。他惊恐万状,神不守舍,连呼:"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郭开凑上前去说:"臣有一计可救危局。"
"快讲!"赵王迁如遇救星。
郭开道:"三军之强,莫如一将得力,今李牧暗通秦军,赵军必危。当此之时,莫如及早撤回李牧,另择良将取而代之。"
赵王迁为难地说:"当今赵国,哪有良将?"
郭开道:"能臣良将,就在大王周围,只是大王未知也。"接着,他向赵王迁举荐赵?#91;、颜聚,将二人的才能大加夸张地吹嘘了一番,赵王迁不知底细,只好赞同。郭开又出主意说,为避免李牧犯疑,可说是将任命李牧为相国,让他把将军印绶交给赵?#91;、颜聚,速回京师赴任。赵王迁也点头应允,遂下令召还李牧。李牧接到召还命令,心存疑惑,他的部下司马尚对他说,大王言欲拜相,分明是欺骗将军,将军万勿轻易回京,以免遭到不测。李牧也意识到定有奸人从中陷害,凶多吉少,于是在赵?#91;、颜聚二人到来之前便只身逃走;赵?#91;、颜聚到前线后,闻李牧已逃,便派骑兵追杀之,可叹一代名将就这样死于奸佞之手!
李牧的被杀是秦国实施反间计的重大胜利。与这一胜利相呼应,姚贾在齐国的游说、离间也获得了成功。他用重金买通了齐国的权臣后胜,使齐王建拒绝了与赵国的联合。这样,赵军既失去了得力的主帅,又失去了齐国的外援,而新更换的将领又无领兵之才,一经交战便被王翦率领的秦军击败,赵?#91;被杀,颜聚收拾残兵退保邯郸。赵王迁此时已丧失斗志,郭开力主投降,打开了城门,于是秦军浩浩荡荡地开入城中,赵王迁也作为俘虏被安置在房陵,至此,延续了二百多年的赵国宣告灭亡。
赵国灭亡后,奸侯郭开携大量黄金珠宝逃往秦国,半路上被人杀死,黄金珠宝尽被抢去,这个无耻的资敌卖国之徒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秦王政灭赵后,亲自前往邯郸受降。秦王政九岁离开邯郸,如今已三十二岁,尽管时过二十多年,童年的往事仍记忆犹新,他下令将外婆家的仇人都抓来杀死,尔后才返回咸阳。他本想以此告慰他的母亲赵太后,但赵太后已身染沉疴,不久便去世了。
秦王政灭赵后紧接着又开始了对燕国的进攻。此时的燕国国君名喜,燕太子丹在赵国为人质时,曾与少年秦王政有过亲密交往。后来秦王政即位,太子丹又为人质于秦,秦王政对他很无礼,太子丹从秦逃归,并与秦王政结怨,一直想报复。但因国小势衰,力不如秦,未能实现。当秦军大兵压境时,燕国君臣皆惶恐失措。太子丹决计派人暗杀秦王,以挽救燕国的灭亡。
太子丹物色的刺客叫荆轲,其人好读书击剑,侠肝义胆,太子丹访求得之,待为上宾,派他赴秦执行暗杀任务。荆轲表示愿意效力,但提出要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一份和樊於期的头为见面礼,以解除秦王的疑虑,趁势杀之。
樊於期自从在宜安之战被赵军败后便避罪逃到燕国,他得知其家小已被戮尽,秦王以千金万户之赏索求他的首级,对秦王政恨得咬牙切齿。当荆轲前来拜访,讲明来意之后,樊於期说,若能报秦王之仇,自己的性命并不足惜。他当场举剑自刎,割下首级。荆轲遂用盒子将樊於期的头装好,带上督亢地方的地图,准备入秦。太子丹选派燕国勇士秦舞阳为其副手,陪同入秦。太子丹及宾客等送至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表示义无反顾,甘愿赴死。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荆轲到达咸阳,向秦王政的亲信大臣蒙嘉说明来意,蒙嘉遂通报秦王政,秦王政听说燕国甘愿献出最富饶的督亢之地,并送来秦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十分高兴,在咸阳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这一份厚礼登上了咸阳宫的台阶。秦舞阳毕竟太年轻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他看到威严不可犯的秦王政时更是禁不住心惊肉跳。荆轲见众臣面带疑惑,赶忙抢先解释,并请秦王饶恕。当秦王政催促荆轲赶快将秦舞阳手中的督亢图献上时,荆轲不慌不忙地展开了地图,并在图将展尽的一刹那,猛地用一只手抓住秦王的袖子,一手抽出卷在图中的匕首向秦王刺去。秦王政奋力挣脱,衣袖被扯断,他想抽出剑来,但因剑太长,慌忙中剑不能出鞘。秦王政惊骇万分,绕着殿柱奔逃,荆轲则跟紧其后追杀不舍,此时,群臣都在阶下,但他们也无法相助,因秦王有令,朝臣不得带刀上殿,阶下的兵士不经召唤也不能上殿,在此关键时刻,侍医夏无且急中生智,用手中的药囊向荆轲猛扔过去,李斯和群臣也高喊起来,提醒秦王把剑推到背上。秦王政恍然大悟,终于将剑抽出,砍断了荆轲的左腿,接着又上前击刺荆轲,将荆轲杀死。
咸阳宫荆轲刺秦王这一幕,悲则悲矣,壮则壮矣,但终于没有成功,只留下千古遗恨。
荆轲刺秦王的失败加速了燕国的灭亡。公元前226年,秦王政大举进攻燕国,攻破了燕都蓟城,燕王喜与太子丹逃往辽东郡。公元前222年,秦将王贲进攻辽东郡,俘虏燕王喜,燕国遂告灭亡。
秦王政灭赵亡燕使其并吞六国之大业进行至半,当他置酒咸阳宫庆贺胜利时,一面对王翦等武将大加奖赏,同时也对出谋划策、身体力行的李斯等文臣大为感激。他欣喜地对李斯说:"爱卿功不可没!寡人之有卿,乃天助我也!"
李斯没有忘乎所以,他和秦王政一样,将目光投向了下个目标。
三
赵国被秦灭亡后,秦国即想南下灭楚,但中间尚隔着一个魏国,所以,秦国决定先灭魏,再伐楚。
魏国是列国中实行变法革新最早的国家。当年魏文侯的改革曾使国家政权中贤臣良将人才济济,国家也因此富强。但后来因信陵君无忌的专权和频繁的战争,魏国的实力却受到大大削弱。多年来,魏国在强秦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割地求和,至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国大将王贲率兵攻魏之时,魏国只剩下国都大梁及附近一些城邑。王贲包围大梁后,掘开了黄河堤,水淹大梁。三个月后,大梁城垣崩塌,秦军攻进城去,魏王假出降,被王贲所杀,魏国灭亡。秦以其地为东郡,紧接着,秦国便大举进攻楚国。
当时,楚国仍为南方大国,尚有对秦作战的实力。当秦王政派兵选将时,曾以为少年壮勇的将军李信可当此重任,便问他派兵攻楚,需要多少兵马。李信答:"不过二十万人。"秦王政又问老将王翦,王翦则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政以为王翦怯懦,就派李信为将,率二十万人攻楚。
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李信率兵攻入楚国境内,由于轻敌,惨遭失败,七都尉被杀,秦军只好退出楚境。李信败归后,秦王政方感轻信了李信,误会了王翦,便亲至王翦的家乡频阳,邀请他出任秦军统帅,对他说:"寡人因不用将军之计,使秦军蒙受了战败的耻辱。卿独忍心弃寡人乎?"
王翦先是推说身体有病,后因秦王一再恳求,只好答应。但他仍坚持原来的意见,说:"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这一次,秦王政没有拒绝,他答应可以给他六十万人。王翦统领这样多的兵马,怕秦王政疑心,出征前又数次向秦王政请求园池田宅,表示自己贪于产业并无叛心,秦王政也答应了。
楚国听说秦军六十万前来攻楚,出动了全部兵力进行抵御。王翦令秦军养精蓄锐,暂不与敌交锋,待士气高昂,斗志旺盛之时再下令出击,结果,一鼓作气将楚军打败,楚国大将项燕战死。秦军乘胜攻入楚国都城寿春,楚王负刍被俘。接着,秦军又向江南广大楚地以及降服于楚的越地进攻。不久,越君降秦,楚国被灭。
在秦国统一战争开始之时,秦王政曾与大臣商定:每破一国便仿照该国宫室的样式在咸阳北原上建造一处宫室,以所得诸侯美人、钟、鼓充入之。在秦王政看来,这既是胜利的纪念,又是自豪的象征。同时还可以引发一些往昔的回忆,享受一下异国的情调和乐趣。
如今,在咸阳北原自雍门以东至泾、渭的一片开阔的地上,已建起了韩、燕、赵、魏四国宫室,殿屋复道相连,琴瑟笙歌不绝,置身其间,秦王政十分得意,感受到胜利者的愉悦和满足。
现在,楚国既灭,秦王政又醉心于楚国宫室的建造上。一想到那颇具特色的建筑,那气势非凡的编钟乐舞,那美若天仙的细腰舞女,秦王政就激动不已,他巴不得楚国宫室立刻就出现在渭水北岸,巴不得今天就欣赏那洋溢着楚地风情的折腰舞。
秦王政决定立即派人入楚,模仿楚国宫室的样式,搜寻楚国的美女。李斯得知,主动向秦王政请命,秦王政应允。于是,李斯很快便带工匠、随员数人离开秦国,踏上了战事方息的楚国之地。
此时号称南方赫赫强国的楚国已改为楚郡,江南百越为会稽郡。看到这个幅员广大、已有八百年历史的楚国已归入秦国版图,成为秦国的一郡,身为楚国人的李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若从他出生地而论,他是亡国之民;若从现在他做官效命的国家而言,他却是战胜者。这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使李斯的心绪很乱,但又一想,人生在世不就是不断地扮演各种角色吗?这角色更换往往都是因利、因时而异的,只要是对自己有利,可尽管扮演下去,且不必考虑以后将如何。
李斯一行首先到了寿春。这里曾是一个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被称作"朝衣鲜而暮衣弊"的城市。即是说,城内异常繁华,车辆行人拥挤,早上穿新衣进城,晚上归来时便磨旧了。李斯少年时曾对都城有过深深的景仰,可惜,他因远在上蔡,家庭贫贱,一次都没去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离开楚国二十多年后却以战胜者的身份踏进了这个曾经倾心向往的城市!
寿春城内的楚军已经解体,昔日威风凛凛的王宫侍卫也没有了踪影。至于楚国宫廷的官员们则有的逃亡,有的被杀,大量的则被关押起来,准备解往秦国,去做苦役。王宫中的妃嫔、宫女很少有逃走的,一是她们身体柔弱,无力逃走;二来她们大都来自楚国乡间,入宫后多年未与家乡人联系,不知是死是活,无处投奔。她们只是惶恐无措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以泪洗面地苦熬着光阴。
寿春城中到处是秦军,王宫四周及宫内都有秦军官兵把守。兵士们初入宫中不时发生奸淫和抢掠之事,后来秦军统帅王翦严令制止,并处死了一些兵卒和校尉,这才使败坏的军纪得到整肃。进驻寿春的秦兵还接到命令,他们将负责把王宫中的金玉宝物和美女送回秦国,以充实咸阳秦宫。李斯到来时,兵土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准备:查点府库,登记和装载宝物,查点宫中美女,进行分组编队,忙得不亦乐乎。
李斯并未介入这些繁杂的事务,他有他的使命。他带领工匠和随员们对楚国宫室进行了详细的察看,然后按照楚国的建筑样式绘图。工匠们描画极为认真,一丝不苟,连楚宫的建筑规格、样式、尺寸、用料都一一记录在案,以便力争不走样地把楚王宫"搬"到渭水北岸。
大约过了十多天时间,当这些事情已见眉目时,李斯忽然想到他的家乡上蔡去看一看。于是,他将寿春的事务作了妥善安置,便带上两个随员,乘上一辆驷马车,前往上蔡。
上蔡城仍是老样子,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建筑,甚至还显得有些残破。这里也已被秦军占领,占领军中的最高长官是一小校,所率不过百十人。但这百十人此时成了上蔡城的主宰,他们掌管着这个郡的一切大权,而原有的郡县官员们一概成了阶下囚,被关押在上蔡狱中,听候处置。
李斯到达上蔡后的第一个愿望便是乘驷马车在上蔡的中心街道驰骋一回,像当年郡守熊缺一样。
李斯上路了。他威风八面地坐在车上,令驭者挽辔催马。马车行驶得飞快,如入无人之境。尘土飞扬,行人惊避,一双双惶恐、敬畏、羡慕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李斯,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高昂着头,目不旁视,神气活现,仿佛那个破碎的少年之梦已经实现,积郁已久的闷气已经得到宣泄。他心里在说:上蔡,我回来了,我终于有了今天!
李斯乘车在上蔡街上示威了一回,便前往上蔡狱,他要看一看曾使他蒙受过奇耻大辱的上蔡郡守熊缺如今是何等模样。
熊缺被关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他蓬首垢面,面色憔悴,衣衫破损,龟缩在囚室一隅。他身下是一堆草,上面放着一只肮脏的破陶碗,像是刚刚不饥不饱地吃过饭,正昏然欲睡。
李斯隔着囚室的窗子看着这个囚徒,竟有些不认得了。他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那趾高气扬的郡守吗?这难道是少年时所仰慕、所敬畏、所嫉恨的熊缺吗?真是地覆天翻,此一时彼一时也!
"熊缺!"突然,李斯看着那囚徒大声喝道。
那囚徒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一脸惶惑。
"郡守大人,还认得我吗?"
熊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熊缺!你可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你手下被你欺凌、毒打过的那个叫李斯的小吏么?你可曾想到我们冤家路窄,会在这里会面?"李斯怒目而视熊缺,目光中蓄满了复仇的烈火。
熊缺被震骇了。他仿佛记起了什么,但又摇摇头,否定了,只是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见此情景,李斯哈哈大笑,他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畅快!
这次"会见"之后带给熊缺的是一顿毒打,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接着,李斯又前往熊缺宅中。他得知,当年他陪熊缺去凤山仓路上见到过的那个少女莹女已为熊缺小妾。当年,李斯曾被莹女的美貌所倾慕,并发誓日后若能得官定娶莹女为妻。今闻莹女早已为熊缺所占,心中更是既嫉又恨。
岁月催人老,如今的莹女已不见了往日的娇嫩。虽风韵尚存,但毕竟已褪了一层颜色,从李斯今日的地位来说,他完全可以另选美色,但李斯仍决定要把莹女带到他的府上。他感到唯其如此方能使他受伤的心得到抚慰。他今天的心境同二十多年前一样:不仅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这天晚上,上蔡郡衙和熊缺的宅第起了火,火烧得很旺,无人扑救。大火中,人们听到一个男子放浪的笑声。
第九章 "天下为一"
一
咸阳城北阪上又建起了一座新宫。这是一座高台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雄伟,大有楚地之风。此宫名为楚宫,是秦国灭楚的纪念,为秦都咸阳又增加了一处值得骄傲的风景。
紧随楚国之后,齐国在秦军的强大攻势下也宣告灭亡。秦军的进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长驱而入齐都临淄。这些年来,齐国因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不备兵革,不修武备,已无御敌之兵,无领兵之将,朝野上下,毫无斗志。齐王建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他居安忘危,根本不以国事为重。相国后胜则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多年来接受了秦国的大量贿赂,不久前,姚贾携重金来齐,又和他缔结了最后的约定。秦军打来时,他极力劝说齐王建投降,使齐国之地轻而易举地落入了秦国之手。
当秦国的大旗迎风飘扬在临淄城头时,齐国人曾怀着满腔悲愤唱起了这样一首歌谣:"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建",指齐王建;"共"是指齐王建亡国后被关押之地;而种植松柏的地方指的是墓地;"客"指的是孟尝君专权后养的大量食客。这些食客多暴桀子弟和游侠奸人,孟尝君的专权给齐国带来了由盛而衰的转折。此歌谣的大意是:松树啊,柏树啊,让齐王建被关押在共地的,难道不是这些食客吗?
齐国的灭亡圆了秦王政的兼并梦。当他看到又一座雄伟的纪念碑--齐宫在楚宫之侧动工修建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激动。九年了,他朝思暮想,苦心经营,频频征战,终于获得了满意的结果。这期间,他虽有过损兵折将的烦恼,但更多的则是捷报飞传的喜悦。他把这九年的经历看作是前无古人的奋斗史,他把自己的三十九岁看作平生最光彩的年华,他将永远珍记这三十九岁的辉煌!
为了庆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胜利,他在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在整整三天时间里,歌舞不绝,饮宴无歇,欢歌笑语,盛况空前。整个歌舞演出几乎是列国艺术的大荟萃。有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歌呼呜呜的"秦声";有流行于齐国的吹竽;有产生于中原民间、被魏国人听而忘倦的"新声";也有慷慨豪壮的燕声。赵国的歌女善于表演鼓瑟,韩国的丽姬则擅长即兴歌舞。伴奏的乐器种类空前,除了琴、瑟、竹、排箫、钟磬以外,还有竽、筝、筑等民间流行的乐器,各种风格、各种音色的乐声交织在一起,融汇成欢快热烈的胜利大交响。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带有浓郁楚地情调的编钟乐舞。编钟的奏者穿着楚人的服装,以各种动作进行击打,乐声雄壮浑厚,音域宽广,曲调刚健,气氛极为热烈。在编钟乐曲中翩翩起舞的是从楚国来的细腰舞女,她们轻舞长袖,折腰弄姿,轻盈潇洒,飘然欲飞,使观者凝神注目,陶醉其中。
为了调节气氛,使庆典更具精彩,秦王政还命令有司组织了斗鸡、六博、投壶等民间娱乐活动。斗鸡是促使两只公鸡相斗的娱乐,六博是一种掷采下棋的比赛,投壶则是以箭矢从远处投入壶口,由"司射"统计投中次数,分别胜负,不胜者要罚饮酒。
在民间广泛流行、为平民喜闻乐见的民间曲艺"成相"也在这里演出。对于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李斯是比较熟悉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位神秘的落泊文士公孙鸿的演唱,尊师荀卿的《 成相 》辞更是深记于心。不过,今天在咸阳宫的《 成相》演唱却是别具特色。它不是一个人单独演唱,而是十多人进行合唱。演唱者也不是像公孙鸿那样的衣着邋遢、举止散漫、演唱随意,而是一群穿戴整齐、训练有素的宫廷演唱家。他们人手一件用皮革制作的、里面装着糠的叫做"相"的小鼓,随着手掌有节奏的打击,传出韵味独特的音响,演唱也随之进行。歌词是重新编制的,它借用了荀卿《 成相 》曲形式,填入了新的内容:
请成相,世之兴,雄主挥剑决浮云,敲日喝月,乾坤顿改古今平。
扫六合,何雄哉,一匡诸侯尽西来,主宰天地,威振八方驾群才。
……
用这种民间常见的文艺形式歌颂秦王政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在咸阳宫还是第一次。它为隆重热烈的宫廷庆典注入了一缕清新,在这种充满了贵族气息的盛会中渗进了平民的情调。秦王政感到很惬意,更为经过精心编写的歌词激动不已。他为威服天下的昨天而自豪,更期待着辉煌灿烂的明天。
秦王政没有在一片颂扬声中唯我独尊。他没有忘记辅佐他终成大业的谋臣良将,他明智地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运筹帷幄和统兵征战的珠联璧合,是战略策略的协调运用,是文臣与武将同心协力的结果。王翦、王贲父子忠心事主,浴血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九年来,除内史腾灭韩以外,其余五国都是王翦、王贲父子攻灭的。蒙氏则三代为秦将,蒙骜之子蒙武一直为王翦副将,蒙武的两个儿子蒙恬、蒙毅也都效命军中。所以,秦王政对王、蒙两家报以深深的感激之情,以开国功臣敬之。文臣李斯、尉缭、姚贾则善于出谋划策,在瓦解敌国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特别是李斯,既长于以法治国,也长于谋划战争,秦王政统一六国的战略都是由李斯帮助制定的。就是在他的筹划下,秦王政才开始了奋六世之余烈的伟业,成功地进行了统一六国的战争。
秦王政十分欣赏李斯的远见卓识,以为得天下要靠王、蒙两家,安天下则需李斯力助,所以在这次庆典之上,秦王政发布命令,赐封李斯为廷尉,为全国最高司法官员。
庆典过后,秦王政以为最急切的问题是更定国君名号。因为他此时已不单单是秦国的一国之王,而是统治天下的君主,必须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
这天,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御史冯劫、廷尉李斯及几个通晓古今的博士集会,共议帝号。
秦王政首先回顾了这几年的统一战争:"昔时韩王献上土地,奉上国玺,请为藩臣,不久又背弃约言,与赵、魏联合反叛,我兴兵征讨,虏获其君,尽得其地。此后,赵、魏背叛盟约,燕、齐敌视我国,我皆一一平定之。寡人以区区不足道之身兴兵诛讨暴乱,使六国君王称臣认罪,此皆仰赖祖先宗庙之威灵,更靠众卿之忠心辅佐,寡人不胜感激!"
众臣齐呼:"大王英明,大王万岁!"
秦王政道:"今天下大定,若不更改名号,无以称扬我之功业,传之后世,请众卿共议帝号,以定一尊。"
丞相王绾道:"古者周天子称王,王者,德高望重,百姓拥戴,倾心归顺之意也。至周王室衰微,诸侯君主皆称王号,王遂为各国君王之通称。再其后,有一二君主改王称帝。帝者,天号,得天之道者为帝。先帝秦昭王曾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然齐湣王称帝号仅三日便因实力不足而取消帝号,先帝秦昭王也唯恐失望于天下去帝号复称王。如今大王既为天下之主,请称帝号。"
秦王政听罢,未置可否,又问:"诸卿以为如何?"
御史大夫冯劫道:"丞相所言极是,臣请大王即称帝号。"
李斯道:"古之五帝,充其量不过统辖千里之地,各诸侯或来拜访或不予理睬,天子也奈何不得。如今大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法令归一,海内为郡县,此乃千古未有之伟业,五帝何能比也?"
李斯说的五帝是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古时五个圣明天子,秦王政曾以五帝自比,幻想成为这样垂范后世的帝王。今听李斯所言,心里美滋滋的。但在五帝之上该以何等称号名之呢?
王绾因见秦王政对自己的建议并不很感兴趣,似有不满足之意,便与冯劫耳语了一回,道:
"臣以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三皇,其中尤以泰皇为尊,臣敢奉尊号,改王号为’泰皇’。"
李斯忽有所悟,道:"三皇在五帝之上,泰皇乃三皇之至尊,若取泰皇中的’皇’字,再取五帝中’帝’字,合称’皇帝’,如何?"
秦王政听罢,面露喜色,但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用征询的口吻问众臣道:"卿等以为然否?"
王绾、冯劫及博士等人低语了一回,纷纷表示赞同。但因这件取宠于秦王的好事被李斯抢了先,未免有些失落之感。为了改变被动局面,他们马上见风使舵,恭维说:"大王功过三皇,德超五帝,改尊号为皇帝,合三皇五帝之德,正合天意人望!"
李斯又道:"大王乃古往今来称皇帝者第一人,称始皇帝当之无愧!"
秦王政听罢,喜不能禁,道:"如卿之言!"
当即,秦王政下诏曰:自今以后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称为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又云: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这样,天子的帝号问题便定下来,秦王政正式以"始皇帝"称之。
接着,皇权以及维护皇权的一系列规章也在王绾、李斯等人的运筹规划下逐步形成。这些规章规定:皇帝是帝国的最高首领,其地位和权力至高无上,朝廷和地方的主要官吏都要由皇帝任免。皇帝自称"朕",命称"制",令称"诏"。文字中不准提及皇帝名字,文件上逢"皇帝"、"始皇帝"等字均要另行抬头,顶格书写。行施权力的凭证是玉玺,玉玺分为两种,一种叫"传国玺",玺方四寸,上部勾交五龙,由稀世珍宝和氏璧雕琢而成,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玺文为李斯所书;另一种叫"乘御六玺",共六方,分别为"皇帝行玺"、"乘御六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信玺",都是用上等玉料制成。只有皇帝的印才能称为玺,只有玺才能使用玉料,玉玺与朕、制、诏一样,都是皇帝的专擅之物,不许臣民使用。
皇帝名号和权位确定之后,皇帝的至亲也随之各建名号:皇帝的父亲曰"太上皇",秦始皇定号的当年就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母亲曰"皇太后",正妻曰"皇后"。秦始皇还令李斯和博士官参照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朝仪,皇帝高高在上,群臣听传令官之令趋步入殿拜见皇帝;群臣上书奏事,一律要采用"臣某昧死言"的格式。
秦始皇很相信阴阳五行家邹衍运用火、水、土、木、金"五德终始"说解释社会历史变化。该学说认为,每一朝代各占一"德",五德相克,循环不已,导致朝代更迭。虞舜为土德,夏朝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虞、夏、商、周各占一德,皆为正统朝代,那么,秦朝应占哪一德呢?
秦始皇又征询于诸大臣,李斯道:"过去秦文公打猎时,曾获一条黑龙,按五行之说,水德具有北方、冬天、黑色之表征,北方寒冷,冬天严酷,黑色无情,这黑龙正是水德之征兆!"
秦始皇道:"此言得之。周为火德,水克火,秦代周,由此看来秦正应水德!"
于是,秦始皇宣布:当今正是水德的开始,并宣布新的"正朔"以十月初一为一年的开始,表示新的朝代诞生,并把黄河改名为"德水";以黑色为上,衣服旗帜皆为黑色,百姓也改为"黔首";记数以六为纲,冠为六寸,舆为六尺,六尺为步,六马驾车。水德的明确,表明秦朝已列入正统,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
在新王朝的第一次排班中,身为廷尉的李斯站在了朝廷重臣的位置上。他深为今日之成功而欣慰,同时也意识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二
始皇帝嬴政正襟危坐在咸阳宫。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靠"仲父"吕不韦辅政的弱小君王,而是统一的大秦帝国的皇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实施了增强国力的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进行了历时十年的兼并战争。十年来,他指挥劲旅,一路东进,攻城略地,杀人盈野,终于在殷红的血光中建造起强大一统的辉煌,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个以皇帝为号的人。
当秦始皇目睹着六国宫室一座座地拔地而起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一顶顶王冠的落地,一方方臣民的拜服,耳畔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但是,秦始皇并未因此固步自封。他在冥思苦想着如何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采取何种行政体制统治这面积辽阔的国土,以便稳居帝位,世代相传,永无穷尽。今天,他召集重臣集会咸阳宫,便是要就这一重大问题进行慎重而深入的商讨。
众人入殿之后,秦始皇首先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征询道:"六国既灭,天下一统,朕欲长保江山铁固,请诸卿各言治道!"
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王绾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他胸有成竹地说:"立国之要,贵在以史为鉴,师法先王,顺承天意。当初周人偏居周原后不过是商朝的一个小小属国’小邦国’。周文王在位五十年,矢志灭商,终至三分天下有其二。武王继位后,经牧野之战,一举灭亡殷商。此后,武王也曾对如何控制辽阔疆土,处置殷商旧贵族的事忧心忡忡,与我今日之形势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由此看来,陛下欲安天下,当以周朝为师!"
秦始皇道:"卿言以周为师即所谓迁殷顽民吗?"
王绾道:"正是。武王初灭殷商,曾登高阜鸟瞰山川形势,慨然浩叹:殷商不善承天意,失去天命,当引以为戒!其弟周公进言,宜建立新都,迁殷人于新都近畿。武王然其言,迁殷顽民于成周,振八师兵力驻守监督,同时又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为诸侯,安置于商旧都,调蔡叔度、霍叔处、管叔鲜布于商旧都四周,监督武庚,号称’三监’。殷顽民遂渐臣服于周,不敢反抗。武王处置殷民之策,堪称良策,垂范于后世。"
秦始皇点了点头,道:"卿言是也!朕迁六国豪富于咸阳正是效周王而行之矣!"
秦始皇提及的这件事正在进行中。秦始皇拟将六国故地的富豪之家全部迁到咸阳,约二十万户。还将迁三万家于骊邑,迁五万家于云阳。在此之前,他已经强迫个别豪富、贵族进行迁徙。灭赵后,将赵王迁流徙于房陵,将当地豪富迁于临邛;破魏后将魏之豪富也迁之于南阳。他这样做是出自以下考虑:这些豪富、贵族被迫离开原地,迁往陌生之处,人地两生,不易作乱。此外,由于远途迁徙,这些豪富不得不抛弃财产,这样便可削弱其经济力量,而将大部分财产留给秦国。秦始皇还拟迁徙平民在边疆戍守,用以巩固边疆。秦始皇闻听自己的做法可比之于周公,不禁心中窃喜。
王绾见秦始皇正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精神大振,又道:"以周为师还有良策可为借鉴!"
秦始皇道:"请速速道来!"
王绾道:"分封诸侯,以为屏障。此为周朝立国又一重大决策。周武王曾将同姓贵族、异姓亲戚、元老重臣封往各地,建立侯国,统治占取之地,充当周之屏障。继武王、成王之后,周王朝继续分封,渐成制度,周王以亲疏远近、封地大小定等级爵位,周王本人稳操赏罚予夺大权,封国承担保卫王室和贡纳、朝贡义务。分封建国,使封国与王室如群星拱月,内部联系纵横交错,坚如磐石,大周王朝因此取得了数百年安定。如此安国之策,实当趋步而效仿也!"
王绾在进行这样一番陈述时,情绪激动,声调也十分高昂,大臣们屏息静听,啧啧有声。
秦始皇却不像他们这样兴奋。他一边听着,一边凝神思索,待王绾话音刚落,便急切地问:"丞相之意,似当分封建国,当今天下,如何分封呢?"
王绾道:"韩、赵、魏三晋之地,离我较近,可直接管辖;燕、齐、楚地处边远,若不分封设王,恐难镇抚。臣请陛下将这三国故地分封给几位皇子,以保长治久安。"
秦始皇有皇子扶苏、胡亥、无忌、子哀等共二十余人,若封诸皇子于燕、齐、楚故地,自然可以建立起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统治网,但是,秦始皇似乎不赞同这样做。他沉思有顷,环顾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丞相隗状、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等人异口同声地说:"王丞相之见甚好,望陛下勿疑!"
群臣的一致赞同使这次议事成一面倒之势,王绾目视着追随者,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时,廷尉李斯忽然站出排班,说道:"臣请进言!"
秦始皇眉锋一扬,道:"请讲!"
李斯道:"事必师古,未必良策,臣以为当今天下,不宜分封!"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大臣们用惊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有的则对他鄙夷地撇撇嘴,大有不屑之意。
秦始皇示意众人不要喧哗,对李斯说:"卿请直言!"
李斯并不顾及大臣们的议论和鄙视,说道:"文王、武王创立周朝,实行分封,天子为天下共主,其兄弟、子侄、近臣皆为臣属,各据一方,由周天子发号施令,进行控制,此做法确实带来了周王朝的数百年安宁。臣以为,此皆血缘亲情所至也。及至后世,关系渐疏,各诸侯国便不再将这种血缘亲情放在心上,彼此间为了各自利益而视若仇敌,互相攻打,征战无休,周天子奈何不得,至使当年号称盘根错节、固若金汤的周王朝分崩离析,各诸侯纷纷称王一方,如此看来,分封不过是权宜之计,非久安之策也!"
秦始皇理着胡须,陷入沉思。王绾及众臣跃跃欲试,准备驳斥李斯,重申分封之议。秦始皇却摆手制止了他们,说:"请李廷尉细陈高见!"
李斯接着说道:"分封之策不可行在于易生祸乱,易起纷争。到那时,非但会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亲戚相斗,而且将使陛下来之不易的一统江山四分五裂,陛下的惨淡经营将付诸东流,实堪忧也。如今赖陛下神威,天下已建郡县,当再行规划,以至完善,形成固定体制,如此陛下无忧,国家无虑矣!"
王绾插上来说:"皇子乃陛下血缘,勋臣乃国家股肱。如此皇戚近臣久蒙陛下隆恩,分封断然不会与陛下离心。李廷尉多虑了吧!"
李斯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周王分封诸侯也皆亲戚近臣,而背弃周天子者正是他们的后人!丞相可担保一世,岂可担保万世?"
王绾一下子噤了声,不知所言。李斯则谈锋愈健,道:"皇子与功臣,要他们坐食赋税并加以重赏,足矣,何必分封?分封泥古不化,危及后世,实不可取!"
李斯的意见从大秦王朝的千秋大业出发,句句中肯,字字在理,使秦始皇深表赞同。他对李斯心底无私、力排众议的精神也颇欣赏,兴奋地说:"昔者天下之所以陷入战争泥淖,苦斗不休,皆因诸侯和诸王之故,今托先祖庇佑,天下始得安宁,若再分封立国,岂不是自寻战乱吗?李廷尉所言甚合朕意!"
秦始皇的这番话给这场争论作了最具权威的结论。王绾等大臣们虽心里一时想不通,但不敢再坚持己见。因为始皇帝的权威刚刚重申,臣下只有服从,不得冒犯!
