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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

  入话:

  谁家弱女胜姮娥,行速香阶体态多﹔

  两朵桃花焙晓日,一双星眼转秋波﹔

  钗从鬓畔飞金凤,柳傍眉间锁翠娥。

  万种风流观不尽,马行十步九蹉跎。

  这首诗是柳耆卿题美人诗。

  当时是宋神宗朝间,东京有一才子,天下闻名,姓柳,双名耆卿,排行第七,人皆称为「柳七官人」。年方二十五岁,生得丰姿洒落,人材出众。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品竹调丝,无所不通。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欢喜他。在京师与三个出名上等行首打暖: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鼕鼕。这三个顶老陪钱争养着那柳七官人,三个爱这柳七官人,曾作一首词儿为证。其词云:

  师师媚容艳质,香香与我情多,鼕鼕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撰字苍王未肯,权将「好」字停那。如今意下待如何?「奸」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在三个行首家闲耍无事,一日,做一篇歌头曲尾。歌曰: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刚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好吃藕玲珑。开花鬚结子,也是一场空。一时乘酒兴,空肚里吃三钟。翻身落水寻不见,则听得彩莲船上,鼓打扑鼕鼕。

  柳七官人一日携仆到金陵城外,玩江楼上,独自个玩赏,吃得大醉,命仆取笔,作一只词,词寄《虞美人》,乃写於楼中白粉壁上。其词曰: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柳七官人词罢,掷笔於楼,指仙而返京都。

  这柳耆卿诗词文采压於才士,因此近侍官僚弃敬者多举孝廉,保奏耆卿为江浙路管下余杭县宰。柳耆卿乃辞谢官僚,别了三个行首,各各饯别而不忍舍。遂别亲朋,将带仆人,携琴剑书箱,迤逦在路。不一日,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政,讼简词清。

  过了两月,用己财起造一楼於官塘水次,效金陵之楼,题之额曰「玩江楼」,以自取乐。本处有一美丽歌妓,姓周,小字月仙,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

  云鬓轻梳蝉翼,蛾眉巧画春山。朱唇注一颗夭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媚脸,冰剪明眸﹔意态妖娆,精神艳冶。岂特余杭之绝色,尤胜都下之名花。

  当日酒散,柳县宰看了月仙,春心荡漾,以言挑之。月仙再三拒之,拂从而去。柳七官人交人打听,原来这周月仙自有个黄员外,精密甚好。其黄员外宅,与月仙家离古渡一里有余,因此每夜用船来往。耆卿备知其事,乃密召其舟人至,吩咐交伊:「夜间船内强奸月仙,可来回覆,自有重赏。」其舟人领台旨去了。

  却说周月仙一日晚独自下船,欲往黄员外宅去。月色明朗,船行半路,舟人将船缆於无人烟处,走入船内,不问事由,向前将月仙搂抱在舱中,逼着定要云雨。周月仙料难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与舟人云收雨散,月仙惆怅,而作诗歌之: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周月仙被舟人淫勾,不敢明言,乃往黄员外家,至晓回家。

  其舟人已自回覆柳县宰。县宰设计,乃排宴於玩江楼上,令人召周月仙歌唱,却乃预令舟人假作客官预坐。酒半酣,柳县宰乃歌周月仙所作之诗。曰:

  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

  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柳耆卿歌诗毕,周月仙惶愧,羞惭满面,安身无地,低首不语。耆卿命舟人退去。月仙向前跪拜。告曰:「相公恕贱人之罪,望怜而惜之!妾今愿为侍婢,以奉相公,心无二也!」当日,月仙遂与耆卿欢洽。耆卿大喜而作诗曰:

  洼人不自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

  残月晓风杨柳岸,肯教辜负此时情!

  诗罢,月仙拜谢耆卿而回。自此,日夕常侍耆卿之侧,与之欢悦无怠。

  忽一日,耆卿酒醉,命月仙取纸笔作一词,词寄《浪里来》。词曰:

  柳解元使了计策,周月仙中了机扣。我交那打鱼人准备了钓鼇钩。你是惺惺人,算来出不得文人手。姐姐,免劳惭皱,我将那点钢囗锹掘倒了玩江楼。

  柳七官人写罢,付与周月仙。月仙谢了,自回。

  这柳县宰在任三年,周月仙慇懃奉从,两情笃爱。却恨任满回京,与周月仙相别,自回京都。

  到今风月江湖上,万古渔樵作话文。

  有诗曰:

  一别知心两地愁,任他月下玩江楼。

  来年此日知何处?遥指白云天际头。

  又诗曰:

  耆卿有意恋月仙,清歌妙舞乐怡然。

  两下相思不相见,知他相会是何年?

简帖和尚

  公案传奇

  入话《鹧鸪天》:

  白囗薴千袍入嫩凉。春蚕食叶响长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救桂子香。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大国长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複姓宇文,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赴试,一连三番试不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中归来,把複姓为题做个词儿,专说丈夫试不中,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歌馆经数载,寻思徒记万余秋,拓拔泪交流。村仆固,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老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

  良人得得负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

  宇文解元从此发忿道:「试不中,定是不归!」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归去。浑家王氏见这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做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封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做《南柯子》。词道是: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去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后夜间来,我今试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唤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缀。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吩咐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语孺人:不到夜,我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色晚,客店中无甚底事,便去睡。方才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字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字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睬。他又说两声,浑家又不睬。

  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时,放烛灯在桌子上,取早间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灯烛下把起笔来,就白纸上写了四句诗:

  碧纱窗下启缄封,一纸从头彻底空。

  知尔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

  与毕,换个封皮再来封了。那妇女把金篦儿去剔那蜡烛灯,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一惊,撒然睡觉,却在客店里牀上睡,灯犹未灭。桌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着一幅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底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归家去。这便唤做「错封书」。

  下来说底便是「错下书」。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底小说来。正是:

  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囗忺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沛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複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年二十六岁﹔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第二节。

  去枣槊巷口一个小小底茶坊,开茶坊人唤做王二。当日茶市方罢,相是日中,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

  浓眉毛,大眼睛,蹷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人来茶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餶餶飿飿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餶飿儿。」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桌上,将条篾篁穿那餶飿儿,捏些盐,放在官人面前,道:「官人吃餶飿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不知要做甚么?」

  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儿买餶飿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

  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件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校椅上坐地,只见卖餶飿的小廝儿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一探了便走,皇甫殿直看着那廝震威一喝,便是:

  当阳桥上张飞勇﹔

一喝曹公百万兵。

  喝那廝一声,问道:「做甚么?」那廝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来赶上,捽那廝回来,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廝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小娘子,不教把来与你。」殿直问道:「甚么物事?」那廝道:「你莫问,不教把与你!」

  皇甫殿直捏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廝一口,道:「好好的把出来教我看!」那廝吃了一口,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一时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子看时:

  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时,谨恭惟懿候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杯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簿乾,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

  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帖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蹷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捽着僧儿狗毛,出这枣槊巷,迳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拶里面打底牀铺上坐地底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交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再捽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当时到家里,殿直焦躁,把门来关上,傓来傓了,唬得僧儿战做一团。

  殿直从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皇甫殿直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一取下一把箭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看着迎儿生得:

  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屙屎。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粱去,直下打一抽,弔将妮子起来,拿起箭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箭子竹去妮子腿上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迎儿睡。」

  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弯巷口,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平」:张千、李万、董霸、薛超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餶飿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廝。」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去。」薛超唱喏道:「父母官,不敢收领孺人。」殿直道:「你懑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得四个所由,则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餶飿儿的僧儿三个同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见,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蹷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交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后也只是恁地供。」问这迎儿,迎儿道:「既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死也只是恁么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去,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子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有如行病龟,到处降人灾。

  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那面敢开眼。山前行看着静山大王,道声与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道上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子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籁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教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见恁么说,五回二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予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佐,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听从夫便。」

  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髫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卓锥,老公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个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理会。」当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没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三两日。

  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睛,蹷鼻子,略绰口,抹眉裹顶高装大带头巾,阔上领皂褶儿,下面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了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籁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甚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为了,不若姑姑说合你去嫁官人,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姑姑口,去这官人家里来。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到寺中烧香了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蹷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

  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恁沉吟,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个人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

  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廝做小师。一年以前时,这廝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不见了,吃了些个情拷。如今赶出寺来,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廝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廝,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带步,却待去捽这廝,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得捽他。我和你尾这廝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同寺里烧香了出来。这汉一路上却同这妇女道:「小娘子,你如何见了你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不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交你得知,便是我交卖餶飿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丈夫中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就把只手去克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

  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懑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跄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挣挫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

  他是: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交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交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好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楼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四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种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话本说彻,且作散场。

西湖三塔记

  入话: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溟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此诗乃苏子瞻所作,单题两湖好处。言不尽意,又作一词,词名《眼儿媚》:

  登楼凝望酒阑囗,与客论征途。饶君看尽,名山胜景,难比西湖。春晴夏雨秋霜后,冬雪囗囗囗。一派湖光,四边山色,天下应无。

  说不尽西湖好处,吟有一词云:

  江左昔时雄胜,钱塘自古荣华。不惟往日风光,且看西湖景物:有一千顷碧澄澄波漾琉璃,有三十里青娜娜峰峦翡翠。春风郊野,浅桃深杏如妆﹔夏日湖中,绿盖红蕖似画﹔秋光老后,篱边嫩菊堆金﹔腊雪消时,岭畔疏梅破玉。花坞相连酒市,旗亭萦绕渔村。柳洲岸口,画船停棹唤游人﹔丰乐楼前,青布高悬沽酒帘。九里乔松青挺挺,六桥流水绿粼粼。晚霞遥映三天竺,夜月高升南北岭。云生在呼猿洞口,鸟飞在龙井山头。三贤堂下千浔碧,四圣祠前一镜浮。观苏堤东坡古蹟,看孤山和靖旧居。仗锡僧投灵隐去,卖花人向柳洲来。

  这西湖是真山真水,一年四景,皆可游玩。真山真水,天下更有数处:

  润州扬子江金山寺﹔滁州瑯邪山醉翁亭﹔江州庐山瀑布泉﹔西川濯锦江潋滟堆。

  这几处虽然是真山真水,怎比西湖好处?假如风起时,有於尺翻头浪﹔雨下时,有百丈滔天水。大雨一个月,不曾见满溢﹔大旱三个月,不曾见乾涸。但见:

  一镜波光青潋潋,四围山色翠重重。

  生出石时浑美玉,长成草处即灵芝。

  那游人行到乱云深处,听得鸡鸣犬吠,缫丝织布之声,宛然人间洞府,世上蓬瀛:

  一派西湖景致奇,青山叠叠水弥弥。

  隔林彷彿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

  这西湖,晨、昏、晴、丽、月,总相宜:

  清晨豁目,澄澄激滟,一派湖光﹔薄暮凴栏,渺渺暝朦,数重山色。遇雪时,两岸楼台铺玉屑﹔逢月夜,满天星斗漾珠玑。双峰相峙分南北,三竺依稀隐翠微。满寺僧从天竺去,卖花人向柳阴来。

  每遇春间,有艳草、奇葩,朱英、紫萼,嫩绿、娇黄﹔有金林檎、玉李子、越溪桃、湘浦杏、东部芍药、蜀都海棠﹔有红郁李、山荼縻、紫丁香、黄蔷薇、冠子样牡丹、耐戴的迎春:此只是花。更说那水,有蘸蘸色漾琉璃,有粼粼光浮绿腻。那一湖水,造成酒便甜,做成饭便香,作成醋便酸,洗衣裳莹白。这湖中出来之物:菱甜,藕脆,莲嫩,鱼鲜。那装銮的待诏取得这水去,堆青叠绿,令别是一般鲜明。那染坊博士取得这水去,阴紫阳红,令别是一般娇艳。这湖中何啻有千百只画船往来,似箭纵横,小艇如梭,便足扇面上画出来的,两句诗云:

  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开西湖极乐天。

  这西湖不深不浅,不阔不远:

  大深来难下竹竿,大浅来难摇画浆﹔

  大阔处游玩不交,大远处往来不得。

  又有小词,单说西湖好处:

  都城圣迹,西湖绝景。水出深源,波盈远岸。沉沉素浪,一方千载丰登﹔叠叠青山,四季万民取乐。况有长堤十里,花映画桥,柳拂朱栏﹔南北二峰,云锁楼台,烟笼梵寺。桃溪杏坞,异草奇花﹔古洞幽岩,白石清泉。思东坡佳句,留千古之清名﹔效社甫芳心,酬三春之媚景。王孙公子,越女吴姬,跨银鞍宝马,乘骨装花轿。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若非日落都门闭,良夜追欢尚未休。红杏枝头,绿杨影星,风景赛蓬瀛。异香飘馥郁,兰茞正芳馨。极目夭桃簇锦,满堤芳草铺茵。风来微浪白,雨过远山青。雾笼杨柳岸,花压武林城。

  今日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蹟遗踪,传诵不绝。

  是时宋孝宗淳熙年间,临安府涌金门有一人,是岳相公麾下统制官,姓奚,人皆呼为奚统制。有一子奚宣赞,其父统制弃世之后,嫡亲有四口:只有宣赞母亲,及宣赞之妻,又有一个叔叔,出家在龙虎山学道。这奚宣赞年方二十余岁,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闲耍。当日是清明。怎见得?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光。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轻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丽锦。弄舌黄莺啼别院,寻香粉蝶绕雕栏。

  奚宣赞道:「今日是清明节,佳人、才子俱在湖上玩赏,我也去一遭,观玩湖景,就彼闲耍何如?」来到堂前禀覆:「妈妈,今日儿欲要湖上闲玩,未知尊意若何?」妈妈道:「孩儿,你去不妨,只宜早归。」

  奚宜赞得了妈妈言语,独自一个拿了弩儿,离家一直出钱塘门,过昭庆寺,往水磨头来。行过断桥四圣观前,只见一伙人围着,闹烘烘。宣赞分开人,看见一个女儿。如何打扮?

  头绾三角儿,三条红罗头须,三只短金钗,浑身上下,尽穿缟素衣服。

  这女孩儿迷踪失路。宣赞见了,向前问这女孩儿道:「你是谁家女子,何处居住?」女孩儿道:「奴姓白,在湖上住。找和婆婆出来闲走,不见了婆婆,迷了路。」就来扯住了奚宣赞道:「我认得官人,在我左近住。」只是哭,不肯放。宣赞只得领了女孩儿,搭船直到涌金门上岸,到家见娘。娘道:「我儿,你去闲耍,却如何带这女儿归来?」宣赞一一说与妈妈知道:「本这是好事,倘人来寻时,还他。」

  女儿小名叫做卯奴。自此之后,留在家间不觉十余日。宣赞一日正在家吃饭,只听得门前有人闹吵。宣赞见门前一顶四人轿,抬着一个婆婆。看那婆婆,生得:

  鸡肤满体,鹤发如银。眼昏加秋水微浑,发白似楚山云淡。形加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

  这个婆婆下轿来到门前,宣赞看着婆婆身穿皂衣。卯奴却在帘儿下看着婆婆,叫声:「万福!」婆婆道:「教我忧杀!沿门问到这里。却是谁救你在此?」卯奴道:「我得这官人救我在这里。」

  婆婆与宣赞相叫。请婆婆吃茶。婆婆道:「大难中难得宣赞救淑,不若请宣赞到家,备酒以谢恩人。」婆子上轿,谢了妈妈,同卯奴上轿。奚宣赞随着轿子,直至四圣观侧首一座小门楼。奚宣赞在门楼下,看见:

  金钉珠户,碧瓦盈簷。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即如神仙洞府,王者之宫。

  婆婆引着奚宣赞到里面,只见里面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着宣赞。宣赞着眼看那妇人,真个生得:

  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全莲,玉指露纤纤春笋。

  那妇人见了卯奴,使问婆婆:「那里寻见我女?」婆婆使把宣赞救卯奴事,一一说与妇人。妇人便与宣赞叙寒温,分宾主而坐。两个青衣女童安排酒来,少顷水陆毕陈,怎见得?

  琉璃钟内珍珠滴,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帏绣幕生香风,击起琵鼓吹龙笛。

  当筵尽劝醉扶归,皓齿歌兮细腰舞。

  正是青春白日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当时一杯两盏,酒至三杯,奚宣赞目视妇人,生得如花似玉,心神荡漾,却问妇人姓氏。只见一人向前道:「娘娘,令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妇人道:「也是,快安排来与宣赞作按酒。」只见两个力士捉一个后生,去了巾带,解开头发,缚在将军柱上,面前一个银盆,一把尖刀。霎时间把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惊得宣赞魂不附体。娘娘斟热酒,把心肝请宣赞吃。宣赞贝推不饮。娘娘、婆婆都吃了。娘娘道:「难得宣赞救小女一命,我今丈夫又无,情愿将身嫁与宣赞。」正是:

  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与夜,二人携手,共人兰房。当夜已过,宣赞被娘娘留住半月有余。奚宣赞面黄肌瘦。思归,道:「姐姐,乞归家数日却来!」

  说犹未了,只见一人来禀覆:「娘娘,今有新人到了,可换旧人?」娘娘道:「请来!」有数个力士拥一人至面前,那人如何打扮?

  眉疏目秀,气爽神清,如三国内马超,似淮句内关索,似西川活观音,岳殿上炳灵公。

  娘娘请那人共座饮酒,交取宣赞心肝。宣赞当时三魂荡散,只得去告卯奴道:「娘子,我救你命,你可救我!」卯奴去娘娘面前,道:「娘娘,他曾救了卯奴,可饶他!」娘娘道:「且将那件东西与我罩了。」只见一个力士取出个铁笼来,把宣赞罩了,却似一座山压住。娘娘自和那后生去做夫妻。

  卯奴去笼边道:「我救你。」揭起铁笼道:「哥哥闭了眼,如开眼,死於非命。」说罢,宣赞闭了眼,卯奴背了。宣赞耳畔只闻风雨之声,用手摸卯奴脖项上有毛衣。宣赞肚中道:「作怪!」霎时听得卯奴叫声:「落地!」开眼看时,不见了卯奴,却在钱塘门城上。天色犹未明。怎见得:

  北斗斜倾,东方渐白。邻鸡三唱,唤美人傅粉施妆﹔宝马频嘶,催人争赴利名场。几片晓霞连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慢慢依路进涌金门,行到自家门前。娘子方才开门,道:「宣赞,你送女孩儿去,如何半月才回?交妈妈终日忧念!」

  妈妈听碍出来,见宣赞面黄肌瘦,妈妈道:「缘何许久不回?」宣赞道:「儿争些不与妈妈相见!」便从头说与妈妈。大惊道:「我儿,我晓得了。想此处乃是涌金门水口,莫非闭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我儿,你且将息,我自寻屋搬出了。」忽一日,寻得一闲房,在昭庆寺弯,选个吉日良时,搬去居住。

  宣赞将息得好,迅速光阴,又是一年,将遇清明节至。怎见得?

  家家禁火花含火,处处藏烟柳吐烟。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奚宣赞道:「去年今日闲耍,撞见这妇人,如今又是一年。」宣赞当日拿了弩儿,出屋后柳树边,寻那飞禽。只见树上一件东西叫,看时,那件物是人见了皆嫌。怎见得?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都嫌闻者唾,只为从前口嘴多。

  原来是老鸦,奚宣赞搭止箭,看得箭,一箭去,正射着老鸦。老鸦落地,猛然跳几跳,去地上打一变,变成个着皂衣的婆婆,正是去年见的。婆婆道:「宣赞,你脚快,却搬在这里。」宣赞叫声:「有鬼!」回身便走。婆婆道:「宣赞那里去?」叫一声:「下来!」只见空中坠下一辆车来,有数个鬼使。婆婆道:「与我捉人车中!你可闭目!如不闭目,交你死於非命。」只见香车叶囗地起,霎时间,直到旧日四圣观山门楼前坠下。

  婆婆直引宣赞到殿前,只见殿上走下着白衣底妇人来,道:「宣赞,你走得好快!」宣赞道:「望娘娘恕罪!」又留住宣赞做夫妻。过了半月余,宣赞道:「告娘娘,宣赞有老母在家,恐怕忧念,去了还来。」娘娘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你犹自思归!」叫:「鬼使那里?与我取心肝!」可怜把宣赞缚在将军柱上。宣赞任叫卯奴道:「我也曾救你,你何不救我?」卯奴向前告娘娘道:「他曾救奴,且莫下手!」娘娘道:「小贱人,你又来劝我!且将鸡笼罩了,却结果他性命。」鬼使解了索,却把铁笼罩了。

  宣赞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正烦恼之间,只见笼边卯奴道:「哥哥,我再救你!」便揭起铁笼道:「可闭目,抱了我。」宣赞再抱了卯奴,耳边听得风雨之声。霎时,卯奴叫声:「下去!」把宣赞撤了下来,正跌在茭白荡内,开眼叫声:「救人!」只见二人救起宣赞来。宣赞告诉一遍,二人道:「又作怪!这个后生着鬼!你家在那里住?」宣赞道:「我家在昭庆寺弯住。」二人直送宣赞到家。妈妈得知,出来见了二人。荡户说救宣赞一事。老妈大喜,讨酒赏赐了,二人自去。宣赞又说与老妈。老妈道:「我儿且莫出门便了。」

  又过了数日,一日,老妈正在帘儿下立着,只见帘子卷起,一个先生入来。怎的打扮?

  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威仪凛凛。料为上界三清客,多是蓬莱物外人。

  老妈打一看,道:「叔叔,多时不见,今日如何到此?」这先生正是奚统制弟奚真人,往龙虎山方回,道:「尊嫂如何在此?」宣赞也出来拜叔叔。先生云:「吾见望城西有黑气起,有妖怪缠人,特来,正是汝家。」老妈把前项事说一遍。先生道:「吾姪,此三个妖怪缠汝甚紧。」妈妈交安排素食,请真人斋毕。先生道:「我明日在四圣观散符,你可来告我。就写张投坛状来,吾当断此怪物。」真人自去。

  到明日,老妈同宣赞安排香纸,写了投坛状,关了门,吩咐邻舍看家,迳到四圣观见真人。真人收状子看了,道:「待晚,吾当治之。」先与宣赞吃了符水,吐了妖涎。天色将晚,点起灯烛,烧起香来,念念有词,书道符灯上烧了。只见起一阵风。怎见得?

  风荡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杨柳,秋卸梧桐。凉人朱门户,寒穿陋巷中。嫦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登仙叫救人。

  风过处,一员神将,怎生打扮?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皂罗袍打嵌团花,红抹额销金蚩虎。手持六宝镶装剑,腰系蓝天碧玉带。

  神将喝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为怪物,焉敢缠害命官之子?」三个道:「他不合冲塞了我水门。告我师,可饶恕,不曾损他性命。」真人道:「与吾现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现形!」真人叫天将打。不打万事皆休,那里打了几下,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於湖内。至今古蹟遗踪尚在。宣赞随了叔叔,与母亲在俗出家,百年而终。

  只因湖内生三怪,至使真人到此间。

  今日捉来藏箧内,万年千载得平安。

合同文字记

  入话: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话说宋仁宗朝庆历年间,去这东京汴梁城离城三十里,有个村,唤做老儿村。村里有个农庄人家,弟兄二人,姓刘,哥哥名刘添祥,年四十岁,妻已故﹔兄弟名刘添瑞,年三十五岁,妻田氏,年三十岁,生得一个孩儿,叫名安住,年三岁。弟兄专靠耕田种地度日。

  其年因为旱涝不收,一日,添瑞向哥哥道:「看这田禾不收,如何过日?不若我们搬去路州高平县下马村,投奔我姨夫张学究处趁熟,将勤补拙过几时。你意下如何?」添祥道:「我年纪高大,去不得。兄弟,你和二嫂去走一遭。」添瑞道:「哥哥,则今日请我友人李社长为明证,见立两纸合同文字,哥哥收一纸,兄弟收一纸。兄弟往他州趁熟,『人无前后眼』,哥哥年纪大,有桑田、物业、家缘,又将不去,今日写为照证。」添祥言:「兄弟见得是。」遂请李杜氏来家,写立合同明白,各收一纸,安排酒相待之间,这李社长对刘添祥说:「我有个女孩儿,刘二哥求作媳妇,就今日说开。」刘大言:「既如此,选个吉日良辰,下些定礼。」

  不数日完备,刘二辞了哥哥,收拾了行李,长行而去。只因刘二要去趁熟,有分教:去时有路,回却无门。正是:

  旱涝天气数,家国有兴亡﹔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当日,刘二带了妻子,在路行了数日,已到高平县下马村,见了姨夫张学究,备说来趁熟之事。其人大喜,留在家。

  光阴荏苒,不觉两年。这刘二嫂害着个脑疽疮,医疗一月有余,疼痛难忍,饮食不进,一命倾世。刘二痛哭哀哀,殡葬已毕。又过两月,刘二恹恹成病,医疗少可。张学究劝刘二休忆妻子,将息身体,好养孩儿安住。又过半年,忽然刘二感天行时气,头疼发热。正是:

  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

  害了六七日,一命呜呼,已归泉下。张学究葬於祖坟边刘二嫂坟上,已毕。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安住在张家村里一住十五年,孩儿长成十八岁,聪明智慧,德行方能,读书学礼。一日,正值清明节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打点祭物,同安住去坟上祭扫。到坟前将祭物供养,张学究与婆婆道:「我有话和你说。想安住今已长成人了。今年是大通之年,我有心待交他将着刘二两口儿骨殖还乡,认他伯父。你意下如何?」婆婆道:「丈夫,你说得是。这的是阴骘勾当。」

  夫妻商议已定,教安住:「拜了祖坟,孩儿然后去兀那坟前,也拜儿拜。」安住问云:「父亲,这是何人的坟?」拜毕,学究言:「孩儿休问,烧了纸,回家去。」安住云:「父亲不通名姓,有失其亲。我要性命如何?不如寻个自刎。」学究云:「孩儿且住,我说与你,这是你生身父母。我是你养身父母,你是汴粱离城二十里老儿村居住。你的伯父刘添祥。你父刘添瑞同你母亲刘二嫂,将着你年方三岁,十五年前三口儿因为年歉,来俺家趁熟。你母患脑疽疮身死,你父得天行时气而亡,俺夫妻两口儿备棺木殡葬了,将孩儿如嫡亲儿子看养。」

  不说万事俱休,说罢,安住向坟前放声大哭,曰:「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双亡?」学究云:「孩儿不须烦恼!选吉日良时,将你父母骨殖还乡,去认了伯父刘添祥,葬埋了你父母骨殖。休忘了俺两口儿的抚养之恩!」安住云:「父亲、母亲之恩,过如生身父母,孩儿怎敢忘恩?若得身荣,结草衔环报答!」道罢,收拾回家。至次日,交人择选吉日,将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盘费,并合同文字,做一担儿挑了,来张学究夫妻两口儿。学究云:「你爹娘来时,盘缠无一文,一头挑着孩儿,一头是些穷家私。孩儿路上在意,山峻难行,到地头便稍信来,与我知之。」安住云:「父亲放心,休忆念!」遂拜别父母,挑了担儿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刘添祥忽一日自思:「我兄弟刘二夫妻两个都去趁熟,至今十五六年,并无音信,不知有无?」因为家中无人,娶这个婆婆王氏,带着前夫之子来家,一同过活。一日,王氏自思:「我丈夫老刘有个兄弟,和姪儿趁熟去,倘若还乡来时,那里发付我孩儿?好烦恼人哉!」

  当日春社,老刘吃酒不在家。至下午,酒席散回家,却好安住於路问人,来到门首,歇下担儿。刘婆婆问云:「你这后生寻谁?」安往云:「伯娘,孩儿是刘添瑞之子,十五年前,父母与孩儿出外趁熟,今日回来。」正议论间,刘大醉了回来,见了安住,问云:「你是谁?来俺门前做甚么?」安住云:「爹爹,孩儿是安住!」老刘问:「你那父母在何处?」安住去:「自从离了伯父,到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趁熟,过不得两年,父母双亡,止存得孩儿。亲父母已故,多亏张学究看养到今。今将父母骨殖还乡安葬,望伯父见怜!」

  当下老刘酒醉。刘婆言:「我家无在外趁熟人,那里走这个人来,胡认我家?」安住云:「我见有合同文字为照,特来认伯父。」刘婆教老刘:「打这廝出去,胡廝缠来认我们!」老刘拿块砖,将安住打破了头,重伤血出,倒於地下。有李社长过,问老刘:「打倒的是谁人?」老刘云:「他诈称是刘二儿子,认我又骂我,被我打倒推死。」李社长云:「我听得人说,因此来看。休问是与不是,等我扶起来问他。」

  李社长问道:「你是谁?」安住云:「我是刘添瑞之子,安住的便是。」社长问:「你许多年那里去来?」安住云:「孩儿在路州高平县下马村张学究家抚养长成,如今带父母骨殖回乡安葬。伯父、伯母言孩儿诈认,我见将着合同文字,又不肯看,把我打倒,又得爹爹救命。」

  社长教安住:「挑了担儿,且同我回去。」即时领安住回家中。歇下担儿,拜了李社长。社长道:「婆婆,你的女婿刘安住将看父母骨殖回乡。」李社长教安住将骨殖放在堂前,乃言:「安住,我是丈人,婆婆是你丈母。」交满堂女孩儿出来:「参拜了你公公、婆婆的灵柩。」安排祭物,祭祀化纸已毕,安排酒食相待,乃言:「孩儿,明日去开封府包府尹处,告理被晚伯母、亲伯父打伤事。」

  当日歇了一夜,至次早,安住迳往开封府告包相公。相公随即差人捉刘添祥并晚婆婆来,就带合同,一并赴官。又拘李社长明正。当口一干人到开封府厅上,包相公问:「刘添祥,这刘安住是你姪儿不是?」老刘言:「不是。」刘婆亦言:「不是。既是亲姪儿,缘何多年不知有无?」

  包相公取两纸合同一看,大怒,将老刘收监问罪。安住告相公:「可怜伯伯年老,无儿无女,望相公可怜见!」包相公言:「将晚伯母收监问罪。」安住道:「望相公只问孩儿之罪,个乾伯父伯婆之事。」包相公交将老刘打三十下。安住告相公:「宁可打安住,不可打伯父。告相公,只要明白家事,安住日后不忘相公之恩!」

  包相公见安住孝义,发放各回家:「待吾具表奏闻。」包相判毕,各自回家。朝廷喜其孝心,旌表孝子刘安住孝义双全,加赠陈留县尹,全刘添祥一家团圆。

  其李社长选日,令刘安住与女李满堂成亲。一月之后,收拾行装,夫妻二人拜辞两家父母,就起程直到高平具,拜谢张学究已毕,遂往陈留县赴任为官。夫妻谐老,百年而终。正是:

  李社长不悔婚姻事,刘晚妻欲损相公嗣﹔

  刘安住孝义两双全,包待制断合同文字。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风月瑞仙亭

  入话: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为相如,自父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其实志在功名。

  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口升仙桥。相如大书於桥柱上:「大丈夫不乘驷马年,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遂於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臯辈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恒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交他接待。

  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锦绣烂熳,真可游览休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所以游宦公子,江湖士夫,无不相访。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及笄未聘。聪慧过人,姿态出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描龙刺凤,女工针指,饮馔酒浆,无所不通。员外一应家中事务,皆与文君计较。

  其日早辰,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知员外宅上园池佳胜,特来游玩。卓员外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相如举目看那园中景致,但见:

  迳铺玛瑙,栏刻香檀。聚山坞风光,为园林景物。山叠氓氓怪石,槛栽西洛名花。梅开度岭冰姿,竹染湘江愁泪。春风荡漾,上林李白桃红﹔秋日淒凉,夹道橙黄橘绿。池沼内,鱼跃锦鳞﹔花木上,禽飞翡翠。

  卓员外动问姓名,相如答曰:「司马长卿。因与王县令故旧,特来相探,留连旬日,闻知名园胜景,故来拜访。」卓员外道:「先生去县中安下不便,敢邀车马於敝舍,何如?」相如遂令人唤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说卓文君去绣房中,每每存想:「我父亲营运家业,富之有余,岁月因循,寿年已过。奈何!奈何!况我才貌过人,性颇聪慧,选择良姻,实难其人也。此等心事,非明月残灯安能知之?虽有侍妾,姿性狂愚,语言妄出,因此上抑郁之怀,无所倾诉。昨听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来望父亲,留他在瑞仙亭安下。』乃於东墙琐窗内窥视良久,见其人俊雅风流,日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下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错过此人,再后难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曰:「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请小姐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士,日夜废寝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些金珠首饰在此,小姐吩咐春儿:「打点春盛食罍,灯笼。我今夜与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挑着,随小姐行来。

  话中且说相如自思道:「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今夜月明下,交琴童焚香一炷,小生弹曲瑶琴以挑之。」

  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花阴下,听得所弹琴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乎共翱翔。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孽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曰:「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

  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小生闻小姐之名久矣,自愧缘悭分浅,不能一见。恨无磨勒盗红绡之方,每起韩寿偷香窃玉之意。今晚既蒙光临,小生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道:「先生在此,失於恭敬,抑且寂寞,因此特来相见。」相如曰:「不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曰:「妾早知先生如此辽阔,不来冒渎。今先生视妾有私奔之心,故乃轻言。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而告曰:「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文君曰:「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同赏月,饮三杯。」

