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第51回 张先锋计擒苏干 苏门答首服南兵

 

  赞曰:

  

  猛兽野心,反噬非久;出柙遗害,咎归典守。

  上林清风,啬夫缄口;破樊脱槛,率圹以走。

  斗生弃野,猛虎饲之;匪虎饲之,惟神赐之。

  为鬼为魅,又曷使之;妖不胜德,正直耻之。

  

  却说番王看见国师一杖就指出两只虎,天师一道飞符就掉下一个天神,心上好怕人;吓得只是抖战,又敢把来下酒!元帅道:“来人中焉得有虎?大是怪事。”国王道:“列位有所不知,这是我本国西山上生长的。”元帅道:“怎么又是一个人?”国王道:“他在山里坐着是只虎,他到地上来走着就变做一个人。”

  

  洪公公口又快,接着说道:“这个虎我们本国极多。”马公公道:“在哪里?”洪公公道:“你还说在哪里!满南京城里,倒少了座山虎?倒少了市虎?”马公公道:“名色虽是如此,也还不十分这等狠么。”洪公公道:“那吃人不见血的,只怕还狠些。”

  

  国王道:“小国海边上还有一等龟龙,约有三四尺高,两个獠牙,四只脚,满身鳞甲,甲缝里又生出刺来,不时出没;大凡国人遇着它的,便遭它一口,甚是为害。”元帅道:“也求天师。”天师道:“军中无以进酒,请以斩龙为令可乎?”二位元帅道:“此令极佳。”天师道:“请列位同出船外,见条龙,奉列位一杯酒。”众位道:“领命。”

  

  天师书了一道符,用了印,咒了神,丢下水去。只见一会儿,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如引颈受刀之状。天师指一指,那条龙分为两段,一股鲜红的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请酒。”众位各领一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中。天师指他一指,即时两段,一股鲜红血水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饮一杯。一会儿,又一条龙口里衔着一道符,伸着个头在水面上。天师指一指,即时两段,一股鲜血冒将上来。天师道:“列位又该一杯酒。”众位又饮一杯。国王道:“海里的龙多,卑末的量少,请别出一令罢。”天师道:“既是酒量不佳,贫道不敢相强,只请看斩龙罢。”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符上来,一会儿,一指两段。一会儿,一条龙衔着道符上来,一会儿,一指两段。站着就有百十条过手。

  

  国师老爷看得不过意,说道:“天师在上,看贫僧薄面皮,饶两条罢。”天师道:“但凭国师老爷尊意。”国师把个钵盂摆一摆,就摆上三五条龙在里面。国师道:“列位请登席,贫僧也劝一杯。”众位道:“领命。”国师道:“照着贫僧的钵盂有一条龙,列位奉一杯酒。”众位道:“就是。”只见国师一手托定了钵盂,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众位领了一杯酒。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众位又饮一杯。国师又一手一条龙,一条飞上天。说道:“列位请酒。”众位又饮一杯。番王领了二杯,不敢多饮,国师道:“贫僧也不多劝了。”把个钵盂望上一拱,还有十数多条,一齐飞天上去了。

  

  番王辞谢而去,到了朝门,见了许多的头目,都问道:“南朝人物何如?”番王道:“再不要提起他来!”众人道:“怎么不要提起他来?”番王道:“且莫讲他人物出众、本领高强,只讲他眼见的两三件儿:他把天神天将,只当个小郎,堂上一呼,阶下百诺。把我们西山黑虎只当个猫儿,呼之即来,杀之即死;把我们海里的龟龙,只当个曲鳝,要它死它不敢生,要它生不敢死。”吓得那些人都摇一摇头,摆一摆脑,都说道:“本然中朝是个佛国,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去朝贡他一番,也不枉了为人在世上。”

  

  番王进了宫门,见了许多的妃子,都问道:“南朝人物如何?”番王又把个天将、黑虎、龟龙三件事,说了一遍。妃子道:“本然中朝佛国,岂是偶然。我们明日同他的宝船,亲自去朝贡一番,也是为人在世上。”番王道:“你们言之有理。”过了两日,番王又来参见元帅,禀说道:“卑末愿同元帅的宝船,亲自去朝贡你大明皇帝,你心下何如?”元帅道:“此举甚好。只是我们还要进西洋里面去,一时不得回朝。”番王道:“卑末等候就是。”元帅要行,番王又道:“进西洋里面,还有许多的路程,还有许多的凶险。这如今船上的现在宝贝、现在货物,岂可复置之危地?依卑末愚见,莫若权且屯塌在小国,后日再来取齐回京。”王爷道:“此言似亦有理。”元帅即时传令,仰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党统领本营兵卒,就于满刺伽国竖立木非栅城垣,仍旧有四门,仍旧有钟楼,仍旧有鼓楼,里面又立一重木非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宝货钱粮,屯放在内。昼则番直提防,夜则提铃巡警。

  

  安顿早毕,宝船前行。行了四昼夜,游击将军马如龙传送虎头牌,传到一个国,叫做哑鲁国,地方偏小,民以耕渔为业。国王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说道:“二十年前我们曾来进贡,荷蒙天恩,感激无尽!今日何幸,又得见大元帅军容!”宝船一到,马游击回话,国王带领两员头目,亲自迎接,参见元帅,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哑鲁国国王麻黑若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下之义,当混为一;仁人之兵,所存者神 ;有伐用彰,无远弗届。蠢兹哑鲁,蕞尔遐荒,已幸当年,肃聆文教;讵期今日,载见武动。六师传雷电之威,八面寒穹庐之胆。敬伸短牍,用表微忱;未敢自专,伏候进止。

  

  元帅看书已毕,番王又递上一张进贡草单。元帅道:“国小民贫,此不必受。”又递上一张犒赏士卒的礼单,元帅道:“公礼且不受,何况私礼乎!—律不受。”各人赏赐他一番,使之归国。

  

  船行一日,经过一个九州山,异香扑鼻,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荡,清味爱人。马游击带领些兵番上山去采香,就得了六株长香,径有八九尺,长有六七丈,黑花细纹,嫩如脂腻。进上元帅,元帅大喜,重赏马游击。

  

  又行了一日,马游击又领了一个番王,迎接元帅。元帅道:“你是哪—国?”番王道:“小国叫做阿鲁国。适来看见元帅老爷的头行牌,才晓得宝船从此经过。故此特来迎接。”元帅与他相见,他也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阿鲁国国王速剌苏刺麻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讨有罪,兵义者王;夷必宾华,理屈斯罚。维兹阿鲁国,敢外钧陶。仰中国之圣人,夙有依归之愿;瞻元戎之大纛,钦承节制之尊。敬以丹诚,寓之相简;获依巨庇,不尽顒延。

  

  元帅甚喜。番王又有进贡,元帅不受,又有礼物,愈加不受,反厚赏赐与他,番王感谢而去。元帅道:“这虎头牌的功绩,都是王老先儿的。”王爷道:“但愿前去都是如此,舟行无阻,彼此有功。”

  

  又行了四五日夜,马游击回话说道:“前面是我朝敕封的苏门答刺国。只是这如今国王有难,正在危急之时,听知道元帅提兵而来,不胜之喜。”二位元帅道:“是个甚么事故?”马游击道:“此国先前的国王,名字叫做行勒,和孤儿国花面王厮杀,中药箭身死。子幼不能复仇,其妻出下一道榜文,招贤纳士,说道:‘ 有能为我报复夫仇,得全国土,情愿以身事之,以国与之。’只见三日之后,有一个撒网的渔翁揭了招贤榜文,高叫道:‘ 我能为国报仇,全复国土!’国王之妻给与他鞍马、披挂、兵器等项,又与他一枝军马。果然的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一刀就杀了个花面王。国王的妻不负前约,就与他配合,尊敬他做个老王;家宝地赋,悉凭他掌管。后来年深日久,前面国王的儿子,名字叫做宰奴里阿必丁,长大成人,心里有些不忿得这个渔翁,尝背后说道:‘ 此我父之仇。’一日,带了些部曲,把个渔父也是一刀,复了自家的位,管了自家的国,尊母为老,母老不管事。渔翁的儿子,名字叫做苏干刺,如今统了军马,赍了粮食,在这个国中,要为父王报仇,每日间厮杀不了。”元帅道:“两家胜负如何?”马游击道:“敌兵常胜,本国的兵常输。”元帅道:“济弱扶危,在此一举!差左右先锋前去接应他,宝船不日就到。”

  

  左右先锋得了将令,各领一枝人马,乘小舸而去,去到苏门答刺国,只见两家子正在厮杀。左先锋道:“此时日尚未西,我和你借着他的因头儿,就杀他一阵。”右先锋道:“言之有理。他们正在人困马乏之时,怎禁得加这—楔。”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南阵上拥出两员大将,左一边将官,老虎头、双环眼、卷毛鬓、络腮胡,骑一匹银鬃马,使一杆豹头刀,高叫道:“哪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受降!”右一边将官,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鹰翎刀,高叫道:“哪个是苏干刺?早早下马受降?”苏干剌心里吃了一惊,想道:“这两员将官又不是本国,又不是我西洋,是哪里来的生主儿!怎么就叫我的名字?”连宰奴里阿必丁一时也不觉得,问左右道:“这两员大将是哪里来的?为我助阵哩!”左右道:“就是南朝元帅差来的。”国王道:“何如此神速?盖天助我也!”越加打起精神来厮杀。自古道:“寡不敌众,弱不敌强。”三个人杀一个,够甚么杀?况南朝两员先锋,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怎叫苏干刺不败?这一阵就—败涂地,弃甲丢兵,直退到三五十里之外,方才收拾些残兵败卒,归了旧营。

  

  国王得左、右先锋之力,大胜这一阵,感谢不尽。即时安排筵宴,酬劳二位先锋。张先锋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还昼夜赶去。”刘先锋道:“兵法又云,‘ 穷寇莫追。’这是怎么说?”张先锋道:“苏干刺不为穷寇。他每日得胜,其气甚骄,虽有此败,彼必然说道:‘ 这是偶然耳!’岂又防备我们追他?正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刘先锋道:“既如此,愿闻尊教。”张先锋道:“只是路径儿还不熟些。”国王道:“小国路径极是好认。怎么好认?西北两边都是海,东南两边都是山。适才苏干刺的窠巢,却在正南上。正南上前去,又有两条路:一条靠溪,溪润屈曲,难以走马;一条靠山,山路抄直,到了罗诃岭,两边都是陡岸,止容一人一骑。”张先锋道:“此狭处有多少路程?”国王道:“有三五里之远。”张先锋对着刘先锋细细的说道:“如此如此。”刘先锋先去。国王道:“没有饮得酒。”刘先锋道:“明日再来领受。”张先锋又叫过一个年长的队长来,对他细细的说道:“如此如此。”到了—更之后,衔枚勒马,逐阵而行。行了半夜,才到牛皮帐边。—声炮响,呐喊连天。张先锋领了头,后面都是些雄兵健卒。马壮人强,一齐杀进牛皮帐里去,吓得个苏干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奈何,懵着头望前跑,跑了一会,苏干刺说道:“找溪边的大路而走,好上船去。”起头一望,只见溪边上有许多灯火,原来是张先锋差下的队长,埋伏在那里,虚张灯火,吓他不敢走那条路。左右说道:“溪边先有追兵,去不得哩!”苏干刺就奔山路而行。

  

  行到罗诃岭下,苏干刺勒住了马,左右说道:“事在危急存亡之顷,还勒住个马,有何高见?”苏干刺道:“这个岭两边都是陡崖,中间止容得—人一骑,万一有变,吾即死也!”左右道:“将军今日何故自怯?宰奴儿敢有这等的大胆!当那两个生主儿,岂可就晓得这个路径?走一步,得一步,只管走哩!”道犹未了,后面喊杀连天,鼓声震地。

  

  苏干刺没奈何,抱着个头只是走,刚刚的过了大半,心里道:“到了这里,想也没事。”哪晓得一声炮响,前面的火铳、火炮、火箭、火枪,雨点一般打来。又有一样襄阳大炮,就是震天雷、搜地虎,也不过如此。当头一员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苏干刺哪里走?早早下马投降,免得受我刀兵之苦。”原来刘先锋已自拦住了路口,火器一切齐备,再走到那里去罢?将欲退后,后面又是一员大将,横刀立马,高叫道:“苏干刺哪里走?早早下马投降,免受我刀兵之苦。”这正是张先锋的兵马追赶将来。前不得,后不得,正在两难之处,一声梆响,两崖上一齐的铁钩、铁抓飞将下来,把个苏干刺任是威风无处使,假饶双翅不能飞!活活的捉将过来。

  

  到了天亮,国王接着元帅,说道:“多劳二位先锋夜来大战。”道犹未下,先锋已自解上苏干刺来。元帅吩咐国王,把苏干刺监候在这里,俟宝船回日,再行定夺。国王唯唯奉承,递上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苏门答剌国国王宰奴阿里必丁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大国,天之所设;天子,天之所生。德凤翔乎河源,武节檐乎月崛;率宁人之有指,先元戎之启行;用广威光,克严讨罚。维兹小国,夙荷洪恩。彩币兼全,焕斗文之璀璨;银章紫诰,俨天语之叮咛。顾惟何人,幸叨宠渥!矧于戎幕,复荷生全。拜赐俯偻,流汗交并;仰瞻行在,统誓指挥。

  

  降书已毕,又献上进贡草单。元帅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金麦三十斛,银米三十斛,水珠一双(行军乏水,置土中,水自出),螺子黛十颗(宝也,每颗价千金 ),琉璃瓶十对,象牙十枝(长八九尺 ),乌卵一双(其大如瓮),友鸟鹊一双(形高七尺,能解人语 ),活褥蛇十条 (状类鼠,色正青,能入穴取鼠无遗),名马十匹(马与龙交,所生者俱龙种也 ),胡羊五十只(尾大如扇,春月剖腹,取其膏数十斤,以药线缝合之,羊如故,不割即死 ),竹鸡二百只(略煮即烂,味美),五色番锦百端,红丝千斤,驼毛褥五十床,花簟五十庆,锦襈百幅,金饰寿带五十条,钿带五十条,连环譬臂鞲五十副,蔷薇水五十瓶(用洒之衣,香气经岁不散),栋香、白龙脑、白砂糖、白越诺、乳香、无名异、腽肭脐、龙涎香 (龙斗则涎出,国人计取之,香极奇 )、乳香各数十石,寻枝瓜 (极大,十人方可共啖一枚)、扁桃(其形扁,如石子,味佳)、千年枣、石榴(重六七斤一个)、臭果(其长八九寸,开之甚臭,内有大酥白肉十四五片,甜美可食 )、酸子(大如梨,其味香冽)、葡萄(大如鸡子,味极美)、美菜(异种所生,长六七尺)以上果品各百担。

  

  元帅吩咐内贮官收拾进贡礼物。国王又献上礼物,犒赏三军。元帅接单视之,自蔬果柴米之外,一毫不受。国王款待元帅,元帅赴宴,只见国王宫殿甚是齐整。怎见得宫殿齐整?玛瑙做柱科,绿甘做四壁,水晶做瓦,碌石做砖,活石做灰。虽是帷幕之类,都是百花烂锦,五色辉煌。两边列着左右丞相、太尉太保,门下又摆着骁勇兵卒、壮健军丁。

  

  二位元帅尽欢而饮,住了数日。

  

  又有各国来降:

  

  邻国有故临国,人黑如漆,善战斗,好为寇盗,国王闻宝船到苏门答刺,进上:

  

  骇鸡犀一对 (即通天犀,用以盛米喂鸡,鸡啄之,至辄惊去 ),龙脑香二箱(状类云母,色如冰雪,香可闻十里)。有默伽国,其先是个旷野之地,因为大食国有个祖师叫做蒲罗哞,徙居其地,娶妻生一子,名字叫做司麻烟,生下地来,呱呱的哭了两三日,就把只脚照地上一顿。一顿不至紧,就涌出一股清泉来,日日长流,流成一个大井。井又有些灵验。甚么灵验,但凡飘洋的舟船遇着大风,把这个井水略洒几点,其风即止。国王闻中国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刚指环一对,摩勒金环一对。

  

  有孤儿国,即花面王国,地方不广,人民止千余家。田少不出稻米,多以渔为业,风俗淳厚。男子俱从小时有墨刺面为花兽之状,猱头,赤着身子,止用单布围腰。妇女围花布,披手巾,椎髻脑后。却不盗不骄,颇知礼义。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稍割牛一头 (角长四尺,十日一割,不割则死;人饮其血,寿五百岁,牛寿如之),龙脑香一箱。

  

  其属国有勿斯里国,其地多早,经八九十年,才见天雨一次。国中有一江神,最灵验。怎么灵验?每二三年,有一老者,头鬓尽白,从江中间挺然独立,国中人都来拜问他吉凶祸福。老者笑,则年岁丰稔,百事称意。老者愁,则年岁饥疫,百事不如意。国中有一个塔,又灵验。怎见得灵验?塔顶有一面神镜,无论远近,但有刀兵之祸,先前照见。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火蚕绵一百斤(絮衣一袭,止用一两,稍过度,则炎蒸之气,人不可当)。

  

  有勿斯离国,国最小,民以捕鱼为业。有天生树,其果名曰蒲芦,采食之,次年复生,名曰“麻茶泽”;三年再生,名曰“没石子”。国人多以为食。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奄摩勒十盘(其味香酸,佳甚),波罗蜜五盘(大如斗,味佳)。

  

  有吉慈尼国,其地极寒,春雪不消。产雪蛆,状如瓠子,其味甚美。人有热疾者,啖之即愈,如神。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龙涎香五十斤。

  

  有麻离板国,其国地小富足。贵有金线挑花的锦帕缠头,贫民亦用花帕。妇人耳坠手镯,有中国风。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兜罗锦十匹 (阔四五尺,厚五分,背面毳绒,番名蓦黑蓦勒),杂花番锦十匹,细布五十匹(长者五六丈,阔四尺多,中五六样,贵贱不同)。

  

  有黎伐国,其国亦小,国民仅二三千家,白推人一做头目。曾附苏门答刺进贡中国。闻宝船在此,进上:

  

  白砂糖五担,吉贝一箱,宾铁十担。

  

  有白达国,国虽小,多出珍宝。人食酥,酷饼肉,多以白布缠头。最犷悍,号强兵。四邻不敢侵犯。国王闻中国有宝船在苏门答刺,进上:

  

  金钱二千,银钱五千 (俱无孔,面凿弥勒佛于其上,背凿国王之名 ),五色玉各五端(青黄赤白黑俱有),夜光璧五片 (可照二十余丈 ),白光琉璃鞍一副(放在暗室中,可照十余丈)。

  

  二位元帅见了这些小国都来进贡,万千之喜!国王殷勤留住。元帅分遣左右先锋,前往西洋,经略各国。约有十日多些,右先锋刘荫领了南浡里国国王,亲来迎接,献上降表;又献上降书,书曰:

  

  南浡里国国王卜失陀纳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圣明,神资良弼,必有惩讨,以致升平。卜僻处夷荒,敢行悖乱?顿颡雷霆之下,潜身化育之中。氛沴尽消,仰太阳之普照;鲸鲵不作,见大海之无波。瞻恋之深,千百斯福。忭跃之至,倍万恒情!降书已毕,又献上:

  

  狻猊一只 (生七日未开目取之,则易调习,稍长则难矣)。

  

  元帅受之,不胜之喜。赏宴国王,极其欢洽。酒犹未散,只见左先锋张计有一干亲随左右,披头散发,忙忙的禀元帅道:“祸事临门,怎生是好?”

  

  不知是个甚么祸事临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52回 先锋出阵掉了魂 王明取得隐身草

 

  诗曰:

  

  上将秉神略,至兵无猛威。

  三军当严冬,一抚胜重衣。

  霜剑夺众景,夜星失长辉。

  苍鹰独立时,恶鸟不敢飞。

  武牢锁天关,河桥纽地机。

  大军奚以安?守此称者稀。

  贫士少颜色,贵门多轻肥。

  试登山岳高,方见草木微。

  山岳恩既广,草木心皆归。

  

  却说先锋的左右,忙忙的报道:“祸事临门,此来不小。”二位元帅吃了一惊,问道:“怎么祸事临门,此来不小?”左右的跑慌了,说不出口来,只是把个胸脯前捶了几下。元帅道:“你将军吃了苦么?”左右的点两下头。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左右的还说不出来,把个头发打散着,摆了几下。元帅道:“敢是散发国么?”左右的又点两下头。王爷道:“你们且去坐定了,再来回话。”左右的定了神,息了喘,却来回话。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左右的道:“叫做甚么撒发国。”元帅道:“你将军怎么吃了苦?”左右道:“俺将军活活的被番官捉将去了!”元帅道:“怎么失机?”左右道:“非俺将军失机,只是撞的对头不巧。”元帅道:“怎么不巧?”左右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番官,叫做甚么圆眼帖木儿,并不曾交马,并不曾举刀,只是手里敲个甚么东西,恰像铜铃儿的声气;响了三下,俺将军就是—个倒栽葱,掀下马来,被他活活的捉了去。”王爷道:“这又是个邪术。”三宝老爷道:“撒发国离此多少路程?”左右道:“去了有七八日,才得到那里。”王爷道:“也不论他路程多远,就要整兵前去,不可迟疑。”开了宝船,也行了七八日,果是一个国。那个国,边海处有一个关,叫做凤磐关。关里有一座城池,城里城外都是些居民百姓,浑身黑炭,头发血红。老爷道:“这也不是人类,怎么走到这里来?”王爷道:“这如今只得将错就错,说得个不来的话?”元帅道:“人不是个人,鬼不是个鬼,战又不是个战,你教怎么样儿处他?”王爷道:“虽然如此,也要杀他—阵,看是何如。”元帅传令,着诸将领兵出马。一连三日,一连输了三员大将。先一日,征西游击将军黄怀德出马,只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黄将军落马被擒。第二日,右先锋刘荫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了三下,刘先锋落马被擒。第三日,狼牙棒张柏出马,也又听得番将马上敲的响,张狼牙晓得他的毛病,刚刚的敲得一下,已自跑马而回,饶他跑得快,也掉了一顶盔。

  

  元帅十分忧闷。王爷道:“这桩事少不得去求国师。”老爷道:“且求天师,看他怎么。”王爷道:“连输了几阵,事在眉毛上,还着要国师出来。”

  

  二位元帅专请国师,国师道:“善哉,善哉!这是推不掉的事体。”心里想道:“夜来仰观乾象,却是獟头大扫星出现,这宝船上又该添出一个好汉来,成功受赏,才应得这个星去。却不知道是哪个?”沉思了一会,不曾开口。二位元帅只说国师是这等养神息气,哪晓得他心上老大的费寻思,却又催促国师妙计。

  

  国师道:“元帅请出一枝令箭来,借贫僧一用。”元帅不敢怠慢,即时取过一枝令箭来,奉与国师。国师接了,叫过蓝旗官,把个令箭交与他,叫他传示军营里面,有能识得百鸟声音的,带箭来回话。

  

  去了不多一会,只见一个军士手里拿着一枝令箭,帐下磕头。国师道:“你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现是哪一卫的军?”那军士说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王明。原是南京龙滩左卫巡逻的小军。”国师道:“你现在哪个部下?”王明道:“现在前营大都督王应袭部下。

  

  国师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王明生得燕项虎须,身长九尺,面如满月,眼似流星。国师心下想道:“此人果好一个汉子。”高张慧眼,果真此人是个獟头大扫星下界,心上有老大的欢喜。过了一会,又问道:“你可认得百鸟的声音么?”王明道:“小的认得。不是小的在列位老爷面前夸口,自古到今,识鸟音的,只有两个。”元帅道:“是哪两个?”王明道:“古时节孔夫子门下公冶长一个;这如今元帅麾下,小的一个。”

  

  元帅道:“怎么公冶长也识鸟音?”王明道:“公冶长善识鸟音,他有一场识鸟音的事故。是个甚么事故?一日,公冶长和南宫适两姨夫,坐着闲磕牙儿说话,只听得一个鸟儿嘴里吱吱喳喳,公冶长说道:‘ 姨夫,你坐着,我去取过羊来,下些羊肉面,你吃了去。’果真的,—会儿拖了一只肥羊,一会儿下出羊肉面,两姨夫自由自在吃了一餐。姨夫道:‘公姐夫,你这羊是哪里来的?’公冶长道:‘ 是方才那个鸟儿叫我拖来的。’姨夫道:‘ 怎么是鸟儿叫你拖来的?’公冶长道:‘ 那个鸟儿口里吱吱喳喳,叫说是:公冶长,公冶长,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这却不是鸟儿叫我拖来的?’姨夫道:‘有此奇事。原来你善识鸟音。’两家子又讲了一会儿话才去。只是那个鸟儿不曾讨得肠吃,怀恨在心。有一日,又来叫道:‘公冶长,公冶长,北山脚下一只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前日甜惯了的嘴,连忙的跑到北山之下,左看右看,哪里有个羊,只见一个人被人杀死了在那里。公冶长转过身来,地方上人说是公冶长杀死人命,告到官司,把公冶长坐了三年多牢。故此孔夫子说道:‘ 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飞其罪。’孔夫子说个‘飞’字,说是鸟儿耍他,是天上飞下来的罪。这公冶长的事故,却不是识鸟音的?”

  

  元帅道:“你比公冶长何如?”王明道:“小的识鸟音,只在公冶长之上,不在公冶长之下。”元帅道:“怎见得你在他上?”王明道:“小的一生吃肉,并不曾受罪。到如今只是谈他公冶,却不做个‘宗政哭羊’。”王爷道:“你说便说得好,只是字义上有些不明。”王明道:“字义虽不明,声音却辨得。”国师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你既是善识鸟音,我这里要凤凰生下来的两个卵,又要一个雄,一个雌。你若是认得真,取得快,我这里重重的赏你。”王明心里想道:“凤凰是个百鸟之王,已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要寻它的卵?凤凰的卵已自是个难寻的,怎么又要—个雄,—个雌?”心里想,便是难,口里只得说着易,说道:“凤凰是小的认得。只是凤凰的卵,怕一时难寻些,望老爷宽限几日。”国师道:“我要这卵在紧急之处,怎么宽限得些?”王明道:“只怕这个国不出凤凰。”国师道:“你不看见那个关叫做凤磐关?既是不出凤凰,焉得有此名字?”王明道:“只怕一时间寻不出来,误了老爷的大事。”国师道:“还有一件,若是凤凰的卵寻不出来,就是老鹳窝里的也罢。”

  

  王明心里想道:“若只是老鹳的卵还不打紧。”应—声“是”,连忙的拜辞而去,掂开臂膊,迈开大步。掂臂似蛟龙出水,迈步似猛虎归山。

  

  相行数里,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走近前去,只见山脚下有一石碑,碑上刻着“凤凰山”三个大字。王明就喜之不尽,心里想道:“朝廷洪福,国师妙用。这山叫做凤凰山,必定是出凤凰的。”抬头一望,果好一座山,有诗为证:“凤去空山岁月深,偶来春色趁登临。孤根天造分南北,绝壁潮生自古今。便欲振衣凌蜃阁,将困搔首借鳌簪。他乡愁见天连水,不尽苍茫故国心。”

  

  王明看了一会,只见山顶上有一棵树,生得就有些古怪。怎么古怪?围有三五尺,高有几十丈,身子挺挺的直上,就像一杆枪。顶上婆娑的许多枝叶,就像一把雨盖当空。也不偏,也不歪,端端正正就有一个窝巢做在上面。王明又看一会,说道:“这棵树生得这等奇异,这个窝巢做得这等方正,想必是个凤凰窠子。若是凤凰窠,无宝不成窝。又不但只是有卵,还该有个宝贝。我晓得此行不当小可,一则是国师的口灵,二则是我王明的时运来了。待我爬上去看一看来,就打作不是,也再作道理。”连忙的找起罩甲,脱下了趿鞋,搂定了树干,尽着平生的膂力,一竟爬上树去。爬到树梢上,窠巢便是一个,却没有个甚么鸟雀在那里,不知是凤凰窠也不是。却又没有个卵在那里,空费了这一番心。

  

  王明爬了一会,爬得手酸脚软,权且坐在树枝上歇息一番。这一番歇息不至紧,只见那个窠里有些甚么闪闪的亮一般,看来又不见在那里。王明心说:“敢是一个宝贝儿发亮么?待我把个窠儿拆了它的,看是何如。”左—理,右一理;左拆一根,右拆一根;左丢一根下去,右丢一根下去。理来理去,理出一根灯草来,只有二尺少些长,却是亮净得可爱。王明拿在手里看一看,转看转爱人,把个手去扯一扯,转扯转落实。王明说道:“倒像我南京的牛筋草,倒好把来拴头盔上的缨子。”又放在头上去拴一拴。王明只说是根草,拿在手里颠之倒之。

  

  哪晓得树下,一个樵夫在那里砍柴,猛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见树上坐着一个人,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不看见。樵夫低头一想,说道:“这棵树光溜溜的,怎么一个人上去得?既是个人在上面,怎么一会儿看见,一会儿又不看见?我晓得了,凤凰山原是神仙出没之所。今日是我的缘分满了,这决是哪一位真人下界,有此机会,岂肯放过他?”那樵夫放下镰刀,低着头只是拜。拜了四拜,磕了四个头,口里叫道:“树上是哪一位大仙,望乞指教弟子一个明白。”

  

  王明看见一个樵夫磕头礼拜,只说是个疯子。落后听见他说道是哪一位大仙,却才晓得樵夫错认了我是个神仙,手里拿着个灯心草儿,指他指说道:“我不是甚么仙人。”那樵夫就不看见个王明,又吆喝道:“大仙,你怎么就不见了?敢是弟子缘分薄么?”王明放下了灯心草儿。那樵夫又磕个头,说道:“大仙,你又出来了,还是弟子有缘。”

  

  三明也低下头想一想,说道:“我拿起草来,他就吆喝我不见了:放下了草,他就吆喝我又出来了。却不是这根草有些作怪,待我再试他—试,看是怎么?”却又拿起草来,那樵夫又不看见;放下了草,樵走又看见。王明心里明白,晓得这根草是个宝贝,却没有个名字,心里又想道:“这本是一根草,却能藏隐我的身子,不如就叫做隐身草罢。”道犹未了,树下的樵夫又叫说道:“你是哪一位大仙?指教弟子一个明白罢。”王明心生巧计,就认做个神仙,冲他一下高叫道:“你那中生吆喝甚幺?”樵夫道:“我不认得你是哪一位神仙。”王明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兜罗天上大乐天仙。今日有些小事,才得到你的名山。”樵夫道:“你做神仙的人,又有甚么事哩?”王明越加将计就计,说道:“我为因要取两个凤凰蛋,献上玉皇,前赴蟠桃大宴,故此来此山中。”樵大却又有些凑巧,说道:“我这个山叫做凤凰山,我这个山上就是凤凰的窟窦。若说凤凰的蛋,要一就有十,要十就有百,要百就有千,要千就有万!何难之有?”

  

  王明大喜,说道:“今日之行,一举两得。”扑冬一声响,一跳跳将下来。那樵夫只说真是一个神仙,连忙的磕头,连忙的礼拜。王明道:“你起来罢。你今日撞遇着我,也是你的缘分。”樵夫听知说他有缘,喜之不尽,说道:“大仙老爷在上,弟子去取过凤凰蛋来奉献,聊表微忱。”王明道:“既如此,我和你同行。”樵夫领路,王明跟定了他。

  

  原来这个凤凰不在树上,又不在草里。王明走了一会,不见个着落,问道:“那中生你不要吊谎哩?”樵夫道:“弟子今日幸遇大仙,怎么又敢吊谎,招大仙的怪?”王明道:“还在哪里?”樵夫道:“就在之里。这又叫做个月穴峰,这个梧桐树下就是。”王明道:“你去取来。”樵夫满口应承,伸起两只手,去到个大石头的缝儿里面,左掏右掏,掏了半日,掏出一个来。又掏了半日,又掏出一个来。

  

  王明接着看一看,只见那两个蛋,五色花纹,霞光闪闪,爱杀人也!心里想道:“凤凰蛋便有了,只是这个人磕了这许多的头,费了这许多的力,得了他这一双蛋,怎么白白的打发他去?”低头一想,计上心来,说道:“那中生你过来,我和你讲话。”樵夫又跪着,说道:“大仙有何吩咐?”王明道:“你今日缘分是有了,只是福分还少些。”樵夫道:“怎见得弟子的福分还少些?”王明道:“我今日为了这凤凰蛋,来得仓卒,不曾带得我仙家的宝贝、果品之类在身旁。没有甚么谢你,故此说你福分还少些。”

  

  樵夫低头一想:“千难万难,遇着一个神仙,怎么就叫我空空的回去?”起眼一瞧,只见满山上有的是七大八小的乱石头,他就尽着平生的蛮气力,掮起—块,倒有八九十斤多重的青萎萎的石头,放在王明的面前,说道:“大仙,我也不要你甚么谢礼,我闻得你做神仙的,专一会点石为金。你只把这块石头点做一块金子,送了我罢。再不然,就点做七八成的淡金子也罢。”

  

  王明心上倒吃了一惊,莫说是这等一块大石头,就是一厘一毫也是难的,此事怎么是好?也只因他福至心灵,随口就扯出一个谎来,说道:“那中生,你还有所不知,当原先的神仙都肯干这等的勾当,近日的神仙都收了心,不干这等的勾当。”樵夫道:“怎么近日的神仙又不同些?”王明道:“不是不同,只因洞宾老祖在岳阳楼上吃酒,少下了许多酒钱,看见地上一块青石头,他就到葫芦里面取出绿豆大的一粒金丹,点在青石之上。一会儿,点成—块黄澄澄的金子,还了酒钱,却是三醉岳阳人不识,朗然飞过洞庭湖。飞在湖中间,洞庭君主邀他吃茶。君主问道:‘ 适来祖师的金子,日后可变么?’老祖道:‘五百年后还是一块石头。’君主道:‘ 祖师呀祖师,你只图眼前的富贵,岂不误了五百年以后众生?’洞宾老祖听了误了众生的话,就吃了一惊,说道:‘ 多承指教。’就在洞庭湖上,凭了洞庭君主做个证明功德,发了一个大大的誓愿,说道:‘今后再不点石为金。’君主道:‘ 老祖不要学近日的神仙养家咒哩!’老祖道:‘ 近日的神仙是我的孙儿,再有哪个点石为金,教他即时坠落尘缘,永世不得迁转。’因是洞宾老祖发了大誓愿,故此以后的神仙都不干这等个勾当。”

  

  樵夫道:“大仙,你不点石为金,也须念弟子是相逢一次。”王明又扯个谎,说道:“你明日还到这里来,我却带下一粒长生不老丹来送你罢!”樵夫只说是真,心里想道:“金子是个死宝,假饶他点成了送我,我若是分浅缘悭,到日后也还消受不起。莫若还是一粒仙丹,吃在肚里,转老还童,发白转黑,千年不死,万年无休,岂不美哉!”满心欢喜,说道:“既蒙慨赐金丹,愈加是好。只是大仙不要失信于弟子。”王明又故意的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迫。莫说我们上界天仙,岂可失信于你。你岂不知黄石公圮桥之故事乎?只是你要早些来,不要耍我牢等你。”樵夫哪晓得他是个脱身之法,欢天喜地,口里唱着山歌儿,一径回去。

  

  王明脱了樵夫,得了宝贝,取了凤凰蛋,愈加不胜之喜,心里只在想,说道:“拿了这蛋回复国师,国师怎么重赏,我怎么受用。拿了这个隐身草去斩将立功,功成之日,怎么做官,怎么维持,怎么封父母,怎么荫妻子。”满心都是快活。哪里晓得天是多早晚,日影是多少高;哪晓得脚是怎么动,路是怎么行。起一下头来,只见日色无光,阴云四起。王明慌了,站着看一会儿。天又晚得来了,四下里又没个安宿路头,只得往前再挨两步。挨了几步,却看见远远的有一头店房,王明说道:“喜得还有个宿处在这里。”不免趱行几步。

  

  又行了一会,睁开眼来,原来哪里是令店房,两脚牌房,前厅后堂,周围侧屋?恰是一所庙宇。庙门前挂着一面牌,牌上横写着“义勇武安王”五个大字。庙堂上坐着一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须似长杨的关圣贤。王明道:“关老爷,你好显应也,就是西洋夷狄,也晓得祀奉你也。真个是眼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我今日不免在老爷的庙里借宿一宵罢。”连忙的双膝跪下,磕上几个头,说道:“小人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小军,名字叫做王明。为因国师差遣来此山中取凤凰的蛋,不觉得天色已晚,前去无门,只得到老爷庙里来借一夜宿。恐有番兵番将夜来到此,小人独力难撑,望乞老爷大显威灵,保护一二。”祷告已毕,把块大石板撑了庙门,跌倒个身子,就睡在庙里。

  

  睡了之后,一更无事,二更悄然。三更时候,王明正在睡梦中间,只见关圣贤喝声道:“是哪个在这里秽污我的庙堂?”周仓回复道:“是个挠头大扫星在这里。”关爷道:“他为何到此?”周仓道:“他为了取凤凰蛋,才到得此。”关爷道:“他身上是个甚么东西发亮哩?”周仓道:“是个隐身草。”关爷道:“既是有此宝贝,西洋的事,功大半在他身上。只是他出身微贱,膂力不加,刀法不熟。周仓,你过来。”周仓道:“有!老爷有何吩咐?”关爷道:“你把那两臂之力,借与他去。你把我的刀法,传与他去。”周仓应声道:“理会得。”即时牵起王明来,把他两边膀子上,一边捶了他三拳,喝声道:“照刀!”把个关老爷的刀递在他手里,扶着他的手抡了几回。抡到末后,照头一刀,把个王明砍得往地下一跌,恰好在神案上一毂碌往地下里一跌。跌醒之时,原来是南柯一梦。睁开眼来,已自东方发白。

  

  王明说道:“怎么说个挠头大扫星?这个梦尽有些古怪。”爬起来看一看,只见关老爷左边架上有一张钢铁打的刀,就依着原日的青龙偃月刀之样,刀上又凿着“八十四斤重”五个字。王明说道:“关老爷把力气借我,我且把这个刀试一试。”走近前去,一手就绰将起来,王明道:“这等一张刀,不是神力,怎么拿得起来?既是拿得动,把梦里的刀法演一演儿。”扭转身子,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撒花盖顶,枯树盘根,绕腰穿顶,使了一会,就比梦里的舞得半点不差。王明晓得是关老爷超度他,连忙的放下刀来,双膝跪下,说道:“小人蒙圣贤老爷错爱,借我力气,教我刀法。往后倘得前进,子子孙孙,永侍香火。”收了隐身草,拿了凤凰蛋,径奔宝船上来,见了元帅。元帅道:“你怎么去了两日?”王明道:“为因一时寻不见,故此稽迟。”元帅道:“可曾取得凤凰蛋来?”王明道:“取得来了。”元帅道:“你去交付国师!”国师吩咐军政司收了,说道:“取这一国的功劳,都在这个卵上。”马太监说道:“既是功劳在这一个卵上,也是王明离乡背井,抛父母,别妻子,下西洋一场。”叫军政司与他记在功劳簿上。

  

  军政司不敢怠慢,展开功劳簿来,墨磨得浓,笔醮得饱,写了南京龙江左卫巡逻军士王明,写到个“卵”字上不好写得,跑去禀明元帅,说道:“小的军政司职掌纪录功劳,比如某将取某国,或取某关,或斩某人首级,小的一一记簿。今日王明只取得两个卵,小的不好下笔,故此来禀过元帅老爷。”老爷道:“这厮没用,就写着某日取凤凰卵两个就是。”军政司得了元帅军令,才来下笔。

  

  王明又走向前一把扯住,说道:“且慢些落笔。”也来禀明元帅,说道:“小的王明多蒙列位老爷抬爱,这个功劳不消记簿罢!”老爷道:“怎么不消记簿?”王明道:“久后得了一官半职,回京之时,不好讲话。”老爷道:“怎么不好讲话?”王明道:“南京人的口不好,假如小的们在街上走,他就在廊底下骂,说道:‘ 好日的货,你下西洋一个卵功。’就传到小人的子子孙孙,人还骂道:‘ 好日的货,你祖宗下西洋,倒有一个卵功。’那知事的,还晓得是个取凤凰的卵;那不知事的,听得人说是一个卵功,只说是没有些功。这个官却不是冒认得的?以此不好讲话,故此不消记簿也罢。”王爷笑一笑,说道:“你这蠢侪!岂不闻二卵弃干城之将,留名青史,竹简腾辉,怎么有个不好记簿的?”王明不敢违拗。军政司记了簿书。国师叫声王明道:“你记簿的事还小。你过来,我问你。”王明道:“国师老爷有何吩咐?”国师道:“这个卵在哪里取来的?”王明道:“凤凰是个羽虫之长,百鸟之灵,王者之瑞,出在月穴山上;非梧桐不栖,非竹叶不食。小的在月穴山上梧桐之下,青石缝里取将来的。”国师道:“你怎么晓得?”王明只说国师也是寻常的僧家,他就扯个谎,说道:“初然没处寻去,后来听见两个麻鹊儿嘴里喳喳的说道:‘ 凤哥哥,凤哥哥,你的石头缝里好做窝。两个卵,笑呵呵。’小的得了这个消息,却才找到那里,取得卵来。”国师道:“你还撞遇个甚么人没有?”王明道:“只是小人只身独自,并不曾撞遇着甚么人。”国师道:“你还看见个甚么窠巢没有。”王明道:“小的晓得凤凰不在树上,故此不曾去找寻别的窠巢。”国师道:“你还取得有甚么宝贝没有?”王明道:“路远心忙,哪里又有闲工夫去寻宝贝。”国师把头点了两点。

  

  毕竟不知点了两点头,有个甚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53回 王明计进番总府 王明计取番天书

 

  诗曰:

  

  何处名僧到水西,乘舟弄月宿泾溪。

  平明别我上山去,手携金策踏云梯。

  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国低。

  谑浪肯居支遁下,风流还与远公齐。

  笑杀王明无远见,迷邦怀宝不堪提。

  

  却说国师老爷点两点头,心里想道:“中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中生莫度人。王明这厮上山不打紧,骗了樵夫,得了宝贝,见了关圣贤,借了力气,学了刀法,他只是说谎,不肯承招。不免再问他几声,看他怎么?”又问道:“王明,你昨夜在哪里安歇来?”王明道:“不觉的天色昏黑,就在草地上权歇一宵。”国师道:“你睡着草里做的好梦么?”王明看见国师问得有些古怪,半会儿不敢开言。国师又赶他一句,说道:“你今日早上舞的好刀么?”

  

  王明只见扦实了他,连忙的跪着磕上两个头,才不敢说谎,把昨日一日的实事,昨夜一夜的实事,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你的草在哪里?”王明双手递上来。国师看了一看,说道:“你好意收了,这是你防身的宝贝。我告诉你罢,你成家立业,显祖荣宗,封妻荫子,改换门闾,一条金带,都在这根草上。”王明听见国师许他一条金带,他心中暗喜,说道:“若只是条蒙金带,是副千户,吃三石八斗米;正千户,吃四石二斗米。若还是条光金带,就是指挥佥事,吃五石八斗米;转—个指挥同知,就吃六石二斗米。若是天地可怜见,挣了一条起花金带在腰里,就是指挥使,就吃八石四斗米。若还该我的时运到了,指挥有功,就升一个游击;游击有功,就升一个参将;参将有功,就升一个副总兵;副总兵有功,就升一个挂印的正总兵。到了正总兵,上去就易了。若是福分双全,一转就是都督;都督一转,就做伯;伯一转,就做侯;侯一转,就做国公。做了国公,摆开头踏来,撑起大伞来,抬起四人轿来,好不维持也!”心下正在欢喜。

  

  国师老爷又叫军政司取过酒来,赏王明三杯酒。还不曾到手,只见蓝旗官报道:“番将讨战。”国师道:“王明,你敢去出阵立功么?”王明道:“小的去得,只有一件不敢去。”国师道:“怎么去得,又有一件不敢去?”王明道:“小人的本领是去得,只因没有披挂,这一件不敢去。”国师请元帅给与他披挂。元帅道:“披挂是将官的威风,怎么少得?”连忙的取一副披挂与他。王明顶盔掼甲,披简悬鞭。自古道:“人是衣装,佛是金装。”王明装束起来,出一马,就是九里山前楚霸王,喝一声,就是灞陵桥上张翼德,哪个不说道好一员将官!

  

  国师道:“王明,你还饮过了那三杯酒。”王明举起杯来,想了一想,说道:“小人去不得了。”元帅道:“军中无戏言,怎么一会说去得,一会又说去不得?”王明道:“元帅在上,岂不闻单丝不线,独木不林?小的一个人怎么去得?”元帅道:“我这里少不得与你一枝人马,放三个大炮,呐喊三声,助你的威风,要你像个指挥把总行事。”王明道:“二位元帅老爷固是抬爱小的,只是这一干军士,都是小人的班辈,他岂肯听小人调遣?万一威令不行,乱了军法,连小人的性命也难保了,反不失了元帅的大机!”老爷心里想道:“此人虽是一名小军,倒有几分机见,不可小觑于他。”说道:“王明,我这里欲待筑坛拜你为将,没有工夫,欲待实授你一个官衔,犹恐人心不服。”连忙的把一口宝剑响一声,抽出鞘来。真好一口剑: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生明月。

  

  老爷提起剑来,说道:“这口剑是万岁爷亲赐我先斩后奏的。我如今权时交付与你,倘有一名军士不听你调遣者,一剑就撇下他的脑盖骨来。”自古道:朝中天子三宣,阃外将军一令。但得一朝权在手,等闲便把令来行。

  

  王明得了宝剑,领了一枝人马,一声信炮,呐喊三声,一直杀将前去。番官看见南阵上拥出一彪人马,门旗下坐着一员将官,就高叫道:“来将留名!”王明心里倒好笑:“只是这‘来将留名’四个字,就羞杀我也,怎么好?”自古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金钟撒碎声。”王明一会儿福至心灵,应声道:“吾乃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爷麾盖下大将王明。”说了这一声不至紧,连众人都服了他,都说道:“莫错认了王克新,尽好拆拽哩!都督也是大将,元帅也是大将,都司、参将也是大将,这如今长官也是大将,王克新却不是好拆拽哩!”王明高叫道:“你是何人?”番将道:“吾乃撒发国国王驾下总兵官圆眼帖木儿的便是。”王明道:“生擒我南朝三员大将可是你么?”帖木儿道:“然也,就是。”王明大怒,骂说道:“番狗奴!敢如此无礼!”举起刀来,分顶就砍。帖木儿手里一张大斧,急架相迎。两家大战,杀做一堆,砍做一处。

  

  南阵上军士哪一个不说道:“王克新果好一段本领。”哪一个不说道:“王克新不是国师荐他,却不埋没了英雄豪杰!”帖木儿也看见王克新刀法厉害,无心恋战,虚晃了一斧子,竟败阵而走,王明连忙赶下阵去。左右都说道:“此人专用妖邪术法,我们不要赶他。赶他不至紧,怕吃了他亏。”王明一者是个初生兔儿不识虎,二者个乘胜长驱不用鞭。不听左右劝解,一任的赶他下去。可可的帖木儿又拿出一个甚么宝贝来,敲了三下。王明顶阳骨上一会儿就走了真魂,翻下马来。番阵上一声梆响,一伙番兵番卒蜂拥而来。王明看见不是头势,拿出隐身草,就不见了王明。帖木儿说道:“可怪,可怪!一行看见掉下人来,怎么一行就没去寻处?”

  

  南朝军士看见王明落马,看见番兵番卒蜂拥而来,只说是拿得王明去了,都来报上元帅。元帅道:“原就不该赶他。”洪公公道:“王明倒不至紧,只是去了元帅的宝剑。”王爷道:“王明还有些妙处,决然拿不住他。”众军士道:“小的们看得仔细,分明是拿了他去。”道犹未了,王明走上帐前,说道:“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仔细,你众人还不曾看得十分分明。”这两句话儿虽是说得轻,就把这些军士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

  

  王爷道:“我说王明还有些妙处。”元帅道:“你果是落下马来么?”王明道:“非干小的武艺不精,不能取胜;只因他手里拿着一个甚么宝贝,敲了一响,小的顶阳骨上就走了真魂,就掉下马来。”元帅道:“既是掉下马来,怎么又不曾捉得去?”王明道:“不敢相瞒二位元帅老爷,小的身上也有一个宝贝,故此他捉小的不住。”元帅道:“你的宝贝也敲一下,也掉下他的魂,也教他落下马来,却不是好。”王明道:“各人的不同。小的宝贝只可防得自身,不能勾要他人落马。”元帅道:“可恨这一班邪术,把我三员将官坑陷得在他国中,不知吉凶祸福,还是怎么?”王明道:“小的明日还要出阵,和他厮杀。”元帅道:“你只听见他敲得响,你就早早的抽身而回。”王明道:“禀过元帅,小的明日要他拿得去,才好就中取事,只是众军人败阵而回,元帅老爷不要吃他惊吓。”元帅道:“你也须要小心,不可误事。”王明道:“不是小的夸口所说,料他粘一粘小的也不能够。”

  

  到了明日,圆眼帖木儿又来吆喝,王明道:“一客不犯二主。”飞身上马而去。一声炮响,南朝人马一字儿排开。帖木儿看见门旗下还是昨日的王明,心中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贼,你是何邪术,敢来煽惑军心?”王明道:“你那番狗奴,一团邪术,还敢开大口说别人。”帖木儿更不答话,取出那个宝贝就敲。王明勒住了马,凭他敲。敲了三下,王明又是冲下马来。番兵来拿,又不见了个王明在哪里。帖木儿说道:“这个贼多半不是人,是个甚么精灵鬼怪。”竟自领兵回去。王明说道:“这等一个宝贝,敲三下,拿住我一个将官;敲三十下,却不拿住我十员将官?敲三百下,却不拿住我百员将官?宝船上去了一百员将官,哪里还有来?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我也趁着这个宝贝,跟他进城,看他是个甚么动静。好下手时须下手,得欺人处且欺人。”

  

  却说圆眼帖木儿回到教场里,坐着牛皮帐中,吩咐大小番官说道:“南朝今番出一个鬼将,叫做王明,再也拿他不住。你们大小官员却要谨守城池,盘诘奸细,怕他摸进城来,或有不测。你们另拨五十名军士,到我府中看守我的宝贝。”众人说道:“晓得了。”吩咐已毕,帖木儿回进府中。

  

  帖木儿也只好这等仔细。哪晓得王明就跟定了在他身边,一句句听得明明白白,说道:“有了五十名军士,就是我的路头。”只见那五十名番兵都到总兵官府里来,进头门,王明也跟进头门;进二门,王明也跟进二门;进第三门,王明也跟进第三门。到了宝藏库前,却有一个番官坐在那里查瞧花名手本,把两扇库门关着一扇,掩着一扇,只捱得一个人进去。点一个,放一个;点两个,放两个。你捱我,我捱你,鱼贯而人,没有一个空儿进得身子。王明站着在侧边,眼睁睁没奈何!一会儿,就点到四十八名上,王明心里想道:“再点了这两名,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可可的天假良缘,人逢其巧。第四十九名番军是个儿子替老子,年貌不同,番官和他剥嘴,不肯放他进去。捱了一会,却不是个空缺,王明早已闪将进去。进到里面,四下里搜寻一番,不见个甚么宝贝。只见那五十名番兵走将进来,周周围围看着一池子清水。

  

  王明心上有些不明,到了定更时分,却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叹一口气说道:“这等一池的水,怎么要个人来看它?”内中就有个口快的说道:“这一池的水,终不然要你看它?”老爷的宝贝在里头。”王明却晓得是个宝贝在水里。虽然晓得是个宝贝,怎奈这五十名番兵眼也不眨,盹也不打,怎么下得手哩!低头一想,计上心来。又假装一个番兵的声嗓,说道:“一夜筵赶不得一夜眠,我们坐得这一夜过哩!”内中又有一个说道:“宝贝儿要紧,怕你坐不过么?”王明又故意的说道:“我们众人也好呆哩!五十名军士分做两班,二十五名看上半夜,二十五名看下半夜,岂不省些辛苦,两利俱存。”内中就有一班要睡的番兵,都说道:“言之有理。我们分做两班,那一班不要睡的,坐在池边;那一班要睡的,就走到东边房檐底下去,放倒头就是一觉。”

  

  王明说道:“中了我的机关。”看一看,只见二十五名都在南柯梦里,他就平添中夜恨,顿起杀人心,把那二十五名睡着的番兵,一个一刀,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王明道:“杀得我好快活也!”却又来杀那二十五个坐的,只见那叫更的说道:“噫!这如今已是二更半了,你们睡的,好起来替我们也。”王明就充一个睡的,朦朦胧胧说道:“我们起来了,你们睡去罢。”那些人只说是这二十五名军士起来了,都一个个的走到了西边房檐底下去,放倒头也是一觉。王明道:“斩草不除根,不如不动手。”看一看,只见这二十五名也是南柯梦里,王明也是一个一刀,又结果了这二十五个。却不干净了五十名看宝贝的番兵。

  

  王明自由自在,掀过一池水来看着,只见水底下有一个池窖,池窖里面却有两件宝贝。哪两件宝贝?原来一件有三寸围圆的一个钟儿,一件有一尺围圆的一个磬儿。王明拿起来,到灯光底下一看,只见一件宝贝上有一行字:钟儿上凿着“吸魂钟”三个字,磬儿上凿着“追魂磬”三个字。王明看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两件宝贝取了人的真魂,怎叫我南朝将官不受他生擒活捉!也罢,我明日拿他的宝贝,也还他一个席儿。”心里又想道:“这西番的人最是奸巧。这两件宝贝果是真的,便就好哩。万一是个假的,又没奈他何,反惹得元帅见怪。也罢,哪里去寻个人来试验一试验。”起眼又不见个人,渐渐的东方发白。王明走出库门外来,只见库门外又有一班外巡在哪里。王明拿出宝贝来,敲了三敲,那一班外巡一个一毂碌都跌翻在地上。王明说道:“这个是真的了。”竟归宝船上来。

  

  元帅道:“王明,你昨日出马,今日方回,这—夜在哪里安身哩?”王明道:“元帅爷在上,是小的走进撒发国总兵官府里面,找寻他的宝贝来。”元帅道:“可曾找寻着他的没有?”王明道:“是小的找寻着了。”元帅道:“是个甚么宝贝?”王明道:“原来他有两件宝贝,一个叫做吸魂钟,一个叫做追魂磬。敲了三下,就把人的真魂取将去了。怕你是甚么泼天关的本领,摇地府的神通,也要掉下马来。”元帅道:“怪不得那三员大将都吃了他亏。”马公公又说道:“既是这等宝贝,不得赢他,不如回转南京去罢,后来再作道理。”

  

  王明道:“宝贝虽是厉害,却被小的骗得他的来了?”二位元帅大喜,说道:“妙哉!妙哉!有此宝贝,又何愁于他!你拿出来,我们看一看。”王明拿出宝贝来。元帅老爷接着,都看了一看,都说道:“这等一件东西,怎么这等厉害?”又问王明:“这两件宝贝,怎么敲哩?”王明道:“眼看着哪个,就敲着哪个。”马公公道:“王明,你敲一个我们看。”王明也是弄鼻子的,就看着马公公敲了三下。马公公是个忠厚的,哪里晓得把他试验,不知不觉的掀了一跤。又好吃恼,又不好认真,爬将起来,说道:“二位元帅在上,好厉害宝贝哩!”元帅道:“王明,也是你费了这一场心机。你明日拿出阵去,擒下番将,见你的功劳。”

  

  那番将看见杀了他五十名军士,偷了他的宝贝,恼了—日,不曾出门。到了第二日,恨得牙齿咯叮咯叮的响,跑出阵来,高叫道:“王明,你这个贼!你杀了我五十名军士还自可,你怎么偷我的宝贝!你好好的顶在头上,送来还我。你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些大小官军,一个个都死在我这海里。”王明禀过元帅,竟自出马。又叮嘱左右道:“你们多带些钩耙绳索来。”

  

  却说帖木儿看见王明,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叫道:“你这个贼!你怎么杀了我五十名军士?你怎么又偷了我的宝贝?你敢来生擒我么?”王明再不开口,衣袖里就溜出一个吸魂钟来,敲上一下。一下还不曾响,帖木儿手里把个扇子摇一摇,就把王明身边的宝贝,一阵响风都招过去了。王明看见去了宝贝,只气得眼睁睁的,不晓得怎么个缘故?帖木儿得了自家宝贝,连敲三下,把王明又掀将下来,叫声:“小卒绑了他!”却又不见了形影。帖木儿虽然不曾拿得王明,却得了宝贝,跃马而去。王明心里想道:“番官又不曾拿得,宝贝又去了,怎么好回复元帅老爷?也罢,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跟他进城,看他招宝贝的又是个甚么?待我趁机会儿结果了他,岂不为美!”连忙的一手拿了隐身草,一手提了一口刀,跟定了番官回去。却说番官到了府门,下了马,卸了盔甲,敲了三下云板,竟进内房里面。王明早已跟到内房里面。只见四个丫头,一个夫人远远的迎接,接着问道:“连日厮杀,胜负何如?”帖木儿说道:“夫人,不好告诉你的。”夫人道:“胜败兵家之常,怎么不好告诉我的?”帖木儿道:“南朝出一个甚么王明来,那个贼,尽有些厉害。”王明站在背后,只好笑哩!心里想说:“这个番官真惫懒,千贼万贼的骂人哩!”夫人道:“怎么—个王明厉害?”帖木儿道:“若论他本领,还不打紧些,只是一行掉下马来,一行就寻他不着。”夫人道:“既是寻他不着,得放手时须放手罢。”帖木儿道:“他却又不放我。”夫人道:“怎么不放你?”帖木儿道:“他前日个晚上,摸进了我的宝藏库来,杀了我五十名军土,偷了我的宝贝,并不曾有人看见。若不是我的宝贝儿多,今日我的性命,却不送在此人之手?”夫人道:“偷了你甚么宝贝?”帖木儿道:“偷了我吸魂钟、追魂磬两件宝贝。”夫人道:“你今日又是个甚么宝贝招他回来?”帖木儿道:“是个宝母儿。”夫人道:“怎叫做个宝母儿。”帖木儿道:“凡是宝贝见了他,一招就来,故此叫做个宝母儿。”夫人道:“是个甚么样子?”帖木儿道:“就是一把扇儿。”王明站在背后,心里想说:“原来是一把扇儿。这个不打紧,也好偷他的。”夫人道:“我每常看见你这把扇儿,也只说是个寻常之扇,哪晓得有这许多的妙用。只是还有—件来。是哪一件?这等的宝贝不可造次,万一有失,连那两件宝贝也不能保,他日悔之,噬脐无及。”帖木儿道:“我也还不惧他。我还有一卷天书,还有些妙处,念动了那些真言,宣动了那些密咒,凭你宝贝在那里,都要招将你的来!莫说只是我西牛贺洲,假饶就是东胜神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霎时就都归了我的手。”王明站在背后,吃了一惊,心里洗:“这番官好厉害也!原来还有个甚么天书。却不晓得他的大书放在哪里?就有隐身草,没处会他的来。”只见夫人道:“相公,那天书放在哪里?”帖木儿道:“放在小花园之内书房里面。”夫人道:“那里却谨慎,这三件宝贝也送到那里去罢。”帖木儿叫过小童们来,把这三件宝贝送到后面书房里去。夫人道:“相公差矣!这等几件宝贝岂可假手于人?我陪你自家送将进去罢。”帖木儿道:“多谢夫人厚爱。”

  

  一个前,一个后,竟往后面书房里跑。王明十分之喜,心里想说是:“多得夫人领路。”悄悄的跟定了他。只见左—弯,右一角;左—穿,右一抹,直到后面,却是一个小小的书房儿。夫人道:“天书在哪里?”帖木儿道:“就在这个朱红匣儿里面。”夫人道:“你开来看他—看,怕有甚么疏虞。”帖木儿开了锁,取出来看了一回。

  

  王明也站在侧边,看了一回,只是不认得是甚么字。帖木儿拿起天书,放上那三件宝贝。夫人道:“天书怎么又不放在里面?”帖木儿道:“王明那个贼,我恨入骨髓。我明日不用这三件宝贝,单把这个天书去拿他。故此不放在里面。”夫人道:“天书只好招宝贝,终不然也会拿人哩。”帖木儿道:“夫人,你还有所不知,这天书我念动真言,讽动密咒,把一条捆妖绳望空一撇,莫说只是一个王明,就是十个王明,也走不脱半个。”

  

  王明也在背后,心里想说:“你这伤公道的,明日厮杀,今日苦苦的算计于我!你哪里晓得我也算计你哩?”

  

  帖木儿把个宝贝袖着。夫人安排酒来,对歌对酌,酒至半酣,卸了衣服,丢在一边。吃一会酒,耍一路拳;吃一会酒,又舞一会刀;吃一会酒,又使一会枪。

  

  王明看见他衣服丢在一边,早已到袖儿里面捞将来了,竟到宝船。元帅道:“你今日又跌下马来,宝贝往哪里去了?”王明道:“小人出马,指望拿住个番官。哪晓得吸魂钟儿还不曾敲得一下,那番官又有个甚么宝母扇儿,拿在手里招一招,就把那两件宝贝都招去了!”元帅道:“可惜去了那两件宝贝!”王明道:“小人不得已,却又跟他进城,指望偷他的扇来。哪晓得他还有一本天书,念动他的真言,宣动他的密咒,那三件宝贝,一霎眼却就在面前。”二位元帅又吃一惊,说道:“此等的一部书,怎么得到他的手?”王明道:“元帅老爷宽怀,小的自有处置。”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54回 王明砍番阵总兵 天师战金毛道长

  诗曰:

  

  五月涛声走白沙,沙边石气尽云霞。

  峰阴寒积何年雪?瘴雨香生石树花。

  独立南荒成绝域,每凭北斗问京华。

  王明不尽英雄胆,万古争传汉使槎。

  

  却说二位元帅道:“王明,你有个甚么处置?”王明跪着禀说道:“不瞒二位元帅老爷,这个天书小的已是偷得他的来了。”三宝老爷是个内官性儿,—听见说道偷得来了,扑起巴掌来,哈哈的大笑,叫声:“王明我儿,你就是取西洋的头一功了!这如今在哪里?拿来我众人看看。”王明双手递上个天书。

  

  二位元帅,你也看,我也看,看便看了一会,只是不认得上面是个甚么字迹,是个甚么书句?老爷道:“这个书不认得,怎么是好?”王爷道:“去请天师或是国师,毕竟有个认得的。”道犹未了,可可的国师走过船来。老爷迎着,就讲天书这一段缘故。国师道:“在哪里?见教贫僧一看。”老爷又双手递上去。

  

  国师从头彻尾看了一遍,说道:“阿弥善哉!王明,你好不当家哩!”老爷道:“怎么王明好不当家哩?”国师道:“拿了这书,好不当人子,你要它何用?你怎么干这等不公不法的事!依贫僧所言,快些儿送还他去罢!”王明道:“老爷在上,小的挨虎穴、闯龙门,万死—生,才能够取得他这一本书来,小的又岂肯轻轻的送还他去?”国师道:“书上都是些伤公道的话儿。”王明故意的说道:“小的夜来也听得那番官在念哩,也不见甚么苦苦的伤公道。”国师道:“你不信,待贫僧念来你听着。”展开书来,从头儿念了一遍。

  

  念犹未了,只见半空中呼一阵响风来,把那吸魂的钟、追魂的磬、宝母儿扇三件宝贝,一齐的刮将来,一齐的吊在中军帐下。就喜得二位元帅,杏脸桃腮。大小将官,哪个不喝声彩?马公公道:“王明我儿,你是取西洋的头—功。咱要你在咱门下做一个干儿子,你意下何如?”王明道:“好便好,只是老公公的尊姓,姓得有些不秀气,不敢奉承。”马公公道:“你怕人骂你做马日的么?假如那个骂驴日的不过,假如那个骂骡子日的不过。”侯公公道:“你在咱们下做个干儿子罢。”王明道:“老公公的尊姓,声音有些不好,不敢奉敢。”侯公公道:“你怕人骂你做山猴子日的么?”洪公公道:“你在咱门下做个干儿子罢。”王明道:“不敢奉承。”洪公公道:“你怎么不肯?又是咱的姓,姓得有些不好么?”王明道:“非干姓事。只是公公无子,教我一个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王公公道:“王明,咱和你同是一姓,你在咱门下做个干儿子罢。”王明道:“也不敢奉承。”王公公道:“你怎么又不肯?敢又是咱没有儿子?有七个儿子,咱有七个儿,数到你是第八。”王明道:“干儿子好做,只是王八难当!”

  

  道犹未了,只见圆眼帖木儿不见了天书,又招了他三件宝贝,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披挂整齐,攀鞍上马,高叫道:“王明,你这个贼!你敢偷我的天书,你敢招我的宝贝!”王明道:“便是我,你敢怎么样儿于我?”帖木儿更不打话,一手掀开了顶上的番盔,一手掀散了头上的卷毛头发,口儿里念上两声,一口吐沫望西—喷,喝一声:“疾!”又喝声:“快!”只见正西上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那石子儿,沙子儿,都望我南阵上刮将来。乱刮将来还不至紧,番阵上又走出二三百只惫懒象来。那些象身如火炭,口似血盆,鼻似卷帘,牙如钢剑,好厉害也!有赋为证。赋曰:

  

  南方之美者,南山之犀象焉。周澄上言;可洗之而疗疾;苍舒有智,亦秤之而刻船。则有束刃于鼻,系燧于尾。虽质大于牛,而目不逾稀。初一乳而三年,卒焚身而以齿。若乃放于荆山之阳,养之皋泽之中,虽禀精于瑶光,终见制于越台。至若出伊水之长洲,生干陀之异域。胆随月转,鼻为口役;遇狮子而必奔,顾脱牙而尚惜;见皮而泣,争鼻而食;临刑既闻于泣血,丧雌亦至于涟湎。出九真于日南,耕苍梧及会稽。入彼梦思,既见灾于能茂;俾之率舞,亦归功于贺齐。

  

  那一群象趁着这一阵风,竟奔过南阵上来,把我南阵上的人马,一鼻子卷一个,两鼻子卷一双!

  

  王明看见不是料,一口衔了隐身草,两只手掮着一张刀,照着个象只是砍。千砍万砍,那象只当不知。王明看见砍它不动,没奈何,又拿起刀来,把他的门牙乱打。这一打却打得有些功劳。怎么有些功劳?原来象的牙长根浅,禁不得十分锤敲,一会儿把些牙齿都敲得吊将下来。象本性是个爱惜门牙的,却又敲得它疼,它就满地上乱跑乱卷。幸喜得天上转了一阵东风,王明叫众军士上风头放起火炮、火铳、火箭之类。风又大,火又大,那些象哪里又敢向前来?倒往本阵上跑。这一跑不至紧,把自己的番兵都踩倒了一大半!帖木儿羸羸然如丧家之狗,干干的如漏网之鱼,大败去了。

  

  王明吩咐众军士拾起那些象牙来,竟到宝船之上。元帅见他有功,心中大喜,说道:“番官今日又是甚么宝贝来?”王明道:“番官真乃厉害,没有宝贝,赤手空拳,就呼出一阵无大不大的风来,又赶出一群二三百只的象来,那些象尽是惫懒,把我南阵的人马,一鼻子卷一个,两鼻子卷一双,看看的卷了我人马一大半。”元帅道:“你怎么处它?”王明道:“是小的没奈何,拿起刀来砍它,却又砍它不透。又没奈何,把它的牙齿来敲,才敲了它许多牙齿。上风头又是火炮、火铳、火箭之类,各样的生法,却才赢得它来。”元帅道:“可拾得有象牙来么?”王明道:“有。”即时献上象牙。侯公公走向前去数了一数,说道:“亏了王明,打坏了八十多只象哩!”元帅道:“怎么就晓得是八十多只?”侯公公道:“这象牙是一百六十根。一只象两根牙,却不打坏了八十多只。”元帅道:“也有一象四根牙的,也有全然没齿的。”侯公公道:“那没齿的全不象了。学生的数,也只是大略而已。”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总兵又来讨战。”

  

  原来番官大败而归,先前说硬了话,不好去见番王,竟自归到府院里面,低头不语,默默无言。番王又着人来相请,番官愈加不是个心事。夫人道:“相公,你做将官的人,何故这等吃恼?”番官道:“谁想南朝出下王明这一个贼,就是我的冤家。前日的宝贝被他骗了,今日的象阵被他破了,你教我何计可施?”夫人道:“相公差矣!你胸中有的是真材实料,何惧于他。你何不拿出那迷魂阵、定身法来,怕他甚么王明拿他不住!”

  

  这正是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这两句言话儿不至紧,把个帖木儿就提得醒醒的,满心欢喜,顿起精神,即时点齐人马,杀出风磐关来,高叫道:“王明这贼!我今番不拿住你碎尸万段,誓不回兵!”

  

  王明听知蓝旗官报道 “番官讨战”,即时跪着禀元帅道:“小的今番不用旗鼓,不用人马,只身独自,要去砍下番将的头来,献上中军宝帐。”元帅应声道:“好!此去立马成功!”王明起身去上马。侯公公又把他肩膀上拍一下,说道:“好!你就是征西洋的第一功。”这两句话,就不知长了王明多少威风!两列将官你也说道你有一条金带在腰里,倒不如一个小军;我也说道我有一条金带在腰里,倒不如一个小军。

  

  王明跑出阵去,心生一计,说道:“打人先下手,后下手遭殃!我与他比甚么手,排甚么阵!不如闪在他背后,取了他的首级,万事皆休!”一手拿着隐身草,一手提着一口刀,悄悄的跑到帖木儿的背后。

  

  帖木儿在那里气满胸膛,高声大叫,左也王明贼,右也王明贼;左也若不拿住王明,誓不回阵!右也若不拿住王明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哪晓得王明已自站在他背后,双手举起刀来,尽着力气,还他一刀。可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刀就把个圆眼帖木儿,立地时刻劈做了四架。把些番兵番卒吓得一个个獐头鹿耳,鼠窜狼嘶!都说道:“又不曾看见个人在那里提刀来,又不曾看见个刀在那里砍下来,怎么就会劈做了四块?”道犹未了,只见你头上一刀,我头上一刀。一行走路,一行就砍了头;一行说话,一行就削了嘴。可怜这一班番兵番卒,叫苦连天,都说:“是天杀我也!天杀我也!”抱着头的,缩着颈的,各自逃生。也有奔到皇城里去的,王明也跟进皇城里去。也有奔到午门里去的,王明也跟进午门里去。

  

  王明进了午门之内,就提起那一片杀人心来,就要把个番王来唵哆。番王哪里晓得其中的就里,只管问道:“总兵官怎么会做四块?”那些番兵番卒,又不晓得个下落,一个说道:“自己杀的。”一个说道:“天杀的。”番王道:“都胡说!岂有个天就杀人的?岂有个人就肯自杀的?”王明眼睁睁的要下手,只是不得一些空隙。

  

  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个道士来:

  

  庞眉皓发鬓如丝,遣兴相忘一局棋。

  松柏满林春不老,高风千载付君知。

  

  那道士朝着金阶五拜三叩头,扬尘舞蹈。番王道:“阶下见朝的是谁?”道士道:“小臣乃亲王驾下护国军师金毛道长的便是。”番王道:“道长有何事见朝?”道长道:“现今朝堂之上,有一个南朝刺客在这里,要伤我王,故此冒死来奏。”番王大笑三声,说道:“先生差矣!既有刺客在我朝堂之上,我岂不看见?我一个不看见也罢,这等满朝的文武,岂可都不看见?”道长道:“此人只是贫道看见。”番王道:“先生须要着他出来,与寡人看见才好。”道长道:“要我王看见不难。”这几句话不至紧,把个王明吓得毛骨竦然,心里想道:“怎么这个道士认得我哩?敢是这个草今日不灵么?我不如趁早些走—了罢!又—想:“千难万难,来到这里,且看他怎么样儿?只怕他是骗我,也未可知。”

  

  只见那道士站将起来,站着金阶之上,怀里取出一个红罗袋儿来,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镜儿来。番王道:“先生,那是个甚么镜儿?”道长道:“世上有三面镜儿出名:第一面叫做轩辕镜,第二面叫做炼魔镜,第三面叫做照妖镜。”番王道:“要它何用?”道长道:“取它出来,就照见南朝刺客是个甚么样子?是个甚么人?”番王道:“好!好!好!”叫声:“站阶的力士在哪里?”两个力士走近前来,答应一声“有”,双手接着个镜儿,放在丹墀里面。文武百官仔细定睛,果是南朝一个军士,头戴碗子盔,身披黄罩甲,腰系皮挺带,脚穿绑腿趿鞋,左手一根草,右手一张刀。王明终是个小军,尽着他的一宠性儿,偏说是照妖镜,他偏然不怕照,偏然不肯走!偏百官都认得他是个南人,他偏藏了隐身草,偏认做自家是个南人。一声梆响,一干番兵一齐拥将上来,绳穿索绑,把个王明拿住了,来见番王,他直挺挺站着。番王道:“你为何不跪?”王明道:“砍头就砍头,割颈就割颈,甚么人跪你!”番王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贼,你累累的犯我边疆,杀我军卒,偷我宝贝,害我总兵官。你今日焉敢又来擅入我朝堂。你想着拿你,就是攒冰凌取水,压沙子要油一般,谁想你自送其死!你这却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叫过刀爷手来,枭了他的首级。”

  

  王明想一想:“一个人的头既割了,怎么又会长出来?不免要做一个脱身之法。”他那里一边拿出刀来,我这里一边慢慢地说道:“杀便杀了我,还有许多杀不尽的在那里,他明日—总儿和你算帐哩!”番王听见说道:“还有许多杀不尽的在哪里?”连忙的叫放他转来,说道:“你一身做事一身当,杀了你就是,甚么又还有杀不尽的在那里?”王明又慢慢的说道:“我为人还有几分忠厚,我船上还有一干没脊骨的,还有好些的话来和你讲哩。”番王道:“有些甚么没脊骨的?”王明故意的道:“我有一班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乡、同里、同师、同门、同手段、同术法,同一样会杀人、同一样捉不住,共是七七四十九名。你今日只杀得我一个,我那四十八个岂肯与你甘休!”番王道:“你这个人还是有几分忠厚。你既是这等忠厚,你索性说穿了头罢。”王明又故意的道:“我把那四十八个的真名真姓都说来与你,你今后好提防他们。”番王道:“我取纸笔来,你写罢。”王明分明是要骗他写字,好解绳索,偏故意的说道:“我只口说罢。”番王道:“你说得快,我这里哪里记得这些?”王明又骗他一骗,说道:“狗奴!没有些见识,你叫四十八个人过来。一个人记一个名字,却就记得了。”番王只说是真情,说道:“这个人果是有几分忠厚。你还把个笔砚儿来写着罢。”即时间取过文房四宝来,放在丹墀里。王明心里想道:“是腔了。”你想自古以来,可有个绑着写字的?连忙的放开了王明的手。一个番官磨墨,一个番官拂纸,一个番官奉笔。王明伸出手来,又把个左手去接笔。番官道:“原来你是个左撇子。”王明道:“我是左右手。”一边左手抹笔,一边右手取出隐身草来。一下子取出隐身草来,只是一溜烟,再哪里去寻个王明。番王叹了两口气,说道:“南朝人说老实,还不老实。”番官道:“喜得是老实还会走,若是不老实还会飞哩!”

  

  金毛道长奏道:“我王不必忧心,贫道看此等人如同蜻蜓蝼蚁,草芥粪土,何足挂齿!贫道不才,愿借番兵一枝,出阵前去,若不生擒王明,剐骨万段,誓不为人!”番王道:“先生此言,只好说得中听,权时解朕之忧。你不要小觑了王明,一行拿住他,一行就不见他。就是通天达地的游神,出幽入冥的活鬼,也不过如此。他曾斩死了我五十名军士,他曾陷害了我一员总兵官。这等一个人,岂是容易拿得的?”道长道:“且莫说这一个王明,就连他那些宝船上一干的性命,都要提在我手里。”番王道:“先生这句话又讲差了。总兵官曾奏过寡人来,说他船上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又有一个僧家,官封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藏乾坤。你看得他们忒容易了些。”金毛道长道:“我王好差,专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贫道出马,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贫道情愿把自己的六阳首级,献上我王面前。”番王看见他威风凛凛,锐气凌凌,心上倒也有老大的惧怯他,连忙的赔他一个情,说道:“全仗真人大展奇才,救寡人社稷!奏凯回来,奉酬鹤驾不浅。”即又递酒三杯,壮他行色。

  

  金毛道长竟到教场里面,点齐了一枝番兵,竟往凤磐关来。心里想道:“适才我王说是南朝道士会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我也是个道士,我岂可不会腾云?既要如此,似这等一班头踏,怎么腾云?似这等一个脚力,怎么腾云?”

  

  想了一会,就有个道理,即时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东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只见正东之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的神道,光头光脑,蓝面蓝嘴,朝着道长行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有些甚么事故?”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甲乙寅卯木,是个青龙神。”道长道:“你既是青龙神,你据着东方青陵九气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起了斩妖剑来,照着正南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只见正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红头红脑,尖面尖嘴,朝着道长行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有何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丙丁巳午火,是个朱雀神。”道长道:“你既是朱雀神,你据着南方丹陵三气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声:“是!”

  

  又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西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只见正西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毛头毛脑,白面白嘴,朝着道长行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庚辛申酉金,是个白虎神。”道长道:“你既是白虎神,你据着西方皎陵五气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起个斩妖剑来,照着正北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喝声:“照!”只见正北上走出一个三丈四尺长的神道,长头长脑,皂脸皂嘴,朝着道长行个礼,说道:“法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道长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按壬癸子丑水,是个玄武神。”道长道:“你既是玄武神,你据着北方玄陵七气旗,与我打着头踏。应了一声:“是!”

  

  又拿个斩妖剑,照着山上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只见山上跑出两个三丈八尺长的狐狸精来,毛手毛脚,凹嘴凹鼻,见了法师,双膝跪着。道长道:“孽畜,你过来一个,掮着一面豹尾旗。孽畜,你可知道么?兵法曰:‘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只此旗之谓,你可知道么?”两个狐狸精磕个头,应声:“是!”

  

  又把个斩妖剑望海里搅了几搅,口里念了几声,只见水底下走出—个三丈八尺长的一个碧水鱼来,红鳞红甲,大头大尾,见了法师,双膝跪着。道长道:“鱼儿,你过来,我骑你出阵,你可晓得么?上天上地,驾雾腾云,都在你身上。”碧水鱼磕个头,应声:“是!”

  

  一个金毛道长领了一枝人马,前面有许多凶神恶煞,摆了头踏,坐一个碧水神鱼做了脚力。这个道士也是少有,一路里摆出凤磐关。

  

  却说王明得了总兵官的首级,献上中军。元帅大喜,重赏王明。元帅问道:“你杀了总兵官,怎么又跟进城去?”王明道:“是我闪进番王的殿上,要唵哆番王的首级。”元帅道:“可曾取得他的首级么?”王明道:“—桩事儿做得好好的,就吃亏了一个甚么金毛道长看破了。若不是小人本领多端,险些儿就矮了一尺。”元帅道:“怎么就矮了一尺?”王明道:“连盔带头只有一尺,砍了头,却不矮了一尺。”元帅道:“既如此,叫军政司取过一瓶酒来,与你压惊。”

  

  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番王又差下一个道士,领了一枝人马,前面尽是些凶神恶鬼打头踏,座下又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神鱼做脚力。自称金毛道长,坐名要战天师、国师。”王明道:“小人还愿出马,擒此妖道。”元帅道:“骄兵者败,欺敌者亡。你不可去。他既坐名要战天师、国师,且待他两个出一阵,看是何如?”王公公道:“来的是个道士,天师是个真人,两个道士出马,岂不为美!不如去请天师。”请到天师,无不奉命。

  

  即时三道鼓响,呐喊三声,拥出一枝人马去。金毛道长起眼一瞧,原来南阵上两边列着都是些道士、道童。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皂纛之下,坐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将官:九梁巾,云鹤氅,七星剑,青鬃马。心里想道:“来者就是我国王说的腾云驾雾、役鬼驱神的主儿。且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答应?”高叫道:“来者莫非南朝天师乎?”天师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你是何人?”金毛道长笑了笑,道:“天师,你不要小觑于我,我乃撒发国国王御前官封护国真人金毛道长的便是。”天师道:“天下的真人惟有我家,是自汉以来祖代传流的。麒麟殿上无双士,龙虎山中第一家!你这金毛道长却不闻名。”金毛道长大怒,骂说道:“我把你这个生事扰民的贼,焉敢无故侵犯我的国土,纵容无名的末将,陷害我的总兵官。今番教你吃我苦也!”照头就是一剑来。天师看一看,想一想,说道:“若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人就是正一玄门。若论他那两个狐狸精,一个碧水鱼,此人是个妖道拆拽来的。怎敢这等无礼?我祖代天师的人,肯放松了他?”起手就还他一剑。你一剑,我一剑,你一来,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杀做一堆,砍做—处。天师心说道:“我们出家人怎么在刀头上讨胜,何不坐地成功?”连忙收过剑来,照着日光摆了三摆,剑头上呼一声响,爆出一块火来,烧了一道飞符。金毛道长还不晓得天师的妙用,说道:“天师,你剑头上出火,不知你心下怎么样儿火烧哩!”天师道:“你可晓得,除却心头火,点起佛前灯。”道犹未了,只见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脸獠牙的鬼来。

  

  毕竟不知这个鬼是甚么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55回 金碧峰劝化道长 金碧峰遍查天宫

 

  诗曰:

  

  将军辟辕门,耿介当风立。

  请将欲言事,逡巡不敢入。

  剑气射云天,鼓声振原隰。

  黄尘塞路起,走马追兵急。

  弯弓从此去,飞箭如雨集。

  截围一百种,斩首五千级。

  番马流血死,番人抱鞍泣。

  古来养甲兵,万里当时袭。

  乘此庙堂算,坐使干戈戢。

  伫看献凯归,天师何翕习。

  

  却说天师剑头上跳出一个青萎萎的毛头鬼来,天师起手一指,那毛头鬼飕地里一声响,把个青龙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红通通的毛头鬼,把个朱雀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白漫漫的毛头鬼,把个白虎神一扯两半边。一会儿一道飞符,一会儿一个黑剌剌的毛头鬼,把个玄武神一扯两半边。金毛道长慌了,左一剑,右一剑;左一剑也杀鬼不退,右一剑也不奈鬼何!一会儿去了四个打头踏的正神。天师心里道:“只剩得个狐狸精,却就好处。”飕地里一声响,就飞过一张七星剑去,把两个狐狸精就砍做了四个。怎么就砍做了四个?一个两段,却不是四个?金毛道长愈加慌了,取出一个宝贝来,望空一撇,撇将起去;复身下来,照天师头上一下。天师看见他来得不善,闪在一边,劈脸就还他一个掌心雷,也照着他的头上一下。两家子同时锣响,同时收兵。到了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天师道:“棋差一着便为输,今番再不可与他衍文。”望见金毛道长来,就是一个雷。金毛道长措手不及,只得转身而去。一连三日,一连三个雷公。天师又想:“此人尽有些本领哩!这等的雷公再打他不着,只是虚延岁月,却不是个结果。”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天师早早的烧下了四道飞符,遣下了四位天将。金毛道长睁开眼来,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些天神天将,他不晓得是天师的道令,说道:“这些神将敢是看见我来,递个甚么脚色手本么?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叫声道:“四圣莫非是马、赵、温、关么?”四位天神大怒,说道:“我这马、赵、温、关四个字,有好些难称哩!除非是玉皇大帝,才敢这等称呼!这厮是哪个?也敢叫我马、赵、温、关四个字?”马元帅就一砖,赵元帅就一鞭,温元帅就一棒,关元帅就一刀。把个金毛道长吓了一吓,说道:“怎么今日天神天将都变过脸来?”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撇在半空里面,一个天将照头一下子。恰好四大元帅张开眼仔细一瞧,都说道:“原来是那话儿!”马元帅收了砖,赵元帅收了鞭,温元帅收了棒,关元帅收了刀,叫一声:“天师,小神们顾不得你了。”一驾祥云而去。张天师看见四位天神不奈他何,心里着实吃力,眼瞪瞪的不得个好妙计,正在踌躇之间,哪晓得金毛道长一下宝贝打将来,张天师也措手不及,只得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而归。

  

  元帅道:“连日多劳天师。”天师道:“劳而无功,不胜汗颜之至!”元帅道:“西洋地面,原来如此难征难服!”天师道:“多了,他都是甚么妖魔鬼怪?没名没姓,手里都拿个甚么宝贝;没头没绪,急忙的不好下手他。”侯公公道:“此后怎么处治他?”天师道:“且去请教国师,看他怎处?”一位元帅去请国师,告诉他,自到撒发国以来,就吃苦了他甚么总兵官,幸而王明一刀劈了他做四块。不期今日又出个甚么道士,自称金毛道长,又拿了一个甚么宝贝,一撇撇在半天里,一会儿掉将下来,就会打人。这都是个没头绪的事,教人怎么好处他?国师道:“西洋夷虏之地,不比我们中国是这等一个样儿。”元帅道:“天师尊意要请国师出马,不知国师意下何如?”国师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佛门中弟子,怎么说得个出马杀人的话。”元帅道:“国师不肯见爱,这桩事儿就有些毛巴子样哩!”国师道:“且待贫僧去劝一番,看是何如。”元帅道:“但凭国师尊意,劝解得一个和,也是好的。”

  

  你看国师把圆帽旋一旋,把解染衣抖一抖,把僧鞋拨一拨,把胡须抹—抹,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摇大摆而去。金毛道长看见说道:“我西洋地面没有和尚,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待我叫他—声,看他怎么?”大叫一声道:“来者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道长这一声,就如轰雷灌耳。国师却低低的答应一声,说道:“贫僧便是。”金毛道长又高叫道:“金碧峰,我只说你是个活天神、生地鬼;横推八马,倒拽九牛。原来你也只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怎么敢领兵来下西洋,侵我的疆界?你今番认得我么?你不要走,教你好好的吃我一刀。”照头就是一刀。国师道:“善哉!善哉!贫僧一个光葫芦头,怎禁得这一刀,却不分做了两个瓢哩!”口便是这等说,心里又想:“把个禅杖去招架他,又恐怕犯了杀戒,又恐怕动了嗔心;不把禅杖去招架他,又禁不得这一刀?”只得把个禅杖望草地下一划,这—划不至紧,就吓得那个碧水神鱼倒退了三五十步,那一刀却不失了一个空?金毛道长道:“我这脚力,怎么看见他来,反倒退了几步?我晓得了,敢是他的禅杖上有个甚么响声,惊吓了他。”却又把个碧水鱼来夹两夹,又是一剑来。国师又把个禅杖一划,那个鱼又倒退了三五十步。金毛道长大怒,说道:“好和尚,你敢唬吓我的脚力么?”连忙的念动真言,宣动咒语,喝声未绝,只见正北上狂风大作,走石飞沙。那石子儿雨点相似,初然间还是个麻鹊儿卵,过会子就是鸡卵,就是鸭卵,就是鹅卵,就是天鹅卵,雨点的打到国师身上来。国师看见,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石头儿好来得厉害,若是个凡夫俗子,却不打做了一块肉泥。”不慌不忙,除了圆帽,露出个光头来。过了一时三刻,四面八方堆了无数的乱石头儿。

  

  那道长只说是打死了金碧峰,看了一会,恰好老爷的头皮儿也不曾红一红。金毛道长吃了大惊,说道:“这个和尚果真有些本事,比那道士老大的不同。”连忙的手里烧了一道符,口里念了一会咒,喝声未绝,只见正西上闪出无万的天神、地鬼、土庶、星宗、石魍、山魈、花神、木魅一干的魍魉,又骑着无万的龙、蛇、虎、豹、犀、象、狮、彪一干的孽畜,一齐的攒着国师身上来。

  

  国师看见,笑了—笑,说道:“只夸口所说自认仙家,原来尽是一干邪术,这成个甚么勾当?”不慌不忙,取出一粒黄豆来,放在口里,咬做个查查儿,望正南上一喷。南方火德星君看见佛爷爷号令,不敢怠慢,即时发下火鸦、火马、火龙、火蛇、火枪、火箭一拥而来,把那一干魍魉,一干孽畜,—个个烧得披衣落角,露出本相来。是个甚么本相?原来魍魉都是些纸的,孽畜都是些草的。金毛道长看见破了术法,心中大怒,说道:“好和尚,你破了我的法,我就饶你罢?”连忙的念念有词,一口法水,望正东上一喷。顷刻间,乌云四塞,黑雾漫天,伸手不见掌,起眼不见人。老爷看见,又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掩日法,只好去降外央儿,怎么来吓我当家的?”不慌不忙,袖儿里面取出铜钱大的一块红纸来,望西边一吹,用手一指,喝声道:“浮云不散,等待何时?”即时间,浮云尽扫,一轮红日斜西。

  

  金毛道长看见自家术法节节不通,大惊失色,将欲收兵回阵,又在番王面前说大了话;将欲不收兵回阵,急忙里又没个甚么大赢手。心里正在寻思,老爷早知其意,说道:“午后不交兵,你且回去,明日再来罢。”金毛道长趁着这个空儿,说道:“今日饶你,明日再来,叫你认得我哩!”

  

  明日又来,只望见国师,更不打话,连忙的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宝剑望海里头一搅。即时间,海水上流,平白地就有几百丈水,一浪掀一浪,一潮赶一潮。老爷看着,又笑了一笑,说道:“偏你会倒海,偏我就不会移山?”不慌不忙,一道信香,竟到灵山会上掌教释伽牟尼佛处,借过阿难山一座来,镇在海边上。自古道:土克水,水来土掩。何况又是佛门中一座名山,愁个甚么水再会上流哩?

  

  国师心里想道:“这个道士铺设了他许多的手段,卖弄了他许大的神通。贫僧岂可只是这等袖手旁观!怎么得这一国过去。”又想一想说道:“我出家人,第一难做,狠起心去算他,就动了嗔嫌;伸起手去拿他,就犯了五戒。”没奈何,叫一声:“韦驮何在?”韦驮应声:“有!”老爷道:“这个金毛道长,不知他真假何如?你可闪在半天之上,把个降魔杵落将下来,他若果是一个甚么祖师真人,他自有神通,自然招架得你的杵住。他若是一个甚么妖邪鬼怪,见了你这个降魔杵打下来,不怕他不现出本相,不怕他不远走高飞!”韦驮道:“若是个凡夫肉体,却不打做了一堆肉泥?又伤了佛爷爷杀戒之心。”老爷道:“此人有老大的神通,决不是个凡夫肉体,你放心去来。”韦驮天尊得了佛旨,一驾祥云而起。拨开云头,往下一看,只见那个道士顶阳骨上一道金光,直冲着北天门。韦驮想道:“这个真人不是凡夫肉体,也还不是鬼怪妖魔。却一件来,佛爷有令,不敢有违。”即时提起那十万八千斤的降魔杵来,照着金毛道长顶阳骨上,狠着实一递打将下来。金毛道长的眼有神,早已就看见了,心里说道:“韦驮天尊今日也变了脸哩!”连忙的怀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一撇撇上半天里去。韦驮的降魔杵望下来,金毛道长的宝贝望上去,一上一下,狭路上相逢,只听见撞得轰天划地一声响。这一响不至紧,金光万道,紫雾千条,连韦驮天尊站在云里也晃了七八十晃,还晃不住哩!韦驮回了佛爷爷的话:“那根忤还像老君炉里旋烧出来的,挨也挨不得。”老爷心上也吃一惊。此时天色已晚,明日又来。老爷心里想道:“这个道士除非是借下天兵,才擒得他住。”不慌不忙,除了圆帽,顶阳骨上露出一道金光,直透南天门里。

  玉皇大帝接了信香,即时聚神鼓响,会集大小天神,左辅右弼,左天蓬,右黑煞,左班三十六天罡,右班七十二地煞,还有二十八宿,九曜星君,还有马、赵、温、关、邓、辛、张、陶、庞、刘、苟、毕,还有风雷电雨,森罗万象,还有诸天诸圣,清净弥摩,一齐都到。玉帝吩咐道:“今有燃灯佛爷领了大明国宝船人马征取西洋,现今阻住撒发国,才有一道信香来借天兵一枝,要擒住甚么金毛道长。你们哪一个挂领兵元帅印?”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身长三丈四尺,一手黄金塔,一手火尖枪,躬身俯伏,奏道:“小神不才,愿挂领兵元帅的印。”玉帝看见是个托塔李天王,吩咐交印与他。又问道:“哪一个挂先锋印么?”道犹未已,班部中闪出一位天神来,身高三丈六尺,三个头六个臂,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一只手里一般兵器,躬身伏奏道:“小神不才,愿挂先锋印。”玉帝看见是个哪吒三太子,心中大喜,说道:“上阵无如父子兵。今日必然拿住妖道,快交印与他。”

  

  一个正印,一个先锋,一枝天兵,出了南天门。金光闪闪,紫雾腾腾,到了半空中,神风大作,搅海翻江。金毛道长看见四面八方都是天神天将,天兵天卒,密密层层,老大的慌张,心里想道:“这个和尚尽认得我天上好两个人哩!”又想道:“若不是这一行宝贝,今番却就妆了村!”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那个宝贝金光万道,紫雾千条,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轰天划地的打将来。打得个李天王也顾不得塔,哪吒三太子也不见了三个头,一干天兵天卒,走得无影无踪!枉费了这一日的功劳,全然不曾得用,各自散了。

  

  到了晚上,老爷说道:“只—个道士,怎么这等厉害?不如我自家出去看他看来。”怎么要自家去看?原来人有三等好看:若是仙家,顶阳骨上有一道白气升空;若是妖怪,顶阳骨上有一道黑气升空;若只是凡夫身体,顶阳骨上只有三尺火光。故此老爷要自家去看一看。老爷撇了色身,现了真体。一道金光,耸在半天之上,高张慧眼,只见这个金毛道长顶阳骨上有一道白气,正冲着北天门。那白气之内,却又照出一道金光;那金光之内,却又现出一个真体。怎么样的真体?原来有三丈四尺多高,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系玉带,发似广胶一般粘住在一处。戴一顶小小的束发金冠。

  

  老爷道:“此人不是凡夫,不消说了。却又不是妖魔,却又不是甚么仙家,却又不是甚么祖师,仔细看着,还是哪一位护法的天神?这等一个天神,怎么千难万难,拿他不住?我想当年间,大鹏金翅鸟发下了一个狠誓,说道:‘ 要吃尽了中生的脑盖骨。’这等凶神也不曾出得我的扣子,怎么今日反不奈一个小神何?”

  

  到了明日,金毛道长又来,国师老爷又去。金毛道长也不管甚么三七念一,就把宝贝掀在半空中,照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看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只念得—声佛,头顶上就现出一朵千叶莲花来。那千叶莲花笔聿的直上,照着宝贝,就托在半天云里。那莲花瓣儿看看的要收拾起来,金毛道长恐怕收了他的宝贝,划喇—声响,收回去了。金毛道长说道:“这和尚是有些来历,怎么一个光头,就长出一朵千叶莲花来?不如再奉承他一下。”那宝贝—声响,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又看见,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只念得一声佛,袖儿里就跑出一个白盈盈的象来。那象一长,就长在半天云里,便撑着个宝贝。撑了一会,象鼻儿渐渐的卷起宝贝来。金毛道长生怕收了他的宝贝,划喇一声响,却又收回去了。金毛道长说道:“这个和尚越发古怪,怎么袖儿里就走出一只象来?不如再奉承他一下,看是何如?”那宝贝一声响,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又看见,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又只念得这一声佛,脚底下就走出一个青萎萎的狮子来。那狮子一长,也长在半天云里,便撑着个宝贝,撑了一会,狮子又渐渐的长将起来。金毛道长怕带了他的宝贝去,划喇一声响,却又收回去了。老爷道:“只是这等搬斗,却也不是个长法。况兼此人不知止足。不如也是闪他一个空,闪他家去坐两日?待我自由自在,细细的查他一番。”怎么闪他一个空?原来把个色身以生作死,闪他一个空快活。果然的金毛道长不知止足,那宝贝一声响,又望着老爷的顶阳骨上打将下来。老爷照水一指,水囤而去。 金毛道长只说是打坏了老爷,不胜之喜,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回见番王,铺展他这一段大功。番王安摆素宴,款待道长。一连两三日,还不出门。

  

  哪晓得国师水囤而归,见了元帅,把前项的宝贝细说了一遍。元帅道:“多劳国师。怎么得他停帖?”国师道:“元帅可标下几条封条,把贫僧的佛堂封起来,许明日辰时三刻开封。贫僧还有个处治。”元帅一面奉承。

  

  老爷走进佛堂里面入定坐下,外面贴了封皮。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伽牟尼佛,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罗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佛门中走了哪一位护法天神?”牟尼佛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并不曾走了—个甚么护法天神。一道金光,竟到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三清老祖,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玄门中走了哪一位护法天神?”三清老祖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玄门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一道金光,竟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大尊,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天门中走了哪一个护法天神?”玉皇大帝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天门中并不曾走了一个甚么护法天神。这三处中间,怎见得就都没有走了一个?原来佛爷认定了身材、面貌、服饰,彼此身材相同的,面貌不相同;面貌相同的,身材不相同;身材、面貌相同的,却又有服饰不相同;服饰相同的,却又有身材、面貌不相同。故此三处中间,都晓得没有走了一个。

  

  佛爷想道:“敢是一个甚么恶鬼么?”一道金光,竟到幽冥地府森罗殿上,见了十帝阎君,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是你地府中走了一个甚么恶鬼?”十帝阎君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地府中并不曾有个甚么恶鬼临凡。佛爷道:“敢是甚么水神么?”一道金光,竟到四海龙宫海藏里面,见了四海龙王敖家一干兄弟,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有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是你海藏中走了一个甚么水神?”四海龙王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海藏中并不曾有个甚么水神思凡。龙王道:“依了佛爷爷的话语,还像个天神,不是我们地下里的。”佛爷道:“还是个甚么天神?”想了一想,一道金光,竟到大罗天上八景宫中,见了三官大帝,说道:“撒发国出下一个真人,自称金毛道长,约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束发小金冠。不知是你大罗天上走了一个甚么天神?”三官大帝唯唯诺诺,细查了一番,大罗天上并没有个甚么天神思凡。

  

  佛爷道:“岂可一个天神,就没处查他!”只见三官老爷供桌下面,一个小小神祗说道:“既是天神,愁寻他不着?”佛爷道:“那供桌之下,说话的是个甚么神祗?”三官大帝说道:“是小神护法的神奶儿。”佛爷道:“叫他出来我看着。”神奶儿听见叫他,不敢怠慢,爬将出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看见神奶儿,初然间只是核桃儿大,次二就长得有桃子大,次三就长得有癞葡萄大,再长一长,就有黄瓜大,再长一长,就有菜瓜大,再长一长,就只有菜瓜大,不满一尺之大。佛爷道:“你这些小神祗,怎么也来饶舌?”神奶儿道:“佛爷在上,不是小神夸口所说,小神终不然生下地来就是这等矮小。只因水府老爷收拾得这等矮小。若论当原先的时节,夜来不敢长伸脚,恐怕蹬翻忉利天!”佛爷道:“原来你也有几分厉害哩!”神奶儿道:“小神出身还有许多的话。”佛爷道:“是个甚么话说?”神奶儿道:“小神的父是天上一条龙,小神的母是山下一只虎,相交却生下小神来。故此小神这如今还是龙的头,虎的身子,龙的须,虎的爪。三分像龙,其实又不像龙;七分像虎,其实又不像虎。父亲看见小神有三分像他,和小神取个名字,叫做混江郎。母亲看见小神有七分像他,和小神取个名字,叫做下山子。父母两下里相争起来,把小神丢在一条无深不深的沟涧里面,一个归天去了,一个归山去了。小神坐在深涧里,身上又寒,肚里又饥,自小儿就不学好,专一的拦住路上要吃人,把个来往经商老少客旅,就吃得他一不了,二不休。渐渐儿路绝人稀,骷髅骨堆里有山般大,又有个甚么人敢来么?没得吃,把地下的走兽也吃个干净。又把天上的飞禽,也吃将起来。过一个,吃一个;过两个,吃一双。连天上飞的鹞鹰,身上没有肉,也要拔它几根毛。故此这个涧,就号做鹰愁涧,又号做骷髅潭。这叫做是个老虎不吃人,坏了名色在那里。有些甚么咬嚼罢?忽一日,有一个老者来此经过,须鬓雪白,皓齿童颜,分明是个好老者。小神饿得慌,哪里管他甚么好?扯着他就要吃。原来那老者有个五囤三出之法,一下子土囤去了。”

  

  毕竟不知这个老者是个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56回 护法神奶儿扬威 和合二仙童发圣

 

  诗曰:

  

  濯缨歌咏绝纤尘,渭水泱泱认未真。

  万古乾坤盈尺地,一竿风月满怀春。

  寒波不动鱼纶旧,秋雪宁添鹤发新。

  自是飞熊惊梦底,磐彝奠鼎识周臣。

  

  却说那老者土囤而去,到了明日,老者又来。小神还不认得他,还要吃他。那老者就狠是一声喝,早已喝下一位马元帅来,把块金砖丢在鹰愁涧里。你说这老者是哪个?原来渭河里钓鱼、飞熊入梦、八十岁遇文王、开周家八百年天下的万神之祖姜子牙是也。那一块金砖即时间煎干了涧水,小神没处安身,只得随着姜子牙走上天去。去了一向,他又不封小神一个官爵,小神不得已,却又走下天曹来,还寻我的旧窠巢,依然是水。这一水不至紧,却就遇着水府老爷,收了小神,做个护法尊神,名字叫做神奶儿。”

  

  佛爷道:“你说道既是天神,不愁寻他不着。你晓得有些下落么?”神奶儿道:“依小神所见,只在北天门上去查,就见明白。”佛爷已经看见他的白气径冲北天门上,可可的神奶儿又说北天门上去查。

  

  佛爷心里有了主意,一道金光,径转北天门上。只见北天门上主将离了天门,其余的副将都是懒懒散散的,佛爷就不曾开口。佛爷心里想道:“挖树寻根。”一道金光,又转到南天门上灵霄宝殿,相见玉皇大天尊,说道:“贫僧查遍了天宫地府,并不曾查着金毛道长,都说道还是天神,以此贫僧又来相烦。敢烦天尊,把东西南北四门上把门的天将,查点一番。”玉皇大天尊不敢怠慢,即时查点四门天将,独是北门上的四个天将来得迟。

  

  佛爷仔细一看,只见着底下跪着一个,恰是身长三丈四尺,圆眼紫须;恰是身穿皂袍,腰横玉带,头戴金冠。佛爷看得真,说道:“那班后面跪着的,却不是下界的金毛道长么?”这正叫是“做贼的胆下虚”,他只听见佛爷叫声“金毛道长”,就一朵祥云,—齐儿竟转北天门上去了。

  

  佛爷竟赶到北天门上,问说道:“走回来是甚么天神?”当有值年、值月、值日、值时四位功曹回奏道:“走回来的是玄帝位下把守北天门的水火四神。”佛爷道:“那穿皂袍的是哪个?”功曹奏道:“是玄帝位下捧剑的治世无当大元帅。”佛爷道:“擒此小神,何足为虑!”—道金光,径射进北天门里。

  

  无当大元帅倒有些慌张。众人都说道:“我和你如今骑在老虎背上。怎么骑在老虎背上?不顺佛门,本然有罪。就是顺了佛门,也是有罪。不如兴起玄门,灭了佛教,也得闻名天上。”计议已定,各显神通,只一声响,把个北天门就撞倒了大半。佛爷道:“阿弥善哉!好四圣,却就动了杀戒之心。只有—件,我在这里拿他,觉得是个上门欺负人。明日玄帝回来,不好借问。不如还到撒发国去拿他。”收转金光,早已到了宝船之上。去时节已自黄昏戌时,回来时才交子时一刻,天堂地府都走了一周。这正叫做“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

  

  到了辰时三刻,金毛道长又来。佛爷想一想,说道:“我是个佛,他是个神,若是威逼住他,却损了我佛门中德行。也罢,不如把我丈六紫金身现将出来,看他归顺何如?若不归顺,又作道理。”正往前行,金毛道长就高声叫道:“和尚,你不曾死么?你虽不曾死,却也烂了一身皮。你可晓得我厉害么?何不早早的退了宝船,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只在眼目下,就要丧了残生。”国师老爷慢慢的说道:“阿弥善哉!仙家,我岂不知你的根脚,你也须趁早些返本还原,求归正果。若只是这等迷了真心,只怕你堕落尘凡,空到玄门中走这一次。”金毛道长大怒,骂说道:“贼秃奴,焉敢在我面前诗云子曰。”连忙的取出宝贝来,照国师顶阳骨上就是一下。这—下就打得佛爷爷金光万丈,现出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迦,前有揭谛,后有韦驮。金毛道长看见是个古佛现身,心上慌了,即时传一道信香,上冲北阙。只见半空中雷声霹雳,紫电辉煌,一时间掉下一位神祗,身长三十六丈,浑身上鳞甲崚嶒,高叫道:“佛菩萨不得无礼!你岂不认得我丹陵圣火大元帅么?”道犹未了,一时间又掉下一位神祗,身长一十二丈,浑身上九宫八卦,高叫道:“佛菩萨不得欺人!你岂不认得我皎陵圣水大元帅么?三个天神各显神通,把个佛爷爷围在中央,围得定定的。佛爷看见他们动了杀戒之心,只得收转金光。只见后面又掉下一位天神来,身长三十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明星,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高叫道:“佛爷,你不认得我黑脸兜须大元帅?你莫走,且待我换了世界罢!”怎么一个世界会换得?原来玄天上帝的七星旗有好些厉害:磨一磨,神将落马;磨两磨,佛爷爷也要坠云;磨三磨,连乾坤日月都要化成黄水。国师老爷是个慈悲方寸,听见说道“要换世界”,他就生怕坑陷了四大部洲的众生,一道金光而起。金毛道长又是一宝贝打将来。国师就落下金光来,主意落到宝船上,不知不觉就落在西洋大海中去了。圣火大元帅一直子就赶到海里来,口口声声说道:“煎干了海罢!”海里面大小水神都吃他一吓,闹吵了一场,早已惊动了水官老爷供桌底下的护法神奶儿,只见水里划喇一声响,就如天崩地塌一般。佛爷道:“莫不是哪里倒了半边天么?不然怎么这等响哩!”起眼一瞧,原来是个神奶儿在那西洋大海现出原身来。现出浑身来,就把个西洋海塞一个满 ;现出脊梁骨来,就比个凤凰山差不多高。佛爷看见,心上也吃一惊,说道:“怪得他开大口,讲大话,原来有这等大哩!”自古道:“云从龙,风从虎。”他原是龙虎所生,只见他现了本身,立地时刻,海里面狂风大作,白浪翻天,好一阵大风也:

  

  无形无影亦无面,冷冷飕飕天地变。

  钻窗透户损雕梁,揭瓦掀砖抛格扇。

  卷帘放出燕飞双,入树吹残花落片。

  沙迷彭泽柳当门,浪滚河阳红满县。

  大树倒栽葱,小树针穿线。

  九江八河彻底浑,五湖四海琼珠溅。

  南山鸟断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漩。

  稍子拍手叫皇天,商人许下猪羊献。

  渔翁不敢开船头,活鱼煮酒生难咽。

  下方刮倒水晶宫,上方刮倒灵霄殿。

  二郎不见灌州城,王母难赴蟠桃宴。

  镇天真武不见了龟和蛇,龙虎天师不见了雷及电。

  老君推倒了炼丹炉,梓童失却了文昌院。

  一刮刮到了补陀岩,直见观音菩萨在磨面。

  鹦哥儿哭着紫竹林,龙女儿愁着黄金钏。

  一刮刮到了地狱门,直看见阎王菩萨在劝善。

  宿娼饮酒的打阴山,吃斋把素的一匹绢。

  一刮刮到了南天门,直看见玉皇大帝在进膳。

  三十六天罡永无踪,七十二地煞寻不见。

  

  正是:

  

  汉将曾分铜柱标,唐臣早定天山箭。

  从来日月也藏神,大抵乾坤都是颤。

  

  风过处,神奶儿张牙露爪,弄火撮烟,手里提着一件兵器,是一个杓的流星锤。原来是银锭笋做成的,上秤称不起,曾经找起鹰架来,称上天车,约有八万四千二百六十五斤四两三钱重。他喊一声,就像雷公菩萨一叫。

  

  那流星锤雨点一般打将去,那捧剑的无当大元帅高叫道:“你是何神,敢来擦阵。”神奶儿道:“吾乃水官大帝位下护法神奶儿是也!奉佛爷牒文,特来擒汝。”原来这水火四圣都晓得水官大帝的神奶儿有些厉害,未敢擅便,急忙里背上闪出一位圣火大元帅来。原是真武老爷面前的赤练花蛇,后来受封为将。长有三十六丈,浑身上鳞甲崚嶒,高叫道:“哥怕甚么神奶儿?吾神在此。”道犹未了,背后又闪出一位圣水大元帅来。原来是真武老爷面前的花脚乌龟,后来受封为将。长有一十二丈,浑身上九宫八卦,高叫道:“哥怕甚么神奶儿?吾神在此。”一边是一个斗三个,一边是三个斗一个,直杀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鬼哭神号,水族都吓得抖抖的战,一个个越杀越精神。

  

  三个倒差不多儿要败下去,只见斜曳里又闪出一位黑脸兜须大元帅来,身长三十四丈,面如黑漆,眼似流星,扛着一面七星旗,高叫道:“你们杀得好哩!我也不管你三七念一,我只是磨旗换了世界就罢。”道犹未了,拿起个七星旗就要磨着。佛爷道:“我做了一世的佛,到今日反把个德行来坏。”微开善口,说道:“阿弥陀佛!神奶儿,你回去罢。”神奶儿领了佛旨,不敢怠慢,只得收拾回来。回便回来,心上有老大的不服,扭转头去,大喝声道:“你们一伙乌龟,不是我怕你,只因佛爷爷有旨,不敢有违。你今番再来也!”佛爷道:“这桩事不好处得,不如再去央浼玉皇大天尊。”

  

  一道金光,直到灵霄玉殿。天尊道:“佛爷爷一连下顾了三次,遭番不得久谈。”佛爷道:“为因撒发国那个金毛道长,原来是玄天上帝的捧剑天神。这如今水火四圣结成一帮,适才神奶儿也擒不住。相烦天尊,和贫僧做个处置罢!”天尊道:“是我适来查究他们,原来偷了玄天上帝三件宝贝,一时擒他不住。”

  

  佛爷爷即时起身,只见玉阶底下有两个小小的仙童,一般样儿长,一般样儿大,一般样儿头发披肩,一般样儿嘻嘻的笑。佛爷道:“这两个仙童叫做甚么名字?”天尊道:“一个姓千名和,一个姓万名合。”佛爷道:“他两人怎么这等笑得好?”天尊道:“他两人是这等笑惯了的。”佛爷道:“言笑各有其时,怎么笑得惯哩?”天尊道:“你两个过来,参见佛爷爷。”两位仙童看见是个佛爷爷,不敢怠慢,双双的走近前来,绕佛三匝,礼拜八拜。一边拜,一边还抿着个嘴儿笑不住哩!

