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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三四年》作者:竹瀛

内容简介:她不能贸贸然,不能一时意气,不能任由情感左右自己的行动,因为自那日父母姊姊被杀起,她就没有资格做一个率性之人,因为她踏着十年的煎熬而来,背负着师父的期望与家人的爱,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铸成一把利剑,它只有一次机会,它只能稳稳扎入那人的心脏,它必须成功!

  烟起侯门

  第一章 复仇

  这日的杜府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红绸喜字系满了院落 ,贴满了窗户。府中的侍从从端茶送饭的到总管林管家,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

  贺礼一份份地送到,只听得林管家的喝声一声连一声:“哎,尚书大人的贺礼抬西边的屋中去!”“嘿嘿,看着些!别撞坏了!”“什么?放哪儿?布匹便放布匹那儿,还用我说么!”“哎!说你呢!小心些!结婚的是杜大人可不是你,瞧你乐颠颠的得意忘形……”

  他一边指挥着家臣们摆放物件,一边也不忘清点着贺礼,叫账房记下。各种奇珍异宝堆满了屋子,一眼望去,更不乏绫罗绮绣,金银珠宝了。

  帝都的人们皆知今日是宰相大人杜逝娶妾之日。听说那姑娘貌美赛过仙人,且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那姑娘舞姿倾城,杜大人一见便为她所倾倒;听说那姑娘出身书香门第,却父母早亡;听说那姑娘气质绝佳;听说那姑娘……

  人们道这姑娘年方十五,便嫁了杜大人,有人说幸运难求,此生便可安心度过,享尽荣华;有人说那姑娘嫁了个四十有余可做她爹的杜逝,糟蹋了……

  对于那个姑娘的传闻议论,编辑起来可如史书一般厚。茶余饭后无人不论杜大人的这桩婚事。

  可是,不管人们如何议论,这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

  再后来,人们渐渐统一了说法:杜大人不嫌那姑娘家境贫寒,执意要以娶妻之宴迎娶那姑娘,足见杜大人之深情。

  “大人……”侍者的呼唤由远及近,一会儿便见一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跑来。杜逝眼一眯,喝了一声,语气倒不凶:“怎么这样莽撞!”

  只见这杜逝今日一身红绸锦袍,绣以金红丝线,长发束以鎏金高冠,虽然鬓边夹杂着几丝银丝,面上也布着细细的纹路,可却神采奕奕,今日取妾,越发红光满面。

  那侍者一听,连声应了。杜逝一挥手道:“差人去影儿那儿催催,吉时便要到了。”

  “是,大人。”侍者躬身答道。方欲退下,却又被杜逝叫住了,“算了,还是别催了。一急,出了什么意外,可使不得。”杜逝缓缓说道,暗笑自己居然也变得这样犹豫。

  “小姐,您今天可真美。”侍女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完了仿佛又想起什么,弯起嘴角又补了一句,“呵,不,小姐天天都美,今天更美了。”

  嘴甜得抹了蜜。

  只感觉面上的红纱被轻轻揭起。苏影睁开眼。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

  果然美。

  看那两弯柳眉,似青山远黛;看那双星眸,顾盼生辉;看那两瓣樱唇,妖娆绝艳。看那张脸,无一丝瑕疵,从容淡定,带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真美。

  若不美,怎样叫他一见倾心?若不美,怎样叫他甘心娶她?若不美,又怎样,进到这府中……杀了他?

  镜中双眸一紧,掠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

  “十五了呵……”

  苏影嘴中不经意地吐出几个字,双眼盯着镜中的自己。十年了。她等了十年,为这一天!

  对这次成亲,她怀着的是怎么样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并非寻常闺中女儿的羞涩与欢欣,她的激动,只因为她终于能够卸下一桩重重压抑了她十年的负担。她曾经是那么渴望长大,长大到可以自己亲自卸下这担子,并且好发无损地继续微笑着走下去!

  侍女却转过了头,望向天空,轻轻道:“十五……今日是中秋吧。小姐与大人喜结良缘,可是个好日子哟。”

  中秋?苏影看向窗外。月亮明镜一般高悬在夜空,撒下一地银辉。

  今日是中秋么?……杜逝,你还知道中秋么?!

  你知不知道这十年来,这十个中秋,我都是如何度过的?哪次不是看着别人全家团聚,却独自黯然神伤?哪次不是一年中的第二个清明节,独自带了酒食前往墓地为爹娘姊姊祭祀?哪次不是午夜梦回,却抓不住她们的一颦一笑?

  杜逝,你如今官运亨通,可你知不知,你这宰相的高椅之下,堆累了对少白骨?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亡?你为了钱财,为了权力,作了多少恶?这些罪孽,即便是你几辈子做牛做马,都无法无法还清!就算挫骨扬灰,也不能弥补分毫!

  “小姐,您再歇会儿,吉时马上要到了。”侍女见她面色有异,嘱咐完,便退了出去。

  即便是在自己少不更事的年纪,即便是在勉强懂事的一年里,便已知晓你杜逝无恶不作,谁知道这十年来,又有多少人被你害得如我一样……或者比我更惨,生不如死!

  苏影摊开右手。

  小指的指缝中,藏着微不可见的粉末。这便是毒药。是师父隐居多年研制的毒,天下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包括那复杂的解药。但是为了杀杜逝,师父还是将它给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中了这种毒会怎样,只是记得小时候有一日,她无意中拿着装毒药的瓶子好奇地跑去问师父,师父却什么也没告诉她,还狠狠地夺了瓶子,警告她不许再碰。

  五岁起她跟着师父,便开始学习制毒,下毒。师父武功高强,却从不教她。他说:“杜逝是何等高人,他身边岂会少了高手?何况你若身怀武功,即便是尽力掩饰,终究有一天会被发现的。”

  那时她早已一心念着报仇,师父说什么,她都谨记在心。师父曾问过她:“为何对师父如此信任?便不怕师父骗你么?”

  她那是年已十岁,天真地答:“师父为什么要骗影儿?师父在影儿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影儿,师父叫影儿做什么,影儿都愿意。”

  师父的严重掠过意思光亮,却冷不防地一个巴掌甩来,喝道:“愚蠢!你是要去报仇的,将来若是那人给了你些许恩惠,你便不报仇了么?!”

  她被师父打懵了,却依旧犟着道:“可师父与影儿无仇呀。”

  话刚说完,又一个巴掌便打到了脸上。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

  又想起一回,师父带她去了一个她从未去过的森林,师父说要去摘几味草药,吩咐她站在原地不要走动。可她一只从晌午等到暮色四合,依然等不见师父的影子。因为不知野果是否有毒,她不敢吃。一直等到天明,师父才找到了她,劈头便问:“为何不回来?”她答:“师父不是叫影儿等在这儿么?”师父痛斥道:“你凭什么便要相信别人?我将这句话放在这儿,你记着,若你习性不该,报仇无望!”

  训完话,师父带她回到屋中,做了菜给她吃,她饿极,吃了许多,之后便睡去。可未睡多久,她便被一阵剧烈得到腹痛惊醒,睁眼见到师父,一脸的急切。她还未张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传来,中间似又带着些怜惜:“我在菜中下了毒!你若再这般没有心机,报仇未成,指不定就先被人害死了!”

  再这之后,下毒便成了常事。她总会痛得死去活来,还要遭师父一顿痛骂。甚至在临行之前,师父也下了毒。不过此时她技已成熟,轻易辨别了出来。

  现在想来,师父对待她的方式可以说是严酷的,尤其是幼年时候。但是若非如此,哪又有今日这个宠辱不惊,淡然自若——至少表面上淡然自若的苏影?

  但是,不论如何,师父一直是她灰色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到后来,她即使已经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师父下的毒,可她仍旧不去理会,甘愿中毒,忍受毒药到来的痛苦,只为了能够看到师父平日里不多见的关切。她也明白师父待她是好的,自她懂事以后,偶尔发现师父给她下毒,眼神游移不定,毒药放了一点点,又倒回来一半。当然,这些都是秘密,她从来都没有对师父说过。每当师父斥责之时,她便会说出那毒药的名字,讨好师父。

  不过,临行之前的那次,她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傻傻地将毒药吃下。她不想师父担心。

  可师父终究还是没有放心。他还是与她约好,若有什么困难,便叫鸟儿送信过去。前几日,她便送了信过去,告诉了师父自己将要嫁给杜逝的消息。只是几日过去了,依旧没有师父的回信。

  自己也是不愿嫁给这个又老又卑鄙的老头啊,可是为了报仇,为了死去的亲人——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至于师父……她们只是师徒关系,永远不能再进一步。清秀的眉渐渐锁紧。

  剑眉紧锁。

  青衣人看看身边伏在石桌上的白衣男子,那英气的眉自收到那封信来便一直紧蹙着,整日一言不发,只是一坛坛地喝着酒。他默默地走过去,坐到白衣男子身边,轻声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你既然舍不得,又何必放她走呢?”说罢,独自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白衣男子微微张口,说道。

  青衣人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他醒着。看到他微眯的眼,没有说话。侧面看去,白衣男子面容英俊,轮廓挺拔,棱角分明。偏偏那发丝凌乱地落在这刚毅的脸上,平平添了几分不羁;而眼中淡淡洒出的疲倦,又使这身影多了一丝落寞。

  “我自是可以杀了杜逝,可她……她若不亲手杀了他,永远不会安心。”白衣男子坐起来,手指抵着额头,轻轻按摩,长叹一声,自嘲道,“当年我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有人帮我报仇了,可如今,却又……”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青衣人一眼,自嘲道:“都是自己做的孽呵。”

  “柳澈……”青衣人无奈,看着这个即使在亲人一夜间全部遭杀害的时候也不曾如此颓丧的男子,轻声道,“当年你身负重伤,以为不久于人世,又碰巧遇上与你身世相似的苏影,想利用她帮你报仇,这也并非不可原谅。你当时并没有想过你会活下来,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们会变成这样……”

  “她这么小就失去了所有亲人……我也真狠得下心来啊。……林郁,我当时如果没有碰到她,我就想拼死一搏了……我当时一心想着报仇,就和现在的她一样……只不过,我比她软弱多了……她可以十年如一日的为着报仇而努力,可我……我却贪恋着与她……哎!我真是……我真是……我居然放弃了报仇……我死了也无脸去见地下的亲人!”柳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移开眼神去看那封信。纸团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已沁出了汗。小心翼翼地展开,熟悉的清秀的字迹,他可以想象远在帝都的她,几乎是雀跃着告诉他,她找到了她的仇人,正准备嫁给他。

  尤记得清清楚楚,十年之前那个清晨,他刚从郎中那儿出来,便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抱着膝坐在地上,衣着华丽却浑身脏兮兮的。正惊异着,只见一群捕头从小巷那头涌来。他心下一惊,他不是已经详装死亡了么?难道被杜逝认了出来?!

  却见那女孩儿一跃而起,惊恐地往后一望,拔腿便跑。捕头们一见喝了一声“快追!”便冲上前去。一群人一会儿便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吐了口气,早知道杜逝要追杀的不只他们一家,却也没想到连这么小的女孩也不放过。当时还想着,这孩子不过四五岁,成得了什么气候呢。本念着与她同命相怜,想帮她一把,可见这么多捕头一齐追她,想必是逃脱不了了。想到自己还有重伤在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便也没有再去理会,自顾自地走开了。

  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会碰到她。

  为了不被发现,他始终住在一个废弃了的院落里,晚上便铺些杂草睡下,要吃东西便把钱给街头的小孩帮忙买来。只是由于连日来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仅以馒头饽饽度日,伤势渐渐恶化,有几处还发了炎,一碰便疼得龇牙咧嘴。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日早晨,见帮忙带食物的小孩许久不回来,正诧异着,便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是这儿么?……好,这几个铜板你拿着,走吧。”

  一听便是个捕头的声音。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手摸向墙角,找到一根木棍,拿在手中,身子躲到了门后,静静地蹲着。只听门发出一声陈旧的“吱呀”声,他举起木棍便狠狠地打了下去。

  无奈连日的食物缺乏让这个平日里的壮汉也体力大减,他这一棍打下去自己也愣了,手上的力气小得似乎敌不过一个女子!更糟糕的是,他一使力,身上的伤口便崩裂开来,刚刚愈合结痂处又流出了红褐的血。

  进门的捕快显然也怔了怔,接着大喜,喝道:“娘的,柳澈,老子总算找到你了!你还不给老子磕几个头,老子可以考虑怎样让你死得不痛苦些。”话未说完,一把大刀便横了进来,直砍向他。

  他慌忙将木棍一竖,接了一刀。万幸,这木棍结实得很,只被削去了一梢。

  捕快此时已进入了屋内,看到浑身是血的他,喜不自禁,好像饿虎看到了猎物一般,直扑过去。他行动不便,只得一侧身,用木棍一挡。

  捕快扑了个空,却并不着急。瓮中捉鳖么,他一个身体健壮的捕快再无能,也不会抓不着一个身负重伤的“逃犯”。正寻思着该如何让他手到擒来,拿着刀的手却被什么打了一下,生疼的。转过身,却没有瞧着一人。正欲回过头,突然左眼一疼,又被什么击中了!

  他怒吼一声。只觉得似乎有什么扎入了他的眼球,疼痛渐渐加强,发了疯似的朝柳澈砍去。柳澈见他被激怒,自知不是敌手,却急中生智,手在哪里掏了一把,向捕快洒去。

  捕快只觉得一股浓重的气味向自己袭来,堵得他无法呼吸,浑身一软,便摊倒在地。

  他自小学习制毒下毒,此次他逃命出来,带出了小部分的毒药,藏在身上,竟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吃下了解药。

  刚松懈下来,又看到眼前一个身影从梁上落下,轻轻落到地面。轻得好像灰尘。

  他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扬声问:“谁?”

  只是没有回答。

  他手中又攥了一把毒粉,小心地走过去,却见一个女孩倒在地上,手中还捏着一个弹弓。衣着华丽,却沾满了灰尘。

  他想起来了,那天曾见过她,她被一群捕快追杀。她比当时好像瘦了许多。他当时冷漠地没有助她,可今天她却帮了他——尽管只是两颗石子,但足以延缓了时间,让他想出对策。否则……自己今日怕是要丧命于这捕快手中了。

  他收好毒粉,轻轻扶起女孩儿,喂她吃下了解药。

  看着女孩儿虽脏却掩不住灵气的脸儿,一个想法突然在他心中萌生了。这女孩儿看来是生在官宦之家,可却聪慧得紧,若培养培养……说不定还是个可用之才。她一人早到追杀,想必亲人……想必亲人也早已被害了。她必定是报仇心切。那日看到她的眼睛,恐惧之中竟带了浓浓的仇恨,似乎是只愤怒的小虎。

  自己看来不久于人世,若硬去杀杜逝,成功的希望渺茫之极。若利用剩下的时间教她,多少学得一些,再加上她天资聪颖……不如让她替他去报仇吧!

  待她醒来之后,他便如是问她。她琉璃色的瞳仁中闪着愤怒的火焰,她几乎是毫不思索地答应了下来。他满意地看着她,第二日便离开了帝都,前往现在所在的山里隐居。在那儿,安心地教她他所学的制度,下毒技巧。

  “影儿总说是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她,可她一直不知道,我的命是应为她弹出的那两颗石子而活了下来……”柳澈苦笑着,自言自语,“……影儿说她当时以为那捕快是来杀她的……”

  就这么开始收苏影为徒了。

  其实,那时,他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只不过苏影现在的年纪。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却因有同一个仇人而走到了一起。

  “十五了……”柳澈的手从眉心放下,重重地摔到桌上,“已经十年了……十年我就这么与她相依为命!你也并非不知。后来,报仇之心渐渐淡了,只想着若能与她一辈子隐居深山该多好……过自己的生活,不再理会这世间的恩仇——呵,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只是她不肯,她放不下……不,不是她放不下,是我太懦弱……她下定了决心要亲手结果了杜逝的性命,她要报仇!”

  “一开始我得知了她的心意,便刻意地少教她,并常带她出去游玩,希望她淡去报仇之心——可是她那样固执——我知道强求不来,只好教她。她怕拖累我,不让我与她一起去报仇。她有时挺傻的……”说道此处,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苍白的俊脸上居然勾起了一丝笑,“后几年,我为了考她,便常在她身边下毒。这丫头,明明知道我下毒,却经常装作不知道,我下几回毒,她便中几回。……不过,我后来发现,她中毒越多,抗毒能力越强,到她十三四岁时,有些剧毒对她来说仅能够使她小小腹痛一会儿。后来,我对她……有了心思,虽不忍心,但还是咬咬牙下了……她心思简单,我怕她出去之后吃亏,身子强健一些,总不是坏事……”

  林郁看了他一眼,替他撩起散落在面前的发丝,缓缓道:“以前也不是不知道这事,但今日听你亲口说来,竟这样触目惊心。……她为了报仇,什么都肯做啊。”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刺向柳澈心中。高大的身躯陡然一颤,手几乎拿不住酒坛方才显现的笑容被抹得不留一丝痕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慢慢开口:“她决定了的事,谁都左右不了……”

  他自然是不愿她嫁给那老头儿,一个他倾心的倾城绝世的少女委身于她和他的仇人……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得承受多大的痛苦!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一个贪图安乐的懦夫,又能说什么呢?

  “……我只有帮她,默默助她——不动声色的——杀了杜逝。”

  第二章 婚宴

  嫁衣质地极轻柔,轻轻裹住她,恰好勾勒出那窈窕的身段,唯一未被遮住的那只素手——纤纤细指好似青葱玉笋,看一眼便是销魂!

  还是“素手”问题。“那只素手”越看越别扭,好像在说“那只猪蹄”――||但也改不了啊,昏~~(08.6.7)

  “啾——”

  如同水鸟贴着水面低飞而过,在水上划开一条长长的涟漪,摇摇晃晃漾开去,整片湖被割成两半,这一声悠长的鸟鸣划开了屋内的寂静。

  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只鸟儿,羽毛金黄,身形小巧,却不是自己送去的那只。只见那鸟儿飞至她跟前,一张喙,吐出了一个蜡丸。

  苏影面上惊喜,忙拾起了蜡丸,紧握在手心。似又想起什么,起身走到门口,将门闩插上。再回来时,鸟儿已飞走了。

  “小姐,要上轿了。”门外再度传来丫鬟的呼唤。

  苏影下意识地攥紧了蜡丸,已经感觉得出蜡在她手中一点点碎开,手中有滑腻的感觉,像是心中旧时的记忆。

  “知道了。”

  那丫鬟似略略踌躇,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抿着唇走开了。苏影听到脚步声远去,方才摊开手,也不顾手心还粘着蜡块,急急拨去余蜡,展开纸条。细长的宣纸上,师父挺拔有力的字豁然入目:勿冲动,忌浮躁!

  铮然英气的字迹勾起的确是最柔软的回忆。师父呵!

  想起曾经,师父也劝过她放弃报仇。她知道,师父是为她好。此次报仇,她亦是抱着十之八九失手,失手即被杀的打算。因而,她只要一日待在杜逝身边,就分秒不得放松警惕。

  她何尝不想如寻常姑娘一般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可偏偏,偏偏杜逝他不让!

  深仇大恨未报,又叫她如何安心生活?!

  “小姐,吉时——”门外倏地又响起了丫鬟的声音。

  苏影心中一阵烦乱,打断道:“就来了。”

  师父是她的恩人,无论如何她都当好好报答他,即使为奴为婢——她亦毫无怨言,因为这样她便能一直与师父在一起了。师父那样优秀的人,服侍他一辈子,她也是心甘情愿,并且感激淋涕。

  再次细细看这纸条,她又是多想将它收起来,保存好。

  只是,她不能这样做。她不能因自己的任性,而毁了十年的等待。她再清楚不过万一被杜逝发现,依照他的老谋深算,不会不起疑心。

  苏影深深看了一眼字条,一狠心,将它放到红烛的火焰上。火苗一跳,纸条即刻化为青烟。

  勿冲动,忌浮躁!

  她摊开手看了看,果断拔下银簪,将指缝中的毒药剔尽,又将手指浸入水中洗净。

  她不能贸贸然,不能一时意气,不能任由情感左右自己的行动,因为自那日父母姊姊被杀起,她就没有资格做一个率性之人,因为她踏着十年的煎熬而来,背负着师父的期望与家人的爱,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铸成一把利剑,它只有一次机会,它只能稳稳扎入那人的心脏,它必须成功!

  忽然又传来催促:“小姐……”

  苏影猛地打开门,冷冷看着惊了一跳的丫鬟,语气淡漠道:“上轿了么?”

  丫鬟心中奇怪她毫无喜气的神情,却也知本分,没有多嘴,立即恭声应道:“是,姑娘请。”

  夜幕渐落,夏日的夕阳慵懒地照进大堂内,有如美人倦怠的秋波。大堂被照得金灿灿,倒正应和了那融融的喜气。宾客满堂,座无虚席,个个都是朝堂上很见得脸面的大人物。此刻各自谈笑风生,也皆笑容满面。

  杜逝今日可算听尽了道喜之辞,作揖还礼折腾得双臂发酸,心中却乐得紧。自上月思湖一见,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终是抱得美人归,真羡煞天下人!

  尤记得当天游湖,夏雨初晴,雾霭朦胧,风光迤逦,美不胜收。行至湖心亭处,忽然闻得一阵琴音,如泉水叮咚,佩环相鸣,玉珠落地,银铃共摇,只觉得一霎间案牍政事之烦恼全然忘却,浑身奇异地舒展……心弦似也被这抚琴的素手拨动了。

  他起初只当是个琴女,便命人驶向湖心亭,正欲上岸,竟被人喝住,却见那少年将手一横,朗声道:“这是我家姑娘买下的地儿,尔等闲人未经姑娘同意,不得入内!”

  杜逝一怔,想他堂堂宰相,皇帝亦敬重三分,今次居然被这个小犊子叫成“闲人”。不过宰相的度量也是和官位相持平的,他也不动怒,制止了手下,竟自己上前作揖,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今日游湖赏景,听闻姑娘琴音悦耳,心驰神往。”

  说着,又直言道:“恕在下冒犯,在下能否入亭欣赏姑娘琴音?”

  谁料又被劈头盖脸地斥了一顿:“我家姑娘今日只弹一曲,你凭什么要我家姑娘再弹?!”

  杜逝无奈笑笑,给手下递了个眼神,回过头时却不由眯起了双眼。只见那水气氤氲之中,一个身影袅袅娉娉而来,似有淡淡的清香沁入鼻间。身影移至身前,微微一矮身,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女苏影见过杜大人。杜大人既临寒舍,小女自当盛情相待,礼仪不周之处,还请大人宽量。”

  此言一出,惊讶的不只是亭中纷纷行礼的人们,尤其那斥了杜逝二次的少年,脸胀得通红,窘得厉害;杜逝自个儿也惊了一跳,心想这姑娘倒也有几分本事,竟能将自己认出来,便是愈发对她感到好奇。

  因水雾浓厚,终究没能看清这名唤“苏影”姑娘的真实面目。不过,他乃堂堂宰相大人,见一女子又岂是难事?迟早会见到——不如保留一份神秘吧。

  他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卫入内,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见亭中白幔垂地,遇风轻舞,随风还夹带着一阵芳香。那并非花草之味,更非胭脂之气——是一种他从未闻得的清香,沁人心脾。

  苏影总是快几步于他之前。地上同样铺满了白纱,轻轻鼓起,看去那苏影衣袂飘飘,好像行走于云海之上,真真犹如九宵之上的仙子!

  行至一处,苏影请他上座。他只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迷恋过一个女子,苏影于他来说,真便如天际的一朵浮云,游来荡去,不可捉摸。

  他听见自己说:“苏姑娘能否弹奏一曲……”

  恍惚间似见她巧笑嫣然,又行一礼,徐徐道:“杜大人,恕苏影斗胆说一句,苏影今日不想再弹曲儿了——不过,苏影愿向大人献舞一曲。”

  听不了曲,赏舞也是一样的。杜逝思忖着,朗声应道:“好!”

  丝竹管弦缓缓响起,不知何处传来,似包围了他;窈窕佳人轻抬藕臂,清香袅袅萦绕身边,不似人间,白浪翻滚,她若隐若现。伴着仙乐,仙人下凡,为他独舞。

  她身姿曼妙,声如娇莺,舞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销魂,都是摄魄;每一个动作都是风韵无限,都是气质高华;每一个动作都是百媚横生,都是风华绝代。

  她似与他只有咫尺之距,却又像是天涯相隔。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看清这轻纱之后,她的容颜。

  可是,谁叫他是宰相?宰相就应不急不躁,处事不惊。他依旧和颜悦色地欣赏着这天上的舞蹈。

  近了……她不知何时开始向自己舞来,几乎可以看到她的面容了!她藕臂轻挑,兰指微翘,柳腰慢转,莲步缓移,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风姿卓绝。

  近了……她与自己似乎只有一层薄幕之隔,只待她掀开帘子,便可见到佳人容颜!杜逝的双手不由微微握紧,滑腻腻的,出了汗。

  然而她却不再近前,只是停留在那不近不远的地方。

  杜逝心中正是焦虑,却听她的声音从那薄幕后传来,“大人,苏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话毕只觉帘后人影一晃,再定睛细瞧时,早无了仙美人踪影。

  杜逝心下一阵懊恼。她怎么说走便走了?!早知如此,便是动用武力也要看到她的脸。可是……一想到那脆生生的声音和那柔若无骨的舞姿,一想到她仿若天上落下的仙人,他又犹豫了,她是圣人,他岂能,又岂敢——亵渎了圣人?

  纵使如此,他却也无计可施。杜逝闷闷地离开了那亭,回到了游船中。

  自己难得出来游湖,便遇到了她,本以为自己和她有缘,可还是……

  心中念着苏影,便没了胃口。上好的思湖特色菜摆满了一桌,他却只咽了几口饭。晚饭过后,按照原来的计划,应回府了,可却总忘不了她,执意再在湖中再游一会儿,希望可以再次遇到苏影。

  ——尽管希望渺茫,可那也是希望呀。有时就是这点希望起了作用。

  夕阳已落下,将余辉一齐收起,不过一会儿,天色渐暗,尚透着湖蓝色的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凉风习习,杜逝在船舱中坐闷了,便走到外面来休息。

  突然间,有什么钻入了鼻子,挠得他痒痒的。仔细辨认,竟是苏影身上那香。那股异香,就像是化作了一根线,钻入他的鼻子,刺激着他的嗅觉。他猛地睁开眼,香在,人就定在附近!

  果然,目光搜寻着,便看到岸边坐着一个姑娘——他几乎就能认定,她便是那个名唤苏影的,为他舞蹈的仙人。

  只见她一袭白绸裙,月光流淌在衣褶间,流光溢彩;她坐在岸上,双脚浸入水中,在水中踢动着,只见她那双玉足从水中抬起,尤滴着水,莹白剔透,好似玉雕。

  杜逝看得心中一荡。将目光渐渐上移,便见她脂粉钗环尽去,任那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落在肩上,清风拂来,将几缕发吹到脸上,又见她微微仰头,发丝垂下,一张绝美的脸庞便暴露在了夜色之中。

  不消说那肌肤,色若温玉,腻若凝脂;不消说那眼,眸光清亮,清泠泠如月射寒江;不消说那嘴,朱唇皓齿,恰便似檀口点樱桃,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有倾城倾国之容,赛西子太真之颜!

  杜逝看得惊心动魄,眼神流连不舍,胶着许久,忽觉自己这是在偷窥,心中一阵悚动,想自己眼福已尽,便吩咐左右上岸回府。

  自此,他便牢牢记住了“苏影”二字。

  “吉时到!”朗朗的叫喝将杜逝的思绪拉回。大堂上的谈笑之声也立即停止,四下安静异常,一会儿又听一声清喝:“新娘到!”便见一顶红轿从外面抬了进来,红纱之中,隐约可见曼妙之姿。

  喜轿停在了门口,一个丫鬟上前掀开了帘子,便见一女子从轿中走出下地,头上蒙着红绸盖头她扶了丫鬟的手,缓缓地走向杜逝。

  她着一袭红绸曳地长裙,袖口镶以金色丝线;背后是一幅精致的百花朝圣丝绣,依杜逝之意,便是要用人间最美的花儿来迎接这天上来的仙人。

  嫁衣质地极轻柔,轻轻裹住她,恰好勾勒出那窈窕的身段,唯一未被遮住的那只素手——纤纤细指好似青葱玉笋,看一眼便是销魂!

  杜逝笑意吟吟地看着苏影,从来不曾想仙人竟会同意嫁与自己为妾,他实在是太——激动难言啊!

  大堂之上人人都盯紧了苏影,眼神不尽相同,有羡慕,有忿忿,亦有探究。

  杜逝回视身后,眼神掠过自己的亲人——在北面坐着的是他的老母,虽年事已高,可身子骨极其硬朗;一旁端坐的那微显老的妇人便是杜逝的妻子。杜逝第一位妻子在他年轻时便得病而死,他又娶了她续弦,如今也近四十了,眼中嫉妒浓浓。她身后所站的两位男子,便是她的儿子;再旁边,是一个稍年轻的妇人,她是杜逝的妾,曾有过一对龙凤胎,可惜两人一出生便相继夭折,她因此也受到了冷落,她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对一切都麻木了,那双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的眼睛散出空而钝的眼神。

  再回头时,苏影已走到了杜逝跟前,丫鬟退下,杜逝温柔地看着她。

  “一拜天地!”两人闻声一齐跪到那红绸软垫上,一拜首。

  “二拜高堂!”两人又朝向老夫人,老夫人看得乐得合不拢嘴。

  “夫妻对拜!”

  听闻此言,两人心中都是一跳。苏影是苦,杜逝是甜;苏影是悲,杜逝是喜。两人相向一拜,红盖头之下俊俏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堂上爆发出人们的贺喜声,掌声如雷鸣。

  “送入洞房!”两人站起身,杜逝略一犹豫,还是执了她的手,两人并肩缓缓走出花堂。

  苏影只觉那只手略微粗糙,却又很温暖。一想到身边便是自己的仇人,心中一阵愤怒,恨不得甩脱了那只手。两人进了洞房,她坐在床沿,低头不语。杜逝剔亮了灯花,道:“我出去陪他们吃酒,你先睡着吧。”

  这座宅子是杜逝为了迎娶苏影特意建的,周围种满了花草树木。苏影只觉得鼻子痒痒的,睡意泛上,却睡不着。

  也许是困了,好像也未过很久,杜逝便回来了。他也并不像喝了许多酒。想必是这顶宰相帽子套着,即便是成亲,也鲜有人敢灌醉他吧。

  杜逝看了她半晌,竟叹了口气缓缓走到窗口,伸手捏住一根枝梢,枝头的茉莉花开得正盛,在月光下纯纯绽放,秀美异常。

  “好一个‘翠叶光如耀,冰葩淡不妆’!确是国色天香!”

  杜逝望着那花,痴看了良久,又缓缓地低声道:“花儿需长在枝头,方能开得好。若折了独自欣赏,怕是不久便要萎谢了。”

  第三章 杜府

  第二日醒来,杜逝早已不在。苏影没有要人服侍的习惯,便自个儿爬起身来,丫鬟听到响动,忙进来服侍。苏影本欲打发了她,念及杜逝,心中一紧,一问才知上朝去了。

  苏影揉了揉眼,双眼干涩发胀。昨晚终究是没有睡好。想起昨宵洞房花烛,他居然半点没碰自己,惊疑不定之余又暗暗庆幸。

  梳洗之后,丫鬟送上了饭菜,是普通的香米粥和莲子羹。苏影抿了一口,绸绸的芳香四溢,浓而不腻,看得出颇花费了一番心思。然而再好,这终究是仇家的东西罢了,她放下杯盏,示意让丫鬟撤去。丫鬟偷眼打量着这新进门的奇怪夫人,一边手脚利索地收拾了桌子。

  难得杜逝不在,有一时清静,苏影倚在床边上,自昨日起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放松,竟又觉睡意朦朦胧胧浮上。然而不久便被丫鬟的声音吵醒了:“三夫人,老爷吩咐婢子前来服侍夫人。”

  昨晚直至天空泛了鱼肚白,实在是困倦不已,方才闭了眼的。此时苏影只觉得倦意尤浓,只合了眼,也不瞧那丫鬟一眼,嘴中又“嗯”了一声,又道:“退下吧。”便不再理会。

  半晌却不见有声响。她转头一瞥,却见那丫鬟仍站着,似乎有话要说。她继续合眼,口中道:“有话便说。”

  那丫鬟又踌躇了半晌,方支吾道:“三夫人,按规矩……按规矩夫人今儿起来应去拜访老夫人……”

  苏影听她一提方才记起杜逝似乎曾与她说过,知这规矩不能坏,也明白,在这府里关系处得愈好,便愈不会惹人生疑,也愈有把握成功。念及此,她便站起了身,淡淡道:“那便按规矩。”

  换了衣裳,又微抹了些胭脂,便由丫鬟引路去老夫人住处。杜府到底是宰相府,只似一个缩小了的皇宫,四处花草成荫。座座房屋由长廊连着,回环曲折,曲径通幽。

  苏影见那丫鬟生得很是秀气,年岁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却一脸紧张地走着,煞是有趣,想起昨日花堂之上似乎也见着了个长得差不多的姑娘,身旁站了个中年妇人。

  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着先祖遭流放,家眷被送入官家大户家中做奴婢的情况,苏影只道是那妇人便是丫鬟的母亲,随口问道:“你家是世代在这杜府做差的么?”

  那丫鬟听了微微一怔,旋即停了脚步转回身毕恭毕敬道:“回三夫人话,婢子父母早亡,婢子是自小被买进杜府的。”

  苏影“哦”了一声,便不再问话,一路沉默地走到了老夫人住处。

  苏影未曾料到老夫人住的竟是再普通不过的屋子,想来杜逝有钱得很,怎么将他母亲安置在如此简陋的房屋内?即便他们母子间有隔阂,如此对待生母亦是有违仁义的——心中虽然疑惑着,面上却犹自默然。

  那丫鬟却似猜到了她的心思,看了看她的脸色道:“夫人定是好奇老夫人为何住如此清简吧。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年老了,不喜这些装装饰饰的,倒喜欢朴素的,看着也清爽。”

  苏影见一个普通丫鬟也猜到了自己所想,心中一阵烦乱,不再理她,径自走入院中,正见老夫人提着水壶慢悠悠地给花儿浇着水,一树树的石榴花开得鲜艳,有如片片红霞,映得清冷的院落也喜庆热闹了几分。

  苏影唤了声“老夫人”,行了礼,浅笑吟吟地走向老夫人。

  老夫人听闻呼唤转过头来,见到苏影,不由欣喜,将水壶搁了一边,喜滋滋地快步走了过来,道:“哟,是影儿啊!快快进来坐!”

  苏影打量着老夫人,只见她鹤发童颜,十分精神,满眼慈爱,心中渐生好感。

  老夫人亲热地牵着她的衣袖,领她进屋,一路不停地道:“哎,我这老太好歹也活了六十余年,从不曾见得有如你这般美貌的姑娘,逝儿可真好福气啊。我那儿向来不太懂女人心思——哎哟,呵呵,小心……”

  老人自是话多,想来整日又少伴儿,如此一开话闸,便是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日,直至日头高升,屋内被照得亮亮堂堂,老夫人方才止了话头,一转头又对跟来的丫鬟说:“灿儿,可要好好侍候夫人哪,你们老爷念你机灵懂事,将你调来,莫让夫人生气了。”

  灿儿忙低了头应道:“婢子省得。”

  老夫人又细细吩咐了一番,末了又道:“如果他亏待你,便来与我说罢。”

  此时苏影已走在半路,听得老夫人呼唤又只得转回身答应。老夫人挥着手,竟是十分的留恋。苏影默然——想是平日里寂寞得慌罢。

  她想起自己与老夫人处了半天,虽说是谈天,其实也只是老夫人一个人在说,苏影只是含笑点头,有时也简单应和几句,然一上午下来竟未生厌烦之心,反而过得轻松与快。苏影暗暗心惊,只嘱咐自己:忌动真情!

  “三夫人,其实老夫人也挺孤单的。服侍老夫人的那些奴婢都过于老实了,逗不了老夫人。老夫人体恤老爷,从不曾抱怨过什么。看得出老夫人也是很喜欢夫人的,老夫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也是很想叫人去陪陪她的。夫人若允许,婢子便想常去陪陪她。”

  苏影兀自出神,未发觉灿儿已将话说完。灿儿见她半晌不应,抬头看去,却见她一脸冷然,心中一悚,只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连道:“婢子该死。夫人若不允,婢子便不去了。”

  苏影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莫明其妙,便道:“随你,要去便去罢。”

  灿儿一听她语气冷漠,吓得魂不守舍,想她真是动怒了,慌忙跪下道:“婢子该死,请夫人责罚。”

  苏影自是不解,可这丫鬟跪着任说什么也不起来,只好缓了语气道:“又没怪你,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灿儿这才舒了口气,站起了身,禁不住瞄了眼苏影,却正撞上她的目光——那眼眸极是清澈,望进去一片空明——可这种空明却似冬日里的寒冰,丝丝透着疏离冷漠,仿佛要将所有人与自己隔绝,纵使在与老夫人谈笑时,笑意也是未达眼底。她心中不由一紧,慌忙低了头,心想老爷所言果真不错,夫人真若天人,在人间还从未见得第二个。

  又走了没几步,迎面走来一人。苏影只觉面熟,听灿儿道了声“大少爷”,方才发觉竟是杜逝长子杜少陵。

  苏影细看,那杜少陵今日穿了袭玄色长袍,衬得身姿英挺,面若冠玉,英俊挺拔。他已有二十岁,整整大她五岁,却叫了声“姨娘”,苏影不觉好笑,唇间勾勒出淡淡的笑意,却也未说什么,点点头,便径直离开。

  苏影察觉他只盯着自己,错开身时那眼神又在自己身上绕了个弯,走过了,还觉得背后有人望着,不由回过头去,正见他望着自己。杜少陵也不觉得尴尬,反倒展颜笑起来,一双墨色纯纯的眸远远望过来,像是有春蚕的蚕丝粘着,载着笑意一点点颤颤递来。

  苏影与他对视一眼,冷冷回身。早听闻他成日不务正业,整日沉醉于花街柳巷,宿醉酒馆,除了政事,其他的几乎都做了个遍,与杜逝关系甚是紧张。杜逝怕丢了门面,回绝了一个个前来提亲的媒人,是以杜少陵已二十岁,却依旧未娶。不过他倒落得轻松,继续与那些莺莺燕燕往来。想到他方才极为失礼的举动,苏影心中忽得一跳,一个念头浮上心来。嘴角不由自主浮出笑容。

  直至这日午饭,苏影方才完整、正式地见了杜逝一家。杜逝之妻尤氏依旧对她存有敌意,但比昨日稍稍收敛了些。杜少陵也在,依旧是玩世不恭的姿态,嘴角噙着无谓而温和的笑。不可否认,他确是难得一见的俊逸男子。

  杜少陵的身边坐着他的弟弟,杜家二少爷杜少丘。他小杜少陵两岁,身材却极魁梧,反倒像是哥哥。听说他武功极好,刀法在朝中无人能敌,且才华出众,曾在去年击退了惹得边境不得安宁的蛮夷,这一年来边疆太平了许多。相较于杜少陵,杜逝偏爱杜少丘多得多,是以他年岁虽轻,已随杜逝上朝了。

  再旁边,杜逝的二夫人端坐着,神情一成不变,眼神空虚,木木地象是个傀儡。老夫人坐在她身边,乐呵呵地,看上去精神不错。

  苏影打量完了众人,便低下头去自吃自的,听到他们说话,也不理会。杜逝将上好的菜端到她面前,她只吃了一点,便不再吃,只道:“我向来吃得少。”

  杜逝本宠着她,也随她,只笑道:“吃饱了便好。”

  苏影眼角余光觉察到尤氏的异样,抬眼一瞥,只见她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杜少丘的脸色也不好,杜少陵倒是依旧笑着吃菜,恍若未见。

  用完午饭回了房,苏影坐在床沿,阳光正好从窗中照进来,撒在她身上,暖意顿生。不由倦意又起,往床上一歪,便合眼睡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苏影醒来时只觉得两眼发黑,一片黑漆漆的。她心中大惊,下意识的一瞥头,却见月光从窗口撒下,铺了一地的素绢,方才知道已入夜了。她望着这漆黑的屋子,心里一动。触景生情,不由想起以前的事来。

  那回——是十三岁的时候罢。师父那是已时不时地给她下些毒,她为了好玩,总毫不犹豫地将毒吃下去。有一次,师父突然莫明其妙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来,师父给你把把脉,看你最近身子如何。”

  她心知其中有诈,却依旧笑着跑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挽起袖子,将胳膊伸了过去。师父轻轻将手指覆在她腕上,不一会儿,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酸软,身子一歪,便倒向师父那边。师父伸出双臂搂住她,她只觉得十分舒服,酸麻之意又不断涌上,甚是不好受。可口中仍不忘撒娇道:“师父是羡慕影儿这双眼睛么,要将它们药瞎了,哼……”脑袋一沉,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两眼犹有余涩未消,不过大大好多了。她睁开眼,却发现什么都看不见。举起手在自己面前晃动,也看不见。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揉了揉眼,可依然一片漆黑。她本能地以为自己瞎了,“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只觉得床边动了动,便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影儿。”听到师父低低的象钟磬音一般好听的声音,心中先是宽慰,可一会儿悲伤又涌了上来。自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念及此,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口中说着:“师父……师父,影儿再也见不着师父了。”

  师父似是愣了一下,接着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把,拿了什么过来,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什么东西亮了起来。是根蜡烛。

  昏黄的烛光暖融融的,照得师父的侧脸也暖融融的,她方才发现自己并未瞎,又想起自己刚刚的大惊小怪,一阵羞愧,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师父搂住她,柔声道:“傻丫头。”她将小小的脑袋埋在师父胸口,脸上羞得烫烫的。

  (苏影的回忆已经把我自己雷得改也改不动了……)

  苏影出神想着,想到昔日师父的万般好,又想到今日的苦难,鼻子不由一阵酸涩,落下泪来。她庆幸是夜晚,若是白天,叫人看见,怎生是好。便忙拭了泪,又稍躺了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便唤道:“灿儿,什么时辰了。”

  却听一个男声答:“子时。”

  苏影惊得从床上坐起,却又立即明白是杜逝。杜逝起身点了灯,笑着看她。她强作欢笑,道:“你怎么在这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吓死我了。”

  “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去用晚饭。我怕你半夜醒来肚子饿,又怕那些丫鬟时候不好,想了半天还是自个儿来了。”杜逝一指桌上饭菜,说道。

  苏影低头“哦”了一声,披衣下了床。杜逝唤道:“灿儿,给三夫人把菜换了去。快些。”灿儿“哎”了一声,便走来端走了碗盆。

  苏影走至铜镜前,却见自己发髻松散,还有发丝垂下,真是狼狈极了,心下懊恼,不由皱眉。杜逝走至跟前,看到她蹙眉,便道:“我瞧你什么时候都好看。这时候象只刚醒的猫儿,慵懒的,自有一股气质,惊艳得很。”

  苏影想着微微一笑,道:“哪有这么好。”

  杜逝见她笑,只觉一霎那天地一片亮堂。心中大喜,自见到她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笑呵!

  “我瞧着便有这么好。”

  说话间灿儿便将饭菜端了来,也不过一盏茶工夫。苏影奇道:“这样快。”

  灿儿欠身答道:“回三夫人话,老爷吩咐厨房将火一直烧着,每半个时辰就准备一份饭菜。如此才快。”

  “多嘴。”杜逝佯怒,斥了一声。灿儿抿嘴一笑,退了下去。

  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苏影心中紧张,吃了几口,偷眼看去,却见杜逝也正看着她。她忙低下头,盯着饭碗道:“你这么看着,我怎吃得下。”

  杜逝哈哈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站起身便要离去,走至门口又回身嘱咐道:“我不瞧你,你好好吃。吃完了便睡。昨晚我瞧你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想必未睡好吧。今儿好好睡吧。我还有政务要处理,若晚了便在书房睡了,不扰你。”

  平心而论,他待她还是很好的。可这又如何!他的好更让她如坐针毡,心中有恨而不得发,侮辱更甚。

  师父,影儿该如何是好!相思迢递隔重城,她与师父相隔的岂止是重城,迢迢递去的,又岂止是思念!

  苏影侧蜷于床上,锦衾被泪珠浸得微微发潮。

  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模模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却又马上醒了。睁眼只见日头已升了起来,苏影觉得睡得腰酸背疼,再睡下去怕是酸痛得更厉害,便起了身。灿儿见她起了床,忙上前服侍她穿衣梳洗。她只见苏影两眼发红,肿得厉害,便道:“夫人昨晚可是未睡好?”

  苏影昨晚哭了许久,也不奇怪,只淡淡“嗯”了一声。灿儿看着苏影一脸憔悴,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又问:“夫人可是择席?要不请个郎中来,抓几贴药吃吃。”

  苏影任她编绾着发髻,眼也不抬一下,漠然道:“不用。”

  灿儿才服侍了苏影二日,便已知她不喜说话,人也淡漠得很,倒也真有些睥睨红尘,万事皆空的天人气质。见她如此说,便也不再作声,梳洗完毕,苏影便要出去,却又被灿儿唤住:“夫人先吃了早饭再去吧。”

  苏影略停脚步,背着灿儿,也不转身,道:“昨晚吃得饱了,不用了。”说罢径自走了出去。

  灿儿连忙跑出去跟上,却不想在门槛处绊了一跤。苏影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灿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婢子该死。”苏影却也不在意,只道:“不必这样大惊小怪。你去用饭罢。我就在南面花园的廊上。”说罢便不去理会灿儿,转身走开。

  苏影独自在廊上走着,拐过一个弯,远远瞧去,似是有人。苏影心中奇怪,走近了些,却见是杜逝。他也瞧见了她,也是微微一惊。苏影走上去给他行礼,却被他扶住,笑道:“行了,与你夫君还客气什么。”

  苏影偏过头去,岔开话题:“老爷可用了早饭?”

  “没呢,正要去。过来时看到这些鸟儿,便停下看了。”他看向廊上挂着的一个个鸟笼,又道,“这些鸟儿长得机灵可爱,我见了也喜欢。”又看向她。她抬着脸,也望着鸟笼,他便看见她双眼发红,心中一惊,忙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愣了愣,随即道:“昨晚未睡好。我有择席的毛病,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没有择席的毛病。但永远不可能习惯。

  “你呢?可吃过了?”

  “没有。昨晚吃多了,现下吃不下。”

  杜逝不忍看她憔悴之状,又道:“你注意好身子,别折腾出什么毛病来。过会儿我叫人去给你抓几贴药补补身子,好好养着。要是肚子饿了便去吃饭。我先去吃了,你可要好生休息。”

  苏影见他说了一大堆话,象极了老夫人,不由菀尔。杜逝见她一笑,便也放心了,见日头渐高,匆忙去用饭。

  第四章 少爷

  笼中的鸟儿小巧玲珑,鸣声清脆悦耳,只见它们被关在精巧的镀金鸟笼中,扑腾着翅膀在狭小的空间内企图飞起,却又一次次失败。这些鸟儿都是苏影从山上带下来的,因为认得路,可以送信回去;平时还可以伴着苏影,解除些寂寞。

  苏影紧紧盯住了鸟儿,怔怔出神。

  她难道不也同那些鸟儿一样?自己虽不曾被囚禁,却比失去自由更加痛苦——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得被灭门的仇恨?她被仇恨禁锢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她又何时不挣扎反抗、不希图挣脱?!

  而今,她就如一只看到了笼门解锁的鸟儿,只是面前站着她的主人。没错,她可以逃,但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她的动作再迟缓一点点、判断再不准确一点点、目标再差错一点点,她就极有可能被合上的笼门狠狠挡回去,从此再也不会解锁。

  如此想着,苏影不由心有戚戚然,意识掌控着双手,将笼门拉开——

  “啾!”

  伴着叫声,手上只觉得有什么轻柔的东西擦过,顿时将苏影吓了一跳,手猛地放开,笼门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落回了远处,上下弹了弹。苏影定了定神,再看笼里,已然空空如也。

  苏影忽然双眼一亮,心中的某扇门似乎也被拉开了——对,自己要做的就是那只鸟!那只不但抓准时机、自己逃脱,还给别人狠狠惊吓与警告的鸟儿!

  (接下去又是回忆,我是改不动了……大家裹好棉被,小心被寒到。嗯,还有,记得装一个避雷针。)

  报仇似乎总是与师父联系在一起的。恍惚间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儿。师父刚带她隐居山林时身子很是不好,脾气也有些暴躁,待她严格,一有些许不满便会痛斥她一顿。

  那时她总哭——师父最是见不得她哭,她一哭师父便会听下来哄她。她本以为掐到了师父的软肋,于是每次师父一训她,她便哭个不停。直到有一天,她又被师父训斥,哭了起来,师父却一反往常的,不但不哄她,反而皱起了眉,更为严厉地斥责:“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哭有什么用?你一哭就能配出解药?你一哭就能报仇?你一哭就能将仇人给杀了么?没用!”

  她吓坏了,师父从来不曾这样斥过她啊!他将手中的草药往地上狠狠一扔,大步走回屋去。她吓得一个哆嗦,不由停止了哭泣,大气不敢出。在地上坐了半晌,也不见他回来,便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草药,自己琢磨着。

  哎,自己真是笨死了!为什么连解药也不会配呢?!这样还有什么用!是啊——自己还只知道哭!师父以前见自己哭还会安慰自己,可现在连师父也烦她了。心中一酸,又想起自己的亲人,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姐姐了,又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可泪水一滴下,耳边又想起了师父的呵斥,更加厌恶自己,强忍住眼泪,慢慢回想师父刚才教她的方法。天色渐暗,她便点了些木柴照明,自己一遍遍地试着那汤药。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配制出来的却仍是粘稠的液体,颜色也是难看的乌黑,丝毫不象师父那种稀稀的,纯白的物质。眼看天色渐明,可还是什么都没做成,心中一阵懊恼,将坩锅一踢,汤药便流了出来。哪知这汤药极烫,又溅到了她手上,只觉得臂上灼热地一疼,便涨红起来。她一惊,连忙跑去河边洗。手在河水中浸了一会儿,疼痛方才减缓了些,手臂上被溅到的地方起了一个个泡,看着煞是吓人。她也顾不得理会这些了,抬头看去,天空已渐渐褪去黑暗,若到天明时还未配好,就是师父不说她,她自己也会自责。如果师父一生气,还有可能……还有可能会被师父赶出来!师父这么聪明的人, 即便要收徒也应找个聪慧的人,她又笨又呆,他要她做什么?!一想及此,脊背一阵发凉,她不能想像,如果师父都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她忙奔回去,一遍遍试着。可是——她真是太笨了,怎么也配不好!她急得想哭,但又生生忍住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破。

  “你那时候待她也真是苛刻,叫这么小的孩子配灵牡散的解药。”林郁微笑着看向柳澈,“当年苏影才七、八岁吧。”

  谁都知道,这灵牡散是世间五大至毒之一,配制毒药烦琐复杂,至于解药,是难上加难。

  柳澈站在山巅,看向远处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的山头,半晌方道:“那日我的伤势反复,心中本是抑郁,教她几遍她不会,一恼便骂了出来。……当时也未想太多。可那丫头……她居然折腾了一晚上……”

  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他起了床,照例去她房间唤她起床,叫了几声也没有反应,便推门进去,却发现她根本不在屋里,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他心中一惊,连忙跑出屋去,却见不远处她正抱膝坐着,面前放着一只正在烧着的坩锅和一堆草药。他跑过去,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他吓了一跳,只见她的眼睛红肿着,脸色苍白,嘴唇青灰,眼神飘忽不定,模样憔悴得很。他还未开口,便听她轻轻说了一句:“师父,影儿不能报仇了。”

  他不解,又听她说:“师父,影儿实在太没用了。配了一晚上也没能配出解药,还只知道哭……”她咬住嘴唇,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死憋着不落下来。他方记得昨日训斥她的事,原本心中懊悔,又见她这般模样,看来昨日之话是伤了她吧。心中凄楚,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良久之觉得肩膀处湿了一片,又听到怀中传来闷闷的声音:“师父,影儿真没用。”他听了更是不忍,将头偏过一边去,眼神正落在那坩锅的汤药里。这一瞧,却叫他浑身一震。

  “说来也是可笑。”柳澈的眼神依然停留在远方,他小时候也曾见祖父配过,只是当时他并未学会,可这坩锅里的汤药,确实与记忆之中祖父的那黑黑的粘稠的液体重合了。他喜不自禁,要知道若要解某些毒,需以毒攻毒,解药有时也是剧毒;她误打误撞,居然用自己配灵牡散的解药的药材配出了蚀魂散!而且这种毒在江湖上几乎绝迹!

  他激动地抱住她,竟也要掉下泪来。

  “这丫头……竟然配出了蚀魂散。”

  柳澈徐徐回过头,目光轻轻落在林郁的眸上。林郁却觉得他眼眸深处却有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感流动着,如同铁水一般,灼热而沉重,滚烫且浓厚。他深深压抑着,力图令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却不知正是那一份竭力隐忍,让林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隐痛。

  柳澈又缓缓移开眼神,重新转向峭壁。长风吹过山巅,吹得他的白衣猎猎翻舞。林郁忽又感到莫名的虚浮,缓缓起身,走到柳澈身边,将手按在他肩头,与他并肩站住。

  想起以前的事,即便是挨骂,也是美好的。苏影痴痴望着那只鸣叫不绝的鸟儿,嘴角竟淡出一抹笑来。

  “苏影!”一声大喝突然传来,叫苏影怔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到常态,也不生气,缓缓转过头去,却见是杜少丘。

  她盈盈下拜,叫了声“二少爷”。

  这一来,倒叫杜少丘不好再绷紧脸了,心中砰砰直跳,脸不由红了。按辈分来讲,他理应叫她一声“姨娘”,他却直呼她姓名,实是大不敬;她却又不与他计较,反而向他行礼;而且说实话,这女人实在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二少爷有什么事么。”苏影不看他,只盯着远处的地面,轻声道。

  “我母亲生病了。”

  苏影“哦”了一声,杜少丘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不由又怒了,扯着嗓子道:“我母亲生病都是因为你!你害得我母亲得了病,还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声音虽大,可说到后来仍有些底气不足,末了不解气地又加了一句,“无耻!”

  看来倒是个直来直去莽撞的主儿。苏影不由放了心,本以为那大名鼎鼎的杜二少会是一个大障碍,如今看来,甚至比不过杜少陵。

  “生病了便找郎中,叫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看病。”

  杜少丘被她噎得一句话接不上来,涨得面红耳赤,却又不好明说是因为嫉妒她而得的病。

  苏影哪猜不到他心中所想,略一思量,缓了语气道:“犯不着如此,叫夫人想开些。”

  杜少丘一愣,脸上又是一红,知道已被猜到,也不好再说什么,硬邦邦行了个礼,便甩手走开了。

  苏影睨了杜少丘的背影一眼,正欲转过身来,却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姨娘。”

  苏影一听便知是杜少陵,心中暗暗叫苦,今儿个一清早就在同一个地方撞上他们父子仨。

  “大少爷早。”

  杜少陵见她盈盈转身,只倚在廊柱旁笑道:“少丘就是这个脾气,冲撞了姨娘,姨娘别放在心上。”

  苏影抬眼直视他,嘴边勾起浅笑,缓缓道:“怎会。”

  杜少陵万没有想到她会看自己,只觉得两道寒光清泠泠的射过来,犀利之中包裹着难言的娇媚,直逼得人不敢对视,又恨不得狠狠盯住。他不由笑意更深,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呢。

  “大少爷用过饭了么。”苏影破例主动搭话。

  “没有,正要去大堂用。姨娘呢?”

  苏影却不回答,只瞥了他一眼,半晌才道:“我听说,大少爷从不在府中用早饭吧。”

  杜少陵一愣,她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苏影却只道他一时答不上来,余光却见灿儿走了过来。见到他俩在一起,灿儿顿了一下,接着又一一行礼。

  苏影“嗯”了一声,吩咐道:“我与大少爷去用早饭,你去提一只鸟回屋,我要逗着玩儿,小心莫放跑了。”

  灿儿应了一声,便去摘笼子。苏影眼含笑意,看了杜少陵一眼。杜少陵也深深回视她,嘴角勾起深意的笑。苏影蓦地一惊,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再回头看时,他已换上一脸慵懒随意了。

  苏影自懂事起大部分时间都是随柳澈隐居山林。本身天真得很,只是柳澈自知杜逝绝非简单人物,便常与她使些心机,让她增加些经历,免得报仇时吃亏。苏影自是天赋禀异,一点便通。

  这日苏影闲着无聊,便想到了老夫人。不如去她那儿坐坐,打发打发时间,陪陪她,讨她欢心,就当是探探底也好,便唤了灿儿。灿儿原本也是闷着无聊,一听很是欢欣,两人便走向老夫人处。

  灿儿自那日去过之后又常去老夫人住处陪她,原本是隔两三天去一次,后来见老夫人欢喜便天天抽时间陪她。苏影平日里也用不了灿儿,便答应了。

  老夫人见到苏影也过了来,微微怔了怔,又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招呼了两人坐下,寒暄了几句,又开始闲扯了。

  老夫人口中总是念叨着杜逝,满口都是杜逝的好。说什么他经常自己掏钱捐助穷人,从不受贿,对皇上忠诚得很。苏影听得直想笑,他从不受贿,又哪来钱去捐助穷人?定是杜逝拿来哄老夫人的。

  老夫人一口一个好,将杜逝说成了一个忠义两全、两袖清风、清正廉洁、乐善好施、心地善良、宽厚慷慨的人。真不知杜逝平日里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听着听着,苏影开始觉得可怜。老夫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她哪知自己的儿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

  苏影勉强地笑着,心中深深同情老夫人,以至于回去时一脸不悦,看得灿儿心中直打鼓,犹豫了良久还是问出口来:“夫人,你若是不愿来,下回灿儿独自来就是了。”

  苏影自己思量着,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了声“没有”,直将灿儿弄得迷迷糊糊,想了半天也未明白。

  回去时正值午饭时间,苏影未回房便去了大堂。一家人坐在那儿,她是最后一个到的,便欠了身道:“大家久等了。”

  那尤氏瞥了她一眼,仍是有些不屑,可气势终归是收敛了些。毕竟她那回生病,苏影为她找来了郎中,之后又差人送去保养的食品,每日前去慰问,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再不好拉下脸来。那丁氏见了她轻轻点头致意,这几日苏影也常去看她,二人关系还算融洽。而杜逝与杜少陵的矛盾也稍稍缓和了些。一家人自苏影出现后,关系暂时和谐了许多。苏影不动声色的看着,一切都如她所愿,很好。

  她在杜逝身边坐下。杜少陵没有看她,神情自然。他到底还是明事理的。

  苏影心中了然,杜少陵这几日的安分全是因为自己。杜逝朝中事务繁多,连她都少有时间陪,更别说理会杜少陵了。而近段时间他不再出去拈花惹草,更是给杜逝打了一针麻醉剂。他也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大胆到产生这种不轨的念头。

  其实,杜少陵的那些小动作,苏影明白得很,只不过装聋作哑罢了。他不点破,她也不戳穿。她要的就是这样一层暧昧的窗户纸。

  她自信地知道他的那些举动:她在廊中赏弄鸟儿,他就在廊子的拐角处看他;她在亭中弹琴,他就在假山后面听;她在府中闲逛,他就“恰好”遇到她……她只管礼貌的待他,唯一所要做的就是减少一丝冷漠,增加一分热情。到他眼里,这多出来的热情自然会化为暧昧。就让他胡思乱想吧。自己只需安分守己,那即便是叫人发现了也与她无关。他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用完了饭,大家各自回屋,杜逝抱歉地对苏影道:“影儿,我事儿实在太多,现下又不能陪你了。”

  正要回去的尤氏闻言不由停了脚步,又听苏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爷陪影儿够多了,有空也去陪陪尤姐姐、丁姐姐吧。”

  尤氏轻轻“哼”了一声,心中骂道:好个狐狸精,在老爷面前嘴便这么甜。杜逝听了心中感动,抚抚苏影的鬓发,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苏影回过身来,已不见了尤氏身影,心中暗笑。按现下的状况,即使尤氏想要排挤她,也没有机会。又见杜少陵正看着她,斜斜递了秋波,脸上却疏无笑意,又垂下眼去。

  杜少陵走到跟前,轻声道:“有朋友送来极品燕窝,我过会儿差人送来。”

  苏影略一沉吟,道:“大少爷自己享用吧。”杜少陵不再勉强,只是勾嘴轻笑。苏影行了礼,便离开了。

  灿儿见苏影出来便忙跟上了,听苏影道:“过会儿大少爷若是差人送燕窝来与我处,你不必送来,自己吃了吧。”

  “夫人不是说是大少爷——”

  “算我赏你的!”

  灿儿一听苏影语气,便不再开口,低头应了一声。

  走至屋前,灿儿推开了门。苏影眯眼望了望夕阳,只觉得亮得扎眼,忙低了头,可眼前的景物却已带了深色的光斑。

  只瞥了一眼,就能让人视物不清,那被仇恨折磨了十年呢?

  只听房中灿儿一声轻呼,又将她的思绪拉回:“夫人,那日您放走的鸟儿又回来了!”

  听得这句话,苏影浑身一震,猛地睁眼,忙转身回房,却不料走得太急,险些绊了个踉跄。灿儿见了慌忙赶来扶住她道:“夫人小心!”

  苏影却已站稳了身子,表情恢复到漠然:“不碍事。”又道:“什么鸟儿?”

  灿儿便引苏影到桌前,只见桌上正立着一只小小的鸟儿,翠色的羽毛,尾部稍带了些杏黄。眼神顺着鸟儿往下,只见那细细的脚杆上绑着一根红线。苏影心中一喜,只听灿儿在一旁说道:“那日夫人吩咐婢子提一只鸟儿回来,后来您又说这鸟儿焦躁不安,又不肯吃东西,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便将它放了——今儿,它又飞回来了!”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她决定不再与师父通信。那日取了鸟来,便写了一封短信,简述了报仇计划,又告诉师父她将每隔三日送一只鸟回去,这便表示她安好;若他也无恙,便在鸟儿的脚上系上一根红线送回来。

  灿儿又道:“看来这鸟儿与夫人有缘呢。”苏影“嗯”了一声,便趴在桌上出神地瞧鸟儿,不说话了。

  第五章 旧事

  离山虽非天下闻名,却也颇算得上峥嵘迭起,奇峰秀丽,不乏奇处。尤其是那云雾,非身临其地不能感受其妙处。

  柳澈当年就是在这个荒僻的地方迷了路,无意间发现了这座山,心下欢喜,也实在是走不动了,便带着苏影进山隐居。后来他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只消去这山巅上望一望那缭绕在峰顶终年不散的白雾,心中便会好受许多。

  谁曾想,这一住便是十年。十年的时光就像那云雾,缭绕在柳澈心间,从来不曾消失,不曾忘记。

  记得刚刚入山时对离山并不熟悉,他与苏影不知住哪儿才好,便草草搭建了一个屋棚,勉强住了进去。

  由于连日的行路,他的伤势进一步地恶化,有时候连吃饭都没了力气。如此一来,寻找食物、水源以及草药的负担便落到了苏影身上。好在她年龄虽小,却天资聪颖,悟性极好,找食物充饥倒也不成问题,勉强挨过了几日,柳澈的伤势也不再恶化。

  哪知有一日,两人正休息着,忽听得一阵异样的声音。苏影警觉地回头一看,却吓得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杜少陵见她神色有异,也不由眯了眼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竟赫然看到——不远处居然有一只老虎!

  苏影只见那老虎身长八尺有余,两只血红眼睛盯住了她,张开嘴,两颗长而尖利的虎牙便露了出来,喉咙中还发出阵阵喘息声,只将她吓得紧抓住柳澈的袖子。柳澈本也防着野兽,只是前几日都没有动物来侵扰,便放松了警惕,谁料突然冒出了这么只饿虎!

  他正挣扎着要起身与那虎搏斗,却听得一声清斥,一支箭夹带着风声从树枝中穿过,“嗖”一声扎进了老虎厚厚的皮毛。虎吃痛,猛跳起来,狂吼一声,声音香得似将山也震得抖了抖,怒视着四周。

  苏影到底还小,吓得缩到柳澈身边,又见一箭飞来,恰好扎在了老虎的眼睛上。这下彻底将老虎惹怒了,它霍地跳起,便要向苏影他们扑来。

  柳澈拉着她退后,眼见它便要扑上来之时,斜刺里又飞出一把斧头,直向老虎头上扎去。老虎哪躲得过,便见斧头直飞向它的喉咙,只听一声诡异的骨头断裂声,老虎便重重摔下,喉中的鲜血直飙出来,喷了有一人高,溅得两人满身猩血。苏影一开始受了惊吓,这会儿又见得这种情形,眼一闭便晕了过去。柳澈看得这血,便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加上身子虚弱,胃里一阵翻腾便呕了出来,也晕倒了。

  醒来时却见一个年轻的青衫男子坐在他身边,正拿着草药涂抹伤口。见他醒来,便忙道:“躺着,别起来。”继续为他敷草药。

  柳澈只觉得伤口火辣辣地疼,草药敷上去,疼得更是厉害,可一阵痛楚过后,伤口处渐有清凉之意,倒也轻松了许多。他忍痛道:“请问恩公,苏——那个女孩儿没事吧?”

  青衫男子回头望了一眼,笑道:“没事,放心吧,只是受了惊吓,她身子弱了些,休养一会儿便好了。”

  柳澈道了谢,正想说话,只觉得伤口又是尖锐一痛,浑身一阵抽搐,额上不由冒出了汗滴。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男子仿佛未听见一般,只是盯着这伤口,半晌叹气道:“怎么伤得如此厉害……这伤口已经发炎溃烂,若再不治疗只怕会愈来愈厉害,说不定……”

  柳澈早横了一条死心,语气中疏无惧意:“我也没指望活。”

  男子听他语气硬朗,不由看了他一眼,眼神停在了他脸上。柳澈原本蓬头垢面,脸上污浊,叫人乍一看以为是个中年人。男子一开始只顾着为他疗伤,也没有留意他的年纪,现下仔细一瞧,却惊呆了,竟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庞!他一怔,问:“你几岁?”

  柳澈心下不解,却还是答了:“十五。”

  男子定定看着他,似是自言自语:“年轻人到底气盛要强,即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在意,却不懂得珍惜……”

  柳澈听见他喃喃,便知他误解了,念及自己身世,不由大声声辩道:“我不是逞强,我是报仇!”

  男子一听却怔住了,只见柳澈眼里腾地冒起火焰,竟似怀有深仇大恨。

  “哎……怨怨相报何时了。”

  “你说来容易,可若有人杀了你全家,你岂能不报仇?!”

  柳澈忍不住猛地坐了起来,伤口一阵疼痛,叫他“嘶”地抽了口气。亲人故去后,他第一次向人到处了这桩惨案。

  “前些年,有个人叫杜是,去赶考,我父亲见他家境贫寒便支援了他些银两,后来他考上了,我父亲见他是个人才,便竭力提拔他。哪知他当了官,野心便大了起来,渐渐政见与我父亲不合,怕父亲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便使阴谋将我父亲发配边疆;可他还不死心,竟还派人来杀我们全家!我侥幸逃了出来,发誓要为家人报仇,哪知在半路又被他暗算,险些丧命。这个仇,我不能不报!就算死!”

  柳澈讲得面目狰狞,简直似那猛虎一般,直叫林郁几乎相信,若杜是在场,他便要将他吞下去一般!柳澈又看向苏影,“她……她的家人也遭了杜是暗算,与我一样要报仇。我自知时日无多,再去报仇也是不可能了,便教她下毒,若她来日报了仇,我即便死了也是瞑目了。”

  说完这些,头晕、乏力、疼痛一起袭上来,柳澈一阵晕眩,又昏迷了。

  “我现在最担心的便是她……她一人身处杜府,没有靠山,四面无援,若有些什么意外……”柳澈紧蹙着眉,缓缓道。

  “我当年救你的时候便问过你,是否决定让她去报仇。我记得当时我劝过你,你执意不肯。现在却是后悔了么?”林郁淡淡道。

  “那时我是出于私心,只将她当作一个工具来利用……我自是对不起影儿……”

  林郁亦是苦笑道:“你当日若给她下个毒,叫她失了忆也好了。后来我也劝过你,你却不忍心了。”

  说到此处,柳澈更是痛苦:“都是我害了她……我还是自私,不甘心让她就这样一并忘了我,忘了我们这几年的情份……”

  “她现在就象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心念着报仇,什么都不顾,连命也可以豁出去。”

  “我担心她……她从小就爱把心事憋在心里不说,有时候看她强颜欢笑,我看着实在……哎……”

  “她若报了仇,回来了,你打算如何?”

  “嗯?……那便是继续留在山中,就这样一辈子隐居了——她么,便嫁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你以为,有好人家会娶一个嫁过了人的女子?”

  “……”

  “何况她是杜逝的妾,杜府到时候又被她搅得腥风血雨,谁敢娶她?”

  “……”

  “更难料,她出了杜府报了仇,是否还是那个天真纯粹的女孩儿,她能想出这么阴毒的计策来……你真是叫一个纯洁的孩子沾染了世俗,一块美玉便叫你扔进了污浊的渠沟!”

  柳澈再也忍不住,蓦地站起来,一把掐住林郁的咽喉,目光冷地似要结成寒冰,话语也是不带一点温度:“你再说,我便杀了你!”

  “杀了我也无用,你何必自欺欺人。”林郁却并不慌张,徐徐道。

  柳澈手上加大了力道,直将林郁掐得脸色发紫,方才醒悟了一般,连忙放了手,颓然跌坐在地上。

  果然,不过一会儿,便有丫鬟送东西来。灿儿认得那确是大少爷的贴身丫鬟,名唤霞儿,便迎上去道:“霞姐姐。”伸手便要接那盒。哪知霞儿身子一转,将木盒侧到一边,微微笑道:“大少爷吩咐了,要亲手交到三夫人手中。”

  “三夫人也吩咐了,若大少爷送东西来便叫我手下。”

  霞儿奇道:“三夫人怎么知道?”

  灿儿顿时带了几分自豪道:“你便未觉得三夫人身上自有一股仙气么?”

  霞儿一想,那个白衣胜雪,神情淡漠,连走路也似足不沾地的夫人……倒真象是下凡的仙人!

  “三夫人在做什么?”霞儿问出口来才忙掩了口,自觉失言,吓出了半身冷汗。好在灿儿并不在意,答道:“看鸟儿玩儿呢。”

  霞儿念着现在进去打扰了夫人,何况夫人又早有吩咐,便将木盒递到灿儿手中,道:“那妹妹可要记得将它交给夫人哪!大少爷特别叮嘱了,想是什么重要的事儿。”说完又做势一瞪,灿儿“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妹妹省得!一定记住交给夫人。”霞儿也忍俊不禁,却又再三嘱托,方才离开。

  灿儿提了那盒,只觉得沉甸甸的。一想到这些燕窝都是自己的了,心中便欢喜不已。大少爷待三夫人可真好……好得,有些过分。

  灿儿摇摇头,自己怎么这样瞎猜。就算大少爷对三夫人有意,三夫人也绝不会搭理他的。何况这些事情,也不是她们应该管的。如此想着,她走进内间,将盒子放到桌上,等不及便揭了盖子。

  只见里面衬了张红纸,红纸上又有一张字条。灿儿无心看了,脸上腾的一红,顿时明白了大少爷为何要霞儿亲自送给夫人,大少爷果然……来不及多想,忙盖上盖子,匆忙送去给夫人。

  苏影正痴望着鸟儿发呆,灿儿唤了好久方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便见灿儿提着一只红木盒子进来。苏影料是杜少陵送来的,可她已吩咐了灿儿不用给她,为何又拿了来?心下疑惑,脸上任不动声色,说道:“你拿去吧,我不吃燕窝。”

  灿儿支吾道:“夫人,可这……这盒儿中有字条。”

  苏影一怔,这倒是她未想到的。揭开盖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子时东园五初亭。”心下顿时明白,便知他不会因这小小的燕窝而大动干戈。可是这字……却不似是他写的……看过了条儿,手一递,伸到灿儿面前。灿儿一愣,疑惑着,却还是伸手接了。

  “放回去。你暂且退下吧。”

  嘴角弯成诡谲的弧度,苏影的手指抚上那木盒,盒盖处有一张红色的封条儿,现已断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封条儿被剪成了窗花的样子,线条细致得很。

  杜少陵,你倒也有心思。不过,你怕也未料到我比你更有心思吧。

  苏影小心地将封条揭下,找来一张一样的红纸,将封条粘上去,又找来剪子,按着封条又剪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完整的封条来。她又凑近木盒嗅了嗅,换来灿儿道:“去厨房拿一小碗熟米饭来。”她的嗅觉自是灵敏,一嗅便知用作粘贴剂的是米饭。

  灿儿却道她是饿了,又问:“夫人想吃什么菜?”

  苏影知她误解,却也不想解释,胡乱说了一句:“喂鸟儿。”

  灿儿心下更加疑惑,喂鸟也不该用熟米饭呀……却也照着做了,一会儿便端来了。苏影将它们粘在封条背面,原样贴了上去。灿儿在一旁看得迷糊,只听苏影边封着,边道:“灿儿,你说这封条是要来做什么的?”

  灿儿一怔,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答道:“封盒子的呀。”

  苏影看她一眼,幽幽道:“我希望它封住的不只是盒子……”

  灿儿自是聪明灵透,哪听不出苏影话内意思,忙应了。

  “过会儿我去用晚饭,你便将这盒子送还给大少爷……”

  苏影如此这般细致地说了一通,听得灿儿一头雾水,可她明白,三夫人嘱咐的,万不能怠慢了。尤其是她说完之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直叫她毛骨悚然,夫人就是有这股气质,叫人不敢忤逆。

  末了又听她道:“若是办好了,你要什么东西,只要我给得起的,你便拿去吧。”

  “谢夫人,婢子自当竭尽全力办好。”

  苏影点点头,道:“若没有不明白的事儿,便下去吧。”

  一晃眼便是夕阳西沉,苏影看着时辰约摸到了,便走去大堂;灿儿一见苏影离开,便也走出门去。一路走至大少爷院落,未见一人。敲了敲门,有丫鬟开了门。

  灿儿道:“夫人吩咐有东西送给大少爷。”丫鬟便引灿儿进去,正遇上霞儿。霞儿“哟”了一声,灿儿忙道:“霞姐姐,大少爷可在?三夫人也有东西送大少爷。”

  霞儿笑道:“他们俩送来送去的,却像做游戏一般。”低头瞧见木盒,又道:“这盒儿不就是我下午给送去的那个么,怎的又送回来了?大少爷刚巧去用饭了,不在呢。”

  灿儿道:“我哪知道,三夫人做的事儿我大半弄不明白。夫人叫我也要亲自送与大少爷的,现下看来是等不了了。姐姐可否帮我交给大少爷?”