李斯胜利了,他在秦始皇心目中地位大大上升。就在这次议事之后,秦始皇与李斯等人进行了认真筹划,在全国设立了三十六个郡。其中,在原秦国境地设巴郡等四郡;在原韩国境地设三川等三郡;在原赵国境地设太原等六郡;在原燕国境地设上谷等五郡;在原魏国境地设上郡等五郡;在原楚国境地设汉中等九郡;在原齐国境地设齐郡等三郡;在越族地区设闽中郡。三十六这个数字是圣数"六"的自乘数,如此分法,可谓苦心孤诣。
郡下设县,县下设乡、亭、里、什、伍。郡设郡守,郡守之下有郡尉、监察御史。万户以上设县令,不足万户设县长,县令、县长下有县尉,县内分若干乡,乡有啬夫,交通要道设亭。里是民间居住区,有里正。居民十家为什,什有什长,五家为伍,有伍长,什伍互相监督,有罪连坐。这一决定以皇帝诏令的形式颁布于天下,并很快付诸实行。
郡县制的设立使秦王朝从朝廷到地方、从郡县到乡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统治网,国家层层控制、权力向上集中,对国家统一、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起到了重大作用。
紧接着,秦始皇与李斯等人又着手秦王朝中央政权的建设,建立起一套严密的统治机构和官僚制度:
高居于整个统治机构之上的是皇帝。皇帝高于一切,总揽军政大权,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三公中,丞相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处理全国事务;太尉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掌管全国军事事务;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臣下。三公之下设卿,即奉常,掌管宗庙礼仪;郎中令,掌管皇帝政令和警卫;卫尉,掌管皇宫警卫军队;太仆,掌管皇室车马;廷尉,掌管全国刑罚司法;典客,掌管外交和少数民族事务;宗正,掌管皇帝宗族亲属事务;治粟内史,掌管全国租税和财政;少府,掌管皇室财务。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分掌政、军、监察大权,互不统属,决断归皇帝一人,进而避免了大权旁落,保障了皇权的至高无上。
在这一系列的政权建设中,李斯忠心辅佐,精心设计,为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机构的建立贡献出一个朝廷重臣的赤诚。
此后不久,李斯被任命为丞相,占据了百官之长的要职。
三
这一阵子,李斯特别忙。他经常应召出入咸阳宫,与秦始皇商议安邦之计,回到家中也是翻阅书籍,冥思苦想,不得休息。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胸中奔涌着澎湃的激情,似乎生命的黄金季节已经来临,事业的峰巅仰首可望。他不能辜负这宝贵的时光,决心为秦王朝描绘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
每当看到他伏案无歇,夫人冯氏便不由得紧皱眉头,他担心李斯累坏了身体,因为他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莹女也已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起初,李斯将她从上蔡携来咸阳原本出于对曾经害过他的熊缺的报复,但自莹女来到家里,李斯却觉得她楚楚可怜,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回想起当年去凤山仓途中莹女给他的最初印象,更有好感。于是李斯收她为妾,感情渐深。冯夫人是个贤慧的妇人,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理解了丈夫,容纳了莹女。那莹女又是极明世故的,对冯夫人以姐姐相称,恭敬有加。或许因为新与李斯结缘之故,莹女对李斯的关照更是细致入微,柔情绵绵。她虽不知道李斯在忙什么,却也和冯氏一样关心照顾着李斯,奉献着一片挚情。
对冯氏和莹女的好意李斯是深深领会的。他感激她们,但他却不能听从她们。如今王朝新建,百业待兴,千头万绪,岂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况且,他又是新任丞相,皇帝重托在肩,怎不应加倍努力?他好像是在开辟一片荒原,他要尽快耕耘、播种,以便在春风春雨之后获得第一个好收成。
此刻,李斯正在给始皇帝起草一份奏疏,主要是想谈一下在全国规模的军事行动结束以后,如何进一步统一边疆。李斯在奏疏中说,百越中的于越已随着楚国的灭亡归入秦王朝的版图,但尚有东越、闽越、南越和西瓯等部族据守在东南和南方,应派兵平定之。东北和北方,是胡人和匈奴聚居、游牧之地,他们骠悍善骑,经常袭扰边境,甚至有"亡秦者胡也"之说,万不可视若等闲,应兴兵讨伐平定。为了永除北方边患,从根本上阻止匈奴人的进攻,还应修筑新的长城,以作为秦王朝的北方屏障。
李斯这些建议是经过周密思索和多方论证后提出的。特别是修长城之议,他作了慎重的考虑,对耗费民力之弊和防御外患之利作了衡量和比较,最后才决定上奏皇帝。此疏上呈以后,秦始皇御批曰"可",很快付诸施行。
统一东南和南方的使命交给了尉屠睢,由他率领五十万大军向这些地区进攻。进攻中,秦军因河道纵横遇到了军粮运输不便和途中受阻等问题,为此,秦始皇又派御史禄负责凿渠以通粮道,开出了一条连接湘水和漓水、沟通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一条长约六十里的灵渠,为沟通南北交通运输起到了重要作用,保证了对南越进军的顺利进行。
攻伐匈奴的重任由大将军蒙恬承担。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先是夺回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接着又夺回了河套以北阴山一带地区,不久又迁内地三万户到北河、榆中屯垦,阻止了匈奴的侵扰。
秦国以前曾修筑过长城,那是防御魏国的,后来又筑上郡塞以防赵,此次新修长城准备在原秦、赵、燕长城基础上进行修葺、增补、新筑,将北方的长城连接起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大批民工刑徒被胁迫到工地,开始了异常繁重且旷日持久的劳作。
李斯把上述建议称作"固边之策"。他同时又上"安内之策",进行了更为宏伟的构想。
那天,李斯前往咸阳宫,向秦始皇面陈此策时,秦王政先让他概言其要,李斯想了想,伸出手掌,在掌心写了个"一"字。
秦始皇有些纳闷:"此是何意?"
李斯神秘地笑了笑,说:"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若云其小,微不足道,若论其大,宏阔无极。无一则无以至万亿,彻悟一道可贯万机。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戴之,则安;一人有庆,天下赖之。一德一心,立定厥功;一粟一粒,可积万钟。一失足能贻千古恨;一气俱可并万物生。一苇杭之,可绝江河;一篑亏之,功败垂成。如此看来,这’一’字岂可小视?"
秦始皇道:"丞相博学多才,听你之言,这’一’字可做一篇大文章!"
李斯道:"做大文章者并非小臣,而是陛下。陛下振耀威武,一统寰宇,一主天下,贵为国中第一人,成就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大事业,这岂不是一篇大文章吗?"
秦始皇笑道:"卿言过矣。若无卿等相助,朕这篇大文章还不知从何做起呢?"
李斯道:"陛下是否还要做下去呢?"
秦始皇道:"那当然。如今吞灭六国,天下归一,不过是万里远航,刚刚扬帆;千里之行,刚刚起步。若以为大功告成,高枕无忧,不思进取,岂不可笑?朕自君临天下,似觉诸事更加繁杂,百业尚待振兴,定天下之难远胜于打天下也!"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若大定天下,还需从’一’做起。"
"此话怎讲?"
"陛下统一了疆土,但田畴异亩,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极需统一法制,统一币制,统一量制、衡制,书同文,车同轨,使普天之下,整齐划一,如此方可万众一心,万方归一,一切大权都集中到陛下一人手中。"
"说得好!朕多日来正为此事为难,卿知朕心意啊!"
李斯的这一建议确实说到了秦始皇的心坎上。自打六国破灭,秦始皇便面临着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法令不一致,各国各有其法,各不相同。就秦国而言,商鞅变法时,基本上采用了魏国李悝撰写的《 法经
》,只是增加了"什"、"伍"连坐法,后来又逐渐有所扩大。
其次是货币不一致。各国货币的形状、大小、轻重各不相同,计算单位也不一致。大致有币钱、刀货、圆钱和郢爰四大系统,而在这四大系统下,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又分别流行着不同种类的货币。仅就圆钱而言,便有方孔圆钱和圆孔方钱。不同形制的货币也采用不同的计算单位,有的用斤,有的用镒,各行其是。
量制更为混乱,秦以升、斗、桶为单位,一般为十进位;齐国则以升、豆、区、釜、钟为单位;魏以斗为单位;赵国有斗、升、分、镒等计算单位。不仅计量的单位不同,实际大小也不一样。
衡制:有的地方以镒、?为单位,有的地方以铢、两、斤、钧、石为计算单位,换算也不方便。
文字的差异就更大了。同样一个字,往往会有多种不同写法,甚至一国之内也会有多种不同写法。如"马"字,齐国有三种写法,楚国有两种写法,燕、赵、魏、韩也各有两种写法。六国文字千变万化,无一定体系,秦国使用的文字为"小篆",与六国文字也不太相同。
这些情况,若在统一六国之前并不足怪,因为那是六个不同的国度,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大一统的秦王朝,这样各循其制怎么得了?且不说皇帝的政令无法下达,就是各地的交流也有极大不便!
今天,李斯谈起此事可谓急皇帝之所急。所以,秦始皇忙问有何良策结束这种混乱状态。
李斯道:"当此之时,唯一以定之,舍此别无出路。臣请先定文字。"
秦始皇知道,李斯颇善书,大臣无不推服。他曾对人说:"吾死后五百三十年间方有一人替吾迹也。"秦始皇还熟知李斯的用笔法:"先急回,后疾下,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如游鱼得水,景山与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此法曾广传宫中,群臣争相效仿,秦始皇也时而习之,颇得其精妙。秦始皇极欣赏李斯书写的小篆,皇帝传国玺上那八个大字"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秦始皇赞不绝口,以为这八个字使玉玺增辉,同为国宝。
想到这些,秦始皇感到由李斯进行书同文之事可谓得人。便问:"卿拟以何种文字一以定之?"
李斯道:"周朝以来的大篆难写难认,六国通行的’古文’及异体文字更难识别,唯有小篆可以为本,只是尚须简化,使偏旁组合、上下左右更有规律。臣请书写一篇,请陛下阅示。"
秦始皇应允。李斯于是以小篆写体编写了《 仓颉篇 》一篇,秦始皇阅过,以为此种文字甚好。又令赵高编写《 爰历篇 》,令胡毋敬编写《 博学篇
》,对字体结构进行了加工整理,使之规范化。这三篇文字共三千三百字,秦始皇将其颁布全国,并下诏废除各国的异体字,以简化的秦文小篆作为标准文字。同时,还统一了偏旁部首,固定了偏旁的位置,规定了字体的书写笔数和笔顺。这样,字形固定,笔画简便,书写较为方便的小篆便成为全国通行的书体。后来,人们又创造出比小篆更为简便的新书体。
"隶书",即所谓"秦隶",成为官方的标准化文字。文字的统一保证了国家的政令通达,便利了文化的传播和人们的思想交流,对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
其他方面的统一措施也在进行着:
以原来秦国的法律为基础颁行了统一的法律,博采损益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封建礼仪。
整顿秦国的旧有货币,废除秦以外通行的六国货币,把货币分为二等:黄金为上币,以镒为单位;方孔圆钱为下币,以半两为单位。统一后的方孔圆钱克服了商品交换的困难,促进了商业发展,成为以后各封建王朝铜钱的主要形式,通行了两千多年。
废除六国的度量衡,以原秦国的度量衡制度为基础,向全国颁行新的统一的度量衡制度及标准器。统一后的度量衡,度和量是十进位的,度的单位是分、寸、尺、丈、引等;量的单位是合、升、斗、斛等;衡的单位是铢、两、斤、钧、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发至全国的度量衡标准器具及诏版上刻着皇帝的诏文:
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
与这些统一措施颁行的同时,秦始皇又收缴了民间兵器,铸成钟座和十二金人,以杜反抗之源;拆毁原六国的都城城廓和阻碍交通的堡垒、关塞,破坏其分裂帝国的割据凭借;颁行私田和赋役制度,结束授田制、私有制并存的不平衡状态,"使黔首自实田",即令土地占有者如实呈报占有额数,国家承认其私有权,根据数额改租赋,等等。
一个统一的秦王朝在秦始皇君臣的多方运筹下渐渐走向正规。它像一乘装备精良的六马车,载着帝国的希望,奔驰向前!
第十章刻石颂德
一
三十九岁,人生的盛年。秦始皇的三十九岁是他事业最兴盛、功绩最卓著、作为最突出的一年。这一年,他尽灭东方六国,结束了长期战乱,建立了统一的封建国家,颁布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被时人称为"明天子"。曾有歌谣唱道:"元元黎民兮,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兮,人人自以为更生。"
听到这样的歌谣,秦始皇深以为荣。他觉得自己的功劳无人能够相比,整个国家是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他要以终身皇帝的身份将这私产传之子孙后世。他崇信以权治国,认为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把巩固万世一系的家天下看作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把骄奢淫逸作为自己的最大追求。于是,他很快地由贤明而昏庸,从英雄转变为暴君……
在秦始皇的这一可悲的转变中,李斯堪称是历史的见证人。他出谋划策帮助秦始皇成就了统一大业,建立了新的王朝,也目睹了秦始皇贻害天下的种种恶行。统一六国之前,李斯的所思所行是为了争名逐利,而当秦始皇急剧走向反面之后,李斯则是一心想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利禄成了他的负担,他背上了太多的沉重。他始终遵循的指导思想是唯利是图,因此,他毫不奇怪地把自己绑在了秦始皇的战车上,或为其前驱,留下了一道道罪恶的辙印……
李斯是极善揣摩人主心理迎合君意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一路顺风地登上了左丞相的高位。现在,李斯又开始对他奉若神明的"始皇帝"寻幽探密了。他从皇帝的语言、神色举止中发现,秦始皇已经恃功而骄,一心想炫耀武功,奴役天下,于是,这位精明的谋臣马上调整自己的思路,以最快的速度并入秦始皇的轨道。
"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黔首大安,陛下难道不想巡游国中,扬威天下,饱览我朝大好河山吗?"这天,李斯这样对秦始皇说。
李斯知道,秦始皇喜欢实地巡察。前些年,每逢重要战役或攻下重要都城后,他都要亲往巡视。那年秦军攻入邯郸,秦始皇就亲至赵都,接受了赵王迁的投降,捕杀了其外婆家的仇人。近期以来,秦始皇也流露过这样一些想法:六国虽灭,但六国旧贵族尚在,他们不甘灭亡,很可能会掀起复国恶浪;皇权虽尊,但在六国故地还没有建立起足以震慑人心的威望;政令虽好,但在六国臣民中还未深入人心。所以,他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出去走走,用巡游的方式进行一次示威和宣传……
李斯这个建议正合秦始皇的心意。秦始皇微笑着对这位善解人意的丞相说:"朕早有此意。卿欲与朕同行否?"
"若能幸伴君侧,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李斯说,"只是道路不畅,狭小崎岖,怎容得下陛下大驾?若有奸人藏于路旁,可怎奈何?"
"你是说先将路整治好?"
"臣正是此意。臣拟以咸阳为中心修建两条车马大道:一条向东直通齐、燕故地;一条向南直达吴楚。此道若成,将大大方便天子巡行,也有利于调兵遣将,驻扎兵力,一旦发生变乱,可以迅速调兵前往需要之地。"
"嗯。"秦始皇抬起右手,伸出中间的两个手指,点了一下,那意思是说此事可行--秦始皇自从以皇帝为号,便不再像当秦王时那样喜欢与朝臣议论国事,交谈看法。他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可冒犯,脸色总是阴沉沉的,威严冰冷,使臣僚们渐渐对他敬而远之,更无人敢于轻易和他说些什么。
李斯当然会察觉到秦始皇的这种变化,更清楚秦始皇这个高傲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多言,应诺而退,并开始主持修建这条联系全国的交通干线。
这条大道也叫"驰道",即天子车马所行之道。驰道是这样设计的。道宽五十步,路面要高出地面,用铁锤夯实,路肩培土,砌筑砖石,使之平坦坚实,这样,既利于排水,又收到整体坚实的效果。中间三丈是皇帝专用的道路,皇帝专用道路用青松隔开。由于规格统一,平坦坚实,有利于车马的高速行驶。
"驰道"的修筑是分段摊派的,同时动工。皇帝诏令"驰道"所经郡县,全力以赴,限期完工。随即,便有大批百姓被征发去服劳役,他们填沟壑,平高阜,连续奋战,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工程。
秦始皇的车马奔驰在驰道上了。他的身后是一班随行官员: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状、丞相王绾、丞相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等。跟随他的还有隆重的仪仗和庞大的车队,大驾属车竟达八十一乘!可谓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这一年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第三年,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这是他的第二次巡游。去年秋天,他在李斯主持修"驰道"的时候曾在原秦国境内巡游了一次,路线是从咸阳出发,经陇西郡、鸡头山,然后回到咸阳。那次巡游远不及这一次。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途巡游,他将走出原来秦国的疆界,前往六国故地,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展示秦王朝的皇威。
车驾浩浩荡荡地由咸阳出发后,沿渭水南岸的所谓"华阴平舒道"前行,出函谷关,经洛阳县,至荥阳。在荥阳小憩二日,又向北进发。
时间正是春季。春风送暖,大地复苏,杨柳吐绿,嫩草青青,一派明媚景色。刚刚筑毕的驰道平坦坚实,省去了颠簸之苦,两旁栽植的青松方经春风春露,饶有生意。秦始皇坐在车上,不时掀开车帷向外张望,他仿佛在欣赏一幅长长的画卷。他觉得,他便是这画卷的绘制者,是他带给了这大地以生机,是他带来了这一派平和的阳春。他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深觉趣味无穷,美不胜收。
这日,车驾进入薛郡邹县,只见前面层峦叠嶂,巨石嵯峨,松柏苍郁,便向左右问道:"此是何山?"
左右答道:"此山名峄山,处于齐鲁故地,邹人以此山高耸,灵秀所在,常前往拜祭。"
秦始皇听罢,令车驾停下,吩咐李斯说:"朕至邹峄山,不能无言,可刻石以记之。"
"遵旨。"李斯应诺,遂以小篆手书一文,令人立时镌刻,碑文是: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令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熘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拥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这是一篇颂扬秦始皇威武圣德的文字,为始皇刻石之始,也是最早的一块书法碑刻。此前的碑石是立在宗庙之前系牲口用的,以纪事表功为内容,作为永久性纪念还是第一次。此碑的大意是:皇帝当初继位承王以后,振耀威武,讨伐乱逆,并灭了六国,建立了统一国家。今亲自巡视远方,群臣追思往事,以为皇帝的功德三皇五帝都不能比拟。如今皇帝统一了天下,战祸平息了,百姓安定了,特刻石以记之。
此刻石辞藻华丽,字体肃穆方整,笔画刚劲有力,被视为小篆的规范字体。据说,此石刻成后,因其书法精绝,前来拓本的人络绎不绝,村民们疲于接待,便堆上柴把石碑烧毁了。然而尽管石碑残缺不全,达官贵人仍不断索求拓本,难于应付。后来有一任县令想了一个办法:在县衙上设置了一块根据古拓本翻刻的石碑,村民和衙役这才松了口气。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其诗中记述此事道:"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即是说,因反复传拓,字体因"肥"而失去了本来面目。北宋时有一个叫郑文宝的人依照摹本重新刻石于长安,后来又有人分六次进行摹刻,唯有宋人据原拓的精刻更多地保留了李斯书法原作的风貌。此碑已断为三截,现存陕西西安碑林。
峄山刻石是李斯为秦始皇献上的第一曲石刻的颂歌。其刻文为小篆之鼻祖、书体之珍品,但刻文对秦始皇不遗余力的歌颂却使李斯本不高尚的个人品格又向着阴暗和卑劣滑落。
二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离开薛郡邹峄山以后便一路向北前往济北郡。这里仍属齐鲁故地,当年七强并立之时,东方齐国便是凭借着这一片富饶的土地和堪称强大的国力与秦国比肩而立,并称二帝的。今天,秦始皇巡行至此,不禁想到:齐之先王齐桓公堪称一代雄主,但曾几何时桓公的霸业灰飞烟灭,东方大国也一落千丈,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今受命于天,镇服四海,实应答谢上天的授命之恩,向天地神祇祈福,以求延祚益寿,帝业永继。
秦始皇还想到,齐国曾是秦国的东方劲敌,在六国中最后一个被灭,原齐诸地是否真心归附还很难预料,封禅泰山,显示武功的煊赫,可以镇服齐地臣民,此外,秦始皇非常怕死,以为费尽千辛万苦才统一了天下,当上了皇帝,应多享受几年皇帝的威福,最好是长生不老。至泰山祭祀可得上天护佑,圣寿无疆。
基于告天、祈寿、镇服的多重目的,秦始皇决定前往位于济北郡境内的东岳泰山,举行一次郑重其事的封禅大礼。
封禅是一种古老的祭祀天地的仪式。在泰山上筑坛祭天,报天之功,称为"封";在泰山脚下的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为"禅"。封禅之所以在泰山举行,是因泰山被认为是万物滋生、阴阳交代的灵山宝地,是大地的主宰,登泰山可以上通于天。此外,泰山雄踞东方,峻极于天,奇峰峭拔,风光绮丽,不仅"神秀",而且"灵异"。据说,泰山能够神奇地预知朝代更替。夏桀将要灭亡时,泰山山走石泣,一片悲凉。
因为泰山的灵、神、奇、秀,故被称为岱宗。"岱"是"始"之意,"宗"为"长"之意,即万物之始,五岳之首,古来天子多前往朝拜。秦始皇曾听博士官们讲过,至泰山举行封禅大礼的有七十二君,确切知道的有禹、汤、周成王等十二位。五霸之首齐桓公曾自以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也准备举行封禅大典,但管仲认为他功业不高,东海的比目鱼、西海的比翼鸟、鄗上之黍、北里之禾等祥瑞还未出现,不宜封禅,齐桓公这才作罢。
秦始皇觉得他今天举行封禅却正是时候。其功业之高姑且不论,祥瑞也已现于国中。去年,有人就向他奏报:临兆县有十二个天神一样的高大的人出现。他们身高五丈,脚长六尺,穿着夷狄的服装,站立在临兆的旷野中,后有祥云落地,高人才飘然而去。秦人本夷狄,这十二个高大的天神又是一身秦人打扮,这难道不是祥瑞之兆吗?秦始皇遂下令收缴天下兵器,销毁熔化后仿照天神模样铸成十二个铜人,每个重二十四吨,立于宫殿门口,称之为"金狄"。祥瑞既现,"金狄"已铸,再行封禅,这不是顺理成章吗?
然而,秦始皇对如何进行封禅,究竟应该遵循什么样的礼仪却不得而知,所以,当其车驾一行来到泰山脚下时,不禁踟蹰起来。他问左右道:"既然古有七十二君巡行东岳,举行封禅大典,其典仪制度可有留存?"
王绾道:"七十二君事年代久远,礼废乐坏,无从查找。"
曾与王绾奉命制作统一的度量衡器的丞相隗状接上来说:"三代之前,结绳记事,尚无文字,民不识典仪,若论当时已行封禅颇不足信。臣以为此事纯属虚妄,封禅恐非古制矣!"
王翦之子王贲、王贲之子王离此时也跟随秦始皇出巡,均已封侯。战功卓著的老将王翦是去年去世的,王贲袭父之官,领兵为将。这王贲颇有些才能,在灭燕、灭齐中曾建树了功勋,此次与其子王离随行主要是担当保卫皇帝、防人作乱的任务。听到秦始皇的询问,二人这样答道:"尧舜等七十二君到泰山,想来只是巡狩四方,并非封禅,哪有什么古礼?陛下还是不必探究了吧。礼为人所制,大王欲行封禅,自制礼仪便是,何必去问他人!"
王贲、王离父子的"武人之见"没有立即引起秦始皇的注意,他有些犹豫。
这时,李斯马上接过来说:"陛下乃古来称皇帝的第一人,可做前人未做之事,可制前人未制之礼,此乃上天赐予陛下的权利,陛下首开先河,首行封禅,定会垂于后世,为万世师表!"
秦始皇瞅了瞅李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可!"
当即,秦始皇令人在齐鲁一带召募了七十名儒生博士,让他们拟定封禅之礼。儒生博士们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各抒己见,争议不休,最后他们出主意说:"封禅乃古来天子祭祀大典,登山时乘坐的车子的车轮要用蒲叶包裹起来,以免伤害了泰山的土石草木;至于仪式,可在泰山顶上打扫出一块场地,点燃柴禾进行祭祀。"
秦始皇闻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鄙夷地说道:"何处腐儒,竟献此愚钝之见?不可取也!"一气之下竟令手下将儒生博士们赶走了。从此以后,秦始皇对儒生们再无好感,以为他们咬文嚼字,愚顽可笑,只不过能读点古书,知些古事,对国家治理毫无用处,若听其言必坏大事。
不过,秦始皇对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李斯却是另眼看待,他认为李斯和他们不同,虽从师于儒学大师荀卿,但对儒学却不是一味承袭,而是吸收了儒家之精华,又兼容百家之言,对法家的帝王之术尤为精到。李斯还重现实,多谋略,毫无迂腐之气。因此,当他将儒生博士们斥退之后,便单独召见了李斯,让他制定封禅礼。李斯既蒙信任,受宠若惊,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这一重要使命,并得到了秦始皇的许可。于是,这次前所未有的封禅活动就依照李斯制定的礼仪程序进行。
车驾向泰山进发了。秦始皇下令开辟车道,从南麓登山。时值雨季,天气变幻无常。秦始皇刚至山腰,忽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秦始皇正愁无处躲避,忽见附近有一棵大松树,树冠苍郁如盖,秦始皇便急往树下躲避,免除了雨淋之苦。为答谢此松,秦始皇当即赐封此松为"五大夫"松。
雨霁之后,秦始皇继续登山。及至山顶,便筑土坛祭天,进行了"封"礼。这个仪式进行得很成功,秦始皇非常满意,仿佛了结了一大心事。但是,具体仪节却不得而知,因为秦始皇有令:"封"礼程序要保密,不得外传,参加"封"礼的只有李斯等几个近臣,人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以至于没有任何文字记录流传下来。秦始皇为什么这样做?其动机如何?这一问题也成了历史的悬案。
"封"礼既毕,秦始皇命令在峰顶刻石记事,表明自己确实举行了"封"礼。接着,从泰山北麓下山,来到泰山脚下的一座小山梁父山,准备在那里举行"禅"礼。
秦始皇选择此处为"禅"礼之地,是因自古便有"封泰山禅梁父"的说法。此外,梁父山被认为是地神依止之处,地神好阴,祭祀它必在高山之下,梁父山正好在泰山山脚,在此地祭地神,神必得馨香。再者,梁父山是一座隆起于平地、微见突兀的小山,在此行"禅"礼,在人力上也较方便。当然,秦始皇并非看重人力,他不在乎动用人力,主要是因地神在梁父,故往祭之。
祭所设置在一片扫除干净的平地上,祭礼用的是秦国古时在雍城由太祝令主持的祭祀上帝的仪式。但"封藏"的内容却秘而未宣。"封藏"是将写有文字的玉制册书封于玉匣中,再封以石碱,然后再用五色土封埋于祭坛之上。这项仪式历来被视为封禅过程中最神秘、最隆重的礼仪,因为玉册上写着帝王的希求,或是向上天祈祷,或是思得神仙之助,帝王的这些祈求可以通过玉册上的祝祷词禀告上天,玉册也因此被视为"上通天意之神物"。秦始皇封藏的玉册文是让李斯秘密地用小篆写好,又秘密地封埋于祭坛上的五色土中的。这样,在梁父山上便埋进了一个谜,除了李斯和秦始皇以外无人知晓。
梁父山"禅"礼已毕,秦始皇便让李斯刻石以记,此石四面刻字,字体仍为小篆,字体一寸七分,书法堪称精妙,后世称之为"李斯碑"。碑刻的内容是歌颂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功业,并晓谕全国臣民,对皇帝制定的一切典章制度、政策、法令都要严格遵守。原文较为艰涩难懂,其译意为:
皇帝登天子之位,制定昌明大法,臣下也修持整百官之事。二十六年,并有天下,诸侯无不臣服,然后亲自巡狩远方,登上了这座泰山,遍游东方最高的山峰。随从众臣都心怀禄功,歌颂皇帝的丰功伟业。治国之道,依时顺行,各种物产,适宜生长,一切年制俱有常法,合乎大义,美好安宁,足以垂示后世。子孙们当承继帝业,顺此教化,切忌妄加变更。大秦皇帝神明圣达,已经绥平海内,依旧不敢懈怠政事,早起晚睡,治理国家,为百姓谋求长远福利,又专心致志推崇政教,训民以常道,导民以通达,无论远近无不怡然顺理,奉行其旨,贵贱分明,男女都依礼行事。此种美政将留传后代子孙,其教化之力可感动万物,望子孙遵守皇帝遗留下的诏令,永远顺从伟大的告诫。
泰山刻石是秦始皇的又一座"功德碑",也是李斯的又一"杰作"。在这里,他施展才华,堆砌了大量的华丽辞藻,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为秦始皇的此次巡游增添了重重的一笔,并为自己的进一步被重用奠定了一块基石。
三
秦始皇在泰山封禅已毕,便东行进入琅琊郡。此郡濒临黄海,秦始皇自幼长于关中,从来没见过大海,对大海的神奇、博大、深邃向往已久。此次,他要借巡行之便看一看奥妙无穷的大海,祭祀山川和八神。
八神是指天主,祠天齐渊水;地主,祠泰山、梁父山;兵主,祠蚩尤;阴主,祠三山;阳主,祠之罘山;月主,祠之莱山;日主,祠成山;四时主,祠琅琊。秦人有祭祀八神的习惯,齐国从太公以来也祭祀八神。秦始皇已经在泰山、梁父山祭祀了地神,此次东行,主要想到琅琊祭祀四时主。
琅琊为郡治所在地,这是一座小城,地处黄海之滨,风景宜人,一派海滨风光。虽说这些年来齐国政治衰败,经济萧条,百业不兴,又经国破之难,但对琅琊城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城中百姓看起来还没有饥馁之苦,街上店铺林立,地摊相连,物品也较丰富,特别是卖鱼类、贝类等海产品的商店很多,海腥味儿弥漫,显示出这个滨海小城的独特风貌。
秦始皇的车驾一到琅琊,便受到了极为盛大的欢迎和接待。郡守姚奢是姚贾之弟,此人原为军中校尉,只因其兄姚贾被秦始皇封为上卿,受荫庇当上了郡守。姚奢和他的兄长一样,善言辞,有辩才,但人品很差,极善阿谀逢迎,讨好上司。今闻皇帝前来巡视,早就平整道路,修葺馆舍,储备酒食。他专门组织了一个捕鱼船队,加紧海上捕捞,以便为皇帝一行供应足够的海鲜。
秦始皇的住处在郡衙一座修葺一新的馆舍内,郡兵百人充当警卫,客馆内有齐地美女数十人伺候皇帝起居,具有齐地特色的歌舞更是随时应召,使秦始皇一到琅琊便觉心情舒畅,巡行的劳累为之一扫。
然而,秦始皇对这一切似乎都不大感兴趣。客馆虽好,哪及他在咸阳的宫殿?齐女虽美,何及他的宫中粉黛?他在这里只不过想作途中停留,他的主要目的是登琅琊山,观琅琊台,祭祀四时之神。所以,他到达琅琊的第二天早上便趁天气晴朗,率随从官员前往琅琊山。
琅琊山并不高,山色也不美,与岱宗泰山那鬼斧神工的绮丽风光无法相比,唯有山上一座古台尚不失为一处胜地,但年久失修,已经毁圮,草莱丛生,满目荒凉。
行至台前,秦始皇问左右道:"此台为何人所造?"
姚奢道:"此台乃越王勾践所筑。勾践曾登此台远望东海,并邀秦、晋、齐、楚在台上歃血为盟,共辅周室。"
秦始皇道:"难怪毁圮至此,原来已数百年矣。勾践卧薪尝胆,争霸中原,堪称一代雄主,然与朕相比何如?"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王功盖古今,勾践远不及也!"
秦始皇理着胡须,微微一笑,说:"朕功高于勾践,岂能登此旧台?"
王绾道:"陛下之意,是拟建一新台?"
秦始皇瞅了瞅姚奢,道:"削平此台,在原址更造,要高于此台数倍!"
姚奢试探着问:"另筑高台,工程浩大,尚不知陛下欲留敝郡多久?"
"最多不过三月。"秦始皇伸出了三个手指。
姚奢迎合道:"陛下驾临敝郡,乃敝郡臣民之福,陛下一声令下,百姓定云起响应,踊跃筑台,不出两个月,高台可成!"
秦始皇道:"尔能两个月完工?"
姚奢很自信地说:"下官愿以性命担保!"
秦始皇道:"不可食言!"
秦始皇又对李斯说:"此台如何建造?"
李斯道:"可建三层,每层五丈,周长二百步,台成后在台上祭祀四时神主。"
秦始皇道:"善!"
姚奢为讨好皇帝揽来这个差事,但真正要付诸实施却犯起愁来。如此浩大的工程,如此紧张的工期,谈何容易?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承担下来。回到郡衙以后,即以皇帝之命晓谕郡中,广招夫役,加紧营造。起初是一万人,后来增至三万人,琅琊山顿时成了个大工地,白天黑夜一片繁忙。姚奢因在皇帝面前说了大话,一日不敢耽搁,亲自在山上督造,以严厉的刑罚逼迫役工担土搬石。役工苦不堪言,竟有病累而死者。
台成之日,姚奢穿戴整齐,乐颠颠地向秦始皇报告了这一喜讯,但是,秦始皇却没有当众奖赏他,却又向他交代了一个新的任务:令参加筑台的三万役工举家迁至台下,终生守着这琅琊台。
姚奢听罢,心中暗自叫苦:高台方毕,又要迁役工于台下,这件事要比筑台难上加难!琅琊山虽多低地,但土质贫瘠,水源不足,役工们谁愿背井离乡搬到这里?若是不能使役工如期迁来,岂不要担当罪名吗?
姚奢正盘算着,只听秦始皇又道:"役工迁居台下,可免徭役十二年。你身为郡守要体谅朕之心意,好自为之!"
"遵旨!"姚奢一边答应着,一边巴望着秦始皇,盼着他能够给予封赏。这两个月,姚奢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然而,秦始皇却只字未提封赏之事,他的心思早用到登台祭神的事上了。
秦始皇登台这天,天气格外好,万里无云,微风和煦,秦始皇带着近臣拾级而上,径直到达第三层台顶。居高临下,举目东望,只见远处海阔天空,海天一色,十分壮美。秦始皇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海,虽不闻波涛之声,不见海鸟飞翔,但这无边无际的一片蔚蓝仍使他心旷神怡,有关大海的种种神奇的传说也浮上脑际,他不禁脱口惊呼:"沧海茫茫,壮哉伟哉!"
李斯也是头一次见到海。他也被壮阔的大海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想,海为龙的世界,云是鹤的家乡,这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大海中定有蛟龙潜藏,或许此时正穿波峰,越浪谷,遨游其间。他又想到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想到那飘然来去的神仙,顿觉大海太复杂,太神秘,决非凡人所能识。
李斯正自遐想着,只听秦始皇道:"快来看,那远方是何城邑?"