  春儿排酒果於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被桂裳。穠不短,纤不长。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曰:「小姐不嫌寒儒鄙陋,欲就枕席之欢。」文君笑曰:「妾慕先生才德,欲奉箕帚,唯恐先生久后忘恩。」相如曰:「小生怎敢忘小姐之恩!」文君许成夫妇。二人倒凤颠鸳,顷刻云收雨散。文君曰:「只恐明日父亲知道,不经於官,必致凌辱。如今收拾些少金珠在此,不如今夜与先生且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也未可知!」相如与文君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似:

  鼇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则止。』事无擅为,行无独成,所以正妇道也。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你到他家,如何见人?」欲要讼之於官,争奈家丑不可外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乎!」从此,隐而不出。正所谓:

  含羞无语自沉吟,咫尺相思万里心。

  抱布贸丝君亦误,知音尽付七弦琴。

  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磬然,难以度日。正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我浑家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曰:「我离家一年。你家业凌替,可将我首饰钗训卖了,修造房屋。我见丈夫郁郁不乐,怕我有懊悔。我既委身於你,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同衾,死同穴。」相如曰:「深感小姐之恩。但小生殊无生意。俗语道:『家有千金,不如日进分文﹔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我欲开一个酒肆,如何?」文君曰:「既如此说,贱妾当垆。」

  未及半年,忽一日,正在门前卖酒,只见天使捧诏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洁烂,超越古人。官里歎赏:『飘飘然有凌人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得意奏言:『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来征。走马临朝,不许迟延。先生收拾行装,即时同行。」正是:

  一封丹凤诏,方表丈夫才。

  当夜,相如与文君言曰:「朝延今日徵召,乃是友人杨得意举荐。如今天使在驿,专等起程。」文君曰:「日后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与日前布衣时节!」相如曰:「小生那时虽见小姐容德,奈深堂内院,相见如登天之难,若非小姐垂怜看顾,怎能匹配?小生怎敢忘恩负义!」文君曰:「如今世情至薄,有等蹈德守礼,有等背义忘恩者。」相如曰:「长卿决不为此!」文君曰:「秀才每也有两般:有『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私﹔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了贫时。」长卿曰:「人非草木禽兽,小姐放心!」文君又嘱:「非妾心多,只怕你得志忘了我!」夫妻二人不忍相别。文君嘱曰:「

  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长卿,蒙朝廷徵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交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迳到成都府,寻见卓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你。孩儿,你在此受寂寞,比在家享用不同。你不念我年老无人?」文君曰:「爹爹跟前不敢隐讳。孩儿见他文章绝代,才貌双全,必有荣华之日,因此上嫁了他。」卓员外云:「如今且喜朝廷徵召,正称孩儿之心。」卓员外住下,待司马长卿音信。正是:

  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

  且说司马长卿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着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宫里闻知大怒,召长卿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宫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小可。」乃拜长卿为中郎将,侍节,拥誓剑、金牌,先斩后奏:「卿若到彼,安抚百姓,缓骑回程,别加任用。」

  长卿自思:「正是衣锦还乡,已遂平生之愿。」乃谢恩,辞天子出朝。遂车前马后,随从者甚多。一日,迤逦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正是:(以下原缺)

蓝桥记

  入话:

  洛阳三月里,回首渡襄川。

  忽遇神仙侣,翩翩入洞天。

  裴航下第,游於鄂瘤,买舟归襄汉。同舟有樊夫人者,国色也。虽闻其言语,而无计一面,因赂侍婢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

  同舟胡越犹怀思,况遇天妃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久不答,航数诘问。袅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自求美酝、珍果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帷,但见月眉云鬓,玉莹花明,举止即烟霞外人。

  航拜揖。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幸无谐谑为意!然亦与郎君有小小姻缘,他日必得为姻懿。」后使袅烟持诗一章答航。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诗毕,不晓具意。后便不复见。

  航遂饰装归辇下,道经蓝桥驿,偶渴甚,遂下马求浆而饮。见一茅舍,低而隘,有老妪缉缀麻薴,航揖之,求浆。妪呼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因忆夫人「云英」之句。俄於苇箔之中,出双玉手,授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觉异香透於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华容艳质,芳丽无比,娇羞掩面蔽身,航凝视不知移步,因谓妪曰:「果愿略憩於此!」妪曰:「取郎君自便。」航谓妪曰:「小娘子艳丽惊人,愿纳厚礼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未就耳。我今老而且病,只有此女孙。昨日神仙遗药一刀圭,但须得玉仵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君若的欲要娶此女,但要得玉仵臼,吾即与之,亦不顾其前时许人也,其余金帛无用。」航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待我取仵臼至。莫更许他人!」妪曰:「然。」

  航遂怅恨而去。及抵京师,但以仵臼为念。若於喧哄处,高声访问玉仵臼,皆无影响。众号为「风狂」。如此月余,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言他有玉杵臼要货。闻郎君恳求甚切,吾当为书而荐导之。」航愧谢,珍重持书而去,果获玉桁臼,遂持归,至蓝桥昔日妪家。

  妪大笑曰:「有如此之信上,吾岂爱惜一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微笑曰:「虽付如此,然更用捣药百日,方可结姻。」妪於襟带解药,令航捣之。航昼捣而夜息,夜则妪收桁臼於内室。航又闻杵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雪光耀室,可鉴毫芒。於是,航之意愈坚。

  百日足,妪吞药,曰:「吾入洞,为裴郎具帷帐。」遂挈女行,谓航曰:「但少留此。」须臾,车盖来迎。俄见大第,锦绣帷帐,珠翠耀目。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感谢。乃引见诸亲宾,皆神仙中人,后有一女子,鬟髻,衣霓裳,称是妻之姊。航拜讫,女曰:「裴郎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问左右,言:「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天师之妻,已是高真,为玉皇女史。」

  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瑶英之丹,逍遥自在,超为上仙。正是:

  玉室丹书着姓,长生不老人家。

快嘴李翠莲记

  入话:

  出口成章不可轻,开言作对动人情﹔

  虽无子路才能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众,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非凡﹔

  能言快语真奇异,莫作寻常当等闲。

  话说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吩咐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大家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伶俐,双六象、棋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这门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节,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叫你出来,吩咐你少作声,颠倒说出一篇来,这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开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伶俐,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续得苎,能裁能补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仔细,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铺了牀,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叫声『安置』进房内。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放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去打。妈妈劝住,叫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古人云:『多言众所忌。』到人家只是谨慎言语,千万记着!」翠莲曰:「晓得。如今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壁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去作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去,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道,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知道。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望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自上门叫聒噪。」

  张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早晚照管﹔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去陪伴,不须挂意!」

  作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须半夜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收拾自理会。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去睡也。你与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连忙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理。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伶俐?」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还是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说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点。」翠莲进房去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收拾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寂静无人语。只听得:隔壁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便是五更矣。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这早晚,东方将亮了,还不梳妆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铺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朱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养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只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直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收拾停当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叫得准,送亲从头再去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道理,说的话儿全不准。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鸣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去哥嫂房门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如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地下扫一扫,娶亲轿子将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收拾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未来,保你过门平安!」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圣,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圆。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顺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爱怜。妯娌和气,伯叔忻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李员外便叫妈妈将钞来,赏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众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媒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埋怨!这里多得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吃惊,曰:「我们见千见万,不曾见这样口快的!」大家张口吐舌,忍气吞声,簇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吩咐:「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千万不要开口。」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媒人婆拿着一碗饭,叫道:「小娘子,开口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叫我闭口又开口。正是媒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方才跟着轿子走,吩咐叫我休开口。甫能住轿到门首,如何又叫我开口?莫怪我今骂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道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如何这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这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吃,这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将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鬼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吃,一道烟先进去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众亲簇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去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当中,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这个没规矩、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慢慢的调理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合家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入房,坐牀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穀,随进房中。新人坐牀,先生拿起五穀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麵杖,将先生夹腰两麵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东狮子!」一顿直赶出房门外去,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牀上,仔细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莽撞,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麵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去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这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叫人扫出去,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去,闭了门,独自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伶俐。」

  张狼也无可奈何,只得出去参筵劝酒。至晚席散,众亲都去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准备。」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牀,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牀,被翠莲喝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庄家。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那个媒人那个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多少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多少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半夜三更鼓,来我牀前做甚么?及早出去连忙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采头发,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这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妻子说这一篇,并不敢近前,声也不作,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罢,罢,叫他上牀睡罢。」便道:

  「癡乔才,休推醉,过来与你一牀睡。近前来,吩咐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收拾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牀来,悄悄地,同效鸳鸯偕连理。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果然一夜不敢作声。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张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妆,外面收拾。」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醃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齐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吃不了,剩与公婆慢慢噇。」

  婆婆听得,半晌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过,从头将打先生、骂媒人、触夫主、毁公婆,一一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迳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吩咐你来?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一一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知道。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吃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廝闹。婆婆性儿忒急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寻条绳儿只一弔,这条性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不好骂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嚐,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去了。

  再说张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终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不曾惹着你。顶天立地男子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叫张狼道:「你不闻古人云:『教妇初来。』虽然不至乎打她,也须早晚训诲﹔再不然,去告诉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不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不曾惹着你,如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去,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叫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去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这样为人做不过。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去,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若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模样?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去见阎王!我爷平素性儿强,不和你们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从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万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开口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侥倖,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囗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言三语四把吾伤,说的话儿不中听。我若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迳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叫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吃,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一定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吩咐:「叫张狼娘子烧中茶吃!」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如今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这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来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两碗自去拿。两个拿着慢慢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柤。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齿。」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须要温柔稳重,说话安详,方是做媳妇的道理。那曾见这样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直,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去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佐车,十二甘罗并子夏。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这样媳妇,久后必被败坏门风,玷辱上祖!」便叫张狼曰:「孩儿,你将妻子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从容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廝见!」

  张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叫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埋怨翠莲嘴快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是非曲直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都会,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挑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今年小正当时,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闲人把眼观,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耻笑,可怜!可怜!」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无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去搬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动手便来拖。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望回家图自在,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直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日沿门化饭吃,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斋把素用工夫。头儿剃得光光地,那个不叫一声小师姑。」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们得伶俐。曾见古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不恋荣华富贵,一心情愿出家,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终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新编小说《快嘴媳妇李翠莲记》终。

洛阳三怪记

  尽日寻春不见春,杖藜搠破岭头云。

  归来点检梅梢看,春在枝头已十分。

  这四句探春诗是张元所作。东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词,名《柳梢青》,却又好。词曰:

  昨日出东城,试探暮。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草已回春。绮陌敛香尘,点云霭前村。东君着意不辞辛。料想风光到处,吹绽梅英。

  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冷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年」。行的路谓之「香径」,地下飞起土来谓之「香尘」。应乾草正发叶,花生芽蕊,谓之「春信」。春忒煞好。有首词曰:

  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啭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尽春愁。日舒迟暖澡鹅黄,水渺茫藕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鞦韆高挂绿杨阴。

  春景果然是好。到春来,则那府州县道,村乡镇中,都有游玩去处。

  且说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阳。这西京有一县,唤做寿安县,在西京罗城外。县内有一座山,唤做寿安山,其中有万种名花异草。今时临安府官巷曰花市,唤做寿安坊,便是这个故事。两京城官员、士庶人家,都爱栽种名花,曾有诗道:

  满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壮芳芽。

  年年三月凭高望,不见人家只见花。

  西京定鼎门外,寿安县路上,有一座名园,唤做会节园,甚次第,但见:

  朱栏围翠玉,宝槛嵌奇珍。红花共丽日争辉,翠柳与晴天斗碧。妆起鞦韆架,彩结筑球门。流盃亭侧水弯环,赏月台前花屈曲。几竿翠竹如龙,绕就太湖山,数簇香松似凤。楼台侧畔杨花舞,帘幕中间燕子飞。

  每遇到春三二间,倾城都去这园里赏玩。

  说这河南府衣台街上,有个开金银铺潘小员外,名叫潘松。时遇清明节,因见一城人都出去郊外赏花游玩,告父母也去游玩。先到定鼎门里,寻相识的翁三郎,当时那潘松来到翁三郎门首,便问:「三郎在家么?」只见其妻相见道:「拙夫今日清明节,去门外会节园看花。却也会不多时,若是小员外行得快,便也赶得上。」潘松听得说,独自行出定鼎门外,迤逦行到这会节园时,正是:

  乍雨乍晴天气,不寒不暖风和。盈盈嫩绿,有如剪就薄薄香罗﹔袅袅轻红,不若裁成鲜鲜蜀锦。弄舌黄鹂穿绣卉,寻香粉蝶绕雕栏。

  这潘松寻不着翁三郎,独自游玩,待要归去,割舍不得於路上景致。看着那青山似画,绿水如描,行到好观看处,不觉步入一条小路,独行半亩田地。这条路游人稀少,正行之间,听得后面有人叫:「小员外!」回转看时,只见路旁高柳树下,立着个婆子,看这婆婆时,生得:

  鸡皮满体,鹤发盈头。眼昏似秋水微浑,体弱如秋霜后菊。浑如三月尽头花,好似五更风里烛。

  潘松道:「素昧平生,不识婆婆姓氏?」婆婆道:「小员外,老身便是妈妈的姐姐。」潘松沉思半晌,道:「我也曾听得说有个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与家间妈妈相似。」婆婆道:「好见年不见,你到我家吃茶。」潘松道:「甚荷姨婆见爱!」即时引到一条崎岖小径,过一条独木危桥,却到一个去处。婆婆把门推开,是个人家。随着那婆婆入去,着眼四下看时,原来是一座崩败花园。但见:

  亭台倒塌,栏槛斜倾。不知何代浪游园,想是昔时歌舞地。风亭敝陋,惟存荒草绿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红拂拂。莺啼绿柳,每喜尽日不逢人﹔鱼戏清波,自恨终朝无食饵。秋来满地堆黄叶,春去无人扫落花。

  这婆婆引到亭上:「请坐。等我入去报娘娘知,我便出来。」入去不多时,只见假山背后,两个青衣女童来道:「娘娘有请!」这潘松道:「有甚么娘娘?」只见上首一个青衣女童认得这潘松,失惊道:「小员外,如何在这里?」潘松也认得青衣女童是邻舍王家女儿,叫做王春春,数日前,时病死了。潘松道:「春春,你如何在这里?」春春道:「一言难尽!小员外,你可急急走去,这里不是人的去处。你快去休!走得迟,便坏你性命!」

  当时,潘松唬得一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潘松慌忙奔走,出那花园门来,过了独木桥,寻原旧大路来,道:「惭愧惭愧,却才这花园,不知是谁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却在这里。白日见鬼!」迤逦取路而归,只见前面有一家村酒店。但见:

  傍村酒店几多年,遍野桑麻在地边。

  白板凳铺邀客坐,柴门多用棘针编。

  暖烟灶前煨麦蜀,牛屎泥墙画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门前,只见店里走出一人,却是旧结交的天应观道人徐守真,问道:「师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会节园看花方回。」潘松道:「小子适来逢一件怪事,几乎坏了性命。」把那前事对徐守真说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专一要捉邪祟。若与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来相侵!」二人饮酒毕,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松道:「师兄,你见不见?」指着矮墙上道:「两个白鹩子在瓦上廝啄,一个走入瓦缝里去。你看我捉这白鹩子。」方才抬起手来,只见被人一掀,掀入墙里去。却又是前番撞见婆子的去处。守真在前走,回头不见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归。不在话下。

  且说潘松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时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话共你说。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来。」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计。」只见婆子行得数步,再走回来:「适来娘娘相请,小员外便走去了,到怪我。你若再走,却不利害!」只见婆子取个大鸡笼,把小员外罩住,把衣带结三个结,吹口气在鸡笼上,自去了。潘松用力推不动﹔用手尽平日气力,也却推不动。不多时,只见婆子同女童来道:「小员外在那里?」婆子道:「在客位里等待。」潘松在鸡笼里听得,道:「这个好客位里等待!」只见婆子解了衣带结,用指挑起鸡笼。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挽住小员外,即时撮将去,到一个去处。只见:

  金钉朱户,碧瓦盈簷。四边红粉泥墙,两下雕栏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宫。

  那婆婆引入去,只见一个着白的妇人出来迎接。小员外着眼看,那人生得:

  绿云堆鬓,白雪凝肤。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十指露尖尖春笋。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莱阆苑人。

  那婆子引那妇女与潘松相见罢,分宾主坐定,交两个青衣安排酒来,但见:

  广设金盘雕俎,铺陈玉盏金瓯。兽炉内高热龙涎,盏面上波浮绿囗本。筵间摆列,无非是异果蟠桃﹔席上珍羞,尽总是龙肝凤髓。

  那青衣女童行酒,斟过酒来。饮得一盏,潘松始问娘娘姓氏,只听得外面走将一个人入来。看那人时,生得:

  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烈火红袍,手执方天画戟。

  那个人怒气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饮宴?又是白圣母引惹来的,不要带累我便好。」当时娘娘把身迎接他。潘松失惊,问娘娘:「来者何人?」娘娘道:「他唤做赤土大王。」相揖了,同坐饮酒。少时,作辞去了。

  娘娘道:「婆婆费心力请得潘松到此,今共与奴做夫妻。」吓得小员外不敢举头。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两个便见:

  共入兰房,同归鸳帐。宝香消绣幕低垂,玉体共香衾偎暖。揭起红缝被,一阵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结鸳鸯。三次亲唇情越盛,一阵酥麻体觉寒。

  二人云雨,潘松终猜疑不乐。缠绵到三更已后,只见娘娘扑身起来出去。

  小员外根底立着王春春,悄悄地与小员外道:「我交你走了,却如何又在这里?你且去看那件事。」引着小员外,蹑足行来,看时,见柱子上缚着一人,婆子把刀劈开了那人胸,取出心肝来。潘松看见了,吓得魂不附体,问春春道:「这人为何?」春春说道:「这人数日前时,被这婆婆迷将来,也和小员外一般排筵会,也共娘娘做夫妻。数日间又别迷得人,却把这人坏了。」潘松听得,两腿不摇身自动:「却是怎生奈何?」

  说犹未了,娘娘入来了,潘松推睡着。少间,婆婆也入来,看见小员外睡着,婆子将那心肝,两个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觉得醉了,便上牀去睡着。只见春春蹑脚来牀前,招起潘松来,道:「只有一条路,我交你走。若出得去时,对与我娘说听:多做些功德救度我。你记这座花园,唤做刘平事花园,无人到此。那着白的娘娘,唤做玉蕊娘娘﹔那日间来的红袍大汉,唤做赤土大王,这婆子,唤做白圣母。这三个不知坏了多少人性命。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里牀头边,有个大窟笼,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笼里去,有路只管行,行尽处却寻路归去。娘娘将次觉来,你急急走!」

  潘松谢了王春春,去牀头看时,果然有个大窟笼。小员外慌忙下去,约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时,只见天色渐晓。但见:

  薄雾朦胧四野,残云掩映荒郊。江天晓色微分,海角残星尚照。牧牛儿未起,彩桑女犹眠。小寺内钟鼓初敲,高荫外猿声乍息。正是:

  大海波中红日出,世间吹起利名心。

  潘松出得穴来,沿路上问採樵人,寻路归去,远远地却望见一座庙宇,但见:

  朱栏临绿水,碧涧跨虹桥。依稀观宝殿嵬嵬,彷彿见威仪凛凛。庙门开处,层层冷雾罩祠堂﹔帘幕中间,阴阴黑云笼圣像。殿后簷松蟠异兽,阶前古桧似龙蛇。

  行进数步,只见灯火灿烂,一簇人闹闹吵吵,潘松移身去看时,只见庙中黄罗帐内,泥金塑就,五彩妆成,中间里坐着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着白圣母,都是夜来见的三个人。惊得小员外手足无措。问众人时,原来是清明节,当地人春赛,在这庙中烧纸酌献。小员外走出庙来,急寻归路,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备说昨夜的事。大员外道:「世上有这般作怪!」

  父子二人,即时同去天应观,见徐守真。潘松说:「与师兄在酒店里相会出来,被婆子摄入花园里去。」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历历说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交我走归,几乎不得相见!」徐道士见说,即时登坛作法,将丈二黄绢,书一道大符,口中念念有词,把符一烧。烧过了,吹将起来,移时之间,就坛前起一阵大风。怎见得?那风:

  风来穿陋巷、透玉宫。喜则吹花谢柳,怒则折木摧松。春来解冻,秋谢梧桐。睢河逃汉主,赤壁走曹公。解得南华天意满,何劳宋玉辩雌雄!

  那阵风过处,见个黄袍兜巾力士前来云:「潘松该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徐守真向大员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灾厄,只可留在敝观躲灾。」大员外谢了徐守真,自归。

  小员外在观中住了月有余。忽一日,行到鱼池边钓鱼。放下钩子,只见水面开处,一个婆子咬着钓鱼钩。吓得潘松丢下钓竿,大叫一声,倒地而死。急忙救起,半晌重苏,令人便去请将大员外来。徐守真向大员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请某师父蒋真人下山。」大员外问:「这蒋真人却在何处?」徐守真道:「见在中嶽嵩山修行。」大员外道:「敢烦先生亲自请蒋真人来,捉此妖怪。」徐守真相别了,就行。

  且说小员外同爹归到家里,只是开眼便见白圣母在书院里面。忽一日,潘松在门前立地,只见那婆子道:「娘娘交我来请你。」正说之间,却遇着徐守真请蒋真人来到潘员外门前,却被蒋真人镇威一喝,吓得那婆子抱头鼠窜,化一阵冷风,不见了。徐守真令潘松:「参拜了蒋真人,救你一命!」大员外即时请蒋真人相见。叙礼毕,安排饭食。不在话下。

  那蒋真人道:「今夜三更三点,先诛这白圣母。」天色渐晚,但见:

  金乌西坠,玉兔东生。满空薄雾照平川,几缕残霞生远浦。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同犊返孤村。

  当夜二更前后,蒋真人作罢法,念了咒语。两员神将驱提白圣母来。蒋真人交抬过鸡笼来,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围着。蒋真人喝声:「放火烧!」移时,婆子不见了,只见一个炙乾鸡在笼里。

  看看天晓,蒋真人道:「今日午时,刘平事花园里去断除那两个妖怪。」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园门首。蒋真人道:「交徐守真将一道灵符,将两枚大钉,就花园门首地上便钉将下去。」只见起一阵大风,风过处,见四员神将出现。但见:

  黄罗抹额,污骖皂罗袍光﹔袖绣团花,黄金甲束身微窄。剑横秋水,靴踏狻猫。上通碧汉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过,自海波水底擒来﹔邪祟为妖,入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玉帝阶前,请走天丁名号。搜捉山前为怪鬼,拜会乾坤下二神。

  四员神将领了法旨,去不多时,就花园内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只听得豁辣辣一声响亮,从花园里,神将驱将两个为祸的妖怪来。蒋真人道:「与吾打杀,立交现形!」神将那时就坛前打杀,一条赤斑蛇,一个白猫儿。原来白圣母是个白鸡精,赤土大王是条赤斑蛇,玉蕊娘娘是个白猫精。

  神将打死了妖怪,一阵风自去了。潘员外拜谢了蒋真人、徐守真,自去了。

  话名叫做《洛阳三怪记》。

风月相思

  入话:

  深院莺花春昼长,风前月下倍淒凉,

  只因忘却当年约,空把朱弦骂断肠!

  洪武元年春,有冯琛者,字伯玉,故成都府朝阳门兴庆坊人也。父縕,为元先锋都督,生琛於金陵,时至元六年庚戌岁也。幼失怙恃,伊舅氏育养。至总角,颖悟聪明,词章翰墨,与世罕有。少长,咸羨誉之。未几,南北盗贼兴起。生奔走流离,浪迹江湖。至临安时,直殿将军赵彧见而异之。公无子,得生甚喜。生事之如亲父焉。公有女名云琼,幼丧母,公命庶母刘氏育之。年至十三,同生延师教之。生加恭敬,如亲妹,而琼待生亦如亲兄。

  一日,生忧思干戈不宁,恻然有感,遂赋一诗以呈师,云:

  两虎争雄势不休,回头何处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动,万里尘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当路道,黄昏烽火起边楼。

  何时南北干戈息,重赌君王旧冕旒!

  师诵毕,特以示威,曰:「此子当有大志,非常才也!」公亦喜。

  将二载,刘氏以云琼年长,可笄,遂令入闺阁,习女工。一日,生在书馆独坐,见春光明媚,蜂蝶交飞,不觉惆怅,吟一绝云:

  桃花如锦草如茵,妆点园林无限春。

  蜂蝶分飞缘底事?东君应念断肠人!

  生吟毕,云琼在书馆后游玩,听其吟诗有惆怅之意,悒悒不乐。越数日,百和亭前牡丹盛开,琛往观之,琼亦在彼,遂同玩赏。琼问曰:「『东君应念断肠人』,为谁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将牡丹花题诗一首:

  娇姿艳质解倾城,似语还休意未成。

  一点芳心谁共诉?千重密叶苦相屏!

  君王笑处天香满,妃子观时国色盈。

  何幸倚栏同一赏,恨无杯酒浥苦馨!

  琼见诗,知生意有属於己,乃一笑,歎息而去,回顾再三。

  生自此之后,见其姿容秀丽,其心不能自持。琼此后无心针指,时出游戏消遣,见蜂蝶燕莺,景物繁华,赋诗一首:

  春色平分二月时,弓鞋款款步莲池。

  九回肠断无由诉,一点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阴阴古木啭黄鹂。

  晓来闷对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琼有侍女韶华,颇巧慧,能讴诗。见琼长吁短歎,识其意而不敢问。一日,偶过书馆,生语之曰:「我万里无家,四海一身,与我结为兄妹,何如?」韶华曰:「贱妾卑微,何敢上扳君子!」生曰:「何害?」二人拜为兄妹。自此之后,与生来往甚密。

  一日,生问曰:「连日不见琼娘子,固无恙乎?」答曰:「娘子近日偶疾如疟,神思不宁,倚牀作《望江南》词。」生曰:「愿闻。」韶华云:

  「香闺内,空自想佳期。独步花阴情绪乱,慢将珠泪两行垂,胜会在何时?恹恹病,此夕最难持。一点芳心无托处,荼蘼架上月迟迟,书惆怅有谁知?」

  韶华别去。知琼有意於己,潸然下泪。

  次日,与赵公会宴,琼侍父侧,虽然眉目往来,不能通言语为憾。生归室,见宝鸭香消,银台烛暗,愁怀万解,展转至晓,乃赋一律:

  暗思昨日可怜宵,得见佳人粉黛娇﹔

  银海晓含珠泪湿,金莲微动玉钩摇

  谢鲲徒折机边齿,弄玉空吹月下萧。

  一笑倾域殊绝代,宁交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与韶华曰:「我有手书一缄,烦汝送琼,幸勿沉滞!」韶华乃潜纳於镜奁。次早,琼梳妆,见书,视之,乃《满庭芳》词:

  蝉鬓拢云,蛾眉扫月,天生丽质难描。樽前席上,百媚千娇。一点芳心初动,五更清兴偏饶。诉衷肠不尽,虚度好良宵。秦楼明月夜,余音袅袅,吹彻鸾箫。闲敲棋子,愈觉无聊。何时识得东风面,堪成凤友鸾交?凭鸿雁,潜通尺素,盼杀董妖娆!

  复吟一绝:

  每同玉步踏香尘,曾见妆台点绛唇。

  春色谩随桃杏去,天台谁为款刘晨?

  琼读毕,怒责韶华曰:「汝怎敢传消递息!我与夫人说知。」韶华悲泣哀告。琼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而送药方与我?当以实对。」韶华曰:「向者,舍人与妾言曰:『我四海无亲,欲与结为兄妹!』当时妾惶愧不敢当。复问:『娘子无恙?』妾曰:『因病,稍安。』妾读娘子《望江南》词,舍人不觉泪下。至晚,以书令妾转达。」琼曰:「我虽未愈,不服此药。不可辜其美意,我今回一缄去谢之。」

  韶华候琼作书毕,持以诣生室。生见韶华,甚喜。生展幌之,乃和《满庭芳》词,云:

  短短金针,纤纤玉手,闲将绣带轻描。描鸾刺凤,想象剔还挑。不觉黄昏又到,谁知玉减香消!鸳鸯被,寻思履转,倏忽至中宵。阳台魂梦杳,彩鸾归去,辜负文箫!算人生儿,行乐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彻红绡?知此时芳心动也,愁杀盖宽饶!

  复吟一绝:

  丰姿绝代更青春,妾意拳拳在汝身。

  叨月一轮花满地,肯容香露湿湘裙?

  生视毕,不觉失魂丧志,莫知身之所在。

  琼曰:「彼时以我病癒,兄妹之情,喜之。」与时,韶华颇疑之,退而歎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门失火池鱼殃。日后必贻祸於我矣!」自此非堂前有命,不出於外。琼虽意恋,不能相会。

  生自此之后竟不得见,憔悴疲倦,饮食减少。夫人刘氏时加宽慰以「休思乡里」,生但俯首而已。有一日,夫人与侍女数人,於后花园迎风亭上观赏荷花。琼推疾不出。夫人去后,琼潜至生室,问曰:「兄何恙?」生泪下,不能答言。琼曰:「兄何故如此?万事岂由人乎?琼闻夫子曰:『贤贤易色。』古圣所戒!」生曰:「钻穴逾墙,吟琴折齿,妹独不知?」言语未尽,侍女报曰:「夫人至。」琼曰:「且与告别,情话难尽。翌日牛女佳期,妾当陈瓜果,与君登楼乞巧,以占灵配。」生诺。

  至期,生乃赴约。刘氏命琼在堂行酒,亦召生预宴。生不胜懊恨,仰观其天,轻云翳月,乍明乍暗,织女牵牛,黯淡莫辨。忽听樵楼鼓已三更矣,乃赋诗云:

  几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囿少古今同。

  正期得见嫦娥面,又被癡云丰掩笼!

  次日,於堂侧偶见琼,生以此示之。琼口占一绝:

  停杯对月问蟾蜍,独宿嫦娥似妾无?

  今日逢君言未尽,令人长恨命多孤!

  琼自后作事,闷闷不已﹔女工之事,俱无情意。患病数日,家人惊惶,乃白刘氏。夫人即唤韶华,曰:「汝知娘子之病?」韶华不敢答。夫人再三逼之,只得言:「娘子与冯官人相见之后,至今三好两怯。」夫人即与公曰:「妾闻『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今琼年二十,闺房之事,想已知之。且琛居门下,亦有年矣,而琼岂无思念之心?妾视动静之间,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命纳琛为婿,庶免彰人之耳目。」

  彧大怒,不悦,寻思良久,乃曰:「依汝言也罢。」当韶华面前告琼。琼喜,令韶华告生。生喜,赋诗一首以自贺:

  昨回窗前阅简编,银红双结并头莲。

  当时以此非容易,今日方知岂偶然。

  红叶沟中传密意,赤绳月下结姻缘。

  从前多少心头事,尽付东流水一川。

  翌日,公令人探生,曰:「投托门下,多蒙厚恩,敢效结草之意。既蒙有命,安敢不从!」退以告公。

  越十余日,公命媒行娉为婿,於二室。至期,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花烛莹煌,管弦歌沸。生与琼拜於堂,一如神仙归洞府。宾客歎其郎才女貌,世间罕有。至筵席散,生偕入洞房,见其象牀瑶席,凤枕鸳衾,乐谐琴瑟。生与琼曰:「昔慕子之心,每於花前月下,抚景伤怀。今日至此,岂非天假良缘耶!」琼曰:「遇君之后,行无定迹,寝不贴席。今也天随人愿,获侍巾栉,但愿君子始终如一,则万幸矣!」琼拟《蜂情蝶意遂》词,云:

  翠荷花里鸳鸯浴,碧桃枝上鸾凤宿。花烂枝尚柔,俄惊一夜秋。百岁共谐和,相看奈汝何?

  生亦口占《减字木兰花》词一,云:

  调云弄雨,迤逦罗帏同笑语﹔春透花枝,一囗囗囗囗囗时。相怜相爱,还了平生憔悴债﹔鱼水欢情,剪下青丝结誓盟。

  越月余,公破召,促装赴京,嘱生家事而别。越三月,公奏曰:「臣老,不能用也。有婿冯琛,素怀异才。臣荐为国,非私也。」上大悦,遣使召生。生与琼曰:「蒙旨徵召,暂与相别。」琼曰:「相会未几而遽别,奈何!奈何!妾闻金陵胜地,歌楼不可留恋!」生曰:「噫!卿误也!我心尤如冰玉,后当自知。」即促装起程。

  琼令韶华备酒殽,饯於郊外。琼握生手,相视大恸。生亦呜咽。琼曰:「君今弃妾,妾无负於君!」生曰:「我与子岂一朝一夕之缘分!今日之行,出於无奈﹔卿有是言,殆非以为陌路人耶?」琼曰:「君无二心,妾何以报!」口占二绝以赠。

  其一:

  鱼水欢娱未一秋,临歧分袂更绸缪。

  诉君不尽褒肠事,惟有潸潸珠泪流。

  其二:

  香闺绣幂恨悠悠,一片离情不自由。

  争奈君心似流水,滔滔东去不能留。

  生赋律诗一首以答:

  懒上雕鞍闷不胜,此心如醉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泪,难阻天涯万里程。

  最苦淒凉冯伯玉,可怜憔悴赵云琼。

  男儿且学四方志,铁石心肠作广平。

  琼情不已,亦作《茶瓶》词,云:

 忆昔当时相会,共结百年姻配。枕前盟誓如山海,此意千载难买。思和爱,知何在?情默默,有谁瞅彩?妾心未改君先改,奈好事多成败!