  霞儿笑道:“好。”接了盒儿,打量了半晌,又道:“我这会儿看着怎的又不像了。是两个盒儿吧?”

  灿儿打趣她道:“这盒儿有什么像不像的,又不是选夫婿。”

  霞儿果真闹着推搡她,灿儿脚下一个不稳便向前摔去;脚一带,将霞儿也绊倒了。那木盒脱手飞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盖子滑了开来。

  灿儿爬了起来,见霞儿也站起了身,忙走过去替她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惶急问道:“姐姐摔伤了么?哎,都是我不好!要不打趣姐姐,姐姐也不会被绊倒了。”

  霞儿见她一脸紧张,反将一军道:“看你急成这样,我又不是你夫婿。”

  灿儿见她有心思开玩笑便知没有摔坏,听她这么说也只是一笑了之,可依旧不放心地问了一遍:“你真没摔伤吧?”

  霞儿又笑道:“哎,你真是啰嗦得快赶上老婆子了。不就跌个跤么,这么大惊小怪的。”

  灿儿这才放心,道:“那我得走了,一会儿夫人回来若寻我不到,便要生气的。”

  “你那位仙女夫人善解人意得很,那会为这一丁点儿事生气。”

  灿儿笑道:“我可不知姐姐的嘴何时这般甜了。”霞儿做势又要咯吱她,灿儿笑着逃了出来。

  直到灿儿走了,霞儿一回头,方才发现那个已经摔开的盒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天哪!她竟然将这等大事忘了!她吓得面色发白,忙去收拾盒子。好在盒子并未摔破,只是掉了盖子,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捡起盖子,却发现一张纸从盖子中滑出。她心下好奇,便看了一眼。这一眼却不得了!脸上的灰白重新漫上,手中的盒子犹如烫手的山芋,叫她无所适从。

  三夫人……那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夫人,怎么会做这等事!不可能是大少爷送去的那只盒子,看纸条上的自己便不想是大少爷的;而且她摔掉盖子之前这盒子根本没有打开过,还用封条好好封着呢。这可……这可怎生是好啊!

  却又说那苏影吃好了饭,故意走得很慢,杜少陵明白其中因果,待众人离开,便跟了上去。哪知却见她脸色甚是不好,轻唤了声:“你怎么了?”

  苏影微蹙了眉,轻声道:“没事。”

  这一声叫得有气无力,杜少陵听了心里发慌,还未来得及想便见她脚下一个趔趄,脚一软便要摔倒,这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伸手便扶助她。她正跌在他怀中,他闻到她发间盈满清香,身子轻软,触手细腻若凝脂,心中不由一荡。怀中的她轻轻挣扎,他方才想起她抱恙在身,警觉道:“要去叫郎中看看么?方才吃饭时还好好的。”

  她勉强立起身子,道:“我自小不吃虾,今儿忘了,才犯的这病。早是旧疾了,不碍事。”说着指尖轻揉太阳穴,又道:“现在好多了,大少爷不必担心。”

  他不放心,她却也不让他送。他道:“现在丫鬟婆子们都吃饭去了,若再摔倒,怎生是好?”

  苏影方才勉强答应下来。送至门口,杜少陵不便进入,又怕她这几步走差错了,将灿儿唤了出来。灿儿见着杜少陵很是惊异,被苏影眼光一射,立刻低了头,扶她进去。

  一进了屋,苏影便问道:“事儿办得如何?”

  灿儿道:“一切按您的意思办好了,没有一点儿差错。”

  苏影听了微微松了口气,道:“那便好。你要什么?”

  灿儿谦虚道:“灿儿为夫人办事是应该的,岂能要夫人的东西。”

  苏影知道侍女断没有开口要东西的道理,便走至衣橱前,取出一件白绸丝绣锦裙,递给她道:“这裙我不喜欢了,你拿去吧。”她早看出灿儿喜欢这裙子,自己也不在乎,便赠了她。

  灿儿果真乐得直道:“谢谢夫人。”

  再说那霞儿那边。她立在门口张望了半天也不见杜少陵回来,平日里该回来了啊。心下正焦虑着,却见那尤氏走来,忙行礼道:“大夫人。”

  尤氏点点头,随口问道:“站在这儿做什么?”

  霞儿支吾了半天,也未说清楚。后来一想,苏影与杜少陵幽会可是大事,若不告诉大夫人,万一大少爷一个恍惚,被苏影勾引去了,叫杜逝知道了,她又知情不报,可是要重罚的!便索性和盘托出,却将下午的事儿给省略了。

  尤氏听了脸色一变,对她道:“别让大少爷知道了。”又狠狠盯了她一眼,盯得霞儿直发虚,忙低头应了。尤氏便将那盒儿带了回去。

  尤氏见苏影一日日占据她的地位却又无技可施,正自烦恼,哪想有这么好个机会从天上落下来,不狠狠参苏影一本她哪肯罢休。携了那字条来到杜逝的书房,杜逝待她素来客气,见是她来便让她进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尤氏故意说道:“我知道一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叫我发愁呢。”

  杜逝看了一天卷宗也乏透了,听了尤氏的话果然起了兴趣,笑道:“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尤氏心中一喜,低下头来从袖中掏出那字条道:“这是苏妹妹夹在给大厦偶也的东西里的,请老爷过目。”

  杜逝接过来一看,果然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尤氏站在暗处,阴影中五官扭曲成可怖的形状。杜逝思量良久,口上道:“影儿不是这样的人……她不像是会做这样的事。”可这话自己听了也有几分拿捏不定。

  尤氏见他心中怀疑,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便退了下去,留下杜逝一人在书房里,盯着那字条发怔。没有见过苏影写字,不能判别这到底是不是她的字;而杜少陵年轻风流,影儿又漂亮,万一真有什么……思考至此,头绪却再也理不清,脑中也全被这纸条上的寥寥数字占据,再容不下其它。眼睛虽盯在书上,可看了些什么都没有记住。过了良久,他实在忍不住,便将书一摔,起身回房了。

  心中烦躁,不由要将火气发泄在东西上面。进房门时见那扇门很是不顺眼,便狠狠地推了一记。门猛地打开,撞到了墙上又弹了回来,发出了重重的“嘭”声。里面漆黑一片,杜逝方知苏影已经睡了,心下懊悔不已。

  他轻轻合上了门,脱去外衣,在苏影身边睡下。苏影睡在里面,一脸柔和,睫毛小小的羽翼一般长长地垂下,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是那声撞击声还是杜逝睡下时的动作惊醒了她,她微微动了动,口中轻唤了声“老爷”,微睁了眼睛。

  杜逝轻声“嗯”了一声,转过去看她,她两眼微合着,脸庞精致得好像玩偶,又象是一只猫儿伏在身边。一见她,再大的火气也消了。他爱怜地看着她,歉声道:“吵醒你了么?好好睡吧。”又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拍她,就像哄小孩睡觉。只听她模模糊糊“嗯”了一声,他便吹了灯,一会儿便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杜逝却毫无睡意。那张字条——他不愿怀疑、可他不得不怀疑!

  第六章 结果

  身边的苏影安安稳稳地睡着,好像丝毫不知道他的心事。她的每一次翻身,都牵动着他的全身,直到她继续沉沉入梦,他才放下心来。

  时间过得极快,俄顷便响起了子时更声。杜逝的心提得老高,她千万不能起来!他深爱着她,她若起来,他就……

  他突然悲哀起来,若她真的起来了,他居然什么都不能做。他不忍心做。他也知道嫁给他这个年过半百的人,说不委屈她,是假的。更何况以她的姿容,又如何甘心只做一个妾?

  她居然真的动了动。

  他在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她真的要背叛他么?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恸如潮水一般从上心头,将那他一直以来自以为稳实的堤坝一下冲塌。他们之间,难道真的就没有缘分么?难道她嫁给她只因为他的权势么?

  然而,她只是动了动,接着便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更香甜的睡去。那样的表情,丝毫不知道他为了她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而心潮起伏。

  杜逝猛地松了口起,好像堵塞许久的通道豁然开朗。他转过身温柔的看着黑暗中沉睡的她良久,才渐渐安然睡去。

  他哪知,苏影却也并未安睡。她的“安睡”仅仅是表面上装出来的。她本欲赴会,可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她就是要做这“偷不着”,叫那杜少陵为了她不惜一切。

  第二日起来,便察觉到下人们神情异常,不时地窃窃议论。苏影将灿儿找了一问,果然是关于尤氏的事儿。昨儿尤氏向杜逝告了状,今日一早又来找他,杜逝本也不欲责难她,可那尤氏却凭空诬陷苏影,信口开河,叫杜逝戳穿了还拼死抵赖,直将杜逝惹得脸一板,拂袖离去。现在全府怕是都知道了这件事,尤氏为了邀宠诬陷新夫人,大家对此都议论纷纷。

  苏影“哦”了一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灿儿看得奇怪,心中明白这事有蹊跷,可又不知究竟蹊跷在何处。正想着,却见苏影站起了身,她连忙退开一步,见苏影默默走出房间。她早习惯了苏影这种冷漠的态度,也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

  早料到杜少陵不会有好脸色,只见他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生她的气。见她到来,依旧是冷冷地一瞥,闷头自顾自吃饭。尤氏的座位空着,想是在房中独自垂泪吧。杜逝与杜少丘早已上朝去了,而老夫人与定是都是与常日无异。苏影也是一脸漠然,坐下稍吃了几口,便吃饱了,便先离了席。只听后面一声筷子与碗的撞击声,杜少陵想来也赶上来了。一走出门口,他便叫住了她:“姨娘。”

  “大少爷可有事。”

  杜少陵居然依旧挂着笑,意味深长道:“少陵终于明白了,姨娘喜欢玩捉迷藏。”

  苏影知他是在为自己昨夜的事生气,本想继续扮着“偷不着”的角色,可担心他心中即使想要与她和好,可面子搁不下来,那可要坏了她整个计划的。于是轻声唤道:“大少爷。”

  杜少陵闻声,似有些震动,定定望住了她,却见她依旧目光澄澈的看着自己,只是其中似乎又多了几分凄楚。他心中惊喜,又听她唤了一声:“大少爷。”

  “大少爷,我吃不得燕窝的,没有打开就叫灿儿送了回来,哪想会出这样的事。”

  杜少陵没有说话,只抿紧了唇,眼底起了波澜。他听见她唤他:“少陵。”

  俊逸的唇角缓缓弯起,杜少陵也柔声道:“影儿!”

  苏影难得展颜,她笑起来极是好看,杜少陵微微眯了眼,似是不堪她的笑容过于明媚。他在青楼中见多了姑娘,却不曾见过这样一个气质超然,容颜绝美却毫不艳俗的女子。她欠了欠身,转身走回去。

  杜少陵这边,她暂且放心了。

  别人哪知道,这几日她总是睡不安稳,有一日索性起来看书,竟看见窗外人影一晃,竟似是有人在偷窥!自此开始,她万事格外小心,可每晚都似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她,可她向外望去时,却空无一人。

  终于有一日,杜逝去其他官员府上喝酒,她便上了门闩,点了一支迷香,自己服了解药,躺在床上留意着。

  为了不让人发觉,她从来不将现成的毒药放在身边,只是在府中种了些制毒、解药必备的植物,若要用时便采来当场配制,用完之后再销毁,每一步都是格外谨慎。

  她躺着,可直觉却告诉她窗外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吃完晚饭回屋时,那双眼睛便已潜伏在那里了。她故意开了一扇窗,好让香气透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咕咚”一声倒地声,她忙灭了香,点了支蜡烛出去看。怎想竟是尤氏的贴身丫头妙儿!苏影只觉得寒心,自己不但不与她计较,还在她生病时为她请了郎中,还常派人去看她,哪知换来的竟是她这样的得寸进尺!

  但是她清楚,自己来到杜府,是为了报仇,不是勾心斗角。尤氏只是嫉妒心作怪,不足为惧,她又何必为了她而浪费心思。

  回了屋,见灿儿正整理着什么,见她回来,笑道:“夫人,二夫人给您送来了几匹上好的织锦。”灿儿似乎很是讨人喜欢,现在脸丁氏也喜欢上了她,一见苏影便夸她聪明伶俐,每日不但要去陪老夫人,还要去陪丁氏聊天,倒也不亦乐乎。

  苏影一见那布匹是紫色的,不由蹙眉道:“怎是这种颜色。”

  灿儿笑道:“二夫人说夫人年纪正轻,也应多穿些鲜艳的,才显青春。”

  苏影倒是难得的微笑:“难为她费心了。”

  比起那尤氏,丁氏确实要好许多,为人也和善,从不计较什么。也因了她这好脾气,杜逝也并未因她无后而将她弃置一旁。略一思量,又对灿儿道:“那便去做一件吧。”灿儿应了一声。她知苏影素来对丁氏极为敬重,这布匹若是别人赠的,怕是要被扔到墙角积灰尘了。

  日子一成不变地过着,就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浪,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终于,这平静终于被杜逝在餐桌上的一句话给打破了。

  那日晚饭,杜逝突然道:“皇上下月准备微服私访,我与少丘当随御驾前往,这一去,怕是没有半年回不来。”

  这句话就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溅起了不同的水花。

  “自明天起,我将陆续安排好府里的事物,保证我离开的时间里一切安好。”杜逝环视四周,一家人都听下来看他。饶是苏影,也向他看去。杜逝又道:“此事万不可对外声张。”苏影向杜少陵看去,他倒是一脸沉静,心下不由松了口气。

  用过饭后,杜逝见苏影一脸心事重重,便走上去安慰道:“没关系,不过半年么。你来这里也不过一晃眼的时间,也已经半年多了啊。”

  是啊,已经半年了啊。可是还是什么都没有做成。

  苏影摇摇头,道:“不是这个。”

  杜逝怔了怔,笑道:“你怕什么,不会有人胆敢欺负你的。”

  苏影依旧摇头,道:“我怕……闲言碎语。”

  杜逝立即明白,又笑道:“没事,谁能有这样大胆?我叫管家会多看着些,一有闲话便从重处罚,量他们也不敢。”

  苏影方才一笑,杜逝也不由释怀。是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苏影此时却犹豫着,是否该在杜逝走之前下手。若是这样,可以少半年的煎熬,可是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饶是杜少陵对她有意,可她们的关系终究是暧昧不明的,不可能达到为了她而让杜逝杜少陵父子反目的地步,栽赃于杜少陵,难免遭人怀疑;可她一得手便会回去,回到那深山重,即便是朝廷要杀她,又怎能找的到她?思前想后,终难定夺。

  可是,杜少陵后来的举动,却让苏影不得不选择后者。

  杜逝自宣布他即将随皇帝私访之后不过三四天,一日午饭,突然不见了杜少陵的身影。杜逝起先并未在意,只当他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吃酒去了。可一连两三日,餐桌上再未见到杜少陵。杜逝方觉不妙,叫来霞儿一问,方知他又去拈花惹草了。

  勉强规矩了没多久,又旧病复发,杜逝不由一拍案几,怒从心起:“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刚安分了几日,又出去胡闹了!”吓得霞儿一个哆嗦,忙跪倒了在地上。杜逝不理睬她,径自走出门去。

  杜逝独自站在门外,居然发现自己并不十分生气。他已然不能成器,如果继续沉醉酒色,至少不会对苏影起邪心恶念,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而苏影闻得杜少陵复去青楼,便知他在给杜逝打麻醉剂,叫他安心地随皇帝去。如此看来,她的计划不得不延迟了。

  没关系。她等得了十年,难道就等不了半载?

  杜逝走后,杜少陵仍未回来。苏影倒是不急,若杜逝一走他便回来,那未免太露骨了,倒会叫她担心了。他从来不是愚蠢的男子。

  按当时的风俗,女子出嫁后九月方可出婆家的门槛,苏影嫁入杜府也有近八月,却仍然不能外出,在家闷得慌。闲来无事,丁氏总来坐坐,两人谈天说地,倒也好打发时间。

  一日午饭后,苏影与丁氏同去拜访了老夫人。老夫人依旧和蔼地笑着,拉着家常。后来老夫人心血来潮,居然说起了伦理道德,说得有模有样,活似一个教书先生。两人还不曾想,这老夫人还有这般有意思的时候。

  从老夫人处回来后,丁氏便去苏影那儿坐了坐。丁氏与苏影熟了,说话也随便得很,坐下后瞧了她好几眼,直将苏影弄得不解,问道:“二姐姐看有什么不对么?”

  丁氏笑笑,含含糊糊道:“妹妹都嫁来快八个月了,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苏影愣了愣,想到丁氏刚才盯着她腰眼处直看,立即明白了,脸上微红道:“姐姐别取笑了。”忽又叹了口气,道:“怕是不会有了。”

  丁氏听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苏影垂下眼,淡淡道:“我小时候身子弱,后来又生了场大病,郎中说不太可能了。”

  丁氏听得尴尬,正不知如何安慰,恰好灿儿进来送茶,她连忙岔开话题道:“灿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手脚也灵巧多了。”

  灿儿听了脸红道:“二夫人过奖了。”

  苏影听丁氏对灿儿赞不绝口,便道:“姐姐要是喜欢,便叫灿儿来服侍你吧。”

  丁氏忙摇头道:“那怎成!叫别人知道了,还当是我与你争风吃醋,再者灿儿也服侍你惯了,我的丫鬟也服侍惯我,换了多麻烦。”

  苏影微颔首,道:“也是。”

  正说得好好的,却突然听到丁氏一声叹息:“只是我看她,就想到了我那女儿……她若是在世,也该这般大了啊……我总觉得与她亲切,好像她就是我那女儿似的……”

  苏影知道丁氏触景生情,心中定是不好受,可她又不善安慰人,只是道:“二姐姐莫悲——”话还未完,却听“嘭”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显然是从屏风后边传来,苏影立即问道:“什么事?”

  只听灿儿的声音传来:“回夫人话,方才婢子开门,一个人影忽然跑过,将盘儿撞到了地上。”

  本是一件小事,苏影却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转到屏风外,便见一地的碎瓷。人影……瞳仁不由收紧,问道:“谁?”

  灿儿听苏影语气不悦,心一阵狂跳,难道夫人识破了么?硬着头皮说下去:“婢子未看清,敢情是个莽撞的丫鬟。”

  却听苏影冷冷吐出一句:“放肆!”

  灿儿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直道:“婢子该死!婢子不该……”

  正想说出事实,却被苏影打断:“不是说你。起来吧,将碎片扫了,叫院里的人好生看着,有仙人进来,尤其是行动鬼鬼祟祟的人,马上告诉我。”说罢便走了回去。

  灿儿方才松了口气,蹲下捡着碎片,可却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什么“莽撞的丫鬟”,都是自己一着急编的。自己失神,完全是因为丁氏那句话:

  “只是我看她,就想到了我那女儿……她若是在世,也该这般大了啊……我总觉得与她亲切,好像她就是我那女儿似的……”——难道老夫人说的,是真的?!

  再说苏影走回屏风后,淡淡说了句:“老爷不在,便无法无天了!”

  丁氏正好听得,不知其中缘由,便道:“这点小事,不必动气。”

  苏影也不欲解释,只“恩”了一声,丁氏又道:“那日尤氏叫老爷发了怒,必会迁怒与你,妹妹可要处处小心啊。”

  苏影呷了口茶,道:“多谢姐姐关照。”

  “哎!想当年我也如你一般年纪嫁了过来,还单纯得很,尤氏面上待我不错,可背地里却狠着呢。不过妹妹无后,还好——”说着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掩了嘴,直看苏影的表情。

  苏影只若未闻,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丁氏庆幸,岔开话题道:“我这么多年遭冷落,日子倒也过得情景。至少不会象刚嫁过来时一天太平日子也过不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其实……”说至此处,顿了顿,又道,“真人不露象啊!这里的人,心机深得很哪!我也不便多说,我知道妹妹是忠心于老爷的。只怕有些人……哎!”

  苏影知她心中郁结,便接了话茬闲扯了些。又聊了会儿,丁氏便走了。

  丁氏想必是吃了许多苦头,叫那尤氏害得很惨。不过对尤氏现在大胆到白天也派人来监视,看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杜逝宠她十几年,确实该换换人了。

  任何人,只要影响到她的报仇,她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这个时候,若再不动用本行,她就枉学了这十年的毒了。

  尤氏妄自尊大,可苏影对付她,只需稍稍动动手指头便可。为了万无一失,苏影亲自去厨房吩咐午饭要吃海鲜。厨子们见三夫人亲自来吩咐,连声答应了。又听她说要求荤菜一律全是海鲜,也答应了下来。临走时她道:“近来嘴馋得很,劳烦各位大哥了。”

  厨子见她竟称呼他们“大哥”,受宠若惊,连忙答应,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她素知尤氏午饭后有吃苹果的习惯,便亲自去花园摘了个还未熟的,交给厨子,务必要在饭后给尤氏送去。

  第二日午饭后,果然是清一色的海鲜。除了苏影素来不吃海鲜没有碰外,其他人都吃了许多。吃过饭,大家嘴中全是腥味。苏影叫人拿来漱口水,灿儿便端上来,苏影一杯杯递过去,其他人都喝了漱口,只有尤氏不屑地撇了她一眼,将漱口水都倒了。苏影笑而不言。

  一旁的丫鬟见了,进去拿了苹果来道:“大夫人,苹果。”尤氏看了那丫鬟一眼,笑道:“去领赏吧。”便接了吃。可刚吃一块,只觉得酸意浓重,牙齿直发软,不由怒道:“这苹果怎这么酸!怎么摘的?!”

  那丫鬟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上,直道:“大夫人,这是老爷临行前特地亲自采摘的,说是给大夫人吃。”

  尤氏一听,又喜笑颜开,硬是忍着牙酸,将一碗苹果一块块吃下,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只剩下一块未吃。

  第七章 警告

  不出所料,刚撂下饭碗未过多久,灿儿便进来与苏影说:尤氏突然腹痛,满床打滚。现下府里乱成了一团。苏影“哦”了一声,问道:“找郎中了么?”

  “找了,几乎全帝都的郎中,不管好的差的,都找来了!”

  “这样啊。”苏影慢慢地低下头,语气淡漠,“那就慢慢看吧。”

  灿儿闻言一悚,三夫人虽然性情寡淡,却从来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今次如此漠然,想必真是被惹怒了。念及此,便也不再多言。

  外面渐渐起了喧闹之声,灿儿给苏影端来了茶,道:“三夫人,据说大夫人疼得厉害,怕不只是吃坏肚子这么简单呢。”

  苏影却也不喝茶,起身道:“是么,那我们便也去凑凑热闹。”

  老远已经听见了一阵阵喧哗,苏影走去,只见外头站了一片丫鬟婆子,还有排了长长队伍的一串郎中。果真热闹极了。

  苏影主仆二人走到屋中,正见一个郎中走了出来,一群人一起拥了上去,只见那郎中摇了摇头,无奈道:“夫人的症状极其奇特,在下从未见过,恕在下——”

  只见郎中摇头,还未说几句话,人群便哀叹一声,失落地散开。

  苏影见丁氏全然不似周边的人,淡淡地坐在一边吃着茶,就走过去问:“怎么样了?”

  “也不知什么妖病,看了十几个都说没法儿。只有一个说是中了毒,可在家好好的又会中什么毒呢?现下林总管正派人把午饭的餐具食物检查呢。”

  “一点小病,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正说着,只听里面传来一声非人的嚎叫,依稀能辨认出是尤氏的声音。苏影亦听得毛骨悚然,隐约觉得颇为不妥,却见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杜少陵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大喝:“大夫人去世了?”杜少陵与尤氏关系素来不亲,连“母亲”也不肯叫上一声,此番回来,又是这一吼,定是丫鬟怕他不回来,编造的谎言。

  果然,这一声将众人都喝蒙了,霞儿在一旁脸一下憋得通红,忙道:“大少爷!您千万别——”

  倒是丁氏软言安慰了一句:“大少爷少安毋躁,大夫人没事。”丁氏因无后,而那杜少陵小时又顽劣,不讨人喜欢,她去常去看他,因此两人关系倒也很亲,尤胜过父母之情。

  苏影听她一唤,杜少陵便看过来,忙端起茶杯来喝茶,不去看他。只听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未去世?那便好。”说罢又听门“吱嘎”一响,苏影抬起头来,屋里已没了杜少陵人影。

  苏影又与丁氏稍聊了会儿,便道:“我外边去看看。”丁氏点点头,苏影便走出了屋去。只见外面还有近二十个郎中候着。她将排在第一的郎中叫了出来,问道:“你有把握治好大夫人么?”

  那人见她衣着华贵,料想定是府中贵人,便行了礼,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夫人,没有。此处医术位于在下之上的有资历的郎中也无能为力,在下……怕也难成功。”

  苏影听了“哦”了一声,淡淡道:“那你活不成了。”

  那人愣了愣,半天才明白她说的话,唬得他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张着嘴想说话却半天也未说一个字。

  “这是老夫人说的,我恰好听到。快到你了,若你想捡回一条命,或者说,让后面的人也活命,那么你就把这个给大夫人,说是她只不过吃坏了肚子。明白么?”

  那郎中接过小纸包,连声道谢。正说着,便听丫鬟喝道:“下一个。”

  尤氏见得又来一个郎中,却早已不报了希望。只是躺在床上,任冷汗从额头冒出。胃里一阵阵剧烈的绞痛,好似有一把刀在切割着;衣裳、被子早已背汗水浸湿;嗓子也已喊哑,干涩得再发不出声音;身子也酸软无力,没有力气动弹;发髻凌乱,脸无端似老了十岁。

  只见那人走到跟前,面目已看不清了,只觉得他好似搭了脉,又略做了些检查, 便听他道:“大夫人无需忧虑,只是吃坏了肚子罢了。”那声音似乎从另一间房间飘来似的,轻却又清晰,她心中一喜,嘴角轻轻一扯,却是连笑的力气也没了。

  那人又递过一个小纸包,道:“夫人只需吃了它,便可痊愈。”妙儿听了,忙接过,吩咐那人退下。又打开来,果见一颗药丸,喜得尤氏手也发了颤,忙吞了下去;妙儿正欲扶起尤氏,却瞥见那纸包,身子一动,脸上忽显惊慌之色,道:“夫人,这药吃不得!快吐出来!”

  尤氏正觉得有一股暖气流入四肢百骸,浑身说不出的轻松,却听妙儿要自己将药吐出来,正是不解,却见一张纸条,夹在那纸包中,上面写着:行事乖张,报应不爽。

  尤氏只觉得那痛楚又袭了上来,夹着寒冷,身子一歪,勉强挤出一句话:“你被她发现了?”还未等的妙儿回答,又觉头脑一阵晕眩,便昏了过去。

  折腾了半天竟只不过是吃坏了肚子,有惊无险,一场风波总算平静下来。饭菜与餐具自是无毒,那个郎中也得到了重赏。想必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了吧,那个郎中也不例外,还前来道谢,最后又忍不住问:“三夫人如何知晓?”苏影只道:“我也曾吃坏过肚子,老爷给过我两粒药丸,我吃了一粒便好了。”

  他们又哪里知道,若同时吃海鲜与苹果,两者会在体内形成鹤顶红,轻者不适,重者丧命,当然,若是像林管家那般检查餐具,是断不会有纰漏的。

  转眼又到了周末,理应去拜访老夫人。

  此时距尤氏中毒已过了三日,尤氏康复得很快,而意想不到的是杜少陵又安分了起来,藏在尤氏生病的借口下,倒是没有人怀疑半分。

  苏影素来起得早,总是吃了饭便去。这日过去,又是首位。老夫人见了她俩便迎了上来,嘘寒问暖。说了一番又笑道:“哎,咱只顾着说话了,快屋里来坐。”说着,三人便进了屋去。

  落了座,老夫人瞧着那灿儿,笑道:“影儿,昨儿我未见灿儿,怪想念的,借我一上午如何?”

  苏影笑道:“老夫人客气了,老夫人若喜欢便叫灿儿陪吧。”若不是杜逝亲自调灿儿过来照顾她,苏影索性将灿儿拱手让给老夫人得了。这几月来,老夫人待她甚好,她总可惜了那杜逝,有这么好个母亲,偏偏做这些伤天害理有辱于家门的事,枉叫老夫人期盼了。

  老夫人听了眉开眼笑,对灿儿道:“哎,对了,我那儿还有上好的绿豆酥,你快取来与你们夫人尝尝。”

  灿儿抿嘴笑道:“那灿儿便替三夫人先谢过老夫人了。”

  尝了绿豆酥,两人又如常日一般聊起天来。杜逝是必不可少的话题,当然苏影往往是倾听者,每次听罢,对老夫人的同情便增加一份。今日老夫人又似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拍脑袋道:“哎,瞧我这记性!我早想问你的,你在这儿算是最小,你二姐姐、大姐姐有否欺负你过?”

  苏影也不知老夫人何意,只道:“苏影与她们来往不多,她们待我也很是客气。”

  老夫人道:“那便好,那便好。”

  两人又讲了约摸半个时辰,苏影便欲离开,老夫人道:“这绿豆酥你拿去吧。”

  苏影推托道:“这种酥的软的玩意儿还是您老人家吃吧。”

  老夫人便不再多说,又道:“逝儿不在,闲话未免多,你得处处小心才是,行万事前多多思量。”

  苏影忙道:“苏影省得。”

  待她走了,老夫人又换来灿儿道:“咱们去浇花吧。”

  灿儿难得一句话也未说,可看得那样儿却是欲说还休,老夫人看在眼里,并不点破,自顾自浇着花儿。终于,她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婢子到底是不是二夫人的孩子?”

  却听得老夫人低声喝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再不许自称‘婢子’!你这是贬低二夫人还是作践自己?”

  灿儿又惊又喜,忙道:“那为什么我和二夫人现在不可相认?”

  老夫人听了,将水壶撂在一边,叹口气道:“我还是对那苏影放不下心。你可要给我看紧了!我可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哎,时机到了,我自会安排。只是此时,你万万不可告诉了二夫人。”

  灿儿犹豫道:“可据灿儿服侍三夫人这么些时间来看,她并不像是贪财之人。”

  老夫人道:“越是表面上不贪财,心里就越是贪财。否则她嫁给逝儿做什么?人心叵测啊!可不能被她的外表迷惑了!”

  正说至此处,便听一声“老夫人”,丁氏便出现在了门口。老夫人轻声对灿儿道:“你先回去。”又大声道:“哟,你也来了啊,快进来坐坐。”

  两人一落座,老夫人便吩咐身边的丫鬟道:“我有件绛紫绸衫破了一个小口,叫灿儿帮我去缝缝。”丁氏知她是有意支开灿儿,便知老夫人已料到她的心思,便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道:“老夫人,我想与灿儿相认。我看着她一天,都是煎熬。”

  老夫人叹口气道:“我可不也是这么想!只是咱得做足了证据,且待逝儿回来,方可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几日我把她叫在身边,也是教她些规矩和本事。反正逝儿出去也不过半年,也不必急。”

  丁氏听老夫人这么说,也不好再强求,又听她问:“你与三夫人进来处得如何?”

  丁氏见老夫人问得颇为含糊,只简单答了:“甚好。”老夫人见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追问。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丁氏便告辞了。

  丁氏从老夫人处出来,便见了老婆子刘姨。刘姨本是要做丁氏子女的奶娘,哪知丁氏流产,根本就未做上一天。后来闲着,便去服侍丁氏。如此算来,也有十五年多了。她为人颇为忠厚,深得丁氏信任。

  丁氏方出了门,便换了一张脸似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象极了一个遭冷落的怨妇。两人默默回到屋中,丁氏便骂道:“那老太婆搞鬼,居然不让我与灿儿相认。不告诉我也罢了;怕是要拿些什么事来为难我。”

  刘姨道:“古人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夫人虽算不上这‘大隐’,却也称得上‘中隐’吧。任老夫人再神算,便也料不到夫人你。”

  丁氏点点头道:“我本求过个安稳日子,年老时与子女共享天伦之乐,哪知现下有女却不得相认,这算什么道理!”

  刘姨劝道:“夫人莫急。是夫人的便是夫人的,别人也拿不去。不过是让小姐再吃些苦头罢了。”

  丁氏呷了口茶,缓缓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苏妹妹待灿儿甚好,不会为难于她。只是,我倒是担心苏妹妹,她还单纯,也不爱说话,都爱把事情憋在心里。若被人利用了,自己还不知道,也没人可以提醒她。哎,我看她也与我一般,只求平平安安,也不欲与人争。也不知那尤氏是否为难她了。”

  却道这里人心叵测,每周一次的拜访老夫人,便是婆媳之间的交锋。老夫人虽然是和颜悦色,却是绵里藏针。也可谅解,做母亲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儿媳也不是看在他的权势上而嫁给他的。

  这日尤氏是第三个来老夫人处的。老夫人一见便问:“你身子近来如何?好利索了么?”

  尤氏笑道:“多谢老夫人关心,现已痊愈了。”

  老夫人笑笑,眼神移过尤氏,在妙儿身上绕了个弯。尤氏便道:“妙儿,你外头去等吧。”

  妙儿笑道:“是,妙儿给老夫人和夫人沏茶去。”

  尤氏向老夫人看去,她只是笑着,坐到座上,道:“今儿丁氏与灿儿都急着要相认,我估摸她们两人若听我,那便是最好了,省得我费心,于她们也有利;若不听,便是自找苦吃。无论如何,都影响不到你。”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一边一个女儿,一边一个少爷,却也挺叫人烦心。”

  尤氏听了,心中悚然一惊,脸都变了颜色,老夫人见状笑道:“瞧你,怕什么,你又没事儿。”见尤氏方松了口气,又道:“我在这儿说句话,还是有点权力的。我老太婆活一日,便帮你一日;而且你是正室,不必担忧。”

  日子又变得波澜不惊。

  每次遇见杜少陵,他总是客气地行礼,也不多言语。一连三四日,都未与苏影说上一句话。苏影渐渐有些心慌,他变心了么?——问不出口。却也无能为力。

  好在他还在府中。这让她心安。一天至少有两次可以见到他,便也足够——足够抓住他的心了。

  师父说人心险恶,不能相信别人。她因此也小心谨慎着,即便是对丁氏、灿儿也是紧守口风。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告诉她,要处处留心。不痛不痒的一句话,也不知究竟指什么。再问,却不肯说了。

  她变得喜欢在饭后散步。漫漫行走于杜府的长廊中,触手可及的花朵草木生得葱茏。灿儿说,她着一袭白绸曳地长裙在百花丛中赏花,蝶儿萦绕身边,象极了落下九天的仙女,美得窒息。她想,美有用么?于她,美没有丝毫用处,除了勾引杜逝父子来报仇。

  那日饭后,她又去散步。灿儿被老夫人叫去了,她便独自走着。脚不由自主地领她来到了那挂着鸟儿的廊子下。鸟儿鸣声清脆,慢慢地轻了下去。

  转过弯,有一排石阶,可通向高处的天台。她似从未走上去,此时脚步却不停自己使唤似的,一级级地踏上了石阶。

  天台上只有中央有一个小亭,大约是避雨用的,其他均完全暴露在外面。夕阳的余晖浓厚地像是液体一般,流淌到天台上,金灿灿地富丽堂皇。

  眯眼看去,天台的尽头竟似立着一个人,深色的身影被夕阳拉下长长的影子。天台好像无限向四周延伸开去,他好似并非站在天台上,而是站在茫茫无际的沙漠。夕阳将空气浸成沙漠的金黄色,铺洒开来。

  那个身影,从来高大英挺,此时却如沉水香一般,自内而外源源不断散发出强烈的落寞与寂寥,好像是一个疲乏的游子站在异乡风尘漫漫的道途中,茫然仓惶。他似乎想伸手摘取什么,可却似那夕阳,有温暖的阳光包围着他,而自身却遥不可及。哪怕即便是一辈子的努力,也终究够不着。

  苏影的脚步停住了。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不靠近,也不说话。微妙的气氛仿佛一个脆弱孱薄的肥皂泡,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将它戳破。

  然,他却转过身来。转身的刹那,太阳光失去了遮挡,一束束尖锐的刺进她的眼中,她下意识微眯起眼。他们隔得这样远,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居然心慌,心中咯噔一下,好像有秘密被揭穿了。

  他们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就好像没有对方,只是望着远处。她不去看他,眼神落在某一处虚空。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但她可以感受到一股安静又略带落寞的气息,穿过重重的金色的障,来到她身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向她走来。一步步,缓慢的,却又是不停顿的,急速的靠近。她觉得阳光从来没有这样刺眼,于是垂下眼,盯着地面。

  她默默垂首站着,白裙在脚下堆叠起来。她的周身环着一层柔和的光弧,他看到她的脸被阳光照得粉扑扑的,她的耳廓上布着小小细细的绒毛,耳朵像是透明的,他可以看到里面细细的粉色的血管。好像一个精致的娃娃。

  她突然有些忐忑,看他逼近,慌忙退后一步,却不知她站在天台的最末端,一脚踩空,眼看便要摔下,他慌忙伸出手来,将她扶住。她“哎呀”一声,又叫了声“大少爷!”。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影子里。他手中握着她的手,指尖从衣袖处探出,隔着衣服,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细腻如凝脂的肌肤。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指尖,细腻而温暖。他不放开,她也没有抽走。他低下头来,深深看她。她怯怯抬头,目光触到他深色的眸子,却看不懂他眼中的是什么,无端端感到惊慌。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苏影。”——你大可不必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不是。

  “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好么?”他轻轻说,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她茫然地看着他。

  他抬起头,眯起眼看了一眼夕阳。光芒已渐渐黯淡,阳光落在他脸上,映照出淡淡的疲惫。他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天暗了”,便放开手,抽身大步离去。从来都是她向他转身,她给他背影,而今,他却决然而凛冽,没有回头,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他一步步远去,好像要走出她的世界。

  第八章 噩梦

  苏影临窗而立,看着窗外几枝待放的石榴花。夜色沉沉,只能依稀辨别出花苞的轮廓。此时尚是初夏,四下静悄悄的,没有蛙叫虫鸣,吹到身上的风还有一丝寒意。

  “夫人,夜了。”灿儿提一盏灯,向她走来。

  苏影回过头,微微颔首道:“我醒得很,睡不着。你先睡去吧。”

  “是。夫人也早睡吧。”

  不知为何,苏影这夜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那金灿灿的日头下,那抹孤寂的身影。阳光将他的五官勾勒得如雕像一般棱角分明,却是从未曾有过的冷漠,似要将阳光亦冻结住。她不自觉地便走出门去,脚下意识带着她向天台走去。

  她在想杜少陵。她想,她在想,她该如何利用他呢。

  这夜月朗星稀,月夜空明,她借着月光,一步步走上天台。天台在夜幕笼罩下看不清边际,愈发像是空中楼阁一般,四处不接地,悬浮在半空。她走到月光下,轻轻坐到那银纱上,抱膝抬头看那月。

  不由地想到了师父。师父,你此刻可好?是否也在看这明月?心中想起那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师父,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突然,一股香气传来,不是女子的脂粉香,好像是……檀香?十年的学习使得嗅觉已是万分灵敏。警觉地转过头,却见是杜少陵。他依旧一身玄色,好像要溶进这夜色之中。他淡淡笑道:“听力不错。”

  她也微笑,却并不答话。

  他在她身边坐下,手肘搁在膝盖上,两手轻轻合拢,指尖不经意地搭在一起。他也抬头看月,说道:“想人么。”

  对于他的一语中的,苏影只是略惊了惊,他很聪明,她是知道的,轻声“嗯”了一声。

  他专注地看月,那认真的神情极吸引人,侧面的线条极是英气。“难得不是中秋,这月亮也这般圆而明亮。”他轻轻说。

  听得“中秋”二字,她的心骤然一紧。晚风迎面吹来,她感到好似隆冬烈风,刺骨地寒冷,不由哆嗦了一下。他略感诧异,随即又温和地道:“冷么?”

  她摇摇头,否认道:“没有。”

  他复抬头,口中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就像这月,只一夜便没了,第二夜出现的又是一轮新月。”

  她不由脱口道:“可有时有欢也不得尽。”说出来,口中涩涩的,“羁绊人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爱恨情仇,的确,她也被羁绊了。

  他转向她,微笑道:“其实,羁绊你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可又有多少人能放得下。”她垂首,盯着地面。她呢?她怎么放得下!

  他也垂下眼。地上依旧银灿灿的一片,月光白练一般铺就下来。半晌,他道:“怕是没有人吧。——纵使佛门子弟。”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安然坐着。苏影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们能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谈心,真是奇妙的事。更声响起,杜少陵站起身道:“夜了,你早些歇息了吧。”

  苏影也站起来,刚想答应,却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极了,腿一下子软了,便要倒下去。杜少陵眼疾手快将她扶助,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寻找着支撑。他心中半是焦虑,半是喜悦。他多么希望,她就这么站在他身边,这么依赖地握着他的手,一直握下去。

  俄顷,苏影方觉好些,也站得直了。杜少陵问道:“还好吧?”

  苏影轻声道:“没事。方才坐久了。”他于是放开手。如果一定要放开,他宁愿是他放开,也不愿她抽出手。

  寻常的夜。一切都好像没有征兆。一切的征兆都掩藏在浓浓的夜色里。

  月挂在夜空。不是寻常的银白,而是如灯光一般晕黄,眯眼不经意一瞥,象极了远处的宫灯。

  “今夜这月好生奇怪。”

  一个高大身影立在空旷的庭院中,月光流泻满在锦袍上,异样凝重的仰头望天。浓眉不自主的皱起。

  “相公又是在担心杜逝的事儿么。”男子身边走上来一位华衣女子,灯光绰约下,依稀可辨那张韶华不复,却风韵犹存的脸。

  男子并不回答,叹了口气,双眼依旧锁着那明月。

  “哎,也无怪老爷担心。这杜逝自去年中榜以来便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如今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要不是他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实在过分,这当口儿参他一本,难说……”说至此处,女子便掩了嘴不再说下去。揣摩皇上的心思,若是被人知道了,罪可是不轻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杜逝仕途如此得意,背后必有大靠山。而且这一桩桩罪责到他手中最终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人实力可想而知。我是怕这份奏折被他发觉了,那便怕是要前功尽弃了……说不准还会被他反咬一口!”男子瞳仁骤然一紧,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已近一月,为何仍旧音讯全无?我当时真是太疏忽,无论如何也应亲手呈交皇上,皇上若念我一份诚心,定不会象如今一般……哎!”

  “老爷……老爷无需担忧。老爷在朝中也算一忠臣,皇上也曾赞誉过;况且奏折上所写全属实情,即便是被杜逝知晓,他也耐你无何。”女子缓缓说道,似在说服男子,又似在说服自己。

  一层乌云盖住了月儿,光晕愈发惨淡。

  “娘!娘!”

  两声急促的尖叫,还是童稚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恐惧。黑暗之中,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又一迭声叫着“娘”。

  两人的目光不由齐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女子抱住扑上前的孩子,安慰地抚着她的背,温和地问道:“影儿别怕,告诉娘,怎么了?姐姐呢?”

  孩子埋在女子的颈窝中,将脸贴在她颈中带着体温的玉上,不抬起头,模模糊糊地说道:“影儿和姐姐在园子里玩儿,影儿看到一个黑影,可姐姐偏说我骗人,根本没有黑影。可影儿明明看到了呀……影儿后来又看到了黑影,又告诉了姐姐,姐姐就不理影儿了……可影儿说的是真的呀!”

  女子拍拍孩子的脑袋,柔声道:“没有黑影,影儿不用怕哦。是姐姐不好,影儿要大度一点,不可以……”

  女子的声音瞬间止住。男子眯起了眼。

  月光更暗了。

  男子的眸上笼着一层阴翳。

  的确有影子!

  眼前掠过一个个身影,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此时扩大了无数倍,阵阵听来犹如雷鸣。

  “谁?”男子定了定神,喝了一声。

  脚步声瞬间停止。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一种夏日里没有蛙叫虫鸣的寂静。

  “老爷……”女子呆呆地立着,弱弱地发出一声轻唤。怀中的孩子早已吓得抱紧了她得脖子,不敢动弹。

  “爹爹!娘!——啊——”

  从孩子跑来得方向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尖利得似要扯破嗓子,划穿天空。

  可是瞬间,声音又消失了。好像被谁生生地卡住了咽喉。

  “倩儿!”

  “倩儿!”

  “姐姐!”

  三声呼唤一齐喊出。男子不假思索地向那边跑去,留下一句:“站在这儿别动!”

  女子似乎吓傻了,两眼直愣愣地瞪着。

  一会儿便传来了刀剑相碰得撞击声,尖利刺耳的,急促的交织在一起,仿佛有几个人在围攻一般。

  庭院中穿堂风阵阵,不知是夏夜的凉风还是兵器相交携来的寒气,接着又响起了脚步声,轻点瓦片;又出现了黑影,飞檐走壁。女子似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不得动弹。

  “快带影儿走!”

  只听得男子一声暴喝,最后一个“走”字已沙哑得难以分辨,好像被刺穿了喉咙。

  又是“噗”的一声,不知是跌倒了,还是吐出了一口血,之后又是没有了声响。

  女子这醒悟过来,发了疯似的跑过去,正要跨过门槛却止了脚步,一个踉跄跌倒,两眼直直盯着地上躺着的人——这就是她的夫君么?!

  方才还是好好的,可现在……女子捂住了嘴,打了个颤。胸前已被大片的血浸湿,嘴角被划了个大口子,左眼渗出血来……

  “爹爹!”怀中的孩子尖叫。女子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老爷!……”女子“老爷”二字方叫出口,两行泪便滚了下来。泪水打到衣襟上,女子颤抖地伸出双手,似是不敢触摸,只是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空抚着着男子的脸,“老爷……”

  男子仿佛听到了女子的呼唤,似乎想要说话,嘴角一咧,那道口子霍的裂开,延伸到颈部,露出了两排沾了血的牙齿。女子尖叫一声,下意识向后退去,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走……”他发出野兽一般低哑粗糙的声音,可女子依旧辨别了出来。

  “不!我不走!”

  女子哭喊起来,不顾所有地扑上前,伏在男子的身上哭泣。

  冷不防的,早被女子忽略的怀中的孩子叫了一声:“娘!”

  孩子的声音虽轻,于女子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孩子!还有孩子!自己可以死,可孩子不能有事!

  女子打了个哆嗦,猛的站了起来。可是……迟了。

  已有一只钳子一般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她可以看到脸侧大刀闪烁的寒光。寒光照射到她身上,她的身子抖了抖。

  孩子没有出声,仿佛也感受到了压迫,只是揪住了她的衣服,紧紧不放。感受到肩上的力量,女子心一横,对准那只手,低头就是一口,恨不得将它咬下!

  身后一声轻呼,手果然松了下来。女子趁机一矮身,溜了过去。

  一逃出掌控,女子便使出浑身劲道跑了起来。回头看去,有数条黑影追来,连忙回头急奔。她能够听到沉重的鼻息声,仿佛奔逐的野兽,就在她的身后,就要追上。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到处乱撞,也不在乎跑到了哪儿。原本熟悉无比的府邸,此时在黑暗的笼罩下,却显得阴森可怖,陌生得令人恐惧。她毫无目的地跑着,不知门在何处,却依然毫不停歇,仿佛不断的跑动便可以逃脱这黑暗中的追杀。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儿,女子再也无法挪动一步,双腿一软,便摊倒在地。

  “影儿……影儿——咳,咳……”女子气喘吁吁,一口气没接上,一连串地咳了起来,“……你没事、没事吧?影儿?”

  女子的手颤抖地抚着孩子,半晌却得不到回答。女子心下一凉,正欲呼喊,胃里却一阵翻腾,张口便吐了出来。

  象她这样的女子,未嫁人之时是大小姐,嫁了人之后又是尊贵的夫人,一辈子怕也不会这么卖力地跑一回,身子吃不消,吐得很是厉害。

  吐完之后只觉得浑身酸软,却也不再似之前一般难受。回头一看,却见影儿半边脸已染成了血色,双眼紧闭。女子吓得大喊一声“影儿”,用手向孩子鼻下探去——万幸,尚有呼吸。

  女子总算松了口气,正想抱起孩子继续跑,无奈自己已疲惫不堪,方站起来,腿一软,又倒下去。手撑向地,却触到了一个粘稠的软软的物体,尚待余温。女子低头一看,这——“倩儿!”

  非人的声音,好像野兽的嚎叫,绝望而又疯狂。女子发疯地叫起来,这浑身浸在血水内的女躯,便是倩儿!他们怎能如此狠心,连一个年方及笄的孩子都不放过!

  脚步声鬼魅般又紧随而至,也顾不得地上的少女,女子抱起孩子便咆。出口在哪里?在哪里?!绝望有如潮水涨潮般急速涌向心头。

  脚下突然有稀稀簌簌的声音。是了!是在柴房!——那就是说,现在就在后门?女子!心中如释重负,一阵狂喜,匆忙跑到门边,对孩子道:“影儿,你记住了,过会儿你往左边跑,不要停,也不可以回来找娘,知道么?娘一会儿就会找到你的,但你千万不可以回来,清楚了没有?”孩子眼中不解,可直觉告诉她今日这事非同小可,重重地点了点头。女子又匆忙将什么套到她脖子里,一咬牙,打开门,将孩子往门外狠狠一推,自己抱起一堆稻草,向右边跑去。孩子听到耳后夹风袭来的那一句喝声:“杜逝大人吩咐了,不可放过甄家一个人!”

  紧接着,又听见一连串的声音:“那边,那边!”“这婆娘疯了,怎么抱一堆劳什子稻草!”“哎,别躲啊,让爷爷看看你!”“他娘的,这娘们居然啐了我一口!不要命了!看老子怎么收拾她!”“喂,这种老太婆你也要啊?!”……

  嘈杂一片,始终都没有听到娘的声音。她逃走了么?她会来找我么?她多么想回去看看,可是娘说了她会回来找自己的呀!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得没了力气,脑袋发昏,一切都混沌起来,天地旋转,凶恶的咒骂和粗鄙的呵斥声将脑袋撑得几近爆裂!神智渐渐模糊……

  “娘!娘!”苏影挣扎着惊醒,才发现自己已浑身湿透,脸上也湿漉漉的。她抚着颈中那块温玉,仿佛带着娘亲的体温。那时姐姐及笄,娘亲送了她一块玉,她羡慕不已,却终究没有得到。后来危难之际,娘亲将自己与姐姐配套的玉送了她,想必也是明白那日一别,便是永诀。

  鬼魅般的人影……鬼魅般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可怖的尸体……流淌满地的鲜血……那一夜的黑暗血腥,任凭她多少的泪水,也无法洗去。

  总是间隙地做着这个噩梦,每次都叫她心力交瘁。她觉得方才又似真实地经历了那一次噩梦,浑身都疲乏不堪。

  将头埋入锦被,泪水沾到被上,迅速被吸收。她不要去想它了,不要去想……

  第二日起来双眼红肿几乎是肯定的。她坐在铜镜前看镜中央映出的憔悴容颜,无动于衷。灿儿看得心疼,轻轻道:“夫人昨晚睡晚了吧?都是婢子不好!”

  苏影淡淡道:“不怪你。我一月里总有几日睡不好。”

  去吃早饭的路上遇见丁氏,她狠狠吃了一惊,又道:“你也待自己好些吧,都比去年嫁过来的时候瘦一半了。”

  苏影只是笑笑,道:“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丁氏握着她的手腕道,“你看你,腕子都要比我的手指细了。”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两旁的丫鬟也是掩嘴偷笑。丁氏又正色道:“我这儿有滋养身子的中药材,我叫人拿来,你煎来吃吃,挺有用的。”

  苏影再不好拂了她一片心意,只好道:“那便谢谢二姐姐了。”

  到了饭桌上,又不免被人关心一顿。她知道没有几人是真心的,而且她也不需要那些挂心。既然这样,她也懒得应和。她只想,快报仇!她拖一日,地下的父母、姐姐就一日不得瞑目!

  回来之后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好像昨晚没有睡觉一般,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便躺下又睡了一觉。直到傍晚起床,方觉得精神振作,起身来,却见桌上放着一只木盒。她唤了声“灿儿”,又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灿儿忙出来,见苏影起了床便忙为她披上衣服,又道:“这是大少爷差人送来的,说是上好的燕窝,给夫人补身子的。”

  苏影看了她一眼,不由浅笑道:“又是燕窝。”灿儿见她瞥了自己一眼,又听她这么说,不由羞红了脸,退下了。苏影轻轻揭开了盖子,和之前那次一样,红色的底子上又有一张字条,她拈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瘦矣!她不由轻笑出声。

  与杜少陵的关系依旧不温不火,两人之间再没有特别的举动。不过那回的燕窝,可以让苏影安心几日。

  这日无聊,便在府中闲逛。走着走着,忽听得一阵窃窃私语声,就在隔壁的那条廊子上。苏影本不欲理睬,却不经意间听到了“三夫人”三字,不由停下步子,屏息凝神。两人说话声音甚低,她只听得到一些细碎的字词,什么“夜明珠”,什么“人参”的。她转过廊子,过见两个人行踪可疑,还抬着一只大箱子。苏影心中生疑,想到与自己有关,便加快步子跟了上去,喝住两人道:“你们二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两人未曾料到会被人发现,乍一听到她的声音,都吓得浑身一哆嗦,慌慌张张转过身来,眼神躲闪地瞥了她一眼,忙点头哈腰道:“三夫人,三夫人。”

  苏影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那箱子面前,道:“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对望一眼,有些气馁地说道:“回夫人话,小的要把这箱子卖了。”

  苏影奇道:“卖箱子?”好奇大起,又追问道:“这箱子里有什么?为什么要卖?”

  两人只知三夫人生性冷淡,却不妨她难得追根问底,一连串的发问直将两人问傻了眼,一人叹一口气道:“哎哟,三夫人您就别问了。”见苏影依旧不依不饶地逼视着他,他无奈地向另一人望了一眼,那人眼珠一转,巴巴地道:“这里面是夫人您嫁入杜家时朝臣们送的礼,近来北方大旱,老爷要我们卖了钱捐给北方百姓。”

  苏影心里冷笑,这么看来是好事,又何必这样躲躲闪闪的?捐给百姓——鬼才信!既然他们不愿说出真相,她便也不再相逼,只“嗯”了一声便走来了。剩下二人见她走远了,一齐叹气,一人道:“本来好好的,哪想冒出个三夫人!哎!”另一人也道:“老爷叫我们别说出去,怕得罪了送礼的大臣们。今儿三夫人知道了,她一个女子……应该不会说出去吧?”两人又互看一眼,抬起箱子,又急匆匆往外奔。

  走到大门口,两人放下箱子来,打开门,刚要走出去,却迎面撞上一匹马。一人破口骂了一句,抬头看去,却见马上没有人。奇了,莫非这马会自己跑这儿来?正想着,却听一个声音从下方传来:“在下王杰,奉杜大人之命前来稍带口信及物品。”

  他已经,低头看去,却见一个人不知何时竟半跪在自己面前,不由吓了一跳,忙扶起了他。另一人也连忙道:“请进请进。”两人半推半搡地将那人迎进了杜府。

  府中人听闻老爷有口信物品召来,忙一起拥来大堂。林总管也派人将各位夫人请了来。苏影正在园中游荡,却听得一阵喧哗,正自不解,便被人叫住:“三夫人!”一回头,见是刘姨。

  苏影待丁氏身边的人都颇为客气,且刘姨辈分又高,为人忠恳,她也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刘姨”。刘姨忙行了礼,也不等苏影发问,便道:“三夫人,老爷托人稍带东西来了,大家都去大堂了。”说着便疾步走去,苏影也忙跟上。刘姨边走边道:“林总管派人寻不见您,二夫人道您定是在园子里散步,便令老奴过来,果然是叫老奴寻着了。”苏影一听,忙道:“让您费心了。”

  第九章 捎信

  说话间,两人已赶到大堂。灿儿见了苏影,忙迎上去道:“三夫人,二夫人在那边。”回过头看去,便见丁氏正冲她微笑。她便走过去,在丁氏旁边坐下。打量着四周,只见门口放着几只箱子,想必是杜逝捎来的东西吧。大堂中的人声鼎沸,都在议论这箱子中的东西。

  半晌人都来齐了,那个叫王杰的男子便开始发物品,捎口信。基本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份,都在盒子中装好了。盒子发完之后,王杰又提来一只笼子,笼中有一只毛色鲜艳的鸟儿,递给苏影道:“三夫人,这是老爷特地带给您的。老爷说您喜欢鸟儿,这鸟儿名叫‘鹦鹉’,会学人说话,想来您定会喜欢。老爷还说,您嫁入杜家快八个月了,到时候便可外出游玩了。老爷又说了, 如果您外出,务必要叫人陪着,否则不安全。”

  一个大男人一下子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还一口一个“老爷说”,逗得苏影直想笑。接过了笼子,只见这鸟儿羽毛五彩缤纷,以绿色为底,又有红色、黄色、白色、棕色相间,尾羽更是灰白相杂,煞是好看。苏影不由拿手逗它,只听它叫了两声,听起来活像是“哎哟,土豆,土豆!娘,娘!”苏影听得有趣,嘴角不由绽开一朵笑靥,直将王杰看呆了。

  冷不防,那尤氏一句话冷冷蹦出来:“生不出孩子,还叫什么‘娘’啊。”偏巧大堂原本嘈杂,此时为了听那奇鸟说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尤氏的自言自语未想变成了公开的嘲笑。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安静得不可思议。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苏影和尤氏之间徘徊。灿儿急得不知所措,老夫人方才刚走,没有人主持大局。丁氏也焦急地看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苏影性子冷淡她是知道的,可也未必忍受得住这当众的羞辱。这尤氏也真活腻了,不知有什么后台,失了宠居然还敢和苏影叫板!即便是她丁氏,尤氏也未曾如此对她。

  苏影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的表情,仍是淡然的。她缓缓站起身来,轻轻将手抽走。丁氏抬头焦虑地看她,她只是平静地回望她。丁氏只觉得那平静的眼神中有一种力量,叫她心安。

  抬起眼,苏影可以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些目光中包含的,有探寻,有疑惑,有担心,有幸灾乐祸。她全然不理会,一转头,眼神猛地盯住尤氏。那眼神,好像极犀利的剑一般,准确无误的投向她。尤氏躲避不及,被苏影的目光死死逮住。此时若低下头去,便是当众认输,她决不能这么做;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可无论怎么看,她的目光都是躲闪的,显然底气不足。

  只见苏影稍稍注视尤氏,将她的气势压了下去,又转眼掠过杜少陵,在他身上略一停顿,他明白她的眼睛这样说:看在你的面上,我便不与大夫人计较。

  接着,她又移开眼神,用目光在大堂里划过一个弧度,一一扫过众人。她的眼神平静澄澈,却带着一种凛冽与锋利,直刺瞳仁,饶是钢盔铁甲也阻挡不了。人们不由低下眼她们开始明白,为何苏影能够叫杜逝如此着迷,她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孤傲与谦和,多一分便妖异,少一分便虚伪。叫人不敢玷污。

  她方才收回目光,微欠了欠身,便离席而去。灿儿见了,忙抱起沉甸甸的箱子及鸟笼,跟了出去。自始至终,苏影都未说一句话,却丝毫不显怯懦,也给尤氏保存了面子,分寸把握得恰当万分。

  那个箱子甚是沉重,灿儿抱了会儿便腰酸手疼。幸好苏影走得慢,走则真要挨不住了。正走着,却见老夫人的一个婆子走来道:“灿儿,老夫人唤你过去呢。”

  灿儿一呆,道:“啊?那这箱子……”话还未说完,已被那婆子拉走了。

  苏影看得好笑,这老夫人也是孩童心性,天真得很。她见老夫人甚是喜欢灿儿,每日不见一次就睡不好觉,便提出来叫灿儿去服侍老夫人。老夫人却矢口拒绝了,说:“我这老太婆无趣,要是灿儿整天呆在我身边定会闷得慌,况且她是逝儿特地亲自调来与你的,我把她要了去,岂不是和儿媳争风吃醋!算了算了,我老太婆也不去惹事了。”老夫人说话从老客气,苏影见她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便也不再多说。

  可现下——面对这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苏影却无能为力。小时候也曾背过柴火、草药,可也没如今这箱子重啊——况且她长大一些后,师父便不再让她做这些了。真不知灿儿哪来这么大力气。

  没办法,只好打开箱子一点点搬回去了。打开盖子,却见最上面摆着一把剑。正自纳闷,却见剑鞘上夹着一张字条,只见上面写道:将此剑置于枕边,自有神灵相保。原来是把护身剑啊。可她一个女子,拿着把剑在杜府中也不是个办法,却见箱子中还有一大卷布匹,便用布匹卷了剑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拎了鸟笼,走回屋去。那柄剑甚是沉重,叫她抱得好生费力;而那布匹又似是丝绸,滑溜溜的,随时要防止里面的剑掉下来。因此放好剑与那鹦鹉后又折回原地时,她已出了一身薄汗。

  正准备继续拿东西回去时,却见杜少陵信步走来,见了她,打量了半晌便明白了,笑道:“我帮你搬如何?”

  苏影这时正是所求无人,见杜少陵主动提出便合上盖子道:“那劳烦大少爷了。”

  到底是男子,看他拿起来丝毫不费力,轻轻一托便放到了肩上,便大步走了起来。苏影便跟在他身边走着。他忽然开口道:“方才,请你原谅。”

  苏影一愣,脱口道:“什么?”

  杜少陵补充道:“大夫人的话。”他与尤氏素来不亲,连“母亲”也不叫,而是和旁人一样叫“大夫人”。

  其实,苏影在他补充之前便明白过来了。只是奇怪他怎记得这么牢,便道:“这你都记挂着,不碍事。”

  杜少陵闻言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两人走到院落门口,有小丫鬟开了门。走到屋前,苏影对那小丫鬟道:“唤灿儿过来,叫她将这箱子搬回去。”

  杜少陵在一旁听了,却插嘴道:“灿儿一个姑娘家,怎好叫她搬这么沉的箱子。”

  苏影冷冷道:“她搬得动。”

  杜少陵似有些急了,道:“那万一弄伤了如何是好?——若是将箱子摔了,弄坏了里面的东西,灿儿她也要自责的。”

  苏影想想也有道理,却见那小丫鬟走了出来,躬身道:“三夫人,灿儿姑娘在老夫人处。”

  苏影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这儿有谁搬得动这口箱子的?”

  那丫鬟道:“三夫人能让婢子试试么?”见苏影应允,便弯下身子伸开手抱。可试了几次,都未成功,于是站起身来道:“三夫人,在咱这院里,除了灿儿姑娘,便属婢子力气最大了。婢子搬不动,怕是其他姐妹也不成吧。”

  那可如何是好?苏影居然叫一口箱子给难住了!杜少陵是男子,冒冒然进她的屋子总是不便,难不成又要将东西拿出来一件件地搬回去?又太繁琐。

  杜少陵在一旁察言观色,也觉出了她的犹豫,便道:“不如我将这箱子抱到后院,放到窗台上,你再从窗口移进去?”

  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苏影点头答应,便叫那个丫鬟引杜少陵前往后院,自己则进到屋内。

  杜少陵抱了口箱子去往后院。苏影的院落种满了花草,不但有各种他从未见过的花,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草,池子里也有奇怪的水生植物。简直就象一个中药苗圃一般。那丫鬟走得很快,他也不好驻足观赏,只是大略地扫了一眼,又匆匆跟上。在一株石榴树跟前,那丫鬟停下了脚步,转身恭声对杜少陵到:“大少爷,到了。”

  杜少陵“嗯”了一声,丫鬟便把窗子打开。开窗的霎那,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不同于花园中花香混杂的馥郁,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那种香气,令人神清气爽,却又令人飘飘然,不似在人间。

  “大少爷。”清泠泠的声音传来,苏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窗前。杜少陵回过神,忙将箱子托到窗台上,道:“小心,很沉。”窗前已放好了一张桌子,与窗台高低相当,正好可将箱子平移过去。

  “我自己来吧。”苏影扶住箱子,慢慢移着,也许是因为太重,又像是特别小心,杜少陵忍不住道:“让下人来做吧。”

  苏影摇摇头道:“以前自己都做惯了。何况以后若出去了,自己若一点事都不——”说道此处,苏影突然刹住话头,一脸苍白。天哪,自己居然说漏嘴了!

  乘着苏影搬箱子的空隙,杜少陵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中的物品,从一笔一砚到桌、床、椅无一不高贵奢华。这些家具摆在那儿丝毫不显庸俗,一样样反而都不像是死物,沾染了苏影的灵气,也在吐纳着芬芳,妖娆生长。忽然,一个极亮的物体刺到了他的眼。看过去,床头放着一堆银白色的绸缎,似乎是一件衣服。然而——他浑身一凛——蓦地,那里竟似有一股寒气袭来!再定睛看去,那堆绸缎中赫然包裹着一把剑!

  心中正自不解,耳边便飘来了她的言语。开头并不在意,可说道后面,他的心却突的一跳。“出去了”是什么意思?心中不由想入非非。她的话也戛然而止,想必也意识到了吧。他转眼看她,她也抬起头来,看到他嘴角那勾似笑非笑,立即明白,他居然误解了!她被他这么一看,不由低下头,咬住下唇,脸上竟飞起了浅红。不过,误会也好,至少他不会怀疑了。将错就错吧。

  她居然脸红了!他还以为她从来不会脸红,心中不由一阵兴奋。难道真被他猜中了?两人都僵立在那儿,各自想着心事。半晌,苏影又开始移箱子,脸上的红晕也已褪下,口中冷然道:“就当我没说。”可话一脱口,却又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自己这是做什么呀?越描越黑!罢了罢了,就让他以为是两相情愿吧。

  此的无银三百两!杜少陵看着面前这个将头垂得低低的少女,这个一向聪明却偶尔犯傻的少女,这个他第一次见面就觉得非同寻常的少女,他不由笑道:“还是我帮你吧。”说罢,伸出手去抓住箱子。

  杜少陵抓着箱子前后两端,身子微微前倾;苏影则扶着箱子的左右两端,不经意间,两人已构成了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只是此时,两人都专心于搬箱子,并未留意。杜少陵稍一用力,将箱子搬了起来,又轻轻放到了那桌上。

  正想拍拍手说一声“好了”,可喉咙却似梗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了。四周盈满了她身上那股异香。他微微低头,发丝拂在他的脸上,那香挠痒痒一般钻入他的鼻息。

  哪知苏影突然抬起了头。两人的脸一下子凑得这般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双眸子依旧澄澈而空明,在抬起的时候掠过一丝惊慌。只是这一瞬间,眼中冷漠的坚冰便化作了两泓深山之中的清泉,潺潺欲流。他的心魄也在这一霎那被那双眼睛吸走了,她的眼中粼粼的波澜在他心中却化作了惊涛骇浪,理智再也控制不住,心神一荡,便深深吻了下去。她的唇似也带着香气,若有若无却浓郁得要将人醉倒。

  她的身子如遭雷击般软下去,他抱住她,轻轻搂在怀中,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眸,那清澈的山泉,他甘愿纵身跃下。

  她惊惧地望着他的瞳仁,一时竟忘了反抗。他的目光深深的,黑沉沉的好像那侵入室内的夜色。那眸子像是一个深潭,谭水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他的眼神是深情的,动作也是轻柔的,仿佛她是一个精致的玩偶,一不小心便会弄伤了她。

  “大少爷……”她轻声唤道。声音虽轻,细若蚊鸣,于他却入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将他惊醒,他猛地放开她。理智渐渐归位,他看了一眼箱子,道:“箱子放好了,姨娘,我走了。”

  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刚才带他来的那个丫鬟!她难道还在?她看到了么?痉挛似的转过身,面前空空如也。心下这才舒了口气,大步离开。

  “夫人!”灿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苏影霍地转头,眼中的寒冰如刀锋一般将她要说出口的话逼在喉间,大惊失色,脱口道:“夫人、夫人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苏影的声音冷得可以将废水冻结成冰。

  “就、就、就方才啊……”灿儿结结巴巴地答,似乎不明白苏影为何发这么大火。

  “你有没有看到窗外有人?”苏影继续冷冷逼问。

  “没、没有。”支吾的否定却让苏影更加地不相信,罢了罢了,看见也好,不看见也罢!那又怎样?心中一阵烦乱,冷冷说了句“退下”。

  灿儿手里拿着老夫人托她带给苏影的中药,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见过灿儿这般急切地走来,来夫人也不由有些意外,问道:“什么事儿啊?急急匆匆的。”

  灿儿向两边看了一眼,老夫人会意,对众丫鬟婆子们说了声“都退下吧”,等最后一个丫鬟离开,合上了门,灿儿方道:“老夫人,昨儿下午,灿儿从您那儿回来后,正好撞见三夫人和大少爷在……”说至此处,灿儿不由地红了脸,斟酌了一下词句,可半晌也只得说,“她们俩在一起。”

  老夫人见灿儿扭捏之态便已猜到其中大半,又问道:“你是说——他俩……好上了?”

  灿儿脸又微红,点头道:“是这样。”

  老夫人得到确认,手便一拍案几,怒道:“好个苏影,老爷才走多久,就做出这等放肆的事来!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夫人?!她是少陵的姨娘,居然还去勾引他!无法无天了!”又转向灿儿,“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灿儿见老夫人勃然大怒,不由吓得一哆嗦,道:“老夫人,灿儿、灿儿若昨日来与老夫人说,怕是三夫人要起疑心……”——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说了。起先也是很犹豫的,可毕竟这事儿不小,老夫人又是要自己看住三夫人的,以后若叫她知道自己包庇三夫人,定是会更怒的。更何况,她与丁是的相认还要靠老夫人主持呢!

  可是……老夫人这样说,未免也过分偏颇了吧,把责任全部推到了三夫人身上。灿儿咬牙,顶撞道:“老夫人,灿儿觉得也许可能不是这样。灿儿平日里服侍三夫人,三夫人不是这样的人。现在还没有证据,也不好胡乱猜测。”

  哪知话一脱口,又招来老夫人一顿斥责:“放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老太婆每句话都要有根有据的?还是,你的意思是大少爷勾引了三夫人?胳膊肘往外拐么?!”

  劈头盖脸的唾沫星子吓得灿儿忙跪下颤声道:“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老夫人却是静了一会儿,方又开口,声音温和了不少:“灿儿,不是我说你,只是你想,他们两人在一起,要是叫外人知道了,逝儿的面子、我们杜家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少陵虽然性子不好,但到底还是知事明理的,太过的事他不会做。而那苏影,我从未觉得她有多正经,逝儿娶她时我便劝过他,怎奈他不听。你说,那苏影咱不知根不知底的,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你怎么知道平日里的三夫人都是那个叫苏影的女人装出来的么?”老夫人停了一会儿,又道:“起来吧,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你平日里还是提防着点好,谁知道那女人要做些什么。”

  听老夫人如此说,灿儿忙道了谢,站起身来。

  灿儿走后,老夫人忙差了婆子去找尤氏。不过片刻,尤氏便一个人匆匆赶到了,见了老夫人,行了礼,又问道:“老夫人唤我来有何事?”

  老夫人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少陵被苏影勾引去了。”

  尤氏只“哦”了一声,又觉不脱,方大惊小怪道:“什么?!老夫人您说少陵他和……”又停下来,询问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点点头,沉声道:“我担心那孩子会被苏影骗了,那女人看起来就像个狐狸精!”

  “不会的。”尤氏下意识地说道,又连忙补充,“老夫人,我是说——少陵他怎么会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呢。呵呵。”

  老夫人笑道:“少陵是孩子,你怎么也糊涂了。那些女人不过是陪他玩儿的,有谁敢动杜家的少爷呀。”

  尤氏听罢又点头附和:“老夫人说得对,少陵是该小心些了。”

  老夫人又道:“我素知你与少陵关系不亲,可总是己出,血浓于水啊。”

  尤氏心中冷笑,口上尤道:“老夫人说的是。”

  老夫人呷一口茶,思量半晌,道:“先不拆穿他们吧。且看那苏影到底还有什么花招。你提醒少陵,万事小心。”

  第十章 外出

  尤氏回到了自己的院中,丫鬟妙儿一见她回来便迎了上去,问道:“大夫人,你可回来了。婢子都等得心慌了。老夫人没难为您吧?”说罢便扶了尤氏进屋。

  尤氏嗤笑一声:“还好,今儿个倒算幸运。害得我这一身冷汗出的,还以为那老太婆听见什么风声了呢。”说着用手扇了扇,妙儿见状连忙唤道:“来人,拿扇子来。”

  小丫鬟送上扇子,妙儿接过了,轻轻为尤氏扇了起来,口中道:“那便好。婢子也琢磨着没出什么漏子呀,老夫人理应不会知道。”

  尤氏笑了笑,接过茶,大喝了一口道:“不过现在也挺好。这事儿咱不用做了,有人自投罗网来了。”

  妙儿手一停,问道:“大夫人,您的意思是……”

  尤氏放下茶杯,看向她,笑道:“杜少陵。”

  妙儿张了张嘴,愣愣道:“大少爷……?”

  尤氏眼中掠过一丝奸邪,眼神嘲讽地道:“是啊,少陵和苏影勾搭在一起了。这下可省事省心,又有好戏看了。”

  妙儿蓦地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尤氏,结结巴巴道:“大夫人,那可是大少爷……”话到一半,仿佛明白过来,又立即换了口气道:“大少爷更好,这样老爷要是知道了,三夫人才危险。”

  尤氏笑道:“妙儿果然聪明。”

  “那都是夫人教得好,以婢子的浅见,哪及得上夫人万一。”

  尤氏瞪了她一眼,笑骂道:“就属你的嘴甜!”说着又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那妆台,走到红木凳前坐下。铜镜中映出那张已然爬上了细纹的脸,身上再华丽的锦缎也留不住那逝去的韶华。

  妙儿亦放了扇子,走到尤氏面前。尤氏拈起一根珠钗,簪上发鬓,幽幽道:“那么那药……可是要送给杜少陵啦。”说罢抬头,咧嘴吃吃笑了起来。

  妙儿只觉得那粉噗噗的往下掉,那张脸有说不出的媚俗。心中虽这么想着,脸上却绽开了花,笑道:“夫人,这下您有好戏看了。”

  八个月的期限终于到了。那日,苏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出门。在灿儿看来,这杜府好像是个监狱一般,她要逃离此处。灿儿一边准备着轿子、食物,一边劝着苏影:“三夫人,您再稍等一会儿吧,马上便可出发了。”

  “又不是老爷那般出去几个月不会来,只是在城里转一圈儿,哪须如此繁琐。”苏影坐在床榻上,瞧着灿儿又是拿茶具、又是准备衣服,耐住烦躁道。

  今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让人看上去骨架子更大些;眼与眉也画得浓浓的,青丝全部束起,乍一看,俨然一个英气的少年。只是一近前,便能见到那脖颈处雪白细腻的肌肤,遮不住的柔媚。

  半晌,一切终于备齐,灿儿便打点着物品便走来道:“夫人,一切都备好了,您可以出发了。”

  话毕,她却傻了眼——哪儿还有苏影的影子?她心中一悚,惊得跑到门口,急急看门人问道:“三夫人出去了么?”