李斯等人循声望去,遥见海天相接处隐隐有座城邑,楼阁林立,屋舍栉比,街道纵横交错,并有人影往来,宛若繁华都市。但这都市却是忽隐忽现,云遮雾障,半明半灭,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仍是一片茫茫苍苍的海天。
李斯道:"想来便是蓬莱、方丈、瀛洲海上三大仙山,山上有仙人居住,平日隐于云水间,难得一见,见者必为贵人。今陛下登台望海,三仙山露出身姿,实为祥瑞之兆,陛下必将福如东海,寿比神仙!"
听到这样的恭维,秦始皇不胜欣喜,道:"适才卿之所言,朕也有耳闻。当初,燕国人宋毋忌、羡门子高等人声称有一种成仙之道和人死后尸骨不化升天的法术,燕国、齐国的怪异之士都争相传诵和学习,从齐威王、宣王到燕昭王都相信此类说教,派人到海上寻求这三座仙山,想不到,今日朕却亲见矣!"
李斯道:"据说这三座神山在黄海之中,距离人间并不遥远,只是神仙担心凡人到来,每每唤风将寻仙的船引开。不过,也曾有人到过那里,看到了三山神仙和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人可得不死吗?"
"正是。"李斯道,"人若服用了这不死之药可长生不老。"
"如何得到不死之药?若有谁献上此药,朕可保他富甲天下!"
李斯想了想,说:"此事决非凡人所能,陛下不妨诏令天下,有能入东海寻此药者速来奏报。大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使天下人结束了战乱之苦,天下人定对陛下敬若神明,皆盼陛下万寿无疆,既闻陛下有召,岂不踊跃效命?"
秦始皇道:"好主意,朕即日便下令求之。"
秦始皇果然很快地下达了求访术士的诏令,并有一个叫徐市的人前来请求允许他斋戒沐浴,与童男童女若干人乘舟入海求仙,秦始皇答应了他,让他带领征发的一千名童男童女乘船入海,但是,徐市带船出海后,却因风势不顺被迫返航,不过,他们仍然向秦始皇报称,他们虽然没有到达仙山,但已远远望到了。秦始皇很失望,但他并未死心,责令徐市随时待命,准备再度入海。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琅琊台上。此时秦始皇正举行仪式,祭祀四时之神。祭礼活动隆重肃穆,秦始皇十分虔诚,往日的皇帝威严荡然无存。在他看来,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皇帝只有得到神的护佑,方得圣祚万年,自己虽贵为皇帝,仍不能不礼敬之。
祭礼仪式结束后,秦始皇又一如既往地让李斯刻石记之,李斯遵旨,著文曰: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欲,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轻易。举措必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这又是一篇堪称范本的篆书,这又是一曲绝妙的颂歌!琅琊台刻石至今已余残碑,但碑文八十七字仍清晰可见。它记录着两千多年前琅琊台上这一幕往事,附着一个成仙的梦想和一个臣子的赤诚。
第十一章秦始皇陵
一
琅琊郡的三个月给秦始皇的印象太深刻了。特别是那虚无缥缈、若隐若现的海上仙山,更向他展示了一个美不胜收的神仙世界。他渴盼再次见到这仙山,更幻想着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永远享受上天给予的富贵和权威。
秦始皇心驰神往于那个高居于世界之上的神仙世界。他坚信人可以得到神的护佑,也可以进入仙的境地,而一旦成仙即可长生不老,福寿永存。出于这样一种心态,他把巡游之路视为祭神求仙之路,每到一地必祭祀山川神祇,或召方士寻访神仙和长生不老药。秦始皇平日疑心很大,从不轻信他人之言,但对方士们编造的神奇的谎言却是毫不怀疑。在他看来,方士是神仙的使者,神仙掌管着人世间的一切,主宰着人的吉凶祸福,不可无端怀疑。
带着对神仙的虔诚和景仰,秦始皇西行来到泗水郡的彭城。因为他听说周朝的一尊巨鼎沉没在泗水中,他要祈祷水神,并将这尊鼎打捞出来。
鼎是象征王朝权威的礼器,相传是夏禹王用九州进献的青铜铸成,共九尊。九鼎由夏王朝传到殷王朝,由殷王朝再传到周王朝,秦昭王灭掉西周后,九鼎运往秦都,但有一鼎掉进泗水。九鼎缺一使秦王朝缺少了作为王朝的完备的资格,所以,秦始皇决定捞出此鼎,使之像传国玺那样永传后世。
为了打捞宝鼎,秦始皇传集了水夫千余人,一连打捞数日,但一无所获。民间传闻:宝鼎在水底找到了,但用绳子往上拉时绳子被龙咬断了,即所谓"绝鼎系"。这是件很不吉利的事,秦始皇感到很恼火,怏怏不快地离开彭城。
接着,秦始皇往西南渡淮水,前往衡山郡和南郡。再泛舟长江,至湘山,祭祀湘君。时逢大风骤起,几不能渡。秦始皇问博士官湘君为何神,博士官回答: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死后葬在这里。秦始皇因求鼎不得,又于江中遇大风,心中懊恼,一气之下令刑徒千人将湘山上的所有树木都砍光,然后又放了一把火,火光映红了湘山。秦始皇也没有了游兴,取道南郡,驰入武关,回到咸阳。
李斯随秦始皇这一路巡游可谓劳苦功高。他为秦始皇立了三通"功德碑",用石刻的诏书宣传了兼灭六国的正义性及基本政策;用石刻的颂歌歌颂了秦始皇的赫赫功业,在巡行所过之处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和镇服作用。李斯的小篆书体也因此得以广泛的流传,成为统一文字的范本。通过这次巡游,秦始皇对李斯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认识到,李斯不仅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善筹划,懂谋略,通晓治国之道,是治理国家的难得的人才。所以,秦始皇回到咸阳不久,便交给他一个新的使命:让他兼任骊山寿陵总管,统筹监督寿陵营造。
秦始皇从即位起,便着手进行陵墓的修筑,陵址选定在骊山北麓,北临渭河,南接骊山,至今已修筑三十余年,动用了数十万刑徒和工匠,每年都要调动大量物资,补充大量人力。秦始皇自恃功高,前无古人,他决心建造一座亘绝古今的巨大陵墓,他生前要无比显赫,死后也要富贵长存。
据设计,墓高要达四十余丈,周围六百步,墓深要至二重泉水,里面要修建设置百官座次的殿堂,藏满各种珍宝奇巧器物,使皇帝的魂灵仍享受人间的一切。
与地下墓室对应,地上还要修筑大规模的寝殿,分"正寝"与"便殿"。正寝是帝王死后灵魂日常起居饮食的场所,陈置神座、御床、被枕、衣冠及一切宫廷生活用品。寝殿将编制专人,如同侍奉活人一样侍奉,按规定时间整理衣冠、被枕、备具、洗用水,布置妆具,每天按时分四次进奉御膳,每月把正寝内的衣冠抬出来巡游一次,使这宏伟豪华的地下宫殿与地上的宫殿没有差别……
秦始皇对"死后世界"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秦始皇太怕死了,他挖空心思想摆脱死亡的魔影,一方面不惜一切地寻找长生不死的仙丹妙药,另一方面为自己的魂灵进行安置,以期死后犹生。
三十多年来,寿陵总管已更换了几个,这次,秦始皇让李斯担此重任是希望能够加快建陵速度,且保证修建得好上加好。
李斯既领重任,受宠若惊。他向秦始皇表示,一定不负圣望,为寿陵建造贡献犬马之劳。
李斯兼任新职的消息迅速传遍宫廷,朝臣们争相向他祝贺,祝愿他为大秦王朝再建奇功,有人甚至献媚巴结,以期能够得到关照和提携。然而这天,李斯却在自己家中接待了一个令他难堪的不速之客,此人便是他的老朋友尉缭。
尉缭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来见李斯的。落座之后,尉缭开门见山地问:"近闻李兄荣任新职,可得意否?"
李斯道:"蒙陛下信任,斯深感负荷之重,恐力所不及,还望廷尉多多帮助。"
尉缭笑道:"兄乐于此事?"
李斯道:"为臣之要,在乎谨遵圣命,效力而已,何谈乐与不乐?"
尉缭道:"恕我直言:陛下自从大定天下,渐渐失去了往日的作风。他视百姓为草芥,动辄滥杀无辜。他亲小人,远君子,致使一些热衷于严刑酷罚的狱吏大受宠幸,而真正的良臣贤士却渐被疏远。上卿姚贾不过是摇唇鼓舌之徒,其弟姚奢更是阿谀献媚之辈,但这样的人却青云直上,仕途得意,照此下去,秦廷岂不要忠奸不辨,是非不清?……"
李斯闻听,吓得脸色蜡黄,赶忙阻止道:"廷尉万万不可这样讲,要被灭族的!"
尉缭哈哈大笑,道:"李兄看来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吧?富贵功名不过身外之物,生不俱来,死不俱去,何必为功名利禄所累?难怪说官者,管也,不仅是管别人,管属下,自己也把自己管起来,被名缰利索束缚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事实即是如此,怎不可讲?"
李斯一下子噤了声。他胆怯地看了看窗外,窗外无人走动;又谨慎地瞅了瞅房门,房门也紧掩着,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声地对尉缭说,"廷尉万勿介意,我这是为你好……"
尉缭道:"无妨!无妨!我这廷尉虽然有人看得很重,我却视若鸿毛。当初我本不愿在秦为官,是秦王执意将我留下的。我们是私下交谈,并非诽谤朝政,李兄莫虑!"说到这里,尉缭忽然记起了什么,问:"李兄还记得当初陛下为秦王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李斯摇摇头,说:"斯不记得了。"
尉缭道:"我说过,秦王少恩而有虎狼之心,设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如今秦王既为天下之主,果然是穷奢极欲,鱼肉百姓!他不顾民力,不恤民情,大兴土木,大造宫室,数十万百姓被驱赶役使,不胜其苦。六国宫室极尽奢华,耗费巨大,其他离宫别馆、亭台楼阁更是雄伟嵯峨,弥山跨谷,成群连片,富丽堂皇。关中有宫三百,关外已有四百,东西八百里,宫殿相望属,如此修建无休,百姓怎堪其苦?我真担心,照此下去,秦祚将不永矣!"
李斯越听越害怕,几次摆手阻止尉缭不要再讲,尉缭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道:"陛下好大喜功,建宫殿也唯高唯大,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帝的威严。新近开始兴建的阿房宫仅前殿便要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前殿四周还要修阁道,向南直抵终南山,向北跨过渭水,与咸阳宫相连。殿门要用磁石制作,以防私带兵器入宫……如此浩大的工程古来未有,空前绝世,陛下只想到张扬自己的权威,极尽自己享乐,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今六国方灭,百姓久经战乱,极须休养生息,陛下却不知爱惜人力,这不是要把一个新建的王朝推向绝路吗?"
"不……不要再讲了,要杀头的!"李斯的额头上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身上也已是汗涔涔的,说话也有些口吃了。
"无妨,无妨!事实如此,又非编造,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尉缭示意李斯不必惊慌,又接着说,"骊山寿陵,陛下已营造三十余年。三十年来,有多少建陵人死于陵地?又有多少财力无端消耗?李兄既为丞相,想必不会不知。如今李兄不仅不去劝说陛下,反而即将总管建陵之事,这岂不是助长奢侈之风吗?古之忠臣多以匡正君王为己任,李兄既为丞相,不去谏阻陛下为非,反而……"
"缭兄,不必再说了。"李斯难堪至极,叹着气,低头不语。
尉缭的激动情绪稍稍镇定下来,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这番话没有多少用处,但即将离别,还是说出来为好,以后再想说也无机会了。"
"怎么,缭兄欲往何处?何谈离别?"
尉缭道:"我本非官场中人,幼习兵法,从师于鬼谷子先生,隐居山林多年,为秦王求贤纳士所感召,方出山入秦,为秦王献谋建策。如今六国既灭,秦王已非当年之秦王,在下也无须再留秦宫了。我将重返山中,隐居山林,研读先师兵法,远避尘世喧嚣。"
李斯大惊道:"廷尉正当有为之时,万不可离去。山林多寂寞,怎如富贵终生?"
"富贵终生?"尉缭不屑地一笑,"都道是长保富贵,可古往今来,’长保’者能有几人?人生无定,富贵如云,今日钟鸣鼎食,明朝便可能资财尽散;今日高官厚禄,明朝便可能官去财空,甚至因官丧命。此种事例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可叹世人不记前车之覆,唯知追名逐利,独不虑亡身之祸,岂不惜哉!"
李斯并不赞同尉缭的这番说教。他有他的追求。但是,他又不想与尉缭争辩,他不愿使这最后一次交谈蒙上阴影。
尉缭自知难以说服李斯,也不再强求。末了,他怀着惜别之情语重心长地对李斯说:"李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临别赠兄一言,累于功名,将致祸患,望好自为之!"说罢,拱手告别,悠然离去。
李斯呆愣地站在门口,望着尉缭远去。耳畔,尉缭的声音似乎还在响着,他身上猛地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二
咸阳宫仍然是饮宴无度,歌舞不绝。秦始皇每天都陶醉其中,自诩为人间神仙。林立的宫室,他随意前往;众多的美女,他随时召幸。他觉得自己是天下之主,完全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他不愿意让每一寸光阴白白地流逝,他要让生命的每一天浸泡在人生的美酒之中。
当然,秦始皇也有忙的时候。他常常要亲自处理各种奏章文书,每日以竹、木简一石为标准,不尽此数决不休息。他这样做是对大臣们不放心,唯恐大臣误事。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酒色之好正可缓解亲阅奏章的疲劳,得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秦始皇身边,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侏儒优旃足可使他乐而忘忧。这侏儒身材矮小得出奇,面貌也丑得出奇,但说起话来却常常引人发笑,对于秦始皇的一日生活有着绝妙的调节作用。秦始皇很喜欢他,如同喜爱一个小动物,有些话即便有讽谏之嫌,秦始皇也不怪罪他。那天,秦始皇对群臣说,准备扩建禁苑,西起雍、陈仓,东至函谷关,面积广阔,东西千里。群臣觉得耗费太大,却不敢有异词。这时优旃对秦始皇说:"这样大的苑囿实在是好得很!若是多放养些凶禽猛兽,再有强盗从东方来袭扰,让麋鹿群出动就可以将他们顶跑了!"说着,还作出了一个麋鹿顶人的动作,惹得秦始皇哈哈大笑。
秦始皇难得有这样的笑声。他平日总是板着脸,大概是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威严。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这天,当他听到寿陵总管李斯的一席谈话之后,脸上便是"晴空如洗",加之侏儒优旃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逗笑,秦始皇更觉开心。
李斯是来向秦始皇奏报寿陵建造的情况的。在此之前,他已利用三天时间到骊山寿陵建造工地巡视了一番,听取了某些主管小吏的禀报,在此基础上,又经认真思索,产生了一些新的设想。
李斯神采飞扬地说道:"寰宇之中,以天为大;人世之间,陛下为大;陵墓之属也应以骊山陵大。陛下无论在人间仙界都应高高在上,统驭万方。臣以为,陵冢应再加高六丈,至五十丈;周围再开扩百步,至七百步,陵坑再深挖一重水,至三重泉水。"
"可。"秦始皇道,"地下有九泉,凿至三泉,可谓深矣。只是若有泉水涌出,如之奈何?"
"可熔化铜汁浇灌堵塞,定会坚固无比。"
侏儒优旃拍着手道:"这回又要收缴天下兵器了,我特爱看熔化兵器,前些时候熔化兵器铸造的那十二尊大铜人,我还不到他的膝盖高,真好玩!"
秦始皇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算什么?常人骑马,你得骑犬!"
"对,我骑犬,我骑犬,汪!汪!"
李斯又接着禀报:"待墓坑挖掘完毕,可以水银环流为江河,用机械使其灌输流动;铸造金雀银雁陈列其间,如翱翔海上;用珍珠宝石制作日月星辰,以象天空。再用产于伊水的四足鱼膏作灯烛,长明不熄,使这一地下世界辉煌无比!"
"好极!"秦始皇十分满意。
"好极!好极!"优旃又上前凑趣,"上有星空,下有银河,鸟雀飞翔,灯烛长明,好一个去处!"
秦始皇笑道:"那是仙居之所,你怎配去!"
"对,对,我不配,我该死!我给陛下翻个跟斗!"说着,优旃连翻了几个跟斗,又招来一阵笑声。
李斯的建议得到秦始皇的许诺后,自知工程又增加了难度,工期更加紧张,所以又奏请秦始皇征调了十万人去骊山,使寿陵工地役工刑徒达七十二万。新征调的十万人中,有一些是咸阳及京畿弋阳、芷阳、废丘、池阳等地的贫民,大多数是刑徒。他们来自原六国故地,是作为亡国之民和囚犯来到这里的。他们被迫屈服于新王朝的淫威,从事最繁重的苦役。
为加强管理,加快营造进度,李斯频频来往于咸阳和骊山之间。他现在是身兼双职,既要履行丞相的职责,处理日常国政,又要总管寿陵营造,忙得不亦乐乎。但他却乐此不疲。他认定这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足可与车同轨、书同文一样固国安邦,名传千古。李斯太注重自己的功名,只要有利于功名利禄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建大陵可以成大名,更重要的是可以进一步博得皇帝的好感,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并不在意尉缭对他说过的"勿为功名所累"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要争取名利、巩固名利,无名无利,岂不白在世上走一遭?至于耗费财力、民力,他更是置于脑后,天下之财就是为皇帝所用的,天下之人就是为皇帝所役使的,有何不可?
李斯以一方主宰的身份出现在建陵工地上。他看到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管辖下服服帖帖地劳作,听到那么多敬畏的、恭维的话语,顿觉地位陡增,身价百倍。他向这卑贱的人群发号施令,大声训斥和处罚他们,甚至将他们处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他变得暴戾而残忍。他曾经亲自下令将十个怠工的刑徒砍断了双腿,处死了二十个有不满情绪的刑徒。至于处以刖刑、劓刑者更是无法计数。
这天,一小吏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刑徒带到李斯面前,小吏禀道:"这老朽消极怠工,自残右手,请大人处置!"
李斯看到,那刑徒约六十岁上下,一头花白头发像一堆乱麻,脸上刺着字,汗水泥污和从口鼻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身穿的赭衣已撕成碎片,几不遮体,那只断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自残怠工,可知罪否?"李斯厉声问。
那刑徒瞟了李斯一眼,一声不吭,也不跪,像是自知必死,故不再乞求。
忽然,李斯觉得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那刑徒闷声闷气地回答:"刑徒无名。"
"熊缺!"李斯忽然认出了那人,大声唤道。
刑徒猛地一愣,惊愕地望了望李斯,旋即又深深地低下头,默然无语。
小吏随之禀报,此人来自楚国故地,听说还当过郡守,楚亡后,没身为刑徒,在骊山陵已做苦役三年。
李斯曾在楚亡后见过熊缺一面,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他,真是冤家路窄。李斯感到这是上天对熊缺的报应,也是对自己的补偿。当年他在上蔡为了求得熊缺怜悯,曾将指血滴洒在郡衙那高高的门槛上,今天,已成刑徒的郡守自残右臂这难道不是报应吗?想到这里,李斯更加认识到权力的重要。
处于今天的地位,李斯要杀死熊缺易如反掌。但强烈的、残酷的报复心却使他不准备轻易处死熊缺,他要让熊缺继续受罪,他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他平静地吩咐小吏,把熊缺带下去强迫他干最重的活,胆敢怠慢,以荆条笞之。
李斯的话音刚落,熊缺猛地冲上前来,大呼:"杀死我吧!"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随后慌慌张张地抽出佩剑,向熊缺刺去。
熊缺像一捆乱柴似的倒下去了,李斯手中的那柄沾满了鲜血的佩剑也"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夜,李斯通宵未眠。不知怎的,他心跳得厉害,是惊恐?是不安?是胆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无法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骊山陵那血的一幕总是在他眼前闪现,殷红的鲜血布满了他的视野。李斯这是第一次亲手杀人。过去他曾进行过很多谋划,使秦军大量地斩杀了六国兵卒,换回了一个个胜利,但那是在战场上,他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现在则不同,他是亲手将利剑刺进仇人胸膛的。他曾经由此产生了大仇终报的畅快,但这畅快却很快又转变为心理上的重负和自责。他在想,熊缺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何必要杀死他呢?我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此事一经传出去,世人是否会认为我度量狭窄、不能容人?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使李斯一连好几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直到数日之后,他才得以解脱。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人生追求的是一个"利"字,这"利"字要用汗水写成,有时也必须蘸着血水去写!
李斯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寿陵工地了。他努力地忘记往事,把全部身心投入到陵墓的营造上来。因为最主要、最费力的工程是墓坑的挖掘,所以,此处也成了李斯经常巡视的地方。他将年轻力壮的刑徒集中到这里,进行了周密而有效的分工,挖掘的、运土的,各负其责,繁忙而有序,工程进展很快。这天傍晚,在幽深的坑底忽然传来一个使李斯振奋不已的消息:墓坑已穿三泉,即深至第三层地下水脉!
李斯急令燃起火把,借着火光朝坑下望去,果见有地下水流出,而挖掘墓坑的刑徒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为了不致于使渗漏的地下水将墓坑淹灌,他令人连夜进行堵漏,当这一切都进行完毕,李斯便将一份报捷的奏疏呈到秦始皇面前。
奏疏写道:
"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乞请就此而止。"
秦始皇见到奏报,欣喜异常,当即批复道:"旁行三百步乃止!"
意思是说,既然深度已够,再往下无法挖掘,那就再进行扩大。李斯领命,赶紧进行布置,骊山陵又笼罩在一片紧张繁忙的气氛中。
三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个建筑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阿房宫是阳间世界,骊山陵是阴间世界。生前他要在阿房宫当皇帝,死后要在骊山陵的地下宫殿成神成仙。这两大工程相隔八十里,中间用阁道相连接,这样,两个世界之间便有了一条通道。秦始皇的想法是:待他阳寿已尽离开阿房宫时,就顺着这条通道直抵地下宫殿,在"仙化"的状态中继续他做帝王的生涯。
秦始皇想得太美妙了,他对自己身后事安排也太周密了。然而,这两个大工程的开工却使新王朝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被强征来服役的百姓和刑徒更是不堪其苦。渭水北面的山岭有一个大石场,这里每天都是锤钎声不断,成千上万的的苦役在这里开采石头,以供阿房宫、骊山陵的建筑之需。阿房宫大型宫殿和骊山陵那深至三层地下水的巨大墓坑以及地面上下三重城墙,都需要大量石条、石块。这些石头是通过渭水岸边甘泉口渡口运到工地的,渭水上的运石船往来穿梭,风雨无阻。伴随着运石船横绝渭水的波涛声。一首低沉哀怨的歌谣在阵阵响起:
甘泉口啊,甘泉口,石船至此水断流。
千人呼唤万人应,御陵石材大如山。
肩上大山复何重,建陵人啊苦无边!
这是血与泪的倾诉,这是怒与恨的抗争!随着工程的日益进展,这种怨怒和仇恨也在积淀和凝聚,它像运行奔突的地下火,必将冲出地面,猛烈喷发!
对于这一切,身为骊山陵总管的李斯一无所知。他不屑于去听取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情愿去观察、思索役工刑徒们那或隐或现的不满情绪。他和秦始皇一样,是权力的崇拜者,他迷信刑罚万能,认定严刑酷法的高压手段足可使国家得到治理。他在秦始皇主持下,参与制定了秦王朝的法律,规定了维护等级特权的同罪异罚、大施诛连的连坐连缘及盗贼从重、数罪并罚等原则,制定了死、肉、徒、笞、辱、迁、收、废、谇等多种刑罚。死刑有腰斩、枭首、弃市、车裂、磔、囊朴、凿颠,抽胁、镬烹等;肉刑有宫、刖、劓、黥等;徒刑有罚做苦役的城旦舂、没身为奴隶的隶臣妾等;笞刑用竹棍和木棍责打。名目繁多,残酷至极。李斯十分欣赏这堪称完备的王朝法律,以为唯其如此,方可使百姓俯首贴耳,任其摆布,方能杜绝反抗之源。
在李斯的印象中,这些刑罚之有效和有力显而易见。前两年随皇帝巡游时砍伐湘山树的千百名刑徒便是十分顺从易治,他们的砍伐速度快得惊人。而修骊山陵和阿房宫的七十二万刑徒中,有很多人是被处以宫刑的,他们因被阉割而失去了尊严,宁愿苦役终生而羞于面见世人。如此看来,严刑酷法不是十分必要且威力无边吗?
然而,使李斯大感意外的是:陶俑制作场发生了骚动,一些工匠和刑徒杀死了监工,砸毁了一些制作好的陶俑后逃跑了!
这真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李斯闻讯,气得非同小可,马上带着几个兵士乘着驷马车火急前往陶俑制作场。
陶俑制作场在骊山陵东侧。这里陶窑相连,烟气升腾,一个个比真人还高的陶俑在这里烧制完成。有步兵,有弩兵,有骑兵,有车兵,简直是一个多兵种组合的部队。步兵手持剑、钺等兵器,威武雄健;弩兵有跪射、立射等姿势,皆持弩待发;骑兵骑着高头大马,似乎即将冲入敌阵;车兵则站立在驷马战车之上,或持弓,或持矛。这些陶俑身着彩绘,五颜六色,绚丽缤纷,其面目各不相同,有的为"国"字形脸,有的是"甲"字形脸,许多陶俑留着胡须,头发丝丝清晰,栩栩如生。已烧制好的陶俑摆放在一个个大棚内,正在制作的陶俑则依照各道工序依次进行。工匠们有的制作陶胎,有的进行晾晒,有的在陶胎上彩绘上朱、黑、紫等颜色,有的将晾干的陶俑搬到窑中烧制,还有更多的人挖土、和泥、搬运木头。一根根圆木都是从终南山运来的上等红松,按规定规格锯好后分别抬至四个正在挖掘的大坑内,这四个面积很大的大土坑是用来埋放这些陶俑的,圆木则用来作坑顶的棚木。
按照秦始皇的命令,四个陶俑坑内将要埋下万余陶制人马,按照现实中的战阵进行排列,组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军阵。秦始皇在世时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六合,军威赫赫,死后也要在皇陵之侧部署一支卫戍部队,以保卫他灵魂的安宁。
秦始皇原本打算等他死时活埋一些兵士在其陵墓之侧,后来想到秦之先君秦穆公曾杀死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而遭到非议,故决定使用殉葬陶俑而取代人殉。但他要求,这些准备进行"俑葬"的陶俑一定要制作精细,生动形象,用泥土塑出一支秦国部队。这样,大批的工匠便被召集到这里,大批的刑徒便被驱使到这里。他们和骊山陵的刑徒们一样,从事着异常繁重的劳动,终日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李斯到达陶俑制作场时正值晌午时分。工匠和刑徒们都按照规定的地点去用午饭了,只有十多个被捆绑着的工匠刑徒跪在正午的阳光下。一个小吏向李斯禀报:这些人在凌晨时分聚众闹事,杀死了一名监工,砸毁了十来个已制成的陶俑,集体逃亡,刚刚派人抓了回来,请李斯严加处置。
李斯愤怒地扫视着这遍身泥土的一群工匠,问道:"他们为何杀死监工?"
小吏道:"昨天一个叫晏丙的工匠消极怠工,监工训斥了他,晏丙不服,监工便杀死了他。这些人欲为晏丙报仇,聚众作乱……"
"难道我们竟不如猪狗吗?难道可以任意宰杀吗?"未等小吏说完,一位被捆绑着的工匠怒目而视道,"事已至此。我等已无意求生,但是非曲直理应说清,让我等死也死个明白!"
李斯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胆量,很是震惊,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讲吧!"
那工匠道:"晏丙兄弟得了病,粒米未进,监工却强迫晏丙去劳作,晏丙实在难以支撑未能前往,监工竟将晏丙兄弟拖了出去扔进陶窑里活活烧死了,晏丙兄弟死得好惨啊……"工匠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其他工匠也随之哭了起来,呼喊道:"晏丙兄弟死得冤啊……"
"晏丙?"李斯忽觉这名字好熟,"他真的叫晏丙吗?哪里来的?"
"他是叫晏丙。来自楚地上蔡。"一工匠回答。
"上蔡?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同乡,我叫宫强,一起来的。还有他,东野淳。"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工匠。
"宫强?东野淳?上蔡?"李斯觉得头"轰"地一下,逐兔于上蔡东门外的往事,一骨脑儿涌上脑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仔细地审视着这两个人,寻找着往日的影子,却是如此陌生,仿佛与他们相隔着一道厚厚的墙!
宫强和东野淳似乎也认出了李斯,他们惊愣着,判断着,思索着。忽然,宫强站起身来,上前道:"大人,你可是李斯吗?你怎么在这里?还记得我们同在上蔡东门外逐兔为乐的情景吗?"
李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
小吏困惑地瞅着李斯,那神情似乎在问:"大人怎会认识这些卑贱的陶俑制作者?这究意是怎么回事?"
李斯也发现小吏在瞅着他,他注意到小吏的困惑和疑问。就在这同时,李斯思想深处的复杂的矛盾迅速消逝,久别重逢的惊喜化作了冷酷无情的愤怒:"大胆狂徒,信口胡说些什么?"
小吏也如梦初醒,上前拉住宫强,怒斥:"这是丞相大人,竟敢直呼其名?还不跪下?"说着,将宫强捺倒在地。
宫强仍挣扎着:"大人,不,李斯,那年我们同相约定:苟富贵,莫相忘。如今你富贵了,难道忘了旧时的友情?"
"越发胆大包天了,这还了得!"小吏抬腿就是一脚,将宫强踹了个倒仰,东野淳急着上前救助,也被小吏踢倒在地。
李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毫无表情。他已经迅速地抛开了昔时那根本不值得留恋的友情,重新以一个丞相的身份和情感出现在宫强和东野淳面前。他是绝不能与他们相认的,因为等级的鸿沟已难以填平,他必须维护丞相的尊严。一个堂堂丞相怎可与低贱的工匠和罪囚称兄道弟?这不是太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此外,小吏已对这一幕产生疑问,如果他将此事张扬出去,让群臣知道了往昔的微贱,该作何议论?李斯是绝不愿意牺牲今日的声名换取那廉价的旧情的。他为了今天的富贵已付出了太多,他决不能再付出!
这样想着,李斯掉过脸去,狠狠地甩过一句:"将这些不轨狂徒立即枭首!"
话声刚落,小吏及李斯带来的几个兵士一拥而上,将宫强等十来个工匠强行拉走。宫强、东野淳见李斯如此绝情,破口大骂:"李斯,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骂声渐远了,不多时便归于寂静,十来个身首异处的工匠倒在血泊中,在他们身旁,是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殉葬陶俑……
这天黄昏的时候,在陶俑制作场不远处的工匠墓地,又堆起了一座不大的新坟,坟头上盖着一块瓦,瓦上刻着这样几个名字:晏丙、宫强、东野淳。他们的籍贯写着同一个地方:楚郡上蔡。
如血的夕阳中,一位官员在默默地站立着。他是李斯,他在向昨天告别。
第十二章 焚书坑儒
一
李斯的丞相官邸建筑在一个南高北低的地形上。这是他求神问卜的结果。卜曰:"宇,南方高,北方下,利贾市。"即利于经商。其实,李斯并不想经商,但他和商人一样重利。他"卜宅而居"不是希图"商场"上获利,而是想在"官场"上获利。在他看来,后者之利不知要高于前者多少倍。
这些年,李斯称得上是大吉大利。他成为总揽百官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功成名就,威风八面。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经常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得到令人眼热的众多赏赐,而他所兼任的寿陵总管这样的官职,更非皇帝的亲信之臣莫属。
所有这些成功都是他善于揣摩、迎合皇帝心理的结果。平日里,他十分注意观察皇帝的言谈举止和神情,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发现,自从统一天下后,秦始皇的三大喜好越来越突出:一是好大喜功,喜欢别人对他歌功颂德;二是喜好声色,宫宇不辞其奢华,美色不厌其多;三是好求长生之道,向往成神成仙,长生不老。李斯把迎合皇帝的这三大喜好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只要皇帝高兴,他全然不顾民力财力的消耗、国家利益的损害。他明明知道大兴土木、严刑重赋将导致民不聊生,但他不去谏阻,而是唯皇帝之命是从。他已不大看重丞相的职责,他看重的只有自己的爵禄。
对于这一切,与李斯共事多年的淳于越是看得清楚的。淳于越现在的官职是博士官,为皇帝顾问,并教导太子。
淳于越很少与李斯叙旧和交谈。但是,当淳于越看到李斯越来越变得嗜利如命、明哲保身,特别是听说他在骊山陵亲自下令杀死了十多个工匠之后,淳于越却觉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找了一个空闲的日子,淳于越登门造访了李斯。
此时,李斯正在饶有兴趣地在厅堂里观看歌舞。这一队八人的舞伎是秦始皇新近赏赐给他的。这八名舞伎正当妙龄,个个风姿绰约,婀娜秀丽,堪称国色。本来,这些舞伎都是在梁山宫侍奉皇帝的,皇帝念及李斯总管骊山陵营造劳苦功高,特意割爱而赠李斯。
李斯领受如此重赏可谓受宠若惊。在八名舞伎送达丞相府的当天便马上写了一道谢恩表,感激皇帝的大恩大德。这宛若天仙的一群舞伎使丞相府顿增光彩,也使李斯心旷神怡,仿佛年轻了许多。只要是没有推不开的必须办理的公务,他便厮守着这些美女,饮酒作乐,夜晚则召其同寝,将夫人冯氏和那个未正名的夫人莹女渐渐冷落在一旁。
淳于越的到来使李斯感到扫兴,但是,碍着老朋友的面子,他还是很不情愿地令舞伎退下,将淳于越迎进厅堂旁边的一间小客厅里。
"丞相别来无恙否?"因为是在李斯的私邸,淳于越没有按循繁缛的等级礼节,而是像老朋友相见似的这样问道。
李斯显得也很随和,道:"还好,只是太忙,今日难得消闲,轻松一下。大夫最近忙于何事?"