  词毕,恸哭不舍。生扶琼至家,嘱韶华劝慰。次早,不令琼知而去。

  琼晚见月界窗痕,风鸣纸隙,举目无亲,以赋《临江仙》词一阕:

  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荼靡架下见行藏,交加双粉蝶,交颈两鸳鸯。岂知今日成抛弃,尫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缥缈,恨杀楚襄王。

  生行不觉逾旬,未尝不思琼也,观京畿将近、偶成一律:

  冉冉时光日似梭,相思无计欲如何?

  五云缥缈皇畿近,万里迢遥客恨多。

  愁望银河看织女,魂飞阆苑问仙娥。

  金陵谩说花如锦,一点芳心誓匪他。

  生行至京,见上於奉天殿。上甚爱其才,即除为起居郎。一日出朝,因便人作书以寄:

  冯琛端肃书奉云琼娘子妆前:拜违懿范,已经月余。思仰香闺,梦寝行坐,未尝离於左右。迩来未审淑候何如?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谁料菲才,幸际风云之会,得依日月之光。偶因风便,封缄以寄眷恋之私云。

  琼得书,一喜一悲。贺者填门,而琼悲号不已。刘夫人命具杯酌,弦歌宽慰。琼编《驻马听》,命韶华讴之,闻者莫不淒惋。自兹愈无聊赖,鸾孤凤只,竹瘦梅臞,而似梨花带雨,眉如杨柳含烟。暑中风凉月冷,形只影单,赋诗一律:

  夜深独坐对残灯,默默怀人百感增。

  愁肠百结如丝乱,珠泪千行似雨倾。

  月照纱窗光皎皎,风摇铁马响铃铃。

  总藉夫人宽慰我,金樽漫有酒如渑。

  素娥善言语,一日,对琼曰:「妾闻西湖鸳鸯失侣,相思而死,何谓也?」琼曰:「汝戏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想?」琼曰:「汝不闻李白云:

  锦水连天碧,荡漾双鸳鸯。

  甘同一处死,不忍两分张!」

  素娥曰:「谁无夫妇,如宾似友?至於离合,故不可测。《关睢》诗,曰乐虽盛,而不失其正,忧虽深,而不害於和。是以传之於经。娘子朝夕哭泣,过於哀怨﹔倘致不虞,将如之何?望以身命为重!」琼意稍解。

  琼恐生心有异,不能无疑焉,乃作古风一章以自慰:

  忆昔与君相拜别,三月鹃声哀夜月。鸳鸯帐里彩鸾孤,惆怅良人音信绝。妾心如水水复深,妾泪如珠珠溅血。深院无人春昼长,几回独把湘帘揭。湘帘揭起飞双燕,燕燕差池相眷恋。令人感动心益悲,欲寄征鸿风不便。文君空有《白头吟》,婕妤谩赋齐纨扇。君心若与我心同,妾亦於君复何怨!

  琼作虽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抚景兴怀,时无休歇。伫见征鸿北去,乌鹊南飞﹔寒蛩在壁,秋水连天﹔桐风飒飒,桂月娟娟﹔香残烛暗,枕冷衾寒。斯时也:空闺寂寂,人各一天﹔经年累月,有谁见怜!作《满庭芳》一阕:

  皓月娟娟,清灯灼灼,回身转过西厢。可人才子,流落在他乡。只望团圆到底,谁知度属参商。君知否?星桥别后,一日九回肠。相思无尽极,惨云愁雨,减玉消香。几回梦里,与子飞扬。尤记山盟海誓,地久天长。春已老,桃花无主,何日遇刘郎?

  题毕,滑韶华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王妫之丧身,姜女之死节,皆如此也。然悲欢离合,亦自古有之﹔若不自惜其身,至於殒绝,亦或有之。」

  琼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与生会合未久,遽成离别,恐作王魁负桂英也。」因而赋歌一首:

  黄昏渐近兮,白日颓西。对景思人兮,我心空悲。云归岫兮去远。霞映水兮呈辉。倏天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歎南飞兮乌鹊,绕树枝兮无依。久凴栏兮徙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兮玉减,花落兮色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迟迟。霜凋残兮落叶,雨滴损兮花枝。花委谢兮寂寂,叶辞柯兮淒淒,恨关凶兮路远,极国望兮天涯。自勉强兮假寝,风飒飒兮吹衣。奈好梦兮杳渺,忽惊觉兮邻鸡,傍妆台兮抑郁,临宝镜兮惨淒。霞鬓云鬟兮,为谁梳洗?兰心蕙质兮,空自昏迷。睹双飞兮粉蝶,听百啭兮黄鹂。何人生兮不若?嗟物类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别离。望美人兮空踌蹰!

  韶华观其吟,亦掩泪,谓娘子曰:「恐生有『富易妻,贵易交』之意,莫若令人齎书与冯生,起居动静,可知之矣。胡乃孤眠独宿,行吁坐歎,而自苦若此也!」琼曰:「岂必书也。自生别后,有诗十余首,并录寄赠,以见我之心耳!」即日遣家童齎书抵京。

  生得书,不胜欣喜,展视之,皆琼佳制也:

  泪雨潸潸洒满衣,含愁强赋断肠诗。

  自从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懒画眉。

  东阁尚怀挥翰墨,西园尤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无消息,独对青铜怨别离!

 「……不弃,我今将行,汝从我乎?」韶华曰:「妾幼侍夫人居於闺阁之中,誓生死相随。今夫人将行,妾愿侍随。」即日治办行装而去。

  离朝五里许,牛先在郊外候琼而来,其融融,乃曰:「一别许久,不想今日复睹仪容。」琼再拜谢,曰:「妾女流也,不知理法。荷蒙君子不弃,誓同生死!」生与琼轿马相随,归衙,重寻旧约,再整前盟:「今夕之会,何幸如之。「生赋诗一律:

  朱颜一别几经春,两地相思各惨神。

  失意如今还得意,旧人偏觉胜新人。

  颠鸾倒凤情何洽?誓海盟山乐更真。

  寄语司天台上客,更筹促漏莫交频!

  不觉已五更鼓矣,生起,整秋冠而进朝。

  俄闻倭夷有警,上敕生为静海将军,即日承命。至家,与琼曰:「吾奉朝命,领兵收贼,有一载之别。汝宜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缓君命。」於是率风阳精兵四万,上大悦,亲劳军士,同兵部尚书李斌、左平章廖禹,复率羽林等卫五十八万军马,旌旗蔽野,水陆继进。

  生之英风锐气,所向无前,驻札连栈。倭夷鏖战徉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千,出其不意,由别道尾其后,官军溺死者无算,江水为之不流。生呼谓众曰:「今天败我,非众之罪也!第无以报效朝廷。」生复招集残兵,整顿军旅,身先士卒。众乃奋身戮力,与敌鏖战,无不一当百。倭夷大败。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锐也如此!」倭夷遂遣使称臣求和。生恐有变,许之,奏凯而还。

  上得捷音,天颜大悦,谓宋景曰:「以赢败之兵,入危险之地,而能克敌,皆卿之荐举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愚臣无知之明敏果断,举选得人。」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令琛近之矣!」生引兵由玄武门。上坐,召生入丹陛。上慰劳之,曰:「克战之功,出於卿也!」生拜曰:「陛下顺行天遁,御物无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遂拜生为镇同大将军,赐剑履趋朝﹔云琼封为赵国夫人,金冠霞帔。夫荣妻贵,近世未有。

  夫何盛极有衰,天年不永。洪武七年甲寅岁,十一月初一日壬戌,薨。病亟之夕,执琼手谓曰:「当负汝矣!路隔幽冥,不复相见也!」急呼家童,燃灯取笔,题诗云:

  九泉未肯忘恩爱,一死无由报主恩!

  君命妻情俱未了,空留怨气塞乾坤!

  琼曰:「君无优也,不久当相见!」言讫,生卒。

  次日,大夫宋景奏闻。上曰:「天何夺吾伯玉之速也!」命礼部官具衾椁,拟以王礼祭之,曰:叨仁忠烈武安王。越十五日丙子,琼亦以忧思不进饮食而卒。敕合葬於彩石之阳。越一月,御祭,墓碑丹书,命陶凯篆额,宋景作序。有子二人:长曰明德,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娉廖禹之女。是为之记。

  伉俪相期寿百年,谁知一旦丧黄泉!

  云琼节义非容易,伯玉姻缘岂偶然!

  配获鸾凤真得意,敬同宾友不虚传。

  《关睢》风化今重见,特为慇懃着简编。

  《风月相思记》终。

张子房慕道记

  入话:

  梦中富贵梦中贫,梦里欢娱梦里嗔。

  闹热一场无个事,谁人不是梦中人?

  话说汉朝年间,高祖登基,驾坐长安大国。忽一日,设朝聚集文武两班,九卿四相。各人奏事已毕。班部中转过一人,紫袍金带,执简当胸,出班奏曰:「我王万岁!微臣看得近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万民乐业。臣欲要慕道修行,不知我王意下如何?」高祖问曰:「卿因何要入山慕道?」张良答曰:「臣见三王苦死,不能全终。」高祖曰:「那三王?」张良曰:「是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原来这三王,忠烈直臣,安邦定国。臣想昔日楚王争战之时,身不离甲,马不离鞍,悬弓插箭,挂剑悬鞭,昼夜不眠,日夜辛苫,这般猛将尚且一命归阴,何况微臣!岂不怕死?」高祖曰:「卿莫非官小职低,弃却寡人?岂不闻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张良曰:「岂无罪过!臣思日月虽明,尚不照覆盆之下。三王向如此乎?」高祖曰:「齐王韩信,他有罪过,如何苦死?卿不知其情,寡人有诗为证:

  韩信功劳十代先,夜斩诗祖赫赵燕。

  长要损人安自己,有心要夺汉朝天。」

  张良诉说已罢,微微冷笑,便道:「我王岂不闻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我王失其政事,不想褒州筑坛拜将之时。我王不信,有诗为证:

  韩信遭逢吕后机,不由天子只由妃。

  智赚未央宫内见,不想褒州拜将时。」

  高祖曰:「卿,韩信、彭越、英布三人有怨寡人之心。」张良答曰:「臣自有诗为证:

  韩信临危剑下亡,低头无语怨高皇。

  早知死在阴人手,何不当初顺霸王!」

  张良言曰:「微臣眼前不见二人,一心只要慕道。」高祖道:「卿,你作官中第一,极品随朝,身穿紫罗袍,腰悬白玉带,口飡珍馐百味,因甚却要归山慕道?」张良曰:「臣见三王遭诛,臣怀十怕。」高祖曰:「卿那十怕?」张良曰:「赦臣之罪,微臣敢说。」高祖曰:「朕赦之!」良曰:「听臣所说,有诗为证:

  一怕火院锁牢缠﹔

  二怕家眷受熬煎﹔

  三怕病患缠身体﹔

  四怕有病服药难﹔

  五怕气断身亡死﹔

  六怕有难哭皇天﹔

  七怕彩木花棺椁﹔

  八怕牢中展却难﹔

  九怕身葬荒郊外﹔

  十怕萧何律上亡!」

  张良曰:「我王,倘若无常到来,如何躲得?」高祖曰:「卿,你正好荣华富贵,却要受冷耽饥。」张良曰:「皇若不信,有词为证:

  慕道逍遥,修行快乐。粗衣淡饭随时着,草履麻鞋无拘束。不贪富贵荣华,自在闲中快乐。手内提着荆篮,便入深山採药。去下玉带紫袍,访友携琴取乐。」

  高祖曰:「卿要归山,你往那里修行?」张良曰:「臣有诗存证:

  放我修行拂袖还,朝游峰顶卧苍田。

  渴饮蒲荡香醪酒,饥餐松柏壮阳丹。

  闲时观山游野景,闷来潇洒抱琴弹。

  若问小臣归何处?身心只在白云山。」

  高祖曰:「卿意要去修行,久后寡人有难,要卿扶助朝纲,协立社稷。」张良回答曰:「臣有诗存证:

  十年争战定干戈,虎斗龙争未肯和。

  虚空世界安日月,争南战北立山河。

  英雄良将年年少,血染黄沙岁岁多。

  今日辞君巨去也,驾前无我待如何!」

  高祖曰:「如今天下太平,正好随伴寡人,在朝受荣华富贵,却要耽寒受冷,黄齑淡饭,修行慕道!」张良曰:「听臣所说,有诗为证:

  两轮日月疾如梭,四季光阴转眼过。

  省事少时烦恼少,荣华贪恋是非多。

  紫袍玉带交还主,象简乌靴水上波。

  脱却朝中名与利,争名夺利待如何!」

  高祖曰:「不要卿行职事,早晚随伴寡人,意下如何?」张良曰:「臣有诗存证:

  荣华富贵终无久,仔细思量白发多。

  为人不免无常到,人生最怕老来磨。」

  高祖曰:「卿若年老,寡人赐你俸米,月支钱钞,四季衣服,封妻荫子,有何不可?」张良曰:「蒙赐衣、钱、米,老来如何替得?有词存证:

  老来也,百病熬煎。一口牙疼,两臂风牵。腰驼难立,气急难言。吃酒饭,稠痰倒转﹔饭茶汤,口角流涎。手冷如钳,脚冷如砖。似这般百病,直不得两个沙模儿铜钱。」

  高祖曰:「卿一心既要入山慕道,寡人管你四季道粮并衣服鞋袜。」张良曰:「臣有诗为证:

  日月如梭来不牢,时光似箭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火院前程无人稍。

  日月韶光随时转,太阳真火把人熬。

  你强我弱争名利,不免阎王走一遭。」

  高祖苦劝,张良不允。「且回相府,明日再来商议。」张良辞驾出朝,吟诗一首:「

  游遍江湖数百州,人心不似水长流。

  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

  莫待是非来灌耳,从前恩爱反为仇。

  不是微臣归山早,服侍君王不到头。」

  张良拜辞,出朝回家。

  高祖曰:「众文武百官,寡人苦劝张子房不听。」遂令百官领圣旨,往张良相府,劝他回心转意:「丞相,主人留你:『不要入山修行,在家出家,朝再随伴寡人,道粮衣服钱米,每月供俸。』却不是好?」张良曰:「臣想韩信、彭越、英布,争江山,夺社稷,累建大功。如今功劳却在何处?」张良不允。众官又劝:「丞相,如今天下太平,官封极品,位至三公,朝中享荣华富贵,如何归山慕道?」张良呵呵大笑:「有诗为证:

  霸王只为江山死,悔不当初过界河。

  万里江山朝皇帝,八方宁净罢干戈。

  因甚子房归山早,恩深到惹是非多!」

  众文武百官苦劝不从,各回去了。

  张良送众官,回到相府,辞了老夫人:「我今欲要入山慕道。」老夫人便道:「丞相,你每日受享龙楼凤阁,耳听山呼万岁,吃珍羞,饮御酒,端的是:

  春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

  两双红烛引,一对美人扶。

  如何却要归山慕道?旷野荒郊,孤身独自﹔冬夏衣服道粮谁管?闷来有谁消愁?只在家中修行。」

  张良见说:「有诗为证:

  兔走鸟飞不暂闲,古今兴废已千年。

  才见婴儿并幼女,不觉苍颜白鬓边。

  慕道修真还苦行,游山玩景炼仙丹。

  闲时便把琴来操,闷看猿猴上树巅。」

  老夫人听说:「丞相如今高官极品,富贵荣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则同次,暮则同乐﹔不肯受用,情愿入山慕道,耽寒受冷,忍饥受饿,那时悔之晚矣!」张良不允,留诗一首:「

  贪心似草年年长,造罪如山渐渐高。

  不去佛前求忏悔,贪迷火院受煎熬。

  若人不行平等事,三涂地狱苦难逃。」

  老夫人道:「丞相,你却修行去了,家中儿女未曾婚配,男孤女只。待等家事已完,那时未迟。」张良答曰:「倘若大限到来,身归泉世,命染黄沙,如何留得?」张良即便题诗一首:「

  一日无常万事休,半牀席卷不中留。

  忧愁恋儿年纪小,爱子贪妻不到头。

  使尽机关争名利,魂离魄散做骷髅。

  人人尽是癡呆汉,难免荒郊卧土丘。」

  张良说罢而出。

  高祖传旨,遂令把门官军:「不要放出张丞相。若不辞朕,怎敢便去?」高祖正说之间,张良将冠带、袍服、象简、乌靴,朱红盘内托来,放於五凤楼前,私行去了。高祖差人四下追赶捕获,寻至数日,杳无踪迹。史见朱红盘内,有诗为证:

  懒把兵书再展开,我王无事斩贤才。

  腰间金印无心挂,拂袖白云归去来。

  两手拨开名利锁,一身跳出是非街。

  不是微臣归山早,怕死韩信剑下灾!

  高祖自从去了张良,每日思想悬悬,放心不下。朝门外大张黄榜:「有人得知张良下落者,封其官职。」忽有一樵夫,分开人众,前来揭榜,入朝:「奏上我王万岁,臣见张丞相却在白云山修行慕道。」高祖听罢,心中大喜,龙颜甚悦,即排鸾驾,前往白云山前,寻访一遭。行至一日,只见茅庵一所,不见张良,令人来到名山,有诗为证:

  白云山前字两行,张良留下劝人方。

  红颜爱色抽心死,紫草连枝带叶亡。

  蜂彩百花人食蜜,牛耕荒地鼠飡粮。

  世上三般冤屈事,月缺花残人少亡。

  高祖念诗已罢。不见张良,眼中垂泪,吟诗一首:「

  君王亲自驾临山,不见贤臣空到庵。

  日映桃花侵目艳,风吹竹叶透人寒。

  炉内烧丹灰未冷,壁上题诗墨未乾。

  棋盘踪迹端然在,子房何处把身安?」

  高祖吟诗已罢,不见张良,仰天长歎。回驾,行至半山,忽见张良渔鼓简子,口唱道情,仙鹤绕舞,野鹿衔花,前来接驾。

  高祖一见张良,龙颜大喜,作诗一首:「

  十度宣卿九不朝,关心路远费心劳。

  明知你有神仙法,点石成金不用烧。

  朝中缺少擎天柱,单等贤臣挂紫袍。

  卿若转心回朝去,寡人世界得坚牢。

  张良听说:「面奏我王,臣誓不回,只在山中修行慕道。我王不信,微臣有诗一首:

  闲时山中採药苗,不愿朝中挂紫袍。

  高祖咬牙封雍齿,汉王滴泪斩丁公。

  萧何稳坐为丞相,韩信安邦命不牢。

  不是微臣嫌官小,犯了王法不肯饶。

  张良奏上我王万岁得知,韩信、英布、彭越三人,争南夺北,个个死於剑下。我王不信,有诗为证:

  我去归山脱离灾,韩信遭计倒尘埃。

  因为我王无正道,吕后定讨斩英才。」

  高祖曰:「卿不比在前浑浊之时。」张良答曰:「我王若要回朝,请我王到茅庵,献清茶一盏。」张良引驾,正行之间,前面一个仙童,指化一条大涧,横担独木高桥一根,请高祖先行。高祖恐怕木滚,不敢行过。张良拂袖而过此桥,吟诗一首:「

  桥上横担松一根,不知那是造桥人?

  独木怎过龙驹马,深水难行伴侣人。

  百条龙尾空中挂,千根大蟒涧边存。

  虽然不是神仙法,吓得人心不敢行。」

  这涧中碧沉沉水,波浪千层阻隔,高祖龙车不能前进。张良见了,呵呵大笑,吟诗一首:「

  范蠡归湖脱紫褴,子房修道不回还。

  心猿牢锁无根树,意马牢拴不放闲。

  辞文官来别武将,功名二字两分单。

  不是微臣归山去,免被云阳剑下丹。」

  高祖苦劝张良不回,心中忧闷,眼泪牺惶,张良就於涧边拜辞高祖,吟诗二首:「

  张良交印与高皇,范蠡归湖别越王。

  二人不嫌官职小,只怕江山不久长。

  向后莫听吕后语,君王失政损忠良。

  万丈火坑抛撒了,一身跳出是非场。」

  张良收心归山,普劝世人,作诗一首:「

  普劝阎浮贤大良,世间莫要把名扬。

  无常那怕公侯子,不怕文官武将强。

  不惧男女收心早,大限来时手脚忙。

  学得子房归山去,免向阎王论短长。」

阴骘积善

  入话:

  燕门壮士吴门豪,竹中注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与君死,太山一击若鸿毛。

  唐德宗朝有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览诗书,九经三史无不通晓,更兼为事梗直。在京师大学读书,给假在家,侍奉母亲之病。母病癒,不免再往学中,离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逦前进。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於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於烟波。或抵乡村,却遇市井。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己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宇。行处有无穷之景致,奈何说不尽之驱驰。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舟。不只一日,至蔡州,到个去处。天色晚,但见:

  十色饿分黑雾,九天云里星移。八方商旅,归店解卸行李﹔北斗七星,隐隐遮归天外。六海钓空,系船在红蓼滩头﹔五户山边,尽总牵牛羊入圈。四边明月,照耀三清。边廷两塞动寒更,万里长天如一色。

  天色晚,两个投宿於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当直的安顿了担杖。林善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个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下了宿,在牀前打铺自睡。

  且说林善甫脱了衣裳也去睡,但觉物隐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其中有大珠百颗,遂收於箱箧中。当夜不在话下。到来朝,天色晓,但见:

  晓雾装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时沉﹔织女机边,晃荡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犹眠。樵舍外犬吠,岭边山寺犹未起。

  天色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交当直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来,问店主人:「前夕甚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臣商。」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出俟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养贯道斋,寻问林上舍,名积,字善甫。千万!千万!不可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了去。当直的前面挑着行李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逦前进。林上舍善甫犹不放心,恐店主人忘了,遂於沿路上,令当直王吉於墙壁黏贴手榜,云:

  「某年、某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养,有故人元珠,可相访於贯通斋。」

  不只一日,到於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读书。

  且说张客到於市中,取珠欲货,不知去向。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於何处丢失,只得再回,沿路店中寻讨。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你失去物事。」张客道:「我歇之后,有甚人在此房中歇?」店主人道:「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吩咐道:『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养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

  张客见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离了店中,迤逦再取京师路来。见沿路贴着手榜,数中有「元珠」之句,略略放心。不只一日,直到上养,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府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花瓶高缚,吊挂低垂。壁间名画,皆则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尽点山居玉川子佳茗。风流上灶,盏中点出百般花﹔结棹佳人,柜上挑茶千钟韵。

  张客人茶访坐,吃茶了罢,问茶博士道:「那个是林上舍?」茶博士见问,便道:「姓林的甚多,不知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贯道斋的官人。」

  张客见说道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小二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个喏,便拜。林上舍见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道:「有甚事?但说。」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都说得是。」带他去安歇处,取物交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林善甫道:「岂有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黏贴手榜,交你来寻。只是此物非是小可事,官凭文引,私凭要约。若便还你,恐后无以为凭。你可亲书写一幅领状,来领去。」

  张客再三不肯都领,情愿只领一半。林善甫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免不得去写一张领状来与林上舍。上舍看毕,收了领状,双手付那珠子还那张客,交张客:「你自看仔细,我不曾动你些个。」张客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

  张客将珠子一半於市货卖,卖得那钱,舍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达还珠之恩。

  不说张客自主。林善甫后来一举及第。怎见得?诗曰:

  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

  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贵名。

  上舍名及第,位至三公。养子长成,历任显官。正是:

  积善有善报,作恶有恶报。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正是:

  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

  夜静玉琴三五弄,金风动处月光寒。

  除非是个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弹。

  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

  分明相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入话:

  独坐书斋阅史篇,三真九烈古来传。

  历观天下嶮岖峤,大庚梅岭不堪言。

  君骑白马连云栈,我驾孤舟乱石滩。

  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云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幸父母早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

  文欺孔孟,武赛孙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有不晓。

  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斋供僧道,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题名,已登三甲进士。上赐琼林宴,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天高寂没声,苍苍无处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吩咐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吩咐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人,於仙界观见陈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他妻有千日之灾,叫一真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权与陈辛做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实难行程,又无兄弟,心怀千里,因此忧闷也。」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作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答!」拂袖而去了。

  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在路,道:

  村前茅舍,在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市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李白闻言休驻马,刘伶知味且停舟。小桥曲涧野梅芳,茅舍竹篱村犬吠。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担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交我跟陈巡检去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装疯做癡,交他不识咱真相。」随乃行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恐误背了真人重恩。

  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吃。陈巡检与如春孺人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疯,叫「走不动」。王吉搀扶着,行不五里,叫「腰疼」。笑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止望得罗童用,今日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交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有分交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

  鹿迷郑相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

  神明不肯说明言,凡夫不识大罗仙。

  早知留却罗童在,免交洞内苦三年。

  当日打发罗童回去,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且得耳根清净。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中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白巾公,乃猢狲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洲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娶他,乃唤山神吩咐:「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中。

  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上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人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早便行。」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极多,不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不好?」陈巡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狼虎盗贼!」申公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先上牀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

  风穿珠户透帘栊,灭烛能交蒋氏雄﹔

  吹折地狱门前树,颳起风都顶上尘。

  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见了孺人张如春。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慌张失势。陈巡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张氏!」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直交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

  千千丈琉璃井里,番为失脚夜行人。

  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北路程途。

  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早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交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月光之下,依路迳而行。在路,巡检知是中公妖法:「化作客店,摄了我妻去,自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生嶮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捱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人不迟。」陈巡检听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於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两行下。原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申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室云雨。」

  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阳公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阳公见他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其妇人性执,若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阳公吩咐:「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

  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说:「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奈何。自古道:『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表我贞洁。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云:「『要知山下事,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何随顺了他罢!」

  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阳公,说:「新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阳公大怒而言:「本待将铜锤打死这个贱人,如此无礼!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如此,交付牡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本,一日与他三顿淡饭。」

  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脚,把一付水桶。如春自思:「我今情愿挑水。争奈本欲投岩涧中而死,倘有再见丈夫之日!」不免含泪挑水。正是:

  宁可洞中挑水苦,不作贪淫下贱人。世路山河险,石门烟雾深。年年上高处,未肯不伤心。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得弃舍而行。乃望前面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杨殿乾,请仙下笔,吉凶有准,祸福无差。」陈巡检到门前,下马离鞍,入门与杨殿乾相见已毕。殿乾问:「尊官何来?」陈巡检将昨夜遇申公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杨殿乾焚香请圣,陈巡检跪拜,祷祝昨夜遇申公摄了孺人之事。只见杨殿乾请仙至,降笔判断四句诗曰:

  千日逄灾厄,佳人意自坚。

  紫阳来到日,镜玻再团圆。

  杨殿乾断曰:「官人且省烦恼,孺人有千日之灾,三年之后,再遇紫阳,夫妇团圆。」陈巡检自思:「东京曾遇紫阳真人借罗童为伴,因罗童呕气,打发他回去。此间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紫阳到此?」遂乃心中少宽,还了卦钱,谢了杨殿乾,上马同王吉并众人上梅岭来。陈巡检看那岭时,真嶮峻!陈巡检并一行过了梅岭,直交陈巡检:

  施呈三略六韬法,威镇南雄沙角营。

  欲问世间烟瘴路,大庚梅岭苦心酸。

  山中大象成群走,吐气巴蛇满地攒。

  这巡检过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唤做接官亭。巡检下马入亭中暂歇,忽见王吉报说:「有南雄沙角镇巡检衙弓兵人等,远来迎接。」陈巡检唤入,参拜毕。过了一夜。次日,同共弓兵吏卒走马上任。至於衙中,升厅,众人参贺以毕。

  陈巡检在沙角镇做官,且是清正严谨。光阴似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倏忽在任,不觉一载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无踪迹,端的:

  好似石沉东海底,犹如线断纸风筝。

  陈巡检为因孺人无有消息,心中好闷,思忆浑家,终日下泪。正思念张如春之际,忽弓兵上报:「相公,祸事!今有南雄府府尹府札来报军情:『有一强人姓杨名广,绰号镇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喽啰,佔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检,火速带领所管一千人马,关顿军器,前去收捕,毋得迟误!』」陈巡检听知,火速收付军器鞍马,披挂已了,引着一千人马迳奔南林村来。

  却说那南林村镇山虎正在寨中饮酒,小喽啰报说:「官军到来!」急上马持刀,一声锣响,引了五百小喽啰前来迎敌。陈巡检与镇山虎并不打话,两马相交。那草寇怎敌得陈巡检过,斗无十合,一矛刺镇山虎於马下,枭其首级,杀散小喽啰,将首级回南雄府,当厅呈献,府尹大喜,重赏了当,自回巡检衙,办酒庆贺已毕。只因斩了镇山虎,真个是:

  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艺高强众所钦。

  亭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

  乡国不知何处好?云山漫漫遣人愁。

  这陈巡检在任,倏忽却早三年官满,新官交替。陈巡检收什行装,与王吉离了沙角镇,两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庚岭之下,红日西沉,天色已晚,陈巡检一行人,望见远远松林间,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们去投宿则个。」陈巡检勒马向前,看那寺时,额上有「红莲寺」三个大金字。巡检下马,同一行人入寺。元来这寺中长老,名号旃大惠禅师,佛法广大,德行清高,是个古佛出世。

  当日行者报与长老:「有一过往官人投宿。」长老交行者相请。巡检入方丈参见长老,礼毕,长老问:「官人何来?」陈巡检备说前事:「万望长老慈悲,指点陈辛寻得孺人回乡,不忘重恩。」长老曰:「官人听禀,此怪是白猿精,千年成器,变化难测。你孺人性真烈,不肯依随,被他剪发赤脚,挑水浇花,受其苦楚。此人号曰申阳公,常到寺中听说禅机,讲其佛法。官人若要见孺人,可在我寺中住几时,等申阳公来时,我劝化他回心,放还你妻,如何?」陈巡检见长老如此说,心中喜欢,且在寺中歇下。正是:

  端的眼观旌节旗,分明耳听好消息。

  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路客,一指还归大道中。

  陈巡检在红莲寺中一住十余日。忽一日,行者报与长老:「申阳公到寺来也。」巡检闻之,躲於方丈中屏风后面。只见长老相迎申阳公入方丈,叙礼毕,分位而坐,行者献茶。茶罢,申阳公告长老曰:「小圣无能断除爱欲,只为色心迷恋本性,谁能虎项解金铃?」长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项金铃,可解色心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尘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扣劝,闻知你洞中有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真烈之妇,可放他一命还乡,此便是断却欲心也。」申阳公听罢,回言长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罚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这等愚顽,决不轻放。」陈巡检在屏风后听得说,正是:

  心头一把无明起,怒气咬碎口中牙。

  陈巡检大怒,拔出所佩宝剑,匹头便砍。申阳公用手一指,其剑自着身。申阳公曰:「吾不看长老之面,将你粉骨碎身。此冤必报!」道罢,申阳公别了长老,自去了,自洞中叫张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莲二人救解,依旧挑水浇花,不在话下。

  且说陈巡检不知妻子下落也罢,在红莲寺方丈中,拜告长老:「怎生得见找妻之面?」长老曰:「要见不难,老僧指一条径路上山去寻。」长老叫行者引巡检去山间寻。行者自回寺。

  只说陈辛去寻妻,未知寻得见寻不见。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夫妻会合是前缘,堪恨妖魔逆上天。

  悲欢离合千般苦,烈女真心万古传。

  当日,陈巡检带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头,不顾崎岖峻嶮,走到山岩潭畔,见个赤脚挑水妇人,慌忙向前看时,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头而哭,行诉前情,莫非梦中相见,一一告诉。如春说:「昨日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巡检乃言:「谢红莲寺长老指路来寻,不想却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罢!」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广大,神通莫测,他若知我走,赶上,和官人性命不留!我闻申公平日只怕紫阳真君,与官人降仙笔诗亦同。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祸不小。」

  陈巡检只得弃了如春,归寺中拜谢长老说:「已见娇妻,言申公只怕紫阳真君。他在东京曾与陈辛相会,今此间窵远,如何得他来救?」长老见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定去看,便见分晓。」长老交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入定回来,说与陈巡检曰:「当初紫阳真人与你一个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报应。」陈巡检见说,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逦行了两日,并无踪迹。

  且说紫阳真人在大罗仙境与罗童曰:「吾三年前,那陈巡检去上任时,他妻合有千日之灾,今已将满。吾怜他养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与汝同下凡间,去梅岭救取其妻回乡。」罗童听旨,一同下凡,而往广东路上行来。这日,却好陈巡检撞见真君同罗童远远而来,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合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张如春,被申阳公妖法摄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难则个!」真君笑曰:「陈辛,你可先去红莲寺中等,我便到也。」陈辛拜别,先回寄中备办香案,迎接真君救难。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法箓持身不等闲,主身起业有多般。

  千年铁树开花易,一回鄷都出世难。

  陈巡检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见紫阳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长老直出寺门迎接,入方丈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老看紫阳真君端的有神仪八极之表,道貌堂堂,威仪凛凛。陈巡检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陈辛妻张如春性命还乡,自当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於香案前,口中不知说了几句言语,只见就方丈里起一阵风,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自云来。

  那风过处,只见两个红忔兜中天将出现,甚是勇猛。这两员神将朝着真君声喏道:「吾师有何法旨?」紫阳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阳洞中擒拿齐天大圣前来,不可有失!」两员大将去不多时,将申阳公一条铁索锁着,押到真君面前。申阳公跪下。紫阳真君判断,喝令天将将申阳公押入鄷都天牢问罪﹔交罗童入申阳公洞中,将众多妇女各各救出洞来,各令发付回家去讫。张如春与陈辛夫妻再得团圆,向前拜谢紫阳真人。真人别了长老、陈辛,与罗童冉冉腾空而去了。

  这陈巡检将礼物拜谢了长老,与一寺僧别已了。收拾行李轿马,王吉并一行从人,离了红莲寺,迤逦在路。不则一日,回到东京故乡,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终。正是:

  虽为翰府名谈,编作今时佳话。

  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五戒禅师私红莲记

  入话:

  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

  铁树花开千载易,坠落阿鼻耍出难。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这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禅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二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这五戒禅师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杀生命。

  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

  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

  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

  第五戒者,不妄言起语。

  此谓之五戒。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坐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参禅。

  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慧,笔走龙蛇,自幼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寺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晓事,就留於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教。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一个道人,唤做清一,吩咐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看有甚事,来与我说。」清一道:「长老,落了两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战!」正所谓:

  日日行方便,时时发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

  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将一个破衲头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清一口里不说,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走回方丈,禀复长老道:「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回方丈中,把着长老看。道:「清一,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上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吩咐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稜,倏忽这红莲女长年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一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一似个小头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止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迳走来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是:

  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交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交人识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应允,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难!万难!」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去房里去。」

  清一跟了长老,迳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将这些去用。我明与你讨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迳到长老房中,门窗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吩咐:「我要出外用走乘凉,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三吏,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吩咐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牀前,交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住,搂在怀中,抱上牀去。却便似:

  戏水鸳鸯,穿花鸾凤。喜孜孜,连理并生﹔美甘甘,同心带绾。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个初侵女色,犹如饿虎吞羊﹔一个乍遇男儿,好似渴龙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将明,长老思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付了,却交红莲坐在厨中,吩咐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自是女孩儿家,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闩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直抛弃。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採一朵白莲花,将自己房中取一枝瓶插了,交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交行者去请五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

  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请吾兄吟诗清话。」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长老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

  一枝萏菡瓣儿张,相伴蜀葵花正芳。

  红榴似火复如锦,不如翠盖芰荷香。

  长老诗罢。明悟道:「师兄有诗,小僧岂得无言语乎?」落笔便写四句。诗曰:

  春来桃杏柳舒张,千花万蕊斗芬芳。

  夏赏芰荷真可爱,红莲争似白莲香?