  

  佛爷道:“你两人这等好笑,你告诉我一个缘故。”两个仙童双双的跪着,说道:“小童兄弟二人,自小儿走江湖上做些买卖,一本十利。别人折本,我兄弟二人转钱。一转十,十转百,百转千,千转万。但凭着意思买些甚么,就是转钱的。是我兄弟二人商议道:‘ 今番偏要做个折本生意,看是何如。’却一遭子,六月三伏天买了一船帽套,走到那个地头,可可的邹衍系狱,六月降霜,一个人要一个帽套。六月间哪有第二家卖帽套的,拿定了班卖,却不是一本十利。又一遭子,腊月数九天买了一船青阳扇儿,走到那个地头,可可儿弥勒爷治世,腊月回阳,就热了一个多月,一个人要一把扇子。腊月间哪有第二家卖扇子的,也拿定了班卖,却也是一本十利。又一遭子,在船上遇着一朋友,他的船来,我的船去。是我叫他问道:‘你来处有个甚么货卖得快哩?’船走得忙,他答应不及,只是伸起一只手来,做个样儿。原来伸起手来的意思,却是取笑我们,说是世上只有手快。我弟兄二人错认了,说一只手是五个指头,敢是五倍子快。连忙的买了一船五倍子,到那地头。可可的朝廷有布缕之征,排家排户都要青布解京,正缺五倍子。我们拿定了班,却又是一本十利。又有一遭子,我兄弟二人骑在马上,我们的马去,又有一伙骑马的来。只听见那边马上的人说道:“糙茱茱!糙茱茱!”原来那些人是取笑我们兄弟二人做小伙儿。我兄弟二人又错认了,只说是这里茱茱卖得快。后来买得一船茱茱,来到了地头。只见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绝没有粮食卖。我们拿定了班,却又是一、本十利。不瞒佛爷爷说,每番是这等做买卖,每番是这等转钱,每番是这等笑。却笑惯了,望乞佛爷爷恕罪!”

  

  佛爷道:“你两个人倒是个手到功成的。可有些神通么?”二仙道:“不瞒佛爷爷讲,我两个也有些神通。”佛爷道:“假如玄天上帝门下的水火四圣,你可斗得过么?”二仙道:“不放他在心上。”佛爷道:“他有多大的神通,你不可小觑于他。”二仙道:“他莫过是偷了玄帝三个宝,便就放胆维持。不敢欺嘴说,我兄弟二人一手招他一个,两手招他一双,三手就招三个。招回了他的宝贝,教他花子死了蛇—一没甚么弄得。”佛爷爷把个头点了一点,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一场功劳,却在这两个仙童身上。”又叮嘱道:“明日早来。”玉皇大天尊说道:“佛爷放心,明日就着他早来。”一道金光,竟转到宝船之上。

  

  到了明日,金毛道长抖抖威风,看见国师,就高叫道:“那和尚,你还不晓得我的本领厉害么?”国师道:“阿弥善哉!你也少说些罢。”金毛道长把个宝贝照上就是一撇,撇在半天里,实指望掉下来,就打碎了国师的顶阳骨。哪晓得和、合二圣笑倒了,在云里起手一招,把个宝贝招在手里,一驾祥云,落将下来,递与佛爷爷。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这个宝贝。诸神焉得不回避!”是个甚么宝贝?却是玄天上帝镇天的金印。印到如同亲临,故此诸神都要回避。却说金毛道长看见头一个宝贝不下来,连忙的把第二个宝贝又是一掀,掀在半天里,实指望掉将下来,要打碎了国师的顶阳骨。哪晓得和、合二圣笑倒了,在云里起手一招,把个宝贝招在手里,一驾祥云,落将下来,递与佛爷爷。佛爷爷接过手来看一看,又吃了一惊,说道:“原来又是这个宝贝。怎么叫诸神做他的对头?”这又是个甚么宝贝?却又是玄天上帝斩妖缚邪的神剑。此剑一挥,百神退位,故此诸神做不得他的对头。金毛道长看见去了两件宝贝,连忙的一道信香所过,早已掉下那个黑脸兜须的大元帅来,高叫道:“去了那宝贝,何足为虑!只待我换了他的世界,我就罢。”道犹未了,就要磨旗。刚刚的拿着个七星旗还不曾磨动,恰好的和、合二圣就在半天云里把手招。这一招,招早了些,旗倒不曾招得上去,却被磨旗的看见了,说道:“哎!我说是怎么宝贝儿会不下来,原来是你两个小静精躲在云里招我的。”一驾祥云,竟自赶上去,就要拿他。和、合二圣看见不是对头,抽身就走。这二圣年纪儿小,人物儿剔巧,驾得云快。磨旗的有一把年纪,人儿又生得痴夯,驾得云慢。

  

  快的去了,慢的只得转回来。叫做:桑树上射箭,谷树上出脓。不奈和、合二圣何,只得寻思国师老爷,高叫道:“好和尚,你又请下和、合二圣来招我的宝贝。我也不替你理论,只是换了你的世界,看你怎么!”佛爷爷慈悲方寸,生怕坑陷了大干世界的众生,只得收转金光,回到宝船来了。

  

  二位元帅道:“国师连日多劳了。”国师道:“说甚么多功劳。只是这个金毛道长不好处治。”元帅道:“怎么不好处治他?”国师道:“他原身是玄天上帝面前一个捧剑的治世无当大元帅,因为玄帝思凡,他就偷了他的宝贝下来作吵。”元帅道:“是个甚么宝贝?”国师道:“一者是颗金印,二者是把神剑,三者是杆七星旗。”元帅道:“这都是玄天上帝常用之物,怎叫做宝贝?”国师道:“元帅有所不知,那颗印是镇北天门的把本儿,印到如同玄帝亲临,诸神都要回避。天上有几颗这等的印?却不是个宝贝儿!”元帅道:“这个也还可处。”国师道:“那把剑是个斩妖缚邪的神剑。此剑一挥,百神退位三舍。天上有几把这等的剑?却不是个宝贝儿!”元帅道:“这个也还可处。”国师道:“那七星旗越发不好说得。磨一磨,大凡神将都要落马;磨两磨,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若磨三磨,连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要化成黄水。重新又要生出一个盘古来,分天、分地、分阴、分阳,才有世界。”只这几句话,就吓得二位元帅一个也不开口,就吓得众将官一个个伸出舌头来。

  

  元帅道:“若是这等厉害,这个撒发国终久是走不过去的。”国师道:“也难说走不过去。这如今就是上梯子的法儿,十层梯子上了九层,也只有一层不曾上得。”元帅道:“怎么只有一层不曾上得?”国师道:“三件宝贝已经得了他两件,只剩得一件在他处。却不是只有一层梯子不曾上得?”元帅道:“剩的那一件不是七星旗么?”国师道:“就是七星旗。”元帅道:“若是七星旗,却还是九层梯子不曾上得,只上得一层罢了。”国师道:“不是贫僧打谎语,贫僧有一个计较在这里。”元帅道:“只是一杆七星旗,何不叫黄凤仙去偷了他的罢。”国师道:“元帅,你看得世事这等轻哩!这一杆旗不打紧,有许多的天兵天卒守护着它,等闲就让你偷了?”元帅道:“偷不得它,却没有甚么良策。”国师道:“还求元帅的封条,把贫僧的佛堂门封起来,却要到一七之后,才许人开。只一件来,若是开早了一日,你们的阳寿都有些损折。”元帅道:“国师一言之下,谁敢有违!”国师上了千叶莲台之上,元帅外面贴了封条。非幻、云谷各人打坐,都不晓得国师是个甚么主意。却说国师入了定,出了性,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金头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摩诃揭谤四位揭谛,一齐儿跪着,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那壁厢使用?”佛爷道:“我今要往南朝应天府去,你四将为我看守了这四大色身。倘有疏失,取罪不轻!”四神道:“既蒙佛旨,敢不遵依!”佛爷吩咐已毕,一道金光,竟转南膳部洲金陵应天府地面落下,在雨花台步入长干寺。

  

  秦淮河上长干寺,松柏萧萧云日鲜;故堠尚存铜雀瓦,断碑犹载晋朝年。石坛幡影风吹动,辇路砖花雨滴穿;惟有长廊旧时月,几回缺后几回圆。

  

  佛爷爷进了长干寺,早有个都城隍接着,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道:“怎么朱皇帝万岁爷不在南京城里坐着?”城隍道:“万岁爷迁都北平城里,号为北京。”佛爷心里想道:“万岁爷是真武临凡,到底是欢喜北上。”又问道:“南京城里自从万岁爷迁都以后,可曾出几个好人么?”城隍道:“这一二年里出了一个仙家。”佛爷道:“那仙家叫甚么名字?”城隍道:“那仙家的名叫做张守成,道号张三峰,混名叫做张躐蹋。”佛爷道:“这如今仙家在哪里?”城隍道:“在扬州府琼花观里。”佛爷道:“你怎晓得他在那里?”城隍道:“他昨日在琼花观里题诗,说道:瑶枝琼树属仙家,未识人间有此花!清致不沾凡雨露,高标长带古烟霞。历年既久何曾老,举世无双莫浪夸;几欲载回天上去,拟从博望惜灵槎。以此题诗,便晓得他在扬州城里。”佛爷道:“你去请他来见我。”都城隍不敢怠慢,一驾祥云,到了扬州府琼花观里,请过张三峰来。张三峰听见佛爷爷在长干寺里,一拥而来。整顿道袍,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一双慧眼,看见此人已得了地仙之分。却问他道:“仙长高姓大名?原籍何处?”张守成道:“弟子是句容县的板籍良民,姓张名守成。”佛爷道:“你是自幼儿出家,还是半路上出家?”张守成道:“弟子是半路上出家。”佛爷爷道:“怎么样儿半路上出家?”张守成道:“弟子自幼儿习读经书,有心科举。后因五谷不熟,不如草稗,却到我本县去纳一个前程。是个甚么前程?是个办事的农民。渐渐的当该,渐渐的承行。当该、承行不至紧,就看见公门中有许多不公不法的事,是弟子发下心愿,弃职而去,去到朝天宫西山道院出家。这却不是半路上出家的?”佛爷道:“你既是个出家人,为何身体这等污秽,不求洁净?”张守成道:“臭皮袋子苦丢不开。”佛爷道:“你丢不开皮袋子,怎么去朝元正果?”张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不知。”

  

  是哪五等?且听下回分解。

第57回 金碧峰转南京城 张三峰见万岁爷

 

  诗曰:

  

  以汝真高士,相从意气温。

  规中调气化,动处见天根。

  宇宙为传舍,乾坤是易门。

  丹砂授祖气,同上谒轩辕。

  

  张守成道:“我仙家有五等。哪五等?原来是天、地、人、神、鬼。惟有天仙最难,彼此道高行全,得了正果,上方注了仙籍,却又要下方人王帝主,金书玉篆敕封过,他方才成得天仙,方才赴得蟠桃大宴。若纵然得道,没有人王敕封,终久上不得天,只是个地仙而已。”佛爷心里想说:“此人只说天仙、地仙,不说人仙、神仙、鬼仙,可见他只是个地仙。却待我来度他一度。”说道:“张大仙,我如今要邀你同往北京,参见万岁爷人王帝主,讨过金书玉篆的敕封来,送你到天仙会上去,你意下何如?”张守成道:“若得佛爷爷慈悲方便,真乃千载奇逢,万年胜遇。”连忙的拜了四拜,权谢佛爷爷。佛爷爷道:“我和你起身罢。”道犹未了,一道金光,一个佛爷,一个大仙,径到北京城黄金台旧基上。有一篇《金台赋》为证。赋曰:春秋之世,战国之燕,爰自召公,启土于前;传世至今,已多历年。慕唐虞之高风,思揖让于政权;援子之以倒持,流齐宣之三涎。昭王嗣世,发愤求贤;筑崇台于此地,致千金于其巅。以招夫卓荦奇特之士,与之共国而雪冤。于是始至郭隗,终延邹剧;或盈粮景从于青齐之陬,或闻命星驰于赵魏之邑;智者献其谋,勇者效其力;储积殷富,士卒乐怿;结援四国,报仇强敌;谈笑取胜,长驱逐北。宝器转于临淄,遗种还于莒墨,汶涅植于蓟丘,故鼎返于历郅。内以摅先世之宿愤,外以褫强齐之战魄。使堂堂大燕之势,重九鼎而安磐石。乃知士为国之金宝,金乃世之常物;将士重于圭璋,视金轻于沙砾。惟昭王之贤称重,千载犹一日。是宜当时见之而歆羡,后世闻之而叹息。居者被其耿光,过者想其遗迹。因酌古而寓情,惜台平而事熄。

  

  此时已自有了二更天气。佛爷道:“张大仙,你这北京城里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大小衙门,你可认得哪一位么?”张守成道:“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佛爷道:“张大仙,还是有相识的?还是有知心的?”张守成道:“相识的不消讲他,只说知心的倒有一位。”佛爷道:“是哪一位?”张守成道:“是礼部的胡尚书老爷。”佛爷道:“你怎么与他知心?”张守成道:“是他少年时节,弟子曾将金丹一粒度化他来。”佛爷道:“既是这等,正用着他。”张守成道:“佛爷有何事用他?何不见教?”佛爷道:“是贫僧领了万岁爷钦旨,征取西洋,兵至撒发国,遇着一个金毛道长,神通广大,变化无穷。手里拿着一杆旗,只要磨动来变换世界。”张守成道:“岂不是七星旗么?”佛爷道:“张大仙,你也晓得这个旗的厉害?”张守成道:“弟子曾闻师父们说道:‘玄帝爷有一杆七星旗,磨一磨,任你甚么天将,都要落马 ;磨两磨,饶你是佛爷爷,也要坠云;磨三磨,连天地、日月、山川、社稷,都要变成黄水,改换世界。’故此弟子知道他的厉害。”佛爷道:“正是这个冤家。”

  

  张守成道:“金毛道长是个甚么人?敢弄动玄天上帝的旗么?”佛爷道:“因是玄天上帝临凡,故此水火四将弄出这个喧来。”张守成道:“当今万岁爷,按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何不到这里寻个赢手?”佛爷看见张守成说的话,正合他的意思,满心欢喜,说道:“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弹。我正是为着这些,才相烦大仙到此。”张守成道:“但凭佛爷爷吩咐,弟子无不奉行。”佛爷道:“也没别的缘故,只要你去见了万岁爷,取他的真性,前去收服四将。”张守成道:“弟子自去见万岁爷就是。佛爷怎么又说道用着礼部尚书老爷?”佛爷道:“张大仙差矣!你岂不闻古人说得好:‘ 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张守成心上明白了,把个头连点几点,说道:“晓得了,晓得了!”

  

  好个张躐蹋,驾云而起,竟落到礼部门前来。此时正是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张守成睁开两只眼瞧一瞧儿,只见礼部大门里共有二十四名巡更的更夫,睡的睡,坐的坐,吆喝的吆喝,走的走。张守成穿的是一领蓑衣,背的是一个斗蓬,走到大门外,铺着蓑衣,枕着斗蓬,鼾鼾的就是一觉。那鼾又不是不可的,其响如雷。自古道:“卧榻边岂容鼾睡。”一个礼部衙门前岂当耍子?打更的都说道:“是哪个这等鼾响?却不怕惊动了里面爷爷。”你说道:“是我。”我说道:“是你。”你说道:“不是你。”我说道:“不是我。”大家胡厮赖一场。内中有个知事的说道:“都不要吵,我们逐名的查点一过,就晓得是个甚么人。”一查一点,全全的二十四名,哪里有个打鼾的!仔细听一听,原来是大门外一个人打鼾。

  

  连忙的开了大门,只见是个道士。一包臭烧酒吐得满身。身上又都是些烂疮烂疥,那一股恶气越发挡不得鼻头。众人都说道:“这等一个道士,吃了这等一包酒,睡到这等一个衙门前来。你也不想,礼部祠祭司,连天下的僧道都管得着哩!”内中有个说道:“明日禀了爷,发到城上,教他吃顿苦楚,问他一个罪名,递解他还乡。”内中又有个说道:“哥,公门渡口好修行。况且自古道:‘ 天子门下避醉人。’这个道士也不知他是哪个府州县道,抛父弃母,背井离乡,沦到这里。若是拿他到官,问罪递解,岂不伤了我们的天理。不如饶他罢休!”内中又有个说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咱们愚见,不如齐手抬起他来,抬到御道上,等他酒醒之时,自家去了罢。若只睡在这里,到底明日不当稳便。”众人都说道:“说得有理。”内中就走出一个人去,架起他来。一个架不起,添了两个;两个也架不起,添了三个;三个也架不起,三个添到九个;九个也架不起,九个添到十二个;十二个也架不起,十二个添到二十四个。

  

  二十四个都架不起,众人一齐的恼起来,都说道:“好意抬举他,他越发撒起赖儿来。”内中一个说道:“抽过门拴来,着实的溜他两下,看他撒赖儿。”内中就有一个果真的抽出门拴来,照头就打。张躐蹋心里倒好笑,想说:“是这等一门拴,倒不断送了我这个臭皮袋子。”轻轻的把个指头儿指着门拴弹一弹。这一弹不至紧,一门拴就打着那个抽门拴的仇人身上。那个有仇的人眼也是见不得,怎么禁得溜他一门拴?他却不晓得是张大仙的妙用,只说是哪个人故意的溜他,公报私仇。复手把个门拴一掣,就掣将过来,扑冬的丢到二十五里远去了。这个抽门拴的原出于无意,不曾提防,可可的吃他一掌,就打出一个泰山压顶来。这个手里也晓得几下,就还一个神仙躲影,溜过他的这个,说道:“你怎么打起我来?”那个说道:“我打你?你倒擘头子溜我一门拴。”一则是两个人有些宿气,二则是黑地里分不得甚么高低,那个一拳,打个喜雀争巢;这个一拳,打个乌鸦扑食。那个一拳,打个满面花;这个一拳,打个萃地锦。那个一拳,打个金鸡独立;这个一拳,打个伏虎侧身。那个一拳,打个高四平;这个一拳,打个中四平。那个一拳,打个井栏四平;这个一拳,打个碓臼四平。那个一拳,打个虎抱头 ;这个一拳,打个龙献爪。那个一拳,打个顺鸾肘;这个一拳,打个拗鸾肘。那个一拳,打个当头抱;这个一拳,打个侧身挨。那个一拳,打个闪弱生强;这个一拳,打个截长补短。那个一拳,打个一条鞭;这个一拳,打个七星剑。那个一拳,打个鬼蹴脚;这个一拳,打个炮连珠。那个一拳,打个下插上;这个一拳,打个上惊下。那个一拳,打个探脚虚;这个一拳,打个探马快。那个一拳,打个满天星;这个一拳,打个抓地虎。那个一拳,打个火焰攒心;这个一拳,打个撒花盖顶。到其后,你闪我一个空,我闪你一个空;你揪我一揪,我蹴你一蹴。揪做一堆,蹴在一处。众人只说是打道士,都说道:“不当人子。”哪晓得道士鼾鼾安稳睡,自家人打自家人。吵了一夜,吵到五更三点,宅子里三声梆响,开了中门。

  

  尚书胡爷出到堂上,正要“侵晓入金门,侍宴龙楼下”,只听见人声嘈杂,喧嚷一天。尚书老爷吩咐拿过那些喧嚷的来。拿将过来,原来是二十四名巡夜的更夫。老爷道:“你们巡更的更夫,怎敢在我这门前喧嚷?”众更夫却把个道士的事,细诉了一遍。老爷道:“既是个酗酒无徒的,让他过去就是。”众人道:“因是支架他不起,故此小的们才喧嚷,冒犯了老爷。”胡爷道:“再着几个人架起他去。”又添了七八个跟轿的,又架不起去。老爷道:“既是架他不起去,着更夫看着他。待我早朝回来,审问他一个来历。”自古道:“大臣不管帘下事,丙吉不问杀人人。”一竟就出门来要去。

  

  张三峰心里想道:“放过了这位老爷,怎么能够见得万岁。”你看他一毂碌爬将起来,把个脸皮儿抹—抹,把个身子儿抖两抖。众更夫都说道:“原来一个标标致致、香香喷喷的道士。好奇怪也!”那张三峰才拿出个仙家的体格来。甚么体格?大凡做仙家的,睡如弓,立如松,行如风,声如钟。他就三步两步,走到尚书老爷面前,高叫道:“胡老爷,小道张守成在这里叩首哩!”老爷一时还想不起,他又叫道:“小道是张三峰,混名张躐蹋,曾经奉上一粒丸药,孝顺老爷来。”这道士把一席的话,撮拢来做一句说了,胡爷就兜很上心来,说道:“原来是张三峰高士。”为甚么这老爷认得他,就叫他一声高士?当原日老爷未进黉门之先,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百药无功,吃了老大的惊吓。后来之时,遇着这个张三峰。张三峰认得老爷是个天上星宿,不敢差池,奉上一粒金丹,一服而愈。老爷道:“多亏你妙剂,无物可酬。”张三峰说道:“目今不用酬谢。直到相公明日做了当朝宰辅,紫阁名公,那时节叫一声我张三峰,我贫道就荣于华衮。”老爷彼时节就说道:“贫贱之交不可忘,怎么说个只叫你一声?”老爷是个盛德君子,久不忘平生之言,故此说出个张三峰来,他就肯认他,就叫他声高士。张三峰说道:“自从老爷荣任以来,已经三二十载,贫道不曾敢来浑扰。今日特地来到京师,磕老爷一个头。”老爷道:“我如今要去早朝,高士,你且坐在厢房里面,待我回来请教。”张三峰道:“实不相瞒老爷说,贫道正要去见万岁爷。老爷肯替贫道先奏一声么?”老爷道:“我就去奏!”老爷一边行着,一边吩咐看马来,张三峰骑着,老爷走进朝去。只见:

  

  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

  岂如今睿哲,迈古独光前。

  声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

  锵洋鸣玉佩,灼烁耀金蝉,

  淑景辉雕辇,高旌揭翠烟。

  庭实起王会,广乐盛钧天。

  既欣东户日,复味《南风》篇。

  愿奉光华庆,从兹万亿年!

  

  老爷进了朝,百官表奏已毕。老爷独自奏道:“臣启万岁,朝门外有一位大罗天仙,口称愿见圣驾。小臣未敢擅便,特请圣旨定夺施行。”万岁爷一则是重胡爷平素为人,言不妄发;二则说是大罗天仙,也是难见的。龙颜大悦,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他进朝。

  

  张三峰听见宣他进朝,整顿衣衫,来见万岁。万岁爷看见他鹤发童颜,自有一种仙风道骨,飘飘然有超世之表,昂昂然有出尘之姿。圣心欢亭。张三峰照依五拜三叩头,连呼三声万岁。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上一声道:“大罗天仙。”张三峰在下面连忙的叩头谢恩。为甚的就叩头谢恩?书上说得好:“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浡。”万岁爷金口玉言,叫了他一声大罗天仙,就是敕封了他做大罗天仙,张三峰就实受了大罗天仙之职,故此叩头谢恩。这都是佛爷爷的妙用。张三峰无任之喜!

  

  万岁爷道:“仙家何不深藏名刹,炼性修真?今日来到金銮,有何仙旨?”张三峰道:“贫道得闻万岁爷‘视刀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故此特来恭叩天庭。”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句书来,心里想道:“这道士原来是个三教弟子。”心上愈加欢喜,说道:“朕深居九重,居隐未悉,不知闾阎之下,有多少啼饥号寒的,焉得不‘视之如伤’。”张三峰道:“尧仁如天,舜德好生,万世之下,谁不钦诵!今日万岁言念及此,社稷苍生之福。即尧舜再生,不过如此。”万岁爷道:“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能够脱离得这些苦难,就是好的。”张三峰道:“乐因乐果,苦因苦果。这些人都是些苦因苦果。”万岁爷道:“假如你出家人何如?”张三峰道:“贫道这些出家人,都是些乐因乐果。”万岁爷道:“你说你们出家人的乐来,与朕听着。”张三峰道:“贫道出家人,心不溷浊,迹不彰显。朝暮间,黄粱一盂,苜蓿一盘,既适且安。有时而披鹤氅衣,诵《黄庭经 》。蜗篆鸟迹,心旷神怡。有时而疑坐,存心太和,出入杳冥。有时而为九衢十二陌之游,水边林下,逍遥徜徉。或触景,或目况,或写怀,或偶成。出其真素,以摅幽怀。与风月为侣,不亦乐乎!”

  

  万岁爷道:“你说他们众人苦的与朕听着。”张三峰道:“农蚕的,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这不是苦?读书的,三更灯火五更鸡,铁砚磨穿没了期:这不是苦?百工的,费尽工夫作淫巧,算来全不济饥寒:这不是苦?商旅的,戴月披星起,涉水登山过:这不是苦?为官的,四鼓冬冬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这不是苦?就是万岁爷,为国而晚眠,念书而早起:岂不是苦?”万岁爷道:“这些话儿也都说得是。却怎么就能够免得这苦?”张三峰道:“为人要知止知足。有一曲《满江红》的词儿说得好:

  

  胶扰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决浓时休进步,须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钟粟?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转,儿孙自有儿孙福。不须采药访蓬莱,但寡欲。

  

  又有一曲《水调歌头》说得好,说道:

  

  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那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鱼钩。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明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州。

  

  似此知止的便不耻;似此知足的便不厚。”万岁爷道:“这个知足的事,也是难的。”张三峰道:“若不知足,就是万岁爷,也难免着一旦无常。”万岁爷道:“也难道就一旦无常?”张三峰道:“万岁爷今日转进宫中之时,有膳进不得,有衮龙穿不得,也就是一个小无常。”万岁爷听见他说出这两句话来,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校尉把这个道士打将出去。龙袍一展,圣驾转宫。此时张三峰已是得了万岁的真性,掣身回来,取出一个小小的药葫芦儿,付与佛爷爷。佛爷爷得了,不胜之喜,一道金光,竟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

  

  却说宝船上看见国师老爷封了门,入了定,这些内相都心上有些疑惑,都说道:“这国师敌不过道士,没有面目见人,故此封了门,包羞忍耻去了。”有个说道:“虽则是包羞忍耻,却不饿坏了人么?”又有个说道:“女人家禁得三日饿,男子汉禁得一七饿,哪里就会饿坏了他?”内中只有马公公口又快,气又歹,就认是真说道:“国师若有些甚么不测,我和你转南朝的事就都假了。不如趁着这个时候,请出他来,做个长处还好。”侯公公道:“既是如此,我和你抢门而进,有何不可?”这正叫做内官性儿一窝蜂,一声撞门,果真的蜂拥而去,把个佛堂上的封条先揭了,又把个禅堂上的封条后揭了。四个公公刚跨得一只脚进去,只见里面站着四个七长八大的汉子,都是一样的三个头,都一样的六只臂,都一样的青脸獠牙,朱砂头发,都一样的口似血盆,牙似削拐,齐声喝道:“是甚么人敢进这里来?”这一喝不至紧,把四个公公一个一筋斗,跌翻在禅堂里面,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赴九泉!

  

  亏了非幻禅师看见四个公公跌翻在地上,连忙的走近前来,飞上一道还魂符,送上一口受生丹,却才醒了一个又一个,醒了一个又一个,都说道:“怎么就错走了路头,走到阴司鬼国里面来了?那神头鬼脸的好怕人也!”非幻禅师说道:“列位公公为何到此?”马公公却把个猜疑的事,细说了一遍。禅师道:“列位差矣!俺师父自从见了万岁爷之后,显了多少神通。俺师父自从宝船离京之后,经了多少凶险。饶他就是王神姑七十二变,也脱不得俺师父的手。莫说只是这等一个道士,岂可不奈他何!就封上门含羞忍耻去了?”众公公道:“是我们一时之错。”非幻道:“你们请出去罢。”众公公离了禅堂,走到佛堂门外。马公公说道:“禅师老爷,你千万指引咱们一条阳路,咱们还要到阳间过得几年哩!切不可指我到阴路上行,就坏了你出家人的阴骘。”非幻说道:“阿弥陀佛!人不欺心终得命,不消半晌便还魂。列位公公,只管放心前去。”

  

  道犹未了,只见迎面一个人喝声道:“咄!”这一声喝不至紧,就把四个公公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云中,只说又是那个三头六臂,青脸獠牙的鬼打将来。看了一会,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四个公公认真了,却才放下心来。马公公道:“金将军,你来此何干?”金天雷说道:“奉元师军令,特来问候国师。”马公公道:“怎么今日就来问候国师?”金天雷说道:“国师封门,今朝已经七日,圆满了。”马公公道:“咱们只在禅堂里面跌得一跌,就是七日哩。”金天雷道:“老公公,你岂不闻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之事乎?”马公公道:“咱们才在禅堂里面出来,并不曾看见个国师的模样。”非幻道:“你们说是不曾看见家师,这如今哝也哝念经的是哪个?”金天雷是个莽撞将军,一径跑到禅堂里面,只见逼真的是个国师老爷坐在那里念经。

  

  金天雷看见国师老爷的金面,又不敢进去,又不好回来,只得双膝跪下,禀道:“末将金天雷奉元帅钧令,特来问候国师老爷。”国师道:“连日军务何如?”金天雷道:“连日金毛道长百般讨战,元帅专候国师,未敢擅便。”国师道:“金将军,你去拜上元帅,作速点齐五十名钩索手,今日要立马成功。”金天雷道:“既承国师老爷吩咐,莫说只是五十名,就是五百名,五千名,五万名,都是有的。”国师道:“也不须许多。你先回去,贫僧即时就来。”金天雷回话,恰好的金毛道长又来讨战。国师旋一旋圆帽,抖一抖染衣,摇摇摆摆走出阵去。那金毛道长一见了国师,就高叫道:“好僧家,你还不退兵?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说个甚么厉害不厉害,各人收拾些罢。”金毛道长大怒,说道:“你又把个大言牌来捱我么?我也不和你闲讲,只是磨旗。”道犹未了,一手拿起个旗来就磨。

  

  毕竟不知这个旗磨得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58回 国师收金毛道长 国师度碧水神鱼

  

  诗曰:

  

  千叶莲台上,昼门为掩关。

  偶同静者来,正值高云闲。

  寂尔方丈内,莹然虚白间。

  千灯智慧心,片玉清赢颜。

  黛色落深井,涛声寒阴山。

  金毛称道长,立地绝人寰。

  

  却说金毛道长一手拿过旗来,说声“磨”,起手就磨。佛爷爷更不多话,轻轻的捧出个紫金药葫芦来,旋开了顶盖,一道金光,直射北天门上。金毛道长才在动手,猛听得半天之上一个人叫道:“哪个敢擅自磨旗哩?”金毛道长起头一看,你说是哪个?原来是个“披发仗龙泉,扫荡人间妖孽;化身坐金阙,护持天下生灵”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仁威上帝。这正叫做国有王,家有主。金毛道长见了真武爷,岂再敢胡乱?只得据了旗,飞身而起。金光射处,早已现出一个黑脸兜须大元帅来,一会儿又现出一个丹陵胜火大元帅来,一会儿又现出一个皎陵圣水大元帅来。真武爷道:“你们四将怎敢擅离天门,下方作乱?”四将道:“小将们有罪,总乞仁慈!”真武爷喝了一声,即时化出四朵白云,一个神将站在一朵白云之上。真武爷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那四朵白云,就变成了四座冰山,把四位神圣收拾得连声叫苦。

  

  真武爷说道:“你有甚么本领?假充甚么护国军师,假称甚么金毛道长!你们众人怎么又敢助他为虐?怎么又敢欺侮佛爷?”叫声:“阴山鬼判在哪里?”阴山鬼判答应一声:“有!”真武爷道:“我这水火四圣,不遵玉皇爷爷圣意,擅离天门,下方作乱。你与我把他都打到阴山之地,教他永世不得翻身。”阴山鬼判举起手来就行不善。

  

  佛爷爷早知其事,一道金光,径到北天门上,见了真武爷,说道:“看贫僧薄面,饶了这四位大圣罢。”真武爷道:“这厮都不守我令旨,擅离天门,擅自吵乱下方世界,情理难容!”佛爷道:“差了。是贫僧相请你来,你若贬他到阴山之地,却不坏了我佛门中德行。”真武爷听知道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四座冰山,仍旧是四朵白云;四朵白云,仍旧是水火四圣。怎么真武爷听知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原来真武爷由玄门中出身,归佛门中正果,你不看他道号南无无量寿佛,因归佛门,故此怕坏了佛门中德行,即时依允。水火四圣磕头再拜,各归方位。

  

  佛爷爷又拿起个紫金药葫芦来,收了真武爷的真性,一道金光,又转到南瞻部洲北京城上。张守成看见佛爷来,不敢怠慢,绕佛三匝,礼佛八拜。佛爷道:“万岁爷龙体如何?”张守成道:“自从真性转北天门,龙体渐觉违和。”佛爷道:“你快捧这个紫金葫芦儿去。”

  

  张守成双手捧着,戴着斗篷,披着蓑衣,径落到长安街上,摇摇摆摆,疯又不像疯,醉又不像醉。早有一个番儿手说道:“这戴斗篷的道士,却不是那个张躐蹋么?”这一声张躐蹋不至紧,就哄动了九门民快,五城兵番,漫街塞巷的人,都拥住了个张躐蹋。一拥拥到演象所,张躐蹋说道:“你们都拥着我做甚么?”众人齐声道:“你还敢说道做甚么?你是个钦犯。礼部大堂老爷出得有榜文在外面,拿住你的官给赏银百两。”张躐蹋道:“怎么我是个钦犯?我有何罪,出下榜文拿我?”众人道:“自从你这个躐蹋道士惊动了当今万岁爷,万岁爷龙颜不展,减膳撤乐,连累礼部尚书老爷,费尽了多少心机,耽尽了多少惊恐,正没处拿你。你还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开大口,说大话,欺负人不晓得你么?”张躐蹋道:“你们不消罗唣,只拿我去见礼部老爷就是。”众人拥他到礼部堂上。礼部堂上带他到朝门外,听候旨意发落。朝里传出一道旨意来,着道士锦衣卫监候。张躐蹋说道:“不消监候,只消贫道看了万岁爷的龙脉,即时病愈,万寿无疆。”

  

  传奏官传进宫闱里面,却又有一道旨意,着朝文武百官,谁肯保举张道士看脉?又是礼部尚书老爷出班保奏。保奏既毕,尚书老爷说道:“龙脉还是怎么样看?”张躐蹋道:“贫道是个方外人,万岁爷是个当今帝主,谁敢把个手去看脉。你叫过一个宫内老公公来,教他拿了一根大红丝线,却要百丈之长,里面那一头放在万岁爷的脉上,外面这一头递与贫道。不是贫道夸嘴,可以包看包愈,万寿无疆。”尚书老爷依他所言,逐一奏过。即时准了,连忙唤了一个老公公,递出一根大红丝线来。张躐蹋接在万岁爷的脉上抚摩。九重官里,龙颜大喜,百病消除。怎么这个道士竟医得病愈?原来紫金葫芦儿里面的真性,借着这根大红线儿,透到了心窝内。号脉只是个衍文,故此传流到今,都说道:“太医院号脉是红线脉。”这正叫做以讹传讹。世上的俗说如此。这佛爷爷的运用妙不妙?张三峰的过付高不高?

  

  却说万岁爷尧眉转采,舜目重明。顷刻里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升殿,只见:

  

  秋风阊阖九门开,天上呜鞘步辇来。

  万乐管弦流紫府,千官簪佩集钧台。

  华胥云雾凝仙杖,南极星辰入寿怀。

  既醉太平均五福,明良赓载咏康哉。

  

  万岁爷升殿,两班文武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不胜之喜。圣旨一道,宣上礼部尚书老爷,钦赏彩帛金花,特进宫保。尚书老爷叩头谢恩。又有圣旨一道,宣道士张守成。都说道:“这道士今番时来运来,受用不尽。”哪晓得这个道士先前去了,满朝内外哪里去寻个张守成?就是满城内外也没处去寻个张守成。圣旨一道,敕封大罗天仙。仍着两京十三省大小衙门,如遇张三峰到处,许指实奏闻,以便宣召。张守成只作不知,跳在半天之上,回复了佛爷爷的话,归到名山洞府。

  

  佛爷爷一道金光,又来到西洋撒发国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元帅说道:“昨日承国师尊命,五十名铁甲军拿住那个金毛道长。哪晓得那个道长又是一个王神姑。”国师道:“怎么又是一个王神姑?”元帅道:“只得一副披挂,皂罗袍,白玉带,束发冠,哪里有个道长皮儿罢。却又不是一个王神姑?”国师老爷却把个先转南朝取真武爷的真性,收服了这个金毛道长,后转南朝送真武爷的真性,敕封了张三峰各件的事故,细说了一遍。这一说不至紧,把二位元帅吃了老大的一惊,都说道:“有这等的事?国师老爷有这等的神通?”马公公道:“终不然南京移在北京去了。却不知北京城里,比南京还是何如?”洪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司礼监做得何如?”侯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我们内相府做得何如?”王公公道:“北京城里,不知可有南京的烧鹅、烧鸭、烧鸡、烧蹄子么?可有南京的坛酒、细酒、璧清酒、三白酒、靠柜酒么?”

  

  三宝老爷道:“你们有这些闲讲,只说这个金毛道长,怎么不见了形影?”国师道:“比如得道的神仙尸解一般。”元帅道:“既如此,这道长再不来了。”国师道:“贫僧费尽了这许多心事,怎么他又会来?”元帅道:“既如此,差哪一员将官进城去取下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再往前去罢。”国师道:“且拿过那碧水神鱼来,我这里问它。”左右的解上碧水神鱼来。国师道:“你是个甚么鱼?”神鱼道:“小的是个碧水神鱼。”国师道:“你原是个甚么出身?”神鱼道:“小的原是一条曲鳝修行了有千百多年,成了一条龙。成龙之后,却又错行了雨,玉皇大帝见责,贬小的做个碧水神鱼。”国师道:“你当初为龙,怎么今日又为鱼?”神鱼道:“连小的自己也不知道。就像鲁牛哀得疾,七日化为虎。形体变易,爪牙施张,其兄将人槿而食之。当其为人,不知将为虎;当其为虎,不知将为人。”国师道:“你这千百年修行,分明也到好处,哪晓一旦成空。”神鱼道:“小的正是习上千日不足,习下一日有余。”国师道:“你还归海去罢!”神鱼道:“小的幸遇佛爷爷,望乞佛爷爷超度。”国师道:“你拿出手来,我与你一个字儿去罢。”碧水神鱼伸起手来,接了佛爷爷一个字,叩头而去。元帅道:“国师在上,怎么得这个国王的降书降表?”国师道:“既没有了金毛道长,但凭元帅高裁。”

  

  元帅即时传下将令,着前后左右四营大都督,各领兵一枝,攻拔四门,务在旦夕,不得有违。又传一道将令,着左右先锋各领兵一枝,左右策应。将令已出,各将官领兵前去。未久之时,蓝旗官报道:“左营大都督黄栋梁败阵而归,鬼见愁的疾雷锤都不济事。”道犹未了,又有—个报道:“右营大都督金天雷败阵而归,神见鬼的任君锐也不怎么。”道犹未了,又一个报道:“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败阵而归,喜得流金马瓜千里马还跑得快些。”道犹未了,又—个报道:“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败阵而归,险些儿烂银盔都丢掉了。”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败阵而门,若不是个左右先锋先后策应,就一败涂地,无了无休。二位元帅方才捉了金毛道长,讨一个喜;闻着这—场凶报,又添了一忧。

  

  老爷道:“敢是金毛道长不曾死么?”王爷道:“国师之言,岂有虚诳。只问这些败兵之将,便晓得是个甚么缘由。”道犹未了,四营大都督一齐回话。元帅道:“怎么你四个将官一齐败阵?”四将道:“非干末将们不才败阵,争奈四门上四个将官,都是个天神天将,统领的都是些天兵天卒,末将们不是他的对头,故此败阵。”元帅道:“是个甚么天神天将?”四将道:“东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青毛道长;南门上一员大将,自称红毛道长;西门上一员大将,自称白毛道长;北门上一员大将,自称黑毛道长。都有三十多丈长,只是面貌、服饰不同。一个喷火,一个就弄烟,一个呼风,一个就唤雨。任你有万夫不当之勇,没去用处,故此末将们大败而回。”元帅道:“还请国师来,看他怎么处治。”王爷道:“连日难为国师,不如去请天师来罢。”即时请到天师。

  

  天师不敢怠慢,收拾出马。那四员番将看见天师,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齐吆喝道:“你做天师的人,怎么枉刀杀人?”天师不知其情,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遣下一员天将。天将还不曾看见来在那里,东门上青毛道长狠一声呼,只见青天白日一个响雷:

  

  万壑千峰起暮云,乾坤倒影铸氤氲。

  飘飘人世间钧乐,霹雳天门谒帝君。

  

  雷响还不曾收声,北门上黑毛道长狠一声呼,只见阴云四塞,黑雾漫天:

  

  山川迷旧迹,雷电发先机。

  冉冉谷中起,迟迟雨后归。

  挂林初作阵,披石忽成衣。

  岂是无心出,从龙愿不违。

  

  浓云深处,南门上红毛道长狠是一声呼,只见划喇—声,爆出万万丈的火光:

  

  赫赫炎炎只自猜,祝融飞下读书台。

  圆渊千里传焦石,武库双旌失旧钗。

  

  火光万道,正在炎威猛烈之处,西门上白毛道长狠是一声呼,只见翻天覆地的雨倒将下来:

  

  阴云特地锁重城,寒雨通宵又彻明。

  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院落梦魂惊。

  

  雷又响,火又烧,云又黑,雨又大,四下子一齐来。

  天师倒也好笑,只得撇却青鬃马,跨上草龙而起,归到宝船上,见了元帅。元帅道:“天师出马,功展何如?”天师道:“叵耐四个道长又是有些跷蹊。”马公公:“这些道长,敢是金毛道长的师弟么?不是师弟,怎么同着‘毛道长’三个字?”洪公公道:“喜得还是个毛道长,若是个胡子道长,还有些蹊跷哩!”侯公公道:“只是上胡子道长还可得,若是下胡子道长,还有些蹊跷哩!”王公公道:“怎见得下胡子道长,又还有些蹊跷?”侯公公道:“你不记有个口号儿?”王公公道:“甚么口号儿?”侯公公道:“一个娇娇,两腿跷跷,三更四点,蜡烛倒浇。这却不是下胡子道长,又跷蹊哩!”元帅道:“既是这些道长跷蹊,还去请教国师罢。”天师道:“不消国师,贫道还有个处治。”

  

  到了明日,天师预先蹑罡步斗,咒剑书符,收定了元神,轮回了神将,却才出马。四位道长看见个天师,就一拥而到。天师道:“你们站着,各显神通,不许仍前这等撮烟弄火。”四将道:“我们就站着在这里,你待何如?”天师起眼一瞧,只见前面站着一个大将,自称红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红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袖。后面站着一个大将,自称黑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黑头、黑脸、黑盔、黑甲、黑袍、黑袖。左边站着一个大将,自称青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青头、青脸、青盔、青甲、青袍、青袖。右边站着一个大将,自称白毛道长,身长三丈四尺,白头、白脸、白盔、白甲、白袍、白袖。

  

  天师拿出手段来,照着前面的道长分顶一剑劈下来。这一劈就劈做两个红毛道长,都是一般样儿长,一般样儿红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袖。天师掣过剑来,拦腰又一剑。这一剑就拦做四个红毛道长,都是一般样儿长,一般样儿红头、红脸、红盔、红甲、红袍、红袖。

  

  天师喝声道:“咄!你把这分身法来谎我么?”道犹未了,后面的黑毛道长高叫道:“你这牛鼻子道士,晓得甚么分身法哩!”天师转过手来,也是劈头一剑。这一剑却劈得巧,一劈劈做两半个,一边一只眼,一半鼻子,一半口,一只手,一只脚。眼会看,鼻子会动,口会叫,手会抡枪,脚会跑路。天师掣过剑来,也是拦腰一剑。那一剑又拦得巧,拦得上一段,两边头,两边胳膊,两边手,都悬在半天之上;下一段两边腰眼骨,两边脚孤拐,都跑在草地之下。头也会摇,胳膊也会动,手也会舞,腰眼骨也会摆,脚也会走。

  

  天师喝声道:“咄!你这妖邪术法,敢在我天师面前卖弄也!”道犹未了,左边的青毛道长高叫道:“你这牛鼻子道士,何不早早的投降,免得受我一刀之苦!”天师恼起来,扫脚就是一剑。这一剑扫得又有些巧处,扫出一道青烟从地而起,起在半天云里。烟头上坐着一个青毛道长,青头、青脸、青盔、青甲、青袍、青袖,笑嘻嘻的叫道:“好牛鼻子道士,籽狠剑也!”天师也不答应他,又是扫脚一剑。这一剑,青烟就高一丈。又一剑,又高一丈。一直高在天顶上去了,那里又有下手他好。天师道:“你也只是这等的本领么?”青毛道长道:“我怎么没有本领?”天师道:“你既是有些本领,怎么跑出一溜烟来?”

  

  道犹未了,右边白毛道长高叫道:“你这牛鼻子道士,说甚么人跑出一溜烟来?”天师道:“你可吃得我这一剑起么?劈头就是一剑。这一剑去得凶,分顶就是两道白气冲天。两道白气上,就顶着两个白毛道长。天师又是一剑,就是四道白气冲天,四道白气上,就站着四个白毛道长。天师又是一剑,就是八道白气冲天,八道白气上,就站着八个白毛道长。天师看见他来得凶,跨上草龙,径赶到云头上。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道长,也有长的,也有矮的,也有囫囵的,也有半边的,也有两架的,也有四架的,蜂拥而来。天师左一剑,右边又拥来;右一剑,左边又拥将来;前一剑,后边又拥将来;后一剑,前边又拥将来。正叫做:寡不敌众,一不敌俩。天师没奈何,只得腾空而起,归了宝船。

  

  到了明日,天师心里想道:“这些毛道长分明是个邪门小术,怎么不奈他何!我今番不免拿出个宝贝来耍他一耍,看是何如?”天师出马,四个道长又是一拥而来。天师更不打话,袖儿里撇出九龙神帕来,漫天一撇。天师心里想道:“任你是个甚么毛不毛,道长不道长,想也难脱我这个地网天罗。”把个九龙神帕收将回来,原来这些毛道长有好些弄嘴。怎么好些弄嘴?一个在帕上,一个在帕下,一个在帕前,一个在帕后,一收收将回来。这正叫做: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哪里有个甚么道长?天师道:“看这些毛道长不出,尽有些本领哩!”没奈何,只得拜求国师。

  

  国师道:“一个金毛道长费了许多事,怎么又有四个道长?待贫僧看他看儿,看是个甚么出处。”即时高张慧眼,看了一回,只见四个道长顶阳骨上俱有一道白气。国师道:“这又是个甚么天神天将,真费力也!”立地时刻叫过王明来,吩咐他拿了虎头牌在手里,摸进城去,且看国王何如。

  

  王明得令,一手拿了隐身草,一手拿了虎头牌,进了城门,又进了朝门,一直走到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朝,两边番文番武,番官番吏,都在那里叩头礼拜。王明心里想道:“今番到好唵哆番王,取他首级,争奈不曾带得刀来。”想了一会,心里说道:“也罢,我有个道理。”就要取出张刀,张开个大口,放出声气来,嘎嘎的大笑三声,哭了三声,把两只手左一掏,掏不着个刀,右一摸,摸不着个刀。心里又说道:“人人都说是笑里藏刀,我笑了三声,偏不见个刀在哪里。”这是自己心里说话还不至紧,只见个虎头牌也就讲起话来,说道:“王明哥,王明哥,你满口里都是些苦味,怎么取得个刀出来?”王明说道:“怪哉!怪哉!一个虎头牌也会讲话。也罢,我问你,怎么我口里苦,就取不出个刀来?”虎头说道:“你就不曾看过胡三省《通鉴》?《通鉴》上说道:‘ 口蜜腹剑。’你口里没有蜜,怎么肚里会有个刀?”王明道:“这个也讲得有理。只有一件,你不过是个画成的老虎头,怎么须会摇,口会讲话?”虎头说道:“王明哥,你是个笑里藏刀,我是个毛里开口。”说得好笑,又笑了三声。

  

  这一会儿笑了又说,说了又笑。自家倒不觉得,却把个番王番官都吃了好一吓,都说道:“哪里这等笑得好?哪里这等说得好?”番王心上就疑起来,说道:“这个笑的说的,只怕是南朝那个王明么?”众人听见“王明”两个字,你也把只手去摩一摩头,我也把只手去抹一抹脑。你说道,还好哩,你的头在哩!我说道,还好哩,我的脑在哩!王明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今番要卖弄一个手段把他看看。”道犹未了,一手放下了隐身草,只见真是一个王明,直挺挺的站在堂上。番王起眼看见是个王明,吓得魂不附体,一毂碌爬起来,望后宫里面只是一跑。一边跑着,一边口里叫值殿将军拿住王明。值殿将军又说得好,说道:“你的头说是头,生怕王明砍哩!我们的头便不是头,便不怕王明砍么?”一声吆喝,一拥而去。一座殿上,只剩得一个王明。

  

  王明说道:“老虎不吃人,只是坏了名色。这些人都不来相见,怎么转去回复国师?也罢,不如与他讲个和罢。”叫声道:“国王,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讲哩!”番王在里面答应道:“我不出来,你会杀人哩!”王明道:“我刀也没有,怎么会杀人?”番王道:“我晓得杀人不用刀哩!”王明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了不杀人,怎么又干这个勾当?”番王道:“你既是真不杀人,先叫我们的文武百官出来,我随后就出来也。”王明又叫到文武百官。那满朝的文武百官,都怕的是王明,都说道:“你南朝人说老实还不老实,前日走的有个样在那里。”王明说道:“我今番是真老实哩!”百官道:“你手里拿着—个老虎,要吃人哩!还是说老实。”王明道:“你错认了,我拿的不是老虎,是个虎头牌。”众官道:“虎头牌是做甚么的?”王明道:“是我元帅的头行牌,上面写着是下西洋的缘故。”众官道:“既是写着下西洋的缘故,你可念来,我们听着。我们就好出来。”王明道:“既如此,我念来,你们听着。”念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某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历千百年,递相授受,奈被元顺帝白象驮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岂容久虚?为此钦差我等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安抚夷邦,探问玉玺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知悉: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端。不许各国因缘为奸,另生议论,致起争端。敢有故违,一体征剿不贷!须至牌者。

  

  众官道:“你们战将千员,敢是连着那道士、和尚数么?”王明道:“出家人怎么算做个战将。”众官道:“你可算在里面么?”王明道:“我们不过是个小卒,只可算在雄兵百万里面。”众官听知王明这几句话,吓得魂不附体,心里想道:“这等的道士、僧家,还不算做个将官,不知那战将千员,还是怎么狠哩!这等一个王明,只算做雄兵百万,却不就有一百万个王明,又不知如何狠哩!我们撒发国怎么做得他的对头。”却一齐跑出来,一齐磕上几个头,都说道:“王将军饶命罢!这一阵子争斗,非干我们之事,都是总兵官和金毛道长的主意。”王明道:“以前的事俱罢了。只如今四门上四个道长,又是哪里来的?”众官说道:“并不干本国之事,俱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毕竟不知道这四个道长是哪里来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59回 国师收服撒发国 元帅兵执锡兰王

 

  诗曰:

  

  剑客不夸貌,玉人知此心。

  但营纤毫义,肯计千万金。

  勇发看鸷击,愤来听虎吟。

  平生志报国,料敌无幽深。

  

  王明道:“你们岂可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众官道:“现有国王在上,我们众人怎么敢来吊谎。”王明道:“你叫国王出来。”国王看见王明是个慷慨丈夫,又听见虎头牌上行移,都说的是些正大道理,却才放了心,出朝相见。王明道:“我们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也只为安抚外邦,探问玉玺有无消息,你们怎敢这等倔强无礼?”国王道:“非干我们之事。第一来,是总兵官不是;第二来,是金毛道长不是:故此得罪将军。望乞恕罪罢!”王明道:“既往不咎。只这如今又有甚么四个道长,却都是哪里来的?”国王道:“这四个道长有些蹊跷。”王明道:“怎么蹊跷?”国王道:“自从金毛道长去后,却就添出四个人来,自称道长,把守城门,连我国中百姓都是吃他亏的。”王明道:“怎么吃他的亏?”国王道:“四个道长,一个撮火,一个就弄烟,一个煽风,一个就刮雨。城里住的,不得到城外面去;城外住的,却又不得进城里面来。这却不是吃他的亏苦。”王明道:“你们不要吊谎哩!”国王道:“敢有半个字儿涉虚,教我举国君臣尽为齑粉。”王明道:“既如此,待我去瞧他来。”好个王明,一手拿起隐身草来,却就不见了他在哪里。国王又有些着慌,说道:“你们仔细些,只怕他又摸进我们宫里面去。”众人道:“宫里面倒还可得,且看我们的头何在!”

  

  王明也不答应,只是要笑。慢腾腾地走出朝来,到了城门上。王明心里想道:“千难万难,难得走到这里。不如走上城去,唵哆他一个头来,却不又是一个功绩?”王明也只说是容易,走上城门,恰好是个东门。东门上是个青毛道长,恰好青毛道长又在瞌睡。王明看见青毛道长呼呼的瞌睡,他就喜之不胜,心里说道:“瞌困就撞着个枕头,却不是天使我成其大功!只是一件,没有带得刀来,怎么是好!”恰好的起眼一看,刀架上插着一张白茫茫的快刀。王明说道:“今番却做出个借刀杀人的事来了。”也顾不得这些,一手绰过刀来,就要行事。哪晓得那口刀呼的一声响。响了这一声不至紧,早已惊醒了个青毛道长,喝声道:“是哪个生人在这里弄我的刀哩?”喝声“长”,那口刀就长有三五十丈。三五十丈长还由自可,王明粘在刀头上不得下来。青毛道长又喝声“长”,又长有三五百丈,恰像个白虹贯日的一般样儿。王明槊在刀头上,越发不得脱哩!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今番却死在这个刀尖上也?心里又说道:“也罢,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今日死在这里,也死得有个名节。不如紧紧的闭着两只眼,免得心上耽惊。”一闭闭上了眼,虚晃晃的晃上晃下,晃东晃西,只说是不知死在哪里。 一会儿,猛听见那里哝也哝的念经哩!分分明明听见念说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生揭谛,菩提萨婆诃。”王明说道:“这分明是我国师老爷的声嗓,却也古怪。”连忙的开了两只眼来看一看,哪里见个甚么道长,哪里见个甚么刀,原来挂着在千叶莲台的抓风攒上。王明说道:“见鬼,见鬼,魇杀人也!”扑通一声响,跳将下来。

  

  国师道:“外面甚么响哩?”王明不敢怠慢,径自走到佛堂上,双膝跪下,却把个番王殿上始末缘由,青毛道长来踪去迹,逐一的细说了一遍。国师道:“倒是这几个道长不僧不俗,不好处他。”王明是个伶俐乖巧的人,却便就乘机架上一个谎,说道:“国师老爷在上,这几个道长,不但只是我和你吃他的亏,越是撒发国,还要吃他的大亏。”老爷道:“怎么撒发国越发吃他的大亏?”王明道:“这四个道长杀得性起,这如今发下了誓愿,说道:‘ 若不奈南朝何,就要杀尽了撒发国一国的人民,不拘男妇老少,寸草不存!”王明这一席话,却是信口说的。哪里晓得福至心灵,天凑其巧。怎么叫做福至心灵,天凑其巧?原来国师老爷连日高张慧眼,看见撒发国君民人等,无论男妇老幼,俱有三年大难,正在替他们害愁。恰好的王明说个谎,说道:“四个道长要杀尽了他的国中,不留寸草”。这却不正对着老爷的慈悲方寸?故此叫做福至心灵,天凑其巧。国师老爷说道:“这撒发国君民有难无处解释怎么是好?”王明又凑上一句,说道:“老爷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和他解释一番,就是大幸!”老爷道:“也罢,连这四个道长,一齐请他坐一坐罢。”王明道:“既如此,公私两利,彼此双全。阿弥陀佛!无量功德。”王明这几句话,又说得老爷满心欢喜。

  

  老爷即时吩咐非幻禅师,到军政司取过前日的凤凰蛋来。非幻禅师不敢怠慢,即时叫过军政司,即时奉上一双凤凰蛋。老爷道:“只用一个。”拿着这一个在手里,口儿里念上几声,手儿里捻上几下,把个九环锡杖照着地平板上扑地的响一声,闭了眼,入了定。一会儿转过来,说道:“王明,你去请元帅开船罢!”王明心里想道:“一个撒发国,费了两年多工夫,不曾得他的降书降表,不曾得他的进贡礼物,怎么就开船?”心里虽然这等想,面上却不敢有违,报上元帅。

  

  元帅也不十分准信,竟来请问国师。国师道:“元帅在上,实不相瞒。这个撒发国君民人等,俱有三年大难,是贫僧把他们都收在凤凰蛋里。”元帅道:“怎么一个凤凰蛋,就收得一国的君民人等?”国师道:“元帅岂不闻乾坤叉袋之事乎?一个叉袋放了四大部洲众生弟子人等,只满得一个小小角儿。何况这等一个大蛋,止收得这等一个小国,何难之有!”元帅道:“几时放他出来?”国师道:“三年之后放他出来。”元帅道:“三年之后,不知我们的宝船走到哪里,却怎么放他出来?”国师道:“心到就手到,不管在哪里。”元帅道:“假如迟早些何如?”国师道:“早一日,死一日;迟一日,受一日福;迟一年,受一年福。”元帅道:“迟十年,受十年福;迟百千万年,却不受百千万年福?”国师道:“各人福分不同,也难到十年之上。”

  

  元帅道:“那四个道长何如?”国师道:“贫僧也主意连他们都坐一坐,退下他些火性,添上他些真元。不想他的分浅缘悭,又不在里面。”元帅道:“既然他不在里面,只怕他又来拦阻。”国师道:“连国中的君民人等都没有了,他怎么又好来拦阻。”元帅道:“君厚臣死。不见了个国王,他四个人肯就是这等甘休罢了?”国师道:“这四个人都是些荡来僧,不是本国的文官武弁,他有个甚么君辱臣死?”元帅道:“国师老爷怎么晓得?”国师道:“是贫僧差王明进去打探来,故此晓得。”元帅道:“他既是个荡来僧,却不又荡到前面去,终久不是个好相识。”国师道:“贫僧也曾料度他来,故此请元帅发令开船。开船之后,容贫僧到灵霄殿上去查他一查,看是怎么,却好处他。”元帅道:“既是如此,敢不奉命。”即时转过中军帐上,传令开船。”

  

  只见五十名夜不收禀说道:“国师老爷大显神通,把个撒发国尽行抄没了。”元帅故意的说道:“岂可就没一个人剩下来。”夜不收道:“连鸡犬都没有了。”南朝五员大将回来,一齐禀说道:“国师老爷大显神通,把个撒发国的君民人等,尽行抄没了。”元帅也故意的说道:“国师是个出家人,慈悲方便,岂可抄没人国。”众官道:“元帅不准信之时,乞亲自进城踏看。满城之中,连鸡犬都不见了。”元帅心里想道:“佛力无边,今果然也。”又故意的说道:“既是国师抄没了他的国土,我和你只得开船罢!稍待迟延,恐生他变。”众官唯唯而退。即时开船。

  

  到了三更时分,却说国师老爷撇了色身,一道金光,径上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看见佛爷爷,致恭致敬。佛爷爷告诉道:“贫僧领兵来下西洋,怎奈一个撒发国,从古到今典籍所不载之国。”玉皇道:“国小易于处分,这是好的。”佛爷爷道:“国虽小却有许多的兜搭。”玉皇道:“怎见得兜搭?”佛爷爷道:“先前出下一个金毛道长,十分厉害,是贫僧请到镇天真武回来,却才收服他去。其后又添出四个道长,一个叫做青毛道长,一个叫做红毛道长,一个叫做黑毛道长,一个叫做白毛道长,又是十分厉害,战他不过。他昨日又要杀尽了撒发国一国君民人等。贫僧不忍于他,把他一国的中生,都收在极乐天宫里面,免得受他熬煎。”

  

  玉皇道:“那四个道长何如?”佛爷爷道:“贫僧初意也要请他坐一坐儿,归他一个正果。哪晓得他分浅缘悭,早又不在里面。”玉皇大帝笑了一笑,说道:“佛爷爷,你说这四个道长是哪个?”佛爷爷道:“正为不晓得他是哪个,特来相拜。”玉皇道:“佛爷爷,你有所不知,这四个道长就是金毛道长打头踏的四个人。”佛爷道:“那打头踏的是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个神道。”玉皇道:“却不是他怎的!”佛爷爷道:“既是他们四个神道,敢这等无礼!”玉皇道:“他们因你的天师枉刀杀他,到我这里告状。是我依律批判,许他取命填还,故此才敢大胆猖獗。”佛爷爷道:“他起先不合助桀为虐,怎么说天师枉刀杀他?”玉帝道:“今番凭佛爷爷收了他罢,我这里再不顾他。”

  

  佛爷爷谢了玉皇大帝,一道金光,转到宝船之上。宝船正值顺风,布帆无恙,望西洋而进。国师老爷坐在佛堂上,叫过武状元唐英来,说道:“贫僧有一事相烦,状元可肯么?”唐状元道:“国师之命,谁敢有违!”国师道:“昨日四个道长,原来就是金毛道长打头踏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唐状元道:“他这如今怎么?”国师道:“只因他到玉皇大帝位下,告说道天师枉刀杀人,玉帝依律批判,说道准取命填还。故此就走到下方来,无端猖獗。”唐状元道:“这如今国师有何佛旨?”国师道:“贫僧料他不肯甘休,一定还到前面的国中生灾作耗,故此有事相烦。”唐状元道:“凭国师吩咐下来就是。”国师道:“黄凤仙颇精囤法,贫僧意下要相烦他先去打探一番,看前面还有甚么国?这四个神祗又是甚么出身?打探一个详细,回贫僧的话,贫僧还有个处治。”

  

  唐状元道:“谨依国师尊命。”即时转过本营,请出黄凤仙来,把国师的话告诉他一遍。黄凤仙道:“敢不遵依。”即时吩咐取过一张新床来,取过一副新帐幔来,取过一盆净水来,取过七七四十九盏灯来。铺了床,安了帐幔,一盆水放在床底下。中间水里面放了一个灯盏,四周围画了九宫八卦,九宫八卦上摆着四十八灯盏。收拾已毕,自己坐床上,叫唐状元封了门。此时已是戌时三刻,直到子时三刻,才许开门。唐状元不敢怠慢,封锁周密,重重层层。

  

  却说黄凤仙水囤而出,一处到一处,一事见一事,分分明明,仔仔细细。到了子时三刻,唐状元开了门,问道:“夫人可曾回来?”黄凤仙道:“回来了。”唐状元道:“你可曾到过哪个国来?”黄凤仙道:“到了好几个国。”唐状元道:“可曾看见甚么人来?”黄凤仙道:“看见好几个人来。”唐状元道:“你先说一说么。”黄凤仙道:“所言私,私言之。所言公,公言之。不曾复命国师老爷,怎么先对你说?”唐状元倒吃他几句话儿,撑得住住的。

  

  晓日东升,即时回话。国师道:“黄凤仙,你可曾到哪个国来?”黄凤仙道:“小的从此前去,先到一个帽山。帽山下,有好珊瑚树。帽山前去,到一个翠蓝山。山下居民都是些巢居穴处,不分男女,身上都没有寸纱,只是编缉些树叶儿遮着前后。”国师道:“黄凤仙,你可晓得他们这段缘故么?”黄凤仙道:“小的只是看见,却不晓得是个甚么缘故。”国师道:“当原先释伽佛在那里经过,脱了袈裟,下水里去洗澡。却就是那土人不是,把佛爷的袈裟偷将去了。佛爷没奈何,发下了个誓愿,说道:‘ 这的中生都是人面兽心,今后再不许他穿衣服。如有穿衣服者,即时烂其皮肉。’因此上传到如今,男妇都穿不得衣服。”

  

  黄凤仙道:“前去有一个鹦哥嘴山,又前去有一个佛堂山。又前去却到一个国,叫做锡兰国。”国师道:“这是一个小小的国儿。”黄凤仙道:“是个小国儿。”国师道:“虽是个小国,却有许多古迹,你可晓得么?”黄凤仙道:“别罗里有一座佛寺,寺里有释伽佛的原身,侧着睡在那里,万万年不朽。那些龛堂都是沉香木头雕刻成的,又且镶嵌许多宝石,制极精巧。又且有两个佛牙齿,又且有许多活舍利子。这可就是个古迹么?”国师道:“这是释伽佛涅槃之处。另罗里还有一个脚迹在石上,是释伽佛踏的,约有二尺长,五寸深,中间有一泓清水,四季不干。大凡过往的人,蘸些来洗眼,一生不害眼;蘸些来洗面,一生不糟面。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梭笃山。山下有两个右脚迹在石上,是人祖阿日冉圣人踏的,约有八九尺长,二尺深,中间也有一泓清水。国人用以占候年岁,每年正月望日来看,假如其水清浅,则其年多旱;其水混浊,则其年多涝。试无不验,国人敬之如神。这两处岂不是个古迹么?”黄凤仙道:“小的不曾细看,故此不知。”国师道:“可曾看见甚么异人么?”

  

  黄凤仙道:“地方偏小,容不得甚么异人。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溜山国。”国师道:“你可晓得这个国,怎么叫做溜山国?”黄凤仙道:“小的愚顽,却也不解其意。”国师道:“山在海中,天生的三个石门,如城关之样。其中水名溜,故此叫做溜山。且溜山有八大处:第一叫做沙溜,第二叫人不知溜,第三叫做处来溜,第四叫做麻里奇溜,第五叫做加半年溜,第六叫做加加溜,第七叫做安都里溜,第八叫做官鸣溜。八溜外,还有一个半氵窄馏,约有三千余里,正是西洋弱水三千,这是第三层弱水。”黄凤仙道:“国师老爷这等精细,正是眼观十万里,脚转八千轮。”

  

  国师道:“前面又是哪里?”黄凤仙道:“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大葛兰国。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小葛兰国。前去又到一个国,叫做阿板国。”国师道:“这三个国也是个小国。”黄凤仙道:“前去又到一个国,这个国却有些古怪。”国师道:“是个大国,还是个小国?”黄凤仙道:“是个西洋顶大的国。”国师道:“既是大国,叫做古俚国。”若只是个小国,就叫做狼奴儿国了。”黄凤仙道:“古俚国是真的。”国师道:“这古俚国可有几个异样的人么?”黄凤仙道:“委是有四个全真在那里。”国师道:“这如今在那里干甚么事?”黄凤仙道:“他前日初来之时,一个穿青,一个穿红,一个穿白,一个穿黑,齐齐的要见国王。国王与他相见,问他从哪里而来,他说道:‘ 从上八洞而来。’问他有甚么事下顾,他说道:‘要化一万两金子,十万两银子。’问他有何所用,他说道:‘ 要盖佛殿一座,要铸佛像一尊。’问他何所祗求,他说道:‘ 你国中不日有大灾大难,造下这佛殿,铸下这佛像,给你做个镇国大毗卢。’问他甚么大灾大难,他说道:‘ 主有刀兵之变,君民人等十死八九,剩下一个或半个,还要带箭带枪。’问他在几时,他说道:‘只在目下,不出百日之外。’问他佛殿怎么就盖得起,佛像怎么就铸得成。他说道:‘ 只要你拿出金子、银子来,发了心,出了手,我们师兄师弟,保管你举国平安。’问他还是暗消了这个灾难,还是明消了这个灾难。他说道:‘ 凭他甚么刀兵来,只凭我们师兄师弟,要杀得他只枪不见,片甲无踪。’恰好的国王这几时正有些心惊肉颤,深信他的言语,即时拜他为师,供养他在纳儿寺里。每日间练兵选将,舞剑弄枪。这四个全真,却不是个异样的?”国师道:“这些畜牲,又在古俚国作吵哩!贫僧还有个处分。”即时去拜元帅,告诉他黄凤仙这一段的来踪去迹。元帅道:“似此作吵,将如之何?”国师道:“四个神将都在贫僧身上。只是前面五个小国,古俚一个大国,调兵遣将,都在元帅尊裁。”元帅道:“既是四个神将在国师身上,其余的事咱学生有处。”国师拜辞而去。

  

  三宝老爷请出王尚书来,计议一番。王爷道:“西方僻夷,强梗冥顽,不知王化久矣。今天故以兵加之,彼必不服。况我等初到此处,路径未熟,不如遣几个得力的将军,游说他一番。倘彼倔强,再作道理。”三宝老爷说道:“王老先儿言之有理。”即时传令,叫过四个公公来。又叫过四哨四个副都督来。吩咐每个公公充做正使,传送虎头牌;每个副都督统领二十五名铁甲军,充做跟随小郎,各披暗甲,各挎快刀。如遇国王诚心归附,便以礼相待。中间有等奸细,即便擒拿,以张天讨。四个公公、四个副都督得了将令,各人领下铁甲军,各人驾上海鳅船,各人分头而去。众官已去,老爷又传将令,叫过王明来。吩咐他只身独自领一封书,径觅着古俚国,见了国王,投递与他,令他知道个祸福,以便趋避。王明道:“古俚国却有四个道长在那里,只怕国王不听。”老爷道:“四个道长在国师身上,你们不消挂心。”王明唯唯诺诺,驾了海鳅船,一径而去。却说宝船行了数日,到帽山山下,得珊瑚树高四五尺者十二枝。又行了三日,到翠蓝山。只见山脚之下,赤身裸体的一阵又一阵,每阵约有三五十个。国师老爷看见,说道:“阿弥陀佛!佛是金装,人是衣装。怎么一个人都穿不得衣服?莫若也学众人,下身围条花布手巾罢!”佛爷爷开了这句口不至紧,以后这些赤身裸体的都围着一条手巾,传到如今。这也是燃灯佛一场功德。宝船又行了七八日,到鹦哥嘴山。只见满山下,都有些没枝没叶的精光树,光树上都是些五色鹦哥,青的青、红的红、白的白、黑的黑、黄的黄,毛色儿爱杀人也。三宝老爷说道:“这一夥鹦哥倒好些毛片,怎么都站着在那光树上?”王爷笑一笑,说道:“要上光棍的串子,全靠这些毛片儿。”须臾之间,一夥鹦哥儿吱吱喳喳嚷做一起,闹做一团。

  

  国师沉吟了一会,点一点头。三宝老爷说道:“国师为甚么事,沉吟了这一会,又点一点头?”国师道:“这些鹦哥儿叫得有些不吉。”老爷道:“鹊噪非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吉事,不在鸟音中。我和你提师海外,誓在立功,怎么说得个不吉的话?”国师慢慢的说道:“不是贫僧要说个不吉的话,是这些鹦哥儿嘴里说道眼下一凶。”老爷道:“怎么说道眼下一凶?”国师道:“那鹦哥儿叫说道:‘ 金碧峰,金碧峰,一战成功。战成功,战成功,眼下一凶。眼下凶,眼下凶,蝎子蜈蚣。’这鹦哥儿却不是明明的说道眼下一凶。”老爷道:“这一凶,却不知在哪里?”国师道:“多在锡兰国。”老爷道:“只怕还是古俚国。”国师道:“有‘眼下’二字,还不是古俚国。”道犹未了,宝船又到佛堂山。国师道:“难得到这个山上。二位元帅请先行,贫僧在这里念几日经,做一场功果,然后就来。”老爷道:“既是国师在这里看经念佛,咱们也在这里相陪。”住了船,扎了寨,一连念了七日经,设孤施食,咒火放灯。莫说各色经卷,就只是阿弥陀佛把来装载,也够一千船哩!七日之后,做了圆满。国师把根禅杖放在佛堂中间,笔笔直竖着。二位元帅不知其情,连天师也不解其意。元帅道:“念经已毕,请开船罢。”国师道:“明日早开。”

  

  走了两三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就是锡兰国,相去不过三五十里之遥,先有一个铁甲军在这里报事。”元帅吩咐铁甲军进来,问说道:“你是哪一个公公名下的?”军人道:“小的是马公公名下的。”元帅道:“这前面是个甚么国?”军人道:“是个锡兰国。”元帅道:“马公公在哪里?”军人道:“马公公现在锡兰国。”元帅道:“你来报甚么事?”军人道:“小的奉马公公差遣,特来报元帅得知,这个锡兰国王立心奸险,行事乖张。初然接着公公们,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诚心诚意归附天朝。公公们住了一日,闻说道有个甚么番总兵在那里归来,就教国王以不善,意欲谋害我师。这两日,国王意思却便有始无终。公公们料度宝船不日就到,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请元帅上裁。”元帅道:“番总兵现在哪里做甚么?”军人道:“番总兵现在统领兵卒,把守泼皮关。”元帅道:“关在哪里?”军人道:“就是我和你进去的路上。”元帅道:“可有城池么?”军人道:“没有城池,就是这个泼皮关是其要害。”元帅吩咐军人先去,归见公公,叫他昼夜伺候,以炮响为号,准备厮杀。违者军法从事,军人去了。

  

  元帅又叫过五名夜不收来,教他假扮为番人,每人带着连珠炮十管,闪入关内,昼夜伺候,以关外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违者军法从事。夜不收去了。三宝老爷请出王爷来,问说道:“锡兰国反复不常,意欲谋害我师。咱学生意思说道:与其病后能服药,莫若病前能自防。宝船到了他国中,他得以为备。莫如就在今夜收住了宝船,遣两员上将,领几百精兵,兼程而进,乘其不备而攻拔之,不知可否?”王爷道:“兵法有云:‘兵之情贵速。’老公公兼程而进,是也。兵法又云:‘攻其所不戒。’老公公乘其不备而攻拔之,是已。老公公动与孙子相符,何患甚么西洋不服?”王爷说得好,三宝老爷大喜。即时叫过游击将军胡应凤、游击将军黄怀德,两员游击,一齐来到帐前。元帅吩咐道:“此去三十里之外,有一个国,叫做锡兰国。正东上有一个关,叫做泼皮关。关上有一个把关的官,是个番总兵,颇有些厉害。你两个各领精兵五百,分为二队,一前一后,前尾相应。衔枚卷甲,兼道而行,到关先放一个号炮,关里面炮响,许并力攻关。进关之后,乘胜直捣王居,务要生擒国王,不可疏虞误事。如违,治以军法。”二位游击应声而去。

  

  元帅又叫过游击将军黄彪来,吩咐道:“前面是个锡兰国。正北上是个哈牛关。关上把守的是个番总兵,也有些厉害。你可领精兵五百,尽今夜衔枚卷甲,兼道而行。以东关上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悉力攻关,进关之后,直捣王居,务要生擒国王,不可迟违误事。如违,治以军法。”黄彪应声而去。元帅又叫过游击将军马如龙来,吩咐道:“前面是个锡兰国。正南上是民房错杂,没有甚么关隘。你可领精兵五百,尽今夜衔枚卷甲,兼道而行。以东关上炮响为号,许放炮呐喊,一拥而进,直捣王居,务要生擒国王,不可迟违误事。如违,治以军法。”马如龙应声而去。王爷道:“正西上差哪一员将官去?”元帅道:“正西上靠海,不消遣将去罢。”

  

  毕竟不知这些将官前去功展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60回 兵过溜山大葛兰 兵过柯枝小葛兰

 

  诗曰:

  

  汉使乘槎出海滨,紫泥颁处动星辰。

  风雷威息鱼龙夜,雨露恩深草木春。

  去国元戎金咂苦,还家义士锦袍新。

  远人重译来朝日,共着衣裳作舜民。

  

  却说胡游击、黄游击二位将军,领了元帅军令,各带五百名精兵,衔枚卷甲,兼道而行。行到泼皮关,已自夜半,关外面一声炮响。这一响还不至紧,关里面连珠炮就炮响连天,杀声震地。番总兵正在睡梦之中,一惊惊醒过来,说道:“关外都是南兵还自可得,怎么关里面都是南兵?内外夹攻,背腹受敌,教我怎么抵当得住?”没奈何,只得杂在番兵之内,各自逃生去了。走了番总兵,余兵皆散。夜不收开了关,进了二位游击,一直杀进国王宫殿里去,正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正南上一声炮响,杀进一彪军马去,当头一员大将,是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凤。二路军马,自外而入。狼牙棒张柏领了五十名铁甲军,自内而出,把个番王只当笼中之禽,槛内之兽,活活的捉将出来。到了明日,宝船收到码头上。这码头地名叫做别罗里,却远远的望见水面上有许多的泡沫浮沉。元帅道:“水中必有缘故。”道犹未了,左手下闪出一员水军都督解应彪来,顺手就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血水望上一冒一冒,冒出八个尸首来。元帅说道:“水底头还有奸细。”解都督又是八枝赛犀飞,飞下水去。须臾之间,又冒出三四个尸首上来。元帅道:“水底头人已自惊散了,许诸将各人用计擒拿。”一声将令,一个将官,一样计较。十个将官,十样计较。百个将官,百样计较。

  

  一会儿,就拿了一百多个番兵出水,也有死的,也有活的,死的枭首,活的解上帐来。元帅道:“你们都是哪里来的?”番兵道:“小的们都是本国的水军。”元帅道:“谁叫你伏在水里?”番兵道:“是俺总兵官的号令,小的们不敢有违。”元帅道:“是哪个总兵官?”番兵道:“就是把守东门的。”元帅道:“你们伏在水里,怎么安得身?”番兵道:“小的们自小儿善水,伏在水底头,可以七日不食,七日不死。”元帅道:“你总兵官教你们伏在水里做甚么?”番兵道:“总兵官叫小的们伏在水里,用锥钻凿通老爷的宝船。”元帅道:“你们一总有多少人?”番兵道:“小的们一总有二百五十个人。”元帅道:“众人都哪里去了?”番兵道:“因见老爷们兵器下来得凶,各自奔到海中间去了。”元帅大怒,说道:“这等的番王,敢如此诡诈!”

  

  道犹未了,马公公同了这一干将官,解上番王来,听元帅处治。元帅正在怒头上,骂说道:“番狗奴,你敢如此诡诈!你不听见我的头行牌上说道:‘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端。’我以诚心待你,你反敢以诡诈欺我。叫刀斧手过来,枭了他的首级。”番王只是吓得抖衣而战。口里纥纥继继说不出话来,情愿受死。却又是国师老爷替他方便,走近前来,说道:“阿弥陀佛!看贫僧的薄面,饶了他罢。”元帅再三不肯,国师再三讨饶,元帅终是奉承国师,就饶了番王这一死。番王连忙的磕头礼拜,他这礼拜又有些不同,两手直舒于前,两腿直伸于后,胸腹皆着地而拜。

  

  元帅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小时叫做亚烈若奈儿。”元帅道:“你那把守东门的总兵官,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叫作乃奈涂。”元帅道:“他原是哪里人?”番王道:“原是琐里人氏,到小的国中来讨官做,小的见他有些勇略,故此升他做个总兵官。不想昨日为他所误。”元帅道:“他如今到哪里去了?”番王道:“昨日在把守泼皮关,今日关门失守,不知他的生死存亡。”元帅道:“这不过是个纤芥之事,何足介意!”吩咐左右:“这番王既是饶了他的死,岂可空放回他。讨一条铁索来,穿了他的琵琶骨眼,带他到前面去。明日回朝之时,献上我万岁爷,请旨定夺。”番王唯唯受锁,谁敢开言?元帅正欲择吉开船,到了明日,只见正西上一彪番兵番卒,骑了三五十只高而且大的象,蜂拥而来。元帅传令:“谁敢出马,擒此番奴?”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来,长身伟貌,声响若雷,打一个拱,禀说道:“末将不才,愿擒此番贼。”元帅起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王爷道:“刘将军英勇过人,正好他去。”老爷道:“多了他是个象战,也不可轻视于他。”刘天爵道:“末将自有斟酌,不敢差池。”王爷递他一杯酒,与他壮行。三通鼓响,刘将军领兵出阵,高叫道:“番狗奴,敢如此无礼!你可认得我刘爷么?”番总兵道:“你是南朝,我是西洋,你和我甚么相干?你何故灭人之国,执人之君?偏你会欺负人,偏我们怕人么?”举起番刀,照头就砍。刘将军一枪长有丈八,急架相迎。战不上三合,番总兵哪里荡得手。刘将军咬牙切齿,立意要活捉番官。争奈他牛角喇叭一声响,一群三五十只高象,齐拥将来。那象本身是高,本身是大,经了那番官的鞭策,只晓得向前,哪肯退后。若只是打不在话下,饶你戳上一枪,抽出枪来,就没有了枪眼;饶你砍上一刀,收回刀来,就没有了刀口。刘将军看见事势不谐,只得收兵而退。

  

  元帅道:“今日功展何如?”刘将军道:“一则象势高大,二则不怕刀枪,故此不曾得功。容末将明日收服他,献上元帅。”元帅道:“你有了破敌之策没有?”刘将军道:“有策。”王爷道:“老公公有何高见?”老爷道:“咱学生只一个字,就是破敌之策。王老生儿,你有何高见?”老爷道:“我学生只两个字,就是破敌之策。不知刘将军你有几个字,才是破敌之策?”刘将军道:“末将有三个字,才是破敌之策。”王爷道:“我和你都不许说破,各人写下各人的字,封印了放在这里,到明日破敌之后,拆开来看,中者赏,不中者罚。”刘将军道:“可许相同么?”王爷道:“只要破得敌,取得胜,哪管他同与不同!”三宝老爷说道:“言之有理。”即时叫过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各人写了,各人封号了,收在元帅印箱里面。

  

  到了明日,刘将军出阵,兵分三队:前面两队,都是火炮、火铳、火箭之类;后一队,一人手里一条赛星飞。怎么叫做赛星飞?原来是个一条鞭的样子,约有八尺多长,中有八节,能收能放,可卷可舒,中间都是火药,都是铅弹子,随手一伸,其火自出,疾如流星,故此叫做赛星飞。番总兵只说还是昨日的样子,乘兴而出,一声牛角喇叭响,一群大象蜂拥而来。刘将军吩咐左右,说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进而捷者,一队必重赏;退而衄者,一队必尽诛。俱以喇叭响为号。”一声喇叭响,头一队火炮、火铳、火箭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喇叭响,第二队火炮、火铳、火箭又是一齐连放。象还不退。又是一声喇叭响,第三队赛星飞一齐连发,星流烟飞,雷击电走,霹雳之声,不绝山谷。都是震动的,任你是个甚么象,还敢向前来?一齐奔回本阵,满身上都是箭,都是火伤,死的死,爬的爬。刘将军借着这个势儿,挺枪当头。后面三队军马,一齐奔力。

  

  一会儿,那些番兵番卒杀的杀了去,捉的捉将来,止剩得一个总兵官,藏躲不及,刘将军走向前去,狠是一枪。这一枪不至紧,从背上戳起,就戳通了到胸脯前直出。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见了元帅,献上首级。

  

  元帅大喜,吩咐左右:“印箱里面取出昨日的字来,当面拆开。”只见三宝老爷一个字,是个“火”字;王爷两个字,是“赤壁”两个字;刘将军三个字。是“赛星飞”三个字,彼此都大笑了一场,都说道:“智谋之士,所见略同。”三宝老爷道:“前日解都督一个赛犀飞,今日刘将军一个赛星飞,怎么有这两样好兵器?”王爷道:“解都督的是个袖箭的样儿,利于水,故此叫做赛犀飞。刘将军的是个流星样儿,利于火,故此叫做赛星飞。水火不同,成功则一。”老爷道:“俱该受赏。”即时颁赏,上下将官兵卒,俱各有差。刘将军禀道:“这些首级,怎么发放?”元帅道:“俱要把个绳儿穿起来。各人的首级,还是各人看守。”

  

  明日开船,行了七八日,却到溜山国。早有个铁甲军上船报事。元帅道:“这里是个甚么国?”军人道:“这里是个溜山国。”老爷道:“是哪个公公在这里?”军人道:“是洪公公在这里。”元帅道:“是哪个副都督在这里?”军人道:“是后哨吴爷在这里。”元帅道:“叫你来报甚么事?”军人道:“小的领了洪公公差遣,报元帅老爷得知。这个溜山国王看见虎头牌,不胜之喜,写下了降书降表,备办了进贡礼物,专一等候元帅宝船,亲自来叩头礼拜。只是这几日中间,有两个头目心上有些不服,煽惑番王教他不善。故此洪公公差小的先来迎接,禀知这一段情由,望元帅老爷也要在意,提防他一二。”

  

  元帅道:“我自有个道理。”即时吩咐左右,带过锡兰王来。琵琶骨上一条铁索,坐着一个囚笼。囚笼上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国王敢有负固不宾者,罪与此同。”又吩咐刘游击队里原斩来的首级,逐一点过,挂将起来,首级外竖一面白牌,白牌上写说道:“各国头目敢有倔强无礼者,罪与此同。”只消这两面白牌,这叫做先声足以夺人之气。探听的小番们,看见这个番王坐在囚笼里面,看见这些首级挂在竿子上面,看见两面白牌上写着两行大字,逐一的报上番王。番王叫过左右头目来,说道:“你教我负固不宾,你就作与我进囚笼里去。”左右听见小番这一报,也说道:“我们的头也是要紧的,怎么又敢倔强?”即时同着洪公公,迎到宝船之上,进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奉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溜山国国王八儿向打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麾下,提貔虎以震天威,深入山川之阻;取鲸鲵而摅国愤,永贻宗社之休。岂惟蹇蹇以匪躬,每见多多而益善。某等遐陬路阻,窥管见迷。仰斧钺之辉煌,识师干之布列。愿言庆忭,倍异等伦。伏冀包涵,不胜铭刻。

  

  书毕,又献上礼物进贡。元帅接过单来,展开来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银钱一万个,海贝二十石(其国堆积如山,候肉烂时,淘洗洁净,转卖于他国),红鸦呼十枚(宝石也,其色微红,故名),青鸦呼十枚(宝石也,其色微青,故名),青叶蓝十枚(蓝宝色面,有青柳叶纹),昔剌泥十枚,窟没蓝十枚(俱宝石,番名如此),降真香十石,龙涎香五石(其香最佳,价与银同 ),椰子杯一百副(以椰子壳镟作酒钟,镶以金银花梨做脚,用番漆涂口,极标致),丝嵌手巾一百条(细密最胜他处 ),织金手帕一百方(其制绝精,富家男子以之缠头,每幅价值五两),鲛鱼干一百石(一名溜鱼,成块,淡干味佳)。

  

  元帅受其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回敬国王以冠带、袍笏之类。叫过左右头目来,吩咐他道:“你做头目的,只晓得教国王以不善。你可晓得天命有德,天讨有罪,顺之则吉,逆之则凶?你可曾看见锡兰王坐在囚笼里面么?你可曾看见锡兰国的总兵官挂起头来么?”左右头目只是磕头礼拜,哀求说道:“总望元帅老爷饶命罢!”元帅道:“你们之恶尚未形,我这里也不深究你,不坐罪于你。只是你自今以后,要晓得有我天朝在南,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才是个道理。”左右头目又磕上几个头,说道:“小的们知道了,再不敢为非。”元帅吩咐军政司赏他酒肴之类。国王谢了赏,两个头目也谢了赏,俱各自回国去了。

  

  宝船又开行两三日,到了大葛兰国。侯公公同着左哨黄全彦,领了大葛兰国国王利思多,磕头迎接。侯公公道:“这个国王甚通大义,接着虎头牌,听见说‘此外别无事端’这一句,他就有万千之喜,对着牌,他就拜上八拜。尽有个一天威不违颜咫尺之意。只是小国民顽,都不习诗书,不知文字。故此没有降书降表,也没有通关牒文,只是尽着他的土产进贡天朝。”元帅道:“即是他有分诚意,不可不恭,一一受他的就是。”只见摆下礼物,苦无奇异的:

  

  金钱一百文,彩缎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瓷十石,胡椒十担,椰子二十担,溜鱼五千斤,槟榔五千斤。元帅受了他的礼物,赏赐他巾服、袍笏,教他升降揖逊,礼乐雍容。国王感谢而去。

  

  宝船又行,行了三五日,却又到了小葛兰国。只见五名铁甲军上船回话。元帅道:“你们禀甚么军情?”军人道:“小的们奉王公公差遣,特来这里迎接老爷。”老爷道:“王公公在哪里?”军人道:“王公公到了这个国中,国王不敢违拗,诚心诚意,归附天朝。昨日又有报事的小番传说道:‘元帅老爷囚了锡兰王,斩了总兵官的首级。’愈加心惊胆裂,唯唯奉承。王公公晓得他心无外慕,故此差小的们五个人在这里伺候元帅老爷船到。公公起身到前面去了。有此一段军情,特来禀上。”元帅道:“这叫做甚么国?”军人道:“这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国王在哪里?”元帅道:“国王就在船头上。”元帅道:“可有降书降表么?”军人道:“这个国中国小人顽,不习诗书,不通文字,故此没有降书降表,只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元帅道:“昨日大葛兰国也没有降书降表,只因他有一念之诚,故此受他礼物,反赏赐与他。既是这个国王也是诚心诚意,叫他进来。”

  

  国王看见船头上囚着一个锡兰王,竿子上高挂了那些首级,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见了元帅,只是磕头,磕了又磕;只是礼拜,拜了又拜。元帅道:“起来罢。”过了半晌,却才爬将起来。元帅道:“你这是个甚么国?”国王哝了一会,说道:“小国叫做小葛兰国。”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叫做利多理多里。”元帅道:“你们怎么不习诗书,不通文字?”国王又哝了一会,说道:“小人愚顽,故此不曾学得,故此不曾有降书降表,望乞元帅恕罪!”元帅道:“只你们有归附之诚,胜似降书降表。”国王道:“小人还有些土产礼物进贡天朝,伏乞元帅海纳。”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金钱一百文,银钱五百文,黄牛十只(每只重四五百斤),青羊二十只(其毛青,足高三尺),胡椒十石,苏木五十担,干槟榔五十石,波罗密五百斤,麝香一百斤。

  

  元帅收了他的礼物,却又取出中国的衣冠、袍笏、靴带之类,回敬番王。又教他升降揖逊,进退周旋,国王感谢不尽。宝船又开行了两日,却又到了一个国,东边靠着大山,西边滨着大海,南北俱有六路可通。泊了宝船,只见王公公同着右哨许以诚上船迎接。元帅道:“这是个甚么国?”王公公道:“这叫做柯枝国。”元帅道:“国王是哪里人氏?”公公道:“国王是锁里人氏。头上缠一段黄白布,上身不穿衣服,下身围着一条花手巾,再加一匹颜色苎丝,名字叫做‘压腰’。”元帅道:“国王叫甚么名字?”公公道:“国王叫做可亦里。”元帅道:“国中百姓何如?”公公道:“国中有五等人:第一等是南昆人,与国王相似,其中剃了头发,挂绿在头上的,最为贵族;第二等是回回人;第三等叫做哲地,这却是有金银财宝的主儿;第四等叫做革令,专一替人做保,买卖货物;第五等叫做木瓜,木瓜是个最低贱之称,这一等人穴居巢树,男女裸体,只是细编树叶或草头遮其前后,路上撞着南昆人或哲地人,即时蹲踞路旁,待他过去,却才起来。这就是五等人。”元帅道:“国中风俗何如?”公公道:“国王崇奉佛教,尊敬象和牛。盖造殿屋,铸佛像坐其中。佛座下周围砌成水沟,旁穿一井。每日清早上撞钟擂鼓,汲井水于佛顶浇之。浇之再三,罗拜而去。又有一等人,名字叫做浊肌,就是奉佛的道人,也有妻小,不剃头,不梳头。头发织的成毡,分做十数绺,或七八绺,披在脑背后。却将黄牛粪烧成灰,搽在身上。身上不穿寸纱,只是腰里系着一根大黄藤,口里吹着海螺响,后面跟着老婆,只有一块布遮着那些丑物,沿门抄化过来。这些风俗最是丑的。”元帅道:“国中气候何如?”公公道:“时候常热,就像我南朝的夏月天道。五六月间,日夜大雨,街市成河,俗语说道:‘半年下雨半年晴’,就是这里。”元帅道:“国王顺逆何如?”公公道:“国王看见虎头牌的来意,半句不违。只是中间有三个南昆人,有四个哲地人,都有谋害我师之意,国王晓得,骂说道:‘这厮造逆,不是加福于我,止是加祸于我,要我和锡兰王去对坐也!’即时传令,拿下了这七个人,绑缚在这里,听元帅发落。”元帅道:“国王在哪里?”公公道:“就在门外。”元帅吩咐着他进来。国王拜见元帅,元帅以宾待之。递上降表,元帅叫中军官安奉。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柯枝国国王可亦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命有德,天讨有罪;顺之者吉,悖之者凶。某等僻处海洋,罔知顺逆,荷蒙旌钺,籍以彰明;剪覆凶渠,抚存疑贰。威首行而德洽,诛才及而恩加。和气远周,迈七旬之干羽;仁风溥畅,宁六月之车徒。获奉升平,不胜感戴;忭跃之至,倍万恒情。

  

  元帅大喜。国王又进上礼物,元帅道:“彼既以诚待我,不得不以诚相还。”吩咐内贮官收下:

  

  佛画塔图一幅,菩提树叶十张,金佛像一尊,金钱一百文,银钱一千五百文(银钱十五文金钱之一),珍珠四颗(俱重四分半,以分数论价,每四分重,彼处值银一百两),珊瑚树四枝(哲地人亦论秤轻重,彼处人亦能雇倩匠人,剪断车镟成珠,洗磨光净秤,分两而卖),胡椒一百石,龙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莲蓬奈一十石(肉红味甘,夷人干之以附远)。

  

  元帅受了他的礼物,吩咐内贮官收下。却又取出南朝带去的冠带、袍笏之类,回敬国王。国王不胜之喜,拜谢而去。宝船又开行了数日,元帅道:“这几个小国,幸而无事。只前面那个古俚国,却不知王明在那里怎么?”

第61回 王明致书古俚王 古俚王宾服元帅

 

  诗曰:

  

  汉家大使乘輶轩,击筑高歌出帝前。

  烽烟广照三千里,伐鼓拟金度海垣。

  野骑车来猎边土,天王号令更神武。

  大将今数霍嫖姚,儒生持节称谋主。

  黍谷卢龙瀚海傍,霞标六月飞清霜。

  锦袍十道秋风满,碣石高悬关路长。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将令,驾上海鳅船,来了二十多日,才找到古俚国。只见四个全真,镇日间在那里提兵遣将,防备刀兵。王明心里想道:“这等四个毛道长,又在这里来弄喧。我如今倒有些不好处得。怎么不好处得?我奉元帅的国书,欲待不投递之时,违了元帅军令,欲待投递之时,却又瞒不过这四个全真,他肯放松了我半毫罢?”好个王明,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到了明日,把头上的头发挑将下来,挽做个髡头,把身上的衣服定将过来,充做个道袍。手里拿着一面招牌,上一段写着“拆字通神”四个大字,下一段写着“治乱兴衰,吉凶祸福”两行小字。翩然走到闹市之中,大摇大摆。一会儿拿出隐身草来,不看见他在那里。一会儿收起隐身草去,又看见他在街市上摇也摇的。只为这一个隐身草,却就惹动了那些番回回,都说道:“这决是个活菩萨临凡!你看他一会儿现身,一会儿不见了。”走了一日不开口,走了两日不开口,走到第三日,晓得那些番子信他得很,却才开口说道:“贫道从上八洞而来,经过贵地。你们众生是那个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我告诉你一个‘治乱兴衰,吉凶祸福 ’,也不枉了我贫道在这里经过一遭。”

  

  那些番回回正不得他开口,听见他说道“你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一干番子一拥而来。内中就有一个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故意说道:“你这弟子问甚么事?先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回”字。他本是个回回人家,故此写下一个“回”字。王明又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问六甲。”王明说道:“既是问六甲,只合生女。”那番子说道:“怎见得只合生女?”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回也其心,三月不为人?你先前不曾做下得人,怎么会生子?却不是只合生女么!”番子大喜,说道:“这个活菩萨,三教俱通。”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耳”字。他因是耳朵有些发热,故此写下一个“耳”字。王明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也是问六甲。”王明说道:“你这个问六甲主生子,且生得多。”番子道:“怎见得主生子,且生得多?”王明说道:“你岂不闻耳小生八九子?这却不是主生子,且生得多!”这个番子也大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母”字。他因是外母家里有些产业,要去争他的,故此就写下一个“母”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求财。”王明说道:“若问求财,一倍十倍,大吉大吉。”番子道:“怎见得大吉?”王明说道:“你岂不闻临财母苟得?这却不是一倍十倍,大吉大吉?”哄得个番子越发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也!”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治”字。他因是王明招牌上有个“治乱兴衰”的“治”字,故此就写下一个“治”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婚姻。”王明道:“若问婚姻,可主成就。”番子道:“怎见得可主成就?”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公治长可妻也?这却不是婚姻成就么?”这个番子因是说得他好,他就欢天喜地,说道:“好个活神仙!我们难逢难遇,在这里也要随喜一随喜,”他即时递上十个金钱,说道:“弟子这些须薄意,奉敬老爷。”王明心里想说道:“我扯这一番寡话,原只为了耸动国王,终不然图人的财帛。若是得了人的财帛,就有些不灵神。”却故意的说道:“多谢布施。只是贫道没用钱处,不敢受罢。”那番子坚意要他受。王明说道:“你再要我受,我就去了。”刚说得一个“去”字出声,一手拿出隐身草来,早已不见了个王明在那里!一干番子都埋怨这个拿钱的,说道:“分明一个好活菩萨,正好问他几桩吉凶祸福,你偏然拿出甚么钱来,恼了他去。”中间有个说道:“若是有缘,他明日还来。”中间又有个说道:“他只在这里经过,哪里常来。”

  

  你一嘴,我一舌,闹闹吵吵,早已惊动了那纳儿寺里四个全真。四个人商议,说道:“街市上有个陀头,只怕是那一位天神体访我们的行事。我和你不免去见他一见儿,看他是个甚么?”白毛道长说道:“我和你去见他,失了我们的体统,只好着人去请他来。”商议已定,差下一个得力的家丁,走到闹市上,伺候两三日,才请到那个陀头。王明心里想道:“我今日做了陀头,就趁着这个机关,却要把几句言话儿打动他的本性。”大摇大摆而去,见了四个全真。四个全真看见这个陀头不僧不俗,倒也老大的犯疑,问他说道:“你从何处而来?”陀头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全真道:“王母宴上可曾少了哪位神将么?”陀头就扦他一句,说道:“只有玉帝查点五方神将,少了几个,发怒生嗔来。”四个全真听见了这一句话,扦实了他的本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都不开口,只心里想道:“这个陀头真是一位上界天仙也!”