淳于越道:"不过碌碌终日而已,毫无作为,不及丞相担大任、办大事,事业有成,在下实在惭愧。"
"博士之才学人所共知,为朝野所称道,何必过谦?我等既为朝官,自当竭诚效命,只是别太清苦了自己,犬马声色虽不可贪,却不可无,博士以为然否?"
淳于越笑道:"在下无此雅兴,不及丞相风流倜傥。再说,陛下岂会以美姬赠我?如此恩宠,唯丞相一人而已。"
李斯有些得意,但他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摇头道:"哪里哪里,蒙陛下错爱,斯诚惶诚恐,尚不知如何报答。"
淳于越道:"陛下有恩于丞相,丞相也有大功于陛下,书同文,车同轨,修驰道,建寿陵,护驾巡游,刻石颂功,如此看来,堪称名相,陛下岂可有功不赏?只是在下愿进一言,望丞相莫怒。"
李斯一愣,道:"请讲!"
淳于越道:"窃以为,为臣之要,当以匡谏君王过失为己任,丞相身居宰辅却听之任之,岂非有负天下人厚望?"
李斯面带不悦:"博士之言太过了吧。"
也许因为过去的交情使然,淳于越并未在意李斯的不满,继续说道:"先师有言: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又云: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属守道德礼教,克制自身欲望,方能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为君者克己在乎戒奢省费,体恤民情;为臣者克己在乎克尽职守,直言敢谏。若放纵欲望,不知收敛,则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矣。"
"危言耸听!"李斯听得不耐烦,怒道:"博士还是不要鼓噪这些腐儒高论吧!我最鄙视的便是孔丘的仁义道德。重功利乃人之天性,儒家却多谈伦理道德,真是自欺欺人!博士受儒学所害何其深也!"
淳于越听罢李斯的这番话,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良久。他怎么也想不通李斯对他所师从的儒学竟是如此不恭!他发现,李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或者说,他压根儿便不是儒家的门徒,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是半遮半掩而今则是无所顾忌罢了!
淳于越也痛苦地感到,当年他们在一起共同切磋文章,一起被逐逃亡时的旧情已不复存在,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和质朴的情感,等级的森严和私利的侵蚀已经彻底地扭曲了一个人的灵魂!
淳于越觉得已经无法再和李斯继续这种交谈了。他拱手向李斯告别,愤然离开了丞相府。望着淳于越的背影,李斯冷冷地一笑,心里在说:"迂腐儒生,你敢来教训我?你也配教训我?"
淳于越刚走,李斯又召舞伎前来,继续作乐,他要尽兴而止,彻底清除淳于越带来的不悦。他把儒家的"克己复礼"之论看得一钱不值。他感到无须克制只需要放纵,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
当晚,李斯特地挑选了一位叫福儿的最美的舞伎侍寝,并召见了久违的莹女前来同寝。莹女先是不愿意,以为有失伦理,无奈李斯执意相召,莹女只得听从,当夜,一龙二凤,极尽云雨之欢。
这一夜,冯夫人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她与李斯为结发夫妻,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但这几年来,她却尝够了被冷落的滋味儿。李斯平日不大和冯夫人交谈,却是经常独自一人在一密室里求神问卜,求福、求利、求保佑。冯夫人经常做恶梦,她担心所有这一切会得而复失。
第二天早晨,李斯是冯夫人派婢女唤醒的。她告诉李斯:若去郊游,该起身了。
也许是随同秦始皇作了一段长途巡游的缘故,李斯也喜欢上了出游。他学会了讲究排场,每次出游都要大队车马随从,以显示丞相的威风。今天这次出游是两天前定好的,但李斯因迷恋美人歌舞,竟淡忘了。今经冯夫人提醒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赶紧吩咐下人,速作准备。
李斯一行是在早膳后上路的。他乘坐的是一乘六马车,前有鼓吹仪仗,后面是足足有十多辆车子的车队,冯夫人、莹女、福儿各乘一车,丞相官署的亲信僚属也乘车随行。一路上,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热闹非常,引来了众多的百姓站在路旁围观,在他们看来,这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大的一支出行车队。
李斯的车队是从咸阳南城区出城的,这里是居民聚居区和手工业作坊区,著名的商业区"咸阳市"也在这里。李斯之所以要从这里出城是因为此处繁华热闹,不仅有经营生产工具、生活器具、装饰品、陶器等各种商品的市场,而且有众多的行人。李斯希望有更多的人景仰他的富贵,当他看到人们伫立在路旁注目观看和啧啧赞叹时,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然而,李斯却没有想到,他的车马之盛也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视野,这个人便是他敬之、畏之、忠之、媚之的一国之君秦始皇。
秦始皇是在咸阳西门外的一座小山丘上看到他的。这天,他想到位于咸阳西面百里外的梁山宫去。当他在小山上歇息的时候忽见远处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便问随行的丞相王绾:"这是何人的车马?"
王绾定睛一看,道:"此乃李丞相之车马也。"
王绾虽与李斯同为丞相,但李斯居左,比王绾为高。特别是秦始皇长途巡游时李斯刻石颂德,立了大功,又总管骊山营造,威信大增,已压过了王绾,王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所以,便借机对秦始皇说:"李丞相蒙陛下厚爱,已今非昔比,屋宇富丽堂堂,像座宫殿,美女成群结队势比王宫,饮甘策肥,前呼后拥,威风至极,他的出游车队都要比得上陛下的车驾了!陛下今去梁山宫尚轻装简从,李丞相出外郊游竟是车马成队,照此下去,李丞相眼中还能有谁?"
秦始皇知道王绾与李斯有隙,他猜得出王绾这一番话的用意,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大愉快,以致影响了去梁山宫的兴致。
随同秦始皇去梁山宫的有一小宦官,叫烛显的,平日曾得到过李斯的许多关照,今见皇帝不悦,唯恐不利于李斯,便偷偷地将此事告诉了他,李斯得知后,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锋芒太露、过于张扬了。
李斯并不担心秦始皇会治罪于他,因为他为秦始皇的统一事业立过大功,但是,他也不能不给自己敲起了警钟:伴君如伴虎,切不可功高压主!
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李斯机敏而适时地减损了自己的车骑,出行时不再前呼后拥,车骑成队,对朝臣特别是对王绾等人不再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敢越雷池一步,把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李斯表面上对王绾等人敬重有加,内心却是愤恨不已。他恨王绾嫉妒心太重,趁火打劫,背后插刀,准备寻找机会给王绾以有力的反击。
不知怎的,当李斯对王绾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也奇怪地想到了淳于越。那天淳于越突然来访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竟与王绾的谗言异曲同工,在语言上似乎同出一人之口,这难道是巧合吗?是否淳于越与王绾暗中勾结,已有预谋?那天,因对淳于越有失礼遇,淳于越是愤然离去的,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进行报复?
一连串的问号扰得李斯心绪不宁。这种无法解开的疑团渐渐变成了深深的猜忌,继而又化作升腾的怒火,他恨恨地低语:"王绾匹夫,淳于越腐儒,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得到报应!"
二
李斯适时减损车骑,收敛锋芒,可谓明智之举。但这样一来,却又引起了疑心太重的秦王政的新的怀疑:李丞相为何如此警觉,难道有人将那天的事泄露了出去?
决不允许在他的身边存在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他决定穷追不舍,查个水落石出。
秦始皇把这件事交给了丞相王绾,王绾很高兴处理此事,因为若能把替李斯报信的人找出来,不仅可以削弱李斯的力量,还可使李斯处于十分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境地。比如,他可以借此机会参奏李斯在皇帝身边安插耳目,监视皇帝行踪,欲谋不轨。此罪状若成立,李斯不仅难保爵位,人头落地也未可知。
出自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王绾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得极为凶狠。他令人把那天随皇帝一起去梁山宫的人一个不漏地进行审问,并以严刑相逼。王绾依稀听说小宦官烛显敬仰李斯,便将烛显列为主要怀疑对象。先是严厉审讯,后又以金钱引诱,但这个烛显却是极重义气的,硬是不肯开口,其他被审讯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绾未达目的,恼羞成怒,经禀奏皇帝,将这些人都杀死了。
李斯得知消息,不免捏了一把汗。设使王绾得手,说不定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他因此更恨王绾,将这笔血债深深记在心中。
李斯从这件事上汲取了教训,秦始皇更是百倍地提高了警惕。此后,不管到哪里,他都是秘密行动,三百离宫,他今天住这,明天住那,随同他的人都是经过严密挑选的亲信,即便是朝廷重臣也难以知道他的确切居所,处理国政及君臣接受使命一律在咸阳宫举行。
秦始皇这样做完全是出自安全的考虑。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是绝对相信,这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暗杀事件把他吓怕了。
在秦始皇即位的第二十个年头(公元前226),曾发生了荆轲以献图为名入宫行刺的事,使他险些丧命。秦灭六国后又发生了高渐离行刺事件。这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曾击筑与荆轲的慷慨悲歌相和,为荆轲送行。荆轲被杀后,高渐离逃离燕国国都蓟城,流落到一个叫宋子的地方为人佣作,后因善击筑名扬于当地。秦始皇得知了召入宫中,有人告知了高渐离的来历,秦始皇爱其才,不忍将他杀死,便弄瞎了他的眼睛,仍让他在宫中击筑。高渐离暗中在筑内装上铅,伺机报仇。这天,他在击筑时蹭到秦王政面前,举筑砸去,但没有砸准,高渐离的暗杀行动遂告失败。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又遭到第三次暗杀。这是在他泰山封禅的第二年,秦始皇再次向东巡游,至阳武博浪沙,被韩国贵族张良收买的力士以铁锥击之,不料未打中秦始皇所乘之车,秦始皇遭狙击后下令大索天下,但张良早已逃之夭夭。
"博浪沙遇盗"的第二年,秦始皇又遇第四次暗杀。其年,秦始皇率武士四人,身着便服夜出巡游于咸阳城中,在咸阳附近的蓝池遇到刺客,秦始皇幸而脱险,刺客被武士击毙。
秦始皇屡遭暗杀使他惶惶不安,草木皆兵,所以,将秘泄宫中事的烛显等人全部杀死并不为奇,只可叹小宦官烛显,年纪轻轻便遭横祸,实令人惋惜。
李斯对烛显当然更多几分感激之情。他悄悄地派人前往烛显家乡,送给其父母一些钱财,以为抚恤,又在其家乡为烛显建墓,这样,李斯的心里才觉得宽慰多了。
此事刚刚办理完毕,忽然宫中有人前来,说:"陛下有召,请丞相入宫!"
李斯不敢怠慢,匆匆前往宫中。
咸阳宫内,大陈酒宴,一派喜庆景象。原来,率众三十万北逐匈奴的蒙恬派人捎来消息,蒙恬军打退了匈奴,收复了河南及榆中地七百余里,渡过了黄河进抵高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与此同时,又接率卒戍守南部国土的御史禄来报,沟通湘江和桂江支流漓江的灵渠战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又便利了交通,南土得到了开垦,安宁无事。平日,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南一北的安宁,今接捷报,欣喜异常。此时又恰逢他的四十七岁生日,所以决定好好庆贺一番。
这次庆贺活动是秦始皇今天早上突然决定的,当即便命令手下人准备酒食,待一切就序,这才派人去请朝官入宫。秦始皇这样做同样是为了安全。他怕声张得太早,夜长梦多,突然袭击可使欲谋不轨者无暇准备。
李斯是第一个进宫的,接着,众朝臣及博士官们纷纷前来,咸阳宫顿时热闹起来。秦廷中共有博士官七十余人,负责整理古籍,充当皇帝顾问、皇子之师,礼遇甚厚。其下还有学生二千余人,称为诸生。
宴会开始后,李斯及君臣首先举酒,祝贺北逐匈奴南开五岭的辉煌胜利,并祝圣寿万年。李斯乘机进献"固边良策":其一是将从匈奴手中夺回的河套以北的阴山一带大片国土,重新设置九原郡;其二是戍守南土,还可征调一些人去,以加强戍边开发的力量。
李斯的这两个建议都得到秦始皇的赞同。因为这一南一北的安定大大有利于中央集权的巩固。至于人力,秦始皇并不吝惜,国中现有二千万人口,难道还怕驱使无人吗?
李斯这两个建议其实早有酝酿,只是未能得机进献,今日喜逢南北同传捷报,李斯的建议可谓正是时候。一时间,他成了宴会的中心,秦始皇单独与他同饮三巨觥,令朝臣们为之眼热。
这时,掌管封奏、令赞文书的仆射周青臣也上前凑热闹,举酒颂扬道:"昔时秦国之地不足千里,仰赖陛下神圣明哲,平定天下,安抚了海内,赶走了蛮夷,凡日月所照之处无不称臣顺服。如今,当年诸侯王的土地皆已改置成郡县,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不必为战乱忧愁,如此伟大功业足可流传万世,自上古以来无人赶得上陛下的威德!"
秦始皇就爱听颂扬话,顿时心花怒放,也举觥对周青臣说:"仆射忠心辅佐,也是劳苦功高,来,我们同干此觥!"
周青臣赶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说:"谢陛下酒!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这一切,都被已任博士官的淳于越看在眼里,他面露鄙薄之色,向秦始皇进言道:"周仆射当面阿谀,遮掩君过,非忠臣也!"
秦始皇有些不大高兴:"你是说朕有过错?"
周青臣也狐假虎威地说:"淳于越,你侮辱诽谤我姑且不论,竟敢冒犯圣上?"
淳于越并不畏惧,说:"匡正君过,进献治方,乃博士之职,请容臣细禀!"
"讲!"秦始皇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往下点了一下。
淳于越道:"周朝拥有天下一千余年,之所以能够长保帝业,在于分封子弟及功臣,以为枝辅,如今陛下君临海内,子弟却皆为匹夫,万一出现像田常、六卿一类的乱臣,陛下却无辅助,将怎奈何?"
淳于越提到的这个田常,曾杀死了齐简公,控制了齐国的大权,此后,他的子孙篡夺了齐国的王位,建立了齐国,是所谓"田氏代齐"。"六卿"是指晋国大臣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家。六家矛盾重重,争夺激烈,最后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得胜,建立了韩、赵、魏三国,是所谓"三家分晋"。秦始皇听淳于越提起这些古事,心中一惊,思忖起来。
这时淳于越又道:"治国应师法古代。不师古而使国家得到治理的,臣未闻之矣,望陛下勿为周仆射的阿谀逢迎而加深过错。"
在秦王朝刚刚建立之初,秦廷中有过一场是否实行分封制的议论,当时,丞相王绾便是持此论者,因李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今天王绾也在场,旧事重提,不仅勾起了他对李斯的愤懑,于是指桑骂槐地说:"分封之仪并非始自今日,只因朝中有人故意作梗,存心坏陛下大业,分封诸王终未实现。如今淳于博士再陈诤言,实为可贵,望陛下体谅臣之愚忠,速行分封!"
秦始皇转向李斯,问:"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早就主张实行郡县制,不赞成分封,所以对此老调重弹不屑一顾。尽管过去他与淳于越关系较密,但如今二人业以远疏,所以他便不再顾及旧情,旗帜鲜明地说:"世情须随时代变迁而变,制度也应顺乎世情,故而不可将夏、殷、周三代的制度挪用于当世。陛下创立了千古大业,建立了万世功勋,政令由陛下一人决定即可,何必师法古人?郡县制乃陛下亲定,实行以来,其优长显而易见,陛下若罢郡县而重分封这不是向天下人表明郡县制错了吗?这样做陛下的威望何在?此外,若废止刚刚实行的郡县制,必将引起动乱,二臣所言决非安邦之计,而是祸国之论?"
王绾大怒道:"李丞相休要加罪于人!"
淳于越见李斯如此盛气凌人,也很气愤,说:"李丞相,我等是研讨国家大计,还是心平气和些为好吧。"
秦始皇摆手制止道:"卿等不要争了。郡县制已行,朕无意更改,卿等勿言矣,今日是喜庆之日,还是喝酒吧。来,举觥!"
"请陛下举觥!"众臣应和道,一场争论遂告结束。
李斯是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的。此时,莹女已令婢女将卧具准备停当,只待李斯前来。自从那日莹女侍寝之后,李斯觉得莹女虽年过三十,但其肌肤之滑腻、谈笑之温柔决不亚于十几岁的福儿。更重要的是,莹女具有福儿所不具备的成熟美和一往情深的体贴,所以莹女又渐成了李斯的忘忧草、解语花。不过,今天夜晚,李斯却无暇与莹女温存,他心里有事,难以入睡。
这事得从宴会上那场争论说起。李斯看到,王绾、淳于越泥古不化,鼓吹陈腐之见,不仅仅是想把王朝的车轮拉向倒退,也是存心和他作对。他们所凭恃的是儒家的一套陈词滥调,若就此上书皇帝,焚烧《
诗 》、 《书
》,既可实现思想上的统一,强化中央集权统治,又可公报私仇,一解对王绾的心头之恨。至于淳于越,他虽与他并无积怨,但他与王绾站在了一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挥笔写道:
丞相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立,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则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
诗》、《书 》、百家语者,悉诣守、尉皆烧之。有敢偶语《 诗》、《书
》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在这里,李斯没点名地对王绾、淳于越等儒生进行了强有力的抨击,指出,腐儒们不学当今法令,只是一味地取法虚无缥缈的三代之事,卖弄知识,批评朝廷,惑乱视听,弄得里巷议论纷纷。他们欺骗皇帝博取称誉,组织一群人在下面制造谣言,必须对其严加禁止,把非秦朝的典籍全部烧掉,如有人想学法令,不必学习古代,向当今官吏学习则可。
李斯在这里说的"以吏为师"是针对王绾、淳于越等人的"以古为师"说的。此语借用于韩非的《五蠹》,文中有这样的话:"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其人被李斯所害,其文又被李斯所用,真是莫大的悲哀!
李斯写完这道疏以后,又另用简册写了一连串的名单,淳于越的名字也列入其中。李斯面对"淳于越"三字端详良久,低声自语道:"淳于越,我等友情已尽,你自作自受,休怪我也!"
李斯将奏疏简册捆好已是深夜,此时,莹女已侧躺在榻上睡着了,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火热的期盼。
三
李斯的密奏上呈之后,咸阳宫一片宁静,一如往常。但冯夫人和莹女却发现,这几天,李斯的情绪却十分烦躁和焦虑。他似乎在等待,等待着一个重大决策的实施,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把握,故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对于冯夫人和莹女的百般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事情太重大了,成败与否足可关系到他今后的命运和秦国的未来。
第四天,咸阳宫终于派人传来秦始皇的口谕,召李斯进宫议事。李斯不知是吉是凶,忐忑不安地来到咸阳宫。
秦始皇是在一间侧室内与李斯单独交谈的,没有第三人知道这次密谈的经过,然而,随即公布的"焚书令"却为这次密谈作了最具权威性的披露。
这个盖着皇帝御玺的诏令实际上是李斯密奏的翻版,称:为了明法令,定一尊,必须禁绝惑乱黔首的异端邪说,私人所藏的各国史籍要一律上缴销毁,只准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令下后三十日不交者脸上刺字,发配边疆服劳役;谈论《诗 》 、《书 》诽谤当代者诛灭全族,官吏知而不举者同罪。
这一诏令的下达,标志着思想文化领域内一场大劫难即将来临。在这之前,虽诸侯纷争,战乱不已,但思想文化却是异常活跃,各种思想流派、学术团体各抒己见,异彩纷呈。仅就学派而论,便有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农家、杂家等,号称"九流十家",学术思想繁荣昌盛。秦始皇在统一中国之初,也曾从六国的宫廷和民间搜集了大量的古典文献,同时又征聘了七十多位学者,授以博士之官,并召集诸生多人对这些文献进行清理甄别,为我所用。秦始皇曾经说过:"我收天下之书,召文学方术士清理,可用者进行奖励,不中用者尽去之,欲使天下太平。"
然而,秦始皇不久即发现,这些博士和诸生都是旧时学者,满脑子儒家的克己复礼的说教,还对当今制度说三道四,这样,一向蔑视儒家、推崇法家的秦始皇便不能容忍了。李斯的密奏可以说是和秦始皇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考虑再三,经与李斯密商,作出了这个震惊天下并影响到此后历史发展的重大决定。
焚书令首先在朝臣上朝时宣布。鹤立在排班中的朝臣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些藏有私家书的朝臣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惶恐万状。而在这时,李斯却用一双凶狠狡诈的目光扫视着,像是一只猛兽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这一天,天气特别冷。虽然才是初冬,但渭水岸边已有了冰碴,呼啸的北风肆虐于天地间,树枝上残留的枯叶被刮落到地上,光秃秃的树木变得丑陋而萧条。天是灰色的,太阳黯淡无光,不多时又飞舞起雪花,咸阳城笼罩在肃杀的气氛中。
达官贵人们都在自家的房屋里东翻西找,将被列为禁书的简册或手提,或肩担,或车拉,像是送瘟神一样送到渭水南岸一个叫做厌槌坡的地方。这里是朝廷指定的焚书场,大量的禁书将在这里销毁。
焚书令在朝臣中宣布的同时,又露布于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咸阳令则通过乡、里等基层组织,遍谕每一户居民。
新任职的咸阳令是姚贾之弟姚奢,他是新近从琅琊郡郡守的位置上调任为京官的。秦始皇巡游琅琊时,姚奢殷勤备至,很得秦始皇青睐,于是,这个远在边远之郡的郡守摇身一变为国都的最高长官。此职是皇帝眼皮底下的第一地方官,要比琅琊郡郡守重要得多,对此特殊恩赏,姚奢自然是感激涕零,发誓竭尽忠诚,报答皇帝隆恩。
姚奢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收缴禁书上了。白天,他亲自率随从到乡、里,与乡中掌管一乡之教化的三老和一里之长里正一起,挨家挨户地搜查,用异常严厉的口吻传达皇帝谕旨,扰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与此同时,姚奢又被掌管焚书的丞相李斯面授机宜,组织起一支夜间巡逻队,穿行于咸阳城中,以堵截被转移的禁书。
每天夜晚,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狗的惊吠声、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合成了这些天来咸阳城的特有的噪音。夜巡兵卒不仅收缴了一车车《 诗 》、《书》简册,而且用木枷铁锁拘捕了许多读书人。被捕者名单是李斯预先拟好并经秦始皇审定的,所以入夜擒拿,无一走漏。禁书简册被拉到厌槌坡,被捕者则押到咸阳狱中。一时间,咸阳城成了座大监狱,五十万居民被推向血腥的恐怖之中。
这几天,淳于越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预感到在劫难逃,整日呆在家中,整理着书房中的简册。他因多年来研读儒学,书屋中《 诗 》、《 书 》及诸子百家的书简应有尽有。这是他大半生的积存,他视此为生命。若将这些宝贵的简册都交出去烧毁他毋宁去死。这些简册大都属于他的私藏,他已研读多遍,上面批注着自己的一得之见,他有一个夙愿:有朝一日将这些见解整理出来,汇成一册,留给后人。但现在,这个夙愿已无法实现了,他将失去这赖以生存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寄托和追求,失去他自己。严酷的现实使他万念俱灰,欲哭无泪,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敲门声。他的心猛地一阵颤抖,然后本能地扑到那一堆简册上,像是保护着一个即将被扑毙的生命。
"淳于博士,淳于博士在家吗?"
淳于越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正琢磨着,那人已经进屋,猛抬头,原来是公子扶苏!
"皇子,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扶苏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故贸然造访。"
淳于越闻听,赶忙让扶苏落座,紧紧地关上了门。
秦始皇的长子公子扶苏刚毅宽厚,诚信待人,在朝臣中威望很高。他不像其他皇子那样浑浑噩噩,纵情声色,而是知书达理,忧国忧民。他从师于本朝名儒淳于越后,二人情意深笃,扶苏对淳于越敬重有加。扶苏是向淳于越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的。他说,方才丞相李斯去了咸阳宫,弹劾丞相王绾诽谤朝政,借古讽今,并主张对七十二个博士进行大搜捕,这消息是扶苏偶然听到的,他让淳于越及早防范,免生意外。
淳于越听罢,既恐惧又愤恨,骂道:"李斯小人,真是蛇蝎之心,他为虎作伥,为害天下,必得报应!"
扶苏也气愤不已,他说,他将上书父皇,冒死力谏,使父皇撤回焚书令,使华夏文明免遭浩劫。
淳于越苦涩地摇了摇头,道:"陛下已受奸人蛊惑,其意已决,恐难变更了。"
扶苏道:"我既为皇子,不能眼看着国运将危,理应奋起阻止这场惨祸的蔓延,请博士务必小心,我去也!"
淳于越拉住扶苏,流泪道:"今日劫难恐难逃脱,只盼皇子勤习治道,日后继承帝业,以不负天下人厚望……"
扶苏的眼睛也湿润了:"博士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就去面见父皇,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淳于越仍是摇头,面有凄色。稍顷,淳于越对扶苏道:"老朽有一事相托,不知皇子肯否代劳。"
"博士请讲!"
"我有一好友,名伏胜,学富五车,善治《 尚书 》,早年在秦廷为博士,后弃官归田,现隐居济南伏才乡,其人藏书甚丰,若遭洗劫,实在可惜。烦请皇子转告伏胜让其尽速秘藏《 诗 》、《书》,如此可望保留些许,传于后人,使我华夏文化,免遭泯灭。"
扶苏道:"此事请博士放心,扶苏即派可靠之人前往!"
淳于越"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泪流满面:"《 诗 》、《书》、百家语乃先人智慧之结晶,若得保留,天下幸甚,华夏幸甚,我亦死无憾矣!请受老朽一拜,天下人也将永记皇子大德!"
扶苏赶忙将淳于越扶起,道:"我受恩师教诲多年,能不尽力?我还要去面见父皇,望恩师好自为之!"
扶苏走后,淳于越如同了却了一件心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苏果然很快派人前往济南,找到了伏胜,转达了淳于越的嘱托。伏胜遂将一些重要简册封藏于夹墙内,躲过了官府的搜查。后来,因战乱伏胜逃亡,汉朝建立后才返归济南,发现秘藏之书已丢失数十篇,仅余下二十九篇,伏胜即以此书执教于齐鲁间,齐鲁学者于是多能识《尚书 》,其弟子张生、欧阳生都成为儒学大师。当然,这是后话。
扶苏在派亲信前往济南的同时,又到咸阳宫面见了他的父皇秦始皇,呈递了一份奏疏,写道:"如今天下初定,远方百姓尚未归化,焚烧《 诗》、《书 》,必将震惊天下,恐人心离散。儒生诵法儒学,皆国之贤良,若对其绳之以重法,多有不当,恭请父皇明察!"
秦始皇看过奏疏,沉着脸好半天没有吱声。扶苏偏爱儒学,时常援引儒家经典劝谏秦始皇要戒奢省费,爱惜民力,秦始皇对他久有成见。今见扶苏又来谏阻他焚烧《 诗》、《书
》,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总是不和他站在一起,心里很不高兴,说:"你先下殿去吧!容我再作思量!"
扶苏无可奈何地下殿去了,焚书令却照行不误。渭水南岸的厌槌坡堆放的禁书简册已像座小山,有兵士日夜把守,外人不得近前,待皇帝一声令下,这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作为此次焚书总指挥的李斯,这些天特别忙。他每天都要听取咸阳令姚奢的禀报,详细过问具体事宜。与此同时,李斯也派出亲信密切监视着一些重点人物的动向,王绾、淳于越便在其中。
这天,李斯接到密告,说是皇子扶苏去过淳于越的宅第,淳于越将诗书简册都搬到了后院,后院有一个藏食品的地窖,似有秘藏的迹象。李斯闻听,马上吩咐手下人等,火速前往淳于越宅第。手下人问:"淳于博士若阻止收缴,将如何是好?"
李斯恶狠狠地说:"皇帝有令,谁敢违抗,照令执行!"
"遵命!"
望着手下人远去,李斯冷冷地自语道:"淳于越,你多次无礼于我,现在可怨不得我了!"
却说李斯派出的人刚到淳于越的住宅,便见宅中燃起了大火,众人冲进门去一看,堆放在后院的《 诗》、《书 》简册已被点燃,淳于越头发蓬乱,满身烟黑,发疯似的仰天大呼:"浩劫啊!浩劫啊!……"
淳于越发现来人,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何人?"
众人道:"我等是李丞相派来的,奉命收缴禁书!"
淳于越一阵冷笑,怒气冲天道:"李丞相?李斯小人!汝等休要提他,他助桀为虐,荼毒文化,辱没祖先,无德无义,苍天不会饶恕他!"
"你敢抗拒圣命,辱骂丞相?"一个小头目说着上前去捉淳于越,淳于越鄙夷地一笑,纵身跳入火中……
大火在燃烧,"劈劈剥剥"的爆裂声像是儒生们愤怒的诉说。
几乎与这处大火同时,渭水南岸厌槌坡的简册之山也被点燃。这是一处更大的火场。火光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渭水,映红了秦都咸阳。
咸阳人远远地注视着这大火,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凝固在脸上的是深深的怨怒。
在距厌槌坡不远处的一个高坡上,有位衣着邋遢的老者也在注视着这冲天大火。他是公孙鸿,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他一边击打着那种叫做"相"的乐器,一连低唱:
至悲哉,斯文劫!竹帛霎时化为灰,自料得计,岂知遗恨天下怨!
至惜哉,国之祸!昏君必用奸者谋!民不可愚,多行不义必自毙!
……
这歌声低沉、愤懑,随着呼呼的寒风,传到很远,很远……
四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渭水南岸的厌槌坡都在燃着火,冒着烟。周围的树木被浓烟熏得乌黑,有的已被引燃,成为一株"火树"。受惊的鸟儿飞走了,方圆数里之内见不到行人,只有一辆辆装满禁书简册的车子来来往往,为这场旷古未有的大火添柴加薪。焚书场日夜都有兵士把守,夜深人静时,他们时常听见似人非人的哭泣声。
李斯的家人们也听到过这种哭声,他们告知了冯夫人和莹女,二人又胆战心惊地告诉了李斯,劝他适可而止,切莫引起天怨人怒。李斯正色道:"事既为之,不可止之,开弓没有回头箭,妇人勿多言!"
李斯确实是下决心要干到底的。淳于越与书俱焚以死抗争使他看到了儒生们的至死不化。同时又觉察到,因焚书事件已引起了大批儒生的怨怒,在他面前已形成了一个敌对的营垒,必须彻底摧毁这个营垒,如此方能确保自己安全无恙。于是,在厌槌坡的大火熄灭不久,李斯即请姚贾前来,密商对策。
姚贾自从因力助秦始皇统一天下有功封为上卿以后,又被封为御史大夫。这个官职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百官。其下有二丞,一个叫御史丞,为御史大夫助理,一个叫御史中丞。这一官职十分重要,掌管国籍秘书,接受公卿奏事,弹劾朝官。御史大夫因有御史中丞为其属下,故能成为最高监察官员。
李斯与姚贾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这一方面因为性情相投,经历相仿,一方面二人为正副丞相,在职事上联系较多。姚贾到来后,李斯首先和他谈起了焚书之事,李斯不无恭维地说:"令弟此次受命焚书,功绩斐然,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喜可贺!"
姚贾道:"吾弟初领要职,尚有力不从心之处,还望丞相多多指点。"
"那当然。"李斯说,"不过,令弟因主持焚书得罪了人,有人图谋报复,请转告令弟,务多加提防。"
"何人?丞相可相告否?"
李斯诡秘地一笑,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王"字,姚贾会意地点点头,道:"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兄弟对他并无仇怨,怎可如此不义?"
李斯道:"不要说了。事情紧急,我们还是尽快想个办法才好。"当即,二人你言我语,反复推敲,缜密运筹,直至认为一切妥帖,万无一失,方才作罢。
第二天,李斯前往咸阳宫,觐见秦始皇。
此时,秦始皇正和方士卢生津津有味地谈着神仙之事。这卢生名赦,齐人,为秦宫博士,很受宠信。秦始皇见李斯来了,示意让他稍候,仍入迷地继续与卢生交谈。
秦始皇神情痴迷地问卢生:"难道真的有神仙吗?他们长得何等模样?居住何方?"
卢生煞有介事地说:"神仙亦称真人,鹤发童颜,双目闪耀如星,不似世人用喉咙呼吸,而是用脚后跟呼吸。他们入水不湿,入火不燃,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与天地共存,居无定所,此时在东海之上,转眼间就会到终南山巅。"
"终南山?你在终南山见到过?"
卢生摇头笑道:"微臣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真人飘忽不定,腾云驾雾,岂是凡人所易见到的?前不久微臣奉陛下之命去寻找灵芝仙药,拜访神仙真人,走遍了名山大川也未遇到。看来是有物作祟。方术书中说,外出须远避恶鬼,如此真人就会来访。"
"恶鬼也是可知不可见,该如何远避?"
卢生道:"陛下已为一统天下之君,对龙体应倍加珍重,若能隐秘行踪,不让他人知道行止,就可远避恶鬼,见到真人,求得长生不老药。"
卢生的话使李斯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因为前些时候就是因为小宦官烛显向李斯泄露了皇帝行止而被处死,李斯也被迫减损了车骑。李斯瞪了卢生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未说出口。
卢生似乎没发现李斯的不满,仍神乎其神地大谈着"真人"。此时,秦始皇已被彻底俘虏了。在他身上,已不见了往日的威严和冷峻,倒像是个拜伏在方士卢生脚下的虔诚的信徒。他用试探的口吻对卢生说:"我对真人羡慕至深,今后就叫真人,不称朕,如何?"
卢生道:"如此甚好。陛下如此虔诚,定会感动真人,得到长生不老之药,到那时陛下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人了。"
秦始皇很高兴,令人重赏卢生,并让他带上金钱珠宝,再次去寻访真人和长生不老药。卢生受此厚赠,眉开眼笑,乐颠颠地下殿去了。
卢生的胡言乱语和秦始皇的愚钝不化,使李斯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他问秦始皇:"陛下难道真的相信这些鬼话?"