  明悟长老依韵诗罢,呵呵大笑。

  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时解悟,面皮红一回,青一回,便转身辞回卧房,对行者道:「快与我烧桶汤来洗浴!」行者连忙烧汤,与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衣服,取张禅椅到房中,将笔在手,拂一张纸开,便写八句《辞世颂》,曰:

  吾年四十七,万法在归一。

  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逼?

  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

  写罢《辞世颂》,交焚一炉香在面前,长老上禅椅上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禅师听得,大惊,走到房中看时,见五戒师兄已自坐化去了,看了面前《辞世颂》,道:「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着。你如今虽得个男子身,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却坠落苦海,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赶你不着,不信,……」当时,也交道人烧汤,洗浴,换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禅椅跏趺而坐,吩咐徒众道:「我今去赶五戒和尚﹔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嘱罢,圆寂而去。

  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各皆惊讶。来烧香、礼拜、佈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拾骨撇了。这清一遂挽人说议亲事,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大诏为妻,养了清一在家过了下半世。

  且说明悟一灵真性,自赶至西川眉州眉山县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姓苏,各洵,字明允,号老泉届士,诗礼之人。院君王氏夜梦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惊,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满月,百日一周,不在话下。

  却说明悟一灵也托生在本处,姓谢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梦一罗汉,手持一印,来家抄化,因惊醒,遂生一子。年长,取名谢端卿。自幼不肯吃荤酒,只要吃素,一心要出家。父母见他如此心坚,送他在本处寺中做了和尚,法名佛印,参禅问道,如法聪明,是个诗僧,不在话下。

  却说苏老泉的孩儿长年七岁,交他读书写字,十分聪明,目视五行书。后至十岁来,五经书史,无所不通。取名苏轼,字子瞻。年十六岁,神宗天子熙宁三年,子瞻往东京应举,一举成名,御笔除翰林院学士。不三年,升端明殿大学士。道号东坡。此人文章冠世,举笔珠玑,为官清廉公正﹔只是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

  且说佛印在於开元寺中出家,闻知苏子瞻一举成名,在翰林院学士,特地到东京大相国寺来做住持。忽一日,苏学士在府中闲坐,忽见门吏报说:「有一和尚要见学士相公。」相公交门吏出问:「何事要见相公?」佛印见问,於门吏处借纸笔墨来,便写四句,送入府去。学士看其四字:「诗僧谒见。」学士取笔来,批一笔云:「诗僧焉敢谒王侯。」交门吏把与和尚。和尚又写四句诗,道:

  四海尚容蚊龙隐,五湖还纳百川流。

  同一答十知今古,诗僧特地谒王侯。

  学士见此僧写、作二者俱好,必是个诗客,遂请入。佛印到厅前问讯,学士起身叙礼,邀坐待茶。学士问:「和尚,上刹何处?」佛印道:「小僧大相国寺住持。久闻相公誉,欲求参拜。今日得见,大慰所望!」学士见佛印如此言语,问答如流,令院子备斋。佛印斋罢,相别回寺。自此,学士与佛印吟诗作赋交往。

  忽一日,学士被宰相王荆公寻件风流罪过,把学士奏贬黄州安置去了。佛印退了相国寺,迳去黄州住持甘露寺,又与苏学士相友至厚。

  后哲宗登基,取学士回朝,除做临安府太守,佛印又退了甘露寺,直到临安府灵隐寺住持,又与苏东坡为诗友。在任清闲无事,忽遇美景良辰,去请佛印到府,或吟诗,或作赋,饮酒尽醉方休。或东坡到灵隐寺,闲访终日。两个并不怠倦。盖因是佛印监着苏子瞻,因此省悟前因,敬佛礼僧,自称为东坡居士。身上礼衣,皆用茶合布为之。在於杭州临安府,与佛印并龙井长老辨才、智果寺长老南轩,并朋友黄鲁直、妹夫秦少游,此五人皆为诗友。

  这苏东坡去西湖之上造一所书院,门栽杨柳,园种百花,至今西湖号为苏堤杨柳院。又开建西湖长堤,堤上一株杨柳一株桃。后有诗为证:

  苏公堤上多佳景,惟有孤山浪里高。

  西湖十里天连水,一株杨柳一株桃。

  后元丰五年,神宗天子取子瞻回京,升做翰林学士,经筵讲官。不数年,升做礼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告老致仕还乡,尽老而终,得为大罗天仙。佛印禅师圆寂在灵隐寺了,亦得为至尊古佛,二人俱得善道。

  虽为翰府名谈,编入《太平广记》。

刎颈鸳鸯会

  入话: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以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上诗词各一首,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於目,情感於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慧远曰:「顺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那?」

  如今则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

  且说个临淮武公业,於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绔罗﹔善秦声,好诗弄笔。公业甚嬖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其子赵象,端秀有文学。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厚赂公业之阍人,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后为赂听动,令妻伺非烟闻处,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而不答。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於上。诗曰: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於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悍,非青云器也。」乃复酬篇,写於金凤笺。诗曰:

  画簷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会遗像。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室焚香,时时虔祷以候。

  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作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逾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即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令重榻於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誓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朝於后庭矣,展幽彻之思,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

  无何,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堂至直日,乃密陈状请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於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

  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事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於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屍横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於严冬,女啼饥於永昼,静而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

  峨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

  权做个笑耍头回。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原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珍。生得甚是标緻:

  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於剌凤,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做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羞教紫燕双双﹔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

  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系於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他生的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不求行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余岁。

  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以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寻,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己。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之死,哀痛弥极,但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己亡。霎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

  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珍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

  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籍,花心柳眼已开残。

  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搜作媒,将高就低,深长补短,发落了罢。

  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某二郎为妻。且某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也。过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

  瞬忽间十有余年,某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某二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反为难上难。把一对鸾凤惊散,倚栏杆,无语泪偷弹。

  那某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着人防闲﹔本妇自揣於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咸视为敝帚也。

  将及一年之上,某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余服饰,亦个较也。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

  一日,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俾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就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

  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绵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牀﹔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先夫之恩念,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羨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讨虞侯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籁籁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

  别去又早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满。阿满道:「此店乃朱理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稍人嘲歌声隐约,记得后两句,曰: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子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各相慕,自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说。全无有风云气象,一谜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羨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了,叙些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免强奉呈,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赴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

  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闇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会。秉中倾教而去。撚指间,又届十三试灯之夕。於是: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鼇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缈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

  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条,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攘攘,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家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老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衒俏。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而曰:「汝如今迁於乔木,凡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贴卦?平旦,买两盒饼馓,僱顶轿儿,送母回了。

  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於飞。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真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於撒镘,

  二要不算工夫,

  三要甜言美语,

  四要软款温柔,

  五要乜斜缠帐,

  六要施逞枪法,

  七要装聋作哑,

  八要择友同行,

  九要穿看新鲜,

  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

  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淒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气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顒望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带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遑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於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

  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若不来,就呻吟叫唤,邻壁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支手某二郎偕来索命,势甚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迳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封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在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渡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不可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若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见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乾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牀又见阿巧和某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诉於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歘然不见了。本妇当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至,意颇疑之,犹未为信。

  一日,张二官人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话说的张二官当时见他慇懃,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辏个满怀,辏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以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奔回,匿於他处,不在话下。

  再提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满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张筵水陆矣: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余肴馔蔬果,未暇尽录。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纽燄燄,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鱼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鸳鸯会之主意。大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自杀。王恨,两塚瘗之。后塚上二连理材,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改。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满持烛前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唬得战做了一回,只说:「不!不!不!」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

  本妇又见阿巧、某二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了牀来,匍匐,口称:「死罪!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则见刀过处:

  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沖天。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某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个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王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来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

  在座看官,要备细,请看叙大略,漫听秋山一本《刎颈鸳鸯会》。又调《南乡子》一阕於后。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词曰:

  春云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时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正所谓: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杨温拦路虎传

  入话:

  阔舍平野断云连,苇岸无穷接楚田。

  翠苏苍崖森古木,坏桥危磴走飞泉。

  风生谷口猿相叫,月上青林入未眠。

  独倚阑干意难写,一声邻笛旧山川。

  话说杨令公之孙,重立之子,名温,排行第三,唤作杨三官人,武艺高强,智谋深粹。长成几冠,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镇之女为妻。择定良时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归,花烛宴会。可谓是:

  箫鼓喧天,星歌聒地。画烛照两行珠翠,星娥拥一个婵娟。鼓乐迎来,绣房深处,果谓名不虚传。这冷氏体态轻盈,俊雅仪容。楚鸣云料凤髻,上峡岫扫蛾眉。刘源桃凝作香腮,庚岭梅印成粉额。朱唇破一点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弓鞋窄小,浑如衬水金莲﹔腰体纤长,俏似摇风细柳。想是嫦娥离月殿,犹如仙女下瑶台。

  这杨官人自娶冷氏之后,行则同行,坐则并坐,不觉过了三年五载。

  一日,出街市闲走,见一个卦肆,名牌上写道:「未卜先知。」那杨三官人不合去买了一卦,占出许多事来,言道:「作怪!作怪!」杨三官人说了年、月、日、时,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声,道:「这卦爻动,必然大凶。破财、失脱、口舌,件件有之。卦中主腾蛇入命,白虎临身,若出百里之外,方可免灾。」这杨三官人听得先生说这话,心中不乐。度日如年,饮食无味,恹恹成病。其妻冷氏见杨三官人日夜忧闷,便启朱唇,露皓齿,问杨三官人道:「日来因何忧闷?」杨三官人把那「未卜先知」先生占卦的事,说与妻子。冷氏听罢,道:「这先生既说卦象不好,我丈夫不须烦恼,我同你去东嶽还个香愿,祈禳此灾,便不妨。」杨三官人道:「我妻说得也是。」次日,同妻禀辞父母,并丈人冷太尉,便归房中收拾担杖,安排路费,摆佈那暖轿马匹,即时出京东门。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在话下。

  迤逦行到一个市井,唤做仙居市,去东嶽不远,但见天晚:

  烦阴已转,日影将斜。遥观渔翁收缯罢钓归家,近睹处处柴扉半掩。望远浦几片帆归,听高楼数声画角。一行塞雁,落隐隐沙汀﹔四五只孤舟,横潇潇野岸。路上行人归旅店,牧童骑犊转庄门。

  天色已晚,杨三官人同那妻子和当直去客店,解一房歇泊。到得三更,被一伙强盗劫入店来。那贼是甚么人?

  大林木编咸寨栅,涧下水急作东流。霹雳火性气难当,城头上勇身便跳。刀见金时时拈弄,天河水夜夜观瞻。月黑搜寻钗钏金,风高放起山头火。

  那一伙强人劫入店来,当时杨三官人一时无准备,没军器在手,被强人捽住,用刀背剁铡,暗气一口,僻然倒地。正是:

  假饶千里外,难躲一时灾。

  那杨三官人,是三代将门之子,那里怕他强人,只是当下手中无随身器械,便说不得,却被那强人入房,挟了杨三官人妻子冷氏夫人,和那担仗什物,却有一千贯细软金珠宫贵,都被那强人劫去。杨官人道:「我是将门之家,却被强人劫了,我如今却有何面目归去?」当时杨三官人受这一口气,便不夸烦,没出豁得,便离了这客店,来县里投奔刘家客店安歇,自思量道:「我当初夫妻二人出来,如今独自一身,交我归去不得!我要去官司下状,又没个钱!」身体觉得病起来,在店中倒了半个月。

  后来幸得无事,出那店来,行去市心,见一座茶坊,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叫道:「官人,吃茶吃汤?」那杨二官人道:「吃茶也不争,只是我没茶钱。」茶博士道:「官人吃茶也不妨。」茶博士点茶来。这茶是:

  溪岩胜地,乘晓露剪拂云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烧汤烹下。赵州一碗知滋味,请入肌肤远睡魔。

  那杨三官人吃茶罢,茶博士问道:「官人是那里人?」杨三官人道:「我是东京人。」茶博士道:「官人莫不病起来?」杨温道:「然也。」茶博士道:「官人,你没钱,如何将息?我交官人撰百十钱把来将息,你却肯也不肯?」杨三官人道:「好也,谢你周全。」茶博士道:「我这茶坊主人却是市里一个财主,唤做杨员外,开着金银铺,又开质库,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来唱个喏告他,便送钱与他。这员外……」将讲来,说犹未了,只见员外入茶坊来。正是:

  着意栽花栽不活,等闲插柳却成阴。

  那杨三官人也曾做诗一首道:

  财散人离后,无颜返故京。

  不因茶博士,怎得显其名。

  那杨员外吃饭了,过茶坊闲坐,茶博士使努嘴。杨三官人与杨员外唱个喏,员外回头。杨官人又唱一个喏,员外还了礼。那官人是个好人,好举止,待开口则声,说不出来。那茶博士又决嘴道:「你说!」那员外说:「官人无甚事?」那官人半饱了才说得出来,道是:「客人杨温是东京人,特来上岳烧香。病在店中,要归京去,又无盘缠,相恳尊官周全杨温回京则个。」

  那员外听得,便交茶博土取钱来数。茶博上抖那钱出来,数了,使索子穿了,有三贯钱,把零钱再打入竹筒去。员外把三贯钱与杨三官人做盘缠回京去。正是:

  将身投虎易,开口告人难。

  才人有诗说得好: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渴时一点如甘露,醉后添杯不若无。

  那杨三官人得员外三贯钱,将梨花袋子袋着了这钱,却待要辞了杨员外与茶博士,忽然远远地望见一伙人,簇着一个十分长大汉子。那汉子生得得人怕,真个是:

  身长丈二,腰阔数围。青纱巾,四结带垂﹔金帽环,两边耀日。紵丝袍,柬腰衬体﹔鼠腰兜,柰口浸裆。锦搭膊上尽藏雪雁,玉腰带柳串金鱼。有如五通善萨下天堂,好似那灌口二郎离宝殿。

  这汉子坐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面一个拿着一条齐眉木俸,棒头挑着一个银丝笠儿,滴滴答答走到茶坊前过,一直奔上岳庙中去,朝岳帝生辰。

  那杨员外对着杨三官人说不上数句,道是:「明日是岳命生辰,你每是东京人,何不去做些杂手艺?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识们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贯钱归去。」那杨三官人道:「温世事不会。」茶博士道:「官人,你好朴实头!」杨官人却问道:「适来骑马的是甚么人?」员外道:「这人是个使棒的,姓李名贵,浑名叫做山东夜叉。这汉上岳十年,灯尽天下使棒的,一连三年无对﹔今年又是没对,那利物有一千贯钱,都属他。对面壁上贴的是没对榜子。」那杨温道:「复员外,温在家世事不会,只会使棒﹔告员外,周全杨温则个,肯共社头说了,交杨温与他使棒,赢得他后,这一千贯饯,出赐员外。」员外道:「你会使棒?」杨温道:「温会使棒。」员外道:「你会使棒,你且共我使一合棒,试探你手段则个。你赢得我,便举保你入社,与你使棒。」

  员外交条博士道:「关了茶坊门,今日不开了。」茶坊茶博士即时关了。杨温随员外入来后地,推开一个固角子门,入去看,一段空地。那杨三官人道:「好也!这坡空地,只好使棒!」员外道:「你弱我健。」且唤茶博士买一角酒、二斤肉来,交杨温吃。那官人吃了酒和肉,交茶博士也吃些。员外道:「茶博士,去取棒来。」

  茶博士去不多时,只见将五条桿棒来,撇在地上。员外道:「你先来拣一条。」杨官人觑一觑,把脚打一踢,踢在空里,却待脱落,打一接住。员外道:「这汉为五条棒,只有这条好,被他拣了。」员外道:「要使旗鼓。」那官人道:「好,使旗鼓!」员外道:「使旗来!」杨官人使了一个旗鼓。茶博士拣俸,才开两条棒起,斗不得三两合,早输了一个人。正是:

  未曾伸出拿云手,莫把蓝柴一样看。

  那官人共员外使棒,杨温道:「我不敢打着,打着了不好看。」使两三合了,员外道:「拽破,你那棒有节病。」那杨温道:「复员外,如何有节病。」员外道:「你待打不打,是节病﹔你两节鬼使,如何打得人?」杨温道:「复员外,员外架,你棒迟,我棒快,特地棒倒﹔待员外隔时,棒才落。」古人所谓:

  烂柯仙客妙神通,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员外道:「我正要你打着我。我喜欢你打来,不妨两个再使。」杨温道:「打着了不好看。」

  两人正使,则听得门口有人敲门。茶博士唱个喏,马都头问道:「员外在那里?」茶博士道:「在里面使棒。」马都头道:「你行!我道你休使棒,他却酷爱。」都头走入来,共员外廝叫了。杨官人向前来唱个喏,马都头似还不还一喏。马都头道:「员外可知道庵老,原来你这般刷子。」员外道:「不是。他要上岳,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我见他说,共他使看。」马都头道:「这汉要共李贵使棒!嗏,你却如何赢得他?不被他打得疾患,也得你不识李贵。我兀自请他,问他腾倒棒法。」

  杨官人口里不道,肚内思量:「叵耐这汉忒欺负我。」马都头道:「我乃使棒部署,你敢共我使一合棒?你赢得我时,我却变你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如赢不得我,你便离了我这里去休!」杨官人道:「我敢共都头使棒。」员外同棒,都头拿一条棒起,做了一个旗鼓。杨官人也做一个旗鼓,道:「都头,一合使,是两合使?」都头道:「只一合。」间棒起,两个不三合,不两合,只一合地使。所谓:

  两条硬棒相迎敌,宁免中间无损伤﹔

  手起不须三两合,须知谁弱与谁强。

  马都头棒打杨官人,就幸则一步,拦腰便打。那马都头使棒,则半步一隔,杨官人便走。都头赶上使一棒,劈头打下来,杨官人把脚侧一步,棒过和身也过,落夹背一棒,把都头打一下伏地,看见脊背上肿起来,杨官人道:「都头使得好,我不是刷子!」都头起来,着了衣裳,道:「好,你真个会。」正是:

  好手手中呈好手,红心心里中红心。

  马都头道:「我去说与众社里人,交来请你!」马都头自去。

  员外道:「哥哥,你真个会!适才是你饶我。马都头恁地一条棒,兀自奈何你不得,我如何奈何得你?只在我茶坊里歇,我把物事来将息你,把两贯钱去还了人却来。」杨官人便出茶坊,来店中还了房钱并饭钱,却来茶坊里。茶博士道:「官人,你却何恁的本事。我这员外,件件不好,只好两件:廝扑、使棒。」

  到明日,吃饭了,正与员外吃茶,只见二十人入茶坊来,共员外廝叫道:「我们听得,有一个要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交他出则个!」员外道:「在这里坐地便是。」那官人唱了喏,道:「客人杨三官便是。」数中一个道:「便是他要共山东夜叉李贵使棒。」那官人道:「都头,昨夜莫怪。」都头道:「是我欺负他了,被打了一棒,却是他会。」众社官把出三百贯钱来,道:「杨三哥,你把来将息。」杨官人谢了,众人都去。

  三月三十七日,节级部署来见员外,员外叫道:「哥哥,我去上岳。」次日,杨官人打扮朝岳。到岳庙前一凤,果谓是:

  青松影里,依稀见宝殿巍峨﹔老桧阴中,彷彿侵三门森耸。百花掩映,一条道路无尘﹔翠竹周围,两下水流金线。离楼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右边,听幽做直同耳畔。草参亭上,炉内焚百和名香﹔祝献台前,案上放灵种柸筊。朝闻木马频嘶,暮听泥神唱喏。

  杨三官人到这岳庙烧香,参拜了献台上社司间署。

  众社官都在献台上,社司道:「李贵今年没对。」李贵道:「唱三个喏与东嶽圣帝,谢菩萨保护。」觑着本社官唱一个喏,道:「李贵今年无对,明年不上山。不是李贵怕了不上山,及至上山又没对头,白拿这利物,惶恐!惶恐!」又一个唱喏与上山下山的社官。唱喏了,那日李贵遂回头勒那两军使棒:「谁敢与爷爷做对?」众人不敢则声。那使棒的三上五落。李贵道:「你们不敢与我使棒,这利物属我。」李贵道:「我如今去拿了利物。」

  那献台上,人从里,喝一声道:「且住!且住!这利物不属你!」李贵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却是一个承局出来道:「我是两京杨承局,来这里烧香,特地来看使棒。你却共社官斯说要白拿这利物。你若赢得我,这利物属你﹔你输与我,我便拿这利物去。我要和你放对,使一合棒,你敢也不敢?」李贵道:「使棒各自闻名,西京那有杨承局会使棒?」部署道:「你要使棒,没人央考你,休絮!休絮!」社司读灶毕,部署在中间间棒。

  这承局便是杨三官人,共部署马都头曾使棒,则瞒了李贵。李贵道:「教他出来!」杨三官把一条棒,李贵把一条棒,两个放对使一合。杨三是行家,使棒的叫做腾倒,见了冷破,再使一合。那杨承局一棒劈头便打下来,唤做大捷。李贵使一打隔,杨官人棒待落,却不打头,入一步则半步一棒,望小腿上打着,李贵叫一声,辟然倒地。正是:

  好鸡无两对,快马只一鞭。

  李贵输了,杨温就那献台上说了四句诗,道是:

  天下未尝无故手,强中犹自有强人。

  霸王尚有乌江难,李贵今朝折了名。

  只因杨温读了四句诗后,撩拨得献台上有二十来个子弟,却是皇亲国戚,有钱财主,都是李贵师弟,看见师父输了,焦懆,一发都上来要打那承局。原来「寡不敌众,弱难胜强」,那杨温当时怎的计较?

  有指爪劈开地面,为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昇天术,目下灾殃怎地消。

  众子弟正奔来要打那杨温,却见数中杨员外道:「不可打他,这四山五嶽人看见,不好看!只道我这里欺他,后番难赛这付。若要打他,下山去到杨玉茶坊里了,却打他未迟。」众人道:「员外也说得是。」

  这杨承局归到杨玉茶坊,把利物入茶坊后地房里去了。众子弟道:「员外,你交他出来,我们打他,与我师父报仇!」杨员外入后房里,叫杨三官人:「他们众人要打你。且说你几岁了?」杨温道:「今年二十四岁了。」杨员外道:「我却三十岁,较长六岁,我做你哥哥。你肯拜我为哥哥么?我救你这一顿拳踢。」杨温自思量道:「我要去官司下状取妻,便结识得一个财主,也不枉了。」便告员外道:「我先出去,你随我来。」员外道:「适来在献台上使棒的杨玉叔叔兄弟,且望诸位阍略则个!」众人道:「你何不早说?既是令弟,请他出来与我们廝见则个。」员外叫:「杨三哥,你与众官员子弟相见。」杨官人出来,唱三个喏。众人还礼,道是:「适间莫怪。少间,师父李贵自来相谢。」

  不多时,李贵入茶坊来,唱了一个喏,道是:「李贵几年没对,自是一个使棒的魁手,今日却被官人赢了。官人想不是一样人,必是将门之子。真个恁的好手段!李贵情愿下拜。」杨官人道:「不消恁的。」却把些剩物送与李贵,李贵谢了自去。杨玉员外道:「我弟只在我这里住。」

  当日,杨员外和杨温在金银铺坐地,也是早饭罢,则见一个大汉,骑一匹马,来金银铺前下马,唱喏道:「复员外,太公不快,交来请员外回来则个!」那汉说了,上马便去。杨温认得:当夜被劫,是这廝把着火把。欲待转身出柜,来捉那廝,三步近,两步远,那廝马快,走了。杨员外道:「兄弟,你看着铺,我回去见我爹则个,五七日便来。」杨三官人道:「复仁兄,温要随仁兄去走一遭,叫公公则个。」员外道:「你去不得,我爹爹心烦利害人,则好休去。」杨温道:「铺中许多财物,不敢在此。」杨玉道:「我把你不妨,便有甚的要紧?」杨温道:「复仁兄,容温同去。」员外道:「你苦苦要去时,随你去也不妨。」

  两个一人一匹马,行到一个所在,三十里,是仙居市,到得一座庄子。看那庄时:

  青烟渐散,薄雾初收。远观一座苔山,近睹千行宝盖。团团老桧若龙形,郁郁青松如虎迹。三冬无客过,四季少人行。蓦闻一阵血腥来,原是强人居止处。盆盛人鮓酱,私盖铸香炉,小儿做戏弄人头,媳妇拜婆学劫墓。

  二人到庄前下马,庄里人报:「太公,员外来也!」那大伯在草厅上坐,道:「交他来见我。」杨玉入去,唱喏了。大伯道:「孝顺儿子来也。这几日道路如何?」杨玉道:「复爹爹,有买卖。」那大伯正说话里,见厅下一个人,问儿子道:「厅下这人是谁?」杨玉道:「复爹爹,是一客人杨三哥。这汉子得上献台使棒,赢得山东夜叉李贵!」大伯见了,即时焦躁道:「叫庄客与我缚了他!」当时,杨温恰似蛟龙出水,虎豹投崖。古人曾有诗云:

  祸出师人口,休贪不义财。

  会思天上计,难免目下灾。

  大伯叫庄客缚了杨温,当时却得杨玉搭救,道:「众人不动手,都退去。」杨玉道:「且告爹爹:这汉会使棒,了得!」大伯道:「他如何奈何得山东夜叉李贵?我后生时,共山东夜叉使棒,也赢他不得。这廝生得恁的,如何赢得李贵?想这廝必是妓弟家中闲汉。你增他家,使钱不归﹔我叫你归,那行道怕你不去,使他跟着你。」员外道:「复爹爹:此人不是闲汉,使棒真个了得〕」大伯将员外转上草厅上去,说与庄客:「交他在客店里歇。」庄客引杨温去。

  那杨温去店房里坐定了,道:「这大伯是个作怪人,这员外也不是平人。我浑家则是在这里!」不多时,见一个妇女问杨玉道:「孩儿,你须知你爹是个不近道理的人,你没事带他来则甚?」员外道:「告妈妈,他自要来。杨玉只交他在金银店里,他不肯,定要跟将来。」两口说到房门边,正入房中来。那妇女把些酒肉道:「你且吃些酒和肉,不须烦恼,不妨事。大伯自是恁地生受。」说罢,杨玉同娘都去了。

  多时间,只听得有人来报道:「复公公:大王使人在这里。交传语公公,见修山寨未了,问公公挪借北侃旧庄,权屯小喽啰﹔庄中米粮搬过,不敢动一粒,修了山寨,却还公公。一道请公公和员外过来则个。大王新近夺得一个妇女,乃是客人的老婆,且是生得好,把来做紮寨大人。请公公员外过来则个!」大伯道:「交传与他,我明日日中过来。」小喽啰即时便去。那杨温听得,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我这浑家却在这北侃旧庄强人处。这大伯也不是平人!」

  等到次日天晓。怎见得?