  

  王明心里明白,又吊他一句,说道:“四位老师父从几时到这里来的?”那四个全真就扯起谎来,说道:“来此才三五个日子。”陀头又说道:“蒙列位师父呼唤,有何见教?”全真道:“相烦拆字起数。”陀头道:“既如此,请写下一个字来。”青毛道长伸手就写个“青”字。陀头道:“何处用?”青毛道长说道:“问刀兵”陀头道:“列位师父,不要怪贫道所说,此数大凶。”道长道:“怎见得大凶?”陀头道:“‘青’字头上是四画,就应在四位师父身上。‘青’字下面却是个‘月’字,月乃太阴之象。阳明为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阴晦为否,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上下不交,天下无邦。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又且‘青’字左边添一撇,是个灾的“”字,主目下有灾。‘青’字下面添一横两点,是‘责’字,主日后天曹有谴责。若问刀兵,此数多凶少吉。”王明扮着个陀头,说了这一席的话,就把四个道长丢在水棱盂里,骨竦毛酥。四个道长扯着陀头,倒地就是四拜。王明心里想道:“古人说得好:得趣便抽身,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仇。”更不打话,一手拿出隐身草来,就不见了个陀头,一溜烟而去。四个道长好不惊慌。

  

  这个惊慌还不至紧,早已有个小番把个陀头拆字通神的事故,一一的告诉番主,且说道:“纳儿寺里的四个道长也拜他做师父,他受了拜,化一阵清风而去。”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就说动了他的火,说道:“怎么得这个陀头和我相见,问他一个兴衰治乱,我就放心哩。”即时吩咐左右:“有哪个替我寻得那个陀头来,没官的与他一个官,有官的加他一级职。金银缎帛,不在其内。”自古道:“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左右的听见有官赏,又有金银缎帛赏,你也去寻,我也去找。王明心里也在想国王,拿着个隐身草,一会儿在东街,又一会儿在西巷。东街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来了。”西巷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现了。”可可的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怎么就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值殿将军有些力气,众人抢他不赢,着他一肩,就到殿上。

  

  番王看见是个陀头,满心欢喜,连忙的走下来,唱上两个喏,说道:“不知大仙下顾,有失迎候。”陀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经过贵地,故此叫几个有缘的来,我和他拆一个字,告诉他一段吉凶祸福,令他晓得趋避之方。即如指拨生人上路,扶持瞎子过桥,也不枉了我贫道到贵地一次。”番王道:“千难万难,难得大仙下降。弟子也有些心事,要请教一番。”陀头道:“既如此,也请写下一个字来。”番王伸手就写个“王”字。因他是个番王,故此就写个“王”字。陀头说道:“哪里用的?”番王道:“问我国家的盛衰兴废。”陀头道:“你国中本无个甚么事,目下当主大贵人临门。”只是一件,多了一干小人在中间作吵,这是你的好中不足。且看你自己的主意如何?”番王道:“怎见得主大贵人临门?”陀头道:“贫道据字所拆,半点不差。你写着是个‘王’字,上一画是个天位乎上,下一画是个地位乎下,中一画是个人位乎中。这却是个三才正位,中间添上一竖,叫做‘王’字。却不是王者一个人,就能兼天、兼地、兼人。却因这一竖来,才成得个‘王’字。这一竖,岂不是主大贵人临门。”番王道:“怎见得有一干小人作吵?”陀头道:“‘王’字侧添一点,不是个玉字?王字是个人,玉字是个物。人而变成个物,又好来,岂不是一干小人作吵?”番王道:“怎见得有一点?”陀头道:“多了。国王,你腰上有一点黑痣。”番王自家还不准信,脱下衣服来,果然腰里有一点黑痣。王明只因有那四个道长,故此胡诌。哪晓得福至心灵,偏诌得这等中节哩!

  

  番王看见说穿了他的痣,万千之喜,只说道:“好个活神仙也!”连忙的又唱上两个喏,说道:“大仙在上,怎么教弟子一个趋吉避凶之方?”王明却将计就计,说道:“国王,你既是晓得要趋吉避凶,贫道就好告诉你了。”番王道:“弟子愿闻,伏乞大仙指教。”陀头道:“你只依贫道所言,凡有远方使客到来,一味只是奉承,不可违拗,便是趋吉避凶。”番王道:“弟子国中有四个道长,可以趋吉避凶么?”陀头道:“那四个道长,就是你腰下的黑痣哩!”番王过了半晌,却从直说出来,说道:“不瞒大仙所说,弟子也是西洋一个大国,平素不曾受人的刀兵,只因纳儿寺里这四个道长,化我金子铸佛像,化我银子盖佛殿。是我问他有何缘故,他说道:‘小国不出百日之外,有一场大灾大难。’盖了这个寺,造了这个佛,叫做镇国大毗卢,就可以替我解释得这一场灾难。弟子虽然依他的话言,留他住在这里,其实心下不曾十分准信。只见近日果有一场凶报,传说道甚么大明国差下几个元帅、一个道土、一个和尚,有几千只船,有几千员将,有几百万兵,来下西洋。一路上执人之君,灭人之国。近日囚着锡兰王,抄了锡兰国,不日就到小国来。这四个道长的话,却不是真?今日又幸遇大仙,故此特来请教。”陀头道:“依贫道所言,当主大喜。你不准信之时,门外就有一个喜信在那里。”番王哪里肯信?王明就弄松起来,拿出隐身草,掩了旁人的眼目,把个“勇”字毡帽带在头上,把个破道袍掀阔来,就披着土黄臂甲。一手元帅国书,一手一张防身短剑,直挺挺的站在朝门外,口里叫道:“送喜信的来见国王。”

  

  国王正在不见了陀头,懊悔一个不了,只见把门的番卒报说道:“朝门外有个送喜信的,说道要见我王。”番王说道:“世上有这样的活神仙,真可喜也!快叫他进来。”哪晓得先前的陀头就是今番送喜信的王明;今番送喜信的王明,就是先前的陀头。王明见了国王,递上元帅的国书,轻轻的说道:“元帅多多拜上国王,我们宝船在大国经过,不敢惊烦,故此先上尺书,聊表通问之意。”番王看见了一封书,已自是不胜之喜;却又加王明说上这几句温存话儿,愈加欢喜。一面叫左右头目,陪着南朝的天使奉茶;一面拆封读之,书曰:

  

  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某谨致书于古俚国国王位下: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混一区字,日所出入之邦,皆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诸国,僻在一隅,声教未及,故特遣官遍视,索爱猷之遗玺,取归命之表章。帝命有严,予不敢悖。受命以来,波涛不兴,舟航顺流;貔虎之师,桓桓烈烈,遂用化服诸邦。及王之都门,不欲以兵力相加。谨先遣书谕旨,惟我圣天子天所建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王宜自择,勿贻后悔!

  

  番王读毕,说道:“这一封书,果真是个喜信也。”对王明说道:“我这里仓卒之际,不敢具书。你与我多多拜上元帅,但遇宝船到日,我这里降书降表,通关牒文,一切准备,并不敢劳元帅金神。”王明又捣他一句,说道:“俺元帅既蒙国王厚意,感谢不尽。只是国王纳儿寺里有四个全真,他还要调兵遣将,不肯甘休。”番王道:“那四个人不过是个化缘的道长,怎管得我们军国重情。”

  

  道犹未了,只见忙忙的走上几个番兵番卒来,口里叫说是:“报……报……报……与我王知道,四个全真,一齐潦倒。”国王道:“你们报甚么军情的?”番兵道:“纳儿寺里四个全真,一齐的皮里走了肉。”番王道:“你从头彻尾说与我听。”番兵道:“四个全真一向无恙,只因前日有个甚么陀头拆字通神,四个人请他来拆一个字,拆得他日下有灾,日后多谴斥。若问刀兵,凶多吉少。四个人一齐纳闷。闷了这等两日,只见本寺里方丈后面,平白地长出一棵树来。一会儿长,一会儿大,一会儿分枝分叶,一会儿散影铺阴。四个全真心上本然是恼,看见这棵树却又吃了一惊,站在树下,站了一会,不晓得怎么样的,就一齐儿挂在树枝上,只剩得是个空壳。”番王道:“有此蜡事,可怪!可怪!前日那陀头说道,四个全真是我腰下一个痣,待我也看一看痣来。看是怎么?”解开衣服,哪里有个痣?番王道:“好活神仙!只是去得快了些,不曾问得他一个端的。”左右头目说道:“这四个躯壳,把怎么处他?”番王道:“一日卖得三个假,三日卖不得一个真。那空壳挂在树上,且自由他。待等南朝元帅兵来,只说是我们缢死他的,也见得一念归附之诚。”

  

  道犹未了,探事的小番报说道:“南朝有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大如山,收在我们海口上,好怕人也!”番王即时上船迎接。王明先已到了船上,见了元帅,把个装陀头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又把个毛道长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元帅道:“你怎么有这等的好本事?”王明道:“仗着朝廷洪福,元帅虎威,信口诌将出来,尽诌得有好些像哩。”元帅道:“只难得那四个毛道长就死。”王明道:“只怕其中有个缘故。”道犹未了,番王参见元帅。见了二位元帅,见了国师,见了天师,各各礼毕。元帅请他坐下,待以宾礼,问他道:“大国叫甚么国?”国王道:“小国不足,叫做古俚国。”元帅道:“大王叫甚么名字?”国王道:“卑末不足,叫做沙米的。”元帅道:“我大明国皇帝念你们僻处四夷,声教未及,特差我等前来紫诰一通,银印一颗,金币十袋,是用封汝为王。汝诸头目,各升品级,各赐冠带。我昨日致书于汝,只大约说个来意,不曾道及圣恩,盖不敢贪天功为己功也。汝国王可晓得么?”国王道:“卑末荷蒙圣恩,威戴不胜!未及远迎,伏乞恕罪!”元帅道:“远迎倒不敢劳,只问贵国中那四个道长,原是哪里来的?”国王道:“原是游方来的,卑末一时被他所惑。”元帅道:“幸喜终其天年,免得我们这一番争斗。”国王分明要扯个谎,说道:“是我们缢死他的。”看见天师、国师都是通神役鬼的主子,又不敢说将出来,倒是不曾说出来的好。

  

  国师早已接着说道:“元帅在上,你可晓得这四个道长的归宿么?”元帅道:“因为不晓得,故此在这里动问国王。”国师道:“你看着就是。”元帅道:“看甚么?”国师道:“贫道借他纳儿寺里的树来,你们看着。”元帅道:“他这国中也有个寺哩?”国师道:“礼拜寺有三五十处。”

  

  说个“有寺”两个字,道犹未了,眼前就是一棵树,树上分枝分叶,榾柮蓬松,蓬松里面挂着四个道长。元帅看见还不至紧,把个番王吓得抖抖的颤,心里想说道:“这和尚好厉害!怎么一棵树都会移得来?”过了一会,元帅道:“多谢国师指教,请他回去罢。”国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棵树只听得一声响,哪里是个树,原来是国师的九环锡杖。今番却连元帅也吃了一吓,问说道:“一棵树怎么是根禅杖哩?”国师道:“贫僧曾许下元帅说,这四个道长在贫僧身上,故此今日践这一句言话。”元帅心里才明白,才晓得是前日那根禅杖,才晓得是国师佛力,满口称谢。国师道:“贫僧还自可得,多得王明。”元帅道:“已经登了记录簿上,王明古俚国第一功。”侯公公道:“四个道长怎么只是个空壳?”国师道:“玉帝收回真性去了,只落得一个躯壳在这里,恰像前日的金毛道长一般。”侯公公道:“国师神异,可喜,可喜!”番王看见国师这般神异,安身不住,起身告辞。元帅道:“择日接诏,不可有违。”番王唯唯而去。

  

  到了明日,番王同着各色头目,迎接诏书。两个元帅亲自进去。国王及诸将领谢恩已毕,大开筵宴。饮至半酣,吩咐行院行酒,以葫芦笳为乐器,以红铜丝为弦。弹番弦,唱番歌,相酬相和,音韵堪听。番王择日进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古俚国国王沙米的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惟德动天,惟天眷德;王道荡平若砥,物情煦育望春。颁正朔于四夷,光布神明之政;混车书而一统,载扬慈惠之风。某以弱质,僻处方隅,重荷眷存,承兹宠渥。瞻天颜于咫尺,被法语之叮咛。四序用康,岛屿动圣明之想;五兵不试,边陲无金革之声。总属大陶,不胜战栗。愿言稽颡,无任瞻依。

  

  元帅收了降书。国王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五色玉各四片,马价珠一枚(青色,每一枚价与名马价相值,故名),金厢带一条(赤金五十两,番匠抽如发细,缕之成片,镶嵌各色宝石成带),草上飞一只(兽名,形大如犬,浑身似玳瑁斑猫之样,性最纯善,惟狮象等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下,此乃兽中之王也),黑驴一头(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虎毙),胡锦百端(最精,纹成五彩),花蕊布五百匹(以花蕊织成者),芸辉十厢(香草也,色白如玉,入土不朽,唐元载碎之以涂壁,号芸辉堂)。

  

  元帅受了番王礼物,吩咐军政司安排筵宴,大宴番王,尽欢而别。番王道:“故老相传,小国去中国十万余里,何幸得接二位元帅台光!今日之别,足称消魂!”元帅道:“不觉去中国十万余里之外。”王爷道:“十万里之外,不可不勒碑纪程。”老爷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即时吩咐左右,盖造一所碑亭,竖立一道石碣。不日报完,左右来请字,老爷道:“请王爷见教罢。”王爷道:“还是老公公。”老爷道:“还是王老先生罢。”王爷挥笔书之,说道:“此去中国,十万余程。民物咸若,熙皞同情。永示万世,地平天地。”

  

  左右领去,刻成碑铭。番王道:“此存以甘棠之故事。”元帅道:“有中国才有夷狄,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汝等享地平天成之福,不可忘我中国。”国王感戴,挥泪而别。元帅吩咐开船,大小宝船俱望西洋进发。行了十数多日,国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国师拿住他的风头,又拿住他的风尾,细细嗅了一番。前面这一个国,又是费嘴费舌的,又是损兵折将的。国师来见元帅,告诉这一段信风的情由,元帅道:“再费周折,不胜其劳,怎么是好?”国师道:“宝船前去,虽是向西,宁可照着天清气明上走。但凡黑雾浓烟,都是妖气所结,不可不提防。”元帅即时传令:“各船今后行船之际,在意提防,天清气明方上,任其所行。若是黑烟浓雾,务在拨转机轴,不可违误,军法所在。”军令已出,谁敢有违?

  

  却又行了几日,蓝旗官报说道:“前面望见一个地方,看看相近,敢又是一个国到了。”二位元帅步出船头来,凝眸一望,早到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样的世界。只见岛水潆洄,岛树秀密。树上有一等的鸟儿,生得毛羽稀奇,相呼厮唤。可惜不辨它的声音,其实可爱。再近前去,又有一伙小番,也有在岸上打柴的,也有在水里摸鱼的,望见这些船来,仓仓皇皇,抱头而走。王爷道:“快把人上岸,拿住那些砍柴的,问他一个端的,看是个甚么国。”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国?有些甚么将领?且听下回分解。

第62回 大明兵进金眼国 陈堂三战西海蛟

  诗曰:

  

  汉使翩翩驻四牡,黄云望断秦杨柳。

  万马边声接戍楼,三军夜月传刁斗。

  壮君此去真英雄,军士材官入彀中。

  赐橐何须夸陆贾,请缨早已识终童。

  

  却说王爷吩咐左右上岸,内中就有一等下得海的,一跃而起,把个砍柴的捉将来,见了元帅。元帅问道:“你这叫做甚么国?”樵者道:“小的这里叫做金眼国。”王爷道:“自太古到今,并不曾看见一个金眼国。就是前此至人,也不曾到得这个地方上,我和你可谓极穷到底矣!”王爷又问:“你金眼国有多大哩?”樵者道:“周围有数千里之远。气候常热,黍稷两熟。又且煮海为盐,捕鱼为食,故此人多勇健好战。”元帅道:“可有城池么?樵者道:“城池虽不十分高深,其实坚固。滨海就是一个关,叫做接天关。把关就是一个总兵官,叫做西海蛟,十分厉害。”元帅道:“可有番船往来么?”樵者道:“也有番船往来。只是艺善者,获其大利;若是强梗者,就吃了他的万苦。”元帅吩咐起去,又叫军政司赏他酒食,樵者踊跃而去。

  

  元帅吩咐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掘堑开濠,扎成行寨,四旁密布鹿角,昼夜守以军卒。安营已毕,元帅升帐议事。王爷上前,元帅道:“造化低,又来到这等一个国,怎么是好?”王爷道:“元帅差矣!昔日班仲升一个假司马,随行的只是三十六个人,仗节出关,就能碎鄯善之头,系月氏之颈,一连三十六国,质子称臣,朝廷永无西顾之忧,此何等的功烈!我和你今日宝船千号,战将百员,雄兵十万,倒不能立功异域,勒名鼎钟,致令白头牖下,死儿女之手乎?”元帅道:“鄯善、月氏,都与我同类。这如今西洋各国,动手就是天仙、地仙,或是妖邪鬼怪,先与我不同类,你叫我怎么处他?”王爷道:“也怕不得这些。事至于此,有进无退,自古说得好,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吾尽吾心,吾竭吾力。至于成败利钝,虽武侯不能必之于前,我等岂能必之于后。”元帅道:“承教,极有高见!只是事在目前,先求一计。”王爷道:“依学生愚见,西洋僻处海隅,晓得甚么夷夏之分,骤然加以刀兵,岂有不惊骇者。不如把虎头牌传示一遍,看他怎么样儿来,我这里却怎么样儿答应。这才是个先礼后兵之道。”元帅道:“承教,极是。”即时吩咐传示虎头牌。左右道:“差哪一员将官前去传示?”元帅道:“黄凤仙尽熟囤法,差他前去罢。”王爷道:“女将先入,何示人以不武也。”元帅道:“还是王明罢。只是他劳苦太甚了些。”王爷道:“劳而有功,虽劳而不怨,何妨太甚?”即时差到王明。

  

  王明得令,不敢怠慢,拿了虎头牌,竟进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殿,文武班齐,恰好正在讲这南船入岛的事故。也有说道来意不善的 ;也有说道若无恶意的;也有说道待之以礼的;也有说道应之以兵的。纷纷议论不一,连番王也没有个主张。只见值殿的禀说道:“南船上差来一个小卒,手里拿着一面虎头牌,口里说道要见我王。”番王叫着他来见。

  

  王明见了番王,递上虎头牌,长揖不拜。殿上左右喝道:“你是个甚么人,敢不下拜?”王明道:“王人虽微,位在诸侯之上。君乃天朝之人,礼当长揖,何拜之有!”番王只作个不听见的。看过虎头牌,先说若无恶意的,就指着牌上“此外别无事端”一句,说道:“果无恶意。”先说来意不善的,就指着牌上“一体征剿不贷”一句,说道:“还是来意不善。”又是一个一样的议论。

  

  只见总兵官西海蛟出班奏道:“小臣钦承王命,把守接天关。昨日南兵入界,小臣曾经差下控马探得详细。”番王道:“既是探得详细,还是何如?”西海蛟道:“来船约有千号。一只船上扯着一面黄旗,黄旗上写着‘上国征西’四个大字。船上刀枪密密,剑戟林林,精兵如云,猛将似雨。总兵元帅,一个是甚么司礼监掌印太监,姓郑;一个是甚么兵部尚书,姓王。内中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还有一和尚,是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从下我们西洋来,已曾经过一二十个番国。大则执人之君,灭人之国;小则逼勒降书降表,索取进贡礼物。今日来到我们国中,他岂肯轻放于我?”番王道:“他既是不肯轻放于我,我们却怎么处他?”西海蛟说道:“我国素称强盛,雄视西洋。今日事至于此,岂可束手待毙,贻笑于四邻!小臣情愿领兵出战,效死决一雌雄。一则分主上之深忧,二则存我千百年之国土。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还不曾开口,班部中闪出一个老臣,愁眉逼眼,咧嘴呲牙,挪也挪的,挪向前来,奏说道:“不可!不可!”番王起头视之,原来是左丞相肖哒哈。番王道:“左丞相,你说甚么不可?”肖哒哈说道:“小臣奏道:厮杀不可。”番王道:“怎见得不可?”肖哒哈道:“南兵深入我国,不遽加我以兵,又先示我以牌,此先礼后兵之计。我们若是一径和他厮杀,他说我们不知礼义,就识破了我外国无人。依老臣愚见,也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番王道:“怎么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肖哒哈道:“厚待他的来使。即差一个能言、能语、通事的小番,回复他道:‘我金眼国与你中国相隔遥远,一向不相侵犯。今日无故加兵于我,岂不曲在你南朝?倘能拨兵回朝,则敝回当以金帛牛酒犒师。此外若是过来一毫,不能听命。若说你大国有征伐之师,我小国却有御备之固。惟主将图之。’先尽我这一番礼,他若是肯从,彼此大幸;他若不从,其曲在彼,其直在我。兵出有名,战无不胜。这却不是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番王道:“此计大高!”即时吩咐从厚款待来使。

  

  即时差下一个小番,回复元帅,说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元帅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是何高见?”王爷道:“番王本心要战,因为我们先加他以礼,他却故意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则是见得他国中有人;二则是慢我军心,他还得以就中取事。”元帅道:“既是他们有此见,何以处之!”王爷道:“昨日夜不收说是把守接天关的西海蛟,身长丈余,头大如斗,勇猛不可胜当。番王倚靠他做个万里长城,在这里诸将中,只怕还没有他的对手哩!”

  

  道犹未了,帐下一人历阶而上,身长八尺有余,双肩山耸,面如重枣,一部虎须,戴一顶太岁盔,披一副油浑甲,穿一领团花织就锦征袍,束一条玲珑剔透黄金带,手拖着一条丈八蛇矛,一手掐着一条黄金花带,高叫道:“元帅何小觑于人也!喑哑叱咤,千人自废,从古到今,只有一个楚霸王勇猛不可胜当,怎么后来又死于韩信之手?岂可一个些小西海蛟,末将们就不是他的对手!”王爷起眼看来,原来是个水军大都督陈堂。王爷心里想道:“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大用。用人之际,焉敢小觑于人。”连忙的赔个笑脸,说道:“学生失言了。陈将军英勇著闻,兼资文武,此去必然成功,勿以学生之言介意。”三宝老爷道:“陈将军自去调拨罢,务在成功,不可造次。”陈堂拂衣而起。临行,王爷又叮咛他道:“陈将军,你要晓得,我军深入重地,利在速战。你须要在接天关下结寨安营,引诱得敌人出来,与他交战,这叫做反客为主之法,才获全胜。”陈都督得了将令,自去调拨。

  

  即时领了马步精兵三千,前去接天关扎下寨,安了营。早有巡逻的小番报上关去。关上又有一等巡逻的番官报上番王。番王心上有些惧怯,即忙宣进西海蛟来,商议退兵之策。西海蛟未及开口,先有番王第三个太子,长身黑脸,伛眼兜腮。自小儿有些膂力,长大来习学些拳棒。渐渐的武事熟娴,又兼有些谋略。能使一口合扇刀,能飞三枝流火箭。上阵厮杀之时,俨然像个游龙盘绕之状,故此名字叫做盘龙三太子,西洋各国倒是有些惧怯于他,叫上一声,闻名抖战;走一下过,见影奔逃。年方一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就跪着禀道:“南兵远来,得胜骄纵,眼底无人,自谓我国唾手可得。其实兵骄者败,欺敌者亡。他先有败亡之机,望父王一切军务,俱付西总兵裁处,自有妙计。孩儿虽然不才,愿协力同去,万望父王宽心!”番王道:“若是西总兵肯一力担当,阃以外将军制之,寡人岂敢中挠?”西海蛟说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君令臣共理也,怎么说个肯不肯的话?又且南兵远来,久战疲敝,诚不足惧!但凭小臣胸中的本领,但凭小臣手里的兵器,若不把这些蛮子们杀得片甲不归,誓不回朝!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看见三太子一段英勇,已自有三分之喜,却又听见西海蛟一席玄谈,这个喜就有十分了,说道:“天生下你两个人来,扶助我的社稷,吾复何忧?但须早奏捷音,慰我悬望。”即时取过一副镶金的鞍马铠甲来,赐与西海蛟,解下自己身上的金佩来,赐与三太子。二人拜谢,饮酒三杯,各绰兵器上马。三太子对西海蛟说道:“‘兵之情贵速,兵之机贵密’。我和你两枝兵,不可连成一路。”西海蛟道:“怎么不可连成一路?”三太子道:“若只是连成一路,南兵得以悉力抵敌,胜败未可知也。”西海蛟道:“不成一路,却待怎么?”三太子道:“我和你本是两枝兵,还分做两路。你领一枝军马先去,遇着南兵,便要与他厮杀。我领一枝军马随后策应你们,等待南兵和你们厮杀之时,我抄出其后。你抗其吭,我扼其背,南兵腹背受敌,其势一定抵挡不来,怕他不输?”这一段就见三太子有些谋略。西海蛟道:“妙计,妙计!学生先行,恕僭了。”西海蛟先行,三太子随后。各自下关,各自下寨。待到明日天早,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一员大将来,身长八尺有余,两肩山耸,面如重枣,一部虎须,果然好一个水军大都督陈堂。陈都督起头一看,只见番阵上吹得海螺一声响,打得鼍鼓三声,早已闪出一员番将来,身高一丈,头大如斗,金睛红发,相貌狰狞,坐下一匹黄彪马,手里拿着一样兵器,上半节有三尺围圆,下半节有斗来粗细,长有二丈来长,重有三百斤,原来是一根铁梨木粗粗糙糙的方梁,名字就叫做方天梁。陈堂看见他生得有些古怪,劈头就喝上他一声:“唗!你是甚么人,敢下关抵敌?”番将张开口来吆喝一声。这一声尽像个雷公霹雳,说道:“吾乃西洋金眼国亲王驾下总兵官西海蛟是也。你是何人?”陈都督道:“你没有耳朵,也有鼻子,岂不闻我是大明国征西水军大都督陈爷?”西海蛟说道:“你是大明国,我是金眼国。我与你素不相干,焉敢领兵侵犯我的疆界!”陈都督道:“我无事不到你国来。因我大明国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爱猷过海,却被他白象驮了我们的传国玉玺,以至西洋。我等特来取这个玉玺,兼取你们的降表降书,正令你们归我王化,不终于披发左衽。你可晓得么?”西海蛟大怒,骂道:“你休得在这里胡讲!你若要我的降表降书,须则是海枯石烂。你且看我手里拿着是个甚么东西?相烦你就问他一声,问他肯不肯么?”陈都督也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说道:“番狗奴!你有个甚么武艺?你是个甚么兵器?敢在我跟前来夸口。”掣过丈八蛇矛来,照头就是一戳。西海蛟急忙举起方天梁,急架相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杀做一堆,砍做一处。

  

  西海蛟兵器虽重,重了就呆,到底使得不活套。陈都督蛇矛虽小,小的就乘,终久使得灵变。你看陈都督人又精神,蛇矛又神出鬼没,雨点一般相似。一上手就杀到百十余合。两家子却敌一个住,不分胜负。陈都督心里想道:“这番狗奴尽有些本领,急忙里不得赢他。莫若卖个破碇,耍他一耍。”心里筹度已定,手里把个丈八蛇矛,虚晃了一晃,拍马望本阵而逃。西海蛟只说是真,放开马赶将下来。赶得看看将近,陈都督掣过一枝神标,扭转身子,照直标将过去。原来西海蛟又有些灵性,也在提防陈都督的暗箭暗枪。只看见是枝标,他急忙里取出水磨鞭来,一声响,把枝标早已打落在地上。陈都督看见,吃了一惊,说道:“这贼奴这等眼快手疾,好生怕人!”连忙的取出那两枝标来,一齐放将去。那两枝标就齐奔着西海蛟的顶阳骨上。西海蛟看见两枝标,不慌不忙,扭转身子来,一手举鞭,一手举梁,卖弄他平生的本领。只一声响,两枝标又齐齐的落在地上。陈都督就吓得面如土色,说道:“我这神标,不知取了多少上将之头。假饶他是个能者,也只好招架得我一枝,再没有个三枝落空之理!哪晓得反被这厮把我的都打落在地上。”一时怒发如雷,举起丈八神矛来,直取番将。番将又是方天梁往来厮杀。

  

  两家子正杀在酣处,一声海螺响,陈都督背后撞出一员番将来,长身黑脸,伛眼兜腮,骑着一匹番鬃马,使着两口合扇刀,高叫道:“南朝蛮子,走到哪里去!你可认得我盘龙三太子么?”陈都督看见又添一员番将,越发抖擞精神,左来左杀,右来右杀,便杀得好。自古道:“好汉不敌俩。”况兼西海蛟、三太子又都不是个服主儿。陈都督心里想道:“这一阵只怕有些假哩!怎么假哩!莫说要赢他,只怕扯个平过也是难的。”心上倒也有些儿吃慌。

  

  正在慌处,只听得一声炮响,三太子背后又撞出一员南将来,面如黑铁,须似钢锥,骑一匹乌锥马,使一杆狼牙棒,高叫道:“番狗奴!你们既是要充好汉,怎么两个夹攻一个么?你是好汉的,过来尝一尝我的狼牙棒么!你可认得我张爷么?”三太子转过头来,只见这等一个异样的黑人,骑一匹异样的黑马,使一件异样的兵器,心上不敢怠慢,勒转马来,舞刀相架。张柏只是一片狼牙钉钉将去。三太子也只是一片合扇刀刀将来。张柏心里想道:“天色已晚,哪里就会赢得他,莫若使个蛮力,耍他吃我一吓。”舞起那个钉来,只照着他的合扇刀上打,打得玎玎当当的响,就像大中桥上卖糖的镗锣儿响一般。盘龙三太子果是吃吓,心里想道:“他的兵器好厉害也!喜得打在刀上,若是打在我身上,却不打坏了我么?此人不可与他争锋。莫若借着这个天晚,各自收兵,到了明日,再作道理。”三太子道:“今日天色已晚,饶你去罢。你明日再来,领我的刀也!”张柏道:“你也只有这等的本事。明日再敢来么?”陈都督收兵回营,参见元帅。元帅道:“今日功展何如?”陈都督道:“番将武艺高强,急切里不得胜他。若不是张某来,险些儿还要输阵。”元帅道:“怎么还要输阵?”陈都督却把个厮杀的事故,细说一遍。元帅道:“既如此,再着张柏出阵,协力攻战。你二人凡事小心在意,再看明日这一阵何如。”

  

  到了明早,红日东升,蓝旗官报道:“西海蛟又在阵前讨战。”张柏道:“末将先行,都督留后罢。”陈都督道:“先声足以夺人之气。若是张将军你先行,他只说是我学生害了惧怯,今后他却易视于我了。还是我学生先行。”陈都督出马,高叫道:“你这说大话的番狗奴,怎么要人来帮杀哩?”西海蛟说道:“你这不知死的贼,你还要出来,直待我一方天梁打你做个肉饼,你才甘休。”陈都督道:“嘴险到甚么?”方天梁就是照头一戳。那丈八神枪,恰像流星赶月一般。西海蛟抡动方天梁,也只了得个平过。上手又是三五十合。两家子正杀在兴头上,张狼牙就急性起来,一匹乌锥马,一杆狼牙钉,直钉着西海蛟。西海蛟杀在好处,哪里又顾得旁边有个人算计他来。自古道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盘龙三太子,看见张狼牙暗算他的西海蛟,他就连忙的取出一枝火箭来,紧照着张狼牙的背上,扑地响中上一箭。这一箭可可的落在甲上。西海蛟倒不曾钉得着。水火无情,自己甲上发起火来。陈都督看见,心里说道:“这个狼牙钉,又在惹火烧身哩!”三太子心里也说道:“张狼牙这一烧,不死也是一块火炭哩!”张狼牙自己慌起来,狠是一声喝。这一声喝,就像半空中响一声雷。你说是一声假雷,逼真的黑风从地而起,大雨自天而降:

  

  雨逞风威偏泼倒,风随雨势越颠狂。

  风风雨雨相追逐,任是天公没主张。

  

  风又大,雨又大,刮的刮,淋的淋,连两边的将军,两边的兵卒,都存身不住。莫说只是铠甲上那星星之火,只当不曾听见,各自收兵。张狼牙无恙。这也莫非是天心辅助我南朝也,莫非张狼牙气数不该断绝。三太子说道:“张狼牙肚子里有个雷公。”西海蛟道:“怎见他肚子里有个雷公?”三太子道:“若不是肚里有雷,怎么开口雷就响?”西海蛟说道:“贤太子你有所不知,前日哨探的小番告诉我说道,南朝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这个莫非就是他的徒弟,故此也会呼风唤雨。”三太子道:“似此呼风唤雨,倒也有些难赢他。”西海蛟说道:“事到如今,只好向前,不可退后,怎么怕得他成,到了明日再处。”

  

  到了明日,张狼牙当先出阵,高叫道:“甚么三太子的番狗奴,你只会背地里放暗箭。你今日明打明的出来,我和你杀三百合来,你看一看。”三太子听见指名要他,他就番心作恶,抖胆行凶,跨上番鬃马,使着合扇刀,径自奔出阵来,也叫道:“你昨日还烧不死哩!今日又来领刀么?”张狼牙道:“你今日再放出一枝火箭来么?我就放出个轰天划地的雷公,却照头还你一下。我就放出个翻江搅海的风,却连你这金眼国都翻过来。我就放出个倾盆倒钵的雨,却连你这金眼国都淹将起来。那时节问你敢也不敢。”三太子因是眼见他昨日的手段,故此不敢回言,也不敢放箭。张狼牙看见他有些气馁,抡起狼牙棒来,劈头就打。三太子也打起精神来,举刀相架。你一来,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砍做一堆,绞做一处。

  

  大约有了百余合,陈都督站在阵后说道:“昨日张将军助我的兴,我今日岂可袖手旁观。况兼前后夹攻,贼势必败。”算计已定,即时把马一夹,一杆枪斜拽里径奔着三太子的身上。陈都督指望斜拽里一枪,出其不戒,攻其无备,一战成功。哪晓得好事多磨,西海蛟又在番阵上看见。看见还不至紧,他就勒转个马头,竟抄在陈都督的背后,照着后脑上就是一方天梁。这一方天梁后脑上倒不曾打得着,把个战马后胯上打翻了,打做两截,后一截落在地上,前一截吊在天上。陈都督坐在马上,吃他照前一闪,手里挺着枪,却不照前一伸。这一伸又伸得巧,伸在三太子的马头上,又把个番鬃马戳通了面门。三太子又吃他一闪,两家子却闪下马来,就在平地上一个一杆枪,一个合扇刀,急忙里杀了两三合。西海蛟怕三太子有失,救转三太子去了。张狼牙怕陈都督有失,救陈都督回来。各自收兵。

  

  陈都督同了张狼牙参见元帅。元帅道:“连日出阵,胜负何如?”陈都督道:“昨日张柏吃三太子一火箭,甲上发起火来。今日小将吃西海蛟一方天梁,把个马打做两截。幸赖天子威灵,主帅洪福,昨日天降大风大雨,才解了火灾。今日无意中一枪,伸在三太子马头上,互相闪失,才讨得个平开。不然,末将们都做了泉下之鬼,怎能够再见元帅尊颜?”元帅道:“这等的泼赖番人,怎么得赢得他一阵?”张狼牙说道:“元帅宽心,明日小将单丁只马,一定要活捉这两个番人。若是捉他不来,誓不相见!”元帅道:“张将军,你休要这等急性,且看两个番将明日怎么出来。”

  

  却说那两个番将先前在番王面前说大了话,恐怕番王见怪,一连杀了三日,苦不曾有个甚么大功劳,心下生出一个计较来,叫两个小番前去飞报番王,说道:“厮杀三日,先一日不分胜负,第二日,三太子一枝火箭,烧死南朝一员副都督。第三日,西海蚊一方天梁,打死南朝一员大都督。这如今一个太子,一个总兵官,一路凯歌而回。”番王大喜,差官迎接。接着入关,大排筵宴贺功。番王道:“连日大捷,多得总兵官之力。”西海蛟说道:“多得贤太子之力。”三太子道:“还是总兵官功绩居多。”番王道:“南船还在,几时退得?”西海蛟道:“不出三日之外,一定要枭他的元帅,捉他的将官。若不成功,誓不回朝见王!”

  

  毕竟不知西海蛟后来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63回 金天雷杀西海蛟 三太子烧大明船

 

  诗曰:

  

  天低芳草誓师坛,西海蛟多战地宽。

  鼓角迥临霜野曙,旌旗高对雪峰寒。

  五营向水红尘起,一剑当风白日看。

  从此大明征绝域,任谁番部怯金鞍。

  

  却说三宝老爷请上王爷同升宝帐,文武百官会集帐前。老爷道:“番将无知,累来讨战。连日中间,虽不曾大败,却不能取胜于他,怎么是好?你诸将中有谁勇略过人,跑出阵前擒此二将?成功之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老爷问了这几句,诸将都面面相觑,半日半日不作声。马公公笑一笑,说道:“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朝。难道这等一个番将,我军中就没有一个英雄豪杰敢去敌他?”自古道:“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倒是马公公这几句话儿,一下子就激出一个将官来,历阶而上,高叫道:“元帅何视诸将之薄也!末将不才,愿借一枝军马,前去擒住番狗奴,献于麾下。元帅心下何如?”众人举目视之,只见其人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就像一段冬瓜滚上帐来。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

  

  元帅问说道:“金将军,你有何良策足破敌兵?”金天雷答应道:“凭着末将这一柄神见哭的任君镋,怕他甚么番狗奴。”元帅闭着两只眼,把个头儿摇几摇,说道:“那西海蛟身长一丈,膀阔三停,你这三尺长的人,抵不得他半节腿。况兼他英勇过人,又有盘龙三太子辅助。这两日饶是陈堂、张柏,尚不能取胜,你怎么是他的对头?”这一席话儿,把个金天雷激得只是暴跳,高叫道:“呸,元帅差矣!岂不闻蟁蚊呸牛,巨象畏鼠?人有技能,岂在大小!昔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王莽名下有一个大将,名字叫做巨无霸,身长丈二,腰阔十围,就是金刚一般的汉子。况兼又有一面聚兽铜牌,拿起个牌来晃一晃,虎、豹、豺、狼蜂拥而来。哪一阵不赢,哪一阵不胜。昆阳城里该多少的英雄豪杰,都不能当其锋。后来出下一员小将,姓郅名恽,表字君章,身躯不满三尺,只当得土地老子一个孙儿。大破巨无霸于昆阳之西,反令王邑、王寻等死无葬身之地。今日西海蛟的英勇,未必好似巨无霸。末将虽是这等一个矮小人儿,本领高强,却不把个郅君章搁在心上。元帅今日统领十万雄兵,出在十万余里之外,若但以形貌取人,只怕诸将之心,都有些冷冷儿的样子。”元帅一时不曾开口,金天雷又跳将起来,枪架子上取过一枝枪来,抡上一会。哪里是杆枪?只当得个灯心拐棒儿样子。撇掉了枪,刀架子上取过一口刀来,舞上一会。哪里是口刀?只当个半边河瓢儿样子。撇掉了刀,壁上取过几张硬弓来,一拽一张折,两拽折一双。撇掉了弓,拿起自家神见哭的任君镋,使将起来。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响,眼里头哪里看见有个人。饶你是个流星赶月,没有这等圆;饶你是个飞雁盘雏,没有这等快。王爷看见金天雷英雄绝伦,即时站起来叫说道:“且住!且住!”

  

  道犹未了,天师、国师一齐到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元帅道:“二位老师下顾,有何见教?”国师道:“贫僧特来恭喜。”元帅道:“连日战不胜,攻不取,有何恭喜,敢劳国师?”国师道:“不是恭喜连日,却是恭喜今日。”元帅道:“今日弓未上弦,刀未出鞘,怎见得恭喜?”国师道:“金将军出阵,手到功成,故此特来恭喜。”天师道:“今日的功劳,应在金将军身上,委是可喜。”王爷道:“学生也料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金天雷正在负屈,不得自伸,听见国师说他恭喜,天师也说道可喜,王爷也说他功成。这一夸奖,就把个金天雷奖得喜上眉峰,平添胆略,高叫道:“末将此行,若不枭西海蛟之头悬于高竿,和千古郅君章做个知己,誓不为人!”元帅道:“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你务在小心,不可造次。”金天雷禀道:“二位元帅在上,天师、国师在前,兵法有云:‘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今日之事委托末将,中间行止疾徐,俱凭末将,元帅幸勿见罪!”元帅道:“只在到头一着,其余的悉恁尊裁。”金天雷拜辞而去。元帅又叫过军政司来,取只羊樽酒送到右营里金爷处,劝他满饮一杯,教他早枭番将之头,以慰众位老爷悬望。

  

  金天雷拜受已毕,心里想道:“为将不在大小,看各人的本领何如。交锋不在恶杀,看各人的志量何如。我今日说了这几句大话,好不一战成功?只是这个功却也不是容易成的,须则是拿出个智量来才是赢手。我今日是个甚么智量?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如今贼势方张,我且退缩他两日,致使他志骄气盈,方才一鼓擒他,岂不为美!”筹策已定,一连坐了三日,并不曾出兵。每日间只听见蓝旗官报道:“番将西海蛟又来讨战。”金天雷只作不知,内中也有说道:“金将军平素性急,怎么这几日如此宁奈?”也有说道:“金将军开大了口,说大了话,收拾不来,故此忍着。”

  

  西海蛟说道:“只讲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原来都是些假话。只这两三日,并没有个将官敢来出阵。可笑!可笑!”到了第三日上,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一个将军,长不满三尺,没甲没盔,坐在马上,就是一段冬瓜。西海蛟看见,就笑一个不止。金天雷心里想道:“你笑我么?我还一个好笑哩!”西海蛟说道:“果真的南朝没有了人,把这等一个小孩子叫他来做将军!只消我一指头,就打他做两截。只一件来,打死他也不见我的手段。我且问他一声看。”叫声道:“来者何人?你莫非是那个庙里急脚地里鬼?怎敢来寻我金刚么?”金天雷大怒,说道:“臊狗奴,吾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征西右营大都督。你这犬羊异类,敢来欺灭我么?你纵有血肉千斤,只好去挡刀抵箭,终不然你有甚么用处?”西海蛟又笑了一笑,说道:“这矮贼人儿虽小,嘴其实尖。蚊早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我如今先把你这个贼鬼嘴割将下来,且看你怎么?”道犹未了,一柄方天梁,照头照脑就是几下。金天雷却又古怪,不拿出任君镋来,只掣过一杆枪,抡下抡下。西海蛟来得松,他又抡上前去;西海蛟来得紧,他又抡退后来。抡上抡下,抡了一日。盘龙三太子看见,急性不过,拿起合扇刀,劈面砍将过来。金天雷看见他砍得狠,拖着一杆枪,望本阵而跑。三太子埋怨西海蛟道:“拿这等一个娃子,和他厮杀杀了一日,还不曾赢他,你倒不害羞哩!”西海蛟道:“杀此小贼,何足为强!待我明日,一方天梁筑他做块肉泥就是。”

  

  到了明日,金天雷又来出阵。西海蛟说道:“你这娃子,何不去抚养成人罢?只管来自送其死!”金天雷大怒,骂说道:“你这臊狗奴?焉敢小觑于吾。”骂便是骂,手里又不是任君镋,又是一口刀。举起刀来,直砍上西海蛟的面上去。西海蛟哪里睬他,随意提起个方天梁来,左一支,右一架。金天雷的刀,只在方天梁上刮当刮当的响。三太子斜拽里又插将来。西海蛟说道:“贤太子请回罢,只这等一个小孩子,要我们两个人杀他,不可使闻于邻国。”三太子说道:“此言有理,我且回朝,但有别的甚么将官出来,你且再来请我。”这只是三太子的命不该绝,还有几日禄米未完,故此走了,他回朝去了。这两个人又是这等混了一日,不分胜负。金天雷回营,参见元帅,元帅道:“金将军,你一连出阵两日,并不曾成功,你若是战他不下,莫若差几员名将,并力攻他,或者还有个好处。不然,长了他的英气,大了他的胆略,往后去急忙里难得蠃他。”金天雷说道:“末将正要骄他的志,盈他的气,不患不成功。”王爷大笑起来,说道:“正合我学生之见。”元帅心下明白,却又怕走漏了消息,故意的说道:“你这些人都是巧言令色,不能赢人,反有这许多闲话。左右的着他出去,闭上了营门。”这都是兵不厌诈处。

  

  到了明日,西海蛟又来。金天雷又去,又是一杆枪,舞上舞下。西海蛟到了三日,心上有些吃恼,尽着那些蛮气力,都拿将出来,狠着是一方天梁。金天雷明是要卖上破绽他看,迎着他一枪,一枪就折做两截。金天雷折了枪,带转马来,连人连马,一跳跳起来,就跳在圈儿外面。又支起—口刀,舞上舞下。西海蛟尽着蛮气力,又狠着是一方天梁。金天雷又卖个破绽他看,迎着他一刀。一刀又折做两段。金天雷断了刀,带转马来,连人连马,又是一跳跳起来,跳在圈儿外面,却才掣过那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来,手里舞得就是游龙出洞,飞雁投湖。西海蛟猛空里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今番却错上了坟也!这等的一个毛人,倒用着这许大的兵器,怎么敢小觑于他。”自古道:“天君泰然,百体从今。”西海蛟心上吃了慌,手里就有些作怪,分明是抖擞精神,和金天雷厮杀,不知怎么样儿,—梁打将—下来,金天雷这里就是一镋挑将上去.可可的方天梁撞在任君镋上。那镋就是锋刺一般。这莫非是西海蛟该是命短,金天雷该是成功?只听得叮当一声响,把个方天梁就铲做了两段。西海蛟已自是心上吃慌的人,又断了这个方天梁,花子死了蛇——没有甚么弄的了。怕他甚么人不着吓罢,吓得只是魂不附体,魄不归身,坐在马上头轻脚重的。金天雷又巧,把个任君镋照他脑背后晃他—晃。他连忙的扭转头来,把个半段方天梁还去一架。刚才扭转头来,那边下壳子上已是—镋,把个斗大的头,扑的一声响铲将下来。番兵们去了头目,哪敢向前,只是四下里逃生奔命。金天雷一片镋,不知断了多少人的头,直杀得不见了人,却才拿了斗大的头来见元帅。

  

  二位元帅大喜。天师、国师都来贺功,国师道:“贫僧的恭喜可是真么?”老爷道:“多谢国师指教。但不知国师是何高见?”国师道:“贫僧没有甚么高见,只说西海蛟怎么是个金天雷的对手,你把这个名字去想就是。”老爷道:“国师之言有理。西方也属金,海在下,天在上。海里的蛟,怎么敢敌天上的雷,只是一死而已。国师之言,何等有理!但不知天师也说道今日的功劳,应金将军身上,是何高见。”天师道:“贫道以数观之,得个金木相刑之数。金将军是金角木蛟,西海蛟却不是木?故此贫道晓得功劳在他身上。”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但不知王老先生你也说是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先生是何高见?”王爷道:“学生以理揆之,怎么的理?西海蛟连日得胜,已自是志骄气盈,眼底没有人了。再加上金将军人物矮小,不起堆垛,他必然藐视于他,欺他是个矮子。自古道:‘兵骄者败,欺敌者亡。’以此理揆之,学生就知道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老爷道:“三公之见,妙哉!妙哉!王老先生是一个理,天师老先生是一个数,国师老爷兼理兼数。诸公不言,言必有中。”即时吩咐纪录司纪功;吩咐军政司摆宴,大宴庆功。正是:

  

  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

  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

  插羽面相顾,鸣弓上新弦。

  射麋入深谷,饮马投荒泉。

  马上共饮酒,野中聊割鲜。

  相看拚醉饮,从此勒燕然。

  

  筵宴已毕,元帅又吩咐取过银牌彩缎来,赏赐金天雷。手下将佐,各各有差。又吩咐取过西海蛟斗大的头来,竖一条高竿于接天关外,把他的头悬在高竿之上,号令诸番,迟降者以此头为例。

  

  却说金眼国国王听见西海蛟砍了首级,不觉放声大哭,哭得好不痛苦也,说道:“西海蛟乃是我国中的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今日一旦丧于南人之手,再有何人能扶助我的江山,能撑持我的社稷?”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说犹未了,只见把关的番兵飞跑而来,报说道:“南朝人到我们的关外竖一根高竿,高竿之上悬挂着西总兵的首级。首级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写着‘迟降者以此为例’七个大字,号令关中,出言无状。”国王又听知这一场报,越发哭哭啼啼,哭一个不了,啼一个不休。盘龙三太子说道:“西总兵为国亡身,今被悬竿之惨。孩儿无以报他,情愿统领一枝人马,开关截战,枭取那个矮狗奴之头,也把他来悬在关上,才了得个冤报冤之事。”国王道:“孩儿差矣!我兵新丧主帅,人无战心。况兼他那里出阵之时,未必就是那矮子,怎么就能够冤报冤么?”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来,我且领枝人马冲下关去,夺回西总兵之头,葬之以礼。这也不失以德报德之道。”国王道:“孩儿也未可造次。南人诡计极多,他既是要号令我国中,岂可不设兵守御。或者以此为饵,四路里埋伏军马,未可知也。难道就是以德报德?”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又不能德报德,教孩儿这一点心怎么能够表白?”国王道:“我也想来,这如今没有别法,只得备办三牲礼物,到关上对着他的头祭他一番,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罢了。”三太子说道:“父王之言有理。”即时备下三牲,陈设供案,遥对着西总兵的头大祭一番。奠三杯酒,焚几炷香,读一篇祝文。文曰:

  

  维某年某月,金眼国国王莫古末伊失谨以庶羞之仪,致祭于总兵官西海蛟而言日:呜呼!维我有国,维将军赫。衽兹戈兵,奋彼羽翮。有锋斯摧,无梗不馘。余方寄之干城,而胡罹藁竿之厄。虽然将军之头可断,将军之心不可剨;将军之头可悬,将军之志不可摘。呜呼!生抱豹韬,死襄马革。悠悠彼苍,将军何忒!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毕,一个国王,一个三太子,抱头而哭。哭声未绝,只见祭桌上一只鹅平白地跳将起来,叫了一会,却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多,赔了一壶酒,还要赔着一只鹅。”国王、太子都吃了一惊。国王道:“这莫非是西总兵有灵,来告诉我们的祸福?我儿,只怕前向凶多吉少。不如趁着此时,献上一封降书降表,也免得举国生民涂炭。你意下何如?”这几句话儿,分明说得有理,哪晓得三太子是血气方刚之人,知进而不知退,即时大怒,说道:“父王差矣!岂可因这些小妖谶,误我军国大事。”道犹未了,一手挝过鹅来,一手提起剑来,把个鹅一挥两段,高叫道:“凡我臣子有不尽心报国者,罪与此鹅同!”太子这一发怒之时,左右们无不凛凛。国王心下十分不悦。当有一个驸马将军,名字叫做哈里虎,看见国王不悦,跪上前去,禀说道:“胜败兵家之常,虽然折了西总兵,幸有三太子在这里。三太子英雄盖世,韬略无双。莫说一个西总兵,就当得十个西总兵。莫说一个南将,就当得百个南将。既是太子尽心为国,小臣辈何敢贪生!凡有差遣,愿效犬马之报。”

  

  国王听见驸马将军这一席劝解,心上才有些欢喜,说道:“非我志馁,肯服输于人,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故此莫若早些回头罢!”三太子说道:“父王宽心!不是孩儿空口所言,孩儿有个退兵良策,哪怕他百万南兵,也不在孩儿心上。”番王道:“是个甚么良策?你说来我听。”三太子道:“南朝既斩了西总兵,料定了我国中再没有个能者,防备之心渐渐的懈怠;况且他的宝船停泊在我内港,水路曲折,他岂能尽知。我若还是陆路上厮杀,胜败尚未可必。孩儿今夜拨出海鳅船五百只,顺风直下,装载火箭、火枪、火药之类,趁他在睡梦中间,放起火来,烧他几百号,且惊他一惊。这叫做‘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孙武子最上兵法,岂不为美!却又再调驸马哈里虎,领一队人马,陆路上截杀他一番,教他背腹受敌,支持不来,活捉他的将官,生擒了他的主帅。到家之时,割下他的头,也挂在竿子上,却不替西总兵报了这个仇。岂不双美!父王,你说此计何如?”番王说道:“此计也还通得。”哈里虎道:“太子妙算,真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王社稷安于泰山,何虑南朝人马。”番王道:“既如此,你们依计而行。只是不可轻易,不要贻我以后忧就是了。”

  

  盘龙三太子别了番王,自行其计。坐上牛皮番帐,点齐五百只海鳅船,精选一千余人会水的兵卒,另选四员水军头目做个副将。一更上了海鳅船,军士都坐在舱底上,寂寂无声。恰好的这一夜月白风清,波恬浪静,海鳅船五百只,顺着那一股流水放将出来,看看的将近宝船,大约还有—二里之远,三太子传下将令,把这些大小海鳅船,一齐湾住,着两只巡哨的小鳅,轻轻的前去打探。一会儿,打探的回来说道:“南船上人人都在做梦,个个都在打呼,只有一只船上有些灯亮。”这灯亮不知是谁?原来是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天师怎么还有灯在?却说天师坐在朝天宫里,心里似梦非梦,眼儿欲开未开。

  

  只见一个穿红的走到面前来,打一个拱。天师睁天眼来,问说道:“你是哪个?”其人也不作声,也不见在哪里去了。天师醒过来,心上有些疑惑,说道:“今日值日天神却是龙虎玄坛赵元帅。怎么有个穿红的过我面前?”道犹未了,国师差下一个人,送了一幅小启儿。天师拆开读之,上面只有十个字,那十个字说道:“夜半一场灾,天师仔细猜。”

  

  天师看见这十个字,心上老大的明白,说道:“‘灾’字是个川下火。我适来看见穿红的走下过,却不也是个火料。想是今夜有个甚么火灾?国师只来告诉我,是教我准备的意思。他不曾去告诉元帅,我也不消去告诉元帅。”

  

  即时间叫上一声:“值日神将何在?”只见一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就在阶下打拱,天师道:“今日是你值日么?”赵元帅道:“是小神值日。”天师道:“我们宝船上,今夜该主些甚么灾悔?”赵元帅道:“今夜子时三刻,荧惑流光,直射武曲。多般有些火灾。”天师道:“有我贫道在这里,怎么做得这个勾当?”赵元帅道:“但凭天师吩咐,小神敢不竭力。”天师道:“你与我叫过风伯、雨师来,我自有个话儿吩咐他。”赵元帅应声而去。

  

  一会儿,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头,禀说道:“适承天师老爷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们都是甚么神祗?”其神道:“小神们都是司风的风伯。”天师道:“怎么有四个?”其神道:“一个是三月鸟风,一个是五月麦风,一个是七八月檐风,一个是十二月酒风。”天师笑起来,问说道:“那三个叫做信风,我已知道了。这个怎么叫做酒风?”其神道:“十二月天冷,饮酒挡寒,多饮了几盏,就有些发风,故此叫做十二月酒风。”天师道:“这个发酒风的,算不得个人数。也罢,你们今夜都在这里伺候,有功之日,明书上请。”道犹未了,又有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个头,禀说道:“适承天师老爷呼唤,不知有何使令?”天师道:“你们是甚么神祗?”其神道:“小神们是行雨的雨师。”天师道:“怎么也是四个?”其神道:“小神按东西南北四方,故此也是四个。”天师道:“你们既是个雨师,怎么这等衣冠不正,言语侏亻离?”雨师道:“天师在上,还有所不知。这如今世变江河,愈趋愈下,假饶孔夫子也有些衣冠不正,也有些言语侏亻离。”天师道:“怎见得?”雨师道:“亵裘长短,这岂不是衣冠不正?夫子之言不可闻,这岂不是语言侏亻离?”天师道:“这都是解释之辞。也罢,你们今夜在这里伺候,有功之日,明书上请。”风伯、雨师一齐禀道:“小神们今夜在这里伺候,天师有何令旨?”天师道:“今夜子时三刻,我们船上主有火灾。听令牌响为号,令牌一响,你们即时要来:风刮开去,雨要淋下来。不许迟延误事,违者治以罪。”风伯、雨师应声而起。

  

  毕意不知这夜半之时,有个甚么火灾?风伯、雨师有个甚么显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64回 王良鞭打三太子 水寨生擒哈秘赤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胡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今日路旁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

  

  却说三太子听见南船上人人都在做梦,个个都在打呼,心上大喜,说道:“此天意所在,令吾成此大功也!”吩咐放开船去。番兵们得令,一拥而开。看看至近,一声牛角喇叭响,一齐火箭,一齐火枪,一齐火药,都照着南船上放去。只见放去的火便红,南船再不见烧着。三太子心上有些疑惑,说道:“怎么南朝来的船,不是木料造成?既是木料造成,有个不惹火的?”吩咐把些火具,尽数放将出来,果然是火势连天,照得海面上通红,如同白日。三太子道:“今番多管是烧着他了。”

  

  哪晓得天师坐在朝元阁上,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初然间火小时还不至紧,到后来火势连天,通明上下,他就狠起来,敲一下令牌,喝声道:“风伯何在?”果然的一阵狂风刮将开去,把些火反烧到海鳅船上。天师又敲下令牌,喝声道:“雨师何在?”果然的一阵骤雨淋将下来,把些火都扑死了。三太子看见这个风、这个雨,急得只是顿足捶胸,说道:“哎哎!这个风,敢是南朝带来的风么?我西洋海上,哪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风?这个雨,敢是南朝带来的雨么?我西洋海上,哪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雨?”没奈何,只得收拾海鳅船回去。回去打一查,却原来火烧坏了七只,浪打坏了八只。三太子反吃一惊,说道:“反把自家的船倒烧得七打八哩。”这叫做:周瑜妙算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却说宝船上夜半三更,都在睡梦之中,只听得一片吆喝,—阵火起,都吃了—吓。五营大都督在岸上传起更来,准备着步战,四哨副都督在船上传起更来,准备着水战。—会儿火发,一会儿狠起来。一会儿烧天烧地,照海通红。都也吓得心惊胆颤,无计可施,也只说是宝船有些堆保。哪晓得猛空里—阵狂风,又一阵骤雨,把个火轻轻的扑死了,全不见半星。满船上军人哪个不说道:“屋下有天。”哪个不说道:“船上有天。”到了明日—早上,二位元帅升帐,会集大小将官。天师、国师都来相见。老爷迎着,说道:“夜来吃惊,二位老师可曾知道?”国师道:“贫僧从昨日早上吃惊起,惊到如今。”天师道:“贫道吃了一夜惊,到如今才住了。”老爷道:“怎么二位老师都先吃惊起?”国师却把昨日里送帖儿的话,告诉一遍。天师却把夜来书符遣将的事,告诉一遍。二位无帅大惊,请上天师、国师,一连唱上两个喏,说道:“多谢二位老师作主。不然,连老夫都成灰烬之末。”国师道:“一言之微,何足称谢?”天师道:“职分当为,不敢劳谢。”元帅道:“似此番奴,将来还有不测之变。”国师道:“紧防备着他就是。”元帅道:“承教有理。”即时传令五营大都督,旱寨里早晚间着意提防;传令四哨副都督,水寨里早晚间着意提防;又传令着两员水军头目:左巡哨百户刘英、右巡哨百户张盖,领哨船五十只,先行便宜哨探,凡遇紧急军务,许星飞驰报,毋违;又传令着南京江淮卫把总梁臣,济川卫把总姚天锡,各领战船一百五十只,各领水兵一百五十名,进口二十里之地,安扎水寨,为犄角之势,以防三太子水攻;又传令着右先锋刘荫、应袭王良,领精兵三千,攻打接天关,限期取胜;又传令着狼牙棒张柏,领精兵三千,前后策应。诸将得令,各自分头去讫。

  

  却说三太子乘兴而来,没兴而返。哈里虎接着,说道:“贤太子一场大功,怎么遭在这个风雨手里?”三太子说道:“正是我们自己倒罢了,只是父王有些不快。”哈里虎道:“既是国王不快,我和你说起就是。”去见国王,国王道:“夜来功展何如?”三太子道:“孩儿之计非不善,争奈那金长老、张真人神通广大,致令半途而废。”番王道:“寡人心上老大的耽烦耽恼。怎么耽烦耽恼?南兵本等强梁无对,况兼深入我的藩篱,怎么得他退去。若再加那个长老、真人撮弄术法,到底是个毛巴子。”哈里虎奏道:“大王休忧!太子武艺不在南将之下,夜来一阵,虽不曾烧得南船,其实南船上的人都已心惊胆颤。小臣不才,愿与太子同心戮力,杀退此贼,保全社稷。伏乞大王宽心!”国王起身,以手摩其背,说道:“贤卿乃我国家亲臣,好与吾儿协力同心,共扶社稷。子子孙孙,同享富贵勿替。”哈里虎说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小臣怎敢偷安?”

  

  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报说道:“南船上差下了两员大将,统领着无万的雄兵,把个接天关围得铁桶相似。有此军情,特来报上。”三太子听知道接天关被围,翻身而起,哈里虎说道:“不劳贤太子亲征,容末将提兵下关去罢。”三太子道:“单丝不线,孤掌不鸣,我和你两个同去。”国王放心不下,再三叮嘱,说道:“凡事小心,不可轻敌。”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报事的小番报说道:“接天关东水门外,有无数的战船,百般攻打,水门上没人把守,恐有疏失,特来报知。”国王听见这一报,吓得抖衣而战,肝胆俱碎,说道:“南兵水陆并进,却怎么处治?”三太子道:“父王一国之主,不可遇事惊慌。你一个惊慌不至紧,恐惊动了国中百姓,人心摇动,士无斗志,将以国与敌乎?”国王道:“非是寡人惊慌,怎奈敌兵压境,须得个备御之方。”三太子道:“孩儿自有良策。国王道:“是个甚么良策?”三太子道:“譬如医者,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这如今水门上的南兵,势分而迟,缓之可也 ;关下的南兵,势合而锐,缓之则有失。”国王道:“兵势固是如此,吾儿怎么处分?”三太子道:“孩儿自有处分。水门上可令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两个人,各领海船一百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南兵师老自毙,此以逸待劳之策也。南兵纵然生出翅来,飞不进我们的水关里面。”国王道:“关外何如?”三太子道:“关外南兵,须则是孩儿和驸马亲自与他决战。仗父王的洪福,凭孩儿的本领,或是生擒他两员,或是杀死他两员。那时节乘得胜之威,席卷长驱,势如破竹。虽水门上诸将,可一鼓而擒也。”道犹未了,一手抽出一根令箭来,一撇两段,说道:“孩儿此行,若输了半分锐气,誓不为人,罪与此箭同科!”番王看见三太子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又且调兵遣将,条条井井,心上大悦,说道:“孩儿,你自去罢,凡事小心就是。”哈秘赤、沙漠咖各领了水兵船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

  

  盘龙三太子同哈驸马开了关门,把些番兵一字儿摆开,飞马出阵。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一个右先锋来,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千里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这等一个将军,三太子看见,心上也要喝几声彩,高叫道:“来者何人?”右先锋说道:“吾乃大明国钦差征西右先锋威武大将军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三太子嗄嗄的大笑,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嫡嫡亲亲的盘龙三太子是也。你在我国中一个多月,岂不曾闻着我的大名么?”刘先锋大怒,骂说道:“小番奴!焉敢戏弄于我。你是个甚么三太子?敢在我大人长者之前,摇唇鼓舌,笑而无礼!”举起刀来,就是杨柳花飞,一路滚将过去。三太子不慌不忙,摇动了合扇双刀,紧来紧架,慢来慢架。两个人一冲一撞,一高一低,正然杀做在好处。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斜曳里闪出一员大将来,骑一匹流金孤马,使一杆丈八长枪,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高叫道:“小狗奴!你敢在这里无礼么?”一枪就到。三太子提起刀来,好生一招。又是三个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

  

  原来刘先锋、王应袭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况兼又是两个人成了双,作了对,有照管,有互换,放心大胆,拿定要捉那个番官。盘龙三太子虽是有些武艺,有些胆略,到底是一不敌俩,心上始终有些惧怯,杀来杀去,不觉的闪了一个空。刘先锋趁着这个空,一刀就进,三太子还是溜煞,急忙里扑将过来。饶他扑将过来,早已一刀劈开了个马膊子。王应袭看见劈开了三太子的马,三太子换马,他就跑向前去一鞭,这一鞭正中着三太子左膊上,打得个三太子昏天黑地,不辨东西;那一面唐猊铠甲,粉碎如泥。还喜得是三重细甲,不曾打得十分的穿。三太子一则是坏了马,二则是带了伤,拨转马望本阵而逃。刘先锋和王应袭就是金鹰搏兔,螳螂捕蝉,哪里就肯甘休,一直赶到关下。三太子吃了这一番好赶,也在慌处,心里想道:“到了关边,且待我拿出火箭来,奉承他几箭。”一手摸箭,箭摸一个空;一手摸弓,弓摸一个空。原来换马之时,俱已掉将去了。左一个空,右一个空,把个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就急得暴跳如雷?欲待跑进关去,又折了威风;欲待回来厮杀,却又跑得气喘,终是不得赢人。

  

  正在急得暴跳,恰好关里面一声牛角喇叭响,闪出驸马将军哈里虎来。三太子心慌意乱,没有了主张,哈里虎却是醒醒白白的,晓得势头不善,高叫道:“贤太子快进关来!”三太子还不动,哈里虎说道:“你真待要做个针儿把线引么?”三太子却才明白,把马一夹,跑进关里面,紧紧的闭上关门。王应袭说道:“那个番奴早来了一脚,迟些儿,我们抢了这个关哩!”刘先锋道:“但得小胜,便自足矣!明日再来,未为晚也。”到了明日,刘先锋说道:“为将之道,斗智不斗力,今番须要把个智去胜他。”王应袭说道:“但凭先锋见教就是。”刘先锋说道:“我学生先去出阵,你且扮做个小卒,杂在队伍之中。直待杀到兴头上,你却暗地里补上他一箭,教他照管不及,应弦而倒。”王应袭大喜,说道:“先生之计,正中之奇。妙哉!妙哉!请先行罢。”刘先锋挽刀上马,领了一枝精兵,三通鼓响,列成阵势,只待三太子出来,施其妙计。

  

  原来三太子跑进关里面,哈里虎道:“你今日怎么不拿出箭来也?”三太子说道:“因为砍坏了马,换马之时,仓皇急迫,不知怎么把个弓箭掉将去了。”哈里虎说道:“我有一计,不知太子意下何如?”三太子道:“有何妙计?请教一番。”哈里虎说道:“贤太子,你的火箭百发百中。但只是对面拈弓,那人得以躲闪。以我的愚见,兵不厌诈,明日出阵之时,我学生出身厮杀,贤太子扮做个小番,就站在我学生马头之下,便中就放他一箭。一个人只消一箭,却不一箭成功?贤太子,你意下何如?”三太子大喜,说道:“有此妙计,天使我们成功。”到了明日,把关的小番来报说道:“南将又来打关。”哈里虎飞身上马,开了关门,一拥而下,把些番卒也一字摆开。刘先锋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来出阵?”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驸马大将军哈里虎的便是。你焉敢小觑于人!你说我这个八面金楞简打不死你么?”刘先锋说道:“好 于人!你说我这个八面金楞简打不死你么?”刘先锋说道:“好大毛人,敢开大口、讲大话。你回去问昨日的番狗奴讨一个信,再来也未迟哩!”哈里虎说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道犹未了,拿着那个八面金楞简,舞将起来,就如白蟒缠身,乌龙献爪。刘先锋看见这个番将也有些厉害,抖擞精神,举刀相杀,杀做一块,砍做一堆。王应袭心里想道:“杀人先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时不射,更待何时!”悄悄的拈起弓来,搭满了箭,看得真,去得准,扑通的一箭。这一箭不至紧,早早正中在哈里虎的左眼上,把个左眼珠儿一穿,穿得铁紧。 却说三太子杂在哈里虎的马头之下,看见南阵上射了哈里虎一箭,连忙取出弓来,搭上火箭,正照着那个放箭的还他一箭,可可的中在王应袭的束发冠上。王应袭的头顶上,即时间腾腾火焰,烧将起来。

  

  却说哈里虎被射了眼珠儿,一手拔出个箭头,连眼珠儿都带将出来。哈里虎说道:“两只眼本是多一只,去了他也罢。”提起来,照着草地上一掼,不知掼在哪里去了。王应袭的头上火烧起来。刘先锋连声高叫道:“王公子,王公子,火烧了头,火烧了头!”王应袭一时间也无计可施,把马一夹,跑在百步之外,就是一条长流河。王应袭就在马上,翻一个筋斗,一翻翻在长流河里。自古道:“火来水救。”一个人翻在水里,尚有火会烧人么?两家子一个带了箭伤,一个带了火伤,各自收兵回阵。

  

  却说三太子回到关上,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哈里虎说道:“我学生眇了一目,尚不忧烦。贤太子,你为何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太子道:“只因卑末不才,致令驸马坏了一只眼,又致令我父王添了一场愁。”哈里虎说道:“我学生之目,何足挂齿!只是父王之忧,须要与他一个宽解。”三太子道:“这忧愁怎么与他宽解得?”哈里虎说道:“也有一个道理。”三太子道:“是个甚么道理?”哈里虎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你须要反败为胜。怎么反败为胜?南兵今日射出了我的眼珠儿,似觉得胜,旱寨里不免洋洋得志,一场大欢喜。这个喜信传到水寨里,水寨里面岂复提防。这如今,我和你守着这关,传出将令去,着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各领战船,各带水兵,开了水门,一齐杀将出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岂有个不赢之理?这不是反败为胜么?”三太子说道:“妙哉!妙哉!”即时传令水军酋长如此如此。

  

  到了明日,哈秘赤、沙漠咖领了水兵,驾了战船,一声牛角喇叭响,大开水门,一拥而出,把个战船一字儿摆开,如长蛇之状。哈秘赤站在船头上,高叫道:“南朝那个蛮子,敢来挡我的手么?”他只说南船上不作准备。哪晓得早有个巡哨百户刘英,又有个巡哨百户张盖,两下里飞报回来,报说道:“番船出关,一字儿摆着。番官声声讨战,出言无状。”姚、梁两个把总,不敢怠慢,即时传下将令,摆开船只,点齐水兵。梁臣道:“今日之事,番兵惯习水战,不可易视于他。”姚天锡道:“以我学生观之,番兵未必惯习水战。”梁臣道:“怎见得他不是惯习?”姚天锡道:“他把个战船一字儿摆开,首尾相远,不能相救,以此观之,见得他不是个惯习。”梁臣道:“长蛇之阵,自古有之,焉得说他的不好。只是我和你要个破他之法。怎么个破他之法?他的船分得有个头尾,我和你也要分开来。你领你的船,你领你的兵,攻他的头。我领我的船,我领我的兵,攻他的尾。教他头不能顾尾,尾不能顾头。却传令两个巡哨百户,领一枝精兵,冲断他的腰。一条蛇三下里被伤,岂有再活之理!这却不是个破敌之法么?”姚天锡道:“将军高见。这番狗奴在吾目中矣!”即时传令两个巡哨官,即时传令开船。一个连天炮,三通画鼓,南船上一齐出去。梁臣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直杀到他的头上。姚天锡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一直截住他的尾巴处。更不打话,一任的厮杀。你杀我这里一枪,我杀你那里一枪。你砍我这里一刀,我砍你那里一刀。你挺我这里一棍,我挺你那里——棍。你飞我这里一锤,我飞你那里一锤。两家的船,不动如山;两家的兵卒,飞跑如马。

  

  杀得正在兴头上,只见巡哨的百户刘英,原是个多谋足智之人,坐在哨船上,猛可里心生一计。即时放开这二十五只哨船,泊在空阔去处,叫过船上那一班会水的军人,一叫就叫出二百五十多名来。吩咐他一人名下要芦柴两束,或是乱茅两束。一会儿,一齐交卸。又吩咐他一人两束芦柴,或是两束乱茅,都要暗暗的安在番船舵上。一会儿,一齐安上。安上了这些草把儿,连水军也不省得做甚么,那些番船哪里晓得舵上安了东西?

  

  刘英吩咐放起号炮来。一声炮响,闪出二十五只战船,就拦腰一划。这一划不是刀,又不是枪,又不是耙,又不是棍,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类。响声未绝,又是一声炮响,早又闪出二十五只战船来,拦腰又是一划。这一划又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类。梁把总看见中间火起,即时传令,也是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姚把总看见头上火起,即时传令,也是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三四下里,都是南船。南船来往如飞。

  

  那番船禁不过这许多火器攻打,也要走动,把个舵东一推,东不动;把个舵西一推,西也不动。舵工一荡子跌起脚来,口里连叫道:“苦也!苦也!”哈秘赤看见个番船不动,急了起来,一刀一个舵工,两刀就是两个舵工。到了三个舵工身上,吆喝道:“可怜见,枉刀杀人哩!”哈秘赤说道:“怎么枉刀杀人?”舵工道:“争奈这各船上的舵,平白地都推不动,非干小人之事。”哈秘赤自己走过去推一推,果然不动。哎上一声,说道:“这必是那个和尚、道士下了魇符,魇住我的船只。”哪里晓得都是刘百户把个草把塞住了舵眼,故此推不动,捱不移。转身出来,正要挺枪厮杀,只见南船渐渐的挨将近去。

  

  百户刘英也驾一只小船近去,离番船大约还有一丈多远。刘百户拖一杆枪,狠地起来,双脚一跳,竟跳到番船之上。哈秘赤看见不是个对头,走下船舱里面,意思要躲。早被刘百户一枪,戳中了左腿,跌翻在船板上。姚、梁两个把总看见刘百户抢了头功,两下里都拥到番船上,把个哈秘赤活活的捉将来了。沙漠咖看见哈秘赤被擒,却就荡了主意。怎么荡了主意?欲待厮杀,势力不加;欲待回船,舵又推不动。慌了张,一毂碌跳到水里去。姚把总走向前,喝声道:“番狗奴哪里走!”举起刀来,一挥两段。可怜沙漠咖死在钢刀之下,上一截还在船上,下一截掉在水里,远葬鲨鱼之腹。两个番将一个生擒,一个砍死。其余的番兵怎么再抵挡得住,捉的捉住,杀的杀死。只有些惯水的熟番窜下水去,望岸上而跑。这一阵活捉一个将官,杀死一个将官,获到三百只海鳅船。其余杀死的不可胜计,生擒的也不可胜计。这一阵算做一场大功。

  

  却说张百户拦腰一划,又去水门上巡哨番船,怕有里面策应。巡哨回来,听见刘百户成了大功,叹了两口气,说道:“我和刘某都是一般的官,一般的巡哨。他今日建了如此大功,我无尺寸劳绩,怎么去见二位元帅老爷?”即时统领了那二百五十名军士,埋伏草坡底下,但有水里走上岸的残兵败卒,一手一个,两手一双,逐个的拿将来,解上帅府。

  

  却说梁把总解上哈秘赤来,姚把总提了沙漠咖头来,刘百户解上许多活捉的番兵来,张百户解上许多残兵败卒来,各各献功。二位元帅大喜,叙功行赏,以刘百户塞舵眼功纪在第一,其余的颁赏有差。赏赐已毕,元帅吩咐推下哈秘赤去枭首上来。一会儿推人下去,一会儿献上头来。元帅吩咐把这两个番将的首级,又竖起两根竿子来,又挂在两根竿子上,关外悬起头,号令关上说道:“凡有愚顽抗拒者,罪与此同。”号令已毕,元帅又吩咐把这些番兵尽行枭首。

  

  王爷道:“学生有一言相禀。”老爷道:“有何见教?愿闻。”王爷道:“番兵蠢若犬羊,杀之诚不足惜!但不降而战者,番王及三太子及哈里虎诸色人等。这些人上有所命,下不敢不从。杀之似觉无辜,其情可悯!不如放他回去,传语番王,教他早早归服。这却是体天地好生之仁也。足以表我中国莫大之量。老公公以为何如?”老爷听见这一席好话,把个头连点几点,说道:“王老先生之言是也!”即时叫过刀斧手来,解脱了这些番兵的绳索,叫他一个个的跪到帐下来,吩咐他说道,你等抗拒天兵,王法、军法俱不可赦。本当斩了你们的头,割了你们的颈,传示你们的国中。但念你们都是天地间生灵,我心有所不忍,故此今日特地饶了你们死罪,放你们回去。你们回去之时,传语番王,教他早来归顺。所说的传国玉玺,有则早早的献将出来,也见得他的功绩;没有也当早早的回上一封表章,岂可愚迷不省?若再愚迷不省,我明日攻破他的城池,教你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又且你们家中各有父母,各有妻子,各人归去,各务各人的生理,不可仍前助纣为恶。我今番捉住你们,再没有个空放之理。你们可晓得么?”

  

  这些番兵一则是得了性命,二则是元帅的语言恳切。你看他一个个的两泪双流,磕上二三十个头,都说道:“我等被掳三之夫,自知必死。今日得蒙天星爷爷饶我们的性命,从今以后,天星爷爷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是天星爷爷留下的子子孙孙。我们今日回去之时,一定要把天星老爷的善言,一句句对我国王陈说。他若是早早来归,两家俱好,他若不听我们的言语,定要提兵遣将,和天星老爷撑对,我们宁可各人寻个自尽,再不敢反戈相向。只是无以报天星爷爷的适命之恩!”道犹未了,一齐儿又是哭将起来。元帅道:“你们不消哭罢,各人起去。”元帅又吩咐军政司人各赏他一餐酒食,与他压惊。各番兵一拥而去。 毕竟不知这些番兵传语国王不曾?又不知国王果真肯来归顺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65回 三太子带箭回营 唐状元单枪出阵

  诗曰:

  

  闻道西夷事战征,江山草木望中清。

  城头鼓角何时寂?野外旌旗逐队明。

  号令旦严驱豹虎,声威夜到泣鲵鲸。

  须知功绩非容易,元帅胸中富甲兵。

  

  却说三太子和哈驸马把关门闭上,同见国王。国王道:“今日水军头目出阵,未知胜负何如?”三太子道:“哈、沙两个将军原是谙练水战之人,手到功成,不消父王忧虑。”哈里虎道:“贤太子有知人之明,哈、沙二位将军有料敌之智。今日的功成不小,我王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就是。”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慌慌张张走到面前来。哈里虎接着,说道:“你们来报水军的捷么?”三太子道:“船上拿住南朝那个将官么?”小番道:“若论捷音,却在南军船上。若论拿着将官,都在我们船上。”国王道:“似此说来,倒不是我们杀输了?”小番道:“不好说得。哈秘赤是一索,沙漠咖是一刀。三千名水兵只一空,五百只海鳅船得一看。”

  

  番王听见,吃了一惊,说道:“诸练水战之人,就谙练到这个地位,有料敌之智的人,就料敌到这个地位!”只消这两句话,把个三太子和哈驸马都撑得哑口无言,老大的没趣。小番道:“今日一败涂地,非干二位将军之事。若论将军和他厮杀,未必便输于他。争奈我们的海鳅船再撑不动,不像钉钉住了一般。南船在水面上来往如飞,我们的船分明要和他抵敌,只是一个撑不动,就无法可施。可怜哈将军先吃一枪,其后来活活的被他捉将去了。沙将军奔下海里,就被一刀一挥两段。其余的水军,杀的杀死在船上,捉的捉将去了。又有一班打从水里奔上岸来的,却又一个将军拦在路上,一个个的捆着而去,不曾剩着半个儿。”国王道:“似此说来,我们的兵卒死无噍类了!”小番道:“却是没有半个脱空。”番王道:“那五百只海鳅船如今在哪里?”小番道:“却是南人驾将去了。”番王顿几下脚,捶几下胸,说道:“谁想今日人财两空。”

  

  道犹未了,只见一伙番兵披头散发,跪在阶下。番王认得是昨日的水军,连忙问道:“你们可是水军么?”众人道:“小的们是水军。”番王道:“你们既是水军,昨日都死在南人之手,怎么今日又得生还?”众人道:“小的们都是生擒过去的,擒到他船上,见了元帅,元帅吩咐尽行处斩,以警后来。”有个姓王的老爷说道:“小的们都是无辜百姓,超豁小的们残生,又赏赐小的们酒食,教小的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早早归降,免得军民涂炭。若只是执迷不省,往后城池一破,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番王听见这一席好话,过了半晌,不曾开言,心上就有个归顺之意。

  

  三太子站在番王身边,喝声道:“胡说!你这一干杀不尽的狗奴!昨日既不能奋勇争先,今日又不能身死国难,逃得一条狗命回来,罪该万死!还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替南人作说客耶!”番王道:“他们都说的是些直话,你怎么又归怨于他?”三太子道:“父王有所不知,这都是南人诡计。这一干人受他的贿赂而归,正叫做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番王道:“怎见得是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三太子道:“南朝和我国中血战了这几阵,恨我们深入骨髓,岂肯相容?却又心生巧计,把一干杀不尽的狗奴做了麋子,甜言蜜语儿哄他,好酒好肴儿醮他,使他回来之时,都传说道南朝的元帅如此好哩。却不是使得我国人离心,士无斗志!这岂不是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么?”番王道:“虽是如此,却也无计奈何。”三太子道:“一不做,二不休,孩儿今番狠是下手他也。怎么狠是下手他?孩儿合同哈驸马领一枝精兵,日上和他陆战,夜来捣他水营,教他日夜里疲劳。安身不住,只得退去。”

  

  番王道:“我闻得南兵从下西洋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一连取服了一二十国,才到我们的国中。只因你不归顺他不至紧,折将损兵,此时懊悔已自无及了,你怎么还要去赢他?”三太子道:“既是不和他厮杀,依父王之见还是何如?”番王道:“我夜来反复思之,只有降他为便。”三太子道:“只是这等唾手降他,岂不见笑于邻国?况兼他仇恨于我,岂肯放松了我们?父王,你还一时思想不及哩!”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头,却又沉思了一会。怎么又要沉思一会?若说是见笑于邻国,心上也罢。只说是不放松了于他,他心上就有些惧怯。却就转口说道:“既是孩儿坚执要去,我为父的也不好苦苦相阻。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而行,不可轻易于他。切莫把南船上那一干人,当个等闲易敌之辈。”三太子应声道:“父王之教是也。”即时同着哈驸马拜辞而起。

  

  走出门外,三太子哈哈的大笑了三五声。哈驸马道:“贤太子,你笑些甚么哩?”三太子道:“我笑我父王枉做一国之主,把南船上这几个毛兵毛将,看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惊小怪,朝夕不宁!我今番出阵,不是我夸口所言,若不生擒他几个,杀死他几个,我誓不为世上奇男子,人间烈丈夫。将军,你可助吾一臂主力,万死不敢相忘。”哈里虎说道:“不才忝在戚畹,与国家休戚相关,愿效犬马之劳,万死无恨!”三太子大喜,即时高坐牛皮番帐,挑选两个水军头目,着他把守水门,教他牢牢的关上,任是杀,只一个不开门。水军头目领了将令而去,自家点了番兵一枝,开了接天关门,一直杀将下来。

  

  这一杀下来,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只说道南朝将官不是他的对手。哪晓得冤家路窄,刚一下关之时,早已撞着一个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领着一枝兵,横着一匹马,挺着一杆枪,看见三太子下来,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三太子狠声道:“你这个蛮奴,岂可不认得我是三太子?”一双合扇刀飞舞而来。刘游击把马望东一带,露一个空。三太子来得凶,早已一马跑向前去,扑一个空。刘游击却挺起枪,斜曳里一戳。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蛮奴敢如此诡诈,闪我一个空。”刘游击心里想道:“此人匹夫之勇,不可与他争锋。且待我耍他一耍,教他进不得战,退不得宁。”三太子不晓得刘游击安排巧计,牢笼着他,一任的舞刀厮杀。杀得狠,让他——个空,杀得慢,又挺他一枪。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不觉日已西斜。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天色已晚,岂可放松了他?”悄悄的取出张弓,搭上火箭,照头一箭过来。刘游击看见,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番狗奴,我晓得你只是这一箭。你这个箭,敢在我面前卖弄么?”举起枪来,往东一拨,就拨在东边地上。把东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说道:“你是甚么人,敢拨我的箭!”照头又是一箭过来。刘游击说道:“今番西边地上的草,合该烧着也。”举起枪来,往西一拨,就拨在西边地上。把西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看见两箭落空,心上有些吃力,连忙的飞过第三箭来。刘游击也激得怒从心上起,一枪把枝箭打个倒栽葱,栽到三太子自家怀里去。三太子险些儿自烧自,只得手快,早撇过一边,才落得个干净。三太子不得手,没兴而返。

  

  到了明日,又下关来,说道:“昨日的箭分明去得好,只是发迟了些,故此天晚未得成功。今日不管他是个甚么人,劈头就还他一箭。”恰好的又撞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黄怀德。他果真的不管甚么高与低,劈头就是一箭。黄游击晓得他的箭有些厉害,连忙的扭转身子来闪他一空。闪他一空还不至紧,即时还他一箭。三太子只在算计射别人,却不曾算计别人射自己。哪里晓得这一箭,正中着他的左边肩头!你想一个肩头带了一枝箭,疼不疼?连这半边的身都是酸麻的。三太子没奈何,负痛而去。一连坐在牛皮帐里,坐了两三日不曾出关。

  

  南船上这些将官,一日三会,每会都在说那个三太子有几枝火箭厉害,这两日肩上疼痛不曾出来。迟两日再来之时,着实要提防他。计议已定,各各提防。这也莫非南朝气数该赢?也莫非是三太子气数该败?果真的过了两三日,大开关门,当头拥出一员番将,凹头凸脑,血眼黄须,骑一匹卷毛狮子一般的马,使一口鬼头刀。三声鼍皮鼓,一声吆喝,横冲直撞而来。恰好的遇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

  

  马如龙起头一看,原来不是个三太子,既不是个三太子,不免问他一声,看是哪个,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附马将军哈里虎是也。你是何人?”马如龙道:“你这番狗奴,岂不认得我马爷是游击大将军么?你那甚么三太子哪里去了?”哈里虎说道:“士各有志,人各有能。你既是个游击将军,就我和你比个手罢,又管甚么三太子不三太子的?”马游击道:“你那三太子还有三分鬼画符,你这无名末将,也敢来和我比手哩!”哈里虎大怒,骂说道:“蛮贼,焉敢小觑于我!”举起刀来,劈头劈脸,就是雪片一般相似。马游击看见他来者不善,我这里答者有余,也是雪片的刀还他。你一刀,我一刀,正砍到个兴头上,南阵上三通鼓响,早已闪出一个游击都司胡应风来。胡都司手里拿着一根三十六节的简公鞭,骤马而到,一团英勇,横冲直撞。马游击心里想道:“好汉不敌俩,今番这个番奴要吃苦也。”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左壁厢又闪出一个中军左护卫郑堂来,一骑马,一杆方天戟,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右壁厢闪出一个中军右护卫铁楞来,一骑马,一柄开山斧,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哪里走!”

  

  四面八方都是南朝将官,把个哈里虎围住在垓心里面,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拿这个番官。哪晓得哈里虎吓得没处安身,一声牛角喇叭响,番阵上一连飞出三枝箭来,一枝箭正中着左护卫郑堂的盔,只见盔上一溜烟,把个缨毛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右护卫铁楞的甲,只见甲上一溜烟,把个扎袖儿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游击都司胡应风的背,把个掩心镜儿都烧掉了。番阵上怎么有这等三枝厉害的箭?原来是三太子的诡计,教哈里虎当先出阵,使人一个不疑。三太子毛头毛脑杂在小番之中,暗地里放出这等三枝火箭来。南阵上却不曾提防于他,故此三个将官都着了他的手。

  

  马游击看见三下里带伤,即时传令救火:盔上发火的除盔,甲上发火的卸甲,背上发火的解披挂。救灭了火,各自收拾回营。

  

  元帅大怒,骂说道:“亏你们还要做游击将军,孟孟浪浪中箭输阵而归,当以失机论,于律该斩。”军中无戏言,说个“斩”字不至紧,把两个游击、两个护卫就吓得头有斗大,默默无言。只有王爷说道:“今日之事,三太子诡计。这些将官误中了他的诡计,其情可原,望元帅饶他这一次罢!”老爷道:“怎么饶得他?自古道:‘敌善射,则不可轻用其将。敌负勇,则不可轻用其卒。’故兵家设机于虚实之间,是以决胜。他们虚实也不辨,做个甚么将军!”王爷道:“若论做将官的道理,他哪里晓得么?为将之道,一弛一张,或柔或刚,伸缩无迹,动静无方。他哪里知道?只说我和你,这如今去国有十万余里之外,杀之易,得之难。使功不如使过罢!”王爷说了这一席好话,三宝老爷还不放口,心上还有些记怀。

  

  只见武状元唐英历阶而上,打一个拱,说道:“末将唐英特来恳求二位元帅,姑恕他们这一遭罢!到了明日,容末将夫妇二人出马,擒此番贼,献于麾下,以赎前愆。”老爷道:“那两个番贼,倒也不是容易擒得的。”唐英道:“纵然擒他不住,也要挫折他一半锐气。”老爷道:“赢他一阵,也洗了今日之羞,就算得过了。”唐英道:“若不赢他,愿与今日诸将同罪。”老爷道:“军中无戏言。唐状元,你须要斟酌。”唐英道:“二位元帅在上,末将们怎敢戏言。”亏了唐状元这一番硬保,老爷却才开口道:“恕他们这一遭。”又叮咛道:“今后失机,再不姑恕。”各将谢罪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出马,同着黄凤仙。唐状元道:“我昨日在元帅面前说硬了话,不知今日胜负何如?”黄凤仙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两句话须要记在心上。”唐状元道:“今日之谋却待怎么?”黄凤仙道:“那三太子只是那几枝火箭有些厉害,莫若你与他厮杀,待我囤将过去,掏将他的过来,却不是好?”唐状元道:“此计虽好,只是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你要怎么样儿才见手段?”唐状元道:“明要他射过来,明要他射不着。他偏然射不着我,我偏然要射着他。这等样儿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此言有理。只是却要仔细一番。”唐状元道:“谨记在心。他若还是哈驸马出阵,我和你把一个厮杀,把一个提防三太子火箭放来。他若是三太子自家出阵,我和你一面厮杀,一面提防他手里暗箭放来。”

  

  计议已定,唐状元单枪出马,高叫道:“你那甚么三太子在哪里躲着?怎么不出来?”一连叫了两三回。只见关门开得一响,早已闪出一个番将下来。又是那个凹头凸脑、血眼黄须的哈里虎。唐状元道:“你这番狗奴,权且寄下了头,回去叫你那个甚么三太子来。”哈里虎大怒,说道:“三太子是你叫的。”一口鬼头刀,飞舞而来。唐状元号旗一展,喇叭吹上一长声,各兵即时转身,摆成三路。竹筒吹上第一声,第一路一齐鸟铳。这一齐鸟铳不至紧,烟只是飞,火只是爆,声气只是一片响,就像万马奔潮一般。哈里虎舞不上前,只得抽身而退。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二声,第二路一齐火箭。这—齐火箭不至紧,风又顺,火又狠,粘着的就是一蓬烟。走得慢些儿,头都要焦,额都要烂。哈里虎没奈何,望关上只是一跑。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三声,第三路一齐火炮。这一齐火炮却又不比前番的两般火器,你看他乌天黑地的烟,烧天烧地的火,轰天划动的声气,把些番兵都打得没个影儿。莫说是哈里虎再敢舞刀相向,只见他走进关里,紧闭上关门,任你是个甚么火炮打将去,他只是一个不开关。唐状元领了得胜之兵,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回复元帅,元帅大喜,纪功颁赏。却才免了前日那四个将军失机之罪。

  

  却说哈里虎跑进关来,埋怨三太子,说道:“你今日怎么不放火箭?”三太子道:“自家身上火紧,怎么射得别人哩?”哈里虎说道:“你正好撇他开去。”三太子道:“撇不开去,反不惹火烧身?”哈里虎说道:“你既是这等怕火烧,怎得个赢手?”三太子道:“到了明日,待我自家当先出阵,劈头劈脑就射他家娘。”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又来关下,摆成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决是三太子自家来也。”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三太子为人是个一匹之夫,勇有余而智不足。他看见哈驸马输阵而归,他不知怎么样儿在那里跳叫,巴不得今日天明好来厮杀。以此观之,却见得是他自家出来。”唐状元道:“夫人之言有理。只一件来,今日饶他是自家出来,也要烧他一火,挫折他的锐气,教他不敢于视于我。”

  

  道犹未了,关门一开,早已跑下一个三太子出来。唐状元看见他来,也不管三七念一,一声竹筒响,就是一齐鸟铳飞将过去。三太子一时躲闪不来,心上已自有些慌张。一会儿,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齐火箭飞将过去。三太子分明要放出箭来,先一个安身不住,怎么射得别人?没奈何,只得扭转身子,刚不曾扭得身子转,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一齐火炮飞将过去。这火炮也和他作耍哩!挡着他的,一打一个对穿。三太子无计可施,急得只是暴跳。饶他暴跳,也躲在关里面去了,闭上关门,生怕有些疏失。

  

  唐状元道:“下不得无情意,杀不得有情人。”吩咐左右架起襄阳大炮来,照着关门上扑冬扑冬的,只听见一片响,一会儿,把个关打得粉碎。火又烧、烟又熏,三太子吓得只是尊口嗷然。番王看见,连声叫道:“苦也!苦也!破了关,教我们到哪里去躲也?”哈里虎说道:“怎么说得个‘躲’字?”连忙叫过些小番,搬砖运水,火来水浇,砖来砖塞。一会儿,把个关门死死的堆塞起来,火也渐渐的浇灭了。

  

  这一阵虽不曾进得关,却也打破了关门,番王吃了老大一吓,三太子老大受挫磨。番王道:“我儿,鲁班虽巧,量力而行。你既杀不过他,不如早早的投降罢了!”三太子道:“非是孩儿杀他不过。只因他火铳、火箭、火炮一齐的进将来,屈死了孩儿的英才,都不曾得展。”哈里虎说道:“依我愚见,明日出马之时,两家子明明白白见个高低,他却就杀不过我们了。”三太子道:“此言有理。待我先和他讲明白了,然后动手不迟。”到了明日,唐状元又同着黄凤仙领了一枝得胜之兵,先到关下,摆成了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再烧他一火何如?”唐状元道:“今日再烧他就没理了。我和你今日相见之时,却要拿出真正的本事来,要他一个心服。”道犹未了,只见关门关路焕然一新。关门开处,早已闪出一个三太子,后面跟着一个哈驸马,一拥而来。看见唐状元全装掼甲,表表威仪,他心上就有些害怕,高叫道:“你们既是南朝大将,我也和你见个高低,今番再不可吹动那个竹筒哩!”唐状元道:“见个甚么高低?”三太子道:“一十八般武艺,般般的比较一番就是。”唐状元道:“凭你比较。哪一般起?”三太子道:“就比较弓马起罢。”唐状元心里想道:“这个番奴立心不善,却就要拿出那三枝火箭来会我了。也罢,将计就计,我个就在这火箭上还他一个辣手,他才认得我也。”说道:“就凭你比较弓马起罢。”三太子道:“先讲过了,两个里俱不许放暗箭。”唐状元道:“大丈夫顶天立地,要杀那个人,就杀他一刀,要饶那个人,就饶他一次,放暗箭是个鼠窃狗偷之辈,何足道哉!”三太子道:“还要讲过,我和你先前之时,各射三箭;未后之时,合射三箭。”唐状元道:“怎么叫做各射?怎么叫做合射?”三太子道:“一迟一先。你射我三箭,我射你三箭,这叫做各射。你那里射过来,我这里射过去,同搭箭,同开弦,这叫做合射箭。”状元道:“赏罚何如?”三太子道:“两家平过,各自收兵,明日再战,若是那家先输的,纳款投降。你说是也不是?”唐状元道:“言之有理。请先!”三太子道:“请先!”唐状元道:“恕僭了。”拈弓搭箭,应弦就是一箭。三太子也不慌不忙,拿起个合扇刀来,照着一撇,撇过一边。唐状元又一箭,三太子又一撇,又撇过一边。唐状元看见三箭成空,心里也有些服他,说道:“请射了。”三太子应声“是”,拿出手段来,狠是一箭。唐状元心里想道:“他是口刀撇我的箭,我也把口刀来撇他的箭,不见得我高。”故意的放着刀,袖着手。初然间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左一偏,一箭就在右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右一偏,一箭就在左边过了。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头一低,一箭就在头上过了。三太子看见唐状元卖弄手段,心里说道:“饶你卖弄,停会儿少不得吃我一亏。”唐状元也道:“这两会各人平过,再看合射何如?”

  

  毕竟不知合射之时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6回 三太子举刀自刎 哈里虎溺水身亡

 

  诗曰:

  

  三千甲士尽貔貅,笑拥牙旗策胜谋。

  海上初分鱼鸟阵,军中还取犬羊头。

  村原昼永天风静,巢穴烟消海日流。

  从是天山三箭后,为言功属状元收。

  

  却说唐状元道:“分射的箭各得平过,且看合射何如?”三太子道:“请出箭来。”唐状元道:“请出。”三太子一箭过来,唐状元一箭过去,两枝箭在半中间一撞,扑的一响,一溜烟爆出一块火来;唐状元只作不知。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烟一块火。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又一箭去,又是半中间一撞,又是一响,一溜烟一块火。怎么一溜烟一块火?原来三太子立心不善,合射之时,恰就拿出个火箭来,思量要下手唐状元哩。唐状元心里又灵,却又拿出个箔头箭来。箔头箭头是大的,故此一箭挺住他一箭,挺出他的火来。三太子看见三枝火箭,箭箭落空,心上有些惧怯。唐状元只作不知,不说破他,只说道:“分射已是平过,合射又是平,将怎么再见个输赢?”三太子道:“我和你再射一回何如?”唐状元道:“你这个箭射不得我,有一个女将和你对射一回罢!”

  

  三太子听见叫个女将和他对射,心上好笑又好恼。怎么好笑又好恼?天地间只有个文宫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怎么有个女将会射哩?这不是好笑!自古以来,交锋厮杀,兵对兵,将对将,怎么唐状元叫个女将和我对射,忒小视于我,却不可恼!心上吃恼,半日半日不曾开言。

  

  黄凤仙高叫道:“番狗奴!你不答应,你欺负我是个女流之辈么?你可晓得女娲炼石补天,木兰代父守戍,这都不是女流之辈干的勾当么?”三太子受黄凤仙这几句话吓倒了,说道:“也罢,我和你对射—回。”黄凤仙道:“怎么射?”三太子道:“也是先前分射三箭,落后合射三箭。”黄凤仙道:“你先射来。”三太子道:“饶你先射起。”黄凤仙道:“谢饶了。”牵开弓来,就是一箭。三太子也学得唐状元,放下了刀,袖着手,把个头往左—闪,一枝箭过右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往右一闪,一枝箭过左边去了。黄凤仙又是一箭,三太子把个头一低,一枝箭过上面去了。黄凤仙心里想道:“番官也只是这等的本领。”故意的喝上一声彩,说道:“好!好!今番该你射过来也。”

  

  三太子拽满了弓,搭准了箭,狠着是一箭射来,黄凤仙道:“待我卖个獬来,你们瞧一瞧着。”怎么的獬?喝声“左”,那枝箭果真是左,刚刚的插在左边鬓上。黄凤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黄凤仙道:“番狗奴!这叫做左插花,你就不认得么?”道犹未了,三太子又是一箭射来。黄凤仙喝声“右”,那枝箭果真是右,刚刚的插在右边鬓上。黄凤仙道:“你可认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认得。”黄凤仙道:“番狗!这叫做右插花,你就不认得么?”三太子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女将,这等大卖弄。待我作准射他一箭,不要它过左,不要它过右,看他何如?”拿准了箭,认定了中间,狠着是一箭过来。三太子吃了老大的气力,费了老大的心机,只说是三箭要把天山定,哪晓得黄凤仙不慌不忙,喝声“中”,张开个口来,那枝箭可可的中在口里,咬着箭,还说道:“你可晓得这个獬么?”三太子道:“不晓得。”黄凤仙道:“番狗奴!这叫做飞雁投湖,你就不晓得么?”三太子吃了好一吓,说道:“世上有这等一个女将。原来南朝人是有些难相处哩!”