  那人答道:“是,夫人出去一会儿了。”灿儿恨得跺脚,看着两旁呆立的护卫,急道:“还不去找!”

  帝都川流的大街上,缓缓行走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闷了足足八个月,现下总算可以出来透透气了。帝都依旧是这么繁华啊。尤其是此时,日光渐盛,看起来整座城市便如沐浴在这金光中一般,天尽头的那抹金色,隐约可辩是那座豪华皇宫金殿的金瓦,那是这极盛的时光里,极盛的地方。

  微微一笑,苏影低了头,将笑意藏回了斗笠中。自己方来此处的时候,也是这般感叹的吧。那时自己还是个刚从山中走出的小丫头,来到这座表面上光鲜的城市。

  走着,渐渐觉得嘈杂起来,又忽地传来一声声女子柔媚的声音。是到了揽月楼么?——那个全国闻名的脂粉宝地!

  说起揽月楼,应是全国男子都向往的地方。揽月楼高十八层,楼身用朱色漆了底,描以金色的花饰,琉璃瓦上串着铜铃,随风轻响。十八层,愈高便是愈名贵的美人,愈高金银珠宝堆得愈多,愈高愈难将椅子焐热。

  白日里生意便是如此兴隆,更不消说是晚上了。

  苏影含笑抬头,望了眼揽月楼匾额,那金色的三字在阳光中分外耀目,好像女子极力伸展腰肢舞动着。只这一抬头,二楼上迎客的姑娘们便见了她的面容,竟都不由扭捏起来,那位公子,拥有这般风华绝世的容貌,眼神却冷若冰霜。

  然后,就见他——竟然踏入了这门槛!姑娘们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不知是叹息还是兴奋。他居然来这儿!

  苏影走进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娇而不媚地传来:“公子请。”

  千篇一律的开篇,又听下去:“这位公子面生,不知——”话还未完,便止住了。面前赫然是一张俊秀的脸庞,可那笑又是……

  “苏姑——”鸨母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与意外,话甫脱口,又立马改口,“苏公子!苏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儿啊,快请进来。”

  鸨母客气地将苏影请到了内室,笑道:“苏姑娘依旧这样美貌,不过大半年未见,倒是清减了不少。”

  鸨母是极有礼貌地请她入座,亲自端茶。苏影初来都城,亦曾听人说起过她对茶道研究极深,此次留意于她倒茶的姿势,自是纯熟十分。再打量她的衣着,亦不同于寻常青楼姑娘,只着粉白的裙衫,没有过多的首饰,仅有发间一只碧玉簪和颈中的一块玉坠子,却自有一种气质,全非青楼女子所有。

  揽月楼闻名,大半也是因了这个女子。也许她不该与其他青楼的主人一同被称作“鸨母”,苏影倒是宁愿用“女子”一词。

  她其实也曾是个青楼里的姑娘,还做过头牌,琴棋书画俱全是不必说了,甚至还通天晓地,学贯古今。当年名唤“墨韵”,名噪一时。如今虽年已有二十四、五,青春已逝,却仍是掩不住的风情。娇而不媚,艳而不俗,这便是墨韵。

  “墨姐姐取笑了。苏影不过是徒生一张略秀气的空皮囊而已,远不及墨姐姐博学。”苏影笑着,又道,“何况姐姐虽不及楼中的姑娘们年少,却自有一股学不来的风韵。”

  墨韵微笑道:“妹妹太抬举我了。那些早已是过去了。过去的,现在早就忘了。”说着,又道:“姑娘要办的那事办完了么?”

  苏影摇摇头,想到报仇,心中不由腾地生出一把火来,生生压了下去,道:“还没有呢。”她嫁与杜逝的事,未与墨韵说过,杜家也未曾公布她的姓名,外人只道是杜逝娶了个极美貌的女子,其他一无所知。

  “你千里迢迢来到帝都,想来那事也是极为重要。若一时办不好,也无需着急,”墨韵说得极为诚恳,又道,“姑娘若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大可前来寻我,我定当竭我所能帮助姑娘。”

  “那便多谢墨姐姐了。”苏影笑道,口上虽是如此应着,心中却是想,自己报仇之事,怕是没人能帮得了的。

  “姑娘太客气了,若要谢,还当我来谢姑娘。去年若非姑娘出手相救,咱揽月楼怕是就没了。”墨韵略颔首,看向一处道。

  “以前的事了,还提它做甚。”苏影亦笑,微微品了口那茶,茶香四溢,清凉怡人。八个月前她来到帝都,正欲在客栈内落脚,却听闻揽月楼急征名医。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江湖上有个了不得的人物相中了揽月楼的一个姑娘,可那姑娘却死活不愿嫁,那人一怒,便叫揽月楼一百七十一个姑娘都中了毒,只余墨韵一人幸免。苏影本不欲卷入这些恩怨,可却也见不得近二百条命就此断送,思量再三还是找到了墨韵,替那些姑娘做了检查,又列出了一张草药单子,并且亲自熬制。墨韵念她恩情,便对她好生照顾,因而她在帝都的生活过得甚是安稳。而在那湖心亭上的布设、人物也都是墨韵帮忙准备的。

  墨韵站起身来道:“这是救命之恩,怎能不铭记。”说着走到一只精美的雕花红木箱前,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物,又走过来递给苏影道,“这只镯子可保人平安,化险为夷,算是我的一片心意,望姑娘收下。”

  苏影忙小心接了,仔细打量,见是一只纯白得近乎没有一点瑕疵的翡翠手镯,中间镶有一颗绯红的玛瑙,她虽鲜见宝物,却也猜得这镯子价值不菲,忙道:“那便多谢墨姐姐了。”说罢又忙带上。

  墨韵携了她的手,笑道:“呵,这越发衬得你这肌肤白净如雪一般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苏影便站起来道:“墨姐姐,我也有事要走了,不打扰你了。揽月楼的生意多,墨姐姐定是很忙吧。”

  墨韵轻抚发鬓,笑答:“呵,还好,只是招呼客人。”又敛去了笑容,道:“这里是帝都,不比其他地方,你万万要小心了。我八个月前与你说过,现下我在同你说一遍,你可要记牢了。”

  苏影亦正色道:“我一定会倍加小心的。墨姐姐,我这事儿估摸不定,也许明日便可办成,也许还要呆上几年。我们就此别过,也许后会无期。”又掏出一方帕子,左上角绣以一个“影”字,“我随身未带贵重之物,唯有这方帕子,赠与墨姐姐。随身携带此帕有调经活血、保颜祛斑、健康延年之效。墨姐姐,保重!”

  墨韵接过了帕子,小心叠好,同样道了声“保重”,两人就此别过。

  出了揽月楼,苏影重新戴上了斗笠。此时斗笠四周已蒙上了一层黑纱,做成席帽的样子,如此一来,即便是她抬起头,也无人看得见她的容貌了。

  走至一个巷口,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大吼一声:“站住!”她吓得一惊,站住了脚步。可一想,自己带着席帽,不可能会有人认识她,这一声“站住”又怎么可能是叫自己的呢。想罢便欲离开,却听后面又吼来一声:“站住,你还敢逃!”苏影也不理会,自顾自走着。哪知前面却蹿出个彪形大汉,拦了她的去路,张口骂道:“哼,狗贼,想逃么?!”

  莫明其妙地被诬陷为“贼”,前面又被添了一个“狗”字,叫苏影心中好生不爽快,却也不能开口狡辩,怕暴露了身份,只得绕开他,继续向前走,可一颗心却开始急速跳动,生怕那人是个无事生非的街头混混。

  那人一把冲倒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骂开了:“娘的,你还和老子装无辜?哼,老子就是看不起你这种人,装成个书生骗人,私底下干的什么勾当?你小子以为老子是瞎子啊,不认得你么?啊?呸,还蒙这么一层娘娘腔的东西,有用么?!告诉你,你偷了老子的肉,你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你身上有一股我的肉的气味,你再遮遮掩掩有个屁用?!”

  那人骂一句向前走一步,直将苏影逼到巷子伸出,那人才算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又笑道:“姑娘,这么说吧。你若赢得了我二十招,我便放你走。”

  听得“姑娘”这一称呼,苏影惊得心猛跳。他如何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垂首看去,心下不由凉了半截。自己右手上正戴着那玉镯,裸露的柔荑也昭示着她是一个女子的事实。那人似乎也看向了她的手,愣了半天。她见状,忙摘下了镯子,收入怀中。那人又逼近一步道:“姑娘,出招罢。”

  苏影心下惊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能与眼下这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打斗?心下一急,索性豁了出去,开口道:“这位壮士,小女子并不会武功,怎能与壮士打斗。壮士想必是认错人了罢。”

  那大汉听到声音,果真是个女子,却声音娇弱,并无习武迹象。可转念一想,若是武功高强之人,便可扼住真气,装作不会武功的常人一般。如此一想,便又道:“姑娘不必多说,既然姑娘不愿出手,那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罢,一掌便劈了过来。

  苏影见这掌来势犀利,好似飞箭破空而来,只觉得气势逼人,也不及多想,下意识便蹲下。那人心下惊奇,她不只是歪打正着,还是——故意不显示出武功来?手顺势一抄,化去大部分掌力,脚下同时一扫,哪知苏影竟早已跃出一丈开去,提着袍子便向巷子深处跑去。大汉微笑,逃罢,这是条死胡同。果然,追了几步,便见她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他得意地一笑,一步步走过去。憋着?呵,量你也不敢用轻功。

  苏影从未见过这般阵势,吓得不知所措,浑身轻颤着。十年来的准备、杜府内的勾心斗角,就这样付之东流了么?!

  心中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可心依旧砰砰乱跳,根本没有丝毫作用。又想到自己素来抱怨身怀绝技的师父竟不传她丁点武功,现下真懊悔了。早知如此,当时即便是惹怒了师父,也好过现在的任人宰割啊!

  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一出门便遇上这个莫明其妙的家伙,好生后悔为何不听灿儿,若乘在轿中,虽然少了自由,却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自己万一有个闪失,那报仇岂不是功亏一篑?!自己真是太莽撞了!

  就在这当口,偏偏冒出这么多念头来,只顾着后悔、害怕,却想不出一丝可以逃脱的办法。愈急,便愈想不出对策;愈想不出对策,便愈急。

  眼看着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她颤颤地开口道:“我是、当朝宰相、杜大人、之妾,你……你若敢动我、杜、杜大人决不会——放过你!”只是因为过度惊吓,她的话哆哆嗦嗦的,显然的底气不足,叫人难以相信。

  那人果真嗤笑一声,道:“不管你是杜大人还是李大人的妾,今儿我就是要与你比武!”不依不饶的,竟又是一脚扫来。这回苏影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到底。那人倒是吃了一惊,对他道:“你起来,别憋着不出手,否则我一直打到你咽气为止!”

  “我真不会武功。”苏影爬起来,低低道,声音中已有了呜咽。袍子上沾了灰,衣衫不正,狼狈不堪。他到底要做什么?她到现在,连他的来历都未弄清!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莫不是杜逝发现了她的企图,要来试探她么?

  那人毫不手软,一掌又劈来,直向她额际,她本心乱,又一慌,头一偏,便觉得头皮一麻,竟见一片主席带着一缕黑纱从帽上掉落,心下大惊,若不是自己逃得快,脑袋岂不是要被削去一块?!

  还未回过神,见那人又是一指袭来,转眼意到喉间,他扼住她的喉咙,厉声喝道:“为什么不还手?再不还手,我就掐死你!”说罢,一手扯去那碍事的席帽,一见那黑纱遮掩之下的容貌却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眼前竟是个容貌绝世的少女!却见她眼中已被逼出了泪,猛烈地咳嗽着,断断续续道:“我不会武功……真的、真的不会……我与你说过了的……”

  他怕在扼下去会将她掐断气,不由放松了手,却仍不敢大意,生怕她突然出手反击。只见她大口吸了几口气,又突然睁开眼,望定自己,喃喃重复道:“我真不会武功……”

  那双眼里盈满了泪水,叫人心生怜悯。猛然间,余光瞥到她手一甩,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挣扎着逃走,错乱的脚步消失在身后。他又想起大少爷的吩咐:“只逼她与你动手便可,即便是拆一招也好。”不再去追。

  苏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杜府的,只觉得心狂跳不止,头痛欲裂,那个大汉的威逼声不绝于耳。醒来时,隐约看见面前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吓得连连往后退去,绻紧了身子喃喃道:“我不会武功……我不会……”

  杜少陵看得心酸,心中埋怨自己,向灿儿使了一个颜色,灿儿便道:“三夫人,您别怕,是大少爷啊。”苏影睁开眼看去,果见杜少陵一身玄色袍子立于床前,眼神柔和地注视她。她又向四处望了望,没有那个人。方才舒了口气。只听杜少陵道:“你好些了么?”

  苏影轻轻道:“嗯。”合上了眼睛,双臂抱紧了肩膀。

  杜少陵转过身去,眼神落在虚空的一处,道:“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说罢也不等苏影回答,便径直走出门去。

  灿儿看着苏影,道:“三夫人,您可把灿儿急坏了!幸好夫人平安回来了,否则,婢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苏影也懒得睁眼,只道:“没事便罢了。”说罢又翻了个身,向里睡去。

  第十一章 萧何

  自那日以后,苏影愈发少言寡语起来。后来杜少陵前去看她,她也只不过请他吃了杯厨子新送来的花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都是琐碎的闲话。送走了杜少陵,从那儿服侍了苏影,便去陪丁氏了。

  每隔二、三个月,灿儿都要去陪丁氏。丁氏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灿儿几次想与她相认,可碍着老夫人,想着自己这事终究要老夫人来作主,最终未说出口来。

  这日去时丁氏恰在打盹,她便坐在一遍看她。丁氏睡相甚好,两臂放在两侧,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平静。据说丁氏十四岁便入了杜府,比苏影还小一岁,一度得宠得很。可惜那对龙凤胎流产……不对,现在应该说男婴流产。

  老夫人告诉她,当年她被误认为死婴丢弃,后来被一对老夫妇收养。可惜她们在她不足而岁时便双双归西,老夫人得知便将她接回了杜府。那时丁、尤二人斗得正凶,老夫人怕暴露了她的身份于她无益,便将她当作丫鬟抚养;哪知两人斗个不停歇,待到好些时丁氏又遭冷落,她怕灿儿因此会受到排挤,便始终未说出真相。现下苏影来了,转移了尤氏的注意力,便是时机渐近。老夫人德高望重,她没有理由也不需要骗她吧。

  “灿儿……”思路被这一声呼唤打断,灿儿忙走过去,轻声道:“二夫人。”却见她并不睁眼,继续睡去,灿儿方知丁氏只是梦中呓语。因她以前很少说梦话,才叫灿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正欲离去,却听丁氏又唤了声“灿儿”,灿儿只是笑笑,将椅子搬到床前坐着,听那丁氏又念叨着,虽有些含糊,不过她还是听明白了,“灿儿……我的儿啊……”

  灿儿闻言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退去,直愣了半天,才咧开嘴笑了起来,原来,二夫人……不,母亲,她、她也是知道的!是迫于老夫人的威胁么?她现在急切地盼望着丁氏醒来,两人好相认。是,她现在一刻都等不了了!她恨不得能够将丁氏推醒!

  没有什么比等待的时间更加漫长了。仿佛太阳无声无息地落下,又升起,又到了这个时候,太阳一跳一跳地又要落下,丁氏方起来,见了她笑道:“灿儿……”然而,话还未说完,灿儿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喊了一声“娘”,便直往地上磕头。

  丁氏方才睡醒,犹自惺忪,见得此情此景不由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反应过来,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将灿儿抱到怀里,呜咽道:“女儿,这几年你受苦了……”

  灿儿只觉得心潮澎湃,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全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

  母女二人又好像抱了一整天,待到夜了,方才恋恋告别。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狂喜,都觉得一辈子都不曾这么欢乐过。

  第二日,一吃过早饭两人便去往老夫人处。灿儿昨晚喜得愣是一夜没睡,苏影也未睡着,她便将此事与苏影说了,直听得苏影满脸离奇。

  这日早饭丁、灿二人都吃得没心思,老夫人看着笑笑,对着丁氏别有深意道:“大少爷不来,你便丢了魂似的。”

  苏影心中一惊。自己何尝也不恍惚?瞥了眼老夫人,见她依旧如常,笑吟吟地喝着粥,方略略放心。今儿杜少陵缺席早餐,据说昨晚又出去了。她心中不解,为何他还要去那种地方?

  丁氏与灿儿二人跟老夫人回去,一入院,两人便开门见山地与老夫人道明了来意。谁知老夫人却将脸一沉,道:“胡闹!一个姨娘,一个丫鬟,怎么便成了母女?二夫人,你是不是想让灿儿被赶出府去?”

  两人谁都料不到老夫人竟是这般态度,面面相觑,连忙跪下求饶。丁氏大着胆子道:“老夫人,您说要给我们做主的,为何如今却……”她们俩不明白,开头告诉她们此事的是老夫人,现在矢口否认的也是老夫人,她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只见老夫人一脸冷漠道:“我说过?我几时说过?二夫人,喜欢丫鬟不错,可喜欢一个丫鬟喜欢到要把她说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未免太过于可笑了。”

  老夫人矢口否认,丁氏与灿儿便是白口莫辨了。灿儿急得几乎落泪,磕头求道:“老夫人,灿儿知道此时我们不该相认,但我们一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只求老夫人认可。”

  老夫人冷笑一声道:“那么苏影——你有没有与她说呀?”

  灿儿浑身一震,不敢抬头看老夫人,直将头低得低低的,低声道:“说了。”丁氏震惊地看向灿儿,灿儿将头埋得更低,害怕接触到丁氏的眼神。都是自己……自己将一切搞杂了!

  “老夫人!奴婢私自泄露是大过,奴婢也不敢高攀,只求老夫人宽容,让奴婢留——”

  老夫人冷眼看着二人,打断道:“你们好自为之吧。”

  两人无比沮丧地从老夫人处回来,灿儿更是哭得止也止不住,不停地埋怨自己。丁氏劝道:“好孩子,娘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娘不怪你。谁也想不到那老太婆会变卦。她看来是成心要耍我们!你别哭了,一定有办法的。”

  灿儿泣不成声,道:“不用了,灿儿生来就是做丫头的贱命,没福气。灿儿只愿老夫人发发慈悲,让灿儿留在府里继续照顾夫人,灿儿就知足了!”

  丁氏听得辛酸,一咬牙道:“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让大家相信,你就是我的女儿,杜家的小姐!”

  谁料到一语成谶,悲剧不期而至。

  过了没几日,府中竟传出了她们俩的事,丫鬟婆子皆在私底下窃窃私语,一些难听的话防不住地飘进二人的耳里。

  “二夫人不知和哪个男人是那个的孩子,还敢拿出来炫耀……”

  “灿儿一看就不到二十,明显不是当年那龙凤胎;可那之后老爷便冷落了二夫人。灿儿即便是二夫人的女儿,也不一定是老爷之后。”

  更有流言蜚语空穴来风:“据说二夫人那段时间外出频繁,好像是傍上了个帝都首府王老爷啊。老爷不对外宣扬,是怕败坏了家风。”

  更有由此衍生出的——“二夫人在外头养的小白脸哪只一个,有十几个呢……”

  一句句话,都如针一般直刺丁氏心中,灿儿也不时地遭人指指点点,两人气不过,又接到老夫人丫鬟的传话:“你们不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的关系么?现在你们的目的答到了。”

  杜府中开始有暗潮汹涌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苏影与杜少陵时而疏离时而暧昧;老夫人放出去的风筝似乎要脱线了,灿儿倾向于丁氏,却不知该不该监视苏影;老夫人与尤氏自以为策划好了全部,却不知更有人在身后窥探。

  杜逝离家不到半年,杜府居然已是天翻地覆。

  这日,苏影依旧放了一只鸟儿。拉开抽屉,里面的红丝线已有满满一把了。一百余根了吧。看到这些绳子,她便想到了师父;想到师父,又想到了报仇;想到报仇,便又愁了起来。与杜少陵的关系没有进展,杜逝又不知何时回来!

  一想到这反间计,她不由微蹙了眉。杜少陵父子关系虽不亲,却也难使两人互相仇恨到加害于对方——只有以她作诱饵。现在,她的计划不只是除去杜逝了。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宰相杜大人的妾与杜大少爷乱伦,被杜大人知道后父子反目成仇,杜大少爷先下手杀了杜大人,欲将其妾占为己有,哪知那妾逃走,失踪了。呵,如此一来,看这杜家颜面何存、如何在朝中立足!

  既然杜逝杀了她全家,那么她使他身败名裂,又有何过分呢?

  只是——将它付之于实践,何其困难!苏影叹了口气,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心急了?是否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功夫,让他们反目?是否自己还该多练习几年?

  可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后路。尽管她知道自己再不可能与师父继续生活,她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没有心机的少女,师父不会再疼爱她了。

  幽幽叹了口气,苏影一根根理好丝线,小心地将它们收好,动作轻柔得似要将自己曾经的纯净美好全部保藏起来。

  夜深了。天色墨蓝,留下几点稀星。杜府的屋顶上,忽地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看上去轻功甚好,足不沾地,凌空几跃,又一点瓦片,便来到了一个院落的上方。一切都疾似闪电,悄然无声。

  黑影轻轻从屋顶跳下。他素知苏影睡觉时不会关南窗,于是绕到花园,果见一扇窗敞开着。此处是花园,他必须每步小心,否则踩折了一枝花,都有可能将屋里的人吵醒。

  终于来到了窗口,那里的石榴花已开得旺盛,在夜色下影影绰绰,暗红的,颜色厚重。他拨开纵横交错的枝杈,从胸口逃出一支银管,搁在窗台上,缓缓向里面吹气。若有若无的香气渐渐飘散到空气中。

  黑影轻巧地跃入屋内,尽管下了迷药,却也仍旧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走到床头,只见床上的人安睡着,独自缩在里面。若不是露出了个脑袋,他可能把她与被子混为一谈了。想着,他不禁微笑起来。

  他将锦被拿开,将蜷缩着的人抱到怀里。她只穿着一件亵衣,透过薄薄的丝绸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凝脂般的肌肤以及她身上自然散发的体香。心神一荡,不由俯下身吻去。然而,他的唇只在她合着的眼睛上啄了一下,便腾出一只手来,将收拾在一边的衣服拿了。她那么轻,他一只手也可以揽住。做完一切,他重新从窗口跃出去,又跳上屋顶,向外奔去。

  此刻在他怀中的苏影,内心与表面的平静截然相反。闻到迷药的味道,她便从梦中惊醒了。尝过这么多毒,即便连致命的毒都难以伤她,区区迷药又怎么能偏得过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底细,便将计就计开始装睡。她闻得出带她走的人身上有一股檀香味,那是杜少陵独有的气味。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不敢睁眼,只能感觉风很大。帝都夏天的夜虽凉,却也不该有这么大的风啊。她只穿着单薄的亵衣,不由打了个哆嗦。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细小的动作,将她抱紧了些,加快了步伐。

  杜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两边站着两个侍从打扮的人。见了杜少陵,低声齐道:“堂主。”杜少陵“嗯”了一声,两人各向两边一跃,没入黑暗中。苏影听得“堂主”二字,心中惊异。不过略略思索之后便也不再疑惑,她早料到杜家人不可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而身为大少爷的杜少陵,又岂会甘心做个纨绔子弟?想到自己以前还的确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不禁暗笑自己。

  风止了。脸上还有残余的冰凉。周围一下子温暖起来。她感到有锦缎滑过脸颊的触感。她好像被小心地放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身下似乎铺有千层锦被。她可以软软地陷在面,与外界隔绝。

  然后又是小小的晃动,开始动起来了。她应该是坐在马车里吧。不能确定是谁在赶车。这里依旧存在着杜少陵的气息,不知他是否还在?她微微动了动,用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去——漆黑一片。她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她确实独自在马车里。可是,她算不准杜少陵什么时候会突然进来。她记得这迷香的药效是三个时辰吧。那么,她必须在天亮后才能够醒来。

  车厢里空间很大,她现在软垫里面,好像在水中一般,随着马车的颠簸,她渐渐睡了过去。

  “灿儿。”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唤了一声,脱口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杜府了。外面的杜少陵听得车内传来的这声轻唤也不由暗笑,却在外面应了一声:“现在不在杜府了。”

  “少陵?”里面传来诧异的声音,又急急改口道,“大少爷。”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半晌方道,“呃……这里是在哪儿?我怎么在车里?”

  杜少陵笑笑,道:“这里是在城郊的山上。我昨晚把你从杜府里接了出来,就是要——”

  “啊!”话被头顶一声惊呼打断了。抬头看去,窗口的帘子被掀起,苏影满脸诧异地看着周围的景色。这葱葱林木,这潺潺流水,这泠泠鸟鸣……象极了离山!她不由看呆了,脱口喃喃:“真像啊……”

  当苏影陶醉在这美景中时,杜少陵也看得如神。她好像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尚未睡眼惺松,发髻松散,却多了一丝妩媚;她好像丝毫不在意面前有个男子,毫不矜持地伸手揉揉眼睛,却平添几分可爱。

  “影儿。”喉间缓缓滑出一个字。后面未遂的儿话音带着娇纵与宠溺。这个名字说得如此自然,好像在背转身去时,早已呼唤过千万次。

  “嗯?”苏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飞起两抹晕红,目光快速掠过杜少陵,缩回了脑袋,放下帘子。

  再次从车中走出来之后的苏影又是平日里那个三夫人了。她走到溪边,将钗环尽去,那一头青丝便柔顺地倾泻在她肩上。只见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用手舀着什么,似乎在洗脸。杜少陵看着那背影,突然迫切地想见到她此时的容貌,便又唤了一声:“影儿。”

  苏影果然又转过头来,问道:“嗯?”没有意识到无意中他对她的称呼已经改变。

  杜少陵定定望住她,只见她青丝如瀑,素面朝天,愈发衬得这张脸容光绝美,惊如天人。颗颗水珠从她脸上滚落,眼睫上还似盈盈挂着几颗。杜少陵微抬了头,笑道:“没事,小心掉水里去。”

  苏影竟展颜笑道:“哪会。”

  不知是不是这儿相似的环境,让她摆脱了禁锢她的枷锁,回到离山生活的往昔。

  杜少陵用泥做了个陶钵,在里面煮着野生蘑菇,给她做早餐。苏影从溪边回来时他着实一阵惊艳。只见她将头发全部绾起,用一根不知是什么职务的茎做簪子簪起,仿若一个生活在森林中的仙子。他后悔地道:“早知应该拿件水碧色的衫子。”

  苏影轻笑,走到他面前道:“大少爷在做什么呀?”

  杜少陵正专心煮着蘑菇,眼不离陶钵,答道:“煮蘑菇给泥吃。嗯,以后别叫我‘大少爷’了。我比你大五岁呢。”

  苏影“哦”了一声,又打量起里面的蘑菇来。突然叫了声“少陵”。杜少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随即反应过来这称呼的变化,猛地抬头,直将苏影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想害死我么?”苏影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盯住他看。他吓了一跳,忙问:“什么?”

  苏影一指陶钵中的蘑菇道:“这里的蘑菇大半是有毒的。”

  杜少陵听罢惊出了一身汗,幸亏自己刚才尚未尝一口!正惊魂未定,却听得苏影变了调的声音道:“你吃了么?——这些蘑菇?”

  杜少陵本欲答“没有”,话到口边,心下却冒出了捉弄她的坏念头,忙敛了笑容,怔怔道:“吃了”。

  苏影的脸“唰”的白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杜少陵被她盯了一小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嘴角带着一丝得逞的得意。苏影方才醒悟,一下子气不过,没好气地瞪着他。可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的神情也微微僵住了。眼神从杜少陵的脸上滑落到陶钵上,脸上竟是遮掩不住的由内而外的漾出一种落寞。她目光轻飘,却又坚定。

  杜少陵看到她的表情,心中不解,却也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她不是这种斤斤计较之人,他定是无意中勾起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了吧。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影别过头去,淡淡道,径自缓缓向前走去,口中也慢慢道:“我小时候就有人像你这样逗过我。”但只说了这么一句,她便停住不说了,回过头,似乎有些自嘲地凄凉一笑。杜少陵看得揪心,料想那人定是她已故的父母吧。他走上前,抬手轻抚她的眉弯,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又轻轻搂着她,低声道:“没事。”

  苏影沉默了很久,又冒出一句“少陵。”杜少陵也轻声地道:“怎么了?”苏影闷闷地说:“你要饿死我了。”

  “……”杜少陵本以为她会诉苦,却不料冒出了这么一句,不由忍俊不禁,将她放到自己面前,含笑问,“你要吃什么?”

  “野兔。”苏影张大了眼睛,满脸天真地道。不等他答话,又自顾自道:“你八成捉不到,还是我去吧。”

  杜少陵也不和她争,她要去便去吧。只是不忘带了一句:“你小心些啊。”

  “知道了。”远远的飘来清脆的声音。

  杜少陵坐下来,看着依旧放在火上的陶钵,盯了许久,突然将它从火上拿开,将瓶身一倾,火霎那间熄灭。手上的灼痛锥心,他却仿佛不知觉,紧紧握住半天,又疯了一样将陶钵往远处狠狠一扔。

  沉闷的撞击声渐渐远去,他颓然坐下,眼中满满全是无奈和悲凉,口中轻轻喃喃:“苏影——你究竟要怎么样?!”

  第十二章 私奔

  苏影很快便回来了,手中果然抓着只野兔。走到他面前,将兔子放到他的手中,道:“呐,抓到了。快杀了吧,我不看。”说着用手捂了眼睛。

  杜少陵笑道:“口是心非。不忍心还吃呢。”不过说归说,还是动手做了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刀时略一犹豫,转头看她,她背着她坐着,便将刀握在手里,利落地割喉、放血、剥皮等等,边动手边问道:“哎,你怎么抓到的兔子?”

  苏影“哼”了一声,道:“不告诉你!”

  杜少陵含笑瞥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专注与杀兔子。

  将野兔清理完毕之后,他又收拾了一下,问道:“现在这兔子没皮了,很恶心的,要不要我拿东西遮着?”

  苏影转过身来,手放在眼睛上不曾拿下,摇着头道:“不用不用,我现在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娇态无限。杜少陵突然心中一动,欺近她道:“看不见么?”

  苏影感受到他的气息陡然逼近,心中不由慌乱起来。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他冰凉的吻已经落下。他的动作依旧如上次一般轻柔,可现在在郊外,他明显比上次顾虑更少,她拼命挣扎着,可他却稍稍加力,便使她动弹不得。

  “嚓!”清脆的一声响,上好的绸缎被撕裂!空气中裸露着她白皙消瘦的肩,纤细的锁骨柔和地显现出来,他不由又吻向她的颈窝。苏影此时已是六神无主,只顾着挣扎。杜少陵掠夺着,心中却燃着怒火。这个女人……她竟然甘愿委身于他,也不愿使出武功来!那他便逼她!就不信她会屈服!

  她一个用力,将右手挣扎出了他的控制,袖子撕破,洁白的手臂暴露在外。杜少陵侧头一瞥,本是不经意,却突然僵住了,眼睛直盯着她皓腕之上的那点鲜艳如血的守宫砂。那像是一滴血泪,泣诉着他的暴行。

  她居然——她居然还是处子!心头的火烧得更旺,她宁愿失身于他,也不显露一丝一毫的武功!究竟是什么人,让她如此卖命?!真的是他么……

  苏影乘着空当,忙坐起身来,整理着衣衫。杜少陵沉默半晌,方问:“我爹没有……?”苏影会意,“嗯”了一声,脸烧得红红的。

  杜少陵缓缓合了眼,道:“车里还有衣服,你去换了吧。”

  稀稀簌簌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个猜测突然利剑一般直逼他的胸口——若真是这样,一切便可得到解释。尤氏为了争宠假孕,他只是她路边捡来的弃婴;杜少丘只是尤氏的妹妹过继给他的孩子;杜逝怀抱佳人却未染指苏影;丁氏的两个孩子更是莫名其妙地死亡。杜逝以后,竟未留下一个杜家血脉!

  一切事实都指向一处——杜逝不能人道!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解释,尽管它听起来荒谬无比。

  苏影回到马车内,思绪脉络才渐渐清晰起来。她突然后悔起来——当时为什么要反抗?若不反抗,他看不到自己的守宫砂,那么自己也就可能失身于他。这样,她与他乱伦就有了足够的证据——还怕他们父子结不了仇么?!

  为了报仇,自己的身子、贞洁,自由、幸福,她都可以全然不顾,而今,自己退缩了么?还是潜意识里依旧存有念想?

  但这个机会她已经错过了。她只愿还有第二次,她不会反抗。

  苏影很久才出来,杜少陵心不在焉地烤着野兔,险些烤焦了。见她出来,苦笑道:“对不起。”苏影不想再提起,没有接他的话头,只闷闷道:“如果你的手继续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的话,我们会继续饿肚子啊。”

  杜少陵愣了一下,这才发现野兔已经飘出了焦味,苏影笑道:“好了,别再烤了,否则真要焦了。”

  杜少陵方取了野兔,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早已恢复常态,一脸灿烂地笑着,不由有些目眩。在杜府极少看见她笑,即便是笑也是微勾嘴角地矜持地笑,从未见过她这般舒心地笑。杜少陵不由走过去看她,笑道:“你在笑么?”

  苏影“嗯”了一声,还孩子气地点点头,杜少陵心里感叹,原来她是个正常人,以前在杜府,真真像个木头人!

  分给她一些肉,两人并排坐着吃。苏影吃得毫无顾忌,还发出吧嗒吧嗒可爱的声音。杜少陵看着惊异,简直和杜府里的三夫人有着天壤之别!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下套道:“哎,你那只镶着玛瑙的翡翠镯子怎不见你戴呢?”

  苏影一惊,这可是墨韵赠与她的,他怎么知道?心中自是不解,却也如实答道:“我看着贵重,怕一不小心摔坏了,辜负她一片心意。”

  这也等于自己承认了有这样一只镯子,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杜少陵微微皱了眉,试探道:“爹捎给你的?”

  苏影只当他把自己指墨韵的“她”当作了杜逝的“他”,却也不欲解释,便含糊地应了声“嗯”。杜少陵总算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了事实依傍,至少这只镯子有些名堂呢。

  苏影闲闲道:“我们失踪了,杜府上下大约是要急疯了。”说完之后才发觉这句话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偷偷瞥了眼杜少陵,吐了吐舌头。

  杜少陵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道:“急吧,反正他们也不会急我。我不见了,他们别提多乐意。“

  苏影转过去看他道:“不过我要在三天后回去的。”

  杜少陵不解,却依旧道:“你别回去了。”

  苏影惊了一跳,他这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道:“不回去的话,我的鸟儿会饿死的。”

  要撒谎也得编个像样点的理由啊,这算什么……杜少陵失笑,顺着她的话道:“灿儿不会帮你喂么?”

  苏影却摇摇头,道:“会,但鸟儿不会吃——如果不是我亲自来喂的话。”

  杜少陵眉峰一挑,玩味地笑道:“有趣的鸟儿。”苏影笑笑,并不答话。杜少陵略一沉思,看向一边道:“你若想回去,那便回去吧。”又复抬头道:“中午你抓了野兔,现在便由我去抓吧。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别乱走。”苏影笑着“嗯”了一声,便原地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

  捉动物填饱肚子对杜少陵来说绝不是难事,他掏出匕首,反握在手里,以做飞刀用。森林中人迹罕至,动物出没频繁且丝毫不加顾忌。他走出没几步,便抓到了几只野兔。中午时候烧坏了几只,没吃饱,晚饭定要多吃些。

  他提了兔子回去,正穿梭在高大的林木中间,身子掠过枝梢,听到了簌簌的声音,放眼看去,只见前面的灌木轻轻摆动,他不由警惕起来——这并不像苏影弄出的响动,莫非,是野兽么?凝神细听,耳朵果然隐隐捕捉到野兽喉间发出的呜咽声。他还未弄清这野兽到底是何种动物,不敢贸然上前,便轻轻一跃,跳到树上,俯视地面,只见枝桠交错间,赫然埋伏着一头豹子!

  心中陡然一惊,苏影就在附近!它不会是冲着她去的吧?!身子一震,几乎想也未想便要跳下去,可手刚离开枝梢,又一个念头将他阻拦下载:自己不是想看她的武功么?这不是绝佳的机会?她总不会糊涂至此,在他不在身边的情况下依旧不动武!这样,还要习武做何用?如此一想,便忍住了,站在枝上,静观其变。

  敛云堂杀手云集,江湖上树敌无数,无时不刻都有人想要取堂主杜少陵的性命。他早知苏影来杜府便是冲着他的,想必是哪个门派派她来暗杀他的。不过——这也未免太小瞧了他。一个以暗算别人为生的人,若被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算计了,那他这个堂主之位也早可以易主了。可说实话,这个小丫头倒也真不好对付。半年过去了,老和那两个姨太太纠缠不休,竟是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

  那日他派人试探她,却听手下和灿儿说她的手上戴了一只镯子,竟是中原武林盟主的信物!强将手下果然无弱兵,实力不容小觑。更费劲的是,她竟是死活不肯亮武功!派人去查,根本没有结果——他甚至在与她相处八个月后仍旧不知他的敌人底细究竟如何!

  轻微的摩擦声又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那只豹子向她那里逼近,他的心不由提得高高的——豹子离她只有几丈了,她却依旧没有发现一般安然睡着。可突然!她仿佛感受到了豹子的气息,身子痉挛了一下,猛地坐起。豹子慢慢逼近,她吓得面色苍白,向后退去。一人一兽对视,杜少陵仿佛可以听到豹子喉间贪婪的呜咽已经她惊恐的颤抖。

  不知她是被吓傻了还是犟得死也不肯用武功——可是,那还要习武来做什么?她居然只是一步步地后退,根本不做丝毫反抗。她想等死么?!

  杜少陵飞身下树,拾起几块石头,又跃上去。他看准了,如果这个傻子再不采取任何防御措施,任凭豹子扑上来,他便拿石头扔它。毕竟,这个女人现在还不能死。

  最终还是未能等到她施展武功。豹子弓起身躯,做势要扑上来,她一脸惊恐,甚至忘记了逃跑。他也顾不得了,一连三块势头脱手飞去,直击豹子的脑袋。只见它应声倒下,鲜红的血从皮毛种渗透出来。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低呼了声“糟糕”,心下后悔莫及——说不定,她会施展轻功逃走呢?他恨得牙痒,错失了一个良机,仅仅只因他的一时心软!

  回到她身边,竟见她躺在地上昏厥了,不由好笑。不就一只豹子么,还说曾经在森林里住过。他走上前,只见她身形扭曲,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也成了带灰的惨白。他不由一惊,怎么会吓成这样?他伸手将她扶正,出手却陡然一惊!温热的液体,冰冷的棱角……若说她是被吓得昏厥,还不如说,她在后退的过程中不慎滑倒而昏厥!

  杜少陵只觉得手上岩石的冰凉一点点沿着血液送到心脏,又从心脏通往全身。她……死了?他难以置信,将颤抖的手指探到她的鼻下。温热的气息缓缓喷来……他浑身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总算……没死……

  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连忙将她扶起来,脑袋被磕破了可不是玩的!若不及时救治,必死无疑!他逃出金创药在她头上乱抹了一通,快用完时,他才发现,磕破的地方并非后脑,而是肩部!

  他苦笑,自己居然急成了这样……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用最后一些金创药抹上她肩上的伤口。鲜血在她洁白如雪的肌肤上留下道道疮痍,分外诡异。

  定下心神,他开始检查她的脑袋——幸好没有伤口。她实在幸运,若磕上了几寸,恐怕就会把命丢了!

  他又搭上她的手腕,脉象分明的紊乱。他的心不由也乱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心中一横,便运气,将自己的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双手刚一触及她的背便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阻力。他无法分辨究竟是哪种武功。不过那阻力只维持了一会儿便消失了,他的真气也顺畅地通入她的体内。

  然而,不过片刻,她突然将头一仰,吐出了一口血!好像虚弱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了沉重的负荷。杜少陵大惊,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也许是正常的排异现象吧?他扶起她,继续将真气送入她体内。可哪知,他的手方碰到她的背,更猛烈的一口血便吐了出来。她的身子再也无力支持,向后倒去。她轻的像一张纸,软软的贴在他的胸口。杜少陵隐隐觉得不对劲,又一把脉,大惊失色——她气息奄奄,只余一息尚存!

  愣了好一会儿,杜少陵才明白过来。他恨得几乎想要将怀里的女子掐死。

  “苏影!!!”

  居然连昏迷的时候都不忘屏住真气,将自己扮做普通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无法承受他的真气!他居然会遇到这么卖命,这么有心机的女子!

  可是——垂首看到这个依旧依在自己怀中的人儿,他却再恨不起来了。他下不了手。他想,不能杀她。还有用呢。

  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拥住她。清香还在,可与血腥混在了一起,说不出的诡异。他打来水,小心地为她擦拭血污。

  一切做完之后,她依旧紧闭着眼,仍未醒转。他这才觉得肚子饿,一看天,已然接近墨蓝色了,忙生了堆火,准备烤野兔。可是,在周围兜了一圈,却仍旧未找到他开头抓的那几只。死了的兔子还能跑?这才想起,自己当时急着去找她,将野兔忘在了树上。

  山中的夜晚尤其冷。杜少陵本欲将苏影抱到轿子上,可毕竟那血还未清洗干净,怕污了轿子,便进去拿了条被子出来盖在她身上,又在她身边燃了堆柴取暖。

  他在一边烤兔子,尽管不确定她会醒来,但还是将所有的兔子都烤了。他用树木的枝梢做了个架子,将兔子架在上面烤着。顺便又在陶钵里灌了些水,在火上热了热,喂了她一些。自己吃了烤兔肉,填饱了肚子之后,却不知如何是好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陪她。他将图肉割成小块在火上烤,便于烤熟,又便于咀嚼。

  烤到第四只时,已是后半夜了。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她怎么还不醒来?可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杜少陵惊了一跳,随即笑道:“醒了啊,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苏影看着他,却并不答话,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她居然连笑都没了力气!他看着辛酸,问道:“饿么?要吃兔肉么?”可话一问出口,便马上将自己否定了。她既然没力气笑,又怎么有力气吃东西?果然,她点了点头,转而又摇头。

  杜少陵略一思索,站起身,道:“我去一下,马上回来。”正欲走开,却感到一个脚边小小的阻力。他停下来,回头看去,却见苏影轻轻牵住他的袍角,眼神中竟似有一丝哀求。他心中滑过一丝酸楚,蹲下身轻声安慰她道:“没事,别怕,我在周围都燃了火,野兽不敢过来。我就去一小会儿。”又竭力保证,她方才松手。他爱怜地抚抚她的脑袋,起身又添了几个柴堆,方才离去。

  他不知道她的一切,因而也不知道她来复仇的原因以及那一晚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的血腥,娘亲抱着她时坚定而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奔逃时背后粗重的紧随着的呼吸。她想到了她的仇人,和豹子一样的残暴凶恶,她根本无法自持。

  当他提着一钵肉汁回来时,见苏影浑身颤抖,双臂抱住肩膀,眼神惊恐地盯着前方——那只死豹子。他忘记拖走了。

  杜少陵叹了口气,灭了那堆火,走过去安抚她道:“已经死了。别怕,啊。”他清楚后怕的力量,足以让人再次昏厥并且再也不敢独处。他将陶钵放在火堆上加热,坐到地上,将她轻轻托起,倚在自己怀里。他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身体依旧在轻微地颤抖。自己对她,终究是下不了狠心!罢了,这三日便让她好过,只当她是个平凡女子吧。

  肉汁渐渐飘出了诱人的香味。他将肉汁倒到一直陶碗内,尝了一小口,温度差不多,也没有了腥气,方才将陶钵递到苏影嘴边。苏影微启了唇,任肉汁留下。

  此时夜已深了。杜少陵为苏影把了脉,脉象有所好转,便将她抱回轿子去。毕竟在外头过夜,天凉风又大,露水重,若再染上风寒无疑是雪上加霜。将她放入车内,仿佛知道他要离开,苏影又牵住了他的衣袖。她的眼眸在黑夜中被透过帘子的月光照住,似有点点晶光。杜少陵再也不忍看她,走出轿子沉声道:“没事,我就在外面,你不用怕。”

  眼前总算没有了苏影,杜少陵开始渐渐镇定。苏影总是要杀的,他对自己说。若是一时手软,难保她不会反击。若是让她得逞了,后患无穷啊!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虽然不敢算“英雄”,却也好歹不能在这“儿女情长”上面栽跟头!苏影只是他的一己之私,若因个人原因而搅了全局 ,他不是前功尽弃,怎么对得起兄弟们,还有千辛万苦得来的名声!更何况,她并非真心,她只不过以美色诱惑自己罢了。万万不能踏下这个陷阱!

  念及此,杜少陵咬牙握拳,狠下决心——看来,那个计划,还是得实行。

  第十三章 湮灭

  杜少陵一夜未睡着。第二日见日光熹微,便起来着手准备早餐。他怕苏影吃厌了野兔,便从水中捉了几条鱼,剥鳞、挖鳃、去内脏,一样样利落得很。昨天她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体衰竭只是暂时的事情。今日估计便可打好,再用鱼汤一补,保管能够回复健康。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快要被他杀了的一个人,他为什么还要待她这么好。也许,他们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了。明天……明天,就物是人非了。

  也许因为过度劳累,苏影睡得很晚才起来,虽然仍有些面色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好多了。下轿时她反射性地看向一边——豹子早已被杜少陵拖走了,连血迹也无从寻觅。她方才放下心来,杜少陵招呼道:“来,吃鱼吧,补身子。”

  苏影笑笑,走到他跟前坐下,杜少陵正将一条鱼投入陶钵中,笑道:“我现在开始煮,你稍等一会儿。”提前煮会冷,冷了再煮又会烂。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等苏影起来再煮为好。

  看着身边这个专心煮鱼的男子,苏影恍惚想起了师父,只是师父喜欢穿白袍,眼神犀利冰冷,待她严厉而细心。明明是两个极端的人,却让她觉得如此相像——是太想师父了么?自己可以放松的日子也只有这三日了,她不想把杜少陵当作仇人的儿子,她想把他当作师父,即便是假的。

  “师父……”心中想着,口中也不由低声唤道,手轻轻抚上那发。杜少陵从来禁绝,此时反射性地将手搭上短刀,却马上想到那是苏影,才放下手来。可是,想起刚才那一声脱口的轻唤,身子又猛地一震!师父——她总算露出马脚了么?心中又陡然一凉,自己此刻对她放松警惕,谁又知道她不会抓着这个空当来偷袭!猛然回头,见到自己的一缕发丝再她手中滑过,她眼神迷茫地看着她伸在空中的手,半晌讷讷抬头,看向杜少陵,严重闪过一丝诧异与惊惧,轻声道:“少陵……?”

  原来是自己多虑了。杜少陵歉然一笑,道:“没事,我但是什么呢,原来是你。等急了吧,马上就好了。”说罢急急回过头去。

  一会儿,鱼煮熟了,他将大部分汤倒入小碗内,递给她道:“先吃鱼吧。”

  苏影接过小碗,浅笑“嗯”了一声,便吃了起来。杜少陵看她可爱的吃相,嘴角不由露出浅笑。“呃……”发觉了他在看她,苏影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昨晚的肉汁只是勉强填了肚子,今天一定是很饿了。杜少陵看她不够吃,又煮了一条给她。苏影把鱼与鱼汤全喝完了,直喊撑,看得杜少陵有趣,含笑道:“那便多走走。去洗洗手,把衣服换了。”

  苏影一滞,随即明白自己的衣裳依旧待着血迹,忙不迭地张开了手,跑去西边。杜少陵收敛了笑意,收起陶钵,将一切清理干净。

  苏影回来的时候连声对他道:“幸好你帮我多带了衣服,否则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呢。”杜少陵笑而不语,将陶钵、陶碗放在一起,走到她身边坐下,道:“坐下,我给你看看身子怎么样了。”

  苏影又道:“没想到你还懂医术啊。”便盘腿坐下。

  杜少陵看她娴熟的动作,极像是习武之人的习惯,眼中不由蒙上了一层阴翳,倏地盯住了她。苏影下了一跳,不明缘由。杜少陵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心中冷笑,真的假不了,纸包不住火啊。脸上尤快速恢复了平静,道:“嗯,以前学过一点皮毛。”

  苏影只觉得手腕上搭着的手指稳健有力,师父……她在心中轻唤着,慢慢倚向杜少陵。感受到那个身躯蓦然一僵,苏影心中暗笑,默默告诉自己,他是师父,杜少陵是师父。她用自由的右手攀上去,如同爬山虎一般,蜿蜒向上,直达颈部。杜少陵全身僵硬,苏影?苏影浅浅一笑,抬起身子,抬首吻上他的嘴角。搭在腕上的手再也按耐不住,将她用力一拉,纳入怀中,回应她的吻。

  苏影努力着,尽管她并不知道如何诱惑男子,但是没关系,她美,她只需凭借这副身躯便可以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看来不久之后,他会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当然,是在他看到自己腕上除了肌肤的雪白之外,没有了其他的颜色之后……

  然而,就在事情事半功倍之时,杜少陵却突然醒悟。严重冷光乍现,猛地将她放开,低声斥道:“你疯了!”

  苏影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够情形过来!她疯了?没错,在杜逝杀了她全家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疯了。

  这个女人……她究竟要做什么?昨天拼死反抗,今天却来主动勾引自己,真是疯了。正自不解,突然脑中浮上一个念头,叫他心中猛然一惊:她莫非是利用这来使我中毒?——以此,来杀我?不是没有听说过将毒抹在唇上,只是从来不知还有人果真敢如此!疯子……

  念及此,更可怕的想法如同潮水决堤一般涌来。她一直不肯露出武功,莫非,她确实不会武功?!而她来杀自己,完全靠的是下毒?好个苏影!他忿忿地想,自己居然从未想到这点!不会武功的人,有可能是武功卓绝,可他忘了,还可能是本身就不会武功,又或者,曾经会,又被废了!

  若她真的不会武功,以前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她带着一身的武功嫁入杜府,利用迷药使她不失身于杜逝;她探得自己底细,也许认为她的武功及不来自己,没有把握以剑杀人,便自废了武功。而这又解释了为何她不会武,屋中却有一把剑。那次在巷子中手下所谓的“暗器”,恐怕也只是她的毒药之一吧。

  现在一切都明了了。杜少陵苦笑,自己一直小看了她……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些心机!若不是她今天急于求成露了马脚,恐怕自己到死也不会想到吧!她既然精于下毒,那么那晚的迷药必定迷不住她,她定是清楚了解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肯跟自己来,必定要在这里接过了自觉的性命……他愈想,眼中阴霾愈深。她口中的那些鸟,定是与她同伴联络的信鸟,怪不得总见府中有她的鸟飞来飞去,他知道她是将它们关住的啊……

  没办法了。是她逼他的。他只能希望她没有在唇上下毒,或者,下的量少一些,他可以有时间将她解决。他不知自己此刻情况如何,但他必须抓紧每一秒钟,绝不能耽搁了。放弃了此前的计划,计上心来。

  他转过身,苦笑道:“影儿,对不起。”

  苏影正不知如何是好,见杜少陵打破沉默,忙应道:“什么?”

  杜少陵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笑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苏影本是孩子心性,听他这么说,好奇道:“哦?什么游戏?”

  杜少陵逃出一根布条,似笑非笑道:“捉迷藏。”

  苏影未料到这个八尺男儿竟然肯玩这种游戏,不由说了一句:“你怎么要玩这种东西。”

  杜少陵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连声问:“玩不玩啊?”

  苏影刷的接过布条,站起身道:“当然了。”

  杜少陵松了口气,站起来给苏影蒙上眼睛,苏影抱怨道:“为什么不是你来抓我啊?”

  杜少陵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抓到我之后,就可以让我来抓你了。乖。”说罢跃出一丈开外,唤道:“我在这儿。”

  苏影闻得喊声,忙追过去,笑道:“你别躲,我来抓你了!”

  杜少陵眼色阴沉,声音却无比愉悦:“那要看你能不能抓到了!”说着向后退去。他挑着平坦的没有障碍的路走,为的就是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充分相信自己。

  “你别欺负我看不见!”

  “我就是欺负你!”

  “我看不见也要抓到你!”

  “那就来抓啊,你肯定抓不到!”

  “哼,我偏偏就要把你逮个正着!”

  ……

  快到悬崖边上,杜少陵喊了声:“我在这儿,来啊。”便跃向苏影身后。

  苏影听闻他的声音,口中喊着:“我来了。”忙奔过去,两手张开在空中,脸上还带着笑容。看着她就要一脚踏空,杜少陵突然开口,声音诡谲讥诮:“苏影,你算计我。”

  苏影听得那声音,心中大惊,以隐隐料到有不对劲之处,手刚揭去布条,脚下便已踏空。身子一倾,便坠了下去。她坠下的霎那,回头看去,杜少陵的表情是沉郁却又带着邪恶的快感的,眼神张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杜少陵。

  身子不断下坠,心也在下坠,为什么要捅破!她好不容易接受了他,将他当作师父,本想抛开一切杂念过这三天,他为什么要这样……

  杜少陵走到悬崖边,这里他早已查看过,是这座山的最高处,坠下去,几乎不可能生还。她要么死,要么回到那该死的××去,他既然已捅破了窗户纸,她即便活着,也不可能回来了。她就这么,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杜少陵望着崖下的云雾,低声道。

  清泠的欢笑声尤在耳边,人却再也见不到了。若不是那顶轿子,还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她身上的想起,他几乎会以为,她根本不曾来过。

  可是,即便是没有了与她有福安的物品,他还是不能欺骗自己她的存在。她的气息,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音,都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用一把坚实的锁,将它牢牢锁住,义无反顾地丢掉了要是,从此,不论走到哪里,他将带着它,时刻不离但永远不会听下来看一眼。

  天阴下来了。风刮得犀利起来。阴霾漫上太阳,光芒渐敛。树枝摇动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脸上落了一滴水,是要下雨了么?杜少陵伸出手来,闪电狰狞地割破苍穹,闪电车轮般碾过,雨“哗”地便浇了下来,如同积攒已久的一桶水,再也不耐重负,倾泻下来。

  雨中,她的身影一个个浮现出来。

  她冷冷地说:“大少爷。”垂下眸去,眼角的秋波流泻成一池春水,将他溺住。

  她不领情地说:“大少爷自己享用吧。”他偏不要自己享用。

  她在夕阳下默默看他,尽管知道她来意不善,他还是舍不得下手。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他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她轻轻说:“没事。”

  她因为他的误解而红了脸,低头道:“就当我没说过。”说完脸更红了。他暗笑。

  她陷在他的怀里,喃喃道:“大少爷……”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她在睡梦中无助地重复:“我不会武功……”他听了揪心。

  她第一次唤:“少陵”,尽管马上改口,可他听了还是忍不住的激动。

  她别过头去,落寞漫上整张脸,淡然道:“没什么。”他怕惹她伤心,什么也没问。

  她孩子气地说:“不告诉你!”小小的骄傲,他看得情不自禁地笑。

  她牵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眼神哀伤,没有力气说一句话。他安慰她,心中叹息。

  她主动吻上来,他又惊又喜,尽管他知道背后是陷阱,深不见底。

  ……

  她最后说:“我来了。”她扑向悬崖,以为扑向他,扑向虚伪的幸福,其实,是扑向毁灭,扑向死亡。

  她揭下布条回眸霎那的哀伤与绝望,她身影消失瞬间他心中的抽痛与空白,她触手可及却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物是人非……

  ……

  雨依旧大若倾盆,毫不留情地打上他的脸。他的脸上雨水纵横。脸被雨水大国,风一吹,刀割一般,很疼。

  就让这场雨,来祭奠她吧。

  杜少陵并没有派人去悬崖下找苏影的尸体。这时候,她是生是死都已经不重要。即使活着,她也不会来到他面前,冷冷叫一声“大少爷”,或者含笑唤他“少陵”。对于一个与他已经没有丝毫干系的人,他又何必要花费精力去关心她?

  他回到杜府。没有人为他和苏影担心。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他们离开的两天内。

  背后有老夫人撑台,流言蜚语像瘟疫一般蔓延来开,直将丁氏与灿儿压迫得整日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又加上苏影的失踪,灿儿担心得很,得了病,一病不起。丁氏担心灿儿,不顾自尊去找老夫人,向她下跪,可老夫人依旧翻脸不认人。她如此折腾了好几回,丁氏再也没有办法,做出了一个惊天的举动。

  刘姨早上照常来唤丁氏起床时,许久不见回答。她心中诧异,却只当丁氏睡过了头,并不再理会。知道中午,房门依旧紧闭着,刘姨开始心虚,找人踹开了门,赫然见到丁氏悬在了梁上,下方有一只踢翻了的板凳。刘姨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如同捅铃一般几乎要瞪出眼眶,面色惨白,面容狰狞,舌头长长地拖出口腔,加上一身孝服似的白裙,几乎让人以为,她是阴间来索命的女归。丁氏在桌上留下了一封遗书,民间有一个说法,若将一个的血滴到另一个人的骨头上,若血可以被骨头吸收,那么两人定有血缘关系,丁氏便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澄清她与灿儿的关系。

  灿儿闻讯拼死要去看丁氏,谁也拦不住,到那儿一见,立马晕倒在了地上。醒来之后哭得惊天动地,直叫那些婆子都抹着眼泪,同情这个孤零零失宠又不得好死的女子。

  杜府的下人方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老夫人也未料到是这个接过,同样懊悔不已。到底是闹出了人命,若逝儿回来,如何交代?

  老夫人死活不肯将丁氏的尸体火花,说是已经让她丧了命,不能再让她的尸体受到亏待。旁人也都这么说。灿儿却只是冷眼旁观,丁氏既然已为此事丧命,那就一定要将真相呈现到众人面前,否则,她就是白死了,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在灿儿的一再坚持之下,老夫人只得同意火花尸体。

  但是,接过却是惊人的。灿儿用颤抖的手握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滴到惨白斑驳的骨头上,又贴着侧面滑了下去,直直滴到了地上,被青石板吸收。灿儿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再挤出一滴血,滴到骨头平坦处,可是,鲜血如同盛在碗中的水一般,没有丝毫被吸收的迹象。灿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试了一次,可接过依旧如此。

  周围围观的人都惊呆了,老夫人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不去看她。众人正看灿儿会有何反应,哪知她突然嘿嘿一笑,将满座惊得脊背发凉。众人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反射的阳光耀得刺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两股血柱向上喷起,灿儿早已倒在了地上,手腕静脉与颈动脉都已被割破。

  血四下溅开来,举座大惊。血光里,映出人们惊惧苍白的脸,灿儿笑容诡异,眼眸与丁氏一般睁着,瞳仁被血色映得红通通,分外可怖。

  丁氏的死,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杜少陵回来了。丁氏与灿儿方下葬,杜少陵一脸冷峻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老夫人的脸“唰”的变得惨白。他的眼神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勾过来,在她脸上打个突,又绕回去,看得她心惊。杜少陵似乎并不急着,先去两人的坟墓处拜了拜,才回到堂中。

  杜少陵看看老夫人,又看看尤氏,眼神冷得似要将人冻结。众人没有一人敢轻举妄动,无不屏息凝神。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谁传的谣言?站出来。”声音冷极了,没有一丝温度。

  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他也并不着急,依旧用平静却又迫人的声音道:“没有人么?”那声音如同一根细线,扼住人的咽喉。他转过身来,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眼中已腾上蒙蒙的杀气。

  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说,生怕不但得不到原谅,还会丢了性命。老夫人与尤氏都不敢声响,看来这次是大有故事了。杜少陵仍旧不急不躁,缓缓走到一个人面前,幽幽开口道:“是你么?”

  那人心虚,见他向自己走来一颗心早已跳得猛烈,被他一问有如吐了一口血一般站立不稳,哆哆嗦嗦答道:“不、不是。”

  “呵。”杜少陵冷笑一声,颤音直将众人吓得浑身一震。“是么?”他反问,怪异地拖长了调子。“那么,既然你们都不肯说,要不就这样吧,全部拉去穿耳,当然了,如果你们不想变成聋子,大可以揭发别人,揭发一个,就免去惩罚;被揭发的,马上药哑嘴巴,刺穿双耳。不过你们也可以自己说,这样,我可以考虑放轻一些处罚。”话毕,他还勾唇笑笑,仿佛只是在说几只畜生。

  老夫人终究忍耐不住,狠狠盯住杜少陵,到底也不敢呵斥住。杜少陵余光瞥到,微微一笑,走过去为老夫人倒了杯茶,递过去轻声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过老夫人若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介意把事情摊开了说。”说罢双手呈上,别人看来是一副孝子敬茶的模样。老夫人气得话噎在喉头说不出来,可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失态,只得勉强笑了一下,又听杜少陵大声道:“老夫人身子不适,来人,送老夫人回房。”

  支开了老夫人,又瞥了眼尤氏。哼,没了老夫人这撑台的,看她能嚣张到哪里去。果然,她耷拉下脑袋,盯住裙脚。他回过头,满意地看着呼啦啦跪下的十几个人,又道:“还有人检举么?跪下的,可以放轻处罚。”

  几个人面面相觑,可似乎没有人敢说,憋了半天,终究齐齐跪倒在地,哀求道:“大少爷,奴才该死……”杜少陵却仿若未闻,唤了声“林管家”,道:“将跪下的拖去药哑了,看他们再敢胡说。”

  林总管有些迟疑,杜少陵会意,只道:“我过会儿会去告诉老夫人。”

  十几人被拖走,杜少陵也离开了大堂。尤氏一见他离开,立即逃也似的一口气奔到老夫人住处,一见她,便问:“老夫人,您为何顺着大少爷啊?!”

  老夫人也在气头上,一拍案,骂道:“个小畜生!居然敢在我头上撒野,不想活了!他哪来的情报!”

  尤氏见这副架势,在问下去必然是火上浇油,便道:“老夫人,您也别太着急。大少爷手头到底是不是有证据的还不好说,八成是他猜的呢。”

  “猜的?!”老夫人哼了一声,又道,“猜的他敢这么放肆?!我看八成他是知道了我们的目的了,他让府中的所有人来大堂,一是为了查找传谣言之人,同样也是以此威胁我们。他知道我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那可是怎么办哪?!”尤氏这么一听说,也是心慌了,不由急急问道。

  老夫人凝神道:“我看来要担的罪不小啊,两个死了,一个失踪……呵,只有这样了。”说着,手往脖子上抹了一下,两瓣干枯的嘴唇裂开一道诡异的口子。

  第十四章 意外

  老夫人不停地喝水,茶杯一会儿见底,一会儿又被注满水,如此交替循环,已有数十杯水下肚。尤氏则不停地拿小锉刀锉着指甲,眼睛不时的瞥向老夫人。见她不开口,复又低头,心不在焉的继续锉着。手上积着的一堆小白粉随着手指的来回运动飘散开去,蒙蒙的在空中撒下,一会儿,手指上又积了一堆。唯有杜少陵悠闲地倚在椅子上,好笑的看着两个心神不宁的女人。

  三人皆沉默着,似乎在比着谁首先按耐不住。终于,老夫人打破了沉寂,开口道:“少陵,你到底想怎么样?”这话语调甚是奇特,说话者想要愤怒却由不敢愤怒,想要威胁又不敢威胁,字字咬牙切齿,偏偏又缺乏底气,一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与老夫人平日里的气度迥然不同。

  杜少陵瞥过去一眼,左侧嘴角向上勾起,眼神不屑而又得意。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什么怎么样?”

  装蒜!老夫人气结,现在他还装一副无辜的样子!正欲驳斥,又听他陡然提高了声调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呢,你们想怎么样?害死了二夫人,连灿儿也不放过,良心何在?!”

  “你这个畜生,你倒来说我们?!二夫人是自杀的,与我们何干?死一个丫头,又有何足惜?若说没良心,你先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那十几个仆人不过传了谣言,你就他们变成残疾,这叫有良心?还有那个三夫人,不知被你野到哪里去了,你还真对得起你的良心啊!”尤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猛地站起来,点着杜少陵一顿破口大骂,也不顾自己的身份。

  杜少陵脸色微变,却依旧语气闲闲,道:“二夫人与灿儿是无辜的。她们死,还不是被你们逼出来的;那几个仆人,是他们自己活该,比起两条任命,聋了哑了又有些什么。至于三夫人,如果是我把她野到那里去了,你们倒是应该感谢我,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不是么?这样,杜家的财产,都是你大夫人的了。”

  “你!”尤氏脸上一青一白,被他戳穿了又腾的涨红了脸,表情怪异,瞪住他却找不到言语来反驳,半晌憋出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是杜家的人!”话甫冲出口,老夫人浑身一震,急忙拉住她,可尤氏一挣,挣脱了老夫人,冲前一步又大声道:“当年老爷急着要孩子,你只不过是我路边捡的弃婴罢了!你不配做我儿子!”

  “好像是你不配做我母亲吧。”杜少陵丝毫没有二人想象中的惊诧,只是冷冷讥讽。“我生活在杜府,自然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否则认贼作父,岂不叫人笑话。”杜少陵冷哼一声,鄙夷地瞥了她们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这里唯一于我有恩的便是二夫人了。你们不知道吧,灿儿是我的妹妹,亲妹妹。她是这儿的仆人带我一起抱来的。你们害死了在这里和我亲的两人,你们应该知道,我想‘怎么样’。”

  两人本来得意,听得杜少陵如此说,脸上如同挨了记巴掌,气焰顿时熄灭。杜少陵将一只手枕于脑后,又道:“老夫人,到底是老夫人哪。你掐住了灿儿的软肋,让他们自己折磨自己,可悲的是,因为这莫须有的东西,两人都丧了命。你大概只是想让她们退出,没有想到她们竟然会丧命。不过现在她们死了,一了百了,你也该开心了吧,完全没有了威胁,又没有人追究责任,一切都是她们活该,呵呵。”最后那一声冷笑,直将老夫人和尤氏笑得毛骨悚然,尤氏忍不住颤了颤。

  真是个精,居然什么都知道!老夫人恨恨地将茶杯放到桌上,怒道:“你若敢告诉老爷,我便告诉他你的身世,看你还在杜府呆的下去!”

  “你们想与我做交易?”杜少陵玩味的笑笑,“这对我可不公平。你们不敢说。”他语气笃定,脑中浮现出片刻前手下保来的消息,嘴角淡出一丝笑意,又转向尤氏道:“哦,不,不是你们,是你。”

  尤氏嗤笑一声,也不争辩,狠狠剜了他一眼。老夫人整整衣服,站起身来走进内室。杜少陵便也起身告辞。

  屋内阴沉沉,窗户间打进几缕阳光,映到杜少陵左眼上,照亮了里面一抹沉郁的阴霾。

  醒来时候浑身骨头酸痛,几乎无法动弹。一睁眼,头顶强烈的光线照得她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她侧过头,自己正躺在一堆碎石上,身边就是一个小谭——是它救了自己吧。

  太阳毒得厉害,衣服已经被晒干,鞋子也只是有些微微的潮湿。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若不是之前师父曾教过自己在山中求生的技巧,若不是坠下之前揭去了布条,若不是谷底有一谭深水,她怕是早已直接坠入阴间了。

  现在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了吧。自己原来已经昏迷了这么久。坐了好久,才逐渐感到精力一点点回到身上,腹部的抽痛隐隐提醒着自己难耐的饥饿。已经无力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站起来,向外边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往脸上抹了两把泥,又在手上搓了两下。从崖上掉下,皮肤早已有多处被割伤,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屑尘土,再加上这一抹泥,完全将她雪白的皮肤遮掩起来,乍一看颇像个落拓的书生。

  这里离帝都不远,苏影走了二、三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外。看到帝都坚实的城墙,她突然停了下来。自己要干吗?还要回城做什么?到杜府去么?

  心中腾的冒起了一股火,夹带着“报仇”两个字,烧得旺盛,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好似一堆旺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动摇她复仇的信念。

  自然是要回杜府的。不过,这样回去,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会招人喜欢——她自己也不满意。嗯,比如,那颗守宫砂。霍地腾起的这个放肆的念头,在心中徘徊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报仇,她什么都肯做,何况这些都是她原本救打算失去的东西。

  步子立即坚定起来,也不顾长时间的行走双腿早已麻木,依然径直走向那里,没有丝毫犹豫。

  “什么?!姑娘你没事吧,你确定你真要——卖身?”墨韵再度难以置信的挑起眉毛,之前见到她灰头土脸的样子便吃惊不小,现在她又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是让人怀疑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

  “没事,墨姐姐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它有些碍事罢了。”苏影淡淡道,挽起袖子,露出那点嫣红。这点红色,红得狰狞,红得绝望,红得决绝,仿佛撕裂的皮肤,仿佛泣血的眸子,触目惊心。

  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卖身的。每个人都会经过短则几星期,长则几月的反抗,才会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这苏影……肯定也有难言之苦。是为人所逼迫么?还是一时赌气出来折腾?毕竟她年少,还不成熟,念及此,墨韵劝道:“姑娘万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若是受了委屈便说来与墨姐姐听听,姐姐尽量帮你,千万不要叫自己受罪!”

  委屈?亲人一夜间皆遭杀害,这岂是“委屈”二字可以一笔带过的?!心口血气翻滚,生生压下,苏影依旧淡然道:“这件事情墨姐姐断无法帮忙,我也不会让姐姐插手。都是私人恩怨,理应由我自己解决,何必叫外人卷入其中。”

  墨韵见她语气坚决,丝毫没有动摇,心里无奈,口上也只得道:“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明天再说。今天切莫再提此事。”

  苏影见墨韵如此说,料她也已妥协,便就作罢,答应了下来。也不差这么一日。墨韵叹了口气,又道:“看你这落魄的模样必然受了不少苦,我找人服侍你泡个澡,再好好吃顿饭吧。”

  苏影心下感激,道谢道:“多谢姐姐了,给姐姐添麻烦了。”

  墨韵淡淡笑笑,眼神略过她的手腕,上面空空如也,不由微微皱了眉,道:“妹妹若是不嫌弃姐姐那日赠你的玉镯子,还是时常戴着吧。那是高僧开过光的宝物,保人平安。”

  苏影渐渐沉沉睡去,鼻息间是浓重的草药香,熟悉而又疏离。墨韵最终没能劝住,只得由她。她提出要泡一个澡,用药香遮去她身体独有的香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冥冥中似乎在固执地保留着什么。墨韵又喂她吃了奇效的药丸,伤口都极快的愈合了。

  药物使人昏睡的感觉着实难受。头痛欲裂,心口堵得慌。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深度的昏迷之中,昏昏沉沉的,浑身好像被一团浓重的黑包裹住。身下的黑将她托上去,身上的黑又将她压下来。她在中间,挣扎不得,四肢被禁锢住。她睁开眼,又闭上。四周始终都是黑色,她开始害怕,想要缩起来,蜷在一起。

  可是身体不受她控制,麻木而沉重。只有意识清醒着。她的意识从身体上分离出来,冷眼看着这副被蹂躏的躯壳。死了也是这种感觉么?

  身上的黑色渐渐加重,下面的黑色承受不住,胸口狠狠的被挤压,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上面的力愈来愈强大,她的身子开始一点点下坠,一点点加快,越来越快……黑色分散了又重新聚拢,融进她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麻木而又尖锐的疼痛遍布全身。她坠下,追下,坠入这个无底的黑色深渊。

  原来师父所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无法相信一个人。就算是一个游戏,也无法玩到结束。游戏规则,两人都清楚,可他偏偏就要中途违规——受惩罚的却是她。飘在半空中的泡泡,在阳光下泛出彩虹绚烂的色泽,他也不让她多看,一伸手,便将它戳破,连幻象也不给她留下。他毁了她所有的希望,一双手毫不留情,扒开她的皮,直直白白裸露出血肉,纵横交错的血管,还有跳动的内脏。绝望的生机。

  她合上眼,就这样坠下去吧。永远也不要有尽头。现在即使有人拉她一把,也没有用了。就这样坠下去吧。

  黑暗中,眼前一晃,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来。来者恭敬地半跪在地上,垂首道:“大少爷,老爷将于五天后回到帝都。”

  杜少陵搁下手中的茶杯,微微诧异道:“哦?这么快?”

  来人依旧恭声道:“岭南一带原本就秩序混乱,此番皇上遇刺,大臣们都认为不得久居,是以提前回都。”

  “呵。”杜少陵嗤笑一声,略带讥讽道,“看来我还得感谢那个刺客啊,帮我除了个祸害,省得我亲自动手了。你下去吧。”

  来人俯首行礼,轮廓在黑暗中一闪,转瞬早已不见。

  杜少陵重新端起茶杯,方递到嘴边,眼神却一暗。又来了一人。他看来者装束,软软靠在椅上的背立马直了起来,语气中竟呆了几分仓惶:“怎么,还没有解决么?”

  那人道:“回掌门,那件事属下早已顺利解决。”

  杜少陵听得又软软倒在椅上,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物,道:“掌门,我们又接到生意了。”

  “哦?”杜少陵挑挑眉毛,将手臂枕于脑后,“报酬如何?”

  “十万两。”那人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那便接下么,何须告诉我。”杜少陵挪了挪身子,将退也搁上了椅子。

  “可……”那人略微犹豫,又将手中物事呈上,“属下认为,还是请掌门过目。”

  杜少陵点亮灯,见是一封极普通的信,展信一看,先是小小的吃惊,接着便讥讽地笑起来:“杜夫人花十万两白银买凶谋杀自己的儿子杜少陵,呵呵。”一声“呵呵”将语调怪异地提到最高,一瞬间又收敛了笑容,语音低了几个八度:“大夫人是个窝囊废,有贼心也没这个贼胆。没有那个刁钻的老太婆撑腰,哪能如今日张狂?这个主义定是她出的。哼,我还没料到这老太婆的心有这么狠!你且将钱退回去,我倒是要看看,这两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杜逝回来了。

  这日天将大雨,阴云密布,冷风惨惨,似乎从立夏瞬间跃至深秋。杜逝归来时,骤雨初歇,尤氏、老夫人、杜少陵、林总管等一干人一齐至府口迎接杜逝。

  杜逝骑高头大马而来,身披裘衣,眼色阴郁。身后跟着大队人马,却不见杜少丘身影。众人见杜逝神色异常,皆满腹心事,惴惴不安。唯杜少陵泰然自若,只是潦草跪了,站起来时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只见杜逝解开裘衣,前面赫然坐着苏影!一瞬间杜少陵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确确实实,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依旧那样美,却更加惨白单薄。灵魂精力好像被人从身体中抽去,只剩下一副美艳至极的躯壳。眼半阂,如点漆的眸子失去了光泽,仿佛一颗不再鲜亮的珍珠;唇半启,好似两片枯萎的花瓣,鲜妍退去,如同半旧不新的锦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蓝色的血管。

  电光火石间,心中竟然是无比的轻松。尽管知道,她既然回来了,必会狠狠的报复他。也罢,一命抵一命,两清。

  苏影木然下马,眼不期然撞到了杜少陵的目光。眼陡然间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她不由微微迷上眼,似乎要缓解这疼痛。她收回目光,走过去,与杜逝站在一起。

  众人皆惊诧万分,三夫人回来了?尤氏与老夫人频频对望,不明白杜少陵明明口口声声说苏影被他“野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又加上买凶的失败,两人心中同时产生了告诉杜逝杜少陵身世的想法。哼,杜少陵不是说她尤氏不敢么?那她就大声说给他听!