  残灯半灭,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间仪容可辩。

  正是:

  一声鸡叫西江月,五更钟撞满天星。

  只见东方亮,灵鸡叫,天色大晓,杨玉出来客房里叫:「杨三哥,你去休。我三五日便归。」杨温道:「告仁兄:借一条棒防路。此间取县有百三十里来,路中多少事,却恁的空手,去不得。」杨员外把一条棒与杨温。那杨温接了,辞员外先去。

  杨温离他庄,行个一里路,去向深草丛里去藏着身,觑着杨青大伯去庄。不多时,则见二人骑两匹马来,杨温放过人了。杨温恩量道:「我又不认得北侃旧庄,则就随他去便了。」前一匹马是大伯杨青,绰号唤做秃尾虎﹔后面是杨员外。杨温随他行得二里来田地,见一所庄院,但见:

  冷气侵人,寒风扑面。几间席屋,门前炉灶造馒头﹔无限作口,后厦常存刀共斧。清晨日出,油然死火荧荧﹔未到黄昏,古涧悲风悄悄。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时听杀人声。

  杨青共杨玉到庄前,下马入去。这杨温却离庄有得半里田地,寻个草中躲了。那两人入得庄中,细腰虎杨达,下首是冷氏夫人,对席是杨青,杨青下首是杨玉,分四人坐定。杨玉看这妇人,生得意态自然,必是好人家女子。怎见是:

  云鬓轻梳蝉远,翠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自然,精神更好。

  正是:

  杀人壮士回头觑,入定法师着眼看。

  杨玉道:「好个妇人,大王也不枉了!」那杨达道:「公公,员外,在此无可相待,略吃三五碗酒,一道庆贺紮寨夫人。一并说过,就借公公北侃旧庄,米谷搬过一边,不敢动一粒,修完山寨了毕,即使出还,不敢久住。」大伯道:「不妨,便是家的人一般。」

  那杨温却离他庄,更远得半里来田地,思量道:「我妻却在这里,找若还去告官,几时取得?不如且捉手中一条棒,去年将来!」古人所谓:

  下坡不走快,难逢上天﹔

  同壁落入地,共返黄泉。

  杨温怎忍得住,只得离了深草丛中,出那大路来。忽然又遇二三十个小喽啰,拦住杨温道:「你是甚人?因何到此?」杨温道:「我是客人,迷路到此,褥罪乞恕!」小喽啰道:「这里不是你去处。你自放了手中棒,便饶你!」杨温那里肯放,便要拿起与他廝斗。不知后面几个小喽啰赶上,把一条索子,将杨温缚了,远远地前去一个庄所。这座庄:

  园林掩映茅舍,周回地肥桑枣。绕篱栽嫩草,牛羊连野牧。桥下碧流寒水,门前青列奇岭。耕锄人满溪边,春播声喧屋下。

  正是:

  野草闲花香满路,那知不是武陵家。

  杨温吃那小喽啰缚将去,到这庄前,正所谓:小喽啰走报庄中大王。只见大王正坐在草厅上桌,一口大刀在身边,便唤:「拥他来,问它则个!」手下入便拥杨温,立於厅下。

  大王问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到此?直说来情,宥汝无罪!」杨温道:「复大王,我乃西京人,姓杨名温,是杨令公之曾孙,祖是杨文素,父是杨重立。今来同妻子上岳烧香,在仙居市被人劫去妻子。今却在这庄北侧北侃旧庄细腰虎杨达处。温亦探知动静,特地要去夺取妻子回归。温是将门之子,绰号拦路虎,大王曾知否?今来受擒於此,有罪请诛,无罪请恕!」大王道:「久闻大名,今幸拜识。」便令左右解了索,请上厅对坐,请罪,曰:「我乃重立舍人帐下小卒,姓陈名千,后因狼狈,不得已而落草,今见将军,乃是我恩人,却在此被劫,自当效力相助!」

  那陈千便安排些酒菜请杨温吃了,便带一百余人,同奔那北侃旧庄。则见那杨达和那杨青、杨玉、冷氏夫人,四位在那里吃酒。被杨温拿一条棒突入庄去,就草厅上将手中捧觑着杨达劈面一棒,搠番打倒杨达,叫取妻子出来。即时杨达睁起眼来,将部下一二百人小喽啰赶上,正是:

  半千子路,五百金刚,人人有举鼎威风,个个负拔山气概,石刃无非能锭,介冑尽使浆金。

  杨温见强人赴上,他又叫取妻子在一边,抵敌未得,却荷得陈千许多人马,前来迎敌。斗经一两合,陈千人马败走。原来是杨达人多,陈千人少。杨温同妻子与陈千人马一向奔走,后面杨达又一面追来。正是:

  会思天上无穷计,难免今朝目下灾。

  正奔走之间,只听得一棒锣声响来,杨温打一看时,却是县司弓手五十来人,出巡到此。为头弓手却是马都头。杨温便与马都头唱个喏,把从前事说了一遍。马都头便说与部下弓手,同陈千人马,再回身去迎敌。那细腰虎杨达当头斗敌,杨温出来与战,战不得一合,一棒打倒杨达。

  自此,杨温和那妻子归京,上边关立一件大大功劳,直做到安远军节度使,检校少保。可谓是:

  能将智勇安边境,自此扬名满世间。  

  

花灯轿莲女成佛记

  入话:

  六万余言七幅装,无边妙义广含藏。

  白玉齿边流舍利,红莲舌上放毫光。

  喉中甘露涓涓滴,灌顶醍醐滴滴凉。

  假饶造罪如山嶽,只须妙法两三行。

  却才白过这八句诗,是大宋皇帝第四帝仁宗皇帝做的,单做着赞一部《大乘妙法莲花经》,极有功德。为何说他?自家今日说个女娘子而诵《莲经》得成正果。

  这女娘子的父亲,姓张字元善。母王氏。夫妻二人,无一男半女。原是襄阳人氏,家传做花为生,流寓在湖南潭州,开个花铺。平日好善,只好看经念佛,斋僧佈施。二人心中常常不乐,自思量:「傍中年之寿,不曾生一男半女,如何是了?」每日在门前坐地,只见一个婆婆,双目不明,年纪七旬之上,头如堆雪,朗朗之声,背诵念一部《莲经》,如瓶注水。张待诏道:「我夫妻两个如今四旬之上。无男无女、正好修善。如何得他教我看此卷《莲经》则个?看他许大年纪,在街头吃化,想他也无男无女了。」

  如此,这日叫婆婆来门前,张待诏娘子盛一碗饭,一碗羹,斋这无眼婆婆,遂问道:「婆婆,你多少年纪?」婆婆道:「老拙七十五岁了。」王氏道:「你在那以住?家中有甚人管顾你?你眼见也不见?」婆婆道:「老拙无个男只女,在百廝求院子里住。两目青盲,略见些儿,每日出来看经吃化。自四十岁无了丈夫,五十岁坏了眼,平日只爱看经。到今看五十余年经了,因此背诵如水。」说罢,王氏道:「可怜!可怜!婆婆是这般健便好,倘有些病痛,何人伏侍你?忽一日岁寿终,谁来断送你?我有一句话与你说,不知你肯否?」婆婆道:「不知妈妈有甚说话?」王氏道:「自从今日起,你搬来我家住,每日只在我家吃饭。量你一个老人家吃「得多少?你便教我看这部《妙法莲花经》。教得我会时,无甚相谢你,待你百年之后寿终,我夫妻二人与你带孝,如母亲一般断送。你意下如何?」婆婆听了,满面笑容,道是:「婆子那里得这般福分!若教看经,甚是容易,岂敢指望相谢!但得妈妈收留,实是万幸!」张待诏娘子听说了,大喜,便交婆婆归去,百廝求院子内收拾了粗衣破衫便来。

  婆婆去不多时,来到张待诏家里住,当下王氏便烧汤与他洗浴,换了几件洁净衣服与他着,别折一个房交他住卧。每日搬茶搬饭与他吃。早晚之间烧一炷香,一只桌儿上安着经,共婆婆对坐了同看。王氏从来却识字,看着经本读,婆婆背念。一日三,三日九,不刚一日,教得夫妻二人每日看念,如瓶注水。王氏每伏侍婆婆,并无怨心。

  自此,一住三年有余。忽然间,婆婆看着王氏道:「婆子在此蒿恼三年,今晚去也!」王氏听得,大惊道:「婆婆,你在我家,我夫妻二人不曾何甚言语!你从来说道无亲无故,你却那里去?」婆婆笑道:「借你肚皮里安身则个。」王氏笑道:「我却道只个,原来婆婆取笑耍。」当下只是取笑过,各自去睡。次日侵早,王氏笑道:「婆婆如何不起?」迳到房前,推开房门,只见婆婆端然坐化於牀上。王氏大惊,出门外和丈夫商议。只得买个龛子盛了,留了七日,做些功果与他。以毕,抬将出来,众邻相送,至山林边烧化了。第三日,收拾骨殖葬了,不在话下。

  王氏自从没眼婆婆死后,便觉腹中有孕,渐渐腹大。看看十月满足,忽日傍三更时分,肚内阵阵疼来。张待诏去神前烧香点烛祷告:「不在是男是女,保护快生快养。」僱个妇人伏侍了。张待诏许下愿心,拜告神明,觉道自己困倦,便去牀边略合眼,只见白头婆子从外面笑将入来,便望房里去,张待诏随后跟入来,被门槛一绊,一交惊将觉来,却是梦里,听得鼓打三更,自思量道:「怪哉!我道明白的事,却是梦里!」说犹未了,只听得呀呀地小儿哭响,连忙看时,己自妻子分娩了。又得快僱来的妇人伏侍。张待诏见是个女儿,却和那没眼婆婆一般相似。当下,张待诏甚是喜欢。当日过了,第三日,做了三朝。看看满月,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渐渐长成。一周取名,思量婆婆的看经事,取名莲女。?又早七年之期,这女子件件聪明,见经识经,见书识书,邻近又有一个学堂,教此女子入学读书,不过一年,经史皆通。其实奇异。父母错如珠玉。夫妻二人,每日斋僧佈施,随喜看经,在家做些花朵。只听得街坊人热闹,又听得鼓钹声喧,张待诏出门问:「做甚么鼓钹响?」有人道:「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引众僧来抄化斋粮,因此闹热。」不在话下。

  且说莲女在学堂内读书,听得鼓钹响,走出学堂看。一看,见能仁寺长老惠光禅师坐在轿上,与众僧沿街抄化披疏,只见莲女猛然抢上前来,用手扯住惠光禅师,学人启问:「堂头大和尚,我有一转语,敢问和尚则个。」道:「龙女八岁,献宝珠,得成佛道﹔奴今七岁,无宝珠,得成佛否?」莲女道罢,只见惠光禅师不慌不忙,便道:「何不投院子里来,此处又无法座?」莲女道:「我不理会得,只还我问头来。」以手扯住长老衣服,扯下轿来,扯得长老团团的转。

  满街人都嚷起来,惊动张待诏。正与妻在门前做生活,听得人嚷,走出街上打一看,只见有人说道:「待诏,你的女儿有些疯了,扯住和尚,向他讨甚么问头,故此作嚷。」待诏见说,连忙走去,分开人众打一看,果是女儿扯住长老,急忙便道:「我女儿有些疯,看我面,莫要责他!」一头说,抱了女儿便走回家。当下众人都散了,长老上了轿,於路抄化去了。

  且说莲女,爷抱回家,娘吃了一惊,道:「女儿,下次休得如此,被人耻笑!」似此之后,又过三五口,忽然不见莲女。诸处无寻处。原来莲女在学堂里听得法鼓,却是能仁寺长老讲经说法,一迳走入寺中,一看,果然长老升座说法。莲女分开人众,直到法座下,高声问曰:「龙女八岁,献宝珠,得成佛道,奴今七岁,无宝珠,得成佛否?」莲女道罢,长老不答,乃手划一个圆象,言曰:「你还见么?」莲女见了,正欲再问,只见:「张待诏,你女儿又去能仁寺问长老。」连忙赶去,抱了便走回家,道:「你如今疯了,被人笑耻。」

  自此之后,年去月来,再不交女儿入学,每日只在家做些花卖,做生活了过。不觉时光似箭,日月如梭,年去月来,看看长成十六岁,生得端妍妙貌,有十分颜色。忽然时遇元宵,家家点放花灯,不拘男子妇人,都上街看灯。不在话下。

  当日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邻近有几家老成的妇人相呼相唤看灯,因此叫女儿同去。於是众簇着,迤逦长衔游看。真个好灯!怎见得:

  笙箫盈耳,丝竹括街。九衢灯火灿楼台,三市绮罗盈巷陌。花灯万盏,只疑吹下满天星﹔仕女双携,错认降凡王母队。灯下往来翠女,歌中相斗绮罗人。几多骏骑嘶明月,无限香车碾暗尘。

  当下,莲女和街坊妇人女子往来观看花灯,来到能仁寺前紮个鼇山,点放诸般异样灯火,山门大开,看灯者不分男女,挨出拥入。莲女见,也不顾街坊妇女,挨将入去看灯。真个好灯:三门两廊,有万盏花灯,照耀如同白日。莲女和众人相挨,失了街坊妇女。妇女不见了莲女,却走到观音堂前,只见两个和尚铺着白蓝,抄化钱买灯油。莲女挨向前,看着和尚道:「和尚!和尚!我问你:能仁寺中许多灯,那一碗最明?」和尚见问得跷蹊,便回言道:「佛殿上灯最明。」莲女又问曰:「佛灯在佛前﹔心灯在何处?」道罢,和尚答不出来,只叫:「却非!却非!」被莲女抢上前,去和尚头上削两个栗暴,削得火光送赞。和尚摔了头叫苦:「呀!呀!这小娘子到好硬手!我不曾相犯你,你如何便打我?」莲女道:「还我问头来!」

  和尚都波了去告长老。莲女又到佛殿上,见两个和尚在那里,便两只手扯住,问道:「能仁寺许多灯,那一碗最明?」那和尚猛可地乞他捽住,连忙应他:「只?有佛殿上灯最明。」莲女又问道:「佛灯在佛前﹔心灯在何处?」莲女道罢,和尚答不来,只叫:「却非!却非!」被莲女抢上前去。和尚道:「我不理会得。」莲女道:「你不理会得,要你如何?」放了一只手,看着和尚脸上只一拍,打个大耳光。

  和尚被打,去告长老。长老听得道:「不须你们说,我自知了。这魔头又来了恼我!」连忙叫侍者擂鼓升法座。又有那好事多口的道:「小娘子!长老升法座,你可去问他。」

  莲女见说,一气走来法座下,众僧都随着。惠光禅师坐在法堂上,年纪高人,十分精神,端的是罗汉圣僧。怎见得:

  双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六幅烈火鲛绡,柱杖九环锡杖。霜姿古貌,有如南极老人星﹔鹤骨松形,好似西方长寿佛。料应元寂光中客,定是楞严?会上人。

  惠光长老坐定,用慧眼一观,见莲女走到法座下,合掌却欲要问。长老不等他开口,便厉声叫曰:「且住!你受我四句偈言:

  衲僧不用看他灯,自有灵先一点明。

  今日对君亲说破,尘尘刹刹放光明。」

  道罢,莲子听了,便答四句:

  「十方做个灯球子,大地将为蜡烛台。

  今日我师亲答问,不知那个眼睛开?」

  道罢,又曰:「你还我灯么?」长老答曰:「照天照地,天地俱明。」

  莲女又问曰:「照一席大众也无?能令众人明否?」长老答曰:「着!然,然,然!」莲女又问道:「照见几个?」长老答曰:「照见一个、半个。」莲女同曰:「一个是谁?半个是谁?」长老道:「一个是我,半个是你。」莲女曰:「借吾师法座来,与你讲法。」长者曰:「且去寻个汉子来还债。」道罢,莲女遮红了脸。众人都和起来。有等不省得的,便骂道:「这和尚许大年纪,说这等的话!」有一等晓得的,便道:「是禅机,人皆不知。」正如此说,只见同来的妇人、女子入法堂来,寻见了莲女,领了,道:「何处不觅到!若是不见你时,交我们回去怎的见你爹娘?」说罢,众妇女簇拥出来。却不说寺中之事,各人叫了「安置」,散了。这日之后,莲女只在门前做生活,若有人来买花,便去卖,再不闲管。

  这莲女渐渐生长得堪描堪画。从来道:「女大十八变。」这女娘子方年一十七岁,变得大有颜色,张待诏点一铺茶请街坊吃,与女儿上头。上头之后,越觉生得好。怎见得:

  精神潇洒,容颜方二八之期,体态妖娆,娇艳有十分之美。凤鞋稳步,行苔迳,衬双足金莲﹔玉腕轻抬,分花阴,露十枝春笋。胜如仙子下凡间,不若嫦娥离月殿。

  这莲女年一十七岁,长得如花似玉,每日只在门首卖花,闲便做生活。

  街坊有个人家,姓李,在潭州府里做提控,人都称他做押录。却有个儿子,且是聪明俊俏,人都叫他做李小官人。见这莲女在门前卖花,每日看在眼里,心虽动,只没理会处。年方一十八岁,未曾婚娶,每日只在莲女门前走来走去。有时与他买花,买花不论价,一买一成。或时去闲坐地,看做生活,假托熟,问东问西,用言撩拨他。不只一日。李小官思思想想,没做奈何,废寝忘食,也不敢和父母说,因此害出一样证候,叫做「相思病」。看看的恹恹黄瘦了,不间便有几声咳嗽。每日要见这莲女,没来由,只是买花。买花多了,没安处,插得房中满壁都是花。一日三,三日九,看看病深,着了牀不能起。父母见了心慌,使病人医调治服药,不能痊可。

  你道这病怕人?乃是情色相牵。若两边皆有意,不能完聚者,都要害倒了,方是谓之「相思病」﹔若女子无心,男子执迷了害的,不叫做「相思病」,唤做「骨槽风」。今日李小官却害了此病,正是没奈何处。如何见得这病怕人?曾有一只词儿说得好。正是:

 四百四病人可守,惟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恼人肠,渐渐的交人瘦。愁怕花前月下,最苦是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便添得几声咳嗽。

  且说李小官想这莲女害得着了牀,父母慌了,有妈妈来看他,只见房里满壁的花,都插着异样奇花,也不晓他意,又不好问他:思量半晌,便问他道:「原何有这许多花朵?」小官言道:「妈妈,你不知,我买来供奉和合、利市哥哥的。」娘道:「你是胡说!便做供养,也不消得许多,必有缘故。你有甚么事,实对我说。」小官只不肯说,别了麵皮朝里壁睡了。妈妈只得出来,与丈夫商量,便叫奶子来,吩咐:「你去房里款曲,可问他是何原故。」奶子道:「不消吩咐,我自有个道理,哄漏其悄回覆。」

  奶子说罢,便入房里来,将药递与小官吃,自言自语道:「官人这病跷蹊,你实对我说,我自有个道理方便你处。你不要瞒我,这病思量老婆了,气血不和,以致害得如此。」那小官见说,道:「奶子莫笑我,实不相瞒你,我有一件事,只是难说。」奶子道:「说不妨,此间别无一人。」小官人道:「只为一个冤家,恼得我过活不得。」奶子道:「又是苦呀!却是甚么冤家?莫不是负命欠钱的冤家?」小官人过:「不是这个,都只为我们隔壁,过三五家,张待诏有个做花的女儿叫做莲女,十分中我意,因他引动我心,使我神魂荡漾,废寝忘食,日夜思之。你不见我房里插满花枝?因此上起。」奶子听了,呵呵大笑,道:「有何难哉!我与员外、妈妈商量了,完成此事,这一段姻缘。」道罢,出房来堂前,见了押录妈妈,把件事说了一遍。李押录道:「妈妈,如何是好?他是做花的手艺人,我是押录,不是门当户对。」妈妈道:「要孩儿好,只得将高就低。倘若不依他,孩儿有些失所,悔之晚矣!」

  李押录见妈妈说,只得将就应允了,便请两个官媒来,商议道:「你两个与我去做花的张待诏家议亲。」二人道:「领钧旨!」便去。走到隔壁张待诏家,与他相见了,便道:「我两个是喜虫儿,特来讨茶吃,贺喜事。」张待诏:「多蒙顾管,且请坐,吃茶罢!」便问:「谁家小官人?」二人道:「隔壁李押录小官人。」张待诏道:「只是家寒,小女难以攀陪。」二人道:「不妨。」张待诏道:「只凭二位。」二人道:「他不谦你家。你若成得这亲事,他养你家一世,不用忧柴忧米了。」夫妻二人见说甚喜,就应允了。两个媒婆别了出门,回报李押录。押录见回覆肯了,大喜,随择一日下财纳礼,奠雁传书,选嫁吉日成亲,小官人见应承之后,百病皆散,将息复旧,唇红齿白。

  不觉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早是半年之上日期。李押录着两个媒人到张宅说亲:「近新冬日子,十五日好。」这张待诏有一般做花的相识,都来与女儿添房,大家做些异样罗帛花朵,插在轿上左右前后:「也见得我花里行肆!」不在话下。到当日,李押录使人将轿子来。众相识把异样花朵,插得轿子满红。因此,至今留传「花灯轿儿」。今人家做亲皆因此起。

  当时轿子到门前,众人妆裹得锦上添花,请莲女上轿,抬到李宅门前歇了。司公茶酒传会,排列香案。时辰到了,司公念拦门诗赋,口中道:「脚下慢行!脚下慢行!请新人下轿!」遂念诗曰:

  喜气盈门,欢声透户,珠市绣幕低。拦门接次,只好念断诗。红光射银台画烛,氤氲香喷金猊。料此会,前生姻眷,今日会佳期。喜得过门后,夫荣妇贵,永效於飞。生五男二女,七子永相随。衣紫腰金,加官转职,门户光辉。从今后喜气成双尽老,福禄永齐眉。

  念毕:「请新人脚下慢,请行。」时辰将傍,不见下轿,司公又念诗赋曰:

  瑞气氤氲,祥云缭绕,笙歌一派声齐。门阑喜庆,彷彿坠云霓。画烛花随纽影,沉檀满热金猊。香风度,迎仙客唱,迎仙客乐遏云低。喜得过门后,夫荣妻显,永效於飞。男才过子建,女貌赛西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佳期。从今后,儿孙昌盛,个个赴丹墀。

  司公念毕诗赋,再请新人下轿。三回五次,不见莲女下轿。司公怕剉过时辰,便叫张待诏妈妈自向前请新人下轿。

  妈妈见说,走到轿子边,隔着帘子低叫:「我儿!时辰正了,可下轿下来!」说罢,里面也不应。妈妈见不应,忍不住用手揭起帘子,叫儿声「我儿」,又不应。看莲女鼻中流下两管玉箸来,遂揭了销金盖头,用手一摇,见莲女端然坐化而死。只见怀中揣着一幅纸,妈妈拿了放声大哭,把将去众人看,上面有四句《辞世颂》曰:  我本林泉物外人,偶将两脚踏红尘。

  明公若肯兴慈造,便是当年身外身。

  当日,众人都惊呆了,道:「不曾见!不曾见!真个难得!」李押录夫妻也没做理会处,小官人也惊呆了,道:「只是我没福!」张待诏:「只得抬到我家,买口棺材断送他,也不枉了我家出个善知识。」李押录道:「使不得!既嫁了我家,『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如何又打回去?我自断送。」两边呕气了,只见街坊立满人,都来看,有来礼拜的,也有合掌的。正如此之间,只见一簇人,围着一乘四人轿子,那和尚分开人众,高声,在一柄青凉伞下,扛着轿子,叫道:「你两家不要慌!也不要争!断送这娘子,也不是你两家人,正是老僧徒弟。我僧房中有龛子,扛一个来盛了,看老僧与他下火,点化这女子,去好处安身。」说罢,众皆道:「好!不是这佛来,如何计结。」张待诏夫妻二人磕头礼拜道:「我师,望乞指我女儿到好处去!」说罢,惠光禅师急令从人回寺,抬了龛子至李押录门首,扶莲女入龛子,扛去能仁寺法堂内停了。做了三日功果。至第五日,扛去本寺后化人场。

  当时张李二家都来做斋,拜了长老。长老讨条凳子立了,打个圆象与莲女下火,念《下火文》,曰:

  「可惜当年二八春,不沾风雨共微尘。如何两脚番身去,虚作阎浮一世人?如今花已谢,移根别处新。百骨头上生火燄,九重台上现金身。曹娥十四投江,名传天下﹔龙女八岁成佛,声动十方。这两个女子,风流怎比莲女俏,惜未嫁早死,已知色是空。可惜未成花烛洞房,且免得儿啼女哭。咄!一段祥云成两足,逍遥直到梵王宫。」

  惠光长老念罢,须臾,火着化了,把骨殖送在寺中。

  张待诏夫妻二人亦然弃俗出家。不过三年,夫妻二人成双坐化而去。善有善报,莲女即是无眼婆婆后身,子母一门,俱得成其正果。作善的俱以成佛,奉劝世人:看经念佛不亏人。

  

曹伯明错勘赃记

  入话:

  二八佳人巧样妆,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条玉腕千人枕,一颗明珠万客尝。

  做出百般娇体态,生成一片歹心肠。

  迎新送旧多机变,假作相思泪两行。

  话说大元朝至正年间,去那北路曹州东平府管下东关里,有一客店。这店主姓曹,双名伯明,年二十岁。浑家亡化,止留下个孩儿,年十岁,叫做驴儿。

  这曹州城里,有一个妓者,唤做谢小桃,年二十二岁,生得千娇百媚,是个上厅行首。伯明与他来往一年有余。伯明一心爱小桃,要娶他为妻。那小桃口里应允,终是妓者心不一。原来他自有个孤老,唤做倘都军,与他相处五年。小桃一心要嫁他,争奈倘都军没钱,因此还接客。不想伯明癡心要他,一日,来城里和姑娘商议。原来姑娘死了姑夫,与儿子开着饭店。当见姪儿来家,同坐说话。伯明言:「姑娘,我今妻已死多年,家中无人,如今行首谢小桃要嫁我,我亦要取他,特他说与姑娘知之。」姑娘道:「姪儿不可取他!他是花门柳户之人,心不一的,别娶个良家的妇女。」

  这伯明不听姑娘说,作别回家,自使钱备礼,立婚书,讨了谢小桃回家为妻。只因不信姑娘口,争些死非命。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古语云:

  两脸如香饵,双眉似曲钩。

  吴王遭一钓,家国一齐休!

  这曹伯明与谢小桃相聚,过了两个月余。忽日倘都军来望谢小桃,小桃低低说与倘都军道:「我和你要做夫妻容易。这曹伯明每日五更出去接客,只是不在家多。你去五更头,等他来时,打死了他,咱两个永远做夫妻,却不是好?」倘都军见说,大喜道:「姐姐此计大妙!」辞别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五更头有个剪迳的,唤做独行虎宋林,白日不敢出来,只是五更半夜行走。一日,去一家偷得些东西驼着,正走到五更头,撞见曹伯明。伯明大喝一声道:「你是甚人?」宋林道:「你是甚人?」伯明道:「我是东关里开客店的曹伯明。」宋林曰:「曹伯明,没事便休,若事发,不放了你!」道罢去了。

  过了数日,忽一日曹伯明到五更头接客。是冬月,到得五里地时,纷纷雪下。等了一会,雪下没客到,迎风冒雪走回。行得没一里,路上被个包袱一纠倒。伯明扒起来,见了包袱,自思:「若是有钱的,拿了,犹自可﹔那没钱的,拿了,忧愁病死。」便乃叫曰:「前面客人脱下包袱!」叫了十数声,没人来往,雪又下得大,天色已晓,只得驼了包袱回家。敲门,小桃开门,见了包袱,便问道:「那里的东西?」伯明道:「娘子,我和你合该发迹。才走到五里头,见雪大没客来,走回来被这包袱绊一交,起来叫人时,没人来往,我只得驼回和你受用。常言道:

  人无横时不富﹔马无夜料不肥。

  他是天赐与我,你收过。」有分交伯明惹得烦恼。正是:

  争似不来还不往,也无欢喜也无愁。

  古人有云:

  天听寂无声,茫茫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话分两头。却说曹州州尹升厅,忽东平府发文书来取曹州东关里开客店的曹伯明正身到来,急唤张千:「你可去捉拿留伯明来!」无多时,到阶前跪下。州尹问:「你如何吓诈贼赃,驼回家去,从实招来!」伯明告:「相公,小人不曾拿人东西。」州尹交打。当拖番在地,打了二十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伯明不肯招认。欲道再问,只见谢小桃驼着包袱,来州厅上出首,告道:「数日前,曹伯明不知那里驼这包袱来家,不知是谁的,妇人特来出首。」伯明道:「你这烟花泼妇,如此歹心!我和你是夫妻,你和别人做一路屈害我!」州尹大怒,言:「赃计有了,如何不招?」伯明再三苦告:「相公,小人在五里路接客,雪里拾得这包袱驼回,并不知贼盗事情。」

  州尹不听,六问三推,伯明受不过这苦楚,只得哭告。谢小桃假意哭道:「我怕你吃打,将包袱出首。你使用了罢!」伯明骂曰:「泼贱了,你害我死!」州尹交将伯明枷了,封了赃,做了文书,解上东平府人。有分交个人去数千里外去安身立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在枯桑。

  当日,两个公人押伯明到姑娘门首。伯明告姑娘曰:「当初不信姑娘口,今日被这娼妓与别人做路陷我。我将儿子寄在姑娘处,找若死后,望姑娘抬举姪孙则个。」姑娘安排酒食,请了姪儿和两个公人。

  两个公人解曹伯明并赃物、文卷,到府厅交割了,讨了回文自回。蒲左丞问:「曹伯明,你如何吓诈贼赃,从实供说!」伯明告言:「相公明镜,小人在五里头拾得包袱,并不知贼情。」蒲左丞言:「现在贼首宋林已打死,他告你吓诈他赃物。赃物现存,如何赖得?」伯明再三哭告:「小人为讨娼妇谢小桃为妻,致有今日屈害。望相公作主!」蒲左丞听了言语,心中疑惑:「此事难断,且监,差人去曹州拿谢小桃来,有分,得洗清了曹伯明冤屈。」正是: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却说公人迳来曹州,拿了谢小桃到府。蒲左丞交带谢小桃上厅来跪下。蒲左丞言:「你这娼妇,快快实说!你与与人有奸,排害曹伯明?说得是实,饶你罪名﹔若一句不实,先打死你这淫妇!」谢小桃抵赖,不肯招说。浦左丞交:「揪下打一百,打死了罢!」当下拖番,打了十下。小桃熬疼不过,告言:「相公,委的与倘都军来往情密,后被曹伯明娶了妾,因此与倘都军设计,交宋林将赃物放於地下,待伯明驼回家陷害,要谋妾为妻。只此是实。」

  蒲左丞急差四个公人火速来曹州拿了都军,把淫妇收监,一并问罪。只因去拿倘都军,有分交谢小桃入官为奴。正是:

  凶恶若还无报应,天地神明必有私。

  次日,捉到倘都军,押至厅前跪下。蒲左丞不问事情,叫:「先打一百黄荆,却问。」当时打得倘都军皮开肉绽,鲜血淋淋。蒲左丞交取曹伯明、谢小桃出来,当厅判断。两个跪在一边,倘都军跪在一边。蒲左丞令倘都军供招,生情发意,欲谋曹伯明性命,一一供招。蒲左丞执笔,判这倘都军杖三十,刺配三千里牢城,不许还乡。谢小桃罚入官为奴。曹伯明公名无事,发落宁家。曹伯明拜谢蒲左丞神明报应。曹伯明回家,父子依旧开客店,过了生世。正是: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错认屍

  入话:

  世事纷纷难竟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有一个商人,姓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僱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常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行船,出风阻,一住三日,风胜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闲访於梢工:「你船中是甚么客人?原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言:「此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之侍妾也。官人问他做甚?」乔俊言:「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我,我悄愿与他多些财礼,讨此人为妾。说得此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

  梢工遂乃下船仓里去,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眼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人否?」见说言无数句,放不一席,有分交这乔俊取了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丧,万贯家资一旦休。

  两脸如香饵,双眉似铁钩。

  吴王遭一钓,家国一齐休。

  老夫人当时对梢工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取他,就应成与他,只要一千贯文,便嫁与他。」梢公便言:「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取一个二娘子,特教小人过船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

  梢工回覆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乔俊听说大喜,即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交梢公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公,交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迳过船来,拜见夫人。大人问了乡贯、姓氏,明白了,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做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其妇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

  乔俊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其妇:「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其妇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船中与春香同铺而睡,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七日,早到此新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迳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了轿,打发了轿子去了。

  乔俊引春香入家内来,自先走入家里去与高氏相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其妻见了春香,焦躁起来:「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高氏启口说出,直交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没兴赊得店中酒,灾来撞着有情人。

  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浪子村。

  妇人之语不宜听,分门割户坏人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男子纲常有几人?

  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了,你可与他别住,不许你放他在家里。」乔俊听得,言:「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住过。」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你依得么?」乔俊沉岭了半晌,心里道:「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月起早,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门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吩咐周氏:「你可柰净,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迳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故不回?」说与女儿道:「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不久身亡。」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只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着东西进门。周氏乃言:「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言:「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计挂你无盘缠,交我迭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道:「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此时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不因这人来,有分交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贤愚癡蠢出天才,巧厌多能拙厌呆。

  正是闭门屋里做,端使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人头带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向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自从九月出去,还未回。」其人言:「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僱他去做工。」周氏答言:「既如此,只凭你交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

  里长相别出门,次日饭后领个后生,方年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小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二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僱他在家不妨。」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功。」看其人,是个良善本分人,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

  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变具棺木,扛出城外化入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到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家,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他家无人,勤说做活。这周氏时常涎邓邓的眼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交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物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在房内牀面前。小二在灶前烧火。周氏轻轻的叫小二道:「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不合,万不合,走入房内,有分交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只因酒色财和气,断送堂堂六尺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跷蹊事,瞒却堂堂大丈夫。

  此时,周氏叫小二到牀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就和你做了夫妻,好么?」小二道:「不敢!」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周氏双手把小二抱到牀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交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

  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盏。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妆、洗面,罢,吃饭。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当。

  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二通奸,放心不下,出此叫洪大工去与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说此事,回言道:「既是大娘灯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洪大工自回家去了。

  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回家,你今却如何?」小二便答:「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一来,只是不好与娘子快乐﹔不然,就今日拆散了。」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里。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

  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箱笼大娘家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其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投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瞭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归来?何不打发他增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得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交他看店、讨酒罈,一应都会得。

  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一日,周氏见大娘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乃言:「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却不便当?」大娘听得,大怒,骂道:「你这贱人,好无志气!我女儿招僱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乞这大娘骂了三四日。大娘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乔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屋,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大娘。似此又过一月,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大娘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叫这女儿到面前,问道:「你乞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时,高氏交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这小二只因酒醉,中瞭高氏计策,当夜便是:

  东狱新添在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我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一路,故意交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交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站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

  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乞骂得没奈何,只得会房以取了麻索,递与大娘,大娘接了书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叫起来。高氏急无家火在手边,交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屍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屍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屍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

  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屍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屍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榆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又无人来寻望,如今已除了一害。」洪大工驮了屍首,大娘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屍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大娘子与周氏各回房内睡了。

  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乾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便了此事。今来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自家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门绝户。

  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大娘子依旧在门前卖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廝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俞,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一妻程氏五娘,夫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争论,一口气走入门里蒲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

  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人。迳到皮市里来,问买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巾,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

  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

  事有凑巧,物有故然。

  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而上。」

  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行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屍,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象。程氏就乃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

  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乃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屍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

  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名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廝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便乃向前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屍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

  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公,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屍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屍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屍首,口里不说出来,只交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交高氏一家死於非命。直叫:

  高氏俱遭囹圄苦,好色乔郎家业休。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才﹔

  谁知错认屍和首,惹出冤家祸患来。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屍到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破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告言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

  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了两个火家,来河下捞起屍首,盛了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王酒酒得了钱,一迳来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原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河桥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屍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安葬!」大娘子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我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便等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乞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进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

  王酒酒被骂大怒,便投一个去处,有分叫乔家一门四口性命。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他些钱钞,也不见得此事:

  雪隐鹭鸳飞起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一毫之恶,劝人莫作﹔

  衣食随缘,自然快乐。

  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廝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直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叫至厅下,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旨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营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僱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来。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藻害。小人不甘,因此上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吉去捉拿三人并洪二,火急到厅。

  当时,公人迳到高氏家,捉瞭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大门,同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告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吏人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好,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辱灭了门风,於今八月十五日夜,赏中秋月,交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屍首在地。小的驮去丢在河内,回家,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忽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无奈,因此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廝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屍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

  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奴身。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阿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好,缘何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成,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原何谋杀小二?」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方案。

  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人,押瞭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屍。当时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

  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谤不小。

  乔俊贪淫不可论,故交妻女受奸情﹔

  只因酒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好人?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河下,打开棺木,取出屍首检看明白,将屍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回话:「董小二屍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俱是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已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

  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杀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

  不则一日,圣旨一到,开读道:「凶身俱以身死,将家私抄紮入官。小二屍首又无苦主亲人,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屍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米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些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攒下的零碎钱,与你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又辞了瑞莲。两个不忍分别。

  且说乔位於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家宿歇,明早入城。其船家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如何恁的不回?一向在那里去了?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僱工有好,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怎的又与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僱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屍放在新桥河内。得了两个月,屍首泛将起来,有一个皮匠妇人来错认了。又有人认得是你家僱工人的屍首,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以,受苫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紮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

  乔俊听罢,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捅冰雪来!

  这乔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翻来覆去,过了一夜。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近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

  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姪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屍。却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夫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紮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歎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的是好?」一迳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至今风月江湖上,千古渔樵作话传。

  屍首不能入棺归土,这个便是贪淫好色下场头!