  

  道犹未了,黄凤仙道:“分射已毕,再请合射,看是何如?”三太子道:“请合射。”黄凤仙道:“面对面儿的射,不见得高。我和你不如背靠着背儿射,不知你心下何如?”三太子低头一想:“说是两家合射,假饶面对面还怕有个差错,怎么说个背靠背儿的话?这个成不得。”故意的扯个谎说道:“我西洋风俗,相见之时,以面为敬,以背为慢。还只是面对面射罢!”黄凤仙也扯个谎,还他说道:“我中国风俗,临阵之时,以面为弱,以背为强。”三太子道:“风俗各有不同,却怎么处?”黄凤仙道:“各随各俗,箭中了就算赢家。”三太道:“假如射了你的背,却不算暗箭哩。”黄凤仙道:“但凭你射来就是。”三太子道:“请先射来。”黄凤仙道:“今番该你先射了。”三太子道:“多承尊让。”

  

  道犹未了,扑通的响,一箭过来。黄凤仙背对着三太子,还他一箭过去。一箭来,一箭去,可可的射一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边大小军人,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仙背着又是一箭过去。一箭来,一箭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箭头对箭头,落在地上。两边大小军人,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三太子又是一箭过来,黄凤仙背着又是一箭过去。又可可的射一个相当。一枝箭射一个相当,却又有一枝箭射中在三太子甲上。怎么一枝箭对一枝箭,又有一枝箭射中甲上?原来黄凤仙的箭不用眼看,得心应手,有百步穿杨之巧。射到第三回上,他就连发了两枝。一枝是寻常的箭,故此头对头的,射一个相当。这一枝却是钢铁纤成的,就像个袖箭一般,故此飞身中在三太子的甲上,却又中在肩胛上,引发了前日的箭疮。

  

  三太子脚轻头重,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南军一拥而去,都要活活的捉住他。亏了哈里虎一张鬼头刀,左三右四,前五后六,一荡子拦住南兵,把个三太子救上关门而去。黄凤仙喝声道:“唗!今日且寄下你这两颗驴头,明日再来取也。”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得胜回营,不胜万千之喜,见了元帅。元帅满口称扬,吩咐一面纪录司纪功,一面军政司设宴庆贺,一面取过银牌、彩缎,颁赏有差。

  

  却说哈里虎救得三太子上关,调治几日,心心念念切齿之恨。番王日夜里耽忧,却又不敢开言,怕气坏了孩儿。调治几日,好了箭疮,番王道:“孩儿,今番只是投降为上,免得受这等刀箭之苦。”三太子道:“父王在上,有所不知。孩儿这如今是个骑虎之势,不得自由了。”番王道:“怎叫做骑虎之势,不得自由?”三太子道:“孩儿和他杀了一月有余,恨入骨髓,不是他杀孩儿,定是孩儿杀他,却不是个骑虎之势?”番王道:“只怕他杀得你,你反杀不得他,怎么是好?”三太子心上十分不悦,说道:“父王好差,只管拦头说个不利市的话。也罢,就是他杀了孩儿,孩儿也顾不得了,毕竟要和他大杀一场,方才心死。”番王看见三太子说硬了话,又且埋怨于他,一任是不好开口,闷闷而去。这也是三太子命合刀下亡,兆头先就不好了。 却说三太子看见父王起身去了,叹上两口气,说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我分明要做个好人,偏我父王不肯把个好人我做哩!”哈里虎道:“这如今不在说父王肯不肯,只在说个破敌之策是怎么样儿?”三太子道:“我如今已自筹之久矣。只有一个夜战,拿定要赢他。”哈里虎道:“怎么拿定要赢他?”三太子道:“我受箭而归,南船疑我十死八九。就是日上,他料我不能厮杀,莫说是夜晚间,他岂提防于我,况且今夜这等大风,他愈加不提防于我。我和你领了水兵,驾了海鳅船,劫他的水寨。只是这等劫他,还不是高?每船上多带些荻芦柴草之类,堆塞他的船上,放起火来,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个计较,你说可拿定赢他么?”哈里虎道:“前番反受了他的亏,不知今番却是怎么?”三太子道:“似此迟疑,再无了日。我如今也不管他或输或赢,都在今夜一决。”哈里虎怕败了他的兴,只得转过口来,说道:“用兵之道,只许向前,不要退后,只许说赢,不许说输。”三太子听见这几句话儿,却才有些喜色,说道:“好话!好话!得胜之时,我和你子子孙孙同享富贵。”道犹未了,即时同到教场之中,坐在牛皮帐上,选出平素精练的水兵三千多个。内中选出武艺熟娴,深通谋略,堪充头目的,得八个。点过海船三百号,各船满载荻芦柴草引火之物,分作六处。三太子和哈驸马各领五十只当先,八个头目各领二十五只押后。分为两队,如鸟有两翼,如鱼有两个划水,前后策应,不许疏虞。分拨已定,只待天晚,便宜行事。却说二位元帅正然坐在帐中,谈论军情重务,猛然一阵旋风,从西北上旋起,直旋到中军帐下才止。老爷道:“这一阵怪风头来,又主损折人马。”王爷道:“这不为怪风,是个信风,一定有个事故,特来相报。”老爷道:“去请过国师来,问他是个甚么吉凶。”王爷道:“国师哪里管你这些,只请问天师便知端的。”

  

  即时传令,请过天师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老爷却把个旋风的事故,告诉他一遍。天师不敢怠慢,袖占一课,说道:“这个风不为小可,主今夜三更时分,贼兵来劫水寨,有好一场惊慌哩!”老爷道:“怎见得?”天师道:“西方属金,性主杀,北方属水,色尚玄。以此推之,便知夜半之时,贼兵来劫水寨。”老爷道:“何以处之?”天师道:“祸福无常,避之则吉。”既有贼兵劫寨,不过吩咐各将官预先做一个准备就是。”老爷道:“多谢天师指教,若不是这等神算先知,几乎又中了这个番狗奴的奸计!”

  

  送过了天师,即时传令诸将,会集帐前,商议退兵之策,一个将官陈上一个计策。王爷道:“俱说得有理,只要总起来便为得算。”老爷道:“怎么总起来?”王爷道:“千金之裘,非一狐之力;万全之策,非一善之长。今日临大敌,遇大变,怎么不要总一个大主张?”老爷道:“今日之事,悉凭王爷主张就是。”王爷道:“依学生之见,水军大都督陈堂领战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神枪、神箭、鸟铳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左侧,以待贼兵。中军炮响为号。水军副都督解应彪统领战船五十只,水兵五百名,各带神枪、神箭、鸟铳一干夜战兵器,停泊在水寨右侧,以待贼兵。中军炮响为号。参将周元泰统领哨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东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时,拦住杀它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都司吴成统领哨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各带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埋伏在海口上西一边空阔去所,以待贼兵回来进口之时,拦住杀它一阵,听候喇叭天鹅声为号。游击将军刘天爵统领哨船二十只,水兵二百名,各带风火子母炮,往来冲突放炮,以张我兵威势。游击将军黄怀德统领小哨船十只,水兵一百名,各带号笛一管,往来巡哨,觇视敌兵来否、远近,号笛报知中军。刀如龙、胡应凤、黄彪、沙彦章各领步兵五百名,埋伏海口里面两边岸上空阔去所,防备番兵逃走上岸,两路截杀。以铳响三声为号。”各将听令已毕,各自归营,准备行事。

  

  老爷道:“调度精密多得王先生。只是还有一件,有些不利于我兵。”王爷道:“是哪一件不利于我兵?”老爷道:“今夜这等的大东风,是个拢岸风,不利于我西岸。番奴若是仍前放火,他是上风,我们是下风,我们就有些不便提防。”王爷道:“这个风不妨碍。我们左右两翼,却又在贼兵之上。放火烧他,那时节他自治且不暇,怎么又能够来烧我们?”老爷道:“这还不是个万全之策。我烧得他,他烧得我,彼此有损无益。必须还得一个妙计才好。”王爷道:“再没有个甚么妙计,除非是把个风来调转一下哩!”老爷道:“调转得个风又要何如?”王爷道:“这个也不难,请天师来,就调得个风转。”老爷道:“言之有理。”即时请过天师来,告诉他:“这个东风不便。”天师笑了一笑,说道:“昔日赤壁鏖兵之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日二位元帅又欠了西风。”王爷道:“华夷不同地,故此一东一西,全仗天师道力斡旋一番。”天师道:“贫道一力担当。”元帅道:“须烦天师作速些才好。”天师道:“再不消二位元帅费心。但只是交了夜半之时,就有西风起来。”二位元帅谢了天师,各自归营听候。

  

  却说游击将军黄怀德领了将令,回到本寨里面,点齐了小哨船十只,水军一百名,先前出迅打探敌兵,一边放船,一边心里想道:“元帅吩咐于我打探敌兵,我若是打探得不真,却不违误军情!我若只是这等明明白白放开船去,惊动了敌人的耳目,怎么打探得真?又且泄漏了我们军情,他反得以为备。”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也罢,海上有一等白天鹅,就有我们这个船大。我不免把这个船,就扮做个天鹅样子,令他不知不觉,我便打探得他真,他又不得提防于我,岂不为美!”筹算已定,即时吩咐左右取出白布来,把个小哨船去了桅竿,下了篷脚,浑身上下细细的幔了一周。前面取巧儿,做个鹅头;后面取巧儿,做个鹅尾巴。自由自在,放在水面上闲游。布幔里面,都坐的是些军士,撑起耳朵,张开眼睛,仔仔细细在那里打听,只等三太子的贼船出来。

  

  却说三太子同了哈驸马,到了一更天气,叫起八个头目,点齐三千个水兵,放开三百只海船,大开水关,一拥而出。只见乌天黑地,船头上一声响。三太子问道:“船头上是甚么响?”水兵报说道:“关门上掉下一个白须老者,吊在船头上,掉得一声响。”三太子心上有些吃惊,叫道:“快拿他过来,我问他一个端的。这厮敢是南船上一个奸细么?”拿过老者来,三太子问说道:“你是甚么人?这等夜静更深,到我船上有甚么事?”那老者应声道:“愚老是西总兵门下一个记室,特奉西总兵差遣,差遣我赍一瓶酒,一只鹅,特来你这船上奉献太子,聊壮军容。”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这厮分明是个奸细,敢借我西总兵为名。我西总兵今已魂飞魄散,岂有鹅、酒夜来壮我行色之理。”掣过那两张合扇刀来,照头就是一下子。一刀下去不至紧,早已砍在船头上,哪里有个老者!只见船头上左一边是一瓶酒,右一边是一只鹅。三太子又说道:“这个鹅、酒都是些妖邪术法,惑乱我的军心。”提起刀来,酒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进出一团火来,望天上一爆;鹅上一刀,一刀下去,就跳起一只鹅来,望海里一飞。

  

  三太子心上有些不悦,一边吩咐放船,一边请过哈驸马来,把个老者、鹅、酒之事,对他细说一遍。哈驸马说道:“贤太子,你可记得前日祭赛西总兵之时,白鹅跳起来讲话?”三太子记将起来,说道:“似此观之,今夜有些不利。”哈驸马说道:“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既晓得有些不利,莫若趁早抽兵而回罢。”三太子道:“我昨日曾对父王讲过了,输赢都在此一决。若要我抽兵而回,却有些难。”哈里虎道:“既不抽兵而回,只怕前面有些差错,反为不美。”三太子道:“怕有差错,不如先差下一只小船,前去哨探一番。哨探得果有准备,我这里就鸣锣击鼓,明杀一阵。哨探得他若无准备,我这里还是依计而行,不怕他不遭在我的手里。”哈里虎说道:“这个有理。”即时传令,差下二十名小番,驾着一只小船,悄悄的到南船身边哨探虚实。

  

  一会儿,小番回报,说道:“南船上鸦悄不鸣,草偃不动,没有一些准备。只是海面上有几十只天鹅,游来游去,就像个晓得进退的意思一般。”三太子道:“只要南船上不曾准备,就是我们功劳该成,管它甚么鹅不鹅!”哈里虎道:“那个鹅,只怕就是先前船头上的鹅么?”三太子道:“行军之际,见喜不喜,见怪不怪。你只在说些邪话哩!假饶西总兵有灵,我明日成功之后,再去祭赛他一坛。他有父母,我替他奉养;他有妻子,我替他抚育;子孙成人,我替他荫袭。他再有些说话罢?”一任放船开去。哈驸马一会儿心惊肉颤,晓得有些不利,只是三太子缠着要行,不由他谏止。这也莫非是南朝当兴也,莫非是三太子该败。

  

  三百只番船,将次一二里之时,海面上烟雾蒙蒙,急忙里看不真。开岸风又紧,急切里不得靠着水寨。只见水面上那一二十只天鹅,又是这等游来游去,恰像有些意思的一般。番船正在靠着水寨,正要动手,他又走近前来,一冲一撞。三太子恼起来,叫声:“弹弓在哪里?”接过弹弓,复手就是一弹子。一弹子打得个天鹅背上一下,扑通的响,只见天鹅肚里齐齐的号笛一吹。怎么天鹅肚里有个号笛会吹?原来这个天鹅,却就是游击将军黄怀德打探军情的小鳅船儿。他看见番船将近,故此趁着他的弹子势头,就吹一声号笛。这号笛一吹不至紧,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

  

  响声未绝,南船上一片的火光,如同白日。火光里面,左壁厢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鸟铳,一任的飞注如雨,截住厮杀。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原来是水军大都督陈堂,全装擐甲,手执长枪,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妙计么?不如早早的跪着受降,也免得这一枪之苦。”道犹未了,又是中军寨里一声炮响连天。响声里面,右壁厢又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神枪、神箭、鸟铳,一任的飞注如雨,截住厮杀。船头上站着一个大将军,是水军副都督解应彪,全装擐甲,手执长戈,高叫道:“番狗奴!你可晓得中了我的妙计么?”不如早早的跪着受降,也免得这戈兵之苦。 三太子看见势头来得不好,不敢厮杀,即时传令,收转番船,望海口里面而跑。后面陈都督、解都督两路的得胜战船,追将过去,势大如山,再有哪个抵挡得住?番船一竟奔进海口子里面。

  

  刚刚的巴着海口,只见南船上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海口子东一边,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炮飞将过去。又都把些硫磺、焰硝引火的诸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燃烧起来,再救得住罢!南船上站着一员大将,原来是参将周元泰,全装擐甲,手执长刀,高叫道:“拿住三太子的赏金子一千两。”道犹未了,又是一声喇叭,吹做天鹅声。海口子西一边,早已闪出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军,一齐的火箭、火铳飞将过去。又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一齐的堆将过去。番船上愈加燃烧一个不住。南船上站着一员大将,原来是都司吴成,全装擐甲,手执开山大斧,高叫道:“三太子在哪里?拿住三太子的,赏银子一万两!”前后左右都是些南船,围得番船铁桶般相似。番船上又是发火燃烧。中间又是游击将军,刘天爵把些哨船杂进到里面,放起子母炮来,喊杀的又多,炮又响,火又狠。况兼天师在朝元阁上祭风,风又大。番船上十个中间,烧死了三四个;跳在海里,又淹死了有三四个;止剩得一两个,也又没处藏躲。

  

  三太子叫道:“会水的不如走上岸罢。”刚说得这一句“走上岸罢”,只见三声铳响联单,两边岸上又是喊杀连天,又是火明如昼。火光里面,四路军马,四个将军: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骑一匹马,拿一口偃月刀;一个是游击大将军胡应凤,骑一匹马,拿一根三十女节简公鞭。这两个在一边,一上一下,一往一来。又一个是游击大将军黄彪。骑一匹马,拿一杆方天戟;一个是千户沙彦章,骑一匹马,拿一根吞云饱雾紫金鞭。这两个又在一边,也是一上一下,一往一来。海口里面两边崖上,闪出这四路军马、四个大将军,那个再敢上岸去?太子起头一望,烧得可怜。海面上通红,海水都是热的。

  

  只身独自,四顾无门。将欲厮杀,有手段没处去使;将欲上岸,岸上军马又是不相应;将欲下海,枉死不甘;将欲投降,不脬这口气。正在思量左右为难的时候,只见上流头流下一只小小的船儿,也没有篷,也没有桅,也没有篙桨,也没有锚缆,也没有人。三太子看见,心里—想道:“这等一个寡船儿,莫非是大船后面吊了的脚船儿?也罢,昔日项羽不渡乌江,致有自刎之惨!我莫若躲在他里面,随其波而逐其流,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一把抓过个小船来,一翻身飞将上去。刚刚的跳下船,舱里面只见两三下里,枪的枪、刀的刀、钩的钩、耙的耙,雪片一般,奔到他身上。三太子晓得这个船是南军扮成来捉他的,仰天大叫一声,说道:“苦也!可怜我的西总兵,前日祭赛之时,那只鹅活将起来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多,赔了一壶酒,还要赔着一只鹅。’今日出门之时,果有一壶酒,一只鹅。这海上又是这等一群天鹅,好灵验也!”说了这一荡,又叫上一声,说道:“父王!父王!我做孩儿的,今番顾不得你了。待戊来生之时,再做你的儿子,再尽个为子之道罢!”道犹未了,一手掣过一口刀,一手就掉下一个头来。

  

  众人提了他的首级,报上陈都督。原来这个船是陈都督的妙计,故此提得头报上陈都督。陈都督亲自检验。这一阵好狠也,三百只番船、三千名番兵、八个头目、一个三太子,都成灰烬之末。细查一番,只是不见了个哈驸马。

  

  毕竟不知这个哈驸马躲在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67回 金眼王敦请三仙 三大仙各显仙术

 

  诗曰:

  

  一将功成破百夷,旄头星落大荒西。

  千年丰草凄寒寨,万里长风息鼓鼙。

  虎阵背开清海曲,龙旗面掣黑云低。

  只今谩数嫖姚事,大树犹闻铁马嘶。

  

  此时已是四更左侧,陈都督提来三太子的首级,各将提了各人取的番兵首级,也有水军头目的首级,一齐献上元帅。元帅道:“天师之算,诸将之功。”纪功颁赏,各各有差。元帅道:“三太子的头到在这里,只是怎么不见哈驸马的头哩?”众官道:“黑夜中间,一时分别不得,不知逃走到哪里去了?”到了天明,只见游击大将军黄彪提了一颗首级,掷于帐下。

  

  未及开口,众将官都站在帐前,都认得是哈驸马的首级。元帅道:“可真是他的么?”黄游击道:“果是他的。”元帅道:“你在哪里得他的来?”黄游击道:“是末将今早之时,巡哨海口子两边岸上。只见水关上一伙番兵,拥着一员番将。番兵请那番将上船,那番将坚执不肯上船。是末将近前去问他一个端的,原来那员番将就是驸马哈里虎,那些番兵都是城里面走出来的救兵。怎么哈里虎站在那里?只因夜来火烧之际,他无计可施,窜在水中间,慢慢的走到港里面芦苇丛里。到了今日天明,救兵都到,都请他上船进关而去。他不肯去,说道:‘我夜来亲承国王钧令,保护三太子前来,也只指望一战成功,君臣有益。哪晓得皇天不祚我国,致使我们一败涂地,一只船也不见,一个人影儿也不归。哎,好凄惨也!今日连三太子都死于南人之手,不得生还。三太子既死,我岂可独生。罢了!罢了!这个水就是我的对头了。’一下子望水里一跳。众人一把扯住了他,他说道:‘你们不要扯我,只是回去之时,多多的拜上国王爷爷。我枉受了朝廷的高爵厚禄。食人之禄,不能分人之忧;乘人之马,不能济人之难。深负国恩,死而无怨。惶愧!惶愧!’一下子望水里又是一跳。众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说道:‘你们再不要扯住我。我无移的是死,只你们回去见了国王爷爷,劝他务要起倾国之兵,替我二人报仇,不可降他,致令我们死不瞑目。’一下子望水里又是一跳。众人一把又扯住了他。他又说道:“你们怎么又扯住我?我终不然有个再生之理?只你们回去之时,拜上国王爷爷,若要报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界上有个红罗山,山上有三个异样的好人: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三个人都是一样的法术通玄,变化莫测,人人都晓得他是个世上活神仙。若得这三个人肯来扶助社稷,……’道犹未了,一下子望水里一跳。众人因他话语未终,故此不曾堤提得他,他却就跳在水里去了,三魂归水府,七魄返泉宫。末将因见他有这气段忠义处,故此不曾威逼于他,尽他自尽了,却才取过他的首级,来见元帅。”元帅道:“三太子为子死孝,哈里虎为臣死忠。夷狄之国,有此忠孝之士,我们堂堂中国,倒反不如他。故此孔夫子说道:‘夷狄之有君,不似诸夏之无也’。”即时吩咐旗牌官,把这两颗头依礼合葬,俱葬以大夫之礼。安葬已毕,又竖一道石碑,放在他的坟前。碑上打着一行大字,说道:“西洋金眼国忠孝之墓。”碑之阴面,王爷又题了四句诗,镌刻在上面。说道:“太子见危能授命,为臣驸马致其身。世间好事惟忠孝,一报君恩一报亲。

  

  却说金眼国一班救兵,看见哈驸马溺水身亡,一直奔到朝堂之上,大哭起来。番王吃了好一惊,说道:“你们哭些甚么?”众军道:“夜来一阵,我们军人船只俱化做了一堆火灰。”番王道:“三太子何如?”众军道:“三太子也在灰里面。”番王听见这句话儿,身子往后一仰,就跌在胡床之上,三魂渺渺,七魄茫茫,不省得一些人事。文武将官一齐的走上前去,扶将起来。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却问道:“哈里虎在哪里?”众官道:“哈驸马已自走到水关上来了。听见三太子身死,他就不忍独生,溺水而死。”番王听见哈里虎身死,如失左右手一般,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却才说道:“哀哉驸马!痛哉吾儿!你两个人一个死忠一个死孝,倒做得好人去了,止丢得我一个老身在这里,生无益于当时,死无闻于后世。不如也寻个自尽罢!”道犹未了,一手掣过一把刀来,就要自杀。左右头目连忙抱住他的头,夺下他的刀,劝说道:“人死不可复生,兵败可以再胜。我王为一国之主,一国的黎民生命所关。只宜善保龙体,理会国家大事,岂可下同 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番王咬牙切齿,说道:“我与南朝冤深万丈,怨结千重。斩吾大将,杀吾爱子,损吾娇客,残吾生灵。此恨悠悠,当入骨髓。我又何颜自立于天地之间!”众军道:“国王爷爷,你须自宽自解。哈驸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他两个身死之后,要爷爷起倾国之兵,为他复仇,不可唾手投降,致令他两个死不瞑目!”番王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我非不知复仇,争奈我今日有事之秋,满朝朱紫贵,就没有半个儿和我分忧的。”众军道:“这个倒不消责备列位老爷。哈驸马临死之时也曾说来,说道:‘若要复仇,空手不得前去。吸葛刺国界上有一座红罗山,山上有三个活神仙: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须要去请下这三位大仙,方才是个赢手。’”

  

  番王听知这两句好话,如醉初醒,似梦初觉,说道:“既然有此高人,可作速差下一员官去宣他进朝。”

  

  只见左边执班头目萧哒哈说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说道:“当原日南兵一到之时,就是你叫‘不要!不可!’致使到今不利,怎么今日你又来说‘不可’?”萧哒哈说道:“我王息怒,听微臣诉来。自古用兵之家,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臣观南朝那一班将官,足智多谋,沉酣韬略。更兼那两个异人,神通广大,道术精微。太子虽然武艺高强,不是他的对手,哈驸马愈加不在话下,故此一败涂地,身死国亡。这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是个畅晓兵机之人,只要靠着甚么神仙和他厮杀,岂有个做神仙的肯来厮杀,肯来帮人为不善?这又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故此老臣说道:‘不可!不可!’”番王大怒,叫刀斧手过来:“这个老贼是私通外国之人,推他下去,砍了他的头!”满朝文武百官看见番王发怒,要杀左执班,没奈何都来保救,都说道:“太子、驸马新亡之后,不可又杀大臣,恐于国家军务有些不利。”番王生怕不利于军务,只得转怒停嗔,说道:“把他权寄在监里,待功成之日,处斩未迟。”军令已出,谁敢有违,即时把个萧哒哈寄在监里。

  

  监禁官回封已毕。番王道:“满朝的官,岂可就没有个肯去的?”各官又都是面面相觑,不做个声。只有右边执班头目萧哒口禀 说道:“此莫非王事,悉凭我王差着哪个就是。”萧哒口禀这句话儿,分明要在番王面前讨个好。哪晓得番王就是热粘皮,说道:“既是差着就是,我这里差着你罢。”萧哒口禀 看见了番王差着了自己,他索性做个好汉,说道:“小臣忝居辅弼,受国厚恩,今日不幸当国家板荡之时,小臣焉敢袖手坐视。既蒙差遣,小臣就行。”番王道:“你快去宣取他来,寡人自有重用。”萧哒口禀 道:“那三位神仙,不是凡人等辈,以礼聘他,尤恐他不肯轻身就来,怎么宣召得他动哩?”番王道:“既是不可宣召,却怎么请他?”萧哒口禀 说道:“我王须要修下国书一封,道达平素的殷勤敬慕之意。又须要备办下些礼仪币帛,以表三聘之诚。小臣赍了书,捧了币帛,到他山中再三敦请他一番,方才可以请得他下来。”番王道:“老卿之言,深为有理。不然,险些儿反得罪于这些神仙,做成一个画饼充饥了。”即时修书一道,土仪币帛各色,成文交与萧哒口禀。萧哒口禀 拜辞而行。临行之时,又叮嘱番王道:“关门要紧,须则多备些檑木炮石,紧守着地,不可再与南兵厮杀。水门要紧,须则多摆些海鳅船只守住着,不可轻自开放。”番王道:“这个寡人自有斟酌,你只管放心前行。”

  

  萧哒口禀 辞了番王之后,带着从者,早行夜住,饥餐渴饮,不觉的行了半月有余,却才到得一个山下。萧哒口禀 心里想道:“来了这些日期,才能够看见这个山,这个山敢就是他么?欲待说是,又恐不是;欲待说不是,又恐错过了这个山头。”正在迟疑之际,只见一个小小的娃娃,赶着一群绵羊,漫山遍岭而来;那娃娃低着头,自由自在手里敲着两根简板,口里唱说道:“自小看羊度几春,相逢谁是不平人。浮云世事多翻覆,一笑何须认假真。”

  

  萧哒口禀 听见这四句诗,心上老大的惊异,说道:“这等一个娃娃,唱出这等的四句诗来,这岂是个尘凡之辈。且待我近前去问他一声,便知端的。”好个萧哒口禀,走近前去,叫一声道:“小哥哥,见礼了。”那娃娃原是个低着头在那里走的,猛空里叫上一声,他反吃了一吓,随口喝上一声:“畜生哪里走!”这分明是骂萧哒口禀 “畜生哪里走”,那些羊只说是喝它们“畜生哪里走”,一个个都站着,即时间都变做了一块块白石头,只见一山的白石头。萧哒口禀 心里想道:“昔日初平叱石为羊,今日这个娃娃化羊为石,这却不就是个神仙?”扯着他倒头便拜。娃娃道:“你这个人有些傻气么?拜我做甚么?”萧哒口禀说道:“大仙,弟子不敢烦渎,只是借问这个山,敢是个红罗山么?”娃娃说道:“我们不晓得,我们在这里: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青衫白苎浑闲事,哪晓得甚么红罗歪事缠。”

  

  萧哒口禀 又说道:“大仙既是不晓得这个山,可晓得山上有三个神仙:一个金角大仙,一个银角大仙,一个鹿皮大仙,都在这里么?”那娃娃道:“我们不晓得,我们只晓得一鞭一马一人骑,两字双关总不提。纵是同行我师在,春风几度浴乎沂。”道犹未了,早已不见了这个娃娃。萧哒口禀 仔细打一看时,连一山的白石头都不见了。萧哒口禀 心上却明白得来。怎么明白得来?这娃娃虽说是不晓得红罗山,“青衫白苎”,却不是红罗之对?虽说是不晓得三位神仙,“同行我师”,却不是三人的字眼?这一定是了,再不可错过。即时叫过从者,径直走上山去。到了山上,起头一望,果然不是个等闲之山。只见:

  

  云锁岩巅,雾萦山麓。望着颤巍巍几条鸟道,险若登山;傍那碧澄澄万丈龙潭,下临无地。遍生松柏,不长荆榛。时看野鹿衔芝,那有山禽啄果。数椽茅屋,门虽设而常关;一对丹炉,火不燃而自热。十洲三岛,休夸胜地不常;阆苑蓬莱,果是盛筵难再。分明仙子修真地,岂比寻常百姓家。

  

  萧哒口禀 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心里想道:“此真神仙境界,说甚么蓬莱、阆苑、三岛、十洲。”再行几里,远远的望见一座石门。萧哒口禀 心上越发欢喜,说道:“有了石门,不愁仙洞。”却又趱行几里,到了石门之下,只见石门下有两个娃子。一个把块石头枕着头,眠在绿莎茵上;一个一手牵着一只鹤,两手就牵着一双,教他这等样儿舞,那等样儿舞,自由自在耍子哩。萧哒口禀 初到他的仙山,不敢造次,站了一会。这两个娃子只作不知。又站了一会,萧哒口禀 起近前去,叫声道:“仙童哥,仙山可是个红罗山么?”那两个娃子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又过了一会,萧哒口禀 又叫道:“仙童哥,你这仙洞里面可有三位老爷么?”那两个娃子还是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又过了一会,萧哒口禀 又叫声道:“二位仙童哥,你可是洞里老爷的高徒么?”那两个娃子又是这等眠的眠,耍的耍,不来答应。萧哒凛连问了两三次,两个娃子没一个做声,心上老大吃恼,却又不好开言。只有跟随的一个老儿,年纪虽老,胆壮心雄,他看见那两个娃子左不答应,右不答应,他就怒从心上起,喝声道:“唗!你是甚么天聋么?你是甚么地哑么?有问则对,怎么一个人以礼问你,你通然不理会着?”天下的事,善化不足,恶化有余,转是这个老者发作他一顿,偏然就好。只见那个睡着的娃子,一毂碌爬将起来,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为甚么事问着山?为甚么事问着老爷?为甚么事问着徒弟?为甚么事大惊小怪?唬吓那个不断?”萧哒口禀巴不得他开口,连忙的走向前去,尽一个礼,赔一个小心,说道:“实不相瞒仙童哥所说,在下不足是金眼国国王驾下右执班大头目萧哒口禀 的便是。特奉我王差遣,赍下一封国书,更兼土仪表里,轻造仙山,相拜你三位仙长。未敢擅便,故此借问这等两次三番。”仙童道:“我师父是个隐居避世之人,怎么又与人相见。”萧哒口禀 道:“只念我学生不远千里而来,不胜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仙山,岂可空手回去。万望仙童哥和我通报一声,见不见凭任令师罢。”仙童道:“既如此,请站一会儿。待我进去禀知师父,看他何如。”

  

  好仙童,连忙的走进洞里面,禀说道:“门外有一员官长,自称金眼国国王驾下右执班大头目,带了几个从者,赍了一封国书,更兼有好些土仪表里,来见三位老师父。未敢擅便,叫徒弟先来禀知一声。”金角大仙说道:“我们避世离群之人,哪里又与他厮见?你去辞了他罢。”仙童说道:“徒弟已经辞他来。他说道:‘只念他不远千里而来,不胜登山涉水之苦。今日幸到这里,岂可空白回去?’故此央浼徒弟特来相禀。”银角大仙说道:“君子不为已甚。既是他来意殷勤,不免请他进来相见罢。”

  

  仙童听知二师父说“请他进来相见罢”,就一路的飞拳飞脚,跑将出来,连声叫道:“请进!请进!”萧哒口禀 不胜之喜,撩衣裳就走。那随行的老者肚里还有些烟,一边跑路,一边说道:“仙童哥,仙童哥!”仙童说道:“你又叫我做甚么?”老者道:“你那个师弟,你还劝他再读几年书来。”仙童道:“怎么再读几年书来?”老者道:“他肚子里不曾读得有书,要教甚么鹤?”仙童道:“你还有所不知,我那师弟倒是个积年教学的人。”老者说道:“既是积年教‘鹤’的人,怎么这等娃子气?”萧哒口禀 听见,说道:“讲甚么闲谈,且管走路。”一直走到洞里,见了三位大仙,萧哒口禀 不敢怠慢,扯着就一连磕了二三十个头。三仙说道:“尊客远来,不消行这个大礼,请坐。”萧哒口禀 不敢坐,即时奉上国书。三仙拆封读之,书曰:

  

  金眼国国王莫古未伊失谨再拜奉书于金角、银角、鹿皮三位仙翁位下:寡人夙仰仙风,宜以身授命之日久矣。奈尘缘未断,国事劻勷。近者不幸,更被南兵侵扰,变起门庭,祸延骨肉。先生慈悲度世,闻之谅为恻然。礼当躬来请谒,敌兵压境,身与士卒,厉兵秣马,晷刻不遑,是用斋沐逾时,特遣右执班萧哒口禀 赍不腆之仪,仰望仙坛,恭伸哀恳。愿怜辙鱼之穷,勉策鹤轩而至。拥笺国门,翘首不尽!

  

  三仙读书已毕,说道:“重厚致书,已领眷注。这个礼物请先生收回,不敢受。”萧哒口禀 说道:“不腆之仪,仰祈海纳。”金角大仙说道:“这个礼物再不必讲他。只还有一件,贫道兄弟们,都是个懒散废弃之人,逃名山野,苟毕余生,哪里晓得甚么用兵作战之机,治国安民之术?你国王此举,误矣!误矣!”萧哒口禀 连忙的磕上两个头,说道:“三位仙翁玄风妙术,遐迩传闻。今幸鹤驭,临莅于兹,是上天哀我下国,借以福星照之。故此远来相浼,幸勿见拒,万万!”银角大仙说道:“萧右丞,你岂不知道仁者大事小,智者小事大。你国中既是被兵,审已量力,择而行之,怎么直要贫道兄弟们去和他厮杀?”萧哒口禀说道:“南兵势大如山,虐焰似火。若是三位大仙不肯俯赐扶持,我一国军民,只在早晚间皆成灰烬。倘可以讲和,不知几时与他和了!怎么肯送了个太子残生,驸马微命?今日只是没奈何,特为相浼。”鹿皮大仙说道:“既是你国中有这等大难,我贫道兄弟们久乐山林,其实的不堪奉承驱使。你莫若再到别处去访问一个高士,哀浼他扶持一番,岂不美也!”萧哒口禀 说道:“当今之时,若论高士,再无有能出三位仙长之右者。”道犹未了,双膝跪着,又说道:“若是三位仙长坚意不行,我无颜再见我的国王,情愿死在仙境之上罢了。”你看他两泪双流,牵扯不断。哭了一会又说,说了一会又哭。说得恳切,哭得哀恸。三位大仙都一时心动,齐齐的走上前来,扶起萧哒口禀,说道:“萧右丞真是个忠臣义士,举世无双。我们本是不管闲事,只不奈你这个忠义何!也罢,和你走一次罢。”萧哒口禀 却又奉上土仪礼物。金角大仙说道:“既是你们来意至诚,不敢不受。”吩咐仙童们即时收下。萧哒口禀 请行。大仙道:“丞相请先行一步。贫道兄弟们不久就来也。”萧哒口禀 拜谢先行。回到本国,见了番王,把三位大仙的始末,都说了一遍,番王大喜。

  

  却说三位大仙吩咐了洞中大小徒弟,又各将自己所用的物件,细细的收拾安排,各跨了各人的脚力。还是个甚么脚力?金角大仙骑一只金丝犬,银角大仙骑一只玉面狸,鹿皮大仙骑一只双飞福禄。各显神通,不上顷刻之间,一阵清风,早已到了金眼国的地界上,落下云头,竟进接天关里。

  

  萧哒口禀 望见是三位大仙,即时飞报番王。番王先遣一班文武出关远接,次二亲自下阶迎接。接上金銮宝殿,两家相见。相见已毕,分宾主坐下。坐定致茶,茶罢叙话。番王道:“寡人承先世基业,惭无厚德,可以守邦。不幸敌国无故见侵。今得三位仙长俨然降临,非独寡人之幸,实一国军民之幸也!”三位大仙躬身答礼,说道:“贫道兄弟们无甚大才,过蒙上位厚聘。愿尽展胸所学,以敌南朝,以报知遇。”番王大喜,即时安排筵宴,与三位大仙接风。酒至数巡,彼此情洽。番王叫过些行院来,踏番歌,唱番曲。千妖百媚,对舞双飞,劝三位大仙饮酒。三位大仙说道:“这个女乐请撤了罢。”番王看见三仙不喜女乐,又叫过一班文官来,雍容揖逊,各劝几行。又叫过一班武将来,抡枪耍刀,跌脚飞拳,各逞各人武艺,劝三位大仙饮酒,又饮几行。

  

  金角大仙说道:“贵国中文官可以把笔,武将可以持刀,怎么连败于南兵,把太子、驸马的命都送了?敢是南朝的战将多么?”番王道:“南朝战将虽多,敝国中也有能战之士。所不及他的去所,只因他那里有个道士,是个甚么龙虎山姓张,官封引化真人,能驱神遣将,唤雨呼风。这个还自可得,还有一个和尚,叫做甚么金碧峰长老。这个人越发不是等闲之辈,能拆天补地,搅海翻江,袖囤乾坤,怀揣日月。南兵来下西洋,一连取了一二十个国,都仗着此二人之力。敝国做不得他的对头,故此远来恳求三位仙长。”金角大仙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今番上位只管放心了,贫道们不下山,便自罢休。今日既到了大国中,一定要与他大做一场,决不教他恁的施展。”番王道:“多谢,多谢!”银角大仙说道:“上位,你只知道他们的手段,不曾看见我们的设施。我们试一试儿你看着。”番王道:“不敢!不敢!”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之言,深为有理。请试一试儿何如。”

  

  毕竟不知这一试还是个甚么设施?且听下回分解。

第68回 元帅收服金眼国 元帅兵阻红罗山

 

  诗曰:

  

  山门云拥金涂丽,谷口花飞宝篆香。

  万里指挥龙一顾,九霄来往鹤双翔。

  星岩丹髓真能觅,石室玄文定有藏。

  愿救余生豁金眼,带来五福锡时康。

  

  却说鹿皮大仙说道:“二位师兄之言,深为有理。请当面试一试儿,看是怎么?”道犹未了,金角大仙离了筵席,站将起来,说道:“我们借你的丹墀里试一试手段,你却不可吃惊。”番王道:“正愿请教。”金角大仙走到丹墀里面,一个筋头,翻将过来。却就除了头上上的九龙冠,脱了身上的七星袍,一手掣过一口刀,照着颈项底下猛空里一磨,把自家一个头磨将下来。左手提着刀,右手提着头,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只见那颗头在半天之上悠悠荡荡,从从容容,就像一个鸟雀儿回翔审视的样子,这个身子站在丹墀里,动也不动。一会儿,一个头掉将下来,可可的斗在颈颡脖子上,半点不差!金角大仙把身子一抖,一个筋斗,依旧是戴了九龙冠,穿了七星袍。走上殿来,问说道:“王上,你看贫道这等一个样子,可拿得南朝那个金碧峰么?可拿得南朝那个张真人么?”番王连声叫道:“不敢!不敢!真好神仙也!从此后寡人贴席安眠,不怕南人矣!”道犹未了,只见银角大仙离了席面,走到丹墀里,跳上一个飞脚,一下子就掉了个抢风一字巾,脱了个二十四气皂罗袍,取出一件兵器来。只有三寸来阔,却有二尺来长,弯不弯,直不直,如乙字之样。拿起来照头上一撇,一撇撇在半空里面,喝声道:“变!只见那件兵器一变十,十变百,即时间就变做一百口飞刀,飞的唰唰地响。一口口都插到他自己身上,自己一个身子就像一座刀山的样儿。一会儿,把个身子一抖,一口口的又掉下地上来,身子上没有半点伤痕。再喝声道:“变!”那一百口刀还变做那件兵器。银角大仙却又跳上一个飞脚,依旧的戴了抢风一字巾,依旧的穿了二十四气皂罗袍。走上殿来,问说道:“贫道的小术,可拿得南朝那个金碧峰么?可拿得南朝那个张真人么?”番王不胜之喜,说道:“够了!够了!但不知先生这件兵器,可有个名字没有?若有个名字,还求见教一番。”银角大仙说道:“这个兵器千变万化,不可端倪。凭你的意思,要变甚么,就变做个甚么。所变之物,无不如意,故此它名字就叫做如意钩。”番王道:“原来天地间有如此宝贝,寡人不是幸遇三位大仙,却不虚生了这一世?”

  

  道犹未了,鹿皮大仙离了筵席,走到丹墀里面,也不除下巾来,也不脱下衣服,慢腾腾地到袖儿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拿起个葫芦,放到嘴上吹上一口气,只见葫芦里面突出一把三寸来长的小伞来:铜骨子、金皮纸、铁伞柄。鹿皮大仙接在手里撑一撑,喝声:“变!”一会儿,就有一丈来长,七尺来大,拿起来望空一撇,撇在虚空里面,没头没脑,遮天遮地,连天也不知在哪里!连日光也不知在哪里!唰唰地一声响,掉将下来,就把两班文武并大小守护的番兵,一收都收在伞里面去了。 番王看见,吃了一大惊,说道:“足见先生的道术了,望乞放出这些众人来,恐有疏失,反为不便。”鹿皮大仙说道:“王上休要吃惊,贫道即当送过这些人来还你。”道犹未了,把个伞望空又是一撇,撇在半空里面,一声响,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一个个慢慢的掉将下来。番王看见好一慌,连忙叫道:“先生!先生!却不跌坏了这些官僚军士么?”鹿皮大仙还要在这里卖弄,偏不慌不忙,取出一条白绫手帕来,吹上一口气,即时间变做无数的白云,堆打堆的,只见那些文武百官、大小番兵,都站在白云上面。鹿皮大仙把手一招,一阵香风吹过,一个个落到地上来,正没有半个损坏。番王大惊,又问说道:“先生,这个宝贝诚希世之奇珍,可也有个名字么?”鹿皮大仙说道:“有个名字。”番王道:“请教一番是何如?”鹿皮大仙道:“这个宝贝也说不尽的神通,只说收之不盈一掬,放之则遮天地,故此名字就叫做遮天盖。”番王说道:“妙哉!妙哉!”依旧请三位大仙上席开怀畅饮,直至夜半才散。

  

  到了明日早上,三位大仙收拾上关,共议退兵之策。只见关外早有个探事的塘报,报到宝船上来,说道:“接天关外新添了三个道士,都是甚么红罗山上请来的。一个叫做金角大仙,一个叫做银角大仙,一个叫做鹿皮大仙。三个大仙一齐的说道,要与我南朝比试手段,要与我南朝见个输赢。”二位元帅心上就有些不宽快,说道:“我只道杀了三太子,死了哈里虎,这个金眼国可唾手而得,哪晓得又出下这等一班道士来!这一班道士不至紧,一定又有些跷蹊术法,古怪机谋。前面空费了许多心事,这如今又得从头儿厮杀起。这等一个国,征服他这等样儿难,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马公公的口又快,又说道:“前日撒发国出一个道士,还受了那许多辛苦。今日出了三个道士,不知淘气又当何如?不如转去也罢!路也来得远,国也取得多,这如今不叫做半途而废了?”元帅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金眼国杀到这个田地,岂可就罢了不成。你从今以后,再不可讲这等的话儿。你说的不至紧,军心摇动,贻祸不小。”马公公好没趣,缄口无言。

  

  只见帐下闪出一员大将,高叫道:“元帅宽怀!量这个毛道士做的甚么勾当,末将不才,情愿挺身出战,擒来献功。”二位元帅起头一看,只见这一员大将,生得虎躯七尺,脸似烟煤,眼似曙星,声若巨雷,穿一领绿锦袍,披一领雁翎甲,手里一把月牙铲,原来是南京豹韬左卫都指挥现任游击将军雷应春是也。平生性气刚强,就是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他也视之坦然;只当没有。元帅道:“雷将军虽然枭勇,只怕独力难成,须再得几个英勇将军相帮前去,才是个万全。”道犹未了,帐下一连闪出两个将军来:一个是束发冠,兜罗袖,应袭公子王良 ;一个是铁幞头,红抹额,狼牙棒张柏。两个将军应声道:“某等不才,愿与雷将军协同出阵,誓把那山野妖道拿将过来,献于麾下。”二位元帅大喜,每人赐酒三杯,以壮行色。

  

  三位将军各绰各人的兵器,各跨各人的马,各领各人的兵,一拥而去。到了荒草坡前,只见接天关下,万数的番兵一字儿摆着。当头三位仙长:金角大仙居中,银角大仙居左,鹿皮大仙居右。前一路仙风凛凛,后一路杀气腾腾。雷将军说道:“这三个道士当头,一定是有些术法的。我和你这如今懵着个头,直撞而进,这也是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若且少待迟延,他那里弄动了术法,我和你便不好处他。”张狼牙说道:“是。”王应袭说道:“是。”只说得这两声“是”,只见三个人三骑马,三般兵器,恁的杀将去。

  

  只见杀到关下,番阵上一阵香风,憩甘甘扑人的鼻子。三位大仙起了三朵白云,渐渐的高,又渐渐的高;渐渐儿不见了人,渐渐儿连白云也不见了。雷将军心上吃惊,说道:“好一场蜡事!怎么三个道士都腾云去了?”王应袭说道:“这其中一定是个骗法,骗我们进关,不得脱身。”张狼牙说道:“眼见得是腾云去了。若只是这等怕起来,总不如南京城里第一安稳,何苦又到这里来。”雷将军也莫非是福至心灵,立地时刻,就安上一个主意,说道:“从下西洋以来,诸公俱已立功树绩,只有学生淹淹药饵,未见寸长。今日之时,也不管他计不计,骗不骗,我只是杀进关去。倘或成功,是天与我的;倘或不成功,马革裹尸,死而无怨!”王应袭说道:“将以克敌为功。雷将军肯进关去,末将愿随。”张狼牙道:“偏你们进得,偏我进不得!打伙儿杀进去就是!”三个人计议已定,一齐杀上关。关里面本是没有个能征惯战的大将,专靠着这三个大仙。三个大仙已自腾云去了,国中无主,不问军民人等,只是抱头鼠窜,哪个又敢来抵挡?尽着南朝三个将军,一直杀到番王殿上。

  

  却说元帅坐在中军,听得蓝旗官报说道:“南兵杀进接天关里面去了。”二位元帅诚恐孤军有失,即时传下将令,着游击将军马如龙,领一枝兵,从南门上杀进。又传一道将令,着游击将军胡应凤,领一枝兵,从北门上杀进。又传下两道将令,着左营大都督黄栋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领两枝兵,再从接天关杀进去,前后策应。又传下两道将令,着水军大都督陈堂、副都督解应彪,各领战船五十只,水军五百名,从水关门上杀进。

  

  只是这等一个金眼国,怎么当得这四面八方的军马嘈杂,把个番王吓得哑口无言,抖衣而战,躲在后宫里面,再也不敢出来。雷将军进了番王殿上,拿住些文武百官,叫他领出番王来,一个个面对面,口对口儿,只是一个不吭气。雷将军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抓过一个来,就是一刀;抓过两个来,就是两刀。番官们没奈何,却才闪出一个右执班大头目萧哒口禀 来,说道:“将军息怒片时,容小臣们一会儿就送出国王来,投降纳款。”雷将军一时怒发,急忙回不过来,咬牙切齿,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诳言。你倒好个慢军之计哩!”萧哒口禀 无计可施,只是磕头劝解。雷将军怒头上,恨不得一把抓着番王。两家子正在难处,只见元帅传下将令来,着诸将退兵一舍,许番王改过自新;不许诸将妄杀一人,不许诸将掳掠人口财物。违者军法重治。雷将军得了军令,不敢有违,只得撤兵而退。

  

  却说萧哒口禀 请出番王来,计议退兵之策,番王道:“悔不用左丞相之言,致有噬脐之悔。”萧哒凛口禀:“左丞相现在监里,何不取他出来,便有个分晓。”番王即时传令,取出左丞相来。番王道:“昔日不听尊言,今日汗颜相见。萧哒哈道:“主忧臣厚,皆老臣之罪。”番王道:“今日事至于此,老卿教寡人何以处之?”萧哒哈道:“中国制夷狄,夷狄事中国,这本是理之当然,况兼今日计穷力尽。无路可行,只有一个投降才是。”番王道:“投降还是怎么的样儿?”萧哒哈说道:“古人有肉袒负荆,面缚衔璧,今日是也。越外再修降书一封,降表一封,土仪礼物进贡天王,却就是这等一个样子。”番王道:“既如此,作速备办将来。”

  

  备办已毕,番王同着萧哒哈,萧哒口禀 一干从人,竟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肉袒负荆。元帅道:“似你这等负固不宾,就该重处于你。只念你臣子忠孝分上,姑恕你这一遭,请起来罢。”起来行一个相见之礼。礼毕,番王递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番王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金眼国国王莫古未伊失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圣人中天地而为华夷之主,首民物而为纪法之宗。同此有生,罔不率俾其藐西洋之丑类,陋金眼之遐陬。未识王猷,致扬威武。连连执讯,矫矫献俘。稚子无知,穷九攻九却之计;将臣贾勇,触七纵七擒之威。且粉骨碎尸,宁获宽恩茂德。活我喘息,保我社稷,求我子孙及我黎民,春育海涵,天高地厚。从今之日,至死之年,从子之孙;至万之亿,条支若木,愿顺指挥,奇干善劳,毕修职责。某无任激切惶恐之至。

  

  元帅览书已毕,番王又递上一张进贡礼单。元帅道:“穷年之力,岂为这些小礼物。只要你知道一个华夷之分就是。自古到今,有中国才有夷狄。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岂有个臣子敢背君父?中国为首为冠,夷狄为足为履,岂有一个足敢加于首?岂有一个履敢加于冠?”番王领着两个头目,磕头如捣蒜,满口说道:“晓得!晓得!”元帅道:“似你这等倔强无礼,我就该灭你之国,绝你之祀,戳你之首,迁你之子孙。我只因你国中有子能死孝,有臣能死忠,我故此轻贷于你,你敢看得我们容易么?”番王领着两个头目,又磕上一荡头,说道:“从今以后,再不敢倔强。”

  

  元帅道:“你昨日还到红罗山去请下三个大仙来,你这是甚么主意?你要把那些大仙来降视我们么?你说自盘古到今,只有我中国代代相承,可有个神仙在哪个国中代代厮守么?这是哪个的主意哩?”番王看见二位元帅怒发雷霆,生怕取罪不便,不敢隐瞒,又磕了几个头,说道:“到红罗山去请大仙,是死鬼哈里虎说的,是执班萧哒口禀 去的。”元帅道:“今日之降,是哪个主意?”番王道:“这是左执班萧哒哈主意。”元帅道:“赏罚不明,无以令三军,无以示四夷,无以昭万世。”即时叫军政司取过银花、彩缎,把左执班挂起红来;叫刀斧手把右执班推出帐外,砍下头来。军政司挂了红,元帅又吩咐一班鼓乐起送左执班萧哒哈归衙。当头悬着一面白牌,白牌上写着“顺天者存,与此同赏”八个大字。萧哒哈说不尽荣耀,满朝父老百姓都不胜的叹息,道:“早听萧爷之言,不到这个田地。”刀斧手献上头来,元帅吩咐一班军鼓手把这个头号令各门,号令各街各市。当头也悬着一面白牌,牌上写着“逆天者亡,与此同罪”八个大字。满朝的父老百姓们,哪个不说道:“这老儿自取其罪,本是多了后来这一着哩!”赏罚已毕,番王同着左执班又来拜辞。元帅道:“你今后再敢如此,我堂堂中国雄兵万万,战将千千,莫说你只在十万里之外,就是百万里之外,千万里之外,取你头如探囊取物,灭你国如拉朽摧枯!你可晓得么?”番王道:“晓得!晓得!”左执班说道:“再不敢哩!再不敢哩!”辞了番王番官,元帅吩咐纪功颁赏,大设筵宴,诸将庆功。诸将都说道:“二位元帅不但只是赏罚彰明,德之所施者博,威之所至者广,柔远人之道,无以逾此。”元帅道:“这个金眼国侥幸过了,只是那三个道士驾了三朵白云而起,不知是个甚么出处?只怕还在前面,只怕还有些儿淘气哩!”王爷道:“邪不能胜正。哪里有个邪术做得甚么乾坤?纵然做得乾坤,终不然就怕他么?”道犹未了,元帅传令开船。船行了数日,远远的望见一座山,山顶上紫雾腾腾,瑞烟霭霭。有诗为证。诗曰:

  

  瑶台无尘雾气清,紫云妙盖浮烟轻。

  朝拥华轩骋丹曜,慕驱素魄摇金英。

  义轩素魄岁年久,琼宇珠楼何不有。

  天公吹笛醉倚床,玉女投壶笑垂手。

  万里银河共明灭,夹岸榆花纷似雪。

  红云冉冉日更长,天上人间永乖别。

  层崖有书不可通,层崖有路谁能穷?

  海外未传青鸟使,山中今见碧霞容。

  复道重岩闭丹穴,石赛天门飞玉屑。

  文石高擎云母盘,彩虹倒挂苍龙节。

  别有古殿幽潭深,玄林奇石同沉沉。

  已见飘霜夏不歇,还看飞雨冬常阴。

  夏霜冬雨两奇绝,石榻金炉秘丹诀。

  采芝种玉有夙缘,此事谁从世人说?

  世人贱身贵立勋,摇精盗智徒纷纭。

  就中林卧观无始,古来惟有榔梅君。

  

  元帅看了一会,说道:“原日那三个道士说是住在甚么红罗山上,那山有些异云怪气,敢只怕就是红罗山哩!吩咐舟师把船撇开去,到海中间些走,不可近它。这叫做是避之则吉。元帅只好是这等小心。哪晓得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好好的一阵海风,把千百号宝船,齐齐的打拢在山下来了。元帅道:“快着塘报官上岸去,看是个甚么国?有个甚么鬼怪妖邪?好做处置。”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上岸,一会儿复命,说道:“上面只是一个空山,没有甚么国,也没有甚么鬼怪妖邪。”王爷道:“前日说那三个道士住在甚么吸葛刺国界上的红罗山。既没有个国,这山还不是红罗山。”老爷道:“既没有个甚么国,且一任的开船去。”即时吩咐开船。刚刚的开到海中间,又是一阵海风,把这些大小宝船,齐齐的刮到山脚之下。元帅道:“有些蜡事!偏要开船。”吩咐又开,又开到海中间,又是一阵海风,把这些大小宝船,齐齐的刮到山脚之下。

  

  兀帅道:“事不过三,这个船不须开了。”即时传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 ;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各游击将军分兵上岸,往来巡绰,以备早寨不虞。

  

  吩咐已毕,元帅道:“水陆安营已定,凭他甚么道士,凭他怎么样来。”王爷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和你这如今不晓得山上是个甚么动静,虽然水陆安营,徒劳无补也。”老爷道:“既然如此,快差塘报官上山去打探一番。”王爷道:“诚恐山上是那三个道士,拿住了他们,却不漏泄了军情,反为不美!”老爷道:“莫若差王明去罢。”王爷道:“王明是不能免的。依我学生愚见,事不厌细,差王明往山南里上去,再差黄凤仙往山北里上去,两下里仔细探访一番,未有不得其实者。”老爷道:“老先生所言就是。”即时差下王明往山南里上去,打探山上有些甚么民居,或是岩洞,或是荒芜,限尽日回报。王明领命去讫。又差下黄凤仙往山北里上去,体探山上有些甚么房舍、或是祠庙、或有神仙、或有甚么妖魔鬼怪,限尽日回报。黄凤仙领命去讫。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军令,往山南里找路上去。一手隐身草,一手戒手刀,找着个一条小路儿,七个弯、八个曲,走了半日。半日大约有二三十里之遥,却才看见一座石门儿。石门上横写着一行大字,说道:“红罗山第一福地。”王明看了一会,心里想道:“人人都说道‘门门有路,路路有门。’原来这等一个深山里面,果真的有路、有门。”一手拿起草来,防着有人看见一手拿起刀来,防着有人谋害。照直一跑,跑到里面,又是一个小小的石门儿,石门上又是横写着“白云洞”三个字。王明说道:“这分明是个神仙洞府。争奈这个门儿关着,没处问人,却不晓得里面是个甚么动静,怎么是好?不免敲他敲儿,看是怎么。”一手拾起一块石头儿,敲了两三敲。敲了两三敲,只当没有,又敲了两三敲,又只当没有。王明说道:“原来是个空洞儿,没有神仙在里面。既是没有神仙,我只站在这里做甚么,不如趁早些找下山来,回复元帅,也是一差。”又是一手拿起根草,一手拿着口刀,自由自在走出石门来。刚走到门上,王明口里说道:“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洞中方七日,……”旁边一个人应声道:“献世几千年。”王明吃了一惊,心里想说:“怎么这里有个人声气哩?敢是个甚么仙童么?”抬起头来,四下里瞧一瞧,并不曾看见个人影儿在那里?王明口里又念道:“洞中方七日,……”那边又有个人应声道:“献世几千年。”王明心里有些慌张,喝声道:“唗!你是个鬼么?怎么接我的下韵?”那人叫声道:“王克新你有运时,不撞到这个山颗里面。”王明听见叫他的名字,放下根草来,问说道:“你是哪个?怎么苦不现身?”只见那个人扑地一声响,跳出一个身子来,原来是唐状元的金紫夫人黄凤仙是也!王明道:“夫人为何到此?”黄凤仙道:“承元帅军令,教我往山北里找路上山,探问山上事实,特来到此。”王明道:“你怎么不叫我,只接我下面句诗?”黄凤仙道:“你手里有隐身草,故此不曾看见你是哪个,不好叫你的。”王明道:“我怎么不看见你来?”黄凤仙道:“我也因是这山上的路径儿生疏,不敢明走,是土囤而来,身子囤着,故此你又不看见我来。”王明道:“你上山来曾看见些甚么人么?”黄凤仙道:“不曾看见个人,只看见一个物件。”

  

  毕竟不知是个甚以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69回 黄凤仙扮观世音 黄凤仙战三大仙

  诗曰:

  

  石门一望路迢迢,崒嵂峰高耸碧霄。

  泉挂珠帘当路口,烟拖练带束山腰。

  香炉捧出仙人掌,辇路行来织女桥。

  午夜月明天似水,鹤归松顶听吹箫。

  

  王明问道:“上山可曾看见个甚么人哩?”黄凤仙道:“不曾看见个人,只看见一个物件。”王明道:“是个甚么物件?”黄风仙道:“是我才在石门之下,看见一只金丝犬,有头有尾,有花有纹。他在那里闲游闲走,我看见它,它不曾看见我。是我捻个诀试它一试儿,它一跃而起,起在半天之上,不见下落。这就是我看见的物件。”王明道:“前日金角大仙骑的是只金丝犬。这等看起来,果真是他的洞府无疑了。”黄凤仙道:“石门上明明的写着‘红罗山’,这个不消疑了。只是你在门里来,可曾打探得有些甚么事迹没有?”王明道:“洞门关着,不得开,故此不曾打探得一些事迹。”黄凤仙道:“你敲开他门,有何不可?”王明道:“也曾敲来,只是敲不开哩!”黄凤仙道:“你用个甚么东西敲?”王明道:“是个石块儿。”黄凤仙道:“那石块儿可曾下锅煮来?”王明道:“这等一个荒山上,又到哪里去煮来?”黄凤仙道:“原来不曾煮过,是个生敲,生敲他怎么肯开?”王明道:“怎么生敲就不开?”黄凤仙道:“你不闻‘生敲月下门’?”王明道:“好个‘僧敲月下门’。我们回去罢。”黄凤仙道:“元帅军令,我见或是民居,或是庙宇,或是神仙,或是鬼怪,打探一个的实来报。这等一个模糊,怎么就回得话哩?”王明道:“不见他的面,晓得他是个甚么人?”黄凤仙道:“依我愚人之见,这三个人不是甚么仙家正派。”王明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人内不足者外有余,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内不足者外有余?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这却不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这却不是个内不足者外有余?这三个人紧闭了重门,正是销沮闭藏之貌,岂是一个正派的仙家?”王明道:“夫人之言有理。只是不曾眼见得他,不好回话。”黄凤仙道:“我还有一个道理。”王明道:“是个甚么道理?”黄凤仙道:“我和你寻一个深岩,待我坐在岩里,充做个观世音。你把个头发拢起来,把个红臂甲儿穿起来,充做个红孩儿。他若是没有个嫡门正派,他自来祷告于我。听他祷告,便知端的。”王明道:“此计大妙,只是怎么令他晓得?”黄凤仙道:“你带着那个隐身草,只在这门里门外晃着,但只是有人来之时,你就拿出草来,一下子不见了个形。走一会,却又收起草去,令他看见些形。走一会,又拿出草来,直走到岩边前,却又收起草去,走进洞里来,这却不令他晓得了。”王明道:“妙哉!妙哉!”两个人依计而行。

  

  不出百步之外,就有一个深岩:

  

  窈窕萦纡锁翠崖,幽深虚敞绝纤埃。

  

  黄凤仙端端正正坐在里面。王明带着草,刚刚的走到岩上,早已惊动了个鹿皮大仙。怎么就惊动了他?原来王明穿了个红臂甲。世上只有个红第一抢眼。鹿皮正在打听宝船转来,一眼就瞧着,故此先惊动了他。王明眼又快,看见有个人,即忙的就拿出草来,鹿皮大仙转眼又不见了那个穿红的,心上狐疑,三步两步,跑到岩边来。只见深岩之中,坐着一个观音大士,左侧站着一个红孩儿。

  

  鹿皮大仙跑进来,唱上一个喏,说道:“果然语不虚传,人人都说道这是个潮音洞。今日果然有个大士在这里现身。”道犹未了。”翻身而去。去到洞里面,见了那两个师兄,把观世音的事,细说一遍,金角大仙说道:“我们正在出兵之时,正要问一个祸福。”银角大仙道:“如今就行,迟了就是来意不诚。”

  

  果真的三个大仙,齐齐的来到石岩之下,礼拜已毕,说道:“弟子兄弟三人,原系凡胎,后遇异人,传授我一班仙术,又得了一班宝贝。前日蒙金眼国国王聘召,以退南兵,不料本洞之中有一个千岁的猢狲,见弟子们不在洞里,欺弟子们的道童,谋占未遂,放起火来,把弟子们的窠巢,一班大小徒弟,尽为煨烬之末!弟子们正然出兵,只见一阵信风所至,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得抽身而回,未有寸功,虚负国王之请。今日又是天缘凑巧,这些南船都在这个山下经过,是弟子们三阵海风,刮住了他的船。这如今准备着擒他的将领,碎他的船只。一则报金眼国王之仇,二则全西洋大方之体面。弟子们这个地方,原是西洋印度之地,释伽佛得道之所,善不过的,怎么容得这等一干杀生害命的人在这里作吵呢?伏望大士大慈大悲,救我一方生灵,保佑弟子们一战成功,不劳余力!功成之日,替大士修饰仙岩,庄严宝相。弟子们不胜虔恳之至!”祷告已毕,又齐齐的磕了二三十个头,出门而去。

  

  三个大仙去了,黄凤仙道:“你看好大仙哩!”王明道:“亏了夫人妙计,尽得其情。不但只是尽得其情,他还拜做你的徒弟哩!”黄凤仙笑了一笑,说道:“他们拜做我的徒弟还不至紧,你还做了我的红孩儿哩!”王明道:“多了一个‘红’字。”两人取笑一场,径下山来。

  

  回到宝船之上,已经二更多天气。见了元帅,把个假扮观音大士的事,三位大仙祷告的情词,逐一的细说了一遍。元帅大喜,说道:“这也叫做‘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吩咐重赏纪功。王爷道:“那千岁的猢狲,就是金眼国的灾星,就是我们的福星!天下事有这等凑巧的!”老爷道:“前事罢了,只说他明日要来擒我们的将领,碎我们的船只,却把怎么抵敌他去?”王爷道:“邪不能胜正。还要苦求天师、国师一番。”老爷道:“有理。”

  

  即时请到天师、国师。相见礼毕,三宝老爷把这三个大仙的始末,告诉一番。天师道:“他们既是凡胎,终久不为厉害也。先与他厮杀几场,看他是个甚么仙术,看他是个甚么宝贝。其后来,容贫道再作区处。”国师道:“若只是搬斗术法,摩弄宝贝,还自可得。只怕他水里撮出风来,岸上喷出火来,就有些不便。这个却都在贫僧身上。”老爷道:“多谢持诗!各自散去。

  

  到了明日,果然三个大仙一拥而来,一字儿摆着:金角大仙骑着一只金丝犬,居中;银角大仙骑着一个玉面狸,居左;鹿皮大仙骑着一个双飞福禄,居右。后面都是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也不计其数。三个大仙高叫道:“南朝的好汉,你出阵来。我前日在金眼轻恕于你,你今再走到哪里去?”道犹未了,南朝也是三员大将统领了三路雄兵:第一员是游击大将军雷应春,一匹马,一张月牙铲,居中;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一匹马,一把狼牙棒,居左;第三员应袭公子王良,一匹马,一杆丈八神枪,居右。南阵上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天摇地动的一般。金角大仙看见,大笑了三声,说道:“汝等都是些蝼蚁微命,敢来冲我的泰山。我若略略的举起手来,教你们都成齑粉。”道犹未了,把座下的金丝犬着一鞭。只见那畜生口里吐出一道青烟来,金星喷喷,尾巴头彪出一道火来,赤焰腾腾。南阵上看见,心里都是有些吃惊,一时不敢向前去。只有张狼牙心雄胆壮,怒发如雷,骂说道:“无端贼道,敢出这等大言。你既是泰山,怎么又借个狗势?我若惧怕于你,誓不为大丈夫!”狠上一声,提起那杆狼牙钉,横筑直筑,筑上前去。分明筑得有些意思,哪晓得那个乌锥马吃了金丝犬的火爆一烧,扑的一声响跌在沙场之上。这一跌不至紧,把个张狼牙颠将下来。张狼牙正在怒头上,顾不得甚么马不马,挺出个身子一跳,跳将起来。丢了个马,两只脚步行,两只手抡着狼牙棒,直钉到金丝犬头上,金丝犬吃了两钉。又钉到金角大仙的面上,金角大仙笑一笑,说道:“这将军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我且教你受些磨折,你才认得我哩!”道犹未了,一口法水喷将出来。这一喷之时,莫说张狼牙,就是跟随的军士,一个个的都跌翻在地上,再有哪个晓得些人事呢?张狼牙心里其实明白,争奈脚底下无力,走不动哩!只见一伙毛头毛脑的番兵,捆捆缚缚,弄到山上去了。雷游击、王应袭看见那个道士术法高强,势头来得不好,未敢擅便,收兵回来,见了元帅,把道士的术法诉说一番。元帅道:“怕他许多不成。你们抖擞精神,和他杀上几阵,不得赢他,再作区外。”两个将军应声而退。

  

  却说金角大仙捞翻了张狼牙,撮进洞里。三个大仙仔细看一看时,尽好怕人也!怎么怕人?张狼牙本等是生得面如锅底,须似钢锥。却又被法水所迷,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像个呆子一般,睡在地下。银角大仙说道:“师兄,这个人好个软绵团儿。”金角大仙道:“你只晓得软绵团儿,你哪里晓得此人性极刚强,万死不折。只为我的法水所迷,故此动弹不得。待我叫他醒来,你看看。”道犹未了,又是一口法水。张狼牙恰像个睡梦里面醒将过来。及至睁开两只眼,只见是三个道士坐在上面,一干毛头毛脑的番兵站在两旁。张狼牙欲待挣扎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些绳穿索捆,肚子里急不过,大叫一声:“好大胆的道士也,你敢绑着我在这里么?快拿刀来杀了我就罢,少待迟延,我就崩断了这些绳索,教你寸草不留。”

  

  张狼牙这一场狠叫,金角大仙也有些惧怯。却又笑了一笑儿,说道:“你不要这等急性。我还有个安乐窝,请你去坐一坐,尝些安乐的滋味,你才认得我来!”张狼牙又恼起来,骂说道:“哪个认得你这等一个毛道士,尖嘴刮鼻,假充太乙,做醮念经,过如主乞。”金角大仙说道:“这斯死在头上还不省得,还在哂嘴哩!左右的把他送到新潮音洞里去,待明日多拿几个,一起开刀。”果真的一伙番兵把个张狼牙送在洞里。只见到了里面,阴云惨惨,黑雾蒙蒙,无明无夜,不见些天日。一会儿,那一伙番兵各自散了。张狼牙心上一想,猛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尽着平生的蛮力气,狠是手脚一蹬,毛发一竖,吆喝一声,身上的绳索,就是刀斩斧断的一般,齐齐的断了。张狼牙好似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儿游,一径跑下山来了。

  

  跑到宝船之上,拜见元帅,把前后的事故细说一遍。元帅道:“是个甚么洞?”张狼牙道:“外面像是一个神座儿,转到里面就不见天地,不见日月星三光,离地狱门也只隔得一张纸的样子。”王明道:“那洞外面可有个甚么台基儿么?”张狼牙道:“像是个新砌的台基儿。”王明道:“敢就是我们昨日弄喧的去所哩!”张柏道:“是了!是了!他们口口声声说道新潮音洞里。”王明道:“若只是送在那里,还好处得。”元帅道:“怎么好处得?”王明道:“只消小的跑进去就取将来,却不好处得?”元帅道:“将计就计,在你们做个将官的身上。”王明道:“我们都晓得哩!”

  

  到了明日,那三个大仙领了一干番兵,又是一拥而来,又是一字儿摆开,高叫道:“南朝再有哪个好汉敢来与我交锋么?”道犹未了,南阵上鼓响三通,呐一声喊,早已闪出一员大将,一骑马,一把月牙铲,飞舞而来,原来是游击将军雷应春。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一骑马,一杆丈八神枪,飞舞而来,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一骑马,一杆滚龙枪,飞奔而来,原来是武状元唐英。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闪出一员女将,一骑马,一张两面刀,飞舞而来,原来是金紫夫夫黄凤仙。四员大将四骑马,四样兵器,各逞其能,一齐吆喝道:“你这些妖道们,快来受死!”金角大仙道:“这叫我来受死么?只怕你们死在头上。你不信之时,你看昨日那个黑脸鬼,有个样子了。”黄凤仙说道:“昨日他们为你邪术所误,你今日再敢来张开个毛嘴,喷出个臊水来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就喷出来,你待如何?”黄凤仙道:“你喷出来试一试儿看着。”金角大仙果然就是一口水来,也指望昨日的样子,挡着他骨软筋酥。哪晓得黄凤仙不慌不忙,取出一幅了事布儿,名字叫做月月红。拿起来马前一卷,那口水只当得洋子江里撒泡尿,不曾看见!金角大仙看见这口法水不灵,连忙的把个金丝犬加一鞭。那畜生好不施设哩,口里就喷出一道青烟,尾巴头就撒出一路红火,急走如飞,竟奔到黄凤仙脸上。黄凤仙不慌不忙,取出一根扎头绳儿,名字叫做锦缠头,拿起来照前一晃,即时把个金丝犬缠住了四只蹄爪儿,扑的一声响,跌一个毂碌。那畜生跌一跌不至紧,却早已把个金角大仙跌将下来,卖了个破绽。黄凤仙的两面刀其快如飞,照道他的颈脖子上,已自擂了一刀。金角大仙好苦也,一段是头,一段是身子,喜得这个大仙到底有三分鬼画符,黄凤仙去捞他的头,只见那两眼珠子撑上两撑,一张口呷上两呷,一个头猛空里一飞,飞上在半天之上,悠悠荡荡,从从容容,如飞鸟盘旋之状。黄凤仙又去捞他的身子,那身子也又作怪哩,一跳跳将起来,跳在山岗头上。一会儿,一个头掉将下来,斗着个颈脖子上,半点不差,黄凤仙骂说道:“好毛道士!你要卖弄么?”

  

  道犹未了,银角大仙驰骤而来,手里拿着个如意钩,照头一掼。黄凤仙挡他一刀,两下里撞得咭玎咭玎一声响。黄凤仙道:“你还要来,你的头可断得这一会么?”银角大仙道:“胡讲!甚么人敢断我的头来?”一边讲话,一边撇起个如意钩,撇在半空云里,喝声道:“变!”那个钩果真的一变十,十变百,即时间变做了一百口飞刀,唰唰的响,飞将下来。黄凤仙看见,说道:“你还自称为大仙哩!你哪里真是个大仙?所行之事,都是些妖邪术法,敢到我老娘的眼前吊甚么喉!”不慌不忙,脚底下解下两只脚带来,名字叫做夜夜双。拿起来上三下四,左五右六,舞得就像个雪花盖顶一般,连人连马,那里再看见些踪影儿罢?那一百口飞刀,撞着的只是一响,一会儿都掉在地上,还是一个如意钩。

  

  银角大仙看见解了他的术法,心上尽有些吃惊,说道:“这等一个女将,尽有些学问,不可小觑于他。”却又掣过个如意钩来,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那个钩一变,就变做一扇大磨盘,悬在半天云里,左磨右磨,磨来磨去,一下子掉将下来,竟压到黄凤仙的顶门骨上。黄凤仙看见,骂说道:“好妖道,偏你有这许多的变化,偏我就不会变化么?”不慌不忙,头上取下一幅乌绫帕儿,名字叫做个劈头抓。拿起来望地上一甩,也喝声道:“变!”这个“变”,却不是小可的,变就变做一座峭壁高山,拄天拄地的拦在阵前。你想一扇磨盘会打得个山透哩?轻轻的掉在山上,只当得个对江过告诉风罢了!银角大仙没奈何,只得收回个如意钩去,意思还要变几变儿。却不奈这个山拄在面前何,兼且落日西沉,昏鸦逐队,天昏地黑,不辨东西。假饶你会变,也是个腊梨变花枝,变不出个甚么好的来,只得各自收兵而散。

  

  回到洞里,银角大仙大怒,说道:“枉了我们六尺之躯,反不奈一个女人何?”金角大仙说道:“你的如意钩千变万化,怎么不奈他何?”银角大仙说道:“都是你输了头阵与他,故此到底不利市。”金角大仙说道:“你们脚本等不齐,只埋怨我的头不齐哩。”鹿皮大仙说道:“当场不战,背后兴兵,这都是枉然的。到明日之时,二位师兄都请坐下,待贫弟去拿他过来,监他到安乐窝里,泄了二位师兄之忿罢!银角大仙道:“师弟哩!过头饭儿难吃,过头话儿难讲也。难道你就拿得他来?”鹿皮大仙道:“贫弟若拿他不来,我就把这个六阳首级送了师兄罢!”银角大仙说道:“既如此,但是师弟拿得那个女将来,贫兄就把这个六阳首级送了师弟罢!都凭着大师兄做个证明功德。”

  

  到了明日,南阵上这些将军先去摆下了阵势,只在牢等那三个大仙。鹿皮大仙骑了只双飞福禄,飞舞而来,威风凛凛,怒气冲冲,高叫道:“南朝那个泼妇,你还敢出来么?”黄凤仙喝声道:“我儿哩!你叫我老娘做甚么?”鹿皮大仙说道:“你这泼贱婢,你那里识得我仙家的妙用。我饶了你这一刀之苦,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么!”黄凤仙大怒,骂道:“这诛斩不尽的贼道!你不过是番国里一个妖人,怎比得我们天朝的上将。你敢开大口,说大话。我今日与你定个雌雄,拼个死活,你才认得我老娘来!”道犹未了,把手一招,南阵上飞出三员大将来:一个雷游击,一骑马,一把月牙铲;一个王应袭,一骑马,一杆丈八神枪;一个唐状元,一骑马,一杆滚龙枪。况兼黄凤仙一口两面刀,一个人当两个,四面八方,一齐杀向前去。圈圈转就杀做一个走马灯儿的样子,把个鹿皮大仙裹在中间。

  

  鹿皮大仙也没有了主意,怎么没有了主意?欲待厮杀,这些人势头来得凶,施展个手段不出,欲待吹葫芦,急忙里吹不及,故此就没有了主意。因是荡了主意,急忙的把个双飞福禄加上一鞭,那福禄尽解得人的意思,一跃而起。刚起得一丈来高,黄凤仙手里取出一个锦缠头来,照着它一掼。那锦缠头原是个粘惹不得的,粘着就要剥番皮,惹着就要烂块肉。饶你是甚么摇天撼地的好汉,不得个干净脱身。莫说只是那个福禄,虽然通灵,到底是个畜生班辈。一个锦缠头一掼,早已跌翻下来。黄凤仙一肚子的怒气正没处去伸,抓过个福禄,就擂一刀。一刀擂下一个头来,原来就是山上一野鹿,假充做个福禄,哪里是真的?黄凤仙越发识破了这个鹿皮大仙,高叫道:“你们都要抖擞精神,生擒这个妖道。要晓得他纯是些邪术,只看这个野鹿便见明白。”众人听知黄凤仙这一篇之词,委果是雄了一个心,壮了一个胆,一片的擂鼓,一片的吆喝,摇旗的摇旗,吹哨的吹哨,好不英勇也!这正是先声足以夺人之气,怕他甚么鹿皮大仙!鹿皮大仙起在云里,无计可施。刚要取出葫芦来,黄凤仙早就看见了,高叫道:“那贼道又在那里要弄喧,要吹甚么葫芦哩!”即时吩咐,鸟铳、过天星雨点一般的打上去。原来鹿皮大仙不是真仙,只是些术法儿做得玄妙,却又怕人瞧破他。因为黄凤仙瞧破了,故此葫芦就吹不起,又且鸟铳、流星一干火药逼得慌,愈加吹不出。左不是,右不是,不觉得又是红日西沉,天昏地黑,只得各自散阵。

  

  黄凤仙连日两阵,两阵俱赢。回兵之时,元帅大喜,说道:“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谁想女儿国得这等一个女将,今日得他这等大功劳。”即时吩咐纪录司纪黄凤仙之功。黄凤仙道:“三位将军之功,末将不敢冒认。”元帅道:“既如此,连那三个将军一齐纪功。”那三位将军又说道:“妖道尚在,末将们不敢言功。”元帅越发大喜,说道:“克敌之功,让功之美,这四个将军俱得之矣!即时吩咐安排筵宴,诸将庆功。到了明日,天尚未明,南阵上照旧是雷游击、王应袭、唐状元、黄凤仙,各领了各人军马,摆成阵势。唐状元道:“今日又不知是哪一个贼道出来?”黄凤仙道:“一定还是鹿皮大仙。”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他昨日一筹不曾展得,他岂肯服输?一定今日还是他来。”道犹未了,山岗上一个道士骑着一匹白马,飞一般奔下来,高叫道:“我夜来吃了你的苦,教你今日也吃我一场苦也!”道犹未了,一手拿出一个葫芦来,信口一吹。

  

  毕竟不知这一吹还是些甚么术法?还有些甚么厉害?还是赢还是输?且听下回分解。

第70回 凤仙斩金角大仙 国师点大仙本相

 

  诗曰:

  

  为爱仙人间世英,几从仙籍识仙名。

  金章未得元来面,石室甘颐太古情。

  黄鹤几番寻故侣,白云随处订新盟。

  鹿皮俄见飞仙影,底事随风羽翰轻。

  

  却说鹿皮大仙跑下山来,摸着葫芦就吹。吹上一口气,即时间突出一把伞来,喝声道:“变!”一会儿,一把伞就变有一丈多高,七尺来阔,罩在半空之中,天日都不见影,划喇一声响,落将下来,实指望把南朝这些将官,这些军马,一过儿都捞翻上去。哪晓得黄凤仙又有些妙处。怎么妙处?起眼一瞧,瞧着是把伞,他不慌不忙,说道:“我儿流,你敢把这个伞来撑我老娘哩!”轻轻的伸起只手,头上取下一根簪儿,名字叫做搜地虎。照地上一摔,也喝声道:“变!”一会儿,就成一个文笔峰,约有万丈之高,拄天拄地,把个伞就撑得定定的。鹿皮大仙看见个伞不得下来,却又扭转身子,把衣服一抖。即时间,就变做一只无大不大的山鹿。原来那件衣服,却是一张鹿皮,故此抖一抖,就是一只山鹿。变成了鹿之时,只见呼的一声响,一跳跳到黄凤仙的头上来。黄凤仙看见他来得狠,一手就收起那个搜地虎,照着他一搠。这一搠又不曾搠得鹿倒,恰好的那把伞又掉将下来,黄凤仙也只得土囤而行。可怜这一伙南兵摸头不着,无处逃生,一伞就收有百十多个在里面。

  

  鹿皮大仙不胜之喜,提着个伞,望山上径跑。唐状元高叫道:“那妖道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枪。王应袭高叫道:“番狗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标。雷游击高叫道:“贼奴哪里走?”赶向前去,狠是一铲。

  

  鹿皮大仙只作不知,向山上径跑。跑进洞里面,连声叫道:“师兄!师兄!你都来也。”金角大仙说道:“你今日这等喜孜孜,想是得胜而回。”银角大仙道:“师弟,你拿出那个女将来,我把这个六阳首级还你。”鹿皮大仙道:“师兄,军中无戏言。你的六阳首级,坐得只怕有些不稳当哩!银角大仙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拿得女将来,我怎么又和你反悔!”金角大仙说道:“口说无凭,拿出来便见。你且拿出来再处。”鹿皮大仙欢天喜地取出个伞来,喝声道:“变!”那把伞一会儿就变得有一丈来多长,尺来多阔。又喝声道:“开!”把个伞一会儿腾空而起,渐渐的张开。那两位师兄抬头一看,只见南朝那一干军士,一阵风刮下十数多个来;又一阵风,又刮下十数多个来;刮来刮去,吊来吊去,共有百十多个;只是不见黄凤仙。

  

  银角大仙说道:“挡刀的倒有这些,只是那个女将却不曾看见在那里。”鹿皮大仙说道:“分明收在伞里,怎么不见下来?想必是他有些怕死,躲在伞肚里不肯下来。”一会儿,一阵风呼的一声响,没有个甚么人下来。一会儿,又一阵风呼的一声响,又没有个甚么人下来。鹿皮大仙说道:“这个贼婢是有些作怪,待我取下伞来,看他再躲到哪里去!把手一招,那个伞一毂碌掉将下来,细细的查点一番,哪里有个女将在里面!银角大仙说道:“师弟哩,今番只怕你的六阳首级有些不稳当哩!

  

  鹿皮大仙看见赌输了,就撒起赖来,说道:“我分明拿住了他,想是二师兄放得他去了,故意的要我认输。银角大仙说道:“谁见我放他去了?”鹿皮大仙说道:“先前同着这一干的军土,都在遮天盖地,有则俱有,无则俱无,岂有有军士,又没有女将之理?”银角大仙说道:“那女将变化如神,出没似鬼,你哪里拿得他住哩!”鹿皮大仙说道:“偏你就晓得他变化如神,出没似鬼,却不是你放了他?”银角大仙说道:“没有。”一个赖说道:“放了。”一个说道:“没有。”师兄师弟争做一团儿。金角大仙说道:“你们两个都不消争的。三师弟没有拿住得女将,不算做全赢,二师弟的六阳首级不须取下。拿住了许多军马,又不算做全输,三师弟的六阳首级也不须取下。彼此都取一个和罢。”鹿皮大仙自知理亏,唯唯就是。只有银角大仙说道:“师弟不当如此欺我。”金角大仙说道:“你也不消这等多怪少饶,待我明日出阵,擒住那个妇人,解了二位师弟之忿罢!

  

  到了明日,南兵又在山脚之下摆成了阵势。金角大仙骑了一只金丝犬,飞奔而来。黄凤仙看见金角大仙,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照头就还他一锦缠头。—刀口金角大仙一时躲闪不及,一粘粘着锦缠头上,一毂碌跌下金丝犬来。黄凤仙只说跌他下来,却好就中取事。哪晓得金角大仙手里拿着一杆三股托天叉,步碾而来,抡得就是个鸟飞兔走。一只金丝犬又古怪,张开一嘴的狗牙,露出四只狗爪,奔向前来,就像个虎窜狼奔。黄凤仙反吃它一吓,即时取下了夜夜双来,左来右架,右来左支;人来人架,犬来犬支。架了一会,支了一会。金角大仙呼的一声响,就是一口法水喷将过来。黄凤仙没奈何得,取出月月红来,马前十展,那口法水也又落空。法水未了,金线犬吠的一声响,一跳跳到头上来。黄凤仙复手一刀。这一刀不至紧,早已把个尾巴上的毛劈下来一大堆。金丝犬护疼,迎风一摆,起在半天云里去了。

  

  金角大仙看见自己不奈人何,金丝犬又不得力,一手掣过一口刀,颈脖子着实一磨,磨下一个头,满天飞,好耍子,不过悠悠扬扬,盘盘旋旋。过了一会,那个头一片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连忙的取出个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这一阵法水来得凶,饶是个月月红晃着,十个中间,还有一两个挡着他的。挡着他的,就骨软筋酥,眠在地上,如醉如痴,一时间扛抬不及。

  

  不觉的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南阵上还有好些昏迷着的,都吃那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一亏,捞进洞里。金角大仙一个头,又斗在个身子上,跨了金丝犬,走进洞门,不胜之喜,说道:“今日这一场杀,虽不曾拿住那个妇人,却也挫了他许多锐气,拿了他许多军士,算做是我全赢。”一边吩咐办下酒席,自己赏功。一边吩咐把这两日拿住的南兵,都送到安乐窝里,和前日那个黑脸,打伙儿受些快活。吩咐已毕,布置停当,金角大仙畅饮三杯。银角大仙说道:“明日出阵之时,我两个都来帮你,包你就拿住那个妇人。”金角大仙一团的英气,哪里肯服些输,说道:“我今番拿不住那妇人,誓不回山!”举起一杯酒来,照地一奠:“若不全胜,誓不回山!与此酒同。大小山神都来鉴察!”这也莫非是金角大仙数合该尽,黄凤仙的功合该成。

  

  到了明日,临阵之时,更不打话,一手一口刀,一手磨下一个头。那个头仍旧是满天飞,仍旧是满口法水,仍旧是挡着的骨软筋酥。黄凤仙抖擞精神,支支架架。这一日到晚,点水不漏下来。金角大仙没奈黄凤仙何,黄凤仙却也没奈金角大仙何。天晚之时,各自收兵回阵。到了明日,又是现成腔调:一边是一个光头,满天上喷下水来;一边是一幅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

  

  一连缠了三日,不见输赢。黄凤仙心上有些吃恼。唐状元道:“夫人连日出阵,每有英勇,怎么今日恼将起来?”黄凤仙道:“非干我吃恼。只是这等样儿迁延岁月,不得成功,何日是了!”唐状元道:“依我愚见,那贼道只是些妖邪术法,不如还去求教天师或国师,才有个结果。若只是吃恼,也徒然无补。”黄凤仙道:“状元之言有理。我和你两个同去。”

  

  道犹未了,只见天师、国师和元帅都在元帅帐上,谈论军务。唐状元直入,行一个礼。天师笑一笑儿,说道:“唐状元此来为夫人求计。”唐状元道:“非为夫人,远为朝廷,近为元帅。”天师道:“状元恕罪,前言戏之耳。”唐状元却把个金角大仙的始末缘由,细说了一遍。天师道:“邪不能胜正,伪不能胜真。只求国师老爷一言足矣!贫道其实未能。”国师道:“贫僧只晓得看经念佛,这杀人的事哪里得知。”唐状元道:“这不是杀人的事。只是金角大仙头在一处就会飞,身子在一处又不动,一会儿,头又斗在身子上半点不差。这却都不是些术法?只求二位老爷指教一番,教他的头斗不上他的身子,就完结了他的帐。”国师道:“这个不难。既是他的身子在一边,你明日把本《金刚经》放在他的颈脖子上,他就安斗不成。”唐状元道:“承教了!功成之日,再来拜谢老爷。”躬身而出,走到外面,把《金刚经》的事告诉黄凤仙。黄凤仙道:“焉有此理!一本《金刚经》哪里会显甚么神通?”唐状元道:“国师自来不打诳语,不可不信。”黄凤仙道:“既是如此,明日且试一遭。倘不灵应,再来不迟。”唐状元道:“你明日和他争斗之时,待我们悄悄的放上一本经,两不相照,他一时却就提防不来。”黄凤仙大喜,说道:“仰仗朝廷洪福,近赖元帅虎威。此计一成,胜于十万之师远矣!计议已定。

  

  到了明日之时,金角大仙一拥而来,撇下了金丝犬,除下了金角头,一会儿就在天上,一会儿就喷出水来。黄凤仙道:“你这贼道,今番才认得我老娘的手段哩!金角大仙道:“你这几日,还有几个毛将官来相护。今日之间,只身独自而来,那些毛将官也害怕了。你这等一个蠢妇人,岂识得我仙家的妙用?”金角大仙只说是仙家的妙用,哪晓得唐状元站在一边还有个妙用。道犹未了,只见金角大仙飞起了头,一任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一任的月月红照将上来。两家子正在好处,金角大仙哪里又顾个文身?

  

  却说唐状元拿了一本《金刚经》,找着他文身,只见他颈颡脖子上一股白气冲出来。唐状元也不管他气不气,白不白,连忙的把那《金刚经》放在上面。放了这《金刚经》不至紧,一会儿就不见了文身,就变成一个土堆在那里。一会儿土堆又长起来,一尺就一丈,一丈就十丈,就变成一个大山在那里。唐状元心里想道:“我夫人还不准信,原来佛力广无边。国师之教不当耍子!”道犹未了,一骑马径出阵前,手里拿着那杆滚龙枪,照东一指。一声锣响,南阵上将转兵回。

  

  金角大仙看见黄凤仙跑下阵,只说他心中惧怕,连忙的跌下头来,却寻身子斗着,哪里有个身子?没奈何,头只在半天之上,旋旋转转,慌慌张张,左找右找,左找不见,右找不见。找了一会,不见个身子,叫将起来。左叫右叫,左叫不见,右叫不见。叫了一会,又不见个身子,越发激得没奈何,哭将起来。左哭右哭,左哭不见,右哭不见。没奈何,哭了一会又叫,叫了一会又哭。

  

  唐状元叫声道:“夫人,好去捞着他的头来哩!”黄凤仙带转了马,取出个锦缠头来,照上一撇。虽然打不着身子,眼睛珠儿却在头上,好不快捷,一起又起在半天之上,哪里捞得他住?黄凤仙叫声道:“贼道,你今番没有了文身,还做得甚么好汉!”金角大仙说道:“你藏了我的文身,你叫我怎么结果?”黄凤仙道:“你今番再骂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有口没喉咙,再骂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再杀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眼看得,手动不得,再杀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现计算么?”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有口没心,再算计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挪移人么?”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晓得,脚走不得,再挪移得哪个?”黄凤仙道:“你番再强似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有上梢没下梢,再强似得哪个?”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金丝犬三跳两跳,跳将来,呲开一张嘴,就讲起话来,说道:“主人公,主人公!你怎么弄得这等一个湿东松?”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是这等有上稍来没下稍,怎么是好?”金丝犬说道:“主人公,你若是不嫌弃时,我的文身情愿让与你罢!”金角大仙想了一会,连说道:“做不得,做不得!”金丝犬说道:“怎么做不得?”金角大仙道:“我在玄门之中走这一遭,已自像个狼群狗党。再真个披了你的皮,却把甚么嘴脸看见三净老儿?”

  

  道犹未了,黄凤仙一手一张两面刀,呼的一声响,一刀金角大仙,一刀金丝犬。杀翻了这两个对头。你看黄凤仙,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盈盈,人唱凯歌声,骡马而归。进了营门之内,把两个尸首摆列着在阶前,上帐去见元帅。

  

  元帅道:“阶前是哪个的尸首?”黄凤仙道:“一个是金角大仙,一个是金丝犬。”元帅道:“那有头有尾、有手有脚的是哪个?那有头没尾、没手没脚的是哪个?”黄凤仙道:“有头没尾、没手没脚的是金角大仙。那有头有尾、有手有脚的是金丝犬。”二位元帅嗄上一声,说道:“原来这个诛斩贼道,狗也不如。”

  

  道犹未了,旗牌官报说道:“天师、国师来拜。”相见礼毕,刚坐下,天师问道:“这个头是哪个的?”元帅道:“今日黄凤仙力战成功,这个头就是金角大仙的。”天师叹上一声,说道:“这畜生自称金角大仙,今日做到这个田地,是我玄门之玷!”国师道:“阿弥陀佛!这个孽畜哪是你玄门中人?”天师道:“怎见得不是贫道玄门中人?”国师道:“你还不信来,我取过他的文身来你瞧着。”天师道:“国师肯见教时,贫道大幸。”国师道:“请过唐状元来。”

  

  即时唐状元帐前相见,国师道:“你拿的《金刚经》放在哪里?”唐状元道:“承国师老爷佛旨,已曾放在金角大仙的颈脖子上。”国师道:“其后何如?”唐状元道:“放了《金刚经》之后,那个文身即时变成一个土堆。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山岭,故此金角大仙再没去寻处。”国师道:“你还去取转经来。”唐状元道:“已经是个高山峻岭,怎么又得出来?”国师道:“这个不妨碍,你拿出手来。”唐状元伸出只手。国师拿起九环锡杖,写个“土”字,放在他手掌心里,吩咐道:“你仔细拿着这个字,一直走到山岭之前,放开手掌来,你就望本营里跑。”

  

  唐状元遵命而行。走到山岭之前,刚刚的放开个手掌心来,只听得划喇一声响,狠似天崩地塌一般。唐状元领了国师严命,不敢有违,一径望本营里跑。未及看见元帅,只见阶下已自横担着一只野牛,毛撑撑的。及至回复元帅,只见九环锡杖杖头上横担着一本《金刚经》。唐状元吓得毛竦骨酥,不得作声。天师道:“那野牛是哪里来的?”国师道:“这野牛就是金角大仙的身子。”国师道:“头也不是人的。”天师道:“见教一番如何?”国师道:“这个不难。”即时吩咐取过一碗无根水来。取过水来,照着那个头一喷。只一声响,就变出一个牛头来,两只长角金晃晃的。国师道:“这却不是个金角大仙!这等一个畜生,混入玄门中,何足为玄门之玷!”天师满口称谢。二位元帅说道:“这个牛精自称金角大仙,果真的有双牛角。”只因这个故事传到如今,都骂人做牛鼻子道士,却是有个来历。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两个尸首怎么处?”国师道:“都宜以礼埋之。但金丝犬坟上竖一块石碑,镌着‘义犬’两个字。要见得人之不要不如狗。”后人感此,做一篇《病狗赋》,录之为证。赋曰:

  

  狗病狗病由何苦?狗病只因护家主;昼夜不眠防贼来,贼闻狗声不登户;护得主人金与银,护得主人命与身;一朝老来狗生病,却将卖与屠狗人。狗见卖与屠人宰,声叫人主全不睬;回头又顾主人门,还有恋主心肠在。呜呼!狗带皮毛人带血,狗行仁义人行杀。

  狗皮里面有人心,人有兽心安可察?

  呜呼!

  世上人情不如狗,人情不似狗情久。

  人见人贫渐渐疏,狗见人贫常相守。

  有钱莫交无义人,有饭且养看家狗。

  

  元帅纪功颁赏,不在话下。

  却说银角大仙听知金角大仙战败而死,吓得如醉如痴,不省人事。鹿皮大仙再三劝解,说道:“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可寻死?我和你不如丢了这山头,再到别处寻一个洞天福地,安闲自在去罢。”银角大仙说道:“今日也说南船上有个金和尚、张道士,明日也说南船上有个金和尚、张道士,把这两个人看作生铁拐、活洞宾,不敢惹他。到今经半月有余,不曾看见他两个放得半个屁。倒反被这等一个泼妇人,连赢我们这些阵数,费了我们多少精神?用了我们多少计策?今日算到这个田地,我岂肯甘休罢了!况且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明日定要与他决一个高低。”鹿皮大仙说道:“我们这如今又不是前番的谱子?怎么不是前番的谱子?前番他初见我们之时,还只说我是个上界真仙,纵有些小疑惑,终久不能自决。这如今捞翻了师兄,已自看得针穿纸过的。我和你又把旧谱子来行,只怕就有差错。”银角大仙道:“这个话说得有理。”只是我也曾经打虑过来。我如今有了个鬼神不测之机,翻天覆地之妙。”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你试说出来,我听一听看。”银角大仙说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我这个神机妙算再不说出来,你明日只看着就是。”鹿皮大仙说道:“惟愿得:“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到了明日,刚交到五鼓时候,银角大仙披衣而起,站在山头上,手里拿着个如意钩,望海里一撇。这个钩千变万化,无不如意。银角大仙意思要它变做个水怪,翻江搅海,打坏他的宝船。果真的变做一个千百千丈的大鳌鱼,就在海中间搅起万丈波涛,拍天雪浪。一霎时,只见:

  

  日月昏螟,雷霆震怒。惨惨黯黯,数重云雾罩定乾坤;凛凛冽冽,一阵猛风撼开山岳。雪山万丈,打着天,拍着太阳 ;银烛千条,泻平地,顿成沧海。镇日间淅淅索索,划划喇喇,任是你宝船千号,少不得东倒西歪;满眼里倾倾动动,倥倥偬锪,凭着他过海八仙,也不免手慌脚乱。巉巉崖崖,崎崎岖岖,有眼难开,吓得个水神们缩颈坐时如凤宿;哔哔剥剥,叮叮当当,有足难走,打得个水族们攒身聚处似泥蟠。云雾障天,举目不知天早晚;波涛浴日,要行难辨路高低。神光万丈,闪闪烁烁,灿灿烂烂,恍疑五夜里掣电争明;杀气千重,昏昏沉沉,阴阴深深,恰似三月间奇花乱吐。拂拂霏霏,不让三更骤雨;轰轰划划,难逃九夏鸣雷。不知是阳侯神、灵胥神、冯夷神、海若神、天吾神、壬癸神,和谁斗战?只应是泾川君、洞庭君、南海君、北海君、宫亭君、丹阳君,各显威灵。正是:西风作恶实堪哀,万丈潮头劈面来。高似禹门三级浪,险如平地一声雷。

  

  却说四哨副都督看见这等万丈的波涛,滔天的雪浪,都吃一大惊,都说道:“只怕是天意有些甚么差池?”一齐儿来见元帅,元帅道:“这一定又是那两个杀不尽的道士使风作浪,唬吓我们。”吩咐快去请国师来。国师道:“厚承呼唤,有甚么指挥?”元帅道:“前日初到之时,承尊命说是海里的风,船上的火,都在老爷身上。今日不幸,果是海里生风作浪,望乞国师老爷不食前言。”国师道:“贫僧受命而来,何曾敢打半句诳语?今日之事,相烦二位元帅到贫僧千叶莲台之上,去看一会来,便见明白。”

  

  二位元帅不敢怠慢,一径跟着国师,同到莲台顶上。起眼一瞧,只见离船有十丈之远,十丈之外,雪浪滔天,银山吞日;十丈之内,水光万顷,波涛不兴。二位元帅问说道:“怎么外面那样凶险,里面这等平静?”国师道:“实不相瞒,贫僧看见那个妖道来使风作浪,是贫僧一道牒文,差下四个龙王,在十丈之外护持我们宝船,故此外面凶险,里面就平静。”二位元帅连声称谢,说道:“若不是佛爷爷神力扶持,却不远葬海鱼之腹!”国师道:“若不是预先设法,这些宝船几乎不保,还守得到元帅来呼唤贫僧么?”元帅道:“这风浪到几时才宁静?”国师道:“妖邪之术,小者三刻,大者三十刻。这个妖道尽成了气候,今日风浪是寅时初刻起的,要到巳时初刻,才得宁静。”交了巳时,果真的风憩浪静。四哨副都督并一切水军都督,都来问安。二位元帅说道:“快叫军政司备办一席筵宴,与大小将官压惊。”国师道:“阿弥陀佛!这还是些小惊,还有一个大惊在后面。且慢安排筵席。”

  

  不知是个甚么大惊在后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71回 国师收银角大仙 天师擒鹿皮大仙

 

  诗曰:

  

  边事勤劳不自知,勉然舆病强撑持。

  愿擒元恶酬明主,不斩降人表义师。

  木石含愁移塞处,山川生色献功时,华夷一统清明日,谁把中华俗变夷?

  

  却说二位元帅吩咐安排筵宴,诸将压惊。国师道:“且慢!且慢!这还是些小惊,还有一个大惊在后面。”二位元帅听知还有一个大惊,心上尽有慌张的样子,问说道:“还有个甚么大惊?不知可保全得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有言在先,都在贫僧身上。”元帅道:“可要些甚么预备着么?”国师道:“不消甚么预备。你只是交到黄昏戌时,就见明白。”

  

  却说银角大仙丢下了如意钩,过了三十刻,看见风浪不能成功,乘兴而来,没兴而返。没奈何,只得收转钩去,恹恹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又枉费了这一番心事,不如依我做兄弟的说罢。”银角大仙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到黄昏前后,还有个妙计,直教他前后左右支架不来,他才认得我哩!”鹿皮大仙说道:“只怕一番清话又成空。”银角大仙说道:“各人做事各人当,你不消管他就是。”到了黄昏时候,站在山头上,手里拿着那把如意钩,把个头点三点,又摇三摇,把个手招三招,把个脚踹三踹,却掀起个如意钩,望半天里一撇。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哗啦一片响。这一响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南船上大小将官,元帅连忙的去问国师。国师请过二位元帅,坐到莲台之上观看;又叫元帅传令各将官,各人按扎本营,不许惊慌喧嚷。传令未毕,只听见扑冬的一声响,早已掉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鸦来,恰好掉在“帅”字船桅杆上。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鸦?只当是一块火团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就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赤壁鏖兵的故事。

  

  只见国师叫上一声:“金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就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出一道金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鸦,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鸦哑一声叫,精光的一个老鸦。有诗为证:

  

  白头不叹老年光,乱噪惊飞绕树傍。

  影拂黑衣飞远塞,光翻金背闪斜阳。

  报凶厌听因何切?返哺应知孝不忘。

  几度五更惊好梦,数声啼月下回廊。

  

  光一个老鸦,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上就不妨碍。二位元帅才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很是一场惊恐也!”

  

  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又是一声响:“帅”字船的桅杆上早已走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鼠来,恰好是又走进到中军帐上去。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鼠?只当得一块火秧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博望烧屯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银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银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老鼠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鼠哜一声叫,精光一个老鼠。有诗为证:

  

  土房土屋土门楼,日里藏身夜出游。

  脚小步轻乖似鬼,眼尖嘴快滑如油。

  巧穿板窦偷仓粟,惯入巾箱破越绸。

  有日相逢猫长者,连皮带骨一时休。

  

  光一个老鼠,却也没有身上的火,船上也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又狠是一场惊恐也!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场。”元帅道:“怎么是好?”道犹未了,只听得又是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走了一条血红的火蛇来,恰好是认得“帅”字船,钻进箬篷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条蛇?只当得一条火绳,照得上下通红,一会儿箬篷里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火烧新野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里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金刚箍,走向前去,轻轻的照着那条火蛇一箍,箍得那条火蛇嗤一溜烟,精光的一条大蛇。有诗为证:

  

  鳞虫三百六居一,大泽深山得自宜。

  吞吐阴阳诚有道,修藏造化岂无机。

  甲鳞渐渐方披处,头角森森欲露时。

  待得春雷一声早,翻身变作巨龙飞。

  

  光只是一条大蛇,却也没有了身上的火,箬篷儿又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佛爷爷之力。过了这一吓,想是平安了。”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吓。”二位元帅道:“事不过三。怎么三变之后,还有个甚么吓来?”