  可惊诧之余,又疑云四起。怎么不见二少爷?现下有资格询问杜逝的只有老夫人。老夫人便顺了大家的意,问道:“逝儿,怎么不见少丘?”

  杜逝面无表情道:“母亲想见少丘么?好吧,来人,把少丘带上来。”

  众人听杜逝措辞,都被一个“带”字惊出了一身冷汗。莫不是二少爷犯了什么错,受到杜逝惩罚了吗?正暗中猜疑着,却见几个壮汉抬来一个棺木,“少丘就在里面”。杜逝大改往日亲和的面容,一踏入杜府脸上的冰霜便没有消释过。

  “皇上遇刺,少丘护驾,未想不幸身亡。”杜逝的声音冰冷,似乎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尤氏吭也没吭声,径自双眼一闭,倒地昏厥了。其余人等也无不惊得连连后退。老夫人惊得浑身发抖,丫鬟见势不妙,连忙将老夫人扶回屋去。

  她们方才明白,杜少陵所说“不敢”是何意。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心!好歹也是自己的兄弟啊!这下,若是说了杜少陵的身世,尤氏便是骗了杜逝,而且无后,杜府的财产她此生是再也无法得到了。若是隐瞒他的甚是,尤氏多少为杜家“传宗接代”了,比苏影多了份胜券。

  杜逝方才开口,冷笑道:“你们很好啊,我一离开,就花样百出。大夫人勾心斗角,害死了而夫人和灿儿;你大少爷也不消停啊,劫了三夫人,玩弄了两天,又弃她于不顾。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爷!你们以为我在外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么?我什么都知道!你们中间,我安插了多少眼线,你们一举一动,我都清清楚楚!”杜逝越说越激动,冷不防拔出腰间佩剑,向杜少陵刺去。速度之快,让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杜少陵倒在了地上,胸口被鲜血迅速濡湿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吓得跪下去。她们从未见过杜逝如此残暴。裙脚溅到温热的液体,他喉头痉挛的一抽动。苏影也不禁别过头去。他终于死了,他和她,两清了。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重回世上,却成了一堆行尸走肉。精神上超负荷的打击,她已经不能承受了。尖锐的钝痛又袭上心头,她飞快的用手背一掠眼眶,转过身去。

  杜逝气不过,又吼道:“来人,将这打你不道的畜生给我扔到荒郊野外喂狼!哼,你以为我不清楚么,那个刺客分明就是你派来的,你居然敢轼君!我——”他一时气得噎住,愤怒早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狠狠瞪了他的尸体半天,直到被人拖出去,方才骂了一句:“畜生!”

  苏影心中叹气。灿儿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就这么没了。丁氏,沉静淡定的人,也死了。两人的死,皆因一个可笑的谎言。现在,杜少陵也死了。杜府果然深不可测,看来除去杜逝,不能再拖了。

  第十五章 花谢

  杜逝心情抑郁,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人伤心了,酒喝着也是涩的。”杜少陵叹气。不经意说出的话,却让苏影心中大惊,慌张地不敢看杜逝。不该啊,冻骨散不是无色无味么……但愿是杜逝多心了。杜逝看到苏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眼中又浮起一丝怜爱,手掌摩挲着她的面颊,轻声道:“这几日,可让你受苦了。”

  苏影别过头,不敢再久留,他那句话勾起了她心头之痛,她怕再呆下去,会忍不住落泪。她站起身道:“老爷,我再给你拿坛酒来。”说罢便向外边走去。来到隐蔽处,她将贴身的香囊解开,取出一个小包,将其中的粉末倒入一坛酒中。已经放了三坛的“冻骨散”,他命再大,此番也无力回天了。

  走回去,恰好看见杜逝将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拍,起手便将坛子掼到地上,“砰”的一声,坛子碎成了片,有的打着旋,转去一边。剩余的酒流入青石板的凹槽,缓缓向四面蔓延开来,渐渐被地面吸收。

  苏影有些发愣,直到耳边传来杜逝的唤声,才猛然醒悟,走到桌前,心中狠狠告诫自己,就要下手了,为何如此心不在焉?!为杜逝斟了满满一杯,正欲坐下,手却忽然被他捉住。她心中又是一跳,难不成被他发现了?然而,他只是摩挲着她的手,口中喃喃道:“那个畜生……我应该活剐了他!杜少——”“陵”字还未出口,他蓦然一怔,动作僵了僵。苏影知道毒发,心下大松一口气,也大了胆子,凑上去呢喃:“杜大人,还记得十年前的谭家么?”转而展颜一笑,无限妖娆。杜逝沉醉其中,却又似顿悟,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一闭,便昏倒了。苏影将他扶到床上,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醉了。可这一醉,怕是没有醒的时候了。

  她推门出来,招呼丫鬟进屋服侍,自己又以“也陪老爷喝了两杯,出来醒醒酒”为由,脱开身来。熟练地七转八弯,来到一个墙角边。借着月光,用手拨开一丛野草,下面赫然不显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小洞,正好可以钻过去。说实话,她可没心思再杜府中散步。再美艳的花儿,在她看来,都是形同糟粕。她所作的一切,只为了挖这么一个洞。

  目送她出去,墙角暗处躲藏的一人低声道:“大少爷,要我跟上去么?”

  杜少陵的脸被阴影挡住,看不清表情,声音有些嘶哑道:“不用。”刚才那一剑,若不是他及时吞了假死药,可能真要命丧黄泉了。

  鸟儿们,红丝线,她都没有带出来。就可以见到师父本人了,这些东西她也不在乎了。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如此这般吩咐了墨韵,最后与她郑重告别。墨韵笑笑,答应一定做到。见她手上带上了那玉镯,不由又笑道:“那便祝妹妹一路顺风。”

  苏影从来不知,北方会有这么多热情的人。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当地人热情的迎上来,向她提供帮助,可谓一路顺风。

  尽管离帝都已是千里之遥,可谣言还是如风一般席卷了接近全国各地。大街小巷处处传来人们的议论声。此刻她坐在茶馆内,微笑着品着一杯茶,听着不远处一桌人的谈话,

  “这杜大人怎么会这样冲动啊,他的儿子与他那新娶的妻子乱伦,他居然将他儿子杀了!”

  苏影暗笑,墨韵果然不负她重托,将谣言传了出来。现在,看这杜家人还如何在人们面前立足。她一手拖腮,继续听那些人说话。

  “喂,自己老婆被别人抢了,你不气啊!”

  “可惜哦,他杀掉了自己儿子,自己却被自己的女人杀了,啧啧……”

  “哎,告诉你们一件事哦,你们可别说出去……杜大人,他们家很有一番故事的。杜大人有一个哥哥,叫杜是,是非的‘是’。十年前,他的哥哥考上进士,在当年老臣柳大人的提拔下平步青云,当上了高官。可后来杜大人的哥哥贪图钱财,做了许多违法的事情,被那柳大人发现了,他居然派人杀了林大人一家。后来他也被人给杀了。杜大人与杜是是孪生兄弟,长相酷似,且才华满腹,便代替杜是继续当官。为了补偿杜是的过错,杜大人打一当官起就四处帮助贫困百姓,官风好得很哪!”

  那些人又讲了些什么,苏影再也没有听进一个字。只觉得耳边一个闷雷炸开,怎么会这样?难道说,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错的?

  “谭姑娘……”旁边陪同她的女子见状不妙,不由低呼一声。“你没事吧?”

  苏影拼着一丝理智,问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还等不到回答,便已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下去。

  醒来时竟然看到了林郁的脸。苏影激动地一下跳了起来,抱住林郁大叫:“林大哥!我这是回来了么?我没有做梦么?”

  林郁轻拍她的背,道:“回来了,你没有做梦。”

  “那师父呢?”苏影迫不及待地问。

  林郁眼中滑过一丝黯淡,沉默了。苏影的心一点点下沉,她早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可以和师父在一起的,师父是何等高傲的人,岂会看得上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想流泪,可眼睛涩涩的,哭不出来。在帝都走一遭,心上早已蒙灰,纵使曾经纤尘不染。

  师父……在她眼里,师父一直就是映在水中的星辰,离地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那样疏离。脸上即使有一时的关切,也很快会被严厉与冷漠所取代。他关切地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总有一层她看不透的东西,薄薄的,却如一层厚重的麻帐,将两人完全隔开。

  自己从未在师父心里有过一席之地吧。师父交给自己本领,完全就是要利用自己报仇。现在仇已报,她却不知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该报这个仇。她不敢想,如果茶馆中的那些人所言属实,那她这十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她花费这十年究竟为了什么。她不敢想,她怕自己和灿儿、丁氏一样,被莫须有的东西纠缠,醒悟的时候却已经太晚。她不敢想,如果是这样,她所碰到的那些人,又有哪些对她是真心的;那些对她真心的人,她又得去哪里寻觅。

  林郁一直沉默,沉默到苏影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方道:“他走了。他说他对不起你,便离开了。”

  其实,是他赶他走的。

  苏影一下子松开了他,早已经料到了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么?眼中掩饰不住的漫上深深的落寞,涸竭的泉眼再也冒不出一滴水,她的眼睛。

  林郁默默看着她。她果然变了。变得憔悴、单薄,不再是以前那样的天真无邪。果然,柳澈错了……可是,她浑身散发出的聪慧灵秀又何曾消失过,或者说,减少一分过?越来越透彻的眼神,明澈得不掺杂一丝杂志,难道是他错了……

  两人都不说话,静谧的夜晚空空荡荡的迎来排山倒海的沉默。

  仿佛日头东升,复又下落,一天之后又是这个时间,苏影方道:“林大哥,我想出去走。”

  林郁知道她生性执拗,反对也无用,只得道:“好,你小心些。”待她走了,却怎么也放心不下,现在是半夜,她又情绪不佳,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敢胡思乱想,林郁匆忙追出屋外。

  苏影漫无目的的走着。她没有福份与师父在一起,她认了,可是,毕竟相处了十年,师父怎么就狠得下心,不告辞就走了呢。他把她忘了么?师父……再也想不下去,脑海中满是师父的身影。

  心里空荡荡的,空得吓人,空得仿佛将整个世界装进去,都填不满似的。

  突然,脚下一个踩空。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再急速下坠中。她明白,自己坠崖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没有想过要求生。或许已经不知道,即使生,又有什么意义。她觉得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黑色填补上来,将她往下压。风声呼呼过耳,好像穿梭于过往,身子有一些冷。她伸出手抱住自己,这样就温暖一点了吧。

  那些面孔一张张浮现出来,爹,娘,姐姐,师父,林大哥,墨韵,杜逝,尤氏,灿儿,丁氏,老夫人,林总管,杜少陵,杜少丘……

  黑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她觉得充盈,带着满满的记忆,那些真心的不真心的人,那些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事。

  就让她一直坠下去吧。

  永远也不要有尽头。

  第十六章 敛云

  “掌门,盟主派人送来话,要我们提要求。那人说如果要求合理,盟主便会答应,只要掌门将那几个杀手送回去便成。”一袭简洁利落的黑衣,一个男子此刻站在堂下,恭声禀报。

  堂上,杜少陵漫不经心地剥了颗葡萄入口,闻言伸手取来丝绢一擦,雪白的绢上顿时染上几道紫痕。他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呈上的字条,随口道:“那老爷子终于松口了?”虽是问句,却是明知故问,不需有人回答。堂下那人也闭口不语,依旧恭敬地垂首站着。

  半年前,敛云堂接了一单生意,办完之后方才知道杀的人是中原武林盟主的手下。盟主大怒,加上之前就与敛云颇有过节,新账旧账一起算,派了一干杀手来剿敛云堂。可是,敛云的人就是以杀人而生的,岂会如此轻易被灭,加上杜少陵早有防备,来的百余人没有一人进入堂内,伤的伤,没逃回去的四个人便被关在了这里。这百余人皆是中原杀手中的精英,培养一个需要十五年的时间,何况有做杀手天赋的人,千百个里也难得一人。盟主舍不得人才,两者对峙了几个月,他终于放来话了。

  “十七。”杜少陵沉默片刻,开口道。

  “属下在。”立于堂前的男子行礼,朗声应道。

  “那四人水平如何?”杜少陵将纸扔到一边,继续吃着葡萄。

  “属下认为……”那位名叫十七的男子略一停顿,随即又道,“他们技巧掌握得很好,出手快且准,武功不可小觑。”

  “呵,”杜少陵看着这个一向直肠子的男子,并不生气,笑道,“照你这么说,半年前大败的岂不应该是我们?”

  “不,属下认为,他们武功虽好,可还是缺少了一种……”

  “狠劲。”杜少陵接下去道。看到十七惊异地抬起眸子,杜少陵微笑道,“十七,进来长进了不少。”

  听得杜少陵夸赞,十七竟是脸一红,道:“掌门过奖了。”

  杜少陵大笑,道:“既然没有狠劲,再好也是庸才。很久没有人陪我玩了,这回那老爷子主动送上门来,我可得好好试试手。”一盘葡萄片刻便被他吃完,杜少陵摸摸肚子,道:“你去告诉他,只要他让那个他赠予手镯的人来见我,我就马上放人。”

  敛云堂的杀手,从前多半都是街头的混混,乞丐,或是弃婴。在杜少陵和敛云的长老将他们培养起来,童年的不幸让每个人都有一股子狠劲。说白了,这些杀手体内都埋藏着兽性,每当杀人时,这些兽性便被激发出来,千百条命刀下过,他可以冷漠到懒得去瞥一眼,没有什么愧疚,更谈不上恐惧。

  敛云堂的杀手遍布全国各地,设有分堂,各有十几、二十人;总堂设在帝都,有近百人。不过杀手们都是分开居住,若有事才会聚集一处。杀手的年龄跨度也极大,他们在不杀人的时候,和正常人过着一样的生活,也许那个买猪肉的屠夫、这位卖胭脂的大嫂、那个茶馆小二、这个卖艺的姑娘,也许在某个夜晚,他们会脱去一切掩饰,手上握上刀剑,被指派到哪里去杀一个人。

  杀一人一律十万两,不分贫富贵贱,只要买凶者把钱交足了,定然钱到人除,敛云堂也会为买凶者将身份隐瞒;若是杀人数过五人,则各分堂须向总堂报告,经杜少陵同意,方可交易。无往而不利,失手率为零的敛云堂开始迅速崛起,买金也从一开始的一百两涨至现在的一万两,可仍有不断的人送钱过来。

  其实,敛云并不如人们想象的这么残酷,这里的杀手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是否接下生意,若是不愿意做下去,也可以退出。而当敛云堂的人出嫁或是娶了妻,杜少陵便会给他一笔不小的钱,供他后半生所用,而他也与敛云再无瓜葛。

  十七退下,合上了门。一会儿,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杜少陵道了声“进来”,便见林总管进来,行一礼道:“大少爷。”

  杜少陵微微皱眉道:“别这么叫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少爷。”

  林总管一怔,随即改口道:“掌门。眼下老爷去世,老夫人一病不起,大夫人掌握着一切的权力。大——掌门难道就任大夫人夺了杜家的财产么?”

  杜少陵脸上浮出一丝不屑,道:“虽说我不对女人动手,可这个女人心如蛇蝎,不是畜生却赛过畜生,我怎会无动于衷,任她骑在我头上?你去告诉妙儿,叫她见机行事。”

  林总管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能够将自己的信物慨然送出手,收到信物的那个人定然是盟主极其倚重的人,或者就是……亲人。杜少陵料定盟主必然不会答应,这样他又有接口与盟主玩一遭了。可出乎意料的是,盟主居然答应了。

  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没有男人玩,有女人,也不错。说实话,在心底,杜少陵竟是隐隐地希望盟主答应下来。

  有人主动把他想要的女人送上门来,那个人还是堂堂武林盟主。杜少陵不由好笑,如果这回苏影落到了他手上……哼,谁都料不到会发生什么。

  口信传来的第四日,杜少陵用过午膳,便听手下人报告苏影到了。杜少陵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原本以为还要等上十好几天呢。

  站在堂上,心中是欣喜、是踌躇、是恼怒、是激动,全部混杂在一起,坐到椅子上,单手支着额,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使自己显得不那么手足无措。

  “掌门。”女子清甜的声音,有些熟悉,底下有一股浮动的风韵。可是——不是苏影。杜少陵一怔,猛地抬头,不由大惊——眼前一身男装打扮的,竟是……竟是揽月楼的墨韵!

  见惯了她一身风情的装束,此刻干脆落落的黑袍倒是衬得她眉目清俊,身姿挺拔,原本高挑的身材愈发颀长,娇柔之中掩不住英气,眼神淡漠,一时间竟让人莫辨雌雄。

  墨韵的惊讶显然不在杜少陵之下。不过很快,她似乎猜到了一二,可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脸上的惊诧也消散殆尽,只是淡淡开口道:“掌门,我来了,您是否可以放人了?”

  杜少陵看着她,不说话。他要找的人是苏影,盟主为何把她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送过来?看她如此神情,必不是常人,看来背景不会简单。以前去揽月楼,早觉得她身上气质不凡。但不管如何,他没有找到他要的人,盟主的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放的。想至此,便道:“墨姑娘,你不是我要的人,那四人我不能放。”

  “我怎么不是掌门要找的人了?”墨韵眉一挑,脸上看不出表情,淡然道,“我就是掌门要找的人,掌门不找我,掌门找谁呢?”

  “不是。”杜少陵道,“你若是我要找的人,那镯子呢?”

  “送人了。”墨韵答得倒是干脆。

  杜少陵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镯子,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墨韵不紧不慢地说道:“掌门说的是要找‘盟主赠予镯子的人’,并没有说要找‘持有镯子的人’啊。”

  这句话并不起眼,杜少陵听了心中却没来由地一跳。墨韵的话到底该不该信?若是信了,那她是给谁了?苏影么?若真是这样,也好解释,苏影是盟主派来的,与墨韵必然认识……可是,他就是由这只镯子才判断出苏影的身份的,若镯子是墨韵送的,那苏影的身份也有可能不是中原武林人士,那么她又是谁?可若不信她……哎!乱了!杜少陵没耐心思考,直接问道:“你要我怎么才能信你?”

  墨韵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我说了实话,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杜少陵看了她一眼,从来没有发现她这么伶牙俐齿过么。“算是我信你,那你把镯子给了谁?”

  “这是我的私事,与今日之事无关吧。”墨韵好不客气地道。

  “好吧,那我猜猜。”杜少陵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是一个叫苏影的女子么?”

  墨韵诧异地望住他,他怎么会知道苏姑娘?隐约的,耳边响起了苏影临行前那句嘱咐……看来,她与杜家果然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稍稍思量,她大胆猜道:“苏影是你的姨娘么?”

  杜少陵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慧,没什么好隐瞒的,坦诚道:“没错,我就是要找她。我要找苏影。”

  墨韵也猜到了几分,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是爱是恨,可听苏影的那嘱咐,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好,甚至还有些……仇恨。“苏影与此事无关,你不要牵扯到她。”

  杜少陵一愣,道:“如何无关?她不正是盟主的手下么?”

  “什么?”墨韵也被他的话怔了怔,“苏影与武林毫无关系。她根本不会武,又怎么谈得上是盟主的手下?”

  “可是她会毒。”杜少陵一字一顿地说。“并不是只有会武的人才能够混么?会下毒,一样可以杀人。”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总为苏影说话?”

  墨韵被他的话怔了好久,方才道:“我哪里总为苏影说话了?我没有啊。我说的只不过是事实。”

  “你又如何知道苏影不是盟主的手下?你若拿不出证据,我便有理由认为苏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看得出墨韵很庇护她,虽然不知道她们二人有什么关系,虽然这一招有些损,但是为了找苏影,也不管这么多了。

  果然,墨韵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盟主的养女。”说出这句话,也是冒着一定危险的。杜少陵有可能因此将她囚禁,向她逼问有关中原武林的事,可是……决不能将苏影牵连进去!他们之间的纠葛已经叫她疲惫不堪,她不想让更多的人,尤其是无辜者,受到拖累。“你若不信,可以问盟主。”

  杜少陵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居然有这样大的后台!她不像是骗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那么,难道……他真的错怪她了么?他合上眼,沉思。

  “掌门,你可以放人了么?”墨韵问道,她既有胆识以自身交换那四个杀手,武功之高,头脑之聪颖必然在常人之上。

  杜少陵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到一般,独自沉思着。如此看来,墨韵是盟主养女无疑;也正是这样,盟主才同意她一个女子来交换那四人。可是……这其中似乎又有些蹊跷。她既是盟主养女,身手不凡,为何不去辅助盟主,而在这里做一个揽月楼的老鸨?半年前那庄生意,不过是死了两人,为何盟主又兴师动众,派百余人前来与自己拼命?若仅仅为了这死去的二人,那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即使是他的亲人……若是他的亲人,那就更不应该这样了!还有,中原武林并不差这么四个杀手,为何盟主不惜以自己养女为代价,也要将四人救出来?杜少陵越想越可疑,这四个人,肯定有什么特殊重要的身份,或者说,身上带着什么特殊重要的东西。人,是万万不能放的。想至此,脑中灵光一闪,他叫来人,吩咐几句,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掌门?”见他神色异常,墨韵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杜少陵看向她,眼中掺着淡淡的情绪,她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他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看不到一丝波澜。“墨姑娘,你知道苏影现在在哪儿么?”

  “不知道。”墨韵毫不迟疑地回答,心想,就是知道,也不会说。可是,他要找她做什么呢?疑云重新腾了上来,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她忍不住问出口:“掌门,你找苏姑娘有什么事?来日我若见了她,也好转达。”

  “小小误会罢了。”杜少陵淡淡带过,“来日你若遇见了她,还不如及时通知我。”

  墨韵知他不愿说,随口说的借口罢了,若真如他所说,他又何必以她为要求,向盟主索要?这必然不是“误会”,更不是“小小”的,如他说得这般平淡。反正她从来也没有指望他会告诉她,便也不再追问,杜少陵顿了一顿,又问:“那,墨姑娘能否告诉我,盟主的镯子又为何在苏影身上?”

  墨韵听他如此问,不由好笑:他自己既不愿说,她又岂肯告诉他?何况,她并不知道杜少陵对于苏影,是有利,还是又弊。她也轻描淡写地点过:“我看苏姑娘长得秀气水灵,心下一喜,便将那镯子送了她,后来才发现是盟主的信物,但送了别人的东西,总不好要回来吧。何况她早走了,我何处去寻她?”

  直白露骨的敷衍,像小孩儿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拙劣的谎言。杜少陵并没有生气,何必戳穿呢?两人相视一笑,他道:“好吧,我会放人。待我叫人给他们准备好了衣服盘缠与干粮,我先找人给你安排个住处,过会儿你可以去看看他们。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想与他们一起走,被我发现了,可是一个都走不了的。”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墨韵并未在意,她本担心他会不让他们走,现在他尊受了承诺,也放心了。

  杜少陵派人将她带到一处安静的院落,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倒也简洁。一会儿,又有人过来,带她去见那四人。

  被蒙住眼七弯八拐走了老长一段路,直走得她头发昏,心想就算不蒙住眼睛,她也认不得这么复杂的路。

  墨韵本以为他们应该被关在地窖,或是什么类似于监狱的地方,可到了那儿才吃了一惊,居然是个与自己住处差不多的院落,四周围着高高的土墙,四个人就这么被软禁其中。想到自己以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并且独自一人,未免有些颓丧,眼神不由暗了暗。不过,若是能将他们四个送出去,那也是好的。至少,只有她一个人吃苦了吧。

  敛云堂的人送她进了院落之后便锁了门,站在外边等候。时已入秋,树上的叶子开始枯黄,风一吹,沙沙的互相碰撞,掉落一地。日头早已没有夏日的温暖,此刻不过酉时,太阳便西偏得厉害,阳光在枯叶边缘镶出一条条金边,树影投在地上,明暗斑驳。

  墨韵走到门口,门紧闭着。她顿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门,又轻轻一推,“只嘎”一声,门便晃开了一道口子。

  “哟,怎么又来人了?难不成今儿还有宵夜啊?”地上躺着的一人嘟哝了一声,眯开眼,用手揉了揉,适应着这光线。门开了一小半,门口躺着一个人,夕阳照进来,将人影拉得很长。空气中金色的粉尘飞舞,瞅清了那张脸,他伸懒腰的动作蓦然顿住。

  旁边传来一声抱怨:“乙,你烦啥呀。”

  乙没有理会。旁边说话的丙见这边没有东京,心下大奇。若是搁在平日里,他哪有理由不还嘴!之气身子向前,见得那个人影,愣了一愣,一个鱼跃跳了起来,跪下就喊:“小姐!”声音中竟止不住有些哽咽。那乙听得丙的话,方才反应过来,跪下说了声“小姐”。甲和丁也是如梦初醒,四个人一起跪在了门口。

  墨韵见状,鼻子泛酸,生生忍下泪水,深吸一口气道:“起来吧。跪着像什么。”

  真的是小姐!四人起身,欣喜难耐,便听丙问道:“小姐,你怎么来了?没有被那些人发现么?”

  墨韵一一扫过四人,半晌垂下眸子道:“我是来换你们的。”

  四人听了,大惊,甲抢先道:“小姐,万万不可啊!这里您进得来,却出不去,敛云那帮人看得紧,说不定他们会反悔,把您也扣住!何况盟主——”

  “就是盟主派我来的。”接到四人诧异的目光,墨韵神色平静,淡淡道:“敛云掌门开出条件,要盟主赠送信物之人前来交换你们,现在我来了,掌门也答应了我,马上就放你们走。”

  四人听罢,当即阻拦道:“小姐,万万不可!我们怎么能独自逃离虎穴而将您一人留在狼窝呢?决不能这样,小姐不走,我们也不走!”

  “糊涂!”墨韵一声喝断,“你们简直胡闹!盟主留你们在这儿这么久,又不断派人来劫你们,就是让你们看到敛云杀手的身手,牢牢记住了,好回去教咱们的人,半年前敛云偷袭,虽然是以‘作生意’的名义,也只死了两人,可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我们正在训练杀手消灭他们,所以,你们应该速速赶回才是!”

  第十七章 交换

  “既然这样,小姐,您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乙道。

  墨韵摇摇头,道:“不行。我自己能够照料好自己,你们不必担心。倘若我随你们去,你们万一失手了,谁也走不了。”

  甲接口道:“小姐,这点你无须担心。我们早已记熟了他们的套路,何况,我们还有这个——”他从墙角拖出一个袋子。

  “沙子?”墨韵看着这些灰白的粉末,疑惑道。

  “确切地说,应该是石灰。”丙更正道。“我们有了它,万一他们人多,就撒这个。一切我们都计划好了,就等这一天了。小姐,你说吧。”

  这个条件的确诱人。墨韵盯着那袋石灰,没有说话。乙看她有些松动,马上道:“小姐,你就和我们一起逃吧,你不走,我们也不走了。”

  四人都紧张地对望一眼,等她开口。墨韵思量再三,还是不想冒这个险,抬起眼,目光坚定:“我不同意。”

  他们都知道墨韵性格,软硬不吃,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表面上顺了她的意思。

  待墨韵离开,丙道:“小姐执意如此,要不我留下来保护小姐,你们回去吧。反正你们武功也都不在我之下,那些人的身手我们又都是学会了的,也不差我一个。”

  乙听了,一掌拍过去,骂道:“傻子!你还真听小姐的呀?小姐回不去,盟主还轻饶的了我们啊?就算盟主不责备,你又忍心小姐一个女子在这儿终日提心吊胆?!他们人多,就算我们四个都留下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杯水车薪!”

  “啥?”丙听了立马跳了起来,甲将他拦去一边,斥道:“现在你们还有空吵这个!”说着又问道:“你们打算把小姐劫出去?”

  “我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愣啊!”丁帮忙接下去说道;“小姐不肯,我们就任她么?敛云的人底子究竟如何,我们都没有摸清,放她在这儿,你们以为那些人会把她客客气气地敬为上宾啊?小姐又不是盟主,有什么忤逆不得?我们也是为她好,否则,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丙丁所说正是甲乙担心的,四人一思量,最终达成一致:不论小姐同意与否,就是捆也要将她捆出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送来干粮、衣服与盘缠,待他们整理好了,便送出去。也许是因为天黑,敛云的人并没有将他们蒙住眼睛。四人窃喜敛云的疏忽,一路接着月光将路看得分明,牢牢记住。

  走了半天,终于绕了出来。确定四下无人,那人即使呼救也不会有同伴来相助,四人互相一使眼色,甲乘那人不注意,从背后偷袭,乙马上接应,一手捂住那人的嘴,不让他叫出声来,甲控制住他,叫他挣扎不得。那人只在被偷袭时有强烈反抗,待弄清了事情,便也不挣扎了,甚至没有企图叫一声。为以防万一,丙丁从包袱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旧衣服撕碎做成的绳,将那人牢牢绑在树上。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反抗。

  “你如果不想死,就别叫出声。”毕竟还是有些畏惧的。

  那人果然没有叫。四人稍稍送了口气,又逼问:“小姐在哪里?”那人不答,只是不屑地白了他们一眼,看向别处。丙最是沉不住气,禁不得他一眼,一记耳光便掴了过去。那人头一偏,表情依然讥讽淡漠,仿佛刚才那巴掌掴的不是他。丁把丙拖开,怕起了没必要的争执,又低声向那人道:“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你。”那人看了丁一眼,依旧紧闭着口。丁恨恨骂了句“娘的”,乙走上前,勾起一丝奸邪的笑,轻声说道:“距我们小姐见到你们掌门,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不知这毒甚么时候发作呀……”

  这句话果然是起了作用,那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乙。乙心中得意,却也依旧面不改色道:“这是我们盟主新研制的,据说呢,那毒发作的时候该是……该是甚么样的呢?嗯,好像是万蚁噬身,头呢应该是痛得好像要裂开来,直叫人想要自尽……可惜呀,又没法死透,要再过个七八天,历尽煎熬,才——”

  “我带你们去。”那人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生生忍住,尽量平静地道。

  乙一听眉开眼笑,暗暗得意自己临时的撒谎居然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四人放下心,将那人松了绑,由他领路回去。

  那人也未必是完全信了他的话吧……但是,万一!就是这个“万一”,万一掌门真的被他们下了毒,可是玩的?——一路上,那人并没有企图逃走。

  索性的是,回来的路上,四人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碰到敛云的人。他们在敛云待久了,知道他们的巡查时间,特地挑了换班的时间出来,而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待那人领了他们来到软禁墨韵的屋子,便由乙进屋去带墨韵出来,甲丙丁三人将那人捆到了树上,又在他嘴里胡乱塞了一把布条。

  且说那墨韵正在屋内发呆,门倏的却被打开了,一个人影闯进来——她抓起桌上的烛台防身,却听来人叫道:“小姐。”她方才放松了警惕,却不料乙欺近身边,说了声“小姐,对不住了!”,便只觉得脑袋被击了一下,晕了过去。

  其余三人见乙抱了墨韵出来,忙打晕了那人,待乙出来,一齐奔了出去。为了加快速度,更为了不被人发觉,四人都使了轻功,穿梭于凛冽的夜风中,鬓角的发丝被吹起,风贴面刮过,匕首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

  一切似乎都进行的异常顺利。眼前不远处就是那万家灯火。可不知为何,四人开始感到体力不支,可转头一看同伴,照样没有丝毫异色,便咬一咬牙,忍了下来。可这疲惫似乎并不如往常一般,剧烈地加剧。乙一个恍神,几乎要栽下来。念着身上的墨韵,不得已落到地面,道:“你们谁把小姐先送出去,我累得厉害,走不动了。”

  听了他的话,另外四人也下地来,一着地都是剧烈地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杀。乙惊异地看着同伴,半晌憋出一句话:“你们也……”

  不用回答。四个人几乎同时醒悟,一拍脑袋:“中圈套了!定是有人在我们的饭里下了药,否则又怎么会这样……”

  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甲接过墨韵,四人在地上拼尽力气狂奔起来。情势不妙,敛云怕是早已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事先就做了防范!现在只有希望能够逃出去,一旦逃离敛云堂的控制范围,就是被发现了,他们也鞭长莫及。

  可是——

  还未跑出几步,便听头顶一声大喝“站住!”环视四周,早已有一圈人围了上来,看起来有足足十几二十人。四人心中一紧,完了,看来今天是逃不了了。

  “你们四人真不知好歹!”声音从头顶一下子落到了跟前,清朗的声音在夜里似被寒风刮得有几分清冷。“亏得你们还是盟主的手下,居然连信义都不讲么?”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又或是药效的作用,他们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着。四人沉默着,没有答话。因为无话可说,也怕一旦开口,真气就会泻出,这在身体原本虚弱的情况下,十分危险。(我编的)

  周围的人死死围住他们,眼睛都有如豺狼虎豹一般冷锐。嘴角有几分笑意,似乎不只是嘲笑他们,还在嘲笑着盟主。丙被他们瞪得不舒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哼,谁不讲信义?答应放我们走,还给我们下药。”

  “可你们若不企图劫了墨姑娘走,这药又怎会发作?”十七唇畔勾起一丝冷笑,讥讽道:“掌门说过,若你们想要五个一起走,那么一个也走不了。来人,将他们全部送回去。”

  “办得如何?”杜少陵把玩着手中的笔,笑问道。看十七这样轻快的步伐,不需相问便能料定,一切都没有差错。可嘴里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回掌门,他们果然劫了墨姑娘想要逃走,”十七抬头,眼中露出一丝钦佩,“属下已经将他们带了回来,一切都按照预先安排的进行。”

  “嗯,很好。”杜少陵满意地点头,“我倒要看看,这盟主老爷子究竟可以忍多久。这四个人对他,又有怎样重要的意义。”

  十七站着,态度恭敬,认真地听着。

  杜少陵看了他一眼,又微笑道:“反正我要找的是苏影。那老爷子没帮我寻着,我没人可以玩,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他搁下笔,无不惋惜地道:“只可惜了那墨姑娘,要在这里担惊受怕了。”话毕,又莫名地笑了两声。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

  十七却突然感到一阵惶恐。这种恐惧之前也曾有过,最深刻的那次,是他被杜少陵收入敛云堂的时候。

  那是也不过是十多岁吧,父母早逝,将他一个人人在世上。同其他孩子一样,他过起了街头混混的生活。不过几年,来了一个男人,说是要他们跟着他,就可以挣钱。混混的日子并不好过,往往是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形同乞丐。因此,所有人都盼望着可以赚钱。

  大家都丝毫没有犹豫地答应了那个男人,那时涉世未深,都天真的想着终于谋得了一份活,怎料一顿吃饱喝足之后,男子竟要求他们去偷窃!当下就有人要求退出,可男人岂肯?他将手向前一伸,奸笑道:“不想干当然可以,只要你把这顿饭钱还我。”

  孩子们顿悟,原来都掉入了一个圈套。不得已,开始了偷窃。

  可折磨并非仅仅如此。男人定下规矩,每人每天必须偷到价值十两的东西,偷多了也要全部上交,若被发现私藏,就要挨打;少了更免不了。

  这种日子,虽说不愁吃了,可身体精神上却令人几欲发疯。他们简直是卖身为奴,没有一点尊严与自由,更别说权力。已经有两三个孩子出现了精神错乱,都被男人扔进湖里喂了鱼。

  为了免于皮肉之苦,十七努力的偷,手法渐渐纯熟,每日偷十两早已不在话下。这日,他正游荡在街上,忽见一个纨绔子弟正在某馆子炫耀着甚么,腰上一只荷包沉甸甸地垂着。他心下一喜,便潜伏在一边。待候着了时机,快速出手,勾下那只荷包,迅速闪到墙边。将荷包紧紧握在手里,他急奔起来。优质的丝绸贴着守信,凉凉滑滑的,好似一尾游鱼,他牢牢攥住。

  奔到一座桥边,他站住。这里来往路人极少,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脏小孩。他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是一锭锭银子,足足有七锭!

  想起前几日,自己私藏了五两,被人发现了,便被拖去狠狠打了一同,腿上的伤至今未愈,一个恶意的想法突然从脑中冒了出来。

  他倒出所有的银子,捧在手里。这些都是不需要的,多余的。就看这只荷包,这质地,这做工,便远远超过十两。把这个交上去就成了。至于银子,就算是扔到湖里,也强过给那个恶人夺去!

  一咬牙,将手一张,七锭银子便脱手向湖中坠去。就在这一瞬,斜刺里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只觉得眼前一晃,又消失了。他诧异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弯着腰用手轻轻一拂衣角,嘴里一边叹息着:“哎,可惜了,弄脏了这新衣服,”声音听起来竟是极为年轻。

  那人站直身子,十七看清了,竟是个俊美的少年!却见他玉冠挽发,五官极为清秀,细长的丹凤眼长眉入鬓,微微上勾的紧抿的薄唇,削尖的下巴。他微笑着,眼睛微微眯起,纤尘不染。十七那时又如何想得到,面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年,竟是个以杀人为生的人,更想不到,自己也将跟着他,成为敛云的杀手之一。

  “赌气也用不找扔到湖里啊。”杜少陵晃晃手中的银子,说道。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十七不由倒抽了一口气——五指之间夹了四锭银子,另外三锭被拢在守信。那是什么样的速度,什么样的手法,才能夺去这七锭已然脱手的银子!

  少年突然敛了笑意。眼睛睁开,望住了他。

  十七突然没来由的心中一慌,一连后退了几步,惊恐地望着他。那种惊恐,无关死亡,却比死亡更加可怕。好像从土里伸出来一只手,冰凉的,没有生气的,抓住他的脚踝,慢慢向上攀。小腿……大腿……缓慢却又不可抑制。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沉静,看不出丝毫波兰,直直望进了他的眸子。那黑色的瞳仁,好像一个黑洞,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人吸进去;那眼神又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穿透他表面的伪装,直达那些他努力掩藏的地方。一切秘密仿佛在那一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被看穿,所有的伪装分崩离析。

  他不明白,这个大自己不过三四岁的少年,怎么会又这种目光。

  他突然出声,声音中带着无限的蛊惑:“你一直帮他头东西,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把自己也偷出来?”

  醍醐灌顶,一瞬间,他想明白了。

  接下去怎样,他也淡忘了。只记得自此开始,便跟了杜少陵,进了敛云堂。

  后来有一日,杜少陵与他谈笑时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扔了手中的七锭银子,手中捏了个荷包。你那时也天真,这个荷包如此精致,里面又怎么可能没有钱?你怕是会遭到怀疑,也许免不了一场毒打。”

  十七听了,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有说话。

  如今,当十七早已成为一个俊朗少年,当年那种目光又一次击中了他。他垂下头,避开杜少陵的眼睛。平静的声音在前方的空气中响起:“我们敛云在全国都有分堂,平时不做杀手,也算得上半个间谍了。跟我打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不清楚他的底细。除了——苏影。”声波在空气中消失了很久,又重新响起:“等我找到了她,我……要她好看。”声音更加平静,平静得令人发怵。

  第十八章 归来

  一直会反复做那个梦。

  梦里,自己走在悬崖旁,突然一脚踩空,身体坠下去,永无止境地下坠。灵魂在半空中,默然俯视着发生的一切。

  在一片永远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中苏醒。没有出冷汗,每有大口喘息。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从四肢百骸抽出,根本不想——也没有力气动弹。只有头脑是清醒的。眼睛无力地抬起。永无止境的黑暗。帐子单独分离出一个空间,连月光都被阻隔在外面。永远在半夜醒来。

  不管如何,她要找到师父。师父不能这样不辞而别。一些事情,她一定要当面问清楚,否则,她不甘心。

  在山上晕倒的那夜,幸好林郁跟了出来,将她带回去。长途不停歇的跋涉,未免劳苦。休息了几日,便与林郁离开了离山,踏上了寻师之途。

  林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一直很照顾自己。陪她一个个地方找,从来不会懈怠,甚至比她更加辛苦,到处询问。尽管之前,他也曾劝过自己——毕竟是大海捞针,有可能找一辈子也无法找到。……可是,她就是不死心。

  但是……一路找来,没有丝毫关于师父的消息。她渐渐有些疲惫,看着林郁每天这样辛苦,早晨起床之后,眼中布满了血丝。她觉得,也许自己确实太幼稚了——大海捞针。全市徒劳。

  何况,她也得为林大哥想想。自己这样太自私,实在再也要不得他的帮助了。

  吃过了早饭,两人离开小镇,向下一个城市进发。苏影坐在马上,身子软软地倚在林郁的胸膛。他双手握住缰绳,将她拢在胸前,以免摔下去。

  “林大哥。”苏影轻轻的出生。身体随着马匹的走动,左右摇晃着。自从问得师父离开,身体仿佛遭到重创,疾病缠身,体制迅速变差,一直非常虚弱。

  “怎么了?”林郁双眼锐利地注视着前方,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柔。

  “要不……我们不要找了。”苏影的声音低得仿佛耳语。感受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滞,她又开口道;“林大哥。我想过了,你说的对。我们找不到甚么结果的。师父选择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也不能再这样自私地劳烦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情了。”

  头顶上很久没有声音。苏影闭上眼睛。

  ……她还是这样有礼貌,这样疏离。

  “好吧,听你的。”很久以后,林郁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调转回头。苏影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少陵——那个将她亲手推下悬崖的人。但是她也狠狠地报复了他。尽管自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她值得。

  所以他现在死了。

  大少爷呵,活着的时候,就几乎没有人喜欢他。一个死了,另一个,他亲手推开了。

  突然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感叹。

  可那些已经全部结束了。自此开始,自己就要真正的隐居山林了。管它实是沧桑,也与己无关了。

  可是,很多时候,人都不能如愿。即使是卑微到了极致的愿望。

  就像在归途中,遇到了一帮人,二话不说便要带她走。林郁拼死保护她,可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六个人拖住,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带走。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带走她的人是谁。

  眼睛上的布条终于被揭去,她慢慢适应着这里的光线。抬起头的时候,她不可置信的抽了一口气——堂上坐着的,竟是好发无损的杜少陵。他微笑着,颇为得意的道:“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确实是杜少陵。那个杜家的大少爷。

  苏影盯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没死?”

  “咦……你怎么就这么希望我死么?”杜少陵并没有因她的话而生气。依旧微笑着,“我有这么讨厌?你死不了,我就不能托你的福,活过来么?”说着,走下来,眯着眼打量着她。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沉声道:“大少爷。”

  杜少陵目光一暗,突然冷了脸道:“杜家都没了,还有甚么大少爷。我不是大少爷,你也不是夫人。我是杜少陵,你是苏影。”

  苏影瞥他一眼,也冷然:“大少爷也真孝顺,这么快就六亲不认了。”

  本来已是竭力忍耐,这话异说,杜少陵被激怒了,喝道:“我从来就不是甚么大少爷!我没有杜逝那个爹,他不配!——我不过是个弃婴,被大夫人捡来的弃婴!”

  苏影转向一边,恍若未闻,轻声吐出两个字:“随便。”

  杜少陵气极,反倒平静下来,沉声道:“来人,带她下去。”

  外面进来几个人,将她拉走。苏影才意识到激怒了杜少陵。而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来看,这是极为不利的。更何况林大哥……她回过头,轻唤:“少陵!”

  高大的身躯蓦然僵住。杜少陵缓缓转过身,正对上她的眸子。一瞬间,似乎有电流击中了他的身体。这个场景那样的熟悉。

  往事如潮水涌来。

  风渐渐大起来,他看见她的身躯在齐腰的灌木中跳跃奔跑,他将她引到悬崖边。在她掉下去的那一刹那,她回过头望住自己。

  两年前稍显青涩与眼前消瘦的人重合了。

  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杜少陵心中无端陷下一块,柔声道:“影儿。”说着用眼神示意手下退下。

  不明白为何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快,苏影愣了愣,方道:“林大哥怎么样了?”话一脱口,才知道自己说错了。罢了,但愿他不要计较。垂下眼帘,等待他的回答。

  杜少陵勾起一抹笑,走至她跟前,抬起她的下巴,道:“怎么一回来就问别的男人?啧啧,我可真是伤心……难道你就不关心我么?”

  苏影一僵,脸上腾的飞起两抹红晕,心狠狠一跳。他是在说笑……还是,真的?抬眼看他,却看到他一脸痞笑,脸似乎更烫,退开一步,毫不客气的瞪他,却也不置可否。

  杜少陵也只是笑笑,回答她道:“那个男人不在我这儿,我又怎么知道。”

  也许是脸上表情还是痞痞的,也许这句话的语气并不认真,这样的否认是苏影更加确信林郁就在这里,冷下脸来道:“你不要动林大哥,否则——”

  话还没有说完,杜少陵突然伸手一揽,将她抱在自己怀中。他手臂的力道很大,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片刻之后,他放开她,望住她的眸子,目光怜惜好像她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他又拥住她,下巴磕住她的额头,轻声道:“会没事的。”

  苏影没有听懂。谁会没事。

  自从那天之后,那帮黑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苏影现在是生是死,处境如何,都无从得知。心急如焚,可也丝毫没有办法。已经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日,看着面前的馄饨,林郁没有一点食欲。尽管此刻正饱受饥饿的煎熬。

  “嗨。”对面坐下一个人,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算是回应。那人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只道:“你是姓林吧?苏姑娘要见你。”

  林郁“哗”一声就站了起来,桌子被他带得一移,汤溅开几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半晌道:“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声音嘶哑得像一只破琴。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如果我们把她怎么样了,还会按她的要求来找你么?”那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也站起来,“快走吧,苏姑娘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杜少陵看着面前一身男装的苏影,衣服剪裁得极是得体,衬得她娇美之中又透出些许俊朗,煞是迷人——可还是皱了皱眉道:“你为何不穿我叫人送来的那些衣服?”

  苏影搁下筷子,低垂着头,没去看杜少陵,只是淡淡道:“我穿惯了自己的衣服。”

  “哦。”杜少陵点点头,又问;“你难道不想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你不要牵连到林大哥。”苏影却恍若未闻,自顾自说道,“他与你完全没有干系,你要做甚么就冲着我来。”

  看着她彻底认定自己是个恶人了。杜少陵无奈地摇摇头,真不明白没凭没据她就怎么这么不信任自己,诶,也许是找人心切吧……将错就错,他也懒得再解释,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甚么事都可以么?”

  “可以。”苏影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杜少陵不怀好意地勾起一边嘴角,“侍寝呢?”

  苏影惊异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愤然与高傲。杜少陵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正想一笑了之,却听到她凛冽的声音:“可以。”

  既然已经经历过一次,又怎么差这么一次?

  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她,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沉醉于她的容貌,又何曾对她动过真心?不说动心,他甚至将她当作一个玩物,在遭到她的拒绝之后,就毫不留情地将她从悬崖推下!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男人,将人命视如蝼蚁!

  ——而她,这一辈子,五岁之后,从来不知活着有甚么意义。杀了那个仇人,却不知是否杀错了人;报完仇,回来找师父,他却早已弃她而去。她年仅十六,竭尽所有青春盛放的二八年华,却已经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前方是一片浓雾,没有一丝光亮。她默默地向前走,不知下一步会是甚么。她就像是一具已死的艳尸,拖着华美的皮囊在世间晃荡,甚么都似乎没有了意义。

  脸上的笑意倏地凝固。只不过一句玩笑话,她居然当真!那日在悬崖,她拼命反抗;可如今,为了那个男子,她居然会答应!他究竟是什么人,让她如此看重,如此袒护,如此用女子最重视的那些尊严来保护?!

  眼光不觉变得犀利,穿过她的身体,仿佛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她望着他,深情冷漠。

  “滚。”牵动嘴角,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看到林郁的那一刻,苏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这样完好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天,报仇回来,一睁眼便见到了林大哥时的那种激动。她走上几步,林郁就冲过来紧紧将她抱住。苏影再也忍不住,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或者再也见不到完好的他了。一时间泪水夺眶而出,叫了一声“林大哥”便泣不成声。

  默默看着相拥的两人,杜少陵平静地站在一边。他不知道那个姓林的男子究竟是谁,在她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他那样渴望知道,可他又不敢问。生怕得到的答案会将一切幻想击碎。

  他第一次见她流泪,却是为了另外的男子。她的泪滚烫,滴在他心中,每一滴都滴得他尖锐地疼。

  一直以为她是一个生性冷漠的女子,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可现在才知道,她的冷漠,只是对他一个人的。她想要守候的人里面永远不会有他。她宁愿为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安慰,忍心舍弃自己的贞节。

  她竟是从来没有对他动过心。

  妄他自认聪明如斯,却至今才堪破这一道障。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这些,从未让她有过丝毫动摇。他也蠢,她从未对他有所表白,自己又怎么认定她便是对他有心呢?也许之前她只是待他如常人,可当他将她推下悬崖的时候,她从此开始恨他!恨之入骨!

  罢了,既然她对他误信,他强留她,还有什么意义?一瞬间,竟想放她跟那男子离开了。

  就当她摔死在悬崖了吧。

  半晌,林郁方道:“影儿,那些人没对你做甚么吧?”

  苏影依旧轻声啜泣着,眼睛红了一圈儿,肩轻轻颤抖,我见犹怜。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他们没对你做甚么吧?”

  拼命克制住就要发怒的自己,杜少陵咬咬牙,手紧紧攥住一直瓷茶杯,力道越来越大,最后“啪”的一声,茶杯竟被捏碎!手下的人惊恐得纷纷相顾失色,杜少陵理智方才归位,挥手示意众人无需紧张。双手被瓷片扎出了血,却没有疼痛的感觉。他漠然看着鲜血汩汩流出,无动于衷。

  灵魂已经麻木,身体又怎会有感觉。

  在她眼里,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穷凶恶疾?无恶不作?就这样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倒他身上,他甚至之前从未知道有这么一名男子。似乎,在她眼中,他就当承担一切罪名,不管是否莫须有。她甚至不曾问他一句,不得到他的回答,就这样认定了他是一个无耻之尤!

  “甚么?”林郁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苏影也愣了愣,半晌才猜测地问:“你——没被他们抓住?”

  “没有啊。”林郁解释着,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他们劫了你,就走了。那日,也是他们来找我,说你要见我。”

  他……

  苏影再度哽咽。他明明知道他误会,为什么不解释?他为什么明明巴不得她死,却又待她这样好,让她看到这样微弱却又执着的希望?他到底要怎样玩弄她、折磨她,才肯放手?

  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眼神阴郁,有沉重得无法触碰的伤痛,还有那种痛彻决绝的,浓烈得像是失火的房屋充盈着的刺鼻气体。他迅速将背影留给她,右手一松,撒下一对粉屑,青的白的,上面还有下人的鲜血。

  衣袖已经被血浸湿了一片,手上又滴下一滴血,落地仿佛有声。

  她看得心悸。这样的场面,血腥的气息淡淡的弥漫在空气中,却又像是低压的乌云,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

  “给他们一个时辰。”冰冷的声音在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响起,没有温度,没用情感。似乎在压抑着甚么,压抑得绝望汹涌而至。

  好吧。她既然认定自己无耻,那么他就让她看看,究竟甚么才是穷凶恶疾,甚么是十恶不赦!

  第十九章 林郁

  又是一季萧瑟。

  风住尘香,就连菊花也渐渐萎谢。风吹来已有丝丝凛冽之意,树叶几乎落完。

  深秋了。

  时间过得竟是这样快。转瞬就是两年。——可哪日又不是度日如年,漫长得让人怀疑,时间已经静止?驻足院内,墨韵拢一朵残菊,放到鼻下轻嗅。残存的淡香如蚕抽丝般从已然枯谢的花瓣中散出,钻入鼻间。

  身后有人欺近。她察觉了。两年内,她除了看书,便是习武,不知觉间武艺又比两年之前精湛了许多。

  那人将一件衣服披到她身上,动作亲密,语气却是礼貌而又疏离的:“小姐,天凉了,小心冻着了。”

  墨韵撒去手中的枯叶,转过头来,注视着那人俊朗的面庞,缓缓道:“乙,我们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了。”

  乙微笑起来,道:“小姐,总有一天,乙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墨韵摇摇头,伸手拉一拉肩上的衣服,自顾自道:“不知道盟主那儿情况如何了。——还有……苏姑娘呢。”

  “小姐,你要相信我。”乙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做到的。”

  “也许是我过虑了吧……甲丙丁都是聪明人,盟主也是顾全大局之人,他不会因我而犹豫半分。”墨韵继续说着,似乎没有听到乙的话,“苏妹妹虽年轻,却也灵秀过人,不会出甚么大乱子。——我也可以放心了。”

  “小姐,就算他们防得再牢,也总有疏忽的时候。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尽力做到。”乙也不理墨韵的话,语气坚决,不容反对。

  “这样,就算我死了,也无可遗憾了。”墨韵淡淡吐出一句话。

  “小姐!”终于激起了乙的反应,他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惊道,“小姐,你千万不要——!”

  “你想哪里去了。”墨韵浅笑,却又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拿开。乙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脸窘迫。“乙,你又何苦要留下来。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你何必自找苦吃?”

  “小姐,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逃出去的希望。”乙恢复平静,唇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盟主那儿也不差我一人,可这儿……我走不得。”

  “——乙!”墨韵望住他,眼眸中情绪错杂,许多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来了。酸意涌上血管的分支,流上鼻尖,聚在一起。

  乙微微一颤,旋即道:“小姐,回屋吧。”

  他这么做,是她逼的。

  就算有一丝动摇,也被她那一句话浇灭了。那日她与林郁见过,便来求他:“少陵,你放了他,好么?”

  一句话之下他几乎又要被激得恨不得一掌拍过去。他从来不曾囚禁过他,又如何谈得上“放”?!他在她心里,永远只是这样可恶么?她又他是什么人,有甚么资格要求他放人!哼,还有这声“少陵”,不过是为了讨好自己!与其如此虚伪做作,他宁愿她永远冷冷地叫他“大少爷”,也不要这样亲密的称呼!

  好,你是想要他自由不是?——那我就偏不放他!杜少陵转过身,对她恶毒地一笑,鄙夷道:“你妄想。”

  苏影默默看着他,又看向不远处的虚空,一言不发。半晌决然转身,走出门去。杜少陵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异样。

  ——她走出了这间屋子,好像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夕阳将她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只剩下一道黑影。杜少陵转过身来,开口道:“待林公子用完晚膳,便打发他走吧。”

  夜凉如水。

  苏影破例被允许可以自由离开院落,外出行走。看这错综复杂的地形,她是绝对逃不掉的。

  沿着狭长的巷子走着,天成了一条墨蓝色的带子,坠着几颗珍珠。夜风冷得很,吹得她浑身冰凉。但是她浑然不觉。

  身子突然一轻,腰间被人挽住,苏影感到大地向下坠去,片刻之后,下坠停止,她被放在了屋顶上。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苏影抬头看那月亮,半弯着挂在天边。地上这样沉重的清冷竟然只是从这道小小的口子中散开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杜少陵的手依然搭在她腰间没有放掉。她也随他。他也抬头看月亮——但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你不想知道我的身份么?”半晌,身后懒懒传来声音。

  不想。苏影再心里说,也不屑知道。知道了有什么用么?闭紧嘴,她没有回答。

  等不到回答,杜少陵便自己道:“好吧,你我说,你不爱听就别听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就算不爱听,她的耳朵由她么?

  “知道敛云堂么?就是那个专门杀人的组织。”

  ——敛云堂?

  确实模模糊糊听说过。毕竟自己随林郁在外三年,甚么都听说过一些。隐约记得那是个来头很大的门派,靠杀人赚钱。难道——!杜少陵就是敛云堂的人?!

  她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转过头看他,眉头微蹙。

  “哎,总是要这样你才理我。”杜少陵有些委屈地说,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没错,你猜到了吧。”他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再月下显得森森可怖。他望住她,目光温柔,却看得她渐渐生出寒意:“我从来不是杜逝的儿子——我就是敛云堂的——”

  苏影张了张口。天哪,自己竟然落到了这样一个亡命之徒的手中!从来都知道敛云的杀手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然而她面前此刻坐着的,就是这样一个杀手!

  “——掌门。”杜少陵若无其事地将话说完,满意地看到她一张秀脸一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好了,我说完了。很高兴你能够听下来。”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隔了许久,苏影方道:“你信口雌黄。”可底气显然不足,声音还微微有些颤抖。落在这个人手中……林大哥还有自己,怕是没有希望了。

  “我哪里信口雌黄了?我没有信口雌黄啊。”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墨韵,她的反驳即使是狡辩都让人难以还口,杜少陵学着她的语气说道,“我说了事实,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苏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近乎虚脱。这句话钻入耳,一股冷意又从体内升起,一个坐不稳,几乎要栽下去。杜少陵感到从指尖传来的颤抖,恶意地道:“我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了,礼尚往来,你不是也应该把你的身份,家世,还有来杜府的目的告诉我么?”

  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苏影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说了,你可以放了林大哥么?”

  ——她现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那个死姓林的!

  一股怒火腾地冒了上来,杜少陵后悔将他放走,早知就应该活剐了!那个姓林的究竟是怎样的人,让她如此看重?!

  没有说话,只是冷笑着逼视着她。

  苏影垂下眸子,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可以……陪你睡觉。”

  指甲狠狠扎进掌心。要不是左手环着她的腰,怕也要握出血来。

  苏影……他恨不得将她从这里推下去!她早就该死在悬崖下的!——然而,尽管将唇咬出了血,他依旧冷笑着,看她如何加码。

  毫不躲避他的眼神,苏影抬起头,与他对视。沉思半晌,又道:“——无论多久……也行。”

  早知今声已经无望,自己早已成了一堆行尸走肉,那么又何必要将无关的人拖累,她只有尽自己最后一点力量,争取让林大哥脱离困境。

  杜少陵终于按耐不住,冷冷开口:“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她居然为了那个男子的自由,放弃了她的一辈子?!他抽回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她的手冰凉,皮肤光滑如锦缎。“没有你的同意,我一样可以做到。”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好像一只铁钳,将她牢牢钳在手里。她不得动弹。

  是啊,她以为她是谁,有什么资格……时至今日,他们两人竟闹到了这样一步田地!她紧紧咬住唇,垂下眸子。

  “更何况——”手再次攀上她的腰肢,话语如同一只锋利的冰棱,向她心口戳去,

  “你不配。”

  ——她不配。她确实不配。她从来就没有配过。她高攀不起。

  身子又一轻,落回地面的瞬间,脚狠狠地一麻,居然站不住。

  杜少陵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她也如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反握住他,全身力气都加在被他握住的手上,仿佛他是她唯一的支柱,丢失不得。

  这一幕如此熟悉,好像回到了天台看月的那一晚,她也是这般握住他的手,这样紧紧握住,舍不得放开。

  思绪正游荡在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多谢杜公子。不过,您以后最好别再帮我了。我不配。”话未说完,手中一空,她将手决然抽出,转身不容他有丝毫回还的余地。

  “我不配。”

  她不配。

  贪恋他掌心的温度又有何用?!周围依旧是瑟瑟寒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三年之前天台之上握住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的杜少陵。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那些举动,不过是他装的,做给她看,讨她信任的。

  ——而此刻这个冷漠无情的杜少陵,才是真实的。

  步履坚定,纵使寒风贯穿单薄的衣裳。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他极大步跟上,将她揽入怀中。苏影心中一喜——莫非他回心转意了么?这个拥抱这样坚定,这样温暖,沼泽一样叫人一脚踏入就再也无法上来。口中欲唤“少陵”,可终究哽住。

  “不要在林郁身上放这么多心思。”头顶的声音微冷,听不出语气,她听不明白。他的手臂微松,她抬起头来看他。他笑笑,低下头道:“我也是为你好。要是再多一个人,你能应付得了么?”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凛冽。尽管他语气轻柔,眼神柔和,呼出的气息暖暖的喷在耳侧。可她感到的都是彻骨的寒冷。

  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吻,杜少陵放开她,大步离去。转身的瞬间,脸上笑容尽敛,眼角一闪,滑下温热的液体,划过冰冷的脸颊。

  她确实不配。

  她从来就不配!

  烛光滟滟,火焰一下下地跳动,映得一室昏黄。墨韵一手握着一把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灯芯,神思恍惚。一边的乙正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突然剪子一个戳歪,蜡烛整个从烛台上落了下来,墨韵一惊,轻呼出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声音本不大,可此刻屋内寂静无声,这一声惊呼显得分外突兀,乙在听到的一瞬间睁开眼跳起,冲到墨韵面前。见她毫发无损,方才放下心来,可嘴里尤犹豫道:“小姐,你没事吧?”说着拾起拉住,放回烛台。桌上被烧灼出一个黑色的印记。

  “没事。”墨韵本想着其他事,被这一惊吓,惊魂未定,用手轻轻抚着胸口,心跳得厉害,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没事便好。”乙喃喃重复了一遍,“小姐,你要小心一些啊。”

  “嗯。”墨韵模糊地应了一声,似乎在想着甚么。乙正要转身走回去,突然被墨韵叫住:“我总感觉,似乎有甚么不好的事情。”墨韵看着他,缓缓道,“有人似乎要有麻烦了。这种感觉几天前就有了,今天特别强烈。”

  “小姐,是你多心了。”自然不可能让她徒增烦恼,自这些年来,墨韵就变得孤僻了许多,他能做的只有打消她这些念头,让她不再这样紧张。

  “不。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感到焦虑。”确实,这几日,墨韵明显异于常日,整日心神恍惚,乙有几次叫她,她都不应。“就像三年前揽月楼那次。”

  三年前,作为中原武林秘密情报点的揽月楼在一次偶然中被一个敌派的子弟发现,此人还发现了他们门派的部分秘密信息。因已经被墨韵掌控,他便起了杀心,想要拼个鱼死网破,便在她们的饭菜里下了毒。可惜,正巧苏影来到帝都,帮墨韵了一个大忙。而在这之前,她也曾有过强烈的预感,并且这种预感得到了现实的证明。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影。从她为他们解毒的那一天器,墨韵就开始注意她,密切关注着。她不肯说自己的来历,更增加了她的怀疑。她甚至派人跟踪她来到了杜府。追查了有大半年,方才查清了她的底细——她是要来报仇的。既然无关利益冲突,又非武林中人,再加上这几日无端的怀疑心上的愧疚,以及她曾经帮过大忙,墨韵便也待她甚好。

  如今,仇已报,她也该回去了吧。但愿杜少陵不要找到她。毕竟,多少年来,因种种矛盾争执而造成的无辜百姓的死亡数量,多得已经不能再增加下去了。

  “小姐急也没有用啊,我们被困在这儿。就算发生了甚么,也甚么也帮不上。”乙一着急,不觉中便加重了语气,也没有细细思量,话脱口之后才反应过来,惊出了一身汗,连忙垂下头,不敢与墨韵对视。

  墨韵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其实那年,我应该逼你回去。”突兀的一句话,没有情感波澜。

  “呃……小姐不用说这话。即使小姐逼我,我也坚决不走。我是下了决心陪小姐留下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小姐无关。”乙最怕墨韵自责,每每提到此,他总是胡说一同搪塞过去。此番又是讲了几句陈词滥调,马上转移了话题,“那个,小姐你看盟主还会忍多久啊?敛云堂挟着我们不妨,不会就这么耗着吧?”

  墨韵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他明白自己的意图被她看破,心里一紧。不过她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他的话道:“盟主代表整个中原武林,断不会因顾着我们而坏了大局。他定时在筹备之中,或者,就是在等待时机。”

  “哎,也是啊。”乙点点头,很高兴能够换话题:“敛云堂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他们简直就是知认钱不认人命。据说那个来头不小的金龙堂堂主都被他们杀了,我看,若是给足了钱,他们连皇上都敢……”

  墨韵看了他一眼,乙立即住嘴。心想现在皇帝又不在旁边,有甚么不能说的?他又没有顺风耳。况且,皇上不一样是人么,还真当天子一样贡着呀。

  仿佛看透了他内心所想,墨韵无可奈何地叹道:“幸好你跟着盟主。若是在皇上身边做事,这般口无遮拦,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你用。”说罢两人都忍俊不禁。

  “不过——说到敛云堂,”墨韵又开口,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可不是好对付的。据我所知,敛云全国设有分堂,且地点及其隐蔽;除了堂内主持日常事务的五,六人外,其余都分散在各处,平时与常人无异。所以,必须得辨出那些杀手——实在不易啊!”

“小姐此言差矣。”乙听罢却微笑着摇摇头,看到墨韵询问的眼神,接下去道,“何不聚而歼之?”

  第二十章 反省

  “掌门,抓到一只鸟。”十七行了一礼,禀报道。

  “呵,你们把我当厨子呀,抓到一只鸟也告诉我。”杜少陵调笑着,可似乎并不高兴,笑容与其说是发自内心,更像是可以装出来的,“好吧,拿上来看看。”

  “呃……”十七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艰难地道,“杀了。”不过说完又马上补上一句,“是一只信鸽,被咱们劫下来的。”

  居然连信鸽也不放过……杜少陵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呐!不过,既然十七特地前来禀报,这定然不是小事,便道,“说吧,什么事?”

  十七于是也开门见山了道,“今日清晨我在例行查看的时候,发现一只信鸽飞过,似要飞向关着墨韵姑娘的屋子。我忙去将它截下却不想是只金枝鸟。”

  “金枝?”杜少陵打断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金枝。金枝因体型细长,羽毛金色而得名,是一种极好的信鸽。雌鸟产蛋之后,若不及时离开,会被雄鸟吃掉。它们嗅觉灵敏,可以根据人身上的气息判断是否为收信者;若不是,则会自动将信吞下,包纸的蜡丸与纸通常采用金枝容易消化的材质,若不及时取出,会被鸟的胃液消化。这种鸟儿常用于机密信件的传送,而且此种鸟儿只长于中原,数量稀少,极为珍贵。”十七一口气说了出来,有条不紊,似乎背过一般。

  “看不出,你倒知道不少。”杜少陵淡笑道。

  “掌门过奖了,只是十七刚来的时候和长老们玩过一阵鸟儿罢了。”十七略有些不自然,“掌门,现在那张纸已被属下取出,完好无损。”说着便将纸呈上。

  杜少陵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到:“韵儿:甲丙丁已将所窥得敛云武功尽数传给我派各弟子。不久以后,我将再派人来劫你们,能成功最好;若是失败了,看清敛云的招术,练熟了,半月后,我将派人再来就你们,你们里外接应,我引开敛云;待得你们出来,我便会引众人过来,围剿敛云。切记!”

  杜少陵方才醒悟,为何盟主一次又一次派一些武功并不精湛的人来劫那四人,原来竟是要他们以此来学习敛云的武功!好个奸诈的老头!若不是十七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十七,这次可是多亏你啊。”杜少陵由衷道。

  正说道此处,外面有人道:“掌门,苏姑娘要见你。”

  “你先退下吧。叫账房支十万两。对了,那个墨韵,再关个三五天的也就放了吧。他们的目的我也知道了,不必和盟主为了一个女人闹僵。毕竟若真是动起手来,怕是两败俱伤。”杜少陵点头示意十七退下,又向外面道,“叫她进来吧。”

  只见苏影一脸苍白,眼睛肿肿的,似乎昨晚没有睡好,或者说,昨晚根本没有睡。一见到他,苏影满眼乞求:“我求你,把师父放了吧。”

  “甚么师父?”为什么她嘴里总是蹦出莫明其妙的新词?为什么她总要叫他放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听闻过的人?他下意识地反问,难道墨韵是她的师父?若是这样,她岂不是也与中原武林有关系?警戒之心顿起,他眯起眼看着她。

  他又何必这样?抓了师父,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是像她炫耀么?——可是,他向她炫耀的还不够多么?为什么他总要抓一些无辜的人向她示威?这算是要挟么?还是折磨?她只是冷眼看着他,泪水早已枯竭。

  见她不答话,一股无名的怒火又窜上心头。他恶毒地笑笑道:“好吧,你不爱说便别说了。反正你也来了,我给你看个人。”说着示意手下人开门。

  门外两人都倏地怔住。

  “墨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想甚么歪主意,以免造成无辜的人受到上海。”谁都听得出,这是用苏影来威胁墨韵。墨韵果然咬咬牙,恨恨瞪了他一眼,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不上来为什么,可墨韵总是全力维护着苏影,杜少陵也落得有个把柄在手里。“好了,见过面也够了吧。”杜少陵的声音又慵懒地响起,带着没有掩饰的得意,那样子似乎只是个想要看戏的公子,“墨姑娘,你请回屋吧。”

  “掌门,你……好自为之。”临走前,墨韵重重扔下这句话,又深深看了苏影一眼,转身离开。门又重新合上。

  苏影几乎快要崩溃,自己最亲的——不,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仅仅认识的三个人,居然都被他抓住了!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声音早已变了调,“杜少陵,我求你,你无论对我做甚么,好歹——请你放了他们中的一个,可以么?”说完,又重重重复了一遍,“随便怎么对我——就算要我死都行!”

  ……她居然这么说!

  杜少陵双眼微眯,怒极,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在她眼中难道就这么不堪?无论什么人、甚至连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她所谓的“师傅”、“林大哥”也成了他手中的人质!得了失心疯的人也不会像她口中所说的“他”那样什么人都要抓都要折磨!她为什么总是一口咬定他的罪名,却从来不曾问一问他呢?他竭力忍住不动手,下颌的线条渐渐绷紧。

  苏影空洞的眸子却霎那间被仇恨填满。她知道他决不会松手的。无论她怎样软硬兼施,对他都毫无用处。既然这样,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大不了,破釜沉舟!

  她既然无法解救她拖累的人,便也不能苟且活下去。死了,心里反倒安生。冷锐的眼神扫过他,慢慢的,一寸寸的,她似乎要将眼神凝为冰刀,将他的皮剥下来!

  “杜少陵,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的底细么?”她字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每一个字化为钢钉,钉入他心中,“今天我就对你明说了。我是来你家复仇的。十三年前杜逝杀了我全家人,是师父和林大哥照顾我,教我下毒,你要是敢乘人之危对他们下毒手——那我就算不要了这条命,也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至于墨韵——”她顿了顿,瞥了他一眼,用了能想到的最粗鄙的词道,“我在她那里卖身,便和她认识了,那段日子多亏她照顾,还过得不错,多少也比这儿好上个百十倍。”

  满意地看到杜少陵脸上血色尽失,俊秀的脸此刻好像只是一尊玉琢的头像。苏影绽开笑颜,继续用清亮的声音、欢快的语调诉说那段几乎令他疯狂的往事,“嗯,至于我为什么要卖身么,这也很好解释,自然是要骗杜逝、败坏杜家的名声了。杜逝自己的儿子与他的老婆乱伦,哼,这不是天大的笑柄么!他杜逝能不气么?!我不这么做,你们又怎么会反目?本来打算让你们同归于尽,可惜,可惜,你没能死成,害我白欢喜了一场,还要我自己动手杀了那老匹夫。不过能这样,我……也挺知足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苏影居然抖了抖。杜少陵的眼神……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那根本不像活人的眼睛,双眼死死盯住她,眸子深浓,像是阴间的鬼,带着阴冷死亡和绝望。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钢钉,都是百颗、千颗钢钉,扎入他的身体、他的心里,千疮百孔。

  杜少陵双手已捏成拳,微微发抖,因大力而发抖——他失控地站起,直冲上前,一只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几乎是拖着她一路冲出房间。

  这段事情,有很多时候可以讲,她选择了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这段事情,有很多种叙述的方式,她选择了最残忍、最血淋淋的一种。

  她只求一死。

  她被粗暴地压到了栏杆上,几乎无法呼吸。腰磕着栏杆,好像随时都会折断,上半身已然仰在栏杆之外。他的是手仍如铁钳一般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求生的本能使得她挣扎着想要呼吸,可早已无力挣扎。她慢慢感到什么都开始混沌模糊,沉重感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死了吧。死了总比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受尽折磨强。

  好像是紧窒的闸门突然开启,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消失,空气不可阻挡地涌入她的口鼻,她本能地启唇贪婪地呼吸,甘之如饴。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前这人,还是杜少陵么?为什么前后不过两年时间,他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本以为他对她而言,可以是一点小小的慰藉,可他却将她的幻象深深撕裂。他一步步残酷地向她揭示自己有多么恶毒。他折磨不了她的身体,便折磨她的灵魂。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或者说,在他冷漠地将她推下悬崖的那时起,她便不再信他。

  她何尝不想信他?可她又如何信他!她信他,她近乎丧命;她信他,却连累林大哥;她信他,他却又抓来了墨韵,再度折磨她!她舍弃所有的自尊,扔在他脚边任他践踏,他却不看一眼。他要的不只是这些,他要将她肢解成一块块残肢,慢慢毁灭她的身体,她的信念,她的希望。

  而她自己,在他面前,居然也这般无用,不但被他利用,还将其他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她拼尽所有也无法让他防守,反而拖累更多!她一天活着,就是在造一天的孽!

  天空碧蓝,清澈纯净得刺眼。苏影闭上眼,头脑一阵晕眩,身子未站稳,几乎要栽下去。她没有试图去挽回。这里是二层,栽下去,脑袋着地,定死。睁眼深深望了望天空,她向后猛地一仰,便坠了下去。

  多少次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风贴面刮过,她等待着那个终结她生命的撞击。可是,她却感到一阵冰凉——从头顶,一直延伸下来。周围冰冷刺骨。她鼻子发酸,视线混沌,只隐约感到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沉重的黑暗。

  窒息的感觉再度涌上。生命再度从体内流逝。

  一个人一天里遇到的事情太多的话,往往会难以承担,导致一切行为判断失常。杜少陵忘了自己是怎样懊悔,又是怎样发了疯似的跳下池子里去救苏影,他只记得手下将她找到时她还有呼吸,那细微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呼吸带着一丝温暖,拂在他手上,他才忍不住寒冷与恐惧,瘫软在地上。

  当得知她并无性命之忧时,他狂跳不已的心才拼尽下来。他飞奔过去,来到她门前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她要静养,他不能发出太大的噪声。于是轻轻推开门,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恍惚间忆起两三年之前在杜府,初见到她房屋时的惊艳,那绝尘的清香再度萦绕他鼻尖,用难忘怀。

  她来到敛云之后,他从未踏入她房间一步。这几个月,他都肆意地折磨她、逼她。他要报复她,报复她的无情!每当看到她的悲伤,她的无助,她的绝望,他就有恶意的快感——因为她也体会到了曾经深深折磨他的感受——她给的折磨!

  可他为什么会这样不理智,不理智到去折磨自己最爱的女子!折磨她,何尝不是折磨自己?