"鬼话?怎说是鬼话?卢生所言乃成仙之道也!"
李斯笑道:"非也。若云真人可觅,仙药可寻,他们为什么始终未能找到?其妖言惑主,不过是骗取钱财而已。前年随从陛下巡游到琅琊,齐人方士徐市说海上有仙山,山上有仙药,陛下让他带三千童男童女前去寻找,不也是空手而归吗?所谓大风骤起,无法靠近,不过是欺人之谈!陛下焚烧诗书,禁绝异端,怎可还信此妖术?陛下万勿再被其迷惑!"
秦始皇似有所悟,却又半信半疑。
李斯又道:"方士不仅妖言惑主,而且与儒生们沆瀣一气,诋毁陛下,陛下可曾知晓?"
"嗯?"秦始皇听到此处,猛地引起注意,"真有此事?"
李斯道:"儒生方士,实为一体。他们对陛下当面百般逢迎,投陛下所好,背地里却散布妖言,惑乱天下。他们说,陛下为人刚愎自用,骄傲自大,认为没有人能胜过自己。又专任狱吏,疏远贤良,博士官虽有七十人之多,不过充数而已,从不重用。丞相和众大臣也得不到信任,凡事皆陛下一人决断。他们还说,陛下以刑罚杀戮建立威严,天下人唯恐触犯法律,只知小心行事,得过且过,整日以谎言欺骗,博取陛下喜欢。无人真心尽忠。陛下法律严酷,滥杀无辜,上天已出现恶兆,宫中有侯望星象者三百余人,个个精于此术,却畏惧陛下,不敢直言陛下之过……"
"一派胡言!"秦始皇气得脸色发青,胡子也抖了起来。
"他们还有更恶毒的话呢!"李斯火上加油,继续说,"儒生方士对陛下恨之入骨,声称,如此暴君,不可为其求仙药!"
"啊?"秦始皇暴跳如雷,"原来是一帮不逞之徒,快与我捉来,朕要亲自审问!"
正在这时,上卿、御史大夫姚贾拿着一捆简册入殿,奏道:"禀陛下,这里有一份劾奏,请陛下过目!"
秦始皇打开一看,原来是劾奏丞相王绾的,王绾笃信儒学方术,与儒生方士来往甚密,侯生、韩众等皆为其好友。焚书令下达之初,王绾即密告侯生等让其速将禁书秘藏。二人深夜藏书,后被发觉,二人畏罪潜逃。奏疏称,二人得以逃脱是因王绾提供了方便。
秦始皇看罢劾奏,很是气愤,但没有当即表态。李斯和姚贾不便追问,拜辞秦始皇,下殿去了。
秦始皇没有找王绾前来对质,而是派人去寻侯生、韩众的下落,准备先找他们二人问个究竟。但是,接连找了好几天,竟不见二人踪影。紧接着,卢生也不见了,携巨资和童男童女三千去海上寻找仙山仙药的徐市也一去不归,这样一来,多疑的秦始皇便犯了疑心,怒不可遏地对人说:"朕前些时候收缴天下书籍,不合时用者尽去之,又招方术之士,炼丹求奇药,欲谋求太平,朕平日对他们不薄,多有赏赐,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负我!侯生、卢生、韩众皆逃亡,徐市一去不归,岂非心中有鬼?他们还制造流言,诋毁诽谤,真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于是,下令在全国进行缉捕,并捉捕咸阳的儒生进行审问。这样,焚书坑灰未冷,儒生们又将大难临头,丞相王绾也处于严密监视之中。
其实,侯生、韩众的逃亡与王绾根本无关。他们起初也并未逃亡,他们离开咸阳是去华山拜访茅濛去了。茅濛颇知方术,常居山中,传言能乘云驾龙,白日升天。曾有歌谣唱道:"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泰清,时下玄州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秦始皇听此歌谣后曾问于左右,答曰:此仙人歌谣,劝帝求长生之术也。从此,秦始皇才有了求仙之志。
侯生和韩众都是信奉仙术之人,故而不辞辛苦访茅濛。谁知,他们离去的消息却被李斯、姚贾得知,并就此作了一篇旨在打击王绾的文章。侯生、韩众在寻访茅濛的途中得知了追捕他们的消息,这才开始了真正的逃亡。
卢生是在觐见秦始皇的第二天逃亡的,因为他被告知,李斯在秦始皇面前说了不少他的坏话,卢生恐遭不测,一走了之。
方士们的逃亡对秦始皇的刺激是很大的。李斯又从中挑唆,秦始皇便决定对捉捕到的儒生严加审讯。儒生们受不了严酷的刑讯,纷纷自诬和牵连他人,这样,竟使四百六十余人被捕。秦始皇一气之下,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坑杀,以极其野蛮残暴的方式又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
坑儒事件并非只此一次,有一则记载写道,秦始皇还阴险地对儒生进行过一次诱杀:他令人冬天在骊山麓一个叫马谷的地方种了瓜,此处因有温泉,地气上升,至使冬日瓜熟,秦始皇诏令博士儒生前往观看,并进行解释。事前秦始皇安置了机关,待儒生们争议激烈时,机关由上而降,将儒生们全部活埋。这一次,被坑者竟达七百人。
我们无法断定这个记载的真伪,但秦始皇恨透了儒学和儒生却是确实的。他不想以儒学立国,他推崇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
秦始皇坑杀儒生之后,对丞相王绾进行了处置。但他没有按照李斯的意见坑杀王绾,而是将他发配到岭南。王绾因年事已高,加之忧愤成疾,半路上就死去了。
第十三章 沙丘附逆
一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对公子扶苏来说是灾难性的。这一年,他敬重的恩师淳于越与书俱焚,使他在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打击。他忧愤至极,却又无力回天,因此大病了一场。第二年,又发生了坑儒事件,儒生六百多人惨遭杀害,其间不乏扶苏敬重的名儒。扶苏曾经试图阻止父皇的滥杀,但毫无结果,秦始皇不仅一意孤行,反而认为扶苏对他不恭,将他赶出咸阳,派往上郡,当蒙恬的监军。扶苏生性仁弱,又重孝道,故不敢违迕父皇之命,悻悻地离开了都城,到上郡去了。
此时,戍守上郡、北防匈奴的将军蒙恬正在组织兵卒刑徒修筑直道和长城。直道是一条从咸阳直通塞北九原的大道,全长一千八百里,是从秦都咸阳至北方九原的最捷近的道路。此道修筑于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目的是为了巩固抗击匈奴的胜利,防止匈奴再次南侵。有了这条直道,一旦匈奴侵扰,秦军可循直道直达九原,迅速予以反击。直道一半修筑在山坡上,一半修筑在平原地,因其意义重大,工程进度很快。
长城动工于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其修筑目的也同样是为了防御匈奴。
秦国过去曾修筑过长城,那是在秦简公七年(公元前408年),沿洛河修筑,为了防备魏国之敌,称为"堑洛"。秦惠文王更元元年(公元前324年),秦国又筑洛河中游的长城,这是防御赵国的。秦昭襄王时,又在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用来防御匈奴侵扰。此次修长城是以六国时的秦、赵、燕国北部的旧长城为基础,加以修葺、增补,同时再筑新的城墙,将它们连接起来。这又是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先后有五十万人被征发。此时,秦王朝全国已有二百二十万人从事苦役,除筑长城外,尚有戍守南疆五岭五十万,修阿房宫、骊山墓七十万,守边疆三十万,其他杂役二十万,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一。无休止的征发,严酷的刑罚,使全国变成一个大监狱,穿囚衣的刑徒塞满了道路,监狱里拥挤不堪像个大市场。秦王朝为了支付这庞大的开支,横征暴敛,赋税如毛,社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刚刚摆脱战乱的人民又陷入了新的苦难之中。
若干年后,曾有过一个可怕的传说:某人在山中偶遇一个全身长毛的人,据说他们的祖先是逃避秦始皇筑长城劳役的民夫,由于天长日久地躲在深山老林中,渐不知人间之事,竟问:"长城筑完否?秦皇还在吗?"若答曰:"长城未筑完,秦皇还在!"毛人则惊骇万状,仓皇逃遁。传说未必真实,但它却是历史真实的折射。百姓们对筑长城畏之如虎,足见秦始皇的暴政在天下人心中造成了何等深重的伤害!
在"千古一帝"的秦始皇逐渐蜕变为"稀世暴君"的时候,曾为统一大业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名臣李斯也逐渐堕落为暴君的帮凶。他因保禄位、保富贵的意识日益浓重,越来越淡漠了丞相的职责。他压根儿就不曾想过如何谏阻君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秦始皇脸上的微笑,这微笑在他看来是那样美妙、那样亲切,简直就是莫大的奖赏。他希望这微笑能够长久,并使他获得长久的利益。
然而,在进入秦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的时候,形势似乎变得很不妙。这年年初,天上的荧惑星乱了应有的行次,接近心宿三星,这种天象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与此同时,有一颗流星从东郡的上空落下,到地上变成了陨石。那陨石不知被谁刻上了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咸阳城中还流传着许多民谣,诸如:"阿房阿房,亡始皇";"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拄!"这是仇恨的诅咒,这是血泪的控诉,这是愤怒的反抗!出自对王朝命运和自身利益的担忧,李斯无法再置若罔闻了,他心事重重地前往咸阳宫,准备向秦始皇报告这些可危可惧的迹象,筹划应对之策。
咸阳宫中,秦始皇正如泥塑木雕一样呆坐在御座上。他满脸怒气,一声不吭,李斯见此情况,已猜出八九分。果然,秦始皇开口便问:"东郡之事丞相可曾听说?"
李斯道:"已有所闻。臣匆匆来正欲禀报此事。"
"你看如何处置?"
李斯没有马上回答,他在观察着秦始皇的脸色。稍顷,试探着说:"天降陨石于东郡,已非吉兆,刁民又借此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实乃罪大恶极。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事,对胆大妄为之刁民严惩不贷。"
"东郡郡守派人来报,言及刑讯数人,无人肯讲,真是反了!"
李斯低头沉思,没有吱声。
突然,秦始皇大发雷霆道:"来人!传朕口谕,将东郡落石处方圆十里之内的刁民全部杀光!"
李斯猛地一惊。他想说,此事系个别人所为,不要牵连无辜;他想说,应再加查实,不可大开杀戒,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唯唯诺诺地说:"陛下所言极是……"
到东郡传达皇上口谕的使者出发了。数日之后,那里成了一个屠场,数百人惨遭杀害,好几个村落变成了鸡犬不留的鬼城,那块刻文陨石也被砸得粉碎。
然而,类似事件并未绝迹。这年秋天,有一个皇帝使者从关东到国都来,当他走到华山脚下的要道平舒道时正值天黑,忽有一个遍身漆黑且蒙着黑巾的人从黑暗中闪出,拦住使者道:"此有一玉璧,请转送给高池君。"说着,从怀中取出玉璧递给使者。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话,使这位皇帝的使者惊异万分,毛骨悚然。正自纳闷,那人恨恨地说:"明年祖龙死!"言罢,纵身一跃,不知去向。
这一奇遇把使者吓得非同小可,到咸阳后马上进宫向秦始皇禀报。
使者入宫时,秦始皇正和李斯谈论骊山陵之事。今年以来,因为方士们久寻仙药未得,徐市也杳无音信,使一向迷恋仙界、向往成仙的秦始皇感到很渺茫,他于是又倍加关心起陵墓的修筑来。他催促李斯加紧监督,合理运筹,加快速度。李斯禀报说,陵园的地面建筑已基本竣工,墓坑也已挖竣,殉葬陶俑也大体烧制完成,只剩下一些收尾工程,明年即可完成。秦始皇很满意,他既怕进入这个地下世界,又幻想着日后能继续在这里享受生前的荣华。
使者的报告使秦始皇刚刚轻松的心又增添了新的沉重,他依稀觉得这并非吉祥之兆,特别是"明年祖龙死"这句话更使他震骇不已。
秦始皇胆战心惊地问李斯:"丞相以为’祖龙’系指何人?"
李斯琢磨着:祖,始也;龙,乃天子之象征,祖龙显然是指秦始皇。可是他不愿将这不吉利的话告诉秦始皇,他怕皇帝不快,更担心给自己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便信口说道:"我华夏之人乃龙之后人,祖龙即人祖也。"
秦始皇心情略微好了一些,讷讷地说:"此言得之!此言得之!我疑此人为山鬼,其所能预见的仅一年以内之事,岂会预知来年?"又问:"这玉璧和高池君又是怎么回事?"
李斯想了想说:"臣听说,高池君是在渭水南边的高池受人祭祀的水神,其神体是周武王。至于这玉璧,大概是九年前陛下巡游天下祭祀长江时沉入水中的那一只吧!"
秦始皇恍然大悟。九年前,他第二次巡游时曾从泗水南下渡淮水,到达长江中游的衡山和南郡。由南郡到湘山祠这一段路程是利用长江的水道浮江而行。为求神灵保佑,他在船上将一只玉璧投入水中,以祭祀长江之神。秦始皇今被提醒,马上让人将玉璧拿来请李斯辨认,李斯端详片刻,肯定地说:"就是这一只。"说到这里,李斯猛地想到:这玉璧本是祭祀长江神的。现在要转送给高池君,这不是意味着秦王朝的水德将尽了吗?
秦始皇似乎看出了李斯的疑虑,惊问:"此事是吉是凶?"
李斯遮掩道:"一时尚难断吉凶。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莫如占卜一番,看神意如何吧!"
秦始皇以为然。当即,令卜筮官进行占卜,得卦曰:"游徒吉。"卜筮官解释说:"此卦系破凶兆之法,一游一徒可吉焉。"
李斯马上出主意说:"北河、榆中地广人稀,可迁刑徒三万人前往定居。此外,明年陛下可再次巡游国中,以应天意,以求吉祥。"
秦始皇经卜筮官和李斯这样一说,心灵上的不安才渐渐解除了,他转忧为喜地对李斯说:"李爱卿,知朕心意啊!"
二
自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第二次巡游以后,秦始皇在八年间又进行了两次巡游:
一次是在次年春天。他从咸阳出发东出函谷关,至阳武,因在博浪沙遭张良和力士的伏击,没有另走新路,仍沿上一次走过的路线继续向东,再次到达之罘和琅琊。返回路上折向西北,经上党、安邑、蒲州津,回到咸阳。路经之罘时,在之罘山刻石立碑,碑文仍为李斯所书: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第四次巡游是在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此次巡游的目的地是碣石和北方边塞。从咸阳至碣石所经之地多为原魏、韩、赵、齐等国的交界及黄河流经之处,这里建有不少城廓和堤防,秦始皇下令拆除,以疏畅交通,防止水患。秦始皇到碣石仍忘不了刻石记功,李斯又写了一篇歌功颂德的文字,文中除了"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恩服土域"之类肉麻的吹捧外,还将"堕坏城廓,决通川防,夷去险阻"的事也记了上去,以使后人永志不忘。秦始皇离开碣石后,又巡行了北部边境,从云中郡渡过黄河至河内郡,经上郡返回咸阳。
旷日持久的巡游使秦始皇在精力、体力上都消耗不小,但他乐此不疲。能够巡视属于他的广袤土地,显示他天下至尊的威严简直是莫大的享受,而李斯的刻石妙文则给予了他永久的慰藉。所以,进入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之后,秦始皇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新的巡游准备。
在拟定随行官员时,李斯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人选,他被指定掌管沿途政事。另一个人选是中车府令赵高,兼管皇帝公文印玺和诏令发布。赵高祖籍赵地,其父原为赵国国君的远房亲戚,赵亡后,赵氏宗族多被迁至咸阳,赵高父母也在其中。后来,赵高之父犯了罪,被判以宫刑,其母沦为官奴。在此期间,其母暗中与人私通,生下赵高兄弟数人。赵高兄弟也被处以宫刑,留在宫中被役使。赵高因身高力大,狡黠多谋,巧舌如簧,又写得一手好字,很得朝臣赞赏。他又钻研刑律,以"通于狱法"得到秦始皇信任,被任命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厩车马。赵高借出入宫廷之便,千方百计接近和讨好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很得胡亥欢心,秦始皇因此让赵高教胡亥学习狱法和书法,成为胡亥的老师。赵高曾作为皇帝近臣随秦始皇巡行,这一次当然也必在其中。
还有一位是蒙恬之弟蒙毅。其人勇武善战,此次巡行被指定充当皇帝警卫。右丞相冯去疾留守都城,处理日常事务。
胡亥得知秦始皇要出外巡行,也恳切要求前往。胡亥今年二十一岁,他是秦始皇十七年(公元前230年)时出生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他刚满十岁,根本不知道征战之苦和创业的艰辛。他平日不像他哥哥扶苏那样关心国事,忧国忧民,而是沉湎于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他提出这一请求不过是想出外游玩一番而已。起初秦始皇有些犹豫,后经赵高竭力劝说,秦始皇才答应了。这样,在秦始皇的巡游队伍中,十八子胡亥便成了唯一从行的皇子。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是在这年十月从咸阳城出发的。秦始皇的车子由六匹马拉着,车厢用金银装饰,帷幕上画着日月标帜。御驾前面是骑兵队和仪仗,后面有三十六辆属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出武关后,沿丹水、汉水流域到达云梦,在云梦大泽附近遥祭死在九疑山的舜帝,然后乘船顺长江而下,在丹阳登陆,至钱塘,观钱塘潮,西行从峡中渡富春江,登上了会稽山,祭祀大禹,并一如既往地刻石颂德。
这一使命又是非李斯莫属。此次刻文李斯除了又一次地使用华丽辞藻、肉麻地吹捧颂扬了秦始皇统一天下、威服四海、造福百姓的"功德"之外,又特别写上这样一段: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这里主要写的是讲究女子贞操,严防男女之间发生淫乱之事,反对已生有儿子的妇女再嫁,对于那些因通奸而寄居在女子家中的"寄豭"(公猪),宣布杀之无罪。对于改嫁的妇女,规定儿子不能承认她是母亲。用如此严苛的法令强调女子的贞操,这是前所未有的。当然,这是秦始皇的旨意,李斯则将其形诸文字,刻写在会稽山巨大的石碑上。
十一月间,秦始皇的车队在返回途中到了吴县,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目睹了皇家的威仪,发出了"彼可取而代之也"的怒喊。这青年后来率领义军将号称强大的秦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使秦王朝归于灭亡。这个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项羽。
离开吴县后,秦始皇从江乘渡江。沿海岸北行至琅琊。他对琅琊这个地方太有感情了,几乎每次巡游都要来此。这是那充满奇幻的"海上仙山"和不死之药的吸引,尽管屡次被骗仍执迷不悟。
说来凑巧,在他到达琅琊的时候,"失踪"已久的徐市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徐市奏报:蓬莱仙岛的仙药本可求得,只因经常遇到大鲨鱼的袭击,无法靠近。有位随行博士解释说,这是海上凶神作对,杀死了它,"善神"就会出现了。秦始皇信以为真,准备大战"凶神"。
巡游的船队到达之罘后,果然遇到一条大鲨鱼,秦始皇急令射杀,鲨鱼当场毙命。这一来,秦始皇心里亮堂多了,又让徐市渡海寻仙,徐市于是扬帆东进。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到了东海夷州岛,在那里定居下来。他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成为今天的日本人的祖先。
六月间,秦始皇一行到达平原津。这天,那个畏罪逃亡的术士侯生突然来见。秦始皇大怒道:"老虏不良,诽谤尔主,还敢来见我?我要将你车裂,以解心头之恨!"
侯生却面无惧色,道:"臣听说,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句话吗?"
秦始皇道:"你欲何言?讲!"
侯生道:"当年禹王立诽谤木,是想知道自己的过错。如今陛下奢侈失本,淫逸趋末,宫室台阙,连属增垒;珠玉重宝,堆积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百万人。黔首匮竭,民力殚尽,而陛下却不自知,饰非拒谏,臣等因此而逃去。臣等并非吝惜自身,而是吝惜陛下国之将亡耳!"
秦始皇似有所悟:"你怎么不早说?"
侯生道:"臣等恐言之无益,反致其祸,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无所惧也。虽不能使陛下不亡,只想使陛下自知。"
秦始皇道:"如此说来,还有望改变吗?"
侯生道:"形已成矣,恐难改变。陛下若想弃旧图新,除非效法禹汤文武,否则,亡无日矣!"
秦始皇听了很是震惊,再联想到天象和民谣,更是胆战不已。他没有杀死侯生,出人意料地放了他,但侯生之言使他深记于心,一想起来就害怕,不几天便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了。
秦始皇平日最怕说死,所以群臣不敢谈论死的事。但事实无情,秦始皇的病越来越重,他悲哀地感到,死亡之神已不可阻挡地向他走近了。
秦始皇陷入难以抑制的恐惧之中。他在心里祈祷,希望上天再赐给他一些时日,他也盼望着徐市快快归来,带来他盼了多年的仙药。他也想起了自己统一天下的伟业,想起了耗费民力的诸多营造,想起了天怨人怒的一件件可怕的往事,心情烦乱到了极点,特别是一想起侯生的话更是心惊肉跳追悔莫及……
秦始皇已病入膏肓,车驾到沙丘时已经无法继续他的巡游。眼看皇帝危在旦夕,李斯、赵高都焦虑万分。这天,他们双双来到秦始皇的驻?之所,听取皇帝最后的叮嘱。
秦始皇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他气息微弱,咳喘不止。御医垂手恭立一旁,无可奈何地守护着这位渴盼长生的君王。秦始皇望了望李斯,又看了看赵高,目光中蓄满了期待,同时也掠过一丝不安和忧虑。
李斯走到榻前,轻声说:"陛下觉得怎样?是否再服些药?"
秦始皇摇了摇头,神情悲凄。
赵高问:"可否请方士来看看?"
秦始皇面有怒色,恨恨地说:"休要……休要提他们!……仙药……长生不老……我要杀死他们!杀死……他们……"秦始皇一阵猛烈的咳嗽,说不下去了。李斯、御医赶忙为他捶背,赵高则觉得此言有失,很是难堪。
过了好一会儿,秦始皇睁开了眼,对李斯说:"大业未成,你要多多尽力……朕的天下要传之无穷,二世、三世……"
李斯、赵高双双跪下,说:"陛下请放心,臣等一定不负圣望!"
秦始皇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吃力地抬了抬手,像是要笔墨。李斯会意赶忙取来笔墨,又将一块素绢展开在秦始皇面前。
秦始皇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这样的一行字迹: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这是他写给扶苏的,让他将上郡的兵事交给将军蒙恬,回咸阳参加葬礼。赵高接过这遗诏,又当着秦始皇的面盖上了皇帝的玉玺,连同调动军队的兵符,都封存在他的"行符玺事所"里。
秦始皇写完遗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他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留恋和遗憾告别了他极不愿告别的人世。这位有着巨大贡献的杰出的政治家,这位罪恶深重的残酷的暴君,终于没有完成他的巡游,此次出行成了他的死亡之旅。这一年,他五十岁,在位计三十七年,称皇帝十二年。
秦始皇之死使庞大的巡游车队失去了核心和支柱,形势顿时变得异常严峻。赵高问李斯:"皇帝驾崩,事关重大,左丞相拟如何处置?"
久经政治风云的李斯表现得异常冷静,老谋深算地说:"当今天下汹汹,怨声载道,民心不稳,且有皇子数人,至今未立太子,若将皇帝死讯公之于天下,恐生祸乱。"
"左丞相是说暂不公开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秘不发丧!"李斯果决地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李斯意见与赵高不谋而合,二人一致决定:将皇帝的遗诏暂时封存,不去送交公子扶苏,以免透露消息。
李斯还和赵高商定,将秦始皇的尸体放在皇帝平时乘坐的辒辌车中。这是一辆很宽敞的车子,有窗,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每日百官照常奏事,侍者一如既往地端水送饭。车子里,坐着一个太监,装模作样地批阅大臣的奏章,就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李斯的巧妙安排可谓费尽心机。秦始皇的死讯只有他和赵高、胡亥及五六个侍从知道。他们都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使有丝毫表露。
车队若无其事地行进在返回咸阳的路上。车队内很平静,沿途围观百姓们更是一无所知。李斯坐在自己的车子上,神态悠然自在,但内心却是波涛翻滚,难以平静。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三
夏日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像团火一样地炙烤着大地。地上热得发烫,车马一过,腾起阵阵白烟。没有风,时或有一点风也是干燥的热风,使人觉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树上的知了在叫,那沉沉的长声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因为天气太热,秦始皇的辒辌车也难以凉爽适宜,加之那车窗始终是关闭着的,这就失去了它调节温度的作用。秦始皇的尸体开始腐烂,发出了越来越浓的臭味儿,这辆华贵无比的帝王之车成了恶臭刺鼻的腐尸之车。
李斯深感忧虑。因为到咸阳还有一段路程,如果皇帝的死讯泄露出去,很可能会发生祸乱。李斯觉得那些沿途围观百姓的目光中像燃着火,若大风骤起,很快就会燃成遍地烈焰。
为了严守秘密,李斯派人弄了一些鲍鱼,每辆车上放上一石,用鱼臭掩盖尸臭。这样,大秦王朝的第一支车队便成了散发着熏天臭气的车队,人们只闻其臭,却分不清是尸臭还是鱼臭。
李斯这个"载鲍乱臭"的主意可谓独出心裁,也堪称高明,它成为后人谈论的话题、文人骚客吟咏的对象。唐朝诗人韦楚老有句云:"腐肉偷生二千里","胡亥空随鲍鱼辙"。与韦楚老同朝的诗人胡曾则吟道:"年年游览不曾停,天下山川欲遍经。堪笑沙丘才过处,銮舆风过鲍鱼腥。"
这一亘古未有的"腐肉行"在继续着,这个普天之下的头号秘密在严守着,一场巨大的变故也在酝酿着。
奸诈多谋的赵高在盘算:当今太子未立,皇帝遗诏扶苏来咸阳会葬,这显然是把皇位交给了他。这样的事实赵高是断然不愿接受的!这是因为,在二十多个皇子中,扶苏是最有才能的,扶苏与蒙氏兄弟关系密切,而掌握着国家兵权的蒙氏兄弟则与赵高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年,赵高因行贿受贿犯有大罪,秦始皇让蒙毅依法处置,蒙毅一丝不苟地进行了查案,并依照律令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官爵。秦始皇念及赵高教导胡亥很尽心,赦免了他,恢复了他的官爵,使他死里逃生。从此以后,赵高便与蒙氏兄弟结下仇怨。若是扶苏继位,蒙氏当权,赵高岂会有好果子吃?
按照赵高的意愿,自然是胡亥继承王位最好。但胡亥既没有太子名分,又不居长,皇帝遗诏中也没提到他,立他困难很大。唯一的办法是伪造遗诏,用查无对证的文字造成既成事实……
一路上,李斯也是心事重重。作为左丞相,他不能不为今后的事情焦虑。李斯对扶苏的才能是比较钦佩的,感到其他皇子无人能比,继承大业非他莫属,可他又有些不大赞同扶苏继位。说来话长:李斯有子女数人,为了加固禄位,他极力把女儿嫁给皇子,让儿子娶公主为妻。李斯看到扶苏居长,又有才能,他日极有可能继承帝位,便欲将长女嫁给他。但扶苏却钟情于蒙氏女,使李斯的攀附之愿落了空,这样李斯便与扶苏产生了一层隔阂。李斯是很计较个人私利的,同时他又忠君敬主,对皇帝之命不敢有所违迕。这种心态使他既不愿立扶苏,又觉得皇帝的遗诏是铁的命令,不可改变,因此矛盾重重,左右为难。
胡亥并不像这两位权臣这样想得这么多。他只是很悲痛,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他也在担心,但他担心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他是否能够还像过去那样享乐人生。
正当胡亥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高借车队夜晚停留的机会来见胡亥,说:"皇帝驾崩,未留诏书封诸皇子为王,而单单给你兄扶苏留下一封书信,待其回到咸阳,即立为皇帝,你无尺寸之封地,将怎奈何?"
胡亥两手一摊,说:"此乃天命,有何办法?我听说,明君最知臣,明父最知子。如今父皇驾崩,未封诸子,恐怕是自有道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高见胡亥如此胸无大志,很是生气,挑唆道:"皇子所言差矣。皇帝驾崩,诸皇子又不在此地。皇帝死讯及遗诏事,蒙毅也毫无所知,大权全握在你我及李丞相手中,一切皆可由我们三人定夺。我曾为汝师,实愿帮汝。主宰人臣或为人臣、制人或为人制好比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切不可等闲视之!"
胡亥仍不觉悟,道:"废兄自立不仁,不遵父命不孝,力薄才浅却贪别人之功是无能。此三者都是逆德之事,不仅难服天下,我自己将遇危险,连宗庙社稷恐怕也难以长久!"
赵高见胡亥顾虑重重,笑道:"皇子之忧不足道也。我听说,商汤王、周武王杀死主君,建立王朝,天下人却说他们是仁义的,未言其不忠;卫国的国君辄杀死了他的父王蒯聩,卫国人却景仰他,孔子将此事载入《春秋》一书,没有把他当成不孝之徒。大行不拘细谨,德高不必谦让多虑。光注意小节而误了大事,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利,日后必定后悔。只有不失时机,敢作敢为,方能取得成功,请万勿迟疑,速下决心!"
胡亥有些心动,又为难地说道:"父皇驾崩的消息还未公布,丧事还未办理,怎可用此事去麻烦丞相?"
赵高道:"这无妨,臣请替你与丞相商议!"
胡亥终于被赵高说服了。接着,赵高又去见李斯。
赵高在决定攻克李斯这一个堡垒时动了好一番脑筋。他想到,李斯私心最重,最担心禄位丧失,若抓住这一点发起进攻,必定攻而破之。打定主意之后,他对李斯说:"天子驾崩,赐长子扶苏遗诏,令其会葬咸阳而立为嗣,此诏及皇帝符玺我都交给了胡亥。决定立谁为太子一事全在丞相和我,丞相看怎样办才好?"
本来,秦始皇遗诏及印玺都由赵高秘藏,现在他却伪称在胡亥处,这就给李斯造成一种印象:立太子是胡亥的主意,这一方面开脱了自己,另一方面也给李斯造成了一种压力。
李斯因为太看重了自己的富贵,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他闻赵高此言,吓得非同小可,说:"你怎说出这种乱政亡国的话来?这种事难道是臣子应该议论的吗?"
赵高淡淡地一笑,道:"丞相勿急,请且再冷静想想:论才能,你能比得上蒙恬吗?论功绩,你能高过蒙恬吗?论无怨于天下及与扶苏的关系,你能比过蒙恬吗?如若扶苏继位,丞相与蒙恬将谁能占上风,显而易见,丞相难道看不出来?"
赵高的"以利攻之"果然发生作用,李斯陷入个人利害的冲突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我是比不上蒙恬,可你为何苛求于我?"
赵高道:"我本宦官,出身低微,因明于法律而获恩准出入宫廷。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封及二世的,等待他们的只是灭门之祸。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素有威望,与蒙家关系甚密,拟与蒙氏联姻,其即位后肯定要立蒙恬为相,若是这样,丞相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且不说爵禄难保,能否安全回乡也难预料。我为胡亥师多年,其人待人慈爱温和,轻财重士,思维敏捷,其他皇子远不及也。我等莫如助胡亥继承了王位,共建大业……"
李斯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中车府令休要再说了!我奉主上遗诏,顺天应命,从无非分之想!我本上蔡一布衣,蒙陛下信任器重,任我为丞相,位封侯爵,子辈皆享厚禄,这是因为皇帝要把国家的存亡安危交付给我,我岂能违逆天子旨意?人臣应各守其职,你这样做不是要陷我于十恶不赦之罪吗?"
赵高并不退却,继续说:"圣人贵在随机应变,如今天下大权和命运都掌握在皇子胡亥手中,我既为其师,日后无须多虑。我是在为丞相着想。丞相如能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不仅可使爵禄铁固,还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富贵,若不依我计,漠然处之,将祸及子孙,后果不堪设想!福祸分明,尽由丞相自选,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赵高这几句话对屡屡败退的李斯是致命的一击。李斯想到,他由卑贱而富贵太不容易了,如今的功名爵禄太美好也太应珍惜了。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奉事皇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永保富贵?若像赵高说的这样,岂不枉抛了一片心血!他再也无法固守自己的防线,在赵高的"以利攻之"的策略下乖乖地缴了械。他泪流满面,仰天长叹道:"苍天啊!命运怎使我处此乱世之中?从今以后,将寄托何处呢?"
看到李斯终于被说服,赵高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接着,赵高马上去见胡亥,口称胡亥为太子,说:"臣已将太子之命转达给丞相,丞相已经接受。"
胡亥听到赵高称他太子,又得知丞相降鼎力相助,大喜过望,道:"好极!好极!此事若成,当永远不忘恩师大德!"
当即,赵高又请李斯前来,统一思想,并开始了进一步的谋划。
这天晚上,天特别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不远处墓场上闪动着点点鬼火,使这沉寂的黑夜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四
在秦始皇病危期间,随行的将军蒙毅不在车队之中,他受秦始皇之命祭祀山川去了。赵高、李斯、胡亥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很快地组成了一个"三人同盟"。昏聩无能的十八子胡亥成了这个同盟的核心,围绕在他身旁的是两个权倾朝野的重臣。
这是一个阴谋的结合。他们各怀心腹事,又互相利用,为同一个目标而暂时地走向了统一。这个同盟最终葬送了秦王朝的天下,也葬送了他们自己。
在蝇营狗苟的密谋中,赵高从他的"行符玺事所"中拿出了那块写着秦始皇遗诏的素绢,对胡亥和李斯说:"此诏留之无益,烧了吧!"
胡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那神情似有些担忧。
李斯捻须深思,暂未表态。他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一向对皇帝唯命是从的他还没有从"君命至上"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诏书是可以随便烧毁的吗?
望扶苏继位,我等人头落地吗?"