  

  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又走上一个火龟来,恰好是也认得“帅”字船,径钻进船舱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个龟?只当得一个火盆,照得上下通红,船舱里面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城门失火来。只见好个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僧揭谛何在?”叫声未了,猛空里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刚钻,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龟轻轻的一钻,钻得个火龟一交跌,精光一个灵龟。有诗为证:

  

  妙在天心蕴洛奇,文明斯世应昌期。

  九畴全贝阴阳数,五总能含造化机。

  气合幽明增有象,卜传吉凶亦无私。

  诚哉是个钟灵物,宝在当是岂得知。

  

  光只是一个灵龟,也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舱里又得稳便。二位元帅又且放心,说道:“多谢佛力无边。过了这四场惊吓。想是平安么?”国师道:“此后却平安了。”

  

  只说得“平安”两个字,那马公公就插出一张嘴来,说道:“国师老爷,适来天神手里拿的是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金刚钻。”马公公又问道:“船上爬的是个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龟。”马公公道:“原来天神也钻龟哩!”国师闭上一双眼,不做半个声。洪公公又插上一句,说道:“这个天神敢是南京回光寺里的菩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帅道:“只你们这等口多。这如今还不知道那四个火怪藏在哪里,还有好些不便处。”国师道:“都不在了,没有个甚么不便。”元帅道:“怎么就都不在了?”国师道:“至诚无息,久假必归。故此鬼怪妖邪只一现了本相,即时就消沮闭藏。”元帅道:“今番可安排筵宴么?”国师道:“还有一惊,只是不这等狠。”元帅道:“怎么还有一惊?”国师道:“过了这一惊,再无别事,便可安排筵宴了。”元帅道:“这一惊还在几时?”国师道:“在明日半夜子时。今番只是贫僧支持他,再不经由二位元帅。”二位元帅满口称谢。

  

  却说银角大仙费了一夜心机,半筹不展,心上又在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今番你的如意钩,怎么也不灵验哩?”银角大仙说道:“昨夜之时,一变,变做个火鸦。火鸦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鼠。火鼠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蛇。火蛇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龟。火龟之计又不行,这再叫做不变。这再是变得不如意,不知怎么,就是个擀面杖儿吹火,节节不通风。”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师兄!他船上的张道士、金和尚都是甚么人?你怎么弄松得他倒?”银角大仙就变过脸来,说道:“你只讲长他人志气,全不顾自己的威风。我今夜有个破釜沉船之计,若还再不得赢,我也誓不回山!”咬牙切齿,恨满胸膛,巴不得一把就抓过得南船来。到了半夜子时,一个儿站着山岗头上,取出如意钩来,叹上一口气,说道:“如意哥!如意哥!不奈他何奈我何!你今番前去,须索是当个百万雄兵,千员猛将,起眼成功,抬头喝彩,才不枉了我和你相呼厮唤这一生。”

  

  道犹未了,那如意钩果然的解得人的意思,迎着风哇的一声响。银角大仙大喜,说:“你晓得我的心事就好了。”拿起它来照上一撇,撇到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即时间变做一扇比天大的磨盘,回回旋旋,乘风而下。银角大仙又叮嘱道:“你快去快来。”这磨盘竟落到南船上来。”

  

  国师早已看见了,说道:“阿弥陀佛!这等一扇大磨盘掉将下来,我这些大小宝船,却不打得直沉到底?我这些大小兵将,却不打成一块肉泥?”不慌不忙,拿起个铁如意,禅床角上一敲,叫声:“韦驮天尊何在?”叫声未绝,早已掉将一个朱脸獠牙的神将下来,叉着手说道:“蒙佛爷爷慈旨,有何使令?”国师道:“所有银角大仙卖弄术法,把个如意钩变做一扇大磨盘,来打我的宝船,害我的元帅。你去接过他的来。”韦驮得了佛旨,不敢有违,一驾祥云,腾空而起。刚起之时,正撞着那扇磨盘齁齁的响,落到南船上来。韦驮天尊一则是佛爷爷慈旨,二则是各显神通,伸手一接,把个磨盘就接将过来,喝声道:“孽畜,敢在我跟前调喉哩!”那扇磨盘,一会儿还是一个如意钩,落下云来,交在国师老爷手里。老爷道:“你且回天,后会有旨,再来相烦。”韦驮天尊各自方便。

  

  到了明日,二位元帅都到莲台上问候国师。国师道:“阿弥陀佛!今日贺喜二位元帅。”二位元帅说道:“连日耽惊受怕,不是国师老爷佛力无边,不知是个甚么结果!何敢又言贺喜?”国师道:“二位元帅,一个一个大难星过宫,幸保安全,故当贺喜。”二位元帅说道:“是个怎么样儿的难星?伏乞国师见教。”国师道:“口说无凭,我拿出来你们看看。”即时到袖儿里取出一个物件来:一尺来长,二寸来闹,直又不直,弯又不弯,神光闪闪,杀气腾腾。二位元帅看见,老大的眼生,问说道:“这是个宝贝,就是难星?”国师道:“这叫做个如意钩,千变万化,不可测度;随意所变,无不如意。他昨日变做一扇大磨盘,约有千万斤之重,竟照着我们船上掉下来。若是我们宝船挡着它,打得直沉到底 ;若是我们大小军士挡着它,打做一块肉泥。这却不是个难星?”元帅道:“老爷怎么收住它的?”国师道:“是贫僧吩咐韦驮天尊接着它的来,故此才收在贫僧处。”二位元帅满口称谢,说道:“若非国师神通广大,老夫俱碎为齑粉矣!”马公公道:“既然有此宝贝,借咱学生们看一看何如?”国师就递与马公公,一个传一个看一回,一个传一个看一回,都说道:“终不然这一件些小物事,就会变做千万斤之重。”国师道:“你们有些不准信么?贫僧撇起他来,你们看着何如?”马公公道:“国师之言,谁不准信?只说这等一件物事,能大能小,能去能来,变化无穷,能解人意,却是个稀世奇珍,等闲怎么得见?”国师道:“要见不难。”接过如意钩来,照上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即时变做一扇大磨盘,无大不大,果有千万斤之重。悬在半空中。盘盘旋旋,腾腾转转,齁齁的响。那一个不说道:“好活宝贝!”哪一个不说道:“果好灵通!”

  

  却说银角大仙昨日不胜忿忿之气,放出如意钩来,实指望打碎这些宝船,陷害这些元帅兵卒,一场全胜。哪晓得弄做个“鲍老送灯台,一去永不来”。自从半夜子时起,直等到朝饭辰时,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船!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人!不打坏船,不打坏人,还不至紧,连如意钩都不见踪影,好恼人也!恼得直条条的睡在石门之下,心里只要寻个自尽。

  

  正在恼头上,猛然间听见一声响,像是自家的宝贝。你看他一毂碌爬起来,开眼一张,果然是自家的宝贝!悠悠扬扬,悬在半天之上,齁齁的响。这正叫做物见主,必定取。把手一招,那扇磨盘飞一船掉到他的手里,又是一个如意钩。银角大仙不胜之喜,拿起来又要去。鹿皮大仙看见,说道:“师兄,你怎么这等知进而不知退?直要做到水穷山尽才好!”银角大仙说道:“你坐你的罢!你只来阻我的兴头。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这如今哪晓得我收了宝贝。我即时间撇起来,他只说还是先前,不作准备,却不捞翻他一个来。只消捞翻他一个,其余的就好处得。”鹿皮大仙说道:“若还只是个磨盘,他昨日怎么接得你的住?你今日怎么捞翻得他来?”银角大仙说道:“既如此,我又另变做一个灵性些的,单要拿那金和尚来开钻眼。”道犹未了,拿起如意钩来,嘱咐几句,叫它见样变样,单拿和尚。一撇撇在半天云里,只见云里有一群白鹰在那里飞舞。这个如意,果真的见样变样,就变做一个白鹰,成双作对,又舞又飞。

  

  却说国师先前把个如意钩变做磨盘,本是试一试儿众人看看,哪晓得银角大仙收回去了,哪个不抱怨?说道:“都是马公公要看,这如今再看一个么?都是高公公要试,这如今再试一个么?”国师道:“你们都不要埋怨,不过一饭之顷,这宝贝又来。”国师这番的话,人都准信,只有这两句话,人却有些不准信。怎么不准信?都说道:“伤弓之鸟,漏网之鱼,岂有再来之理?”过了半晌多些,都把两只眼睛望着天上,并不见有个磨盘到,只有几个白鹰飞的飞,舞的舞。这的原不相干。只见国师把个眼儿一开,即时就闭了,一手把个钵盂仰着戴在头上,替下个圆帽来。众人都只是白着一双眼看他,全不解其意。一会儿,一个白鹰呼的一声响,掉在老爷的钵盂里来。老爷取下钵盂,拿出白鹰来看,哪里是个白鹰?原来就是先前的如意钩。这只因银角大仙叫他见样变样,故此变作个白鹰;叫他单拿和尚,故此掉在老爷钵盂之中。

  

  二位元帅看见,又得了个如意钩,万千之喜。国师道:“这个钩,请二位元帅收下罢。”元帅道:“不敢收!”国师道:“马公公,你再看么。”马公公道:“再不敢看!”国师道:“贫僧再试一试儿么。”众人一齐道:“再不敢试!国师吩咐徒孙云谷收着。

  

  三宝老爷说道:“这个贼道去了宝贝,没有了命根,明日多点将官,多带军马,准备要捞翻着他。”王爷道:“我学生有一个小计,不劳只枪匹马,就要拿得这个贼道过来。”老爷道:“既是王老先生有这等妙计,悉听指挥。”王爷即时叫唐状元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又叫过王明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二将听令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解上银角大仙一个人到帐前;王明解上前日南兵陷在红罗山安乐窝的共有一百五十余人,也到帐前。三宝老爷好一吃惊,说道:“这个贼道费了多少钱粮,亏了多少军马,尚且不奈他何!怎么今日唾手可得?这还是哪个拿住他来?”黄凤仙答应道:“是末将承王爷号令,拿住他来。”老爷道:“王爷是怎么的号令?”黄凤仙道:“王爷料定他事急求神,叫小的依前假扮做观世音,叫王明依前假扮做红孩儿的,同到潮音洞里。小的们依计而行。果然银角大仙走到洞来,磕头如捣蒜,哀浼观世音大舍慈悲,救他性命。他正在磕头祷告之时,是小的和王明两个走下来,一绳一索,捞翻他过来。”老爷道:“王爷明见万里之外,一言之下,果真的贤于十万之师。这一百五十个人他原在那里,怎么今日也取得回来?”王明道:“这一干人都被那个贼道法术所迷,都放在潮音洞后土窖里面,是小的借着黄将军的赢势儿,一糙子都取回他来。”老爷道:“可有损伤么?”王明道:“一个还是一个,并没有损伤。”老爷道:“这是王明之功,却也不小。”王明道:“小的何功?都是黄将军携带。”黄凤仙道:“这都是王爷号令,末将何功?”王爷道:“这都是朝廷洪福,诸将士效力,老夫何功?”老爷道:“只这一场功,都是这等谦让推逊,雍容可喜,可喜!”叫请国师、天师,同来处分这个贼道。

  

  国师、天师都到。元帅道:“今日侥幸,拿缉了这个银角大仙,请二位老师怎么处分他?”天师道:“前日金角大仙是只牛,这决也是个甚么畜生。请问国师老爷,就有个处置。”国师道:“牛羊何择?前日是个牛,今日一定是个羊。”天师道:“还请老爷指教一个明白才好。”国师道:“你要看它看儿。”叫取无根水来。一口无根水,果真的是一只雪白的肥羊,两只角的色道越发白,稀罕甚么银子?天师道:“有此孽畜,酿成这等大祸。”二位元帅说道:“原来金角、银角之号,各从其实,人不自察。请问二位老师,这个尸首放在哪里?”国师道:“丢了它罢。”天师道:“只怕它还有甚么变化,贻害后人。”一手提起那口七星剑来,骂说道:“畜生!你冒领人皮,假充仙长,上犯天条,下犯王法,碎你的尸,剐你的皮,尚有余罪!”提起刀来,横一下,直一下,劈做三四块;烧了一道飞符,一篷火,把个银角大仙一时火葬已毕。

  

  天师怒气冲冲,正在恼头子上,只见蓝旗官报道:“鹿皮大仙张开一把大伞,丈来多长,七尺多阔,呼呼的一片响,起在半天云里。他自己坐在伞上,悠悠扬扬,望西而去。”天师喝声道:“无端孽畜,还敢那里走哩!”拿起个剑来,摆了三摆,剑头上喷出一道火,烧了一道符。即时间,云生西北,雾长东南。正南上一声霹雳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个天神,面如傅粉,三眼圆睁,一手一块金砖,一手一杆火枪。走近天师之前,躬身叉手,说道:“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值日天神华光祖师马元帅是也。”天师道:“鹿皮大仙卖弄妖术,坐着一把伞,望西而去。你与我去拿住他,剥他的皮来!”天师道令,谁敢有违?马元帅轮动风车,腾空而起,赶上鹿皮大仙,照着他的后脑骨上,就溜上一金砖。天下事,终久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一金砖,把个鹿皮大仙打得倒翻一个筋斗。好狠马元帅,一手抓过来,一手就掀翻他的皮,回车一响,就交付个皮与天师。天神轮动风车而去。

  

  天师看了皮,说道:“原来是一张鹿皮。”二位元帅道:“这正是名称其实,披着鹿皮,就道号鹿皮大仙。请教天师,把这个鹿皮怎么处治?”天师道:“也还他一盆火就是。”刚说得的“火”字出口,只见鹿皮大仙那点灵性还在,半天之上叫声道:“天师老爷可怜见,我兄弟们虽是异类,却修行了千百多年,才成得这些气候。事到今日,委是不该冒犯列位老爷。只是一件,我两个师兄,他任性而行,死而无悔。若论我一个,我其实安分守己,累次谏止两个师兄。就只说今日,我已自抱头鼠窜而去,列位老爷又追转我来。去者不追,列位老爷不也过甚了?列位老爷,念我前此修行之难,今日悔悟之速,还把那番皮还我罢!”

  

  鹿皮大仙虽然剥了皮,这一段言话,却也连皮带骨的,说得有理。别的老爷都不理他。只有国师老爷慈悲方寸,听见他说的可怜,说道:“阿弥陀佛!你这孽畜,苦苦的要这皮袋子做甚么?”鹿皮灵性说道:“若没有了这个皮袋子,又要托生一遭,却不多费了些事。”国师道:“罢了!把这个皮袋子还你也难,再要你托生去也难。依我所说,你就做个红罗山鹿皮山神罢!鹿皮灵性说道:“这也通得。只是没有个凭据。”国师道:“天师大人,你与他个凭据罢。”天师不敢怠慢,取过一条纸来,写着“红罗山鹿皮山神照”八个大字。用凭火化,交付与他。鹿皮灵性连声叫道:“谢不尽!谢不尽!”国师道:“却有一件,你在这山上只许你降福,不许你降祸。凡有舟船经过者,只许顺风不许逆风!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国师道:“你若敢时,我就牒你到阴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后来,红罗山上山神甚是显应,凡来往舟船及土人疾疫旱涝,有祷必应。番人从百里之外来者,络绎不绝。立有祠宇,匾曰“鹿皮神祠”。这都是国师老爷度化玄功,燃灯佛转世功德。

  

  二位元帅叹服不尽。国师道:“过了这三个妖仙。宝船又好行哩。”元帅道:“已经吩咐开船。”行得半日,船上纪功颁赏尚且未完,蓝旗官报道:“前面一个国,离海沿上还远些。”毕竟不知这个国还是甚么国?

  

  还有些甚么阻滞?且听下回分解。

第72回 吸葛剌富而有礼 木骨都险而难服

 

  诗曰:

  

  纷纷狐鼠渭翻泾,甲士从今彻底清。

  义纛高悬山鬼哭,天威直奋岛夷惊。

  风行海外称神武,日照山中仰大明。

  若论征西功第一,封侯端不让班生。

  

  却说元帅吩咐开船,行了半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到了一个国,离海沿上还有许多路程,不知是个甚么国?”王爷道:“前日说,那三个妖仙住在甚么吸葛刺国界上,这一定就是这个国。”三宝老爷道:“快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看是个甚么动静。”

  

  夜不收承命而去。去了一日有余,才来复命,老爷道:“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是个吸葛刺国,即西印度之地。释伽佛爷得道之所。”老爷道:“地方何如?”夜不收道:“地方广阔,物穰人稀。国有城池、街市。城里有一应大小衙门。衙门有品级,有印信。”老爷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男子多黑,白者百中一二。妇人齐整,不施脂粉,自然嫩白。男子尽皆削发,白布缠头,上身穿白布长衫,从头上套下去,圆领长衣都是如此,下身围各色阔布手巾,脚穿金线羊皮鞋。妇人髻堆脑后,四腕都是金镯头,手指头、脚指头都是浑金戒指。另有一种名字,叫做印度。这个人物又有好处:男女不同饮食;妇人夫死不再嫁、男人妻死不重娶者,孤寡无倚者,原是哪一村人,还是哪一村人家轮流供养,不容他到别村乞食。这又是一等人物。”老爷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风俗淳厚。冠婚丧祭,皆依回回教门。”老爷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夜不收道:“还有三五十里之遥。”老爷道:“既是有许远的路程,止令四哨副都督排列水寨,严设提防。”着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领精兵三十名,传将虎头牌,前去开示吸葛刺国。着游击大将军黄彪,领精兵五百名,从后接应。又着游击大将军刘天爵,领精兵二百名,往来巡绰,防备不虞。诸将奉令而去。

  

  却说雷应春领了精兵三十名,赍着虎头牌,径往吸葛刺国。自从港口起程,去了十五六里之远,到一个所在,有城有池,有街有市,聚番货,通番商。雷应春问道:“国王宫殿住在哪里?”土人说道:“我这里只是个市镇,地名叫做锁纳儿江。”雷应春说道:“国王宫殿还在哪里?”土人说道:“还在前面哩。”雷应春领了这些精兵,又往前去。大约又走了有二十多里路,又到了一个去所,也是这等有城池,有街市,闹闹热热。雷应春心里想道:“今番却是它了。”走到城门之下,那些把守城门的人番不肯放人进去,问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雷应春道:“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的。”把门的道:“你到这里去做甚么?”雷游击道:“要来与你国王相见。”把门的道:“你那南朝大明国,可是我们西洋的地方么?”雷游击说道:“我南朝大明国,是天堂上国,岂可下同你这西洋?”把门的道:“岂可我西洋之外,又别有个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有个日头,是我晓得的。”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有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有我南朝大明国。”把门的道:“我西洋有百十多国,哪里只是你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几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哪里又有几个。”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只有我南朝一个大明国。”把门的道:“只一个的话儿,也难说些。”雷游击道:“你岂不闻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把门的道:“既是天无二日,把我吸葛刺国国王放在哪里?”雷游击道:“蠢人!你怎么这等不知道?譬如一家之中,有一个为父的,有一班为子的。我南朝大明国,就是一个父亲。你西洋百十多国,就是一班为子。”把门的道:“岂可你大明国,就是我国王的父亲么?”雷游击道:“是你国王的父亲。”

  

  原来吸葛刺这一国的人虽不读书,却是好礼,听知说道是他国王的父亲,他就不想是个比方,只说是个真的,更不打话,一径跑到城楼上,报与总兵官知道,说道:“本国国王有个父亲,是甚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这如今差下一个将军在这里,要与国王相见。”总兵官叫做何其礼,又悟差了,说道:“怪知得人人都说是国王早失父王,原来在南朝大明国。今日却不是天缘凑巧!”欢天喜地,一直跑到殿上,报上国王。说道:“小臣奏上我王,外面有个将军,口称甚么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王父亲,差他特来相见。小臣未敢擅便,先此奏闻。”国王沉思了半晌,说道:“怎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父亲?奏事的好不明白。”

  

  道犹未了,右边闪出一个纠劾官,名字叫做虎里麻,出班奏道:“总兵官奏事不明白,不免慢君之罪,于律该斩。”番王道:“姑免死罪,权且寄监,另着一个伶俐的,去问一个端的来。” 道犹未了,左班闪出一个左丞相,名字叫做柯之利,出班奏道:“总兵官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怎么说话有因,不得深罪?”柯之利奏道:“自盘古到今,有中国,有夷狄。中国居内,夷狄居外;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说南朝的一定就是中国,说朱皇帝的一定就是中国之君。只因中国有君有父之尊,故此传事的传急了些,就说是我王父亲。这却不是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准左丞相所奏。”即差左丞相领着总兵官,前去朝门外问了一个端的,再来复奏。左丞相得令,即时同了总兵官,到朝门之外,探问端的。

  

  见了雷游击,雷游击说道:“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别无事端。现有一面虎头牌在这里可证。”左丞道:“我这个小国,并没有你的宝贝。”雷游击道:“既是没有宝贝,止取一张降表降书、通关牒文就是。”左丞道:“可还有些别意么?”雷游击道:“此外别无事端。你不看这个牌上的来文?”左丞看了来文,便知端的,说道:“你且站着,待我奏过国王,再来相请。左丞进了朝,见了国王,把虎头牌奉上去看,又把牌上的来文,一句句儿说与国王知道。国王道:“小国事大国,这是理之当然。快差一员总兵官,同他的将官先去回话。你说我国王多多拜上,宽容一日,就奉上降书降表、通关牒文,还有进贡礼物。”传示已毕,雷游击同了番总兵,回复元帅。元帅大喜。

  

  到了明日,番王差了左丞相柯之利,径到宝船上拜见元帅,先递了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吸葛剌国国王谟罕失般陀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昌期,笃生明圣;神开景运,誓殄妖氛。矧兹天讨之辰,能遣鬼诛之罪。某众轻蚁斗勇,劣怒螳歼。鲁缟当强弩之初,孤豚偾肥牛之下。事同拾芥,力易摧枯。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揣分自安,不降何待?洗心效顺,稽颡来归。伏乞优容,不胜战栗!

  

  元帅读书毕,左丞相递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元帅接单视之,只见单上计开:

  

  方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厚生于水,为龙所宝,若投于水,必有虹霓出现,名为龙玉),圆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生于岩谷中,为虎所宝,若以虎毛拂之,即时紫光迸绕,百兽摄伏,名为虎玉),波罗婆步障一副(波罗婆,如罗锦之状,五色成文,鲜洁细巧绝伦,步障约有数十里之远),琉璃瓶一对(最明净,价值千金),珊瑚树二十枝(色红润 ),玛瑙石十块(中有人物鸟兽形,价最贵),珍珠一斗(身圆色白,中有圆眼,大者价最贵),宝石一担(各色不同),水晶石一百块(俗名水玉,性乃坚刀割不动,色如白水,清明而莹,无纤毫瑕玷疤痕最佳)红锦百匹,花罗百匹,绒毯百床,卑伯一百匹(番布名,又名毕布,阔二尺余,长五七丈,白细如粉笺纸一般),满者提一百匹(布名,姜黄色,阔四尺余,长五丈有余,最紧密壮实),沙纳巴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五尺余,长三丈余,如生罗一样),忻白勒搭黎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三丈余,长六丈余,布眼稀匀可佳,番人用之缠头),纱塌儿一百匹(布名,即兜罗是也,阔五尺五六寸,长二丈余,两面皆起绒头,厚四五分),名马十匹(价值千金),橐驼十只,花福禄十只。

  

  元帅看毕,说道:“礼物太多了些,何以克当!”左丞相道:“不腆之仪,相烦转献天王皇帝。尚容择取吉日,专请元帅降临敝国,再致谢悃。”元帅道:“我们就要开船,多谢你的国王罢。”左丞相道:“小臣领了国王旨意,多多拜上元帅,万勿见拒。小臣专在这里伺候。”元帅道:“我这里也有些薄礼回敬,相烦你赍之而去。”左丞相道:“不敢,总祈元帅降临之日,我国国王面领罢。”

  

  到了明日,只见国王差下右丞相俞加清,统领人马千数,赍着衣服等礼,迎接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带了左右护卫官,亲兵二百名,前往彼国。到了锁纳儿江,国王又差下总兵官,统领人马千数,赍了缎绢礼物、象马之类,迎接二位元帅。到了朝门外,只见两边摆列着马队千数,都是一样的大汉,都是一样的明盔、明甲、明刀、明枪、弓箭之类,甚是齐整。国王亲自出朝门外,五拜三叩头,迎接二位元帅。进了朝门,只见左右两边都是长廊,长廊之下摆列的又是象队百数,都是一样大的。象奴儿拿和都是一样的钢鞭,吹的都是一样的铁笛,俨然有个可畏之威。又进了重门,只见左右丹墀里面,都摆列的是孔雀翎的扇,孔雀翎的伞,各有百数,制极精巧可爱。到了殿前,只见长殿九间,上面是个平顶,中间柱子都是铜铸的,两边花草鸟兽都是浑金的,地下都是龙凤花砖铺砌的。殿上左右两边:左边摆列着拿金柱杖的番兵数百名,右边摆列着拿银拄杖的番兵数百名。吹上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银柱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五步一呼。到了殿中间,又是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金拄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也是五步一呼,直到殿上。殿上都铺堆的是红绒毡毯,色色鲜妍。

  

  番王相见,跪拜有礼。礼毕,排上几个嵌八宝的座位,请二位元帅上座。元帅请番王下陪。番王看见二位元帅待以宾礼,不胜之喜,吩咐大开筵宴,款待二位元帅。燔炙牛羊,百般海品,无不具备。奉进元帅,都是各色番酒,其味最佳。番王自家点酒不饮,恐乱性失礼,止把蔷薇露和蜜代酒。

  

  大宴三日,二位元帅看见番王富而有礼,心里也尽叹服。宴罢,番王奉上三宝老爷金盔、金系缨、金甲、金瓶、金婴、金盘、金盏各五副,金刀、金鞘、金弓、金箭、金弹弓、金牌子、金牌、金孩儿各五副。老爷受下。奉上王爷银盔、银甲、银系缨、银瓶、银婴、银盘、银盏各十副,银刀、银鞘、银弓、银箭、银弹弓、银弹子、银牌、银孩儿各十副,王爷收下;左在丞相陪宴。将官宴罢。各馈以金铃、银铃、苎丝、缎绢、长衣等件;总兵官陪宴。南兵宴罢,各赏银钱一百文,嵌丝手巾十条。二位元帅看见他每事从厚,愈加欢喜,一一回敬,都是中国带去的礼物。番王及各番官一一受下。二位元帅回船,番王亲自送到船上。于路象、马番兵前后护送,不计其数。到了船上,番王又送上熟米百担,姜、葱、瓜、果各二三十担,椰子酒、米酒、椰子酒、菱蔁酒、麦烧酒各五十坛,鸡、鹅、鸭、猪、羊之类各百数,以大小为多寡。波罗蜜大如斗,甘甜甚美,庵摩罗香酸味佳,又糖霜蜜饯之类各百十,以贵贱为多寡。其蔬菜果品之类,不计其数。元帅道:“这些礼物太多了,于理不当受。”番王道:“苦无所长,都是些土物,奉充军庖。”元帅看见他富而有礼,逐色逐件都受了他的。仍旧安排筵宴,款待番王,也是三日。三日之后,番王归国。

  

  元帅传令开船,老爷道:“从下西洋来,止看见这个吸葛刺国富而有礼。”王爷道:“前去都是这等的国,就有些意思。”老爷道:“信步行将去,从天吩咐来。”不觉的开船之后,已经走了十数多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国。”元帅道:“怎见得前面又是一个国?”蓝旗官道:“远远望见海沿之上堆石为城,城里面隐隐的垒石为屋。”老爷道:“既然是有个国,一面差夜不收前去打探,一面收船。四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安营下寨。四哨副都督屯扎水寨。左右先锋犄角旱寨。各游击将军巡视旱寨,防备不虞。各水军都督巡视水寨,提防不虞。”吩咐已毕,布列已周。

  

  夜不收回复元帅,说道:“上面是一个国,叫做木骨都束国。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竹步国。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卜刺哇国。三个国彼此相连。中有木骨都束国稍大些,那两个国又都小些。”元帅道:“地土何如?”夜不收道:“三个国都是堆石为城,垒石为屋。都是土石,黄赤少收,草木都不生长。数年间不下一次雨。穿井极深,用车绞起水来,把羊皮做成叉袋,裹之而归。卜刺哇国有盐池,百姓煎盐为业。”元帅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都是男子卷发四垂,腰围稍布。妇人头发盘在脑背后,黄漆光顶,两耳上挂络索数枚,项下带一个银圈,圈上缨络直垂到胸前,出门则用单布兜遮身,青纱遮面,脚穿皮鞋。”元帅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竹步国、卜刺哇国,风俗俱淳;只有木骨都束国,风俗嚣顽,操兵习射。”元帅道:“既是风俗不同,我这里都要招示他一番。”着游击将军刘天爵传一面虎头牌,招示木骨都束国。着都司吴成传一面虎头牌,招示竹步国。着参将周元泰传一面虎头牌,招示卜剌哇国。

  

  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传去,一会儿回话。周参将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前去招示卜刺哇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这是句实话。风俗果是淳厚的。”道犹未了,吴都司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去招示竹步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也是句实话。风俗也还是淳厚。”道犹未了,刘游击回复元帅道:“末将传示虎头牌去招示木骨都束国,国王和左右头目说道:‘敝国国小民贫,并不曾有中朝的宝贝。若要降书降表,国王连日有些采薪之忧,宽容三五日,病体稍安,即当奉上。’”元帅道:“这是个托词,把病来推。风俗还是嚣顽。”

  

  刘游击道:“国王推病,负固不宾,罪在不赦!依末将愚见,就点起四万精兵,把他四门围住。一壁厢架起云梯,一壁厢支起襄阳大炮,昼夜攻打,怕他甚么铁城不破?若是诸将有辞,末将就愿身先士卒,少效犬马之劳。”元帅道:“游击之言,虽然有理,但自从兵下西洋以来,已经取了这些国,也有一等易取的,也有一等难攻的,却都是他心悦诚服,并不曾勉强人半分。今日来到了这个田地,岂可又来威逼于人。诸葛孔明还要七擒七纵,我们怎敢全仗威力把持。他既然说是宽容三五日,就宽容他三五日。他日后之时,死而无怨。”王爷道:“老公公以德服人,这是好的。只有一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如今木骨都束国,不知是个甚么将官?不知有个甚么邪术?也须要去打探一番。”元帅道:“打探的事说得极是,快差精细的夜不收去打探一番,限快去快来,不可违误。”一会儿夜不收去,一会儿夜不收来。回复道:“竹步国、卜刺哇国这两个国,并不曾有个将官,并不曾有个妖邪术法。只是木骨都束国,有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第一善射,有百步穿杨之巧。又有一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成妖作怪,捏鬼装神。国王有事,全仗着这两个人,故此昨日推病。”元帅道:“这个夜不收探事得实,讨分赏赐与他。”夜不收领了赏去。元帅传令四营四哨,各各小心巡警,毋致疏虞取罪。 却说木骨都束国国王看了虎头牌,推病辞了刘游击,即时坐殿,会集满国中头目、把总、巡绰、大小番官,共议退兵之策。有一等老成的说道:“只一封降书降表,所费几何?反要和他争竟。”有一等知事的说道:“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从下西洋以来,征服了许多大国,何况于我们些小之国,敢和他争竞?”这两端话,分明是说得好。争奈一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吸了一包酒,高叫道:“你这两个人都说错了话,误国欺君,罪当论死!”番王道:“你怎么说?”云幕口车说道:“我国与南朝相隔有几十万里之远,今日无故加我以兵,明欺我国懦弱。我国虽弱,控弦之士不下数千。彼行而劳,我坐而逸,以逸待劳,此必胜之策也。岂可束手待毙乎?王上若以小臣之言为不然,请问国师,便见明白。”怎么木骨都束国也有个国师?原来国中有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飞腾变化,鬼出神归。番王拜他做个护国真人,故此也号为国师。 番王听知道请问国师,他心里就有了主意。即时差下小番,赍了旨意,到飞龙寺里,请到国师。国师一来,相见礼毕,番王却把个虎头牌的事,和他细说一遍。陀罗尊者道:“这是个甚么大事?就这等大惊小怪哩!凭着总兵官的巧射,就一战成功。”番王道:“既如此,总兵官你莫吝此行。”总兵官道:“为国忘家,臣子之职。小臣即时就行。”

  

  总兵官应声而出,出到朝门之外,心里想道:“自古到今,兵不厌诈。我如今虽是善射,却不知南船上的手段何如,我不免乔装假扮,前去打探一番,却好便宜行事。”心思已定,曳步而来。

  

  来到宝船上中军帐下,蓝旗官问道:“你是何人?”云幕口车就扯个谎,说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奉国王差遣,特来元帅老爷帐下问安。”

  

  蓝旗官报上中军帐。元帅道:“其中必有个缘故。”一面吩咐叫他进来厮见。一面传令各营各哨,盛陈兵器,以戒不虞。传令已毕,小番进来厮见。元帅道:“你是甚么人?”小番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因为本国国王连日卧病,不能纳款,特差小的前来,素手问一个安。”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小番道:“小的叫做云幕口车。”元帅道:“你国中都习学些甚么武艺?”云幕口车道:“小的国中的人,自小儿都持弓审矢,习射为生。”元帅道:“射得何如?”云幕道:“射颇精妙,有百步穿杨之巧。”元帅道:“你射得何如?”云幕口车道:“小的近朱者赤,也掏摸得些。”元帅道:“你既是能射之时,到我们军营里比试一番如何?”云幕口车道:“小的不敢比试,只得借观老爷军容之盛,于愿足矣!”元帅心里想道:“夜不收曾说来,正在这里将计就计,要他认得我们!”

  

  即时差下旗牌官送云幕口车到军营里面,遍游一番。游到后营里面,只见满架上各样兵器,内中有张弓。云幕口车就在弓上生发,伸手就取过一张来,一扯一个满。他心上又看得容易,问说道:“南朝都是这一样的弓么?”唐状元便知其意,说道:“我南朝便只是这一样的弓。”云幕口车道:“这一样的弓,莫不太软了些?”唐状元道:“还嫌它硬了。”云幕口车道:“再软些却怎么射得?”唐状元道:“我那里射不主皮,但主于中,不主于贯革,恐怕射伤了人。”云幕口车心上好疑惑,天下的射只愁不中,怎么中了又怕伤人?问说道:“既是怕射伤了人,总不如不射之为愈。”

  

  唐状元又把个大话哄他,说道:“你有所不知,我那里用兵,只是要人心服。箭箭要射中他,箭箭却不伤他。射得他心悦诚服,却才住手。”云幕口车道:“这个事却是罕有。”唐状元道:“你这里怎么射?”云幕口车道:“我这里一箭射一个对穿。”唐状元道:“只是射个对穿,何难之有!”云幕口车道:“射不伤人,也不见得甚么难处。”唐状元道:“我与你比试一番,看是何如?”云幕口车只说是中了他的诡计,心中大悦,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恨不得一箭穿杨,卖弄他一个手段。哪晓得唐状元又在将计就计,卖弄与他,叫声:“小校们,竖起靶子来。”即时间竖起个靶子。唐状元道:“你先射。”云幕口车道:“各射一会过罢。”唐状元道:“各射一会通得,只是俱要不伤。”云幕口车道:“这个却难!且射下来再看。”唐状元道:“也罢,请先。” 云幕口车一连就是九箭,箭箭上靶子,却箭箭射过去了。唐状元道:“待我来射一个你看着。”一连九箭,箭箭中,却箭箭不穿,粘着靶子就住。就是鬼运神偷,不得这等奇妙。云幕口车心上有些狐疑,却又指着个枪问说道:“假如你的枪可伤人么?”唐状元道:“都是一样,枪也不伤人。

  

  毕竟不知怎么枪也伤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73回 佗罗尊者先试法 碧峰长老慢逞能

 

  诗曰:

  

  报国精忠众所知,传家韬略最稀奇。

  穰苴奋武能威敌,充国移师竟慑夷。

  兵出有名应折首,凯旋无处不开颐。

  上功幕府承天宠,肘后黄金斗可期。

  

  却说云幕口车问说道:“假如你的枪可伤人么?”唐状元道:“都是一般,枪也不伤人。”云幕口车道:“请教一番何如?”唐状元道:“你站起来,我要枪枪杀到你身上,只是不伤你就是。”云幕口车道:“怎见得枪枪杀到我身上?”唐状元道:“我自有个记号儿。”云幕口车道:“你若是就中取事,断送我一枪何如?”唐状元嗄嗄的大笑了三声,说道:“我中国的人信义为本,一句话重似一千两金子。若只是这等反复不常,倒和夷人一样去了,怎么又叫做个中国?”唐状元是个会说话的,只消这几句言语,打动得个云幕口车有好些自愧,却说道:“即是不伤人,我只管站起来,任凭你杀就是。”唐状元叫声:“小校们,取过一个活人心来。”即时间取到一个活人心。唐状元把个心戳在枪头上,照着云幕口车上三下四,前五后六,左七右八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枪,问说道:“可杀着你么?”云幕口车道:“是杀着我来。”唐状元道:“可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是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你只晓得不曾伤着于你,你还不晓得多少下数。你脱下你的衣服来数一数儿,看是多少枪数。”云幕口车不敢怠慢,脱下那件长衫儿来,数上一数,只见有一枪就有一个红点儿。怎么一枪一个红点儿?原来枪头上是个活人心,心是一包血,故此有一枪就有一个红点儿。总共一数,得七七四十九个点子。唐状元道:“你说我的枪高不高?”云幕口车说道:“枪是高,只是杀人不见血,不像个信义为本的人行事。”唐状元道:“我只是比试个手段如此,若真个杀人不见血,岂是我缙绅家之所行乎!”

  

  云幕口车自恃他的箭天下无双,看见唐状元的箭射不伤人,却又高似他的箭,还由自可;一杆枪又杀不伤人,这却又高似一齐人的,他心上有些惊慌,告辞要去。

  

  唐状元左右要卖弄着他,又请过前营里王应袭来,告诉他要个杀个不见伤的手段。王应袭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手里拿着一杆丈八长枪,就像一条活蛇,也照着个云幕口车钻风带雨,出穴寻巢。只听见一片的响,哪里看见是杆枪,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枪。唐状元问云幕口车道:“可杀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杀着我哩。”唐状元道:“可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却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道:“高!高!”

  

  唐状元又请过左营里黄都督来,也告诉他要个杀人不见伤的手段。黄都督身长丈二,膀阔三停,手里拿着一条三丈八尺长的疾雷锤,就像一个活戏球,照着个云幕口车,圆似枯树盘根,疾如流星赶月。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疾雷锤。唐状元问说道:“可曾打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打着我哩!”唐状元道:“可曾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并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道:“高!高!”

  

  唐状元又请过右营里金都督来,也告诉他要个杀人不见伤的手段。金都督却又生得古怪,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里拿着一件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就像一块生铁片儿,照着个云幕口车,风吹草偃,鹊噪鸦飞。抡了一会,舞了一回,收了个任君镋。唐状元道:“可曾打着你么?”云幕口车道:“下下打着我哩!”唐状元道:“可曾伤着你么?”云幕口车道:“却不曾伤着于我。”唐状元道:“高不高?”云幕口车连声道:“高!高!高!”

  

  唐状元还要请四哨里四个副都督来,卖弄一个与他看看。云幕口车看见这些武艺高强,安身不住,务死的要去。唐状元只得放他去,吩咐他道:“你回去多多拜上你的国王,一纸降表降书,所费不多,免得别生事端。他日进退无门,悔之不及。”云幕口车连声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一场卖弄,虽是元帅指麾,却也亏了唐状元搬斗。正叫做是:先声足以夺人之气。却说云幕口车转正路上,心里费好一番寻思。怎么费好一番寻思?将欲把南朝武艺高强的话告诉国王,他先前出门之时说大了话,不好回复。将欲隐瞒了假说些大话,却又南朝这些将官杀人不见伤的手段,禁得他几下杀哩!没奈何,只得转到飞龙寺里,求见佗罗尊者。尊者道:“你去南船上来,是个怎么样子?”云幕口车道:“益发不好说得。”尊者道:“怎么不好说得?”云幕口车却把个南人武艺高强,杀人不见伤的话,细说了一遍。

  

  尊者道:“你意下何如?”云幕口车道:“末将不是对手,不敢惹他。”尊者道:“怎见得不是他的对手?”云幕口车道:“其余且不讲他。”只说一个矮矬子,不满三尺之长,手里舞一张铁铲,就有百四五十斤重。舞的就是雪花盖顶。下下打在我身上,却没有半下儿伤了我。你说这个手段,还是高不高?我怎么是他的对手!”尊者道:“你是靠木使漆的,故此不奈他何?若是我们的飞腾变化,他也奈得我何!”云幕口车道:“我适来在他宝船之上,看见有两只异样的船,每只船上有三四面白牌。这一个中间白牌上写着‘国师行台’四个大字,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右边牌上写着‘雷声普化天尊’六个大字。这个还自可。那一个中间白牌上写着‘天师行台’四个大字,左边牌上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六个大字,右边牌上写着‘四海龙王免朝’六个大字,下面又有一个小小牌儿,‘值日神将赵元帅坛前听令’十一个大字。你说这两个人是两个甚么人?想必一个是僧家,一个是道家。你也不可轻易看了他。”

  

  尊者道:“他若是僧家,我和他同教;他若是道家,我和他对职。我怎么惧怯于他!”云幕口车道:“不是说老师惧怯于他,只是万一有些差池,于国家体面上不好。”尊者道:“怎么于国家体面上不好?”云幕口车道:“国家全靠老师,如泰山之稳。今日临事之时,老师不审个来历,孟孟浪浪,尝试漫为。倘或全胜,彼此有光;万一有些差池,把国王放在哪里去?”尊者道:“我若出身之时,怎么得到个差池的田地?”云幕口车道:“这个话儿,也有些难讲哩。世上只有个天大,他还是天之师,他的大还是怎么大?天下诸神该多少尊数,他还叫‘诸神免见 ’,他却不是诸神上一辈的人?四海龙王该多少远哩,他还叫‘龙王免朝’,龙王却不是他晚一辈的人?马、赵、温、关十二元帅,只有玉皇大帝称呼得他,他还写着‘坛前听令’,他却不是玉帝一辈的人?这等一个人,你要看得他容易?”云幕口车这一席话,虽说得无心,尊者听之却有意,不免费了一番猜详。先前相见之时,倒有十分锐气,到如今听了这一席话,早已消灭了七八分。沉思了一会,说道:“总兵之言有理。我也不免乔装假扮,去打探他一番。”云幕口车道:“你去打探之时,不消寻这些将官,只到那两个挂牌的船上就是。”尊者道:“总兵之言,深合吾意。”云幕口车道:“私场演,当场展,请教老师怎么假扮而去?”尊者道:“我假一个抟虎之戏,前去打探一番。”云幕口车道:“这个计较好,便宜变化,令人不测。最妙!最妙!”

  

  道犹未了,佗罗尊者牵着一只老虎来,竟到宝船上去。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说道:“欺善怕恶,不是好人。我就寻着那个道士。”一落头,竟跑到天师行台船上。听事官看见他是和尚,手里又牵着一只老虎,倒吃了一惊,连忙的喝一声道:“唗!你是个甚么人?敢牵着老虎到我船上来?”尊者道:“长官,你不要吃惊,我是个本地人,撮抟戏儿化饭吃的。”听事官又喝声道:“胡说!化饭的人,怎么牵着老虎走哩?”尊者道:“老虎是我化饭的行头。”听事官又喝声道:“唗!你这个人买干鱼放生,死活也不知。我这老爷船上,可是你化饭吃的!”尊者道:“天下有君子,有小人。无君子不养小人,怎么说个不是我化饭吃的?”听事官道:“快走,走迟了些,连你孤拐打折你的。”尊者道:“嗳也!饭不曾化得吃,却又送了一双孤拐么?”

  

  你嚷我嚷,早已惊动了朝元阁上,眼皮儿连跳了三跳。天师心里想道:“眼皮儿这一跳,主有奸细临门。”正在踌躇费想,只听见船头上闹闹吵吵,闹做一块,吵做一砣。天师即时叫出个道童儿来问:“外面是哪个这等喧嚷?”听事官生怕连累于他,连忙的跪着朝元阁外,禀说道:“非干小的们喧嚷。只因船头上走来一个和尚,手里牵着一只老虎,口称是个撮抟戏儿化饭吃的。小的们怕他是个甚么奸细,赶他去,不许他在这里撮弄,他偏然不肯去,偏然要在这里撮弄,故此两下里争闹几声。望乞爷爷恕罪!”天师听知有个撮抟戏的,就晓得是那话儿来也。心里想道:“不免将计就计,使得他知道,也免得明日争斗之苦。”问道:“撮抟戏儿的这如今在哪里?”听事官道:“现在船头上。”天师道:“你领他进我这里来。我正然心上有些不快,不免叫他进来,取笑一番。也叫做: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听事官不解其意,心里想道:“倒是便饶了这个狗娘养的,只当替他通报一遭。”却又是天师道令,不敢有违,只得领他进去。佗罗尊者也不解其意,心里想道:“今番却中我的机关也。”一手一只老虎,一手捏着个空拳头,竟自跑到朝元阁下。见了天师,天师问道:“你是哪里人?”尊者道:“小的是本地方人。”天师道:“你干的甚么勾当?”尊者道:“撮抟戏化饭吃营生。”天师道:“既是化饭吃,怎么牵个老虎?”尊者道:“小的这里是这等一个风俗,把这老虎就做个抟戏头儿。”天师道:“这个老虎是哪里来的?”尊者道:“是小的自小儿养的。”天师故意儿先吩咐听事官:“备办赏赐,赏这个撮抟戏的,却才叫他撮弄来我看着。”

  

  你看尊者解下那个老虎来,喝声道:“你坐着那地平上。”那老虎依然坐着地平板上。老虎坐着,尊得却才脱剥了上身衣服,脱出一精膊子来,喝一声:“照!”就照着那个老虎嘴上一拳。那老虎却也是个掼熟的,就还他一爪。左一拳,右还一爪;右一拳,左还一爪。左一脚,右还一蹄;右一脚,左还一蹄。这是个两平交开场的家所。一会儿,尊者狠起来,口里连喝道:“哪里走!哪里走!”两只手左一拳,右一拳,雨点的一般。两只脚左一踢,右一踢,擂鼓的一般。把个老虎打得连跌递跌,跌上几跤,跌得半日不会翻身。尊者又喝声道:“畜生!你有本事,你敢再来么?”喝声未绝,那老虎一毂碌爬将起来,把个头摆几摆,把个尾巴竖几竖,把个腰眼骨拱几拱,一会儿发起性来,做出那个咆哮之声。扑地一声响,就在尊者头上跳到面前来;又一声响,就在尊者头上跳到背后去;又一声响,又在尊者头上跳到左壁厢来;又一声响,又在尊者头上跳到右壁厢去。跳了几跳,叫了几叫,挑过个屁股来,照着尊者的光头上着实一掼,把个尊者掼翻了,跌在地上,也跌得半晌不会翻身。老虎也像个人的意思,把嘴儿来闻一闻,把个爪儿来搭一搭,把个尾巴儿来挑一挑。过了半晌,尊者歇醒了,也一毂碌爬将起来。这却是一递一赢,才叫做正解。

  

  尊者爬将起来,趁着个恼势儿,喝声道:“哪里走!”照嘴一拳。那老虎也叫上一声,照头一爪。尊者跳起来,狠是一双关,把老虎打一跌。老虎跳起来,狠是一头拳,把尊者打一跌。尊者打老虎一跌,老虎打尊者一跌。跌上一二十跤,跌一个不耐烦之时,尊者却伸起只手来一杵,杵在老虎口里,直到喉咙管子上。老虎就不敢动口,却才服输,照旧坐在地平板上,尊者取出手来,这是互相输赢,又是一解。

  

  天师故意的说道:“舞得好!”叫听事官取过一肩生肉来,赏与老虎。老虎抓过来,一口一撕,一口一毂碌。又叫听事官取酒饭过来,赏这和尚。和尚接过来,酒饭并行。一霎时,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天师心里想道:“我今番就借他的解数,奉承他几下,看他何如?”筹度已定,却说道:你这撮抟戏儿的,委是撮得好。你再撮一会,我再重重的赏你。”佗罗尊者全不解其意,只说是真,意思间,舞一会儿,也要下手天师些儿,连声答应道:“是,是。”应声未绝,一手牵过个老虎来,喝声:“照!”就是一拳。老虎叫上一声,就是一爪。一个一拳,一个一爪,打个平过。开了戏场,却又是尊者狠起来,连喝声道:“哪里走!哪里走!”左一拳,右一脚,雨点一般。

  

  天师趁他打得正在兴头上,悄悄的把指头一捻,那个老虎就翻过脸来,一屁股把个尊者打得着实一跌。这一跌就有百十多斤重,一个光葫芦头,跌得血皮躐蹋,当真的死过去了。天师只作不知。歇了半晌,却才醒些,心里想道:“这亡八今番敢这等下,老实打我一跌。怎么我的术法有些不灵验么?”又过了半晌,一毂碌爬将起来,一肚子泄酸气狠,着实伸起手来一杵,杵到老虎口里。天师又是悄悄的把个指头儿一捻。刚伸得个手到老虎口里,还不曾摸着喉咙,却就吃它一口,把只手咬得鲜血长流,忍疼不过,连忙的取出手来。天师又悄悄的把个指头儿一捻,那温老虎猛然间发起威来,跳又跳,叫又叫,张牙弄爪,地覆天翻,一跳就跳在朝元阁上,再有哪个敢惹他?尊者却就吃了一肚子糨糊,不见些清白,只说是这畜生怎么这等作变,却不晓得是天师就汤下面,奉承他这一番。连天师的左右道士、道童,都不晓得天师的妙用,都只说老爷今日没些纥纟达,惹这样的无奈之徒,做出这样的勾当。

  

  天师却自由自在,只作不知,又问他道;“你这老虎,你说是自小儿养的,可是真么?”尊者道:“是自小儿养的。”天师道:“平素何如?”尊者道:“平素撮弄他化饭吃,已经度了小的半生。”天师道:“今日怎么就翻过脸来?”尊者道:“小的也不省得。敢是船上跳得板动,他却吃了惊慌,故此就翻过脸来。”天师故意的说道:“这个也是真情。这如今走在我船上,却贻害于我。”尊者道:“这个不妨碍。它过一会儿,自然下来。”尊者口便是这等说,心里巴不得贻害于天师,他才快活。天师心里又想道:“只是这等暗算他,他还不省悟。不如明明白白做一个他看,他才认得我来。”立了主意,却叫和尚过来,说道:“你可要这老虎下来么?”尊者道:“要它下来。”天师道:“我替你叫它下来,你心下何如?”尊者道:“若叫得它下来,感谢老爷不浅。”

  

  天师正要卖弄一个与他看,叫声道童取过一条纸儿来。道童递上纸去。天师拿起个朱笔来,写了一道符,又叫道童烧在香炉里面。烟还未绝,只见那个老虎口里衔着那一道朱符,跑下来,双膝跪着在天师的朝元阁外。天师道:“孽畜!你今番敢如此无礼么?”那老虎俨然有知,把个头照着地平板上连磕递磕。佗罗尊者只说还是旧时一般,伸起只手去牵它。那老虎又是一片的叫起来,一跳跳起来,依旧跳在朝元阁上。天师叫声道:“孽畜!快下来!”那老虎依然跪在朝元阁下。尊者把只手去牵它,它又是一叫叫起来,一跳跳起来,跳在朝元阁上。天师越发要卖弄一个与他看,叫声:“和尚,你这老虎原脚子有些不正气,我和你除了这一害罢!”

  

  尊者看见事势不谐,做不得甚么圈套,只得说个实话,说道:“我这几个国中风俗,都是这等撮弄老虎,做抟戏化饭吃。老虎却都是买的。既是老爷认得它脚子不正,不如替小的除了它罢。”天师道:“我说不是你自小儿养的。”天师叫声:“孽畜!快下来!”那老虎依然走下来,跪在朝元阁外。

  

  天师却慢慢的取出个七星剑来,丢下一道飞符,剑头上爆出一块火来,化了飞符。顷刻之间,云生西北,雾障东南,霹雳一声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位柱天柱地的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龙虎玄坛赵元帅是也。蒙天师呼唤,有何指使?”天师道:“因有一个和尚,带了一只老虎,撮抟戏化饭吃。这如今老虎发起威来,行凶背主,罪不容逃,你去除了它罢!”赵元帅道:“不消小神自去,只消小神的随身神虎去就够了。”天师道:“这也罢。”道犹未了,赵元帅身下跳出一只大老虎来,这才是天上有,地下无,是个真正的老虎。只消对着它喊上一声。那只虎哪里是个老虎?原来是个哈吧狗儿:一身黄毛,一个黄尾巴,一个白嘴儿,四个白爪儿,现了本相,吓得跌上一跤,滚上滚下,做个不会说话,连尿都滚出来。

  

  天师谢了天神,叫过和尚来,说道:“你看一看,你带来的好个老虎也。”尊者道:“小的实在不知,只说它是个真老虎。”天师道:“你把这个老虎来化饭吃,这如今老虎反化成一只狗。正叫做:化虎不成反类狗也。”尊者只是磕头。天师还只作不知,叫听事官重重的赏赐这个和尚,着发他去罢。

  

  尊者得了赏赐,老大的吃惊,一路回来,一路想着:“这牛鼻子道士当真的有些本领,但不知那个和尚何如?不免转回寺里去,过了这一夜,到了明日之早,再去打探那个和尚一番。如果那和尚再加是这等厉害,不如趁早抽身;如果那和尚是个搭头,我还出来支持一二。”

  

  到了明日,果真的又到宝船上来。只身独自,也没有了老虎,也没有抟戏,也不惊动天师,竟找上国师行台的船上。起头一看,只见船便是一只船,却有个山门,有个金刚殿,有个大雄宝殿,却又有个千叶莲台,四处里的佛像,绘塑庄严,都还不在话下。尊者心里想道:“我也号为国师,他也只是个国师。他在船上还是这等维持,若在他本国的地土上,不知还是怎么样儿。阿弥陀佛!我却不枉为了这一世人。”

  

  道犹未了,只见山门下走出一个长者来。好个尊者,连忙的走近前去,打个问讯,说道:“师父,告稽首了。”那长老也连忙的还个问讯,说道:“老师是哪里来的?”尊者道:“贫僧就是本处地方上人。”长老道:“甚么释名?敢先请教?”尊者道:“贫僧不足,叫做个佗罗尊者。”长老道:“来此何干?”尊者道:“特求布施些斋粮。敢问长老尊名?”长老道:“贫僧贱名叫做云谷。”尊者道:“国师老爷是哪个?”云谷道:“是贫僧师祖。尊者怎么得知家师祖的名字?”尊者道:“适来看见粉牌上写着‘国师行台’,故此得知。”云谷道:“你怎么不到地方上化缘,寻到船上来?”尊者就扯个谎,说道:“地方上事熟、人顽,化不出甚么来。老师父宝船上南朝来的,想必好善,故此斗胆上来。”云谷道:“既如此,待我禀过师祖来,即当奉承。”

  

  尊者站在山门外,云谷跑进去,一直跑到千叶莲台上,禀说道:“启师祖得知,山门外有一个僧家,名字叫做佗罗尊者,就是本国地方上人,特来船上化缘。”国师听知道本国地方上僧家化缘,心上就有些疑惑,叫云谷:“你领他进来见我见儿,我自有个布施到他。”云谷得了师祖的慈旨,怎敢有违?即时跑出门外来,领这尊者进去。尊者心里想道:“我正要见他见儿,他恰好就来请我,却不是有些夙缘?”

  

  道犹未了,已自到了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行一个相见之礼。国师高张慧眼,就晓得这个尊者来意不良,问说道:“你是本国地方上的僧家,叫做佗罗尊者可是么?”尊者道:“便是。”国师道:“你到我们船上来化缘,可是么?”尊者道:“便是。”国师先前听见夜不收说道,有个佗罗尊者,能通神做鬼。及至相见之时,又看见他颜色不善,言语不正,心上越发明白。却就有个妙用到他,说道:“阿弥陀佛!也是你到我船上来一番,本当厚布施些,争奈我们来路远,日子长,却没有些甚么好物件。正是前日吸葛刺国国王布施得有几个银钱,我如今把一个布施你罢。”道犹未了,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递与尊者。

  

  不知这个银钱是个甚么妙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74回 佗罗尊者求师父 铙钹长老下云山

 

  诗曰:

  

  楼船金鼓宿都蛮,鱼丽群舟夜上滩。

  月绕旌旗千障静,风传铃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

  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却说国师老爷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递与尊者,说道:“我这个银钱布施于你,若是你真心化缘,你拿我这个银钱,一生受用不尽;你若是假意化缘,我这个银钱,却不轻放于你。”佗罗尊者接过钱来,心里想道:“这个和尚也有些伤简哩!只这等一个银钱,怎么有这些说话?我便是假意化缘,谅他不为大害。”接了银钱,打个问讯,说道:“多谢布施了。”扭转身子来,一篷风,早已到了飞龙寺,坐在方丈里面。只见总兵官云幕口车来了,进门就问:“连日打探的事体何如?”尊者道:“还是那个牛鼻子道土,有些厉害。若论那个和尚,站着一千,只当得五百双,哪里放他在心上。”云幕口车道:“怎么就不放他在心上?”尊者道:“我看他满面慈悲,一团方便。他看见我去化缘之时,只说我们真正是个化缘的,拿出一个银钱来送我,又说上许多的唠叨。似这等的和尚,放他在心上,我怎么又做得个护国真人?”云幕口车道:“他说些甚么唠叨来?”尊者道:“他说是我若真心化缘,这个银钱,一生受用他不尽;我若假意化缘,这个银钱,半刻儿不肯轻放于我。跳起来只是一个银钱,怎说得不肯轻放于我的话?”云幕口车道:“那银钱在哪里?”尊者道:“在我钵盂里的。”云幕口车道:“你借来我看一看儿。”尊者一手取过钵盂,一手拿着银钱,递与云幕口车手里。云幕口车接过来,左看右看,看之不尽,说道:“你不可轻看了这个银钱。你看它光芒闪闪,瑞气氤氤,这一定是个甚么宝贝。”尊者道:“饶它是个甚么宝贝,落在我手里,也得凭我来发遣它。”

  

  道犹未了,只见那个银钱划喇一声响,一跳跳起来,竟套在尊者的颈颡脖子上,就像一块白玉石做成的一道枷。套在颈颡脖之上还不至紧,一会儿重有三五百斤,怎么带得起?压得尊者扑冬的一跤,跌翻在地下,要起来起不得,要转身转不得。没奈何,只得满口吆喝道:“佛爷爷救命哩!佛爷爷救命哩!”云幕口车站在一边,吓得魂不附体,口里也在念佛,心里想道:“原来南朝人,事事俱能如此。喜得我还是个知进知退,不曾触犯于他。”尊者道:“总兵官,你救我救儿。” 云幕口车道:“我怎么救得你哩?你只是自家虔诚忏悔一番就是了。”尊者果真发起虔心忏悔,说道:“佛爷爷,弟子今后再不敢装神做鬼,妄生是非。乞求赦除已往之愆,解脱这个枷纽之罪罢。”尊者自家口里忏悔,云幕口车也又站在一边替他忏悔。一连忏悔了五七遍,只见那个玉石枷又是划喇一声响,早已掉将下来,依然还是一个银钱。

  

  尊者看见,心里又好笑,嗄嗄的大笑了三声,说道:“天下有这等的异事!”刚说得“异事”两个字,还不曾住口,只见那个银钱又是划喇一声响,又是一道枷枷在尊者的颈颡脖子上,又是重有三五百斤。起来起不得,转身转不得,又是跌在地上,吆喝了半边天。云幕口车道:“国师,本然是你的不是。为人在世上乐然后笑,你有要没紧的笑些甚么?这如今还只自家忏悔就是。”尊者没奈何,只得口口声声忏悔自家罪恶。云幕口车也又替他忏悔一番。这一遭忏悔比不得先前,也论不得遍数,一直有两个多时辰。尊者念得没了气,只在喘息之间,却才听见划喇一声响,还是一个银钱,掉在地上。

  

  云幕口车又没纥纟达起来,走近前去,看着个银钱,把个头来点上两点,心里想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银钱,怎么有这许大的神通?”又点两点头。这个云幕口车,莫非是个摇头不语?哪晓得那银钱就是个明人,点头即知,一声响,早已一个玉石枷枷在云幕口车的颈颡脖子上。云幕啐慌了事,满口吆喝道:“佛爷爷!与弟子何干,加罪在弟子身上?望乞恕饶这一遭罢!”连吆喝,递吆喝,这个枷再不见松。只见越加重得来,渐渐的站不住的样子。没奈何,叫声道:“国师,国师!你也替我忏悔一忏悔。”叫一声不见答应,叫两声不见答应。叫上三五声,只见方丈里走出一个阁黎来,看见是个总兵官带着一个枷在这里,连忙问道:“总兵老爷,你为何在这里?带着的是个甚么东西?”云幕口车道:“我这个事,一言难尽。你只替我叫过住持来。”阁黎道:“却不见个住持在这里。”云幕口车道:“方才在这里,怎么就不见他?”阁黎道:“老爷,你岂可不知,这如今人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他看见你带了这个东西,生怕要贻累到他身上,却不先自溜了边。”云幕口车道:“既如此,且不要讲他。你去取过香烛纸马之类来。”阁黎道:“要它何用?”云幕口车道:“这个枷是我孽障所致。你去取过香烛纸马,到佛爷爷位下,和我忏悔一番,我自然得脱。”

  

  阁黎看见他是个总兵官,不敢怠慢。即时会集大小和尚,即时取过香烛纸马,一边职事,一边乐器,细细的和他忏悔一周。忏悔已毕,轻轻的一声响,又是一个银钱,掉在地上。众和尚都来请问这个缘故,云幕口车道:“你们有所不知,不消问他。只寻出你的住持来,我与他讲话。”内中有一个和尚,口快嘴快,说道:“住持老爷不在禅堂上打坐么?”云幕口车谢了众和尚,拿了个银钱,一径走到禅堂上,只见佗罗尊者合掌,闭着眼,公然在那里打座哩!云幕口车叫声道:“好国师,你便打得好座,叫我替你带枷。”尊者撑开个眼来,说道:“是你自取之也,与我何干!我如今只是修心炼性,再不管人间的是与非。”云幕口车道:“这个银钱放在哪里?”尊者道:“昨日那位老禅师已经说过了,我若真心化缘,一生受用它不尽;我若假意化缘,半刻儿它不轻放于我。我如今甚么要紧,不去受用它,反去受它的气恼?你把银钱来,交付与我就是。”云幕口车没奈何,只得交付了银钱,回到朝里。

  

  只见满朝大小番官,都会集在那里。番王接着就问道:“你们连日出去,打探事体何如?”云幕口车先把自家打探的始末,细说了一遍。落后又把佗罗尊者打探的始末,细说了一遍。番王道:“有这等异事?这银钱如今在哪里?”云幕口车道:“如今在国师身上。”番王道:“你还去请过国师来才好。”云幕口车道:“他如今修心炼性,不管人间是与非。”番王道:“他要我推了病,他却修心炼性!明日南船上归罪于我,我如之何?”云幕口车道:“果是那个银钱难得脱哩!”番王道:“我这如今是个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国师怎么去得手?”云幕口车道:“若要国师,除非还是我自己到南船上,鬼推一番,得他收了银钱去才好。”番王道:“都在你身上,再莫推辞。”云幕口车没奈何,只得找到国师行台的船上,来求见金碧峰老爷。老爷听知道是个番总兵求见,却先晓得是那银钱的事发了。叫他进来,问他道:“你是个甚么人?”云幕口车道:“小的叫做个云幕口车。”老爷道:“你到这里做甚么?”云幕口车道:“小的奉国王差遣,特来问候老爷。”老爷道:“也不是自来问候于我,决有个缘故。” 云幕口车就使出一个就里奸诈来,说道:“实不相瞒,只为昨日化缘的和尚,是小的本国的护国真人。蒙老爷赏他一个银钱,那银钱却有些发圣。真人埋怨道:‘只因国王卧病,有慢老爷,致使贻害于彼。’国王道:‘我并不知怎么叫做贻害。’因而彼此失和。故此国王特差小的,禀过老爷。望乞大发慈悲,赦除罪过!收回了银钱,照旧君臣和睦,庶几便于投降。”

  

  原来老爷是个慈悲方寸,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听知道他们君臣失和,心肠就软将来了,说道:“阿弥陀佛!有个甚么失和?我收他回来就是。”道犹未了,扑的一声响,一个银钱,早已掉在老爷面前。老爷道:“可是这个银钱么?”云幕口车近前去看一看,看得真,却说道:“正是它了。”老爷叫云谷拾起来,穿到串上去。哪里是个银钱,原来就是一个莹白的数珠儿,就是向日借与天师拿王神姑的。云幕口车看见又是个数珠儿,越发晓得这个变化不测,心上着实害怕。磕上两个头,谢了老爷,回到飞龙寺里。

  

  只见佗罗尊者正在那里打座,还不曾晓得收去了银钱。云幕口车耍他耍儿,问说道:“主上特着我来相请,望真人千万莫吝此行。”尊者道:“我说了不管人间是与非,你又来歪事缠做甚的?”云幕口车道:“不是我们歪事缠,只因主上取出你的银钱去了,故此特来相请。”尊者还不准信,说道:“我只是个不管是和非。”云幕口车道:“委果是银钱去了,我怎么又来吊谎?”尊者却把手摩一摩,摩得不见个银钱,却才睁开个眼来看一看,看不见个银钱。你看他解脱了这场冤孽,就是开笼放鹊,脱缆行船,一毂碌跳将起来,高叫道:“我佗罗尊者,岂可就是这等失志于他!他今日也缠不着我了。”一团大话,满面英风,哪里晓得是个云幕口车替他摆脱的?

  

  竟到国王殿上,相见国王。国王道:“连日不见国师,如失左右手。”尊者道:“我连日间为国勤劳,有失侍卫。”番王道:“这桩事却怎么处?”尊者道:“据总兵官所言,南朝那些将官,天上有,地下无。据贫僧所见,南朝那个和尚、道士,地下有,天上无。”番王道:“这是怎么说?”尊者道:“没有甚么说。总来我们不是他的对头。”番王道:“早知如此,前日初到之时,就该递上一封降书降表,万事皆休。捱到如今,进退两无所据。”

  

  尊者道:“主上不必忧心,我如今有了一个杀退南兵之策?”番王道:“是个甚么良策?”尊者道:“贫僧有一个师父,住在齐云山碧天洞,独超三界,不累五行。非贫僧夸口所言,我这师父能驾雾腾云,又能通天达地;能降魔伏怪,又能出幽入冥;也能驱天神,遣天将,也能骂菩萨,打阎罗;又能使一件兵器,使得有些古怪。你说是个甚么兵器?就是随身的两扇铙钹,一雌一雄。凭他撇起那一扇来,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莫说只是一万,若是他使起神通来,就连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尽都是些铙钹塞满了。只怕他不肯下山来。他若是肯下山来之时,砍那和尚的头,只当切瓜;断那道士的颈,只当撩葱。凭他甚么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撞着他的就要去个头,粘着他的就要丢个脑盖骨。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有十万,损十万;就有一百万,也要送了这一百万。且莫说一百万,假饶他天兵百万,神将千员,也只好叫上一声苦罢了。”番王道:“叫甚么名字?”尊者道:“因他这一对饶钹,人人号他做个铙钹长老。又因他铙钹会飞,人人又号他个飞钹禅师。”番王道:“他住的齐云山在哪里?”尊者道:“在西天极乐国界上。”番王道:“有多少路程?”尊者道:“有十万里之远。”番王道:“水远山遥,怎么走得到哩?”尊者道:“但凭贫僧的本领么,不愁他水远山遥。”番王道:“怎么的礼物去请他?”尊者道:“不须礼物,只要一封国书足矣!”番王道:“还要几个官员同去么?”尊者道:“只消总兵官一个,再加两三个小番便够了。”番王道:“事在燃眉,不可迟误。”即时修下国书一封,交付总兵官云幕口车。又差下了三个小番,跟随佗罗尊者一同前去。

  

  尊者带了这些人,辞了番王,即时起马,行了一日,约有百里之外,云幕口车道:“此去有多少路程?”尊者道:“实不相瞒,大约有十万里之远。”云幕口车道:“十万里却不走上几时得你师父下来,救得国家这个燃眉之急?”尊者道:“你不消愁得,我心上有个主意。”云幕口车道:“是个甚么主意?”尊者道:“我师父原日传授我一件宝贝,名字叫做风火二轮。火轮一起,满空中烈火烧天;风轮一起,满脚下顺风相送。”云幕口车道:“今日只用风轮便自够了,不消火轮罢。”尊者道:“也要它烧起来,路上恶神恶鬼,却才回避我们。”云幕啐道:“此言有理。但凭国师就是。”尊者不慌不忙,袖儿里取出那件宝贝来。团团圆圆,就象铙钹儿的样子,两面一合相连。碾一下就开,开便是两扇;收一下就合,合便是一扇。尊者拿在手里碾一下开,喝声道:“变!”只见那两扇铙钹儿,就变成一合车轮。上面车箱、车柜、车帷,色色齐备,就是一辆骡车,尊者叫过总兵官和那三个小番,一同坐在车上。尊者拿出个如意来,照着左边轮上一敲,喝声道:“火!此时不发,更待何时!”喝声未绝,只见烟飞焰烈,红通通的一块火,从脚跟底下烧将上来。尊者又拿起个如意来,照着右边轮上一敲,喝声道:“风!此时不到,更待何时!”喝声未绝,只见云腾雾障,呼呼的响,一阵风从脚跟底下发将起来。一面火烧得红,一面风吹得紧,就像坐在个火车上,火趁风威,风随火势,只听得呼呼的响,好不厉害哩!尊者一个便不在心上,总兵官和这个小番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幸喜得一会儿到了一个山头上。尊者喝声道:“住!”只见风平火熄,依旧是一辆骡车。又喝声道:“变!”只见车埋轮转,依旧是一合铙钹儿。尊者收起个宝贝。

  

  总兵官抬头一望,只见层峦岌岩,虚壑谷含谷牙,高与天齐,下临无际,果好一个名山也!问说道:“这山叫甚么名字?”尊者道:“这山叫做齐云山。”云幕口车道:“名字叫做齐云山,名下无虚。”有诗为证。诗曰:

  

  齐云标福地,缥缈似蓬壶。

  闾阖天门迥,勾陈复道纡。

  鸾旗迎辇辂,龙盖拥香炉。

  石壁苔为篆,帘泉水作珠。

  真人来五老,帝女下三姑。

  礼殿凌霄汉,斋坛镇斗枢。

  云端双阙峻,洞口一松孤。

  庭舞千年鹤,池生九节蒲。

  丹房余上药,玉笥秘灵符。

  别岫谐前出,飞梁树抄迂。

  愿言依胜托,长口览真图。

  

  云幕口车道:“山便是个齐云山,令师不知还在哪里?”尊者道:“家师不远。前面的碧天洞,就是家师。”大家行了一会,果然到了碧天洞门口,只见:

  

  洞门无锁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

  低渺湖峰烟数点,高攒蓬岛界三千。

  云中鸡犬飞丹宅,天上龟蛇护法筵。

  奇胜纷纷吟不尽,一声猿啸晚风前。

  

  到了洞门口,尊者道:“你们且站在门外,待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却来相请你们厮见。”云幕口车道:“国师请行,末将们在此伺候。尊者曳开步来,望洞里直跑。见了飞钹禅师,行了礼。禅师道:“徒弟,你从哪里来?”尊者道:“小徒住在西洋之中木骨都束国飞龙寺里,做一个住持。蒙国王十分敬重,拜我为护国真人。仗老师父的佛力,一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有一些事故。近日平白地到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口称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的。”禅师道:“差来做甚么勾当?”尊者道:“差来抚夷取宝。本国没有他的宝,他又逼勒着要甚么降书降表。国王心下不肯,他那船上就起出个不良之意,统领人马,要抄没他这一国人民。总兵官要与他厮杀一场,争奈那船上人马强横,势大如山,做不得他的对手。小徒要与他对敌一场,争奈他船上有一个道士,号为甚么引化真人;又有一个和尚,叫做甚么金碧峰,两家子都会术法,都会变化,徒弟们一筹不展。”禅师道:“你国王就递上一封降书降表,便自解了这个灾难也罢。”

  

  尊者就扯个谎,打动师父的慈悲,说道:“这个降书降表,初然间是国王不肯;到其后之间递上去,他又不接。尽着他的蛮势,一味只是要抄没这一国的人民。不分贵贱,不分首从,不分大小,指日间尽为齑粉矣!”禅师听得“抄没”两个字,就有几分慈悲,说道:“阿弥陀佛!怎么一个国,就要抄没了?你如今到我这里来,有何话说?”尊者道:“是我国王久闻老师父大名,今日不幸遭了这个天翻地覆的变故,特来求救于老师。现有一封国书,现差下有一个总兵官,还有三个跟随的小厮,都在洞门外。徒弟未敢擅便,先来禀知老师。”禅师道:“既有来人来书,可叫他进来。”尊者即时叫进总兵官,跟随的三个,一齐见了禅师,各行了一个礼,递上国书。禅师拆书读之,书曰:

  

  西洋国木骨都束国国王麻里思谨再拜奉书于飞钹禅师仙仗下:仙风宣畅,遐迩被闻;更得盛徒尊者,朝夕左右,益深仰止之渴。顷缘敝国不幸,变坠白天。举国黎元,指日尽为齑粉,殊为恻焉!恳乞老师大舍慈悲,俯垂救拔。倘全蚁命,无量功果!临楮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禅师看了书,说道:“我们久沉岩洞,哪晓得你人间的甚么是与非。多多拜上你的国王,再求别一个去罢。”尊者道:“本国国王也曾说来,本不当惊烦师父。只说是人命关天,蝼蚁也晓得贪生怕死。莫说是这个一国之中,岂没有个善男子?岂没有个信女人?玉古俱焚,泼天大变。况且这如今天上地下,只有师父一个人。除了师父以后,再没有个人做得他的对手。故此不远而来,求救于师父。望师父只念人命分上,不惜一行,也是师父的无量功德。”飞钹禅师吃佗罗尊者这一席言话,抑扬褒贬,就说动了心,说道:“也罢。既是你国王来意殷勤,我为他救了这一场苦难罢!”尊者道:“师父请行。”禅师道:“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尊者拜辞师父,说道:“再三不用亲嘱咐。”禅师道:“想应木骨国中人。”

  

  尊者出了洞门,驾起风火轮来,顷刻之间,又到了木骨都束国。国王接着,说道:“好来得快也!”尊者道:“我驾起着风火两轮,一去一来,共是三日,拿了主上一封书,请动了我的师父。这正叫做:风火连三日,官书抵万金。”国王道:“你师父可肯下顾么?”尊者道:“贫僧再三央浼我师父,我师父许了就来,即时就好到也。”

  

  道犹未了,把门官报道:“有一个远方来的禅师在门外,口里说道:“要来见朝。”尊者道:“是我师父来了。”国王道:“你快去迎接他进来。”佗罗尊者接住师父,引进朝来。番王请上金殿,连忙的下拜磕头,说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劳活佛下降?”飞钹禅师道:“小徒蒙主上洪恩,未能补报。今日有难,贫僧当得前来效劳。况且又承尊使御札,何以克当!”番王道:“敝国不幸,祸从天降。没奈何,故此远来惊动。”禅师道:“自古以来,兵对兵,将对将。你们总兵官到哪里去了?”番王道:“总兵官也曾去打探来,争奈南船上的将勇兵强,杀人不见伤。”禅师道:“怎么杀人不见伤?”番王道:“不论刀枪剑戟,杀在人身上,并不曾见半点伤痕。”禅师道:“趁他杀不伤人,正好和他厮杀。”番王道:“他明日要卖弄他的手段,见得这等高强。终不然是不会杀人,只会杀得狠些!”禅师道:“小徒也有三分本领,怎么不拿出来?”尊者道:“我做徒弟的也曾去打探一番,做出一个化虎不成反类狗,故此也不奈他何!”禅师道:“怎么就会化虎不成反类狗?”尊者道:“徒弟昨日已曾禀过师父来,那船上有个道士,号为天师,又有个和尚,号为国师。他两个人有十分的本领,却就狠似两个老虎,故此徒弟狗也不如。”只这两句话说得低了些,就激得个禅师一时发怒,暴跳如雷,喝声道:“唗!胡说!甚么人是老虎?甚么人是狗?”番王看见禅师发怒,连忙的赔上个小心,说道:“佛爷爷恕罪!佛爷爷恕罪!”禅师道:“不干我发怒生嗔,只我的徒弟看得别人这等的大,看得自己这等小。不是贫僧夸口所言,贫僧看那船上的兵将,如同蝼蚁一般,看那两个道士和尚,如同草芥一般,哪里在我心上!贫僧今日相见之初,无以自通,待贫僧取过南船上十个人头来,献与主上,权当一个贽见之礼。”番王大喜,说道:“禅师有些神通,寡人社稷之福也!”道犹未了,禅师取出一扇铙钹来,望空一撇,口里喝声道:“变!”一会儿,一就变十。只见十扇铙钹,旋旋转转,飞舞在半空之中,齁齁的响,竟照着南船上吊下来。

  

  却不知这一下来还是喜还是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75回 番禅师飞钹取头 唐状元中箭取和

 

  诗曰:

  

  天马西驰析羽旌,疮痍多带血腥腥。

  三年已苦边云黑,六月犹闻汗马声。

  遍地渔歌传海峤,中天月色净江亭。

  那堪飞钹禅师出,不尽愁乌绕树鸣。

  

  却说那十扇飞钹,齁齁的响,竟落到南船上来。南船上军士正在军政司关粮,左出右入,鱼贯而行。只听见天上一片的响,响将下来。哪里晓得有个甚么利害,却不曾提防。一霎那,就刮倒十个人的头。十个人摸头不见脑,哪里晓得是甚么东西?哪里晓得甚么南北?只是一个人不见了一个头。那十个飞钹,一个盛了一个头,仍旧是起在半天之上,齁齁的响。番王正在大排素宴,款待飞钹禅师。禅师听见半空中响声已到,连忙的取出这一扇飞钹,轻轻把个指头儿一弹。刚弹得有些响,那十扇飞钹连头连钹,扑冬的掉将下来。禅师起身,说道:“主上权且收这十个头,当作贽见之礼。”番王看见这十个人头,好不快活也,心里想道:“一遭十个头,十遭百个头,百遭千个头,千遭万个头。哪怕他雄兵百万,禁得几遭一万个头?”心里不胜之喜,口里连声道:“多谢!多谢!老爷如此神通,何惧南朝兵马?”一面吩咐收过头去,一面陪宴禅师。

  

  此时天色已晚,不觉得漏尽更残。禅师意欲就榻,番王道:“请禅师就与寡人同榻罢。”尊者道:“不如飞龙寺里,倒还稳便。”禅师道:“我自有处。”道犹未了,一手丢下一扇飞钹来,两手丢下两扇飞钹来。师徒们一个站在一扇飞钹上,呼一声响,早已无影无踪去了。番王道:“明日再到飞龙寺里去请罢。”

  

  到了明日,果然是在飞龙寺里。番王亲自去请,禅师道:“主上,你不必忧心,且待贫僧亲自去看一看来。”即时丢下两扇飞钹,师徒两个,一跃而起,起在半天里面,一下子掉在宝船头边。只见一个天师直挺挺的站在船头上,等他下来。怎么天师就在船头上等他下来?原来昨日去了十个人的头,南船上都吓得魂不附体,报上中军帐来,说道:“军政司正在关粮,只听得一声响,恰好就不见了十个人的头。”元帅道:“有此蜡事。这又是甚么妖魔鬼怪?”差夜不收打探一番。

  

  夜不收探了的实,回复道:“木骨都束国前日化缘的僧家,是个护国真人。因为计穷力拙,又到个甚么齐云山碧天洞,请下一个甚么钹禅师来。这禅师不同小可,随身有个雌雄两扇飞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空手而去,见血而归。昨日初见番王,无以自表,到我们船上取过十个头去,以为贽见之礼。故此我们船上不见了十个头。”元帅道:“番王连日推病,原来有此一段情由。快去请教天师、国师,看是怎么处治?” 天师听知有此妖僧,即时就要出马。国师道:“西洋地面妖僧草道极多,虽不是个甚么嫡门正派,其实的厉害,不可胜当。天师,你须要提防于他。”天师道:“承国师教导极是。”转身到朝元阁上收拾了一番,左边摆列着朝天宫道士,右边摆列着神乐观乐舞生,故此直挺挺站在船头上,等他下来。飞钹禅师看见船头上是个道士,问尊者道:“那站的可就是那个天师么?”尊者道:“正是他了。”禅师道:“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取过一扇雄钹来,照空一撇,喝声道:“快!”那扇雄钹齁齁的一声响,一直掉将下来,竟奔到天师的脑盖骨上。哪晓得天师的脑盖骨有些古怪,那扇飞钹只在头上左磨右磨,磨千磨万,只一个不敢下来。天师看见雄钹飞舞而来,连忙举起七星剑,撇了船头,跨上青鬃马,一竟赶上前去。禅师道 “这是甚么天师?也是有些手段哩!”连忙的又取出一扇雌钹来,照空一撇,喝声道:“变!”那扇雌钹一会儿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满空中齁齁响,掉将下来,如锋锘一般的样子,把个天师连那些道士,连那些乐舞生,都围得密密层层,人都移不得步,马也抬不得头。

  

  飞钹禅师心里想道:“饶他天师有些本领,跟随的这些道士、道童儿,若要出吾之手,除非是再去托生。”哪晓得这些道士、道童儿也有些古怪,那上千上万的飞钹掉将下来,止离得三两分儿,只是一个掀不翻他的颈颡脖子。急得个飞钹禅师心头火烈,眉上峰攒。没奈何,连叫上两声“苦”!收回了那些飞钹,倒弄得做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天师带了这些道士、道童儿,转到船上,见了元帅。元帅道:“多亏了天师。怎么躲得那个飞钹之苦?”天师道:“是我头上带了三清的牒印,玉帝的敕命,致使诸神护呵,故此那扇飞钹不得下来。”元帅道:“连道士、道童儿怎么也能脱得?”天师道:“也是我先前每人头上安上了一道灵符,诸神护定,故此都不得下来。”元帅道:“天师,你既是这等安排布置,怎么不烧符遣将,杀他一场?”天师道:“贫道也要烧道符,遣个将。争奈那些飞钹碍手碍脚,不得方便。待他明日再来之时,贫僧自有个套数,要他认得贫道!”

  

  国师道:“阿弥陀佛!说甚么认得认不得。到明日之时,待贫僧出去,与他讲一个和罢。”天师道:“诸人可和,只有这个妖僧,与他和不得。”国师道:“怎么就与他和不得?”天师道:“他是个甚么正一禅师?敢来取我船上十个人头,献上番王,做个贽见之礼。倒好个禅师,倒好个大贽见之礼!”国师道:“这十个人的尸首,还在哪里?”元帅道:“尸首过了两日,尚且心窝儿还是热的,敢是屈死了他,不忿死么?”国师道:“善哉!善哉!得还有热气,待贫僧取回头来,交个活的还元帅。天师与他和了罢。”天师道:“若有十个活人还了元帅,这便与他和罢。”国师道:“军中无戏言,贫僧怎么敢打诳语!”

  

  即时间,拿起九环锡杖,就在面前画了十个滴溜圆的圆圈儿,一个圈儿里面搁一锡杖,轻轻的叫声:“来!只见一阵香风,一个圈儿里面一个头,元帅吃了一惊,天师也好一吓,都道:“国师老爷佛力无边,果有些奇妙。”国师道:“叫人拿过这些头去,还交付那些人。原是哪一个的头,还安在哪一个的身子上,不可错了。”一会儿搬将去,一会儿安上头。国师吩咐云谷拿得钵盂,取上些无根水,一个与他一口。果然一个人吃了一口,依然还是一个原来的人。内中只有两个人装出两个丑来。怎么有两个人装出两个丑?一个人错安了头,安得面在背上,后鬓对着胸脯前,这却不是一个丑?一个人刚来安上一个头,肚子里一溜烟飞出一个心来。没有了心,只是空肚子,这却不又是一个丑?云谷走得来笑一个死。国师道:“你笑甚么?”云谷却把那两个丑告诉一番。国师道:“快叫他来我看看。”

  

  一会儿,叫过那两个人来。国师看了一看,点两点头。元帅道:“老爷为何不开言,只是点头?”国师道:“我初然只说是安反了头,原来是他自取的。”元帅道:“怎见得是他自取的?”国师道:“反了头的,只因他平素为人有些背前面后,故此今日再生也是背前面后。”元帅道:“那飞了心的,面却是正的,怎么也叫做自取哩?”国师道:“面是他的,心却飞了。这个人只因他平素为人有些面是心非,故此今日再生,也还是面是心飞。”元帅道:“老爷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伏乞超度他两个人这一遭罢。”老爷道:“这两个人可讲得话么?”两个人一齐答应道:“讲得话。”老爷道:“还要你各人自家招认,改过前非,我却好来超度你哩!”两个人一个说道:“我自今以后,再不敢背前面后。”国师道:“你自家不背前面后,那个捉着你背前面后,还了原罢。”刚说得“还了原”三个字,果然的原来还是原来好好的一个汉子,磕头礼拜而去。一个刚说道:“我自今以后,再不面是心非。”国师道:“你自家不面是心非,那个捉着你面是心非,还了原罢。”也刚说得“还了原”三个字,果然的原来还是原来的好好的一个汉子,磕头礼拜而去。元帅道:“国师无量功德,无处无之。”国师道:“天师,你与他和了罢。”天师初然间应承了和,只说是头不接上,人不得活。这如今看见接了头,活了人,他却反不得齿,只是心上还是不肯,说道:“既是国师老爷要和,学生怎么敢拗?只怕他还不肯和。”国师道:“也罢,你明日再去一探,看他那里何如?”

  

  到了明日,天师出马,只见飞钹禅师已自出城门下,带着个徒弟,摇也摇的摇将来。刚出得城门外,天师拿起九龙神帕,望空一撇,那宝贝和你耍子哩,一会子遮天遮地下来。天师心里想道:“今番捞着这个贼秃也!” 哪晓得那贼秃是有些意思,一手一扇飞钹,遮在头上,做个斗篷;一手一扇飞钹,踹在脚下,做个风车,一耸而起,恰好就在九龙神帕的背上去了。天师看见走了那个贼秃,心上吃恼,连忙的收将神帕回来,恰好的捞翻了佗罗尊者在里面。天师道:“未得其龙,先截其角。”捞翻了这个徒弟,也断了贼秃一只手。”正都在绳穿索捆之时,不作准备,哪晓得贼秃复手一扇飞钹飞过来,也翻一个道士去了。仰着一扇铙钹,盛着一个道士,就像一个瓢盛了一瓢水,且是好不稳当也。天师道:“贼秃,你输了个徒弟与我也。”禅师道:“你输了个道士与我也。”天师说:“那和尚输了。”和尚说:“天师输了。”天师说自家赢了,和尚也说自家赢了。天师终是去了个道士,心上有些不服。

  

  只见后营里闪出一个武状元唐英来,跃马扬鞭,高叫道:“你们两家都好厮赖哩!凭我来解一个交也罢。”那飞钹禅师看见唐状元生得青年美貌,目秀眉清,倒也尽可人的意思,高叫道:“你是甚么人,敢来解叫?”唐状元道:“我是个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禅师道:“你既是个唐状元,就凭你解一个交也罢。”天师道:“我祖代天师的人,和你有甚么交解得!”唐状元道:“一个不要说长,一个不要说短。但凭我连中三箭,你们两家子就要开交。若是内中一箭不中之时,但凭你两家子厮杀去就是。”

  

  飞钹禅师道:“我且问你,交是怎么解?”唐状元道:“我这边还你徒弟,你那边还我道士,彼此不失和气就是。”禅师道:“解交之后何如?”唐状元晓得天师舍不得道士,权且解这一交,到了后面又有个道理,高叫道:“自古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到了后面再处。”飞钹禅师道:“唐状元说得有理。到了后去,我岂是个怕的?再作道理。”唐状元道:“你两家子都要推出人来。我这里三通鼓响,彼此都要交割清。”

  

  禅师道:“就是推出人来。只一件,你既要连中三箭,把何为题?”唐状元道:“不消多讲,就把你城墙上的竿子为题。”禅师道:“那竿子在城墙,约有二十丈多高,你也须要仔细。”唐状元道:“哪怕它多高,我只是射中竿子,还不为高,还要射中那竿子顶上的喜鹊儿。”禅师道:“唐状元,你不要错认了,那喜鹊是个定风旗儿,木头刻的,只有一拳之大,岂可就容易连中三箭。”唐状元道:“我有三支箭。第一箭要射得天叫,第二箭要射得日月双翻,第三箭要射得星飞乱落如红雨。你哪里晓得我的射来!”禅师道:“既如此,请射。”唐状元道:“鼓响之后,都要交人。”两家子齐齐的应上一声:“是!”道犹未了,唐状元拈弓搭箭,扑通的一声响,一枝箭恰好的射在木头喜鹊的头上。鼓响一通,两家子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唐状元又是扑通的一声响,一枝箭。这一箭又中得有些巧妙。怎见得有些巧妙?第二箭,竟顶着头一箭的稍上,把头一箭一摧,摧过喜鹊头儿那边去了,喜鹊头儿上止挂得第二枝箭。鼓响二通,两家子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喝声未绝,唐状元又是一箭。这一箭又中得有些奇巧。怎见得有些奇巧?第三箭,竟顶着第二箭的稍上,把第二箭一摧,又催过喜鹊头儿那边去了,喜鹊头儿上又止挂得是第三枝箭。鼓响三通,两家子又齐齐的喝上一声彩。唐状元高叫道:“飞钹禅师,你可晓得我这个架数么?”禅师道:“却一时不晓得。”唐状元道:“我这三箭,叫做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趱旧人。”禅师道:“多谢指教了!”唐状元道:“你两家可曾交割了人么?”禅师道:“已经交割了。”道士还归天师,尊者还归和尚,各自收兵回阵。天师道:“多谢状元策应。”唐状元道:“且救得道士回来,到明日凭天师老大人再处。”天师道:“我明日又有个处法。”

  

  到了明日,飞钹禅师领了尊者,又出城来。天师不胜忿忿之气,跨上青鬃宝马,更不打话,拿了七星宝剑,摆了两摆。剑头上摆出一块大火,火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喝上一声:“到!”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位天神来,躬身叉手,禀说道:“适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值日天神华光正一马元帅。”天师道:“有妖僧在这里卖弄两扇飞钹,你与我除了他罢。”马元帅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而起,照着飞钹禅师的顶阳骨上,就送上他一金砖。那禅师尽有些家数,不慌不忙,说道:“好狠砖头也!却不断送了我的硗硗。”一手一扇飞钹,晃两晃儿,收将回去,把个金砖一下子收在飞钹里面去了。去了金砖,连马元帅也无了主意,也只得取个和,说道:“你这赋秃敢下手我的金砖也!”飞钹禅师道:“我不下手你,你却下手我。”马元帅道:“我说过了,不下手你就是,你且把个砖来还我。”禅师道:“你莫非是吊谎么?”马元帅道:“是个好人,且不吊谎。莫说我是个天神,岂有吊谎之理!”禅师道:“既是你们做天神的不吊谎,贫僧敢不奉承?”一手掀开个飞钹,一手送上块金砖。马元帅不好反得齿,只得回复了天师,腾云而去。

  

  天师道:“岂可为了马元帅一个,就饶了他。”又是一道飞符,又是划喇一声响,又是掉下一位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是也。适承天师呼唤,有何指挥?”天师道:“此间有一个妖僧卖弄他的飞钹,你去除了他罢。”赵元帅应声:“是!”天师道:“你却要提防着他,他尽有些本领哩!赵元帅道:“小神晓得。小神适来路上撞遇着马元帅,他细细的告诉小神一番,说道被他收住了金砖,只得与他和解。小神这根鞭,他敢收罢?”道犹未了,一路火光而起,照着个飞钹禅师,只是一片的响。那根鞭打下去,就像雨点一般相似。赵元帅只指望这一顿鞭,打翻了那个妖和尚。哪晓得和尚神通广大,变化无穷,一鞭下去,就是一扇飞钹相承,两鞭下去,就是一双飞钹相承,鞭鞭下去,扇扇飞钹相承。一片鞭打得只是一片响,恰正是老和尚摇铃,扑当扑当。打了一会,弄松了一回。赵元帅也没奈何,只得回复了天师,驾云而去。

  

  天师道:“天上地下,哪里有这等一个和尚,连天神都不奈他何哩!一个天神还不至紧,一连就捱过了两个天神。我晓得事不过三,请下第三个天神来,料他也难抵敌。”即时间一道飞符,一声划喇喇响,掉下一位天神。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是雷坛掌教温元帅是也。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此间有个妖僧在这里卖弄飞钹,适来马、赵二位元帅不奈他何,没兴而去。我特来请你,你须要大显神通,功成唾手,方才不辱灭了我们天师的体面,却也见得你们天神队里个赛个儿。你可晓得么?”温元帅道:“小神晓得。马、赵二元帅人硬货不硬,一个一块砖,抛砖只好引玉,怎么收得个妖精?一个一条鞭,执鞭贱者之事,怎么降得个鬼怪?小神这一根降魔杵,上天下地,出幽入冥,哪一个不闻名罢!怕他甚么妖僧?怕他甚么番和尚?”天师听知得温元帅这一席英雄言语,满心欢喜,说道:“好!好!好!这才像个天神的腔子。”

  

  温元帅听得天师这两声好,奖得分外精神,一驾云头,照着个飞钹禅师,一片的降魔杵,连筑递筑,也不论他的头面,也不管他的肩背,只指望筑耳垣墙。哪晓得和尚有好些坐朝乱道。怎么有好些乱道?丢下一扇雌钹来,喝声道:“变!”即时间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飞钹,你说多也不多?一扇扇儿,都堆在温元帅的杵上,把个杵堆得住住的,要东不得东,要西不得西,要上不得上,要下不得下,怎么又能够打翻和尚的头,降得和尚倒?温元帅空受了一肚闷气,没处发泄,只得回复了天师,驾云而去。

  

  天师叹上两口气,说道:“怪哉!怪哉!一连三个天神,不奈一个和尚何!我今番还有一个处。是个甚么处?关元帅正直无私,那和尚妖邪乱道。自古道:‘邪不能胜正。’且莫惮烦难,请下关元帅来,一定要收服了他才罢。”即时间一道飞符,一声划喇,一个关元帅掉下来,丹凤眼、卧蚕眉,龙须冉冉,杀气腾腾,躬身叉手,喝声喏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道:“多劳关元帅远来。天下有这等一场不平的事。”关元师道:“请教天师,是个甚么不平之事?待小神来削平他何如?”天师道:“正要仗赖元帅削平他一番。”关元帅道:“请教甚么事?”天师道:“我们宝船从下西洋,已经五六年矣。经过有二十多国,没有个不宾之礼。每有鬼怪妖魔,全得列位天神摧枯拉朽。现今行到这个国,叫做甚么木骨都束国,国王请下一个野和尚来,叫做甚么飞钹禅师,卖弄他的手段,施逞他的妖邪,拿两扇铙钹在手里,飞腾变化,取人的首级如同切菜一般。抗拒我们的宝贝,纵肆国王的罪恶,这可是个不平之事么?”关元帅道:“党恶逆天,不平之甚!”天师道:“还有一件不平,尤狠哩!怎么不平尤狠哩?适来请到马元帅,那一条鞭打一下,一扇飞钹承将来;打两下,一双飞钹承将来;下下打,扇扇飞钹承将来。赵元帅没奈何,空手而去。又请到温元帅,那根杵,本是厉害,争奈他一扇雌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千万的飞钹堆在那根杵上,任君有计莫能施,连温元帅一鼻子灰,悄悄去了。这等三个天神不奈这等二个妖和尚何,这一件不平可还狠些?”

  

  关元帅原是个义勇之人,听见这等一个不平的事,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一声:“唗!”骂一声:“贼秃奴,敢如此无礼!”天师道:“万夫之勇不足,一夫之智有余。关元帅,你还在智不在勇。”关元帅道:“小神知道。”一驾云头而起,叫声:“周仓何在?”周仓应声道:“有!”关元帅道:“你去叫过木骨都束国的当方土地来。”周仓应声道:“是!”即时间叫过一个矮老子来见关爷。关爷道:“你做个土地之神,怎么容留这等一个妖和尚,在这里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土地道:“非干小神之事。本处还有个番城隍菩萨该管地方,小神只在这里当土地,全没些权。”关爷道:“既如此,你就去叫过那个番城隍来,我这里有话和他说。”

  

  关爷号令,谁敢有违?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个土地领着一个番城隍来见关爷。关爷道:“你做个城隍之神,怎么容留这等一个妖和尚,在这里抗拒天兵?你得何罪?”城隍道:“非干小城隍之事,他原是本国国王修下国书,请他来的。国王旨意,小神不敢拗他。况兼这个和尚本领高强,小神抵挡他不住。且莫说小神,就是列位天神,尚然不奈他何,只得将就他去。”关元帅道:“你可晓得他那两扇铙钹,是个甚么神通?”城隍道:“他那一扇雄钹,只是会飞会杀人,虽会变化,只是一个。那扇雌钹,又会飞,又会杀人,又会变化,可以变十,变百,变千,变万,就变一个无数,遮天遮地。就都是他神通广大,小神只晓得这些大略而已。”关元帅道:“你可曾看见他的铙钹么?”城隍道:“两扇铙钹,都已曾看见来。”关元帅道:“上面有些甚形影?城隍道:“却有个形影。雄钹里面,画的是一个大头,不像人、不像鬼,只是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有一张大嘴。雌钹里面,画的有无数的头,都是一段有眼、有鼻、有口、有耳。两扇铙钹就只是这些形影,别没有个甚么。”关元帅道:“就是这个嘴上的病。”

  

  毕竟不知怎么就是嘴上的病?且听下回分解。

第76回 关元帅禅师叙旧 金碧峰禅师斗变

  诗曰:

  

  古往今来历战场,再推义勇武安王。

  天教面赤心犹赤,人道须长义更长。

  夜静青龙刀偃月,秋高赤兔马飞霜。

  禅师若不施奸计,险把妖身溅血亡。

  

  却说关爷道:“就是这个嘴上的病,就在这里讨个分晓。”城隍菩萨不解其意:“那和尚是一口长素,没有甚么嘴上的病。”关爷好恼又好笑,说道:“不是嘴上的病,我且说一个你听着。这如今万岁爷珍馐百味,独不是嘴上的病么?朝中文武百官尔俸尔禄,独不是嘴上病么?士子呵断齑划粥,这不是嘴上病么?农夫呵五月新谷,这不是嘴上病么?工人呵饩廪称事,这不是嘴上病么?商人呵饥餐渴饮,这不是嘴上病么?富翁呵日食万钱,这不是嘴上病么?贫穷呵三旬九食,这不是嘴上病么?箪食豆羹,得之则生,这不是嘴上病么?箪食豆羹,不得则死,这不是个嘴上病么?还有一等餍酒肉而后欢天喜地的,这不是嘴上病么?还有一等阁黎饭后撞钟,嘴塌鼻歪的,这不是嘴上病么?比方我如今在中国,春秋祭祀,这不是嘴上病么?比方你如今在这木骨都束国,要求人祭祀,这不是嘴上病么?”城隍菩萨连声道:“不敢!不敢!小神并不敢要求祭祀。”关爷道:“也不管你这许多闲事,你只去取过一片猪肉来就是。”城隍道:“却没有猪肉。”关爷即时叫过土地老儿来,吩咐道:“你去取过一片猪肉来。”土地道:“没有猪肉。要豆腐,小神倒有。”关爷道:“怎么要豆腐你就有?”土地道:“小神这个地方上的人,都有些眼浅,看见城隍菩萨位尊禄厚,都就敬他;看见小神位卑禄薄,却都就轻慢小神。大凡猪首三牲,都是城隍的;豆腐就是小神的。故此要豆腐,小神就有。”关爷爷就翻过脸来,叫声道:“城隍,你还说不要求人的祭祀,怎么你就要猪首?土地老儿只是豆腐?”城隍菩萨看见关爷爷翻过脸来,吓得只是抖抖的战,正叫做“城隍诚恐”,连忙的磕上两个头,说道:“小神有罪,伏望关爷爷宽容。”关爷道:“也罢,我饶你这一次。你去将功赎罪何如?”城隍道:“但凭关爷爷吩咐,小神汤火不辞,去干场功来就是。”关爷道:“你取过一片猪肉,悄悄的走到那个和尚身边,看他飞钹在那里,把他里面画的鬼头嘴上,猪肉一涂。雄钹上涂一下,雌钹上张张嘴都要涂一涂,不在乎多,只要涂得到。涂了之时,它却有一声响,你就轻轻的说道:‘嘴上病。’他自然会住。”城隍道:“怎得个空隙儿去下手?”关爷道:“我和他讲话之时,他便不着意提防,你可就中取事。”城隍道:“小神理会得,爷爷请行罢。”

  

  关爷又一驾云起,喝声道:“贼秃奴!你是哪一个教门?一边口里念佛,一边手里杀人。”飞钹禅师看见关爷爷以礼问他,他却也以礼答应,说道:“非贫僧敢杀人。只是这一国军民困苦,贫僧特来救拔他们。”刚说道这两句话还不曾了,那两扇飞钹已自是猪肉涂污了个鬼嘴,一声响,城隍道:“嘴上病。”恰好的就住了声。城隍菩萨溜过一边,关爷爷即时怒发雷霆,威倾神鬼,凤眼圆睁,蚕眉直竖,喝上一声:“哪里走!”一张偃月刀照头就是一下。那飞钹禅师还把当先前三位天神,不慌不忙,掀起一扇雌钹来,喝声道:“变!”哪晓得那扇雌钹就是吊了魂的,掀也掀不起,变也变不成!禅师看见这扇雌钹变不来,连忙又掀那扇雄钹,哪晓得那扇雄钹就像吃醉了酒的,游游荡荡、慢慢当当,狠飞也不过三尺之远。两扇飞钹都不济事,关爷的刀又是来得凶。禅师没奈何,只得转身而走。关爷赶向前去,还不杀他,调转个刀把,照着背心窝里一点,点翻他在地上,叫声周仓捉将过来。那周仓又是个甚么主儿,一手捉将过来,早已捉掉了三分魂,不见了七分魄。关爷道:“提去交与天师。”

  

  好个飞钹禅师,看见势头不善,就扯出一个谎来,连声叫道:“关爷爷!关爷爷!我是你一个大恩人,你就不认得我了?”关爷是个义重如山的人,听知说是个大恩人,心上倒吃了一惊,问说道:“你是哪个?怎么是我的大恩人?”禅师道:“关爷爷,你就忘怀了过五关、诛六将之事乎?”关爷一时想不起来,问说道:“你是哪一关上的人?”禅师道:“我是汜水关镇国寺里的长老,你就忘怀了么?”关爷道:“终不然你是那普静长老。”禅师道:“普静长老便是贫僧。我曾救了你那一场火难,岂可今日你就反害于我么?”关爷道:“你既是普静长老,经今多少年代,你怎么还在这里?”禅师也是个利嘴,反问说道:“我和你同时经今多少年代,你怎么也还在这里?”关爷道:“我聪明正直为神,故此还在。”禅师道:“我也是聪明正直为人,故此也还在。”关爷道:“你怎么不在中国,走到这个夷狄之邦来?”禅师道:“关爷爷!你岂不闻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贫僧只要修真炼性,管它甚么夷狄之邦。”

  

  关爷被他这几句话打动了心,只说是真,说道:“今日之事,却怎么处?拿将你去,你又是一个恩人;不拿将你去,天师道令,怎敢有违?”禅师道:“昔日华容道上,怎么不怕军师的军令?”关爷爷又吃他这一句,撞得哑口无言。只是周仓说道:“终是私恩,怎么废得公义?还是拿他去。”禅师晓得关爷恩义极重,决不下手他。他就把句话来打发周仓,狠声说道:“周仓,当原日华容道上,你怎么不去拿下曹公?你将军何厚于曹公而何薄于我普静?曹公不过只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却只是些口福财帛而已。我贫僧救了你那一场火灾,保全了甘、糜二夫人。自此之后,功成名立,全了自家君臣之义;二夫人永侍玄德公,全了主公夫妇之德 ;古城聚会,又全了三兄弟之情。这如今万世之下,哪一个不说道过五关、斩六将掀天揭地的好大丈夫。若不是贫僧之时,只好过得两个关,我这等三个关上,却有些难处,不免做了煨烬之末。就到如今为个神,也有些乌焦巴弓。贫僧这个恩,比曹公的恩,还是哪一个的大么?曹公可以饶得,我贫僧可以饶得么?饶了曹公,还要军师面前去受死。这如今饶了贫僧,可以自由么。况兼贫僧还与关爷爷有个桑梓之情。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关爷爷,你还是放我不放我?”只这一席长篇,把个关爷爷说得心肠都是碎的,生怕负了他当日的大恩,连声道:“知恩不报非君子。你去罢!我决不拿你。”飞钹得了这一句话,一跃而走。正叫做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关爷爷回复了天师,说道:“那个和尚自今以后,不为害,饶了他罢。”一驾云头,转回天上去了。天师道:“怎么关元帅说出这两句话来?”细问左右,却才晓得这一段情由。天师道:“‘偏听成奸,独任成乱’,古语不虚。”恨一声:“贼秃奴,这等一张利嘴!若不是天色已晚,我还有个妙计,到底要拿住他。”国师道:“这和尚都是贫僧释门中的弟子。待贫僧明日出去,劝解他一番罢。”

  

  却说飞钹禅师凭了那一张利嘴,哄脱了关元帅,不胜之喜,转到飞龙寺里。尊者道:“师父的飞钹,怎么今日不灵验?”禅师道:“正是不知有个甚缘故?”尊者道:“拿来看一看何如?”禅师一手拿出一扇飞钹来,仔细一看,只见飞钹里面画的鬼嘴,那些鬼嘴上一概涂得有油。禅师道:“原来是哪个把些猪油魔污了我的飞钹,故此飞不起,变不来。可恶!可恶!”尊者道:“这是哪个?”禅师道:“不是别人,今日只是城隍菩萨在我身边站着,想就是他,快去请过城隍菩萨来。”哪里去请个城隍?原来城隍菩萨怕飞钹禅师计较,他已自放起火,烧了殿宇,脱身去了。禅师也不奈他何,只得含忍着。他取出两扇飞钹,重新炼一番魔,重新收一番煞。收拾得停停当当,又带着尊者,走出城来。

  

  一出城来,只见船头上走下一个和尚,只身独自,一手一个钵盂,一手一根禅仗。飞钹禅师说道:“来者莫非就是那甚么国师么?”尊者道:“正是他哩。”禅师晓得是个国师,生怕他先动手,连忙的撇起那扇雌钹来,喝声:“变!”一会儿,上千上万的飞钹,齁齁的响,照着国师的头上掉下来。国师道:“阿弥善哉!原来这个僧家,苦没有甚么本领。”禅师高叫道:“你且顾着你的光葫芦头哩!怎见得我没有本领?”国师道:“你既是有些本领,怎么只是这等一味单方?”禅师道:“你管甚么单方不单方!”国师道:“贫僧也还你一个单方就是。”不慌不忙把个紫金钵盂一下子掀起去,也是这等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钵盂,飞在半天之上,玎玎当当,一片的响。禅师上千上万的飞钹,国师上千上万的钵盂,一扇飞钹,还他一个钵盂,两下里上下翻腾,相对一个平住。

  

  二位元帅看见,说道:“国师妙用,若是差分些儿,怎么当得那千万个的飞钹?”马公公心里想道:“虽然妙用,却不收服他,只和他比斗,终不是个了日。”心里急得慌,不觉的高叫道:“国师老爷,你何不大显神通,收了他的飞钹罢!”国师道:“阿弥陀佛!这有何难?”伸起个指头儿一指,口里说声:“来!”只见那上万的钵盂归做一千,一千归做一百,一百归做一十,一十归做一个,还是好好的一个钵盂,托在手里。口里又说声:“来!”只见那半空中上千上万的飞钹,也听国师老爷的号令,一个一筋斗翻将下来,就像个昏鸦归队,宿鸟投林,一扇一扇儿都掉到老爷的钵盂里面,绳穿索牵也不得这等齐整。到了末后之时,也述只是一扇铙钹。马公公道:“好了,今番那妖和尚,啄木鸟儿断了嘴,也自甘休。”哪晓得那和尚尽有些套数,看见国师老爷收了他的铙钹,连忙取出那一扇来敲上一声。敲上一声不至紧,钵盂里面这一扇一声响,早已飞将去了。原来两扇飞钹,一雄一雌,雄起雌落,雌起雄落,相呼厮唤,半步不离。故此这里敲得响,那里就来。

  

  却说飞钹禅师取了他的宝贝,他却又挑过江儿水,把扇雄钹一掀掀起来。那扇雄钹却不变化,只是狠要捞翻了人的头。一会儿,起在半天之上;一会儿,竟照着老爷的头上掉将下来。老爷初意只说他飞钹掀起之时,还是怎么变化,不防它一竟下来,倒也吃它一逼,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身子一抖,身上抖出千瓣莲花,枝枝叶叶,拄天拄地。那扇雄钹荡了莲花,只听见当玎一声响,早已奔回了禅师。禅师其实的不肯忿输,连忙的又掀起那扇雌钹来。那扇雌钹齁齁的响,一会儿,又是这等上千上万的蜂拥而来。只见国师老爷又把个千叶莲花抖一抖,抖得莲花之上,明明白白坐着一个千手观音,一扇飞钹托在一只手里,有一万个飞钹,就有一万只手托得定定儿的。禅师看见这雌钹又不能成功,只得取出那扇雄钹来敲一下响,收回了这扇雌钹。

  

  搬斗了这许久工夫,不觉的天色昏沉,东方月上,各自收拾归去。国师归到船上来。马公公道:“老爷何不大显神通,拿住他呢?”国师道:“阿弥陀佛!彼此都是佛门中弟子,怎么就好下手得他?”马公公道:“老爷既不肯下手他,怎么得个结果?”国师道:“再宽容他两日,自然心服。”马公公道:“他若是不心服,却待何如?”国师道:“到明日贫僧再处。”

  

  却说飞钹禅师归到飞龙寺里,番王亲自迎接,说道:“连日多劳佛爷爷费心。寡人何德何能,何以相报:“飞钹禅师看见番王酬谢他,越发羞惭无地,说道:“劳而无功,十分惭愧。”番王道:“欲速则不达,从容些才是。”尊者道:“只多了那个僧家,有些费嘴。”禅师道:“不怕他费嘴,管保明日成功。”番王道:“多谢佛爷爷,容日犬马相报。”禅师道:“我另有一番神术,明日要取他的钵盂来。”尊者道:“只怕他明日不拿出钵盂来。”禅师道:“他是个有德有行的,不肯下手。只要我已心悦诚服,他才住手。明日一定还是那个钵盂来。”到了明日,一边国师老爷,跟着一个徒孙云谷;一边一个飞钹禅师,跟着一个徒弟尊者。禅师依旧还是那扇雌钹,一变变上一万,满空中罗罗唣唣。国师依旧也是那个钵盂,也一变变上一万,上下翻腾,一个抵敌一个。两下里正在闹吵之时,飞钹禅师取出一个朱红漆的药葫芦儿,去了塞子,只见葫芦里面一道紫雾冲天,紫雾之中,透出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飞禽来,自歌自舞,就像个百鸟之王的样子。一会儿,满空中有无万的奇禽异鸟,一个个朝着他飞舞一番,就像个人来朝拜一般的样子,朝了一会,拜了一回,那百鸟之王把个嘴儿挑一挑,那些奇禽异鸟一个个鹞子翻身,把老爷的钵盂,一个鸟儿衔了一个,有一万个钵盂,就有一万个鸟儿衔着。衔着之时还不至紧,竟望飞钹禅师而去。那个百鸟之王自由自在,也在转身,也在要去。

  

  国师叫声云谷,问道:“那个鸟王是甚么样子?”云谷道:“倒也眼生,着实生得有些古怪。”国师道:“怎么古怪?”云谷道:“鸡冠燕喙,鱼尾龙胼,鹤颡鸳臆,鸿前麟后。这等一个形状,却不眼生?”国师道:“似此之时,原来是一只凤凰。一只凤凰却不是百鸟之王?故此有这些奇禽异鸟前来朝拜。”云谷道:“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可就是它么?”国师道:“正是它。凤凰灵鸟,见则天下大安宁。”有诗为证。诗曰: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此心存不厌,奋翅腾紫氛。

  岂不常辛苦,羞与雀同群。

  何时当来仪?要须圣明君。

  

  云谷道:“既是个灵鸟,怎么又挑嘴儿,叫百鸟衔我的钵盂?”国师道:“这又是那僧家撮弄的法术哩!”云谷道:“既是术法衔去了我们的钵盂,怎么处他?”国师道:“你去取过向日的凤凰蛋来。”云谷道:“已经用过去了。”国师道:“止用过一个,还有一个在那里,你去取将来。”一会儿,取过蛋来。国师拿在手里,朝着日光儿晃了一晃。只见那个百鸟之王,一个转身,竟自飞进蛋壳儿里面去了。这也是个: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百鸟之王既来投宿,又有哪个鸟儿敢往别处飞?一个鸟儿衔着一个钵盂,都交还了国师老爷。老爷接过来,依旧只是一个紫金钵盂。

  

  却说飞钹禅师看见凤凰之计不行,急得个光头暴跳,双眼血彪,叫声道:“苦也!我岂可就不奈你这个贼秃何么?”一手又取过一个黑漆漆的药葫芦儿来,拿在手里,左念右念,左咒右咒。磕了一会头,捻了一会诀。今番当真是狠哩!拿起葫芦来,把个塞子打一磨,早已吐出一道青烟,腾空而起:

  

  浮空覆杂影,合树密花藤。

  乍如落霞发,颇类巫云横。

  映光飞百仞,从风散九层。

  欲持翡翠色,时出鲸鱼灯。

  

  再把个塞子抽开来,早已一声响,一阵黑风掀天揭地而起:

  

  萧条起关塞,摇扬下蓬瀛。

  拂林花乱影,响谷鸟分声。

  披云罗影散,泛水织纹生。

  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风过处,早已飞出一个异样的大鸟来,约有十丈之长,两翅遮天,九个头,一个身子,人的头,鸟的身子,虎的毛,龙的爪,趁着那些风势儿,一毂碌落将下来,把老爷的圆帽一爪抓将去了。抓去了老爷的圆帽,老爷顶上露出那一道金光,照天照地。金光里面现拙一个佛爷爷,一手钵盂,一手禅杖,辟爪就抢转那个圆帽来。那神鸟也不敢争,只是漫天飞舞,做出那一等凶恶之状。

  

  老爷却叫声云谷,问说道:“今番那神鸟,是个甚么样子?”