  此刻,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他轻轻走过去,坐到床边。现在的她收敛了全身的锋芒,如同一只乖巧的幼兽,毫无防备,毫无攻击性。她面容平和,再没有冷锐与决绝,再不会让他心痛。此刻,她是真切地在他身边。他一伸手,俯首,她就完全属于他。

  此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最终想要的,只不过是这样静静地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

  再度省视她,只见她的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瘦得几乎脱了形,可他之前居然毫无察觉。长长的眼睫柔和地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五官依旧如此精致,叫他看一眼便无法挽回地沉迷。

  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面颊。触手冰凉细腻。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怎么还像是刚从池子里捞出来时那么冰。修长的手指划过五官,细心描摹那精致的轮廓。口中不由自主地便逸出一声轻叹,融入空气中。

  是不是只有在她快要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要抓住她?是不是只有快要失去,才会拼了命一般的去挽留?眼前的这个人,他差点就要失去。

  他喜欢此刻的她,好像在杜府的时候,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至少她不会与他闹成如今这个局面,他不会事事与她作对,她也不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而怪罪他。至少,他们不会互相伤害。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就算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连做戏都不肯么?戳穿了有什么意义,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既然如此,还不如维持着一个假象。至少表面依旧美好。

  已经不记得当时到底是谁揭开了这具艳尸的皮肤,让他们看到里面鲜血淋漓的事实。她让他醒悟,他使她坠崖,她要他死,他将她抓回来,她因他而自尽,他又拼命将她救回来。如今,早已分不清到底对的是谁,错的是谁,伤害了谁,受伤的又是谁。

  命运用一根丝线将他们绑在一起,从此,便纠缠半生。

  第二十一章 改变

  手掌与她交叠。她的手柔弱无骨,好似一尾游鱼在他掌中滑动,叫他捉不住。手掌上的掌纹突然生出交缠的细线,藤蔓一般蜿蜒缠绕,将他们捆住。手掌捆住,手指捆住,手腕捆住。好像再也不会分离,再也不会失散。

  可杜少陵却猛地放开手。他不要捆住她——他要她捆住他。用她的心来捆。

  她从来不知道他有多么在乎她,在乎到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漠视他。他不容许她心中没有他。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她是否还可以原谅他。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可他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有机会,让她回心转意,不管希望有多么渺茫。——或者说,他根本不该用“回心转意”。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对他动过心,留过意,又如何“回”,如何“转”?这四个字就仿佛一面痛经,清晰地找出他那张脸——一厢情愿的愚蠢而可笑的脸。

  她从来不知道她熟睡的时候,她最恨的那个人会来看她。她从来不知道她最恨的那个人为她做了多少事。她从来不知道,她最恨的那个人,有多么爱她。

  她那么恨他,甚至超过杜逝;可是他又是那么爱她,爱到恨不得将她所有的痛苦都放到自己身上一个人承担。

  可是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

  杜少陵缓缓站起身,走出屋子。待她痊愈之后,他也许会让她自由选择,是走,还是留——前提是,如果他肯放手。

  原本以为休息几日就可以完好,可也不曾料得苏影一睡就是三日——不,应该说是“昏迷”了吧。平日里也只好喂她些流质的食物,眼见得她已经瘦得不成样了,可还是持续昏睡,连眼也不曾睁过。风寒愈演愈烈,杜少陵又想起她之前几度心力交瘁,怕是已经伤到了脏器,始觉不妙,当下派人出去寻医,无论好差,一律不拒。堂里本也有位长老精于医术,可近期调到了分堂负责新人工作,无法前来。

  首先来的是都城最有名气的几位,可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开出的药几乎丝毫不差。想必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按着方子抓了药服用了两日,可病情反而加剧。无奈之下,杜少陵又将一大批医生请了来,可丝毫不见效。情况的逆转,直到一个男子的到来。

  男子体态颀长,剑眉朗目,面容英俊却难掩目中的沧桑,淡淡的,却无处不在,好像一条致命的细线,缠绕住你。杜少陵一见他,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焦躁的心情也竟开始平静。男子并没有说话,由手下引入屋内,杜少陵刚跨进来,却被他止住,道:“公子,恕在下无礼,请公子勿入屋,否则在下会分心。”男子的声音清朗温醇,好似陈年的佳酿。

  杜少陵迟疑了一下。毕竟是担心的。可男子的目光直至望来,温和淡定,而且自信。他被那目光出动,微微点了点头。男子展颜,行了礼,便合上了门。

  柳澈走到床前,帐下伸出一条手臂,很瘦,腕骨突出,可还是能够一眼即分辨出是女子。金线搭住她的脉,他在另一端感受着。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如此奇特,又似曾相识。屋内充斥着草药味,其中夹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清香。

  他突然冷笑。他曾经苦学下毒,又教人下毒,现在居然在行医——一下子从十恶不赦的恶人变成了救死扶伤的仁士。他原本便有不错的弟子,加上拜到名师门下苦学一年,功成下山之时已然成为一个神医,云游四海,行医积德。

  思绪突然又转了回来。他居然走神了。自己也不由讶然,治过这么多人,每次都是专心致志,不敢有丝毫怠慢,这回竟然是分心了。突然,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他皱起了眉——也几乎就在同时,帐内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房门也在下一秒被猛地推开,杜少陵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口。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回过头,定了定神,有些无奈地笑笑,语气依旧温和:“公子。”

  一声呼唤仿佛又换回了杜少陵游走的思绪,男子眼中的安定让他平静。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方才走了出去,合上门。

  他笑着摇摇头,痴情的男子!低不可闻的咳嗽声再次传来,断断续续的,拈着线头的手蓦地一僵。那咳嗽!——他的心几乎也被他手中的丝线悬高了——那咳嗽!怪不得他感到这样熟悉,怪不得他今天总是心不在焉!原来她——

  手微微颤抖,瞳仁骤然收紧,一直压抑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那个奇迹,一点点地变得充实丰满。

  一瞬间他居然不敢伸手撩开帐子。他逃避了这么久,直到今日,一切与他只有一帘之隔,他依旧不敢去面对。他怕万一——万一里面睡着的不是她。

  离开她这么久,哪一天不想像今日那样,可以见到她。可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又退却了。

  步子停在了床前,他身躯僵直。停顿在虚空的手,颓然垂下。到底还是不敢。

  是他先弃她而去,他又如何敢冒这个险,去确认她是否会原谅他。而那位公子又是这样爱她,也许他的介入,只是多于,甚或是她的累赘。他若不去相认,那么至少,他还可以和以前一样想她。至少这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痛也麻木了。

  三年了,谁都变了。

  他承认自己在逃避——逃避报仇,逃避她,逃避过去。

  一直在逃避,就不是逃避了。

  自小,他就没有一份从容不迫的感情,为争取袭爵而互相排挤;他一直默默无闻,永远被人忽视,甚至父母。与苏影的感情,也是在对杜家深深的仇恨中建立起来的。暧昧迷茫,密不可宣。他已经习惯于将感情藏在心中,藏久了,便以为连自己也忘了,便是逃避。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只是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确实是她,他感受得到。

  她和那男子在一起,未尝不是个好归宿。收起金线,调整好情绪,他走出门。

  “大夫,她怎么样?”方踏出门,杜少陵便迎了上来,有些焦急地道。

  柳澈却似未听见他的问话一般,问道:“这位姑娘可曾用过药?”

  杜少陵不明所以,便将前几日郎中开出的药方挨个儿报出来,却见柳澈的眉头愈皱愈紧,方觉不妙,试探着问道:“大夫,有何不妥么?”

  “这位姑娘体质有益于常人,同样这些药对常人也许有效,可若让她服用,却会越补越差,若再服用下去只怕会伤及性命!”柳澈缓缓说道,抬眼看看杜少陵,眼中似有责备之意。

  “混帐!”杜少陵眯起眼,眼神陡然一冷,狠狠吐出一句。柳澈倒也不在意,只是望着远处出身,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杜少陵只道他是以为自己这声“混帐”骂的是他,便忙道了歉,缓下语气又问:“大夫,那么——那位姑娘,她现在情况如何?”

  柳澈回过头,宽慰地笑了笑道:“公子放心吧,那些药物对她虽然有一定的伤害,但服用时间补偿,没有造成大的威胁。”说罢俯下身,拿起笔写下方子。一味味药,都熟记于心,从来不曾忘记。她小时候身子不好,吃的便是这些药,现在恐怕是旧疾复发了吧。看来她孤身在外,过得并不容易。念及此,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写好药方交给杜少陵,他亦不欲逗留,起身便要告辞。杜少陵却喊住他,笑道:“在下姓杜——敢问神医贵姓?”

  柳澈微微一愣,随即淡然道:“不敢当‘神医’二字,不过尽己所能救治百姓罢了。在下姓柳,后会有期。”

  杜少陵当即命人按着方子抓了药,煎了喂给苏影吃,他自己也是不是便去她房间,坐在床前守着。近段时间敛云事务不多,平静得有些异常。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可苏影大病当前,他也没空想那么多。

  他坐在她的床前,坐着坐着便出了神。她的手白皙,碧色的被子衬得她的肌肤几近透明,看得出里面蓝青色的血管。她的手型很好看,手指细长,指节突出,指甲长了的时候,他会为她挫指甲,挫成圆润的弧线,指甲之下透出粉红色。

  他总是感觉她是醒着的。只是没有力气动弹罢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乖巧,不会做任何反抗。于是他又不习惯了,只希望她快点醒来,即使再瞪着他,冲他发火,恨他——也无所谓了。

  有些事情她也许不明白但他不想解释,有些事情他不明白而他也不想刻意去了解。他早已放了墨韵与那杀手,林郁他也从来不曾囚禁过,至于那个师父——他更是从未见过一面。聪明如她,又是也会被一个谎言而蒙蔽。

  想必是她爱他们太深了,爱到宁可毁灭自己也要保护他们。

  而自始至终,她却从来不曾留意过他。他在她眼里,早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卑劣之人。无所谓,那就让一个卑劣之人来照顾她吧。

  只要她健健康康的活着,便好,只要她不再像以前那般痛苦地活着。

  沉睡着的那尾鱼儿突然轻轻动了一下。杜少陵几乎是惊喜地抬眼看过去——她微微睁眼,尚带着迷蒙;可一瞬间,眼神骤然停在他脸上,双眸一紧,立即射出两道防备深深的寒光。杜少陵心上一冷,不客气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还是忍下去,温和地笑笑,有些无奈道:“你总算醒了。”

  苏影犀利的目光明显地一滞。接着缓和下来,没有开口。

  感受到手中的力度,杜少陵从床一侧拉来靠背,搁到床边,两手握住她的肩臂,扶她起来。她的身子本就单薄,这几天饮食不佳,更是瘦得让他觉得自己一用力,就可以将她的骨头捏碎,手上的动作不由放得更加轻缓。

  苏影睡了好几日,乍一醒来便坐起来,身子尚未适应,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起来,身子也不由歪向一边。杜少陵下意识地抱住她,温暖的躯体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揽住她。

  苏影昏昏沉沉地倚着,此刻似乎又堕入梦中。抱着她的是师父么?这是自己思念了多么久的怀抱呵!坚实的胸膛,温暖稳健,甚至还带着那一丝相似的味道。仿佛躲在这里,就可以躲过世上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永远躲过。

  她不自觉的往里缩了缩,将脸埋进去,一只手攀上那胸膛,捉住衣襟,牢牢攥住,口中轻轻呼唤:“师父……”

  她说的这么轻,轻到杜少陵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爱怜地收紧手臂,将下巴磕到她的发间。她不知道她一些小动作会引起他怎样的心潮起伏,而她刚才那个动作,将自己团成一团,小声呜咽,就像是一只猫。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这样依赖过他。胸口那只手揪住的不只是他的衣襟,他希望她从此不再放手。

  “抱我!”既然是在梦中,便让她任性一回吧。她也有了勇气,坚定地说道。

  杜少陵微怔,紧紧抱住她,低声道:“影儿,我在。”

  ——他一直都在。

  而苏影确实骤然一颤。那低沉的嗓音不是师父!她已经,挣扎着起来,却见到杜少陵。自己真是做梦了,这儿又怎会有师父,有的只不过是这个卑鄙小人罢了。他是想趁人之危占便宜么?哼,休想!冷笑自嘴角浮起,苏影手一扬,清清脆脆落下一个巴掌,清冽的声音冷似寒霜:“杜公子,你可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我不配你救我,也不配你对我动手动脚!”

  那一记打得并不重,但打得他很痛。她为什么就不能忘了那句话!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气话,她却当作万能的武器,一句“我不配”迎面扔来,他还能说些什么?

  看到杜少陵刹那间的失神,苏影方才醒转过来,自己是做了什么?!道歉的话语便要脱口,却又哽在了喉头。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他可以这样待她,难道她就打不得他一个巴掌么?她好歹也是一个人,她将自己的自尊都押了上去。他为什么要救她,也不过是不愿意让这样一个美丽的玩物太快地消失罢了!

  “你若是讨厌我,我便不会再来了。你好生静养,不要动怒。”今日杜少陵格外忍耐,垂下眸子从床上站起,便要离开,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可身子到底是你自己的,折腾坏了,不好受的总还是自己。”说罢目光快速地扫过她,眸子里是深深的落寞与惆怅。他转过身,大步离开,高大的身躯一瞬间遮住阳光,她陷入黑暗。

  又只剩下了她一人,阳光重又照进来。脸上滑下凉凉的液体,缓缓蜿蜒而下。她突然将头埋进膝盖,轻声啜泣。他反常的举动和离开前的那些话语让她怔忡而感动,他为什么突然待她这般容忍,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眼泪奔涌流下,多久没有哭过了?原本以为眼泪早已枯竭,可今天却又能哭得这般畅快淋漓,好像把积淤了这么久的情绪,全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泪水渗入锦被,马上被吸收。锦被丝滑冰凉,她贴着脸,这样柔软的凉意从皮肤渗透到血管,送至全身……

  第二十二章 毁容

  苏影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念师父。离开他已有三年,她寻了他两年,然终究未果。而此刻念及自己的境遇,更是悲苦难言。从前又哪曾想得到,自己会至于如此,漂泊无定,孤独无助,之前所学于现在毫无用处。她和杜少陵斗,只不过是以卵击石,没有半分胜算。尽管她被呵护备至,可那又如何?她想起从前在杜府,她养的那些鸟儿。她现在也正是那样一只鸟,被装在玉砌金镶的鸟笼中,关得严严实实。

  想起师父之前一再的劝说,她渐渐明白。是,杀了仇人怎样?雪了恨怎样?杜逝身败名裂、一家人命丧黄泉,又怎样?她得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得到。她依旧不曾快乐,甚至更加空虚。逝去了的再也回不来了,之前守住的,现在也守不住了。她觉得自己这十八年活得就象一个笑话。

  就是为了报仇,她舍弃了她曾经所拥有的,美好到现在从来不敢奢望的——师父、林大哥、还有和他们在一起弥足珍贵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恍惚间睡去,她又梦见了师父。她似乎嗅到师父身上常年不散的草药香,淡淡的,千丝万缕,密密织在一起,将她包裹住。她这般思念师父,思念到甚至以为他曾经来过,就在刚才,在她熟睡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站在她身边。

  人的嗅觉是不会骗人的。她不知道,她的愿望,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她心中,师父一直就是以一个特殊的身份存在,任何人斗无法替代,也不容替代。老天似乎将她一生中的幸福全部倾注到了那和师父在一起的十年间,所以也许是注定,她寻不回师父,而也注定,她以后的日子将不再幸福。现在的苦难甚至让她觉得,过去的记忆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太美好太长的梦。

  风寒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可苏影近来体质不好,又加上一夜受冻,一连卧床数日。杜少陵固然着急,可也没有丝毫办法,只有老老实实地煎药给她吃。期间几次派人去寻柳澈,也没有下落。又过了三日,苏影方才痊愈。

  没日没夜睡了这么久,浑身酸软。这日头痛全消,也不再咳嗽流涕,苏影方下了床来,批了件衣服便要往外走,却被正要端茶进来的丫头拦住:“苏姑娘,掌门吩咐了,这几日您还不得出门。”

  “哦?为什么?”苏影转过身,挑了挑眉,不无讽刺,“你们掌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既逃不出去,也不会一个不小心知道些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事,他有这些闲工夫提防我一个病恹恹的女人,还不如去哪家花楼找几位姑娘实惠。”

  那丫头似乎被关照过,对她的嘲讽并未在意,只道:“掌门只是关心姑娘罢了。掌门说姑娘大病初愈,身子不好,出去吹了风再闹出点什么病,可不是顽的,还是在房中静养为好。”

  “哼,他就不怕我闷出病么?”苏影冷笑一声,早知道他会用这个借口,多么冠冕堂皇,“我静养了这么久,还要静养么?看来你们掌门是不是打算让我永远在床上静养啊?”

  三句尖刻的反问直将那丫头噎得无言以对,窘得涨红了脸,站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苏姑娘,我知道您不开心,可这是掌门亲口吩咐的,我是在做不来主……”

  苏影见那丫头委屈样心里陡然一惊。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尖酸刻薄了,还对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小丫头发这么大的火?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已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庸俗自私!

  叹了口气,苏影歉然道:“抱歉,我失礼了。我不出去就是了。”

  苏影态度大变,叫那丫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道:“那多谢姑娘了。姑娘,您的发髻乱了,我帮您梳梳。”得到苏影的默认,丫头便来到镜前,一手执起梳子,待苏影坐下。

  苏影垂着头,感受着木梳一下下从发间疏果,触到头皮,有微微的麻痒。她猛然抬头,一张脸从黑瀑一般的发间露出,清丽无双,容光摄人。这几日她身体好转,不再似前些时候一般瘦,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丝吸气声,她凄然一笑——是在感叹她美么?可谁又知道,这美貌带给她的并不是快乐,而是痛苦!没有这副容貌,她就不会想以色惑杜逝,就不会遇到杜少陵。没有这副容貌,她也不会迷住杜少陵,两人也不会平平生出这样一段孽缘。没有这副容貌,杜少陵也不会强留住她,让她失去自由与尊严。如今这一切,都是拜这美貌所赐!多少女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于她却是甩也甩不掉的累赘!

  “姑娘……你……”从丫头的惊呼声中惊醒,一抬眸,方才发现自己的眼神阴冷得可怕,便忙缓了脸色,柔声道:“我没事。你帮我拿一杯茶来好么?”

  丫鬟行一礼道:“姑娘请稍等。”便将桌上的茶杯端了过来。苏影接了去,却并不喝,盯着茶杯出了半天神,方道:“帮我换一杯烫的来好么?”

  丫鬟张张嘴,这杯茶明明就是烫的,她还要换什么?正在犹豫,又听苏影道:“茶叶已经有几片沉下去了,看似未冷,其实早已凉了。”

  丫鬟不知其中奥妙,也便信以为真,只当她是个过惯了挑剔生活的大小姐,便也不再疑心,将茶杯端走了。

  看着丫鬟合上门,她坐到梳妆台前,取下一支簪子。是一支镶金翡翠如意云纹簪,还是在杜府时杜少陵送她的。一戴,便已用了三年。她紧紧倒握住簪子,肌肤贴在冰凉的翡翠上。够尖利了。

  既然一切都是因为这张脸造成的,那么,她总可以亲手毁了它。她宁愿成为天底下最丑最穷但是自由自在的人,也不愿在这里做最美最富但是处处受束缚的人。如果没有了这张脸,那么杜少陵就不会再对她感兴趣,她就算是被他当作垃圾扫除家门,也好过住在这金笼子里了。

  簪子抵住眉脚,要是自己再稍一用力,这张脸便会立刻毁掉。冰凉细小的触点让她感到释然,正要动手却猛然听得身后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丫鬟已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了她身后。苏影手一慌,不由加大力,簪子便紧抵着皮肤划下,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过后,脸皮仿佛要被撕裂开来,剧痛难忍。她痛得睁不开眼,连带着头皮也痛得发麻。神智似也被这簪子划破,又一阵剧痛传来,她浑身一震,便昏倒了。

  杜少陵闻讯几乎快疯了,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闲不得,一天清醒着就非得弄出些事情来!她到底要干嘛!手中喝茶的被子被狠狠掼在地上,他什么也没说,掉头就冲出屋子,直奔苏影的房间。

  他永远也忘不了他进屋时看到的情景,妖艳美丽却又残忍血腥。苏影倒在地上,手上握着金钗,半边脸已被血浸透,与另一边的惨白形成可怖的对比。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他看不懂,也没时间去看懂那是嘲讽还是解脱,抑或是决绝。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眼看着血继续汩汩流出,却束手无策。他不敢用去擦,或用布包住。她的皮肤这样娇嫩,他怕就算是再轻微的一碰,也会弄腾她。他的眼神深得可怕,低吼一声,抱牢她便又冲了出去。

  幸而工于医术的二长老已从分堂回来,杜少陵找到了他,待他亲自为苏影包扎好伤口,杜少陵见那白色的绷带上不再渗出血来,方送了口气,向二长老询问道:“她现在如何?”

  二长老微微蹙眉,斟酌着词句道:“大碍倒是没有,只不过受了惊吓,加之姑娘身子不好,不过休息一阵便无碍了——只是,姑娘这一下划得极深,老朽不敢保证不会留下伤疤。”

  杜少陵紧蹙的眉峰舒展了许多,可仍追问:“那若用最好的金创药呢?”

  “掌门的女人,老朽定然是尽全力医治。”二长老毕恭毕敬地回答。然而这无心之言却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到杜少陵脸上。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从来不信他,他的女人不爱他甚至恨他,他的女人宁可死也不愿再和他在一起,他的女人!这就是他的女人!

  杜少陵眼神暗了暗,道了谢,便抱过苏影,匆匆离去。

  将她放回屋中,杜少陵又命人将屋里所有的镜子都撤了。他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狠得下心来,毁了女人最引以为傲的脸。是要报复他么?是不是无法伤害他,就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让他看着心痛么?何必如此啊!

  可是,他们又何尝不是同一类人?杜少陵垂下眸子,注视着怀中的女子,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并不深的昏迷,苏影一会儿便醒了。她感到有熟悉却又疏离的气息笼罩着她,身子不由一僵,接着便奋力挣扎起来。可是她越挣扎,杜少陵越不放手。片刻之后,苏影停止动弹,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用双臂支撑住身子,尽量使自己不碰到他。看到她这样坚决的反抗,杜少陵苦笑,松了手。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杜少陵轻声道,也不管苏影刻意别过了头去,径自自床头拿了支簪子,捋起袖子,挽至手肘处,露出蜜色结实的小臂。苏影不知他要做什么,可隐隐还是觉得不对劲,却又瞥见他将簪子紧抵指节处,重重拉下,手上便赫然如同爬上了一条血红的长虫,狰狞地张开腿脚,蜿蜒向下爬行。

  饶是苏影再躲避,也明明白白看清了,吓得“啊”一声低叫出来,情感再也难以掩藏,抓起手帕便要向那伤口上擦去,却被杜少陵单手钳住,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眼神诡异而阴沉,可她顾不得这么多,意欲挣脱却又恐伤了他,只得惊斥道:“你疯了!”

  鲜血不停地向外冒,好像一口深井,空气里渐渐弥漫了血腥味。

  杜少陵似乎根本没有痛觉,凝视她半晌,方才一笑,苍白的脸在血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惨淡,苏影只是觉得莫名的恐惧万分,只得拼命往里缩,再不能动弹。

  “你看好了,这叫礼尚往来。”杜少陵突然没有征兆地凑近来,声音耳语一般,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异常温柔。苏影吓得说不出话来,咬紧了唇,本能地将脊背更往墙上贴,颔首警惕地盯住他。

  杜少陵无视她的惊惧,似乎还不过瘾,便朝她挥了挥鲜血淋漓的左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朝她兜头扑来,恐惧随着那人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住。她想起她小时,初遇师父,师父带她逃到了山脚下,那只饿虎与她们对峙时的情形。那是最恐惧的一段时间,就这样各自按兵不动,不知道对方下一秒要做什么,对未知的恐惧是最强大、最能够折磨人的。

  而此刻,便是如此。鲜血滴落到锦被上,泛起刺眼的光泽。杜少陵放开她,一用力,便扯下了自己左边的袖子,那道伤口完全暴露在她面前,已经开始结痂,血液慢慢转为暗红色,但是更加可怖。

  他又笑了。这笑若放在平日里,笑得毫无心思甚至有些轻佻,苏影定然只会瞪他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他。可现在不是平日,他的脸比平日里白,手比平日里红,形容比平日里可怕。够了,就这三点不同,就足够让他看起来向个从地府中出逃阳间的恶鬼!

  苏影突然感到浑身手足一阵冰凉,恐惧似化作了海浪一阵阵漫过她的全身,之前克制住的绝望和极端的惊恐如猛涨的潮水决堤冲来,惊天动地之间便骤然将她击垮。

  “你这段时间给了我不少惊喜啊,如果我再不回报,是不是就显得过于失礼了呢?这颜色你可觉得好看?呵,你定是觉得好看的,否则你又为何要在你自己脸上划一刀?既然你喜欢,那我再划一道也无妨……”杜少陵喃喃自语着,似乎全然已将苏影给忘了,自顾自转过身,便要去拿簪子。

  他疯了……苏影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因恐惧而颤抖。他在说什么!眼见得他抓起簪子,又要往自己手上扎去,仿佛这不是自己的手一般,她突然大恸,猛地倾扑过去,奋力掰开他的手指,抢下簪子,往地上狠狠一扔,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瞪住他,粗喘着气,身子因激动而抖动,胸口起伏,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语气也变了调:“疯子!你要做什么!”她咬住唇,依旧瞪着他,可眼中已忍不住含泪欲落。他是那只饿虎,他俩对峙着。

  人何尝不是一直在对峙着的,只不过对方有时是别人,有时只是自己。

  泪盈于睫,苏影几乎就要坚持不住。可杜少陵却突然长叹一声,猛地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苏影心力具乏,一直支持着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她无力反抗,心中莫名的痛楚万分,目光泫然,早有苦泪自面颊滑下。

  杜少陵紧紧抱住她。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抱她了。这样留着她,她苦,他也苦。他不能任由自己再这样下去了。半晌,感觉到怀中的颤抖渐渐停止,他方才开口。

  “影儿,其他话你可以不听,但这一次,我请求你听好,好么?就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每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很慢,好像在说着最动人的情话,但其实,他却在和自己的爱人道别。

  苏影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可竟然没有力气。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划伤自己的脸,但我若是猜得不错,你应该是要反抗我吧?你是要逼我放了你吧?可你要知道,我这样喜欢你,你若是开口,我不会不答应的,你为什么就不向我明说呢?”他的声音中骤然充满了悲伤,语调低了下去。苏影心中一惊。

  “我会放你走的。但你要记住,我放你走,不是因为你这蹩脚的苦肉计。它对我也许有一点作用,但对于别人,毫无用处,你不要妄想用它来当作万能的挡箭盘。”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让苏影几乎有错觉,刚刚那个疯狂的人不是他。她听着他的话,心中突然隐隐发痛。他这是要告诉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么?

  “既然要分开,那我们之间至少要做一个了断,有些我本来不想说的,现在还是挑明了的好。毕竟,这一分开,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我知道我伤害你很深,但你也要知道,你也是折磨得我很苦的。你从来不肯好好和我说话,我只能不得以挑现在你无法争辩的时候和你讲。

  “你寻死觅活的,不过为了三个人,墨韵,林郁,还有你师父。墨韵和林郁,我早已放了他们。我若想要折磨你,大可以带他们的尸体来见你。而你那个宝贝师父,我从来不曾见过,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为我囚禁了他,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如果我不想放过你,自然也会让他重蹈墨韵林郁之覆辙。

  “我没法和你解释,到后来也不再想解释。所以只有顺着你的思想,对你撒了谎。我不想骗你,但那时候你除了相信假话,就什么也不信了。”

  苏影心里绞痛越来越深,只觉得心头辛酸苦涩,五味横陈,自己的情感早已如同风中吹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以理清了。但最后那句话,却深深刻在了心上。自己当时竟是不可理喻至此么?!

  “我再是不同情理,也明白你不愿再待下去。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明天一早,我便会安排人送你安全离开。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他笑起来,笑容若罂粟,妖冶明艳,她也竟第一次开始留恋他的笑。杜少陵将她放到床上,站起身,大不离去,没有一丝犹豫。望着他的背影,苏影突然也笑起来。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笑!嘲笑、嘲笑自己!可笑!可笑!她这些时间来一直要逃离的那个人,居然就这样答应了她,而她,竟有深深不舍!

  他臂上的伤疤狰狞,有几处依旧流血不止,有些地方已经结痂。

  杜少陵自始至终没有感到痛,因为他没有理会。而心上的痛,便可以因忽视而没有痛楚了么?况且,手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上的呢?

  他们之间,信任,尊重,真诚,早已荡然无存,何况爱情!——或者说,他一直以来就错了,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这些?

  罢了,这样怕是最好的结局了,于己于她,都是一种解脱。她今后,要和谁在一起,是否快乐,都与他无关了。

  人会等待,等待或长或短,但没有可以永远等待下去。他的等待已经到期,而她依旧未回心转意,他只有放手。

  第二十三章 回心

  苏影突然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早已经晚了。她再后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她又能说些什么?是她自己亲手毁了一切。她当时负气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却丝毫不为他着想。他一再容忍她的胡闹,她却依旧一再责备他。她这样敌视他,他却默默忍受,并且给她最好的照顾!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幼稚得可笑,竟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连他为了她做了这么多,都毫无知觉。若非他点醒了她,她也许还会再这样下去……

  她享受了这么多预支的荣华,现在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更声沉沉终结在无尽的夜中,亥时了。杜少陵走出房门,十七从拐角处迎上,向他行了一礼,杜少陵“嗯”了一声表示答应,又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十七明白他所指,点头道:“是,都准备齐全了,银票十万两,裘袄二件,锦——”

  “准备好了便好,下去吧。”杜少陵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打断他的话道。十七躬身退下,心里却还想不明白,掌门这样喜欢苏姑娘,又怎么舍得赶她走。他不知道,没有一个人会有勇气永远不选择逃避。

  杜少陵缓缓踏在被月光照得寒浸浸的青石板上。时已入冬,她居然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了。而自己每晚踏着月光去看她,也看了百余回了。但是,今夜将是最后一次。

  月光清冷,银霜一般带着寒气。它要将这一切都冻结住么?杜少陵呵出一口气,月光下看到隐隐一团白雾。呵,把一切都冻住吧——冻住她,冻住时间,冻住悲伤。什么都停止吧。

  他苦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会幻想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了?抬眼看到苏影的院子,便放轻了脚步,走至墙边,他飞身一跃,便跃入了墙内。

  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这一夜之后。是他亲自将她赶走的,他没有退路。不过他不后悔。

  坐到床边,他一直坐着的那个位置。她侧着身子微微蜷缩着,一只手放在额际,脸向着臂弯处,略朝里埋。发丝落在脸上,盖住半侧脸颊,露出的皮肤月光下显得莹白,玉一般温润地泛着光泽。

  可恶……为什么不管是何种睡姿,她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怜惜?他突然有冲动将她抱在怀中,不让她离开。他想反悔了。他要告诉她,既然他当初决定要找她不惜和盟主翻脸,他就一定要留住她,就算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身子也好。就算她恨他,具就算他们互相折磨一辈子,他也要留住她。

  但是,他不能够再这样自私下去。他的自私已经逼得她卖身,自杀,毁容,他保不准再这么下去,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害自己。也许她真的是很难受,在他身边,真的会感到生不如死么?她的眉,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皱着。而今,竟又平平生出了一份哀伤。

  此刻睡梦正酣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每晚当她熟睡的时候,都会有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睡。她永远不知道,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潮起伏。她永远也不是道,他有多么喜欢她。她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了下定决心放手,犹豫了多少个日夜,濒临崩溃。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指尖的轻触,他生怕用大了力,会将她惊醒。轻轻抚开那紧蹙的眉,心中轻轻念道:你不用再皱眉了,明天你便自由了。手指划下,在她的眉眼间流连。那样美的一双眼,波光流转是最难求的珍宝。她的眼线很长,收尾处微微上扬,睡着的时候竟比平时更加妖娆美好。他忍不住俯下身,在她的眼上落下一吻。

  夜风突然灌入,薄纱轻扬,她的身子不由地一颤,缩得更紧。杜少陵心中一动,心中有块地方如同浸满了水的土壤,止不住地越来越柔软。不敢再多留,他为她掖上被子,又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拍她,便落荒而逃。

  第二日起来,竟下雪了。苏影起床时被冻得一颤。逢儿为她批上皮裘袄,她走到窗前,放眼望去。小小的院落已完全被雪覆盖,与外界几乎溶成了一片;天上依旧斜斜地飘着回旋的雪,风似乎很大。她默默伸手推开窗,窗户一下子被风吹开,夹着雪片打到她的脸上,身边风声呼啸,刀子一般刮过她的脸。伤口处似乎又被划了一道,先是尖锐的痛,接着似乎麻木了,只是冷意一阵阵传到心底。

  逢儿从里间出来,看到苏影被冻住了一般呆立在窗口,似乎根本看不到风雪不断在灌进来,不由低呼一声,抢上来关掉窗,一个劲问:“姑娘,您可被冻到了么?”苏影只是将眼睫垂得低低的,不看她,似乎也没有听到她的问话。逢儿见她的双颊已被吹得红扑扑的,忙引她过去,道:“姑娘,来暖一暖吧。”

  在火炉边坐了一阵,脸上才渐渐缓和了起来。外面进来一个逢儿,端来一盘饭菜,搁到桌子上道:“苏姑娘,请慢用。掌门吩咐了,请姑娘用完饭便可以走了,东西都帮姑娘准备好了。”

  苏影勉强笑笑,道:“我知道了。”拿起玉箸,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夹不动饭菜。

  沉甸甸的,又何止是玉箸呢。

  原来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原来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我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至于此。苏影嚼着饭菜,只觉得口中苦涩,饭菜生硬无味如同嚼蜡。她吃得很慢,吃着吃着,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逢儿自然也是个明白人,见状如此,也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掌门不肯见她,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放不开手,迫不及待地赶她走,是想快些了解,长痛不如短痛。两个相爱的人居然会变得如同仇人……逢儿心中也苦涩起来,想劝劝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姑娘快吃吧。否则饭菜都要凉了。”

  心已经凉了,饭菜凉,又何足挂齿。苏影笑笑,道:“我失态了。一想到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激动得情不能自已,你莫笑。”

  这句话说出来是何等苦涩。逢儿心里一酸,也说不出话来了。

  吃了很久,苏影才把饭吃完,好像吃掉的不只是饭菜,还有所有对杜少陵的情愫。她接过逢儿递来的毛巾擦擦嘴,笑道:“这杜少陵真不够意思,好歹这也是我在这里最后一顿饭了,居然给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害得我吃了半天才吃完。”

  说着,站起身来,打开门便要往外走,跨出一步又回头道:“我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逢儿恭敬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苏影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坠子,递给她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这块玉你若看得入眼便拿去吧,就当我谢谢你。”说着生怕她不收似的,大步离开了,走出一截传来她的声音:“你若不喜欢,便扔了吧。”

  逢儿握着玉,飞快地奔出门去。她当然不是去追苏影。她是去找掌门。她自然知道,这块玉不是给她的,是给掌门留作纪念的。

  杜少陵喝醉了。逢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杜少陵,似乎不再是平日里威严肃穆的掌门,只不过是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具的孩童。她走过去,轻轻将尚带着苏影体温的玉坠子放到杜少陵手中,柔声道:“掌门,这是苏姑娘留给您的。”

  杜少陵伏在案几上,似乎没有听见。忽然只听见一声闷吼:“滚!”接着握着玉坠的手狠狠一掼,玉坠子应声粉碎。逢儿吓得忙退下,合上门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身子狠狠一抖。门口守着的十七摇摇头,叹道:“掌门自昨晚起,已经喝了十三坛酒,砸了十三个坛子了。”

  日头高照时,雪开始化,杜少陵打开门。十七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出来一个衣衫不整、颓丧落魄、满身酒气、形同酒鬼的人,也不能惊讶。可他还是惊讶了。

  因为杜少陵衣衫整齐,清俊儒雅,神情疏淡,依旧是平日里的杜少陵。杜少陵终究还是杜少陵。杜少陵是敛云堂的掌门。

  除了身上散开的淡淡酒气,十七几乎要以为,刚才一切都根本没有真实发生过。杜少陵缓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有些嘶哑。

  十七语塞,他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总不能如实回答说“掌门喝醉了,属下扶掌门去休息”吧。因为现在看起来,杜少陵似乎根本没有喝醉。

  杜少陵也不在意,只是淡淡道:“里面被我弄得有些糟,麻烦你找人清理一下。”说着竟咳嗽起来,居然越咳越厉害,停不下来似的,最后竟吐了一口血。血点子溅在十七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十七大惊,忙扶住他唤道:“掌门——”

  杜少陵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只不过酒喝得有点多。”

  什么叫“有点多”?——二十二坛,这叫“有点多”?十七苦笑,要是搁别人身上,喝这么多非吐血吐死不可。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毛巾为杜少陵擦净血迹,道:“掌门,属下还是扶您去休息一会儿吧。”

  杜少陵依旧笑着道:“我说了没事。你陪我去苏影的房间看看,好么?”

  十七苦涩道:“好。”杜少陵已为她至于如此地步,还要去她的房间做什么?可他除了回答“好”,又能说些什么?

  屋外的风雪很大,阳光照在身上也并不暖和。枝杈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积了厚厚的雪。雪在黑色的树枝的映衬下白得刺目。杜少陵只觉得满目萧索,苍凉之情顿起。狠狠咳嗽两声,血溅在雪上,妖冶异常。

  十七感到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心中也是五味横杂,便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杜少陵身上,动了动嘴,可还是没说什么,继续默默陪他走着。

  推开门,屋内如屋外同样萧瑟。宽敞的屋内只放了零零落落几件家具,空荡荡得令人心悸。而屋内那萦绕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使得一切更加疏淡,更加哀婉,更加凄楚。

  也无怪她怨他了,杜少陵呆在这屋内一刻,便感到深深的寂寥。他心中一痛,又咳出两口血。十七细细帮他擦去血渍,依旧沉默不语。

  半晌,杜少陵转过身,低声道:“走吧。”十七扶着他离开,觉得他的步伐比来时更加虚飘,心中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走了一半,杜少陵又道:“过会儿找人来把她住的院子烧了吧。”

  十七一僵,他的声音沙哑中竟带着哽咽。手上突然感到狠狠一震,却见杜少陵俯下身,猛烈地咳嗽。他惊得不知所措,杜少陵似乎要将自己的内脏都咳出来,血沿着嘴角流下,映得脸色更加苍白。十七忙一手抚背为他顺气,一手擦去他嘴角的血,低声唤道:“掌门……”

  杜少陵似乎缓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可十七却不由得脸色一变。杜少陵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眼神朦胧,望定了十七,似望痴了一般。十七原与他身高相差无几,可因杜少陵微斜了身子屈了膝,十七便比他高出一截来,此刻若非将手垫在他背后怕是他便要向后倒去。杜少陵怔了半晌,眼神渐渐迷离,嘴唇微动了动,十七见得不由悲伤起来,他分明叫的是“苏影”二字!

  杜少陵依旧倚着不动,十七自也不敢强拉他走,两人便僵持在雪地里。半晌十七只觉得手脚酸麻,便要扶不住他,嘴里忙唤:“掌门,您……”可话未说半句,低头一看,不由失效——杜少陵已然在他怀里睡着了!

  站着都能睡着的人着实不多,杜少陵就是其中一个。能把十七心悦诚服地降住的人也不多,杜少陵是唯一一个。

  十七笑过之后,便觉得分外苦涩。略一思量,便将杜少陵横抱起,足尖点地,直向二长老住处奔去。

  二长老从里间走出来时,神色并不好。堂下一众弟子,自也不敢多言半句,都只朝着十七使眼色。十七因是杜少陵最信得过、最亲近的几人之一,在堂内也颇有地位,此刻也只得出面替众人询问。

  这不问也罢,一问就将二长老的火气勾上来了,一张脸拉得老长,忿忿道:“你一天到晚和他在一起比他娘还亲,怎么就这么任他喝了这么多酒、还在雪里睡大觉?亲娘也没你这么宠他,宠得无法无天了!”

  二长老本是个脾气有几分怪异的老头,一生起气来往往口不择言,十七见惯了的,也不奇怪,可偏偏下面有几个新来的,没憋住笑了出来,二长老从来厌恶那些对自己不尊重的人,不由火大,喝道:“你们厮笑什么?堂主都咳血了,留下隐疾怎么办?你们还跟看笑话似的,还要不要在这里干下去了?!”

  几人见二长老真动怒了,听他口气颇重,又见十七以眼神警示,方低头不语。可二长老却不罢休了,冷冷道:“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待下去了,回自个儿分堂去罢。”

  听得此话,众人都悚然一惊。二长老对于不尊重他的人从来都会惩罚的,可也从未如今日这般严重,十七也劝道:“二长老,这几人不知事理,您且原谅了他们罢。:

  二长老冷笑道:“不知事理,便回去等知了事理再来。”

  十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二长老本也是堂内举足轻重的人,杜少陵也要敬他三分。可堂内杀手来去没有杜少陵亲自吩咐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十七眼角瞥到那几人焦急地望着他求助,便比了个道歉的动作,几人见得,忙单膝着地跪下,齐声认错。

  二长老见此番情形,也只得退步,道:“此番也不与你等计较便了。”几人方松了口气,可毕竟在众人面前丢大了面子,心中却也暗暗不满。

  第二十四章 十七

  苏影自敛云出来,谢绝了杜少陵为她准备的一大堆东西,只随身带着一个小包袱,以席帽遮住容颜。在街市上走了大半日,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只觉得心中郁郁然,愁闷不已。不知不觉,她竟已将敛云当作了自己的家。尽管自己以前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敢想。

  她在街边的铺子上买了两只包子。她因未接受杜少陵的银票,身边银两并不多。今后的日子温饱未定,她也不敢随意花钱。

  想来自己的人生已过了十九个寒暑,寻常姑娘早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自己却依旧孤身一人,漂泊无定。如今举目无亲,连唯一能够给予自己帮助的人,都被自己辜负了。不过这都是自己种的因,果再苦,也只有咽下。

  走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走着,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女子娇呼,抬眼一望,竟是墨韵曾待过的青楼。只见一只狗被人追打着奔逃出来,急声吠叫着。她心中不由一阵泛酸,墨韵如今也不在这里了,自己当真是一只丧家之犬,甚至,连丧家之犬也不如!

  再也无心思走下去,苏影随意找了个客栈,挑了最便宜的房间住了。自此一连五日,她都将自己关在屋内,除了吃饭,再不出屋半步。平时除了睡觉,只是坐在床前,呆呆地独自出神。这样的日子在敛云已过了三个多月,早已习惯了。仿佛继续这般过着,就可以骗过自己,告诉自己还在敛云,还在他身边。以前绞尽脑汁要逃离的地狱般生活,在现在看来,竟如梦中一般美好。

  待到第六日,身边的银两已所剩无几,下到大堂里,只点了一叠青菜和一小碗饭。跑堂的小二已是个“老二”了,看起来四十余岁,矮矮胖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此刻苏影点了菜,小二开口了:“姑娘可是独自一人?”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他笑笑,又道:“姑娘可是手头紧张?”

  苏影见他两句话问得莫名奇妙,也不知他是何目的,只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二诚恳道:“姑娘莫担心,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看姑娘点的菜一日比一日少、一日比一日便宜,担心姑娘这样下去会伤了身子。就这五日,姑娘就已消瘦了。”

  苏影不由侧目,他看上去大大咧咧,未想却如此细心,又听他继续说道:“姑娘若不嫌弃,内人有一些刺绣样子,你拿去照着绣,好歹也可以赚几个钱。内人本也是绣扇子的,最近有个南方商贾来购团扇,据说南方一到春夏之际,团扇供不应求,他便提前来收购。”

  苏影听了不由感激,忙道:“那便多谢了。”

  小二笑道:“不谢,不谢。我姓李,你若不嫌我是粗人,便叫我声‘李大哥’罢。今儿你且将就着,明儿我就把样子给你送来。”

  苏影也展颜道:“劳烦李大哥了。”

  苏影这日心情大好,自从敛云出来,一直郁郁寡欢。并不只是因为生活有了着落,只是在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个人肯出来相助一把,即使微不足道,你也会同样感激。

  此前在杜府的时候,曾向丁氏一起在闲暇时学过些刺绣,现在居然成了救命的活。念及丁氏,又不由想到了灿儿。这两人从前都是诚心地待自己好,可为什么好人都不得长命?她两人死得这般悲惨!其实自己遇到的大多都是好人,丁氏、灿儿、墨韵、杜少陵、林大哥、师父……可自己终究还是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苏影不由叹气,世事无常,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只觉得切肤得让人几乎要落泪。第一个说出这个词的人,该是经历了多少的世事沧桑!

  接下去几日,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成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刺绣。因刺绣是件技术体力都很费的活儿,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刺伤手指,每绣好五个样子就有一两的利润。她企图以这种无休止的工作来转意自己的注意力,而她也成功了。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刺绣上,起先一天一个样子也绣不好,到后来熟能生巧,一天绣三个也不在话下了。

  只不过刺绣很费眼力,专门的绣女总是人到中年便双目失明了。苏影如此卖力地绣,半个月下来,到底也熬不住了,眼睛迎风一吹都会流泪。不过她也早已绣了好几十个样子,自己以后几个月的生活应该也不用担心了。于是一天,她便去找到李胖子。

  李胖子听她说完,笑道:“好,好,不过我下午就要回姑苏老家去看我的爹娘了,恐怕没法儿给你捎钱。要不,你随我回家,我当面把钱点请了给你?”

  苏影想也未想便道:“我听李大哥的便是了。”

  一路上,苏影搓着脸取暖,脸上的绷带早已去了,伤口也渐渐愈合,现在已看不出伤疤了;李胖子一面与她计算着她绣的样子件数,一面又折合成银两,一直算到了他家门口。苏影本想等在外头,可李胖子却说:“外头冷,你不嫌我家寒酸,就进来坐一会儿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苏影见外头风雪颇大,便跟着李胖子进了屋。

  谁料李胖子一关门,就立马变了个人似的,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苏影觉得处境不妙,可还是竭力保持冷静,道:“李大哥,怎不见嫂子?”

  李胖子嘿嘿一笑,走近一步道:“哎,我刚刚说错了,回老家的不是我,是内人。”

  苏影的心沉了下去。她自然知道李胖子打的主意。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个女人,都会感到大事不妙的。眼见李胖子一步步逼近,苏影只得不断后退,和他保持距离。

  李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姑娘,既然来了就过一夜再走吧。让我满意了,刺绣的钱我给双份。”

  苏影没有了退路,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李大哥……请你自重……”

  李胖子将她逼到墙角,一双油腻腻的大手开始不安分起来,肥厚的嘴唇也向苏影的脸贴来。苏影死命躲着,嘴里道:“你再这样,我就、我就叫人了!”

  李胖子又咧开嘴笑了:“你敢叫一声,我就向你保证,你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了。我虽然不是君子,虽然不懂得什么自重,但我还是言而有信的。”

  苏影的心越来越重,沉到了底。肥胖的大手已经开始解她的披风,她绝望了,挥出去的拳头都像是打在棉絮上一样,根本不起作用。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的,没有人会这样好心地向她提供帮助,而人不可貌相,她也不该这样轻信他的……

  她本已停止了反抗,可突然,脑海中浮现出师父的面庞。她心中一惊,猛然想到——毒!自己学了十年的毒!怎么就忘了?幸好她虽然上了李胖子的当,但衣服内还是藏着一些药粉的。想到这些,她心中渐渐平静下来,等待时机。

  李胖子见苏影不再挣扎,便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床边,将她扔到床上。苏影趁他转身没有防备的瞬间,快速出手,李胖子只觉得一阵异香霸道地钻入鼻腔,然后身子一软,便不省人事了。

  苏影跳下床,惊魂未定,不敢多留,便夺门而出。在街上奔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奔到了那里,只是比原来冷清多了。她这才停下,大口喘着气。

  自己的包裹还在客栈里,不过她再也不敢会去拿了;辛辛苦苦半个月,付出的努力也都付之东流,没有了一分回报。现在真正是身无分文了。苏影站在雪地里,欲哭无泪。可生活终究是要过的,踌躇了半晌,她从手腕上褪下那个墨韵送给她的玉镯子,走向一间当铺。

  铺子的伙计正喝着酒,吊儿郎当地接过镯子,可突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放下,双眼直直盯住那镯子。半晌,瞟了她一眼,又唤来另外一个伙计。那个伙计一见镯子,也陡然变色。

  苏影在一旁察言观色,不知究竟这镯子有何异样,只是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他们在议论什么?为什么拿那样的眼神看她?这中间究竟有何奥妙?

  只见两个伙计讨论了一阵子,最后起先的伙计说了句什么,另外那个点点头,又瞄了苏影一眼,便匆匆离开了,像是要去找什么人。

  剩下的伙计打量了她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姑娘,你真要当这个镯子?”

  苏影点点头,表示默认。

  伙计叹了口气。这真真切切是盟主的信物,谁要拿这来当,简直就是疯了。可面前的姑娘明明不像是个疯子,不但不是疯子,还像个聪明人。——可聪明人又怎么会干这等傻事?

  莫非她不知道这镯子的来历?那她又是如何得到它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个窃贼。而且很可能是黑吃黑——有一个人先将镯子从盟主那里头来,准备大赚一笔,未想却又遭同行黑手,她不明就里,便来销赃,谁想竟碰上了盟主自个儿家开的当铺。

  窃贼往往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所以不能以貌取人。这一点苏影也明白。如果以前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

  伙计向另外一人吩咐的,就是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盟主,自己则先拖住她。

  他们谁也想不到,自己这个举动竟帮了盟主多大的忙。他们知道的是,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漂亮女人是很多人争抢着要夺取的人,而且对于他们的盟主,她还是一个很好的人质。有了她,也许消灭敛云就可以免掉很多麻烦,更加方便、容易。

  伙计突然笑起来,笑得很灿烂,很友好,任谁看起来都特别真诚,都不忍拒绝他——但除了苏影。他道:“姑娘,你的镯子很值钱,我现在也做不了主,正在让人去请我们掌柜的。你且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吧,外面风大。”

  ——这句话简直与李胖子所说如出一辙。苏影感到不妙,这些人定然也是不怀好意的,便道:“这位大哥,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不如你先把镯子还给我,我改日再来当吧。”

  想走?没这么容易。伙计嘿嘿一笑,道:“别,别,姑娘别走啊。就一会儿,掌柜马上就会来的。”

  苏影现在只觉得心头凉飕飕的,那个笑容让她毛骨悚然,心里一凛,也不顾镯子还在伙计的手中,拔腿就跑。伙计自然不会任她走,飞身出铺子,三两下便追上了她,牢牢攥住她的手腕笑道:“姑娘,你的镯子还在铺子里呢,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啊?”

  苏影奋力想要甩掉他的手,怎奈他的手像用胶水粘上似的怎么也甩不脱,心中大乱,原本贴身存放着做备用的药粉也全部用来对付李胖子了。真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而且这些人到底打的她什么主意,她也丝毫不知。她苦笑,这里人烟稀少,就算自己大叫也没有人来帮忙——现在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她急着走,自然是要来找我。”

  两人都一惊,寻声望去,苏影大喜,忍不住就要叫出来;那个伙计却吓得一个机灵,一连退后几步,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是你!”

  那个人不是杜少陵,不是柳澈、林郁,自然也不是盟主,可为何苏影见了他会这样欢喜、伙计见了他会这样惊慌失措?

  ——因为那个人是十七。杜少陵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十七大哥!”苏影欢叫出来,只觉得那句诗说得太对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十七微微点头向她致意,可她觉得他笑得有些怪异;他转而冲伙计笑道:“你这样握着女孩子的手算什么?——呵,当然,你若不愿放,我当然可以把你的手砍下来一起带回去,这样我的狗的晚饭也有了着落。虽然你的手臭了点,但我想它也不会介意的。”

  苏影打了个冷颤,那个伙计的手也开始抖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道:“我的手……就、就在这儿……你有本事……就来、来砍!”

  十七眼珠一转,笑笑道:“我数十个数,你若不放手,我就不砍你的手了。”

  伙计奇道:“哦?”

  十七突然将脸一板,冷冷道:“砍你的头!”

  伙计吓得居然尿了裤子,连忙放了手,一溜小跑逃了回去。可十七却脸色一沉,追上几步,只见刀光一闪,那伙计便倒下了,背上的衣裳慢慢洇出血来。苏影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样一个平日里温和如春风般的男子,竟然一转身变成了这样一个冷血的杀手。杜少陵……可也是这样?她不敢想。

  十七转回身,朝她笑笑道:“走吧。”

  苏影却没有动,道:“你说好他放了我就不砍他的头,为什么还是要杀了他?”

  十七冷冷道:“我是说他若不放你便砍他的头,并未说放了你就不砍他的头了。更何况,我只是刺了他一刀,并未将他的头割下来。”

  苏影浑身一震,小声道:“可他……并未伤害我,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十七道:“他未伤害我,可是他伤害了我的兄弟。上次他带人杀了十几个敛云兄弟,我赶到时他逃得快,没被我追上。这回让我碰上了,也算他狗命好,一条命抵十几条,哼。”

  苏影方才明白,柔声道:“我错怪你了,你莫要生气。”

  十七突然变色,硬邦邦地说:“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

  苏影也觉出了他的怪异,可也不知为何,也不敢问。见他转身要走,她忙跟上,胡乱扯开话题,闲聊道:“哎,十七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呢?”

  十七好像没听到似的,只顾着往前走,苏影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明白他今天为何这般奇怪。只好继续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饭店。

  十七坐下后,盯住她道:“你刚刚是问我,我怎么在这儿吗?”

  苏影一愣,忙点头道:“嗯。”

  十七一字一顿道:“我来找你。”

  苏影惊得差点站起来,低呼道:“你——来找我?!”

  十七古怪地看了看她,自救了她之后,他就待她非常怪异,让苏影莫名其妙,憋了一肚子闷气,又不好发作。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道:“你怎么就不问问掌门?”

  苏影听得“掌门”二字,脸色一变,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十七突然冷笑道:“呵,你为什么要问他!我从未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绝情的人。”

  苏影心中一痛,咬牙道:“我本就是个绝情之人,你们掌门把我赶走,真是明智极了。”

  十七不说话了,似乎从来没见过她似的,直直盯住她看。苏影突然发现,十七今天出了行为很反常以外,眼睛也有些红红的,不知是哭过,还是过分愤怒。她下意识地感到有些不妙了。十七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无礼?他到底要说什么?

  十七停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又道:“你既不愿问,那我就告诉你,掌门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苏影瞬间屏住呼吸。她的心跳突然加快。

  第二十五章 转意

  十七缓缓道:“掌门还是和以前一般,整日尽心尽力地处理堂内的事务,就好像你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苏影从未料到他说出的就是这样平淡的话,勉强笑道:“十七大哥,我觉得你刚刚那三个‘好’应由我来说。”

  十七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道:“你肯不肯与我一同回去?”

  苏影道:“回去?回哪儿去?”她在心里说道,我又有哪里能够“回”?

  十七道:“敛云堂。”

  苏影冷笑道:“既然杜少陵早已将我忘了,我还回去做什么?我就是再无处可去,也不会再厚着脸皮回去了。”

  十七突然激动起来,道:“掌门从未将你忘了,你——”可他说了一半,又闭上了嘴,眼神逐渐冰冷:“我从未想到你不但绝情,而且还很愚蠢。”

  苏影没有说话。

  十七站起来,冷冷道:“我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说完竟也掉头就走。

  苏影依旧没有说话。

  ——“我从未想到你不但绝情,而且还很愚蠢。”

  这是什么意思?苏影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在悲伤时,真正可怕的表现不是笑、不是哭,不是刺激,而是麻木。

  因为一个人若是笑了、哭了、刺激了,无论是哪种方法、那条途径,至少情感还得以宣泄。只有闷声不响,将所有感情都憋在肚子里的人,看起来似乎麻木了,却是最危险的。因为这样的消极情绪就好像堆垒在船上的石子,累积到一定时候,即便是一颗再轻不过的石子,都会使整条船倾覆。

  更何况一条船若是倾覆了,那只不过就是沉了;可一个人若是倾覆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影突然打了个冷颤,杜少陵表现得若无其事,是不是也将所有感情淤积了心中,郁郁而不得发?所以,十七才会这样强调他现在的状态?还有他刚刚还未说完的半句话——“掌门从未将你忘了”,他是要告诉她,杜少陵正因她的离去而处在崩溃的边缘么?

  她的心似乎已被外面的冰雪冻得冰凉了。她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忘记杜少陵,无法不关心有关他的一切。她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加依赖他。她很清楚,自己若不执意离开他,那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们也许也早能够冰释前嫌。

  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何不跟十七回去呢?

  但她马上将自己否定了。她已经离开了他,又怎么有脸再回去呢?不需要他时便将他抛在一边,冷言相向;需要他时则亲如一家,不计“前嫌”——别人又会怎么说她呢?更何况,自己走之前,他也早已放下了话,自此两人再无瓜葛,她又凭什么再回去呢?

  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不久,又有一个更强大的理由驳倒了它。她对自己说:苏影,你可曾听过你自己的心声么?你自己真正要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不过是想和杜少陵在一起罢了,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她是主动离开的,她能离开,就能再回去;也正因为她只身离开之后受到了这么多艰难困苦,才更加意识到杜少陵之于她有多么重要,才会更加珍惜,她已经错了一次,就更应该牢牢抓住,不能再错了;而他临行前的那些话,只不过是认为她去意已决,说出来让她认为他自己也不再对她有心,让她安心、不自责的。

  更何况,如果这次她不回去,以后,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再看到杜少陵了。

  念及此,苏影不由大恸,跌跌撞撞站起来,踉跄着追出去。她只想自己跑快一些,能够追上十七的马匹。

  不过她不用追了。因为十七就站在饭店门口,看到她,他终于对她笑了,道:“看来你还没有笨到没救,也没有太绝情。”

  苏影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她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忍不住哭。

  十七看着她,叹道:“你和掌门果然是一种人。”——就是那种悲伤时将情感藏起来的人,那种看起来最坚强,实际上最脆弱的人。

  十七将她抱上马,自己坐到她身后,柔声道:“你马上会见到掌门的。”话毕他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低头一看,只见苏影望着他,一双杏眼就要落下泪来,虽未说话,可分明在说:谢谢。

  十七叹了口气,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掌门会喜欢你至此了。”

  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人,而那种表面坚强内心柔弱的女人,更让他们怜爱。苏影正是这种女人。而且她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不会强人所难,不会成为别人的累赘,只是默默地喜欢,甚至为了他,不惜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这样的感情是伟大的,任何男人若是遇到苏影这样一个女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喜欢的。

  苏影很久没看到杜少陵伏案夜读的样子了。她端着茶在门口立了很久,近一个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很多,时不时还会咳一两声,而且像是竭力忍耐到无法再忍时方咳出声来,每一下都很低沉,都刺痛着苏影的心。就是为了她,他才会变得这样么?

  苏影敲敲门,便走了进来。只见杜少陵头也不抬,道:“搁外面。”

  苏影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他走来。杜少陵似有些不耐烦了,道:“我叫你搁外——”可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背影猛然僵直。熟悉的香味又细若游丝般滑入他的鼻腔,心跳得几乎要蹿出喉咙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从心口蔓延开来。那个人……又回来了么?

  这多么像是梦境,可是梦境又何妨?能见她一面,即便是在梦里也是好的。这几日他几乎夜夜无眠,就算是个幻象老天也不肯给他!

  缓缓转过头,他的动作慢得几乎近于静止。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面庞,一寸寸、都是这样的熟悉!她朝他微笑着,端着茶走过来,可眼中已盈满了泪水。

  他确实瘦了不少,但依旧神清骨秀,卓卓然如出尘仙子,容光高华。

  苏影再难维持微笑,含泪唤了一声:“少陵!”便扑入他怀中。杜少陵狠狠抱住她,似乎怕她再溜走,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从此血肉相联,不再分开。

  可突然,杜少陵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他用手捂住嘴,可血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流向衣袖、滴到地上。苏影大惊,连忙拿出帕子为他擦血,一边高声唤人。杜少陵咳了半晌,终于停下,抬起头正要冲苏影笑笑,却蓦地神色一变,只觉得身体里气血翻涌,口中一阵腥甜,张口“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竟昏倒在地。

  一条装满石子的船,若给它再加一块石头,它固然会沉;可如果在一瞬间将它所装的所有石子搬去,它也会因为吃力不均而剧烈摇摆。两者的结果,船都会失去平衡。但不同的是,前者会永远沉没;而后者,再剧烈的失衡也只是暂时的。

  杜少陵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左手麻极了,清秀的眉微微蹙起来,侧过头一看,却又马上舒展了。能让杜少陵的眉蹙了又舒展的人不多,苏影就是其中一个。

  此刻她正坐在床边的一个椅子上,身子伏在床上,手握着他的手,脑袋正枕在上面。杜少陵微微转了个身,他倒真不太习惯卧病在床,睡的稍稍久一些,就会浑身不自在。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响动,可苏影还是醒了。她本是睡眠极浅的。

  苏影朝他笑笑,道:“醒了?”

  “醒了?”杜少陵也同时问出这句话,两人一字不差。

  苏影居然红了脸,低下头,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今天如此不自在。也许是怕再伤害了彼此,所以才过分小心谨慎吧!她在微笑,又抬起头,却发现杜少陵还在看她,看得全神贯注,脸上不由浮起红晕,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杜少陵被她这么一问,倒好似惊醒了好梦,怔了怔,脸上的笑容竟渐渐消失了。苏影看得心慌,不明缘由,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没有。”杜少陵笑笑,突然又捉住了她的手,凝视她的眸子,认真道,“影儿,嫁给我吧。好么?”

  想要成亲的人,往往都对自己的爱情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想到用婚姻的枷锁来拴住对方。但必须承认,这个方法真的很妙。

  此刻的杜少陵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可越是美好、越是幸福,他就感到越是不真实。他感到不安,仿佛这只是一个五彩的泡泡,美得那样眩目,可只要一戳,它就破了。他害怕苏影也如这泡泡,迅速地接近他,又迅速地远离。她除了他,有林郁、她师父,还有她不曾向他说起过的人。可是他,他只有她。他不能让她离开。

  苏影猛然僵直了身子。她被杜少陵牢牢盯住,无法躲避。心思一下子被搅乱了,她慌张得不知如何才好。看出了她的犹豫,杜少陵收起目光,握握她的手道:“没事,你别急。慢慢考虑,考虑好了再与我说。”

  “嗯。”苏影点点头,有些怔怔地应了一声。自己不该犹豫啊。师父已不知下落,墨韵与林大哥她都不能再拖累他们了,在这个世上,待她好的、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一个了。可是……不知名的犹豫却牢牢控制住了她,叫她无法回答。

  “不管怎么样,”杜少陵调整好情绪,说道。他明明早已料到,如此大事,她必然不可能马上答应,可心中免不了的还是有几许失落。“我觉得我们若还要继续相处下去,还是应该将事情摊开来说,省得以后再有什么误会,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苏影只道他是怕她尴尬而故意转移话题,感激地看他一眼,道:“嗯,好。”

  杜少陵道:“那我们便从头说起。首先,你要相信,我不是杜逝的儿子。当年大夫人怕 二夫人夺了她的地位,才假装怀孕。我只不过十个弃婴,是她拿来做戏的。”

  苏影本也知道他不是杜逝的亲骨肉,却不想其中竟又这样一番缘由,听得睁大了眼。

  杜少陵继续道:“你若不信,大可以将杜逝的尸体挖出来,用我的血验证一下。”

  “——不用了,我相信你。”听他如此说,苏影忙阻止。挖别人的尸骨本是大不义,而且听他这么说,就算她以前不信,现在也必须信了。没有一个儿子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杜少陵望了她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停了片刻,又道:“还有就是……我害你坠崖那件事。”

  听得“坠崖”二字,苏影猛地一颤!这件事……他终究还是说了!那是她对他不信任的开始,若是没有这件事,后来的一切他们也许都可以避免。

  但是,那还是发生了。所以她永远也无法释怀,她不会原谅一个人亲手将她葬送,却又回过头来请求她的原谅。当时的他对她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她猜不透,也许只是逢场作戏吧。只不过他自始至终都能保持冷静,而她不知不觉便已假戏真做了。她咬住唇,眼睛躲避着他,看着他们交握着的手。

  捕捉到了她脸上一瞬间的惨白,以及手心传来的轻微的战栗,杜少陵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也许,他真不该重提这些事。他清楚这件事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从那天起直至今天,三年多了,这件事想必无时不刻不折磨着她。

  他自然是对不起她。一切的发生只因为当年的他自恃才高,只凭自己的主观推断便武断地判了她死罪。若当时她真的死了,他知道真相之后,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这些话,今天,他必须说出。也只有说清了,她才不会再胡思乱想,不会像他一样妄加论断——不管她是否原谅他。他也必须告诉她,他一直爱她。即使这不能直接说出来。

  苏影突然唤了他一声,她垂着眼帘,遮住了眸子,杜少陵看不清楚她的目光中究竟有什么。

  杜少陵柔声道:“怎么了?”

  苏影却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有些黯然道:“你还是……别说了。这件事我早就原谅你了,而且……我也早已忘了。”

  杜少陵的身子猛地一震——她居然这样说!她还是不相信他!她明明是心存芥蒂,明明就是要逃避!有这样的隔阂,他们还有什么将来?!火气“蹭”地蹿了上来,杜少陵霍地站起身。苏影抬起头诧异而惊恐地望着他。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狠狠道:“苏影,为什么你总不能听我给你解释?你知不知道我们之间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你不肯听我解释?你要躲什么?你躲得过么?你想让我再掐你一次,你再跳一次河,再用刀子划一次脸么?!”

  他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她的肩也被他捏得几乎要碎掉。她惊恐地看着他,他为何突然这样生气?他用这样大的力,可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么?!

  “你……放开……”苏影痛得几乎无法说话,低低的呻吟淹没在他的怒吼之中。

  他怒视着她道:“我告诉你,你这回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两人只见若有隔阂,矛盾难免再生,杜少陵受不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负气,如果她不听他的解释,继续这样,他倒宁愿……宁愿她马上离开!

  他冷冷道:“你听着,我承认,那次是我对不起你!不管你接不接受,不管有没有用,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你也看到了,我是在管理一个杀手组织的,仇人很多也不奇怪。我和中原的武林盟主那老头结下了梁子,整天疑神疑鬼,看到你来,就神经质地以为你是他派来的奸细,来试探我的。那天我以为你要诱我,趁我不备刺探出一些消息,再加上我对你怀疑已久,所以即使我再不忍心,但为了我的性命,为了敛云所有的杀手,我只有下手!

  “后来墨韵告诉我你不是——你可知道,墨韵就是盟主那老匹夫的养女!”

  苏影此时却再无法思考,她痛得嘴唇都已咬出了血,只是含糊地说一个字:“痛……”

  第二十六章 师父

  冷静下来,杜少陵方才发觉了她的反常。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紧张,也忘了刚才的生气,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痛?”可手上的力道依旧不减,甚至因紧张更加大了力道。

  “你……放手……”苏影实在受不了这种几乎要将骨头生生掰碎的疼痛,口中勉强轻微地吐出几个字。

  杜少陵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放手。她浑身一软,便向后倒去。杜少陵眼疾手快,忙扶助她。他方才心急,竟未留意手下,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力气,竟让她痛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其他,径自将她的衣服拉下,只见那白皙削瘦的肩上赫然出现了几道红痕,已现出了青紫的淤伤颜色,触目惊心。杜少陵心中懊悔极了,手指轻轻触上去,好像那只不过是沾染在皮肤上的颜色,一抹就可以抹去。

  疼痛方缓了些,杜少陵的手指又不期然触上,又带来一丝麻痹的痛楚,苏影忍不住呻吟出声。可突然,她脸上又染上红晕,他居然就这样把自己的衣服扒了下来!而且还这样抱着她!她羞得挣扎道:“你……”

  可话还未说出口,他便将她放到床上,找来药膏帮她细心抹上,不住地道歉。药膏清凉,加上杜少陵的手指恰到好处的按摩力道,苏影感到疼痛渐渐褪去,肌肉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杜少陵见苏影的表情渐渐自然,自己的顾虑也慢慢消除了。此刻紧挨着她,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也一点点刺激着他的嗅觉,而那细腻如凝脂、洁白胜雪的皮肤也变得令他心动神摇,又看到她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吻她一下。可就在这时,她却无来由地颤动了一下,声音轻轻地:“少陵,药膏涂好了没有,我有点冷。”

  杜少陵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往床上撞三下,好清醒清醒,自己今日真是欢喜到精神失常了!这么冷的冬日,自己竟还让她冻了这样长时间!利落地帮她拉上衣服,将她横抱起来,不等她开口阻拦,便道:“我送你去休息一下。”

  苏影的脸又“噌”地红了,声音细细地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何况你自己也生病着呢。”

  杜少陵心中一暖,尽管知道这只不过是她找来的借口罢了,可目光中还是禁不住流露出笑意,见到她的脸更红,笑意更浓,又为她裹上一件披风,方才走出屋子,道:“你是怕他们看到吧。”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苏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是将脸往披风里埋了埋。杜少陵也不再说话。两人都沉默不言。

  脸擦着领子上的毛皮,细而柔软的裘毛抚过她的脸颊,纵然此刻大雪莽莽,但她是被人抱在怀里、保护着的。那样的温暖,是她等了多少年的怀抱,可以让她安心地。合上双眼,她又往里缩了缩,轻轻出声道:“少陵。”

  杜少陵听到她唤他,声音就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嗯?”

  “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她犹豫着开口,“——那件事。”

  杜少陵脚步一滞,厚厚的积雪被挤压,在脚下发出“嘎吱”一声闷响。半晌,他又重新迈开步子,装作不在意道:“是真的。”

  苏影小心翼翼地开口,似乎怕会惹怒他:“——那如果你早知道我不是奸细……你还会那样做么?”

  她保持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可心却是快速地跳着。他刚才的发怒让她不安,他从来不会比她更激动,最多也只是刻毒的冷嘲热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害怕刚才的他。也许他的怒意让她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她从未停止过思念 ,从来在她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可她却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了的人。

  她明白,自己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她们也只能是再普通不过的师徒关系,再也无法再近一步。师父将永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宠爱她、关心她。她再也回不到从前,无法再回到他身边撒娇……他将永远离开她。一辈子就这样疏远了。

  她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对杜少陵的感情是否是真的“爱”,还是——只是贪恋这个如师父一般温暖的怀抱?或许,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想要得到别人关爱、卸下负担的女子?

  既然是这样,与其等待一个也许永远等不到的人,不如就此答应他罢。

  杜少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坚定低沉,让她心安:“早在我知道真相的那一日,我便已决定,你若在那时死了,我便一辈子不娶他人。”

  苏影的心猛地一颤。够了!她要的不正是这个么?他有如此深情,她还有什么可以挑剔?嘴角绽出恬淡的笑意,她缓缓道:“那……我同意嫁给你。”

  杜少陵的身子陡然一僵。接着紧紧拥住她!

  朝阳在湖面洒下粼粼细碎的波纹,金灿灿的耀得人睁不开眼。码头边一排排客船整齐有序地列在岸边,堤上站着不少即将离家的人们。一处房舍下,站着三个人。

  一位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朝着对面的男子郑重地作揖,道:“保重。”

  身上没有任何远行所需携带的包袱,答话的男子四是被迎面的阳光刺到了眼,微微眯了眯,道:“你也保重。”

  时已寒冬,可阳光依旧这样耀目。江南的水乡,冬日也是无雪的。

  这个男子年纪尚不到三十,眼中依稀还有少年尖锐的锋芒闪现,可一霎间,目光又恢复回温和,露出那被时间磨平了的早已不是棱角的棱角。他沉默半晌,又道:“我此去归期无定,短则一两月,长可两三年,你务必要照顾好阿兰。”他的眼神投向男子身边的女子,眸中漾过一丝温柔。

  “澈,路上小心。”纪兰微微一笑。她的容貌虽然称不上美丽,倒也算清秀,此刻日光照在她微粉的双颊上,秋波柔情婉转,倒是平添一丝妩媚。

  “嗯。”柳澈笑笑,微微颔首。目光离开两人,落到码头之上。那儿已有不少人陆陆续续上船了,还有一些仿佛仍在岸上同亲友话别,他又转回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要走了。”向两人望了一眼,便转身向码头走去。

  “——澈!”柳澈走出十几步,纪兰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柳澈讶然回头,纪兰迅速瞥了身边的林郁一眼,跑到柳澈跟前,掏出一个护身符,惶恐地塞到他手里,脸上红晕更深,声音细如蚊子:“这是我去求来的,你随身带着……嗯,还有,早点回来啊。”

  柳澈将护身符握在手中,轻轻拍拍她,声音温醇如陈酒:“好。”说罢转身离去,一步步远去,步履坚定,清瘦颀长的身影若青竹铮铮然拔节。

  小舟漾在碧波上,柔和地左右摇摆。柳澈走出船舱,在船夫身边坐下。船夫背对着他,专心地摆着舵。看着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湖面,他忍不住伸手触向湖水,却不想只见方沾上水,一股寒意便袭如心脾,手反射性地一颤,缩了回来。

  “客官莫瞧这水暖,可到底是冬日里呢。”船夫没有回头,冒出了一句话。听这声音,轻快明朗,竟似是个少年人。

  柳澈微微吃惊,便见船夫转过身来,摘去斗笠,露出一张蜜色的年轻面孔,朝他露齿一笑,奕奕神采之间透着蓬蓬勃勃的活力。

  柳澈平日里便不爱说话 ,此刻只是回以一笑,并没有接话。

  少年看看前方,又转回身道:“客官去帝都可是要去赶考?”

  “没有。”柳澈依旧淡淡笑着,见这少年很是热情,也不好意思太过冷淡,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一介粗人,勉强识些字罢了,哪比得上那些读书人。”

  话虽是这么说,柳澈却是自幼家教甚严,加之近几年闲来无事,也时常读些古籍,文采知识比起那些寒窗苦读的书生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客官这话倒是谦虚了。我看客官气宇不凡,若客官是‘粗人’,那我们这种人又算什么?”少年老练地寒暄,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真诚的,“我这些天都已送走了好几个赶考的书生了,难得遇见客官有这份清闲——不过,我也早该看出来的,若客官是去赶考的,定然会在舱内温习,又怎会出舱来观赏两岸景致呢?”