  如花妻妾牢中死,似虎乔郎湖内亡。

  只因做了亏心事,万贯家财属帝王。

董永遇仙传

  入话:

  典身因葬父,不愧业为佣。

  孝感天仙至,滔滔福自洪。

  话说东汉中和年间,去至淮安润州府丹阳县董槐村,有一人,姓董名永,字延平,年二十五岁。少习诗书,幼丧母亲,止有父亲,年六十余岁。家贫,惟务农工,常以一小车推父至田头树阴下,以工食供父。如此大孝。时直荒旱,井内生烟,树头生火,米粮高贵,有钱没处买。董永心思:「离村十里之外,有一傅长者,专一济穷拔苦,不免去求他。」乃对父曰:「如此饥荒,无饭得吃。天色寒冷,孩儿欲去傅长者家,借些钱米来过活。」父言:「你去,借得与借不得,便回,免交我记念:」

  董永辞别父亲,二步作两步而行,正是十二月半天气,地冷天寒,西北风大作,腹中又饥,身上又冷,捱着饥寒而走。不想纷纷扬扬,下落一天雪来: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话分两头。却说傅长者正在家中与妈妈赏雪。这长者见雪下得大,叫院子王仝,去库中取一千贯钱,仓中搬米十石,在门前散施。不问男女,皆得救济。当时董永也来到门首,见散钱米,遂得钱十贯,米一斗,谢了长者,火急回身。正是: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董永迎风冒雪,靠着钱米回家。其父见儿子回来,喜不自胜。董永将钱买柴米,与父烘火,做饭吃了,看那雪时,到晚来越下得紧。正是:

  拳头大块空中舞,路上行人只叫苦。

  父子二人过了半月有余,其父因饥寒苦楚成病,忽然一卧不起。董永心中好苦,要请医人调治,又无钱物。指望捱好,不想父亲病得五六日身亡。董永哀哭不止,昏绝几番。端的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撞打头风。

  董永自父死后,举手无措,寻思:「止有我娘舅在东村内往,只得去求他,借些财物买棺木。」当时迳到娘舅家,备告丧父无钱之事。娘舅见说,又无现钱,遂将布二匹,绢一匹,借与董永。董永换具棺木回家,盛停在家中,早晚哭泣。日间与人耕种度日。欲要殡葬,又无钱使。

  荏苒光阴,不觉过了一年有余,无钱殡送,心思一计:「不免将身卖与人佣工,得钱揭折。」当日离家,迳投傅长者家,见了院子,央他报说卖身之事。傅长者出厅,叫董永入来,备问其事。董永道:「小人姓董名永,丹阳县董槐村人氏。自幼丧母。今年又丧父,停柩在家,无钱殡葬。今日特告长者,情愿卖身与长者,欲要千贯钱回家葬父,便来长者家佣工三年。望长者慈悲方便!」长者见说,乃言:「你是大孝之人!」便教院子取一千贯钱付与董永。董永拜别长者出门。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董永将钱回家,至次日,僱倩乡人扛抬棺木,往南山祖坟安葬已毕。过了一夜,次日收拾随身行李,锁了大门,迤逦便行。行至一株大树下,歇脚片时,不觉睡着在树下。

  却说董永孝心,感动天庭。玉帝遥见,遂差天仙织女降下凡间,与董永为妻,助伊织绢偿债,百日完足,依旧昇天。当时织女奉敕,下降於槐树下。董永睡着,抬头见一女子,生得:

  月里嫦娥无比,九天仙女难描。玉容好似太真娇,万种风流绝妙。行动柳腰嫋娜,秋波似水遥遥。金莲小笋生十指,羞花闭月清标。

  那女子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个万福,问:「郎君何故在此?」董永答礼,道:「小人姓董名永,董槐树人氏。自幼失母。年前丧父,因停柩在家,不能安葬,因此卖身。葬父已了,今往傅长者家还债。行走困倦,少歇於此。娘子尊问,只得实告。」道罢,两泪交流。仙女道:「原来如此大孝。好交官人得知,奴是句容县人。公婆父母皆丧。不幸先夫过世,难以营生,欲嫁一个好心之人,甘当伏事。」董永道:「娘子请便,小人告辞。」仙女道:「今见官人如此大孝,情愿与官人结为夫妇,同到傅家还债。官人心下如何?」董永答道:「多蒙娘子厚情,又无媒人,难以成事。」仙女道:「既无媒人,就央槐树为媒,岂不是好?」

  董永再四推却。仙女怒道:「非奴自贱,因见官人是个大孝之人,故此情愿为妻。你到反意推却!岂不闻古人云:『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此亦是缘分,何必生疑!」董永无可奈问,只得结成夫妇,携手而行,乃云:「我前日在傅长者面前,以说佣工三年准债。今日见我夫妻二人入门,只恐焦皂。」仙女道:「不妨。我自幼会得织绸绫绵绢,他必喜欢。」

  迤逦行到,二人拜见长者,具言同妻织绢之事。长者大喜,便间:「要多少丝?」仙女道:「起首要十斤,一日织十匹。」长者见说:「我不信,难道生百只手?既然如此,我只要你织三百匹紵丝,便放你回去。」当时便与丝十斤,令董永夫妻二人去织。果然一日一夜织成十匹紵丝,呈上长者。长者并家中大小皆惊:「不曾见如此手快之人。」原来仙女到夜间,自有众仙女下降帮织,以此织得快。

  光阴撚指,一月之期,织成紵丝三百余匹,呈上长者。长者大喜,言称:「世间少有这般妇人。」乃问董永:「你妻非是凡人﹔若是凡人,如何一月织得三百匹紵丝?」董永答道:「实不相瞒,是小人路上相遇此妇人,他见我说孝心之事,他便情愿嫁我,相帮还债。」长者道:「有如此之事!你真是孝心所感。当初说佣工三年,如今正是三月。我与你黄金十两,将去别作生理。」

  董永当时拜谢长者,领妻出门。行至旧日槐阴树下暂歇。仙女道:「当初我与你在此槐树下结亲,如今又三月矣!」不觉两泪交流。董永道:「贤妻何故如此?」仙女道:「今日与你缘尽,出此烦恼。实不相瞒,我非是别人,乃织女也。上帝怜你孝意,特差我下降与你为妻,相助还债,百日满足。奴今怀孕一月,若生得女儿,留在天宫﹔若生得男儿,送来还你。你后当大贵,不可泄漏天机。」道罢,足生祥云,冉冉而起。董永欲留无计,仰天大哭:「指望夫妻偕老,谁知半路分离!」哭罢,一迳回到坟前,又哭一场,结一草庐,看守坟茔,不在话下。

  却说傅长者在家无甚事,打开仙女所织之紵丝看时,上面皆是龙文凤样,光彩映日月。长者大惊,不敢隐藏,将此事申呈本府。府尹问知,有如此孝感之事,具衣奏上朝廷。汉天子览表,龙颜大悦,曰:「朕即位已来,累有孝行之人,未尝有如此大孝之人。」遂命近臣修诏书一道,宣董永入朝面君。即日,天使到润州,府尹着人请董永到府叙礼。董永大惊,拜道:「董永是一介小人,有何德能,敢劳大人如此敬重!」府尹道:「不必谦辞!阁下乃大孝之人,天子有表在此。」只见天使取出表来开读,董永与府尹跪听。其表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臣者忠,为子者孝,此人道之大敦,立身之大要也。故忠者为邦国之权衡,而孝者乃齐家之珍器也。今据润州府奏鸣董永之孝感,盖起自棘篱之间,而知《孝经》大意。则数居颠沛之际,犹存佣乐之心,此非我国有将兴之机乎?而孝子起於郊野者矣!诏书到日,着董永即使觐阙,量才擢用,岂不有感发将来者?钦哉!钦哉!

  董永听罢,望阙谢恩已毕,请天使在驿中安下。董永回家即辞别亲邻,到次日,拜别府尹,一同天使起程。正是:

  皇恩宣诏往宸京,跃马扬鞭莫暂停。

  一色杏花红十里,春风得意马蹄轻。

  董永同天使不只一日到京,近臣引见汉天子。天子大喜,封为兵部尚书,莅任为官。不在话下。

  却说傅长者因进贡异样紵丝,朝廷亦封为佥判之职。长者有一女儿,名唤做赛金娘子,生得十分容貌,未曾招亲。当日长者与院君商议:「何不将赛金招董永为婿,却不是好?」遂央媒人与董永说知此事。董永闻知,十分欢喜,乃言:「前者之恩,未曾补报。今又招亲,此恩难忘。」便令媒人拜上傅长者:「小生一听尊命。」乃选吉良时,下财纳礼,成亲已毕。正是:

  清风明月两相宜,女貌郎才天下奇。

  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愿为连理枝。

 不说董尚书夫妻和睦。且说天宫织女自与董永别后,不觉十月满足,生下一子,已得一月,取名叫做董仲舒,遂自送下界来,与董永抚养。

  却说董尚书升厅,只见牌坊下立着一个妇人。董尚书交人喝问:「那妇人是何人?敢窥望朝臣?」只见仙女高声叫道:「忘却织绢之恩,到来喝我?」董永听得,慌忙下厅看时,却是前妻,吃了一惊,相抱而哭,便道:「今日有何缘,得遇贤妻下降?手中抱者何人?」仙女道:「是你儿子,今日特送还你。」董永拜谢,道:「多感贤妻之恩,不知曾取名否?」仙女道:「玉帝已取名了,唤做仲舒。」董永大喜,接了孩儿,便道:「自别之后,又早一年有余。今日相逢,与你同享荣华,偕老百年。」仙女笑道:「相公差了。夫妻自有天数,不可久留。」说罢,云生脚下,再冉而起。董尚书仰天大哭。只见傅氏夫人听得,出未看时,便问:「相公如何烦恼?手中抱者何人?」董永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夫人大喜,乃命奶子抚养。

  光阴撚指,正是:

  鸟乱飞,兔不歇,朝来暮往何时彻?女娲会炼补天石,岂会熬胶黏日月?

  倏尔已经十余年,董仲舒年登一十二岁。父母教他上学读书,九经书史,无所不通。一日,正在书院中读书,只见同学小儿戏骂仲舒道:「无娘子!」仲舒被骂,不敢回言,迳回来,看着董尚书,一把扯往,大哭起来:「不知因何,别人皆骂我做『无娘子』?今且定要见个明白!定要见我亲娘!」董尚书乃言:「你娘是天宫仙女,如何得见?」仲舒听罢,放声大哭,道:「若见得母亲,便死也瞑目。若说见不得,就撞死在此。」董尚书道:「孩儿尽可焦皂!此去长安市上,有一卖卦严君平先生,能则过去未来之事。你可去问他。」

  仲舒见说,便将了十文钱,迳来问卦。严君平问道:「小官人欲占何卦?」仲舒备言欲见母亲之事:「望先生指引只个。」先生看卦已了,乃言:「你母乃天仙织女,如何得见?」仲舒听罢,哭拜在地:「万望先生指引,死生不忘。」先生道:「难得这股孝心。我与你说,可到七月七日,你母亲同众仙女下降太白山中採药,那第七位穿黄的便是。」仲舒道:「不知此去太白山,有多少路?」先生道:「约有三千余里。」仲舒道:「我到彼,娘如何肯认我?」先生道:「那穿黄的,你一把扯住,拜哭起来,他便认你。若问何人教你来,切不可说是我!」

  仲舒取钱拜谢先生而去,迳回府中,见父母,备言:「严先生教我往太白山中见母,今日拜别便行。」董尚书道:「此去太白山二千余里,虎狼极多,孩儿年幼,如何去得?」仲舒道:「便死无恨,去心难留!」董尚书见他拼命要去,只得教老王付与盘缠:「伏事孩儿去。」

  当日拜别登程,在路饥飡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一座山下,问人时,正是太白山。行过一重山,只见野鹿含花,山猿献果﹔又一重山,只见鲜花翠草乱纷纷,瀑布飞流,此时正是七月七日,忽见一群仙女下来洗药瓶,仲舒便教老王躲过了,慌走上前,看着第七位穿黄的纳头便拜,扯住了只叫:「母亲,丢得孩儿好苦!」

  仙女问道:「你是何家孩儿?甚人叫你来?」仲舒道:「阸儿便是董仲舒,爹爹教我来拜见母亲。」仙女道:「孩儿快回去!此处豺狼伤人,不可久居!」仲舒道:「孩儿千山万水到此,如何倾打发我回去?」仙女道:「显然母子之情难舍,犹恐天上得知,见罪非轻。你可回去,拜上父亲,善养天年。此必是严君平老子饶舌教你来。你可将此金瓶寄与严先生,谢他卦灵。又与你一个银瓶,腋内有米数合,你将回去,每日只吃一粒,切不可吃多!」说罢,云生脚下,众仙女一齐冉冉而起。仲舒欲要拖住,又去远了,只得仰天大哭。老王听得走来,劝了,挑了行李急回去。

  不只一日,己达长安,拜见父母,具说见母之事:「多多拜上父亲。寄此金瓶与严先生。此一银瓶,与孩儿戏耍。」董尚书大喜,便道:「既是你母寄与严先生的金瓶,不可有违,快寄将去!」

  仲舒即时将了金瓶,迳往严先生家里来。先生正在门前坐,仲舒拜罢,递上金瓶与先生,道:「母亲多多谢上先生,无物相酬,特将此金瓶相谢。」先生接得看时,光彩射目,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此物乃世上大宝,人所罕见,乃天宫金净瓶。」翻来覆去看。把手去开这瓶盖时,吃了一惊。只见从瓶口内飞出一星火来,将上元甲子并知过去未来之书,尽数烧了。这先生手忙脚乱,急救火时,被烟一冲,不想将双目皆冲瞎了。至今流传瞎子背记蠢子之书,自此始。

  仲舒惊得目睁口呆,急奔回家,将银瓶内米倾出看时,约有七合,呵呵大笑:「母亲教我一日吃一粒,如何得饱?不如将此米一顿煮来吃了。」不想吃饭之后,一日,二日,三日,身已长大魁肥,饭食不吃亦不饥,没半月光景,身长一丈,腰大十阔,自亦心中惊异,夜不安枕,没药可救。父母见了大惊。不期其父董永一者受惊,二者年老多病,一疾乌乎。

  这仲舒见父已故,哀痛之甚,备衣衾棺椁,送柩同乡。安葬已了,守孝三年,不思饮食。忽一日,对人言道:「前者母亲与我仙米,我却不知,一顿吃了,不料形体变异。今玉帝差火明大将军宣我上天,封为鹤神之职。每遇壬辰癸巳上天,辛亥己酉游归东北方,四十四日后还天上一十六日也。」直至於今,万古千年,在太岁部下为鹤神也。

  

戒指儿记

  入话:

  好姻缘是恶姻缘,不怨於戈不怨天。

  两世玉箫难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

  彩鸾舞后腹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虚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自家今日说个丞相,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历升相位。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那女孩儿生於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况描绣针线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怎见得?有只同名《满庭芳》,单道着女人娇态。其词曰:

  香叆鵰盘,寒生冰筋,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栏转目,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竟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劝了后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

  那陈太常倚着当朝宰相,见女儿容貌作常,况兼聪明智慧,常与夫人闲坐,说着那小姐的亲事。太常曰:「我做到极贵之臣,家财受用的、穿的、吃的,不可胜数,止生得这个女儿,况兼有这般才貌,我若不寻个才貌名目相称的儿郎,枉做了朝中大臣。」陈太常与媒氏言曰:「我家小姐,有三样全的,你可来说﹔如少一件,徒自劳力。我一要当代臣僚的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因此,往往选择:忽有年貌相当,及第,又有是小可出身﹔忽有名臣之子,况无年貌相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赏庆元宵。鼇山架起,满地华灯。笙萧社火,罗鼓喧天。禁门不闭,内外往来。人人都到五凤楼前,端门之下,插金花,赏御酒,国家与民同乐。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万姓歌欢,军民同乐,便是至穷至苦的人家,也是欢娱取乐。怎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羨: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志浅家豪因有福,才高不富为无缘。

  男儿未遂平生意,知命须当莫怨天。

  这四首诗,奉劝世间贤愚智勇的人,皆听於命,妄想非为,致有败亡之祸。

  话说一个聪明伶俐的才郎,家住兔演巷内,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那哥哥阮大与父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歌赋,般般皆晓,笃好琴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管笑楼,终朝喜幽闲风月。时遇上元宵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萧弹唱,歌笑赏灯。大门前灯光灿烂,画堂上士女佳人,往来喧闹,有不断香尘。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时分,行人四散。阮三送出门,见街上人渐稀少,与众兄弟说道:「今宵一喜天宇澄澈,月色如昼,二喜夜深人静,临再举一曲可也。」众人皆执笙箫象板,口儿内吐出金缕清声,吹出那幽窗下沉吟。法晌,遗音济亮,惊动那贵室佳人,聒耳笙簧,惹起孤眠独宿。怎见得?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丞相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忙唤梅香,轻移莲步,况夜深内外人睡者多,醒者少,直至大门边听了一问。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暗暗的唤梅香过来,低低的将衷情泄漏。

  只因这女子贪听乐中情曲,惹起一场人命祸事。

  那小姐寂寂暗唤心腹的梅香:「你替找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心腹,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覆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附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想便是此人。」

  却说那伙子弟又吹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回家。且说小姐回房,身虽卸却衣襟睡上牀,开眼直到天明,欲见此人,无由得睹。

  且说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阮,见士女佳人烧香成队,游春公子去驻留还,穿街过短巷,见几处可意闺人,看几个半老妇女。那阮郎心情荡漾,佳节堪夸。有首诗词,单道着新春佳景。诗曰:

  喜胜春幡袅凤钗,新春不换旧情怀。

  草根隐绿冰痕满,柳眼藏娇雪影理。

  那阮三郎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一连吹唱了三夜。或门首小斋内,忽倚门消遣。迤逦至二十,偶在门侧临街轩内,拿壁间紫玉鸾萧,手中按着宫商徵羽,将时样新同曲调,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举目见个侍女自外而至,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那丫环道:「我是对邻,陈衙小姐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宰相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路容易,出来的路难。被人瞧见,如问无由,不无自身受辱。」那阮三回覆道:「我嫌外人耳目多,不好进来,上覆小姐。」

  毕竟未知进来与小姐相见也不相见?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那梅香慌忙走入来,低声报与小姐说:「阮三官防畏内外人耳目,不敢过来。恐来时有人撞着,小姐不认,拿着不好,出此交我上覆你。」那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有动,便将手中戒指,勒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付与那梅香:「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将带他进来见我一见。」

  那梅香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那丫环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观看半晌,口中不迫,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何怕他人?」随即与梅香前后而行。行上二门外,那小姐觑首阮三,目不转睛。那阮郎看女子甚是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丞相回衙!」那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郎火速归家内。自此,想那小姐的像貌,如今难舍。况无心腹通知,又兼闺阁深沉,在家内,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渐觉四肢羸瘦,以致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做恹成病。父母再四严问,并不肯说。

  一日,有一个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因见阮三有病月余,心意悬挂,想着那阮三常往来的交情,嗟歎不已。次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那身就榻牀上坐定道:「阿哥,数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阿哥心下怎么染着这般悔气?借你手,我看了脉息。」

  那阮三一时失於计较,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那张远左手按着寸关尺部,眼中笑谈自若,悄见那阮三手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把了脉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他这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两,况又不是男子戴的戒指,必定是妇女的表记。」低低用几句真言挑出,挑出他真情肺腑。

  毕竟那阮三说也不说?正是:

  人前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张远道:「阮哥,你手中戒指,是妇女戴的。你这般病症,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奔,日常心腹,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实对我说。」那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哥哥,他虽是个相府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便定下牢笼的巧计,诱他相见你,心下未知肯与不肯。今有这物,怎与你成就此事,容易。阮哥,你可宽心保重。小弟不才,有个图他良策。」

  只因这人举出,直交那阮三命归阴府。

  张远看访回家,转身便到一个去处。那个所在,是:

  清幽舍宇,寥寞山房。小小的一座横墙,墙内有半簷疏玉。高高殿宇,两边厢,排列金绘天王﹔隐隐层台,三级内,金妆佛像。香炉内,篆烟不断,烛架上,灯火交辉。方丈里,常有施主点新茶﹔法堂上,别无尘事劳心意。有几间小巧轩窗,真个是神仙洞府。

  昔日人有一首,单道着小庵儿的幽雅。诗曰: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簷疏玉响伶伶。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小庵内有个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佈施,佛殿后化铸三尊观音法像。中间一尊完了,缺这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相遇着那张远。

  尼姑道:「张大官何往?」张远答言:「特来。」那厄姑回身请进,邀入幽轩,坐分宾主,茶延请话。尼姑谢道:「向日蒙承舍佛金圣像一尊已完,这二尊还未有施主,望檀越作成,作成!」那张远开言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昨日对我说起师父之事,愿舍这二尊圣像,浼烦干这事,就封这二锭银子在此。」袖儿里将出来,放在香桌上,「如成就得,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

  那尼姑贪财惹事,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眉花笑眼道:「大官人,你相识浼我乾甚事?」那张远道:「师父,这件事其实是心腹事,一来除是你师父乾得,二来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二人进一小轩内,竹榻前,说甚么话,计较甚么事出来?正是:

  数句拨开君子路,片言提起梦中人。

  那张远道:「师父,我们家下说,师父翌日遣礼去陈丞相府中,因此特来。我那心腹朋友於今岁正月间,蒙陈丞相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衙内接了奶奶,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接到庵中,与我那朋友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况师父与陈衙内外淳熟,故来斗胆。」那尼姑见财起意,将二定银子收了,低低的附耳低言,不过数句,断送了女孩儿的身家,送了阮三郎性命。

  那张远见许了,又设计奇妙,深深谢了,送出庵门。不说张远回覆阮三。却说尼姑在牀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备办合礼,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首到后堂歇了。那陈太常与夫人见他,十分欢喜道:「姑姑,你这一向少见。」尼姑回言:「无甚事,不敢擅进。」奶奶道:「出家人,我无甚佈施,到要烦你拿来与我。」就交厨下办斋,过午了去。陈太常在外理事。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我小庵内今春托赖檀越的福,量化得一尊观音圣像,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首道场,开佛光明。特来相请奶奶、小姐,万希光降,如蓬荜增辉。」奶奶听了道:「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纵,计上心来,道:「小僧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

  那小姐出为才郎,心中正闷,无处可纳解情怀散闷,忽闻尼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恣计较,扛哄丞相、夫人。因见尼姑要解手,随呼个丫环领那尼姑进去,直至闺室。那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明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觑一觑,若何?」那小姐露一点绛唇,开两行碎玉,道:「我来,只怕爹爹、妈妈不肯。」那尼姑甜言美语道:「小姐,数日前有个俊雅的官人,进庵看妆观昔圣像,指中褪下个戒指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闲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绝无一语而去。」

  那小姐见说了,满面绯红,道:「师父,那戒指儿是金造的?是银造的?」尼姑回言:「金嵌宝石的。」小姐又问道:「那小官人常来么?」尼姑回道:「不常来庵闲观游玩。」小姐道:「那戒指曾带来么?」尼姑又道:「这颗宝石在我这里,金子挖会与雕佛人了。」小姐讨这颗宝石,仔细看了半晌,见鞍思马,睹物思人。只因这颗宝石,惹动闺人情意。正是:

  拆戟沉沙铁半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那小姐认得此物,微微冷笑道:「师父,我要见那官人一见,见得么?」尼姑见说,道:「小姐,那官人也要见小姐一面。」那小姐连忙开了箱儿,取出一个戒指儿与尼姑。尼姑将在手中,觑得分明,笑道:「合与这舍的戒指一般廝像,小姐道:「就舍与你了。我浼你知会那官人,来日到庵见一见。」尼姑道:「他有心,你有意,只亏了中间的人。既是如此,我有句话与你说。」

  只因说出这话来,害了那女人前程万里。

  那尼姑附耳低言:「小姐来日到我庵内,倘斋罢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

  小姐同尼姑走出房来,老夫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长远了,两个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板底荡散了七魄,忙答道:「小姐因问我建佛像功成,以此上讲说这一晌。」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道:「来日仰望。」

  却说那尼姑出了丞相府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那张远在门首伺候了多时,远远地望见那尼姑来,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步慌走上前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那尼姑回身转巷,这张郎穿迳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将此事从头诉说,将戒指儿度与那张远。张远看罢:「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

  至则月初七日,渐渐见红轮坠西,看看佈满天星斗。那张远预先约期阮三。那阮三又喜得又收了一个戒指,笑不出声,至晚,悄悄地用一乘女轿抬庵里。那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

  怎见得相见的欢娱,死去的模样?正是:

  猪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那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那女童起来,梳洗了,上佛前烧香点烛,到厨下准备斋供。大天明开了庵门,专待那老娘、妇女。

  将次到巳牌时分,来人通报道:「陈丞相的夫人与小姐来了!」那尼姑连忙出门迎接,邀入方丈。茶罢,佛殿上同小姐拈香了毕,见办斋缭乱,看看前后去处,见小姐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那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便是志减老实的老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奶奶道:「孩儿·你这般打盹,不如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母之言,走进房内,拴上门。那阮三从牀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深深的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举手摇摇,低低道:「莫要响动!」那阮三同携素手,喜不自胜,转过牀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小巧漆卓藤牀,隔断了外人耳目,双双解带,尤如鸾凤交加﹔卸下衣襟,好似渴龙见水。有只词,名《南乡子》,单道着日间云雨。怎见得?词曰: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摸酥胸奶绵软,实奇哉。褪了裤儿脱绣鞋。玉体着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芳魂不觉绕阳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

  那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得会,令日相见,全将一身要尽自己的心,情怀舒畅。不料乐极悲生,倒凤颠鸾,岂知吉成凶兆:任意施为,那顾宗筋有损,一阳失去,片时气转,离身七魄分飞,魂灵儿必归阴府。正所谓:

  谁知今日无常,化作南柯一梦。

  那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用双手儿搂住了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翻身推在里牀,起来,忙穿襟袄,走出房前。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整花钿﹔闷闷忧忧,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了得,房门外夫人扣门,小姐开了门。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醒了半晌也,在这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了多时。」小姐与夫人谢了尼姐,送出庵门。

  不说那夫人、小姐回衙。且说尼姐王守长转身回到庵,去厨收拾灾埈顿棹器,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见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那尼姑相见了,称谢不已,问道:「我这三小官人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

  那尼姑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牀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叫数声不应,那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已无气息,始知死了。那阮二便道:「师父,怎地把找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净办。」尼姑道:「小姐自早到庵,便寻睡的意,就入房内,约有两个时辰。殿上功德已了,老夫人叫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尼姑道:「阮二官,张大官在此,向日蒙赐佈施,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不己,终不成倒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恰是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银二锭,一锭用了,止留得一锭,将来与三官人买口棺木装了,只说在庵养病,不料死了。」那尼姑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那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道:「我将这锭银子去也。棺木少不得也要买。」走出庵门。未知家内如何。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会然未保。

  夜久喧暂息,池塘唯月明。

  无因驻清境,日出事还生。

  那阮二与张远出了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二哥,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想是那女子与三哥行房,况是个有病症的,又与他交会,尽力去了,阳气一脱,人便就是死的。我也只是为令弟而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牀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乾这等的事。」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来,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愿畅怎的得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装了,就放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归来定夺。正是:

  灯花有燄鹊声喧,忽报佳音马着鞍。

  驿路迢迢烟树远,长江渺渺雪潮颠。

  云程万赚何年尽?皓月一轮千里圆。

  日暮乡关将咫尺,不劳鸿雁寄瑶笺。

  秋风飒飒,动行人塞北之悲﹔夜月澄澄,兴游子江南之梦。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阮三孩儿病的事,那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孩儿死了,放声大哭了一场,要写起词状,要与陈太常理涉,与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劝说:「爹爹,这个事思论……」(下文残缺)

  

羊角哀死战荆轲

  (原文开头残缺三页,缺文参《古今小说》补附於篇后。)

  「……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於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后葬。」伯桃点头半答。角哀号泣而去。伯桃死於桑中。

  角哀捱自寒冷,半饥不饱,来至楚国,於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楚君招贤,何得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角哀迳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揖。裴仲见角哀衣虽蓝缕,气语不凡,慌忙答礼而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吴国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馆,具酒食以进,宿於馆中。

  次日,设宴以待之。角哀将胸中所有,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宣入殿见,同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一策,皆切,为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加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缎有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言左伯桃饿死一事,尽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伤感,诸大臣皆为痛容。」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彼处,迁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圣上。」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敕葬。

  角哀辞了元王,巡奔梁山地面。寻旧日枯桑之处,果见伯桃死屍尚在。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於浦塘之原,前临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诸峰环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屍,置内棺外椁,大夫衣冠,而葬坟陵。造梁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表,柱上建牌额。墙偶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於享堂,哭泣甚切。乡老、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歎不已,忽然阴风飘飘,烛火复明。角哀视之,见一人於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观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今来见弟,必有事焉!」伯桃曰:「感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固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王不中,以被追戮,高渐离以其屍葬於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仗剑来骂吾曰:『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屍,掷之野外。』有此危难,特来告汝。望改葬於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起,忽然不见。

  角哀在享堂中一梦惊觉,尽记其事,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於此?」乡老曰:「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屍野外,乃盗其屍,葬於此地,每每显灵。土人建庙於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其言,遂信梦中之事,引从者迳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要求祭祀。吾兄左伯桃当代名儒,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发其家,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令夜再来,兄当报我!」归至享堂。

  是夜,秉烛以待。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弟如此,奈荆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弟可束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烧於墓前。吾得以助,使荆轲不能侵谤。」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各执刀枪器械,连数十於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归至享堂。

  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言曰:「弟所烧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屍必出墓矣。望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苦!」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敢战阴鬼也!虽刍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来日自有区处。」

  次日,角哀修表一道表章,上谢楚君,言:「昔日并粮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图后世尽心报主!」词意甚切。表付从人,遂往荆轲庙内,打碎神像,放火焚烧庙宇后,来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所不忍。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屍葬於此墓之右,生死共处,以报伯桃交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皆惊,具衣冠,停屍於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烈如穴,肉骨撒於墓前,四散皆有﹔墓边松柏,和根拔起。

  (附)

  原文卷首佚失三页,兹据《古今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补录於下: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簿何须数!君看管鲍平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鲍叔光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已上。两人同心辅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力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春秋时,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迳奔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天雨景:「习习悲风割面,濛濛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迳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簷下,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宿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间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橱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便欲下岸。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乾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於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寐。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乾。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询。』既然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彷彿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死,办必饿死於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独齎此粮於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於此地。待贤弟见了楚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於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於道傍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避雪。那桑下只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k些枯枝,以禦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弟勿自误了,递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埋!」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齎粮去,弟宁死於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直速往!」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办亡於此,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

  (原文篇末残缺,据《古今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补录如下)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敕赐庙额,曰「忠义之祠」,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有古诗云: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死生交范张鸡黍

  (原文开头残缺三页,缺文参《古今小说》补附於篇后。)

  ……张请母弟与同伏罪。范摇手止之。张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张曰:「兄食鸡黍后进酒,若何?」范蹙其眉,而似交张退后之意。张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之飡,乃邵当日之约,幸勿嫌责!」范曰:「弟当退后,吾尽悄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也,乃阴鬼也。」

  张大惊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日鸡黍之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早邻佑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阳,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如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且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不能日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祝付与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元伯至,方可入土!』祝罢,自刎而死,魂驾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辟亲动於山阳,一见吾屍,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

  张乃趋步逐之,不觉忽踏了苍苔,攧倒於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如梦如醉,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於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

  母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死?」元伯曰:「巨卿以鸡黍之约,已死於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元伯曰:「适间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刎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教儿亲到山阳,葬其兄屍。定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行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惊耳!」元伯曰:「作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得,忽然跌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非虚诳也,岂妄报耶?」

  弟曰:「此未可信。如有人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张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土、火,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不朽也﹔信所以配上,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又云: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又曰:『必不得已而入,於断三者何先?』子曰:『去食。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以为信而死,吾安可不敬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所,加倍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生养送死,大宜谨之。」拜辞曰:「不孝男张邵,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须当往弔。」已,再三叮咛张勤:「今侍养老母,母亲早晚勉强饮食,匆以忧愁,自当善保尊体。邵於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於天地之间耳!今当辞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千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放出不利之语?」张曰:「生如浮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奉。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个小书囊,来早使行。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中,虽梦中亦哭。每日早起赶程,恨不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迳奔至家门首,见门户锁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已过二七,具妻扶灵柩,往廓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向自未回。」张问了去处,奔至廊外,见山林前新筑一造土墙。墙外有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

  张汗流如雨,走望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柩乎?」其妇曰:「来者莫非汝是张元伯乎?」张曰:「张邵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那?」妇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但恨不识尊颜。前者重阳日,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妾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行千里,魂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来见我屍,方可入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如何得来见其屍。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此扶柩到此。众人都拽棺椁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在坟前都惊怪。见叔叔远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怕乃哭倒於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於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陌,陈列於前,取出祭丈,酹酒再拜。号泣而读。文曰:

  ……

  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为弟亡,岂能独生那!囊中已具棺椁二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於兄侧,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邵曰:「吾思已决,勿请惊疑!」言讫,掣带刀自刎而死。

  众皆惊愕,申闻本州太守,烦高亲至坟前设祭,具衣棺营葬於巨卿墓中,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号「情义之墓」。旌表门闾,官给衣粮,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纯绶,及第进士,官至鸿胪寺卿。至今山阳古蹟犹存,题咏极多、聊陈二诗曰:

  义重张元伯,恩深范巨卿。

  不辞迢递路,千里赴鸡羹。

  既报身倾没,辞亲即告行。

  山问囗囗囗,万古仰高情。

  (附)