胡亥、李斯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赞同地点了点头。
赵高遂将遗诏在灯烛上点燃,掷于地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这间小小的密室,但转瞬间就熄灭了,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诏令化作了一撮绢灰。
沉默,三个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不吱一声,仿佛在观望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等待着另一个时代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赵高先开口:"遗诏既焚,还得另拟诏书一封,以安天下。"
胡亥战战兢兢地说:"怎个拟法?"
赵高恶狠狠地说:"让扶苏死!"
李斯仍没有作声。他来回踱着步子,像是费神地思索着一个重大决定。突然,他转过身来,走到案前,提笔在手,展开一块素绢,写道: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李斯写罢,掷笔于地,问赵高道:"此诏如何?"
赵高赞道:"丞相久为皇帝草拟诏书,著文刻石,行文娴熟,内容得体,真大手笔也!"
胡亥也转忧为喜道:"扶苏、蒙恬见此诏必死,皇位将归我矣!"
由这个三人伪造的秦始皇诏书使公子扶苏面临厄运,大秦王朝的历史也面临着巨大的转折。
伪诏加盖皇帝印玺之后,即由胡亥的一名亲信送往上郡。使者临行,赵高、李斯又叮嘱一番,要他严守秘密,不得延误,确保万无一失。
远在上郡的扶苏根本不知道沙丘所发生的一切。他展开伪诏读毕,不禁大惊失色。他想象不出父皇为什么如此严厉地指责他,为什么作出如此严酷的决定?他痛苦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使者见扶苏迟疑,催促道:"皇命不可违,请公子速依诏自裁!"扶苏无奈,只好拔出佩剑,准备自刎。
将军蒙恬心存狐疑,阻止扶苏道:"公子且慢!皇帝陛下岂会在巡游途中册立太子?我今为三十万兵卒统帅,公子身为监军,此乃天下之重任。今有使者前来,公子即欲自裁,这岂非失之仓促?"说到这里,蒙恬用疑惑的目光瞅了瞅使者,"说不定此人所持是伪诏,有奸佞之徒欲置我等于死地。我等莫如先请皇帝下诏宽恕,如若不成,再死不迟!"
使者听罢,有些害怕,但想到胡亥临行时的叮嘱,又挺直了身子,狐假虎威地说:"将军怎敢怀疑圣上?圣命不可违,请公子、将军快快自裁!"
仁弱的扶苏大哭起来,道:"父赐子死,子怎敢不死?我命休矣!只是壮志未酬,无功于国,我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说着,扶苏猛地将利剑往颈上一横,鲜血泉水一样地涌流出来。
蒙恬想去拉他,但已经晚了。这位久经沙场、斩首甚众的将军见此惨景再也止不住泪水,痛哭失声!使者又催促蒙恬自杀,但刚毅的蒙恬说什么也不肯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坚持要面见皇帝。使者没有办法,便把他交给了狱吏,关押在阳周县,然后便离开上郡,向胡亥复命去了。
胡亥、李斯、赵高得知扶苏已死,很是高兴。胡亥打算饶恕蒙恬,将他放出,这时正赶上蒙恬之弟蒙毅代替秦始皇外出祈祷山川神灵返回,赵高即对胡亥说:"皇帝想要荐举贤能确定为太子已很久了,但蒙毅一直认为不可如此,依我看来,不如将蒙毅杀掉!"赵高说着,恶狠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胡亥于是逮捕了蒙毅,将他囚禁到代郡。
车队继续前行。先是从沙丘到达井径,再由井径绕道往九原,然后才顺直道回咸阳。这条路线是李斯与赵高商定的。其目的是用以蒙蔽天下人耳目,让人觉得秦始皇依然健在,正按照原来的计划巡游天下。当时,因蒙毅已下狱,李斯恐有变故,便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以确保一路的安全。
车队到了咸阳,立即宣布了秦始皇薨世的消息,并公布了秦始皇的所谓"诏令"。与此同时,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称二世皇帝。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九月,秦始皇的葬礼在咸阳隆重举行,但"会咸阳而葬"的不是公子扶苏,而是十八子胡亥。秦始皇原本寄厚望于扶苏,却被人偷梁换柱,他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慨!
埋葬秦始皇的陵墓已经修好,这是七十万人三十年日夜辛劳的结果。如此众多的役工、如此漫长的工期,其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
葬礼按照早已安排好的程序及要求进行,三重之泉以冶铜固塞,奇珍异宝藏满墓中,以水银为江河,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墓门有弩机,有接近者可自行射杀。
秦始皇头西脚东躺在他的棺椁之中,一如他生前躺卧的姿式。他曾经雄心勃勃、虎视眈眈地望着东方,时刻准备兴兵东进,统一天下。当统一天下之后,他仍然向往东方,多次向东巡游,那是因为东方有大海,大海中有仙岛,仙岛上有仙人和长生不死之药。那么,现在呢,他还是面向东方,是面对着一片迷茫还是永远的遗憾?
有数千"兵马"的殉葬陶俑也烧制完成,它们按照一定的编组和队形被安放在三个俑坑内。第一个坑布的是弩兵之"阵",此阵最突出的是弩兵,弩兵中间是跪射俑,外围环绕一圈立式俑,显示出整齐有序的作战阵势;第二个坑内是骑兵编队,位于阵中的八列八排六十四辆战车似乎随时都会呼啸而出。第三个坑内有兵马七十余个,为指挥部。这些殉葬俑是气势磅礴的皇陵卫队,也是强大的秦帝国军队的象征。
皇陵两侧还有近百个马厩坑和三十多个珍禽异兽坑。马厩坑内有大量的活马殉葬,珍禽异兽坑内用陶棺装着各种珍稀动物,它们的脖子上都套着小铜环,头旁有小盘,盛有食物。
这一切都是按照秦始皇生前的嘱咐: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世界也要享受生前的荣华。
作为寿陵总管的李斯看到自己的精心运作都被完美地派上了用场,心中无比畅快,他感到为皇帝做了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也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秦始皇的葬礼不仅以陶人陶马和珍禽异兽殉葬,二世皇帝胡亥还残忍地下令:后宫嫔妃未生子者全部从死。胡亥又担心骊山陵的工匠们知道墓中机关和底细,怕泄露出去,待埋葬已毕,便将这些工匠幽于墓道中,没有一个能够逃生。此后,陵墓上的封土又经夯实,种上草木,看上去如同小山一样。
一代雄主和暴君秦始皇终于走进了他精心经营的地下世界。人们或赞扬他的雄才大略,或抨击他的狂暴,见仁见智,褒贬不一。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首《 秦王扫六合》诗对秦始皇的一生功过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和评价: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一代开国雄主死去了,一个年轻的继承人十八子胡亥坐到了他父亲的御座上,操纵起这个大一统王朝的权柄。李斯、赵高因沙丘之谋有功,被胡亥引为左右臂,李斯仍任左丞相,赵高由中军府令擢升为郎中令。此职为皇帝侍从之长,掌管宫殿掖门户,主郎(廊)内诸宫,故称郎中令,为九卿之一。其他官员大都各任原职,一切照旧。秦王朝在李斯、赵高的操纵下平安地避免了因皇帝驾崩可能带来的动乱,将皇权顺利地转移到二世胡亥手中。但是,此时的秦王朝已是矛盾日深,危机四伏,政治腐败,民怨沸腾,等待着胡亥的是严峻的现实。
胡亥似乎没有许多忧虑,他把国家大事看得很简单,以为有李斯、赵高在便可平安无事。奸佞赵高见胡亥对他如此信任,便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报蒙氏之仇。他捏造了罪名到胡亥那里去状告蒙氏兄弟,胡亥根本不去查实便同意将蒙氏兄弟杀死。胡亥的侄子子婴听说此事,进谏道:"从前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先世忠臣而用后胜,终至亡国。蒙氏兄弟乃秦之重臣良将,陛下却要将他们杀死,臣窃以为不可杀忠臣、用佞臣,否则将使群臣离心,望陛下慎之!"
胡亥没有听从子婴的劝谏。因为赵高已先入为主,丞相李斯对此事也模棱两可,未明确表态。
蒙毅被杀死了,使者又将一爵毒酒送给了被囚禁在阳周的蒙恬,蒙恬接过毒酒,痛心地说道:"自从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绩信任于秦已历三世,我今虽入囹圄,仍可指挥调动手下的三十万大军,其势足可背叛,但为保持一门忠烈,我只有一死了!"说罢,饮毒酒自尽。
蒙氏兄弟是秦二世胡亥诛杀功臣的第一批蒙难者,世人皆为之大鸣不平。左丞相李斯没有对这件事进行干预。他仍然信守他的为官要则:只要是无害于己,谁管它血流成河!
秦二世胡作非为,赵高助纣为虐,李斯明哲保身,秦王朝的"三驾马车"狂奔疾驰,急速地临近毁灭的深渊。
第十四章 "督责之术"
一
李斯丞相府前的空地热闹起来,大门口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庭院内宾客如云,熙熙攘攘,笑语声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微笑,每一间厅堂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李斯身着一身崭新的常服,频频与来客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冯夫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仿佛年轻了许多。莹女、福儿及李斯的女儿们更是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们随同冯夫人彬彬有礼地迎接着各位女宾。李斯的儿子则紧随在李斯的身后,李斯一一向客人们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丞相府的厨间是另一种景象:庖厨们宰猪屠狗,烹炒煎炸,一片繁忙。被屠宰的猪狗都是按照选幼不选壮、选壮不选老的原则精心挑选的。狗是豢养一年以内的小狗,猪是出生两个月至半年间的幼猪。此外还有鸡、羊及各种鱼类、水产、野味等等,一应俱全。庖厨们事先都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责,忙而不乱。有人专管屠宰清洗,有人专管在灶上烹饪。烹饪者也各司其职。有的把褪掉毛的肉拌上姜椒盐豉,用竹签穿成串在火上烧烤;有的将切好的肉放在釜中煎、熬;有的以娴熟的刀工将生肉切成薄片作脍;有的则花色翻新,调料各异地制作各种肉羹。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每个人都在进行着绝妙的表演,以便烹制出最具特色的菜肴,献给前来府上的高朋佳宾。
今天的李丞相府确实称得上是贵客盈门。满朝文武官员几乎来了一大半,简直像一次大朝会,咸阳城中的名流豪富更是倾巢出动,携妻带妾,鱼贯而入。此外,还有前来助兴的乐工倡优、百戏杂耍,皆为城中高手。难怪有人说,今天的宴会是天下第一家宴。李丞相论官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摆家宴也是气派非凡,仅次于皇家。
这次家宴的主角是李斯的长子三川郡守李由。日前,他刚刚从三川郡请假回来,李斯大摆家宴一方面是为儿子接风,另一方面是想显示一下他李家父子的地位和威风。父亲在朝为相,儿子在外为将,这难道还不应好好张扬一番吗?
李由是三年前到三川郡这个军事重地任郡守的。此郡与京师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毗邻,西部郡界有重要关隘函谷关,东部有荥阳、阳武等重要城邑,治所在洛阳。李由出任三川郡守自然与他是权相之子有关,但李由的个人才干也并非平庸,赴任之后,尚能称职,此次返回咸阳是来向朝廷述职的,同时也顺便探望一下父母家人。
盛宴在午时初刻开始了。各种菜肴陈列满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衣着艳丽的婢女们排着队端菜敬酒,一枝花似的福儿率领众舞伎在厅堂中翩翩起舞,使宴会一开始便沉浸在喜庆、华贵、热烈的氛围中。
今天,李斯的情绪非常好。他举起爵杯对客人们说:"我李斯原本不过是上蔡布衣,出身微贱,圣明的皇帝不以我才能低下而弃之,将我拔擢为相,信任有加,此实三生有幸,福星高照。让我们首先举杯,为圣明的皇帝干杯!"
"吾皇万岁!"众人将爵杯举过头顶,异口同声地高呼。
上卿姚贾也在宾客之中,待众人连饮三杯之后,他起身提议道:"李丞相乃国之栋梁,曾助先皇帝完成统一大业,继而又明法令、安黔首、定一尊,使国家兴旺富强,可谓功高天下,誉满国中,让我等为丞相同干一杯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宴会上顿时又掀起高潮。
接着,李由又向众人敬酒。他十分客气地感谢客人们光临,亲切地送上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客人们则争夸李由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宾主之间频频敬酒,互致问候,谈笑风生,开杯畅饮,直到将近傍晚才散席撤宴。
今天,李斯喝了很多酒,已有几分醉意。冯氏、莹女埋怨他不该喝得这么多,体贴备至地让婢女搀扶他到房中歇息,冯氏还令人烧了一陶碗醒酒酸鱼羹,给李斯解酒。李斯连说他没醉,清醒得很,让家人不必担忧。还说,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他让家人各自歇息去,只留李由在房中,说是有事要对他讲。李由坐在父亲榻前,恭敬地等待着父亲的教示。
李斯问:"今日盛宴,我儿有何感慨?"
李由道:"客云’天下第一家宴’并非言过其实,能够请到这样多的朝官豪富足见父亲威望之高。儿幸赖父亲庇荫,方有今日,自当克己上进,不辱门楣!"
李斯望着他的爱子,微微一笑。稍顷,李斯问道:"我儿可知’物禁大盛’否?"
李由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李斯道:"此乃荀师之言。当年你父在兰陵皋岩山舍听荀师讲学,荀师曾以此言教之。那时尚不在意,以为人生既然都是为了求得富贵,岂不是官不厌高、权不厌大、家不厌富吗?今日酒宴之上为父方觉荀师之教乃至理名言,足见圣贤之言并非一时能够领悟!"
李由不解地问:"父亲为何有此感叹?"
李斯道:"我儿涉世尚浅,有所不知也。富贵权势确实不可太过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实应慎之戒之!"
"父亲是说,我李家如今贵盛,有人心存嫉恨?"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说:"趋炎附势乃人之天性。闾里有言: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设使我家一朝衰微,大概就要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家现在不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吗?"
"此言不差。"李斯道,"但安不忘危,盛不忘衰,方可长保富贵。我儿既为郡守,当知官场之险恶,处处应小心行事。为官之要在于奉上驭下,奉上以阿顺为本,不可逞一己之才,违迕上意;驭下要恩威并用,亲近知己以为力助。遇事要三思而行,权衡利弊,务求周全,既要无妨于上,又要无害于己,如此方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此乃为父半生为官心得,吾儿切切牢记之。"
李由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讲述这些为官之道。他有些惊奇:难道父亲几十年来的仕途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若当官的都像父亲说的这样,岂不成了唯唯诺诺、唯利是图、只想保官、不辨是非的庸官?可又一想,父亲这番"酒后真言"或许真有些道理,值得认真记取。于是便连连点头应诺,表示不忘父亲的谆谆教诲,让李家的显赫在他这一代得到延续。
李由在咸阳家中呆了两天便匆匆返回三川郡了。因为最近三川郡不大安宁,常有盗贼出没,乡民们对朝廷怀有不满情绪,且有聚众闹事的迹象。他既为郡守,不能不深以为虑。李斯没有阻拦他,只是李由的母亲冯夫人哭哭啼啼地不愿让儿子走,后经李由再三解释安慰,冯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儿子。
就在李由离家返郡的第二天,宫中来人宣召李斯,说是皇帝有要事相商,让他速速进宫。李斯不敢怠慢,赶忙前往宫中。
咸阳宫的新主人二世皇帝胡亥神气活现地坐在他父亲的御座上。他身旁是郎中令赵高。新任高职的荣耀感使这位郎中令精神百倍,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架式。
胡亥请李斯在另一侧就座,对二位近臣道:"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非为别事,只因朕年纪尚小,初即大位,黔首未附,故拟效法先帝,巡行郡县。二卿以为如何?"
胡亥话音刚落,赵高马上献媚地说:"皇帝即位伊始,若不效法先帝,无异于示弱于天下,国家将无法治理,敬请陛下尽快成行!"
秦始皇在世时的五次巡行,李斯都是随同前往,他深知此事劳民伤财,耗费巨大,本想请二世皇帝过一段时间再说,但因赵高抢先逢迎,他也只好随和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陛下巡行天下大有先帝之遗风,亦合天下人之望!"
"二爱卿既无异议,朕拟三天内启程!"
"甚好!"赵高、李斯不约而同地回答,并出主意说,可按照始皇帝当年所巡路线进行,这样一可表明继承先帝遗志,二来也可向沿途百姓显示新皇帝的威仪。
二世胡亥当然不会表示异议,他巴不得立刻就置身于迷人的山光水色之中,接受沿途吏民的盛大欢迎,享受一下山呼万岁的荣耀。他令赵高、李斯二人分头准备,准时出发。
因为秦宫中有关官员已有过五次护驾随行的经历,所以准备工作轻车熟路,十分快捷。至第三天早上,一队由数十辆马车及仪仗、护卫组成的队伍已排列在咸阳宫前,二世的銮舆也是一辆能够调节温度的辒辌车,一切仪制均与秦始皇时无异。二世大喜,遂令车马整队出发,奔上了宽阔的御道。
二世胡亥的巡行几乎把秦始皇当年所到之处重新走了一遍,凡有秦始皇刻石的地方,秦二世都要在石碑上续刻数字,重申先皇帝的功德,表明新皇帝守成之志,大意是说:"这些石刻,都是当年始皇帝所为,今我继承皇帝名号,这些碑文又不称始皇帝,待时间一久,后代嗣位者怎知道是指始皇帝呢?这样,始皇的功德就无法称扬了。"丞相李斯、冯去疾、御史大夫德昧死奏言:"臣请刻诏书于石上,如此便可明白。"制曰:"可。"
刻文自然还是由左丞相李斯撰字,刻文仍然是堪称范本的标准小篆,遣词造句仍然是极尽恭维颂扬而又暗含着几分谨慎。一代权相,两代帝王,被一条利益的纽带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留下了一座座石刻的史碑。后来的人们从这些石刻上领略到华夏文化的古老,也窥测到秦宫君臣关系的微妙。
李斯在做这些事时思想是明确的,那就是:他必须用始终一贯的赤诚对待这位新君,像当年奉事秦始皇一样。内中的道理很简单:站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国之君,是操纵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可以给予你一切,也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因此不管他是贤是愚,是年长还是年少,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不可有丝毫差池和违迕。这是为了皇帝,更是为了自己。
李斯依稀觉得,那天宴会之后他曾向儿子李由讲过这样一些话。他承认,这是他的心里话。
二
早膳刚过,上卿姚贾匆匆忙忙地来见李斯,一进门便说:
"左丞相,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姚贾喘了口气,说:"郎中令玩弄权柄,蒙骗圣上,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许多官职都易人了!"
"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姚贾道:"左丞相还蒙在鼓里呢!当今圣上只信任赵高一人,言听计从,赵高有些事都背着丞相。他让其兄弟赵成当了中车府令,让其女婿阎乐当了咸阳令,我弟姚奢被他们贬斥到遥远荒凉的辽西郡去了,大夫、谒者、卫尉等官职也都换上了他的人。左丞相,赵高如此欺君弄权,你可不能不管啊!"
姚贾报告的这些情况,李斯一无所知。原来,此事是赵高与秦二世私下决定的。赵高突击更换人马,安插亲信,既是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孤立和排挤李斯。因为沙丘之变赵高是首谋,李斯是同谋,此事虽严守秘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出去,或者李斯反戈一击,赵高将面临灭族之祸。为安全计,赵高便极力讨好胡亥,取得了胡亥的信任,尔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人员更迭,建立起足以左右朝政的朋党。赵高的做法是先造成事实,然后再逼迫李斯就范,这样既控制了皇帝,又架空了李斯,李斯纵有三头六臂也将无可奈何。
赵高这毒辣的一招儿使李斯猝不及防,震惊不已。他决定马上进宫,劝皇帝慎重行事,勿受他人左右。
李斯急匆匆地赶到咸阳宫时,迎面遇上了将军冯劫和右丞相冯去疾。二人神情沮丧,面如死灰。李斯意识到出了大事,惊问:"二位何事不快?"
冯去疾愤懑地摇摇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矣!"
冯劫说:"赵高小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向圣上大进谗言,诬说我等失职怠惰,放纵属下,圣上竟信其胡言,将我等斥责了一顿!左丞相,这不是颠倒黑白吗?公理何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去疾的目光中蓄满了愤怒,"赵高陷害我等,是想把我等排挤出宫廷,把他的人安插进来。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暗忖:赵高企图独揽朝纲,真个是迫不及待、无所顾及了!他对二人道:"二位暂归,待我面见圣上,明辨曲直!"
"晚了。"二人道,"陛下已为赵高所惑,别人的话他听不进了!"
李斯目送着这两位权臣远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因为冯劫、冯去疾与他的夫人冯氏同为一家族,沾着点亲戚,李斯与他们较为融洽,政见多有相同之处,常引为知己,如今二人既遭斥责,无异于对他的打击。他要面见皇帝,揭露奸佞,伸张正义!
在咸阳宫的一个寝宫里,李斯见到了二世胡亥。真是狭路相逢,郎中令赵高也在那里!
二世见李斯来了,很热情地对他说:"朕与郎中令正商议整肃朝政,更换朝官之事,卿来得正好,且听听你的高见!"
李斯心想:任免朝官乃朝政要事,竟不和我这个总揽百官的丞相商议,只听并不掌管此事的郎中令一面之辞,这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才让我说话,又有何用?
这时,赵高抢着说道:"陛下年少,即位日浅,深以上下归附、国家安定为虑。先帝大臣,皆累世名贵之人,积有大功,世代相传,恐难驾驭,故欲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有罪者诛之,以为不如此不可安天下。李丞相,陛下真是忧国忧民之君啊!"说到这里,赵高献媚地看了看二世,"陛下,是这样的吧?"
二世道:"赵爱卿所言,正是我意!赵爱卿深谋远虑,处事周全,人才难得。左丞相,朕之用人,堪称知人善任吧?"
面对这样的发问,李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怨皇帝毫无主见,头脑简单,形同孩童,如此行事,哪里像个城府深奥、统驭万民的皇帝?
李斯更对赵高气愤不已。显而易见,赵高是用自己的意志来替代、左右皇帝,他假托皇帝之口,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他的本意,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君罔上吗?
李斯凭着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对今天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对赵高玩弄的阴谋更是洞若观火。他想向皇帝指出这一决策的失误,劝皇帝勿信谗言,不要动摇对冯劫、冯去疾的信任,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惹怒了皇帝,他怕引火烧身,他怕禄位不保!这一连串的可怕的结果使他终于未能激浊扬清,力陈忠谏,可悲地就范于赵高的权术之下,从而也使秦王朝和他本人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悲剧在继续着。赵高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许多官员遭到迫害,有的被撤职,有的被调离,有的被杀死。上卿姚贾因受其弟姚奢的牵连,被剥夺了秦始皇赐给他的一千封户,取消了上卿的爵位。不仅如此,他当年行盗于魏、被逐于赵的历史污点又被重新提起,以品行不端被赶出咸阳,永世不得回来!姚贾不堪污辱,跳渭水自尽了!
姚贾之死和冯劫、冯去疾的失势,使秦始皇嬴政即位以来建立的布衣将相格局不复存在。秦国素有重用贤才的传统,在七强并立的时代,秦国克服了宗族贵族在秦国的专权,大胆地起用了一些出身微贱的将相,使朝中人才济济并最终导致统一大业的完成。李斯、蒙恬、蒙毅、王贲、李信、樊於期、尉缭、姚贾、冯劫、冯去疾等人便是秦廷的布衣将相。如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唯有李斯尚苟且宫中。布衣将相格局的终结和赵高亲信朋党的相继显贵,使秦王朝迅速跌入宦官赵高专权的深渊。
由赵高怂恿二世胡亥制造的秦宫悲剧还殃及胡亥的兄弟姐妹。赵高向胡亥进谗言:"陛下以少子登大位,诸兄必然不服,蓄谋与陛下争位,陛下若不早图之,抢先下手,倘发生皇位之争,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使帝位巩固,莫如趁其不备,将他们除掉!"
二世以为然,但苦于找不到罪名。赵高道:"这有何难?不满朝政,阴谋构逆,这不就是罪名吗?"胡亥欣然受教,遂即将他的兄弟姐妹逮捕,交给赵高审理。赵高借机大施淫威,在杜邮杀死了六位公子,把公子将闾、无忌、子哀等兄弟三人囚禁在内宫。二世遣使者对将闾等说:"尔等为公子,却不守为臣之道,官吏即将执行判决!"将闾不服,说:"朝廷大礼,我从未敢失辞,为何治我死罪?"
使者回答:"我奉命而来,不敢自作主张。"将闾见事情已无法逆转,仰天大呼:"苍天啊,我无罪!"遂拔剑自杀,无忌、子哀也都含冤而死。
公子高看到兄弟们大都被杀,深知自己性命难保,又怕连累妻儿,含泪上疏说:"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车,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幸,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公子高的殉葬请求实在是绝望的选择。二世阅毕此疏,初觉公子高主动请死有些蹊跷,担心他另有图谋,赵高道:"陛下是太多心了。公子高想死已等不及,哪里会谋变?"
二世遂不再疑虑,将公子高赐死,还堂而皇之地说他忠孝可嘉,赐给他十万钱,作为丧葬费用。秦始皇共有子女三四十人,几乎被二世杀光,家小籍没,公子高主动请死,妻儿方得保全。
在二世胡亥对诸公子、公主的大屠杀中,李斯也在经受着一场空前的劫难。因为当初李斯为了攀附皇家,几个儿子多娶皇室之女为妻,女儿都嫁给了皇室子弟。长女曾欲嫁给公子扶苏,后因扶苏另有所钟,好事未成,却嫁给了另一位公子子哀。子哀是这次大屠杀中的蒙难者,李斯的长女遂成了寡妇,若不是看在李斯是左丞相的面上,其女也将牵连被杀。其他几个女婿、儿媳虽因皇室旁支而幸免于难,但因与被杀的公子、公主有亲戚关系,也都吓得如坐针毡,六神无主。
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李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权利的微小和处境的险恶。当女婿子哀被囚入内宫时,冯夫人和长女曾哭天抹泪地请求李斯前去解救,李斯踌躇多时,反复权衡,却不敢去面对那带血的屠刀!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经历了这次打击,李斯仿佛清醒了许多。他忐忑不安地意识到,在他的面前已站立起一个强大的对手,其势之凶猛使他不得不高度警觉,认真对付。因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场争斗必将继续下去,直到分野出明确的胜负。
三
左丞相李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大伤脑筋。回顾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不管是微贱还是富贵,不管是失意还是得意,他总是斗志旺盛,充满活力。他从未惧怕过任何对手,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但今天,当郎中令赵高以新贵的姿态在秦廷崛起的时候,李斯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意想不到的打击使李斯第一次感到势单力薄,招架不支。不过,他决不肯认输后退,因为后退便意味着丧失,意味着死亡。
人在困窘的时候往往是会向后看的,即试图从以往的经验中汲取借鉴和力量。此刻,李斯便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从布衣青年而上蔡小吏,从吕门舍人而秦宫客卿,直到登上了丞相的高位。回顾仕途,细品人生,再一次领悟到为官要则。他决计重施故伎,迎合二世之心理,重建自己威望,与赵高较一高低!
这天早朝过后,李斯精神抖擞地觐见了二世胡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打算随心所欲,长享天下吗?"
二世道:"当帝王的谁不愿这样呢?世人都称赞尧、舜、禹这些古代君主的圣贤和明达,可我听说他们治理天下时都很清苦,当这样的帝王岂不太亏了自己?"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古时尧帝有了天下,殿堂高不过三尺,从山上砍来作屋椽的木头都不加雕琢,屋盖是用茅草粘的,且不加修剪,简陋得很。他吃、穿、用也很简单:吃的是粗米麦饼,不加肉的菜羹,饭碗和酒杯都是陶土做的,冬天穿鹿皮衣,夏天穿麻布衣,即便是闾里贱民也不至于艰辛如此。夏禹做了帝王,则辛辛苦苦地忙了一生。那时国内洪水泛滥,禹帝亲自率领百姓疏浚了九条河道,引河水入海。他早起晚归,顶风冒雨,终日无歇,禹帝的手掌上长了厚茧,脸上晒得黝黑,累得浑身是病,最后死于野外,安葬在会稽山上,即便是奴隶也不至于劳苦如此!"
二世一边听着,一边摇头,连说:"没意思,没意思!与其当这样的清苦帝王,还不如当个享乐公子!"
李斯故意问:"陛下想当个什么样的帝王?"
二世转了转眼珠,愚钝地一笑,道:"帝王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吃粗食、住陋屋、干累活的种种劳苦事,都应是百姓做的,当帝王的怎能做这种事?帝王就是要住华丽宫殿,吃美食佳肴,穿锦绣衣服,乘驷马之车,听悦耳音乐,观美人歌舞,后宫充塞以肆其欲,珍玩宝物以充其室,想怎样就怎样,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人都要臣服于他的脚下,听凭他的驱遣,就像经过训练的小兽那样顺从,这才像个当帝王的样子!我就是要当这样的帝王!"
听罢二世这番高论,李斯大吃一惊,心想:始皇帝虽为人暴虐,但不失为一代雄主,二世远不及也!如果像二世说的这样做,大秦王朝将亡无日矣!自古以来,哪一个贪图享乐的国君能够长久?
然而,李斯并不想劝谏二世效法尧舜。因为他知道,二世对所谓明君圣主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个人的享乐!既如此,何必惹皇帝不乐?为了取得他的好感,莫如顺其情、悦其志,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李斯恭维地说:"陛下之言,堪称为君之道,做人之法!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几十年,就像流水那样易逝,就像乘着驷马车越过小沟那样短暂!实当及时行乐,尽情享受,勿使光阴虚度。一般人尚且这样想,当帝王的更应如此。帝王富有天下,所有美味都有权享用,所有的美色都有权占有,手中既有无所不能之权,何不去做无所不及之事?尧、舜、禹等古代帝王虽名传后世,但清苦一生,陛下不愿图其名而愿务其实,堪称明智之举!"
二世闻听大喜,道:"爱卿所言,句句说到朕的心里,朕平生所愿,正是如此!"
李斯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誉之辞了,他像是受到莫大的奖赏,心中无比畅快。还是在很多年前,当他向秦始皇进献"帝王之术",帮助他筹划统一大计的时候,秦始皇说过"知朕心意"这样的话。而今,二世皇帝又作如是说,足见他与皇帝之间实现了心理上的沟通,这意味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也预示着光明美好的前程!
但是,李斯在洋洋自得之时,也不免有些苦涩和内疚。当初向秦始皇进献嘉谋是帮助君王行正道、建伟业,现在算什么?是明知不对却偏偏怂恿皇帝往邪路上走,这哪里像堂堂丞相之所为,简直是奸佞小人之举!
李斯的脸上一阵发烧。可是,他却不能改弦更张。因为只有这样,方能使皇帝欢心,方能巩固爵位,方能压倒赵高!
出自这种狭隘的、丑陋的、卑污的私利,李斯进一步对二世进行了"开导":
"陛下欲纵情享乐,永保天下,有何良策?"
二世摇头道:"朕自幼读书甚少,只从郎中令那里学了些治狱之术,但浅尝辄止,知之不多,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
二世一提赵高,李斯心里就堵得慌。不过,二世的话倒使他大受启发,他不失时机地对二世说:"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何计?速速道来!"
李斯道:"臣早年曾从师于荀卿,学习帝王治道,内有督责之术,今可行矣!"
"何谓’督责之术’?"
"督责者,即利用严刑峻法督察责求臣下和百姓,此术若行,则臣下不敢不竭尽才能以事主,即便万死而不辞。这样一来,君王与臣下的职责即可明确,陛下即可穷尽欲望、尽情享乐了!"
"你是说以严刑峻法制驭臣下百姓?"
"正是。"李斯振振有词地说,"其实,此术久已有之。申不害曾说过,拥有天下的人如果不懂得肆情纵欲,那是以天下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这样的帝王是不懂得如何制驭天下,而是以其身劳于天下。臣以为申不害之言颇有道理。尧、舜、禹等古之君主辛苦一生不就是把天下当成枷锁了吗?做君主的若不能行督责之术,让天下人无条件地顺从自己的意愿,却偏要苦形劳神,拿自身为天下人奉献牺牲,这实际上是逾越了本身的职责,做了本应让百姓去做的卑贱的事,这样就无所谓帝王之尊了!尧、舜、禹之失在于不知督责之术,不懂严刑峻法,所以尽管他们名传后世,但太不值得,陛下以为然否?"
二世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李斯继续说:"慈祥之母,往往会有败家之子;严厉之家,则无迕逆之婢。这是什么缘故?皆因能否使用严厉的惩罚。所以,当年商君制定法令,连轻微的罪过也要受到处罚,至于重罪,就更不必说了。这样,百姓便不敢再贸然触犯法令。比如有一小段的布帛,一般人见了想要偷盗,但百镒重的黄金,连盗跖那样的盗贼也不敢攫取。这并不是因为小段布帛价值高,一般人好利心重,盗跖欲望小,而是因为凡是偷盗轻罪也要处以重罚,这样,即便是百镒之金也就无人敢于盗取了。可是如果执法不严,一般人看到几尺布帛也会产生偷盗之心。明君圣主之所以能够久处尊位,把握重权,独擅天下之利,都在于独断专行,切实利用严刑峻法进行督责,处罚务求深重,这样天下人就不敢犯罪了!"
"说得对!说得对!真是至理名言!"二世越听越感兴趣,不住地叫好。
李斯故作谦逊地说:"臣之所言并非治世高论,不过是重复古人之见而已。臣切盼陛下纳臣愚忠,行督责之术,这样,就能使臣无邪,民无恶,天下安定,帝业长久,陛下可拥有万人之上的尊严,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臣民们惧怕严苛的督察,补救过失唯恐不及,哪还敢图谋叛乱呢?"
李斯这一番长篇大论把不学无术、享乐心切的胡亥说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李斯的非凡才学,深为能有这样一位饱学多谋的丞相辅佐而骄傲。此刻,李斯在他心中的地位骤然上升,那个亲近之臣赵高已显得稍逊一筹。当即,二世亲赐李斯黄金百镒,以作为对这位知音的奖赏。
李斯受领了重赏,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欣喜万分,对压倒赵高有了充分的信心。不过,当他回想起向二世说的这番违心之论的时候,却不由得扪心自问:这不是在作恶吗?二世皇帝要是滥行督责,全国岂不要变成一座大监狱?便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是要保全自己,保住禄位,其他的事顾不了许多。只要能保住禄位,谁管它尸积于市?