  云谷道:“那个异鸟异样的,大约有十丈多长,人的头,共有七个鸟的身子。只是一个虎的毛,龙的爪,两翅遮天,好不厉害也!”国师道:“似此之时,也还不算做厉害。”云谷道:“叫做个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海刀。”云谷道:“怎么叫做海刀?”国师道:“因它是个恶种,入海刀龙,过山吃虎,故此就叫做个海刀。”云谷道:“师公也还拿出那个凤凰蛋来收服它么?”国师道:“那个恶种,岂可放得它到这个善窝里来。”云谷道:“它这等猖獗自恣,怎么处?”国师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道犹未了,好个佛爷爷,有许多的妙用,立地时刻,一道牒文,竟到灵山会上,知会掌教释迦老爷,借下大力王菩萨。释迦老爷不敢违拗,即时差下大力王菩萨,前往燃灯佛爷听调。大力王菩萨自从归了释门,并不曾得半点空儿施展他平日的手段,猛然听见燃灯佛爷取他有用,他就是个冯妇攘臂下车来,一心要吃老虎肉。你看他张开那两扇迎风翅,九万云程,一霎时早已到了西洋大海之中,参见国师老爷,禀说道:“佛爷爷呼唤,何方使令?”国师道:“因有一个妖僧,卖弄一个海刀,在这里扬威逞势。你与我收服他来。”大力王菩萨得了佛旨,乘风而起。你看他遮天遮地,一个大东西,也是鸟的头,也是鸟的嘴,也是鸟的身子,也是鸟的毛片,也是鸟的翅膀,也是鸟的尾巴,只是一个大不过哩!云谷道:“师公!这是个甚么神祗?一时就变做这等一个大神鸟?”国师道:“这原本是个大鹏金翅鸟,因他发下了誓愿,要吃尽了世上的众生,故此佛爷收回他去,救拔众生。收了他去,又怕他不服,却又封他一个官爵,叫做大力王菩萨。他在佛门中做神道,就叫做大力王菩萨。他离了佛门中到海上来,依旧是个大鹏金翅鸟。”云谷道:“他怎么就晓得师公在这里,就来助阵?”国师道:“是我适才一道牒文,到灵山会上借下他来。”云谷道:“师公好妙用也。”道犹未了,大鹏金翅鸟发起威来,遮天遮地,日月无光,云山四塞。国师道:“大力王,你不可十分施展,恐怕四大部洲沉了做海。”怎么四大部洲沉了做海?也只是形容他的大不过。有诗为证。诗曰:

  

  腾云驾雾过天西,玉爪金毛不染泥。

  万里下来嫌地窄,九霄上去恨天低。

  声雄每碎群鸦胆,嘴快曾掀百鸟皮。

  豪气三千飧日月,凡禽敢与一群栖?

  

  大鹏金翅鸟发起威来,遮天遮地。国师道:“你只可将就些罢。”大鹏金翅鸟应声道:“晓得了,我自然将就哩!”口便说着将就,其实的老虎不吃人,日前坏了名,将将就就,飞下起来。那海刀先望着他,吊了魂了,哪里敢来挡阵?一时间躲闪不及,早已吃了一亏。怎么吃了一亏?大鹏金翅鸟又大又凶,只一个海刀虽说大,大不过他,虽说狠,狠不过他。一爪抓下去,皮不知道在哪里,肉不知道在哪里,骨头不知道在哪里,头不知道在哪里,尾巴不知道在哪里。一亏你说狠不狠?云谷看见这个金翅鸟有些神通,连声叫道:“大力王,你可把那僧家一下子结果了罢。”国师道:“不可!不可!我已同是佛门中弟子,怎么今日下得这等无情手来。大力王,你自回去罢。”佛爷爷旨意不敢不遵,大鹏金翅鸟只得乘风而去,依旧到佛门中,做大力王菩萨。国师便领了云谷,也自回了船。二位元帅接着,再三伸谢。只有马公公说道:“今日好个机会,只消那个金翅鸟一伙儿结果了那个僧家,岂不为美!”国师又说道:“我已同是佛门中弟子,怎么今日中间下得这等的无情手也。”元帅道:“国师老爷承教得极是。只是我和你来得日子久,前面还有许多的国,怎么是好,几时是了?”国师道:“说不得这个话。紧行慢行,前面只有许多路程,再宽容他几日,他自然计穷力尽,怕他不服降么?”二位元帅看见国师老爷只是宽容他的主意,也不好强他,谢了国师,各自散了。

  

  二位元帅同坐在中军帐上,再三筹度,再不得个良策。坐到五更时候,王爷闭了眼,打个盹,神思昏昏,似梦非梦。只见帐下一个老者,峨冠博带,一手一片猪肉,一手一扇铙钹,渐渐的走近前来。王爷道:“你是甚么人?”老者道:“小神是本处城隍之神也。”王爷道:“手里是甚么东西?”老者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帅老爷以此得功。”道犹未了,帐外一声响。王爷睁开个眼来,原来是南柯一梦。王爷也不作声,仔细猜详一会,心上却就明白了。

  

  毕竟不知怎么样儿就明白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77回 王尚书计收禅师 木骨国拜进降表

 

  诗曰:

  

  青绫衲衫暖衬甲,红线绿巾光绕胁。

  秃襟小袖雕鹘盘,大刀长剑龙蛇插。

  两军鼓噪屋瓦动,红尘白羽纷相戛。

  将军恩重此身轻,笑里锋芒如一掐。

  书生只肯坐帷幄,谈笑毫端弄生杀。

  叫呼繁鼓催上竿,猛士应怜小儿揭。

  试问黄河夜偷渡,掠面惊沙寒霎霎。

  何如大舰日高眠,一枕清风过苍霅。

  

  却说王爷得了一梦,猜详了一会,心上却说明白了。怎么心上就明白?王爷想道:“前日天师请下关元帅来,关元帅责令城隍菩萨把块猪肉涂了他飞钹上的鬼嘴,故此飞钹飞不起来,变不过去。我今日明明的梦见是个城隍菩萨,手里拿的是片猪肉。这却不是叫我也把个荤腥魔他的飞钹。却又说道:‘小神以此得罪,元帅以此成功。’却不是明白告诉我了。这就是城隍有灵,我们该过这个西洋木骨都束国了。”心上虽这等明白,事却有些不同。城隍原是个神道,我们是个人,怎么也过去涂得他的鬼嘴?却又沉思了一会,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到了明日早上,飞钹禅师又来斗法。天师又要出去,国师又要出去。王爷道:“俱不敢劳出去。”天师道:“事在九分九厘上,怎么元帅阻人兴头?”王爷道:“做元帅的人,巴不得一战成功,威加万国,岂可阻人的兴头。只是这个僧家,也只有这些本领。”天师道:“他那两扇飞钹好不厉害!不可说他只有这些本领。”王爷道:“横来竖去,不过只是这两扇飞钹。连日间这等搬斗,苦无大益,反长了他的恶。不如冷他两日,他只说我们怕他,他却志骄气盈,不作准备。我们却请天师、国师一同而去,再加几员将官,内外夹攻,此必胜之策也。”众人都不晓得王爷别有设施,只说是真话。王爷却本等说得有理,都说道:“悉凭王老先生尊裁就是。”果真的,南船上一连三日,不见动静。飞钹禅师一连吵了三日,只是一个不理他。却说王爷辞了天师、国师,独自坐在帐上,悄悄的传出一道将令,着落四营大都督,四哨副都督,每营每哨各要草人儿一千二百五十个,四尺多高,一尺五多大。头上都要“勇”字扎巾,身上都要土黄罩甲,内外衣服,脚下鞋袜,限尽日五下鼓来交,且不许漏泄军情,违者即时处斩。又悄悄的传出一道将令,着落各游击名下,要地羊一百只,限次日五下鼓报完,且不许漏泄军情,违者即时处斩。四营四哨得了将令,连忙备办马草,扎做个人儿,涂着脸,戴起巾,穿着衣服,披了罩甲,加上鞋袜之类,不消半日工夫,已经肃肃齐齐的,只等到五下鼓,交进中军帐。王爷亲自验实,仍旧各人领回,约以令箭来取。

  

  各游击得了将令,要地羊一百只,一时间哪里去寻?雷游击说道:“我有一个妙计,一日之间,可以全得。”马游击道:“是个甚么妙计?”雷游击道:“带着夜不收,假扮做个地方上人,开一爿羊肉店,高悬重价,不论山羊、绵羊、地羊,俱是一两一只。自古道:‘价高招远客。’番子们图我这一两银子,蜂拥而来,却不一日之间,可以全得。”马游击道:“好便好,只叫个‘悬羊头,吊狗肉’,到底不高。”黄游击道:“我也有个妙计,不消半日之间,可以全得这一百只。”马游击道:“你又是个甚么妙计?”黄游击道:“我有一个收魂诀,先捻起诀来,把那城里城外的番子,害得他头疼心痛,有病无医。我却走将去,假降一个邪神,说道这是一阵地羊瘟,都要牵只地羊还愿,还一只好一个。却不一日之间,可以全得这一百只。”马游击道:“好便好,要个道场在哪里?”黄游击道:“就在东门外霞吧寺里,包你就塞满一寺。”马游击道:“好也不好,一寺狗其余皆苟,到底是个假降邪神,不高。”胡游击道:“悬羊头的又不好,一寺狗的又不好,这不是个‘作舍道旁,三年不成?’你把元帅的军令,放在哪里?”马游击道:“我还有个妙的。”胡游击道:“你是个甚么妙的?”马游击道:“这是军务重情,许你在这个地方上惊慌搅乱?我们这几个游击,分一半到竹步国去,分一半到卜刺哇国去,多带些人马,多带些弓箭,多带些飞抓,都去游山打猎一遭,不论獐、麂、兔、鹿、犬、羊之类,一概捞翻过来。射猎是我们本分内事,番子就不起疑。却又把些野兽一概收来,番子越加不觉。密而有成,我的妙计才是妙的。”

  

  胡游击道:“此计是高,我们快去。”黄游击道:“也不见得十分高。”马游击道:“怎么不见得十分高?”黄游击道:“你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之说!”马游击道:“到那一步,且自由他,只讲今日的军令。”胡游击道:“且来讪甚么嘴?明日要地羊交,我们快去快来,不得一半。”好一伙游击,一声响,一半到竹步国,一半到卜刺哇国。不消半日工夫,得了一二百只地羊,除了獐、麂、兔、鹿,都还不在话下。到次日五更时候,都去中军帐上报完。王爷又密传一道将令,取过地羊的生血来,尽数注在酒坛里面,明日五更时分,抬到岸上新营里听用。又过一日,一枝令箭,取到那一万个草人儿,齐齐的摆在岸上。另扎一个新营,四周围重重密布,只有头上不许遮盖。元帅号令,谁敢不遵?依时、依候、依令而行。王爷却请到天师出马。天师也不解其意,带了几个道童,到了新营门口,看见上万的官军摆成阵势,即忙来见王爷,说道:“启元帅得知,那僧家两扇飞钹好不厉害,这些官军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反受其灾。”王爷故意的说道:“人多成王,怕他甚么?我这里一人赏他一瓯酒,壮他的胆志一番。”即时传令,取过酒来,每人各灌上一瓯。王爷又传下将令,都要满饮。内中有不饮的,许浇在他的头上。一会儿,赏遍了酒。王爷回营,天师叫道:“你们众人都要仔细。”

  

  道犹未了,飞钹禅师带了尊者,早已走出城门来。抬头一望,看见有无万的官军摆成阵势,当头骑马的又是天师,他心上就狠起来,说道:“杀人先下手,迟了便遭殃。”一连把两扇飞钹掀翻起来。那一扇雄钹竟奔天师。那一扇雌钹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上万的飞钹,竟奔那上万的官军。那扇雄钹舞了一会,不得天师到手,也翻在官军阵里来。禅师心里想道:“今番却切了那上万的头来,却是一场老大的功绩。”哪晓得那些飞钹,有一扇就砍翻了一个头,只是一扇扇的掉在地上,再不起去。禅师没奈何,连忙的念咒,咒也不灵;连忙的捻诀,捻诀也不灵;那些飞钹只是一个不起去。禅师不得这些飞钹起去,就是讨饭的掉了碗。天师一匹青鬃马,一口七星剑,劈头劈脑砍得去,又且狠。禅师抵敌不住,只得抽身转去,进了城门。

  

  天师也带马回转来,坐在马上,只看见那些官军直挺挺的站着,身也不动,心上老大的犯疑,却自走进营里面,下马一瞧,原来那些军,哪里是个军?外面都有些皮面,肚里却是一个草包!再到上瞧,那些飞钹,哪里有半个影儿罢?天师心里想道:“今日的事,就有好些见鬼。分明一个军,却不是个军,是个草包!分明上万的飞钹,都不见个飞钹,是场空。好笑!好笑!不免去见王爷,问个端的。”

  

  刚刚走上中军帐,只见阶下跪着精赤的两个和尚,公案上一对铙钹儿,却像那禅师的飞钹样子。王爷喜孜孜近前迎接,说道:“多劳天师大驾。”天师道:“贫道今日懵然无知,敢劳王老先生见教一二。”王爷道:“天师问哪一桩事?”天师道:“那上阵的官军,怎么都是草做的?”王爷道:“是学生一个拙计,束草为军,假以赏酒为名,都淋上一碗狗血,魔污那些飞钹,故此今日成功。”天师道:“这公案上敢就是那扇飞钹么?”王爷道:“是也。那些飞钹受了魔污,却都飞不起来,现了本相。学生先差下了周参将在一边伺候,天师正然追赶那僧家之时,这边已自拾将回来了,故此放在公案上。”天师道:“那阶下跪着是两个甚么僧家?”王爷道:“左边就是飞钹禅师,右边就是佗罗尊者。”

  

  天师先前听说道草军,听说道飞钹,都还不至紧,及至听说道阶下就是禅师,就是尊者,心上好一吃惊,想说道:“王爷终不然叫个鹞鹰叼得他来?”越发不敢开口动问。王爷道:“天师老大人,你不要吃惊。是我学生先前差下了王明、黄凤仙,坐在飞龙寺里,料然他输阵而归,一个人只一条索,轻轻的牵将来,不曾费丝毫之力。”天师道:“好王爷。果然是:

  

  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

  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

  清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

  胡人愁逐北,苑马又从东。

  勋业青冥上,交情气概中。”

  

  王爷道:“过承褒奖,愧何敢当!”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木骨都束国国王同着竹步国国王,又同着卜刺哇国国王,三个番王一齐在帐外投递降书降表,进贡礼物。”元帅吩咐把这两个僧家带过一边,叫三个番王进来见礼。三个番王见了二位元帅,不胜战栗之至,磕头礼拜。元帅道:“请起来,不要行这个礼。”过了一会,三个番王辞色定了些。元帅请他们坐下,说道:“我天兵西下,原是抚夷取宝。何为抚夷?安抚你们夷邦,各沾我天朝王化。何为取宝?我天朝原有一个传国玉玺,陷在西洋。倘在你们哪一国,取它回去。自此之外,别无事端。我先有个虎头牌传示你们,你们怎敢这等执违,稽迟我的岁月?”三个番王一齐赔礼。那两个番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木骨国王。”木骨国王说道:“非干小国之事,只因那两个僧家再三勉强。”元帅道:“那两个僧家已自擒拿在这里,罪有所归。轻恕你们罢!只是自今以后,要晓得我天朝如天之有日,岂可违背!”三个番王又一齐的赔礼,说道:“自今以后,再不敢违背。”递上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收下。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木骨都束国国王麻里思,同竹步国国王失里的、卜剌哇国国王力是麻同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惟天有日,惟民有王。上下之分既明,事使之义斯定。远人未服,王旅徂征。迎敌鼓行,靡待前茅之仆;擒囚归报,遂成独柳之诛。华夷由此以知威,天地为之而卷棂。某等三生有幸,寸朽不遗;是用稽颡以来,不敢蹈怒螳之故智。仰祈海纳,俯罄汗私,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书毕,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接过礼单,三国共是一单。单上计开:

  

  玉佛一尊(色如截肪,照之皆见筋力月求 胳,如生佛然),玉圭一对,玉枕一对,猫晴石二对,祖母绿二对,马哈兽一对(状如麝獐),花福禄一对(状如花驴),狮子二对,金钱豹一对,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龙涎香十箱,金钱二千文,银钱五千文(俱有国王名号私记),香稻米五十担(其稻最香,每颗长可二寸,香菜十品。

  

  元帅看了礼单,说道:“多谢厚意。”即时取过冠带、袍笏之类,各回敬一套,三个番王拜受而去。

  

  一面纪功,王爷第一功。一面筵宴,大赏三军。一面请过天师、国师来:“怎么发落这两个僧家?”国师道:“看贫僧薄面,饶他两个罢!”元帅道:“虽是饶他,也要说他知道。”国师道:“此言有理。”

  

  即时叫过那两个僧家来,带了圆帽,穿了染衣、僧袜、僧鞋,一切齐备。国师道:“你两个人今日自作孽,不可活,元帅要依律处斩。我说你们都是我佛门中弟子,饶你们罢。”禅师道:“千载奇逢,得这等方便,感谢不浅。”国师道:“你原是哪里人?”禅师又把个哄关爷的谎扯起来,说道:“实不相瞒,弟子是汉末三分时人,在汉明帝的镇国寺里出家。”国师道:“既在中国出家,怎么又在这个西洋地面修炼?”禅师道:“弟子为因镇国寺附近汜水关,关云长辞曹归汉,来到关上,把关官吏埋伏火烧之计,是弟子漏泄于云长,以致关云长斩关而去。弟子怕有后祸,衣钵云游,不觉的游到极乐国界上齐云山碧天洞,是弟子爱它清净秀洁,故此住下在那里。”国师道:“你从中国游到极乐国,也游遍了好些名山。”禅师道:“三十六洞天,一一都游到。”国师道:“你不要吊谎。”禅师道:“怎么敢吊谎?”

  

  国师道:“你既是不吊谎,数来我听着。”禅师道:“佛爷爷请坐下,徒弟子数来。第一是霍僮山,名为霍林之天,在福州府长溪县。第二是东岳泰山,名为壶玄太空之天,在兖州府泰安县。第三是南岳衡山,名为朱陵太虚之天,在湖南衡州府衡山县。第四是西岳华山,名为太极总仙之天,在华州华阴县。第五是北岳常山,名为太乙总玄之天,在定州常山县。第六是中岳嵩山,名为上帝司真之天,在洛京王屋县。第七是峨嵋山,名为虚灵太妙之天,在嘉州峨媚县。第八是庐山,名为仙灵咏之天,在江州浔阳县。第九是四明山,名为赤水之天,在明州。第十是阳明山,名为极玄之天,在会稽县。第十一是太白山,名为真德之天,在长安。第十二是西山,名为天宝极真之天,在洪州南昌县。第十三是小沩山,名为好生玄尚之天,在潭州澧陵县。第十四是灊山洞,名为潜真高咏之天,在灊山县。第十五是鬼谷山,名为太玄司真之天,在信州贵溪县。第十六是武夷山,名为升真元化之天,在建宁府崇安县。第十七是玉笥山,名为太玄秀发极乐之天,在临江新喻县。第十八是华盖山,名为容成大玉之天,在温州永嘉县。第十九是盖竹山,名为长耀宝光之天,在台州黄岩县。第二十是都峤山,名为玄实之天,在容州普宁县。第二十一是白石山,名为琼秀长真之天,在容州。第二十二是勾漏山,名为玉阙宝圭之天,在容州北流县。第二十三是九嶷山,名为朝真太虚之天,在道州延康县。第二十四是洞阳山,名为洞阳隐观之天,在潭州长沙县。第二十五是幕阜山,名为洞真太玄之天,在鄂州平江县。第二十六是大酉山,名为大酉玄妙之天,在辰州。第二十七是金庭山,名为金庭崇妙之天,在越州剡县。第二十八是麻姑山,名为丹霞之天,在建昌府南城县。第二十九是九仙都山,名为仙都祈仙之天,在处州缙云县。第三十是青田山,名为青田大鹤之天,在处州青田县。第三十一是钟山,名为朱日太生之天,在升州上元县。第三十二是良常山,名为良常方会之天,在润州句容县。第三十三是茅山,名为华阳之天,在句容县。第三十四是天目山,名为太极玄盖之天,在临安府余杭县。第三十五是桃源山,名为马娘光妙之天,在鼎州武陵县。第三十六是金华山,名为金华洞元之天,在婺州金华县。”

  

  国师道:“原来你这行僧家是个至诚的,果是游遍名山,有些道行。”禅师道:“不但洞天福地,就是色界十二天,无色界十四天,欲界六天,无欲界六天,弟子都也走过来。”国师道:“这是真的?”马公公道:“难道是真!你既是走过来,也数一数儿,只当见教咱们一番。”禅师道:“弟子就数来:越卫天、蒙翳天、和阳天、恭华天、宗飘天、皇笳堂耀天、端静天、恭梦天、极瑶天、元载天、孔升天、皇崖天,这是色界十二天。极风天、孝芒天、翁重天、江由天、阮乐天、云誓天、霄度天、元洞天、妙成天、禁上天、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贾奕天,这是无色界十四天。黄会天、玉完天、何童天、平育天、文举天、摩夷天,这是欲界六天。四天王天、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子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这是无欲界六天。佛爷爷在上,弟子饶舌子。可说得是么?”

  

  国师道:“句句说得是,再不消说。这如今你还到哪里去?”禅师道:“弟子还归碧天洞里去。”国师道:“你自去罢。”禅师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佛爷爷:弟子来时是双飞钹,弟子去时没双飞钹,却就行不动了。望乞佛爷爷把飞钹还与弟子去罢。”国师道:“这个使不得。你有这个飞钹,久后必定为非。”禅师道:“自今以后,再不敢为非。”国师道:“再不消说这个飞钹,我自有用它之处。你都站开,待我出去。”国师连移几步,出到船头上,叫声云谷:“拿过那两扇飞钹来。”你看国师老爷大显神通,一手拿着钵盂,一手接着飞钹,照着钵盂里面吹上一口气,把个三昧真火放将出来,即时间钵盂里面火焰腾腾,红光闪闪。好老爷,不慌不忙,却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只听得划划喇喇,如迅雷奋激之状。响了一会,火粘了飞钹,飞钹粘了火,渐渐的熔成一家。老爷不慌不忙,又把扇飞钹放下火里去,又是这等划划喇喇,像个雷公声音。响了一会,火又粘着它,它又粘着火,渐渐的也熔成一家。老爷却拿起个钵盂来摇两摇,晃两晃,那钵盂里面就是九转金丹,霞光万丈,紫雾千条。老爷口里念说道:“乾、坤二象,相生相克。”道犹未了,把个钵盂里面的金丹,照着船头下泻,泻将下去,就像个建瓴泻水,溜溜儿一线之长。只有许大的钵盂,只是两扇的飞钹,能有多少铜铁?泻来泻去,左泻右泻,泻一个不了,泻一个无休。大约之间,泻了两个多时辰。你说泻出个甚么来?泻出像个系马桩儿金晃晃的一根铜柱。泻到临了,老爷收起钵盂,连打三个问讯,叫上三声“阿弥陀佛”,那根铜柱连长了三丈多长。铜柱上面,一个宝盖。铜柱身上,四面八方,每方面上都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假饶匠人镌刻,也不能够这等精细。

  

  这根铜柱不至紧,永远镇守在那海口上,传流万万世,老爷功德就在万万世,直与天地同休!哪一只番人不念道:“这是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的遗迹。”哪一个番国不传说:“木骨都束国有大明国国师抚夷取宝留下一根铜柱。”

  

  飞钹禅师说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飞钹,多谢佛爷爷到得了圆满。只是丢下弟子在这里,怎得个返本还原?”国师起眼一瞧,不见有些甚么,只见船头上有根锁锚的棕缆。国师道:“也罢,那僧家,你自家到缆上取过一根棕来。”禅师听见国师开口,就是捧了一道赦书,连忙的走到缆上去取根棕。哪晓得那根棕缆用了这几年,磨上磨下,磨得精光,倒有根棕皮罢。没奈何,把个指甲去挑,挑得一节儿,不过一寸多长。递上国师,国师拿在手里,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双手一掣,一寸棕早就长做一丈。国师道:“那僧家,你骑在上面罢。”那禅师不胜之喜,磕了几个头,一骑骑将上去。国师又念声“阿弥陀佛”,吹上一口气。这一口气不至紧,那根棕哪里是根棕,有头有角,有鳞有翼,九色成纹,一跃而起,原来是条龙!一边驾雾,一边腾云,冉冉儿望西去了。

  

  尊者道:“佛爷爷在上,弟子的师父多谢佛爷爷超度去了,丢下了弟子在这里,进退无门。伏乞佛爷爷一视同仁,一发超度了罢。”国师老爷高张慧眼,说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原是个鬼精,在佛爷爷莲座下偷饭吃的,怎么也要超度?”尊者道:“千载难逢,望求佛爷爷设法超度罢。”国师道:“一个超度,怎么设得法哩?也罢,也是你相逢我一遭。我有这根铜柱在这里镇守,你就做个铜柱大王,协同镇守罢。”尊者磕个头,刚爬起来,国师老爷照头上呵一口气,呵得个尊者一跳跳起来,就有一丈多长,浑身上下将军打扮:头上一顶盔,身上一领甲,脚下一双扎趿鞋。尊者道:“佛爷爷,这却不是弟子的本行了。”国师道:“装神像神,装鬼像鬼。你既是叫做大王,就要像个大王的样子。偏是光着头,捧着瓢,倒反好些?”尊者得了这一番点化,心上却就明白,连声叩谢而去。二位元帅道:“他两个人都是一样僧家,怎么国师老爷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一个道理。”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道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78回 宝船经过剌撒国 宝船经过祖法国

 

  诗曰:

  

  优钵昙华岂有花,问师此曲唱谁家?

  已从子美织桃竹,更向安期觅枣瓜。

  宴坐林间时有虎,高眠粥后不闻鸦。

  此来超度知多少?焰转燃灯鬼载车。

  

  却说二位元帅道:“两个都是僧家,国师怎么两样超度?”国师道:“各有个道理。”元帅道:“是个甚么道理?”国师道:“佛还他一个佛,鬼还他一个鬼。骑驴觅驴,以马喻马。月色一天,笑的谁怜?哭的谁打?”元帅道:“这都是国师功德。还有一件要见教,那两扇飞钹,怎么泻出一根铜柱来?”国师道:“那两扇飞钹,似铜非铜,似铁非铁。收的都是天地之精,日月之华,故此能飞能变,能多能少。天地间惟精不朽,惟真不穷。有了这一般真精,莫说只是一根铜柱,就是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何难之有!”正叫做:

  

  碧玉盏盛红玛瑙,井花水养石菖蒲。

  须知一法无穷尽,为问禅师嘿会无。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前面又到了一个国,不知是个甚么国,禀元帅老爷,即可差下夜不收前去打探明白,以便进止。”王爷道:“兵贵神速,今番不消打探得。”即时传令四营大都督,各领本营军马,围住他四门。各营里安上云梯,架起襄阳大炮,许先放三炮,以壮军威。再传令各游击将军,各领本部军马各营策应。再传令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昼夜严加巡警,以防不虞。元帅军令,谁敢不遵?四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可可的这个国叠石为城,城有四门,守城番将看见军马临门,连忙闭上城门。一门上一个都督,一道云梯。一道云梯上九个襄阳大炮。各门上一个号头,连放三个大炮。这三个炮还顺了人情,不曾打他的城门,只照着城墙上放,把城墙上的石头,打得火星进裂。那三声响,岂当等闲,川谷响应,地动山摇。四门上共放了十二个大炮,连番王的营殿都晃了两三晃。满城中官民人等,只说是掉下了天,翻转了地,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番王道:“我的头可还在么?”番官道:“我的肝胆都不见了。”一会儿,把门官报说道:“天上掉下一块祸来。”番王道:“掉下一块火来,可曾烧着哪里么?”把门官道:“祸福之祸。”番王道:“火夫发了火,何不叫水夫去救哩?”把门官道:“不是这等说。”番王道:“是怎么说?”把门官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山一般大的船,也不计其数,只是塞满了海口。船上的旌旗蔽日,鼓角喧天。一会儿,飞出四大堆军马,把我们四个城门围得铁桶相似。一个门上放上甚么三声响器,惊天动地,好生怕人也!”番王道:“原来是那个军马放得军器响么?”左班头目罗婆婆说道:“这声响是中国的炮响,这些船敢是中国来的?”右班头目罗娑娑说道:“是也!是也!几年前番船上传说道,中国有宝船千号,来下西洋,抚夷取宝。”番王道:“既是你们晓得些来历,不知可厉害么?”罗婆婆道:“中国是个圣人之邦,日月出入之地。莫不宾贡他,怎么有个厉害?”番王道:“人言不足深信,快去祷告尉仇大王。”怎么快去祷告尉仇大王?原来这个国凡事信神,尉仇大王是本国福神的名字,凡事祷告他,问无不知,知无不验。故此番王要去祷告尉仇大王。罗婆婆道:“王上之言有理。我两个小臣愿陪。”一个番王,两个头目,一班小番,同到大王庙里,摆下了供献礼物。番王亲自祷告一番。左头目撞钟,右头目击鼓。一会儿,降下一个小童儿,呼呼的叫上一会,跳上一会,抡一路棒,走一路拳。番王烧会纸马,问说道:“今日特请大王,不为别事,只因弟子国中,现今被了大难。弟子是有眼无珠,不知是个甚么来历,不知是个甚么军兵。或是凶?或是吉?仔细推详,明白指教。”

  

  小童儿叫声道:“金生丽。”左头目就省得,说道:“大王要水吃,快取水来。”小番们一时水到。小童儿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数个羊皮袋。怎么吃水吃干了羊皮袋?原来这个国,动辄三五年不下点雨,井水都是羊皮做成袋儿挑将来。故此吃得水多,就干了十数个羊皮袋。

  

  吃过水,小童儿又叫声道:“周发商。”左头目又省得,说道:“大王要汤吃,快看汤来。”小番们一时汤到。小童儿一上手,就吃干了十数锅。

  

  吃过了汤,小童儿叫声道:“虚堂习。”左头目说道:“下面是个‘听’字,我王,大王叫你听着哩!”番王连忙走向前,唱个喏,说道:“望大王仔细参详,这些军马,还是哪里来的?”小童儿说道:“五常四,左达承。”左头目说道:“一句中间是个‘大’字,一句下面是个‘明’字,恰好是大明国来的。”番王道:“大明国是甚么样的人?”小童儿道:“鸟官人,龙师火。”左头目说道:“下面是‘皇帝’两个字。原来是大明国的皇帝。”番王道:“皇帝姓甚么?”小童儿说道:“包左石,夜光称。”左头目说道:“总是个‘朱’字。原来是大明国朱皇帝差下来的。”

  

  番王道:“不知战船多少,军马有多少?”小童儿说道:“家给兵,方赖及。”左头目说道:“是个‘千’字、‘万’字。——原来战船上千,军马上万。”番王道:“这些战船、这些军马都到这里做什么?”小童儿说道:“逐物意,尺壁非。”左头目道:“这是个‘移’字、‘宝’字。却不知怎么解:“只见把门官说道:“是了,那些船上,一只船,一号旗,旗上都写着‘抚夷取宝’四个大字。”番王道:“抚夷取宝,还是凶;还是吉?”小童儿连说道:“永绥邵,俗释纷,并皆佳,嵇琴阮:“左头目说道:“是个‘吉’字、‘利’字、‘妙’字、‘啸’了。原来是大吉大利,妙哉妙哉,好啸好啸。我王且自宽心了。”番王道:“既是大吉大利,怎么相见他?”小童儿说道:“笺牒简,稽颡再。”左头目说道:“是个‘要’字、‘拜’字。是要拜他拜儿。”番王道:“怎么款待他?”小童儿说道:“饱饫烹,弦歌酒。”左头目说道:“是个‘宰’字、‘宴’字。是要宰猪宰羊,安排筵宴。”小童儿说道:“坚持雅操,存以甘棠。”左头目说道:“一个下句是‘好’字,一个下句是‘去’字。说是大王好去了。”

  

  番王道:“多谢大王指教,尚容事平之日,重重的伸谢。”小童儿又说道:“布射辽丸,如松之盛。”左头目解了一日,到这两句解不得了。倒是番王心上又灵变起来,说道:“‘射’字去了‘身’字,却不剩下一个‘寸’字,‘松’字去了个‘公’字,却不剩下个‘木’字。大王说,我们是个寸木村子。”右头目说道:“大王,你背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小童儿说道:“你解了一日《千字文》,你到不村。”番王道:“两家都不要争,依我说来,村神莫对村人说,说起村人村杀神。”道犹未了,掌朝的刺者跑将来,报说道:“船上差着一员将官,拿了一个大老虎头,径在朝门外,要见我王,有话来讲。”番王即时转朝,两家相见。番王道:“尊处贵姓大名?现任何职?”将官道:“在下姓马,名如龙,现任征西游击将军之职。”番王道:“宝船上有几位将军?”马游击道:“有两位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有一个左先锋。一个右先锋。有四营大都督,有四哨副都督。有游击大将军,有游击副将军。有水军大都督,有水军副都督。合而言之,战将千员,统领着雄兵百万。”番王听知道这一席话,心上好一惊慌,过了半晌,问说道:“唇临敝国,有何见谕?”马游击道:“我元帅奉大明国朱皇帝差遣,来下你们西洋,抚夷取宝,此外别无事端。我元帅恐怕你们不信,现有一面虎头牌在这里,请看着就明白。”番王接过虎头牌,叫过左右头目,文武番官,逐句儿念,逐字儿解。番王却才放心,心里想道:“好个灵验的尉仇大王!果真的是个大明国,果真的是个朱皇帝,果真的是个抚夷取宝。欲知未来,先观已往。前一段这等灵验,后一段一定也是个大吉大利。我一任只是宰猪宰羊,安排筵宴,投降于他就是了。”心下立定了主意,却回复道:“相烦将军先回去拜上元帅老爷,敝国国小民穷,并没有你大明国的传国玉玺。降书降表,这是礼之当然,不敢劳烦齿颊。请元帅传令收回这四门上的军马,宽容一日,备完了书表,办齐了礼物,卑末亲自到宝船上磕头谢罪,还要请上元帅大驾光降敝国一番。言不尽意,伏乞照察!”马游击看见这个番王彬彬有礼,晓得他不是脱白,却请问道:“大国叫做甚么?大王甚么御名?左右头目甚么贵表?甚么官爵?”番王道:“敝国叫做刺撒国,卑末叫做罕圣牟。左头目叫做罗婆婆,右头目叫做罗娑娑。左右头目,即同南人左右丞相之职。”马游击道:“承教了。”辞谢番王,归见元帅,把番王的言话,细说一遍。元帅道:“彼以礼待我,岂可不以礼往。”即时撤回四门军马。

  

  到了明日,番王领了左右头目,亲自到船上拜见二位元帅,递上金叶表文一道,安奉已毕。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刺撒国国王罕圣牟同左头目罗婆婆、左头目罗娑娑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谓天之生人,德有大小,位有尊卑,地有远近,礼有隆杀;因分自守,旧典足循。恭惟大明国皇帝躬神睿之姿,抚休明之运;百蛮奔走,万国讴歌。矧以元帅,纵横文武,辱临敝国,出入圣神;声教塞于天渊,威灵震于戎狄。某蚊虻渺质,幸对台颜;葑菲有词,伏祈海纳。

  

  书毕,递上进贡礼物。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鲸睛一双(鲸鱼眼睛,世所称明目珠,即此),鲂须二根(鲂鱼之须,明莹可为簪珥,价贵),千里骆驼一对,龙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对(中有山水,注水于中,隐隐山青水绿之状),人物瓷碗四对(中有人物,注水于中,隐隐有揖逊之状),花草瓷碗四对(中有花草,注水于中,隐隐有摇动之状),翎毛瓷碗四对(中有翎毛,注水于中,隐隐有飞奋之状)。

  

  番王自进贡之外,又献上许多金银、缎绢、米谷、胡椒、檀香、牛羊、鸡鸭之类,各有多寡不同。元帅一切不受。番王再三禀告,元帅道:“既承厚意,米受十担,牛羊各受一只,鸡鸭各受十只。”其余的毫不肯受。一面回敬冠带、袍笏、靴袜之类,自番王以下,各头目俱有,只是多寡不同。一面安排筵宴,大宴番王,尽欢而别。番王心里想道:“好灵验尉仇大王,原来宰猪宰羊,反在南船上。”心上不胜之喜,说道:“敝国连山旷土,草木不生,田瘠不收五谷,惟有麦少熟。数年间不下一次雨,贫苦不能言。这些驼牛羊马,都是海鱼干喂养的,故此亵慢元帅,反承元帅厚惠,何以拜当!”元帅道:“一诚贤于万倍,再不消说个‘亵慢’二字。”饮毕,番王辞谢而去。

  

  元帅传令开船,记功颁常有差。三宝老爷说道:“都是这个刺撒国,就有些意思。”王爷道:“不挟兵之以威,老爷不如此,不得他心服。”王爷道:“到底是个力不赡也,非心服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王明来,禀说道:“小的王明有一事,禀上二位元帅。”元帅道:“有甚么事来禀?”王明道:“前去再有那个国,小的有个术法,要他心服,不劳二位元帅费心。”王爷道:“你有甚么术法,可以得他心服?”王明道:“小的自幼时有个戏法儿,做得极妙,或是托梦于人,或是灯花报喜,或是喜鹊传言。大则装神做鬼,小则栽树开花,怪则蛇蟒鹏鹗,顺则风麟鸿雁,无所不能,无不精妙。小的禀过元帅,先行几日,见机而作。凭他甚么国王,预先与他一个喜兆,怕他不心悦诚服么?”王爷道:“你怎么先走得去?”王明道:“近日小的土囤又精,顷刻之间,可以千里。”王爷道:“你是哪里学来的?”王明道:“实不相瞒,是黄凤仙所传的。”王爷道:“好,你用心前去,功成之日,重重有赏,归朝之时,子孙受用不尽。”

  

  王明应声而去,做起法来,好不去得快也!起眼就是一个国。这个国是个甚么国?叠石为城,城门上高挂着一面牌,牌上写着“祖法儿国”四个大字。国王有宫殿,砌罗股石为之。高有五七层,如宝塔之 状。民居高可三四层,大则宴宾礼士,小则厨厕卧室,皆在其上。

  

  王明进了城,端详了一会,心里想道:“我在元帅面前夸口而来,来到这里,须得一个好计较,才竦动得个番王。”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也罢,且先拿出隐身草,沿街沿巷,细访一番,就中却有个道理。”一手隐身草,一手撩衣,穿长街,抹短巷。只见满国中人物长大,体貌丰富,语言朴实。王明道:“倒好个地方。”又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晒得是海鱼干儿。王明调转个舌头,装成番子的话语,问说道:“晒这干做甚么?”番子道:“吃不尽的,晒来喂养牛马驼羊。”王明心里道:“是了,和昨日刺撒国一般。”

  

  又行了一会,只见男子卷发,白布缠头,身上穿长衫,脚下穿趿鞋。女人出来,把块布兜着头,兜着脸,不叫人瞧看。王明偏仔细看看儿,只见女人头上有戴三个角儿的,有戴五个角儿的,甚至有戴十个角儿的。王明心说道:“这却也是个异事。”又装成个番话来,问说道:“女人头上这些角儿不太多了?”番子说道:“不多。有三个丈夫的,戴三个角。有五个丈夫的,就戴五个角。既是有十个丈夫的,少不得戴十个角,终不然替别人戴哩?”王明故意的说道:“我是刺撒国一个商客,自小儿在这里走一遭,却不曾看见哩!”番子道:“你小时节忘怀了。我国中男子多,女人少,故此兄弟伙里,大家合着一个老婆。若没兄弟,就与人结拜做兄弟,不然哪里去讨个婆娘。”王明心里想道:“新闻!新闻!这是夷狄之道,不可为训。”

  

  又行了一会,只见街市上异样的香,阵似阵儿,扑鼻而过。王明说道:“这香也有个缘故。”又装出个番子来,问说道:“街市上这个香是哪里来的?”番子说道:“明日礼拜寺里香会。”王明又问道:“寺里香会,街市上可有香会么?”番子道:“明日国王亲自出来香会,满国中无论老少,哪一个不去拈香,哪一个不去礼拜。今日哪一家不熏衣服。禁得这等家家户户烧香,怕他街市上不香哩!”王明心说道:“好了,就在礼拜寺里,是我的出场。”一手隐身草,竟找到礼拜寺里,拣个幽僻处所安了身。

  

  到了明日早上,只听见筚篥、唢呐一片响。王明说道:“这决是国王来也。”一会儿,果真的前前后后摆列的,都是象驼、马队、牌手,簇拥着一顶大轿。到了寺门前,国王下来。头上缠的细白番布,身上穿的是青花细袖绢,外面罩的是金丝大红袍,脚穿的是乌靴衬袜。大开寺门,番王直进殿上,烧香礼拜。王明一手隐身草,即时闪在殿上,撮撮弄弄。一会儿,香炉里的香,烧得氤氤氲氲,结而不散。结了一会,结出一个善菩萨来。是个甚么善菩萨?原来是个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左边一个龙女,右边一个鹦哥。龙女儿指手指脚,鹦哥儿跳上跳下。番王看见不胜之喜,连忙的走到香炉底下来,再三叩头,再三礼拜,祷告道:“弟子无德无能,怎么敢劳大菩萨结烟现化?”龙女儿又指一指,鹦哥儿又跳一跳。番王又祷告道:“既蒙菩萨现化,若是弟子国中有个甚么事故,或吉或凶,当趋当避,总望菩萨明彰报应,弟子感谢无涯。”龙女儿又指一指,鹦哥儿又跳一跳。

  

  番王道:“弟子有耳不闻,有眼不见,万望菩萨明彰报应哩!”祷告了再三,菩萨却才自家开口,叫声道:“亚里,你听我道来。”番王听见叫他名字,连声道:“有!有!”菩萨道:“目今有个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位元帅,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此西洋抚夷取宝。只在十日之内,到你国中经过,你切不可怠慢。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弟子不曾知道。只是既承菩萨指教,弟子怎敢怠慢于他。”菩萨又说道:“你须先备下一封降表,再备下一封降书。又须备办下进贡礼物,又须出郭远迎,又须安排筵宴、犒赏等项。你须一一的依我所言,一有差池,祸来不小!”番王又叩头礼拜,说道:“弟子决不敢差池。只是转祸为福,全仗菩萨慈悲。”道犹未了,只见那一股烟,一丈就长十丈,十丈就长百丈,百丈就长千丈,千丈就长万丈,直长到九天之上,无影无踪。番王又望空磕头,礼拜了一会,却才转进朝去。

  

  王明想道:“今日这个术法,何等的明白伶俐,怕他甚么番回回,再敢倔强无礼?”依旧是土囤而回,到了船上,报与元帅,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一番。元帅问:“是个甚么国?”王明道:“是个祖法儿国。”元帅道:“到了那里再处。”却说祖法国国王转到朝里,叫过左右头目,说道:“今日行香可是异事么?”左右头目一齐道:“有其诚,则有其神。菩萨现化,只因我王平素诚敬所致,我王不可看得容易!”番王道:“我怎么看得容易?”即时吩咐备下降表一封,降书一封,备下各色礼物,务在丰洁。先差下左右头目,驾一只海楼船,前路迎接。自家又出到海口上,离城三十里之外,日夜伺候。

  

  迎接的接了五六日,伺候的候了五六日,果是有千号宝船,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左右头目接着,参见元帅,道达国王这一段迎接的诚意。又过几日,却望见祖法国三十里之外,又是国王亲自迎接,拜见元帅。元帅待以宾客之礼。国王大喜,心里想道:“若不是观世音菩萨知会我,险些儿失礼于他。若是失礼于他,你看他山一般的船,虎一般的将,云一般的军马,加罪于我,就是泰山压累卵,只好叫苦罢了。”到了城边,番王先进城去,取出书表礼物投递。元帅接了表章,安奉已毕。接上书来,拆封读之,书曰:

  

  祖法儿国国王亚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敝国僻处海隅,渺焉蝼蚁;在唐为大夏,在汉为火罗。虽有君长之称,素无兵革之利。顷缘元帅,载秉节旄,远辱宠临,用瞻威斧。天高地厚,觉宇宙之无穷;日照月临,识太平之有象。釜鱼假息,敢所望乎?窟兔待擒,是所分也。临楮不胜虔悬之至。

  

  书毕,番王进上礼物,递上草单。只见单上计开: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袭(释迦牟尼佛所遗者,长一丈二尺,置之火,终日不焚),金钱豹十只,福禄十只(周身俱白,中有细青花如画者),驼鸡十只(即驼鸟,高七尺,色黑,足类骆驼,背有肉鞍,夷人乘之,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啖铁,一曰驼鸟),汗血马二十匹(本国颇黎山有穴,穴中产神驹,皆汗血),良马十匹(头有肉角数寸,能解人语,知音律,又能舞,与鼓节相应),龙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其香乃树枝也,枝叶似榆而尖,土人砍树取香),倘伽一千文(王所铸金钱,每文重二钱,径寸五分,一面有纹,一面有人形之纹)。

  

  元帅看见番王有礼,再三伸谢。番王又献上金银、缎绢、檀香、胡椒、米谷、瓷器、牛羊、鸡鸭等项,犒赏船上三军。元帅道:“这个番王富而有礼,各受少许,犒赏众军士,也见得是番王的诚敬。”元帅从厚款待番王及王左右,取过袍笏、冠带、靴袜之类,通上彻下,回敬一周。番王择日请上元帅。

  

  二位元帅、天师、国师,还有四个公公,借着番王的请期,先到礼拜寺里行一炷香。礼拜已毕,只见寺里四壁莹洁,最是可人。马公公道:“我们来路十万里之外,离家数年之久,到此名山宝刹,能无一言以纪绩乎?”王爷道:“马公公承教极是。”叫左右的取过文房四宝来,奉上元帅题起。三宝老爷道:“咱学生自幼儿有些逃学,不曾攻书。今日面墙,悔之无及!”王爷道:“老公公休得谦逊,愿求一律。”三宝老爷道:“既承尊命,敢复推辞。也罢,我写首旧诗,只当塞个白罢。”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层台耸灵鹫,高殿迩阳乌。

  暂同游阆苑,还类入仙都。

  三休开碧落,万户洞金铺。

  摄心罄前礼,访道把中虚。

  遥瞻尽地轴,长望极天隅。

  白云起梁栋,丹霞映棋栌。

  

  书罢,老爷道:“传旧而已,诸公休笑。”王爷道:“佳句!佳句!”

  

  马公公道:“第二就到王老先生。”王爷道:“恕僭了。”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桑落谈心快,楼船趁晓开。

  忽看天接水,已听浪如雷。

  不少孤臣泪,谁多报主才?

  夷氛应扫净,早晚凯歌回。

  

  王爷道:“殊不成诗,叙事而已。”马公公道:“今番该到天师大人。”天师道:“还是国师。”国师道:“不须谦逊,贫僧随后也有一偈。”张天师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我本乘槎客,来从下濑船。

  殊方王化溥,入夜客星悬。

  日月空双眼,山河望一拳。

  何当怜水怪,犀在莫教燃。

  

  天师道:“诗便是八句,嫫母傅粉,不知其丑也。”马公公道:“今番该到国师老爷。”国师道:“轮着贫僧,也要作一偈。”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偈?且听下回分解。

第79回 宝船经过忽鲁谟 宝船兵阻银眼国

 

  诗曰:

  

  大罗山上谪仙人,道德文章冠缙绅。

  日月声名昭凤阁,风雷号令肃龙门。

  经纶世教三才备,黼黻皇猷万象新。

  经绩岂同章句客,之乎也者乱其真。

  

  国师道:“轮着贫僧,也有一偈。”援笔遂书,偈曰:中国有圣人,西方岂无佛!世界本团栾,众生自唐突。苦海果茫茫,慈航此时出。愿得桑田头,都成安乐窟。王爷道:“足见佛爷爷慈悲方便。今番该轮到马公公了。”马公公说道:“咱学生也有一首旧诗,聊以适兴,诸公休笑也。”遂援笔书之,诗曰:

  

  海边楼阁梵王家,一水横桥一路斜。

  密竹弄风敲璧玉,怪松擎日起龙蛇。

  岩猿绕槛偷秋果,石鼎临窗煮露芽。

  中有高僧倦迎送,白头无事老烟霞。

  

  王爷道:“好个‘白头无事老烟霞’!我们碌碌,怎么能够。”马公公道:“誊录而已。”

  

  王爷道:“今番该到洪公公了。”洪公公道:“咱学生愧不能诗,勉强塞责,诸公见谅何如?”王爷道:“愿闻大教。”洪公公写诗一律,诗曰:

  

  乘槎十万里,萍水问禅林。

  地僻春犹住,亭幽草自深。

  鸟呼经底字,江纳磐中音。

  唱凯归来日,明良会一心。

  

  王爷道:“独出新裁,足征旧养。今番到侯公公了:“侯公公道:“恕僭了!”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打人钟。

  

  写毕,说道:“诸公休得见哂,咱学生只是押韵而已。”王爷道:“虽是押韵,临了那一句,却不是‘打人钟 ’。”侯公公道:“不是‘打人钟 ’,是个甚么?”王爷道:“是个‘与人同’。”侯公公道:“老先儿,你好差了,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王爷道:“今番该到王公公了。”王公公道:“咱学生只是个口号儿,聊记岁月而已。”王爷道:“有来就是好的,哪管甚么口号儿:“王公公援笔遂书一律,诗曰:

  

  上士由山水,中人坐竹水。

  王生自有水,平子本留水。

  

  写犹未了,王爷不觉嗄嗄的大笑三声,说道:“老公公,四个‘水’字都来,倒是点水不漏。”王公公道:“王老先生休得见笑。圣人之心有七窍,才会题诗。咱学生只好两三窍儿,故此点水不漏,题得不十分见好:“王爷道:“若有两三窍,也还漏出些水来。点水不漏,只怕还是一窍不通。”王公公道:“教我难漏出些水来,又说是个教书先儿漏皮秀哩!”

  

  道犹未了,番王迎接进朝筵宴。大宴三日,尽欢而别。元帅吩咐开船。

  

  王明又请先去,老爷道:“王克新之功第一,记录司明白记来。”王明听知道记功第一,越发有了兴头,一毂碌土囤而去,抬起头来,恰好的又是一个国。

  

  这个国叫做忽鲁谟斯国。王明站起来,一手隐身草,穿街转巷,走一走儿。只见国王叠石为宫,殿高有六七层;平民叠石为屋,高可三五层。厨厕卧室待宾之所,俱在上面,无贵无贱是一样。再走一会,只见撞遇着几个番子。这番子比别的不同,人物修长丰伟,面貌白净,衣冠济楚,颇有些我们中国的气象。再走一会,又看见几个女人。女人却编发四垂,黄漆其顶,两耳挂络索金钱数枚,项下挂宝石、珍珠、珊瑚、细缨络,臂腕脚腿都是金银镯头,两眼两唇,把青石磨水妆点花纹以为美饰,尽好齐整。

  

  再走一会,只见街市上也有行医的,悬一面招牌,说道:“业擅岐黄”。也有卖卜的,悬一面招牌,说道:“卦命通玄”。也有百般技艺,也有百工商贾。再走一会,王明走得肚里有些饿,口里又有些渴,心里想道:“哪里得个碗头酒儿搭一搭倒是好的:“瞻前顾后,并不曾看见个卖酒的招牌。好王明,调转个番舌头,装成个番话语,问走路的说道:“哪里有酒卖哩?”走路的番子说道:“我这国中禁酒,私自造酒,官法弃市。”王明连声叫道:“苦也!苦也!”

  

  又走一会,只见十字街口上人头簇簇,个挨个儿,闹闹吵吵,搅做一团。王明想道:“这些人挤着做甚么?一定是有些缘故。且等我也去挤一挤儿,看是怎么?”一手隐身草,两脚走如飞,挤向前去。原来上千上万的人,围着一个撮抟戏儿的在那里。是个甚么抟戏儿?一个老者,手里牵着一个黑猴头,倒有三尺高。两边摆着两路抟戏架子,架子上都是些鬼脸儿,都是些披挂,都是些枪刀,都是些棍棒。那老者点着鼓儿,敲着锣儿。那猴儿戴一样脸子,穿一样披挂,舞一样兵器。逐样的戴过,逐样的穿过,逐样的舞过。这个还不至紧,到临了之时,凭你是个甚么人,把个帕子蒙着那个猴头的两只眼,蒙得死死的,却凭你是个甚么人,不作声,不作气,照着猴头上打它一下,打了一下,竟自躲到那千万人的中间,平心静气站定了那里,却才解开帕子,放出猴头来。牵猴的老者喝声道:“是哪个打你头来?”猴头就照上照下,有个要寻的意思。老者道:“你去寻他来。”那猴头一爬就爬起来,把这上千上万的人寻一遍,恰好就寻着那个打他的,再不差了半星。试一次,一次不差。试十次,十次不差。就是百次、千次、万次,都是不差。这一段最有些意思。

  

  王明看了,心上倒好喜欢哩!心里也要去试他试儿。却有正务在身,不得功夫,心里就要在这猴头上做个出场。又怕他是个畜牲,人不肯准信。

  

  沉吟了一会,拿起隐身草来又走,走到前面,可可的一个空阔所在。又是这等人头簇簇,马头相挨,闹闹吵吵,闹做一块,吵做一坨。王明说道:“这里又围着这等上千上万的人,终不然又是个甚么撮抟戏儿的?”好王明,好耐烦,放下个隐身草,挤上前去,只见人丛里面,又是一个撮抟戏儿的。今番又是个甚么抟戏?这个抟戏,名字叫做弄高竿的,共有七个人:一个人牵只白羝羊,这六个人掮着六根杉木竿子。第一根,只有一丈长。第二根,只有二丈长。第三根,却就有三丈长。第四根,就有四丈长。第五根,就有五丈长。第六根,就有六丈长。一字儿摆在地上。初然问,一个鸣锣,一个击鼓,这五个人歌的歌,舞的舞。歌的有个排儿名,舞的有个架数。歌的歌完,舞的舞罢,却一下锣,一下鼓,齐齐的住了。

  

  这便是个开场,还不至紧。到其后之时,一声锣,一声鼓,第一个人竖起第一根竿子。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却牵过那白羝羊来。又是一声锣,一声鼓,那牵羊的口里念念聒聒,手里支支舞舞。又是一声锣,一声鼓,那只羊也照着那个人口儿哼也哼,爪儿动也动。一会儿,锣儿催得紧,鼓儿送得忙,那只羊一毂碌竞走到竿子杪上去了。先只把前面两只蹄子踏着竿子头上,把后面两只蹄子悬在竿子底下。牵羊的站着下面拍一掌,喝声道:“燕双飞!”那只羊在上头,就把那后面两只蹄子笔聿直伸起来,舞了几舞,做个燕双飞。下面拍一掌,喝声道:“莺百啭!”上面就把个文身悬下来,沿着竿子四周围打一荡磨,磨转做个莺百啭。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左插花!”上面就缩了右脚,单伸着左脚舞儿舞儿,做个左插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右插花!”上面就缩了左脚,单伸着右脚舞几舞儿,做个右插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倒栽葱!上面平白地就掀起两只蹄子来,头朝下,尾巴朝上,做个倒栽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擎天柱!”上面就换着后两只蹄子,站在竿子上,把前两只蹄子双双的朝着天,做个擎天柱。下面拍一掌,喝声道:“金鸡独立!”上面就缩了三只蹄子,止仲着一只蹄子,直挺挺的站在竿子上,做个金鸡独立。下面拍一掌,喝声道:“枯树盘根!”上面就收了四只蹄子,低了头,倒了尾巴,眠在竿子头,上盘做一坨儿,做个枯树盘根。下面拍一掌,喝声道:“仰天笑!”上面就一毂碌翻转身子来,把脊梁骨粘着竿子上,把四只蹄子对着天,口里咩咩叫,做个仰天笑。下面拍一掌,喝声道:“一窝弓!”上面又一毂碌爬将起来,把四只蹄子站在竿子上,把脊梁骨弹弓一般的弓起来,做个一窝弓。下面拍一掌,喝声道:“雪花盖顶!”上面就平空的跳将起去,离着竿子头上有二三尺之远,旋旋转转,旋一个不了,转一个不休,做个雪花盖顶。下面又是拍一掌,喝声道:“平地一声雷!”上面就扑通的一声响,一下子就吊到竿子头上来。下面一声锣,一声鼓,应一个恰好,做个平地一声雷。这一段有许多的工夫,有许多的架数,原却只是一只羊,晓得人喝,又依着人的口语做出架数来,做得尽有些意思。

  

  王明心里想道:“看这些番蛮不打紧,倒也是个弄鼻子的头儿。”王明看了这一会,却又要走,只见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二个人竖起第二根竿子。这第二根竿子就是二丈多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是一毂碌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拍掌喝解数。那只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那羝羊却不在二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三个人竖起第三根竿子。这第三根竿子,却就有三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是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拍掌喝架数。那只羝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周了这些架数,白羝羊却不在三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四个人,竖起第四根竿子。第四根竿子就有四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那只羊照旧一毂碌爬将上去,牵羊。的站在下面,照旧是喝架数。那羝羊在上面,照旧是依着喝声做架数。周了这些架数,白羝羊却不在四丈高的竿子上?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又是第五个人竖起第五根竿子。这第五根竿子,就有五丈长。牵羊的却不是先前那样拍掌喝架数,只喝声道:“再竖起来!”喝声未绝,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第六个人竖起第六根竿子。这第六根竿子就有六丈长。牵羊的照旧是念念聒聒,支支舞舞,念了一会,喝声道:“一路功名到白头!”只见那只白羝羊就一毂碌爬到第五根竿子上,刚到了第五根竿子上,脚不停蹄,又是一毂碌就爬到第六根竿子上。到了第六根竿子上,坐还不稳,站还不定,底下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喝声道:“噫,那竿子头上的,官高必险,势大必倾,你及早回头罢!”那白羝羊就是知进知退的灵虫儿,只听见一声响,早已掉将下来,睡在地上。掉下羊来,那第六根竿子一齐放下,倒又是一声锣,一声鼓,牵羊的喝声道:“乍哥哥,刀锯在前,你前面可曾伤?”那只羊摇一摇头,伸着前两只蹄子把人看。牵羊的看了,说道:“前面是没有伤。只是你前无所援,好收拾了罢。”那只羊把前两蹄子轻轻的收了。牵羊的又说道:“鼎镬在后,你后面可曾伤么?”那只羊又摇一摇头,伸着后面两只蹄子把人看。牵着的看了,说道:“后面是没有伤。只是你后无所倚,好收拾了罢。”那只羊把后两只蹄子轻轻的又收了。收了之时,又收一下锣,收一下鼓,正要散场。

  

  王明心里想道:“他们散场,我们却好上场。”也拿起隐身草来,撮弄了一会,把第三根竿子一声响,一下子竖起来,竖有三丈之长。那些看抟戏的都不曾看见王明,只说是那根竿子自家竖着,都说道:“竿子跳起来,一定有个缘故,且看他看儿。”看了一会,那根竿子猛然间又是一声响,响声里面就变做颗千叶莲花,一瓣莲花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佛菩萨。一会儿,异香喷鼻,细乐喧天,把些看抟戏儿的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磕头的磕头,礼拜的礼拜,都说道:“佛爷爷现世,不知主何吉祥?”连那些撮抟戏儿的,吓得抖衣而战,魂不守宫,也来磕头,也来礼拜,也说道:“佛爷现世,却不干弟子之事。弟子们觅食度日,并不曾亵渎圣贤,望乞恕罪!”王明站在一边,倒也好笑,心说道:“只须哄得人动就是好的。”哪里晓得,不但只是哄得人动,连番王都惊动了!

  

  却说番王坐在宫里,只闻得那里异香喷鼻,又且鼓乐喧天,连忙的差下巡捕小番,外面缉访。巡捕得了王令,怎敢有违,径直找到街坊上,细挨细访。却看见这个千叶莲花,千尊佛像,也说是个喜信,飞星跑转宫里,报上番王。

  

  番王即时升殿,会集文武百官,说道:“这场异事,不知主何祸福?”当有个总兵官叫做失麻,出班奏道:“这个事原做起,故此就做出这场事来。”番王道:“撮甚么抟戏?”失麻道:“是个弄高竿儿的。”番王道:“弄高竿儿的倒是个节节高,怎么有这场异事?敢是亵渎圣贤,佛爷爷见罪么?”左头目思里,出班奏道:“佛爷爷是个慈悲方寸,他怎么等闲见罪?这还是我王洪福,一定是有胆甚么喜事来,故此佛爷爷发现。”番王道:“这也难凭是个喜事。只是事佛之道,也不敢不谨。我且亲自去,请他到礼拜寺里来安奉。”

  

  番王也是一念之诚,即时步行到街坊上来,只见果真的一棵千叶莲花,一瓣莲花上坐着一尊佛。番王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礼拜皈依,再三祷告。祷告已毕,叫过大小番官计议,怎么样儿请得这棵莲花动?正在计议,未得其便。

  

  王明站在一边,心说道:“今番就好收拾,再到寺里去现化他一番。”王明撮撮弄弄,划喇一声响,响声里就不见了莲花,就不见了个佛菩萨,光光的只一根竿子。番王道:“佛爷爷,你若鉴弟子之诚,你却先到寺里。”番王转身到寺里,果然大堂上坐着一尊古佛,脚底下踏着还是千叶莲花。番王不胜之喜,安排香供,又加礼拜一番。王明坐在上面,说道:“我虽是假弄一尊佛菩萨在这里,却怎么得个言话儿,使番王得知?”正在愁烦,只见番王吩咐左右道:“天色已晚,我就在这里斋戒沐浴,奉祀佛爷爷。你们都要各自精洁。”王明心说道:“瞌困撞着枕头,正是货哩。”到了晚上,番王沐浴。王明又撮一个神通,洗澡盆里即时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就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吃了一惊,说道:“佛爷爷,你怎么这等现化?望恕弟子亵渎之罪广及至番王用斋,王明又撮上一个神通,斋菜盘里就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又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吃一惊,说道:“佛爷爷,有何祸福?望乞明彰报应!若只是这等现化,弟子就不胜战栗之至!”

  

  到了晚上,番王发烛。王明撮个神通,烛上就长出一枝莲花,莲花上坐着一尊古佛。番王吓得行坐不安,神思不爽,叫左右的安排宿歇罢。番王独宿一房。各番官各照官爵,各宿一房。夜静更深,王明又撮上一个术法。未及鸡鸣,番王披衣而起,到佛爷爷面前来进香礼拜。灯烛交辉,香炉内香烟缭绕。起眼一瞧,上面哪里有个佛爷爷!番王又吃一惊,说道:“怪哉!怪哉!”一齐叫番官来。大小番官起来一瞧,哪里有个佛爷爷!番官们都吃一惊,都说道:“好异事!好异事!”

  

  左头目说道:“我王不要吃惊。小臣夜来得了一梦,梦见佛爷爷走下座来,告咱道:‘不日之间,有个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个元帅,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此西洋抚夷取宝,顺之者吉,逆之者凶。’末后又叮嘱道:‘你可省得么?’小臣当在梦魂里,连忙答应道:‘省得!省得!’”道犹未了,番王道:“寡人夜来也是这等一个梦。”

  

  道犹未了,左头目道:“小臣夜来也是这等一个梦。”道犹未了,众小番官说道:“小臣们夜来也都是这等一个梦。”道犹未了,众小番官说道:“小臣们夜来也都是这等一个梦。”番王道:“佛爷爷明白现化了这许多遭数,托出梦来,又是这许多人数。事在不疑,一定是有个军马临门。不消讲得,只要安排接应就是。”左头目道:“只不知怎么接应?”番王道:“寡人还听得有两句,说是:先前远远的迎接,落后厚厚的进贡。”左头目道:“佛爷慈旨,怎敢有违?依命而行就是。”番王道:“还在速行,迟则有罪。”一面差下文番官二十员,带领民快二百名,驾海梭船十只,水路上往东迎接,一面差小总兵官二十员,带领精兵二百名,骏马二百多匹,旱路上往东迎接。一面着落左右头目,督率大小牙侩,会集番商,贸易番货,以备进贡。一面吩咐厨官,预备水陆奇品,各色杂剧,以备筵宴。一面收拾宫殿,铺茵列褥,座席器皿,海上仙香,以备款待。无一事不预备,无一事不齐整。

  

  王明直到临了,恰才动身,土囤而归。归到船上,见了元帅。元帅道:“今番是个甚么国?”王明道:“是忽鲁谟斯国。”元帅道:“你怎么弄松他来?”王明却把个弄高竿儿、千叶莲花、千尊古佛、礼拜寺,通前彻后,细说一遍。元帅道:“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王明道:“是自小儿家传的。”元帅道:“奇哉!奇哉!他道如今怎么接待?”王明又把个番王接待的诚敬,一件件的细说了一遍。元帅道:“这两国都算是你的功劳。”王明道:“小的怎敢指望算做功劳,只说强似刺撒国威逼于他。”

  

  道犹未了,文番官驾的海梭船接着,参见元帅。元帅道:“你们先行,我们宝船随后就到。”宝船到岸,总兵官等接着。精兵二百名,骏马二百匹,刀枪弓箭之类,无不齐备。元帅道:“这也是个武备之国。多亏了王克新这一番纂造之力。”王明道:“朝廷洪福,元帅虎威,小的何力之有!”

  

  道犹未了,番王亲自接着,前后簇拥,仪从甚盛。左一班文番官,右一班武番官,拜见元帅。番王举止有度,言笑不苟。元帅深服他,待之甚厚。番王先归,左头目留后,问宝舢上要些甚么。元帅吩咐传上虎头牌去,开示明白,免得番王犯疑。番王看了虎头牌,晓得宝船上苦无深求,即时备下降书降表,安排进贡礼物。书表已备,礼物已周,先请二位元帅筵宴,大宴三日。元帅告辞回船。番王却进上降表,元帅受下。番王又进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忽鲁谟斯国国王沙哈牟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恭惟大明国皇帝陛下,德迈前王,仁敷中宇。虎旗犀甲,韬兵武库之中;桂海冰天,献赆丹墀之下。邦有休符之应,民跻寿域之康。凡属含生,每添爱戴,顷缘分阃,益节招徕。何幸绝壤超荒,共睹霓旌之盛;敢谓凭深负固,苟逃斧钺之诛。用展葵忱,仰祈电察。某不胜激切屏营之至。

  

  书毕,元帅说道:“谦谦君子,拜领何当?”番王又吩咐左右抬过礼物来。元帅道:“但领书表足矣,不劳礼物。”番工道:“不腆之仪,敢烦转敬天朝皇帝,随后还要专官赍礼朝贺。”元帅看见这个番王雍容礼乐,义不容辞,说道:“既承宠锡,不敢不恭。就烦尊从一一送到船上去罢。只借草单来看一看儿。”只见单上计开:

  

  狮子一对,麒麟一对,草上飞一对(大如猫犬,浑身上玳瑁斑,两耳尖黑,性极纯,若狮象等项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乃兽中之王),名马十匹,福禄一对(似驴而花纹可爱),马哈兽一对(角长过身),斗羊十只(前半截毛拖地,后半截如剪净者,角上带牌,人家畜之以斗,故名 ),驼鸡十只,碧玉枕一对(高五寸,长二尺许),碧玉盘一对(大如斗),玉壶一对,玉盘盏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对(高二尺许,极精),玉美人一百(制极精巧,眉目肌理,无不具备),玉狮子一对,玉麒麟一对,玉螭虎十对,红鸦呼三双(珠名),青鸦呼三双,黄鸦呼三双,忽剌石十对,担把碧二十对,祖母剌二对,猫睛二对,大颗珍珠五十枚(大如圆眼,重一钱二三分),珊瑚树十枝(多枝大梗),金珀、珠珀、神珀、蜡珀、水晶器皿(各色不同)、花毯、番丝手巾、十样锦,罗、纱、撒哈剌俱多不载数。

  

  元帅看毕,说道:“礼太多了,足征厚意,感谢不尽。”番王道:“甚不成仪,惶恐惶恐。”元帅辞谢回船,取过礼物,转敬番王。番王再三伸谢,又差头目来请。元帅已自发令开船,彼此不胜缱绻之情。

  

  开船之后,王明又来请先去。天师道:“不可!不可!”元帅道:“怎么不可?”天师道:“夜来贫道剑头上发火,前行主有一凶,故此贫道晓得不可。”元帅道:“既是天师早有凶兆,便不可行。”王明道:“小的前去,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就是。”元帅道:“只是一个可去。少有差失,亏损国威,事非小可,不得不慎。”

  

  毕竟不知前去是个甚么国?主有甚么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80回 番王宠任百里雁 王爷计擒百里雁

 

  诗曰:

  

  将军昔着从事衫,铁马冲突驰两衔。

  披坚执锐略西极,昆仑月窟东崭岩。

  君门羽林万猛士,恶若哮虎子所监。

  五年起家列霜戟,今日过海扬风帆。

  

  却说宝船千号,挂帆饱风,行了数日。蓝旗官报道:“前面望见城池,又是一国。”元帅请过天师、国师,商议进止。天师道:“前日开船之时,贫道剑头上出火,此国当主一凶。”国师道:“贫僧适来也看见前面这个国,一道白气腾空而起,想应还有个妖僧、妖道在这里,须则是着实仔细一番。”马公公道:“既是这等烦恼,不如不过去也罢。”元帅道:“为山九仞,岂可功亏一篑?”即时传令水陆安营,不可造次。

  

  船到之后,果是水陆两营,四营大都督岸上扎一个大营,两个先锋分为左右两翼,各游击前后左右策应,提防不测,四哨副都督扎住水寨,水军都督等官往来巡哨,以戒不虞。安排已毕,元帅叫过夜不收,吩咐他打探该国动静,各赏银五十两。这正叫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夜不收一拥而去。

  

  去了一日,却来回话。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是个银眼国。”元帅道:“怎么叫做银眼国?”夜不收道:“这一国的君民人等,两只眼都是白的,没有乌珠,眼白似银,故此叫银眼国。”元帅道:“似此说来,却不是个有眼无珠?”夜不收道:“若不是有眼无珠,怎么不来迎接二位元帅?”元帅道:“可看见么?”夜不收道:“白眼上就有些瞳人,一样是这等看见。”元帅道:“前日那金眼国,眼可像金子么?”夜不收道:“虽不像金子,到底是黄的。”

  

  元帅道:“银眼国山川何如?可有城郭?”夜不收道:“国中有一座大山,叫做宝林山。山有四面,就出四件宝贝:一面出红盐,番子们把铁锤去凿,就像凿石头一般,凿下一块来,就有三五百斤重。要用之时,逐些儿擂一下碎。盐性坚,番子们把来刻成器皿,刻成盘碟,食物就不用盐;一面出红土,就是银铢,大者就是朱砂:一面出白玉,就是石灰,用了粉饰墙壁,任是风雨,不能损坏;一面出黄土,就是姜黄,染练颜色,无所不宜。国王额设四员官,四面看守。各处番船都来收买,各处去卖,这却不是四件宝贝?”

  

  元帅道:“前日忽鲁谟斯国也是这等一个山,也出这等四件物事。”夜不收道:“忽鲁谟斯国的山小,周围不过二三十里。这个山大,周围有数百里之遥。”

  

  元帅道:“可有城池?”夜不收道:“叠石为城。四围都是支河,直通海口。正东上就是一个关,叫做通海关,尽有些厉害。”

  

  元帅道:“有些甚么将官?”夜不收道:“有一个总兵官,叫做甚么百里雁,用的两口飞刀。舞起那两口飞刀来,就像两只翅膀,一飞可过百里,故名就叫做个百里雁。”元帅道:“这却就是个费嘴的。”夜不收道:“还有四员副将又是费嘴。怎么又是费嘴?一个叫做甚么通天大圣,一个叫做甚么冲天大圣,这两个都是会飞。一个叫做甚么撼山力士,一个叫做甚么搜山力士,这两个着实有气力,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元帅道:“怎么这一国就有这些狠的?”夜不收道:“还有一个狠的在那里。还是那一个狠在哪里?就是百里雁嫡嫡亲亲的老婆,叫做百夫人。惯使九口飞刀,骑在马上使得就是风卷残云,只听见个响声罢了,挡着他的就有些皮开肉绽。两只三寸长的小金莲,又着实会走,急走如飞,一日可以走得千百里路。”元帅道:“会走也是闲的。”夜不收道:“他不空走,手里带着一根九股红套索儿,约有三丈多长。索上又有九九八十一个纥搭,一个纥搭上一个金钩,他急走之时,带起那根索来,走得那根索笔聿直,就像担着一杆三丈多长的硬枪,凡有撞着他的金钩,一挂一个,两一挂双。你说是狠也不狠?”元帅道:“黄凤仙可做得对手么?”夜不收道:“只怕难些。怎么难些?那百夫人又有一个甚么晃心铃儿,拿在手里晃几晃,不论你是甚么奇男子,烈丈夫,心肝都是碎的,骑马的就要撞下马来,步行的就要撞倒头来。这等一个狠婆娘,又加这等一副狠家伙,怎么黄凤仙做得他的对头!”

  

  王公公素来口快,说道:“这百夫人敢是我们南京城里西营里的老婆出身么?”元帅道:“怎见得?”王公公道:“若不是西营里老出身,怎么得这等一副狠家伙哩!”元帅道:“你前口吟诗之时,一窍不通,今日说话,偏有这些唠叨。我们这如今正在这里计较这些人狠哩!”

  

  夜不收道:“二位元帅老爷在上,还有一个狠的在后面。”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狠的在后面?”夜不收道:“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蟾仙师。骑一只青牛,吹一管没孔的铁笛。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番王拜他为御兄,要他扶持他的江山社稷。这却不是个狠的在后面么?”元帅道:“怪得天师说道:‘剑头上出火,前行还主有一凶。’国师说道:‘一道白气冲天,主有个甚么妖僧、妖道。’”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怕不得这些。”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国有一个总兵官,自称为百里雁,跨了一匹马,提着两口刀,带着一枝军马,出在通海关外下寨安营,声声讨战。诸将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前三日不许出兵,后三日我这里自有令箭相传,不许乱动,违者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一连三日不曾出兵。

  

  百里雁先一日,还在自家关外,不敢前来讨战。南兵悄静,他说道:“人人都讲这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来到了我们的国中,一个也不见了,可见得我们的手段盖世无双的了。”第二日,一骑马,一枝兵,一径走到南兵营外,横穿直走,如入无人之境。又不见南兵动静,他说道:“敢是个诱敌之计么?若是退兵,这厮造化就抵将来了。我百老爷可是个怕人的!”

  

  到了第三日,一骑马,一枝兵,又来到营外横穿直走,高叫道:“中朝的蛮子,你既是有本领走得这里来,怎么没本领出来杀一阵?”叫上叫下,叫了一周,营里只是一个不答应。不答应不至紧,急得个金天雷只是暴跳,恨上几声,说道:“元帅好没来由,不容厮杀,明日怎么了也?”

  

  到了明日,元帅传下一枝令箭,着前营里大都督出阵,只许败阵,不许杀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只见百里雁又是这等横穿直走,到南兵营外来。刚到得前营门上,一声炮响,拥出一枝军也,当头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清清秀秀,标标致致一个小将军。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百里雁喝声道:“唗!你这厮全没些年纪,何苦到这里来自送其死!” 王应袭也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开这大口,说这大话?”百里雁道:“有名的银眼国总兵官百里雁。你来这几日,还不认得我么?”王应袭道:“我王公子的眼也大些,哪里看见你这一个番狗:“百里雁听见骂了他一声“番狗”,就怒气冲天,喊声震地,手里两口飞刀双抡起来,抡得只听见耳朵边呼呼的响,只看见眼面前雪片的白,连人连马都不看见些形影儿。王应袭一杆丈八神枪,也舞得像一片花飞,也不看见自家的身子。只是元帅有令,许输不许赢,王应袭再不敢追向前去。那里狠得来,这里只指望后触,左一触,右一触,一直触进营里面来了。

  

  百里雁大胜而归,拜见番王。番王道:“连日何如?”百里雁道:“小将连日出去四阵,前三日并不曾看见个人影儿,只是今日经小将辱骂不过,走出一个小小的将官来。人倒生得标致,手段儿也通得,只是挡不得小将的手,转杀转走,一直走进他自家营里面去了。”番王道:“你何不擒住他?”百里雁道:“小将可怜他年青貌俊,故此不曾下手他。”百里雁拜辞而出。

  

  只见引蟾仙师进朝,番王把个百里雁出阵的事,细说一遍。仙师道:“百总兵死了。”番王吃了一惊,说道:“仙师差矣!百总兵方才在这里朝见寡人,英风凛凛,杀气腾腾,指日成功,你怎么说出这等一句不利市的话来?”仙师从从容容说道:“王上宽怀。不是贫道诳说,百总兵自夸其能,说道南来的军将都不敢出来,岂有不敢出来之理?贫道打听得真,南来的宝船千号,雄兵百万,有二位元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有一个道家,号为天师。还有一个僧家,号为国师。这两个人会拆天补地,倒海翻山。百总兵还错认了定盘星,怎么不死?只是日子不曾到。”

  

  番王虽是敬重这个仙师,却这一席话说得太直了些,番王心上就有些不悦。仙师看见番王不悦,即时告辞。番王道:“御兄辞去,莫非见怪么?”仙师道:“贫道久欲他往,只因我王有这一场灾难,故此在这里留连。既是百总兵指日成功,就不用贫道了,何不告辞?”番王看见仙师见怪,连忙的转过脸来,赔个小心,说道:“御兄恕罪!再乞宽住几日。”仙师道:“贫道之行,必不可止。只有一件,我留下这个木鱼儿,放在这里。我王若平安无事,便自罢了;若有紧急灾难之时,你便焚起香来,把这木鱼儿敲上三下,贫道还来相救,以表贫道受我王一生恩爱。”道犹未了,一道白气冲天,早已不见了个引蟾仙师。番王去了引蟾仙师,懊悔一个不了,即忙宣进百总兵来,把仙师这一番话,这一场去,细说了一遍。百总兵咬着牙齿,恨上一声,骂说道:“好了,这个贼道不是先去之时,叫他吃我一刀。”番王道:“总兵官,你也不要吃恼,只要用心厮杀,却不要中了南人之计。中了南人之计,就中了仙师之口。”百总兵说道:“我王宽心,包你高枕无事,不出三日之内,我把那些南朝蛮子一把无遗。”道犹未了,洋洋然而出。

  

  到了明日,又出来讨战。南船上元帅传下令箭,着后营大都督出阵,也只许输不许赢,不许擅用火器,违者军法处斩。唐状元得令出马。百里雁两口飞刀蜂拥而来。唐状元慢也慢儿,叫声:“百总兵,不要这等卤莽。”百里雁听见叫他声“总兵”,尽有些欢喜,回声道:“你是何人?倒认得我哩。”唐状元道:“我是南朝武状元唐英。”百里雁道:“怪得你是个状元,故此有礼。你叫我做甚么?”唐状元道:“兵对兵,将对将。我和你去了这些军马,对杀一个何如?”百里雁道:“这个通得。”即时传令,散了军马。唐状元也自散了南兵。一边一人一骑,一边一杆枪,一边两口刀。舞刀的舞得通神,舞枪的舞得筑鬼。百里雁心里说道:“这厮倒好杆枪,若不是我的手段高强,却也奈他不何哩!”唐状元心道:“这番狗奴尽有些本领,却不在我之上。只不奈元帅要输何!”故意的卖个破绽与他。百里雁赶个破处,一刀砍进来。唐状元拖枪而走。百里雁又赢了一阵。

  

  又过了一日,番王看见不曾捉得南将,也怕是计,说道:“百总兵,你不可自恃其勇,明日叫四个副将和你同去何如?”百里雁生怕分了他的功,说道:“只小将一个还多了半个,又要甚么副将,不消了!不消了!”

  

  到了明日出来。南朝元帅传下令箭,着左营里大都督出阵,仍旧只许输不许赢。黄栋良得令出马,更不打话。一骑金叱拨,一条三丈八尺长的疾雷锤。两家子吆喝一半天,杀做一桶粥。百里庵双刀如雨,黄都督锤快如风。黄都督心里想道:“元帅虽不要我赢,我却也要鏊他一日,叫他才认得我们。”自从清早上辰牌时分杀起,直缠到下昼来申牌时分,还不分胜负。百里雁杀得性起,狠是吆喝一声,一双刀狠是抡上前来。黄都督说道:“得放手时须放手。”拨转马,望营里只是一跑。百里雁狠上一声,说道:“不是走得快,怎么躲得我这一刀?也罢,权且寄个头在你处,明日还要你自己送来。”

  

  到了明日,元帅令箭下来,着右营里大都督出阵,仍旧只许输不许赢,违者处斩。金天雷说道:“好笑!元帅日日只要人输,何不只在南京城里坐罢。”一肚子烟,拖了那一百五十斤重的铁镋,跨上那匹紫叱拨,来往如飞。百里雁看见金天雷人物矮小,坐在马上就像一段冬瓜,嘎嘎的大笑三声。金都督说道:“番狗奴,你敢笑哪个?”百里雁还带着笑脸儿,说道:“我笑你这个矮冬瓜。你南朝既没有大将,惹这个空头祸做甚。你都到我这里来寻死么?”金都督正是对矮人莫说矬话,听见骂他矮瓜,他好不吃力,也喝声道:“唗!胡说!”喝声未绝,手里那件兵器风一般响,舞得去重又重,快又快,马又是高。百里雁倒也吃惊,说道:“这等一个矮子,舞这等一件兵器,尽有些厉害哩!”用心在意,只要拿住金天雷。金都督又只算计百里雁,就只见元帅军令,没奈何得。两家子也是清早上杀起,杀到下午时候来。百里雁千方百计不得个金天雷倒,金都督又不好奈何得个百里雁。到了日西,金都督心里想道:“不做无量身不贵,火为烧山地不肥。且待我捞他一镋,只是不要伤他:“卖一个破绽,百里雁就砍进来一刀。金都督就即忙的补他一镋。这一镋不至紧,又去得凶,把他一口飞刀镋做两节。百里雁一天英气,只看见断了口刀,就急得火爆连天。英雄无用武之地。金都督只是吓他吓儿,早已拨转马来走了。百里雁狠上两声,骂道:“矮鬼头,偏你会走么?不走就是好汉。你明日再来么?”咬牙切齿而去。

  

  番王道:“仙师之言有理,南人还是有计是真。明日叫四员副将帮你出阵,才是个万全之策。”百里雁断了刀,心上就有些怯,说道:“就依我王号令,明日叫四个副将同去上阵。”到了明日,一个百里雁,一骑马,又换了两口飞刀,走在阵前。后面又跟随了四员副将: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冲天大圣,一个是撼山力士,一个是搜山力士。就像个老虎生了两只翅膀,益发会飞。跑出跑进,骂上骂下。南营里又是元帅军令,不许出兵。百里雁高叫道:“那矮冬瓜,你今日怎么不出来厮杀哩?我把你这个矮贼,不砍你做八段,誓不为人!”南营里静悄悄的,只是没人答应。百里雁骂到日西,没纥鞳而去。

  

  却说王爷传令,夜半之时,亲自游营。各营里一齐答应。王爷一骑马当头,六员游击六骑马跟着后面。各人身披重甲,手持利刀,从四营里走起,一直走到山脚下。原来那个宝林山,去城只有三五十里之远,在银眼国后面,就是银眼国的主山。东一边是银眼国,西一边是海。海里上来就是山,山上下去就是海。没有走路,却只是一个套套儿,最好湾船。

  

  王爷细看了一番,叫亲随的左右取过笔砚来,亲自到石板上写着一行大字,说道:“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众游击也还不解其意,只说是王爷私行有感。王爷也不作声,转到船上,已经天色大明。王爷传令把宝船移到海套子里面去,水寨尽起。又传令岸上各营,移到银眼国西门外宝林山路上,十里一营,直摆到山脚下才住,要连牵如一之字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水寨、旱营一齐移动。一日之间,屯扎已毕,布置已周。 王爷亲自出来,从山脚下,看到银眼国西门上。又从银眼国西门上宝林山脚下,只见十里一营,五十里就是五处大营。分派左右:先锋第一,左营第二,右营第三,前营第四,后营第五。王爷传令:要一个石头敌楼,要四方堆起,底下要四个门,上面要六层,就要六丈高。每一营分为左右,就夹住敌楼左右。左一边靠着山,军营直搭住山下;右一边靠着海,军营直搭住海边。各游击又分摆在这五处营里,任是番将番兵来,只是一个坚执不战。不出数日之间,敌楼完备。王爷传下一面匾来,写着“衡阳关”三个大字,悬在第四个敌楼上。众人都不解其意,说道:“王爷这等做起敌楼,挂起牌匾,像是要在这里过老的一般。”王爷又传下号令,五十里路上,俱要滴溜圆的石头,漫起街来:漫一尺,就要沙土面上盖一尺;漫一寸,就要沙土面上盖一寸。众人都不晓得王爷是个甚么意思,劳民动众,费钞费贯,都不免有些埋怨。只是军令所在,不敢有违。过了几日,又来报完。王爷却叫过各营里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过各游击官,密密的吩咐他一番。又叫过水军各都督,密密的吩咐他一番。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拿百里雁。

  

  却说百里雁带了四员副将,一直杀出西门外来,各营里只是不出。每日间来辱骂一遭,每日间空手而去。百里雁哪里把个南军放在心上,一出一入,如履无人之地。及至堆起了五个敌楼,还不晓得犯疑,说道:“南人无计可施,堆起石头来好藏躲的。蠢蛮既是怕人,还不扯满了篷,各自去了罢。”撼山力士说道:“甚么石头楼?且待我来撼倒他一座。”好个撼山力士,一声喝,就像个响雷公,两手一推,尽着那些番力,就像个地龙一颤,果真的名不无虚,把座敌楼推塌了一角。那一角的石头都是一声响,卸将下来。搜山力士道:“哥,偏你撼得山倒,偏我就搜山不来。”一手一个抓,就像个不求人的模样,拿起来照着第二层楼上七抓八抓。也是有些古怪,把个石头敌楼抓翻了一角。百里雁不胜之喜,凯歌而回。

  

  明日又来,只见昨日推倒的敌楼,一夜工夫,收拾得齐齐整整。撼山力士说道:“兄弟,我你再来推倒他的。”百里雁说道:“推他做甚么?自古道:‘挽弓当挽硬,用箭要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须擒王。’我和你一直杀进去,擒了他那个甚么元帅,却不了结了他那一股帐。”四员副将齐齐的答应一声“是”。

  

  道犹未了,一个百里雁,四员副将,一枝番兵,也有三五百个,鼍皮鼓一声响,早已杀进敌楼下来。第一个敌楼下,先前倒有些军马,看见杀得来,一个个的都躲到营里面去了。第二个敌楼下,也是这等躲开去。第三个敌楼,也是这等躲开去。百里雁转过头来,叫那四员副将说道:“我们擒斩南人,势如破竹。我们真好汉也!”望见第四个敌楼,只见楼上悬着一面大匾,匾上写着‘衡阳关’三个大字。百里雁说道:“这个楼悬得有匾,这决就是那个甚么元帅在这里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们就要推翻他这座楼也!”道犹未了,早已在楼下照面,又悬着一面大匾,匾上写着“百里雁死此楼下”。百里雁看见说他死此楼下,就怒发雷霆,喝一声:“唗!哪个蛮子敢这等大胆,写我的名字在这里!”