  少年说着挠挠头,朴素地咧嘴笑笑,回身摆舵,可时不时又转回头来看看他。

  柳澈见这少年似乎很想知道他要去帝都做什么,可又不好意思问,心里暗自笑笑,道:“我是去找人的。”

  “哦?”少年听他说话,马上转过头来,好奇地用眼神询问。

  柳澈想,也许少年是见多了赶考的书生,都腻烦了,难得碰到他这个例外,好奇心自然更大些。他将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远的岸堤,道:“是去找——”他微微皱眉,斟酌着措辞——他现在到底该如何向别人介绍她?停顿片刻,他道,“去找我的徒弟。”

  是“我的徒弟”,不再是“一个女孩”,更不再是“深爱的”了吧。

  自己终究是对不起她的,这份债也已然无法偿还,此去帝都,只因林郁告诉他,她身陷歹人之手,他前去将她救回罢了。而阿兰对他倾心已久,他也许会与她成亲,在回来以后。他欠那个女孩的情,他只能还给另外一个女孩。

  “哎?客官还有徒弟?”少年瞪大了眼,对他彻底产生了兴趣。

  “嗯。她现在被仇人捉住了,我去找她。”柳澈索性将原因也一起说了。他本以为她嫁了那个英俊的男子,便默默为她祝福,却一度食不知味。可林郁却告诉他,那个男子竟是杜逝的儿子杜少陵,而苏影此刻身陷虎穴,被他囚禁着,安危莫测。因柳澈隐姓埋名,待林郁找到他时,日子已过去了一段时间。柳澈不敢耽误,连日启程。

  “哇!”少年不由惊叹,两只桨相击敲出沉闷的声音,“那……她没事吧?”

  柳澈苦笑道:“但愿吧。”他明白少年最后问的那句话只是出于礼貌罢了,前面那声惊叹才是他真实心情的表现。别人看来的惊险刺激,于他,又是何种难言的心情?

  船打了个弯,长堤最终化为一条线,消失在视线之中。

  少年看了他一眼,不语。柳澈的笑容依旧淡淡的,还有一丝苦。他此刻居然并不十分想见到苏影。听到林郁的消息明明那么想要去救她,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可在内心渗出,他始终在逃避着什么。逃避她纯净无邪的目光,逃避她与那个男子在一起的场面,或者是,逃避自己心中深深掩藏起的、十几年来始终不曾透露出的那份情感?

  笑容越来越艰涩。没什么的,他逃避惯了。小时候逃避手足的冷眼,后来逃避复仇的血腥,三年前又逃避面对苏影,至于现在,他又在逃避自己的真心。

  一直在逃避,也不是逃避了罢。

  恍惚的,柳澈又将手伸入水中,小心拘起一捧冰凉。湖水清冽地荡漾在手心,映出他面部的剪影。他怔怔地盯住自己的倒影。记忆也好似这捧清水,他细心舀起,静静端详自己的过去。

  水中渐次倒映出绿树葱葱,流水淙淙。三年前,他被林郁一语点醒。他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全心待苏影,全心全意关心照顾她,可是,他最终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她没有美好天真的童年,没有亲人般的爱,没有琴棋书画礼节的教育,没有寻常女孩都有的胭脂蔻丹,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共处的社会氛围,没有无忧无虑的心情……

  所有孩子都有的,她全部没有。甚至到头来,她还要独自面对灭门的仇人,承担这样的重负!他自以为自己付出了许多,可结果,却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适得其反!

  她若不跟着他,至少不会下毒,不会让复仇的火焰日日在心中燃烧。或许她即便是有这个心,但因没有能力报仇而放弃,这样,她至少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至少能够平平安安。——他竟将这个重担推到了一个年方及笄、本该幸福的少女肩上!

  而他更不敢面对的,是当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时,他已经感到陌生了。他怕她被俗世染黑,变得不再天真、善良、宽容,变得不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女孩。

  第二十七章 连理

  如意秤挑开盖头,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杜少陵低叹一声:“影儿!”

  坐在床上的苏影不似杜府中那般冷漠,也不似之前在这儿一样决绝,而是微笑着的,每一个眼神之中都洋溢出美好。烛光流注在丝绸的嫁衣之上,映得她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两颊融融,眼横秋波,美艳不可方物。

  想到本以为今生再无缘在一起的人儿终于嫁与他为妻,杜少陵一瞬间激动得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手指微微颤抖,触上她的脸颊,指下漾起她的笑容。

  两人将交杯酒一起饮下。杜少陵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影儿,今生我决不再负你。”幸福如此轻飘,好像悬浮在空中的一根羽毛。他说出这样重的承诺,只愿能够让它化作一座山,压住他的幸福,愿它化作一个铁笼,囚禁住他的幸福,愿它化作一条锁链,禁锢住他的幸福。他要他们在一起。

  苏影眼睫轻轻一颤,眼中划过一丝清浅的忧伤。她也望住他,绽开笑颜:“我也决不会再不懂事。”

  “没关系……你不懂事,我也不会负你,你就算恨我、忘了我,我也……不变心……”他喃喃着,深深吻上她的眼睛。

  一丝轻叹从唇间逸出,她的声音清泠若玉珠落盘:“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知有没有写对,背了都快忘了。)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她肝肠寸断。抬首迎上去,手紧紧抓住他。似乎只有这样,才抓得住一分真实。

  第二日醒来,苏影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身下的床竟似在左右摆动。睁开眼,居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船上!

  往四周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这、竟在森林里!思绪中断,她揉揉眼,这里好似梦境,却又如此真实。她不知所措,只有呼唤杜少陵。

  片刻之后,只见杜少陵手持两根树枝在林间穿行而来,足不点地,仅仅借力于枝桠。他轻轻巧巧落在她的面前,将穿在已削成细杆子的枝上的烤兔递过去,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这种野兔了。”

  苏影茫然接过兔子,看着他半晌,才似回过神来,道:“这就是你的聘礼么?”

  “聪明!”杜少陵俯下身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笑道“两年前我们溜出来那回,虽然只有两天,但让我至今怀念。现在敛云事务不多,我便偷了个闲带你出来自在自在。”

  有些无奈地看着此刻笑得如孩童一般天真的杜少陵,苏影反倒有些担心,道:“你这样……哎,万一堂里有什么情况,你又不在,岂不坏了大事?”

  杜少陵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笑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都吩咐过十七去照管了,若有紧急事件,他便会派信鸽传来书信的。再说这段时间堂里太平着呢,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别瞎操心。我们也不是私奔不再回去,只管玩他个十天半个月,尽兴了,便回去。”

  他一口气讲完一大堆话,突然眼睛一亮,不怀好意地揶揄道:“哎,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关心我么……呵呵,我就说你聪明,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

  苏影脸一红,道:“什么角色?”

  “妻子角色呗……”杜少陵笑得越来越奸诈。

  苏影狠狠瞪了他一眼,红晕更深。杜少陵叹道:“哎。难得见到做了妻子的还动不动就脸红。”

  苏影索性不再理他,自顾自吃烤兔肉。吃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抬头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把我弄过来的?”

  杜少陵拿手中的树枝轻轻敲了她一下,悠然道:“当然是用轿子啊,难道你想我背你来呀?不过你昨天睡得倒真挺死的,被我偷吻也不知道。”

  “我确实很久这样安心地睡一觉了……哎!你!”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苏影方才恢复的脸又刷地红了,直拿串着兔肉的棒子反戳他。

  “好啦好啦……我投降!”杜少陵笑嘻嘻地躲开她的反击,待她停下,才凑上去,一脸真诚道:“那为了公平起见,你要不要赚回来啊?也偷吻我几下?一下?两下?三——”

  “哼!”苏影装作生气,将兔肉往他双手里一塞,便要起身上岸。哪知她坐久了,站起的动作幅度又太大,船体突然剧烈摇晃,苏影一个没站稳,便要摔下河去。杜少陵因双手被她塞了兔子,没来得及及时扶助她,只听“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洒了他一身,船上没了她的影子。

  杜少陵大惊失色,未来得及多想便钻入水中。寒冬腊月,河水冰冷刺骨,怕是会有用的人也会被冻得四肢无法动弹。杜少陵因有内力支持,并不觉寒冷,只是水下光线甚弱,几乎是一片漆黑,他根本无处寻找她的踪迹,只能用手来探寻。

  已换过三次气,可依旧没有她的影子。杜少陵心急欲死,再次大吸一口气,潜入水中。黑暗中恐惧包裹住他,他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她,会……正欲再次换气,脚却突然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的心猛地一跳,也顾不上气已不够,重新潜下。双手探寻着,气管中好象吸入了什么粘稠的东西,越来越闷。

  ——找到了!手辨别出她的身体,他激动得想要欢呼出声。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无法支持下去。但是强烈的意念使他咬紧牙,将她抱在怀中,猛地向水面游去。他将她托过头顶,以便使她更早地呼吸到空气。

  然而,当苏影的身子被他托出水面时,没了浮力的支持,一股巨大的压力便陡然加到了他手上,他再也无力浮起。呼吸几乎要停止。他忍不住一张口,一大口河水便猛地灌入他嘴里。强烈的刺激和求生的本能使得他全力跃起,终于,头部露出水面,他张大嘴吸了一大口空气,剧烈咳嗽一阵之后,如同阻塞已久的通道豁然开朗,竟有一种新生的奇异感觉。

  不敢有丝毫迟疑,他将她抱上岸便采取一系列急救措施,之后又将她抱到自己连夜搭建的一处木屋边,取了火种,点燃早已准备好的木柴。一边又为她换上干燥的衣服,小心地放到火堆边。一切妥贴之后,他才感到寒冷一丝丝沁入身体,被晨风一吹,湿答答的衣服更如冰块一般,冷得刺人。好在他也为自己准备了备用的衣服,忙换了下来。

  即便已经确定她已性命无忧,可看到她面色惨白、四肢冰凉,他又不自觉担心起来。思前想后,还是将她抱入怀中。

  冰凉得早已麻木的身体渐渐融进一丝暖意,苏影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隐约看到一张清俊的测练,她开口轻唤了一句:“少陵。”气若游丝,她继而又合上眼,向他怀里缩了缩。

  听得这声恍惚的减缓,杜少陵触电似的低下头看她,却见她合着眼。他知道她此刻已醒,却不知她此刻状况如何,欲叫她却又不忍叫,只觉得怀里的身体又向他靠紧了些,像极了蜷着身子睡觉的小猫,心下怜爱顿生,也抱得更紧了些。

  怀中温香软玉,苏影的头枕在他的颈窝,呼吸暖暖地喷在他的颈上。他不由自主便俯首吻下,猝然间却听得她轻轻咳了两声。这两声咳于他便如惊雷一般,念及她此刻的境况,克制住念头,灭了火堆,将她抱回屋去。

  木屋中虽然不能燃柴火,可好歹也能挡住些风,较之室外,着实暖和了不少。昨夜杜少陵待苏影睡着之后便整理了东西,将她带到此处,然后在他听力能及的范围内搭建了这所木屋。堂里带出来的几件常用家具,也被他一并摆在了里面。他本嫌带着床与帐子太过麻烦,可如今看来,这个原本并不让他满意的决定实际上明智极了。

  所幸的是,杜少陵之前抓了好几只兔子,现在便不用再出去寻找,于是直接将兔子串到木棒上放到火上烤了;念及苏影的特殊情况,以防她着凉,他又从带来的调味盒中取出了几片姜,煮成姜茶喂她喝了。

  “咳、咳、咳……”怀中响起一连串咳嗽声,杜少陵忙低头看她,也问出一连串问题:“醒了么?怎么样?有没有感到难受?冷不冷?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烤兔肉还是其他什么?”

  秀眉微蹙,他问这么多问题叫她如何回答?稍稍睁了睁眼,苏影无奈,只答了一句:“没事。”便欲坐起来。哪知身上的力气似都被那冰冷的湖水给冻住了,竟无法动弹,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努力了一会儿,终究无法成功,她力气一松,重新软倒在他怀里。

  有了她这句话,杜少陵稍放了心,感受到她细小的动作,便马上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板起脸,却是柔声斥责道:“都这样了还想乱动?刚才不就是乱动才掉到湖里的?还不吸取教训哪!”

  不动便不动,苏影想着,反正在他的怀里也挺舒服挺暖和的。如此她也不再乱动,只管倚在他身上,闭上眼舒舒服服地养神。

  杜少陵见她没有一句关切之辞,不由道:“哎,你别忘了是我救的你啊,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怎么样?”

  “呸,我要是关心你,那还不被你笑话死。方才就已吃了亏,你不是要我吸取教训么?”苏影懒懒道,“何况你好端端就在这儿,还要我问什么啊?”

  杜少陵眼睛一亮,忽道:“十七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咳血是因为受了寒?那次落下了这个毛病,你难道就不担心我这么折腾一下,又咳咳血啊发发烧啊什么的?”

  苏影闻言,身子猛然一僵,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直瞪着他。杜少陵方才一笑,悠然道:“居然就这样把你骗过了,看来你的眼力也并不太好么。”

  苏影闻言,脸上微红,白了他一眼,便重重闭上了眼睛。杜少陵笑笑,也不再说话。

  半晌,苏影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我可真失败。”

  “怎么?”杜少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事,只管笑着道,“失败?是没有把我急到哭,所以才失败么?”

  “哼,这你就猜不到了。”苏影瞥了他一眼,可声音已久细细小小的,仿佛所有力气都用来说话也仍旧不够,“我其实是会游泳的。掉下去的时候我本想将计就计,沉到水底故意引你来救。可没想到水太冷了,待到我气不够,想上来换气时,手脚都冻麻了,左脚好像还抽经了,痛得要命,根本使不上力气。哎,失败,还是要你来救我。”

  杜少陵突然将脸一沉,语气陡然冷了下来,道:“你昏头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岂容你戏耍如儿戏?!”

  苏影一怔,表情也僵下来。杜少陵见状,也知道自己的语气过重,忙缓了脸色,笑道:“你这明明就是报复——我刚刚耍了你,你也要耍回,不是?还没有人敢耍杜少陵,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唔。”张口欲辩,可杜少陵已将自己的唇堵住。苏影睁眼,眸中隐有笑意。可一霎间,这种喜悦又被忧伤替代。

  这一切是真的。她告诉自己。

  可这真的是真的么?这样突然而至的幸福,牢牢压在她年轻却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过去的伤痛被现在的幸福高压所麻痹,可以后,当幸福渐渐变淡变轻,它们又会被重新释放出来,重新蚕食她的心灵。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她宁愿永远不出这个森林,只要有杜少陵在身边。

  可任凭此刻多么美好,她却始终不能停止自己的怀疑,怀疑此刻的真实性。现在这般美好,又能持续多长时间呢?她害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绮丽的梦,但既是梦,便终会有一日,梦惊人散。

  但她无论如何担心怀疑,也终是无能为力。她除了努力将这美好、将这梦维持下去,别无选择。

  这般想着,苏影心中不由一阵苦涩,眼睫轻轻一颤,苍白的脸上划下两行清泪。

  蓦然尝到一丝苦涩,杜少陵浑身一僵,直起身子看向她,竟见她脸上有两道泪痕。她哭了!她为什么要哭?由不得他思索,脑海中霎那间闪过那个青色的身影,她是在为无法再与她那个“林大哥”、“师父”相见而悲伤落泪么?又是这两个人!

  杜少陵恨极了这两个人,没有他们,便不会有后来这样多的误会,他们早可以在一起。没有他们,也许他会是第一个遇到她的男子,他们便更不会来阻碍他们了。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居然在她心中占了这样重要的地位,重要到连她在与他接吻时,一想到他俩都会流泪!他甚至怀疑,她与他成亲,到底是否是真心诚意?或者,仅仅是厌倦了那种漂泊无定的生活,只是想找一个归宿罢了?

  然而,心中虽是妒火万丈,可眼见得她一双泪眼盈盈欲泣,娇弱之态引来他无限怜惜,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口中喃喃道:“影儿,你别哭,别哭,你别吓我。”

  “我没事……”苏影扯出一丝笑容,强自镇定,“我只是后悔了,在湖底的时候我明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却无能为力,而你也还未找到我。意识消失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你、更不能与你在一起了……”

  杜少陵方才释然,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可笑的无端猜忌,轻轻吻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呵,你这个——”

  “不许笑话我。”苏影截住了他的话头。

  唇角勾起一丝笑,杜少陵道:“为什么?”

  “你要是敢笑话我……”苏影故意一顿,待他用询问的眼神望住她,方道,“那我也笑话你……刚才急成了什么样!”

  “唔。”杜少陵忽然俯身吻住她的耳垂,苏影知觉浑身酥软,轻叫了一声。

  杜少陵不理她,只故作生气道:“你怎能这样恩将仇报!”说着就将她抱起起身,走过去将她放到床上,就要为她解开衣襟。苏影一惊,脸顿时红透,结结巴巴道:“你怎么趁人之危……现在还是早上啊……”

  “所以才要给你拿早饭来,让你好好补充一下体力。”杜少陵促狭地笑着说道,然后装作猛然醒悟一般,瞪大了眼道,“哎?你刚刚说什么来着?什么叫‘趁人之危’?干嘛要说‘现在还是早上’?莫非你是想……”

  留下半句话不说完,独自留下一个早已满脸通红的苏影,杜少陵满意地微笑,一个人扬长而去。

  第二十八章 病情

  本以为落水的风波就此平定,苏影未有不适,杜少陵也便放松了警惕。哪料得晌午时分,他又打来猎物烤来与苏影吃时,她却皱着眉只说吃不下,面色也泛起了病态的潮红。起先他并未留意,只是喂她寻了些可食用的植物叶子以及菌菇,煮好了硬要她喝下去。可待到下午,杜少陵外出归来,竟却见她吐了一地,半个身子横在床外,只串着亵衣,冷得瑟瑟发抖。他大惊失色,拿起挂着的毛巾便冲过去,小心为她擦去污物,将她抱入怀中。他只觉得她的身子热得好像燃着的一团火,烫得不可思议,他心中暗呼不妙,口中问道:“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难受……”苏影痛苦地紧锁着眉,只吐出一个词来。杜少陵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亦是滚烫,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定是感冒了!回想起早上,她在湖里淹了这么久,现下又只穿着这么一件衣服冻这么半天,只怕是换作他,也会熬不住呢!更何况,自他们两年后再度重逢以来,杜少陵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体质变差了许多。刚开始他没有机会也放不下面子问,可拖了这么久,终于闹出事情来了。

  杜少陵微微皱了眉,将她放回被子里,细心掖好,心疼地道:“睡一会儿啊……睡一会儿,出了汗,就好了。乖,啊。别想着难受,放松一点,让自己睡着,睡醒就好了……”

  苏影乖乖合上眼睛,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杜少陵轻声安慰着,一会儿见她不再动弹,虽仍皱着脸,可似乎已经睡着了,声音便渐渐低下去了。

  他虽然口上说得轻松,可心里又哪有这样平静。思绪激烈地交织碰撞——到底该怎么办?是回去就医,还是继续留下?

  若是留下,他生怕苏影的病情会恶化,以她现在的体质,实在不能不让他担心;可若是就此回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独处一天,不免会让她扫兴失落,而此后这样的机会,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有了。

  如此权衡了半天,他始终也无法下决定。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一向是果断的。

  如果一个原本果断的人突然因为另一个人而变得优柔寡断,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他非常重视的。无论是爱人还是仇人。

  床上不期然传来一阵咳嗽,杜少陵忙收拾好了思绪,俯下身去察看苏影。幸好她只是小咳,一会儿便止住了。他从床脚拿来垫子,垫在她身后,扶她坐起来,又立刻为她披上了皮裘大衣,低声道:“冷不冷?”

  苏影微微打了个颤,声音细细道:“不冷。”

  杜少陵轻轻抚抚她的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去拿了刚才煮着的一碗姜茶,端到她嘴边,轻声道:“来,把姜茶喝了。”

  苏影嘟起嘴,“嗯”了一声,表示不愿意。杜少陵失笑,搂过她道:“乖啊,你也不是小孩了,怎么还怕吃药。”谁知苏影竟似不愿他抱着,挣开了他。

  杜少陵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何有这般异常举动。心中隐隐有些恼火,却见她又将头凑过来,可唇一沾到汤水,人却突然触电似的向后躲开。杜少陵一怔,方知自己一时疏忽,居然忘了这碗姜茶还是烫的。他暗自责备自己,一边吹着茶汤,一边安抚她道:“姜茶有助于治疗感冒,对身体有好处的。”

  苏影不知有没有听见,只是靠着身后的靠垫,别过头去,皱着眉头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没有力气说。

  估摸着温度该差不多了,杜少陵再次喂她喝下。苏影却又躲开了他的手,自己伸手到他面前,向他要碗,头却别在一边,不知为何,总不愿看他。杜少陵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了,也不知她想要干什么,可心里却不免有些不耐烦——自己救了她、这样细心地照顾她,她还嫌什么?她知不知道他现在很烦?她当他是她爹啊,使什么小性子?!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顺了她的意思,将碗递给了她。

  苏影双手捧着碗,却依旧觉得那碗重得像是铁做的,手突然一抖,满满的茶汤便泼了开来,衣服上、被子上、手上,都沾上了汤汁,白色的亵衣上立即出现了一大块污迹。她一惊,有些惊恐地抬头看杜少陵。

  杜少陵见得此景,原先的不满、苏影久病不愈的烦躁一起涌上心头,好像瞬间喷薄而出的油井中的油,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苏影觉得不妙,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话,他便爆发了:“你有完没完了?我煮好了姜茶喂你喝,你还不满意,偏要自己来喝、泼了一半你才满意啊?你以为我犯贱,愿意服侍你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个破地方啊?你以为你自己是个病人就能乱耍性子了?呸!我告诉你,你被我赶走后要不是又被我收留了,现在还指不定还在哪个破角落里受谁的气。你掉下水要不是被我救了,你早活不了了。你生病了要不是我来照顾你,你一个人在这破地方早饿死了!你他妈算什么呀,样样都欠着我,凭什么冲我发脾气?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得,这姜茶你既然不愿喝便别喝了,我也省点事!省得你以为我他妈吃饱了撑着要犯贱!”

  杜少陵一通发泄完,似乎还觉得不够,将苏影手里还剩下半碗姜茶的碗劈手夺了过去,狠狠往地上一掼,头也不回地走出木屋。

  苏影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唇,又闭上了。两行眼泪从脸颊划下,她坐着愣了一会儿,便自己躺倒了。

  她似乎真的累了,总算勉强睡着了一会儿,可不到一个时辰又醒了。

  醒了以后,她看见杜少陵坐在她床边,有些茫然地注视着他,眼神似乎有些疲倦。她看了心中不由一痛,刚才的事情……她没力气解释。屋子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了,想必是他趁她睡觉的时候整理的。

  见她醒了,杜少陵的目光有了焦点,看着她,可似乎又有些不敢看她,眼神稍稍躲闪,游离不定,口中柔声道:“醒了?”

  苏影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内疚,但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杜少陵又道:“觉得怎么样?”

  苏影有些虚弱地笑笑,只要他原谅自己就好,慢慢道:“还好。刚刚睡着了,现在有精神多了。”

  杜少陵本以为她会怪他,会只当作没听见一般不理他,毕竟他回想自己所言,言辞实在尖刻到让他也难以容忍!可没想到她居然没有丝毫责怪他!他看着那笑容,鼻子突然泛酸了,他猛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站定,背对着她。因为他怕自己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就会当着她的面哭出来。

  苏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陵……”

  杜少陵调整好心情,可依然没有回头,大声道:“影儿,你听好,我跟你说,刚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

  “少陵!”苏影在身后又固执地叫了一声。他不得不回头了。

  苏影已经坐了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柔和,道:“有水么?”

  杜少陵一愣,随即明白她不想自己说下去了,心中一阵感激,眼睛有些湿,忙道了声“我去拿”便离开了。苏影后来告诉他,那天她突然举动反常,不肯让他接近自己,是因为她怕他被她感染,也生病。她说她生病没关系,反正这几年生的也不少了,不碍事;但他还有管理一个敛云堂,生了病可不是顽的。杜少陵庆幸她没有当天同他解释清,否则他非抱住她痛苦不可。

  苏影看着杜少陵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边慢慢又绽开笑容。他们开始学会关心对方、体谅对方了。他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了。

  但是,苏影的病情并未有明显好转。晚上勉强吃下去的一碗薄粥也被她吐了出来。苏影提出要去外面走走,杜少陵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不过出去之前还是把她裹得结结实实,连脸上都包好了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森林里的冬夜静谧且阴森,永远是一片漆黑。镇子市井中的夜灯不熄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只有树叶摩擦的簌簌响声,还有怪异的类似于兽类嚎叫的声音。苏影缓缓走着,却不觉得害怕。她仿佛回到了生活了十年的离山,每个与师父和林大哥围着篝火说笑的寒冷冬夜。

  折腾了一天,苏影回到屋子后马上睡着了。杜少陵自前夜起便通宵未睡,此刻眼皮直打架,站着都忍不住要睡着。可苏影此刻卧病,他又怎敢睡?给自己冲了已被茶提神,他坐到她床边,定定看着她。

  山中夜间寒冷,风也劲,木屋虽然搭得严严实实,却也免不了透进几丝风来。杜少陵见苏影在梦中打了个哆嗦,往被里缩了缩,便忙将帐子全部放下了,自己也坐上床去。伸手摸摸她的脸,依旧滚烫。他叹了口气,她能睡着已是万幸了。至少这样,就算明天她依旧病着,也养足了精神,若去就医也有走路的精神。

  杜少陵本庆幸着一夜平安,可谁料又生事端。他本已睡意朦胧,却忽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猛地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伸手点了灯,却见苏影面色潮红,额上已蒙了一层细汗。见了他,她停了停,哑着嗓子道了声“吵醒你了啊”,话还没说完,又忍不住咳起来。

  杜少陵皱了皱眉,道:“以后咳可要叫我。”说着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未想居然烫得灼手!杜少陵大惊失色,却也不知该如何办,只得扶她坐起,轻轻拍拍她,为她顺气。又侧过身子将一碗水放到火上加热。那水早已煮过,无须再煮至沸腾,杜少陵加热少时便将碗取下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下。杜少陵听那咳嗽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闷,提心吊胆地害怕她会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所幸她又稍咳了一会儿,便止住了。

  杜少陵不忍看她的样子,只是盯着被子道:“好些了么?”

  眼角瞥见她微微点点头,杜少陵心中却更加难受。明明知道她此刻很不好受,她这么说也只不过让他放心罢了。

  苏影自然是口是心非。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好像一滩烂泥。亵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湿答答地贴着皮肤,非常难受。她无法言明,也无以言明自己现在的痛苦——不仅仅是高烧,胃中也有极其强烈的不适感,似乎是饥饿,可什么都不想吃,反倒想要呕吐,只是什么都呕不出来了。

  她没有同杜少陵说过,自三年前那晚她寻不到师父在山中晕倒后,受了冻,她一直忍着没吭声,直到后来实在熬不下去才告诉林郁带她去就医,因为拖久了,从此落下了病根,再受不得寒冷。所以那天当她得知杜少陵因她也受了冻之后,才会异常焦急。

  “你怎样才能好受一些?”杜少陵心疼地看着她,为她擦去额头脖颈处的汗珠,触手都是灼手的滚烫;而在另一端,她的双脚却是冰冷的,仿佛在冰面上光着脚行走过一般。如此强烈的反差出现在一个身体上,不难想象其痛苦,“要喝水么?”

  她唇间逸出一丝“嗯”。杜少陵便又倒了碗水递过去,喂她慢慢喝下。微湿的青丝纠缠住他的手指,他只得换另一只手放回了碗,又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将被绕住的手轻轻抽出,以免弄疼了她。

  “要继续坐着么?还是躺下?”杜少陵边问拿来丝帕为她拭去流开的水与新冒出的汗,又想到她可能没力气说话,便补充道,“要坐着的话就别吭声,要躺下就应一声,或者点点头也行。”

  苏影又“嗯”了一声,杜少陵便扶她躺下了。他看着苏影好不容易慢慢圆润起来的脸几天之间又变得削尖,憔悴万分,心中愧疚不已,懊悔道:“你暂且熬过这一晚吧,明儿一早我便带你回去,叫二长老帮忙看看……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拖着……”

  如果第一天当机立断送她下山看病,如果没有把她放到船上,如果根本不曾带她来这儿……那么,即便她再无趣再失望,也不用在这荒山野岭中忍受病痛的折磨了!他有多少机会可以避免,可……哎!杜少陵重重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宁愿将这些痛苦加倍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坐到床尾,将她的双脚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他甚至想现在便奔下山,把二长老请到山上来。他并不是不能这么做,可他又如何放心让苏影离开自己独自呆在这野外一时半刻!

  苏影刚睡下时还微微咳嗽,不过一会儿便停了,似乎又渐渐睡去,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的双脚也有了暖意,杜少陵忽地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放下她,为她盖好被子,轻轻退出去,在外面拿了什么又返回,走到盛水的钵前,拿出一只盛水的皮囊,将热水灌入囊中,立时触手暖意融融。他满意地笑笑,拧紧了盖子,将皮囊塞到她脚下以取暖。

  杜少陵一番折腾终于忙活完了,回头看看苏影,依旧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响动。他本没觉得冷,现在反倒感到浑身热腾腾的,便走到屋外吹了会儿风,可也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又回到屋内,坐在床边守着她。一番忙碌再加上凉风的侵袭,杜少陵清醒了不少,此刻睡衣尽去,倒也不用再喝茶提神,便也静静坐着,眼睛不离苏影分秒。

  这样的情景如此熟悉,她在敛云总堂的日子里,每晚他都是这样守着她,静静守着,半个时辰或是几刻钟。他回想起以前,两人都冲动而且傲气,那段日子虽然并不好过,但现在想来,却也只不过让他淡然一笑罢了。如此守着,便也不觉时间飞快流逝。

  第二十九章 好转

  天空不久便泛起鱼肚白色,然后很快明亮了起来。都说冬日日头短,待天亮能够视物时,杜少陵便去准备早餐。虽然他知道苏影并不太可能吃得下,但他还是每餐都准备着。

  屋外的檐下挂着之前打的猎物,因为天气寒冷,所以肉在常温下并不易腐烂,他便将猎物洗净了挂起来,以待吃时取用。这贪懒之举如今看来竟是明智至极,杜少陵也暗暗庆幸。他将柴火挪去外边,搭上架子,摆上茶壶、串上肉串,点起火噼噼啪啪地烧。他就坐在火堆边烤肉吃。他自幼习武,耳朵异常灵敏,因而即便在室外,也同样可以听清屋内的声音,只要一有异响,他就可以冲回屋去。

  杜少陵给自己随意烤了两只野兔。虽然兔子肉精实味鲜美,可在这个时候,再多的美味也只如嚼蜡。机械地吃下两口,他回屋看了看,她还未醒来,不过脸上的潮红倒是褪去了,额头也不是很烫手了。他心中暗暗祈祷,愿她赶快好起来。

  从绳上取下一只山鸡,杜少陵准备为苏影熬一碗鸡汤,补补身子,便又去调味箱内寻老姜。取出姜时却讶然发现轿中居然还搁置着一只中药箱,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五花八门放满了中药,可惜自己一样不识,但依旧让他惊喜万分。他心中盘算着过会儿待苏影醒来了,让她瞧瞧,她也许懂些什么。毕竟毒与药终归是一家的。如此想着,又抽出了几张薄荷叶,将箱子搬到屋内,便到屋外去煲鸡汤了。

  屋内一直很安静,直到日头高升,鸡汤已然飘出阵阵香味,苏影依旧没有醒来。杜少陵倒是有些担心,走进屋去察看。现在林中温度又开始渐渐升高,他将帐子重新挽起。忽然他似又想起了什么,从她被窝里取出了已冷却的皮囊,将水倒入壶内收集好——毕竟,清洁的水在这里还是很珍贵的。

  接近晌午,杜少陵回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最后索性守在了床边。终于,当杜少陵用完午饭后,苏影醒了。他终于松口气,笑道:“怎么样了?”

  “好多了。”声音虽轻,可杜少陵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苏影自己也愣了愣,接着也朝他笑笑,又道,“昨晚出了很多汗,现在轻松多了……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烤兔子。”

  杜少陵忍俊不禁,伸手摸摸她的头,朗声道:“有心情开玩笑就好了!”

  苏影因在床上躺久了,浑身不舒服,可凭自己力气又坐不起来,便道:“你扶扶我,我要坐起来。”

  “你先躺会儿。”杜少陵却出乎意料地没同意,又补充道,“你躺久了若马上起来,便会头晕,你可忘了你是怎么掉湖里去的?还是先躺会儿吧。”

  苏影脸一红,“嗯”了一声,可心中却涌入一丝暖流。她躺在床上无事可做,便直盯着杜少陵看。却见他双眼微红,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下巴似也钻出了青色的胡茬,此刻敛了笑站着,显得有些疲惫憔悴。想来他定是接连几日没有睡安稳一觉吧!如此想着,苏影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张口涩涩道:“少陵,今晚你早些睡吧。”

  杜少陵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可别被我这张脸骗了。我睡得好好的,只因以前起得晚,今日起得稍早了些,便成这样了。”说着也不给她辩驳的机会,便俯身吻她的眼睛。

  待将苏影弄得面红耳赤,杜少陵也笑着罢休,将她扶起来。见她不再过问他的睡眠,便暗自庆幸,总算将她转移了注意力。接着苏影又简单梳洗了,便随杜少陵坐在门口。

  这几日是第一回下地,就算那晚外出也是杜少陵抱着的,苏影此刻脚下居然虚虚浮浮,步子发花,若不是杜少陵扶着,定然是摔了好几回了。杜少陵看着她那模样,忍不住又开玩笑道:“得,这次我不但是‘贤夫’还是‘良母’啊,做夫君做到教老婆走路这份上了,你回头是不是要考虑考虑给我立个牌坊?”

  苏影瞪他一眼,捡了块长石头,立在地上,拍拍手站起来,瞥着他道:“喏,就是这个了。名字啊什么的就不用写了,做个无名英雄也好。”

  杜少陵笑着看她半天,直笑得苏影心里发毛了,他才站起来将她领到一张椅子边,将她按在椅子上,还带着笑意道:“你啊,趁现在太阳正好,给我乖乖坐这儿好好晒晒。”说着便转身进了屋。

  苏影来到这里,光忙着生病了,成天呆在木屋里对着帐子发呆,竟还未好好看看周围的环境。此刻她四顾,只见木屋外是一片光秃的树林,中间夹杂着常青的松树。树干旁边还有小堆的积雪,周围的一切都淡了色调。好在阳光能够顺畅地照进来,照在身上暖意洋洋,才化解了这一番肃杀。苏影想到,这几日想必天气不错,温度应该有所回升,否则山上一定会有厚厚的积雪吧。

  不过片刻,杜少陵又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煲,只因苏影感冒,鼻子堵着,嗅觉不似寻常灵敏,直端到近前才闻得一阵香味。杜少陵将煲搁到苏影面前,似是若无其事地道:“这是野鸡,给你补身子。鸡不大,你把它全吃了,好长胖些,免得风一吹就飘起来飞了。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一群儿子呢。”

  苏影正端着煲喝汤,听得最后一句,突然猛地咳嗽起来。脸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那句话,飞快地红透了。杜少陵看着她有些狼狈但是颇为可爱的模样,也不说话,似是看痴了。

  野鸡的香味着实浓郁,强烈地刺激着苏影的嗅觉。揭开盖子那一瞬扑面而来的醇香,如同那记忆,网一样兜头罩来,不由她反抗,便将她罩进回忆之中。

  以前,师父便总是打山中的野味煮了给她吃,林大哥在山中隐居多年,经验尤为丰富,在寒冬腊月也不用担心没有新鲜的猎物。三人过冬,从来不曾愁过吃穿。而此刻的情景与那时竟这般惊人的相似!似乎只要让意识稍稍模糊,便能够让自己误以为回到了离山!

  但一想到师父与林大哥……无尽的思念与牵挂有如抽不尽的蚕丝,将她缠绕在其中。前半生给过她生命中大半关怀的那两个如同至亲的男子,如今竟音讯全无!

  复仇像一只手,将他们结在了一起;可最终,也是那只手,将他们解散。

  如今,他们天各一方,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迢迢的思念,却不知能否再见一面!他们现在在哪儿?过得可好?是否——成家?又可曾想念过她?

  苏影恨自己身边的位置为什么就这样狭窄,和师父、林大哥在一起时,便见不到杜少陵;现在杜少陵陪伴在侧,师父、林大哥就必须离开!

  “哎,愣着做什么,快吃。不吃就凉了。”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杜少陵的声音。回忆戛然而止,苏影茫然地转头,看到杜少陵正看着她微笑,眼中柔情四溢。她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睛,低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已干捧着煲僵了很久。杜少陵的那句催促仿佛此刻才传到耳里,她笑笑,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鲜味直钻进身体,由衷道:“太好喝了!”

  杜少陵勾起嘴角微笑,悠然道:“呵,那是自然。我难道还能拿难吃的给你?”说着又将身侧的一只木箱移到她身前,手中拈着两篇薄荷叶,道:“喏,这是我找出来的,你将它含嘴里,可以润润嗓子。这里还有一个中药箱子,我方才在轿子上寻到的,你若是懂点中药方面的知识,便找几味药出来,我给你熬了喝。”

  苏影听了大喜,道了声“我其他的不知道,不过治我自个儿病的还是明白得清清楚楚!”便打开箱子。中药是用纸包包着的,上面用毛笔以正楷写着药名,每一种都有一小包,整整齐齐地码着。苏影一样样仔细看过来,杜少陵也在一旁看着,一会儿看看药材,一会儿看看苏影,但见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将有用的中药挑出来,又从头到尾察看了一边,终于将自己所需的药材全部取出,方才抬头对杜少陵道:“我这伤风也是老毛病了,就是受不得冻,过去常吃药,都能把方子记下了。我且将药材挑出来,这里没有秤也没法儿称量,我大概抓些,你把它们混一起熬成汤就行了。”说着便利落地打开纸包,从里面抓取中药。

  杜少陵见这些中药黑黑的茎茎块块,奇形怪状,长得似乎都差不多。看向纸包,只见挨个儿写着:黄苓、炙麻黄、杏仁、生甘草、紫胡、银花,便随口问道:“都齐了?”

  苏影看了他一眼,随口胡诌道:“没,还差一两种,记不得了,不过也不碍事。”——其实是药箱里没有。

  “这样啊,”杜少陵若有所思地接口,看她麻利地装好纸包,忽道,“我听闻你专工下毒,却也从未领教过,什么时候露两手给我看看?”

  “好呀。”苏影答得倒是爽快,颇为自信,抬头看看他,又将药包用绳子扎好,盖上箱盖,同箱子一起递给杜少陵,声音里透出几分狡黠,笑道,“我随时奉陪。”

  杜少陵见她这般模样,似是成竹在胸,也淡淡笑了笑,搬起箱子,走回屋去。苏影看着他的背影,独自绽开笑靥,带着几分得意,又继续喝汤。

  “现在可以么?”冷不防身后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身子。她微微一惊,随即又笑笑,将汤勺搁回碗中。他又道:“现在便下毒吧。”

  苏影歪过头,故意嗔道:“你怎么连顿饭都不让我好好吃?”

  杜少陵迁就地忙点头道:“好好好,那你先慢慢吃。”

  苏影瞥了他一眼,伸手拿起汤勺又舀了一碗汤,云淡风轻道:“没关系,反正已经下好了。”

  “什么?”杜少陵的声音明显转了调,似是惊讶极了,可旋即他又笑道,“呵,小丫头,还险些真给你骗过去了,撒谎的工夫真不赖啊。”

  苏影颇为委屈,明明是他让她下的么!她转过身子道:“我哪里撒谎了!你仔细感觉一下,你的左手是不是有些麻痒?”

  杜少陵狐疑地看看她,又定下神来,细细一觉,果真如此!慢慢的,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实与强烈,这绝不是心理暗示可以糊弄过去的。他这才大吃一惊,呼道:“小丫头!我还没看出来么,居然真有些工夫!什么时候下的毒?”

  “这不是毒,麻药罢了,我带着防身用的,”苏影见自己被认可,兴奋地说了一大堆,“这种药药性强,沾上一点就可以马上扩散到全身,就算是老虎狮子也逃不掉,所以我劝你还是快些按住××穴,出去药效。”秋波一转,也不留给他说话的间隙,她又兀自说下去,“至于下药的时间么,你说完要我下毒我便下了,就下在我自己的手上。所以就算你不碰到我,我也会主动碰一下你。”

  杜少陵听罢不由敬佩万分,便大力按住××穴,不一会儿麻痒便消失了。本想说几句赞扬话,可转念想到自己混了这么久,被下了药居然还浑然不觉,输在了一个女子手上——尽管是他的妻子,仍有些不甘,便道:“哎,这才是我杜少陵的妻子啊——我使明的,你使暗的;我光明正大,你阴险狡诈。这真真是阴阳互补啊!”说罢便大笑起来。

  苏影听他起先说得好好的,可后面越听越不对劲,好好一门工夫居然被他强词夺理说成了“阴险狡诈”,直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人啊——罢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你这么爱笑,大不了什么时候我一时兴起了,给你下个笑药,叫你一次笑个够。”

  领教过苏影下毒的手法与速度,也明白她说得出便做得到,杜少陵忙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拍马屁道:“好吧,我的妻子本领天下无双,聪明才智旷古绝今!”

  被他这么一逗,苏影不由又笑起来,一口汤险些又呛到了。杜少陵见状忙帮她抚背,一手探过去摸摸那煲,皱眉道:“都凉了,再吃下去又要生病了。我去将它热一热,你吃热一些。”

  待苏影将鸡吃完,已经是下午了。因念着苏影伤风尚未痊愈,饭后杜少陵只带她在附近一带稍稍散步。冬日的树林甚是无趣,动物不是南迁就是冬眠,在外觅食的极少。两人走了一阵,苏影似有些体力不支,原本轻微的咳嗽越来越频繁,含了片薄荷叶方稍有好转。杜少陵也不敢懈怠,忙带她回去了。

  中药味道已经飘散开来,苏影虽鼻子堵着,却仍比杜少陵灵敏,走到屋前“哎”了一声,道:“药怕是好了吧……咳咳,嗯,应该差不多了。”

  杜少陵点点头道:“我就去看看。”扶她坐下了,便前去查看。一会儿他便端了药汤过来,放到她面前道:“喝吧,我已经用碗倒过了,不烫。”

  苏影冲他一笑,舀了一勺一试温度,果真差不多,不烫口,喝到肚里也是暖暖的。她又喝了几口,抬头道:“不错,就是太苦了。”

  杜少陵失笑道:“你都喝了多少姜茶了,还嫌难喝啊。药哪有不苦的,不苦就不是药了。”

  苏影瞪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我当时没力气,难喝也说不出来。”说着低下头又一口口喝起来,喝得很慢,有时候轻轻皱一下眉头。待她喝完药,轻轻唤了声“少陵”,却无人回应。转过头看去,却见杜少陵单手支着额,靠在床上,已然睡着。原来他本坐在床沿看苏影喝药,可两人都不说话,再加上两日无眠,很快便睡着了。

  苏影定定看了会儿,叹了口气。她是知道他两晚未眠的,当他矢口否认的时候,她更加确定。她便起身将碗、勺收拾好,倒了些清水洗净了。她知道杜少陵睡眠浅,更是不敢发出大响动,怕惊扰了他。

  含了片薄荷叶,苏影也坐上了床,用双手环住他,头轻轻枕在他的肩上——这倒并非全是因为撒娇,她也是怕他醒得早,不肯继续睡。她因昨晚未睡好,方才又有些不适,眼一闭便睡着了。杜少陵身上淡淡的檀香沁入她的鼻腔,安稳而又踏实。

  但愿这不是一场梦。苏影在梦中紧紧揪住他的衣衫。

  第三十章 良辰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杜少陵只觉得双腿麻木,想要起身,可身上上似又压着什么东西,锦衾一样轻软,花一样散着香。手一触,才确定是苏影。他亦明白她睡眠浅,不敢惊动她,伸手一够,够着了烛台,便点了灯。

  杜少陵回头,方才看清了床上的情景。苏影半卧在他腿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下半身虾米一般蜷曲着,身上竟未盖被子。杜少陵一惊,手探到她脸上摸了摸,居然还是温暖的,额头也并不烫,于是放了心,扯过一边的被子替她盖上。

  杜少陵回首四顾,从帐子的缝隙中看到“窗子” 居然“开着”——那是他造木屋时特意留下的矩形大洞,可以作窗,若是寒冷便可以像插门闩那样用一块木板“关住”。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下午睡着的,便没有关上。月亮悬在西边,是后半夜了。风从缝隙里透进来,像是动物潮湿冰冷的触手抚过。好在有帐子挡风,也并不觉寒冷,杜少陵便伸手将帐子拉紧了些。

  月光透过帐子,些微地照进来,与烛光融在一起,帐子里像是笼了淡白偏橘黄的雾气,却衬得苏影的脸愈发莹白剔透,如同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几缕发丝柔顺地落在她的脸侧,杜少陵忍不住将它们轻轻撩回,手停在她的耳际,没有再动。

  就这般怔怔看着她,昏昏沉沉又睡去了,再次醒来时,苏影已不在身边。自己的身上已被盖上了被子。掀起帐子,却发现“窗”也已被关上了,阳光从缝隙里透出来,很明亮很灿烂,他的心也是如此。

  鼻中突然嗅到一股香味,他转头向门口一望,苏影竟在外面烤肉。他微微诧异,走出去笑道:“怎么烤起肉来了?小心烧到衣服。”

  “哎,起床了?”苏影听到他的声音回头一笑,“你这话说得可有些差劲了,我都烤了十年的——”苏影突然闭了嘴,不说话了。

  好在杜少陵刚刚起床,并未听清她的话,只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苏影一怔,强笑道:“呵,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突然忘了。”像是怕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自然,又扯开笑容道:“哎,你别站这儿,小心口水滴到上面。”

  杜少陵却突然沉默了片刻,好像此刻苏影的话才传到他的耳朵里似的,脸上的阴云方散了,问道道:“你嫌我的口水啊?”

  苏影白了他一眼,不明所以,脆生生道:“废话!”

  杜少陵又道:“你说你烤得很好吃?比起我来怎么样?”

  苏影继续脆生生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少陵也脆生生一拍手,朗声笑道:“明白了!得,那我在这些烤肉上都滴一滴口水,你不就都让给我吃了?”

  杜少陵这句话说得很妙。如果苏影同意,那她就自动让出所有的肉,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如果她不同意,那她无异于承认她不嫌杜少陵的口水,在这点上她就更不可能让步了。

  苏影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见杜少陵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突然心生一计,便二话不说往每块烤肉上都吐了口口水,先下手为强。

  杜少陵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呵,想不到么。”他确实想不到一个女子会做出这样不文雅的事情来。不过,如果那个女子是苏影,不文雅也是可爱的。

  苏影悠然道:“想不到吧?这叫以毒攻毒。”

  杜少陵也悠然道:“虽然你嫌我的口水,但是我何时说过我嫌你的口水了?”

  苏影猛地瞪大了眼,呼道:“什么!”

  杜少陵继续悠然道:“我自然是不嫌你的口水了,就算用你的口水当酱刷一遍烤肉我还照样吃。不过如果我也学着你的样再吐上一遍口水,那你就肯定没法儿吃了。”

  苏影恨恨道:“无赖!”

  杜少陵仍旧悠然道:“这叫现学现用,活学活用;举一反三,融会变通。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苏影突然似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道:“呵,你可别先得意了。主动权可在我手里。你要是真敢吐,我就在这肉里下点药,让你痒个半天或是笑个半天什么的。”也不等他接话,自个儿又说道:“这叫同归于尽,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杜少陵倒也未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他对昨日中计的经历记忆深刻,也明白苏影若是想要下药,他绝不会察觉。他愣了会儿,笑道:“哎,妇人爱逞口舌之利,大丈夫不应该计较,呵呵,我让一下我妻子还是天经地义的。”

  苏影“哼”了一声,假意嗔道:“你既然要让我,不如连体肤之利也一同让我逞了。——你再废话一句,要么你不吃烤肉,要么我就下药!”

  杜少陵方止了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道:“好了,我认输了,啊。来来,奖励一个吻。”

  苏影本想躲,却被他控制住了,双手又拿着烤肉,只得让他吻了。她转过头来,红着脸道:“谁要你奖励这个,要奖励就奖励其他。”

  杜少陵看她被他吻还要脸红,不由好笑,听她这么说,不由道:“奖励什么?”

  苏影秋波流转,看着他的眼睛道:“我要学你的本事。”

  “我的本事?”杜少陵怔了怔,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使使刀剑、射射箭罢了,全是粗人干的,你学不来。”

  苏影一扬下巴,清清脆脆地道:“什么叫我学不来?我偏偏要学射箭!”她瞥了眼杜少陵,又说了一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因为平时我挺无聊的,否则学会射箭还可以自己抓东西来吃,今儿我要吃山鸡就去射山鸡,明儿想吃野兔就去射野兔,什么时候想吃鱼了,我再想办法把箭射河里去……”

  杜少陵有些头痛了。以前那个成熟聪明的苏影到哪儿去了?

  “既然你不反对,那么就这样定了吧。”苏影今天话特别多,似乎要把前几天少说的话全部补上,精神也特别好,“好了,你快吃吧。这是我们南方哪儿的口味,我最爱吃的那种,以前师父就总是——”

  话说多了,总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从来都是这样。

  没有经过考虑地,苏影就冲口而出。这两个字并非禁忌,只是它们带着太多的情感,就像莲藕,一切开就有千丝万缕连着,拉不断,扯不完。

  她今天真不该说这么多话的。已经是第二次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杜少陵敛了笑。他知道她有个教她下毒的师父,带了她十年,关系非同一般。可她每次说起他时,都会停下来,神色会陡然黯淡。此刻她无意中流露的,竟是在经历病痛时也未见到的茫然与痛苦。杜少陵不明其中缘由,怕是她的师父已经死了吧。他心底竟隐隐希望那个人的离去。毕竟,那十年早已让他耿耿于怀。

  可她终究不是他一个人的。在他为了敛云而努力、为了对付杜逝而积蓄力量时,她在另外两个男子的怀抱里,淹溺在宠溺的急流中。

  而他呢。他的心,自他见到她的第一天起,自始至终,无时不刻,不在她的身边。

  还是苏影打破了沉默,递上野兔道:“快吃吧,尝尝好吃不好吃。”

  杜少陵放开她,望住她。澄净的眸子依然清澈透亮,仿佛刚才的阴翳只是幻觉。可那又如此真实,像一张网罩住他,再慢慢、慢慢地收紧起来,将他压抑地喘不过气。

  他的眼中陡然射出一丝寒光。那眸子像是坚硬的寒冰,将阳光顷刻间化为锋利的冰凌,直直向她戳来,她心中一冷,好像被那目光冻伤一般,颤声道:“……少陵……”

  杜少陵瞬间又恢复了常态,笑道:“嗯?没事。”

  好像时间总是在霎那间定格。静止几秒钟后又自动恢复常态。他这样自然。自然到看不出一丝破绽。

  可是不一样了。他们终于都明白,他们之间还有很多东西都刻意隐瞒着,只是装作无所谓罢了。可往往表面上最无所谓的东西,心中却最在乎。

  杜少陵狠狠咬下一大口,没嚼几下便咽了下去。他此刻吃的仿佛不是野兔,而是自己的抵触情绪,是她曾经的那两个男人。他把它假想成他们,一口口咬得越来越狠,吞得越来越快。

  她刚才的失神说明了太多的东西。她依旧不能以诚待他,他们之间依旧横亘着盘枝错节的情感,她还有十年的回忆是与那男子私有的。他要补完,要多么久。

  苏影看着他,突然颤抖起来。此刻,这个华美的梦境是这样脆弱,脆弱到可能一句话就可以将它打破。杜少陵在她的身边,可又像是随时会离开她。她发现尽管与他如何亲密,她都总是提心吊胆。她过分重视他们的未来,她明白她的过去对他永远都是一个心结,但她不想再提这段过往,甚至不愿再想。那是她心头的一把刀,碰一碰都会痛。

  她知道他多么在意这些。她也在意。所以她不能让他像师父和林大哥一样,再次离她而去。她在意她的过去,但她更在意杜少陵。她要留住他。她离了他,甚至不能独活。

  杜少陵看到苏影望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惊惶与忧伤,这样的眼神,他看了心痛。但他却似若无其事一般,不为所动,甚至还往后微微退了退。他似乎在潜意识里,想要苏影也体会一下他所受的痛苦。可他不知道,苏影受的苦又何尝比他少。伤在心里的,更难愈合。

  捕捉到他略微的后退,苏影心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杜少陵不知道他这个动作给了她多大的影响,在她眼中,他就像是要逃走、逃离她身边!她一下子崩溃了,泪水瞬间滑落,猛地狠狠抱住他,使劲地抽泣着。

  杜少陵大惊,她抱得这样用力,似乎是积蓄了那么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般激动,也忘了其他,只是反手抱住她,安慰她道:“好了,不哭啊,不哭。”

  可苏影偏偏哭得更加厉害。手指紧紧揪住他衣服,似乎一松手他就会离开。

  杜少陵只希望她快点停止哭泣。她哭得越厉害,他也越揪心。他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只是轻轻重复着:“不哭,别哭了,乖,啊,别哭……”

  苏影这一次哭得特别厉害,依旧不见停,杜少陵也急了,甚至比她生病时还要焦急,可也无可奈何。他安慰不得,最后只得沙哑着嗓子道:“影儿,你别哭了好么,别哭了,你哭我也难受啊……”

  苏影总算稍稍停了一小会儿,可片刻后又哭起来,她似是想说什么话,但却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大声喘着气。杜少陵心痛不已,手一遍遍抚着她的青丝,不再说话。

  “少陵……我知道你在意他……可是、我不想说他。以后我不会再提他,你也不要再这样在意,好么?……我喜欢的始终是你,你还不明白么?”苏影似乎终于缓过了气,大声喊道。

  杜少陵的身子狠狠一震,猛然间只觉得一阵酸意直钻上鼻尖,紧紧回抱住她,口中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我知道……”

  上午的一切仿佛随着下午的晴好天气而消散一空,苏影和杜少陵都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之前的事。不管如何,这始终都是他们心底的伤疤,还是不揭为好。每个人都留给自己一些退路,反倒是好事。

  “少陵,我要你的弓!拿来给我玩玩!”还未教,杜少陵刚刚拿出弓苏影便叫嚷开了,对自己手里他为她做的小弓看也不看一眼。

  杜少陵无奈地笑笑,将弓递给她,叮嘱道:“挺重啊。拉不开的话你别硬拉,小心伤了手。”看她的样子,连怎么拿弓都不知道,可能举起来都要花一大把力气。这是上好的结实的木材做的,上面鎏了银,有几十斤重。

  果然不出他所料,苏影勉强将弓抱起来,支持了片刻便颓然放下,捏捏自己的手臂,不泄气,再试!可还是老样子。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始终未能成功,她不得不放弃,眼睛瞟着杜少陵,撇撇嘴将弓换了回来。

  不过很快的,她的兴趣又被激了起来——杜少陵说,若是她学的快,还可以带她去山脚转转,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抓到几只动物。

  “射箭分步射与骑射,骑射太难,你便先学步射吧。”杜少陵一边讲解着一边摆好步子,拉开弓,转头道,“照着我的样子做。”

  “怎么这么麻烦,还要摆动作啊。”苏影轻声嘟哝了一句,却不想被杜少陵听见了,反驳道:“你们下毒不也讲究手法么?”

  苏影笑着伶牙俐齿地回敬道:“那不一样。难不成你每次见着了一只野兔都要摆半天姿势才射?呸,那都跑了!”说着自己笑开了。

  杜少陵横了她一眼,无奈道:“这是基础,要打扎实。到时候练熟了,会随机应变了,便也不用拘束于这些姿势了。”说着也不再留她还嘴的余地,快速结束了对话:“好了,快点照着摆吧。早点学成就早点带你去打猎。”

  这句话果然管用,苏影立马闭了嘴,乖乖按照他的要求摆好动作。杜少陵检查了一遍,仔细帮她纠正了几个姿势,边道:“膨大雅在《黑鞑事略》中说过,‘其身射,则八字立脚,步阔而腰蹲,故能有力而穿扎。’你看你这脚怎么并在一起,我一推你你就倒了。”

  说到射箭,话本不多的杜少陵滔滔不绝起来,一边教她一边讲解。苏影也本就灵透,大多只经他一点便通,学得很快。

  休息的时候,杜少陵递上一碗水,笑道:“没想到你的脑袋还挺好使,手脚也灵活。”

  苏影大喝一口,使劲甩了甩腿,站久了,脚跟痛。瞥了他一眼,她撇嘴道:“可不是么,你现在才发现呀。”

  “大言不惭。”杜少陵敲敲她的脑袋,更正道,“应该是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吧。”

  “对,名师,强将!名师!强将!”苏影一口水差点喷出来,点头连声附和他。

  “今天就这样吧,”杜少陵脸色不变,像是欣然接受了苏影的“赞美”,宣布道,“你小心出汗了再得个什么病啊,本来就病歪歪的。对了,强度太大的运动容易拉伤肌肉,你自己悠着点啊……估计明天一早你就得手酸了。哎,看情况再说吧,反正不急。”

  以前跟着师父那会儿苏影还会每天活动一下手脚,而且那时候体质要比现在好得多。可如今,身体差了,还整天窝着不动,亏得苏影吃得少,否则准要胖起来。而第二天手脚异常酸痛几乎是天经地义的。

  苏影无奈地看着自己:双手抬不到肩高,手上力道虚得拿不住一只碗,脚上则是脚跟发痛,现在吃药都要杜少陵喂。杜少陵喂完药,有些心疼却又感叹地道:“你怎么就这样没力气?昨天还嚷着要继续学呢。亏我没由着你,否则今日有你受的。”

  苏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也无话可说。确实是自己活该啊……不过有他陪着,也挺不错。

  而杜少陵见她不语,却是以为她不开心了,忙道:“不过这恢复起来还挺快的,不过两三天罢了。这次把浑身筋骨都拉开了,以后就不会再酸痛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射就怎么射。”

  苏影苦着脸抬起头,皱眉道:“什么叫‘不过两三天’啊……我现在整个就像个全身瘫痪的残废。”

杜少陵释然一笑,有心情开玩笑就不在生气,便也回敬道:“这种机会不多,你就好好体验吧。”

  第三十一章 虚实

  的确如杜少陵所说,休息了约莫三日,酸痛才完全消失,而苏影的风寒也基本上完好了。休息的那几日虽说不能亲自学,但她央求杜少陵带着她去打猎,过过眼瘾也好。杜少陵骑射的工夫着实让人侧目,几乎是百发百中,再机灵的动物也难逃走。甚至还极难得地见到了一只正在饮水的小鹿,杜少陵本欲再射,可苏影见那鹿生得可爱灵巧,于心不忍,便阻止了他。

  此番外出,苏影还摘得了不少菌菇、野菜,杜少陵所识的野菜并不多,因此这几日两人食用的也大多为荤腥,直吃得嘴油油的,直发腻。苏影未料到北方的林子里也生着许多南方的菌类,也掘到了许多在南方常常吃到的野菜。回来后,两人蒸、煮、炸、烤、煎,忙活了半天,终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野味,香飘四溢,令人垂涎三尺。因为做得太多,两人晚上、半夜又起来吃了两顿,方才全部消灭,各自都撑极了,打着饱嗝。

  第二日起床来,苏影看着杜少陵递来的野兔,摆摆手,皱眉道:“昨日吃撑了,实在吃不下了。”说着吐吐舌头耸肩,表示拒绝。

  她鲜少有这样可爱的小动作,杜少陵看在眼里,无声笑笑,手却并不放下,道:“你多少得吃点吧。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学射?你拿着先吃,吃多少是多少。吃不完我吃。”

  苏影依旧不接,却另外拿了个碗吃起来,一会儿里面的马兰头便一棵不剩了。她擦擦嘴,道:“还是马兰头好吃,这荤菜都吃腻了。”

  杜少陵便也不坚持,由着她。一会儿待她准备好了,便继续教她射箭。不知是看他射箭耳濡目染,多少学到了一些,还是已有了些基础,这一日苏影学起来更加快,一日下来已然可以射中指定的树枝。只是她力道小,射程尚短,而且拿弓也不太稳,只能勉强使用杜少陵为她特制的小弓。

  “握好,手别抖……对。”微微有些粗糙的大手包裹住她手背柔嫩的皮肤,杜少陵站在苏影身后,帮她稳住动作。

  他的身子与她挨得极近,气息吹拂在她的脖颈与耳后,全身不由泛起一阵酥麻。苏影觉得他们现在相处的姿势实在不怎么好,脸越来越红,却又不好挣扎。杜少陵也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松了手道:“怎么了?手酸了?要休息么?”

  苏影不应,却别过头不看他。杜少陵还以为她哭了,硬把她的脸掰过来,却见她满脸通红。他立刻明白,笑得万分诡谲:“我看你真的想休息了……”说着便搂住她,不由分说便吻上她的脖颈。苏影只因方才拉了半天弓,手酸得无法动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只得任他索取。

  “怎么还脸红啊,也不是第一次了。”杜少陵点点苏影依旧通红的面颊,促狭地笑道。

  苏影脸又一红,“哼”了一声,手肘不客气地一顶,磕在他的肋骨上,他吃痛呼道:“你怎么这么用力!刚刚射箭怎么没见你有多大力气!最毒妇人心啊!”

  苏影又“哼”一声,没接话,可心中是满满的欢喜。手轻轻抚上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微侧过头,在他颈上轻轻一啄。

  她在心中祈祷。但愿这不是梦境。但愿现实也美好如梦境。但愿他们从此不再分离。——否则,她一定受不了。将她捧到云上,若再毫不留情地放手,任谁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人若是受惯了艰辛,就不易轻易接受幸福。苏影的幸福来得实在太轻太易,她不得不一再怀疑。

  十多日飞也似的过去了,两人不知觉便在林中待了近一月,两人决定,该回去了。

  这日,两人正式收拾了行囊,准备下山。一些衣服、被子等杜少陵嫌带着过于麻烦,便同那轿子一起留在了这里。两人只带了些必备的物品,共乘一骑,颠簸下山。

  山下反倒是大雪初化,只因背着阳光,温度很低,因此持续不化。行在途中不时有寒意阵阵袭来,溪中的流水倒是一直不曾结冰,依旧潺潺流着,小小的浪头撞击着岩石,发出清冷的声音。树枝被雪压得低低的,雪厚而松,如同棉被一般。衬着黑色的树干,更显得那雪白得几乎刺眼。苏影自小生在南方,极少见到雪,因此很是兴奋,可怕耽误了行程,便也只好憋在心中,不说出来。

  走至一处空旷的草地时,杜少陵却突然勒了马,将她抱了下去,她有些不解,望着他,还未开口,他已解释道:“见过雪么?要不要玩一会儿?”

  杜少陵一句话便说中了她的心事,可苏影犹自担心道:“不急着回去么?”

  “边走边玩吧。反正也没事,既然出来了,就玩个痛快。”杜少陵下马来,将马栓好了,弯下腰在地上捧了一捧雪,捏成团,向她掷来,边道:“中!”

  苏影从来不知“打雪仗”的游戏,因而见着一个雪球飞来便下意识地躲开,可还是没能逃掉,“啪”一声,雪球击在衣服上,碎开来,沾到裘毛,立即化成一颗颗小水滴滚下去。稍稍愣了一下,又看到杜少陵得逞的笑容,苏影马上明白过来,朝他狠狠一瞪眼,似是说“居然敢偷袭我”,接着也学着他捏了个雪球,扔过去。

  杜少陵被她瞪了一下,怕她还会生气,见雪球向自己飞来,也没躲,任它砸到自己身上,还笑着说:“不容易啊,真不容易!”说完了便觉得自己这句话实在太烂,不如不说。

  苏影果然把它当作了讽刺,白了他一眼道:“得,你当我这几日射箭是白学的呀,打个木桩子都打不中。你给我动起来,陪我玩!否则我把你埋这里!”

  最后那句话实在没什么可实践性,杜少陵听得直发笑,笑着笑着便不动声色地一扬手,一个雪球便向她的脑袋亲密问候。

  苏影不服气,在手里暗自捏了几个,先扔去一个小的,待杜少陵逃开弯腰拾雪躲避时,一连串的雪球便趁机噼里啪啦一齐在他背上炸开,直将他打得措手不及。苏影欢叫一声,朗声道:“你滴水之恩,我涌泉相报!”

  语音甫落,脖子里只觉得一凉,苏影一噘嘴,得意忘形了,忘了防备,叫他钻了空子了。她匆匆捡了几块,见杜少陵又准备扔过来,忙转身猫着腰跑开,手垂在地上,顺势抄起雪来。

  两人玩了好一阵,直到杜少陵摆着手喊:“我投降!别玩了,我要累死了。”方才停了下来。两人坐在一块儿喘着气,发现各自都出了一身汗。苏影明白他是怕自己再次受冻染上风寒,心中亦是暖暖的。看到对方湿答答的裘皮大衣,两人都不由指着彼此大笑起来。

  杜少陵点点她,又竖了竖拇指,道:“看不出你还挺能扔啊。”此话不假,苏影机灵得很,有时能把杜少陵打得节节败退,除了躲逃毫无招架之力。兴之所至,她甚至还取出弓,以雪作箭,向他射去。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这还得看是谁教的。”

  苏影和他在一起久了,不免也学得了一口油嘴滑舌,接道:“没错,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么。”刚说完,便自己笑了起来。可又似想到了什么,她又突然停住——师父领进门……师父……

  好在杜少陵并未察觉,他从包袱里拿出水囊,递过去道:“哎,要水么?这皮囊能保温,水不冷。”

  “嗯。”苏影没有多说什么,接过来便喝了好几大口。

  两人就这么坐在溪边的岩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突然,只见杜少陵亡她身后一指,露出讶异的表情,道:“你看,那是什么?”苏影回头看去,除了积雪的树木,没有什么异常啊?正自疑惑,却突然感到身子被一股大力向后拉去,下一刻,全身被冰冷的喝水袭入,一瞬间浑身动弹不得,脑袋也似被冻住了一般,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抓住杜少陵的手,喊着“少陵救我!”可头顶半晌没有回音,鼻子中灌入水,冰冷的酸意好似一条灵活的水蛇,在脑中肆意扭动。腿也似禁不住突如其来的寒冷,已抽筋,疼痛随着冰冷的溪水刺扎着全身。

  “少陵!”她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借力钻出水面,抬头寻去,却陡然浑身一阵。

  那双眸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而绝情,残酷的笑意里尽是嘲弄与讽刺。她如遭雷击,半晌才颤抖着唇轻声唤道:“少……少陵……”

  “你叫我做什么?你以为我是真的爱你?!你不过是个女人,女人也就这么回事,像你这样的多了去了。你应该感到挺荣幸,让我玩了这么久才腻。你还配拽着我的手?贱货!”他的笑容依然如此英气逼人,可苏影却觉得自己浑身完全冷却,血液在一瞬间凝固,心中的寒意比溪水更胜数倍。他说……!杜少陵突然一甩手,大步离开。身子猛地下沉,冰冷的河水漫上来,她突然大声疾呼:“少陵!少陵!少陵!……”

  她使劲挣扎。为什么又要这样!为什么三年前他伤害了她,三年后她再度重蹈覆辙!为什么他要给她希望,给她幸福!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做得这样让人猝不及防这样令人痛彻心扉!她宁愿从来不曾拥有这一切!他不知道极度的愉悦之后,痛苦会增加多少倍!

  没有一只手会再将她拉住,没有人会再跳入水中将她救起,没有任何奇迹会再发生!如今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被所有人抛弃。

  她早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老天又怎肯如此慷慨地赐予她这样奢侈的幸福?三年之后他再度将她亲手推开。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抑或根本没有理由——这样残忍,要将她最后一丝希望都从体内抽离!

  ——“你以为我是真的爱你么?!”他的声音冷似寒冰。

  痴子呵,自己!从未体会过这般彻骨的冰寒,他的话就如一个恶咒,将她囚禁在痛苦的牢笼之中,眼前就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是要折磨自己,让自己生不如死么!她奋力挣扎起身,脸透出水面,风吹来,更加刺骨,她一口气还未吸入,便再度沉下。就这般沉下去吧,死了便不再有痛苦了。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住了身体,温暖重新回到了身上,苏影缩了缩身子,睁开眼,却是漆黑一片。这里是哪儿?——难道自己已死?她曾经虽巴望着一死百了,可现今真的死了,却不禁流下泪来。师父、林大哥、墨韵……不曾说一声再见,便要永别了,怎能不落泪!还有杜少陵……她居然还在想他!她想笑,可笑不出。自己看来确是与他结了孽缘,直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她也是活该被他践踏!

  如此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她啜泣出声。却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微愧疚:“吵醒你了么?你半夜蹬被子,我——”

  ——杜少陵!他居然还在自己身边!

  苏影心中突然掺杂进了无数情感,乱成一团,只是下意识地躲开,厉声道:“你别碰我!你不是说玩腻了么,还跟着我做什么!——呵,也好。在阴间能有你陪着,我也算是赚了!”

  杜少陵怔住,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却让他莫名地担忧。他无视她的挣扎,扳过她的身子,柔声道:“做噩梦了么?别怕,我在这儿。”

  一句话如同惊雷,苏影疯狂扭动挣扎的身子突然停止了动弹。噩梦?她的神智渐渐清醒。杜少陵的声音柔和地在耳边响起:“乖啊,你英俊的夫君在一旁保护你呢。”

  苏影缓缓转过头来,满脸的泪痕将杜少陵着实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抚去;还生怕力道用大了,吓着她。她却似无知觉一般,半晌终于明白,方才一切皆是梦,杜少陵依旧在她身边,根本不曾弃她而去。而自己,自然还好好地活着。

  她不知此时应该开心还是悲伤,只是怔怔望着他,一双清眸在夜里泛着点点光芒。

  杜少陵点灯,看见她虽表面平静,可泪水却汹涌不止,流不尽一般,敛了笑道:“别哭了,啊。”

  苏影愣愣地动了动唇,声音轻得杜少陵根本听不见:“我哭了么?”

  杜少陵见她神情木然,不由急了,坐起来俯下身看着她道:“影儿,怎么了?”

  苏影依旧不回答,杜少陵被吓到了,将她面前的乱发捋到耳后,捧住她的脸道:“说话啊,乖。怎么回事?别吓我啊。告诉我,什么事情?”

  苏影将头埋到枕头里,闷闷道:“没事,睡觉吧。”

  杜少陵见她终于开口,方松了口气,但见她依旧不肯说,也不追问,只安慰道:“好,那安心睡觉啊,别胡思乱想。”

  苏影睡眠本不太好,半夜醒来往往便睡不着了,经此一闹腾,神智更加清明,一丝睡意也不留了。杜少陵似乎也睡不着,两人便交替着一会儿你翻身、一会儿我翻身的,知道对方都醒着却也都默然不语。

  苏影忽而又翻了个身,面对杜少陵的背侧卧着,开口道:“少陵。”

  杜少陵立即转身,应道:“嗯?”

  苏影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还带着沙哑,道:“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吓死我了。”

  杜少陵笑笑,道:“就是因为这个梦哭么?梦到了什么?”

  苏影吸吸鼻子,道:“梦到你不要我了。”

  杜少陵闻言不由一僵,苏影似乎未感到他的气息一滞,继续道:“我们正在打雪仗,你忽然一指我身后,对我说‘你看后面是什么’,我一回头,你便把我推下河去,还说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我只不过是个玩物。”

  杜少陵口中忽然辛涩无比,像是猛地被人塞了一把芥末,那滋味直延伸到心里,强烈得几乎要把眼泪挤出来。他亦沙哑了嗓音道:“那时确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现在还——”

  苏影打断他,笑道:“哎,你别较真,不过是个梦罢了。”

  杜少陵握住她的手,动情道:“是,梦都是反的。你如果还要担心梦里的事情,那是杞人忧天。”

  苏影点点头,尽管他看不见,道:“我还不算笨。”

  第三十二章 惊变

  银羽食香,信鸽。

  杜少陵的马本是良驹,这一月来又在山中吃饱喝足,养得膘肥体壮,奔了小半日,竟从山林赶回了都城总堂。

  一回到总堂,还未安顿好苏影,便有许多兄弟围住了他,个个神色严肃,隐有急切之色。一人一句讲了半天,杜少陵终于明白,挥挥手驱开了众人,转眼已是双眉深锁。

  苏影本不欲多过问敛云堂的事,可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担心起来,试探着问道:“少陵,发生什么棘手的事了?”

  杜少陵果然含糊其辞,笑笑道:“没有,小事罢了,你不必担心。”

  苏影见他不说,也不再追问下去。但她从未见过杜少陵这般笑容勉强、神情担忧,不由道:“你不要急,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杜少陵本心情烦乱,叫她这么一说,只觉得如同清泉淌过干裂的岩石,心弦微微放松,眉也稍稍舒展了些,道:“嗯,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还有点事。”说罢便唤了一人送她回去。

  目送她离去,杜少陵柔和的眼神立即转为犀利,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向议事厅。

  步入大堂,众弟子果然都等在那儿,凳子虽摆着,却无人入座,见了他来都纷纷行礼。杜少陵点头示意,走至堂正南方的红木椅前落座。他扫视了众人一边,开口说话,虽竭力隐忍,可话语中仍透露出明显的愤怒:“这样重要的事为何不送信通知我?若我不回来,你们就这样束手以待毙了么?!”

  众人见鲜少发怒的杜少陵都面带愠色,皆不敢出声,十七见状,跨前一步道:“掌门,并非属下不愿送信,只是总堂驯养的十只银羽食香皆被毒死,似乎是盟主的人潜入总堂下毒杀死的,但我们的人竟没有一个发觉。属下当即派人寻找堂主,可始终未寻到。”

  杜少陵的眉锁得更紧,沉声道:“他们竟知道我要走。”

  十七表情亦十分沉重,缓缓道:“即使堂主不离开,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回是要全力以赴了。”

  “我自以为这里地势隐蔽,道路错杂,绝不会有人能够找进来,未想还是被他们……”杜少陵单手支额,突然惊悟,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了!定是盟主那四个杀手!他娘的,老阴险!”

  “不过堂主,您不在的时候,倒真有一个人找过来了,还光明正大的。”下面有个尚不成熟的年轻人嘴快,一不留神便说了出来,也忘了是在杜少陵面前,说完只见众人都投来责备的目光,方才反应过来,立马闭了嘴,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与他人对视,颇有些惴惴不安。

  杜少陵闻言,双眸一紧,眼中射出凛冽的寒光来,冷冷道:“你说什么?”

  敛云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幸存,靠的便是这隐秘的地点还有分散在全国角角落落的杀手。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都能找到这儿来,不是那人才智超群,便是堂内出了。不论何种,结果都是致命的。

  十七无奈地看了眼多嘴的少年,大事临头他本不欲在这时同杜少陵说这种琐碎之事,可这样一来便瞒不住了,值得硬着头皮道:“回堂主,那个人自称是苏姑娘的师父,要将她带回去。”他在心中早已斟酌过许久,可最终还是觉得,再委婉也不如实话实说。

  墨色的眼眸中警惕之意更深一层,杜少陵眯起眼道:“他又如何找到这儿的?”