  原书本篇卷首缺失三页,兹据《古今小说·范巨卿鸡黍死生交》补录如下: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回首!这篇言语,是《结交行》,言结交最难。今日说一个秀才,乃汉明帝时人,姓张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农业,苦志读书,年三十五岁,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张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时汉帝求贤,劭辞老母,别兄弟,自负书囊,来到东都洛阳应举。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阳不远。当日天晚,段店宿歇。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劭至晚,问店小二:「间壁声唤的是谁?」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小二曰:「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卧於土榻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叫救人。劭见房中书囊衣冠,都是应举的行动,遂扣头边而言口:「君子勿忧!张劭亦是赴选之人,今见汝病至笃,吾竭力救之,药饵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宽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当厚报。」劭随即挽人请医,用药调治。早晚汤水粥食,劭自供给。数日之后,汗出病减,渐渐将息,能起行立。劭问之,乃是楚州山阳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岁。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贸,来洛阳应举。以及范巨卿将息得无事了,误了试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误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误之有!」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骨肉,结为兄弟。式年长五岁,张劭拜范式为兄。结义后,朝暮相随,不觉半年,范式思归,张劭与计算房钱,还了店家。二人同行数日,到分路之处,张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到,约再相会。」二人酒肆共饮,见黄花红时,妆点秋光,以助别离之兴。酒座间杯泛茱萸,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经书虽则留心,奈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於贤弟耶!」二人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彩黄花泛酒巵,慇懃见订隔年期。临歧不忍轻分别,执子依依各泪垂。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於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日早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於瓶中,焚信香於座上,呼弟宰鸡炊饭,以待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待其来,杀鸡未迟。」劭曰:「巨卿信土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持久。如候巨卿来而后宰之,不见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是日天晴日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红日西沉,现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癡,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讶。看见银河耿耿,金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已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迳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特设此位,专待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於地,曰:「兄既远来,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和见。杜酿鸡黍,聊且弃饥。」言讫又拜。范式僵立不语,但以衬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於面前,再拜以进,曰:「酒肴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於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劭曰:「兄竟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

老冯唐直谏汉文帝

  ……葛亮,越范蠡,唐郭子仪,分两行为十哲。两廊下分囗囗,列囗十二人,左押班白起,右押班孙膑,其余各有资次。囗囗准奏,便下诏建庙,供器祭物,一切完备。后至五代,未尝或缺。至宋太祖武德皇帝登基於汴梁,大展殿庙。故唐时虽各州有庙,并体长安所建,未甚广大,宋朝增广甚盛。

  乾德正年,太极车驾幸国子监,听诸儒讲说前代史书。时有丞相赵普,尚书窦仪、张昭侍侧。太祖听讲周齐太公用兵之法,圣情大喜,随问:武成庙在何处?」张昭奏曰:「只在国学之西。」太祖驾往武庙,上殿烧香,令丞相赵普替拜,已下百官亦皆拜。天子逐一位问其功劳,赵普等以本传对。

  太祖策玉尘斧,下殿左廊,指押班:「此何人也?」窦仪曰:「秦将白起也。」太祖曰:「莫非坑赵卒四十万乎?」窦仪曰:「然。」太祖大怒,指白起画像而言曰:「坑降杀顺之人何得押班?」以尘斧划碎其面,回顾赵普曰:「当以何人代之?」普曰:「非吴起不可。」太祖问吴起事,普奏呈吴起之书。吴心大喜,便令即日代之,就书其事於上。

  后太祖崩,太宗传位真宗,国家昇平无事。真宗诏史官讲前代名臣列传,遂命驾幸武庙,上殿烧香,令丞相替拜。逐一位同。问至韩信,真宗曰:「信曾反汉遭诛,何得庙食?可贬出庙!」尚书张询出奏:「唐李勣曾阿谀言,高宗几乎?丧国此时高宗欲立武氏,诸大臣皆不可。勣曰:『家事岂问大臣?』遂立武氏,?险送了大唐。此人亦不可入庙。」真宗曰:「韩信、李勣,皆有大罪,合贬下殿。?诸葛亮虽有微功,乃忠善之士,不可降之。」奏请:「赵充国乃汉之名将,年七十犹建大功,可代韩信之位。李茂威震华夏,唐之功臣,可代李勣之位。」真宗?从之。又奏:「伍子胥曾鞭主屍,赵云曾叱主母,此二人不堪入庙。」真宗曰:「此二人亦英杰也,可於门首享祭。」至今於武庙为把门将。仁宗朝加武成王为昭烈,不则仁宗立庙,唐太宗有凌烟阁图画功臣,汉光武建云台以祀诸将,不则云台凌烟,西汉高祖亦曾在香火院画前代功臣。高祖於香火院画功用於壁间,令人四时享祭。

  今日说汉文帝朝,有一大将,姓魏名尚,官拜云中留守,屯兵十万,杀得匈奴不敢望南牧马,闻魏尚之名,肝胆皆碎。文帝为边上战士多负勤劳,令中贵仇广居齎金帛五十车,直往云中劳军。魏尚接着仇太尉馆驿中安下,随即唤管军囗交割金帛,便行给散,自己合得亦皆俵散。

  仇太尉见魏尚相款甚薄,心中不悦,临起身,使人间魏尚索回程厚礼。尚曰:「天子为王事而来,彼为私心而来!」去人回报此语。仇广居大怒,不辞而回。至长安,文帝问:「劳军若何?」广居曰:「军将虚受其赐,皆怨主也。」文帝大怒,便差皇叔刘昂为云中留守,就调遣本部军马,兼问魏尚克减情罪。刘昂到郡,将魏尚拿下,长枷送狱,勘问其实。军将无一个不下泪。

  细作深听得,报知匈奴。匈奴大起番军,兵分两路,一取云中郡,一取河东上党郡。刘昂听知番军来,引魏尚所辖军马出锓。军马皆无战心,交锋未战先走。番军赶至,乱军中杀死刘昂。其余各逃难归。

  云中文书雪片也似告急。文帝急聚文武商议,令中大夫金勉引军五万,守飞狐关(今之代州之地)﹔令楚相苏意引军五万,守句注关(郡,雁门也)﹔前将军张武引军五万,守北地(今之真定是也)。三路首尾相接,同救云中之危,即日起程。这三路军马虽去把守边关去处,不曾得匈奴半根折箭。匈奴增添人马,三路攻击。

  飞报至紧,文帝怀忧。又令宗正卿刘礼引军三万,於霸上屯驻﹔左将军徐厉引军三万,於棘门屯驻﹔有将军周亚夫引军三万,於细柳营屯驻。细柳营在渭河北,昆明池南,京兆之西。三路军以防不虞,其余军马尽移北边助敌。凡百余日,并不见边廷报捷之书。

  文帝甚忧,乃引近臣僚黄门户尉三千余人,各乘马匹,棘门、霸上、细柳三处劳军。文帝先使近臣传旨至棘门,左将军徐厉令将士皆全装,离营三十里迎接车驾。天子降旨,每军士一名,绢一匹,银十两,肉五斤,酒一瓶。左右自有去散之人。众军声喏,以谢圣恩。

  次日至霸上,宗正刘礼大小三军亦去三十里迎接,如棘门一般赏军。天色已晚,文帝往细柳营去。半途,迎着传圣旨的人,回奏:「虽听了圣旨,不开营门。」天子催动龙车,直至细柳营前,并无一人迎接。左右皆惊。

  文帝至营门,令近臣传圣旨:「天子亲至行营,特来犒军。」把门都尉回言:「天昏日暮,不是天子远来时分,恐引奸诈。」屯门不开。奉御曰:「天子有诏,汝何人?敢抗拒耶?」都尉曰:「军中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奉御回奏。文帝令持汉节而往。都尉於门首侧门接汉节,入见亚夫。亚夫曰:「既有汉节,天子必至。休开大门,开侧门,止放天子一人一骑入寨,其余当在辕门之外。」

  都尉传令,众官下马,天子按辔而行。入营,至帐下马。亚夫不拜,以军礼见天子。天子赏军已毕,急急上马。亚夫送至门首,再不远出。众官一齐下马,徐奏与文帝:「亚夫罔上耶?」文帝曰:「此真将军也!向者棘门、霸上,如儿戏耳!」众官皆不能答。

  文帝回鸾,至安陵。众乡老皆拜舞於道傍。文帝曰:「汝等皆安乎?」乡老曰:「托陛下洪福齐天下,一岁收三岁粮米,科敛甚轻,下民皆鼓腹讴歌。陛下真乃圣明尧舜之君!」文帝大喜,幸香火院,下马踞牀而坐。乡老皆献盘馔,文帝甚喜,就留下在院中。

  黄昏秉烛,见一老人,鬚眉皆白,拜於阶下,文帝问曰:「卿何人也?」老者曰:「臣历仕二朝,直香火院使臣中郎署长冯唐。」文帝曰:「卿於何年入仕?」冯唐曰:「臣先大父仕於赵国。臣历於秦,至本朝,历事凡四十年矣。」文帝曰:「四十年历事吾朝,如何只在西廊署?此微末官耳!」冯唐曰:「臣生赵时,正在童稚之间。吾遭秦乱,坑戳儒生。及至先皇重兴之时,好武臣,但小臣能文,因此不用。今者幸遇圣主临朝,崇儒重道,以年逾八十,已无用於世矣!」文帝大笑曰:「卿虽世雄才,奈何却如此之命薄耳!」赐锦墩而坐。冯唐再拜於前。

  少顷,文帝更衣,执尘斧入院烧香。礼毕,闲观两廊壁,各画十余人,皆衣冠士。文帝回顾,见众臣宰并乡老环立於阶下,乃问曰:「此画者何人也?」冯唐对曰:「皆前代功臣也。」帝喜,召唐近前,逐一问之。见於内二人,形容魁伟,帝指而问曰:「此二人,何代功臣也?」唐曰:「此赵国廉颇、李牧也。」帝曰:「朕昔居代州,常闻赵将李齐战於巨鹿之下。朕寝食未尝忘之。李齐比颇、牧如何?」唐曰:「臣父皆仕於赵,足知李齐之为人,比之廉颇、李牧,十不及一。」帝笑曰:「朕常读《史记》,亦知颇、牧之善用乓,李齐不及也。朕若得廉颇、李牧,何虑匈奴耶?」冯唐进前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亦不能用。」文帝瞪目而视老冯,面有愧色,纵步下阶,迳往阁中。人皆指老冯曰:「此老干犯圣威,必死矣!」唐容无愧色。

  少刻,文帝呼近御臣宣冯唐入阁中。帝曰:「朕虽不明,卿何故於稠人中面折寡君耶?」唐拜於地,答曰:「臣乃山野村夫,不识忌讳,误触天威,罪该万剐!」帝命平身。良久,帝曰:「卿何知寡人不能用颇、牧耶?」唐曰:「赦臣死罪,方敢奏。」帝曰:「尽该赦下,卿无隐焉!」

  唐曰:「臣闻古之帝王得天下者,初拜将时,须与筑坛三层,遍诏士卒。天子亲以山鹿黄钺,兵符将印,跪而进曰:「阃之内,寡人制之﹔外者,将军制之。」其军天子不校,出入听其任用。先皇亦曾捧毂推轮,以拜韩信为大将。此古命将之道也。昔李牧在赵为将,革车一千三百乘,精骑一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乃一人价百金也。由是北逐匈奴,南支韩魏,西拒强秦,破东胡,灭澹林,纵横天下,遂为霸国。四海之人,皆知李牧之英雄,莫敢犯也。从赵王迁立为君,其母出身倡优,用郭开为相,开素恶李牧,妄言反叛,将李牧杀之,赵国遂灭。今圣朝魏尚,为云中留守,其军市之租,尽飨士卒。另借禄养钱,五日一锭,率养宾客、军吏、舍人。由是北拒匈奴,不敢正眼而觑视中原。此皆魏尚之力也。云中战士,岂知有尺籍五符哉!不顾性命,终日力战,方能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墨之吏法绳之,圣朝法不明,赏太轻,罚太重。此亦未足为怪。魏尚国之柱石,陛下信听馋佞之言,罢其官爵,夺其军权,下狱问罪,以致匈奴长驱大进,轻视中国。以此推论,故此陛下有廉颇、李牧而不能用也。」

  文帝愕然,拍其股而歎曰:「非卿所奏,则寡人遭万世之骂名!」一面传旨,收仇广居狱中,对冯唐曰:「卿勿以年老为辞,可持节亲往云中,赦魏尚之罪,就将各州兵马,皆令本人调遣,以追匈奴。」冯唐再三不能推却,次日,辞天子,持汉节,乘驿马,投云中来。

  比及到郡,尚有百余里,见一簇人马,摇旗操鼓而来。冯唐大惊,驻马而待之。见军将向前而问曰:「持节者何人也?有甚公干?」冯唐曰:「吾奉天子命,特来赦魏尚罪。」众皆拜伏於地,曰:「某等皆是魏将军所辖之人也。闻主无罪陷於缧绁之中,我等皆欲劫狱救主,投匈奴,以取中是。今天子既明,当拱手听死。」冯唐曰:「汝等何不跟我入城,听天子诏?」众皆踊跃大喜。

  冯自跃马至云中,狱中取出魏尚,听圣旨罢,仍再交割兵符印。尚曰:「某自来与公无旧,何为力赐辨白也?」唐曰:「大丈夫生於世间,岂无公论?将军威名播於四夷,谁不仰慕?但天子一时信听谗言,以惑其众心,如浮云之蔽日。风至云散,日复明矣!又何疑焉!」魏尚曰:「吾无可报公之大恩,公可暂停车驿於驿中,容某建一两阵功劳,令公回长安报捷,庶几不负公之重报。尊意若何?」唐曰:「老夫专待将军好音。」魏尚再行训练兵将。兵将皆大呼曰:「愿死战以报主公!」

  尚引军,整肃衣甲弓马,囗囗部军出阵先,与匈奴交锋,匈奴犹以为等闲,长驱番兵,奋力冲突。尚引铁骑数十,高竖旌旗,操戈直出。匈奴一见,众癡呆,介弓矢放旙,望北而走。魏尚引铁骑数千,大队人马如砍瓜截瓢之势,番兵大溃,连夜进兵,克复州县。匈奴王子知魏尚又领军马,连宵遁避。

  尚扫荡边寨,不及半月,匈奴归降,回见冯唐,谢曰:「若非丈丈,安能再得见天日!今旬奴遣使,齎名马金珠,献纳上久。望同去长安,而见圣上,以奏前事。」冯唐大喜,持节同番使入朝奏知。文帝与冯唐曰:「若慧卿直言,朕几乎损了良将。果然顺颇、李牧不可及也。」准匈奴求和之事。宣魏尚入朝,封为关内侯,都督塞北军马。冯唐加为主爵都尉。唐再三拜谢。文帝赐田三千亩,住宅一区,冠服几杖等。后年九十六岁,无疾病而终。

  有诗曰:

  三老兴言可立邦,汉文屈己问冯唐。

  当时若不思颇牧,魏尚何由得后桂?

汉李广世号飞将军

  入话:

  楚汉相驰百战兴,至今何代不谈兵?

  凌烟阁上从头数,安得无征见太平?

  这四句诗,说武官万死千生,开疆展土,非小可事。伏羲、神农之时以前,并无征战。自轩辕黄帝之时,蚩尤作乱,黄帝命风后为师,破蚩尤涿鹿之野,自此始用兵戈。五帝之时,便有征战。三代春秋,互相吞并,东夷西戎,南蛮北狄。

  世言匈奴倚仗人强马壮,不时侵犯中原。秦始皇筑万里长城,以拒胡虏。秦灭汉兴,传至文帝,二十三年为君,多被匈奴所挠。十四年上,匈奴数十万入寇萧关,边廷告急。文帝下诏招军,良家子弟应募者量才授职。於山西成纪得一人,姓李名广。其祖李信,秦时为将,跟逐王翦攻燕有功。专习弓箭,自谓传得甘蝇、纪昌之法。久居陇西槐里,后迁成纪,世世家传箭法。文帝时,李广与弟李蔡一同应募,随军征战,出萧关,首先射死匈奴百余人。匈奴大溃,回长安面君,封为中郎将。弟李蔡封为武骑常侍。

  一日,广从文帝上林射猎,忽然深草中赶起一只猛虎,众皆躲避。广骑马向前,拈弓搭箭,一箭正中虎腰,坠坡而死。山后喊声不绝,又於山边赶出一虎。广听知,飞马转过山脚。正遇虎相近,一箭去,正中虎目,直透过脑而死。文帝亲见李广射死二虎,交取金百两,绢百匹以赏之,抚其背,谓广曰:「惜乎,子不遇时!若子在高帝时,封万户侯岂足道哉!」那时文帝尊儒好礼,不尊武官,故发此言。乃李广命薄,不得加封。有诗云:

  射虎英雄孰可加?君王抚背重咨嗟。

  高皇若遇封侯易,从此功名到底差。

  文帝崩,景帝立,除李广为陇西都尉,改武骑郎。值吴楚乱。帝命周亚夫为将,收吴楚。加广为骠骑都尉、前部先锋。首先射死二将,连胜数阵。梁王见,喜,以将军印背了。广背身先士卒,连立奇功,吴楚平,班师回朝。谏议大夫奏:「广乃先锋,不当背将军印,将功折罪,不与赏赐。」迁上谷郡太守。

  匈奴日夜侵边,广累战累胜。公孙昆邪见景帝,泣而奏曰:「广之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凡与虏战,不顾生死。然一旦去之,诚为可惜,乃废国家栋樑也。」往任上郡太守。广至上郡未及半年,匈奴大入。广领上郡岳兵出战,连胜数阵。奏闻景帝。帝遣中贵孟优,往军前探虚实,见广,问破虏事。广白曰:「视匈奴如小儿耳!」中贵要看战斗,广以无人敢敌,遂引数千骑,请中贵看破虏。

  是日,出到野外,并不见匈奴,迤逦袭去,见空中一皁雕飞翔,广取弓欲射,只听得弓弦响,雕坠空而下,广同曰:「何人射中皁雕?」从骑皆言:「不曾放箭。」广飞马观之,山坡下有二人,各乘骏马,披顶服,控弓矢而望。广引军追之。射雕者见中贵衣锦袍於军中,意必是主帅,一箭射来,正中心窝,坠马而死。广大怒,拍马赶上,射杀二人,一人逃命。广曰:「此必射雕者!」飞马赶上,生擒付从者。只引十余骑,再寻匈奴。

  忽尘土起,万余骑从上峪中出。广取出百箭,百中。箭尽,匈奴不退。广引十余骑上山,下马离鞍高卧。匈奴视之,恐有埋伏,不敢上山击之,徐徐引军退走。广见山下军中一人,金甲白马,乃匈奴王子,为首阿廷。广不起而射之,一箭中面颜而死。匈奴大退,广乘势杀之,败归沙溪,以功上奏。官僚言:「可赏!」景帝曰:「损吾中贵孟优,不可赏,将功折罪。」除广未央宿卫。

  四年,匈奴十余万出雁门。帝遣广为将,引军三万迎之。广受命,至雁门关,忽然风寒卧病不起。匈奴攻击得紧,诸军催战,广怒气上马,与虏交锋。胡将四人并力攻广,广病躯不能胜,被胡将刺於马下。胡人大呼曰:「王子传旨,拿得李广,可生擒来!」因此不杀,用皮囊盛贮,夹於两马间。汉军大败,损将折军。广在皮囊中诈死不动,胡人以为真死,开展视之,大呼一声如巨雷,胡人措手不及,被广跃起,夺枪刺杀,抢马一匹骑回,再聚败残兵将,连夜去劫掳营寨。匈奴大败,归沙溪去了。

  广班师回长安,省官奏广折军大半。帝怒,将广下廷尉问罪。於法当斩,遇大赦,免罪。罢官闲居蓝田山中庄上,与颖阴侯婴孙强为友,每日以饮酒做闷。

  居数年。一日,天寒大雪,广乘匹马、挟弓箭,往邻庄上相探,主人设酒相待,为言:「塞上辛苦立下大功,今日朝廷不用,空闲了英雄手段!」自歌自歎一回,不胜大醉。强留宿,广不肯,乘兴上马,风雪正急,策马而行,忽古木号风,举头视之,见一猛虎卧於林前,广急拈弓搭箭,尽力射去。射得火光迸散,其虎不动,广拍马近前观之,乃墓前石虎也。其箭射入石中半寸。广方知衔住箭头。广自惊异,再回马於旧射虎之处,再放十余箭,箭头皆不能入石。广方知始见时将谓真虎,乃施神力﹔今已知之,心中轻慢,力不能及也,呵呵大笑,策马回庄。

  时已初更时分,但雪光夜明,因此不觉。至霸陵桥上,廷尉引军喝曰:「此何人也?」广曰:「吾乃前将军李广。」廷尉曰:「今将军尚不敢夜行,何况前将军乎?」喝军士挽广下马,弔於桥上。冻至天明,韩安国见广弔於桥上,喝令放之。

  后半年,匈奴入寇,杀辽西太守,边报甚急。帝遣韩安国为将破之。安国到边廷,连输数阵,上表乞李广救援,帝宣广为北平太守兼将军,上边破虏。广至,乞霸陵廷尉为先锋,尉只得去北平。韩安国言:「匈奴势大不可敌。」广差霸陵廷尉引千骑出阵,大败而归。广曰:「昔时在霸陵如此英雄,今日临边如此败也!」廷尉无言。广命斩之。广引军出,匈奴一见,望风而走,大呼曰:「飞将军来也!」自此世号「飞将军」。

  匈奴遁去,广回长安。韩安国奏功,帝欲加官。霸陵尉家人诣阙,告广起挟仇报,无罪斩尉。帝怒,将功折罪,再为闲人。

  后武帝登基,匈奴左贤王拥精兵二十万,入寇中原。群臣奏请博望侯张骞为帅。骞保举广同行。武帝准奏,加广为前将军,与骞同赴边上。整肃队伍,与骞分兵作两路破匈奴,骞从东道入,广从西道。

  广留军陆续进发,先与长子李敢引五十骑长驱大进。正与匈奴左贤王军马相迎。胡兵十万,旗旛蔽日而来,汉军大恐。广与子李敢曰:「汝可持刀以遏其后,如军士退者立斩。吾当以身先之。」左贤王乘大纛车,於军中调遣。广引千余骑先冲入阵中。匈奴掩面大呼曰:「飞将军又来也!」李敢随军士攻击,胡兵四散奔走。广死左贤王,纵马追杀败散,被箭所伤死於沙场者勿知其数。

  广回,正迎左贤王大纛车,就乘而回,路遇张骞,骞将为是胡兵,将本部军围定。广下车备说其事,骞大喜。边上平复,张骞、李广回长安面君。人奏上:「广在塞上乘左贤王车,意图不仁。」送下廷尉问罪。骞力奏:「广大小功次十余件,杀死左贤王,皆广之功也。不幸误坐王车,乞圣情宽恕!」帝命将功折罪,废为庶人。

  后匈奴又犯三关,至急,人奏请大将退之。武帝乃命卫青为帅,保外甥霍去病为先锋。大臣奏曰:「李广累战匈奴,匈奴大惧,号曰『飞将军』。如此人去,必有人获捷报。」帝宣广为前将军,随卫青上边。广此时已老,带子李敢、李椒同至塞上。卫青分兵三路:青自取中原,霍去病东路,广取西路。约至接天岭取齐。广与二子引兵马万余,迤逦杀奔北边来。一日,天降大雾,漫山蔽野,意不知东西。广恐失误限期,纵军马行。至日午,方始雾收。广军有曾北征者,见路生涩,勒住人马,回报李广。广犹未信,只顾纵军前时。整行一日,至山,广方信差了路途,急纵回军,路上迎见汉军报来:「卫青、霍去病两路军马,大破匈奴,已到接天岭屯驻。」广仰天歎曰:「吾自幼从军,多功沙漠,今己年老,终身不遇,奈何命薄耶!」

  晚到岭下见卫青时,功劳已自报朝廷去了,广郁郁不乐。朝廷使命至,宣卫青班师。广与子敢曰:「宁死番地,我无面目见朝廷矣!」霍去病至,曰:「朝廷要斩汝首,以正慢功之罪。」霍去病随卫青还国。广思:「空归人世,一生不遇,几遭黜逐,万代笑耻!」帐中拔剑自刎而死。如此一个将军,化作南柯一梦!后来,李敢、李禹刺霍去病。朝延命霍去病子霍光为勘官,见李氏子子孙孙不绝,必世世报仇,遂解释其事。李氏子李陵,皆李广之后也。

  王勃作《腾王阁诗序》一联:「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唐如此足智多谋之士,年老不得重用,李广如此雄才豪气之将,终身不得封侯:皆时也,运也,命也!

  胡曾先生有四句诗:

  原头日落雪边云,犹放韩卢避兔群。

  况是西方无事日,霸陵谁识旧将军?

夔关姚卞弔诸葛

  入话:

  (诗一首残缺)

  话说宋朝仁宗朝,有一秀才,姓姚名卞,表字伯善,祖贯嘉禾人氏,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在外祖家中教授度日。嘉祐年间,赴京应举,不第,回於嘉禾教学。为人聪明,好看史书,常常议论古人。能操琴,写晋字,曲尽玄妙。尤好抚剑谈兵。但得闲暇,便去游山玩水,追访前事。那时嘉禾只是个县治,后来高宗南渡,方改作州府,地名檇李,号秀州嘉兴府。因真宗朝禾生九穗,因此名嘉禾。

  嘉祐五年春,二月半后,姚秀才散了中学,正在学堂中改工课,只见一个承局背个包袱,驼把伞,入来放下行李,纳头便拜。姚秀才慌忙扶起,问道:「从何而来?」那承局道:「小人姓李,西川成都府上厅承局。今奉安抚们公差遣,一迳来见解元,有书在此。」跳秀才道:「小生自来不曾到西川,蜀中又无亲故。何人请命?承局莫非错矣?」李承局解包袱,取出书信,度与姚秀才。看封皮上写:「成都府安抚晁尧臣,书与付江南嘉禾姚文昭男姚伯善秀才收拆。」姚秀才看了大喜,便道:「姚文昭乃是家尊,晁尧臣与家父莫逆之交。尧臣曾拜先人为兄,是我叔父之道。十数年音信不闻不知,今做到成都府尹,特交承局远来,必有事故。」拆封看了,书中意思云:「近人自江南来,说贤姪教学度日,惟恐误了功名。今特遣人齎白金百两,与姪为路赞。望姪与去人一同前来,别有商议,如书到日无阻。」姚秀才读罢大喜,与承局云:「我和外祖商议,方可一行。」留承局安歇定了,来见外祖,说上件事务。外祖道:「汝正青春,又无家小所累,既尧臣取你,有抬举之意,去走一遭,有何小可!」

  秀才领命,当日散了学生,收拾衣装,无非是琴剑书箱,数日之内都完备了。姚秀才辞了外祖,僱觅小舟,和李承局下船,望西川进发。在路上不则一日,上江下江,并是水路,迤逦到川口,李承局道:「此间若从水路搭川船上,路途急切难得到,不若买匹驴儿,拴束一副鞍辔。」姚秀才携鞍上驴背,李承局挑着行李、往剑阁路上来。姚秀才但见一程程青山耸翠,绿水拖蓝,又值暮行,夹路野花,穿林啼鸟,天气不暖不寒,甚是清人诗兴。正是:

  路上有花并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行了数日,前至一关,关前一个舌镇,姚秀才下驴背,与李承局道:「连日行路驱驰,不如早歇,来朝登程。」李承局挑着行李入店,寻间乾净房歇定。安排晚饭,骞驴牵入后槽,小二哥就备草料,不在话下。

  姚秀才吃罢饭,信步出店,上山闲登樵楼,望大江。江外一派青山,半衔落日。江边小船收缯卷网,沖淡烟,望远浦而去。姚秀才见了江山景物,真乃天开图画,如何不喜?转过曲阑干,直下俯观。见平沙滩上堆叠怪石,约打六十余堆,方圆曲直,各有门户。秀才嗟呀不已,忽然守关在侧,姚秀才揖罢,问曰:「沙上石堆,此乃何人戏作也?」老吏曰:「我观秀才虽服儒衣,不识古今之人也。」秀才曰:「吾自幼读书,安不知耶?」老吏曰:「既读业书,安不知汉末三分诸葛武侯之古蹟也?此关乃夔关,前即夔府也,乃古之白帝城也。关下乃鱼腹浦。沙滩之上,乃诸葛当时所列『八阵图』也。旧日曾伏陆逊於此。到今关边人,遇春时皆来游玩,谓之踏迹。公既读《三国志》,必知其事。」秀才曰:「三分到今,千余年矣。大江潮水,往来冲击,何得尚在?」老吏曰:「川中大树可径十数围,长五七丈,年遇洪水骤发,放入大江,顺流而不转遗,冲波突浪,如飘一苇。山岸尚自崩裂,况堤岸堆?此石冲击不动,故唐杜工部有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此神异之圣迹也。」秀才曰:「既有此圣迹,里人何不建庙?」老吏指:「关下松阴中,即其庙也。」

  姚卞就邀老吏同往,到庙,上殿瞻圣像,再拜。下阶观壁上题咏,触然有感。正欲留题,恨无笔砚。老吏於庙祝处借笔砚至,姚卞挥毫於壁上,题《酹江月》一篇,云:

  小舟横截。看云峰高拥,千堆苍壁。白帝城中,冠盖换了田野玄德。三顾频繁,两朝开济,何处寻遗蹟?翻石阵图,至今神护沙碛。遥想诸葛当年,隆中高卧,抱图王计策。见说祠堂今尚在,中有参天松柏。巡蜀英谋,吞吴遗恨,俯仰成今昔。空令豪俊,浩歌横涕挥臆。

  题罢,还笔砚,别老吏,归店中。

  是夜,山月澄澄,江南淅淅,穿云射榻,勾引诗兴,姚卞遂呼承局点起灯光,於行囊中取古笺一幅,并笔墨,砚瓦於几上,寻思:「武侯乃古今无比之人,小词安可弔之?遂作长篇,来早就致祭而去。」援笔一挥,文不加点。写毕,睡至天明。早膳罢,令承局於镇节买香纸、酒果、果馔,先去庙中罗列。姚卞遂更衣,执祭文,往庙中烧香再拜,酹酒而读:

  维皇宋嘉祐五年,嘉禾姚卞,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汉丞相诸葛亮之灵,曰:

  炎精秒暮当桓录,妖气蔽之豺狼存。操虽汉相实汉贼,逼胁万乘迁神京。二袁刘表孙破虏,坐视三虎扬旗旌。豫州哀悯世无主,慇懃三作茅庐行。先生感激蓑弃耜,坐间谈笑许诛鲸。运谋教权破赤壁,长剑西至烟尘清。托孤啼泣蹄继死,愿效忠贞竭股肱。祁山六出耀神武,威伏鼠盗潜无申。中兴汉业世罕有,折冲不用施刀兵。苍天何事绝炎汉,半夜耿耿长星倾!哀悯豪傑志不遂,呜咽忿气空填膺。惟神有灵,俯垂昭鉴!

  读罢,烧纸再拜,遂将酒肴,邀守关老吏并庙祝共饮,论武侯之事。庙祝言:「风雨之夜,闻庙中人语马嘶。」姚卞疑所言不实,酒尽,辞庙祝,步下山坡,乘微醉,望沙上石阵而去,入内遍观,良久,仰面掀髯大笑,曰:「姚卞何如此之愚也!亦信之妄言!此但只是成块乱石,安得有神哉!」言罢,寻路欲回。忽然阴风四起,愁云满地,怪石槎枒似剑,黄砂重叠如墙,滚滚江声,似万马冲突而至。

  姚卞大惊,欲寻走跑,四面皆无,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遂歎曰:「当日陆逊提百万精兵到此,亦不能再回东吴矣!」正慌速间,见一童子,顶绾丫角,明眸皓齿,青衣称身,皂绦掠膝,进衣拜揖而言曰:「主翁谨请解元庄上会茶!」姚卞曰:「你主翁何人也?」童子曰:「姓葛,只在石坡下便是。」

  姚卞乃随童子出石阵,沙上行不数步,但见山色侵眸,莺声到耳,花香扑鼻,莎草衬足,红桃绿柳阴中。掩映竹篱茅舍。童子入报,主翁出迎。姚卞视之,其人年近六十,身长七尺,面如美玉,唇若绛丹,戴逍遥偃月巾,穿飞绒白鹤氅,飘飘然神仙之侣,挺挺乎廊庙之材。姚秀才见了,慌忙进前施礼。老丈答曰:「衰老无力出庄,请邀文旆,切乞恕罪!」姚卞答曰:「江南晚进,得造贵地,幸蒙见召,敢不奉命!」邀入草堂之上,分宾主坐。

  姚卞看草堂左右,松柏交加,琴书罗列,遂问:「老丈世居此处耶?」老丈答曰:「老夫世居成都,近辞职闲居於此。昨蒙庙中仰观佳章,今日又闻朗诵傑作,下怀不胜健羨。不敢拜问解元,入川何干?」姚卞曰:「晁安抚乃先人至交,特令人呼唤一行。」

  老丈向单子取茶以进。茶罢,老丈问曰:「老夫僻居村落,闻见甚疑,胸中有少疑之事,欲求解元一决,可乎?」姚卞曰:「晚生虽不才,愿闻丈丈胸中之疑。但恐有辱下问。」老丈曰:「昔日汉室衰微,奸雄竞起,跨州连郡,以众击寡,不可胜计。且如魏有张辽、张郃、徐晃、李典、司马懿等辈,吴有周瑜、鲁肃、吕蒙、陆逊。此数子运谋决胜,用武行师,未尝败北,解元并无一言称道盛德。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虚费钱粮,功业小成,何如此之浅陋!解元以为世之罕比,莫非太过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愿足下察之!」

  姚卞听罢,仰面大笑而言曰:「丈丈乃坐并观天矣!」老丈拱手而问曰:「乞赐教益,一洗尘垢!」姚卞正容而言曰:「丈丈可听晚生以世间二物譬喻之:蚊虫运翅,终日不能抚越廊庑﹔若附凤尾,片时可以周游四方。骐骥展足,瞬息可以至千里﹔若遭羁绊,经年不能移寸步。蚊虫,至微之物,夏日间飞腾,终日只在门里门外而止,若附凤尾,一霎时,那里不去了?骐骥者,千里马之名,一日可走一千里路﹔若是绳子缚了,经年只在这里,待走那里去?是这等譬喻。曹孟德专权,挟天子而令诸侯,佔据中原,偷攘神器,钱粮浩大,军马极多。司马懿仗其鎡基,坚守取胜。孙仲谋袭父兄之势,开国江南,倚衡霍险,抗拒西蜀。陆逊赖其声名,偶然一胜之法,此非用武之能,乃蚊虫附凤尾者也。诸葛孔明晦迹南阳,不求闻达。刘先主四海无家,兵微将寡,三请先生,力举大事,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嗣子刘禅,懦弱愚蒙,事无大小,并得总裁,尽力存心,死而后己。六出祁山,无人敢敌,师进不可迎,兵退不可追。自古以来,全才全德,一人而已!盖为粮食不进,汉历数终,致使功业不成而卒。此非用兵之不能,乃骐骥遭羁绊者也。二事的然而见,公复何疑!