  

  道犹未了,一声梆响,四面八方,都是火箭、火铳、火蛇、火龙,百般的火药,又是许多襄阳大炮。这一番只看见乌天黑地的烟,烧天炼地的火,轰天划地的响声。可怜一个百里雁,两个大圣,两个力士,三五百个番兵,围着在火中间,四顾无门,束手待毙:要往前去,前面还有一层敌楼,一片的喊杀连天,金鼓动地;要退后面来,后面又是一层敌楼,一片的喊杀连天,金鼓动地;要往山上去,山上又是两员游击将军,统领两枝军马,连声呐喊,擂鼓摇旗;要往海里走,海岸上又是两员水军都督,统领了两枝水军,连声呐喊,摆鼓摇旗。

  

  百里雁无计可施,仰天大笑,笑了三声,通天大圣说道:“总兵老爷,今日遭此大难之时,何为大笑?”百里雁说道:“我笑你两个大圣,怎么不去通天?怎么不去冲天?两个力士怎么不去撼山?怎么不去搜山?”两个大圣说道:“我两个到如今,叫做上天无路。”两个力士说道:“我两个到如今,叫做入地无门。”通天大圣说道:“总兵老爷,你这如今怎么也不飞去?”百里雁说道:“我这如今,叫做有翅不能飞。”四员副将,齐齐的大笑三声。百里雁说道:“你们今番笑些甚么?”四员副将说道:“我们笑总兵老爷有翅不能飞。”道犹未了,只见浑身上是火,满面是烟。

  

  毕竟不知这些番将番兵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81回 百夫人为夫报仇 王克新计取铃索

 

  诗曰:

  

  才子却嫌天上桂,世危番作阵前功。

  廉颇解武文无说,谢脁能文武不通。

  双美尽输唐督将,二南章句六钧弓。

  

  却说四员副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百里雁有翅不能飞,大家取笑了一会。笑声未绝,浑身是火,满面是烟,一个总兵官,四员副将,三五百名番兵,都做了一堆灰烬之末。这一阵比火烧藤甲军只会狠些。到明日拨开灰来,也有烧化了的,也有不曾烧化了的;也有剩得一个头的,也有剩得一个脑盖骨的;也有剩得一只手的,也有剩得一只脚的;也有剩得一块皮的,也有剩得一根骨的。

  

  国师看见,说道:“阿弥陀佛!暴露尸骸,此心何安!二位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把这些残余骸骨收做一堆,再加上些土,殓一殓,也是一场功德。”国师开口,谁敢有违?元帅即时传令,连灰连骨都埋在山脚底下,共埋做一个大堆堆。前竖一道碑石,碑上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国师又念上几卷《受生经》,超度他们一会。

  

  大小将官都来上帐上,和王爷庆功。王爷道:“诸将士用力,学生何功!”三宝老爷说道:“王爷今日正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初然传令,一连三日不许出战,连咱学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王爷道:“初然间番将甚锐,况兼有许多技能,未易争锋。兵法有云:‘攻坚则劫 ’。三日不出军,正所谓坚其坚者。”老爷道:“落后之时,只许输不许赢,这是怎么说?”王爷道:“我强,而反示之以弱。兵法有云:‘兵骄者灭 ’。许输不许赢,正所谓骄其气。”老爷道:“移兵山下,却又筑起许多敌楼来,都说道劳民动众,咱学生心上也又不明。”王爷道:“通海关外,旷荡无垠,地势在敌;宝林山下,道里有限,地势就在我。兵法有云:‘善战者,其势险,其节难’。我所以移过营来,又竖起五个敌楼,正所谓‘势如雕弩,节若发机。’”王爷道:“不许擅用火药,是甚么意思?”王爷道:“令其不知,猝然无备。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所不备’。”王爷道:“敌楼上悬着‘衡阳关’三字匾,这是甚么意思?”王爷道:“番将名字叫做百里雁。衡阳雁断,为之兆也。”王爷道:“又悬着个‘百里雁死此楼下’的牌,这是甚么意思?”王爷道:“即是庞涓死此树下,先夺其气也。”王爷道:“用圆石子儿漫街道,却又掩上沙土,这是甚么意思?”王爷这句话不肯说破,只说道:“这个倒没有甚么意思。”

  

  王爷这一番调度,这一场大功,哪个不说道:“王爷妙算高天下,富有胸中百万兵。”三宝老爷吩咐安排筵宴。王爷道:“百里雁虽死,还有个百夫人着实厉害。强敌在前,怎么敢受筵宴?”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王大开了西门,一片鼍皮鼓响,一片喊杀声喧,当头一员女将,骑了一匹炭一般的红马,手里使着九口飞刀,领了一枝番兵,高叫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个蛮子,敢来和我百夫人比手么?’此时人马已自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来了。”

  

  怎么就有个百夫人杀到敌楼之下而来?原来番王听见百里雁死于南人之火,大哭一场,说道:“悔不听仙师之言,致有今日之祸。”掣过戒手刀来,就要自刎。左右头目,满朝大小番官,一齐上前劝解,方才住了手。说道:“百总兵之死,是我误了他。快差人报与他家里知道,教他全家不消伤感,照旧受我爵禄。所有麾下番兵,一应百夫人掌管。一切军务,先斩后奏。诸人不得中制。钦此钦遵。”

  

  番王只说是抚慰他家里一番,安生者之心,报死者之德。哪晓得百夫人原是个眉粗眼大,奶突胸高,一双手会使九口飞刀,又有个甚么红锦套索,一双脚会走千百里远路,金钩倒挂着人,腰里又有一件甚么幌心铃儿。素常是个不良之妇,却又听见丈夫死于非命,他就肝胆碎裂,两泪齐抛,那一股怨气冲天,双脚只是平跳,双手只捶胸。正在有冤没伸处,恰好番王传下旨意,着他掌管番兵。他就借着这个因头,顿起杀人心,领了一枝军马,竟出西门外来,故此就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王爷道:“喜得还不曾肆筵设席,险些儿弄做个开宴出红妆。”即时传令,着左右先锋严守敌楼,不许疏失,亦不许轻自出阵,直待日西,敌兵退去之时,许追杀他一阵,可一战成功。左右先锋得令,不敢违误,坚守敌楼左右两翼,坚壁不出。只见百夫人领了一枝军马,往来驰骤,直到敌楼之下,高叫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个蛮子,敢来荡我的手也?”口里一边骂,手里一边舞着那九口飞刀,舞得果真的奇妙: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就像一个飞鸟有九只翅膀,平地上会飞。这还是初然间舞的下数;到了末后之时,舞到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就只耳根头听得一片声响,眼面前看见一片雪白,说甚么刀山,好不厉害也!左右先锋说道:“这个番婆倒是难和他比手,王爷怎么这等神见,就传令不许轻自出战。”自清早起缠到日西,敌楼不得过去,左右两营坚壁不出,冲突不通。口也骂得牙齿软,手也舞得筋力倦,只得收拾回去。正叫做:乘兴而来,弄得没兴而返。

  

  刚转到城下,找着西门,只听见一声炮响,霹雳如雷,响声里面,喊杀连天,鼓声震地,后面有两员大将高叫道:“甚么番婆?有甚么本领?敢来厮杀!快快的下马荡马。”把个百夫人激得怒气填胸、咬牙切齿,更不回话,只是斜转身子,抡动那九口飞刀,杀将转来。这边两员大将,一个是左先锋威武大将军张计,一匹银鬃马,一口豹头刀;一个是右先锋威武副将军刘荫,一匹五明马,一口雁翎刀。两骑马,两口刀,杀向前去。你一上,我一下,你一往,我一来,杀做一坨,扭做一块。正在酣战之时,只见南阵上左肋下一声炮响,喊杀连天,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全装擐甲,一骑马,一杆丈八蛇矛,高叫道:“吾乃征西游击大将军刘天爵是也。奉王爷军令,特来擒拿番婆。”喊声未绝,一杆枪翻天覆地的杀进阵去。左右先锋看见添一个刘游击,越发杀得有些兴头,百夫人也还支持得过。

  

  一边三员大将,一边一员女将,正杀在好处,只见南阵上右肋下一声炮响,喊杀连天,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全装擐甲,一骑马,一张开山大斧,高叫道:“吾乃都司吴成,奉王爷军令,特来擒拿番婆。”叫声未绝,一张大斧遮天盖地的砍进阵去。自古道:“好汉不敌俩。”莫说是四员大将,单战一个婆娘,怕他甚么狠戾?只是百夫人手里那九口飞刀有些厉害,一时近他身不得。故虽支架这一场,心里却也渐渐的有些惧怯。正在惧怯之时,只见南阵上一人一骑,手里拿着一面“令”字旗,飞一般跑过去,高叫道:“吾乃中军帐下左护卫铁楞是也。奉王爷军令,南阵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官给赏银一千两;斩首者,官给赏银五百两。其余的番子,一颗头赏银十两。”

  

  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四员大将想着那一千两银子,哪一个不想着百夫人?这些军马想着十两银子,哪一个不掀翻番子的头来,百夫人看见事势不谐,心里想道:“我且抽身回去。不然之时,一千两银子,卖了个女身;五百两银子,卖了一颗首级。”一声牛角响,收转军马回去。自家一骑马压后,两脚蹬着镫,两手舞着刀,进得西门来,已自折了一半军马,心上正在烦恼。哪晓得西门里面一声炮响,喊杀连天,圈里早已闪出一枝军马,当头一员大将,全装擐甲,面如黑铁,须似钢锥,一匹乌锥马,一杆八十四斤的狼牙棒,高叫道:“吾乃狼牙棒张柏,奉王爷军令,在这里等候多时。把你这泼贱番婆,只我一棒打你做块肉饼。何不早早的下马投降?”百夫人喝声道:“你是甚么人,敢闪在城门圈里?你可认得我的飞刀么?”即时抡动那九口飞刀,果然抡得是个雪花盖顶。张狼牙也不管他甚么雪花不雪花,尽着他的力气,凭着那杆狼牙钉,一任的筑向前去。百夫人虽然厉害,后面又是四员大将一拥而来,没奈何,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蓦进城里去了。

  

  这一阵百夫人虽不曾受伤,原有三日多个番兵出阵,止得三五十个回去。番王大怒,骂说道:“泼贱妇人,你既不善战,何故强要出阵,亏折我的军马?”百夫人即时扯个谎,说道:“非干贱妾不善战之罪,只缘这些军马原是我丈夫掌管,今日之间都不听贱妾凋度,故此取败,都是自送其死。”番王又在用人之际,不敢卜分难为百夫人,恐生他变,只得从容说道:“虽不干你事,只是一杀三百,十日杀三千,我这国中能有几千军马?我也不得不虑。”百夫人道:“贱妾今番不用军马,只是匹马单刀,要杀退南朝这些船只。若不成功,誓不回朝拜见我王。”番王道:“既是不用军马,功绩愈高。”到了明日,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马九口刀,竟出西门来。蓝旗官报上元帅,王爷道:“今日不许轻敌,去不许追。”王爷道:“昨日一阵已褫泼妇之胆,今日乘胜而歼之,有何不可?”王爷道:“不可一例而论。”老爷心上还有些狐疑。

  

  却说第一层敌楼上,原是左右先锋;左右两边游击,原是刘天爵、吴成,前后策应。新添张柏。及至百夫人讨战,先锋不敢违令。百夫人看见没人出来,百般辱骂。两边游击却有些忿忿之气,却又不敢开言。骂到日西,百夫人也骂得气叹,意思要去,临了又狠是骂上两声,骂甚么蛮猪蛮狗,蛮东蛮西。别人还自可,张狼牙又是个火性的,这一场骂,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是气冲牛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把抓过百夫人来筑他几钉,也不记得元帅的军令还是怎么,一骑马,一杆狼牙钉,飞一般跑出阵去,接着百夫人,只是一片钉响。百夫人一则是日西气叹之时;二则是猛空里走近前去,出其不意,吃他一惊;三则是张狼牙生得黑漆漆的,相貌又恶,手里兵器又重,那件兵器又只是筑过将去,不分部曲,没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舞起那九口飞刀,护定了身子。飞刀到底是个片薄的,狼牙钉却是个粗夯的,一刀荡着一钉,就筑一个缺,左筑右筑,把九口飞刀口口上筑得是缺。百夫人就忙里偷闲,险中生巧,双手撇开九口飞刀,一个筋斗翻下马来。张狼牙看见筑缺了九口飞刀,人又翻下马来,再有这等一场大功,把马一夹,竟近百夫人身边去,要砍下他的头来。

  

  两个先锋和两个游击看见百夫人翻下马来,也都来抢功。一齐炮响,四下里四个将军一齐都到,都只说斩得首级,赏银五百两,此功非小。哪晓得百夫人撇了刀,丢了马,两只小金莲走在地上,其快如飞。手里带着那根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儿。脚走得快,索带得伸,荡着它的就是一个纥搭。八十一把金钩,倒就挂伤了一二十个军士。带伤的都在头上,或是挂了眼,或是挂了鼻子,或是挂了嘴,或是挂了耳朵,或是挂了头发,或是挂了两鬓,或是挂了脑盖骨。还有一等不带伤的,或是挂掉了盔,或是挂掉了缨,或是挂掉了扎巾,或是挂掉了甲,或是挂掉了枪,或是挂掉了耙。还有一个将军,是哪个将军?原来就是张狼牙,挂掉了一顶铁幞头,挂掉了一副红抹额,挂碎了两块皂罗袍。张狼牙原在对阵,马又走得快,故此被伤。两个先锋,两个游击,原是离得远,马却到得迟,故此不曾带伤。

  

  百夫人全胜了一阵,归去朝见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许多的盔甲扎巾之类,又有许多连皮带骨的伤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赏赐,说道:“全仗夫人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贵。”却说张狼牙输阵而归,自家受气还不至紧,违了元帅军令,岂当等闲?只得自家先自捆绑起来,解到中军帐上请罪。两个先锋、两个游击,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帐前。王爷道:“违误军情,于律当斩。”张柏说道:“是,小将情愿承刀。”王爷道:“先锋、游击,都只分得首从,不得为无罪。”两个先锋、两个游击齐齐的说道:“非干末将们之事,望元帅老爷宽恩!”三宝老爷说道:“依法都该重治。只是念在十万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际,比在本朝不同,姑容他们将功赎罪罢!”王爷道:“依老元帅劝解,故容你们这一次。今后违误,法无轻贷!”众将拜谢起来。

  

  王爷道:“同一个番将,同一样日西追杀,昨日还有军马,今日又没有军马。怎么昨日胜,今日败?王老先生,你怎么晓得昨日该出,今日不该出?”王爷道:“昨日百夫人初见之时,无所戒备。兵法有云:‘攻其无备。’我是以晓得该出,出则胜。今日百夫人当丧败之后,百计提防。兵法有云:‘穷寇勿追。’我是以晓得不该出,出则败。”王爷道:“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万甲兵,王老先生还多千万。”王爷道:“承过奖了。”

  

  王爷道:“凡事预则立,何况行阵。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个百夫人来着,哪个出阵?”王爷道:“今日输他一阵,诸将再不可出阵。可着黄凤仙去,和他比一个手。”即时传下令箭,叫过黄凤仙来,王爷吩咐他明日出阵,又吩咐他:“九口飞刀,昨日已是看见了;三丈多长的红锦套索,今日已自看见。只是他有个甚么幌心铃儿,那东西却有些作怪。”黄凤仙道:“承元帅、老爷差遣,末将也有几般器械,料然不输于他。”唐状元道:“某愿同出马。”王爷道:“这个不消同出罢。”黄凤仙拜辞而去。王爷道:“黄凤仙成功么?”王爷道:“其气盈,只怕还不得成功。”王爷道:“何不就着唐状元帮他出去?”王爷道:“后面还有用他处。”王爷道:“黄凤仙可败阵么?”王爷道:“虽不大赢,亦不大败。明日可验。”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来南阵上,却挑过了江儿水,不是昨日这些将官。是甚么将官?原来是个朱颜绿鬓,杏脸桃腮,三绰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将。百夫人看见,倒也好笑。怎么好笑?他说道:“世上只有我一个做女将,怎么这船上也有个女将?却不好笑?只一件来,任他甚么女将,怎么到得我的手段。我且问他一声,便就晓得他的动静。”问说道:“来将何人?”黄凤仙道:“我是征西后营大都督唐状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认得我么?你是何人?”百夫人道:“我是银眼国女总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人无故杀我的丈夫,我特来报仇。你们夫对妻,妻对夫,何苦到这里来自寻死路!”黄凤仙道:“甚么人敢说甚么死路?”举起双刀来,漫头扑面而舞。舞了一会,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来,你看着。”举起个九口飞刀,也是这等缠身裹足而舞。舞了一会,黄凤仙道:“你且住,棋逢敌手,一着争先。我和你比个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里道:“这妇人尽有些本领,怎敢轻视于他。”抖擞精神,把个九口飞刀,在心在意的砍过来。黄凤仙把个两面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将去。九口的也不见多,两口的也不见少。百夫人也不见个赢,黄凤仙也不见个输,两家扯一个平过。百夫人道:“天色已晚,明日再来。”

  

  到了清早,百夫人又来,黄凤仙也应时出去。照旧是刀,照旧是各舞一会,照旧是斗砍一会。黄凤仙寸寸节节,要寻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计黄凤仙,晓得这个飞刀不奈他何,卖一个破绽。黄凤仙趁空儿砍将进去。百夫人借着个势儿,一筋斗翻下马来,两只脚快走如飞,手里带起那一条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实指望一钩钩住黄凤仙。哪晓得黄凤仙又是个积年,看见他撇下马来,就晓得他的诡计,更不赶上进去砍他,只是带着马顺着他一跑,手里撒下一把黄豆出来,只见八十一个金钩上,都钩得是些人头。百夫人大喜,转头看时,黄凤仙土囤而去,哪里看见个黄凤仙?心里想道:“昨日走了那个黑汉,今日却捞翻了这个婆娘,此功不小。”

  

  归见番王,拿起那条索来见功,番王道:“那钩上都是些甚么?”百夫人道:“都是些人头。”番王道:“是个甚么将官,就着你捞翻了这些人头过来?”百夫人道:“实不相瞒,前日那个黑将官是个男子汉,吃我一亏,捞了他的幞头抹额。今日这个将官是个女将官,吃我一亏,捞得他的头来了。”番王道:“哪一个头是女将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头哩!只是还认得不真,一个个的取将下来。初然一个、两人,还是人头;三个四个,就是猪头;五个、六个,就是羊头 ;七个、八个,就是牛头;九个、十个,就是狗头;一十、二十,还是葫芦;三十、四十,就是甜瓜;五十、六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见不是南人之头,心中大怒,骂道:“泼贱婢,欺君卖国,不如趁早些杀了罢!”叫声左右开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杀忠良,天地鬼神照察!”番王道:“你欺君卖国,怎么是屈杀忠良?”百夫人道:“小妇人杀夫之仇,报之不尽,怎么敢卖国欺君?”番王道:“你既是不卖国欺君,怎么头是假的?”百夫人道:“小妇人临阵之时,只晓得带起索来,套着头来就是,哪晓得头有假的,这还是南朝女将戏弄了小妇人。姑容明日小妇人出阵,枭取那女将之头,前来赎罪罢。”番王心里还有些不肯,左右头目再三劝解。番工道:“姑恕这一次,再去无功,军法从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带着这些宿气,跑出阵来。黄凤仙笑嘻嘻的跑出阵去。百夫人高叫道:“贱人,你昨日怎敢戏弄我?”黄凤仙道:“怎叫做戏弄?你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百夫人道:“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旧九口飞刀,舞上舞下。黄凤仙也照旧是两口刀,舞来舞去。百夫人舞了一会,猛空里把九口飞刀望上一撇,一个筋斗翻下马来。黄凤仙只说还是那条三丈多长、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连忙的带转马来。哪晓得百夫人撇过了飞刀,手里换出个甚么铜铃儿,摇上两摇,摆上两摆,弄得个黄凤仙即时间满心碎裂,肝转肠移,心肝头上就是猫抓,马上坐不住,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怎么一个摇铃,就把人跌下马来?原来这个铃是百夫人的护身宝贝,名字叫做幌心铃儿,只消暗地里摇两摇,凭你是甚么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骑在马上的,要跌下马来;站在地上的,要跌倒头来。故此黄凤仙就中了他毒手,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百夫人只说这是篮里鱼、阱中虎,走近前套上一索,只指望套将去,哪里又想摸了个空。怎么又摸个空?原来黄凤仙有五行五囤,跌下马来,看见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百夫人走了黄凤仙,不胜忿忿之气,归见番王。番王道:“怎么今日又不曾成功?”百夫人道:“小妇人已自摇动了幌心铃,那女将已自跌下了马,只是拿他不住。”番王道:“岂有个跌下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我王不信,乞明日亲自上城观看一遭。”番王道:“你有心卖国,我哪里看得你这些!”百夫人道:“小妇人怎敢卖国!我王一看就见明白。”番王道:“你有两件器,一件宝贝,岂可不奈他何!也罢,我且看你明日。”这叫做:物必腐而后虫生,人必疑而后谗人。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这莫非是王爷又该成此一功?

  

  怎么又该成此一功?原来,番王这些疑虑,早已有个夜不收打探得详细,报上王爷。王爷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得死了。”三宝老爷道:“怎见得他死了?”王爷道:“口说无凭,到了明日这时候就见。”

  

  道犹未了,一面叫过王明来,吩咐道:“你即时闪进城去,捞出百夫人那条红锦套索儿,那个幌心铃儿。两件中间捞得一件来,赏银一千两;都捞得来,赏银二千两。限五鼓时候就要交付。”王爷号令严肃,谁敢有违?王明诺诺而去。又叫过左右先锋、四营大都督来,吩咐道:“明日黎明时候,五个敌楼上,都要结起大红花彩,各色绣球缨络,各要鲜明,各楼上安排细乐吹打,军马休息,不许喧嚷嘈杂,以炮响为号。”各将官应声而去。又叫过各游击将军来,吩咐道:“各官统领各部军马,各备钩耙套索,在第三层敌楼以里伺候,以敌楼上梆响为号。”各游击应声而去。又叫过各旗牌官来,吩咐道:“你各人带领各色兵番,把第三层敌楼以里的砖街,扫净沙土,各石缝里细细密密,安上铁菱角。黄昏时领出铁菱角去,限五鼓报完,违者枭首示众。”各旗牌官磕头而去。又传出一枝令箭,叫唐状元、黄凤仙五鼓时候帐前听令。王爷吩咐已毕,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帐前,交付一条三丈多长、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套索儿,一个不大不小、不铜不铁的幌心铃儿。王爷道:“你怎么两件都捞得来?”王明道:“两件东西都在一张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捞了他的来。”王爷道:“这两件东西都有些通灵变化,倒没个甚么响声?”王明道:“不敢欺,是我预备了去。”王爷道:“是个甚么预备?”王明道:“是我预备下南京带来的狗皮荷包儿,包着它。狗为地魇,任是甚么通灵变化,受了这个地魇,再不作声。”王爷道:“百夫人可知道么?”王明道:“知道怎肯被我捞来?他一觉睡得只是鼾鼾的响,哪里晓得。”王爷道:“怎么这等睡得死哩?”王明道:“说起个睡得死的话来又长了。”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82回 百夫人堕地身死 引仙师念旧来援

 

  诗曰:

  

  独卧南窗一梦赊,悠然枕上是天涯。

  十洲三岛山无险,阆苑蓬莱路不差。

  诗句精神池畔草,文章风骨笔头花。

  少年忠孝心如火,几谒金门几到家。

  

  却说王爷道:“虽是话长,你也大略些说与我听着。”王明道:“昨日小的承了老爷军令,不敢有违,即时一根隐身草,闪进城去。进城之后,找到百夫人宅上,街衢屈曲,经过一头茂盛的林丛,只见一个大虫飞到面上来,一口就咬住个鼻子,咬得小的昏昏沉沉,就要瞌困。小的心里却明白,想说道:‘元帅老爷军令在身,怎么敢在这里瞌困?’连忙的口里说道:‘你是个甚么虫咬着我?我有元帅的印信批文在这里,你可怕么?’那虫倒是个灵虫儿,就会说话,答应道:‘你既是个奉公差的,我饶了你罢。’小的又多了个嘴,问它道:‘你是甚么虫儿?’灵虫儿说道:‘我的事也一言难尽。’小的说道:‘你也说来。’灵虫儿说道:‘维我之来,嘿嘿冥冥,非虺非螫,元状元声。不寝而梦,不醉而醒;不疾而疲,不叹而呻。若浮云而未坠,若负重而莫胜。入人之首,倏焉如兀;欲仰又俯,求昂反屈;若南郭子俯几而坐,北宫子丧亡而出。入人之目,若炫五色;注睫欲逃,回瞬成黑。如昌黎之昏花,步兵之眼白。入人之手,如挚如维。将掉臂而徒倚,欲抚掌而离披;坠何郎之笔,落司马之杯。入人之足,如纠如缠;欲举武如超乘,比寸步于升天。李白安能脱靴于内陛?谢安何以曳履于东山,至若青缃浩牍,玉简陈编,诵不能句,读未终篇。惟我一至,令人茫然。如右军之坦腹,靖节之高眠;又若汪洋奥义,佶屈微言,凝思伫想,欲采其玄。自我一至,忽然汗漫。如尹文之坐玄,达摩之逃禅。凡此之类,倦态不一,实我之故,伊谁之失!’是小的说道:‘依你所言,你却不是个瞌睡虫儿么?’虫儿道:‘是也,是也。’他又问小的是个甚么人,小的道:‘我是个枕头。’虫儿道:‘你怎么是个枕头?’小的道:‘你撞着我,却不是个瞌睡撞着枕头。’那虫儿笑起来,一把扯住小的说道:‘我正要个枕头。’小的心上用得它,就将计就计,许下它一个枕头,带着它找到百夫人宅上。蓦进百夫人房里,只见百夫人正在那里欲睡未成。是小的对虫儿说:‘这不是一个娇娇刮刮、白白净净一个好枕头也。’那瞌睡虫儿也晓得有些意思,一溜烟就溜在他的鼻子里面去了。百夫人害了个瞌睡,鼾鼾的一片响,哪里会醒!是小的乘其方便,捞将他这两件东西来了。”王爷即时取过二千两银子,赏赐王明。

  

  王明驮了这一百二三十斤银子,走出帐外来,劈头撞见个旗牌官,都来报事。又撞见个唐状元、黄凤仙,也来报事。唐状元问王明从哪里来,王明却把个取百夫人两件宝贝、王爷赏赐银子各样事,细说一遍。唐状元道:“王爷叫我们五鼓听令,若是干功,也会有赏。”夫妻一对,即时走上帐前,拜见王爷。王爷即时把那条红锦套索、幌心铃儿,交与黄凤仙,又吩咐他几声,说道:“如此如此。”又叫过唐状元来,吩咐他几声,说道:“如此如此。”

  

  到了天色黎明,番王领了左右头目,大小番官,一齐坐在西门楼上,看百夫人出阵,功展何如。守到天明,哪里见个百夫人出来?只见城下远远的两个人,两骑马,来得从从容容,走到城门之下。只见左边马上是个男子,乌纱帽、大红袍、黄金带、皂朝靴,衣冠济楚,文质彬彬;右边马上是个女人,金丝冠儿、大红袍儿、官绿裙儿、红绣鞋儿,眉弯柳绿,脸带桃红。两个人齐齐的抬起头来,看一看城上。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阵上卖国,今日之时却又不见个百夫人出来,却又看见城下两骑马两样的来人,心上越发犯疑,叫左头目问城下道:“你们是甚么人?”唐状元受了王爷妙计,答应道:“我是大明国一个征西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蒙你百夫人新订良缘,做我偏房次室,约了今早成亲,故此特来迎接。”黄凤仙受了王爷吩咐,高叫道:“我就是唐状元的金紫夫人。连日和你百夫人叙话,蒙他许下嫁我丈夫,佳期约在今早,故此特来迎接。列位若不准信之时,现有他的三丈多长、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摇得响的一个幌心铃儿,昨日已经交付在我处,约定今早只是成亲,再不厮杀。”唐状元又说道:“列位若不准信之时,你看我们满营中都是花红挂彩,都是鼓乐齐鸣。”道犹未了,城外一声炮响,各营里鼓乐喧天。

  

  番王听知这两席话,满心准信,高叫道:“泼贱婢,敢这等苟求快活!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都是你们众人和他遮盖!今日噬脐,悔之何及!”叫左右快去捉他过来。一会儿左右们捉将百夫人来了。原来百夫人吃了瞌睡虫儿的亏,一觉睡到日高三丈,还是这等魂梦昏昏,到了番王面前,只得双膝跪下。番王大怒,骂说:“好贱婢,好个唐状元的偏房次室,偏你要受快活,偏我的国把你卖么?”叫左右的:“拿刀来!等我亲自剐他一百刀,看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百夫人越发不晓得风在哪里起?雨在哪里落?连声叫道:“好屈也!好屈也!”番王又叫拿刀来。百夫人道:“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怎么平白地只要杀我?”

  

  番王怒气填胸,只是不得个刀到手。左右头目却把个唐状元说的前缘后故,细细的与他说一遍。百夫人情屈难伸,放声大哭,说道:“天下有这等的冤枉事情!我丈夫死肉未寒,我怎么许他偏房次室?假饶我要嫁人,银眼国岂可少了我的丈夫?况兼甚唐状元,我不曾看见他的面;甚么大明国,我不知道在哪个东西南北?我怎么有这段情由?”番王怒气不息,骂说道:“泼贱婢,你还嘴强!你既是不曾得看见他,怎么红锦套索、幌心铃儿两件宝贝,都先交在他处?却又睡到这等日高三丈,还不睁开眼来?”

  

  百夫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委是睡在床上不曾早起来;起来之时,止摸着九口飞刀,不见了红锦套索、幌心铃儿。正叫做屈天屈地,有口难分。哪里晓得是王爷妙计,两着双关。百夫人只得长声啼哭,哭一声百里雁,喊一声天,喊一声冤,叫一声屈,哭得凄凄惨惨江天冷,任是猿闻也断肠。左右头目哭得心酸,说道:“这个中间决有些甚么冤枉。”没奈何,再三禀告番王:“饶他一命罢。”

  

  番王看见百夫人哭得厉害,况兼又是左右头目再三劝解,意思也罢。百夫人又哭又说道:“只是饶我死,我心事终是不明,放我出城去杀一阵,把那冤枉人的贼精,不是他,就是我!我死在沙场上心事就明。只是我死之后,不可令百氏无后!家有弱嗣,望二位老爷善为抚养。我夫妻两个死在九泉之下,感恩不浅。”左右头目说道:“你怎么说出这许多的闲话?你只出城去杀一阵来,就见你的心事,胜败非所论也。”番王道:“甚么心事?只好去洞房花烛夜罢了!”左右头目都说道:“决没有此情。小臣两个情愿把两家人口,做个当头,放他出城而去。倘有成亲之事,小臣两家人口,愿受其罪。”番王道:“既如此,你两家各供上一纸状来,我才肯放他去:“左右头目各自供一纸,如虚甘同受罪,番王应允。百夫人挽刀上马,大开城门,放他出去。

  

  百夫人骑在马上,这一肚子冤枉,再没处发泄,咬牙切齿,恨上两声。只见城门外果真一个顶冠束带的少年,自称唐状元,和他拱手。他正然怒发雷霆,又只见昨日那厮杀的女将,也是挽角穿袍,笑吟吟的叫声道:“二娘子,你来也。”百夫人却才晓得是这两个人坑陷他!恨上两声,骂上两声,恨不得一刀就了结一个。把马一夹,那马走如飞。把九口飞刀尽着平生的气力,飞舞而起,一直杀上前来。前两骑马转身就走。前面两骑马走得紧,后面一骑马赶得紧。走的走,赶的赶,不觉的一霎时就赶过了一层敌楼,一霎时又赶过了第二层敌楼。看看的赶上,早已又到了第三层敌楼。

  

  百夫人狠起来,飞一刀上前去,一刀砍下一边马腿来。百夫人有了兴头,又夹起马赶向前去,前面就不见了那两个人。那骑马不知又是甚么缘故,一毂碌跌翻在地上,把个百夫人一跌跌将下来。百夫人正在怒发冲冠,势如破竹,走发了性子,撇开马就是两只金莲,步路而走,还指望照旧是这等其快如飞。哪晓得走不过三五丈之远,也是一毂碌一个倒裁葱,跌翻在地上。一声梆子响,两边游击将军,一片的钩耙绳索,一会儿解到中军帐上,一会儿砍下一个头来。唐状元领了头,到西门外竖起根竿子,悬着这个头,高叫道:“银眼国国王及大小官员人等知悉,早早的开门纳降,迟者与此同罪!”唐状元号令已毕,回复王爷。

  

  老爷道:“怎么王老先生昨日就晓得今日百夫人会死?”王爷却把个王明取过红锦套索、幌心铃儿,各营搭彩,各敌楼上细乐,各游击钩耙,各旗牌官扫沙安铁菱角,唐状元夫妻冠带,事事细说一遍。老爷满心欢喜,说道:“今日之功,奇哉!奇哉!王明是个抽车之计,唐状元是个反间之计,搭彩鼓乐都是些插科打诨,铁菱角、钩耙绳索才是下手工夫。却还有一件,原来要滴溜圆的石子儿漫街,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长虑却顾有如此。”王爷道:“我因百夫人一日会跑千里远路,故此把个圆石子儿漫街。圆石子儿分外光滑,怎么起得步去?漫街之计,特令人不知。昨日却扫开沙来,安上铁菱角,任他踹在石子儿上,石子儿滑他一跤;任他踹在铁菱角上,铁菱角凿他一跤。故此百夫人赶将来,马就马倒,人就人倒。这也只当是个地网天罗,死死儿关住他的。”

  

  道犹未了,一面传令诸将帐前颁赏。唐状元夫妇各赏银五十两,各游击各赏银七十两,各营各都督各赏银三十两,各旗牌官各赏银二十两。簪花挂彩,不在话下。

  

  三宝老爷道:“今番却好安排筵席么?”王爷道:“夜不收曾说是还有一个甚么引蟾仙师,只怕他又来费嘴。”老爷道:“只在今日就见定夺。怎么今日就见定夺?若是没有那个仙师,今日一定开门纳城 ;若是果有那个仙师,今日一定关上城门,之乎也者。”差人看来,果是关上城门,城中不见有些甚么动静。老爷道:“这番狗敢这等倔强无礼,明日拿住之时,剐了做一万块。”

  

  却说番王看见西门外竖起竿子,挂起百夫人的头来,却才晓得百夫人是个真心实意,屈死了忠良。连忙的把两张供状交还了左右头目,汗颜归朝。左右头目说道:“事至于此,不如开门纳款,还得个干净。迟则祸来不小,欲解无由。”番王道:“起初不曾投降,得到如今却是迟的。前日仙师,临行之时,留下一个木鱼儿在这里,说道:‘你国中若有大难,你就敲我的木鱼儿,我自然下来救你。’今日如此大难,不免求仙师一番。”左右头目说道:“仙师曾说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曾说他会死。”头目道:“木从绳则直,人从谏则圣。前日仙师之言,主上不听。今日百夫人之言,主上不听。你莫怪小臣们所说,有眼不识忠良,有耳不听忠谏,国破家亡,想在目下。”番王道:“你两个人这等埋怨,你各人自去罢!我自有处。”左右头目果真的收拾去了。

  

  番王道:“我只要求我的仙师,要你们做甚么?”即时谨焚真香,对天祷告。祷告已毕,拿出木鱼儿来轻轻的敲了三下。响声未绝,一朵祥云冉冉的下来,云里面坐着一个引蟾仙师。按下云头,进到殿上。番王扯着磕头就是拜,仙师即忙还礼,说道:“主上,你今日怎么行这个大礼?”番王道:“御兄在上,寡人今日国中被此大难,控诉无门。望乞御兄广开方便,和我救拔一番。”仙师道:“百里雁何如?”番王道:“果中御兄之言,已经死了。”仙师道:“敌人连输连走,正所以长他的骄,满他的气,他公然不知。骄矜自满,骄兵必败,欺敌必亡,焉得不死。百夫人何如?”番王道:“百夫人倒尽忠而死。”仙师道:“他那三件宝贝,这如今都在哪里?”番王道:“飞刀随阵丧失,套索、铃儿,都是未死之先,送了中朝。”仙师道:“也没个送中朝之理,想是被他们设计取将去了。左右头目在哪里?”番王也是个狡狯的,就里一个小小的谎儿,说道:“左右头目不堪提起。”仙师道:“怎么不堪提起?”番王道:“他两个每每主张我去投降,我说还有御兄在上,不曾禀告得,怎么擅自投降?他两个就使起性子来,说道:‘今日也御兄,明日也御兄,当此大难之时,御兄在哪里?你既是求教御兄,我们不如各人去罢,且看你御兄,明日做出甚么乾坤来!’故此他两个拂袖而去,再三留他不住。”

  

  番王这一席话,分明要激发个仙师。果真的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仙师就激将起来,说道:“这两个人好没来历,何故小视于我?他说我不如,我偏然要做个大乾坤来他们看着。”到了明日,衣袖里取出个经折儿,掀了一掀,揿出一个画成的触角青牛。仙师喷上一口水,那只牛就扑地一声响,竟自走将下来。仙师穿起衣服,跨将上去,手里一管没孔的铁笛,竟望西门上出去。番王道:“御兄,你不用些军马么?”仙师道:“要他去抵枪?要他何用!”番王道:“你不用甚么兵器么?”仙师道:“要它去绊手?要它何用!”番王道:“你却怎么去厮杀!”仙师道:“这青牛就是我的军马,这铁笛就是我的兵器。”

  

  道犹未了,径自出了西门,来到一层敌楼下。各营里不曾得令,不敢出兵。仙师跨着个牛,直前而走三五十里之远,只当得缘绳走索的,缘一遭绳,走一遭索。一会儿走到第五层敌楼之下,看见宝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着眼一瞧,只见是“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十个大字。仙师沉吟了一会。怎么看见个字有个沉吟?原来引蟾仙师是天上一个纥搭星,纥搭星头上就是个利名星,凭着你是甚么纥搭的,利名星一牵就走。他沉吟之时,看见百里雁死在这里,是“雁飞不到处”一句,已经准验了。若是“人被利名牵”这一句,再若准验之时,却不这场功劳是个假的,故此费了这一会沉吟。弄做个没兴走,拨转牛来,照着西门上又是这等急走如飞。一会儿又在西门上各敌楼下,还不见些动静。走了一会,又望山脚下一去;过了一会,又望西门上一来。一日工夫,就走了三五转。元帅只是个不传令,各营里只是个不出兵。一个仙师,一只青牛,跑进城里去了。

  

  却说二位元帅看见有个仙师又来出阵,也不传令诸将,一竟请到天师。天师道:“容明日出马,看是何如?”明日之时,天师整衣出马,只见西门上走出一位仙师:

  

  头戴鹿胎皮,身披鹤氅衣。

  青牛丹井立,铁笛醮坛归。

  

  倒也好一位仙师,洋洋的满面风光。天师道:“来者是哪一位仙翁?愿通名姓:“仙师把个青牛夹一夹,走向前来;把个铁笛儿摆一摆,像个要吹之状,从从容容,却说道:

  

  仙翁无定数,时入一壶藏。

  夜夜桂露湿,村村桃水香。

  醉中抛浩劫,宿处有神光。

  药丹山■凤,棋函白玉郎。

  弄河移砥石,吞日傍扶桑。

  龙竹裁轻菜,鲛丝熨短裳。

  权栽嗤汉帝,桥板笑秦皇。

  径欲随关令,龙沙万里强。

  

  天师听罢,说道:“这是李义甫赠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以此观之,仙翁莫非是玄微先生么?”仙师道:“是也,又名引蟾仙师。既承下问,愿闻道长大名?”天师道:“吾乃大明国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是也。”仙师道:“既是一个天师,岂不知天时?岂不知地利?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灭人之国,绝人之嗣,利人之有,费人之财,是何理也?”天师道:“仙翁差矣!我二位元帅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钦差抚夷取宝,果有我中朝元宝,理宜取回。如无,即有一纸降书,何至灭国绝嗣之惨。”

  

  仙师道:“既不灭国绝嗣,怎么杀了我国中一个百里雁,又一个百夫人,兵卒们不下五七百,这些人命都有何辜?一旦置之于死?”天师道:“这是他们不知天命,负固不宾,自取其罪。”仙师就恼起来,说道:“你说哪个不知天命?哪个自取其罪?”天师道:“像你这等助人为恶,就是不知天命,就是自取其罪。”仙师把牛一夹,就是一铁笛掀过来。天师也把马一夹,就一宝剑掀过去。你一笛,我一剑;你一上,我一下。仙师也打不着天师,天师也打不着仙师。弄松了一会,各人散伙。仙师道:“你明日再来,看我的本领。”天师道:“贫道一定来相陪。”

  

  到了明日,仙师相见,更不打话,坐在青牛背上,拿起根铁笛来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那根铁笛即时间变,一十、一百、一千、一万,满天都是铁笛。又喝声:“长!”那上万的铁笛一齐长起来,长有千百丈之高,拄天拄地。又喝声:“粗!”那上万的铁笛一齐的粗起来,粗有三五丈之围,无大不大。又喝声:“来!”那上万的铁笛一声响,又是一根铁笛,掉将下来,拿在手里。天师道:“这等的术法,有何所难!我也做一个看着。”拿着一口七星宝剑,喝声道:“起!”那口宝剑自然腾空而起。喝声道:“变!”那口宝剑就是变,即时间上十、上百、上千、上万,满空中都是些宝剑。喝声:“长!”那上万的宝剑就是长,即时间就长有千百丈之高,撑天撑地。喝声道:“粗!”那上万的宝剑也就是粗,即时间粗有三五丈之围,遮天遮地。喝声道:“来!”那上万的宝剑一阵火光,一齐的掉将下来,还是一口宝剑,归在天师手里。

  

  仙师道:“我要自己变化,一个变十个,一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你意下何如?”天师道:“这个不消了。分身之法,且莫说是贫道,就是贫道跟随的小道童儿都是会的。”仙师心上有些不快活,说道:“你何视人之小也!既是你的小道童儿都会,你就叫他出来做一个我看。”天师笑一会儿,说道:“此何难哉!”叫出一个小道童儿来,年方十一二岁,头发儿齐眉,穿领毛青直裰,着一双红厢道鞋。天师吩咐道:“你做个分身法来。”那小道童儿且是惯熟,把个头发儿抹一抹,把个直裰儿抖一抖,口儿里念一会,手儿里捻一回,自己喝声:“变!”即时间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虽然万数之多,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直裰,一样的道鞋。天师喝声道:“长!”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长,就有十丈之长。天师又喝声道:“粗!”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粗,约有五七尺围之粗。 天师看着仙师,问声道:“可好么?”仙师道:“也好。”“好”字未了,仙师手里的铁笛吹上一声,只见一阵风突然而起:

  

  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

  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

  

  一阵风渐渐的大,渐渐的狂将起来,翻天覆地,平地上却站不住人。仙师的意思要刮倒那些道童儿,哪晓得上千上万的道童儿,就是钉钉住了的一般,动也不动。过一时三刻,风儿渐渐的萎,天师却才丢下一道飞符,即时一朵祥云从地而起: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

  郁郁纷纷,萧索轮困。

  

  那上千上万的小道童儿,都站在云头腾空而起。天师道:“今番可好么?”仙师道:“好便好,只是起得慢些。”天师道:“你还要怎么快哩?”仙师道:“你欺我不会快么?”牛背上铁笛又是一吹,那条牛早已起在半天云里。天师跨上草龙,也自跟到半天云里。仙师拿着铁笛,照着道童儿横一撇,要做个笔锋横扫五千军。天师伸起手接着,还是一个道童儿,分明是个粒粟直藏千百界。仙师看见天师不是个巧主儿,落下云来,竟回本国而去。

  

  天师轻轻的放了道童儿,拜见二位元帅,元帅道:“这仙师好一管厉害铁笛也!”天师道:“那个铁笛又没有孔,又吹得响,又能呼风,又能变化,倒是个利嘴的。”三宝老爷道:“不如也叫王明去捞他的过来罢。”天师道:“这也通得。”老爷即时叫过王明来,吩咐道:“现今引瞻仙师那管铁笛,你去捞他的过来。捞得之时,也照王爷旧例,赏银一千两银子。”

  

  王明应声而去。心里想道:“前日王爷赏我一千两银子,只当吹灰。今日老爷许我一千两银子,不知财气何如?且走进城去,再作道理。”进了城门,转东弯,抹西角,找到仙师的宫中,摸进仙师的居里。只见引瞻仙师端端正正在那里,桌子上一枝烛,一炉香,一部《道德经》。王明抬头瞧一瞧,仙师张着两只眼睛坐在那里,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哪里,就是看见个铁笛儿,却也下手不得的。王明沉思了一会,无计可施。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计较,才捞得他的铁笛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83回 王克新两番铁笛 地里鬼八拜王明

 

  诗曰:

  

  无事闲来坐运机,立时行走立时宜。

  藏身一草偏行急,举目双旌岂返迟。

  画鼓无心声战斗,红尘不动马驱驰。

  任君门户重重锁,几度归营酒满卮。

  

  却说王明沉思了一会,无计可施,只得又闪到门外,心里想道:“前日那二千两银子,多亏了那个瞌睡虫儿。今夜少不得去寻他来,才有个赢手。”一径反走出门来,找着前日的树林之下,左走右走,不见有个甚么虫儿。过了一会,只听见嗡一声响,一个苍蝇飞到面上,打一撞。王明只在想着瞌睡虫儿,认不得是个苍蝇,问说道:“哥,你是哪个?”那苍蝇又巧说道:“你寻哪个?”王明心是急的,顾不得是不是,说道:“我寻个瞌睡虫儿。”苍蝇道:“你寻它做甚么?”王明道:“我有场好事照顾它。”苍蝇听见说是有场好事照顾它,它就冒认着说道:“我就是瞌睡虫儿,你怎么不认得?”王明道:“你却不是昨日的。”苍蝇又诡他诡儿,说道:“我虽不是昨日的,昨日的却就是我们一班。”王明道:“昨日的说了一篇文,你可有得说哩!”苍蝇道:“怎么没有得说,我也说一篇你听着。”王明道:“你就是说来。”苍蝇道:“嗟我之为人也,逐气寻香,无处不到。顷刻而集,谁相告报?在物虽微,为害至要。若乃炎风之燠,夏日之长,寻头扑面,入袖穿裳,或集眉端,或沿眼眶;目欲瞑而或警,臂已痹而犹攘;或头垂而腕脱,每立寐而颠狂。又如峻宇高堂,法宾上客。或集器皿,或屯几格,或醉醇醪,因之沉溺;或投热羹,遂丧其魂。尤忌赤头,号为景迹。引类呼朋,摇头鼓翼。至于腯豕肥牲,嘉肴美味,稍或怠于防闲,已辄遗其种类。养息蕃滋,淋漓败坏。亲朋索尔无欢,臧获因之得罪。余悉难名,凡此为最。”

  

  这一篇分明是个《苍蝇赋》,原来王明不学书,文理苦不深,听见说得好,只说真是昨日的一般。苍蝇说道:“我说了这一篇,你今番却认得么?”王明大喜,连声道:“认得!认得!我和你同去,有好事照顾你。”带着它闪进仙师的宫中,又进到房里。

  

  此时已是个深黄昏,只见仙师坐那里,眉眼不开,意思要打盹。王明指着仙师,说道:“这不是场好事也。”苍蝇看见仙师生得白白净净,只说是块大哉肥牲,狠是嗡一声,一头拳撞着他的脸。仙师吃它这一撞,转撞醒了,骂说道:“这屎苍蝇,是哪里来的?”叫声:“徒弟,赶开这个屎苍蝇,等我好睡。”王明站在一边,心里只是连声叫:苦也!苦也!说道:“原来是屎苍蝇,错认它做个瞌睡虫儿,致使仙师睡不着,弄巧反成拙,说不得还要出去寻个真的来。”

  

  今番出去分外仔细,东也叫声瞌睡虫儿,西也叫声瞌睡虫儿。忽然撞着一个大饿蚊虫,正没处寻个人咬,肚里饿得慌,听见王明寻瞌睡虫儿,它只说是有甚么好处寻瞌睡虫儿,意思就要充它,问说道:“是哪个叫我也?”王明道:“我昨日照顾你,你今日就不认得我?”蚊虫真是个利嘴,就扯起谎来,说道:“昨日是我家兄。”王明只是要得紧,说道:“昨日是令兄?你却不也是个瞌睡虫儿?”蚊虫就假充一下,说道:“我怎么不是?你有个甚么好处照顾我么?”王明道:“有场好事,只要你是个真的。”蚊虫利嘴,假的就说做真的,说道:“好大面皮,又有个甚么假的!”王明道:“昨日令兄有一篇文,今日一个假的也有一篇文。你既是真的,你念出文来,我听着。”蚊虫说道:我也念一篇文,你听着:

  

  我之为人也,方天明之当天,潜退避于幽深。翅敛缉兮凝痴,口箝结兮吞喑。虽智者之莫觉,亦安能眇视而追寻。及斜阳之西薄,天冉冉以就昏,遂拉类而鼓势,巧排闼而寻门。或投抵于间隙,潜深透乎重阍,窥灯光之晰晰,仍倚壁而逡巡;伺其人之梦觉,为吾道之屈伸。方其犹觉也,则阒静无语,坐帷立裳。心摇摇而图食,意欲举而畏擒。及其既梦也,则洋洋而得志,飞高下以纷纭;亲肌肤而利嘴,吮膏血于吻唇。既饱而起,饥而复集。已贪婪之无厌,挥之则去,止之复来,何耻畏之足云。声喧腾兮连雷,刺深入兮刺针。梦既就而屡觉,心欲忍而莫禁。既冥击之莫得,徒束手兮嗔心。

  

  这一篇分明是个《蚊虫赋》,王明听见说甚么“排闼寻门”,又说甚么“犹觉既梦”,只说是个瞌睡里面的事,今番却是真的。连忙说道:“你是个真的!跟我来,我有场好处照顾于你。”带着它走到仙师房里。

  

  此时已是更尽多天,仙师朦朦胧胧,伏在桌子上打个盹。王明指着说道:“这不是一场好处照顾你也。”蚊虫看见仙师生得细皮薄面,正是它的货,轻些上前。却好的它肚里饿得慌,哪里又顾得轻不轻,撞上前吮着一嘴,就是行针的医生,狠是一针。蚊虫这一针比先前屎苍蝇那一嗡还狠十倍,你教仙师再又睡得着哩!光溜溜的两只眼睛,叫声:“徒弟,你都在哪里,不来收拾,致使这等的饿蚊虫来咬我哩!”王明听见说是个饿蚊虫,却又连声叫:“苦也!苦也!冤家怎么又寻了一个蚊虫。今日这一千两银子,这等难也。”沉思了一会,将欲出去再寻那瞌睡虫儿,时日有限,再错寻了一个,却不误了工夫!将欲站在这里,引蟾仙师眼睁睁的,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哪里,倒是费嘴。

  

  又过了一会,却才拿出主意来,说道:“求人不如求己。钝铁磨成针,只要工夫深。挨了守这一夜,哪里不是。”好个王明,一直守到鸡叫。怎么直到鸡叫?却说那仙师伏在桌子上,倒尽在要睡,一初逢着个屎苍蝇一嚷,落后又着蚊虫一针,反弄得清醒白醒的坐起来。故此一直坐到下鼓,却才精神倦怠,心事不加,着实要睡。把个衣服一掀两掀,掀翻了睡到床上。原来那管铁笛带在胸脯前,时刻不离的,只因要睡得忙,掀得衣服快,却就连衣服卷着,搁在床头边。王明眼看得真,只是不敢动手。过了一会,还不敢动手。又过了一会,一总有半个多时辰,仙师鼻子里只是鼾响,口里只是哼唧,王明心里想道:“今番却睡沉了。”王明却又小心,生怕有甚么不测处,照旧到他耳朵边做个屎苍蝇的声嗓,嗡狠是一声,仙师也不晓得。王明又不放心,拿起隐身草,当做蚊虫,到他脸皮上吮一针,仙师也又不得知。王明道:“今番是好动手了。只一件,又怕那管铁笛有个甚么响声。也罢,丹桂不须零碎折,请君连月掇将来。”

  

  好个王明,连仙师卷铁笛的道衣,一缴过儿都捞翻他的来,回来交付老爷,已自天色微明:

  

  茅屋鸡鸣曙色微,半轮斜月已沉西。

  吾伊盈耳穷经处,满目英英济济齐。

  

  老爷接了铁笛,满心欢喜,一边叫军政司收下,一边叫取过一千两银子来赏王明。王明领了这一千两银子,好恼又好笑,怎么好恼又好笑?都学夜来的屎苍蝇、饿蚊虫两个误事,却不好恼。得了这一千两银子,盲子见钱眼开,却不好笑。王明便好笑,引瞻仙师也好笑。

  

  却说仙师到了天明,一觉眼醒,正要起到备办厮杀,床头边摸一个空,摸铁笛摸一个不见!仙师慌了事,连忙的叫徒弟来,告诉他不见了衣服,不见了铁笛。徒弟倒说得好,说道:“师父,你没有走甚么邪路么?只怕掉在斜路上去了。”天师恼头上喝声道:“唗!哪里一个出家人戴顶冠儿,走甚么斜路哩!”徒弟说道:“那金厚金薄的笑话儿,岂不是个戴冠儿的走斜路么?”

  

  道犹未了,只见日高三丈,番王不见仙师出去,亲自进来问候。进到床面前,叫声:“御兄,你今日怎么这等贪睡也?”仙师越发没趣,却又遮盖不来,只得直言告诉,说道:“夜来五鼓上床,并没有个甚么动静。不知怎么样儿,天明不见了衣服,不得起来。”番王道:“我朝里另做得有新衣服,取来御兄穿。”即时取过衣服。仙师又说道:“衣服倒不至紧,还不见了件东西。”番王道:“是件甚么东西?”仙师道:“不见了我的铁笛。”番王道:“可还有第二管么?”仙师道:“天上地下,有一无二,哪里又有第二管哩!”番王道:“快差精巧铁匠们旋打一管吧?”仙师道:“仙胎圣骨,怎么旋打得成?”番王道:“这却不是花子死了蛇,没得弄了。”仙师道:“还是猜枚的吊马,两手都脱空。”番王道:“只一管铁笛,怎么两手都脱空?”仙师道:“夫之不幸,妾之不幸!这却不是两手都脱空?”

  

  番王听见这句话,却才想到自家身上,老大的吃力,说道:“哪里去追寻它来?”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出下一道榜文,满国中张挂:

  

  因有仙师铁笛一管,自不小心,夜深失落。知风报信者,赏银五百两。收留首官者,赏银一千两,敕封一品官。

  

  满国中大小番子嘈嘈杂杂,哪里去追寻?榜文张挂了一日,到第二日清早上,一个官揭下了:“小臣姓葛名燕平,百夫人之弟,现任副平章之职。”番王道:“可拿将铁笛在这里么?”葛燕平道:“没有铁笛在这里。”番王道:“既没铁笛在这里,怎么敢擅揭我的榜文?”葛燕平道:“虽没有个现铁笛,却晓得铁笛的着落,又有个跟寻之方。”番王道:“方可灵验?”葛燕平道:“百发百中,只要王上那一千两银子。”番王道:“银子现在,你先说个着落来。”

  

  葛燕平道:“小臣打探得南船上有一根草,叫做隐身草,拿起来只是他看见别人,别人却不看见他。又善能排金门,入紫阁,不数甚么钱神。前日小臣的女兄,不见了那两件宝贝,负屈含冤,都缘是个王明捞将去了。今日这个铁笛,一定又是他。这却不是个着落?”番王道:“这个着落也是猜详,未得其实。且说跟寻之方何如?”葛燕平道:“本国宝林山下有一个猎户,名字叫做沙唧莫,诨名叫做地里鬼,专一架鹰走犬,打猎为生。一日打着一只老猿,拿住要杀它,老猿就讲起话来,说道:‘你不要错认了我,我是你一个大恩人。’地里鬼说道:‘你是个老猿,有个甚么恩到我?’老猿道:‘我已经修行了千百多年,神完气足,骨换胎移,你怎么拿得我住?只因上帝有旨,说你执业虽然不好,中间却有一点不嗜杀之心,着本山土地化你个好人。本山土地又着我送件宝贝与你,拿了这件宝贝,十年之内,官封一品,白银一千,一场富贵,报你那一点不嗜杀之心。’地里鬼听见这一场富贵,连忙的放了手,反跪着它,磕上两个头,赔个情儿,说道:‘唐突之罪,望恕饶!’老猿到自己头顶上扯下一根毫来,碧澄澄的颜色,就像个翠羽一般,约有三寸多长,递与地里鬼。又说道:“我一生修行,只修得两根毫。这是第二根毫,将来与你,名字叫做隐身毫,拿在手里,只你看见人,人再不看见你。你去且安守十年贫困,十年之内,必主大发。’地里鬼道:‘假如不发何如?’老猿说道:‘十年之内如不发者,天之命也。君子俟命,岂可再来架鹰打猎么?’道犹未了,早已不见了个老猿。地里鬼大喜,拿着根毫,果真的人都看不见他。他恪守令旨,再不打猎,只是安贫。”番王道:“这事至今几年?”葛燕平道:“至今已自八年。王上榜文说道:‘赏银一千两,敕封一品官。’这却不是应在他身上?叫他去跟寻,这却不是个跟寻之方?”番王道:“既如此,就在你身上去请他进来。”

  

  葛燕平即时请到地里鬼,见了朝。番王道:“本国仙师一管铁笛,南船上王明有根隐身草,被他捞将去了。葛平章荐你有根隐身毫,要你去捞的来。捞来铁笛之时,官封一品,赏银一千两。”地里鬼看见印合了他当年老猿的话语,不胜之喜。拿了隐身毫,竟出朝来。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说道:“我有这根毫,只是人看不见我,我到南船上怎晓得个铁笛在哪里?怎取得出来?还有一计,不如去见仙师,讨些口诀才好行事。”果真的拜见仙师,叙了闲话,地里鬼说道:“仙师老大人,铁笛儿可有个甚么号头么?”仙师道:“我的铁笛是个无价之宝,凭你放它在哪里,上面有一道黑烟。但有黑烟,就晓得是它。”地里鬼说道:“可有个甚么名字么?”仙师道:“名字便没有。只是对着黑烟之下,叫声‘帝都地 ’,它就一溜烟直冲而起,不论在九地之下,不论在九天之上,都是到手的。”地里鬼得了口诀,拜辞而去。走到南船上,此时已有未末申初。满船上走一遍,却是隐身毫在手里,没有看见他,尽他自由自在,逐节挨寻。只见军政司船上有一道黑烟,直在船梢上些。地里鬼要叫它声儿,这声气却是隐不得的,怕人听见。一直守到黄昏前后,船上还不曾起更也。好个地里鬼,悄悄的走到黑烟之下,叫上一声“帝都地”,果真的一声响,一管铁笛冲将出来,地里鬼拿着铁笛,只当拿着一个一品官,拿着一千两银子,好不快活也。一篷风竟直走转朝里,把个铁笛交付国王。国王即时封官一品,即时递上一千两银子。地里鬼一朝富贵而起。

  

  引蟾仙师得了铁笛,仍旧是骑了牛,一鞭而出马,叫道:“南朝好蛮贼哩!怎么把我的宝贝儿偷将去了?快快的双手送将出来,少待迟延,我教你吃我一刀之苦!”手里拿出口刀,晃上几下,一只牛走上走下。蓝旗官报上元帅。老爷道:“昨日不来,今日又来,其中有个缘故。”王爷道:“怎见得?”老爷道:“昨日不来,因为失了宝贝。今日又来,一定是有了宝贝。”王爷道:“但看军政司就见明白。”查到军政司,果真的不见了铁笛。王爷道:“元帅高见。”即时传令,各营俱各按兵不动。仙师走了一会,叫了一趟,没有理他,无兴而去。王爷又叫过王明来,吩咐道:“你昨日捞来的铁笛,不知怎么今日又被他捞将去了!”王明道:“只是小的有这个隐身草,行走无踪,会捞别人的。哪里又有这等一个人,会捞我们的?”老爷道:“正是有这等不明白的事。”王明道:“没有甚么讲的,小的再去捞他的来就是。”老爷道:“今番不比前番,他那里一定有个甚么异样好人了。”王明道:“小的还有别法,不当只是一根隐身草。”

  

  道犹未了,竟自出去,走到银眼国城门之下。原来仙师的贪心不足,又叫地里鬼过来,打探别的宝贝,也走到城门之下。一个一根隐身草,一个一根隐身毫。你不见我,我不见你。偏是冤家路儿窄,可可的两下里撞一个头拳,一个人一骨碌跌翻在地上。王明吃了一惊,说道:“只有人看不见我,我怎么这会儿也看不见人?”地里鬼也吃一惊,说道:“只人看不见我,怎么这里有个看不见的人?”王明拾起草,拿在手里。地里鬼终是生疏,爬起来,毫还丢在地上,没有了毫,即就露了本相。

  

  王明看见是个番子,心上就明,走向前去,一把挝过来,擂上几个大拳头,骂说道:“番狗奴!我昨日船上不见了铁笛,原来就是你的鬼。”地里鬼无言可答,看见王明来得凶,生怕去了这根毫,狠是一脱挣,挣了手,望地上一刺。王明骂说道:“你只好做个地里鬼罢!”这一句是王明信口骂他,地里鬼错认了,只说是叫他名字,拾起了毫,反来赔个小心,说道:“王明哥,小弟有所不解,怎么老哥也晓得小弟的贱号?”王明晓得是番子错认了话,不免就鬼推他一番,却好下手。他连忙答应道:“我自从到你国中,就晓得有个地里鬼,只是不曾相会。”地里鬼越发欢喜,说道:“前日国王为因铁笛之事,把老哥的事细细的告诉小弟,只是小弟失亲。”

  

  王明就透他透儿,说道:“你手里是个甚么?”地里鬼说道:“是个隐身毫。”地里鬼也问道:“你手里是个甚么?”王明道:“是个隐身草。”地里鬼道:“奇哉!都是我看得见人,人看不见我。”王明道:“你这宝贝是几时得的?”地里鬼道:“我得了七八年,前日才得了这些利落。”王明又问他一个详细。地里鬼又告诉一个详细。

  

  王明得了他的详细,却来诡他,说道:“你国中怎么这等好,只得一管铁笛,怎么就官封一品,银子一千?若是我们南船上,只好一两银赏赐,就是大事。”地里鬼也是个鬼,就要游说王明,说道:“王明哥,你一根隐身草,我一根隐身毫,天生一对弟兄,小弟有一事相告。老哥不如和小弟同到小弟国中去罢。”王明正要鬼他这一句话,又故意的说道:“好倒好,只怕你的国王不肯重用我哩!”地里鬼道:“我国王求贤若渴,岂有不重用之理。”王明却来下手他,说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到船上,我有几样好宝贝,待我取将来献上你的国王,却不是个进见之礼。”

  

  地里鬼虽乖,却就识不得王明是个计,说道:“这个意思甚好,我和你同去。”王明哄着他站在船头下,又叮嘱道:“我是个官身,只怕上船去有甚么差遣。我又只得去答应一番,来得迟些,你必须在这里守我。”地里鬼只图王明过去,一任之见,不曾经思,说道:“好兄弟,生死之交,莫说只在这里等候,你就走到晚上才来,我也等你。”王明又稳他稳儿,说道:“你不怕人看见么?若是你的毫不济,我把我的草与你。”地里鬼又好胜,说道:“我的毫怎么不济?怎么要你的草?你只管去就是。”

  

  王明曳开步,转到船上,把个地里鬼隐身毫偷铁笛的事,细细的禀知元帅。元帅道:“既是此人有根隐身毫,只怕明日不奈他何!不如今日先着哪个拿住他罢。”王明道:“不消又添出这一番事。待我取过铁笛回来,一齐拿他,同见元帅就是。”元帅道:“只怕他私自去了,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又多添一个害?”王明道:“其人虽是个番子,着实信实。拿来之时,还望二位元帅厚待他些,不然是小的卖了他,小的之罪,不自重乎!”元帅道:“就是。”

  

  道犹未了,王明一手隐身草,一手戒手刀,走到银眼国国王堂上,只见仙师正在对国王讲话,讲今日南兵怎么不出,讲明日怎么杀退南兵。讲得正有兴头,王明仔细一瞧,只见一管铁笛带着腰里,一头系在带儿上,坐在椅子上,衣服却不拱起来,一头就露出些了。王明就在那露出了些的去处,捞将他的来,转到船头下,放下了草,叫声:“地里哥。”地里鬼也放下了毫,见了王明,说道:“哥,你来得好快也。”

  

  王明更不打话,一手挽着地里鬼,望船上直跑。地里鬼力气不加,只得跟着王明跑,口里叫说道:“你怎么扯我到你船上来?”王明道:“你怎么要我到你国中去?”地里鬼道:“到你船上,你们元帅肯容我么?”王明道:“到你国中,你们番王肯容我么?”地里鬼道:“我曾和你讲来,我国王求贤若渴,岂有不容之理!”王明道:“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元帅,天高地厚,于人何所不容!”地里鬼道:“你还让我去罢。”王明拿出铁笛来,说道:“铁笛已经在这里,你还到哪里去哩?”地里鬼道:“怎么你又捞翻他来?”王明道:“你昨日怎么捞得去?”道犹未了,已自进了中军帐上,拜见元帅,交上铁笛。元帅吩咐军政司收下。地里鬼叩头,元帅道:“这是哪个?”王明道:“就是银眼国地里鬼。”元帅道:“依你昨日到我船上偷出铁笛,不能容你。只是你今日结拜了王明,返邪归正,就是你开了自新之路。你可在我面前,拜了王明为哥,王明叫你为弟,元帅我和你两个作个证凭。”两个结拜已毕,元帅又吩咐道:“你尽心报国,不可二生。擒你这样鬼头,如发蒙振槁耳。”地里鬼诺诺连声,说道:“既承重用,敢不尽心。”元帅又叫军政司款待酒食。王明陪饮,兄弟交欢,地里鬼欢喜不尽,说道:“不意今日拨开云雾而见青天。”这一段都是二位元帅曲尽人情,招来远人的机括。

  

  却说三宝老爷道:“且喜铁笛又来了,地里鬼又来了,止剩得一个仙师,不如多着军马围住他何如?”王爷道:“仙师是个古怪的,那条牛也有些古怪。此人非国师必不可服。”老爷道:“既如此,作速请国师,不可捱延岁月。”即时请到天师、国师。二位元帅把前缘后故,细说一遍。却说:“这如今只是一个仙师,一条青牛,都是厉害的,故此特来相浼国师做个处置,免得虚延岁月,所费不赀。”国师道:“贫僧看见这个国中一道白气冲天,一定有个甚么妖僧妖道,果中贫僧之言。”天师道:“开船之时,贫道剑头上出火,贫道也就说来,前行还主一凶,果真的费了这些事。”国师道:“仙师是个道家,请天师去罢。”天师道:“贫道已经和他比过手来,他那一管没孔的铁笛变化无穷,他那一只青牛飞腾顷刻,贫道一时也不奈他何!”国师道:“原来那管铁笛是个没孔的。”元帅道:“是个没孔的。”国师道:“是王明捞将来了?”元帅道:“是王明捞将来了。”国师道:“借来我一看。”元帅即时吩咐军政司取过铁笛来,奉上国师老爷观看。国师接过来,左看右看,看之不尽,点两点头,说道:“这管笛儿我认得了。”

  

  毕竟不知认得这管笛是个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84回 引蟾仙师露本相 阿丹小国抗天兵

  诗曰:

  

  作曲是佳人,制名由巧匠。

  鹍弦时莫并,凤管还相向。

  随歌唱更发,逐舞声弥亮。

  婉转度云笼,逶迤出蕙帐。

  长随画堂里,承恩无所让。

  

  却说国师老爷接着笛儿在手里,点两点头,说道:“我认得了。”元帅道:“认得是哪里来的?”国师道:“且从容告诉你。待等仙师出来,贫僧亲眼见他见儿,一总才实。”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引蟾仙师骑了一匹青牛,挎了两口双刀,声声叫道,是哪个又偷了我的铁笛,是哪个又串拐了我的地里鬼。在那里恨上恨下,咬牙切齿,好不厉害也!”国师道:“待贫僧出去看他看儿。”国师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说道:“这畜生在这里这等维持,全然迷失了真性!”众人只说国师老爷骂那仙师坐下的青牛,哪晓得说的就是那个仙师。国师说道:“你们都站着,我去就来。”

  

  国师轻移几步,只见白云惨惨的围住了国师,一会儿就不看见在哪里去了。去到了敌楼之下,把个圆帽旋一旋,除将下来,头顶上就透出一道金光。金光里面就现出了佛爷爷的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伽,前有青狮白象,后有韦驮天尊。佛爷喝声道:“畜生!你在这里做甚么?”引蟾仙师听见说“畜生”两个字,心下就虚,抬起头来,猛空的是个佛爷爷在上,心里吃好一大惊,想说道:“怪得这些宝船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原来是我佛爷爷在上面。”未及开口答应,佛爷爷又叫声:“利名星何在?”只见一声响,掉下一个牧童来,一手一条鞭,喝声:“哪里走!”恰好的青牛背上,驮的也是一条牛,只是颜色是个纯白的。一个牧童骑着一只白牛,腾空而起,止剩得一条青牛在这里,没发落处。

  

  国师收了金光,云收雾卷,又在船头上。二位元帅说道:“敢问国师老爷,这是一段甚么缘故?”国师道:“这个话尽长哩!”天师道:“难得国师这等妙用,也要请教一番。”国师道:“当原先佛母怀了佛爷爷在身上,未及生育之时,归宁母家。过婆罗山上,行了几里,只见一个牧童骑着一只白牛,吹着一管铁笛。佛母听见他吹得腔调不凡,心上有些骇异。渐渐的牧童儿骑着白牛,抹身而过,佛母接过他的铁笛来一看,原来是个没孔的笛儿。佛母说道:‘娃娃,你这个笛儿又是铁的,又是没孔的,怎么吹得这等响哩?’牧童道:‘我母母,你有所不知,短笛横牛背,各人传授不同。’佛母道:“假如我们也吹得响么?’牧童笑一笑儿,说道:‘我母母,你吹得响时,你就是个治世老母,我就把这管铁笛和这只白牛,都送了你罢。’佛母拿起来吹上一声,声音响亮;吹上几声,几声按律。牧童跳下牛来,磕两个头,连铁笛连白牛,都送与佛母,牧童腾空而去。佛母得了白牛不至紧,生下佛爷爷来没有乳,就把这个白牛乳养大了佛爷爷。故此传到至今,世上吃斋的吃乳饼,就是这个缘故。”元帅道:“似此之时,这条白牛的功德不小。”国师道:“白牛岂是等闲!按天上的纥搭星。那牧童儿又是个等闲的!按天上的利名星。只有利名星牵得纥搭星动。后来白牛归了佛道,这如今睡在佛爷爷莲台之下。牧童脱了凡骨,快活天堂之上。只有牧童儿牵得这个白牛动。”元帅道:“适来牧童儿骑着白牛上天去,可就是这两个么?”国师道:“引蟾仙师就是莲台之下的白牛,思凡住世,托为仙师。那管铁笛,就是佛母吹得响的铁笛。故此贫僧一见铁笛,就晓得他的来历;一见仙师,就认得他是只白牛。”元帅道:“牧童儿是哪里来的?”国师道:“是贫僧叫他下来,收服这个白牛上去。”元帅道:“铁笛何不还他去呢?”国师道:“牧童儿手里拿的鞭,就是那管铁笛。”元帅道:“他怎么得去?”国师道:“是贫僧与他去的。”天师道:“佛爷妙用,功德无量。”老爷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不去拜请国师,空费了这许多手脚。”

  

  王爷道:“我学生初到山下,意思要捉住百里雁。我写在石板上,说道:‘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怎么今日牧童果是个利名牵,仙师又是牧童收去?偶尔中耳如此。”当有地里鬼听见王爷讲话,跪上前来,说道:“前日仙师看见王爷题这两句诗,心中闷闷不快,原来也是这等一个缘故。”天师道:“即此一事,可见得天下的事,都非是偶然。”

  

  老爷道:“还有那条青牛,不知是个甚么出处?”国师道:“叫来我问它。”即时叫过青牛来。国师道:“你是个牛么?”青牛道:“小的是戴嵩画的青牛,修行这几百年,才略有些意思,就被那位仙师老爷骑将来,左要变化,右要飞腾,吃许多亏苦。哪里晓得他是条白牛!”天师道:“你可脱化么?”青牛道:“还是个牛,不曾脱化。”国师道:“你牛有一牛轮回,到了双泯,自然脱化。”青牛道:“千载难逢,望乞佛爷爷指教!”国师道:初然是个未牧,未经童儿牧养之时,浑身上是玄色:

  

  生狞头角怒咆哮,奔走溪山路转遥。

  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嘉苗。

  

  第二就是初调,初穿鼻之时,鼻上才有些白色:

  

  我有芒绳蓦鼻穿,一回奔竞痛加鞭。

  从来劣性难调治,犹得山童尽力牵。

  

  第三是受,为童儿所制,头是白的:

  

  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

  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

  

  第四是回首晓得,转头之时,连颈脖子都是白色:

  

  日久功深始转头,颠狂心力渐调柔。

  山童求肯全相许,犹把芒绳日系留。

  

  第五是驯伏,性渐顺习之时,和童儿相亲相伴,半身俱变白色:

  

  绿杨荫下古溪边,放去收来得自然。

  日暮碧云芳草地,牧童归去不须牵。

  

  第六是无碍,到了无拘无束的田地,浑身都白得来,只是后臀上一条黑色:

  

  露地安眠意自如,不劳鞭策永无拘。

  山童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有余。

  

  第七到任运,任意运动,无不适宜,浑身都变得是白,只有一个尾子还是本色:

  

  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绿茸茸。

  饥餐渴饮随时过,石上山童睡正浓。

  

  第八到相忘,牛与童儿,两下相忘,是不识不知的境界,浑身都是白色,脱化了旧时皮袋子。

  

  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牛亦同。

  月透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第九是独照,不知生之所在,止剩得一个童儿:

  

  牛儿无处牧童闲,一片孤云碧嶂间。

  拍手高歌明月下,归来犹有一重关。

  

  第十是双泯,牛不见人,人不见牛,彼此浑化,了无渣滓:

  

  人牛不见了无踪,明月光寒万里空。

  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说了十牛,国师又问道:“你可晓得么?”青牛道:“晓得了。”“晓得”两个字,还不曾说得了,只见青牛身子,猛空间是白。国师道:“你是晓得已自到了相忘的田地。”道犹未了,一声响,一只白牛就变做一个白衣童子,朝着老爷礼拜皈依。国师道:“再进一步就是了。”一阵清风,就不见了那个童儿。只见天上一轮月,月白风清,悠悠荡荡。天师道:“佛力无力,广度众生。这个青牛何幸!得遇老爷超凡入圣。”国师道:“阿弥陀佛!因风吹火,用力不多。那牧童即是人,牛即是心。双泯即人心俱浑化,而证于本然之道。阿弥陀佛!心孰不有?有则当修。道孰不具?具则当证。牛且可驯,心岂不可修。心既可修,道岂不可证。不修心,不证道,即牛之不若。阿弥陀佛!”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诸将统领军马,攻破了四门,拿住国王及大小番官番吏,都在帐前,请元帅钧旨定夺。”元帅道:“无道之君,上逆天命,下虐生民。叫刀斧手过来,一概都砍了他的头,把这满城番子都血洗了。”三宝老爷怒发雷霆,双眉直竖。王爷也不好劝得。只有国师慈悲为本,说道:“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们罢!”国师比别人不同,凡事多得他的佛力,元帅不好执拗,只得吩咐且住。

  

  国师又叫过那一干人来,吩咐道:“怪不得你们负固不服,本等你们是个白眼无珠,不识好歹。也罢,自今以后,也不许在这里立国,也不许你们在这里为王,也不许你们众人在这里做甚么番官番吏。”番王道:“我们若不自为一国,我们这个银眼,却入不得那些番子的邦。”国师道:“不立国,自然都是乌眼珠儿,自然入得邦。”佛爷的言语,就是金口玉言。后来银眼国果真的白眼睛却都变做了乌珠儿,故此银眼国不见经传。

  

  元帅发放那番王番官番吏回去。元帅又查他国中,原有两个左右头目,是个知天命的,叫他来受赏。却都远去了,无踪迹可查。一面收营拔寨,一面传令开船。叙功颁赏,各各有差。船行无事,行了二十多日,蓝旗官来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国。”元帅道:“先收船,收船之后,却差游击将军传上虎头牌去。”元帅有令,各自收船。刚收得船住,只见一个番官头上缠着一幅布,身上穿着一件细布长衫,脚下着的是双靴,走上船来,自称为总兵官,要见元帅。蓝旗官禀明,放他进来参见元帅,行跪拜之礼,元帅道:“你这国叫做甚么国?”番官道:“小国叫做阿丹国。”元帅道:“你国王叫做甚么名字?”番官道:“叫做昌吉刺。”元帅道:“大小官员有多少哩?”番官道:“文武两班,共有五百多员。”元帅道:“军马有多少?”番官道:“马步兵有八千之多。”元帅道:“可有城池么?”番官道:“枕山襟海,城小而坚。”元帅道:“你国王还是好文?还是好武?”番官道:“树德怀仁,务农讲武。”元帅道:“你此来奉国王之命吗?”番官道:“人臣无外境之交,岂有不奉王命者!”元帅道:“国王此来,是个甚么意思?”番官道:“也不过是个送往迎来之常道,苦无他意。”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番官道:“我叫做来摩阿。”元帅道:“你回去拜上你的国王,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这里抚夷取宝。如有我中朝元宝,取将回去;如无,只用一纸降表,此外别无事端。我有一面虎头牌,是个头行来历,你带去你国王看着,就见明白。倘蒙礼让相先,明日再会。即拒以兵戈,亦不出三日之外。”来摩阿唯唯而去。

  

  老爷道:“番官此来何意?”王爷道:“来意不善。”老爷道:“怎见得?”王爷道:“既有好意,国王亲自会来。国王不来,便以礼来。岂有单差一个官!况兼应对之间,尽觉得便利,其来意可知矣。”老爷道:“只有八千兵,怕他做甚么。”王爷道:“再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何如?”老爷道:“蕞尔之国,针穿纸过的,要这等细作做甚么。”王爷道:“先差几员游击,假扮番子摸进城去,里应外合何如?”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哪要这等的秘谋奇计。”王爷道:“老公公意下何如?”老爷道:“今日安排筵宴,合家欢乐一番,到明日再处。”王爷道:“这也通得。”到了日西,旗牌官报道:“阿丹国四门紧闭,满城上一片旌旗,不知是何主意?”老爷道:“各人固守城门,你怎禁得他么?只是明日之时不能投降,再作道理。”蓝旗官散班已毕。

  

  二位元帅即时赴宴,请到天师、国师,各随荤素,各有铺设。四个公公各宴各船,各将官各宴各营。酒行数巡,老爷道:“军中无以为乐,叫帐下勇士们来舞剑为寿。”即时勇士们齐到,分班逐队,舞一会剑,奉一回酒。舞剑已毕,老爷吩咐军中有善歌者,名营公举举歌为寿。即时善歌放举到,也是这等分班、逐队举一回歌、奉一回酒。老爷道:“军中有能楚歌么?”王爷道:“怎叫做楚歌?”老爷道:“昔日汉王围着项羽在垓下,项羽夜闻楚歌,拔剑起舞,这不是个楚歌?”道犹未了,班中走出一个军士来,磕了头,禀说道:“小的是和阳卫的军家,住在乌江渡口桥里左侧,自小儿传得有个楚歌,不知可中老爷听么?”老爷道:“只要喉嗓儿好就是,歌之文字与你无干。”那军士遂高歌一绝,歌曰:

  

  泰山兮土一丘,沧海兮一叶舟。鲈鱼正美好归也,空戴儒冠学楚囚。

  

  歌罢,老爷道:“这正是楚歌思归之意,盈然在耳,列位请酒。”酒尚未干,三宝老爷一时肚腹疼痛,如霍乱吐泻之状,告辞众位,说道:“王老先生作主相陪,二位老师宽坐一会。咱学生陡然间有些贱恙,禀过列位就寝少许,即时奉陪。”国师道:“贫僧告退罢。”天师道:“贫道告退罢。”老爷道:“二位老师若不见爱,咱学生就不敢进去。”天师道:“此时已二鼓矣,夜尽更深,不劳赐坐罢。”老爷道:“咱学生今夜有个通宵之兴,王老先生在这里作主,舞的自舞,舞的奉酒;歌的自歌,歌的奉酒。舞罢继之以歌,歌罢继之以舞。循还相生,周而复始。我明日重重有赏。我暂时告退,少得安息,即就出来。若出来之时,有一名不在者,军法从事。”两边歌舞的毛发竦然。又说道:“二位老师若不久坐,是重咱学生之罪。王老先生若不久坐,就是扫咱学生之兴。”好三宝老爷,把个言话都收煞得定定儿的,却才起身。

  

  起身后来,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爷,宽坐一会,宽饮一杯,疼痛少止些,即来奉陪。”顷刻间,酒未一巡,老爷又传令出来,说道:“歌的要歌,舞的要舞,敢有违误,即时枭首。”顷刻之间,酒未一巡,老爷差人出来,禀王爷道:“公公多多拜上王爷,相陪二位老爷,宽坐一会,饮一杯。疼痛少可些,即来奉陪。”顷刻之间,酒未一巡,老爷又差人出来,禀说道:“公公在里面肚腹疼痛,霍乱吐泻,听见列位老爷肯久坐,听见列位老爷肯饮酒,即时间就病减一半;若说道不肯久坐,不肯饮酒,即时就添出十分病来。”王爷回复道:“你去拜上公公,有我在这里作主,相陪二位老爷。公公放心调理,我们直饮到天亮就是。”王爷又差人去问候三宝老爷,回来说道:“老爷贵恙觉得好些,即刻就要出来。”

  

  老爷虽不在外面,一会儿差人留坐劝酒,一会儿传令责备歌者、舞者。国师、天师也不好告辞,王爷也只得勉强作主。歌者、舞者吓得只是抖战,生怕有些不到处,自取罪戾,岂敢有个懈怠之时,只是这等留坐劝酒,只是这等再歌再舞,不觉就是五更,不觉就已天亮。天师道:“元帅老爷说是有个通宵之兴,果真是天亮了。”王爷道:“老爷昨夜不该要个甚么楚歌。一个楚歌不至紧,肚子里楚歌了一夜。”道犹未了,蓝旗官禀说道:“元帅有命,请列位老爷进城赴宴,赔夜来疏慢之罪。”王爷还不敢信,问道:“元帅这如今还在哪里?”蓝旗官道:“元帅老爷昨夜三更时分,已自进了阿丹城。这如今大排筵宴,在阿丹国国王朝堂之上,相请三位老爷。”王爷道:“元帅神机妙算,人所不及。”

  

  即时都进到阿丹国国王堂上相见。老爷道:“夜来失陪,专此谢罪。”天师、国师都说道:“元帅有鬼神不测之机,唾手功成,可贺!”王爷道:“我学生还不得知,只说老元帅不该唱甚么楚歌,致使肚子里楚歌一夜。”老爷道:“咱原是个意思,阿丹国有精兵八千,咱要唱个楚歌,用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之兆。”王爷道:“今果然也,可谓奇哉!”老爷道:“仗赖余庇,仅免罪戾耳。”马公公这一干人不知道个详细,赶着来问。老爷道:“是个掩袭之计。”马公公道:“愿闻其详。”老爷道:“因国王先差下一个番官通问于我,我就借着这个因头,也差下一个将官通问于彼。这是个往还之礼,他又何疑?我却就中使上一个计较,差参将周元泰假扮做办事官、外面顶冠束带,里面披细甲,藏利刀,进朝里通问番王。又差都司吴成扮做个跟随小军,站在朝门上伺候;四门里藏下四个游击,教场里藏下两个水军都督、两个游击将军,约炮响为号。周参将相见番王,叙话已毕,临行之时,一手抓过番王来。两边文武番官上前相救。周参将一手取出刀来,喝声道:‘唗,番王之命悬于我手,你们顺我则吉,逆我则凶!’这一声喝,就是个号头。朝门上吴都司就是一声炮响。四门上四个游击,早已杀了四处把门官,大开城门。我们军马一拥而进。教场里两个都督,两个游击,一齐砍门而入,把四个番总兵官,一个只一条索。及至咱学生进城之时,已经百事停妥,只待咱学生发落。咱学生未敢擅便,请王老先生同来。”马公公道:“夜半蔡州城,不能如此之周悉。”王爷道:“连我学生也瞒了!我说里应外合,老元帅还哄我割鸡焉用牛刀。”老爷道:“恕罪了!兵机贵密,不得不然。”王爷道:“怎么敢说个‘罪’字?才见得老元帅之高。”

  

  老爷吩咐请番王来相见。相见之时,王爷待以宾礼,番王甚喜。王爷又吩咐他几句,说道:“王国僻处西洋,不知夷夏之分。自古到今,有中国才有夷狄。夷狄事中国如子事父,天分然也。我们领了钦差,来此抚夷取宝,别无事端。你昨日差下一个甚么总兵官,你既不能以礼自处,那总兵官语言恣肆,又不能以礼处人,故此我们元帅教道你这一番。还是我们元帅体恤你们,幸免涂炭之苦。你可知道么?”番王道:“卑末知道,已经禀知元帅来,望乞宽容两三日,修下书表,备办礼物。再有二三,愿以颈血洗元帅之刀,万死无怨。”二位元帅俱各依允,厚待番王,放了四员番将,大宴一场,各自收兵归营。坐犹未稳,只见军政司跪下,禀说道:“离京日久,赏赐浩繁,目今库藏里面缺少了钱粮。”老爷道:“可支消得清白么?”军政司道:“监守自盗,律有明条,岂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老爷道:“还余下多少?”军政司道:“昨日稽查,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两。”老爷道:“有上千还可作用。”王爷道:“我们多少船只?多少军马?自古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千两银子,够哪个食用?厚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有赏赐,叫哪个肯用力?这一千两银子,够哪里赏赐?”老爷道:“粮草还有哩!”王爷道:“前程还远,万一缺少,从何而来。”老爷初然还不觉得,听见王爷说了这些利害,心上就吃了些慌,说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只一件,在此穷途中,无所措办,万一有缺,怎么前行?怎么捱延岁月?不如转南京罢。”王爷道:“我们离南京已经五载,即今转去,也得周年。这一千两银子,可足周年之用么?”侯公公道:“怪不得钱粮缺少,遭凡有些礼物,只做清官,毫厘不受。这如今却也腿肚子里转筋了。”

  

  老爷道:“既往不咎。只是为今之计,要个长处。”王爷道:“老公公不必焦心,学生有个挪移之法。”老爷道:“怎么挪移得?”王爷道:“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在官,则在民。普天下的银子,也只在官、民两处。何况我船上的银子,这库藏里面的钱粮,不过是赏赐所用,却不还在船上么?”老爷道:“好去取回他的来?”王爷道:“怎么取回他的?只是老公公这里传下一面转牌,晓谕各船大小将校知悉,凭他肯多少的献出多少来,俟归朝之日,奏闻朝廷,见一还二,有十两,还二十两;有一百两,还二百两;有一千两,还二千两。这却不是个挪移之法?”老爷道:“妙哉!妙哉!”即时写下转牌,传示各船大小将士知悉。

  

  传到后营船上,唐状元接着牌,对着黄凤仙说道:“我们收拾起来,不知有多少银子?”黄凤仙道:“三五百两像是有了。”唐状元道:“倒不如王明那狗头,前番两三日之间,得了三千多两。”黄凤仙道:“没事讲起银子来,岂为国忘家之道?”唐状元道:“不是我讲银子。只因元帅一曲转牌,传示各船大小将校,借办钱粮。这如今凡有多少银子,尽多少献出去,等到回朝之日,奏闻朝廷,一两还二两。”黄风仙道:“有这话来?”唐状元道:“现有转牌在这里。”黄凤仙接过牌来,果真是牌上说道:

  

  征西大元帅郑为公务事:照得宝船,离京日久,赏赐浩繁,以致钱钞匮乏。为此传谕各船大小将校,凡一切前赏赐银两,除花费外,现在若干,据实转呈帅府登簿,充办军用,凯旋之日,奏闻朝廷,见一还二。不愿银两者,许计银两多寡,给官大小。转移之术,公私两利。各官务宜悉体,从实具呈,毋得隐瞒遗漏,亦不许因而别生事端,取罪不便。须至牌者。

  

  看牌已毕,黄凤仙道:“只要银两有何难哉?待我亲自去见元帅,愿送银两公用,不愿取还。”唐状元不知他的意思,说道:“夫人差矣!我和你有不过三五百两,毡上毫何补于用?”黄凤仙也不说破,只说道:“一个三五百,十个三五千,百个三五万,积少成多,岂不为美!”唐状元只说是真,同了黄凤仙到中军帐外。只见帐外竖着一面牌,牌上写着:“借办银两者,抱此牌进”。黄凤仙即时抱牌而进。元帅道:“黄将军借办银两么?”黄凤仙道:“是小将因见元帅转牌,知得军中缺乏银两,故此特到帐前来输纳。”元帅知道输纳银两,不胜之喜,即时叫政司取过文簿来,把黄凤仙的银两数目登簿。老爷道:“借办官银,是黄将军破簿,也算一个头功。”取过簿来,王爷道:“你是多少银两?拿过来对过,好登录文簿。”

  

  毕竟不知黄凤仙果是多少银两,且听下回分解。

第85回 黄凤仙卖弄仙术 阿丹国贡献方物

  诗曰:

  

  思妇屏辉掩,游人烛影长。

  玉壶初下箭,桐井共安床。

  色带长河色,光浮满月光。

  灵山有珍瓮,仙阙荐君王。

  

  却说王爷道:“你有多少银子拿来对明,好登录文簿。”黄凤仙道:“还不曾带得银子来。”王爷大怒,叫左右的推出黄凤仙去,枭首示众。黄风仙道:“好意借办银两,怎么就枭首示众?”王爷道:“你既没有银子,怎么叫做借办银两?引例当欺侮朝廷论,于律处斩。”黄凤仙道:“先登了文簿,落后对上银子,凭要多少就是。”王爷道:“你说凭要多少,故把这等大话来降我们。我这里要银一百万。”黄凤仙信口所说:“就一百万。”把唐状元站在一边,吓得只是小鹿儿心头撞,想是这妇人花心风发了,莫说一百万,一千在哪里?一百两还差不多儿。王爷道:“军中无戏言,说了一百万,就是九十九万还成不得。”黄凤仙道:“元帅在上,小将怎么敢说个诳言,自取罪戾!倘若元帅不信之时,小将情愿立下一纸军令状,交在元帅台下,如少一两,甘当斩首示众。”三宝老爷道:“既有军令状,就便自罢了。”王爷道:“你拿军令状来。”

  

  黄凤仙一手笔,一手纸,两手就是一张军令状,书了名,押个字,后面又写着“同夫武状元唐英”。唐状元道:“你写着我,我岂敢来画字?”黄凤仙道:“只要你画个字,你就不肯么?”唐状元道:“画字何难?你这一百万两银子,从何而得?”黄凤仙道:“没有银子,不过只是个死罢了。”唐状元道:“你便自送其死,终不然教我和你同死么?”黄凤仙道:“你是个状元,岂不闻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唐状元道:“你既读书,岂不闻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黄凤仙好恼又好笑,说道:“咳,季子不礼于嫂,买臣见弃于妻。人只说是妇人家见识浅,原来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都是顶冠束带的做出来。”王爷道:“罢了,不消他画字。只你这银子,还是几时有得来?”黄凤仙道:“元帅在上,救兵如救火。就在眼前,怎么说个‘几时’的话?只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王爷叫问阴阳官,阴阳官回复道:“已是巳时三刻。”黄凤仙道:“既巳时三刻,小将在午时六刻,献上这一百万银子来。”唐状元只是缄口无言,连众将官也都不晓得他是个甚么出处王爷看见他语言慷慨,全无惧怯之心,也老大的犯猜,说道:“你既是一时三刻有得银子来,你且自去着,止留下军令状在这里。”黄凤仙道:“小将就在元帅当面取将来,怎么又到哪里去哩?”王爷道:“你自去取来罢,怎么要在我面前?”黄凤仙道:“还要元帅吩咐一个军士相助一力。”王爷道:“助你去抬来么?”黄凤仙道:“不是抬来,要他取过黄土两担,绵纸一张,旗枪二把,明灯一盏,其余的不消了。”

  

  元帅传令,一时取齐。黄凤仙就在元帅船头上,把那两担黄土堆成一座土山;一张绵纸画成一座城门;把个城门纸贴在山脚下,用两根旗枪插在两边,城门上做一个小窝儿,分定了东西南北,点上一盏灯。王爷看他这等弄松,却也一时不解其意。黄凤仙道:“元帅在上,银子在小将身上,这盏灯却在元帅身上。”王爷道:“怎么在我身上?”黄凤仙道:“灯有个方向,第一不可移动,灯要常明;第二不可阴灭。移动阴灭,非徒无益,而反有害。”王爷道:“何为无益?何为有害?”黄凤仙道:“移动了就无益,阴灭了就有害。先禀过元帅,无此二者,罪在小将;有此二者,罪在元帅。”王爷道:“你倒好,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先要罪在元帅。”黄凤仙道:“非敢累及元帅,只是两件事是要紧的。”元帅道:“依你数说就是,你只管去取银子来。”

  

  好个黄凤仙,不慌不忙,走到土山之下城门之前,一手撩起衣服来,一手推着门,叫声:“开!”只见那扇门呀一声响,齐齐的两扇同开。黄凤仙走将进去。进去之后,只见一阵风,两扇城门可可的双双掩上。王爷道:“这个法儿倒也妙。”马公公道:“元帅,你不得知这个法儿是个掩眼法儿,他走到那里去也。正叫做:船里不走针,瓮里不走鳖。只好在这些船上罢。你不信之时,且待我吹阴了他的灯,你看他在哪里出来。”王爷道:“这个使不得!他先前讲过来,吹灭了就有害。我做元帅的,岂可害他!”马公公道:“既不吹灭他的,且待我移动他的,看他何如?”王爷道:“他说移动了就无益。”马公公道:“若只是无益,尚可再去。”果真把个灯移动了些,原向的是东南上,这如今移动了向着正东。王爷道:“移了灯不至紧,取不得银子来,反致怨于我,倒没意思。”

  

  道犹未了,阴阳报午时六刻。马公公道:“黄凤仙此时好来也。”刚说得一个“来”字,果然一阵风来,那两扇城门果然又是这等呀一声响,齐齐的两扇同开,开了门,黄凤仙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贴儿,口里说道:“是哪个动了我的灯?”王爷道:“是移动了灯,你怎么说哩?”黄凤仙道:“因动了灯,故此不曾取得银子来。”马公公道:“没有银子依着军令状而行。”黄凤仙道:“我先前已经禀过了,移动了灯,便徒劳无益。这个罪在元帅身上。”王爷道:“这是马公公移动了你的灯。取不得银子,不该罪你。你只说个缘故,我们听着。怎么移动了灯,就取不得银子?”黄凤仙道:“小将进了那门,就要依着灯光所向而行。想是灯对了正东上,故此小将一走就走到了满刺伽国排栅小城的库藏里面。小将初然不知觉,只见金银财宝积堆甚多,却要动手,原来都是元帅封号。小将心上才明白,宁可素手空回,不敢轻动。小将又怕转来之时,元帅们不肯信心,即时生一个计较,取过一块石灰团儿,写着‘黄凤仙’三个大字,放在库门里面。小将心里又想,这三个字虽是证凭,却还在回船之日。眼下元帅右不准信,不依军令状而行,却又生出一个计较,不如去见王都督,讨张印信禀帖,这才是个万全。元帅不信之时,现有禀帖存证。”二位元帅接过禀帖来,果是王都督的亲笔,果是王都督的印信。王爷道:“奇哉!奇哉!须再烦你走一遭,今后再不移动你的灯。”黄凤仙道:“为国亡身,万死不避,小将再去就是。”重新贴过一张画成的城门,重新换过一盏明灯,自家放定了方向,又叮嘱王爷道:“这盏灯是小的命,小的也是为朝廷出力,伏乞元帅老爷严加照管。”王爷道:“你放心前去,今番再不许诸人移动。”黄凤仙又走到土山之下,城门之前,推了一下门,叫声道:“开!”只见两扇门呀一声响,齐齐的双开。黄凤仙进去了,叫声道:“闭!”两扇门呀一声响,齐齐的闭着。王爷道:“今番却有些好意思来也。”马公公道:“黄凤仙强不知为知,适来的禀帖,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鬼推哩!”道犹未了,一阵风来,刮得两扇门一齐开着。黄凤仙一毂碌钻将出来,一手一个娃娃,左边娃娃穿一身黄,右边娃娃穿一身白。

  

  王爷道:“今番走的却是路么?”黄凤仙道:“灯不曾移动,小的走的就是路。”王爷道:“走的是路,可曾取得银子来么?”黄凤仙道:“取得来了。”王爷道:“你两手两个娃娃,银子在哪里?”黄凤仙道:“银子在元帅舱里。这两个娃娃,原是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的。”王爷道:“怪不得马公公说你是个鬼推。这等看起来,真是个鬼推。我们坐在这里,哪里看见有一厘银星儿罢!”黄凤仙道:“口说无凭,只去拉开锁伏板就看见。”

  

  王爷去看,果真的满满一舱!这一舱银子不至紧,把二位元帅、四个公公、大小将官都吃好一吓,都说道:“黄凤仙真是个神人也!一舱何止只是一百万锭!”王爷取起一锭来看一看,且又都是细丝攒顶。

  

  老爷道:“有此大功,当受大赏。”一面缴回军令状,一面登录文簿,一面簪花,一面递酒。王爷亲递三杯。饮到第三杯之时,黄凤仙道:“银子可够用么?”王爷道:“够了。”黄凤仙道:“若不够之时,把这两个娃娃去卖,也值好几两银子。”王爷道:“这娃娃说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怎么好卖他?况兼卖他,能值几何?”黄凤仙叫声:“娃娃,我元帅老爷许了带你到我中国去,你一个吃我一杯酒。”一个斟上一杯酒与他,一个一口一毂碌吞将下去。黄凤仙喝声道:“唗!吃了我的酒,坐着元帅官舱里去。”两个娃娃自由自在,走到官舱里去了。

  

  马公公道:“这娃娃是哪里来的?”黄凤仙道:“是鬼推来的。”马公公道:“哪个说你鬼推哩!只这两个娃娃,你带将他来,岂可不知他的来历。”黄凤仙道:“委是不知,敢强不知为知?”连上了这两句话,马公公满脸羞惭。黄凤仙拜辞而去。三宝老爷说道:“黄凤仙虽有大功,意得志满,还人的话。我和你且去问着那两个娃娃,看他是个甚么来历?若有拐带逼勒情由,也是他一桩过恶。”

  

  道犹未了,拉开官舱板来,哪里是两个甚么娃娃?原来穿黄的是个七尺多高的金娃娃,的实是金的;穿白的是个七尺多高的银娃娃,的实是银的。老爷倒自吃一惊,说道:“黄凤仙真心为国,有这许多银子,不可胜当,怎么还有这两个金娃娃、银娃娃?怪知道他说,是要到我们中国去看世界。回朝之日,把去进贡朝廷,也是他一功。”老爷喜之不尽,又传下金花两朵、银花两朵、金鸳鸯一对,红绿苎丝四表里,加赏黄凤仙。却说黄凤仙受了王爷赏赐,已自荣耀不可当,又加三宝老爷加厚传赏,越发精彩倍加,欣喜拜谢来使。唐状元道:“金银花朵还犹自可,这等金鸳鸯着实是你。”黄凤仙道:“哪里去觅个笼儿来,笼着这对鸳鸯。”唐状元道:“他做甚么?”黄凤仙道:“大限来时,怕他各自分飞。”唐状元又吃他还这句话,好没意思,只得赔个笑脸儿,说道:“夫人何事这等记怀?我不怪你也罢,你反见怪了我。”黄凤仙道:“你有何事怪我?”黄凤仙道:“我和你共枕同衾,你有这等一个好法儿,怎么不传教于我?”黄凤仙道:“你要我传教么?”唐状元道:“非为财宝,传得也好抟笑一番。”黄凤仙道:“这个不难,我就教你去走一遭来。”唐状元道:“你却不可耍我。”黄凤仙道:“这是个出生入死之门,怎么耍得?”道犹未了,好个黄凤仙,就在船舱板上画一个城门,船舱头上放一盏灯,取过一条纸来,画上一道符,递在唐状元手里,教他拿着符,自己叫门。又叮嘱他道:“你进门之后,逢火亮处,照直只管走。走到金银财宝去处,你却就住,扭转身子就回来。”唐状元道:“晓得了,只你也要看灯。”黄凤仙道:“这是我的本行,反要你来叮嘱。”

  

  唐状元一手拿着一道符,一手敲着门,叫声道:“开!”只见那扇门也照旧是这等呀一声响,双双的开了。唐状元挺身而进,进到里面,果是有一路火光,唐状元遵着老婆的教,照着火光路上一直跑。跑了一会,猛空里满脚下都撞得是金子、银子,堆积如山。仔细看来,只是一片白,也不认得是个甚么去处。这非义之财,唐状元不苟,就轮起脚来,照着火光路上又走。走了一会,只见前面黑通通的没有了路。唐状元吃一慌,起眼瞧瞧,一座高城,一个城门。城门上一个吞头,张牙露齿,好不怕人也!

  

  唐状元手里紧紧的捻着那道符,心里想道:“这个门莫非就是我方才进来的么?敢是背面,故此不曾看见这个吞头。且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唐状元刚叫得一声:“开门哩!”城头上扑通的一声响,掉下一个鬼来,青脸獠牙,蓝头血发,喝声道:“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叫门?”唐状元只得说个实话,说道:“我是大明国征西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鬼说道:“你既是大明国的状元,饶你去罢!”唐状元又问声道:“哥,你这是哪里?”鬼说道:“你好大胆子,我这里是酆都上国,等闲可是叫门的!”唐状元听见“酆都”两个字,晓得是个鬼国,吓得遍体酥麻。没奈何,不得个出路,又只得问说道:“哥,我这如今往哪个路上去哩?”鬼说道:“前行没有了路,你只好折转身子来就是路了。”唐状元心上却才明白,说道:“我夫人叮嘱道:‘到了金银财宝去处,就要住,就要扭转身子来。’原来是我自家不是,忘怀了转头,故此走到这个田地。”即时扭转身子来,口里只说得一声:“哥,多谢指教了。”照着火光,一阵顺风随身而回。前面就是一合门,呀一声响,双双的开了。唐状元走出门来,恰好就是船舱里面,恰好就是黄凤仙站在面前。

  

  唐状元吓得把做再生之人,慌慌张张交还了那道符。黄凤仙道:“状元,你为何这等惊慌?”唐状元却把酆都鬼国的事,告诉一番。黄凤仙道:“这是你自家不是,不曾及早回头。”唐状元道:“好怕人也!险些儿送了我的残生。”黄凤仙道:“你何故这等大惊小怪?我们只当耍子。”唐状元道:“你再去走转来。”黄凤仙道:“此有何难?”即时抹掉了先前的画,再又画上一座城门,再又点上一盏灯。黄凤仙叫声:“开门!”门就开了。黄凤仙走将进去,唐状元也要随后走将进去,原来黄凤仙是个做法的,叫开门就开门,要进去就进去。唐状元没有那道符,进不得这个门了。进不得门不至紧,却在船舱板上撞了一头拳,把个船舱头上的灯早已打阴了。阴了灯,没有指路的亮黄凤仙走不得多少路,眼面前就是无万的金银。黄凤仙看了一看,却拿不得它的来,说道:“呆子也!耍我站在这里,进退无门,怎么是好?”道犹未了,隔壁走过一干番子来,都吆喝道:“一个贼在这里,快拿哩!快拿哩!”黄凤仙来得忙,看见有一个花瓷器瓶儿在地上,一筋斗就刺到瓶儿里面去了。早已有个番子眼快,看见走在瓶里,就吆喝道:“在这里,在这里!”又一个大番子坐在那一厢,吩咐道:“拿过来我看。”黄凤仙仔细一打听,原来就是这个阿丹国国王和一班文武查盘库藏,恰好的黄凤仙撞在这个网里。黄凤仙也就拿出个主意来,说道:“我满挨着坐在这里,凭他怎么样儿来。”

  

  却说阿丹国国王带了一班文武查盘库藏,收拾金银,奉献元帅,进贡天朝,拿着一个贼,却又走在瓶儿里面。国王道:“此事怪哉!一个人怎么进得进瓶儿里面去!”叫左右的,拿起来看,里面可有人么?左右的看了一会,回复道:“里面没有人。”番王道:“这个贼还是走了。我说道瓶儿里面怎么进得去?怎么安得住?”番王又问:“先前看见的是哪个总兵官?”去摩阿答应道:“是小臣看见。”番王道:“怎么又不在瓶里?”去摩阿道:“小臣分明看见,岂有个不在之理!待小臣亲自看来。”拿起瓶来,果真是不看见。

  

  去摩阿还是个有见识的,叫上一声:“瓶里的大哥。”只见瓶里面就答应道:“噫,哪个叫我哩?”去摩阿道:“是我叫你。”瓶里说道:“你是哪个?”去摩阿道:“我是阿丹国的去摩阿。”瓶里说道:“你叫我做甚么?”去摩阿道:“我问你可在里面么?”瓶里说道:“我在这里。”去摩阿回复番王,有人在瓶里。番王亲自问上一声:“瓶里可有人么?”瓶里应声道:“有。”番王带进朝去,凭你哪个问声:“可在里面?”应声:“在。”问声:“可有?”里面应声:“有。”都说道:“这是个甚么缘故?莫非是个鬼怪妖魔?”瓶里说道:“我不是鬼,我不是怪,我不是妖魔。”番王道:“你是个甚么?”黄凤仙就在瓶里扯起谎来,说道:“我七百年前是个金母,大凡世界上的金子,都是我肚里出来的。我七百年后是个银母,大凡世界上的银子,都是我肚里出来的。”番王道:“怎么金子又变成银子么?”瓶里说道:“行多了月经,红铜去了血,却不是银子。”番王道:“你今日到我库里做甚么?”瓶里说道:“我闻得你把金银献上大明国元帅,这是场好事,我特来看一看儿。”番王道:“你怎么又走瓶里面去了?”瓶里说道:“你献上元帅,我替你做个今恐无凭。”番王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瓶里说道:“我叫做不语先生。”番王道:“何所取义,叫做个不语先生?”瓶里说道:“我本是个人,却又坐在瓶里。人不能语,我岂不是个不语先生?”番王听见这几句话,讲得有些意思,心上倒快活,说道:“你这如今可肯出来?”瓶里说道:“我不出来。”番王道:“你愿在那里?”瓶里说道:“我愿跟着金银同献上元帅。”番王道:“也好,也好。看是一个瓶,问话会答应,也算做一个宝贝。”叫左右的即忙收拾书表,一应礼物,连这个瓶同去拜见元帅。左右道:“各色俱已齐备。”番王即行来到中军帐下,蓝旗官报上元帅。却说二位元帅分外传赏,厚待黄凤仙,并不曾看见他来面谢,却托故叫他来,看是何如,只见黄凤仙又不曾来。唐状元来参见,老爷道:“你那黄凤仙为了这几百万银子,连我们元帅就都欺灭起来。”唐状元道:“三军之命,系于元帅,怎敢说个‘欺灭”二字?”老爷道:“既不是欺灭我们,怎么我们做元帅的,倒格外加厚你们;你们做将官的,都受之安然,一个谢字儿讨不得?你黄凤仙到哪里去了?”

  

  唐状元只得说个真情,说道:“实不相瞒,二位元帅所说,非干黄凤仙不来亲谢之事。自从前受赏之后,是小将戏谑他,有此神术,怎么不肯传授丈夫。他依前术法教小将进去走一遭,小将失于转头,一直走到酆都鬼国,走得眼见鬼,却才回来。”老爷道:“这是你的事,与黄凤仙何干?”唐状元道:“是小将回来抱怨他,他说我再走一个你看。是小将要跟他一路走,不曾进得,一头拳撞灭了指路的灯,因灭了指路灯,到如今不知去向,两日未归。有此一段情由,伏望二位元帅恕罪!”王爷道:“他原先说来,阴灭了灯,他却自有害。可惜!可惜!陷害了这一员好女将。”老爷道:“这是唐状元的不是。”

  唐状元道:“是小将的不是。”王爷道:“彼时灯是多早晚撞灭的?”唐状元道:“因在船舱板上画个城门,灯在船舱头上,他前一脚进门,小将就后一脚跟着进去。不料门就关上了,撞一个头拳,撞阴了灯。”王爷道:“即时撞阴了灯,所去不远,只好就在这个阿丹国。”老爷道:“这个也难道。”王爷道:“唐状元,你宽心,本国国王一会就到,便见明白。”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阿丹国国王参见。

  

  不知国王参见之后,黄凤仙有无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86回 天方国极乐天堂 礼拜寺偏多古迹

 

  诗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黄。

  十年依蓐食,万里带金疮。

  拂露陈师祭,冲风立教场。

  箭飞琼羽合,旗动火云张。

  虎翼分营势,鱼鳞拥阵行。

  功成封宠将,力尽到贫乡。

  雀老方悲海,鹰衰却念霜。

  空余孤剑在,开匣一沾裳!