独断专行的胡亥果然采用了李斯的督责之术。他肆无忌惮地大兴刑狱,愚昧残忍地滥杀无辜,举国上下刑者相伴于道,死者血流成河,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胡亥还继续修建阿房宫,筑长城,修直道,以更加沉重的赋敛、繁重的徭役、残酷的刑罚,把天下百姓逼向苦难的深渊!
聪明半世、糊涂一时的李斯企图通过对二世胡亥的阿谀怂恿来保全自己,压倒赵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抛出误国误民的"督责之术"的时候,他自己也在急速地步入险境!
"沙丘阴谋"之后,李斯确实风光过一段时间,曾举办过一个"天下第一家宴",门庭若市。但"物极则衰",此后其命运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第十五章 误入圈套
一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一支由贫民组成的队伍在泗水郡蕲县大泽乡点燃了第一支反秦火炬。秦暴政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终于无法忍受黑暗的现实,发出了第一声愤怒的呐喊!
这支队伍共九百人,因其居住在贫民区闾里之左,被称作"闾左"。他们是被征调去北部边境渔阳戍守的。行至大泽乡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无法赶路,只好就地停留,打算等雨停后再走。但满天阴云却不见散去,连绵的大雨数日不停。陈胜、吴广两位"屯长"遂暗中商议:朝廷有令,必须按时到达渔阳,若误期不至,将被斩首。今受大雨阻隔,限期内是无法到达了。与其获罪就戮,莫如率众起义!于是,他们杀死了朝廷派来的两名"营尉",召集戍卒道:"天下人遭受秦朝暴政之害已经很久了。我今遇到大雨,不能如期赶到渔阳,按令当斩。即便不被杀死,戍边之人十之六七也是有去无回。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应举大事,建大功名。王侯将相岂是生来就注定的?"
戍卒们早已心怀怨怒,听陈胜、吴广这一鼓动,犹如一堆干柴投进了火种,立即燃起了冲天烈火,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一切听屯长的!"于是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袒露左臂为标志,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宣告起义。这支队伍号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建坛宣誓,用两营尉的头祭告天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大泽乡冲去!
陈胜、吴广率领的这支义军一举攻下了大泽乡和蕲县县城。接着又继续向西北进发,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队伍很快扩大,至陈郡陈县时,已经成为一支拥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上千人、步兵数万人的大军。陈胜被众人拥立为王,吴广为假王,国号"张楚"。义军在陈县分兵三路: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三川郡荥阳;一路由周文率领绕过荥阳进军函谷关;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走武关,进军关中,三支队伍都直捣咸阳。各地得知陈胜起义,纷纷杀死地方官,云集响应,反秦烽火迅速燃遍中原大地!
此时,昏庸暴虐的二世正在咸阳宫中无忧无虑地饮着美酒,观着歌舞。他根本不相信百姓们会无视他的严刑峻法,起兵反抗,他甚至杀死了前来报信的使者,照旧继续着他的享乐。直至义军已占领陈县,朝野议论纷纷时,他才半信半疑地召来博士官们打听消息。博士官们惊呼黔首造反,请二世赶快发兵镇压,二世却以为博士官大惊小怪,很是恼火。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人欺骗他说:"闹事者不过是一伙鼠盗狗偷的蟊贼而已,郡中太守丞尉正在捉捕,已全部抓获,陛下不足为虑!"二世很高兴,遂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就在这时,原六国属地已纷纷自立:武原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立为齐王。由刘邦、项梁率领的两支义军也分别起兵于沛地和会稽,与陈胜义军遥相呼应!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冬,周文率领的义军攻破函谷关,打到距咸阳只有百余里的戏地,大臣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如实报告给二世。二世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赦免了骊山刑徒,发给他们武器,让章邯率领这支新组成的军队去迎战周文大军。
在火急军情不断传来、秦二世如坐针毡的时候,左丞相李斯的家中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因为荥阳城地处三川郡,吴广义军的猛烈进攻已使三川郡连连告急!
因为李由是三川郡守,所以李斯对三川郡的情况特别关注。他得知:吴广义军声势浩大,兵马众多,斗志旺盛,在进军荥阳的路上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李由无力与吴广军进行交锋,只是坚守荥阳,不敢出战。又有消息说,吴广军把荥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兵士疲于防守,粮食缺乏,将领们也临阵怯懦,军心不稳,李由被困无援,一筹莫展。荥阳城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被攻破的危险!
听到这些消息,李斯焦虑万分,他担心荥阳不保,儿子生死未卜。特别是,一旦荥阳失守,皇帝怪罪下来,肯定会拿他试问!
李斯就是这样忧心如焚地苦熬着日子,直到章邯率军去迎战周文大军以后,紧张心情才稍稍缓解。他认定章邯将很快把周文打败,然后便会移兵救援荥阳。但事实并不像李斯想得这么简单。周文军撤离函谷关后,又驻守荥阳,与章邯对峙了两三个月。此后,又在渑池与章邯大战十余日。后因义军内部发生内讧,部将田臧杀死了吴广,夺了军权,军心大挫,周文军才被打败。等到章邯前往荥阳救援时,已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一月了。章邯击败吴广后,又去攻打陈胜,十二月,义军领袖陈胜在下城父被他的车夫庄贾杀害。
得知进攻咸阳的三支义军被消灭,荥阳的威胁已经解除,李斯长长地舒了口气。二世皇帝胡亥更是以为天下无战事,可以太太平平地尽情享乐,又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歌舞饮宴之中。
野心勃勃的赵高见有机可乘,便向二世进言:"天子之所以尊贵,在于深居简出,群臣只闻其声难见其面。今陛下年纪尚轻,初即大位,未必万事皆通,这样便难免有举措失误之处,奖罚不当之事,臣恐贻笑于臣下,影响天子威望。为陛下计,莫如深居宫中,有事由臣与大臣们商议,然后再奏请陛下决断,这样既可使陛下免受繁杂事务的干扰,又可避免臣下胡乱奏事,陛下可长保圣贤之名。"
赵高这一派胡言明明是想架空二世,操纵朝廷大权,但昏庸愚蠢的秦二世却以为赵高是为他着想,便欣然应允,不再坐朝接见大臣,终日躲在宫禁之中。赵高则常在宫中侍候,朝中事皆由赵高决定。
赵高假二世之名独揽朝政以后,身为左丞相的李斯被剥夺了实际的权力,李斯为此愤愤不平,与赵高的矛盾日趋激化。
其实,对于赵高的阴谋行径,李斯早已察觉,深感此人颇能取媚于皇帝,其志不在小。但在前一段时间里,他却尽可能避免让二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和。这主要出自于对赵高的轻视和思想上的麻痹。他想,自己久为丞相,握有重权,不久前又向二世进献了"督责之术",提高了威望,赵高则为官日浅,羽翼未丰,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此外,李斯也怕与赵高闹僵了,赵高在李由身上作文章,因为当时李由正对周文义军无可奈何。现在,李斯则无所畏惧了,荥阳之围已解除,周文义军被消灭,三川郡又恢复了平静,赵高即便心怀叵测,也难以寻缝下蛆。
这样想着,李斯决定参见二世,揭露赵高的险恶居心,劝谏二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物丧志。但是,当他即将行动时却又迟疑了:如今皇帝已不上朝听政,深居宫中,其行踪只有赵高等一些宦官知道,就是他这个当丞相的想见皇帝一面都很难,到哪里去觐见呢?
李斯正在犯难,赵高来到李斯府上。赵高做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如今关中盗贼蜂起,天下动荡不安,陛下不以国事为忧,却整日游猎行乐,这可如何是好?"
李斯感到很奇怪:赵高怎么突然关注起国家大事来了?又一想,赵高此次前来,定有所图,且先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便顺着赵高的话题说道:"郎中令所言也正是我所思虑之事,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赵高两手一摊道:"在下人微言轻,哪有什么好办法?"
李斯暗含讥讽地说,"郎中令过谦了。足下常伴陛下左右,多蒙信任,郎中令的话陛下还能不听?"
赵高摇了摇头:"陛下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了,何况在下为官日浅,陛下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说到这里,赵高话锋一转,"左丞相德高望重,何不亲劳大驾,前去劝谏?"
听罢此言,李斯终于弄清了赵高的来意。但他并不想深究赵高为什么要去劝谏皇帝,只觉得正可将计就计,借船出海,通过赵高去面见皇帝,参倒赵高。
李斯主意已定,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陛下怠于朝政,游乐无歇,实堪忧虑。我身为丞相,肩负重任,不能劝谏皇帝,岂不失职?我与郎中令想法相同,只是苦于不知皇帝行止。"
赵高道:"这有何难?陛下虽深居简出,但我幸伴左右,每日皇帝去哪里游幸,在哪座宫里饮宴,我都一清二楚。丞相想见陛下,我可代为打听,一等皇帝空闲,我即告知丞相。"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郎中令了。"
赵高不以为然地说:"左丞相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朝中为官,本应互帮互助,携手同心,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丞相此举是为国为民,应该谢你才是呢!"
李斯心中暗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郎中令多留意,及时告诉我!"
两人各怀心腹事,又都自以为得计,于是相视而笑,亲亲热热,互致友情,但在这一团和气的背后却隐藏着凶险的杀机……
二
自从与赵高约定之后,李斯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反复构想着向二世进谏的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巧妙地揭露赵高的丑行。他把这次进谏看得十分重要,以为成败与否将关系到今后的命运。
这一段时间来,李斯的心情实在是太压抑了。赵高以阴谋进身,欺君弄权,一手遮天,把秦廷搞得乌烟瘴气,他这个当左丞相的已形同虚设,这口气他怎能忍受得了?他发誓要报复,把失去的权力夺回来。
李斯一面深恨赵高弄权,也暗笑赵高的愚钝。他竟然自愿搭桥报信,提供方便,这岂不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吗?
李斯高兴得太早了。他竟没有想到,在他自以为得计之时,正遭到比他更多谋、更狡诈的赵高的暗算,可悲地进入了赵高设置的圈套!
赵高自从沙丘政变当上了郎中令以后,野心急剧膨胀,攫取更大权力的欲望也在与日俱增。他看到,满朝文武唯有李斯可以与他抗衡,李斯又是沙丘之谋的知情人,若不将他搞掉,隐患难除。所以,赵高决心除去这心腹之患,把李斯压下去。赵高意识到,李斯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敌手,必须认真对付。于是,他想出一条毒计:假二世之手除掉李斯。赵高的打算是:先破坏李斯在二世心目中的威望,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陷李斯以罪,将其杀死。赵高千方百计地控制二世便是这个罪恶计划的前奏,诱使李斯进谏则是他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叹的是,李斯自作聪明疏忽了防范,就像捕蝉的螳螂忘记了身后的黄雀。
赵高像毒蛇一样迅速地向李斯逼近,但当他见到李斯的时候,却装出一副异常亲切的面孔,一番与人为善的谈吐。他神秘地告知李斯:皇帝正在甘泉宫,闲来无事,可入宫觐见。李斯闻听大喜,马上前往宫中。
秦二世胡亥确实在甘泉宫中,但并非闲来无事,而是兴致甚浓地做着他的事情:他新近令人训练了百名宫女,把她们分为二部,手持竹刀木剑进行厮杀,名之曰:"风流阵"。二世非常喜欢这种游戏,有时还脱去冠服,换上戎装,和这些妙龄美女打逗戏闹,滚作一团。
李斯风尘仆仆地来咸阳以西、渭水南面的这座行宫时,一场混乱异常的风流战正激烈地进行。那些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们尖叫着用竹刀木剑向对方击杀,大多数则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厮打在一起,有哭的,有笑的,有的受了伤,趴在地上不起来,二世则站立一旁,与几个宫女一起擂鼓助威,喧闹异常。在他身旁,还站着那个侏儒优旃,他穿着滑稽可笑的衣服,脸上涂着彩粉,手里举着小旗子,蹦跳着高喊:"好!好!杀呀!杀呀!"
李斯的到来显然不合时宜。二世满面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李斯哑口无言,十分难堪,嗫嚅道:"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要事?我现在什么要事也不想听,你且暂回,隔日再来!"二世将李斯冷落在一旁,继续"督阵"行乐。
李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沮丧。但他不甘心这样作罢,隔日又来觐见。那天,赵高先给他通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宜春宫,午膳之后可以入见。李斯信以为真,按时到达了宜春宫。那当儿,二世正在睡午觉,伴寝的是从粉黛群中刚刚选出的一个来自赵地的绝色美女。侍者不敢禀报,让李斯在外等候,直到将近黄昏,二世才传出话来:今日龙体欠安,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二世又去了英台宫。仍然是赵高给通报的消息。然而,当李斯准时到达后,又赶上二世与美人饮酒,兴致正浓。李斯三番五次地干扰皇帝玩乐,使二世勃然大怒,道:"李丞相简直是不识时务!闲暇时他不前来,我正玩得高兴,他却偏偏前来奏事,这不是小看我、存心让我出丑吗?"
赵高趁机在一旁挑拨说:"陛下乃天下至尊,万人景仰,陛下在宫中作乐之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必定以为陛下怠于国事,使陛下威名大损,这实在太危险了!"
二世气呼呼地说:"李斯胆敢坏我名声,我要他的命!"
赵高又道:"李丞相专拣这个时候前来奏事,想必事出有因。陛下不妨想想,沙丘之谋,只我们三人知道内情,如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却未显贵,他怎不心怀怨怒,耿耿于怀?"
二世道:"他已为丞相,总揽百官,难道还不算显贵吗?他还要怎样?"
赵高笑道:"人之私欲岂能满足?臣听说,丞相久有袭地封王之志,他自以为有大功于陛下,陛下却不封他为王,他怎会甘心?"
二世怒道:"袭地封王,绝不可行!普天之下只能有我这个皇帝,岂容他人为王?李斯野心如此之大,该不是另有异图吧?"
赵高故意诡秘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侍者已被屏退,小声说:"若不是陛下提起,臣还不敢贸然禀奏。李丞相心怀不轨,已有征兆,陛下不可不防!"
二世道:"速道原委!"
赵高道:"陛下想必还记得荥阳战事吧。为什么一郡之兵却敌不过盗贼吴广的乌合之众?为什么荥阳险些失守?陛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据臣所知,李丞相与盗贼陈胜等都是原楚国人。住在邻县,李丞相之子三川郡守李由与楚地盗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盗贼过三川郡如入无人之境,李由只守城,不出战,他们之间还有文书往来,串通一气,准备合力反秦。若不是章邯将军及时率兵赶到,说不定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高这一番恶毒的诬陷使本来就对李斯有气的秦二世暴跳如雷。二世和他的父亲秦始皇一样,最恨那些胆敢反叛他的人,今听李斯父子要反,便不问青红皂白,责令查清此事,严惩叛逆。
赵高见状,心中暗喜,又献媚地请二世不要动怒,以免有伤贵体,并主动请求处理此事,为皇帝分忧。
二世被赵高的一片"忠心"感动了,说:"爱卿心系国事,忠心事朕,实属难得,有爱卿辅佐,谁敢叛我?"
就这样,奸佞得到了信任,是非被任意颠倒,左丞相李斯面临着一场劫难!
这天,李斯正在家中闷坐,家僮送上一封书信,李斯打开一看,是儿子李由从三川郡捎来的。信中说,朝廷对荥阳被盗贼围困之事产生怀疑,已派人前来查实。李由不知此事有何背景,密派亲随火速送来此信,请他父亲多加小心,提防有人从中作祟。
李斯看罢信,大骂道:"此事一定是阉竖赵高所为!前日他三次诱我上钩,使我得罪了皇帝,今又在荥阳战事上作文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我与阉竖势不两立,决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当即,李斯愤然疾书,写了一道长长的劾奏,内中写道: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郎中令赵高日在左右,独擅朝政,权力之大已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当年,司城子罕为宋国丞相,包揽朝廷刑罚之事,又威逼大臣与其亲近,不出一年,即篡位称君。田常曾为齐简公之臣,爵位之高无人能比,财富之多与公家等同。田常善施小惠,遂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终于篡有齐国。今赵高有奸邪之志,叛逆之行,兼有子罕、田常之逆道,故而骗取陛下之信任,陛下若不早图,臣恐其为乱也。
李斯将奏劾写毕,便藏于袖中,去见二世。经多方打听,李斯在甘泉宫见到了他。此时,二世刚刚观看完角力表演,正在歇息,见李斯来了,气冲冲地问:"你来作甚?"
李斯跪奏:"臣有奏疏上呈!"
二世接过奏疏,草草看过,扔在一旁,说:"赵高虽原为宦官,可他不因处境安适就为所欲为,不以处境艰危而改变忠诚。此人洁行修善,忠心事我,讲求信用,是个难得的贤才,你为何怀疑他,难道是嫉妒?"
李斯道:"臣决无嫉心,而是为陛下、为国家着想,请陛下三思!"
二世不以为然地说:"我有赵高,如鱼得水,岂能无端生疑?我年纪轻轻,父皇便离我而去,朕自知见识尚少,不懂得治理天下,若无赵高相助,哪能有今天?"
李斯道:"事实并非像陛下所说的这样。赵高不过是个卑贱之人,并不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此人贪得无厌,追名逐利,其权势已与陛下不相上下,欲望更无穷尽,照此下去天下危矣!"
"李丞相休要危言耸听!难道你想离间我君臣关系,另有他图?"二世用猜疑的目光逼视着李斯,脸上布满了阴云。
李斯一见二世发怒,很是恐惧,无可奈何地叹了气,悄然退下。
李斯走出甘泉宫,眼前一片迷茫。他已经侍奉了两代皇帝,可谓忠贞无二,尽心尽力,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落!他对赵高恨得咬牙切齿,更怨皇帝拒谏饰非,心中无比愤懑!
李斯不甘心就这样罢休。离开甘泉宫后,他又去找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把自己劝谏碰壁的事说了一遍。二人也曾受到过赵高的排挤,前些天还因直言进谏遭到二世的训斥,险些被免职,所以听到此事,十分气愤。于是三人联合写了一道奏疏,说:"当今天下,群盗蜂起,虽发兵击之,难以平灭。概因徭役太多,赋税过重,用人不当,言路不畅。请陛下停建阿房宫,轻徭薄赋,亲君子,远小人,以保帝业长久,圣祚万年。"
二世见到奏疏,怒道:"天子之尊在于随心所欲,下不敢为非,如今盗贼并起,做丞相、将军的不能尽力剿灭,反而归咎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恰好赵高在侧,便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三个人联名上书,串通一气,是欲谋不轨,陛下切不可置若罔闻!"
二世恨恨地说:"三逆臣目无君王,诽谤至尊,朕决不姑息!"
赵高恭维道:"陛下明辨是非,处事果决,真明君也!"
当即,由二世口授,赵高执笔,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命令:将李斯、冯去疾、冯劫免职下狱,有司立即查实罪状,依法处置!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深广莫测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三
这天晚上,李斯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他不断地揣度着与冯劫、冯去疾联名上疏的结果,他很希望能够面见皇帝,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困难的是,皇帝已被赵高左右,处于现在这个情况,更是难得一见。皇帝只相信赵高一人,大臣们多被冷落在一旁,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岂不危哉?
李斯更担心自己的命运。种种迹象表明,赵高是不会放过他的,一旦得手,赵高会穷凶极恶地扑来,将他置于死地!
夜色黑极了。远处,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犬吠声声,是有生人走过,还是群犬争斗?
李斯游魂似的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一夜的时光。他觉得这一夜太长、太长,巴不得顷刻间便东方破晓,霞光万道。但是,黑夜何时是尽头,人间光明在何方?
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夫君,回房歇息吧,当心着凉!"
是莹女。这位已届中年的女人也在经受着难以名状的精神煎熬。她没有子女,顾影自怜,常觉孤独。好在冯夫人并不歧视她,子女们也不把她当外人,使她觉得这个家也不乏温馨。她早已逝去了往日的芳华,坐在妆台前的时间已明显减少了。她不愿看到铜镜中那张日渐衰老的面孔,她唯一的安慰是静坐房中回忆过去的日子,回忆自入李斯家门后的件件往事。她仍然一往情深地侍奉着李斯,只觉得年轻时被熊缺收纳为妾是一场恶梦。她和李斯共同分享着喜怒哀乐,暗中祈祷着他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李斯最初从熊缺手中把她夺回来的时候并非仅仅为了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熊缺的报复。但后来,在莹女的脉脉温情下,原有的报复心理却为深深的爱恋所取代。他开始珍重这个奇异的姻缘,延续发展着一见钟情的爱情史。
此刻,李斯却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对莹女说,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温暖,万一遭到不测,还将给她带来连累,为此,他心中甚感不安。
莹女打断了他的话,说:"夫君,这是说的哪里话?妾出身微贱,多经坎坷,蒙夫君不弃,将妾招至门下,幸伴起居,妾心足矣。妾愿与夫君苦乐相随,万死无怨!"
李斯被深深感动了,情不自禁的将莹女揽入怀中,一滴热泪滴到莹女的脸上……
沉沉的夜幕仍在笼罩着初秋的大地。半夜里起了风,呼呼地响。李斯和莹女都没有睡沉,窗外任何一点动静都使他们感到心悸。莹女的脸贴在李斯胸前,她听到李斯那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促,并伴有恶狠狠的喝斥声。李斯意识到大事不好,披衣而起。这时,庭院中已亮起了灯烛,一小校带领几个禁卫兵士已不顾僮仆的阻拦进入宅中!
李斯镇定了一下情绪,厉声问:"你们是何人,胆敢夜闯丞相宅第?"
小校蛮横地说:"我等是奉命而来,休要怪我!"说着,将二世的手谕宣读了一遍。
晴天霹雳。李斯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冯氏、莹女及众家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齐跪倒在李斯的身后,心惊胆战地静听着这严酷的宣判。
小校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左丞相,还是随我等走一趟吧。圣命不可违,误了时间,我等可担待不起!"
李斯绝望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毫无反抗地听凭兵士们给他戴上了枷锁。
这时,家人们才在恶梦中醒来。骤然爆发的哭喊声使平静的丞相府淹没在一片悲哀之中,远处,犬吠声更厉害了……
李斯被抓走后,当夜便被投入咸阳狱。同时被抓的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他们临时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牢房内很潮湿,地上铺着一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茅草。没有灯烛,只有走廊内灯光如豆,映照出狱卒长长的黑影。
在那黑影离去的时候,戴着枷锁的三个囚犯挨坐到一起。
"今日蒙难,左丞相作何感慨?"这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声音。
李斯叹息道:"可悲呀可悲!无道之君,奸佞之徒,沆瀣一气,国无宁日矣!只叹我等忠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冯去疾道:"自古忠奸冰炭不同器,奸佞弄权,昏君当道,必然是非颠倒,鬼蜮成灾。夏桀王杀关龙逄,商纣王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便是明证。关龙逄等三臣子都是赤胆忠心,但最后终未逃脱被诛杀的厄运,这都是他们看错了对象,忠于无道之君。如今我等才能不及三臣,而二世皇帝的昏庸荒淫却远过于桀、纣和夫差,我因尽忠于二世而被杀,有何怪哉?"
冯劫愤然道:"二世屠弟害兄,残杀忠臣,役使百姓修建阿房宫,横征暴敛没有节制,其暴虐无道已引起人神共怒。我等身为朝臣并非没有尽职,只是二世拒谏饰非,完全听不进忠良之言。甚至以怨报德,欲置我等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与其受辱于昏君奸臣,莫如以死抗争!"
李斯道:"将军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令人钦佩。只是万勿激愤用事,容当从长计议?"
"我等既为阶下囚,还谈什么从长计议?也许就在明天,我等将像被缚的小兽一样,无助地被他们宰割!"冯劫的情绪很激动,声音也高起来,"我等死不足惜,只恐家小也受到连累。赵高凶狠无比,二世杀人如麻,秦朝无望了,天下无望了!"
李斯胆怯地用木枷碰了碰冯劫,说:"小声点,隔墙有耳!"
冯去疾接上来说:"事到如今,左丞相还是如此胆小怕事,实堪悲也。几十年来,丞相一直小心侍奉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可到头来还不是惨遭陷害?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任他去吧!当今反秦者已有天下之半,二世仍执迷不悟,居然还以赵高这样的奸佞为良佐。不久的将来,反秦大军必将攻破都城,咸阳宫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几只麋鹿来往其间,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了!"
冯去疾讲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李斯、冯劫也深受感染,心头袭来沉沉的悲哀。
百感交集的李斯油然想起了力佐秦始皇大定天下的日子:横扫六合、统一文字、巡游诸郡、修建寿陵……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幕幕活剧,翻来覆去地浮现着,重演着,他心中阵阵作痛,深觉空抛了一片忠心。他无愧地认为,在满朝文武中,他的功绩鲜有人能比,大秦王朝之所以有今天,与他的卓有成效的谋划密不可分。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他要作最后的抗争!与此同时,他对昏庸至极的二世皇帝也心存一线希望,尽管这希望是那样的朦胧,那样的渺茫……
三个囚犯充满悲愤和感伤的交谈继续了很久。多年来,他们还没有这样长谈过,更没有这样敞开胸怀,肝胆相照。过去在朝中虽然关系较为密切,但敏感的官场政治却使他们都谨慎地包裹着自己,互相戒备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今天却不同了,他们都脱离了官场,没有了官职,摆脱了那个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酷无情的精神上的枷锁,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谈话,第一次袒露出自己的心扉,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次久违了的机遇。只是,这机遇来得太残酷、太悲凉、太凄惨了。
囚室内渐渐明亮起来,大概该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吱扭--"狱卒推开了沉重的木栅门,随即拎来了一个肮脏的食盒。
"吃吧。"狱卒说,然后就打开那食盒。
黑糊糊的饭菜像猪狗食,李斯一阵作呕。他没有一点食欲,又不禁想,人生真是难以琢磨,昨日钟鸣鼎食,今朝形同猪狗!他更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昨天的日子是否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早饭"过后,冯劫、冯去疾就被提到别的牢房中了,在分手的那一刻,三个人都恋恋不舍地点头致意,像是作最后的诀别。"保重!"冯去疾说。"保重!"冯劫也重复着这沉重的话语。李斯拖着枷锁将两位狱友送至囚室门口,久久地望着、望着,两行热泪禁不住汩汩而下。
一连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李斯,他也没有被审讯。囚室内空空荡荡的,没人交谈,没人过问,只是每天三次送来黑糊糊的饭菜。这饭菜对李斯毫无诱惑力,实在饿得没办法时他才不得已吞下几口。但是,李斯却总是盼着狱卒能够准时前来。他希望看到生人,尽管狱卒的面孔是那样狰狞可怖。他更希望能和狱卒们说几句话。他太寂寞了!
夜晚的时候是最难熬的。阴森森的囚室,冰凉的地面,单薄的衣服,纷乱的思绪,使他很难入睡。李斯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使他恐怖、使他压抑,觉得像是进入了幽深不见底的地狱!
"吱--!吱--!"有老鼠在叫。李斯觉得好新奇,他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他从声音判断:老鼠出洞了,寻找着食物。忽而又像是蹦到他的脚前,用前爪挠着他的鞋子,并试探着去啃啮。李斯一动也不敢动,听凭着这老鼠的猖狂。此刻,他竟觉得这可憎可恶的小生灵也有几分可怜之处。囚室内一无所有,它们却是这般苦苦寻觅,若非饿极窘极,岂会如此?或许它们以为这是一具死尸,一旦探明真伪,它们会啮食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斯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那只试图啃啮他鞋子的老鼠"吱"的一声逃跑了,在他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仓皇窜走。李斯又暗自好笑:我只顾得了脚上这只,想不到身后还有偷袭者,这真叫做顾足不顾背了!
这场囚室内的"人鼠之戏"使寂莫难挨的李斯得到了一点慰藉,孤独的心绪也缓解了许多。人哪,或许生来就是惧怕孤独的,孤独足可使生命之火在封闭中熄灭!于是,李斯又感激起这狱中鼠来,若没有它们,他心灵上的创痛或许会更加沉重!
李斯由这狱中鼠又奇怪地联想到那偷食秽物、一遇人来狗撵立即惊恐逃窜的厕中鼠,仰食积粟、无所顾忌公然出入的仓中鼠。看起来,这老鼠的世界里也是等级分明、各守其位,当年,他曾见仓中硕鼠而感慨万端,顿增烦恼,想不到,今天这狱中鼠却成为他孤独中的伙伴!他一面可怜着自己,一面也可怜着他这狱中的老鼠,每天吃饭时特意往地上掉一些饭菜,以召引老鼠前来。他不觉得这"人鼠之戏"荒唐龌龊,反而觉得比人世间那一幕幕丑剧要好得多!那班卑鄙无耻奸邪小人不是比这老鼠更叫人憎恶吗?
"吱--!吱--!"黑暗中,狱中鼠在叫着。看来,它们已习惯了与李斯的"相处",李斯也听任它们自由来去,尽量不去惊扰它们。
人与鼠,奇异的伙伴;
人与鼠,同样的命运!
第十六章腰斩咸阳
一
在另外的囚室里,冯去疾、冯劫已被单独监禁。赵高指使狱吏轮番对他们进行严刑审讯,要他们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两位刚直的臣子宁死不肯自诬,破口大骂。狱吏将此情况报告给赵高,赵高对二世说:逆臣拒不认罪,还在狱中辱骂皇帝。二世大怒,下令将二大臣枭首。
临刑那天,冯去疾、冯劫被禁锢在囚车中,押往咸阳城西的刑场。二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百姓们有的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茫然地望着这支行刑的队伍走过。他们在猜测着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也关注着似乎很快就会到来的战乱。
李斯是在狱中得知二人被杀的消息的。他悲痛万分,心如刀绞。在他的心目中,冯去疾不失为一代良相,冯劫则为本朝名将,可与蒙氏兄弟和王翦父子相并列。如今良相惨死,名将冤逝,朝堂空矣!
李斯也禁不住想到自己。难道二臣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李斯始终不相信会这样死去,他认定自己对国家有功,二世皇帝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总有一天会翻然醒悟。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天来赵高不提审他,他究竟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斯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些天来,赵高暂时放开李斯,实际上是另有图谋。他在挖空心思地搜集着李斯的"罪状",以便在"按律行事"的旗号下"名正言顺"地将李斯置于死地。
赵高的注意力集中在三川郡守李由身上。他准备先拿李由开刀,然后再及李斯,是所谓"以子联父"。
赵高派出的人秘密潜入了三川郡,他们四处打听,广泛搜集,不遗余力。
三川郡自打章邯军平灭了吴广的队伍以后表面上比较平静,但吴广的余部和被打散的兵卒并未偃旗息鼓。他们袭扰官府,劫富济贫,并对杀害义军将士的刽子手们进行报复。
章邯和吴广军在曹阳的对峙历经两三个月之久。此间虽有小战,但两军并未全面交锋。激战的展开是在田臧假托陈胜之命取得了军权,杀死了吴广,分兵迎击秦军之后。那些战斗激烈而残酷,因士气受挫战斗力大大减弱的农民起义军敌不过人多势众的章邯秦军,遭到了惨痛的失败。分裂夺权的田臧阵亡了,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血洒战场,更有很多人被俘。最惨的是这些义军俘虏。他们被秦军官兵任意凌辱,遭枭首剜心者有之,断肢劓鼻者有之,有的则被成排地绑在树上,割碎而死。三川郡的郡兵们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他们甚至比章邯秦军还凶恶十倍,因为他们遭受过义军的打击,对义军怀有刻骨的仇恨。
吴广余部和逃散兵士或目睹或耳闻了这一幕幕惨景,惨死者中有他们的同伴和亲朋。他们把泪水咽到肚里,把仇恨记在心里,一伺章邯军移攻他处之后便开始寻机报复。他们放火烧毁了官员的宅院,把捉来的郡兵以牙还牙地绑在树上割碎杀死。郡主李由也遭到多次袭击。他不得不百倍地加强了防范,夜里不敢出门,枕戈而眠。
赵高派出的密探对上述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们形诸文字后呈报给赵高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事实"。他们向赵高禀报:三川郡群盗虽灭,但余盗未尽,且有死灰复燃之势,原因是李由养虎贻患,不仅不积极主动地剿捕盗贼,反而帮助盗贼,为他们提供藏匿之便。恰好那时三川仓粮食被抢,密探们如获至宝,将这事件列为李由"通盗"、"资盗"的证据。
身为郡守的李由太麻痹了,他对密探们的这些行动竟一无所知。他还给家中捎信回去,告知他的父母三川郡战事已息,请父母不必牵挂。然而,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急速地收拢。
赵高自打掌握了李由的"证据"以后,又开始在李斯身上作文章,试图用"事实"印证其子"通盗",其父也必"通盗"。经多方打听,他得知了一点蛛丝马迹:李由曾派人送信来家。这信是何内容?现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快成为赵高的关注点,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派人对李斯的家进行了搜查。
昔日的丞相府混乱起来。冯夫人是个软弱而没主见的人,自李斯被抓走后已病卧在床,如今又遭抄家,病情更加重了几分。她无法阻止这无理的搜查,更不知如何向来人进行解释,只是在病榻上呻吟不已。他的儿子、女儿们也都惊慌失措。有人违心地向来人陪着笑脸,有人则暗中垂泪。只有莹女还算镇定,她质问来人为何无故搜查丞相宅第,挺身与他们辩理。
来人起初并不知道莹女是何许人也,经询问才知是李斯的妾室,来自原楚国故地。于是,他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回去后向赵高作了禀报。
善于罗织罪名的赵高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手设置新的圈套。
这天,莹女与一婢女提着食盒来到狱中探视,狱卒竟破例地没在一旁监视,故意给他们提供方便。莹女见李斯头发蓬乱,身体羸弱,不禁泪如雨下。她安慰李斯万勿过于抑郁,多多保重身体,蔽日浮云终会散去,不白之冤总能昭雪。并告知李斯,家中一切尚好,请他不要牵挂。她闭口未谈搜查之事,对冯夫人的病情也讳莫如深。
李斯摇头道:"我已入狱多日,未被审讯,也无人过问。我担心这不是好事,很可能是奸佞之人正在编造罪状,一旦其谋划已毕,我将大难临头。"
莹女道:"夫君万勿胡乱猜想,事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一旦皇帝得知此事,会主持公道的。"
"皇帝?"李斯痛苦地一笑,"皇帝陛下是无暇顾及的,他有他的事。可叹我李斯辛勤一生,从无二心,却被无端猜疑,任意涂抹!"