  老丈起身谢曰:「非解元无以启蒙,愿求作文以记之,若何?」姚卞欣然曰:「愿赐纸笔!」老丈命童子抬几案於前,挥过文房四宝。姚卞拂开玉版纸,涴饱紫毫笔,长揖一声,下笔便写,片时写就,乃朗吟曰:

  灰飞烟灭,倾危事始於桓灵﹔地复天翻,叛逆祸生於操卓。四方之盗贼蚁聚,六合之奸雄鹰扬。血浸郊原,骨填沟壑。孙仲谋袭父兄之势,割据江东﹔曹孟德挟将相之权,跨存中夏。豫州奔逃江表,孔明奋起南阳。领兵於已败之间,授任在危难之际。运谋决策,使周公瑾如治婴孩﹔羽扇纶巾,破司马懿似摧枯朽。佐主抱忠贞之节,处事怀公正之心。望重两朝,名高三国。天时将革,贤不及愚﹔汉历数终,才怎及庸?然管仲霸齐,难同盛德,自开闢以来,一人而已!信笔成文,聊记实迹云耳。

  老丈喜,命童子取银一锭,以酬润笔之资。姚卞再三推却,而不肯受。忽见堂下,紫衫银带,锦衣花帽从者十数人,牵玉骢马一匹。一人上阶,手执蒜瓣骨朵,唱云:「请丞相上马!」老丈趋步下阶,回顾姚卞曰:「白帝城外,老柏阴中,亮之所居。如到彼处,从容下访。」攀鞍上马。姚卞大惊,慌速下阶,再拜於地。见老丈回首,以鞭答云:「亮之形迹,君已知之,不敢久留,容图后报。」言讫,望西而去。但见碧油红旆翩翩,簇拥於云烟之内。回顾视之,童子并庄院不知所在,却立於沙滩之上。

  姚卞回至庙中,登殿再拜,尽书真文於壁间。回邸驿,收拾行李,乘驴,与李承局望成都而去。不则一日,到。见晁尧臣,叙旧事了,遂言神会请葛之事。晁尧臣曰:「城外祠堂尚存,何不往祭?」次日,牵黑猪白羊,往庙中祭祀。真庙亦有大柏树,甚异。唐杜工部亦曾有诗。庙内诗词歌赋﹔不计其数。祭罢,回府。每日与晁尧臣攀话。尧臣曰:「吾始初间,指望取你来成都府,就些小功名,不想你如此饱学,栋樑之才,安可小用者!勉力读书,后举必登甲第。」

  次年,春榜动,选场开,晁尧臣备鞍马衣装,使二仆从送姚卞赴京应举,客店安下已定,将次入院,忽然夜至三更,梦一黄巾使者,手执文书,进前声喏,云:「某乃武侯之所使。今奉主命,预告试题。」姚卞启封视之,见上写:「明堂赋、田赋策。」觉来作文,如有神助。次日入院,果是此题,并不思量,一笔挥就而出。考试官见了大喜,取为头名状元。面君赐赏,丹墀进奏,对答如流。初任嘉禾县令,次后便除察院,累任官拜吏部尚书,升参知政事。寿囗囗囗,无病而卒。前人曾有诗云:

  茅庐未出已三分,鱼腹空遗八阵存。

  谁想归天千载后,江边犹得拜英魂!

霅川萧琛贬霸王

入话:

    三桥横镇碧波中,绕廓芙渠映水红。

    晚后小舟游玩处,只因身在水晶宫。

  这四句房题着湖州风景,号为吴兴郡,自三代时,便有州治。后秦时有商家造酒最好,诸处皆来沽去。一家处乌,一家姓程,直则如今,乌程坊是乌程县也,自古号吴兴邪,地名霅川。城濠镇于水中,多栽荷花。两条桥镇于濠上,一条名骆驼桥,一条名仪凤桥。周围景致极多,故号“水晶官”。

  昔日,晋朝建都金陵,吴兴郡乃鱼米之地,最为上郡,钱粮极广。此时未有杭州、嘉兴。晋后至南朝,齐大祖萧道成字绍伯,乃汉萧问二十四代孙,即位以来.天下太平,无刀兵土马,江南丰稔,足有余钱,御用足备。建元二年,御笔点差御弟很箫猷来任吴兴太守。猷平生为人心慈好善,敬天地,重神明。到任之初,郡民敬伏。历任将及半载,时遇暮春,太守命左右安排画船,下乡劝农,就观村景。比时就将带抵侯十数人,船中自备酒肴。出到城郭外,舟中坐看,满目山川似画,—条绿水如蓝,山桥边酒旆翻风,垂柳畔渔舟下钓。太守心中喜乐。

  劝农回来,舟行之后,见山顶松阴之中有一庙宇,大守问曰;“此何神所居耶?”吏答曰;“此是西楚霸王之庙。”太守曰;“霸王乃临淮人也。他后死于乌江,安得建庙于此?”吏口:“山后有一村,名曰项村,此乃霸王昔日与叔顶避乱于此,尚有子孙存焉。此山名弁山,霸壬曾于此显灵,故立庙于山顶,已经百余年矣。“太守命舟到岸,登山谒庙,上殿焚香。拜罢,观庙中多年崩损,神像毁剥。太守问:“庙祝何在?”吏口:“多年无人祭赛,庙祝已去。”太守交唤本处乡司:“唤集人民,重修庙宇,再整神像,吾亦助半年俸金,共成胜事。”太守回州,令人并工完备,不过百日,庙宇一新。太守具黑猪、白羊,往弁山致祭。自此,乡民祈祷日盛。

  忽一夜,太守在室中秉烛观书,座间阴风飒飒,灯灭复明。太守观之,有一黄衣人立于堂上。太守问云:“汝是何人?夤夜入府堂门,有甚紧急之事?”黄衣人答曰:“弁山神君特来相访。”太守大惊.急离座榻,问:“神何在?”但见一人自外而入,头带风翅兜鍪,身穿锦袍金带.半身现于云雾之中。大守慌忙下拜。神令黄衣扶起:“项籍奉玉帝敕命,守镇弁山百有余年。香火废弛已久,深感重兴,今特称谢。请勿惊疑!”太守又拜。神曰;“你乃金枝玉叶,一路诸侯,吾焉敢受礼!”太守曰:“萧猷早知有尊神庙堂,不敢稽迟许久,望乞恕察!”神曰:“君能与吾祭祀,必图后报!”言讫,风掀帘幕,不知所在。

  次日,太守聚集郡中父老,宰大牢,往弁山大祭霸王而回。乡民见太守如此致敬,城里城外,都兴社火,昼夜不绝。太守每夜于中堂焚香秉烛,陈设酒肴,伺候神降。果然,霸王引从者五七人,降于堂前。太守拜请,延之上座。神曰:“项籍深谢君劳力作成,安敢忘报!”太守曰:“但恐恭敬不周,怎敢希报乎?”神乃享祭而去。

  次日.太守传台旨,令合属人等各办事.于正厅上妆塑霸王神像,修设从人。面前罗列供县什物,轩下窗棂、神帘、祭器俱全。每月初一,十五日,官司支用猪羊祭赛。四季宰大牢以享之。任民间入府,烧香祈祷。太守另于正厅侧畔造一小厅,理断公事。自此,居民皆赴公府烧香,日有数千,事无巨细,尽来祈祷。霸三不时降于中堂,与太守攀话。郡民皆知比事,不敢作私事。三年之间,风调雨颁,田禾倍收,里无盗贼。人皆以为霸王之力也。

  萧以任满,改除西川成都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御赐金牌宝剑,便宜行事。代官已至,萧猷将弁山神事诉与代官,再三叮咛:“倍加钦敬,不可纤毫轻慢;忽恐曹嗔。”代官谨听萧猷之言,加法祭赛,季用大牢。却说萧猷往弁山辞庙,夜宿庙中,梦神告曰:“君往成都,但有危难,当呼吾名,必来救护。“次日舟行,将带钧眷往西川赴任。远接近接,到成都公廨,选择吉日礼上。西川之人闻其威权,无不畏惧。

  不觉在西川又早一年。忽有人报:“云南地面,齐狗儿聚众作耗,劫掠州郡,攻打西川城池,无人敢当,渐近成都,事在紧急!”萧相闻得,聚集大小军官,商议退寇之策。众皆推举统领官二员,本部先锋。一人姓韩名晃,一人姓崔名平,世居西川,将门之子。先点成都官兵—万五千,出境迎敌,然后萧相自统远近官军,并本州民兵接应。

  先说韩晃、崔平顾军马出成都境界,正遇齐狗儿贼兵。两军相迎,列成阵势。韩晃提刀,跃马出阵,见贼势浩大,心中惧怯。对陈齐狗儿顶盔贯甲,跨马轮枪,冲开阵势而去。韩晃大骂,“打脊匹夫,怎敢聚众谋反?大军到处,犹自抗拒!”齐狗儿大笑:“量你等黄口孺子,素不习战,吾何惧哉!”挺枪骤马。韩晃舞刀来迎。战不三合,齐狗儿大喝一声:“着!”一枪正中韩晃面门,倒撞于马下。崔平在门旗影里见了,大怒,随后赶去。被齐狗儿带住铁枪,去马鞍前鞒暗取流星锤在手,觑得崔平轻清,飘一锤飞来,打个正中,翻身落马。二将惧休。齐狗儿回身招群寇向前一掩,杀散官军,夺共军器、马匹,连夜杀入本境。

  败残军马奔告,萧相大惊。人报:“贼兵至!”萧相闻得,面如土色,无计可施,视左右将,只待要走。正慌之间,老仆言道:“向日吴兴弁山神道曾许救难,何不祷之?’萧相曰:“江南至此,路隔数千,神安能救吾耶?”仆曰:“主当唤之。令众军营吁西楚霸王名号,以宽众心。”萧相下令:“交三军一齐称霸王名号,自然神佑其力。”贼兵渐近。皆大呼曰:“西楚霸王,当来救难!”贼众闻之,大笑。

  自对阵之时,忽然天昏地黑,阴风怒起,走石飞沙。齐狗儿当先出马,萧相拈弓搭箭,望齐狗儿射之,正中额角,拨马回走,众贼掩面皆倒。萧相大驱军马一掩,数干贼不战而败。齐狗儿砍为肉泥,生擒活捉不可胜计。杀得横尸通野,血流成河。奔散逃命者,萧不追赶,回成都。擒捉贼众,约有干余,问其:“临敌何故掩面受死?”贼言:“但见交锋之际,阴云骤起,有铁骑飞来,交战极是雄猛,因比俱各掩面受死。。

  少刻,乡老数对,到来府中,告说:“某等到处,贼众败走,皆被擒捉。但有一将,面如紫玉,目若朗星,金盔金甲,胯马持枪。背后铁甲马军,约有数千。乡民皆惊倒地上。金甲马上大将曰:‘乡老休惊怕!可往城中告知萧相,吾乃弁山神也,特来报恩。’今不敢隐,特来告知相公。”萧相见敕个乡老所说皆同,方知是西楚霸王来川中效应,火急写表申奏朝廷。一面使人直到弁山庙、吴兴城中二处,宰大牢祭祀。把朝廷加赐“弁凶灵应”敕额。祭赛人回,告称:“弁山庙祝言说:‘一月之前,这日正殿上,神像并从人汗如雨,人皆惊惧,后方知助战之神也。’”

  萧相在成都,亦与吴兴时同,立建西楚霸王庙,令居民享祭。后,萧猷回金陵,病卒。

  至齐武帝朝,永明四年秋,朝廷除李仁为吴兴太守。郡吏禀复:“前任太守到任,必用大牢享祭弁山并公廨神位。”太守李仁大怒,曰:“吾平生文武兼齐,未尝信邪,何神敢近吾耶?不祭,看如何?”吏曰:“前官夜静,常见神降,极是威猛。”李仁曰:“但能武艺,吾岂不如耶?吾披甲仗剑以待之!”是夜,身披重铠,坐列画戟,从者十余人,大张灯烛,坐于堂中。

  夜至三更,忽然狂风骤起.见一人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叱咤而来,从者皆走,李仁欲持戟迎之。霸王大喝曰:“无端小辈,敢谤吾耶!”李仁被其人威赫惊倒。众人至晓方散,看视李仁太守,已死,七窍内迸流鲜血。人皆惊愕。李仁家自具棺木殡葬,申闻朝廷。自此后,吴兴百姓谁敢乱言?四时祭赛不绝。

  北齐之主,共做二十四年,被梁灭了。武帝登基,改元天监。至天监十年,除孔靖为吴兴太守。靖乃是至圣文宣王三十九代孙,挈家赴任。吏等接着,先言此事。靖曰:“吾乃先圣之后,未尝信邪神,如何宰杀大牢,祀之于国无益之神?此前官愚之甚也!”吏亦告曰:“其神至灵,但有亵读者,神立降祸。前后损人多矣!齐永平年间,李太守不信,亦然受责而亡。”靖曰:“江南邪地.多有邪神,倚草附木,妄害平民。吾欲断此事。”吏再三告复,终不听信,移家眷于府中,歇定,并不烧香祭祀。父老亦来告说此事。靖怒,皆喝退堂。

  夜坐于中堂,约有三更,但见阴风拂面,有人大喝而来,靖视之,乃霸王,提剑在手,直至中堂座前,责骂日:“汝祖尚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尔乃乳臭小儿,焉敢对众谤言,以绝吾之祭祀!”靖无可答。霸王手起剑落,一声响亮,火光四起,将冲堂掀了半角。家人急往视之,孔靖已死。郡中大惊.自此.弁山祖庙,舍钱物者,舍田土者,不可胜计。府中行祠,祭器皆以金玉为之,将正厅倍增华饰。孔靖家小,行殡葬,回乡。

  之后,绝无人敢来吴兴为太守。但有得除者,便推事故,不来赴任。郡中事务俱废。居民只得迎赛弁山神君,以为正事。天监十二年,御笔点进士出身,西川嘉陵人氏,姓萧名琛。天子玉音道:“吴兴久缺太守,郡事俱废。卿可以重新整治,勿负朕心!”琛回奏曰:“臣无学不才,滥叨厚禄,今领重爵,敢不尽心!”御赐酒,以饯其行。

  琛妻小留京师,止带一仆,携琴剑书箱,投吴兴来。路上人皆接不着。深乘小舟,暗行打听,足知居民专一祭赛弁山神君,以为大事。琛留老仆于店中,自背琴剑书箱,径到州衙前门子,曰:“吾乃本郡太守萧琛也。公吏安在?”门子飞报,郡吏毕集。琛上厅阶,见珠帘窣地,香烟缭绕,指而问曰:“此厅上何故珠帘悬挂?”吏跪于阶下而告曰:“乃弁山神也,系西楚霸王。前朝太守建祠于此,容郡民四时享祭。太守到任,必用大牢祭之,一年自有一祭常例。东首为公厅署事。”琛大笑曰:“自古及今,立州治公厅,号为‘黄堂’,日与天子理民间之疾苦,安得以奉神耶!”郡吏皆再拜而告曰:“其神至灵,不可轻亵。前朝李仁,本朝孔靖,二位太守,皆不信教,到郡不二日而受其祸。居民轻慢者,打死十数人矣。”

  琛大恕曰:“汝等愚匹之辈!古言:‘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吾今奉天子来守本郡,安令吾侧厅署事?此大乱之道也。吾且打碎泥神躯,看今宵如何降祸?”众吏皆力告。琛大怒,拔所佩之剑,直入正厅,扯下黄罗帐幔,先斫下头,然后把泥神推倒,唤郡吏上厅,曰:“若不听吾言者,吾立斩之!将泥神尽皆打碎!供桌祭器尽皆毁之!洒扫厅堂,吾将夜坐,以待神至。”当日,谁敢不从?就正厅礼上,参贺以毕。郡吏以为今夜必死。

  当夜,大张灯烛于厅上。交从人皆散,独自焚香按剑而坐。樵楼禁鼓,以待三更。但见风扑灯光,冷气满厅。只见其神霸王,仗剑咬牙,怒目而来。琛大喝一声;“来者是谁?”神曰:“吾乃西楚霸王也!”琛曰:“汝是临准项籍,死已数百载,来此何干?“神曰:“吾乃在于弁山为神,前官塑吾于此。汝何人?敢毁吾像,占据其位?”琛噀其面曰:“汝非霸王,是邪鬼耶!”神曰:“汝焉知吾也?”琛曰:“项籍吴楚八千子弟,纵横天下,挫灭强秦,聚十万之师,七十二阵,未尝败北。一旦势去,九里山败绩,羞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于乌江。生时尚无面目渡江东,死后却为江东之何神也?以此论之,知汝非项籍霸王也。”神曰:“吾奉玉帝敕命,为弁山神。”琛曰:“令汝守弁山,自合守分,润国利民,今却来理论王事,占据诸侯公厅,其罪一也。前来辄杀太守二员,其罪二也。要求祭祀,损害良民,其罪三也。牛乃国家有用之物,汝有何功,辄取大牢之祭?其罪四也。生不能与汉高祖争天下,死后妄逞神威,大无廉耻,其罪五也。据此五罪,当处极刑。尚自提剑而来,何不奋神力于垓下乎?”神乃顿首伏罪,曰:“君至言责项籍,曲尽其理,望以祭之,以图后报!”琛曰,“吾一毫之私不敢取于人,安得曲从,以图报效?汝当退去.来日听吾发落!”其神惶恐,化阵清风,飘然不见。

  琛坐而待旦。郡吏见琛无事,惊拜阶下。琛呼郡吏上厅,大写文榜张挂。北门立一庙,可不要甚大,交百姓烧香。其榜曰:

  当职奉天子命,守镇吴兴,见治为神所据,前后二千石棺椁杀者百。询之,则曰:“西楚霸王,弁山神也。”吾思之,乃临淮项籍也。生为人时,有扛鼎之力,勇敌万夫,遂灭秦而有天下。复独专自大,不能任人;群贤皆去,诸侯皆叛,数十万之师,闻楚歌而散,乌骑不逝,虞姬自刎,单马奔逃,犹叹曰:“天亡我!”由其不明也如此。至乌江岸口,与舟师曰:“吾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遂自刎而死。则为有耻矣。今则却为江东弁山之神,何无耻也如此!自合静守弁山,润国利民。不即安分,却来据吾之公厅,此又不知耻也如此!希宰牛为祭,前后妄杀太守于公厅,何不仁也如此!生不能与汉高祖公天下,死据一州之厅,一厅之大,何比天下?生而惜爵,死而望祭;一牛之祀,何比诸侯?而其愚也甚。今毁庙绝祀。然项籍为人刚毅,亦当世之豪杰,世之罕有者也。除已迁庙于本州北门之左,此后,士民除用三牲祭享之外,毋得擅宰大牢。如犯者,当治极刑。亦不许迎神赛社,扇惑愚民,有妨生理。神当以润国泽民,永保香火。神若无灵,亦当毁。故榜!

  自此之后,不复再兴。萧琛后为梁大丞相。至今湖州有霸王门,即当时立庙之地也。

   有诗曰:

    楚汉兴亡事已陈,威灵空作弁山神!

    像如虎战三河日,碑叙鹰扬六合晨。

    兵败岂知逢韩信,毁祠犹自遇萧琛。

    至今徒有虚名在,谁是焚香酹酒人?

李元吴江救朱蛇

入话: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

    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

    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敖用砖打死而理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常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儿已杀而埋之,免之后人见,以伤后人之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日:“此乃阴骘,儿必不死!”后叔敖官拜丞相。

  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蛇,亦得后报。

  北宋神宗朝,熙宁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历任官至杞县知县,除佥杭州判宫。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学儒。李懿到家收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闲看经史。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元来杭州,早晚作伴,就买书籍。

  王安辞了木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该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意懒,止以游山玩水,以自炔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于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诗曰:

    西以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

    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渡江至润州,一只小船来杭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游湘图画,心中大喜,令梢公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不足,忽见桥东一造粉墙中,中有殿堂,不知阿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桥东粉墙.乃是何处?”渔人口:“三高士祠也。”李元问曰:“三高士何人也?”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此三高士之堂也。”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间范蠡,左张韵,右陆龟蒙。

  李元寻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丈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隐于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北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吴国。后见越王义薄,遍丹遨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雔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前人所建,不知何意。”

  李元于老丈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福是可宜。

    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老丈笔砚,相辞出门,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其蛇长尺余,如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耍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至船边,与了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元来艾叶放在书中不蛀,因此取来煎汤。少等,温贮于盅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命梢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于草中。蛇乃回头数次看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交人见!’朱蛇探于水中,穿波底而去。

  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事了毕。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就言三高士祠。父喜。李元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赴春选。”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今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山东新桥官塘大道,过长安埧,至嘉禾,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江湖景迹,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交暂住行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亭,凭栏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溟蒙。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向,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缉,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非误认找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消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挺挺乎绝尘世之姿,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回,特命学生伺侯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至舍下,与家尊略备叙旧,可乎?”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探,幸乞恕察!”朱秀才曰;“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

  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灯亭,至长桥尽处。柳阴之中,见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高,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交开船者荡桨,舟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须叟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滩头,摆列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

  李元惊感之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杆。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那步,战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戴貂蝉冠,身披紫罗襴,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到殿上便知也。”

  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南历阶而进,上月台,见数十个人,皆锦衣,簇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蟾冠、大袖、朱履、长裙,手执玉圭,进前迎迓。李元慌速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情恕!”李元但只唯答应而已。左右迎引入殿。王升御坐,左手下设一绣墩,请解元得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吾家处有在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先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拜恩人。”

  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带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傅扮,唇似抹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遇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虀粉矣!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

  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旁立年少郎君,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元慌稽颡顿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

  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旁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风烛,玉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鲛绡拥护。李元惊怕而不敢坐。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两旁仙音嘹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如醉如痴。王曰:“钦敬回答。”须叟,令二子进酒,皆再拜。抬上果桌,伫目观之,器皿皆是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

  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馆,交歇。

  李元酒醒,红日己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幕,皆是鲛绡围绕。从人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球头帽,穿绛绡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无可相款,幸乞情恕!父王久等,请恩家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迫。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能者,当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女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是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耳!”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可辩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

  朱伟引李元出宫,同到船边,见女子已改素妆,先在船内。朱伟曰:“尘世阻隔,不及亲送,万乞保重!”李元日:“君父王,何贤圣也?愿乞姓名!”朱伟曰;“吾父乃西海群龙之长,多立功德,奉玉帝敕命,令守此处。幸得水洁波澄,足可荣吾子孙。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恐遭大祸。吾妹处,亦不可问仔细。”元拱手听罢,作别上船。朱伟又付金珠一帕相送。但耳畔闻风雨之声,不觉到长桥边。从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与了金珠,火急开船,两桨如飞,倏忽不见。

  李元似梦中方觉,回观女子在侧,惊喜。元与女子曰:“汝父令汝与吾为夫妇,你还随我去否?”女子曰:“妾奉王命,令吾事奉箕帚,但不可以告家中人。若泄漏,则妾不能久住矣。”李元引女子同至船边。仆人王安惊疑,接于船中,曰,“东人一夜不回,小人何处不寻,竟不知所在!”李元曰:“吾见一友人,邀于湖上饮酒,就以此女与我为妇。”王安不敢细问情由,请女子下船,将金珠藏于囊中,收拾行船官河。一路涉河渡埧,看着来到陈州。升堂参见者母,说罢父亲之事,跪而告母曰:‘儿在途中,娶得一妇,不曾得父亲之言,不敢参见。”只曰:“男婚女聘,古之礼也。你既娶妇,何不领归?”母命引称心女子拜见老母,合家大喜。

  白搬回家,不过数日,以近试期,李元见称心女子聪明智慧,无有不通,乃问曰:“前者汝父曾言,若欲登科,必问于汝。来朝吾入试院,你有何见识教我?”女子曰,“今晚吾先取试题.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来日依本去写。”李元曰:“如此甚妙。此题目从何而得?”女子曰:”吾闭目作用,慎勿窥觑!“李元未信。女子归房,坚闭其门,但闻一阵风起,帘幕皆卷。约有更余,女子开户而出,手执试题与元。元大喜,恣意捡本,做就文章,来日入院,果是比题,一挥而出。后日亦如此,连二场,皆是女子飞身入院,盗其题目。

  李元待至开榜,李元果中高科。初任陈州佥判,闾里作贺,走马上任。一年,夫除奏院。李元三年任满,除江南吴江县令,引称心女子并仆从五人,辞父母,来本处之任。

  到任上不数日,称心女子忽一日辞李元曰:”三载之前,为因小……”(原文此后缺失。)

【附】

  原文篇末缺失,据《古今小说·李公子救蛇获称心》补录如下:“‘……弟蒙君救命之恩,父母教奉箕帚。今已过期,即当辞去。君宜保重!’李元不舍,欲向前拥抱,被一阵狂风,女子已飞于门外,足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李元仰面大哭。女子曰:‘君勿误青春,别寻佳偶。官至尚书,可宜退步。妾若不回,必遭重责。聊有小诗,永为表记。’空中飞下花笺一幅,有诗云:‘三载酬恩已称心,妾身归去莫沉吟!玉华宫内浪埋雷,明月满天何处寻?’李元终日悒怏。后三年,官满,回到陈州。除秘书。王丞相招为婿。累官至吏部尚书。直至如今,吴江西门外有龙王庙尚存,乃李元旧日所立。有诗云:昔时柳毅传书信,今日李元逢称心。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

记嘉靖本《翡翠轩》及《梅杏争春》 阿 英

——新发现的《清平山堂话本》二种

  《梅杏争春》这小说,究竟有无完本存在人间,实是一个疑问。就手边所有的书目,和关于小说研究的专册看来,是在中国、日本和法国,都没有这一书名。此书的名字,也仅见于晁瑮的宝文堂目。不意竟得大小四十残页于传经堂废纸簏中,且除《梅杏争春》外,尚有《翠翡轩》一种,撕拆归来,真有如获至宝之想。

  其所以成为大小不一之残页者,是因为当时人用此书裱衬书面,书品甚大,不免拼凑,很多的是受了裁截之刑。今翻更易新面,为主人弃去,却想不到被我发现,搜索以归。

  得到此残页虽可喜,亦甚感到失望。《梅杏争春》仅存五页,而《翠翡轩》一种,又并非什么上品,只是《巫山艳史》之类的文言才情小说而已。这一类小说,也只有明人写作的最多。要说此发观值得欢喜,其欢喜处当在借此可以知道《梅杏争春》的一点内容,和《翡翠轩》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小说,以及它的版式如何而已。

  把这些大小残页拼凑起来,能以知道《翠翡轩》故事的时代,是被写作元至正。浙江临安府钱塘县有一个举人诸葛章,奉母命到苏访舅,爱上舅舅的女儿汪婵英。她是一个多才的女娇娃,“年方二八,聪明俊雅,识字能文,有倾国之姿,西施莫比。”两人本已一见倾心,七夕复相遇于园中。时蝉英正以金盆乞巧。两人谈话甚是投机,语意多在言外。女念之不已,作书挑生,使婢楚莲携往,生亦题诗于女扇上以答。于是女遂效文君之私奔,两入对月宣誓,秘密成婚。

  会诸葛章母病,生不得不返杭,凄恻以别。在此期间,女父忽欲以女妻他姓,家庭间遂生风波。其经过如何,残叶中已无可追迹,所能知的,是后来诸葛章中状元,选福建省大参,重至苏寻女,大概前姻因女坚拒未成。结果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梅杏争春》一种,只残存五纸,有二纸可连成一页,另一纸巳不能连续成文。就其页数观之,都是第三、第四、第五共三页中的残纸。其内容写梅娇与杏俏春日游园,畅谈梅杏,引经踞典,各说其好。事为郡王得知,嫌其喧闹,加以责罚。二人大恐。旋由郡王命彼等各作诗赋自赎。入后如何,不得而知。

  现此结构,颇有类于邓志谟之数种‘争奇’,其内容大体如此,是同一类型的。邓编中有《梅雪争奇》一种,大概和此种颇有类似之点,若然,则第五页以下,当系二人所作之诗词赋曲,最后以猥亵描写结束,有如童婉争奇。不知此假定是否可靠也。兹待抄录其残叶原文于下,以见其风格一斑:

  (残页一)

  ……轻移莲步,款簇罗裙,入到后花园中,打一观望。正是景色春时,百花竞放,百蕊争开。怎见得?但见:

    风光胜王母园中,景物类武棱溪上。

    寻香粉蝶翩翩舞,酿蜜游蜂队队飞。

  二人来到杏花深处,正见繁花开得茂盛艳冶,满树芳菲。只见杏俏叫:“梅娇姐姐,你看那杏花恁开得好看。正是万物各得其时,有千般娇媚,万种妖娆,百花见了,都无颜色。……”

  (残页二)

  “……有人吟咏。我曾记得宋子京留下《玉楼春》词,说□□□□时若不赏玩.也虚过时节。你若不信,念与你:

    东城渐觉风光好,皱縠波纹迎客棹。

    绿场林□□□□,红杏枝头春雨闹。

    浮生长旧欢娱少,谩把千□□□□。

    与君对酒莫踌躇,且向花间沉醉倒。”

  杏俏念罢,梅娇道:“姐姐差了。这杏花不及梅花。”二人一来一去,一声高一声。争了半晌,却不知道郡王府中解□,□□□无甚事,迅步行到后花园中。见百花盛开,抬头一望,□□□这两个细人在那里争闹。当时郡王就四望亭上,□□□□,叫堂后官去唤那两个贱人来。堂后官领了钧旨,□□□□花深处。这两个姊姊兀自争不了。堂后官道:“钧旨……。”

  (残页三)

  “……春光明媚,景色可人,日长困倦,无处消遣。来此园中,闲玩一遭。不知贵人到此,有失回避。”郡王道:“春意可人,谁不游玩,这件不责你们。只见你两个在那里高声大语,指手划脚,争是争非,快说将来。如说得是,饶尔;若说得不是,各人二十竹篦。”这个小姐吓得颤颤兢兢:  闷以长江水,涓涓不断流。  犹似秋夜雨,一点一声愁。

  只见梅娇向前道:“复贵人,杏俏姐与侍儿来到园中闲玩。他说,寻杏花强似梅花。侍儿道,杏花不如梅花清幽淡□。因此一句论一句争将起来。望贵人乞赐免罪!”郡王道:“原来如此说。我且不打你们;你两个或词或赋,各作一篇,要见梅杏花好处。作得好者有赏,如不好者加罪。”即时堂后宫将文房四宝放于亭下。只见梅娇先作《满庭芳》:

  一种阳□,玉英初绽,云天分外精神。冰肌玉骨,别是一家春。楼上笛声三弄,百花都未知音。窗畔临风对舞,曾结岁寒盟。  笑杏花何太晚,迟疑不发,□待春深。只……。

  此外一残纸,第—行存“争春百花魁首,数枝”八字。第二行存“驿畔亭前雅称,疏篱”八字。第三行引诗存“疏影横斜”四字。第四行存“这梅花多有吟咏”七字。第五行存“梅花好处,你”五字。第六行引词存“天然标格”四字。第七行引词存“宫额”二字。第八九行引词,各存一字:“有”、“色’。大约仍是梅娇与杏俏争论悔杏,未被唤到郡王前时的文字。

  在版本上是极讲究的,大本,楷书宋字,很宽的单栏,页二十二行,行二十二字,白皮纸印。明嘉靖年间刻。郑振铎先生见到,疑是《清平山堂话本》的二种,出话本书影对阅,果如其言。马隅卿先生曾刊《清平山堂话本》的二部,皆无比二种目,是则残叶之发现,可以证明话本除已影印者外,尚有此二钟目。其二,则除马氏所发现之黄纸本外,尚有白纸本一种也。可惜马先生去岁已经故世,否则,得此消息,当不知如何欢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