  追根揭底的追问让十七不得不把实情说出来:“回堂主,其实我与他认识。”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杜少陵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说下去。”

  十七送了口气,堂主果然还是信得过他的。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他恢复沉静,道:“三年前,掌门派属下前去管理南方边境分堂时,属下遇到了他。他伸手很好,帮我们一起除去了当地的豪强之后,不过几日便离开了。但属下发誓,属下除了告诉他属下是敛云的人,其他什么都没有泄露。”

  话毕许久,杜少陵方道:“我信你。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半月前的那日不由又在十七脑海中浮现,清晰如昨日。

  那日自己正在批阅分堂报上来的单子,有个手下气喘吁吁地奔来禀报,表情甚为焦急:“公子、公子,不好了,有个人闯入堂来,前面几个兄弟拦都拦不住!”

  十七大惊,当即提了剑道了声“带我过去”,便向外冲去。毕竟留在总堂的大多是各地分堂的精英,若他们合力都无法拦住,实在难以想象此人的武功有多高。

  手下边飞奔,边简短地向他解释了事情经过:“那人也不只从何处冒出来,开头倒还算礼貌,说是要见堂主。可后来被兄弟们拦了一会儿,就忽然动起手来,那人使一柄青色的长剑,出手快急了……”

  ——“青色的长剑。”十七心中忽地一动,口中重复了一遍。

  “是,青色长剑。——哎,公子,就是那人!”手下手一指,十七顺着望去,不由了然一笑,果然是他!只见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负手卓卓然立于六人之间。周围那六个敛云弟子皆刀剑出鞘,神情戒备地盯着他。

  见着十七,白衣男子微微有些惊讶,却也立即明白,抬手作揖道:“十七贤弟,好些年未见了啊。未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他旁边那六人都怔了怔,十七身边刚刚落地的手下也瞪大了眼,十七笑笑,还一礼道:“柳兄,久别了。”话毕又看一眼六人,道:“这位是我故人,快将刀剑收了。”

  柳澈倒是毫不在意,微笑道:“莫要怪他们,是我性急先动的手。”

  这六个人都已无法拦住他了,他的武功如今究竟已高深到了何种地步?不过,以他那种以习武为生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可是……他从来都是沉静的人,怎么今日会如此浮躁?

  十七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柳兄客气了,咱们且进屋再谈。”说着又挥挥手,对手下道:“都回去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甫入座,十七便开门见山道:“柳兄,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柳澈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微笑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堂主是否叫杜少陵?”

  见他直呼堂主名讳,十七托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点头道:“不错。”

  柳澈眼睛微亮道:“那么,他身边是否有一个叫苏影的女子?”

  十七一惊,放下茶杯,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盯着茶杯道:“不错。”

  柳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不出年纪的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落寞,低声道:“我是来接影儿的——嗯,苏影,我是她师父。”

  十七猛地抬眸,望住了他,抿了抿嘴角,却没有说话。他对苏影的师父早有耳闻,精于阴绝狠毒的下毒之术——难道就是面前这个温醇的男子?

  “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没有敌意。”柳澈无奈地勾唇,眼神投向远处,“我只是想带走她,绝不会干扰你们。”

  十七突然说不出话。嘴里竟似要同意,可理智又告诉他万万不可以这样做。他庆幸柳澈没有看着他。低头沉默半晌,缓缓道:“这件事我无法做主。”

  柳澈回头,做了个“所以”的手势,道:“那可否带我去见见杜少陵?”

  十七摇头道:“不行。”接到柳澈诧异的目光,他又忙解释道:“这几日堂主有事外出,而苏姑娘的住处只有堂主知道。就算我可以随意出入总堂,平日也从未见到过苏姑娘。”

  柳澈平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十七却被他柔和的目光注视得发慌,尴尬不已,只得不停地说话:“依我看,柳兄不如暂且在这里住下来,待堂主回来再商议。”

  柳澈半垂了眼眸,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也只好如此。麻烦你了。”

  十七知道以柳澈的武功,若他不邀请他留下,他一样可以再次闯进来。但这总堂的位置并非有高超的武艺就能找到的。憋了许久,他终究未忍住,问了出来:“柳兄……恕我不敬,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杜少陵见十七说到此处停住不说,不由奇道:“他是怎么找到的?”

  十七微微皱眉,颇有些费解道:“他说他没有找,他说堂主带他来过这儿。”

  杜少陵的身子猛地坐直了。堂下的人也都惊讶不已,虽不敢明显地表露出来,可都难掩脸上的诧异。杜少陵突然笑笑,站起身道:“苏影的师父果然有点意思。带他来见我一面。”说罢从众人让出的道路中穿行而过,走到门口又道:“继续监视他们的动静,再派人去各分堂通知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言罢,杜少陵看了十七一眼,十七只觉得他眼神冰冷,他原本便不苟言笑,此刻将那点温和也一同收尽,原本掩藏着的冷冽便肆无忌惮地裸露出来。

  杜少陵兀自沉默着,不急不徐地走回书房。他终于来了么?那苏影呢?她也要随他而去么?!她虽是他的妻,可他完全没有把握,当他与她的师父一起站在她的面前时,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他明白她,也见识过她的执着——甚或说,是执拗。她可以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一切,放弃女子所珍视的所有,那么她也会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下定决心要跟从的人而不顾世俗礼教,她是疯狂而决绝的!

  步子不由慢了下来,慢慢变得沉重。他跨进门槛,闭上眼,黑暗中便出现了每当提到她师父时,她那种难以言说的表情。那是独独属于她的师父的表情,含着深沉的依恋,求而不得的哀伤,还有对往事的追思与惆怅。

  她有一段往事,有一段十年的青春,有一段与他丝毫无关的、只属于她和她师父的美好回忆,没有血腥和黑暗。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求不来的,他也无法拥有、不能给她。他常常自责并且痛苦,为何她一来到自己身边,就会受到伤害!

  然而自他娶她为妻的那一天,甚或更早,他便早已下定居心,为她谋求一片温暖明亮的地方,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她抢走!

  可是更令他不解的是,为何十七说——他认识她师父?!

  “堂主,人带到了。”敲门声结束,门外响起手下的声音。杜少陵收拾的思绪,缓缓道:“进来吧。”

  门徐徐打开,踏着夜色,步入一个白衣男子,高冠广袖,俊秀儒雅,细长的丹凤眼目含笑意,目光与杜少陵猛然睁开的沉郁的眼眸相触,依旧倏无惧意,反而透出些坚定,让人心安。他缓步走来,几乎是要跳脱出身后阴沉的背景,行一礼道:“杜堂主,我们又见面了。”

  杜少陵一时震惊,居然使他?!脑海中急速搜索着影像——那次他心急如焚,是他妙手回春,诊脉断病,救回苏影一命。这个人、这个连爱徒——或者说是深爱的女子——的面前都能忍得下心中迫切的牵挂、这个自他见他起便从容淡定的男子,便是苏影的师父!

  为什么会是他!若是其他人,他还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他赶走,或是除之而后快,但是这个是柳澈,他竟无法恨起来!

  “你——便是她师父?”

  柳澈微微颔首道:“不错。”

  “你为何要带走她?她好不容易过上安定的日子,你还要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生活么?你带走她,她又要与你奔波劳累!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跟你离开!”

  “我曾经许诺她,要与她一起,过上好日子。如今只是时候到了,我来兑现这个承诺罢了。”

  “承诺?!你给她的承诺,是你的意愿,解不接受,又是她的事情。她如今生活安稳,我代她多谢你的好意!”杜少陵从来忌讳她们以前发生的事情,今次又得知两人见竟有过约定,心中不由火气,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我不能保证她锦衣玉食,但至少如果她跟我走,一定比这儿自由快乐。毕竟,那儿是她住了十年的地方。”

  “住了十年又如何?那十年她心心念念为了报仇,又可曾真正快乐过?只怕是重回故地,快乐不足,反倒勾起伤心事罢了!我早已说过,她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她既嫁了我,我便是死也不会负她!柳神医,多谢你的好意!请回吧!”

  杜少陵只觉得那双眼眸中温和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露出锋利的棱角,泛着寒光,凛冽而尖锐,令人不敢直视。柳澈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压抑住内心的情感——他说的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对付自己而撒的谎!这样一个狡诈的人,口里又有几句真言?!自己的影儿,又怎会糊涂至此,嫁给自己的仇人?!

  “嫁了你?你让我如何相信?退一步说,就算嫁了你,她又是真心的么?还是孤立无援之时,被逼无奈而退求其次?!哪个女子又愿意嫁给一个整日穿梭于刀光剑影中的男子?!”

  为什么要这样说?柳澈的手中一点点渗出汗来。浑身控制不住地要战栗。他也不知道。与其说在打击杜少陵,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她若如今已真是他的妻……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害怕了,时过境迁,如今他也没有了把握,当日的影儿,可愿、可能够,再回身边?悲恸一点点袭上心头,影儿、影儿,你可知道师父在想你?你能感觉到么?能么?!

  第三十三章 争夺

  气氛骤然凝固,两人都不再言语,只是对峙着。四目相对,目光像是都能散出寒气,要将隔在两人中间的空气凝固一般。寂静之中,忽闻得“咔嚓”一声,紧接着又是尖锐的摩擦声,柳澈目光微微下移,便见杜少陵手中的瓷杯已然被他捏碎,碎片在他手上划下一道伤痕,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眼神更加冰冷。

  杜少陵嘴角忽而绽出一丝冷笑,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一字一顿道:“你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再改变——苏影,终究是我、的、妻、子!你又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说罢将手中瓷片狠狠一摔,落到了地上,又重新弹起来,直往柳澈手上划去。

  杜少陵用力过大,碎片去势犀利,力道不减,柳澈微蹙了眉,旋即一让,险险避过了那些瓷片。杜少陵本也未想会造成此种后果,可柳澈已然被激怒,脸色瞬时阴沉下来,单手按上佩剑,沉声道:“我凭什么?!我就凭我在影儿危难的时候帮助过她,陪伴过她十年,从来不曾亏待过她!”

  杜少陵双眼微微眯拢,目光依旧不曾离开柳澈半分。

  “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娶她?!你能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心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对不起她么?!你敢说么?!”

  柳澈此话本是指杜少陵的父亲害了苏影一家,可在杜少陵听来却另有深意。他的确不能承认,自己对得起她……悬崖……那是他今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他终此一生,也无法弥补。深深掩藏好的伤口被再次无情地揭开,杜少陵再也无法容忍,拔剑而起,眼里渐渐弥漫起仇恨的雾气。

  柳澈早有准备,此刻见他剑一出鞘,手上的墨剑也直迎过去,两人皆感受到对方剑势犀利,倘若真交起手来,必是两败俱伤,更何况杜少陵的敛云堂少不了他,柳澈的苏影需要他来营救。可两人谁也不愿就此让步,竟硬生生拆了几招,双剑相击,“铮”一声清响,两人同是觉得虎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强大的内力在双剑相交的那端凝聚徘徊,好似一放松,就要涌入体内。

  柳澈的温和与淡然,本是十年在林中隐居时清心寡欲、处惊不乱养成的,却到底并非本性,而尖锐固执的性格却是时间改变不了的。这些棱角只能被掩藏,却永远无法被磨去!

  离开苏影之后,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只是将一切都看淡了。可现在,他来到这里,将要来就出苏影!每每念及此,身体内的热血不由又沸腾起来,他要救的、要回到他身边的,是苏影、是他深爱的女子!

  为了苏影,他从来没有迟疑过,一如当年,十五岁的他毅然抱起蜷缩于角落,胆怯、愤恨、固执如幼兽的苏影,毫不犹豫地、带她逃离那场腥风血雨!

  一切的改变,终究还是为了苏影!

  杜少陵很晚才回来,满脸倦容,双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苏影不知如何说话才能不给他再添烦恼,思量了半天,也不打算问了,只道:“你可用过饭了?”

  杜少陵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无论如何抑制,都无法不让自己想起那个与他来争夺她的男子。他不知道如果当时十七不及时闯进来将他们制止,会发生怎样的事……可能自己现在就不能站在这儿了。

  苏影见杜少陵神色有异,怔了怔,却也明白堂中定有令他烦心的事,自己不便问,便也不再言语,只向镯子走去,端起碗吃起来,杜少陵一眼瞥到,见她对面也放了只碗,愣了愣,不由问道:“你没吃么?”

  苏影原本是准备等他回来一起吃的,可经他一问,又怕他瞎担心,自己平添麻烦,脱口道:“吃过了。”

  杜少陵看了看她,坐到床上,淡淡道:“那还吃什么。”

  谎都撒了,再承认不是自找苦吃,苏影绞尽脑汁,才结结巴巴接上一句:“……都是好菜,嗯,倒了……可惜……”

  杜少陵嗤笑一声,烦乱地将茶一饮而尽,不觉间加重了语气:“可惜什么,难道我还养不起你不成?!”

  ——可是……自己真的是很饿啊!中午便没有好好吃过午饭,若再不吃晚饭,怕真是要饿出病来了。惹他生气也没办法了,苏影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不过……我现在饿了。”

  杜少陵闻言,霍地站起身来,苏影暗惊,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见他眼神阴郁,牢牢注视着自己,半晌扔下一句:“净是没有一处清静地方!”拂袖离去。

  (泪……我主动反省……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让他们小俩口又闹起来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啊――#好吧,我尽量让他们尽快和好……其实,这一吵又可以引来小柳的,所以才不舍的删……喜欢小柳的,就忍一下吧!嗯!)

  苏影呆坐了一会儿,此刻一激动,连饥饿也忘了,竭力忍住泪水,默默起身道:“来人,将饭菜拿回去。”又道:“将这些碎片也收拾了。”便即刻有人来清理干净。

  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杜少陵不和她说,也是怕她担心。他心情抑郁,她理应包容,决不可为小事斤斤计较而给他再添麻烦。

  平缓了情绪,苏影将泪水咽回肚里,对来人道:“去和你们堂主说,就说我说的,让他不要太累,早点休息吧。”

  那人应了一声,带了碎片离开了,刚打开门,却似正撞上一个人,不由低呼一声“堂主”,苏影有些恍惚,却又听得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道:“不用你传话,我听到了。你回去吧。”

  苏影惊喜而讶异地站起,正见杜少陵疾步走进来,走到近前,将她紧紧用在怀里,柔声道:“影儿,你记住,要是以后我再待你不好,你就对我说:‘少陵,我是你的妻子。’你要提醒我,知道么?”

  突如其来的幸福有如化作一股强劲的力道,原本竭力忍住的泪水又重新泛滥,喉咙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影只得不断地点头,伸手抱住杜少陵。

  杜少陵怜惜地抚着苏影的发,在她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双眼深深注视着她。

  他不会让她离开。他会让她幸福。

  睡到半夜,疼痛再也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不再是饥饿,而像是有人在她肚中捅入一刀,复又搅动,一阵阵地痉挛。苏影疼得翻来覆去,却又怕响动太大吵醒了杜少陵,调整呼吸也依旧睡不着,只得起床来寻东西吃。

  杜少陵睡眠极浅,可能习武之人生性如此吧,苏影担心唤人来会影响了他,便批了衣服,独自出门。

  夜风刺骨,带着一晚冷霜的寒气,直直逼向她。尽管加了衣服,也似乎耐不住严寒,苏影哆嗦着小步走着,幸而廊上夜晚一直亮着灯,可以照见前面的路。

  原先躺着,疼痛便已锥心,哪想站起来一走动,却更加痛入骨髓,步子不由渐渐虚浮,她只得稍稍停顿,又继续向前走。

  “苏影!!”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好像一个没有丝毫征兆的闷雷,直击落在她头顶。苏影一惊,猛地转回身,却见是一脸怒气的杜少陵。

  她究竟要做什么?!半夜趁他睡着,偷偷爬起来,也不叫下人。起先自己还不放心她,跟了出来,可越跟越不对劲——她居然向着柳澈的屋舍走去!难道她早已知道柳澈来了?她要回去找他么?要跟他回去么?!

  这个念头越发强烈,他不是不知道,她为了寻柳澈,不辞劳苦跑了大半国土,整整两年没有一日停歇,最后还是为了不拖累林郁,方才放弃了那个想法。而如今,柳澈就近在眼前,她不是正该喜不自胜么?!

  为何自己这样心软,为了她生病时有人照顾,就将柳澈留了下来?若自己稍稍狠心,她也不会再萌生这样的念头!

  她刚刚嫁给他,昨日还与他耳鬓厮磨,而今却决然离去,甚至都不曾与他告别!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人妻的自觉?!若不是今日自己恰好被她吵醒,明朝醒来,自己面对的,是否就是一床冰凉的锦衾?!

  昨日种种,是否都如那焚香,弥散到空中,明明近在身旁,却又抓不住?明日绮梦,是否真似梦幻,终究不得成为现实?

  苏影……她怎能如此绝情!

  他其实并不想打断她。他要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他要亲眼看她找到柳澈,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断了念想。可身体却由不得自己控制一般,脱口而出叫住了她。他十分清楚,倘若她找到柳澈,以他的武功,还有杜少陵对她的顾忌,下手必然会小心谨慎——全然可以带她离开。他又如何能舍?

  他冲上几步,拽过惊慌失措的苏影,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告诫:“苏影,我告诉过你,要我在对你发脾气的时候提醒我,你是我的妻子。但我现在也要提醒你!你,不管是否爱我、就算恨我,你也已经是我的妻子!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子,你就算爱上别人,也别存有幻想!我劝你,最好安守本分!别再想从这里逃走!”

  苏影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只是隐隐觉得他又误会了什么,可无奈此刻饥饿使得她腹中绞痛更甚,下巴也被他捏得几乎要麻木,脑中一片馄饨,根本无法争辩,只断断续续地想要弄清情况:“少陵……我没有、没有逃……”

  杜少陵死死盯住她,苏影只觉得那眼神中似有愤怒与失望灼烧着,像要在她身上灼出两个洞来,他忽地嗤笑一声,居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接着粗暴地一把抓过她伶仃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将她拉回房间。

  杜少陵只是一味揪着她大步走着,也不管她是否能跟上,好像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麻袋。

  自己半夜外出也不是不会令人怀疑,可他居然以为自己要逃走?自己若想逃,还用得着挨到现在么?他不是给过她选择,她不是也留下了么?他竟还这样怀疑自己!

  她明白自己的性格,过分固执,她要么甘愿留下,要么死也要出去,没有人能禁锢得了她。

  她曾经错过了太多,以前别人的好,她都没有抓住,如今她再不能让这仅存的温情都从自己的指尖溜走。

  因为得不到,所以执着;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因为心怀愧疚,所以念念于心。所以她会忍,会委曲求全,她爱他,她才会努力忍受他这样无端端的怒气。

  直到回到屋中,他才狠狠摔开她的手,一脚踢上门。黑暗中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眼中强烈的怒意。叮一声,剑身与剑鞘尖锐的摩擦,苏影惊了一跳,却见火光一闪,蜡烛亮了起来。

  火苗微弱地跳动,映出一室昏黄,她低垂眼帘,双手轻轻绞着,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紧紧咬住嘴唇,目含泪光,她亦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疼痛。这样的神情,若放在平日,定能叫杜少陵心动万分,可现如今,这却像是最大的讽刺,他不由心生厌恶,话语也不由恶毒起来:“你做什么?你觉得做出这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会心软?我就会放过你?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比于青楼女子更甚!”

  杜少陵还未骂完,苏影已落下泪来。自己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他莫名其妙的出气筒?!可他犹不解气,将她一把横抱起来,粗暴地扔到床上,全然不知自己正在气头上,下手重于平日数倍。

  这一跌,浑身彻底散了架一般,疼痛传到了全身,愈加钻心刻骨,忽觉喉头一热,也未等杜少陵吻上来,便“哇”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

  鲜血点点溅落在衣裳于锦被上,猩红与雪白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杜少陵也怔住,一时也忘了所有愤怒,惊恐地抱住就要瘫软下来的苏影,语无伦次:“影儿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你别吓我,你说呀!怎么回事?!”

  苏影只觉得浑身冷热不定,额上冒出点点冷汗,手上冰凉。饥饿居然会这样痛苦!她听得他的语气缓下来,心头方一定,弱弱开口道:“我……肚子疼……”

  此时若再因与她赌气而不找柳澈、不给她看病,杜少陵也枉做了这个顾全大局的堂主。他当即安抚她一句:“我马上去找人。”又冲出去对着匆忙赶来的手下道:“把柳澈叫来!就算水死了也给我用冷水泼醒!”

  就算她要离开他,他也不愿她这样痛苦。

  吩咐了手下之后又匆忙赶回,却见她在床上已痛苦地蜷成一团,他心痛不已,放柔了语气道:“怎么会突然肚子疼?还疼得吐了血?!”

  苏影一边喘息一边解释,只担心一会儿自己疼晕了过去,又要被他误解,心中一急,更加语无伦次:“是……饿出来的……我不该、骗你!昨晚我未吃饭……昨日中午我也没有吃好。刚才起来……想找东西吃……结果……”

  第三十四章 对策

  柳澈很快赶到,见到的却是一个双目通红、握剑在庭院中疯狂乱劈的杜少陵。他目中隐含焦急,瞥了眼杜少陵,兀自由侍卫领着进了屋。刚踏入门,便见苏影侧卧着,蜷缩如幼兽,一只手紧紧攥住被子一角,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柳澈微微怔了怔,忽而火起,这就是杜少陵所谓的“好”么?这种情况,在自己带她的十年中,何曾发生过?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一瞬间,他几乎有拔剑将杜少陵杀死的冲动,可眼神依旧离不开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床沿,将她的身体扶正。

  此时杜少陵已回到屋内,柳澈抬首深深忘了他一眼。他也未发一语,眼中尽是愧疚与心疼。半晌柳澈只听得头顶传来低沉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拜托了。”

  柳澈心底一震,杜少陵居然真对影儿有了心!既然这样,她又怎么会至于这般地步?然而此刻治病是第一要务,一切疑问只得退后。

  苏影很听话地让柳澈挪正了位置,他也不再使用什么金线,直接搭上脉。可将她的手从锦被中托出时,那纤细的皓腕上依旧清晰的指痕还是让他微微惊了惊。杜少陵从未意识到自己下手的力道,此刻见到这般的触目惊心,目光恰与柳澈相接,他只觉得底气不足,慌忙避了开去,看向别处。

  触手依旧是熟悉的细腻柔软,然而这脉象——柳澈复又仰头,凝视杜少陵:“她多久未进食了?”

  杜少陵见他一针见血指出,震了震,低了头道:“她自己说,昨日中午开始就没好好吃过……”

  要不是怕吵醒了苏影,柳澈真想一巴掌扇过去,打打醒这个昏了头的杜少陵。他霍地站起,一把揪住杜少陵的衣襟,脸几乎要与他的脸相触,目光直逼向他,尽管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其中怒意:“杜大堂主,她究竟是你的妻子,还是你的犯人?!”

  杜少陵自知此事理亏,也不能争辩,只叹口气,竟有些低声下气地道:“此事是我的过错,我错怪她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柳澈看他一眼,放开他,只坐下提笔开了几味药,又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她吞下。

  “这是什么?”杜少陵怀疑地问道。

  “止痛丸。让她好好休息。”柳澈冷冷回答,看住他道,“她不只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徒儿。若是让我知道你再待她比我待她更差,我立马带她离开。请你相信我的能力,杜大堂主。”说罢又狠狠警告了他一眼,将药方拍到他胸前,大步离开。

  看来杜少陵对她的确有很深的感情,尽管今天看到的是这样的苏影。如果影儿亦倾心于他,那么就算上一辈子有积怨,也可放下了。柳澈知道她的性子,不会拘于小节,她若是喜欢的,必然会毫不掩饰地去追求;可她若不喜欢,便是一点点的委屈也受不得,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他只静静等待。若是有一天,她来寻他,或是让他见到杜少陵再待她不好,他便会毅然带她离开。可若一年之后,她始终过得很好,那他便会自行离去。他相信杜少陵不会将他赶走,就算只看在他的医术之上。

  后半夜,杜少陵自然无法氨水,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守候她。一想到刚才自己将敛云的忧虑尽数化作莫名的怒气发泄在她的身上,不禁后悔得几乎想要抽自己几巴掌。犹暴露在外的淤青愈发触目惊心,仿佛在控诉着他的暴行。

  从来没有想过盟主会在他放了人之后依旧穷追不舍,迄今已挫伤江东分堂,而大部队正向都城压进,不日便可到达。他以为盟主那封信中所写只不过是逼不得已而出的下下之策,毕竟两者视力都不容小觑,倘若真硬碰硬地对打起来,怕是逃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

  自己接管敛云这么多年,虽是办事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事件,若是解决得不彻底、不恰当,几乎可以成为敛云的一场灾难。他不敢想如果敛云毁在他的手上,他有何面目去见敛云的兄弟?!

  第二日一早,杜少陵因要前去与堂中众人商议对策,便吩咐了能干的侍女服侍苏影,自己便先离开了。众人看到杜少陵两眼布满血丝,略带疲惫之色,只道是他为了敛云一夜无眠,内心皆是震动,纷纷劝他宽心。杜少陵被劝得不能承认、又不好否认,好自尴尬了一阵。

  众人劝了一会儿,便有人前来禀报:“掌门,江东分堂的事情查出来了。是一个兄弟没耐住性子在市上和别人动起手来,叫正好在一边的盟主的人看到了,起了疑心,便盯住了。后来跟到江东分堂,确定是我们的人,便集结了一帮人将分堂断了。有个兄弟养父母被抓了,就说了所有他知道的分堂的位置——娘的,那人还是在总堂待过的,才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敛云堂的人员流动极为频繁。先由各分堂选出优秀的或是有天赋的人,培养一段时间后送到总堂,有堂主与各位长老负责挑选与培养。最为优秀的几个留在总堂,继续进行提高训练;而一些已经学成的,则调到各处分堂,将自己的经验本领教授给各个新手;极为优异的,便有可能成为分堂堂主。敛云的杀手就是处于这样一个流动的循环系统当中,虽然优大于弊,可若发生如今这种情况,若不能及时采取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恨得牙痒,可无奈,这亦是人之常情;每个入堂的人都发过毒誓,终生不得向外人透露有关敛云的丝毫信息,那个人泄了密,也是逼不得已吧。而众人都清楚的知道,此刻埋怨已毫无用处。敛云堂收的大多是亲友甚少之人,孤儿、弃儿尤为多数,也是这个道理,不至于被人抓到把柄,为人左右。

  “罢了,此事我自会处理。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商议对策。各位可有何良策?”杜少陵沉默了一阵,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堂主,既然此主已被发现,为何不将总堂迁至别处?”有新手在下面跃跃欲试。

  “不行。”杜少陵拒绝得毫不犹豫,见不少新手都面露异色,解释道,“各位可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盟主老谋深算,必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自然会在各处安插眼线。何况都城是我总堂所在,盟主若是来攻,必是早已有了计划,四处也必然会有他的耳目见识。我们总堂不必分堂,人多物众,即便在小心,也难免不被发现。如果急于逃离,只会弄巧成拙。更何况,我们这里地形复杂,量他们就算知道了位置,也未必能够进得来。而且,”杜少陵微微停顿,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我们敛云还不至于盟主一来就要逃的地步!“

  最后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热血沸腾,都情不自禁地大声议论起来。杜少陵此番话不只是鼓励众人,也是给自己勇气,此刻看到各人都毫不怯懦,不由多了几分自信,声音较之前亦嘹亮许多:“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们只折损了一个分堂。立即传令个分堂,严加防范,再派出五分之一的人前来援助总堂。另外,将都城中所有的兄弟都找齐,准备随时迎战盟主!”

  “敛云必胜!敛云必胜!”(好傻啊……――#不过MS那些好文写到这种地方也都很傻的,嗷~)

  一众人忍不住齐声喊了起来,宣泄着心中的激动。只有十七面色沉郁,平时带着淡淡微笑的脸上此时却是一反往常的凝重。杜少陵亦留意到了,心中有些忐忑。

  待众人散去,杜少陵欲将十七唤住问个究竟,却见十七径自走上前。他心中一沉,心知必非好事,而且可能是极大的坏事。

  “我早见你神色异常,你可有事禀报于我?”

  十七眉头紧锁,声音有些干涩:“回堂主,属下方才接到情报,已有分堂的兄弟向我总堂……进发。十有六七都是如此。”

  刚刚才发出的命令,他们便已收到?这自是不可能的。杜少陵眼神一暗,谁都知道敛云纪律严格,没有堂主的亲自同意,任何人不得轻易离开所在分堂一步,妄动一步,都要受到处罚。而如今,居然有这样多的人私自前来,究竟是担心杜少陵的安慰而集体昏了头,还是……另有隐情?!

  “你可查清楚,确是我们的弟兄?”杜少陵也觉得有些干渴,声音干涸。他知道十七从来不报没有把握的情报,既然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有半分差错——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回堂主,确是敛云弟子无疑。”十七缓缓回答,声音有些沉重。

  如果是这样,那就……杜少陵与十七对望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深深的忧虑。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内奸,要么盟主手下有稀世奇人。任何一种都是致命的。这一点,他们皆心知肚明。

  杜少陵沉吟良久,沉声道:“马上派人去最近的分堂,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亲自去吧,我立即去找各位长老,查看我们总堂的弟兄,”

  “是,堂主。”十七颔首行礼,退出几步,复又开口:“堂主可容属下再见柳兄一面?”

  “……啊?”杜少陵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柳兄”二字,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十七倒是坦然地和盘托出:“属下只是想劝柳兄早些回去,毕竟现下时局不稳,说不准哪日一言不和就能动起手来,在这里多逗留所少不安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少陵不由念及苏影,微怔了片刻——要是哪日盟主突然来袭,那便是一夜间天翻地覆……苏影,他又如何能保她安全?

  “他若要留下,绝不会轻易离开。”杜少陵苦笑了一下,他们师徒俩还真是一个性子,挥挥手道,“你若不甘心,便去吧。”

  十七恭声道了句“多谢堂主”便转身欲走。

  “十七。”杜少陵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将他叫住。十七回过头来,杜少陵迎上他的眸子,眼中淡出一丝温情:“有情报随时送信回来。路上小心。”

  十七心头一热,道:“谢堂主关心,十七为了敛云,必然万死不辞。”

  杜少陵微微点头,目送少年颀长的背影慢慢消失于拐角处。

  从长老那里回来已是临近中午,太阳煦煦而照,在一片茫茫的雪上照出些许温暖来。步入院子,见苏影只着一身浅粉色长裙倚在栏边,盈盈然临梅而立,似要融入那雪景中。清秀的五官愈发柔和精巧,整个人只如一幅水墨画一般,杜少陵伫足半晌,竟似看呆了。

  侍女逢儿正从房内出来,见了杜少陵,屈膝行了一礼,轻轻走到苏影身边朝杜少陵的方向努了努嘴,可无奈她也看呆了,竟丝毫不理会她。逢儿只见苏影双眼一直盯着雪里虚空的一点,手上紧捏着一根红色的绸绳,在指尖回环往复地绕着,好似珍宝一般不肯放手。苏影一早醒来便见到那红绸绳,愣了半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喜不自胜,思绪再也收不起来,看什么都走半天神。

  杜少陵见她望得出神,便自轻轻走来,逢儿见了,自觉退下。杜少陵站在她身后,不发出一点声响,默默陪她看雪。本想就这样等到她出完神再喊她,可哪想等了半天,她就这样一直望下去,一动不动。杜少陵看了半日也没看出那雪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她着迷至此,终于按耐不住,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腰。

  突然间的触碰令苏影一惊,下意识要回头,却不想脑袋刚刚侧转,便被他咬住了耳垂,异样的感觉涌向全身,身子一软,恰好被他控制住了,不由羞红了脸,也忘了要向他询问柳澈的事情,只含羞嗔道:“你做什么呀!”

  杜少陵却将她抱得更紧,轻轻地在她粉状玉琢的脸上落下一个温,也不理会她的羞涩,柔声问:“今日好些了么?”

  挣扎无用,苏影便也懒得再动,由他抱着,脑袋枕着他的肩,软声答道:“不过是少吃了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早没事了。”

  “怎么没事……你不过不想吃药罢了。就你这点心思。”杜少陵宠溺地说着,手攀上她的胳膊,下巴磨蹭着她的柔发,忽又叹了口气。

  苏影听他叹气,愣了愣,便要挣开他回过头去,却未想他根本未用力,她一下便挣脱了。杜少陵望住她清浅的眸子,柔声道:“对不起。”话甫脱口,也不等她再说话,便揽了她回屋。

  “那个侍婢怎么当的,你站了这么久也不叫你进来,仔细冻坏了,再得个病。”杜少陵捂着苏影一双手,冰凉僵硬,惨白得几乎透明。

  “是我不愿进来的,你别怪逢儿。”苏影笑着解释,“我可没这么娇贵。”提到呆立,便又想到了柳澈,正欲与他提起,却不料鼻尖一痒,大大打了一个喷嚏。

  “刚刚说好,你就……”看看她无辜的表情,杜少陵无奈道,“以后好歹也烘个手炉啊。我且叫人去煮碗姜茶来给你喝喝,消消寒气。”

  “哎……”一听要喝姜茶,苏影连忙叫住他,娇声道,“我可不要喝姜茶!你没喝过,不知道有多难喝,我上回在林子里没有反抗能力,被你硬是灌了几大碗,现在可不许再欺负我了!”

  “这哪叫欺负!”杜少陵又好气又好笑,温言劝道,“生病不是小事,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再摊上个什么病可不是顽的!”

  “姜茶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喝了就什么病都没了。不行,你没说服我,我不喝,不喝不喝!”苏影摇着头,硬是不答应。

  哎,软的不吃……只有来硬的了。杜少陵嘴角浮起一丝坏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乖乖听话。否则……今儿晚上,我就真要欺负你了……”

  苏影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一步退后,结结巴巴地指着他道:“你……你这个……”

  杜少陵笑意更深,问道:“喝不喝?自己选择吧。”

  苏影脸上红晕犹未消,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奈,只得道:“好吧……”

  杜少陵大笑出声,乃唤了人煮茶。苏影被他笑得气结,转过身忿忿道:“有什么好得意的,耍阴招!一点也不君子!你就是个小人!卑鄙小人!”

  “好啦好啦……脚冷不冷,我帮你捂捂吧。”

  杜少陵低声下气地赔礼让她忍俊不禁,破了功,也不好再板着脸,只得点点头道:“好吧。我同意你戴罪立功。”

  杜少陵笑笑,这个女人啊……以前要是知道她就是这副德性,不知该惊讶到何种地步呢!俯下身抓住她的脚踝,正要替她脱鞋,哪知她极怕痒,脚一蹬,人便“咯咯”笑成了一团。杜少陵却不依不饶,伸手去抓,因穿着鞋,苏影也不好将脚搁到床上,只一个劲在空中乱踢。

  “哎哟!”似乎踢到了什么地方,只听得杜少陵哀叫一声,便垂首不再动弹。苏影一惊,只见他捂着眼睛,微微颤抖。她狠狠惊了一跳,忙挨过去,欲将他的手挪开查看,声音都吓得有些虚浮:“少陵……你没事吧……让我看——”

  眼睛岂如大腿,娇贵万分,万一自己将他害出了什么毛病……

  “哈哈哈……”压抑已久的笑声终于释放出来,杜少陵双手从眼上放下,看着她笑个不停。

  这才明白被他戏弄了,苏影气得背转身去不理他。他眼疾手快将她抱住,她犟着脖子将头别向一边,低低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那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边:“美人别生气啊……”

  苏影板着脸,一言不发,任他如何哄她,都不理会。杜少陵最后没招了,巴巴道:“美人,你说话吧,要怎样才原谅我这个【变态】的夫君?”(嗷~让我恶趣味一下吧~)

  只见苏影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原谅你。”

  第三十五章 内奸

  杜少陵见她如此认真,便也点头:“好,你说,什么问题?”

  苏影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的师父是不是来过这里了?”

  杜少陵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怔了怔,忽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苏影见他反应异常,也不敢逼问,只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杜少陵眼底波澜汹涌,他不知道她如果看见他这般眼神,会有何反应……所以他只得抱住她,让她无法看到。

  “没什么。”

  苏影不知该如何说话才好,不由有些后悔,便只静静由他抱着,也不言语。半晌听得他的声音自身后闷闷传来:“他是来过。”

  苏影未料到他会承认,却也没有十分欣喜。她一看到红绸,便确定他的到来,此番只不过讨一句确认罢了。她琢磨着他的语气,试探着:“那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我只不过想看看他过得如何。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也不行。杜少陵在心里拒绝,口上却道:“不是我不让你见,是他不愿见你。”

  她只说让他如实回答一个问题,那么后一个,他可以撒谎了。

  苏影一时不能明白话中的意思,却听杜少陵又道:“你昏迷的时候,正是他来为你看的病。他本欲留下来等你醒来,可得知你已嫁我之后便离开了。”

  苏影心中一阵酸涩,师父可是怪她?怪她不等他、嫁给仇人之子?不、不是这样的!

  “怎么,伤心了?”听不出语气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等了半日却没有回应,肩后隐隐传来温热湿润的感觉。杜少陵欲将她扳到身前,却不想她双臂缠紧了他的脖子,根本无法用上力。

  努力平息了心中的嫉妒,杜少陵轻轻拍拍她的背道:“好了啊。乖,松手。”

  肩上的力道似乎减了些,却依然没有放松。杜少陵附在她耳边,声音似已有些不耐:“松手啊,听话。”

  苏影似也明白若再不听话,必会惹得他不快,松了手,却仍然没有直起身子,一开口,却是带了哭腔:“少陵……你为什么不帮我拦着他啊……”

  她在做什么?在为她的师父哭?——为另外的男人哭?!杜少陵眼神一暗,声音不由有些僵硬:“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对你是有意的。我是你的夫君,哪个男人会主动要求一个对自己妻子有意的男人留在她身边?!”

  苏影终于抬了头,目光泫然,郁郁道:“我知道我不该要求你把他留下来……可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只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曾经为了寻他,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他到过我身边,我却未能得见……”

  杜少陵见她神色黯然,语音凄楚,心中的不满渐渐消退,只轻轻抚抚她的鬓发,没有说话。

  “我早已嫁给你了,他就算对我有意,又能怎样!我与他都清楚,我们只是师徒罢了,我不会与他有什么纠葛,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你!……你到底还是怀疑我对你的情意罢了!”讲到最后一句,苏影的声音已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杜少陵却浑身一震,几乎就要心动,然而理智还是将这个想法紧紧遏制,只动情地将她揽入怀中,口中道:“没有……我怎会怀疑你的情意!我只不过嫉妒他早了我十年见到了你!他比我多了十年时间见你,如今要换我来看你了!我要你从今以后,只能属于我!”

  看到这样的字条,任是杜少陵也狠狠吃了一惊。字条像是草草从纸页上私下的,形状极不规则,边缘粗糙,字迹潦草,仿佛是匆忙写就:情势大不妙!堂主行事务必小心!——到底是怎样的事令沉稳如十七亦这般紧张?!

  长老们闻讯随即赶到。说是“长老”,也不尽是发须斑白的老人,除去二长老已年近五十,其余三长老、四长老皆仅仅三十余岁。而大长老,从来不在总堂中定居,尚未以真面目示人,就连杜少陵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底细。他只身在外过着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平时几乎与连云脱离关系,只放下话来说,若有大事,便差人送信过去,他便会回来。杜少陵自接管敛云六七载,从未将他请出山过。

  “现在敌在暗我们在明,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妙。”二长老捋捋胡子,不禁锁紧了眉。他不似另外两个长老魁梧,生得高瘦,留了老大一把胡子。平时也不爱动武,只爱摆弄些鸟兽虫鱼的,闲来无事便研究一下毒。但若说到识人,他见多识广,看人尤其有一眼,每个进总堂的人都必要经他的眼。因而他虽是众位长老中最后一个、甚至比杜少陵还晚进敛云堂,众人依旧将二长老的位子让给了他。

  四长老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接上二长老的话道:“盟主此次应是来势汹汹。我们虽不知其意图,但也定要如十七所言,加强警戒防范,先保证自身团结稳固,才能够一致抗外。(好别扭……)我也是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奸。”

  四长老善使软剑,平日里精明谨慎,经手的事从未有过差错。

  “有内鬼?谁?尽管揪出来,老子一斧头砍掉他门牙!我说你们两个娘娘腔别瞎操心,内鬼在哪儿?啊?老子还怕那老匹夫不成!芝麻大的地儿,他们人全过来也没事,老子撒泡尿就能淹死他们!”

  三长老平时性子直爽,没有花花肠子,什么话都冲口而出。此番想必已被盟主折腾得颇有几分不耐,一说起这事便来气。不过他此话也非凭空吹牛,他臂力惊人,胆大包天,上回盟主一众前来挑衅,他一人单枪匹马冲进百余精干队伍,一圈回来已挑了二十余人,身上只有些许擦伤,直将一众人吓退回去。

  “三长老此言差矣。内奸也不是说找到便找得到的,否则我们也不必为此事烦恼了。而且寻找内奸也要万分谨慎,不可泄密,万一走漏了消息,打草惊蛇不说,还会惹得人心惶惶,这还是小事;万一我们急于求成,如你这般心态,极易抓错人,这才真是要命的事。更何况此次与从前不同,盟主倾巢出动,只怕要与我们决一死战了……”四长老本不喜欢三长老这样大大咧咧、说话不经脑子的性格,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又要反驳,一张口又停不下来,直听得三长老坐立不安。

  “得,我是个老大粗,四长老才智过人考虑周到,我再说什么就是班门弄斧。你们说吧,我只用耳朵听!反正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如果早死的话下辈子我一定一出生就去找四长老您,拜到您门下做您弟子,您可要活久些啊!”

  这分明便是嘲讽四长老,可表面上偏偏句句是好话,根本没法反驳,四长老气堵堵瞪了三长老半天,却也无话可说。

  杜少陵也见惯了这种情形,两人只要不吵到动手,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兀自道:“此番盟主行踪诡异,分堂里的兄弟不听我指令便擅自离开,更加叫人怀疑……”

  “我也觉得,是咱们堂里出了问题。”二长老忽地冒出一句。

  杜少陵也顾不得自己的话被无礼地打断,只朝二长老望去,只见他浓眉之下一双眼似苍鹰一般闪着精光,犀利尖锐,口中喃喃自语:“若真是他……敛云这次怕是有难了!”

  这样重的话从从不妄言的二长老口中吐出,惊得其余三人皆心神一凛,三长老哑着嗓子道:“二长老你这突然冒出一句要吓死老子啊……”

  杜少陵不敢怠慢,不理会三长老的抱怨,追问道:“二长老说的是谁?”

  “我也只是怀疑,说出来堂主和三长老四长老不要见怪。”二长老顿了一下,目光与杜少陵相接,“十七。”

  “不可能。”杜少陵脱口而出,见三四长老皆点头认同,又接下去道,“其他人都有可能,唯有十七不会背叛敛云。他是我自小带在身边的,对敛云忠心不二。他没有父母。盟主没有把柄、十七也没有理由听命于盟主。更何况,就算看在我们之间七年的情感,他也不会这样轻易背叛的!”

  “妇人之仁!”二长老嗤笑一声,“敛云堂本就是做人命生意的,决不可动感情,堂主又如何以感情说事?这些年来,我们接手的子女杀父母生意又少么?人心叵测,十七那小子我看他年岁虽不大,心思却深,只是不轻易表露出来罢了。堂主试想,他是你身边最亲近的敛云弟子,倘若盟主想要找细作,他岂非最佳人选?再回头来看看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首先是那个姓柳的小子——”

  “可他不是承认自己认识那个什么柳澈么,这样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摸黑?不惹人怀疑自己透露了消息、自己暴露了身份?”四长老质疑道。

  “他们在南边境分堂公开相处这样久,若是传入堂主耳中,知而不报,才真要叫人怀疑了!”二长老似是有些恼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又似是见十七颇不痛快,语气微微有些僵硬。“还有,他是负责总堂的巡逻吧,盟主派人屡次刺探,都是大事,他却不予以重视,难道不是有意所为?”

  杜少陵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无道理,可唯一令人疑惑的便是——十七为何要为盟主卖命?正思量着,却又被二长老打断。

  “堂主再看,您平日里如此信他,大小事物都与他商量,他若要近你身边,取你堂主之印一用恐也非难事吧?若果真如此,便也能解释为何分堂有这样多弟兄扮作商人,从各地赶来都城——都是这小子搞的鬼!”

  杜少陵越听越心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低眉注视着滔滔不绝的二长老,心下顿生一计,待他说完,接口道:“二长老为何不早说?”

  二长老叹气道:“我也是方才才想通了。以前也只是觉得那小子不简单……他若真心为我敛云,知我敛云有难,为何不细说?只写这样一句话,能够解释的唯一原因便是不让我们怀疑他,表明他的‘忠心。’”

  “对了!”三长老突然猛拍一记大腿,“我说怎么那些信鸽好端端都死了,还在堂主你外出堂内无人照管的节骨眼上,现在想来,理应是十七那小子做的手脚!”

  杜少陵看他一眼,沉吟不语。沉默许久的四长老却开口道:“依我看,我们尚未有正面证据证明十七与盟主有关,这样武断,恐失准确。”

  “武断个屁!”三长老瞪了他一眼,不满道,“要像你这样婆婆妈妈,等找出证据来,老子人头都挂他裤腰带上了!”

  四长老因他出言不逊惯了,也不计较,只继续向杜少陵道:“堂主,我建议……请大长老出来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三长老难得未与四长老唱反调,只喃喃道:“娘的,老子怎么没想到还有个大长老呀……”

  杜少陵一双眼一直盯着二长老,此刻见他只捋着胡子未发一语,便问到:“二长老以为如何?”

  二长老思虑半晌,道:“便也只有如此了。”

  “既然各位长老都不反对,便将大长老请出来吧。”杜少陵点头同意,果断道,“我即刻派人去送信。至于十七,证据并不确凿,不能妄下断论。当然也不得放松,我切再派人去寻他。告诉周遭兄弟严加防范。”

  三位长老皆齐声道了句“堂主英明”,便纷纷转身离开。

  二长老走在最后,待另外二人都出了门,他便回身,一双眼幽幽地盯着杜少陵,声音沙哑得有几分诡异:“堂主……其实方才我未说,我觉得也许,真正的内奸,是大长老。”

  杜少陵心中闪出一个念头,却还来不及细想,便见二长老一双眸子直盯住自己,深得看不到底,干涩的嘴唇开阖,缓缓吐出一句话:“或者说……十七就是大长老。”

  第三十六章 信任

  却说那日十七自总堂领命离开,便日夜兼程赶往最近的西二分堂。西二分堂所在的是一个小镇,人虽不多,聚拢在一起,倒也热闹。赶了整整一天一夜,待第二日傍晚,便已抵达。

  一入城,十七便直觉身后有人跟踪,尽管人群拥挤,他绕来都去,却始终未将身后之人甩脱,不免有些心急,毕竟自己武艺虽不敢说数一数二,却也是顶尖的,身后跟踪的人只怕也和自己不相上下。更何况此事关乎敛云生死存亡,他也没有心思再与那人玩躲猫猫,便索性跑到一偏僻无人处,专侯那人前来。

  侯了一会儿,却也不见人影,一点响动也无。十七暗念,莫非已经跟丢了?沉吟半晌,还是咳了一声,开口道:“既已到这儿了,朋友还是出来见一面吧。”

  话毕少顷,墙上便落下一个黑影,轻巧立在他面前。十七下意识按上剑柄,却见那人拱手一揖,开口却是清柔的女声:“十七公子,盟主候你多时了。”

  十七微怔,随即下马回礼,语声中略带惊讶:“墨姑娘?”

  墨韵轻轻一笑,将蒙脸的黑纱撤去,面容便暴露在十七面前,黑色绸子映衬下,如温玉一般柔和,一双墨色的眸子恰便似光华婉转的琉璃,自是流淌出一番难言的气韵,真真不负“墨韵”二字。

  “中原武林怕也只有盟主与我认识你、知晓你的底细。盟主不便出来,便派我来候你。”墨韵扫他一眼,笑道,“上回见你时候,还比我矮半个头呢。如今早已长成这般了。起先我还不确定呢,你一开口,我便听出来了。”

  说到小时候,十七微微有些不自然,只道:“墨姑娘也越发出挑了。”

  “呵,你少哄我了,”墨韵哂笑,却又忽而正色道,“你臂上那……”

  十七闻言蓦地抬头,直视墨韵,直逼得她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半晌道:“你亦知道了?”

  墨韵垂睫叹道:“盟主此举……哎,你受苦了。难为你了。”说着又迎上他的目光,语意深长:“此番回去,你必要处处留心。万万不可大意。”

  十七点头应是。墨韵抬头望天,利落地翻身上马道:“好了,走吧,盟主怕是在等我们了。”

  十七应了一声,跃上马,只见她黑影一闪,忙驭马跟去。夕阳只剩最后一丝金光,十七眯眼抬头深深望了一眼,旋即低了头,眼中一丝异样一闪而过。

  为了隐蔽,十七便将马拴在马厩中,随墨韵轻身去见盟主。十七道:“墨姑娘,盟主怎知我今日要来这里?”

  “盟主在都城门口都布了眼线,见你出来,必知是杜少陵派你来询问其他分堂的事情。”墨韵一个急转,将他引向僻静一处,“毕竟出了这么多事,杜少陵不会不怀疑。盟主只担心出了什么岔子,杜少陵派的不是你。现下倒也不用担忧了。”

  十七心中一悚,由衷道:“盟主愈发厉害了,料事如神啊。”

  墨韵笑笑,轻轻落地,意味深长道:“再怎么料事如神,也有料不到的。”

  十七听她所言别有深意,试探道:“什么料不到?”

  墨韵也不答他,只别过头,看向别处:“料不到的就让他永远也料不到吧。”说着转回头,正色看住他,携他走近。却见是一处旧宅,月色下只见大门朱漆已然剥落,进了门,满眼尽是衰草荒凉。两人在园内兜来转去,过了两扇门,眼前赫然出现一处豪华院宅,屋宇连绵,竟不亚于敛云总堂。

  两人一步入院内,当即有两个人影拦到面前,喝问道:“谁?”

  “我。”墨韵解下面纱,那两人见了忙行礼道:“墨姑娘。”墨韵又一指十七道:“这位便是十七公子。”那二人似有些惊喜,双眼一亮,忙也作揖道:“十七公子!”墨韵不欲与他们多说,道了声“忙去吧”,便领了十七直入面前的房屋。屋内灯烛融融,明亮极了。

  墨韵在外面敲敲门道:“父亲。”只听得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嗯”,她便朝十七点点头,推门进去。许是在外头黑沉沉的环境下待惯了,十七竟被屋内的灯光照得有些刺眼,微微抬头,只见盟主坐在太师椅上,身着一身利落的黑绸袍,不怒自威。

  十七行一大礼,恭声道:“盟主。”

  盟主“嗯”了一声,让他落了座,不急不缓道:“你在敛云时可知我欲灭敛云?”

  “回盟主,十七知道。”十七顿一顿,见盟主不语,便自接下去说,“杜少陵听我之言正与长老们捉内奸呢,却没有声张。他们也已知道各分堂的异动,但至我离开之时,他们尚未查处原因。”

  “做得不错。”盟主笑笑,眼中却倏无笑意,眼神在十七身上转了又转,忽而提高了音调,“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叫他们疑心吧?”

  “回盟主,没有。这是我提出的,他们定不会以为我会‘蠢’至引火烧身,况且二长老亦同意我的意见。这下确有热闹可看了。”

  “那便是最好不过了。”盟主弯弯嘴角,抿一口茶,“此次我先拆他分堂,断了他后路,再歼他总堂,不怕他跑不了!”

  “盟主英明。”墨韵与十七齐声道。

  “不过是学了杜少陵的自己写下迷信召他们分堂的部份杀手前来,可惜至今才端了一个分堂,不过五十个。”盟主依旧一付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这五十条人命贱如畜牲,好像谈论的也不是你死我亡的争斗,“不过,最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朝廷也会上来插一脚。”

  十七闻言心中一凛,可面上依旧淡淡的,似是不经意道:“盟主英明。盟主可否让十七先去敛云西二分堂?若去晚了,十七恐杜少陵担心。”

  怎料盟主“嗤”地一笑,毫不在意道:“担心便担心,我还巴不得他急呢,越急越乱、越乱越好!我要的就是这‘乱’。”言毕深深看了他一言,唤道:“来人,带十七公子寻间屋子住下,好生照顾。”

  十七正被盟主的一言看得心下担忧,却也无奈,只得道了声“谢盟主”,便跟来人走了。

  待得十七离开,盟主收尽面上笑容,冷冷道:“这小子愈发能耐了。”复又转向墨韵道:“你今日跟着他,可被他发现了?”

  墨韵微窘,承认道:“发现了。”

  听闻十七武艺愈加精益,盟主反叹气:“他太过能干了,让人不得不担心啊。——便叫甲去跟着吧。”下头应了一声,当即便去通知。墨韵见他这副神情,试探道:“父亲可是怕十七对您不忠?”

  盟主缓缓点头:“就怕把蛇捂暖和了,它翻过来在你心口上咬上一口。”

  十七随那人来到一间屋子住下,思前想后依旧不放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还是一个鱼跃,起身穿好衣服,从窗口跃了出去。

  黑夜便似一团未掺一点水的浓墨,视物极其困难,却也方便了十七。可刚走几步,直觉便告诉他身后有人跟着。他试着来回兜转几回,却依旧甩脱不得,心中不禁懊恼,这个盟主,一个毒药还不够放心么!心下不快,却也只得将计就计,又故作迷糊地来回乱走半晌,走了半天,似是忍不住了,喊了一声:“那位兄弟在,应我一声!”

  身后之人似不曾料得他会开口,一阵轻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已然现身,甲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出阴影,应道:“十七公子,有何吩咐?”

  十七亦不曾料得回话的会是跟踪者本人,心下一惊,语气却依旧平静:“这位仁兄可否帮忙弄些吃的东西来?我在这里转了半天,也找不到哪儿有吃的,我可饿极了。”

  甲见他如此说,便也放了心,笑道:“十七公子稍等,我这便去吩咐。”便转身离开。

  甲走得实在太轻易,反倒叫十七再起疑心。他怎么就这样走了?不怕他逃走么?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莫不是盟主的圈套,故意设了这个坑,只等他往下跳?念及此,十七心寒,自己险些就中了计策!然而更令人担忧的是,这若是讲得通,那此处必定还潜伏着武艺更精的高手,而自己至今都不曾发现?

  甲走了一半,也猛然想起,这可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此念一出,心下大惊,不敢迟疑,忙赶回原处,果不见十七踪影!悬了一颗心冲去他的房间,却见他安然坐着,方放下心来。

  十七起先只觉得来人声音耳熟,待走近了,方才认出是曾与墨韵一起被软禁在敛云的甲,不由脱口道:“可是甲兄弟?”

  甲被他的突然出声唬了一跳,抬头正与他打了个照面,十七的相貌在灯光下一清二楚,他也不由怔了怔,迟疑道:“公子莫非是……”

  “不错!”十七此刻恢复了常态,只笑笑肯定了他的疑惑,接过甲手中的饭菜道,“有劳甲兄弟了!”

  只是甲似乎依旧沉浸在惊讶之中,根本未听见他后半句话,愣了半晌,方叹道:“盟主英明!”转而又略带歉意道:“甲不知公子是盟主的眼线,先前在敛云堂若有冒犯,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十七亦笑,只客气道:“甲兄弟见外了,倒是我当时爱莫能助,苦了兄弟们。”

  两人彼此客套了一阵,甲才似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忙辞了十七出去守着,回身关门时,眼睛又忍不住往里瞥了十七一眼。十七也正望出来,两人目光相交,便微笑着又作一揖。甲见他一作揖,小臂竖起,衣袖不觉滑下一般,只见那莹白若雪的肌肤上,赫然有一道黑线,小蛇一般从袖内游出,一直延伸至几近手腕。黑白相映,诡异异常。甲心中一跳,不由垂眸,果然有这种毒……!再望去时,十七已低了头吃饭,那条小蛇也隐入袖中,没进黑暗。

  甲咽一口口水,目光复杂地往盟主住处望了一眼,方合上门。

  十七待他关了门,便搁下筷。想起他关门时那微微停滞的目光,不由撩起了衣袖。那黑线一直延伸下去,他将衣袖捋至肩膀,黑线尚未见收尾。他放下袖子,左手手指轻抚手腕。灯光下皮肤细腻如同女子,而那蜿蜒的黑线更衬得肤色几近透明。注目黑线许久,十七竟似产生了幻觉:那黑线似乎是活的,正向自己的手腕蔓延,速度极缓却不能停止。眼一花,那黑线便又似一条正在蜕皮的小蛇,努力往前钻。

  十七自嘲地笑笑,手指笔划着身下的那段距离。待到明日,怕是又要长好些了吧。倘若长至腕上,恐怕……他微微勾起唇角,没有关系,盟主不会这般轻易让他死。虽然盟主显然不再完全信任他。若在往日,他一回来,盟主定会先给他解药的。

  想起当年盟主一脸惋惜地告诉他,他受了奸人所下的无解之毒时,他便清楚的知道这只不过是盟主为了拴住他的工具。盟主继续叹气,说虽然没有解药,但他可以为他尽量抑住那毒性。他说这些,不过是要他不但听命于他,而且还要他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地效忠与他罢了!

  只是……大可不必如此。盟主太不了解他了。但凡他十七认定了的,便不会再动摇,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在前头,也绝不背弃、不回头、不犹豫。

  眼前的烛光跳了一下,险些烧着了头发,十七回过神来,不由自嘲。今日怎这般容易出神。整理了思绪,他掏出胸前夹层中的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笑笑的黄色块状固体,迎面扑来一阵柔和的香气。

  十七拾起一块,用筷子夹着,放到蜡烛上方点着。灰色的烟如同蚕丝一般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抽出,袅娜在空气中。渐渐,屋中便弥漫开一种香气,细不可辩,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着。十七起身,将窗户打开。

  第三十七章 玄蛇

  这边厢,墨韵见盟主空望着茶杯出神,轻轻提醒道:“父亲可是忘了那玄蛇散么?”

  “呵,这个东西我记性再差也不会忘。”盟主极难得地真心笑笑,却又旋即敛容道:“我知道这时候还疑心自己人……还是这样重要的人,实在不该。尽管有这玄蛇散牵制着,十七那小子恐怕也不敢造次,可……依旧不可不防啊!”

  “父亲今日不给十七解药,便是为了提醒他么?”

  “韵儿愈发厉害了。”盟主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眼里闪过一丝犀利,“我便是提他一醒,叫他时时记得他性命还在我手里,万事也得再三思量而后行。此段时间极是关键,我们自己这儿万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墨韵见他语意未尽,便也不发话,只等他说完。只见盟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手指上戴的蛇眼玉戒反射出凛冽寒光。她不由抚上自己颈上的玉,温润如其外表。

  “也多亏了玄蛇散。这毒是兄长亲自研制十年制得的,只有他与我有解药;如今他早带着那方子去了地下,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有这解药了。任十七再厉害,没了性命,也照样即便有衷肠也无处报!”盟主说到此处,却又忽地停下,看向墨韵,口中自言自语道:“被你下午那失手一吓,我倒也担心起甲来。”

  墨韵微红了脸,忙道:“父亲若不放心,韵儿便去看看。”

  “不必。”盟主却抬手制止她,站起身来,“我亲自去看看他。今儿我好像坏了他的好事,想必此刻他也不顺心着呢。我去瞧瞧他在做些什么。”又道:“帮我准备一半的解药。对了,小心与止痛药丸弄混了,这两个可都是黑的,又放在一处。”

  墨韵应了一声,却并不离开。盟主回转身,低声问:“怎么不去?”

  墨韵抬起头来,缓缓道:“父亲方才说,现在是关键时期,而时期到底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眼线,尚是我们的人。韵儿愿父亲不要过于怀疑十七,而误了大局。”

  她跟了盟主这么多年,知道该如何说话——怎么说、何时说,才能让盟主接受而没有丝毫怀疑。

  盟主看她半晌,点头道:“多谢韵儿提醒,但我自有分寸。”

  两人携了刚走出屋,却蓦然见甲闪到面前,也未等两人询问,开口禀道:“盟主、墨姑娘,甲有一事前来禀报。甲正在十七公子屋外巡逻,见到一只鸟飞入公子房内,此前公子房屋窗户打开,似是有意迎那大鸟进来。”

  盟主瞥了甲一眼,道一声“知道了”,便没了人影。墨、甲二人皆知盟主已先离开,相视一眼,皆快步跟了上去。

  却说十七正在屋内疾书,便听屋外嗒嗒两声敲门声,手下略停,便搁了笔。门啪嗒一声打开,盟主看着他,缓步走入屋内。十七面上毫无异色,仿佛料到了此事,案上的纸笔也未曾收拾,只静静回视他,长身而起,行礼道:“盟主。”又道:“盟主请上座。”

  盟主依旧淡淡“嗯”了一声,却并不坐下,一双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目光平静,却叫人生出莫名的畏惧与敬畏。两人皆沉默不语,便这般对峙着,气氛无端地静谧而紧张,以至于墨韵与甲赶到时,皆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终于,十七开口,声音波澜不惊:“盟主可想乱敛云堂人心?”

  盟主却并不急于答话,又探究似的将十七打量了一圈,方朗声笑道:“怎么不想!最好他们草木皆兵、不战先惧!”

  十七并未马上接话,再开口时,却又岔开了话题:“盟主又可知,为何您摹仿杜少陵笔迹几可乱真,又有印章作假,却依旧有不少分堂未应命前来?”

  盟主原也困于此事,曾细细想过大半日,每一步都未出错,敛云的纪律严明又是在江湖上出了名的,此次未能将所有分堂找来,实为困惑。后来思量未果,只当那些分堂主谨慎过分,也不了了之。而今经十七一问,倒也重新起了疑,接道:“为何?”

  “十七认为,八成是盟主未用此鸟的接过。”他说着将那只奇异的大鸟移到臂上。盟主与十七皆注目于那大鸟,只见它羽色竟呈银色,一双瞳仁亦似闪着银光,黑色的喙不安分地啄来啄去。

  “此鸟名唤‘银羽食香’,出了敛云堂,再无人能饲此鸟。此鸟自幼受驯,可听懂各个分堂的名字,是敛云堂内送传信件专用的。而召唤此鸟,必要用此香。”十七看了盟主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掏出那纸包,假期一块香又放上烛焰,这香本可用多次,可为了使盟主信服,他便新夹了一块,“不需多时,便能再度招来一只银羽食香。”

  说话间,他又将桌上的字条慨然展开给盟主过目,无非是“小心行事”、“情势紧张”之类的空话。

  “盟主不是想要敛云风声鹤唳么,十七便将这些字条送出去,便可乱其人心,而对于我们却有百利而无一害。到时,盟主无论想各个击破、或是聚而歼之,皆如瓮中捉鳖,唾手可得了。”

  一番话了,盟主依旧是不动声色,莫辨喜怒。一时间又陷入沉默。十七定下心,静静等他说话。终于,盟主展颜笑了笑,道:“韵儿,我们可是忘了给十七送解药?”

  墨韵闻言,忙将一个小瓶交到盟主手中,盟主递给十七,含笑道:“匆忙赶来,没有代全,只剩下半颗了。你且吃着,待回了帝都便给你剩下一半。”

  十七岂不知盟主心思,摆明了就要给他脸色看,接了瓶子,拔去瓶塞看也不看便往嘴里倒去。盟主看他吞下了解药,又就着茶壶喝一口润喉,顺手抹了一把嘴,真真一付醉汉吃酒的样子,正欲开口,却见屋外黑影一闪,屋内便多了一只鸟儿,正是银羽食香,和前一只一模一样。十七道:“盟主,十七欲将此寄与总堂与分堂,盟主以为如何?”

  盟主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踱过去扫了眼桌上的纸笔,“嗯”了一声。十七似也未料到盟主会这般轻易便答应下来,当即封了两封信,又对两只银羽食香各说了地名,便放飞了出去。

  一切完毕,十七回过头来,见盟主正注视自己,便从香包中取出几颗香递给盟主,道:“盟主有了这香,以后便可随时召来银羽。”

  盟主接过香,在手中掂了掂,笑道:“这些香能召来多少鸟儿啊?”

  十七听出盟主话中的意思,便将整个纸包都递了过去,赔笑道:“盟主若嫌不够,便将这些全部拿去吧。盟主善模仿堂主笔迹,敛云堂的人也定然信堂主胜过信我,倒也是一举两得。不过盟主,您别看这香小,这么一小块却极耐烧,可以烧上个三天三夜……”

  “你今天话讲得好像有点多了。”盟主看了他一眼,打断他,“既然够用,我也不多拿你的了,你自己留着吧。”说着便将纸包重新放回十七手里。十七方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虚万分,见此忙接下行了礼,又道:“盟主若有用得着十七的地方,十七定当全力以赴。”

  盟主却也不再说话,在他屋里踱了少顷,便离开了,临走时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回头望了他一眼,似在说:好自为之。

  墨韵随盟主回到书房,忸怩了半晌,开始给盟主敲背。盟主无声笑笑,继续看书,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敲了半日,只敲得盟主浑身松软舒坦了,方开口笑道:“韵儿的手艺愈发精湛了,敲得我这把老骨头也快轻飘起来。”

  墨韵赔笑道:“父亲过奖了,韵儿也只是胡乱敲敲。”

  “得了,你也别自谦了,做过我手下、老婆、朋友的,都帮我敲过背,哪个也没你好,哎,可惜你太懒,没有事情需要我就不帮我敲,看来我得了空真得找些事情为难你。”话说至此墨韵早已低了头,脸颊淡淡泛起红晕,盟主转过头笑笑,拍拍她的手道,“说吧,你要问什么。”

  “父亲又取笑我……”墨韵自诩聪明,可怎奈何盟主比她白白多活了二三十年,她的心思总像是透明的,他一眼就看穿。不过这也是自然,堂堂盟主若连自己的养女都不了解,又如何通晓武林众人的心思?墨韵既被看穿,也不再犹豫,坦白道:“韵儿确实有一处不明白。父亲既然担心十七不忠心,为何又不将香全部带走,让他不得与敛云堂主联系?”

  “呵,我便是猜到你要问这个。”盟主又笑了。他平时看似不苟言笑,可在熟悉的女人面前笑得还是很多的。因为他是盟主,不是一般的人,不仅仅在武功方面。因为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对男人的要求是不同的。你不可能让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整天脸板得像碉堡似的男人,更何况他是她的养父。

  “这自然不是我的疏忽。首先,若十七没有二心,那么这香放在谁那儿都是一样的;可若他有二心,又岂是一包香可以影响的?他若不再利用这香,那么我取来与否无关系,可他若存心要这香做文章,又岂会甘心让我全部拿走?这小子至少会给自己留下一点备用的。是以我无论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与其让他感到我还在怀疑他,那还不如就此麻痹他。”

  墨韵边听边点头道:“这么说来,岂非十七还是个不小的人物了?”

  “呵,被我安插进敛云的,怎能不是个人物!”盟主点头叹道。

  “那父亲不怕他反咬一口么?”墨韵问着,手上又开始敲起来。看盟主此刻的自信,她反倒开始担心了。

  盟主眯起了眼睛,并没有回答,仿佛在尽情享受她的敲打,半晌道:“好的养鹰人,必不会被鹰啄瞎眼睛。何况我既养了鹰,便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墨韵展颜道:“十七虽是只狐狸,却也只是只小狐狸。”

  “他娘的老狐狸。”,待盟主走后,十七愤愤骂了一句,便往嘴里猛灌酒,一边还絮絮自语:“奶奶的,连殷勤也不让献,岂不是真要我以死想报他才满意……”正说着,甲又送了菜进来,听得他喃喃说着什么,不由奇道:“十七贤弟,你在骂谁?”

  十七看了他一眼,作了个揖,面不改色心不跳,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饶是甲再不懂诗词,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失笑,将手中的盘子放下,拍拍他的肩道:“舞刀弄枪的小伙儿别掉书袋子,那可成小白脸了。”

  十七提起酒杯又倒下一口,对甲的话恍若未闻,却听他又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甲也不再理会他,只当他是喝醉了,摇着头离开了。

  日光熹微,饶是夏日日出尚早,此刻的光亮也只勉强能够视物。杜少陵昨夜本未睡好,这日又醒得极早,辗转反侧依旧起不了睡意,便披衣起了床。方梳洗罢,踏出门去,却见门外正立着个手下,不由一怔,再看时,却见他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想来竟已侍立多时,只因他尚且睡着,不便打扰罢了。

  杜少陵微蹙了眉,正欲开口,手下便迅速向他行一礼,开口道:“堂主,山下墨姑娘请见。”

  听得“墨姑娘”三字,杜少陵一愣,眉拧得更紧,语气竟微愠:“她现在来做什么?!不见!快叫她回去!”说罢转身欲走。

  手下一听着了急,语速不觉加快:“堂主,墨姑娘已在山下等了两个时辰了!”

  杜少陵步伐微微一滞,继续向前走。手下也急了,追在身后,想劝,却又似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句闷闷的呼唤:“堂主……”

  杜少陵停下步子,推开书房门,头也不回道:“罢了,她定有重要之事。你带她来我书房罢。”

  第三十八章 成败

  墨韵自杜少陵书房走出,心下犹如一潭被搅混的池水,兀自快步走下石阶,忽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半晌道:“你要好好照顾影儿。”

  杜少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淡之中又掺着些许温柔:“我已与她成亲,自当保护好她,你只需放心。”

  “不要将她卷入这件事里来,不要让她知道……她已经辛苦了很多年,接下去的岁月,她应安安稳稳渡过。”

  “这我自然明白。否则我便愧对于她。”

  “我说的,是两件事——都不要告诉她!要说,就应由我亲口来告诉她!”墨韵忽而转身,一双亮澄澄的眸子盯紧了杜少陵,眸中竟隐含水光。

  杜少陵微微一惊,自己从未见过墨韵这个样子,她一向应是坚强的。而此刻,他竟从她身上看到了苏影的影子。这也无怪。

  她必是明了前途险恶,能否再见她,亦是未知。念及此,他亦难得对苏影之外的女子放柔了语气,安抚道:“你放心。她……都会没事的。”

  墨韵垂下眼帘,道了声“堂主保重”,忽地从衣袖内掏出一个绣好的香袋,交到杜少陵手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物事是我送给苏影的,你便对她撒个谎吧。它的香气可以使人睡梦安稳,想必影儿需要她。”说罢,泫然之色尽敛,俨然又是那个警慧聪绝的墨韵了。

  杜少陵尚自沉浸于墨韵的话中,那边厢便听得苏影清越的声音传来:“少陵,他们说你还未用早餐,一起去吃吧!”话音方落,便见一个粉色的身影扎入怀中。杜少陵抱住她,鼻中沁入她的发香,心中忽而一动,眉便不自觉皱起,口中道:“影儿可闻到了什么香味?”

  苏影听他语气怪异,心中不解:“什么什么香味?没有吧。”

  杜少陵释然一笑,在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的一瞬,双眉舒展,弯起嘴角,给她一个宠溺的笑:“傻丫头,饭菜香么!走吧,去吃饭。”说罢不由分说揽了她的肩一同走向外面。

  墨韵自敛云总堂回来,已过去了大半个早上,料知盟主已知道了她外出的事情,反倒放慢了脚步思虑。盟主原本疑心极重,此番自己擅自外出,必遭责罚不说,指不定还要收到盟主那双刁钻精悍的眼睛的审视——自十七回来以后,他愈加谨慎得过分。

  然而盟主的城府终究是不容小觑的,见到墨韵回来,盟主仿佛好不知情,只同往日一般,道了句:“来了呀,用早餐吧。”

  墨韵心下迟疑,行了礼依言坐下。他这般丝毫不露声色,她便也无从从他的面容上寻找蛛丝马迹,他心里究竟是何想法,即便是跟随了他十余年的墨韵,也无从得知。然而转念一想,想要知道因果的并非只她一人,既然别人能够如此镇定,自己又着急什么呢。念及此,墨韵便定下心神,自侍从送上饭菜,便吃起来,边吃也边如同往日一般,与盟主讲一两句话。眼角瞥到他的表情,只是一开始微微吃惊,之后便始终泰然自若,但也未逃过她眼神的捉捕。

  墨韵与盟主便谁也不开口,兀自做个无事人一般,可到底心存芥蒂,再怎么不露声色,还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了。十七晚饭之后叫住她,因两人素来关系融洽,小时又有交集,也十分说得拢话:“今日我总觉得盟主有些怪异,我与他讲对付敛云的事情,他也心不在焉的。方才见了你,我只觉得你们俩神情如出一辙……可发生了什么事?”

  墨韵心中咯噔一下,看来还是逃不过的,过会儿只愿他能够信自己,一点点也好。如此想着,面上却依旧淡漠:“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整日念着那对头,想入神了吧。”

  十七也是聪明人,见她如此说,便也笑笑不再深究,只道:“对付敛云固然是大事,但也还需盟主与墨姑娘保重身体才好。”

  墨韵望着十七缓缓离去的背影,不由蹙眉:做卧底的,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心中明明只道解药尚自吃了一半,自己的命尚握在别人手中,朝不保夕,却能够依旧这般淡然自若。幸好他是自己人,若是叫敌人用去,形势该会如何险峻呢!正这般想着,却听身后传来呼唤:“韵儿,你过来。”

  “这就来了。”墨韵嘴里应着,忙转回身去,却不见一人,耳边再度响起盟主的声音:“我在别院书房。”

  墨韵闻言,心中不由狠狠一惊——盟主内力何时已强大到这般地步、相隔这么远语声却依旧雄浑有力?不敢迟疑,她移步门外,足尖点地,飞快掠至书房。

  照例敛袂行了一礼,墨韵方进了门。盟主抬眼瞥了她一记,也不叫她坐,只似不经意说:“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心浮气躁,我看你气息可都乱了。”

  墨韵知道盟主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细节都能被他捕捉到。她脸上澄净无波,只不急不徐答了一句:“韵儿知错。韵儿只是听得父亲声调不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得急了,方才没有留意,倒叫父亲见笑了。”

  盟主脸色一变,随即又温和笑道:“看来还是为父不对。罢了,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你站着做什么,坐吧。”

  墨韵福福身子便坐到一边,又听盟主开口道:“方才我正与十七商量对付敛云的对策。你倒是来说说,现如今你认为应如何对付他们?”

  墨韵略略沉吟,便道:“父亲恕韵儿直言,要想完全击败敛云,实属不易。敛云堂随分布于各地,看似一盘散沙,但却人心稳定,团结一致,是以父亲即使利用银羽食香除去部份敛云部下,却依旧不能挫其锋芒。”

  盟主脸上笑着,眼中却倏无笑意,只用探究与猜测的目光注视于她。墨韵最受不住这种眼神,复又开口,企图引开他的注意:“韵儿认为,既然敛云外部坚不可摧,那么只有从内部去瓦解他的力量,只要里面一乱,纪律便也乱了,人心不成一致,那么他们便彻底任我们宰割了。此时再需略施压力,便能使其土崩瓦解。这远比正面用武力对抗轻松、容易许多。”

  盟主嘴边的笑意一丝丝浸染到眼中,越来越浓,听至最末几句,不由抚掌大笑,笑过以后以手指墨韵,频频点头道:“看不出你这小丫头片子这几年还真长进了不少!分析得倒真是句句有理、中肯翔实!”