李斯的眼中噙着悲愤的泪水,莹女再也止不住悲痛,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幕都被赵高安置在隔壁囚室的心腹偷听到了。待莹女刚刚走出囚室,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莹女抓了起来,囚禁于他室。
就在这天下午,李斯第一次被带出囚室,接受审讯。李斯迈出大门的一刹那,感到像是来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世界: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空气也竟如此清新!他甚至忘记了即将进行的提审,贪婪地陶醉在这崭新的天地中。
但是,狱卒却没有容许李斯在外面久留,他们把他带到一间比囚室洁净了许多的屋子里。这屋子正面是一张桌案,两旁有狱卒数人各执一根刑棍,杀气腾腾。李斯惊魂未定,赵高从侧室内走了出来,端坐在那张桌案的后面。
"李斯,你可知罪?"赵高厉声问。
李斯好久没见过赵高了。以往的印象是:轻声慢语,笑脸常开。今天却完全改变了模样:怒目圆睁,满面杀气。李斯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张面孔了,他意识到,昔日那个谦恭有礼的赵高已经死了。
"我无罪。"李斯无畏地回答。
"无罪?我问你:你儿子李由暗中’通盗’、’资盗’的事你可知道?你与他是否有书信联络?你们父子间有何勾结?速速招来!"
李斯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遭到一阵阵的重击,头轰轰然。他暗想,赵高好狠毒,这不是分明要将我父子问成谋反罪吗?依刑律,此罪属十恶不赦,处理十分严厉,或枭首,或车裂,或腰斩,还要灭其宗族。我决不能任其诬陷,受此不白之冤!
这样想着,李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所言’通盗’、’资盗’之事,我一概不知,想必是郎中令弄错了吧!"
"这两封书信你可记得?"赵高随手抖开两封帛书,对身旁一个专记犯人供词的刀笔吏道:"念!"
小吏遂大声念道:
父亲大人膝下:儿叩别以来,倏已五月。孺慕之忱,时萦寤寐。窃思远戍边郡,不能晨昏侍奉,子职未尽,心何能安!只因郡中盗发,荥阳被围,未能言归,得事双亲之乐。顷奉严示,跪读之下,已送吴广军粟米千石,使其勿相逼太急。父云:天下苦秦久矣,儿颇有同感。且观风云变幻,以待良机。儿敬尊父命,未敢疏忽,以累堂上之忧。专此上禀。
接着,小吏又准备读下一段,李斯大叫道:"诬陷!光天化日之下怎可随意编造?"
赵高阴险地笑了笑,没有吱声。随即一摆手,一小吏走上堂来,赵高向他努了努嘴,说:"那个盗贼亲眷可曾招供?"
小吏有些语塞,但马上随机应变道:"她……她已供认,其异母弟因犯偷盗罪被处以辱刑,剃去须发,因而不满朝廷,至楚地盗起,便投入吴广军中,曾随队攻打三川郡,现今死活不知。"
"好!"赵高得意地一笑,道,"将那通盗女囚押上来!"
话音刚落,两狱吏拖来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囚,当李斯的目光落到那女囚身上时,他禁不住失声大叫:"莹女!……"随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带着刑具的双手扶住莹女。
莹女因伤势过重,已气息微微。她终于认出了李斯,热泪滚滚流下。她张着嘴,好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夫君……妾去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李斯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昏地暗,颓然跌坐在地上。
赵高恶狠狠地问:"李斯,你家居盗贼之乡,又纳盗贼亲眷为妾,不仅’资盗’、’通盗’,还与盗贼多有瓜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斯愤怒到极点,大骂道:"赵高奸贼,你陷害忠臣,草菅人命,必遭报应!"
赵高狞笑道:"你拒不认罪,可怪不得我了!"
这时,只见赵高使了个眼色,李斯遂被强行拖进刑讯室,接着便是一阵雨点似的鞭笞。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多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斯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囚室。身下是发霉的茅草,有狱中鼠在窜动,像是啮食着伤口上被打烂的皮肉……
二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李斯曾有过如日出东方般的辉煌,而今,他却沉入日暮途穷之中。似乎从峰巅跌入谷底,由阳春进入寒冬。他万万没想到事变来得这么突然,晴空一阵惊雷,便带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刑伤痛极之时,李斯想到了死。他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死神正张着利爪向他扑来。他恐惧至极,悲伤至极,仿佛一切都已完结,命运甩给他的只有这一个冰冷的选择。
他做过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冯去疾、冯劫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来见他。他们说,这头颅是被二世皇帝和赵高砍下的,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身首异处。二人叮嘱李斯,枭首后不要让那头颅丢了,更不要让野狗吃掉。阴界里的无头鬼是最卑贱的鬼,有如人间做苦役的刑徒。二人还宝贝似的将各自的头颅放在胸前,说,头比心重要,人心都是坏的,人的罪恶都由心而发。无心可以,无心可以减少罪恶,但无头断然不行,因为头主思索,头是主宰。
李斯还梦见了莹女。她穿着一身血红长裙,衬托着一张惨白的脸。她说,这红裙是用自己的血染成的。她深深地思念着李斯,但并不希望李斯来阴界和她相会,阴界太凄苦、太孤独、太可怕,能在梦中相见足矣。
李斯被这恶梦吓得大汗淋漓,蜷缩成一团。他觉得好冷,像是赤身裸体于冰窟之中。
这天早上,李斯粒米未进。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可怕的梦影。
两个狱卒走进了囚室。他们拿来笔墨和竹简,让李斯写认罪书,限令他两日内必须完成。他们说这是上面的指令。若是到时不能写成,上面怪罪下来,咎由自取。
李斯接过竹简,感慨万端。他对这竹简并不陌生,在竹简上,他写过名传天下的《 谏逐客书
》,用雄辩的道理和优美的文字打动了秦始皇,使其收回了成命,扭转了秦廷用人方略的偏差;在竹简上,他陈述过统一天下的大计,使秦始皇抓住了万世难逢的时机,挥戈东向,先弱后强,逐次并灭六国;在竹简上,他进献了中央集权的国策,使初定天下的秦王朝建立起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在竹简上,他还向二世提出"督责之术",严刑峻法于天下……
今天,他又展开了竹简,却是要以囚徒的身份认罪服罪,两相对比,他怎不悲愤难已,百感交集!
他拿起了笔,复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翻滚的心潮终于化作这样一篇文章:
臣为丞相,治理国家,已历三十余年。先王之时,秦贫弱狭小,地不过千里,兵仅数十万。臣竭尽微薄之才,谨慎奉行法令:派遣谋士携重金游说诸侯,暗中加强兵备,整饬朝政,赏功罚过,终于扫平六国,俘其国君,一统天下,尊秦为天子,一罪也;开拓疆土,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以张强秦,二罪也;尊重大臣,盛其爵禄,借以巩固君臣关系,三罪也;立社稷,修宗庙,以示皇帝英明,四罪也;统一度、量、衡,公布天下,以明秦之建树,五罪也;车同轨,治交通,巡游全国,以显示君王之志得意满,六罪也;缓刑薄赋,收拾民心,使万民拥戴君王,至死不忘,七罪也。像臣这样的人,罪足以处死,幸蒙皇帝不弃,苟活至今,愿陛下明察!
李斯"认罪书"上所列这七条"罪状"实则正话反说,句句都在自扬他的功劳和忠诚,名为"认罪",实为表功;一半是哀怨,一半是乞求。李斯不像冯去疾、冯劫那样刚烈无畏,视死如归,他怕死,怕丢掉他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荣华富贵,怕失去他视若生命的爵禄权力。如同他不遗余力地争名争利一样,不将努力用到极限,他是决不甘心这样死去的。他觉得冯去疾、冯劫对自己的生命和功名太不珍重,他们的死,壮则壮矣,勇则勇矣,但缺少全力的奋争,终究是一件永难弥补的憾事。
李斯在决定作最后争取的时候仍寄希望于二世皇帝,他执著地认为,二世皇帝是受人蒙蔽,做了糊涂事。他期待着录其功、释其罪,正视听、申正义,允许他重返相位,再效全力。
任何一个希望的升起都会像朝阳初上那样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此刻,李斯的心情便是如此。他仿佛觉得身上的刑伤已经好转,疼痛已经减轻,精神也好了许多,如同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上飘洒下一场湿润的春雨。
李斯将这奏简小心翼翼地卷起,外面捆上一根麻绳,如同包裹着一个小生命。他强作笑脸将这奏简交给面目可憎的狱卒,拜托他妥为呈送,甚至用力支撑着遍体刑伤的身子向狱卒行了个大礼。狱卒好生奇怪:难道这罪囚已认罪伏法,如若不然,何以这样谦卑?但是,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自古已然,认不认罪不是一样要被处死吗?何喜之有?
李斯呈上奏简以后,便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忽而信心十足,忽而又心灰意冷;忽而觉得大有希望,忽而又感到前途渺茫。他心里很乱,只嫌时间过得太慢,巴不得马上就会得到皇帝的批复,雾散天开。
然而,李斯的奏疏并未送到二世皇帝手中,这中间还有一个赵高,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赵高慢腾腾地打开了那奏简。阅过之后,脸色大变,大怒道:"这哪里是认罪书,这不是表功吗?他既为囚犯,安敢上疏?"
赵高将奏简扔在一旁,怒目而视恭立一旁、惶然失措的狱吏,喝问:"李斯写此疏时你可知道?"
"不知。"狱吏怯生生地说。
"罪囚如此胆大妄为你竟不知,难道只有明火执仗地犯上作乱你才知道吗?"
"这……"狱吏汗流浃背,浑身颤抖。
"来人,将这渎职恶吏笞五十,处辱刑!"
"请大人饶恕,小人愿将功补过!"狱吏乞求着,不住地叩头。
"晚了。"赵高冷冷地说,"刑后再观后效,若不思悔改,定斩不赦!"
狱吏被重重地挨了五十鞭子。行刑者原为狱吏手下,他们借机发泄私怨,打得很重。笞刑已毕,被连拉带拖施以辱刑。他的很高很美的发髻被打开了,又被快刀剃了个精光,那口好胡须也剃得一根未剩,形同受了宫刑的不长胡须的阉人。秦地男子以蓄须、蓄发、梳髻为美,狱吏受此污辱,比受鞭笞还难受,他觉得没脸活在世上,触柱身亡。
狱吏的死使狱中的气氛紧张起来。继任的新狱吏吸取前车之鉴,加强了对囚犯的看管,狱卒昼夜在李斯的囚室外踱来踱去,李斯稍有差池,便会招来一顿训斥或毒打。李斯不敢打听上疏情况,心中的负担越来越重了。
对李斯严加看管的同时,严酷的刑讯也在进行着,他几乎每天都要被提审,每次审讯都要严刑相逼。他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刑棍皮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多处伤口溃烂化脓,整天流着脓水。李斯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他经常发烧,咳嗽不止,夜里难以入睡。他终于无法应付这一次接一次的审讯,违心地承认了通盗谋反之罪。
就在李斯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囚室内来了一个陌生人,此人自称是专管纠察刑案的御史,叫陈且,说是李斯的上疏二世皇帝已阅过,暗中派他来查实此案。
李斯闻听,如遇救星,感激涕零,向着咸阳宫的方向叩拜不止,口中连呼:"皇帝圣明!皇帝万岁!"
陈且道:"丞相之冤,陛下已知,请丞相详述原委,在下愿代为转达!"
李斯哽咽了,激动不已地说:"御史若能代我申明冤情,斯就是死也甘心了!"接着,他把如何受害、如何入狱,以及赵高排斥大臣、构陷忠良的事说了一遍,恳请陈且代为禀报二世,明忠奸,辨是非,整饬朝纲,重振帝业。
陈且不住地点头,深表同情,又问:"听说令郎李由在三川郡资盗、通盗,可有此事?"
李斯摇头道:"我入朝为官已历三十余年。一直忠心奉主,并以此教导吾子。以我丞相之家,备受隆恩,怎会与盗贼合污,反对朝廷?"
"既如此,丞相为何招供?"
"一言难尽。酷刑相逼,痛苦不堪,违心自诬,不过是为避皮肉之苦。"
"丞相是否准备听凭处置?"
李斯愤然道:"断然不能!我拟再次启奏陛下,请陛下明断!御史若能代为转达,斯终生难忘!"
陈且想了想,说:"丞相冤情,小臣甚感不平,自当效力,你写吧!"
于是,李斯又书写了一份奏疏,交给了陈且,茫茫黑夜中似又见到一线光明。
三
那个叫陈且的御史与李斯告别后并未前往咸阳宫,而是悄悄进入了贵族区内一座新建成的大宅。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内,赵高在等着他。
"此行如何?"一见面,赵高便迫不及待地问。
陈且喜滋滋地说:"郎中令真是料事如神,李斯聪明一世,竟未认出我这个假御史,还说要好好报答我呢。"
"他说了些什么?是否与口供相同?"
陈且收敛了笑容,说:"李斯出尔反尔,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竟再次上疏鸣冤!"说着,从袖中取出李斯的奏疏,递给赵高。
赵高连看也没看就将奏疏扔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李斯如此顽固不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副钢筋铁骨!"
陈且在一旁附和道:"郎中令说得对,李斯再硬还能硬过刑杖?依小人看来,莫如尽快把他处死,免得夜长梦多!"
赵高何尝不愿让李斯速死?但却不能在罪名未成立时匆匆动手,这样,不仅难服群臣,就是二世皇帝那里也无法交待。赵高又是以善治刑律名传朝中的,若是不明不白地杀死一位丞相,他岂不是要名声大坏吗?
赵高打定主意让李斯在刑杖下屈服,对李斯的逼供日甚一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刑具,把李斯打得死去活来。起初李斯还对陈且抱有幻想,指望陈且来解救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受了骗。他绝望了,不再更改口供,承认自己确实犯有通盗谋反罪,并在狱卒的逼迫下写了认罪书。
胡亥自打将李斯的案子交给赵高审理后,一直没有过问。他对赵高很放心,他也无暇顾及此事,他不愿为这点小事耗费自己的时间,他关心的是及时行乐,抓紧匆匆易逝的每一天。
然而,正当赵高准备了结李斯案件的时候,二世却忽然心血来潮,派人来到了咸阳狱。赵高闻讯,吓得非同小可,他生怕李斯再次翻供,给案件的审理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赵高虽已架空二世,自掌大权,但二世仍然是皇帝,掌握着生杀予夺之大权,谁能担保天上没有雷霆?赵高暗怨二世没有事先和他打招呼,深悔自己粗心大意,消息闭塞,导致今天的猝不及防。
值得庆幸的是,事情的发展不像赵高担心的那么严重。二世的使者见到李斯后,李斯根本没有推翻自己的口供,一口咬定自己确属有罪。李斯是被骗怕了、被打怕了,误以为二世的使者还是赵高的密探,吐露真情只能再度遭受毒打。
李斯可悲地失去了一次向二世申辩的机会,尽管这机会未必能够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
赵高得到详情,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敢再疏忽耽搁,在使者离开咸阳狱以后,马上带着李斯的认罪书去见二世。
这天,二世正在六英宫中,秦二世有个"宏愿",他要在一年内住遍八百里关中的三百离宫,饱览各宫之胜,遍幸各宫娇娃。他预计每日一宫,日日换新居,天天餐美色。他现在所居的六英宫是秦昭王所建。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较有政绩,留下过许多值得记取的治国佳话和深刻教训。其中有一件应看作是他的一大失误:在他继位第七年的时候,他在六英宫中接见了一位赵国的使者,与其进行了长时间的、毫无戒备的谈话。后来他才知道,此使者原来是赵国国君赵武灵王装扮的,赵武灵王此行的目的是刺探秦国虚实,了解秦昭王其人,制定从北面迂回攻秦的计划。秦昭王深悔自己疏忽,马上加强了对赵国的防范,后因赵武灵王死于宫廷政变,秦国才未受到赵国的攻击。
此事之后,秦昭王令史官记录在册,以此警示子孙,切勿安而忘危。
二世胡亥住进六英宫后却全然不像他的先王那样注重国家安危。他感兴趣的是充实在宫中专供皇帝临幸的美女,还有以宫名命名的具有独特风味的陈年佳酿。
二世早已把派人去咸阳狱的事放在脑后,直至使者前来向他禀报时他才忽然记起,他没有过多地追问,只是说,既然李斯已经认罪,那就按律令处置吧。他说得很轻松,全然不似处置一位久在相位的重臣。
赵高到六英宫时几乎是与二世的使者脚前脚后。赵高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将所谓案情经过作了详细禀报,并呈上有李斯签名画押的"认罪书",请二世过目。
二世阅毕,对赵高甚为感激,说:"郎中令为国除害,忠心可嘉,这次要不是你,我几乎被李斯出卖!"
赵高献媚地说:"臣心中只有陛下,臣活着就是为了陛下的安乐。恶人一日不除,臣寝食不安!"
二世拉着赵高的手,说:"赵卿,你真是朕的知心之臣啊!"
"陛下,李斯罪状已成,该作何处置?"赵高见二世对此案已确信无疑,终于抛出正题。
二世道:"赵卿熟知狱事,依律当处何罪?"
赵高恶狠狠地说:"具五刑、腰斩、灭族!"
"那就依卿所奏!"二世满口应允。
赵高又问:"李斯之子李由伙同其父通盗、资盗,罪不容诛。此人在三川郡,仍为郡守,不知是否也应将他抓获归案?"
"那还用说?赶紧去三川郡把他抓来不就完了?"二世仍然是那样轻松。
李斯父子的命运就这样荒唐而草率地被确定下来。赵高既得二世圣旨,一面将李斯打入死牢,准备处死;一面派人火速前往三川郡,去抓李由。
三川郡还是老样子:民不聊生,"盗贼"遍地。"盗贼"是官府对那些起来造反的百姓的诬称。实际上,腐败透顶,鱼肉百姓的秦廷官僚才是天下之大盗,祸国之蟊贼!他们一方面肆意地颠倒着是非曲直,另一方面向"大逆不道"的人们举起了屠刀,意欲除之而后快。
身为郡守的李由自然是站在官府一边。他并未像赵高诬陷的那样"通盗"、"资盗",却是疯狂地对反秦百姓进行镇压。他残忍地杀死了很多义军士卒,同时又陷入疲于应付、进退维谷的困境。郡中诸城不断受到义军的攻打,而郡中兵马有限,士气低落,多数情况下都是龟缩城中,不敢与义军交战。到了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秋天的时候,李由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这时候,项梁义军已渐壮大,拥立了楚怀王之孙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自号武信君。项梁先是采纳了谋士张良的建议,占据了韩地,接着又在东阿、濮阳击破章邯军,乘胜攻打定陶,再破秦军。与此同时,项羽、刘邦则率部大败秦军于砀郡之雍丘,并浩浩荡荡地向三川郡杀来。
郡守李由哪能抵挡住这支队伍的进攻?项羽年轻有为,英勇无比;刘邦老成持重,多谋善断。加之义军正处于大胜之后,士气高涨,一经交战,三川郡兵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李由也被杀死在阵中。
赵高的使者到达三川郡时,李由已成刀下之鬼,使者见三川郡如此危急,不敢耽搁,赶紧潜回咸阳,向赵高报告了这一切。
赵高并不担心义军会打到咸阳。他只是为未能亲手杀死李由感到遗憾。不过,李由既死,也了却他的一块心病,眼下,只剩尽快处斩李斯的事了。
八月的一天,李斯被判五刑,在咸阳市腰斩。五刑是黥刑、斩左右趾、笞杀、枭首、菹其骨肉等五种伤残肢体的肉刑,五刑之后,再加腰斩,足见手段之残忍。李斯听到这一宣判后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料到赵高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是,他却无法驱除面临惨死的恐惧。在宣判的那一刻,他昏昏沉沉地像是灵魂已飞出躯体,他恍惚间看到了血淋淋的被斩断的肢体,那零散在地的从腹中流出的五脏,还有那殷红的鲜血。他不敢再想了,瘫坐在囚室的地上,昏死过去。
李斯醒来时,已被捆绑着连推带拖地押出囚室,押往咸阳市。猛抬头,忽见小儿子李忠也被押解而来,在他后面还跟着他的夫人冯氏、子女、族人,长长地排了一大队,像是被送往屠场的牲畜。
李斯看到,冯氏病弱不堪几乎不能走路。李斯一阵心酸,不禁联想到自己入狱以后冯氏精神上受到的莫大摧残。再看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亲族,还有不少是未成年的孩童,更是心如刀绞。他仰天长叹道:"忠臣何罪,遭此惨祸?妇孺无辜,竟被族灭!碌碌终生,从此休矣!"
李忠今年刚刚十七岁,他是糊里糊涂地被捆绑而来的。他不知道他全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见到他父亲被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李斯像是好久没见到爱子了。他本来盼着爱子能够有所成就,继承家业,想不到年纪轻轻也跟着走上刑场,心中充满了歉疚。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儿子,只是愣愣地看着儿子,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再次体验一下温馨的父子之情。
突然,李斯从李忠那张孩子的脸上朦胧地看到了另外几张面孔,他们是晏丙、宫强、东野淳。当年,在上蔡东门走犬逐兔时,这三个人也是像李忠这样的年纪,他们天真诚挚,充满朝气。那是怎样难忘的结识啊!热诚的相见,友谊的长谈,欢快的游戏,飘香的野餐……
这一切似乎很近,近在咫尺;又像是很远,远隔着一个朝代。当年那几位乡友早成了骊山陵的朽骨,他们的阴魂还在那里游荡。李斯感到无颜面与他们相见于地下,是他违背了那个"苟富贵,莫相忘"的约定,是森严的等级疏远了他们的关系,是冷酷的王朝法令将他们置于死地。李斯用自己的双手葬送了这段美好的友情,又在名利的驱动下一步步走向丑恶,走向毁灭!想起这些,李斯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恍惚间,眼前的晏丙、宫强、东野淳又变幻为韩非,李斯的心中又一阵深深地作痛。李斯与韩非本为同窗好友,只是为了维护一己私利,才将韩非视为不共戴天之敌,终于由嫉恨而仇杀,迫使一代才子饮下了致命的毒酒……
历历往事如同支支利箭在刺穿着李斯的心,他好难过,好悔恨!他悔不该被名缰利索束缚了自己的脚步,唯利是图地谋求荣华富贵。他苦苦地争夺了一生,奋斗了一生,但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地离开了这人世间?他追求的一切尽管都如愿以偿,但到头来还不是化为乌有?人哪,一辈子争来斗去究竟为了什么?未得到时想得到,得到了又如何?世间都说富贵好,却不知富贵如浮云,云散万事休!
直到现在,李斯才觉得是彻悟了人生。他不无留恋地对儿子李忠说:"儿啊,还记得为父给你讲过的在上蔡家乡东门外走犬逐兔的趣事吗?若能与你牵黄犬,臂苍鹰,逐兔郊外,尽享平民之乐多好啊!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李忠泪汪汪地望着他的父亲,禁不住哭出声来。李斯更是悲恨交加,老泪纵横,那队等待处死的家人亲族也爆发出一片哀嚎声。
行刑的时刻到了。
赵高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刽子手们举起了屠刀。
残忍的砍杀、飞溅的鲜血、遍地的尸体……
咸阳市成了一片血海,映照着血一样红的冬日的阳光……
远处,有位白发老者唱起了《 成相》曲,他是公孙鸿,已老态龙钟,还瘸了条腿。他拄着拐杖,且行且唱,唱着一曲凄凉的挽歌:
无道君,所以败,奸佞横行忠是害,嗟我名相,独不遇时折贤才!
观往事,宜自戒,功名利禄皆身外,定不可贪,官去财空何悲哉!
不知戒,后必再,如蝇逐臭更复来。宜鉴前车,清静无为本长在!
……
尾 声:寂寞身后事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为中丞相,封武安侯。秦之丞相始设于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分左右丞相,以后又有相国、相邦、丞相之称。胡亥拜赵高为中丞相,是因为赵高为宦官,宦官又有宦者、中官等称谓,所以要在赵高这个丞相前面加个"中"字。此时的秦廷仅赵高一人是丞相,朝中事无巨细,均由赵高一人决断。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即该年度的第三个月份(秦以十月为岁首),秦军和义军在巨鹿展开了一场大战,秦将章邯的对手是赫赫有名的项羽。项羽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率二万人渡过了黄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经九次厮杀,击破十倍于己的秦军,擒王离,杀苏角,迫使涉闲自杀,章邯败逃。不久,章邯也投降了义军。
这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极大地震动了秦廷。二世意识到局势的严重,不时召问赵高,甚至大发雷霆。赵高担心被害,欲杀二世,另立傀儡。因恐群臣不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指鹿为马,以此试验群臣是否顺服,并杀言鹿者以警示左右。不久,赵高与其弟郎中令赵成、女婿咸阳令阎乐逼胡亥自杀。史载,胡亥面对阎乐提剑相逼,曾再三乞求饶他一死,像个小商贩一样讨价还价。先是请为郡王,后又希望当个万户侯,均被拒绝。二世于是再次退步,恳请道:"让我保全性命,与妻同为平民可以吗?"阎乐仍不允许,眼睛一瞪说:"我奉丞相之命将你处死,多言无益,快自裁吧!"二世这才万念俱灰,拔剑自刎。
二世死后,赵高立其兄的儿子子婴为帝。然而,子婴并没有感激这位扶立他为新傀儡的中丞相,而是设计了一个圈套,引诱赵高上钩,一举捕杀之。
二世死时二十四岁,在位三年。
子婴更是一个短命的皇帝,在位仅四十六天。
秦始皇创立的秦王朝存在了十五年。想当初,始皇曾意高志满地宣称,要将帝业一代代传承下去,二世、三世……以至无穷。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不像他预想的那么顺利。诚如唐人胡曾诗云:"新建阿房壁未干,沛公兵已入长安。帝王苦竭生灵力,大业沙崩固不难!"
李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物,其政治生涯是与秦朝历史相伴随的。在功利思想的引导下,李斯曾确立了积极进取、特立独行的人格。他称得上是一代名臣:凭借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帮助秦王政兼并了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以杰出的经国之才,制定了各种统一措施与制度,改变了割据状态的政治和文化,使中国的政治认同、经济认同、文化认同得以确立。诚如明人李贽在《
史纲评要 》中所言:"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李贽还将李斯与赵高作了对比,认为李斯堪称一条龙,而赵高不过是一条虫。
然而,由于自身地位的变化、制约机制的缺乏,李斯的功利思想将他导向了卑劣无耻,并最终身败名裂。他把功名利禄视为人生的唯一追求,为博取独宠,不惜同室操戈,陷害韩非;又为了保住权位,不惜助纣为虐,焚书坑儒。他还进献督责之术,行严刑峻法于天下。李斯的自私,造成了竹帛烟销,儒者被坑,刑者半道,黔首涂炭。"犹是,秦人恨李斯!"(唐·胡曾)
关于李斯的是非功过、成败荣辱,司马迁评价道:"李斯出身布衣,行踪遍历诸侯各国。后至秦,趁六国有机可乘,辅佐始皇,终成帝业。李斯位至三公,可谓尊宠,然李斯虽知儒家六经之宗旨,却不力求政治修明,纠正君主过失,而是贪恋爵禄,阿顺苟和,严刑酷法,听信赵高邪说,废弃嫡子扶苏,立庶子胡亥。等到诸侯已叛,才知谏争,岂不太晚?人皆以为李斯极忠而遭五刑死,未免冤枉。然查其真相,其所见却与世俗不同。若依世俗之见,李斯之功不是可以与周公和召公相比了吗?"
言外之意,司马迁是说李斯咎由自取,罪大于功。《 史记·索隐述赞
》也写道:"鼠在所居,人因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夹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未异。"
其实,李斯的功过是非是显而易见的,不难评说。值得思考的倒是,他为什么会落了个如此凄惨的结局?司马迁将其不得善终归结为"持爵禄之重",这说到点子上了。生活于战国末年至秦朝这个"转型时代"的李斯,其性格不可谓不典型:一个持有功利思想的人,在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上,表现出了积极进取的心态、特立独行的人格;但私心过重,而社会制约机制的缺乏,又使得李斯将自私自利演绎到了极点,最终走向了反面。李斯的黑白人生,颇耐人寻味。
……
李斯死了,他死在了名利场上。他的身后,是一片寂寞。进入关中的刘邦不曾提起他;"匆匆一炬火咸阳"的项羽对他不屑一顾。只是秦王子婴乘素车、驾白马、脖子上系着绳子跪伏在轵道旁向刘邦投降时,曾将一枚封好的皇帝玉玺献给了刘邦。那玉玺是蓝田玉刻的,上面的八个小篆是李斯的手笔:"受天之命皇帝寿昌。"这枚玉玺后来被视为皇室至宝、帝业象征,传袭了好多代。
李斯被尊为一代书法家,他有一些刻石传世,人们竞相临摹。后世的人们只记得他的文章书法,对他的功名,反而淡忘了……
附 录:李斯生平年表
1. 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年),生于楚国上蔡,1岁。
2. 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年),18岁。初为上蔡小吏,见仓中鼠而自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第125节:第十六章腰斩咸阳(10)
3. 秦昭王五十三年(前254年),27岁。离上蔡去兰陵,初见荀子,从其学帝王之术。
4. 秦庄襄王三年(前247年),33岁。告别荀子,西入秦国游学。会秦庄襄王子楚卒,太子政立,年13岁。吕不韦为相,李斯乃求为吕不韦舍人,吕不韦贤之。
5. 秦王政二年(前245年),35岁。为秦王郎官。
6. 秦王政三年(前244年),36岁。说秦王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秦王听其计,拜斯为长史,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后拜斯为客卿。
7. 秦王政六年(前241年),39岁。赵、楚、魏、韩、燕五国攻秦,兵败于秦,此为战国最后之合纵。
8. 秦王政九年(前238年),42岁。秦王政亲政,年22岁。秦王平嫪毐之乱,囚禁太后于雍。荀况卒于兰陵。
9.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43岁。秦免吕不韦相。秦下令逐客,李斯被逐,因上《 谏逐客书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李斯献计攻韩,秦王允之,韩王派韩非使秦,上书荐韩。李斯同室操戈,陷害韩非,逼其自杀。后入韩,骗韩王入秦,未果。
10. 秦王政十五年(前232年),48岁。秦伐赵,李牧再败秦军。
11. 秦王政十七年(前230年),50岁。秦派内史腾伐韩,虏韩王安,尽取其地,韩亡。
12. 秦王政十九年(前228年),52岁。秦派王翦击赵,克邯郸,虏赵王迁。
13. 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年),53岁。荆轲刺秦王,未遂被杀。
14. 秦王政二十一年(前226年),54岁。李斯力主王翦出师六十万伐楚,始皇不纳。
15.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年),56岁。秦复召王翦,使伐楚。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秦王许之。
16. 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57岁。秦灭楚,以其地置楚郡等。李斯还乡,携家眷归咸阳。
17.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59岁。秦灭齐,统一平定六国。秦王政下令议帝号,李斯以为秦王政"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上尊号"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朕"。秦王用上古帝号,称"皇帝",自号"始皇帝"。定官制,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李斯为廷尉,掌司法。
廷尉李斯建言行郡县,始皇纳之。分全国三十六郡,郡下设县,郡置守,县设令。
李斯力助秦始皇统一制度,以秦国文字为基础,制定小篆并写成范本,推行全国,并统一田亩、货币度量衡、法律等。始皇修阿房宫,李斯主其事。
18. 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60岁。秦始皇筑驰道西巡陇西、北地,在甘泉筑甘泉宫,并筑甬道与咸阳相通。李斯主持在全国各地修筑驰道。
19.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61岁。秦始皇东巡郡县,上邹峄山,刻石颂功德,李斯为文。
李斯又随秦始皇泰山封禅,撰文刻石颂德,书法堪称精妙,后世称为"李斯碑"。
20. 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年),62岁。秦始皇二次东巡,李斯随行。张良伏击秦始皇于博浪沙,误中副车。始皇大索刺客不得,遂登之罘刻石而还。
21.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65岁。李斯随秦始皇东巡至碣石,刻石记之。秦始皇派将军蒙恬率兵三十万北伐匈奴。
22.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66岁。蒙恬北击匈奴,收河南地四十四县。秦始皇征发大量民工,筑长城万余里。李斯建议秦始皇在百越之地设桂林、南海、象郡。秦迁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人杂居。
23.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67岁。秦始皇置酒咸阳宫,与群臣议私学之是非,丞相李斯倡焚书,秦始皇准之,下令施行,唯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烧。
24. 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68岁。秦始皇征发刑徒七十万营造阿房宫和骊山墓,坑儒生四百六十余人。使扶苏至上郡监蒙恬军。
25.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70岁。与胡亥、赵高等随秦始皇东巡,七月,秦始皇病死沙丘宫,丞相李斯恐生变乱,秘不发丧,与胡亥、赵高发动沙丘之变,胡亥袭位,是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骊山,二世诛蒙恬、蒙毅兄弟。
26.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71岁。李斯议罢阿房宫之役,秦二世杀诸公子、公主,牵连者不可胜数。二世下令续修阿房宫,李斯随二世东巡、刻石。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李斯长子李由守三川郡,义军进逼咸阳郊外,刘邦起兵于沛。
27. 秦二世二年(前208年),72岁。李斯向二世献"督责之术",二世悦,行严刑酷法于天下。
李斯被赵高陷害入狱,腰斩咸阳,夷灭三族。李斯临刑时,哀叹东门逐兔不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