  “父亲缪赞,韵儿不过是想什么说什么罢了。”

  “不错,我与十七亦是这般想的。如今安插到敛云内部的,除了十七也并无他人,只能全靠他了。”

  墨韵忽而道:“父亲,韵儿倒有一个主意。”说着也不理会盟主的反应,兀自说下去:“我们派人去告诉杜少陵,十七是我们的人,他们因银羽食香莫名死亡本就疑心有内鬼,如此一来必有信与不信者,我们不必再有什么大动作,只需稍稍挑拨,他们内部便会自动分为两派;以此为切入点,再略施小计,不怕他们不乱。”

  一口气说完,她便盯住了盟主,看他如何反应。

  只见盟主双眼一亮,看住墨韵,却并未言语。半晌方赞道:“果真好计!我即刻安排人去敛云总堂。”

  墨韵见计策被采纳,心下一喜,脱口而出:“不劳父亲费心,恕韵儿先斩后奏——此事韵儿早已办稳妥了。”

  盟主眼色一暗,嘴角不由略沉,心下暗自庆幸刚才未被喜悦支配,将那事说出口去,只是耐人寻味地复看向她,令她说下去。

  墨韵抿抿嘴,调整了气息道:“盟主可发觉昨夜十七言行颇为古怪?他与韵儿幼时本有交集,平日里也不瞒我什么,韵儿事后问过他,他说昨夜本是与杜少陵越好碰头的,不去是怕他起了疑心,而盟主又恰好对他处处牵制,使他不得脱身。女儿因而认为今晨是向杜少陵‘告密’的绝佳时机,在他将信未信、将疑未疑之时先入为主,让十七坐实了背叛的罪名。此计策为韵儿思虑一夜所得,又念及韵儿曾多次出入敛云,因而未向父亲言明,便私自外出,还请父亲责罚。”

  盟主脸色变化不定,待她说完,已然笑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会那套话来对付我了,这般一套一套的。”

  墨韵见盟主倏无怪罪之意,总算放下心来,正欲回应,却听一句话重重压下:“但是,这样的事情下不为例!若再有下回,我便将你派去外省。这种一时冲动最要不得,你可记住了?”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墨韵连忙正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才离开。

  是夜杜少陵回屋,见苏影正倚在贵妃榻上,闲闲翻着一本诗集。昏黄的烛光照着她半边脸庞,日渐圆润的脸上日渐褪去了青涩。

  听到声响,苏影从书中抬起头,见敌对势力虽嘴角噙笑,眼色却是淡漠而倦怠的。近几日,他几乎日日似这般一大早便出去,又直至深夜方才归来。即使是回来了,他也是倦极,倒头便睡,苏影亦不忍再打扰他。

  但日子久了,无论她怎样安慰自己,可他显然还是冷落了她,两人之间的关系竟淡漠到从未有过的程度。然而,苏影终究也是个渴望夫君爱怜的小女子罢了,更何况……

  苏影将手中的书搁到一旁,利落地站起来。哪知躺久了,一下子站起身来,走了没几步,只觉得眼前发花,步子虚浮。这样的情况人人都不可避免,可在苏影身上却发作得格外明显。杜少陵亦找过郎中,用过药,却也不见成效。

  正要摔倒,杜少陵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脱口道:“你怎这般不安生,堂里的事情已经够烦了,你更烦……”

  他们两人一向是吵闹惯了的,杜少陵此话本是拿苏影大区,可因身心疲乏,语气僵硬而冷历,竟像是十足的责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亦愣了愣,心下后悔,正欲软语温存,却见她一扬下巴,挑眉道:“好啊,你嫌弃我了?”

  她这般神情又让他想起来未娶她的时候,任性而孤傲,可如今……他似乎有些厌倦了,实在没有闲情去与她逗嘴,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说嫌弃便嫌弃吧”便解衣欲睡。她何时才能够成熟一些、为他分忧而不是给他徒增烦恼呢?

  苏影听了却一下子酸了鼻子,自己自嫁了他,一直以来都从未再任性过,今次只撒了娇,他竟给她脸色瞧?!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说嫌弃就嫌弃吧’?!”

  他心情不佳,不代表他就能够欺负她出气。他一直要她的体谅,她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可他为何总不满足?!

  杜少陵别过头直视她,淡淡开口:“那就不嫌弃。你可以把手拿开了么?”

  苏影拼命忍住泪,倔强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不说明白我就不放!”

  杜少陵无奈将头转到一侧,叹口气,又转回来,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苏影哪挣得过他,只得松手,却见他和衣抱衾躺下,说了句:“睡吧。”

  他是真的累极了。昨日本已未睡好,精神不济,连日来又遭到各位长老的频频质疑,无论他如何解释,他们都一意孤行;而寻找大长老也有许多时日了,却丝毫没有音讯,今日更是听闻,盟主意欲与朝廷联合,“围剿”敛云。

  可苏影又哪知道这些。一直以来杜少陵都是对她百依百顺,何曾这般冷待过她,忍不住哭出来:“我偏不睡!”

  杜少陵无奈,见她哭得厉害,只得伸手拉了拉她放柔声道:“有时间任性,不如用来睡觉。睡吧。”

  他怎料这一个“任性”又将苏影的火气彻底激了出来,她一把掀去他的被子,叫到:“我任性?!我就任性给你看!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杜少陵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披衣起身,丢下一句“无理取闹”便大步走出了门。

  第三十九章 证明

  苏影几乎难以置信,这个摔门离开的男子真是那个对自己曾经那般好的杜少陵么?!怔了半晌,方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手一点点探上去,冰冷而滑腻。她将脑袋埋入被中,轻声啜泣起来。

  难道他也变了?难道男子迟早都喜欢温顺的不会说一声“不”的女子?!她只觉得脸上一点点变凉,心却以更快的速度冷却。他到底要自己怎样?关心他也不好、不闻不问他也不满意,今次稍稍撒娇,更惹来他的烦躁……夫妻情分,何处能寻?!

  本已倦极,可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入睡。杜少陵从榻上走到案前伏下,极渴望有一场安稳的睡眠,然而上天却不遂他愿。神智昏沉,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剩下的,还是苏影……自己今日……似乎是有些过分了。然而他的印象中,苏影从来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可是变了。

  可他又如何意识到,自己也早已非从前的杜少陵了?!

  门忽地“咿呀”一声开了,异样的响动令杜少陵浑身一震,警觉地抬起头,却见门口立着苏影,只见她手持烛灯,发髻散乱,只在亵衣外草草批了件外衣,脚上居然未穿鞋。

  他被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了一跳,忙将目光移回她脸上,细看之下,只见她的脸颊在烛光中微微有些泛红,显然哭过,一双杏眼纯纯望住他,眸中有不经意的哀怨与忧愁流淌出来,却被晕黄的光线全部柔化成了娇媚与暧昧。

  杜少陵似看得入了神,只抿嘴不语。两人便这般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终究还是苏影开了口,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你不问问我来这儿做什么嘛?”

  她是多么不愿开口,但终究,她还是开口了。她知道,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变了。她不再如以往一般宁可守着倔强与寂寞,也不愿低头一分。她开始委曲求全,开始患得患失,她有了惧怕的东西,有了软肋。

  然而,这亦是注定的。当她嫁给杜少陵时,当她面对他的冷漠依旧撒娇的时候,当她失神地任由自己的双腿带她走出门来找他的时候,这个结局,已然不可更改,不容回避。

  于是她只有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永远也不会有下一次。

  任谁都猜得到她深夜过来是什么目的,然而杜少陵却毫无起身之意,只淡淡笑道:“是你来找我的,我不问,你也一样会说。不是么?”

  苏影感到一阵彻底的绝望。杜少陵什么时候,连这几分颜面也不给她留了,只将她的伪装毫不留情地撕开,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睽睽众目下。她没有说一个字,继而狠狠咬下唇,望定他。

  又是一场排山倒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苏影的声音柔柔传来:“少陵,回去睡吧。”

  依旧没有回应。苏影顿了顿,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抬头望他,右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带了几分哀求道:“少陵……你不在旁边,我睡不着。”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要学会一个人睡着。要找回坚强。要收回依赖。要捡起自尊。所有的一切,从今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杜少陵心中忽然觉得一阵算出,将她揽到身前,深深吻落在她唇上。

  “好,我回去。”

  衣袂扫地,险险贴着地面飘飞。案边一处,跌落了一盏烛灯,闪烁片刻,缓缓熄灭了。

  “嗒嗒”。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声,却听里边“嗯”了一声,便见墨韵推门而入,只行了礼还未站定,便开口道:“父亲可要接见朝廷来的官员?”

  盟主将茶杯放到几上,摆摆手笑道:“哪里是接见,拜访罢了。”

  墨韵双眼一动:“父亲终于说动朝廷介入此事了?”

  “杜逝好歹是个宰相,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朝廷插手,自然可以少操心许多了。”

  墨韵却将话锋一转,直视盟主道:“父亲可想验证十七对您是否忠心?”

  盟主笑容一滞,旋即又恢复至寻常:“想。自然是想的。”

  “既如此,韵儿便有一计。”说着墨韵便如此这般说与盟主听,言毕盟主望定她许久,方朗朗而笑:“谁言女子不如男!”

  自盟主书房出来,墨韵的笑颜便被那紧皱的眉头锁了起来,脚步飞快,似想着心事,根本未见等在一旁的乙。乙追上几步道:“盟主可同意了?”

  墨韵方回过神,转头见是他,点了点头,却依旧疾步走着,不言不语。

  “你真要这样做?可这样一来十七有多危险,你也不是不知道。老甲是我们四个里面武功最毒的一个,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啊!”

  墨韵猛地停了脚步,凝睇他:“你相信他,是么?”

  乙认真道:“不错。”

  墨韵忽而展颜:“那好,你帮我去找些麻绳来,越粗越结实越好,尽量长些。还有,去取一颗止痛丸来,不要叫人发现。找到之后亲手给我,动作记得要快,务必要办好。十七的——”

  “十七的命就靠我们了。我明白。”乙亦回以一笑,转身疾步离开。

  如此看来,只剩下甲了。甲此人平日里并不狂暴,可杀起人来却从不会手下留情,与他交过手而又逃出生天者少之又少。墨韵望着那对自己举止恭谦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当他手握兵剑之时是何种情形。然而不久以后,她便要见到了。

  墨韵很快便将一切办妥了,急而不促。十七性命如何,全在今日下午了。临行前,墨韵再三嘱咐盟主:“父亲千万不可轻易出轿!”又将甲找来,把安排再次细细说了一遍,又腔调道:“记得,是轻云崖,切勿混淆!”又道:“盟主正找你和丁呢,快去吧。便要出发了,一切务必要小心!”

  终于还是出发了,他们只装作外出的商旅,一出城便将乔装的辎重弃了。一小队人马轻车简从,可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之下鲜有敌手的精锐。

  墨韵自驭一高头大马在前,一身黑色的夜行服,青丝尽数束起,便是英姿朗朗的少年了。她面上犹自镇定,可心中却怕是同行人中最忐忑的了。她领着一队人马不急不徐地行着,出了城、过了官道、再到城郊、上山,至此,一切都有条不紊。

  山路渐行渐高,墨韵的心也被提得越来越高——轻云崖,越来越近了。她禁不住往后望去,目光越过几个宽厚的肩膀,落在十七身上。十七似感受到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抿紧了嘴,再无其他动作。墨韵亦微微颔首,随即便以转头掩饰了过去。

  古来英雄壮士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最有力度的,就是鲜血和生命。与其等同的,也可以是为了流血而表达的意图、为了献身而采取的行动,虽然没有直接献出鲜血与生命,却一样是有力的誓言。这也是最智慧的方法,是墨韵为十七选择的。

  甲与十七,墨韵早已关照过他们,只须按她所言行事,定无性命之忧,她担心的,就是意外。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每个人,都不能不防。

  已然可以远远望到轻云崖了。墨韵的心突然收缩起来,就要到了!就要见到他们兵刃相对了!尽管知道一切都不过是策划好的,可刀剑无情,万一有谁失手,于谁,都是不可挽回的。墨韵一边以手抚胸,深深呼吸,一边祈愿一切可以顺利。

  轻云崖已近在眼前,墨韵咬了牙,给马加了一鞭,近了……更近了!当踏上轻云崖的那一刻,她几乎不能呼吸,等待着身后的异常响动。然而,马蹄踏过山崖、转上山路,四下依旧安静得诡异,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没有了决斗,墨韵微微放了心,可接下来的却是更大的担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是早与甲说好了的,在轻云崖埋伏着么?为何又没了动静?难道他将时间错当成了回来的途中?也不可能啊。她与乙对视一眼,各自沉默不语。

  一个不祥的念头袭上心来:莫非计划外泄,甲已遇害?这样说,他们设局者,反而成了局中人?!

  墨韵不敢想下去,深吸几口气,又回头看向十七,示意他小心行事。

  盟主这边出了状况,敛云堂内,到有了一件打破长久以来沉闷压抑气氛的大喜事。

  这日杜少陵正照例与众人商议事务,正说至柳澈依旧宿于敛云未离,言行倒未有出格,忽听门外一阵喧闹,三长老正欲喝叱,门却被“喷”一声撞开,(呵呵~【喷】一声~)一个手下也不顾礼仪闯进来,大声嚷嚷道:“大长老找到了!大长老找到了!”

  此言一出,堂内忽地一阵安静。众人面面相觑,杜少陵亦喜不自胜,忙道:“你快说,大长老现在何处?快快请他进来!”

  那人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交上去:“我们派银羽食香四处寻找,终于收到这份回函。大长老现在想必也与我堂弟兄联系上了,堂主只须稍等几日,便可迎来大长老!”

  杜少陵接过纸一看,只见上书十三字:属下定当日夜兼程,请堂主宽心!字字遒劲有力,目光移至左下角的印章上,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是敛云大长老独有的印章,请来技艺精湛的篆刻艺人刻于质地极硬的石头上,镶嵌于青魂剑剑柄末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是以见此印章,如见大长老本人。

  杜少陵脸上笑容舒展,长身而起,将信纸攥于掌心,不由意气风发,朗声笑道:“大长老不日便可抵达,各位弟兄,准备好酒宴,迎接大长老!”

  一颗心正虚虚地悬在半空,忽闻得一声暴喝,紧接着身边的乙大声喊道:“保护盟主!”便掉转马头,循声奔去。墨韵几乎同时回首,便见一小队黑衣人半路杀出,为首一人直逼盟主所乘车轿,被乙一刀逼退。她亦大喊一声:“勿要慌乱,保护盟主!”双眼在人群中搜索——十七呢?!为何就在这节骨眼上,不见了十七?!

  来了,终于是来了。然而,为何不在轻云崖?!一切计划都乱了。

  乙正同那一众人纠缠得激烈,她心中焦虑,也不顾是自家兄弟,抬手狠狠格开几个,追至乙身边,急道:“十七呢?怎么不见了!”

  乙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只重重震开几个逼近的黑衣人,疾声道:“这些不是我们的人,你快躲开!”说罢狠狠在她马上抽了一鞭,马吃痛,猛地奔起来。

  墨韵大惊,立时勒住马,掉转回去。迎面正撞上一个黑衣人,她依旧心有顾忌,挥剑时下手略轻,便只觉得虎口剧痛,剑几乎脱手,口中不由唤了声“乙!”,乙闻声回头,却见黑衣人举剑便要向她刺去,惊得双目圆睁,大喊一声“小心!”,急欲脱身去救,可怎奈身边三人愈缠愈紧,根本无从脱身。

  “铮!”一声震耳的刀剑相击声在头顶响起,身边的黑衣人猝然倒地,墨韵回头,惊喜地脱口便喊:“十七!”又道:“你快去保护盟主!”

  十七剑眉一拧,斥道:“你自身难保,还不快去盟主轿内躲着!”

  墨韵却也将脸一板,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你快去救!”

  却听另一边的乙趁空大声吼过来:“十七,她若不听你的,你也别听她的!”十七一听有了乙的帮助,愈发坚持不下,无奈之下只得由着十七将她带到盟主轿内。掀开门帘,她不由的大惊脱口:“丁!怎么是你?盟主呢?!”

  丁亦明白外边情形,可只因扮着盟主不好出去,又得了盟主吩咐,不得擅动,心下虽急却也爱莫能助,此刻也只草草行了一礼道:“盟主与我们不同路,现下早已到了!”

  墨韵微惊,随即明白了:十七是否忠心,在场之人人人可鉴,何须他亲自出马?盟主又怎能容他的时间被这样白白浪费?!但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

  然而时间已不允许她想这么多,此刻唯一应该出现而迟迟未见的人便是——甲!他又在何处?

  第四十章 迟了

  一句没有着落的深情

  墨韵心中一急,便欲掀帘出来,却冷不防身后的丁骤然出手,霎那间她只觉得脚下一麻,根本用不着力,复又跌回座位,责怪而疑惑地看向丁:“你……”

  丁歉然道:“墨姑娘,恕属下不敬,但姑娘是万不得以身犯险的!”

  墨韵心下又气又急,却也知道丁要是犟起来,是谁也说不动的,无奈只得掀了窗帘往外窥视,正见不远处十七和几个黑衣人缠斗正紧,一会儿逼退几步,便消失在视野中;一会儿又打将过来,便能险险看上几眼。

  喊杀声不断,此窗口正对悬崖,看到的打斗甚少,也无从得知外面情势如何;另一边又不敢掀帘,生怕露了破绽,便要被那群来路不明的人发现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在盟主手下调教的几年亦不是学武所成,此刻虽然心下惶急万分,但现下定了心神,面上倒未显露半分。

  有一阵、没一阵,也不知看了多久,十七身边的人似也换了几个,他只身其中,竟似渐渐难以抵挡,甚至有一刀险些便要插入他的肩头——他不是铁人,总有气力不支的时候!墨韵骤然心惊——如此下去,十七必死无疑!回过头,只见丁亦望着窗外,面含急色,便趁热打铁道:“你快解了穴让我出去!十七这样下去必定挨不了多久了!盟主又没料到这些,你怎的就不知变通呢!”

  丁却依然不肯松口,目光停在窗外,口中却道:“墨姑娘,属下恕难从命!”

  若十七死了,便不仅仅是世上少了一个活人这般简单!在不久以后,要死去的人,怕是要以成千上万计!墨韵猛地将身子挡在窗口,逼迫他与自己对视。正欲开口,却陡然听得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黑衣人!又来了一群黑衣人!”

  此语一处,车内两人皆惊,墨韵再也按耐不住,趁丁不注意,从靴内抽出一把刀,抵住脖子,威胁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愿意帮我解了穴,我出去杀几个人也未必死呢,还是愿意不帮我解穴,我一个人也杀不了就在这里自行了断?”

  丁被逼无奈,生怕墨韵真做出这样的事来,只得解了穴,墨韵得释,也顾不得听他两句劝,利落地将车辕斩断,跨上马扫了眼情势,黑衣人果然黑压压一大片,可是……为何他们居然在自相残杀?!

  然而又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句:“弟兄们勿要慌乱!我是甲!后来的弟兄,都将黑纱摘了!”

  ——甲!竟然是甲!

  墨韵喜不自胜,循声望去,果见一群黑衣人纷纷将面罩摘去。开头来攻的黑衣人见援兵前来,不由惊惶,接招拆招皆不免不稳。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概莫如此了!墨韵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外,激动之情溢满胸怀,心下畅快淋漓,不由快马长鞭,一头扎入打斗正酣的交手之中。

  一众黑衣人人数毕竟有限,又颈部的一骑精干之士穷追猛打,很快承受不住。墨韵奔至甲身边,惊见他身后有人欲下暗刀,惊呼一声“甲小心!”,一剑格开那刀,甲逼退几个缠在身边的人,回头正欲道谢,一个“谢”字却蓦然卡在了喉中,双眼骤然张大,目光越过墨韵直直盯住她身后。墨韵见状,心中隐有不祥之念,猛然回首,耳边同时响起了甲的吼声:“十七!”她瞪大双眼,几乎不信自己所见——

  在回首的千钧一发,十七从坐骑上跌下,本已在地面站稳,却不想似被什么绊了一下,竟直挺挺摔下崖去!

  为什么在就要成功的时候死去?!为什么甲偏偏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轻云崖?!为什么这回她就不多些心思,在每个崖上都做下准备?!

  墨韵一时难以接受,只怔怔望着悬崖,面无表情。原先缠斗着十七的黑衣人皆被愤怒的弟兄们乱刀砍死,所剩的为数不多的黑衣人也被群情激愤的众人歼灭干净。谩骂声、喊杀声、皆听不见了,世界出奇地安静。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完全、完全不是这样!

  原来的计划,他们行至轻云崖,甲便率人前来“袭击”,十七应当立即舍身保护盟主,这样盟主的疑虑便会自行消去,此时只消甲一众人缠斗稍紧,十七便可装作失足落马,踏入之前设好的绳套之中,“摔下”悬崖——实则有绳套缠住脚,加之十七的精湛武艺,并不会对性命造成威胁。

  但是谁能料到,盟主会私自改变计划、甲迟迟未至、更不会想到半路会遇上这样一队问不出来历的偷袭者!杜少陵十几年的心思就这样白费了么?!敛云难道真的无法逃过此劫!

  回过神来时,却见四周的弟兄皆已散去,只有乙静立一遍。她茫然四顾:“其他人去哪儿了?”

  乙本看向别处,听得墨韵发话,忙回头解释:“我见你呆立此处,便叫他们先走了,你怎么样?是要过去、还是回去?”

  墨韵却仿若未闻,只看住他喃喃:“十七就这样死了么……”

  乙闻言竟然展颜一笑:“你放心,他命大着,死不了!”

  墨韵猛地瞪大眼,又惊又喜:“他没死?他不是从崖上摔下去了么?”

  乙笑而不语,只翻身下马,道了声“你跟我来”,便领着墨韵来到崖边,在杂草从中几番翻找,便寻到一截麻绳,摊在手中给墨韵看。墨韵几乎不敢相信,伸出手拉了拉,果然栓得牢牢的。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口。

  乙忽然敛了笑容道:“我本不欲现在便把真相告诉你,生怕你回去后露了破绽,可我方才看你那般神情,担心不告诉你事实,情况只怕会更糟。你此番回去,必得好好留意,万万不得流露喜色!”

  墨韵亦肃容道:“这个我省得。”又忍不住道:“你怎料到要在此处布下绳套?”

  乙不由失笑:“这个说来不值一提!我见你那绳有多余,反正也是要扔了的,不如多做几个套,以防万一。未想偏偏正叫我猜中了。”

  墨韵忽然觉得乙笑起来极是动人。这张脸也许并不如杜少陵那般英气俊美,但却足以令人怦然心动。他笑的时候,好像整个天地都亮了起来。

  然而她自己却不知,此刻的自己亦美得眩目,乙不觉色授魂与,理智一点点涣散,喃喃道:“韵儿,我可以……”剩下的句子消失在忽然腾起在两人之间的旖旎之中。

  杜少陵正欲回去将这好消息告诉苏影,走到半路却见面前落下一个手下,恭声禀道:“堂主,山下有一个自称‘林总管’的人求见!”

  听得“林总管”三字,杜少陵微怔了一下,随即急急回头走去,可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疾声道:“快!带我下去!”

  手下似未听明白,正欲再问,却见杜少陵不耐烦地一挥手,道:“他在哪儿?快带我过去见他!”手下方才明白他是要亲自下山见那“林总管”!心中不由大惊,堂主除了苏影,几乎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而下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引得他亲自前往?脚下更加怠慢不得,足尖点地,运起轻功,领杜少陵急速前行。

  话说杜大少怔掉在威亚上受罪,勒得胳膊腿脚酸痛,正抱怨不迭,却蓦然见作者从摄像机前抬起头,“CUT”了一声,爆发狮吼:“有你们这么浪费朕的胶片的么?!那个头上冒Z字的,你吊威亚还能睡得着呀?你昨晚不睡觉干嘛去了?……”

  “哗……”底下一片8CJ观众起哄。

  作者接上:“还有,你这个声娇体软易扑——咳、你这个娇生惯养的杜童鞋!林总管是谁读者筒子们都记不起来了,你不给好好介绍朕就把你和苏MM性别转换!BT的雷招别以为朕使不出来!朕去垄断避雷针制作贩售,就马上给你们转了!管理员大大也管不着!你爹娘也管不着!法院也管不着!……”

  苏MM却不知何时飘然而至,娇声道(众读者大大:这才是真正的【声娇体软易扑】——嗯,没什么,咱们什么也没说,咱们从里到外都是雪白雪白的……):“作者大大,影儿愿代夫受过!”

  说着转向起哄的读者:“亲爱的、最亲爱的、最最亲爱的读者大大们,你们还记得老娘刚嫁给杜老头那会儿,操办婚礼、负责接礼物的是谁咩?嗯~聪明~就是林总管啦~就是杜府管事的~~杜府散了以后捏,他就投奔到朝廷里另外的大官家里去了~好鸟~奴去也!”

  众读者(虚弱):“有没有贩售避雷针的……劣质的也行……”

  “堂主,便是在这儿啊了!”手下落地时已是气喘吁吁,一边撑着膝盖休息,一边偷眼看着杜少陵。这“林总管”究竟是什么人,使得一路上杜少陵只闭嘴不说话,脚下却赶得飞快,他又不好叫杜少陵慢些,直折腾地大汗淋漓。

  杜少陵闻言点点头,眼神终于移到他脸上道:“麻烦你了。”

  身上的汗似乎“哗”地一下被一阵大风吹干了,手下受宠若惊,连忙站正了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这是属下应该做的!堂主若有什么事便叫我吧,我就在下面大堂候着。”

  杜少陵颔首,身后便没了人影。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却半晌没有声音。他心下疑虑,隔了好一会儿,又敲了两回,依旧没有响动。待到再敲,终于听到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应道:“我谁也不见。”

  杜少陵忽而笑了,只缓缓道:“那我呢,林总管?”

  门内静了静,便“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赫然站着一个老人,却精神朗朗,尤其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奕奕有光,掩饰不住的惊喜。“堂主,你怎么亲自……”

  杜少陵跨进门槛笑道:“你还能悠悠在这坐着,我可等不了了。”

  林总管忙道:“堂主,我这不是在等您的消息么,生怕与那些胡搅蛮缠的人有纠缠,耽误了大事,才说不见的……”

  杜少陵挥挥手道:“我说笑罢了。”又正了脸色,放低声音道:“好了,快说正事。”

  林总管亦敛了笑容,向外望了一眼,方道:“我那日偶然得知那盟主撺掇皇上要帮他们灭了你们,可皇上哪能只信他一面之辞呢,何况当年官府调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因朝中不少官员都被杜逝压着,见他颇为不爽,死了是大快人心之事,后来不了了之也没人有异议。皇上被那盟主搅得心烦了,就随便找了个人去应付了。

  “恰巧那人对此颇不满意,托人找了我们家老爷要他帮忙。我们老爷从来不喜欢这种江湖争斗,我便在一旁撺掇两句,后来那人走后,我便给您写信了。您要我处理,我便动用了以前杜府的那笔银子,买通了那人,找了一帮杀手在半路将盟主的人杀了,让盟主吃个哑巴亏,量他也不敢和朝廷对着干。”

  “这样说,盟主与朝廷联合对抗我敛云的计划便破灭了?”杜少陵忍不住笑意,已微微弯起了嘴角。

  林总管亦笑道:“堂主说呢?”

  一日之内,便有喜事成双,先是大长老有了消息,又是盟主与朝廷联手受挫,杜少陵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大的转变,似乎形势一下子向己处偏转,一回敛云总堂,便急急奔向自己的屋内,要将这些事告诉苏影。他再也忍不住这样大的喜悦!他要影儿和他一起分享!他要她也替自己高兴!

  一踏进院门,他便唤着:“影儿,你快出来,我告诉你两个好消息!”步子也不由轻快起来,快乐几乎要将他托举到云上,他似已感受到那种松软酥麻的快意。

  他今后一定会待她很好,此事了结,他就带她离开这里。柳澈说的那些,他想了很久,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她的夫君整日在刀光剑影中穿梭,影儿也是这样,否则她前几日也不会对自己不满。

  以后,就算她继续这般撒娇任性,他也定由着她。她爱如何便如何。她以前的苦,他会用千倍的甜,用浓稠到化不开的宠爱,来弥补她。

  只要一切一结束,这些便可成真,他会遵守。

  然而,推开门,却是一室暗沉,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迷药香。他心中一沉,挑亮了灯,赫然见到逢儿倒在地上,手中的饭菜洒在地上。没有苏影。

  冷风突然从大开的门内涌入,烛光一闪,又灭了。喜悦便似这亮了只一刻的烛光,随即便被那漆黑深沉到绝望的黑夜吞噬。

  第四十一章 出逃

  自回来以后,盟主的脸色便阴沉到了发黑,没有发怒,也没有说话,却更可怕,一众人战战兢兢站在堂内,皆垂首不语,没有一丝响动。他好歹也算一个有名声的人物,今次与朝廷合作失败不说,还被放了鸽子,手下死伤不少,赔了夫人又折兵。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很久,盟主在堂前缓缓踱步,忽然抬眼,向下一扫,眼神所过之处人人皆悬了心,生怕自己一个闪失,正叫盟主把火气全发在自己身上。却听得他终于开口:

  “报吧。死伤多少。”

  话毕许久,却没有人回答。盟主本在气头上,极易发怒,此刻憋了怒气平静地说,却已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一个个都是哑巴呀?!”

  下面一阵耸动,半晌有一个部下小心翼翼地窥了他一眼,才上前一步,咽了一口口水,犹豫了一下,方道:“死……三人。……重伤七人……还有剩下的弟兄,一半都带了小伤。”

  “厚葬死去的弟兄,有父母的,拨些银子过去。”

  那人低头应了一声,又听盟主道:“受了伤的弟兄可都找找郎中看了?”便忙答道:“重伤的都看了,现下都休息了,基本没有危险了。”

  盟主点点头,向下又细细打量了一阵,似在寻找人,又似在清点人数,半晌方道“墨韵人呢?”

  有人小声道:“回盟主,墨姑娘自回来以后便一直在自己屋里歇着。”

  “甲,你说。”

  “回盟主,墨姑娘目睹十七坠崖,悲痛至极,便先回来了,想必还在屋中休息。属下一会儿便去将她的侍女寻来问问。”

  “我问的是你,要问她的侍女我自己会问。……罢了,你们先回去吧。草药什么的,不够的药厅内都有,伤着了的好好休息。”

  大家都未想到盟主居然没有责罚一人,便这样轻轻松松就散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个鱼贯而出,回到各自住处。

  最后一人走出大堂,小心地将门无声地掩起,盟主重重跌回座位。

  “苏影!!!”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杜少陵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声,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狰狞地跳动。千辛万苦走到柳暗花明,最终留给他的,却是这样一间空荡荡的房屋。

  手下闻声前来,见到的却是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虽然依旧高大,却似挣不出黑暗无边的绝望,那隐约可见的微颤,是他最后的反抗。

  有手下看到他紧握的右拳,指间有血痕未干,沉吟半晌,回身出门,却被喝止:“回来!”

  手下略带惊诧地回头,只见他依旧未转身,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必去找了。”

  妆台前,簪子、珠花、脂粉奁、银镯都依旧未动,随意地放着,好像主人只是出去散步,一会儿便会回来。但那些她平日里喜欢极了的东西,他记得的,有一块温玉,墨韵送她的玉镯,还有一些平日里她最常用的,都不见了。

  拉开抽屉,手轻轻探到最里,也没有了。那里面应放着一根红丝线,那日柳澈给她看过病后偶然落下的,她便这样一直保存着。她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她是去意已决。

  “她不会回来了。”杜少陵强忍悲痛,缓缓说出这个事实。他那么不愿相信,但现实给他临头一棒,他不得不屈从。

  有手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堂主,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吧。苏姑娘好歹是您的妻子,没有什么事值得闹成这样。再说她一个女子,独身在外也不免不方便……”

  “你们又可曾看到柳澈?”声音仿佛丝线一般从口中滑出,语气竟轻柔地能够感受得到有酥麻的呼吸喷在唇上,“他也走了吧。”

  站在门口的几个手下中间,有一人慢慢低下了头。他是平日里与柳澈住得最近的,今日也发现了柳澈的房间被收拾得一丝不苟,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本以为那个痴心的男子终于想通了,却万万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方才发话的那人赶紧闭了嘴。原来……堂主的老婆竟和别的男人跑了!多少男子都不愿承认的事情,堂主竟在他们面前亲口说了出来……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悲哀和绝望!

  一时间一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杜少陵没有说话,依旧背对他们站着,直到一个手下轻声道了一声:“堂主,您休息吧,属下告退。”说着又将倒在地上的逢儿抬走,收拾了地面,其余等人也依样动作,方才离开。

  黑夜再度归于寂静。寂静引人遐思。

  他想起苏影,这几日来,有几日没见她了?即便见了她,也大多不说一句话,躺下便睡。他做到梳妆台前,剔亮了烛灯。黄澄澄的灯光暖融融地照着他,他只专注地望着铜镜,仿佛一直望着,便能望见她。

  他想她了。

  他执起螺黛,在空气中描摹。成亲之后,这样的时刻,又是怎样的甜蜜,那时候,真是情浓到化不开一般……突然,他似感到身后有轻微的触碰,猛地转身,一句“影儿”便唤出口来,定神而视,却只是一片漆黑空落落的夜。

  原来是烛火跳动,暖气袭至他的后颈。那样的感觉,又多么像她伏在自己背后,与他轻声细语,身后有重量压着他,他感觉到她的依赖,那么他就给她依靠。可如今,仿佛身体都缺失了重量,明明是完好无损,却有肌体撕裂般的疼痛。

  他想起他们相拥的最后一夜,想起她的话语、她的神情。她从不肯低头,却在那一次主动找到了他,哀求他,现在想来,那竟是最后的告别。她原来已在那时便做下了决定,因而才不顾一切,只求与他最后相拥。

  她说:“你不问问我来这儿做什么嘛?”这应是她最后的希望,可是自己却硬生生地将它掐灭。他记得自己神情淡漠,只说了一句:“是你来找我的,我不问,你也一样会说。不是么?”

  当时他的语气若是可以化为流水,那么他的眼神必会将它冻结,他的话语必会将它打磨成一把利剑,他的无动于衷必会任由这把剑将她对他最后的情丝斩断。

  她哽咽道:“少陵……你不在旁边,我睡不着。”

  她最后的要求,最后的告别,竟是对他的哀求。他从来不懂得珍惜。因而幸福这样短暂。或许,并非他不适合苏影,而是,他不适合任何一个女子。

  他苦苦追求,他念念于心,最终得到了,便立即忘了之前的艰辛。他终究会失去她。

  这是个他迟早都会迎来的结局。上天能让他拥有了这样多日夜的旖旎铭心的回忆,他应感激。

  脸颊上似有什么缓缓蠕动着,有些痒,他拿手一拭,便没有了。

  苏影没有错。错的是他。不是柳澈太好。而是他太差。

  杜少陵是因苏影而鲜活起来,如果苏影离开了,那么杜少陵也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

  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缓缓站起身来。

  “哎,影儿,你怎么了——”看到面前的人儿脸色忽然发白,神情凝滞,柳澈不由急急询问,却见她突然捂嘴站起身,向大堂一侧奔去。他起身欲追,可看清了她奔走的方向,却停了步子,踌躇半晌,却依旧没有坐下。待到她再度出现在视线中,方才坐下,可眉却不由皱起了。

  “你怎么突然恶心了?”待到苏影重新在自己面前坐下,脸色也恢复了些许,柳澈忍不住开口。

  “没有,只是吃到了一口苦的菜罢了。”苏影淡淡带过,继续低头吃饭。

  柳澈的面容却忽然严肃起来,声音也不由沉下来:“影儿,有什么事你要和我说。”

  苏影抬头微微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呢,我有事不都早和师父说了么。”

  早和他说?她和他说了什么?她只告诉他:“我不喜欢杜少陵了。”她还说:“师父,你要走么,我跟你离开吧。”她又说:“师父,他的心里早没有我了,我也早不能忍他了,既然如此,还在一起做什么呢。不如就此分开,落得个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那日,他偶然得知,杜少陵竟非杜逝之子,与他关系也从来不好。几处求证,结果都是如此。敛云堂人不知其中原委,必不会说谎。

  原来、原来、他来,便是个错误!他自以为是地要来将她带离“虎口”,却不知自己此行给杜少陵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而他甚至还没有将他赶出去……既已意识到错误,多呆一刻都是不对。柳澈立即整理了包裹,准备与苏影见一次面,与她辞行。

  可他哪料到见到的竟是泪痕未干的苏影,对他说了三句话,执意要与他离开。他当时心软,便也遂了她,与她趁人不备,便逃了出来。

  然而,如今看来,这未必是明智之举……他看了她一眼,将手搭到她的脉上。苏影胳膊一抖,忙将手抽了出来。柳澈愈加疑心,看住她道:“把手伸出来。”

  苏影摇摇头,垂睫道:“我没病,你不用担心。”

  柳澈却不依不饶攥住她的手腕,轻柔却又强硬地拽到手里,搭上脉。苏影始终未抬头看他,只低头默默不语。

  ……果真是……柳澈突然气得想要拍桌子而起,却硬生生忍住了,只将手拿开。苏影却没有动弹,也不曾看他,过了半晌,方缓缓将手抽回,缓慢到令人能够清晰地看到它的颤抖。

  柳澈沉声道:“你昨日说的,可都是真的?”

  苏影点点头,慢慢道:“是真的。”

  “好了。”柳澈将包裹拿起来,另一只手牵起她,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轻柔,“吃好了吧。跟我去一趟药铺。”

  闻得“药铺”二字,苏影蓦然甩开他的手,抬头直视他,也不顾堂中众人纷纷侧目,声音竟有一丝颤抖:“去药铺做什么?……我不去……我没有生病……!”

  柳澈也耐心地继续捉住她的手,一边走出门去,一边低头劝解:“你的确没有生病。我只是带你去拿掉一件不属于你的东西。”

  听他如此语气,苏影更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却是更加惊恐,犟在原地不动:“它属于我的,你不能拿掉它……”

  柳澈仿若未闻,声音愈加温柔:“放心,不会苦,也根本不痛。你只当作去喝一碗汤。”

  苏影一步步向后退去,摇着头,喃喃:“不可以……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柳澈缓缓走近,柔声道:“你不是说你昨日说的,都是真的么?你不是不想再有牵连么?你好不容易与他了断,如果不把孩子拿掉,你与他岂不终究还是藕断丝连的么?”

  苏影慢慢自墙壁坐下去,双臂交错抱住肩膀,仿佛在试图着保护自己:“我不管,这个孩子我一定要……”

  柳澈终于不再走前,只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不该带你出来的。都是我一时私心。你们应在一起的。你还是回去罢。我送你过去。”

  苏影却埋下了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我不回去……我既然已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

  柳澈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这么久了还是这样的执拗,只软声道:“可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回去罢,否则你会后悔的。否则孩子出生,也会看不到爹。”

  苏影似有些震动,却依旧缓缓摇头,坚持道:“我不会回去的。”又转头面向柳澈,有些无奈道:“就算你把我送回去,你以为杜少陵还会要我么?他可以爱我,但他不能没有尊严。我是回不去了的。”

  柳澈心中懊悔,却也找不出话语来反驳。半晌却忍不住又劝了一句:“还是试试吧,免得以后后悔。”

  苏影看向别处,目光却异常坚定:“你知道么,我做下决定之后,就算后悔也要继续做下去的。”

  第四十二章 珠胎

  一钩冷月悬于天际,月下立着佳人。

  她今日穿了一件极艳丽的金红色衣裙,站在茫茫夜色之中,丝竹声皆在远方,她没有抬头,只是平平遥望着天上的冷月。她倚在廊柱边,檐下悬了一盏烛灯,烛光从雕花的灯内散出,一点点的光斑在她脸上、衣上斑驳,像是和她的衣服融在一起;脸上映着清白的月光,溶成一种依样的光,以至于站在远方的林郁竟有些恍惚,像是一个一吹即散的梦中的幽魂,凄美艳绝如一首深情的诗。

  “影儿……”他不觉唤出口来,那个心里曾叫过了多少遍的人,此刻终于站在了自己面前,没有人禁锢她,没有人逼迫她。她终于出来了。

  苏影闻声却是浑身一僵。眼珠竟似不能动弹,半晌才一寸寸将目光移过去……那个人、亦是欣喜不能自已,大步向自己走来。

  “林大哥!”她扑进他怀中,他觉得她的身子薄得好似一张制片,不过,到底还是抱住了——他多么害怕他张开双臂,却什么也没有抱住。他感到她紧紧抱住了自己,没有动。他知道她是永远不可能喜欢他的,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抱她了。

  他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么幸运,苏影与杜少陵的分别,没有一句对话,一言不发便摸摸离开,情深至此,最终却不及路途中递一杯茶水相视一笑的路人。而他得到的,是她一个深深眷恋的拥抱。他应当知足,应当感激。

  相拥许久,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林大哥……哎哟——”两人忙分开,却没有丝毫窘色,一齐看过去,却见一个女子急急踏回屋去,苏影一怔,她进的竟是柳澈的屋子!

  苏影抬头看看林郁,林郁只笑了笑,朗声道:“阿兰,你出来吧,我们可不像你和柳澈那样!”

  苏影隐隐明白了,师父到底还是……正想着,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走出来,容颜清丽,顾盼生辉,见了林郁只嗔道:“林大哥又拿我们取笑!”目光复移至苏影身上,只微微笑笑,眼珠一转道:“这位妹妹便是之前澈说要找的他的徒儿吧!”

  一猜即中,不难想见也是个聪明的女子,苏影亦回以一笑,只道:“小女苏影,见过师母!”

  纪兰脸上一片飞红,窘道:“妹妹怎么这样说……咱们年纪差不多,不如以姐妹相称嘛。”

  林郁拍拍苏影的脑袋,也忍俊不禁:“你这个小丫头,不过你师父还没成亲,乱叫你姐姐可要生气的。”

  苏影矮身一躲,立即改口道:“阿兰姐姐。”

  林郁向屋内望望,讶异道:“柳澈呢?不成躲起来了?”

  纪兰掩口笑道:“他说与林大哥难得想见,便下去买酒了。”说着又似响起了什么,扔下一句“对了,他还要我准备一下桌子,我先去收拾了,”便闪回了屋子。

  苏影微笑,这个纪兰也是个率性的女子呢。师父与她在一起,一定能过得很好,至少不会如她与杜少陵一般,开头是没完没了的猜疑,终于走到了一起,却还是不能体谅对方,终究分开了。

  想起杜少陵,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常常听到的歌谣,悠扬的调子,凄婉的歌声,她们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她与他,相见本就是错的吧。

  “哎,想什么呢?”林郁的声音远远传入耳来,苏影抬头,回过神来,只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师父何时得了个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妻。”又忽想起了什么,问道:“林大哥,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哎,这事,我也正想问你呢。”林郁顿了顿,接着道,“你师父为了寻你,便要我照顾阿兰,可这几日我有急事要来都城,放阿兰一人在那里又不放心,便带着她过来,寻思着若是一时找不到他,便托我父亲先照顾着,未想正在这客栈吃饭,便见你和你师父吵起来了,我怕人多眼杂,便等到了现在才来找你们。对了,我还没见你师父被你气成那样呢,究竟什么事啊?”

  苏影笑容微滞了滞,略偏过头掩饰道:“没什么,不过我无理取闹,惹得师父难办罢了。”

  林郁见她不欲详说,也不再追问下去,又听她挑开话头:“林大哥,你何时离开?”林郁苦笑道:“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真早!”苏影惋惜地叹了一声,却并未留他,心中忽有念头一转,又道,“林大哥,要不你带我一起离开吧?”

  林郁一时有些发愣,不明白她话中意味,惊喜、无奈、激动、茫然一齐涌上,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却又听她急急道:“林大哥,我不是要让你一直带着我。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你想,师父和阿兰姐姐在一起,再带着我必然不方便,却又不可能让我离开;而我若独自离开,他也肯定不放心。不如你便替我撒个谎……”

  似有轻微的失落,林郁自嘲地笑笑,摇头道:“你以为你师父不放心,我就可以放心么?”

  苏影也料到他必不会二话不说便应下来,又道:“我只不过不想打扰他们罢了……”

  “打扰谁?”身后忽然斜出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两人转头,便见柳澈手中抱了酒,故意冷了一张脸道:“你这丫头别给我耍花样,我们都没嫌你,你自己乱想什么?给我好好呆着,别胡思乱想,何况你孩子——还早着呢!”

  苏影撇撇嘴,转头对林郁悄声道:“我过会儿过来找你。”

  “说什么说什么呢,”柳澈看她的嘴飞快动着,不由皱眉,“你别听这丫头乱说,都过来,今晚我们好好喝,很久没聚在一起了!”

  林郁上前几步,却歉然婉拒,柳澈讶异不解,却听他道:“你知道的,这次我过来是有急事,明日我就要离开了,喝酒我怕会误事……真的抱歉。”

  柳澈虽然惋惜,却也向来尊重他,只不无遗憾地拍拍坛子道:“好吧,这坛酒我便也不喝了,咱们以茶代酒,好好吃一顿!”

  只因积蓄了太多了深情,反而难以吐露,这一顿饭上大家的话都不多,阿兰想方设法让其余三人开心起来,后来最终还是放弃了。柳澈照顾到她怀了孩子,点了不少清淡的菜,苏影默默感激,竟比平日里多吃了不少,用完饭回屋休息了一会儿,便去找林郁。

  走至门口,却听见轻微的语声。苏影微微一惊,迟疑了一下,却听里面林郁道:“影儿,没事,来了个朋友,你进来吧。”

  苏影便推门入内,便见屋内坐着两个男子,一个更为年轻,俨然还是少年面庞,两人一照面,皆愣了愣,林郁在一旁刚要开口,只说了“影儿,他是我朋”,“友”字还未出口,便看到两人神色异常,随即一句“十七”便从苏影口中脱口而出。

  林郁惊了惊,问道:“影儿你怎么认识……”话还未毕,便见十七霍地站起,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叫了声“夫人”,又道:“恕属下不敬,可夫人怎不在堂内,而到这里来了?”

  林郁听了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却见苏影脸色一暗,微微颔首道:“你别这样叫我。我早和他一刀两断了,也不会回敛云了。”

  “影儿……你……”林郁看着苏影,又看看十七,惊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苏影闭了闭眼,道:“林大哥,我便是敛云堂主杜少陵的妻子。他不是我仇人的儿子,可现在我早已不爱他了。便是如此。”

  两三年的纠葛纷扰,只被她用两三句话淡淡带过,仿佛根本不曾有过那么多的惊心动魄与缠绵缱绻,仿佛她只是为他倒了一壶清茶,告诉他:看,这就是我曾经的爱情。

  “十七,你能先避开一下么?我有事与林大哥说。”

  十七点点头,忽又似想起了什么,掏出一个折好的信笺递给苏影,说:“这是墨姑娘给你的,你不要马上打开,她要你在困难的时候再打开。”说着,又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终究只道了一句“大长老,明早我再来见你”,便从窗口跃了出去。苏影被他一声“大长老”惊得直瞪住他,半晌才幽幽吐出一句话:“你居然是敛云的人?……”

  林郁亦叹气,苦笑道:“我之前也并不清楚,想起以前竟被自己门下的弟子又绑又关,真是可笑。”又正视她道:“我父亲原是敛云的大长老,后来在一个大案子里被挑断了右手拇指上的筋脉,无法再握剑,便向上一任堂主提出要将大长老的位子传给我,而我那时武艺已与他相差无几,堂主便同意了。只是那时我心不在此,根本不曾留意。”

  苏影听得入神,听闻他自入堂以来从来没有正式回堂一次,此次却要回去,不由皱眉猜测道:“此次事情很严重么?”又想到连日来杜少陵的疲惫与冷漠,心中慢慢肯定了自己的答案。

  “的确。据堂主信上说,敛云有灭顶之灾,这才将我召回。”林郁亦严肃面容,顿了顿又道,“十七似乎是在敌方做眼线的,此次回来还未会堂,便被堂主派来接我。如此看来,事情实在是十万火急啊!”

  苏影心下一沉,难道事情真到了这般地步么?……若真是如此,他对自己这般异常,也、也可以解释了。

  但是不可能回头了。她抿抿嘴,抬头道:“林大哥,既然你要回敛云堂便是最好。师父是想我回到杜少陵身边,可你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不如与去师父说,你要带我一起去敛云,你只需说事先并未与我商量过,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也不容我反抗了。这样至少让师父省了心。至于我么,林大哥如果不嫌麻烦,不如让我去你父亲那里暂住。到时候有了别的住处,再换吧。”

  林郁本不知她珠胎已结,听她如此安排,也并未感到不妥,略略思量了一番,便点头道:“好,这样也好,我父亲定能把你照顾好的。”

  第二日天光熹微,十七便将林郁叫醒了,林郁神智本未松懈,经不得一点响动便清醒了,起来之后却见苏影早早等在了廊上。林郁见她一副认真的神情不由笑道:“你怎么这么精心,比我还起得早。”

  苏影拎了个小包裹,衣着淡雅,此刻早已梳洗完毕,只淡淡笑道:“我本就有择席的毛病,何况要是第二日有事,我晚上总睡不很好的。”

  十七昨日听苏影自己说不会再回敛云,可今日又好似变卦,只心中纳闷,面上却倏无异色。见两人都准备妥当,便道:“大长老、苏姑娘,随我下去吧。苏姑娘,十七没有准备马车,苏姑娘可要一辆?”

  苏影本不欲麻烦他们,正要摇头,可念及孩子,恐颠簸伤了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是林郁替她开了口:“还是去弄一辆来吧,不管怎样,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到底不好。”

  十七点点头道:“好,你们先下楼用饭,我便马上去找马车。”

  待坐上马车时,天光已渐渐暖和起来,陆陆续续地有百姓从屋内出来,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幸好敛云总堂离都城不远,即便坐马车也不需花费太长时间。

  苏影悄悄掀开帘子,看着前面坐着的两个男子。尽管身边无人看管,可自己一样不能逃脱。林大哥的父亲似乎就住在都城内,自己的时间已然不多了,可自己却尚未想出逃脱的办法……心中愈发焦急,自己之前说要让林大哥的父亲照顾只是为了哄骗他带自己走匆忙编造的谎言,自己又怎么可能当真要麻烦他们父子呢?!

  苏影不耐地换了个姿势,却忽听得一阵稀簌的声响。她心中一动,侧身将那封信找了出来。

  大约一炷香之后,苏影从车上跳下,将空了的水囊放入包裹,在林郁“小心点,快些回来”的叮嘱下,飞快奔入一家客栈,手中紧紧攥住那薄薄的信纸。

  第四十三章 猜疑

  苏影将包裹护在胸前,在客栈内急奔。这家客栈本是她初来时曾经住过一段时间,记得它有一个后门,能够通往其他的街道。

  对于帝都,她并不十分熟悉,可她庆幸自己能在初来时的那段不长的时间里将自己当时所需要的、甚至现在所需的讯息都熟记于心。她不时地回头,尽管在这样快速的跑动之中她不可能在这样熙攘的人群里找到那个也许会追来的人,可下意识地,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回头。

  她在桌与桌之间穿梭着,她感到身上越来越热,小腹隐隐有下坠的沉重感和钝拙的痛觉。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剧烈地跑动。稍稍放慢了速度,她喘息着抬头,心中欣喜,到了,居然这么快便到了,那金笔狂草的“揽月楼”三个大字,映着朝霞,明艳艳地在头上闪着金光。

  然而,目光下移,她突然收了笑容。她的确找到了揽月楼,可她面前的,是关了门的揽月楼。她……她早该想到,揽月楼要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才会开门迎客!

  这样,也就是说,她必须要在接下去的近五个时辰里躲避林郁极有可能设下的地毯式的搜查。她没有信心自己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依旧可以逃躲过去。

  更要命的是,她感到自己腹部的堕痛愈发强烈。她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惧与焦急,她的孩子绝不能有事……她已与他分开,这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与依托……不,不是因为他……她已不爱他了……

  脑中已然混沌成一片,愈发强烈的绞痛与过去的爱恨交缠到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似要将她吞噬。她拼了最后一点理智,将手上的镯子用力捋下,也不顾磕得手腕通红,拖着步子奔到揽月楼门口,整个人几乎伏在门上,拼命拍打着大门。

  她再次庆幸,揽月楼所在的街道上那时的行人并不多,否则就算她能够躲得了一时,也终究会被林郁找到。

  她只记得自己拍门几乎将手掌磨出血来,终于等到了一个人,打着哈欠将门拉开一条缝,正待开口抱怨,苏影却急急将手中的镯子塞入门缝。那人见镯子一愣,睡意立即全消,忙将她迎进屋子。她亦忘了那人与自己说了什么,自己急得似是掉了眼泪,泪水涟涟之中她只见那人飞快地说着什么。她一个字未入耳,只说了一句:“叫墨韵过来……”便再也撑不下去,那漩涡终究将她拉入一片黑暗。

  似是睡了很久,她感到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额,掌心似有薄茧,让人感到踏实。可是他来了?她似乎忘了自己与他决断的过去,下意识捉住那只手,口中轻唤出声:“少陵……”

  语一出口,她便被自己惊醒了。睁开双眼,却见面前坐着墨韵,正静静看着她。见她醒了,墨韵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可却很快又没入沉寂。

  苏影方醒转,并未察觉她眼里转瞬的神色变化,只微微发窘地改了口:“姐姐……”

  墨韵淡淡笑了笑,却并未开口。苏影似看出了端倪,脸上微红,只试探道:“姐姐可知道了……嗯,孩子?”

  墨韵见她开口提到孩子,脸色更加肃重,苏影隐隐心惊,有不祥的念头袭上心来,被下的右手不自觉便抚上了自己的腹部。

  “你还知道孩子啊!你当孩子经得起你这样折腾,郎中说了,孩子差一点便保不住了!”

  ……孩子没事!苏影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孩子还在,她便没有后悔了。

  “墨姑娘!”外面忽有人敲门,墨韵并未马上回答,顿了顿方道:“进来吧,小声些。”

  苏影睁开眼,便见门外款款走入一个少女,见了苏影,似微微有些诧异,旋即看向墨韵,见她说了一句“你不必顾虑,说罢。”方站到她身边说了些什么。苏影虽听不到那少女的话,却见墨韵黛眉紧蹙,面色愈发凝重。

  待那少女离开,墨韵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苏影生怕她顾着自己而耽误了自己的事,便试探道:“姐姐,你可有事?你若有事,不必顾我,先走吧……”

  墨韵却蓦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双杏眼直直盯住她,肃容道:“妹妹,你还是回到杜少陵身边去吧。”

  苏影不防她突然提到杜少陵,半晌才回过了神,脸上闪过异色,将头别到一边道:“我早已与他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

  身后却没有了声音。苏影过了很久,缓缓转过头,却见墨韵依旧望着她,目光却掺入了悲伤。她只觉愧疚,只柔声道:“姐姐,我知道你想让我过安定的生活,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可是,你知道的,我们……”

  “你不再爱他了么?”墨韵幽幽道。

  “……不爱了。”苏影垂睫,盯住锦被上的图案,低低出声。不爱了。也不能再爱了。

  墨韵却忽然厉声道:“既然如此,你还要留着他的孩子做什么?就算把它生下来,你一个人又如何抚育他?留在身边,只能让你频频想起他,你说,你还要留着做什么?”

  苏影见她居然要自己拿掉孩子,不由惊得不知所措,眼神慌乱,蜷起身子往里缩,口中连连道:“不行……姐姐,孩子我不能拿掉,她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

  墨韵亦没有料到自己一句话会让她如此激动,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好了好了,不拿掉,孩子还是你的,啊,乖……”

  终于让苏影渐渐平静下来,墨韵斟酌了语气,才缓缓开口:“妹妹,你不要激动。我只是希望,如果你不愿拿掉孩子,也不想再回到他身边,那么回去看他一眼,只回去一次,可以么?只一次。”

  苏影却奋力摇着头:“不行……真的不行。我不能这样牵扯不断。”

  墨韵看她许久,眼神变换,最终叹了口气道:“我便与你说实话吧。妹妹,你知道方才她来告诉我什么么?她告诉我,盟主不再信任我了。你知道,自从我们父母出事之后,我们便分散了,我大难不死,是盟主救了我。此番我都是为了你与杜少陵,方才一再阻挠他的计划,甚至影响到了整个中原武林的利益。”

  她可以想见那时盟主的震惊与愤怒。她连续几日在躲屋内不出来,他生性多疑,想必已起了疑心,此次来她院里找她,却不见她踪影……自从十七回来之后,他更加多疑,她几番私自离开,他口上不说,心中应是明了的。

  此次回去,她必逃不过他的责罚了。她没有与苏影说十七的事情。她并非敛云堂的派来的细作,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她帮十七,亦是因为不忍——她不管十七是不是敛云的人,但他待在这儿,不但不能帮得上盟主的忙,反而还会给盟主平添烦恼,盟主又不能信他,那么他还不如就此离开。她不会杀他,就算他将来会是自己的敌人,但是她不能向身边之人下手,更何况因了盟主的疑虑,他在这儿根本没有得到关于她们的有用的情报。

  因此她帮他逃脱。亦是帮自己。她虽为女子,手上却也积了血垢。她不能清洗,只能将它们淡化。她知道这样下去,十七必死无疑。她知道玄蛇散的解药形同止痛丸,便偷偷取出一粒解药,交给十七,又将一粒止痛丸放入解药瓶。

  一切应当天衣无缝。如果没有那队意料之外的黑衣人。她可以想见那时的情景——

  “禀盟主,十七的尸体尚未找到。不过弟兄们正在全力搜查,请盟主宽心。”

  盟主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来人退下。已经这样多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十七理当出现了……他提笔在一处纸角记下几字,继续埋首研读。

  门外又响起两声敲门声。盟主“嗯”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将目光从案卷中抬起,便见一个手下恭恭敬敬走进来,禀报道:“盟主,弟兄们止痛丸不够用了。”

  盟主微蹙了眉,看了来人一阵,方道:“究竟有多少人受伤了?我记得止痛丸有十包,每包十粒……罢了,待我过去看看。”

  登记在册的领取记录,一共九十九人,然而止痛丸却已一粒不剩。缺一粒止痛丸并非大事,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事有猫腻。他将册子从头到尾再读一遍,忽然心中一动,目光在下面的一众人里扫了一圈,开口道:“这东西平日里是谁管的?”

  当下甲便上前一步禀道:“回盟主,是墨姑娘。”

  盟主的双眼骤然眯紧,似要隐藏其中转瞬即逝的精光。“她还在屋内,不曾出来?”

  “回盟主,墨姑娘因伤心过度,始终没有出过院子一步。”

  盟主将册子往案上一放,道:“你们在这别动,我过去看看。”话音方毕,人早已闪出了药厅。

  墨韵的院子与药厅隔得并不远,盟主本不欲吵了其他人,便越过了墙头,直接飞身入内。院内并无丫鬟走动,盟主一路径直走向她的屋子,“吱呀”一声推开门,却见屋内一片暗幽幽,帷帐亦垂下,紧紧闭着。

  盟主心中愈发起疑,口中唤了一声“韵儿”,便跨入屋内,一步步向床头走去。

  “韵儿。”他放低了声音再唤,却依旧没有答复。屋内安静极了,只有他稀簌的脚步声。他走至床边猛地掀起帷帐,却见墨韵面向墙壁躺着,似是睡着了……可她裸露在外的胳膊却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盟主心下一沉,冷冷道:“墨韵在哪里?”

  被中女子闻声立即惊得跳起来,却是墨韵的丫鬟,见了盟主忙行礼,却只低着头不说话。

  “还需要我说第二遍么。墨韵在哪儿?”

  那丫鬟似被他的语气吓到了,方颤颤开口:“盟主……婢子、婢子不知……小姐只说要出去,叫婢子装睡,任何人来了都不要理会……婢子真的不知……”

  盟主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反身出门,重重将门摔上。

  当所有人看到盟主面容冷峻地回来时,没有人敢出一口气。盟主眼光冰冷,那是从未有过的冷,似能将面前一杯尚冒着热气的热茶瞬间冻结。他是因了心冷——他不敢想象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养女都会背叛自己。那么他又该相信谁。

  他在门口站了半晌,走入厅内,一众人纷纷让道,只见他径直走到药柜前站定,目光在上面搜索着什么。他细细望了一阵,最后眼神停留在了“玄蛇散解药”一栏上,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熟悉的瓶子,因迅速的拉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他伸出手拿出瓶子,拔开瓶塞。他的手有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明白那个丫鬟为何会发抖了。他将药丸悉数倒入手心,清点三遍,没有少。

  ——可是。目光锁在了一粒颜色稍深的药丸上。一眼扫去,它与其余数粒并无差别,可若定神细视,却也能够发现其中细微的区别。

  不知是失望到了极点还是因自己找出了结果而欣慰,盟主竟缓缓弯起嘴角,转向众人,将那粒与众不同的解药捏在指间,幽幽道:“这就是少的那粒止痛丸。”

  ——他的确找出了结果。不仅仅只是缺少的止痛丸。

  他想起了十七消失的尸体,想起墨韵几日不出门的异常,便去寻她,却不想她根本不在屋内。他便会怀疑,她这几天是否都不在屋里,是否都在敛云堂内,是否正密谋着背叛他。

  他定会这样想。他若这样想——就算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念头,她都不会再有挽回的余地了。

  然而,若不是她遇到了苏影,牵起她心中最温暖最柔软的回忆,她也不会冒着被盟主手刃的危险,做这样多于情于理却在现实中大错特错的事。

  所以,妹妹,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回去看看杜少陵,看看你曾经深爱的,或许现在也未曾放下的男子,他怎么样了,他因了你,现在又如何了。

  终章 美眷

  苏影从来不知其中竟有这样多的曲折,听得目光泫然,只见墨韵从颈中将玉取下,放入苏影手里,柔声道:“妹妹,我们将玉坠互换一下吧,这样若是以后我们无法再见,也可以有个念想。”

  她真是她的姐姐,亲姐姐。不会有一个陌生人肯为你做那样多,对你百依百顺,为你不顾自身,为了保证你的安全甚至派人暗中保护。她把盟主的信物随手送了她,即便自身难保亦不忘挂念她,这次她再度为了她的幸福,而要独自面对一个凶多吉少的未来。

  她如何能够拒绝。

  “妹妹,你回去看看他,也许你会改变主意。方才你醒的时候,便脱口唤了一声‘少陵’,我便知道,你心中还未放下他。

  “你先在此处休息几日,我必须先回去了。此次是我的错,盟主随便如何惩罚我,我也接受了。只是,我并未通敌,也根本不会背叛他。我不能陪你过去了,到时候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去敛云。

  “妹妹,你好好想想吧。你若爱着他,便不要再离开了。他不论如何改变,终究是爱着你的杜少陵,他就算一时做错了什么,却依旧不能改变他对你的情意。这样待你好的人,以后未必再能遇到了,妹妹,不要因一时意气而耽误了一生。你还要记得,他不仅是你的夫君,还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

  “回去看看吧。”

  直到林总管几番保证他会全力去寻找苏影,林郁方才在十七的催促下与父亲告别,两人策马急驰,不过一会儿便到达山脚。两人将马拴好,运起轻功上山。

  林郁跟着十七左拐右绕,走了好一阵方才到了入口,十七轻身落地,伸手一指道:“这便是敛——”“云”字尚未出口,便哽在了喉头,手似也僵了,不得动弹。

  林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双颊一紧,似也被定住了。他如何能够相信——

  那块碑并不起眼,以至于十七刚刚到达时并未一眼便看到。可它却刺眼到让人不忍直视,那墨色浓得似掺合了谁的深情,上面红色的“杜少陵之墓”五个大字仿似狰狞幽怨,犹如血书,字字泣血。

  这里埋葬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最深沉浓烈的情感。它渗透到土壤中,千年之后,这里的土将因此而变成紫色。

  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里面闻声跑出一个弟兄,见了二人神情便明白了因果,只道:“十七公子切莫悲伤,堂主没事,只是这碑他却执意不肯除去……”

  十七长出一口气。他知道堂主不会在成功之际离开。随即便道:“这位便是大长老,请快些进去通报堂主,说大长老来了!”

  那人说话时本略带无奈,此刻面上忽现惊喜之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飞快奔入堂内。十七与林郁相视一笑,各自足尖点地,移动身形追上去。

  杜少陵正与众人商议事务,忽听手下来报:“大长老来了!”心心念念盼着的大长老,终于要出现了!四下里一瞬间寂静无声,接着便爆发出激动的呼喝声与笑声。

  杜少陵嘴角亦露出笑容。近来盟主似乎磕磕碰碰不断,行事总不爽利,而敛云却事事顺心,如今又迎来大长老,更是如虎添翼,敛云的胜利,想必也指日可待了。

  ……可是,现在的喜悦却没有她来分享了。他尽力将烦恼为她全部排除,只留给她欢乐,可她却不等她将快乐双手送上,便离开了。她甚至连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她一走,就好事连连,她为什么不多呆那么一刻,也许她便会回心转意!

  笑容不觉渐渐凝固。杜少陵已死了,他只是敛云堂堂主罢了。自他将自己的墓碑立起之时,他便要所有敛云弟兄监督自己,他不是杜少陵了,他的记忆之中不该再有苏影,他不能再为她动情了。

  然而至此,他终究没能好好做到。

  “堂主,大长老来了。”十七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杜少陵抬头望去,便见漫天日光之中,缓缓踏入一个男子,面若冠玉,星眉朗目,迎着自己的目光向自己走来,开口之时,缓施一礼:“堂主。”

  为什么就算他下定决心忘记苏影,却依旧有人让他不得不想起她。他遇到的这些人,似乎总与苏影有多少的牵连。这个大长老,居然就是之前曾被苏影误解、被他抓起来囚禁的那个她口口声声唤着“林大哥”的男子。

  他觉得他的眉眼熟悉,仔一想,竟与那林总管一般神采……林总管、林大哥,莫非……杜少陵眼神复杂地再度望向林郁,却见他神情坚毅,宽厚之中隐隐透出凛冽气质,他暗暗肯定,开口道:“大长老辛苦了,坐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忙着打量林郁,似乎有些人也认出了他,表情有些怪异,却也不便明说。待得骚动慢慢平静,杜少陵复又说道:“大长老,我们正在商量对抗盟主的计策。想必事情十七都已与你说了,大长老可有何见解?”

  林郁忽然一笑,幽幽道:“以属下之见,敛云应当早已胜了盟主。”

  众人闻言皆惊,纷纷再度看向林郁,却见他继续不急不缓地往下说:“可是,敛云至今却仍为获胜。这都只因,敛云总堂多了一个人。”

  杜少陵闻言既惊既喜,而众人的心早被他吊着悬在喉头了,四下里一片无声,只听得林郁一人低低的声音撞击到四处的墙壁,再返回到众人耳中,仿佛听见了许多遍。

  “来人,将二长老绑起来!”

  只听一片低低的抽气声,众人看看林郁,又看看二长老,两人皆是神色坦然。再望向杜少陵,却见他竟未反对,只淡淡看着众人。几个弟兄方回过神来,忙奔过去将二长老绑了。二长老却也未反抗,只任他们将身子捆到身上,最后绑紧了,才徐徐开口:“大长老,你这般对待老夫,好歹也要有个理由吧。”

  林郁只微笑着看他,半晌方道:“你是盟主的细作,但凡敛云的弟兄,若是知道个个都会绑你,何需理由!”

  今日敛云弟子似是见了太多的不可思议,此次竟也未有太多人惊疑,而二长老也未再发话,由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弟子将他拖了下去。

  “未想到你今日一入堂便将二长老揭了出来。我还当你会憋几日呢。”待得会散,杜少陵将林郁单独叫到了书房,他看着对面端坐之人,不由轻笑出声。

  林郁神色淡然,只道:“堂主吩咐的事,自是不能拖太久,越快决断越好。更何况属下初来敛云,便是大长老的高帽,只怕有人不服。”

  “此番你手腕利落,甫一回堂便除了一个长老,他们也不得不对你忌惮三分了。”杜少陵接了他的话说下去,抿了一口茶,又道,“果然有大长老的风范,我亦不得不服。”

  “堂主缪赞。”林郁依旧语气淡淡,并不多言。

  “大长老,你可明白我如此安排的用心。”杜少陵忽然敛了笑容,直视林郁,声音沉沉传来。

  林郁私底下只当他要自己做出头椽柱,好借刀杀人,却不防他有这样一问,不由心起疑窦,莫非他这样安排,真有何深意?

  “恕属下愚钝,还请堂主明言。”

  杜少陵竟叹了口气,慢慢开口:“大长老,你可看见堂口那块墓碑?我自觉已无力继续经营敛云了,与盟主争斗过后,我便有意将这堂主之位让与你,我会安排十七做副堂主,他年轻聪绝,可以助你胜任堂主之位。我知道你也许无心于此,但我还是恳请你好好思虑,你若当得敛云堂堂主,必能胜我数倍。你好好想想吧。”

  今日一见,他便对他刮目相看。何况他是林总管之子、亦是苏影全力维护之人,他相信苏影识人的目光,亦相信曾经风光无线的林总管绝不会有一个庸碌之子。

  “不用了,堂主。”林郁却断然拒绝。杜少陵蓦然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眯眼,一字一顿道:“堂主既对属下寄予厚望,属下定不负堂主重托!”

  他早已无所求,金钱、权利,他都不在乎,现在,那个他曾牵挂着的女子也将离他而去。他只有趁自己衰朽未至,尽自己的努力,实实在在做一些事情,若他不能让她爱上他,那么他至少要让她记住他,让她和所有武林中人,甚至黎民百姓,都记住他,记住他定将创造出的传说。

  怀胎之时想必身子较平日里略差一些,再加上曾经落下过病根,苏影休息了好几日,方才觉得完全恢复。墨韵嘱托的人果然心细非常,温和可人,将苏影照顾得妥妥当当。这日苏影正在屋内翻阅诗集,却听门外一阵急急的敲门声,忙应了一声,便见那个姑娘匆匆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道:“苏姑娘,这是墨姑娘带给你的。”

  苏影点点头道了谢,忙拆开信来看,信并不长,她一字字看下去,口中默念到:妹妹,我回去与盟主如实坦白了情况,自知对不起盟主,便请他责罚,请他同意我退出。我早已厌倦了。盟主虽然生气,终究还是遂了我的意,只是不准我再在都城待下去了。我此次与乙一起匆匆离开,未能与你告别,如若今后寻得机会,一定再来看你。另,妹妹身体可大好?我已托人于今日傍晚来揽月楼接你去敛云堂,你若自有安排,便与来人说明。愿一切安好。

  苏影看罢,凝视信纸许久。姐姐虽然犯了过错,却未得深究,反而可以说因祸得福,抽身而退,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

  那么,自己呢?早已与他结成眷属,现下却依旧独身一人,无依无傍,能够这样生活,也全凭姐姐帮助。

  她的腹中,还有他的孩子。她到底……还是爱着他的吧?只是她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回头,还肯不肯原谅她。她撇开之前的赌气,她清清楚楚地明白,无论她心里如何否认,可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和孩子,都需要他。

  姐姐说,今日傍晚便会有人带她去看他。她马上便能与他相见。

  天光混浊,仿似搅混了的蛋黄与鸡血,再滴入一点墨,一片暧昧的昏黄之中隐隐透出丝丝血色来。已有冷月悬上朗空。

  “苏姑娘,到了。”抬了轿的两人将轿子放下,苏影扶着车沿下车,向二人道了谢,便向那朦胧闪着灯光的方向走去。

  她看到了墓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竟会是这样一块冷冷的石头。她缓步走到那碑石面前,伸出手来,描摹着那些字。

  温暖柔软的手指接触冰冷渗透了夜露的碑石,强烈的反差让她下意识便要弹回手指。她慢慢沿着那碑上的红字,写下他的名字。

  这个人,折磨了她多久。思绪不能停止,她想起了最开始,她第一眼见到他,看到他放荡之下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他第一次唤她:“影儿。”他与她一起坐在天台看月。他与她一起在山林里,没有忧虑。

  她想起他对她开始的狂热,到后来的质疑淡漠,又疯狂地嫉妒误会,她们互相折磨,互相不肯松口,死倔着一股气。

  后来分开了,她才发觉自己早已不能离开他。她回到他身边,他们冰释前嫌,结成眷属。

  本以为从此便能得百岁安稳,现世静好,却又怎料敛云堂内出了大事,他郁结于心,怀怒不发,却牵连至她。

  她现下应当能够原谅他。可他为何、竟这样便走了?在她第二次离开他,又第二次回来,并且决定再也不会有下一次的时候——他竟先离开了?!

  苏影竟未落泪。她只是不相信,便要到峰回路转,却迎来这样冰冷的结局。她回过头,朝送她来的两人微笑道:“两位大哥可有榔头?如若没有,斧头、锤子也是可以的。”

  那两个男子虽不知她有何用,却依旧四下翻找,终在轿子底下找到一把锤子。苏影双手接过,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压在手上,压在心头。

  那是怎样一份热烈绝望而又让人不能舍弃的情感,浓烈厚重到让人难以承受,仿若这柄锤子,她需以双手才能勉强举起。

  她运足力气,将锤子高高举起,然后,对着石碑中心,奋力锤下——

  当!

  沉沉一记巨响,她使出浑身劲道砸开碑石。这声音巨震如雷,响彻整个夜空,震得她双耳轰鸣。她只愿能激起那个人死寂的心中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涟漪。

  凭栏独立的杜少陵听见了。他蓦然回过头去,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她只敲了一记,他却似听到了无数的回声,那不是石块的敲击声,而是她深情地唤他,一遍遍在耳边、在心头。

  他仿佛能看见那隐隐灯火下,那个毅然归来的女子。他深爱着无法放下、甚至立了碑当自己已踏上黄泉也不能忘记的女子。

  敛云弟子不可能不经他允许便砸碎那碑。而除了他们,只有她一人知道上来的路。回来的,只能是她。

  他几乎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甚至来不及走下楼梯,便飞身一跃,跃出那栏杆,疾步往山下飞奔。

  她回来了!

  少陵,你听到了么,我回来了。苏影坐在已然碎裂的碑石旁边,目光遥遥凝在虚空的一点。

  她砸碎了他的墓碑,便没有了他死去的证据。他还活着,她一定会等到他。

她会找回他,爱他,她会要他爱她,保护她。她要他们永远不必再受离散误解之苦,她要这朗朗乾坤保佑他们永不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