  

  却说阿丹国国王金冠黄袍,腰系玉带,脚穿皮靴,拜见二位元帅,深谢不杀之恩,元帅见以宾礼。国王奉上金叶表文一道,又奉上降书一封。元帅不曾拆书,只见礼物里面有一个瓷花瓶儿,又不曾封号,瓶口上有一股生气。王爷心上就犯疑,指着瓶儿说道:“那个瓶儿是甚么?”王爷威严之下,番王凛凛然,敢说甚么诳话,从直供招说道:“瓶儿有好些话讲。”王爷道:“你讲来。”番王道:“昨日卑末同了大小官员查盘库藏,只听见隔壁有个人声气,是总兵官叫做去摩阿,近前一看,原来是个人,一头子就钻到这个瓷花瓶里面去了。拿起来看,却又不见个人。问他甚么事体,他又一一的答应。卑末问他愿去愿留,他又说道愿同献上元帅。卑末一时不省得他的始末缘由,只得依他所言,献上元帅。唐突之罪,望乞恕饶!”二位元帅心里都明白了,晓得是个黄凤仙坐在里面,却要替他寻个出路,才见得妙。问说道:“国王你可晓得他是个甚么人?”番王道:“卑末却有所不知,只是他自家曾说道,是七百年前的金母,七百年后的银母。”王爷道:“这就是了。他曾有个金娃娃、银娃娃在我的船上,故此他要到我船上来。”王爷叫声左右的开了舱门,放出那两个娃娃来。黄凤仙坐在瓶里,晓得王爷是个出活他,他就念动真言,捻动妙诀。一声响,两个娃娃都站在元帅面前,都有七尺之高,三尺之圆。一个黄澄澄火光闪烁,一个白盈盈宝雾氤氲。番王看见,老大的惊恐:“世上有此异事?金娃娃、银娃娃都是会走的。”瓶儿分明在面前,王爷却自己不叫,却又吩咐番王叫他出来。番王叫声道:“瓶里大哥,你出来罢。”道犹未了,一声响,一个黄凤仙跳将出来。王爷道:“你说是瓶里大哥,依我说还是梁上君子。”三宝老爷不要相见,生怕番王别生议论,把个头摇一摇,说道:“你领你的娃娃下舱去罢。”黄凤仙默会其意,一手一个金娃,一手一个银娃娃,竟自进去了。唐状元接着说道:“做得好法哩!”黄凤仙道:“都是你吹灭了我的灯,险些儿送了我的残生。”唐状元道:“作兴你到瓶里坐,岂有不好之理!”黄凤仙道:“你可晓得生也是这一瓶,死也是这一瓶。”

  

  却说番王心里想道:“这元帅都是洪福齐天的,一个金母、一个银母,都要奔到他处来,这岂是偶然,我们怎么是他的对手!”即时递上礼物,元帅叫左右的先取过书来,拆封读之。书曰:

  

  阿丹国国王昌吉刺谨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恭维元老,聿奉天威。旗影云舒,似长虹之下指;剑锋电转,疑大火之西流。断蛇豕之群,绝蚊蚋之响。某无知蛮貊,妄触藩篱;自分万死之无逃,讵意再生之有路;荷蒙更始,与以维新。安堵居然,似入新丰之市;首丘依尔,忻瞻故国之墟。敬勒短函,用伸眷瞩,愿宽洪造,不尽钦承。书毕,番王递上礼单,只见单上计开:

  

  金镶芙蓉冠四顶,金镶宝带二条,金镶宝地角二枚,游仙枕一对(枕之而寐,则九洲三岛皆在其中,奇物也),猫睛石二对(大三钱许),各色鸦呼俱上十,鸦鹘石十枚,蛇角二对,赤玻璃一十,绿金睛一十,青珠十枚(俱圆,大至径寸),珍珠百颗(俱大颗),玳瑁、玛瑙、车渠俱百数,琉璃百副,琥珀盏五十副,金锁百把(中有人物、鸟兽、花草,制极精巧),麒麟四只(前两足高九尺余,后两足高六尺余,高可一丈六尺,首昂后低,人莫能骑,头耳边生二短肉角),狮子四只(似虎,黑黄无斑,头大口阔,声吼如雷,诸兽见之,伏不起 ),千里骆驼二十只,黑驴一只(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毙),花福禄五对,金钱豹三对,白鹿十只(纯白如雪),白雉十只,白鸠十只,白驼鸡二十只(如白福禄),绵羊百只(大尾无角),却尘兽一对(其皮不沾尘,可为褥,价亦高),风母一对(似猿,打死,得风即活,若以菖蒲塞鼻,则死不复活矣 ),紫檀百株,蔷薇露百瓶,赤白盐各百担(赤如火,白如银),羊刺蜜百桶(草名,上生蜜),阿勃参十斛(油宜涂癣疥,大效,价极贵 ),庵罗十斛(果中极品,俗名香盖 ),石栗十斛(生山石中,花开三年方结实,土人尤爱惜之),龙脑香十箱(状如云母,色如冰雪),镔铁百担(剖砺石中得者,中有自然花纹,价倍于银),哺噜口黎(钱名,赤金铸之,王所用,重一钱,底面俱有纹)。

  

  进已贡毕,复具金银、色缎、青白花瓷器、檀香、胡椒、米面诸品,各色果实、牛羊鸡之类,止无猪鹅,地方不出故也。奉上元帅,聊充军庖。元帅道:“当此厚礼,何前倨而后恭也?”番王道:“前日相忤,非卑末之罪,多因是两个总兵官无礼,故致如此。”元帅道:“总兵官叫做甚么名字?”番王道:“一个叫做来摩阿,一个叫做去摩阿。”元帅道:“贤王自家也有些不是,你岂不知我们出师之时,奉行天命,以礼而来,岂是来摩阿的?我们到一个国,降书降表而去,岂是去摩阿的?”番王欠身施礼,说道:“卑末有罪,伏乞元帅原宥!”无帅道:“讲过就是,何罪之有!”一面取过中国土仪回敬番王,下及大小番官,无不周遍。

  

  番王拜谢回国,盛排筵宴,请上二位元帅饮蔷薇露当酒,相敬极欢。元帅道:“盛筵中不设猪肉何如?”番王道:“敝国俱奉回回教门,禁食猪肉,故此绝不养猪,亦不养鹅,先代流传如此。”元帅道:“贵国中气候常暖,可还有冷时么?”番王道:“四时温和,苦无寒冷之日。”元帅道:“贵国中何为一年?”番王道:“以十二月为一年。”元帅道:“何为一月?”番王道:“见新月初生为一月。”元帅道:“何为春夏秋冬四季?”番王道:“四时不定,自有一等阴阳官推算,极准,算定某日为春,果有草木开放;算定某日为秋,果有草木凋零。大凡日月交蚀、风云潮汛一切等项,无不准验。”元帅道:“适来经过的街市上,尽好热哄哩?”番王道:“街市上无物不有,书籍彩帛,市肆混堂,熟食什物,俱各全备。”元帅道:“国富民饶,足征贤王之治。”番王道:“卑末俱奉回回教门,无苛敛于民。民苦无贫者,仅仅上下相安而已,敢望天朝万万?”

  

  元帅道:“贤王俱奉回回教门,回回可有个祖国么?”番王道:“极西上有一个祖国,叫做天堂极乐之国。”元帅道:“去此多远?”番王道:“三个多月日才可到得。”元帅道:“我们可得到么?”番王道:“二位元帅来此有几十万里之外,岂有这两三个月日的路程就到不得的?”

  

  元帅道:“中途可还有哪个国么?”番王道:“小国这一带都是极西之地,天尽于此,苦没有甚么国。就是天堂国,卑末们都不曾过往。”

  

  王爷道:“待我问个杯卜可是到得么?”怎叫做个杯卜?王爷一手取出戒手刀来,一手举起饮蔷薇露的杯来,对天祝告说道:“到得天堂,一刀杯两段;到不得天堂,一刀空直上。”祝告已毕,丢下杯去,一刀挑上来,可可的一刀杯两段。番王道:“人有善念,天心从之。杯卜大吉,元帅指日可到。”道犹未了,把门的番官禀说道:“朝门外有三个通事,四个回回,自称奉天堂国国王差遣,赍着麝香、瓷器等项物件为礼,远来迎接大明国征西元帅老爷。”这一报不至紧,把番王吃一惊,就像做个梦惊醒过来,不知是真是假,连二位元帅也不敢准凭,天下有这等一个凑巧的?说这国就是这个国,说这人就是这个人,眼目前还不为奇,万里之外怎么能够应声而到?过了半晌,王爷道:“报事的可报得真么?”把门的道:“列位爷爷在上,敢有报不真的?”番王道:“一定是真,好场奇事。”

  

  元帅吩咐叫他进来。进到堂上,果然共是七个人,都生得人物魁肥,紫膛颜色。元帅道:“你们都是甚么人?”通事说道:“小的七个中间,有三个通译番书,名为通事;四个是国王亲随头目。”元帅道:“你国王是哪一国?”通事道:“俺国王是天堂极乐国。”元帅道:“你们到这里做甚么?”通事道:“小的们奉国王差遣,特来迎接元帅老爷。”元帅道:“你们国王怎么得知我们在这里?”通事道:“敝国有个礼拜寺,是俺国王的祖庙,祷无不应,事无不知。自从去年一个月月初生之夜,有一对绛纱灯自上而下,直照着寺堂上,一连照了六七夜。番王不知是何报应,虔诚祷告祖师爷爷。祖师爷爷托下一个梦,说道:‘那一对绛纱灯,是天妃娘娘所设的,导引大明国的宝船来下西洋。宝船在后面稽迟,纱灯笼却先到了这里。尔等好着当差人先去迎接,好在阿丹国相遇。’国王得梦之后,即时差下我们前来迎接,一路上访问,并无消息。昨日才到这里,果是阿丹大国,神言不虚。”

  

  元帅道:“你们是旱路而来?你们是水路而来?”通事道:“小的是从旱路而来。”无帅道:“来了多少日子?”通事道:“也不晓得多少日子,只是月生了七遭。”元帅道:“月生七遭,却不是七个月?”阿丹王道:“旱路迂曲,水路则折半足矣!”元帅道:“你们手里拿的是甚么东西?”通事道:“拿的是些麝香、瓷器之类,少充贺敬,聊表国王之诚。”元帅道:“麝香也罢,瓷器怎么得来?”通事道:“有个千里骆驼驮将来。”

  

  元帅问了一个的实,却才晓得天妃娘娘之显应,天堂国王之至诚,满心欢喜。即时传令旗牌官,请七个使客上船款待。元帅辞谢阿丹王,收拾开船。七个来人仍旧要从旱路而去。元帅道:“水行逸而速,陆行劳而迟。你们从船便。”道犹未了,宝船已自一齐开岸,趁着顺风,照西上直跑。来人虽欲陆行,不可得已。一程顺风,更不曾停阻。

  

  行了三个多月,忽一日天堂国通事到中军帐下磕头,禀说道:“七日之内可到天堂本国。”元帅道:“七日以后的事,怎么七日以前就知道?”通事道:“本国依城四角造塔四座,各高三十六丈,其影倒垂天海,七日路外一览可见。小的适来看见影,故此晓得七日之内可到本国。”再行两日,满船上都看见天妃娘娘的绛纱灯,禀知元帅。元帅道:“前后之言,若合符节,可见得维神有灵,维我大明皇帝有福。”再行几程,搭至七日上面,蓝旗官报道:“前面却是一个国。”道犹未了,通事来禀说道:“到了敝国,请元帅传令收船。”

  

  国王亲自迎接,帐上相见。国王人物魁伟,一貌堂堂,头戴金冠,身穿黄袍,腰系宝嵌金带,脚穿皮靴,说的都是阿刺比言语。跟随的头上缠布,身上长花衣服,脚下鞋袜,都生得深紫膛色。元帅厚待国王,谢其迎接,不辱礼仪。国王唯唯,礼拜甚恭。

  

  三日后,二位元帅请同国师、天师、列位公公、大小诸将,亲造其国。只见风景融和,上下安贴,自西以来,未之有也。国王迎接进城,盛设筵宴,大飨诸将。只是不设酒,回回教门禁酒故也。元帅道:“大国名天堂么?”国王道:“敝国即古筠冲之地,名为天堂国,又名西域。回回祖师始于敝国阐扬教法,至今国人悉遵教门,不养猪、不造酒,田颇肥,稻颇饶,居民安业,风俗好善。卑末为民上者,不敢苛敛于民。下民也无贫难之苦,无乞丐,无盗贼,不设刑罚,自然淳化,上下安和,自古到今。实不相瞒列位所说,是个极乐之国。”元帅道:“无怀氏之民与!葛天氏之民与!”元帅道:“大国有礼拜寺,在那一厢?”国王道:“在城西,离城有半日程途。”元帅道:“前日蒙天妃娘娘显灯,蒙祖师老爷托梦,我们要亲自去拜谒一番,少伸谢意。”国王道:“卑末奉陪。”

  

  到了礼拜寺,只见寺分为四方,每方有九十间,每间白玉为柱,黄玉为地。中间才是正堂,正堂都是五色花石垒砌起来。外面四方,上面平顶,一层又一层,如塔之状,大约有九层。堂面前一块拜石,方广一丈一尺,是汉初年间从天上掉下来的。

  堂门上两个黑狮子把门,若行香进谒的,素行不善,或是贼盗之类,黑狮子一口一个,故此国中再无贼盗。堂里面沉香木为梁栋、柝科之类,镀金椽子,一年一镀,黄金为阁霈,四面八方都是蔷薇露和龙涎香为壁。中间坐着是回回祖师,用皂苎丝罩定,不见其形。面前悬一面金字匾,说道:“天堂礼拜寺。”每年十二月初十日,各番回回都来进香,赞念经文,虽万里之外都来。来者把皂苎丝罩上,剜割一方去,名曰香记。其罩出于国王,一年一换,备剜割故也。堂之左是司马仪祖师之墓,墓高五尺,黄玉叠砌起来的。墓外有围垣,圆广三丈二尺,高二尺,俱绿撒不泥,空石砌起来的。堂左右稍后有各祖师传法之堂,俱花石叠砌而成,中间俱各壮丽。寺后一里之外,地名蓦氏纳,有麻祖师之墓。堂上毫光日夜侵云而起,如中国之虹霓。墓后有一井,名为阿净糁,泉甚清冽,味甘。下番之人取其泉藏在船上,若遇飓风起时,以此水洒之,风浪顿息,与圣水同。说不尽的古迹。二位元帅、天师、国师、列位公公、大小将官游玩不尽,各官礼拜伸谢。

  

  却说三宝老爷原是回回出身,正叫做回龙顾祖,好不生欢生喜,赞念经文,顶天礼拜。马公公道:“今番却好吟诗。”王公公道:“咱们一窍不通的,只好告免罢了。”王爷道:“有其诚,则有其神。神圣既在,嘿相于我,我们何敢说个甚么诗,亵渎于他。”国师只是念佛。天师道:“游不尽的山,行不尽的路,请回船罢。”辞了礼拜寺,回到船上。国王进上书表,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天方国国王筠只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七纬经天,六合异照临之下;八紘纪地,火炉同覆载之间。卓彼中华,冠裳人物。蠢兹夷裔,左衽侏亻离。慨声教之远迷,敢遐荒之自绝,惟神我告,用识天威。惟我神将,幸沾圣化。翘首熙隆,合湛露唏阳之雅;扪心感戴,续卿云覆旦之歌。某不任激切屏营之至。

  

  国王道:“愧不能文,聊陈下悃而已。还有不腆之仪,贡上天王皇帝。”元帅道:“既承盛美,不敢不恭。”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天方图一幅,天方国图四景画四幅 (按花草美人:花草以晴雨为卷舒,美人按乐声能舞),夜光璧一端(暗室视之,如秉烛然),上清珠一对(光明洁白,可照一室,视之有仙人、玉女、云鹤之状摇动于中,水旱兵革,祷之无不验),木难珠四颗(碧色,木难鸟口中结沫所成),宝石、珍珠、珊瑚、琥珀,金刚五百(似紫石英,百炼不消,可以切玉),玻璃盏十对,降真香百匣(烧之能引鹤),唵叭儿香,麒麟一对,狮子四对,草上飞一对,驼鸡五十只,橐驼一百只,羚羊一百只,龙种羊十只(以羊脐种土中,溉以水,闻雷而生,脐属土中,刀割必死,俗击鼓惊之,脐断,便行啮草,至秋可食,脐内复有种),却火雀一对(似燕,置火中,火灭,其雀无伤,因浴沙水受卵,故能然),狻猊一对(生七日,未开目时,取之易调习,稍长则难驯伏,以其筋为琴弦,一奏余弦皆断;取一滴乳,并他兽脬同置器中,诸乳皆化为水),名马五十匹(高八尺许,各为天马),金满伽一千文(番钱,各重一钱,金有十二成),梨一千(重五六斤),桃一千(重十斤)。

  

  进贡礼毕,又呈上金银、米麦、牛羊、鸡鸭及各果品,及各色缎、檀香、麝香、瓷器之属,奉充军饷。元帅道:“受之有愧。”国王道:“第愧不腆。”元帅一面排筵款待,也不设酒,一面收拾回敬国王,其左右头目、大小番官、一切通事,各各俱备。国王盛感元帅大恩。元帅传令开船,国王辞谢而去。既去之后,复又来求见。元帅道:“贤王有何见谕?”国王道:“特来请二位元帅,宝船还向哪一边行?”元帅道:“还往西行。”国王道:“敝国就是西海尽头的路。卑末并不曾听见西边还有甚么去路,就是满国中长老,并不曾传闻西边还有甚么国土。元帅还往西行,也须要一番斟酌。”元帅道:“地有三千六百轴,怎么就尽于此?”国王道:“区区管见,固尽于此,但凭元帅尊裁。”元帅道:“多谢指教。只是我们之行,还不可止。”国王又辞谢而去。

  

  宝船开洋,无晓无夜,往西而行。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渺渺茫茫,悠悠荡荡。一日又一日,不觉得百日将近。一月又一月,不觉得三月以来。二位元帅心上都有些费周折。怎么费周折?将欲前行,天堂国王已经说道:“前面没有甚么国士。”果真的来了这些日子,不见有些下落。将欲不行,却又来到这个田地,半途而废。有此两端,故此都费周折。王爷说道:“老公公在上,我们离京已经五六年多,不知征剿几时才是住手,不如趁着此时回去也罢。我想化外夷人,一时征剿不尽,又兼大小诸将,年深日久,渐渐的年迈力衰。明日到了个进退两难之地,反为不美。”老爷道:“老先生之言,深为有理。只是一件,当原日万岁爷差遣我们之时,头行牌上写着是‘抚夷取宝’。花费了多少钱粮,捱延了许多岁月,‘抚夷’两个字,或者无歉 ;‘取宝’两个字,放在哪里?虽有些小进贡宝贝,怎抵得个传国玉玺?为今之计,不得不向前去。”王爷道:“只怕前面无益有损,悔之无及!”老爷道:“这个长虑最是,我和你不如去请教天师,看是何如?再不然之时,又去请教国师,看是何如?”王爷道:“既如此,请便同行。”

  

  同见天师,坐还未定,老爷就把个前程的事,细讲一番。天师道:“贫道心上也在筹度,不得个长策。”王爷道:“烦天师问一个卜何如?”天师道:“卜虽决疑,我和你疑已深矣,非卜所能决。贫道有一个八门神数,姑容明早看下,或吉或凶,专来奉禀。”王爷道:“怎叫做八门神数?”天师道:“先把八门排下在玉皇阁上,次后奏一道牒文,达知玉帝,恳问前程。玉帝发落下来,就下在那个门上:下在吉门上,则吉;下在凶门上,则凶。这叫做八门神数。”王爷道:“这个是好。玉帝是万神宗,祸福无差,明早专候。”

  

  二位元帅到了明日早上,东方才白,曙色朦胧,天师已自来到了中军帐上,二位元帅说道:“好早也!凶吉何如?”天师出口就说道:“凶多吉少。”二位立时吃了一惊,连忙的问道:“怎见得凶多吉少?”天师道:“牒文竟照惊门上落下来,未及落地之时,复往死门上撞将去。幸喜得还是景门挡住,看还有可救。死而后救,这却不是凶多吉少么?”王爷道:“来了这些年数,征了这些国数,以学生愚见,不如回去罢。”三宝老爷说道:“非我不肯回去,怎奈传玺不曾得来。原日白象驮玺陷入西番,正在这个西洋地面。”天师道:“这如今事在两难,不如去问国师一声。”老爷道:“咱两个正要去问他。”见了国师,又把前程的事,细说一遍,都说道要国师做个主张,国师道:“阿弥陀佛!三军之命,悬天一帅,行止都在元帅身上。贫僧怎么有个主张?”三宝老爷道:“非咱不肯前进。只是天师牒上凶多吉少,因此上就没有了主张。”国师道:“若有甚么凶吉事,这个一则天师,一则贫僧,还须一定要逢凶化吉,转祸成祥。”二位元帅大喜,说道:“若能够逢凶化吉,转祸成祥,凭他甚么阴司鬼国,也走他一遭。”云谷站在一边说道:“前唐状元倒不是走到鬼国里面去了?前面是个鬼国也未可知。”后来果真的走到阴司鬼国,这几句话岂不是人心之灵,偶合如此!

  

  二位元帅得了天师之数,本是一忧;得了国师之言,又成一喜,放心大胆,一任前去。又去了两个多月,先前朝头有日色,晚头有星辰,虽没有了红纱灯,也还有些方向可考。到了这两个月之后,阴云惨惨,野雾漫漫,就像中朝冬月间的雾露天气,只听见个声气。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行。掌定了舵,前面还是直西,若左了些,便不知道是哪里;右了些,也不知道是哪里。再加个转过身,越发不知去向,哪敢转过身来?

  

  兢兢业业,又走了一个多月。只见前哨船撞着在个黄草陡崖下。蓝旗官报到中军帐,元帅道:“既有陡崖,一定是个国土。且住下船,再作区处。”即时传令,大小宝船一齐收住。这时候,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雪深难辨路高低。一会儿乌云陡暗,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想是夜得来了。过了一夜之时,又有些朦朦的亮,想是天明了。二位元帅坐在中军帐上,传令夜不收上岸去打探。夜不收不敢去。老爷道:“着王明去。”王明道:“天涯海角都是人走的,怕它甚么雾露朦胧!”一手拿着隐身草,一手一口戒手刀,曳开步来就走。走到十数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走,又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又亮了些。再又走,走到十数多里路上,天愈加亮净了。虽则有些烟雨霏霏,也只当得个深秋的景象,不是头前那样黑葳葳的意思。王明道:“这莫非又是我王明造化来!弃暗投明,天公有意。”

  

  毕竟不知造化还是何如,天意还是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87回 宝船撞进酆都国 王明遇着前生妻

 

  诗曰:

  

  门庭兰玉照乡间,自昔虽贫乐有余。

  岂独佳人在中馈,却因麟趾识关睢。

  云车忽已归仙府,乔木依然拥旧庐。

  忽把还乡千斛泪,一时洒向老莱裾。

  

  却说王明行了三五里路,前面是一座城郭,郭外都是民居,又尽稠密。王明恨不得讨了信,回复元帅,算他的功。趱行几步,走进了城,又只见城里面的人,都生得有些古怪:“也有牛头的,也有马面的,也有蛇嘴的,也鹰鼻的,也有青脸的,也有朱脸的,也有獠牙的,也有露齿的。王明看见这些古怪形状,心下就有些害怕哩。大凡人的手脚,都管于一心,心上有些害惶,手就有些酸,脚就有些软。王明心上害怕,不知不觉,就像脚底下绊着甚么,跌一毂碌,连忙的爬将起来,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

  

  王明跌污了这一身衣服,生怕起人之疑,找到城河里面去洗这个污衣服。就是天缘凑巧,惹出许多的事来。怎么天缘凑巧,却又惹出许多的事来?王明在这边河里洗衣服,可可的对面河边,也有一个妇人在那里洗衣服。王明看着那个妇人,那个妇人也看着王明。王明心里有些认得那个妇人,那个妇人心里也有些认得王明。你看我一会,我看你一会。王明心里想道:“这妇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那妇人心里想道:“这汉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两下里都有些碍口饰羞,那妇人走上岸去,又转过头来瞧瞧儿。王明忍不住个口,叫声道:“小娘子,你这等三回四转,莫非有些相认么?”那妇人就回言说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何到此?”王明道:“我是大明国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下海的军士,姓王,名字叫做王明。为因机密军情,才然到此。”那妇人道:“你原来就王克新么?”那妇人又怕有天下同名同姓的,错认了不当稳便,又问道:“你既是下海的军士,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妻子么?”王明道:“实不相瞒,家中父亲早年亡故,母亲在堂,还有兄弟王德侍奉。有妻刘氏,十年前因病身亡。为因官身下海,并不曾继娶,并不曾生下子嗣。”王明这一席话,说得家下事针穿纸过的,那妇人却晓得是他的丈夫,心如刀割,两泪双流,带着眼泪说道:“你从上面浮桥上过来,我有话和你讲哩!”王明走过去,那妇人一把扯着王明,大哭一场,说道:“冤家!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刘氏妻室。”王明听见说道是他的刘氏妻室,越发荡了主意,好说不是,眼看见是,口说又是;好说是,十年前身死之人,怎么又在?半惊半爱,说道:“你既是我妻刘氏,你已经死了十数年,怎么还在?怎么又在这里相逢我哩?你一向还在何处躲着么?”刘氏说道:“街市上说话不便,不如到我家里去,我细细的告诉你一番。”

  

  转一弯,抹一角,进了一个八字门楼三间横敞,青砖白缝,雅淡清幽。进了第二层,却是三间敞厅,左右两边厢房侧屋。刘氏就在厅上拜了王明,王明道:“你这是哪里?”刘氏道:“你不要忙,我从头告诉你。我自从那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勾死鬼把我解到阴曹,共有四十二名。灵曜殿上阎罗王不曾坐殿,先到判官面前,把簿书来登名对姓。”王明吃慌说道:“你说甚么阎罗王?说甚么判官?终不然你这里是阴司么?”刘氏道:“你不要慌,我再告诉你。那判官就叫做崔珏,他登了名,对了姓,解上阎罗王面前。一个个的唱名而过,止唱了四十一名。阎罗王道:‘原批上是四十二名,怎么今日过堂只是四十一名?’崔判官说道:‘内中有一个是错勾来的,小臣要带他出去,放他还魂。’阎罗王说道:‘此举甚善,免使冤魂又来缠扰,你快去放他还魂。’崔判官诺诺连声,带我下来。来到家里,我说道:‘你放我还魂去吧。’判官道:‘你本是四十二个一批上的人。我见你天姿国色,美丽非凡,我正少一个洞房妻室。我和你结个鸾凤之交罢了。’我说道:‘你方才在阎罗王面前说道放我还魂,怎么这如今强为秦晋?这是何道理?’崔判官说道:‘方才还魂的话,是在众人面前和你遮羞,你岂可就认做真话!’我又说道:‘你做官的人,这等言而无信。’崔判官说道:‘甚么有信无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若违拗之时,我又送你上去就是。’我再三推却,没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妇。”

  

  王明道:“你这里却不是个阴司?”刘氏道:“不是阴司,终不然还是阳世?”王明道:“既是阴司,可有个名字?”刘氏道:“我这里叫做酆都鬼国。”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么?”刘氏道:“这叫做酆都鬼国。酆都山还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遥,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个极苦的世界,我这里还好些。”王明道:“你这里可有个甚么衙门么?”刘氏道:“你全然不知,鬼国就是十帝阎君是王,其余的都是分司。”王明道:“既是这等一个地方,怎么叫我还在这里坐着?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你慌怎的?虽是阴司,也还有我在。”王明道:“你却又是崔判官的新人。”刘氏道:“呆子,甚么新人!你还是我生前的结发夫妻,我怎生舍得着你!”王明道:“事至于此,你舍不得我,也是难的。你是崔判官的妻,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刘氏道:“不妨碍,判官此时正在阴间判事,直到下晚才来。我和你到这侧厅儿长叙一番。”

  

  王明道:“阴司中可饮食么?”刘氏道:“一般饮食。你敢是肚饥么?”王明道:“从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饥了。”刘氏说道:“我和你讲到悲切处,连茶也忘怀了。”叫声:“丫头们!”只叫上这一声,里面一跑就跑出两三个丫头们来。刘氏道:“我有个亲眷在这里,你们看茶,看酒饭来。”那丫头道:“可要些什么肴品吗?”刘氏道:“随意的也罢。”即时是茶,即时是酒肴,即时是饭,王明连饥带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饭饱就有些弄箸。”王明说道:“当初我和你初相结纳之时,洞房花烛夜,何等的快活!到落后你身死,我下海,中间这一段的分离。谁想到如今,反在阴司里面得你一会。这一会之时,可能够学得你我当初相结纳之时么?”王明这几句话,就有个调戏刘氏之意。刘氏晓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诉他,说道:“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间虽然相会,你却是阳世,我却是阴司,纵有私情,怕污了你的尊体。况兼我已事崔判官,则此身属判官之身,怎么私自疏失?纵然崔判官不知,比阳世里你不知,还是何如?大抵为人在世,生前节义,死后也还忠良。昔日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此事。”好个刘氏,做鬼也做个好鬼?王明反觉失了言,告辞要去。

  

  刘氏道:“只你问我,我还不曾问你。你既是下海,怎么撞到阴司来?”王明道:“我自从下海以来,离了南京城里五六年了,征过西洋二三十国。我元帅还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顺着风,信着船,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刘氏道:“怎么又进到这个城里来?”王明道:“元帅差我上岸打探着是个甚么国土,哪晓得是个阴司!故就进到这个城里来了。”刘氏道:“你船上还有个元帅么?”王明道:“你还有所不知,我们来下西洋,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还有一个天师,还有一个国师。”刘氏道:“你在船上还是哪一行?”王明道:“我是个下海的军士,只算得雄兵百万里面的数。”刘氏道:“你可有些功么?”王明拿起个隐身草来,说道:“我全亏了这根草,得了好些功。”刘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个一官半职。我做妻子虽然死在阴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帅专等我的回话,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也罢,我崔判官也只在这早晚来也。”

  

  道犹未了,崔判官已自到厅上,问说道:“侧厅儿是哪个在讲话哩?”王明慌了,悄悄地说道:“你出去,我且站在这里。”刘氏道:“他岂可不看见?”王叨道:“我有根隐身草,不妨碍。”刘氏道:“隐身草只瞒得人,怎瞒得神。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站着转不好,你不如同我出来,只我先行一步就是。”

  

  好个刘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礼,行到厅上,说道:“侧厅儿是我在那里讲话。”判官道:“好一阵生人的气味!你和哪个讲话?”刘氏道:“是我一个哥哥在这里。”判官道:“他怎么认得到这里来?”刘氏道:“是我在河边洗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请他进来。”判官道:“他可曾过堂么?”刘氏道:“他还是阳世上的人,误入到这里的。”判官道:“他既是阳世之人,怎么误入到这里的?”刘氏道:“他随着征西大元帅,宝船千号,来下西洋,顺着风,就走到这个地方上来了。他又是元帅差遣着打探军情,却又误入到这城里来了。”判官道:“一个阳世人,误入到我阴司里面,奇哉!奇哉!他叫甚么名字?”刘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刘,他姓王,怎么是你的哥哥?”刘氏连忙的转过口来,说道:“哥哥为因家道贫穷,出赘在王老实家里,做个女婿。王老实是名军,吃担米。王老实没儿子,哥哥就顶他的名吃他的米。这如今就当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请他出来,我和他相见。”刘氏道:“哥哥是个穷军,敢长揖于贵官长者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声,说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门下有贫亲,请他相见,有何不可?快请出来。”

  

  刘氏请出王明来,行了礼,叙了话。判官道:“人人都说千载奇逢。大舅,你是个阳世,我们是个阴司,今日之间,却是个万载奇逢。”王明道:“不知进退,万望长者恕却唐突之罪!”判官道:“说哪里话!请问大舅,你是大明国人,随着甚么征西大元帅来下西洋?”王明道:“有两个元帅,一个是三宝太监,叫做郑某;一个兵部尚书,叫做王某。”判官道:“还有哪个?”王明道:“还有一个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号为天师;一个金碧峰长老,号为国师。”判官点一点头,说道:“金碧峰就在这里。这等还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认金碧峰来?”判官道:“虽不相认,我晓得他。共有多少船来?”王明道:“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判官道:“甚么贵干?”王明道:“下西洋抚夷取宝。”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宝么?”王明道:“取的宝不是以下之宝,是我中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并不曾取得。”判官道:“怎么走到我这里来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宝,务死的向前。故此就来到这里。”

  

  判官道:“来头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极乐国么?”王明道:“已经到来。”判官道:“天堂国是西海尽头处。我这里叫酆都鬼国,是西天尽头处。你走到这个尽头路上来,怎么转侧?况兼阴司里面有许多魍魉之鬼,纷纷的告状说道,是甚么抚夷取宝的人,枉杀了他。原来就是大舅。你这船上还好,喜得见了你,你又和我至亲。”王明看见判官口里说话不干净,相问说道:“这些魍魉之鬼,要怎么哩?”判官道:“枉杀了他,他们要一命填一命,你们就不得还乡。”

  

  王明听见“不得还乡”四个字,肚里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辞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难万难,难得到这里,怎么就说个‘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权当作接风,草榻了这一宵。明日该我巡司,带你到各司狱里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这里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这里。”判官道:“那时节就不得回去告诉世上人一番。”道犹未了,酒肴齐到。虽然崔判官敬着王明,其实王明的心里吞不下这个香醪美酝,当不过这个贤主情浓,强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来,我和你同进了城里面去走一走儿。”崔判官前走,王明后随。走到了城门口,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一边走出一个鬼来:左一边是个青脸獠牙鬼,右一边是个五花琉璃鬼。看见王明,喝声道:“唗!你是个生人,走到哪里去?”崔判官回转头来,说道:“胡说!他是我一个大舅子,你怎敢阻挡于他?”鬼说道:“既是令舅,只管请去罢。”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忡忡,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头叠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却只是左一边有一路脚擦步儿,却不见个人在上面走。王明问道:“姐夫,右边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没有个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听我说。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分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才这个台上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条路。”王明道:“怎么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个美事,怎么又做在右边?”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无所分别。”

  

  走了一会,只望见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烈焰腾空。王明问道:“姐夫,那座山怎么这等火发?”判官道:“叫做火焰山。为人在世,肚肠冷不念人苦,手冷不还人钱,冷痒风发,不带长性;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上来烧,烧得他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一边山上刀枪剑戟,布列森森。王明问道:“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在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口蜜腹剑,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枪刀山上来,乱刀乱枪,乱砍做一团肉泥,问君认得刀枪否?”

  

  再走一会,王明原是出门之时吃了两钟早酒,走到这里,口里有些作渴,只见前面一个老妈妈儿坐在芦席篷里,热汤汤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钟茶来。”判官笑笑儿,说道:“我这里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么不是好吃的?不过只是要钱罢了。”判官道:“只是要钱,说他做甚么?这个老妈妈原旧姓贪,在阳间七世为娼,死了之时,阎君不许投托人身。他却摸在这里,搭个篷儿,舍着茶儿。哪里真个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时心迷窍塞,也就不晓得我自家姓甚么,名甚么,家乡住处是甚么。”王明道:“这茶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汤。要晓得娼家的事,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上面架着一根独木桥,围圆不出一尺之外,圆又圆、滑又滑。王明走到桥边,只见桥上也有走的,幢幡宝盖,后拥前呼。桥下也有淹着血水里的;淹着的,身边又有一等金龙银蝎子,铁狗铜蛇,攒着那个人,咬的咬、伤的伤。王明问道:“姐夫,这叫做甚么桥,这等凶险?却又有走得的,却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这叫做奈何桥。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为人在世,心术光明,举动正大,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这等正人君子,死在阴司之中,阎君都是钦敬的,不敢怠慢,即时吩咐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导引于前,拥护于后,来过此桥,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见走的,就是这一等好人。若是为人在世心术暗昧,举动诡谲,伤坏人伦,背逆天理,这等阴邪小人,死在阴司之中,阎君叱之来渡此桥,即时跌在桥下血水河里,却就有那一班金银蝎子,铁狗铜蛇,都来攒着咬害于他。你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王明说道:“果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寥,阴风刮面,冷雨淋头,好凄惶人也!王明问道:“姐夫,这条埂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重偏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手风脚斜,一个口里叫说道:“三枚。”一个口里叫说道:“两谎。”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青口黄,一个一手攒着一个大拳头,两手攒着一双拳头。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眉不展,眼不开,头往东,脚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崚崚峥峥。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个,一个一头拳,撞到东,一个一头拳,撞到西,一个逢着人,打个失惊,喝声道:“唗!”一个逢着人,也不管认得认不得,招下手,叫声:“来!”一个支支舞舞,一个吆吆喝喝。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来个,都生得嘴唇短,牙齿长,里多外少,扯拽不来,包裹不过。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数个,仰叉着睡在地上,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眨,口又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个儿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梢来,没下梢;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肩上据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一条绵索。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线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成群结党而来。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那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虽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王明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

  

  王明抬头一看,前面又是一个总门,门楼上匾额题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进了总门,却是一带的殿宇峥嵘,朱门高敞,俨然是个王者所居气象。走近前去,一连十层宫殿,一字儿摆着。一层宫殿上一面匾额,一面匾额上一行大字。从右数过左去:第一,秦广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阎罗王之殿;第六,变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转轮王之殿。王明道:“这些殿宇,都是些怎么府里?”判官道:“轻些讲来。这正是我们十帝阎君之殿。”王明道:“两廊下都是些甚么衙门?”判官道:“左一边是赏善行台,右边是罚恶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儿?”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随后。先到左一边赏善行台。进了行台的总门里面,只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牵手一路,又是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左右两边彩幢绛节,羽葆花旌,天花飞舞,瑞气缤纷,异香馥郁,仙乐铿锵,那里说个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一一如礼。判官道:“内弟王明是大明国征西军士,因为宝船走错了路,误入阴司,斗胆进来相探。”那几位说道:“我们同是大明国,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识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笃孝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刘,尊讳殷,孝养祖母,天雨粟五十钟,官至太保 ;这一位姓严,尊讳震,割股疗父,天赐舜孝草,涂所割处,即时血止痛除;这一位姓高,尊讳上达,未冠时割股愈母疾,官至右佥都御史;这一位姓顾,尊讳仲礼,事母至孝,母卒,庐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赐金十斤;这一位姓王,尊讳延,事继母至孝,官至尚书左丞相 ;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王明诺诺连声。判官领着他告辞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

  

  毕竟不知这个“悌弟之府”是些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88回 崔判官引导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

 

  诗曰: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寒未远,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龙蛰,金寒雁鹜飞。

  老臣它日泪,湖海想遗衣。

  

  却说到了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列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其实失认。”判官道:“这列位都是善事兄长,能尽弟道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姜,尊讳肱,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说道:‘贤哉二兄弟,不敢犯。’这一位姓郑,尊讳均,令兄为吏受贿,公佣工得钱帛归,讽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这一位姓卢,尊讳操,事继母尤谨,继母生三弟,出就学,公为执鞭赶驴,继母卒,友爱三弟越加厚,后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书;这二位姓周,尊讳司,极能尊敬长上,待前辈如父母,待同辈如兄弟,一日过江遇风浪,舟独全,土地菩萨说道:‘船上有个周不同,才保无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后官至司理少卿;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弟道的,都在这个‘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为仁本,应知百福全。”

  

  第三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上进去,依前的仪从、仙乐、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可相识么?”王明道:“未及相识。”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余,尊讳阙。”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讲这几位老爷,我认得好些。”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这边是方正学老爷,这边的周修撰老爷,这边是陈清献老爷。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爷,我都是认得的。”判官道:“亲不亲,故乡人。你去探访他们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个俗子武夫,怎么好混扰他们?我和你出去罢。”判官领着王明就走。王明道:“原来这几位老爷,都在这个阴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万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气收。”

  

  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以实为实守信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定,弃之如信何!诸公子多登第;其余都是言而有信,笃实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王明道:“须知一诺千金重,长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尝说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寿终,阎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坐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无非礼,小大由之总在和。”

  

  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不曾相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从弟敬伯夫妇白鬻于人,反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杨,尊讳起汶,乡人有孤子,被人强占房屋,公义形于色,卖己田赎之,子孙代代贵显。”道犹未了,王明道:“这个中间,我也认得几位。”判官道:“你又认得哪几位?”王明道:“左边那一位,是莱州徐老爷,尊讳承珪,自小儿丧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并族人三十口甘藜藿,过了四十年。洪武爷名其乡曰‘义感’。”判官道:“你还认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边那一位,是北海吴老爷,尊讳奎,尝出己资,置义田千亩,以赡亲戚朋友之贫乏者。洪武爷赏他冠,寿年百岁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认得几位好人哩!舅子,你还不认得这后一位的!是江州陈义门,九世同居,家徒七百余口,南唐立为义门。”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声名赫赫昭天地,气节凌凌泣鬼神。我们虽是个小人儿,未尝不认得。”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认得么?”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说,我今番就认得好几位哩!”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我也略节说说儿你听着。有一位是周进士,尊讳丹,门无私谒,吏胥不得为奸,由县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张学士,尊讳以宁,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于途,止幞被而已,有诗云:‘覆身唯有黔娄被,垂橐浑无陆贾金。’那一位是古尚书,尊讳朴,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自警编一帙书,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 ;那一位陈按院,尊讳仲述,平生称为清白御史,死无以为殓。我认的这几位老爷,你说可是么?”判官道:“这个说得是,今番还有一府,你再认得几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来认一认儿。再认得几位老爷,就算你也是个识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个识者。”判官道:“口说无凭,你说来我听着。”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爷?尊讳汉,鞠狱平怨,曾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凌爷说道:‘快拿过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参政老爷?尊讳纯,尝持节抚谕麓川宣慰司,司官赠以金,王爷道:‘你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司官说道:‘愿以报德。’王爷道:‘我本无德,而汝馈我以金,是重我之耻也!’坚执不受。又一位不是钱知县老爷,尊讳本忠,清操苦节,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钱爷拒之门外,绝不与见。夫人问其故,钱爷道:‘嗜利之徒,耻与为友。’”王明认了这几次,又叫声“姐夫”,说道:“我认下这几位老爷,可是真么?”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还有许多,你认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见的,有不相见的,怎么认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个,是简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枢密使耻华堂之污居,荜门桑户;赵清献耻仆从之污官,一琴一鹤。”道犹未了,王明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前朝的老爷,我怎么会认得?”判官道:“认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个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岂不闻: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明月?”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和你还转到罚恶行台去瞧瞧来。”王明道:“罚恶行台里面,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故此叫做罚恶行台。”王明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后面十八重地狱门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里?”判官道:“另有一个所在,叫做女司。一边是善,一边是恶。一边赏善,一边罚恶。”王明道:“可看得么?”判官道:“男女有别,等闲不敢叫开他的门,恐怕阎君晓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狱里走一遭儿罢。”判官领头,王明随后。行了有三五里之远,只见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淡,冷风飕飕,周围一带都是石头墙,约有数仞之高。前面一所门,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字。判官走到门上叫声:“开门哩!”道犹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里连声喝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说道:“今日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原来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说道是捉得来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狱来,还嫌他瘦削儿,故此说道:“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判官晓得他的意思,喝声道:“胡说!这是我一个大舅,特来耍子的,那个说甚么?”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开了口,哪个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进去,王明也跟定着他走进去。

  

  一进门,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雨之狱”四个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张一张,只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的汉子捆在铜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铜环上打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环上安得是刀,却不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血流满地。打死了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旋起一个旋窝儿风来,左旋右旋,旋来旋去,把那些残骸剩骨复手又是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王明道:“这雷是甚么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这风是甚么风?”判官道:“这叫做冤孽风。”王明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王明道:“只过这个风雷之狱么?”判官道:“你原来不晓得一些儿:但凡人死之后,见了十帝阎君,审问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乐,送进赏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个分班别类,该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审问的果是造恶,发下十八重地狱,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这些苦,却才发到罚恶行台里面,也是分班分类,该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剥皮,把人炒骨,吃人秽污,受人打骂。”王明道:“到几时才是了日?”判官道:“恶有大小,罪有轻重。累世也有数目。若是十恶不赦的,历百千万劫,无了无休。”

  

  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上站着四个大鬼,一手又抓过一个汉子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上。八个鬼齐齐的八锤,把个汉子打做了柿饺的样子。甲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打做一个饼。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丁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打到临了之时,另是一对小鬼来,说道:“只是做饼,倒便饶了他。”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熏了熏,原来还是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王明看见,心胆都寒,说道:“姐夫,你看里面那个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岂不闻: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到第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小门儿里去瞧一瞧,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小鬼们嘴里哨一声响,那轮车飞拥而去。小鬼们呼一口气,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车走得快,火烧得大,一会儿把个汉子烧得乌焦巴弓,做一块灰烬之末。成了灰,却又取过来洒上几点水,原来不是原来,依旧是个汉子。车转不了,汉子烧不了。王明道:“那轮车好狠火也!”判官道:“这叫是:不做无量罪不重,火不烧时人不知。”王明道:“每人又还原,这怎么说?”判官道:“冤孽相缠,百千万劫。”

  

  到第四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溟冷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近前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一口清水圆池,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唗!”一手一个汉子,丢到圆池里面,就是一个大鲇鱼,一张大阔口,一口一毂碌吞将下去。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唗!”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又是一个鲇鱼吞将下去。丢十个,才满一回。一回之后,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悠扬跳跃,如醉饱之状。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唗!还我原人来。”一声喝不至紧,就不见了这些鲇鱼,另是一班金丝鲤鱼,一尾鱼衔着一个人,照池沿上一掼掼将上来,依旧又是那些汉子。王明道:“姐夫,那池里鱼都是教成的?”判官道:“鱼因贪饵才吞钩,造孽多般总是愚。”

  

  又到第五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油龙之狱”。王明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摆列着无数的将军柱,柱头上都倒挂着一条龙。柱底下都绑着是大个的汉子,汉子身上赤条条的没有寸丝,小鬼们把柱头上一献,龙口里就彪出泖滚的香油,一直照着汉子满头扑面浇下来,皮是绽的,肉是酥的,那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柴头儿的样子。到了光骨头的田地,那些小鬼们走近前,一把骨头上浇上一瓢滚水,原来又是原来,照旧还是一个汉子。王明道:“姐夫,龙口里敢是香油么?”判官道:“是泖滚的香油。”王明道:“姐夫,好狠也!”判官道:“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狱,匾额上写着“虿盆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一个深土坑,坑里面都是些毒蛇、恶蝎、黄蜂、黑虿。一干小鬼一手抓过一个汉子来,照坑里一掷,坑里那些蛇、蝎、蜂、虿嗡一声响,群聚而来,嘬其血,串其皮,食其肉,了无人形。一手又抓过一个来,又是一掷,又是这等各样毒物串皮食肉。抓过许多,掷着许多。直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上来!”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声响,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只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王明道:“那坑里怎么有这些恶物哩?”判官道:“天造地设的一般,不怕你走到哪里去。”王明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说得这个话!恶人自有恶人磨,撞着冤家没奈何。”

  

  又到第七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杵臼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他看儿,只见小门儿里面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约有数丈之宽。四围站着四个小鬼,一个手里拿着一副大碓杵。掀下一个汉子来,只听见一齐杵响,须臾之间,打成一块蒜泥的样子。把个蒜泥捏成一个团儿,逐个儿放在左边还魂架上。到了末后之时,架子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照旧是个汉子。王明道:“姐夫,好狠杵臼哩!”判官道:“今日方知孙杵臼,从来不信有程婴。”

  

  又到第八重地狱,匾额上写着“刀锯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前去看一看,只见小门儿里面两片板夹着一个人,或是男子汉,或是女人家。却有一班小鬼,两个鬼拽着一张锯,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皮开肉绽,也有两半的,也有三挂的,也有四截的,也有碎吡的。锯到着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做好做歹,一个个的拿起来,用笤帚在浑身上扫一过,一个还是一个,男子是男子,女人是女人。只是那些刀痕血迹,到底有些。王明道:“姐夫,这个锯解的又惨些!”判官道:“生前造恶无凭据,死后遭刑分外明。”

  

  又到第九重地狱,还不曾走到门上,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吆喝道:“崔相公哪里去哩?”王明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生得是牛的头,马的脸,身上穿件青布长衣,腰里系条红罗带,脚下是双黑皮皂靴,口里吆喝道:“崔相公。你哪里去哩?”判官道:“你吆喝怎的?”青衣说道:“阎罗爷有事相请。”道犹未了,又是一个猪头狗脸的赶将来吆喝道:“阎罗爷有事相请,请你快些去哩!”道犹未了,又是一个驴头羊嘴的赶将来,吆喝道:“崔相公,爷在厅上,有事请你,即忙就走哩!”崔判官看见来得凶,只得站着,问说道:“有甚么紧事?一时就是三递人来。”众人说道:“我们只晓得奉着官差,哪里晓得有甚么事哩!”判官道:“堂上可有些甚么人在那里?”众人说道:“堂上是转轮王放出来的无罪之人。”判官道:“已经无罪,各自散去托生罢了,怎么又转到堂上来?”众人说道:“在那里告甚么枉刀杀人的状子。”判官道:“爷怎么说?”众人说道:“爷因是不得明白,故此相请相公,请查文簿,看他们果有罪,果无罪;杀人的果枉刀,不枉刀。”

  

  判官道:“既如此,不得不去。只一件来,大舅,我如今阎君有召,不得相陪,自己再去细看一番罢。”王明道:“姐夫,你不在之时,我小弟也不去了。”判官道:“地狱共是一十八重,我和你才看得八重,还有十重不曾看见。况兼前面正有判、烧、春、磨,正好看哩!”王明道:“举一可例,其余莫说,已自看过八重,小弟出去,也就告辞罢。”

  

  一会儿,出了地狱,判官道:“进灵曜之府。”王明走出子城来。判官又叮嘱道:“大舅,你还到我家里等着我哩!”王明道:“不等你罢。”判官道:“我有一封家书烦你相带,你怎么不等我哩?”王明听见说是家书,不得不等。一径找到崔家,见了刘氏,王明道:“娘子,你今日做了我的姐姐。好个姐姐也!”刘氏道:“判官做了你的姐夫,还好个姐夫哩!”两个闲谈,不在话下。

  

  却说崔判官进了灵曜之府,直上第五殿见了阎罗王,行了礼,阎罗王说道:“这一干无罪之鬼,状告枉刀杀人,却不知他的有无虚实,你去细查一番,看他的真假,以便发落施行。”崔判官道:“查此不难,叫他们供出口词来,我这里拿个罪恶簿来一对,便见明白。”阎罗王说道:“此言有理。”即时传令,着令这些告状的逐一供出口词。

  

  常言道:“你是阎罗王,阎王出令,谁敢有违?”一干鬼齐齐的站在丹墀之下,轮班序次,一宗宗的诉上来。

  

  第一宗一个老者。提着一个斗大的头,哭哭啼啼,自称是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名字叫做姜老星忽刺。临阵之时,被南朝唐状元所误,一箭划下了头。屈死无辜,告唐状元填命。

  

  第二宗是两个小后生。一个拎着一个脑盖骨,哭哭啼啼,自称是姜老星忽刺第三个公子,名字叫做姜代牙。临阵之时,被南朝张狼牙闪在后面,不知不觉,一狼牙钉打碎了脑盖骨。屈死无辜,告张狼牙填命;一个拎着一块鼻梁骨,一双乌眼珠,哭哭啼啼,自称是姜老星忽刺第二个公子,名字叫做姜尽牙。临阵之时,被南朝张狼牙所误,一狼牙钉打断了鼻梁骨,爆出一双乌珠儿来,至今做个瞎鬼。屈死不甘,告张狼牙取命。

  

  第三宗是五千个番兵结做一伙,也有没头的,没眼的,没鼻子的,没手的,没脚的,吆吆喝喝,哭哭嘶嘶,同口一辞,都说道:“是总兵官姜老星部下的番兵,临阵之时,死了总兵官,被唐状元乱刀砍死。一概屈死无辜,一概告唐状元取命。”

  

  第四宗是千百头野水牛。一个一身水,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野水牛本是畜生,孽障未除,生长在金莲宝象国,郊眠露宿,饥餐草,渴饮水,并不曾有甚么罪恶。只因奉女将姜金定官差,哪晓得张天师逼勒我们下水,一任的响雷公,把我们活活的逼死于海水之中。屈死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五宗是千百头犀牛。头上角崚嶒,身上鳞落索,也是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一干犀牛,生长在水里,与水族为邻,并无半毫过恶等,因承奉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所差,被张天师借到那里千百条长长大大的蜈蚣虫,强钻我们的鼻头,活活的钻死我们这一干性命!情屈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六宗是一干妇人,约有五百多个,都只是精着个头,并没有身子,一个个哭哭啼啼,说道:“我们原是妇人身,只到夜晚间,头会飞走,晚间飞去,明早飞来,并无差错。多因女将姜金定差遣我们出城,也只是备数而已。被张天师叫下五方黄巾力士,撇掉了我们原身,致使头不归身。顷刻间,坑陷了我们五百口性命。情屈无辜,告张天师填命。”

  

  第七宗是一干柴头鬼。

  

  毕竟不知怎么叫做柴头鬼,不知这一干柴头鬼诉个甚么冤?且听下回分解。

第89回 一班鬼诉冤取命 崔判官秉笔无私

 

  诗曰:

  

  圆者被人讥,方者被人忌。

  不方与不圆,何以成其器?

  至圆莫如天,至方莫如地。

  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议。

  人或讥我圆,我圆思以智。

  人或讥我方,我方思以义。

  醒者彼自醒,醉者彼自醉。

  宁识阴司中,报应了无异。

  

  却说第七宗是一干柴头鬼,像有头又不见个头,像有手又不见个手,像有脚又不见个脚。凹头突脑,乌蕉巴弓,原来是火里烧过来的,故此叫做柴头鬼。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一干人,是罗斛国谢文彬麾下的番兵,共有三五千个。因为谢文彬和南朝争斗,与我们何干?被南朝五营大都督设下毒计,把我们连人连船尽行烧死。蛟龙厮战,鱼鳖何干?活活的烧死我们这三五百个的性命。情实无辜,告五营大都督填命。”崔判官道:“你只说五营大都督,还是甚人才好对哩?”柴头鬼说道:“就是唐状元为首。”判官道:“若你们委实无辜,这就该唐状元填命。”

  

  第八宗又是两个小后生。一个驼着个背,口里叫着:“好疼也!好疼也!”一边叫着,一边说道:“我是爪哇国苏刺龙。临阵之时,被南朝马游击背空处打一锤,打得腰驼背曲,一命归泉。屈死无辜,告马游击填命。”一个连肩带背,拎着半边身子,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哇国苏刺虎,临阵败走,暗地里马游击一刀,卸下一边身子来。身死无辜,告马游击填命。”

  

  第九宗也是两个后生。一个拎着一副顶阳骨,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哇国一员副将,名字叫做哈刺婆。临阵之时,被金都督偷空儿一镜,镋掉了一副顶阳骨。屈死无辜,告金都督填命。”一个背着脊梁骨,哭哭啼啼,说道:“我也是爪哇国一员副将,名字叫做哈刺密。回阵之时,也被金都督背后赶将来,脊梁骨上一镋,镋得一命归泉。身死无辜,告金都督填命。”

  

  第十宗是五百个番兵,站着的就是一千个。怎么这等多哩?

  原来一个人是一刀两段的 ;上一段,下一段。虽是五百个人,上下两段,却不是一千个?一齐儿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叫做鱼眼军,承总兵官的号令,去到南船之下,被王元帅设计,满船底下都是飞抓,抓起一个来,一刀两段。屈死无辜,告王元帅填命。”

  

  第十一宗是三千名步卒。一个个都是身首两分,皮开肉绽,怨气腾腾,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都是爪哇国上铜板册的军人,跟随总兵官出阵,大败而归,被南朝诸将擒获。可怜我们三千个人,都是砍头,都是剥皮,都是剐骨,都是一锅儿煮吃了。有何得罪,遭此极刑?告郑元帅填命。”判官道:“你们原是哪一个擒获的,你们还寻哪一个,怎么要郑元帅填命?”众人说道:“一锅煮吃之时,都是郑元帅主令,故此要他填命。”

  

  第十二宗是十三个番官。浑身上下,寸丝不挂,连身上的肉都是一条一条儿牵扯着,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爪哇国国王驾下亲随头目,共是十三员。城池失守,与我等何干?被南朝人拿去,一个人剐了一千刀。平白地遭此锋镝之惨,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三宗是一个老大的番官。也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哇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咬海干,尽忠报国。被南朝拿住,砍了头祭海。孤忠无以自见,反遭毒刑,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四宗是一个女人声口,苦无甚么头面。哭哭啼啼,说道:“我是爪哇国一个女将,名字叫做王神姑,舍身为国,被南朝诸将万马踏为肉泥。跖犬吠尧,吠非其主。遭此极刑,告南朝诸将填命。”判官道:“你那妇人的状不准。”王神姑又哭又说道:“怎么不准?”判官道:“我这簿上注得有你是自家发下大咒,咒神不肯恕饶,以致如此。下去,再查你前身。”

  

  第十五宗是一个南朝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本贯南朝人氏,名字叫做陈祖义,来到浡淋国,官授沙胡左头目之职。好意迎接南船,反被他枭首示众。恩将仇报,死不甘心,告郑元帅填命。”

  

  第十六宗是一连三个女人。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女儿国一个公主,名字叫做金头宫主。为了唐状元,被妹妹砍了头。树因花发,藕以莲生,告唐状元讨命。”一个挤着个奶头,哭哭啼啼,说道:“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二的妹子,名字叫做银头宫主。为因唐状元,致使第三个妹子一刀割了我的奶头,重伤致死。唐状元是个贻祸之根也,告唐状元填命。”一个捻着一把腰眼骨,哭哭啼啼,说道:“我就是金头宫主第三的妹子,名字叫做铜头宫主。为因两个姐姐争风,是我判其曲直,被马太监蓦地里一刀,刺了我的腰眼骨,刺了一个大窟窿,身死无辜,告马太监填命。”判官道:“那两个姐姐自己淫乱争风,怎么告得唐状元?这个不准。这个妹妹告马太监,还有三分理,待过会儿再查。”

  

  第十七宗又是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女儿国一员女将,名字叫做王莲英,百战百胜。被卖国女贼黄凤仙,一刀砍下了我的头。忠君者身死,卖国者反昌。情屈何干,告黄凤仙填命。”判官道:“一个忠君,一个卖国,再查前身,黄凤仙还填你的命。”

  

  第十八宗共是五十个没头的鬼。先一班二十五个,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撒发国总兵官部下看宝藏库的小军,上半夜梦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个一刀,一刀砍下一个头来。身死无辜,告王明填命。”后一班二十五个,哭哭啼啼说道:“我们同是撒发国,同是看宝藏库的小军,下半夜梦寐之中,吃南朝王明一个一刀,一刀砍下一颗头来。身死无辜,告王明填命。”

  

  第十九宗这个人有些古怪。怎么古怪?合着一个人,分开来又是四架。哭哭啼啼,说道:“我是撒发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做圆眼帖木儿,提刀出阵,被王明暗地里劈了我四刀,开我做四架。屈杀英雄,死不瞑目,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宗是一干没头没脑,断手断臂。吆吆喝喝,说道:“我们总是圆眼将军部下的小军,被王明暗刀所杀,人不计其数,刀不计其伤。负屈含冤,告王明填命。”

  

  第二十一宗是两个狐狸精,说道:“我们修行千百多年,为因金毛道长官差,被张天师把我两个,一个劈开做了两个。情死不甘,告张天师填命。”判官道:“你原先同伴之时,还有四个神道,也劈做两半个,他们偏不告状,偏你们两个会告状!”两个狐狸精齐说道:“他们是青龙、朱雀、玄武、白虎之神,已经告在天曹,玉帝也准了他的状,许他取命。”判官道:“既如此,我这里也准你的。”

  

  第二十二宗是一干番卒,有小半是带伤的,有大半是没头的。带伤的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锡兰国的防海水军,被南朝解都督把个甚么赛犀飞,害了我们的性命。死不甘心,告解都督填命。”没头的哭哭啼啼,说道:“我们同是锡兰国的兵卒,被解都督拿住,一人一刀,一刀砍了首级。死有何罪?告解都督填命。”

  

  第二十三宗是一个总兵官,领了无数的兵卒。总兵官哭哭啼啼,说道:“我是锡兰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做乃奈涂,挺身为国,吃南朝刘游击一刀,砍了一个头。又把我的头挂在高竿上,又且将去传示四邻。卫国之臣,宁得何罪?遭此荼毒!告刘游击填命。”那无数的兵卒一齐吆喝,一齐啼哭,说道:“我们就是乃奈总兵官部下的兵卒,被刘游击当阵杀死,拿住的又是砍头。身死无辜,告刘游击填命。”

  

  第二十四宗是一干毛陆秃的白象。也哭哭啼啼,说道:“我们是个守分的中生,奉锡兰国总兵官差遣,被南朝刘游击,把个甚么赛星飞,害得我们伤的伤,爬的爬,以致身死。情理何甘!告刘游击填命。”判官道:“你这些中生,原日自不合出阵,今日也不合来缠扰,哪里有这闲工夫准你的状。”众象说道:“老爷可怜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们狮象之列,都是有德有行的中生,怎么肯白受其死?”判官道:“既如此,待我再查。”

  

  第二十五宗又是一个番总兵。手里提着一个头,哭哭啼啼,说道:“我是金眼国一个总兵官,名字叫西海蛟,南兵之难,身经百战,吃金都督一镋,镋下我斗大的头来,英雄无效用之处,情屈何甘!告金都督填命。”道犹未了,后面又跟着无数的番兵,都是些肢体不全,连伤带血的,都是吆吆喝喝,都说道:“我们一干人,为因番总兵身死之后,吃金都督雪片的镋来,措手不及,负屈身死。告金都督填命。”

  

  第二十六宗又是两个番官。一个拎着头,说道:“我是金眼国水军酋长,名字叫做哈秘赤,海上鏖战之时,吃刘百户设计塞了我的舵眼,坑陷了我海鳅船;又戳我一枪,又致使我砍下头来。此情何恨!告刘百户讨命。”一个只得上半段,连头带胳膊,站在地上,下半截身子不见,在那里口里说道:“我也是金眼国一个水军头目,名字叫做沙漠咖,吃了姚把总一刀,挥我为两段,上一段还在,下一段远葬沙鱼之腹。此恨何长!告姚把总填命。”道犹未了,后面一拥而来,就有几千个没头的鬼,都说道:“我们都是跟随哈酋长、沙头目出阵的,只因他两个身死之后,可怜我们撞着火,烧个死;撞着刀,勒个死;捉将去,吓个死。罪不加众,情屈何甘!”烧死的告梁把总填命,杀死的告姚把总讨命,捉去的告张百户讨命。”

  

  第二十七宗这个鬼,生得齐整,青春年少,叫屈连天,原来是金眼国国王的盘龙三太子。一手提着一张刀,一手拎着一个头,气冲冲的说道:“我做太子的为父杀贼,这是理之当然,怎么活活的吃水军大都督陈堂一亏,逼勒得举刀自刎?天下做忠臣孝子的,岂可这等抑郁不伸!到如今没奈何,只得告求阎君殿下,替我做个主张,一定要陈都督偿命!况兼我还有一个忠臣,叫做哈里虎,被他逼勒得溺水身亡。还有八个头目,还有三百只番船,还有三千名番兵,都堆做一坑,烧做灰烬之末。你们不信之时,你看后面都是甚么?”把手一指,只见一个鬼平跳起来,说道:“我是金眼国国王驾下的驸马将军,名字叫做哈里虎,为因国家有难,不避斧钺,万死一生。哪晓得天道无知,偏使贼人得志,致使我们溺水身亡!割我头的是个游击将军黄彪,我今日告黄游击取命。”道犹未了,只见八个头目吆吆喝喝,说道:“我们八个头目,活活的火葬在陈都督手里,今日要陈都督偿命。”道犹未了,只见三千名番兵,一齐的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这一干人,共有三千多个,岂可都是数尽禄终,白白的丧在陈都督火里。情苦何堪!今日要陈都督偿命。”

  

  第二十八宗是个丞相的样子,一个头提在手里,哭哭啼啼,说道:“我是金眼国国王驾下右头目的便是,名字叫做萧哒口禀,为因赍了国书,请了三位大仙,就吃南朝二位元帅砍我的头,又把我的头号令各门、各街、各市。君令臣行,这是常理,怎么叫我受这等的苦毒?到今日没奈何,望阎君替我做主,要二位元帅填命。”

  

  第二十九宗是两个道士。一个说道:“我在阳世间叫做金角大仙。”一个说道:“我在阳世上叫做银角大仙。还有一个师弟,叫做鹿皮大仙。师兄师弟三个同时下山,同时和南兵争斗,怎么我两个就砍了头现了本相?我师弟反做了红罗山的山神?功罪不明,赏罚不正。我两个要金国师填命。”

  

  第三十宗又是五个柴头鬼。一个口里哼也哼的,说道:“我是银眼国一个总兵管,名字叫做百里雁,活活的吃南朝王尚书一天火,烧得骨碎筋酥。衔冤不尽,告王尚书填命。”后面四个哭哭啼啼,都说道:“我们是银眼国四员副将,一个叫做通天大圣,一个叫做冲天大圣,一个叫做撼山力士,一个叫做搜山力士。四个人平白地吃王尚书一餐火,烧得灰飞烟灭。负屈含冤,无门控告,特来告上阎君,要王尚书偿命。”判官道:“你这干人都是吊谎,既是烧得骨碎筋酥,灰飞烟灭,怎么如今还有个形状儿,在我这里告状?”众鬼齐齐的说道:“禀上判官大人,你有所不知,又是南船上一个金碧峰看见不忍,又替我们安埋骸骨,又替我们念上几卷受生经,故此又得这些形状儿,到这里伸冤诉屈。”判官道:“既是如此,还说得通。我准你的,再查。”

  

  第三十一宗又是一个妇人。哭哭啼啼,说道:“我是银眼国百里雁的妻房,名字叫做百夫人,代夫报仇,吃南朝设计,钩牵索捆,砍下头来。夫为妻纲,妻报夫仇,这是个正理,怎么反教我们毒遭刑宪!砍下我头的是唐状元,我如今要唐状元填命。”

  

  第三十二宗是五六百个没头没脑的鬼。嘈嘈杂杂、吆吆喝喝,都说道:“我们是跟随百将军、百夫人的两枝军马,共有七百多名,活活的死在南人之手。有屈难伸,要寻他总兵官填命。”判官问道:“可还有么?”下面答应道:“没有了。”阎罗王说道:“崔判官,这三十二宗人命,事非小可,你仔仔细细把个罪恶簿来,与他对证一番。中间有等恶极罪大的,发下罚恶司,要他周环地狱。有等恶未甚,罪苦不大的,轻恕他,发下左转轮王,与他托生而去。果若是素无罪恶,枉刀屈杀了他,准南朝人一命填他一命。怕他甚么元帅?怕他甚么都督?怕他甚么状元?到了我这衙门,按法而行,毫无所隐。昔日唐太宗尚然填还人命,何况以下之人?”崔判官说道:“是,小臣即时查对。”

  

  好个崔判官,一手一枝笔,一手一扇簿,从头彻尾,查对了一番,又加一番,怕有差错;再加一番,这叫做三思而行,事无不慎。崔判官却才禀告阎君,说道:“某也善,某也未善;某也是,某也未是。”阎君道:“既是查对得明白,你当面判断还他们。”判官道:“你们仍旧一宗一宗的上来,听我们判断。”众人答应道:“是!”

  

  判官叫过第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姜老星,你前身杀人无厌,已经七世为猪,尚且填还不满;你今日出世为人,还是这等为君强战,糜烂民肉,怙恶不悛!依法该送下罚恶司,遍历一十八重地狱。”姜老星说道:“容小的分诉。”道犹未了,阎君传下令来,不许强嘴,强者竟送阿鼻地狱之下,永世不许转身!果有不甘,许末后再禀。阎王有令,谁敢有违?只是恭听而已。

  

  判官叫过第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姜尽牙,你已经三世为人,只因你为人在世,怒目而视哥嫂,注定了打出你的眼乌珠儿来。姜代牙,你已经二世为人。只因你在世作事机深,抠人脑髓,理合打碎你的脑盖骨。你这两个报应已毕,发左转轮王,许你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人,初世为人,前世都是一群马,作践人间五谷,以致今世死于刀兵。苦无大恶,发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判官叫声第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畜生,已经三世为牛。只因你前生在世,食人之禄,不能终人之事,欺君卖国,你这簿上,该十四世为牛。你们今日受了这一苦,准一世为牛,通前后十三世为牛就满。许牲录司去托生为牛。”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畜生,才初世为犀牛。只因你前世都做道士,游手好闲,又且秽污斋醮,故此出世做个犀牛。你头上这一只角,恰像道士那顶冠儿,昨日那一天大蜈蚣,都是些徒弟徒孙的冤孽。你这簿上,共是六世为牛,今番也免你一世,再五世就满。许牲录司去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妇人,前世都是淫奔之妇,背了结发丈夫,私通外人情趣。已经十世为母猪,羞耻不避,秽污异常,还有些余孽未满,却注你做个尸致之鱼,今番受了这一苦,罪恶填满了。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为人。”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千多人,原是五千条毒蛇转世。阎罗王只说你们改行从善,哪晓得你们蛇钻竹洞,曲心还在,故此又注你这一死。你们这簿上,还该一世为猪,再世为牛,三世才转人身。许牲录司去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苏刺龙,你已经三世为人。只因前生在世,专一驮人的财物,不肯还人,以致罪恶贯满。故此今日一锤打驮了你的背,命染黄泉。苏刺虎已是四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专一破人姻缘,离间人骨肉,以致罪恶贯满,故此今日一刀连肩带背的,分开你的尸骸。却只一件,你两个苦无大恶,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哈刺婆,你已自二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专一说话过头,行事满顶,故此今日吃这一镋,削掉了你的顶阳骨。哈刺密,你已是五世为人。只因你前生在世,说话没脊骨,行事没脊骨,故此今日吃这一镋,镋掉你的脊梁骨。却你两人又无别恶,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百个鱼眼军,才是两次为人。初次为人,你就奴群狗党,饮酒输钱,牵扯不断,故此今日注你一个一刀,砍为两段。你第三世为人,方知警省。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又叫声第十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三千个人,都是前生不敬父母,不尊长上,不孝不弟之人。已经十二世为牛,砍头剥皮,剐骨锅煮。才然初世为人,罪孽尚且未满,仍旧又是砍头剥皮,剐骨锅煮。你们这簿上,还有四世为牛。许赴牲录司托生。”

  

  判官叫声第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十三个人,也是初世为人。原日为因抵触了继母,六世为驴,受人欺压,遭人鞭扑。才得为人,复又剐你这一千刀,今后罪孽,稍可饶你罢。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又叫声第十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咬海干,你这个人原没有甚么罪恶,已经八世为人。这一世又是个尽忠报国。只因你前世枉杀了一条大蛇,故此今世不免这一刀之苦,却也不敢偿命。送赏善府受用。”下面没有答应。

  

  判官叫声第十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王神姑,你是个不敬公姑,不顺父母,不尽妇道,犯了七出之条的妇人,已经十八世为母狗。今日又犯咒神,故此要遭万马踏为肉泥。送罚恶分司,还历那一十八重地狱。”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陈祖义,你已是五世为人,苦无罪恶。只因你呼喝长兄一声,故此不免这一刀之苦。却来生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三个女人,前身是个田三嫂,吵家精,在我地狱里面,已是锯开了做三个。教你为人,改心从善,谁知你还是这等贪淫无耻,故此一个人又是一刀。也罢,今番再变一遭母狗,消你那些淫欲之火,却再来托生。许赴牲录司伺候。”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王莲英,你原是个孝妇出身,已经三世戴珠冠,穿霞帔。只因有些小不足处。甚么些小不足处?瞒着婆婆吃了一只鸡,故此今生要砍这一下,却不该人来填命。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五十个人,前世都是个出头的好汉。只因有些出头害人,苦没有甚么大善行,故此今世都要砍头。却来生还是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十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圆眼帖木耳,你为人在世,言不信,行不果,取不明,与不明。有这四样不是处,故此今日砍你四刀,开你做四架。你来生仅仅的讨得个人身,却也没有甚好处。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也不曾答应。

  

  判官叫声第二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人,都是前一世在乡党之中,暗箭伤人,暗刀杀人,故此今生遭王明的暗剑。却也苦没有大过恶,还得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一宗,下面应声:“有!”判官道:“你这两个狐狸,一边修行,一边魇污迷人。今日又不合跟随着甚么道长,这正叫做狐假虎威,罪孽重大!”叫过鬼司来:“送他到阴山之下,永世不许转身!”下面哭哭啼啼而去。

  

  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

  

  不知这个应声道“有”,还有些甚么过恶?判官怎么判断?且听下回分解。

第90回 灵曜府五鬼闹判 灵曜府五官闹判

 

  诗曰:

  

  大定山河四十秋,人心不似水长流。

  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好休。

  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仇。

  世间多少忠良将,服事君王不到头。

  

  却说判官叫声第二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一干带伤的,前生卖酒浑是水,不见个米皮儿,故此今生遭解都督的赛犀飞,水里抓起你来;你那些砍头的,是前生酒里下了蒙汗药,故此受祸又惨些,都还不失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三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乃奈涂,你前生是个强盗头儿,谋财害命,故此今日注上砍头,又将你的头传示邻国。你那些兵卒,都是你这一班为从的,应得阵上杀死,拿住砍头,却都失了人身。怎么失了人身?得他的财,下世要变牛变马还他的。许赴牲录司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四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些畜生,还说你有德有行,你们七世前都是个人身,都曾放火烧人房屋,已经七世变畜生,不离汤火之灾,冤业尚然未满,却又生这一场赛星飞来烧你,今番却得了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五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西海蛟,你是个尽心报国的。只因你前生是条好汉,专一充大头鬼唬吓人,故此今日要镋下你那斗大的头来。你后面那一干人,都是衬帮你的,助人唬吓,死有余辜。只一件,一施一报,还不失个人身。西海蛟请进赏善府,众人俱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齐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六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哈秘赤,你前生是个屠户,杀生害命,故此注你一枪,又砍你的头。沙漠咖,前生上半世做好人,下半世杀牛营生,故此注你下半截身子,远葬鲨鱼之腹。却都不失人身,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你们后面那一干人,原是几千个鼠耗托生,啮嚼之罪,应得如此。今番该是变蛇,少得清净。许赴牲录司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七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盘龙三太子,是为子死孝,哈里虎是为臣死忠。你两个俱十世为人的,三太子只因前生勒死了一只鹿,故此今世有自刎之罪;哈里虎前生把滚汤浇死了一穴蝼蚁,故此今生有溺水之报。两个人俱善多恶少,俱该填命。只是南人已经厚待你们了,不必填命。请进赏善府受用。那八个头目,是八只斑斓虎托生;那三千名兵,是三千个豺狼托生,应得此报。八个头目,今番出世是羊;三千名番兵,今番出世是猪。俱赴牲录司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八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萧哒口禀,你前生倒是个好人,吃斋把素,看经念佛,修积得五世为人。今生又做丞相。只因你前生那些大秤小斗,故此不免这一刀。赴左转轮王托生,原不失富贵之厚。”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二十九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两个畜生敢如此无礼,冒顶了人,反敢自称甚么金角、银角!叫鬼司即时赶到阴山之下,不许他转身!”两个哭哭嘶嘶而去。

  

  判官叫声第三十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百里雁,你原是个飞天的光棍,勒骗良善财物,致有今日这一场火烧。你得人的财物,还要变下畜生填还人,可赴牲录司托生。”百里雁不肯去,判官喝声:“鬼司们,扯他去。”又说道:“那两个大圣,原是偷天换日的光棍;两个力士,原是掘地三尺的光棍。同是火光,故同是火烧。俱发下牲录司变畜牲,填还人财物。”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十一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百夫人,你前生是个长脚妇人,东家又到西家,南邻又走北舍。又不合不受婆婆教训,凡有吩咐,只是头摇,故此今日有些绊脚砍头之祸。却只是恶少善多,许赴左转轮王托生。”下面应声:“是!”

  

  判官叫声第三十二宗,下面应声道:“有!”判官道:“你这七百个,都是前生一班吃狗肉的和尚,故此聚在一坨儿受此刀兵之苦。魇污的罪重,今番不得人身。许赴牲录司去托生。”下面应声:“是!”

  

  道犹未了,阎罗王问道:“可曾完么?”判官道:“已经完了。”阎罗王道:“可有甚么差错?”判官道:“没有甚么差错。”阎罗王问道:“丹墀之下,众鬼都散去了么?”鬼司道:“都散去了,止有五个大鬼还在那里,不肯出去。”阎罗王道:“那五个不肯出去,有些怎么话说?”

  

  道犹未了,五个鬼历阶而上,都说道:“崔判官受私卖法,查理不清。”阎罗王道:“我这里是甚么衙门!有个受私卖法之理?”五鬼道:“纵不是受私卖法,却是查理不清。”阎罗王道:“哪一个查理不清?你说来我听着。”

  

  劈头就是姜老星说道:“小的是金莲宝象国一个总兵官,为国忘家,臣子之职,怎么又说道我该送罚恶分司去?如此说来,却不是错为国家出了力么?”崔判官道:“国家苦无大难,怎叫做为国家出力?”姜老星道:“南人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如累卵之危,还说是国家苦无大难!”崔判官道:“南人何曾灭人社稷,吞人土地,贪人财货,怎见得势如累卵之危?”姜老星道:“既是国势不危,我怎肯杀人无厌?”判官道:“南人之来,不过一纸降书,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于人?都是你们偏然强战。这不是杀人无厌么?”

  

  咬海干道:“判官大人差矣!我爪哇国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锅。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都你们自取的。”圆眼帖木儿说道:“我们一个人劈做四架,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也是你自取的。”盘龙三太子说道:“我举刀自刎,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百里雁说道:“我们烧做一个柴头鬼儿?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

  

  五个鬼一齐吆喝起来,说道:“你说甚么自取?自古道:‘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他枉刀杀了我们,你怎么替他们曲断?”判官道:“我这里执法无私,怎叫做曲断。”五鬼说道:“既是执法无私,怎么不断他填还我们人命!”判官道:“不该填还你们。”五个鬼说道:“但只‘不该’两个字,就是私弊。”这五个鬼人多口多,乱吆乱喝,嚷做一坨,闹做一块。判官看见他们来得凶,也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喝声道:“唗!甚么人敢在这里胡说?我有私,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五个鬼齐齐的走上前来,照手一抢,把管笔夺将下来,说道:“铁笔无私,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牙齿缝里都是私丝,敢说得个不容私!”

  

  判官看见抢去了笔,心上越发吃恼,喝声道:“唗!又还胡说哩!我有私,我这个簿可是个容私的?”五个鬼因是抢了笔,试大了胆,又齐齐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抢,把本簿抢将下来,说道:“甚么簿无私,你这茧纸儿钉的簿,一肚子都是私丝!”

  

  判官去了笔,又去了簿,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平跳将起来,两只手攒着两个拳头,前四后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个空心架子,实指望打倒那五个鬼。哪晓得那五个鬼都是一班泼皮鬼,齐齐的打上前来,一下还一下,两下就还一双,略不少逊。自古道:“好汉不敌俩。”老大的只是判官一个,哪里打得那五个鬼赢?把头上的晋巾儿也打掉了,把身上的皂罗袍也扯碎了,把腰里的牛角带也蹬断了,把脚下的皂朝靴也脱将去了。判官空激得暴跳,眼睁睁的没奈他们何处。阎罗王看见不是势头,也跳将起来,高叫道:“你们众人敢这等鬼吵么?快叫众鬼司来,推他到阴山之下去,看他何如!”那五个鬼连阎罗王也不怕,说道:“这的与老爷不相干,只因判官卖法,故此激变了我们。”阎罗王道:“怎叫做卖法?”五个鬼说道:“南朝人枉刀杀人,理合一命填还一命。判官任私执拗,反叫我们到牲录司去变畜,反叫我们左转轮王托生,反叫我们到赏善府去闲住。似此不公不法,怎怪得我们?”阎罗王道:“你们前世所为不善,今世理合如此,怎么还欺负我判官?”

  

  五个鬼看见阎罗王发作,也只得软些,说道:“老爷在上,我们都是人怨语声高,激石乃有火,怎么敢欺负判官?”阎罗王道:“你们还说不是欺负。我且问你,你们打掉判官的巾儿,可是欺负他到头上?扯碎了判官的皂罗袍,可是欺负他身无所倚?蹬断了判官的牛角带,可是恣意欺负人,略无芥蒂?若说起皂朝靴来,还有好些话讲。”五个鬼说道:“怎么还有好些话讲?”阎罗王说道:“判官脚下的靴,可是好脱的?你们都脱将去,还不是欺负人么?”道犹未了,只见把城门的小鬼,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禀说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道犹未了,把子城的小鬼,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道犹未了,把灵曜府门的小鬼,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天大的祸事来到!”这一连三个报来得忙,报得重,说得凶,把个崔判官吓得只是抖战。阎罗王也荡了主意。那五个鬼今番却也不敢鬼推,姜老星只得进罚恶司,咬海干、三太子同进赏善府,帖木儿托生左转轮王,百里雁到牲录司。

  

  阎罗王问道:“你这一干小鬼头,报甚么天大祸事来了?”把城门的小鬼说道:“小的不知道来历,只看见五个猛汉,骑着五骑马,舞着五般兵器,抢门而进,金头鬼王吃他一苦。”把子城的小鬼说道:“小的也不知来历,只看见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舞的五般兵器,银头鬼王吃他一亏。”把府门的小鬼说道:“小的也是不知来历,只看见果是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舞五般兵器,来到灵曜府门之外,来来往往,走一个不住;吆吆喝喝,嚷一个不休。满口说道:‘要拿崔判官老爷,要见阎罗王老爷。’小的未敢擅便,只得报上老爷,伏乞老爷详察。”阎罗王说道:“这五个人是哪里来的?”“不知是那里来的。”

  

  原来是南朝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到这个黄草崖前,蓝旗官报上元帅,二位元帅着令夜不收上岸打探,夜不收看见天昏地黑,不敢前行,却又责令王明上岸打探。王明去了有一七多些,还不见个回报。这一七中间,天色渐明,虽有些烟雨霏霏,却不过像中朝深秋的景致。老爷道:“今日宝船来到这个田地,夜不收又不敢去,王明又不见来,却怎么是好?”王爷道:“昔日诸葛武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地,毕竟致使南人不敢复反。我们今日船上,都是这等袖手旁观,怎叫做个下海?”王爷这几句话,似轻而实重,却是敲着这些将官出不得身,干不得事。恰好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

  

  道犹未了,早已有个将官,铁幞头、红抹额、牛角带、皂罗袍,手里拿着一杆狼牙棒,坐下跨着一匹乌骓马,高叫道:“元帅在上,末将不才,愿前去打探一番,再来回话。”元帅抬头看时,原来是前哨副都督张柏。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里拿着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坐下跨着一匹紫叱拨的活神驹,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张狼牙前去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巾,绿袍袖、黄金带、锦拖罗,手里拿着一条三十六节的简公鞭,坐下跨着一骑赛雪银鬃马,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二位将军前去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凤。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丰髯长鼻,伟干长躯,满面英风,浑身环甲,手里拿着一把七十二楞的月牙铲,坐下跨着一匹深虎剌的卷毛驹,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三位将军前去打探。”元帅举目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道犹未了,四个将军,四骑马,四船兵器,蜂拥而去。只见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高叫道:“四位将军且慢跑,还有我浪子唐英在这里。”元帅抬头看时,果是好个唐状元,烂银盔,银锁甲,花玉带,剪绒拖,一杆朱缨闪闪衮龙枪,一匹银鬃照夜白千里马。老爷道:“有了四员大将,已自足矣,不消唐状元去罢。”王爷道:“老元帅,岂不闻古先时五虎将之名乎?”老爷道:“好个五虎将!快着唐状元去。”

  

  四员将军前跑,一个唐状元后随。跑了有十数多里头,天色渐渐开亮,只是黄云紫雾,别是一般景色。唐状元高叫道:“列位且不要忙,这个国一定有些古怪,我和你要拿定一个主意才是,孟浪不得。”四员大将齐齐的答应一声:“是!”却又是走了十数多里路头,也还不见个民居街市。五个大将军打伙儿又跑,再又跑了十数多里路头,只见远远的望见有一条矮矮的墙头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门儿,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抢而入。

  

  只见门里面左边闪出两个青脸獠牙的鬼来,右边闪出两个牛头马面的鬼来,一齐吆喝着,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一味生人气。”五个将官看见这些鬼,又听知说道“生人气”,心上都有些不稳便。唐状元道:“敢是个鬼国么?”众官道:“像个鬼国的模样。”唐状元道:“我和你也怕他不成。”道犹未了,只见青脸鬼喝声道:“唗!你们竟自进去,过关钱儿也没有些?”唐状元也喝声道:“唗!你是甚么关?敢要过关钱儿。”青脸鬼说道:“亏你还有一双眼,连鬼门关也认不得。”唐状元转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唐状元说道:“列位,我和你怎么撞到鬼门关上来了?”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鬼门关!”金都督说道:“哪管他甚么关,只是杀上前去。”胡游击说得好,说道:“昔人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们今日生入鬼门关,也是一场异事。”雷游击说道:“今日中间,且不要谈玄。进了鬼门关,却是个国,人与鬼斗杀,全靠拿出些主意来。”唐状元道:“我们须索个抖擞精神,杀到他底。”众官齐齐的应声:“是!”只说得一声“是”,你看他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拥而进。怕他甚么青脸獠牙鬼,怕他甚么牛头马面鬼,转吓得都走过一边,都只认做一起鬼,哪里晓得还是个人,都说道:“好狠鬼也!我们只当他的鬼孙儿!”

  

  五骑马,一会儿就跑到城门之下。只见城上有一面牌,牌上写着“古酆都国”四个大字。众官一齐说道:“来得好,恰好是个酆都鬼国,却是个鬼窝儿里。”道犹未了,城门里拥出一群小鬼来,当头一个大鬼,站着地上就有一丈多长,头上一双黄角金晃晃的,两只手攒着一双拳头,喝声道:“唗!你们是哪里来的?早早下马磕头。快通名姓,少待迟延,就教你认得我哩!”金都督喝声道:“鬼奴!你是甚么人?就认不得你!”大鬼说道:“我有名的金头鬼王,你岂可还不认得我么?”五个将官听知得是个金头鬼王,齐齐的一声喝,一片的刀枪。莫说那些小鬼,把个金头鬼王就吓破了胆,舍命就跑。递跑连跑,早已背心窝里吃了三十六节的简公鞭,一鞭打做个四马攒蹄的样子,仰翻着在地上。金头鬼王吃了这一亏,也只说是个甚么凶神恶鬼,哪里晓得是阳世上活人!五个将军打翻了这个鬼,一拥而进。

  

  将军是将军,马是马,一会儿又跑到一座城门之下。这一座城较矮小些,这一座城门较窄狭些,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众将抬头一看,只见城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写着“禁城”两个字。唐状元道:“‘禁城’二字,却是阎罗天子所居之处,我和你可好进去么?”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阎罗天子,怕他不写下一封降书。”唐状元道:“且莫讲降书,不知前面是个甚么出处?”雷游击说道:“阎罗王不怕鬼瘦,我们今日也不怕阎罗瘦,少不得要纥M 他一番。”道犹未了,只见禁城里面拥出一群小鬼来,吆吆喝喝。当头也有一个大鬼,也有一丈之长,也有头上双角,只是头面上白净净的,不像头里的黄,高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或是奉哪里的公差,快通名姓,怎么撞入我这禁城之中?”唐状元喝声道:“唗!我们五虎将军,日战阳间夜战阴。你是个甚么野鬼,敢拦我去路!”那鬼也还认不得是个阳人,只说阴司里有此一等恶煞,也就狠起来,攒着一双拳头,高叫道:“你说甚么五虎将军,你哪里认得我银头鬼王么?”众官齐齐的一声喝,说道:“你是怎么银头鬼王?饶你那个金头鬼王,险些儿打折了脊梁骨。”一片的马响,一片的刀枪,把个银头鬼王又捞翻了在地上。那些小鬼却就走得无影无踪。五个将军也不管他,又是一拥而进。

  

  一会儿却进到一个处所。这却不是城墙,这却不是城门,只见无限的朱门高敞,殿宇峥嵘,俨然是王者所居的气象,宫门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写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唐状元道:“今番却到了阎罗王宫门上,我和你也要仔细一番。”两个游击说道:“状元之言有理。”道犹未了,只见金都督就跳将起来,说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怎么说得‘仔细’两个字?”恰好张狼牙起来,狠起来说道:“天下事,一不做,二不休,怕他怎么阎罗王!”五个将官,齐齐的一吵,满口吆喝道:“要捉判官!要见阎王!”故此有许多小鬼,报进灵曜府里去。

  

  却说阎王听知这一报说道:“五个将官,五骑马,五样兵器,舞进灵曜之府。”连阎王也荡了主意,只不晓得是个甚么来历,叫声判官问道:“你几时错发了文书,错勾甚么恶鬼?”判官想了一会,说道:“并不曾发甚么文书,并不曾错勾甚么恶鬼。”阎王道:“既不错,怎么有这五个猛汉到府门前来厮吵?”判官道:“今日的日神不利。适来是五个鬼大闹一场,怎么又有五个将军,五骑马,又来大闹?”阎王道:“敢是天上掉下来的?”判官道:“不应掉得这样凶。”阎王道:“地上长出来的?”判官道:“不应长得这样凶。”阎王道:“水里荡将来的?”判官道:“不应荡得这等凶。”阎王道:“地狱里走出来的?”判官道:“不应走得这等凶。”阎王道:“适来告状的鬼带将来的?”判官道:“不应带这等凶。”

  

  道犹未了,五条猛汉,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拥而入,已是进到灵霄府阎罗王殿下。阎罗王看见来得凶,也无法可治,叫声:“崔珏,你快下去问他一个来历,你切不可斗他。”道犹未了,阎罗王转身进到后殿去了,止剩得一个崔判官在殿上,吓得只是抖衣而战。一时又寻不见巾儿,一时又换不着袍儿,一时又穿不着靴,一时又寻不着笔,一时又寻不到文簿。殿下五条猛汉齐齐的吆喝道:“你那殿上站的快下来,我问你一个来历。少若迟延,一齐杀上殿,教你命染黄沙,那时悔之晚矣!”崔判官不敢违拗,只得走下殿来。

  

  不知这一下来问个甚么来历?有个甚么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91回 阎罗王寄书国师 阎罗王相赠五将

  

  诗曰: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却说崔判官勉强支起架子,走下殿来,说道:“你们还是强神?你们还是恶鬼?我这里是个十帝阎君所居之处,怎么容得这等吵闹?这等持枪跨马?”唐状元见他说是阎君所在,也以礼开谈,说道:“你不要吃惊,我们号为五虎将军,日战阳间夜战阴。”判官道:“你这些将军,还是阳世上人?还是阴司里人?”唐状元道:“你这里还是阳世?还是阴司?”判官道:“将军说话也好差了。一行告诉你,这是十帝阎君所居之处,岂可又不是阴司!况兼你们一路而来,先过鬼门关,次进酆都城,又次进禁城,却才进我灵曜府。过了这许多所,岂可不认得我这是个酆都鬼国!”唐状元道:“大圣人尚且好问好察,我们焉得不问?”判官道:“列位可是阳世上人?”唐状元道:“是阳世上人。”判官道:“还是哪一国?”唐状元道:“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的。”判官道:“既奉朱皇帝钦差,怎么走到我这鬼国来?”唐状元道:“为因兵下西洋,抚夷取宝,故此轻造。”判官道:“我这鬼国是西天尽头处,却也是难得到的。”

  

  唐状元还不曾开口,张狼牙就抢着说道:“胡说!我管你甚么尽头不尽头,我管你甚么鬼国不鬼国,你快去拜上你的黑面老儿,早早修下封降书,备办些宝贝,免受我们一刀之苦。”判官道:“你这位说话又差。你大明国朱皇帝是阳间天子,我酆都国阎罗王是阴间天子。地有阴阳,职无尊卑,礼无隆杀,焉得你反问我们要降书,问我们要宝贝!”张狼牙就急起来,喝声道:“唗!我们兵下西洋,已经三十余国,哪一国不递上降书,哪一国不奉上宝贝?饶他是个勇猛大将军,饶他是个天、地、人、各仙长,也都是这等帖耳奉承。又何况你这些瘟鬼,敢在我面前摇唇鼓舌,说短道长。”

  

  判官受了这一席狠话,倒也无奈何,说道:“你若还说起这西洋二十余国来,就该磕我四个头,拜我八拜。”张狼牙已经动气,再又加上个磕头礼拜的话,他就心如烈火,胆似钟粗,拿起个狼牙钉来,照着判官头上只是一片筑。张狼牙已自太过了,却加上个金都督又是个卤莽灭裂的,又是一片任君镋镋将去。再又加上两个游击也狠起来,一个一条简公鞭,一个一把月牙铲,鞭的锤敲,铲的斫削。喜的判官是个鬼溜下罢儿,也不觉得。四个将军攒着一个判官,就像钟馗擒小鬼的形景,把个判官左走也不是,右走也不是。唐状元连声叫道:“不要动手哩!且问他一个来历,再杀也不迟。”判官道:“正是,我且告诉你一番,看你是?我是?”

  

  唐状元吆喝得紧,众人只得住手。判官道:“你们兵下西洋,枉杀千千万万的性命。今日顷刻之间,接下三十二宗告你们填人命的状词,是我把罪恶簿来一查,查他前生今世作何善恶,当得何等报应。善者是我送进赏善行台,快活受用;恶者是我发下罚恶分司,遍历一十八重地狱。还有一等善多恶少者,又送左转轮王托生,并不曾断你们填还性命。我这一段情由,还叫我不是?你们可该磕头,可该礼拜!”唐状元道:“你任何职?能够判断还他。”判官道:“我是崔珏判官,有名的阎罗殿下铁笔无私。”

  

  唐状元道:“你既是个判官,怎么这等衣冠不整,仪从不张?”判官道:“说起来,你们又该磕头,又该礼拜。”张狼牙又恼起来,喝声道:“唗!”唐状元道:“不消嚷,且待他再说一番。”判官道:“为因不曾判断填命,中间有五个强梁之鬼,和我争闹一场,说我徇私曲庇。是我责备他们,他们五个鬼,鬼多手多,反加我以无礼。”唐状元道:“怎么无礼?”判官道:“倒也不堪提起,把我的巾儿、袍儿、带儿、靴儿都一果儿,连笔儿、簿儿也险些儿。故此衣冠不整,仪从不张。”唐状元道:“这是你的执法不偏,致令五鬼闹判。”张狼牙又闹起来,说道:“谁听他那一面之词,终是要封降书降表,要些宝贝进贡。若说半个‘不’字,我这里只是一味狼牙钉,凭你怎么处我。”道犹未了,就是抡起狼牙钉来,照着判官头上雨点一般过去。金都督又是镋,两个游击又是一条鞭,一把铲,把个判官又赶得没处跑。唐状元急忙吆喝,他们住手。

  

  却说阎罗王站在后殿上,听知外面一往一来,细问细答,阎君长叹一口气,说道:“这都是仗了佛爷爷的佛力无边,就欺负上我门哩!”道犹未了,只见内殿之中闪出一位老者,寿高八百,鹤发童颜。一手一根拄杖,一手一挂数珠儿,走近前来,问说道:“是个甚么佛爷爷?在哪里?”阎君起头一看,原来是个椒房之亲、岳宗泰岱,名字叫做个过天星。怎有这个亲?怎有这个名字?只因他一日走地府一遍,一夜走天堂一遍,脚似流星,故此叫做个过天星;他所生一女,名字叫做净幻星君,嫁与阎罗王,做正宫皇后,他却不是阎罗王的外岳?故此叫做椒房之亲,岳宗泰岱。他问道:“是哪个佛爷爷?在哪里?”阎罗王说道:“这五个将军是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下西洋取宝的。他船上有个长老,原是燃灯古佛临凡,故此他们仗他的势力,欺上我门来。”老者道:“你怎么晓得?”阎罗王说道:“他日前到我处来。”老者道:“来有甚么贵干?”阎罗王道:“因为路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他来查问。”老者道:“你这如今怎么处他?”阎罗王道:“倒有些不好处得。怎么不好处得?欲待要多叫过些鬼司来,搬动那一干游魂索、贮魂瓶、锥魂钻、削魂刀,怕他们走上天去?却于佛爷爷体面不好看相。欲待将就他们,他们又不省事,轻举妄动,出言无状,却于我自家的体面上又不好看相。这却不是不好处他?”

  

  老者道:“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阎罗王道:“怎么说?”老者道:“这五个人也不是凡夫俗子,你有所不知。”阎罗王道:“这个委是不知,请教。”老者道:“那持枪的,姓唐名英,是个武曲星。那狼牙钉的,姓张名柏,是个黑煞星。那舞镋的,姓金名天雷,是个天蓬星。那拿月牙铲的,姓雷名应春,是个河鼓星。那简公鞭的,姓胡名应凤,是个魁罡星。”阎罗王道:“既是些天星临凡,却也害他不得。况兼又有佛爷爷在船上,莫若只是做个人情与他去罢。”老者道:“你须去自家吩咐他们一番。”阎罗王道:“我还有好些话与他讲哩。”

  

  好个阎罗王,竟自走出殿上来,只见四个将官攒着一个判官,这边一个连声叫道:“快住手哩!快住手哩!”阎罗王却就开口,先叫上一声:“左右的何在?”这正叫做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左右两边拥出百十多个鬼来。阎罗王站在上面,两边列着百十多个鬼,却不有了些威势。问一声:“下面甚么人?敢持刀骤马,逼勒我判官么?”判官正在没走处,一直跑上了殿。

  

  唐状元看见殿上问话的是个冕而衣裳,王者气象,心里晓得是阎罗天子,勒住马,高声答应道:“末将们介胄之士,不敢下马成拜。实不相瞒,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抚夷取宝的。”阎罗王道:“怎么撞进我灵曜府里来?”唐状元道:“为因不见玉玺,直穷到了底,故此擅入府门。”阎罗王道:“你们就该抽身回去罢,怎么又威逼我判官?”唐状元道:“非干威逼。判官一言不合,怒气相加。”判官接着说道:“都是那黑脸大汉,说要甚么降书降表,要甚么进贡礼物。”阎罗王道:“这说话的好差!我和你阳间天子职掌相同,但有阴阳之别耳!怎么我这里有个降书?有个礼物?”唐状元道:“阴阳虽异路,通问之礼则同。我们今日也是难逢难遇,须则求下一封阴书,明日回船之时,奏上阳间天子,才有个明证。”阎罗王说道:“你还讲个‘回船’二字,你这个船有些难回了。”唐状元心上吃了一惊,说道:“怎见得难回?”阎罗王道:“你们下洋之时,枉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他们这如今一个个的负屈含冤,要你们填还他性命。虽然是我崔判官和你们硬断,到底是怨气冲天,无门救解。大小宝船,却有沉覆之危。”唐状元道:“事至于此,怎么没有处分?不如就在这里讨个解释出去才好。”阎罗王道:“你们自家计处一番,可有个解释之法。”唐状元道:“我们苦无解释之法。”阎罗王道:“你们回船请教国师,就见明白。”唐状元听见说到国师身上,心里老大的惊异,晓得回船决有些祸患,却只得把几句言话儿出来,高叫道:“你们朱皇帝是阳间天子,大王是阴间天子,内外协同,岂可没个互相救援之意。”阎罗王道:“回船请教国师,我这里无不依允。只你们也是进我府门一遭,各通名姓上来,我这里还有一物相赠,以表邂逅殷勤。”唐状元道:“末将姓唐名英,原中武科状元,现任征西后营大都督之职。这任君镋姓金,双名天雷,现任征西右营大都督之职。这狼牙钉姓张名柏,现任前哨副都督之职。这简公鞭姓胡,双名应凤,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之职。这月牙铲姓雷,双名应春,现任征西游击大将军之职。”阎罗王道:“好一班武将!莫说阳世上威风第一,就是我阴司里武艺无双。”

  

  道犹未了,即时叫过左右的,取文房四宝来,写下了四句短札。又叫过管库藏的,取出一件宝物来,盛在朱红匣儿里面,着判官传下,吩咐短札儿拜上国师,朱红匣儿相赠五员武将。唐状元连声称谢,跃马而出。

  

  出了门,金都督道:“好了这个黑脸贼。”张狼牙道:“你骂我?”金都督道:“骂适来的阎罗天子。”张狼牙道:“你说甚么黑脸贼?我穿青的,你有些护皂。”道犹未了,这正叫是回马不用鞭,早已到了宝船上,拜见二位元帅。只见王明正在那里讲刘氏是他的生妻,死后嫁与崔珏判官;又讲崔珏判官误认他做个大舅,领他进城,看见望乡台、枪刀山、奈河桥、孤凄埂、赏善行台、罚恶分司,又是一十八重地狱,锉、烧、舂、磨,各色刑宪。正讲到兴头上,唐状元一干五员大将,五骑马,五般兵器,飞舞而归。见了元帅,都问王明:“你上哪里去了这些日子今日才来?”王明道:“我今日不是崔珏判官两场口角,还不得家来也。”唐状元道:“甚么崔珏判官?”王明道:“就是阎罗上的崔珏判官。”唐状元道:“甚么口角?”王明道:“一日之间,先是五个鬼和他大闹一场,后又是五个天星和他大闹一场。家里闻知这两场凶报,生怕有些差池,故此我拜辞而来。”

  

  唐状元不觉的大笑了三声。元帅道:“你笑甚么?”唐状元道:“原来真是个鬼国,真是个阴司,亏我们硬和他争闹一场。”元帅道:“怎么和他争闹?”唐状元道:“王克新说五个鬼和判官大闹,就是为了我们杀死的魍魉之鬼,一总有三十二宗,都在告状取命。五个天星,就是我们杀到灵曜府里阎王殿下。”

  

  元帅道:“怎么就杀了这几日?”唐状元道:“早去晚来,只是一日。”元帅道:“已经三个日子,王明共去了十个日子。”唐状元道:“可见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阴阳有准,祸福无差。”

  

  元帅道:“里面风景何如?”唐状元道:“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不尽的凄凉景色。”元帅道:“居止何如?”唐状元道:“照旧有街道,照旧有房舍。有个鬼门关,有座酆都城,有座禁城,却才到灵曜之府。中有阎罗王的宫殿,朱门宏敞,楼阁崚嶒,俨然王者所居气象。元帅道:“阎罗王何如?”唐状元道:“冕而衣裳,俨然王者气象。”元帅道:“可看得真么?”唐状元道:“觌面相亲,细问细对。他还有一封短札,拜上国师;还有一件礼物,赏赐末将们的。”元帅道:“怪哉!怪哉!连阴司之中也征到了,连阎罗王也取出降书来,也取出宝贝来。今日之事,千载奇事。”即时请过国师、天师。唐状元递上书,国师拆封读之,原来是个七言四句,说是:

  

  身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

  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国师见之,心上有些不快活。元帅道:“国师老爷为可不悦?”国师道:“贫僧心上的事,一言难尽。只不知阎君送唐状元们是个甚么宝贝?”唐状元道:“是一个朱漆的红匣儿。”即时交上,二位元帅当面开来,原来是卧狮玉镇纸一枚。王爷道:“以文具而赠武郎,阎君亦不免谬戾之失。”国师道:“彼有深意存焉,岂得为谬戾。”元帅道:“请教国师,有些甚么深意?”国师道:“镇纸原有所自来,相赠则一字一义,却不是个深意存焉?”元帅道:“何所自来?乞国师见教。”国师道:“说起来话又长了些。”元帅道:“阎君相赠,大是奇事,愿闻详细,哪怕话长。”

  

  国师道:“这镇纸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蜀妓薛涛的,到我朝又为洪武甲戌进士田孟沂所得。今日却又是阎君赠与唐状元,这却不是镇纸原有所自来。”元帅道:“何所考证?”国师道:“唐时有薛氏女,名涛。为时绝妓,丽色倾城。又且精研经史、词章、诗赋,绰有大家。彼时有个西川节度使姓高名骈,字千里,来镇巴蜀。诸妓中甚珍爱薛氏女,宠冠一时,将赠甚厚。后来高以病去,薛氏女随亦物故。葬附郭三里许火村之阳。所葬处山青水碧,景色独幽。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后人因此盛栽桃树,环绕其坟。春时游赏,士女毕集,称胜概焉。

  

  “到我朝洪武十四年,五羊人姓田名百禄,携妻挈子,赴任成都教官。其子名洙,字孟沂,随父任。洙自幼聪明,清雅标致,书画琴棋,靡不旁畅。诸生日与嬉游,爱之过于同气。凡远近名山胜景,吟赏殆遍。明年秋,父百禄议欲遣洙回籍,母又不忍舍洙,告其父说道:‘儿来未久,奈何遽使之去?又且官清毡冷,路费艰难,莫若再留住许时,别寻一个归计。’其父百禄心上费了一番周折,却谋于诸生中最亲厚者,使他另设一馆,一则可以读书进业,二则藉其俸资,为明年归计。诸生都不忍舍去。

  

  “孟沂一闻田老师命,唯唯奉承,荐在郭外五里许巨族张运使之家。次年正月半后,择吉设帐,诸生中又多送去。张姓主人大喜,张筵开馆。又一日,宴其父百禄。席罢,主人说道:‘令嗣君晚间只宜就宿斋头,免致奔走劳顿不便。’百禄满口称谢,说道:‘愈加体爱之周。’“到了二月花辰之日,孟沂解斋归省,路经火村,只见村野中境界幽雅,环小山之下都是桃树,又且花方盛开,烂烟如锦。孟沂心甚爱之,四顾徘徊,有不能舍之意。忽见桃林中有一所别馆,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来,绰约娇姿,年方二八,眉弯柳绿,脸衬桃红。孟沂不敢起头,过门而去。自后每进城去,必过其门;每过其门,美人必在门首。

  

  “有一日过其门,遗失了所得的俸金,为美人所得。明日又过其门,美人着令婢者追孟沂,还所遗金。孟沂心里想道:这女子有德有貌,往谢其门。婢者先行报美人,说道:‘遗金郎今来奉谢。’请入内所。美人出,两家相见。美人先自开口,说道:‘郎君莫非张运使家西宾乎?’孟沂说道:‘承下问,不足便是。’美人说道:‘好一对贤主佳宾。’孟沂说道:‘虚席无功,辱承过奖了。请娘行尊坐,容小生拜谢还金之德。’美人说道:‘张运使是贱妾一家姻娅,彼西宾即此西宾,何谢之有!’孟沂说道:‘敢问娘行名阅为谁?与敝东何眷?’美人说道:‘此贱妾舅氏之家,姓平,成都故家。舅氏存日,与张运使同外氏。贱妾姓薛氏,文孝坊人,嫁平幼子康。不幸康早丧,舅姑随亦终天年。贱妾孀居,茕茕孑立。’道犹未了,茶至。茶罢又茶,如是者至三至四。孟沂辞谢欲去,美人说道:‘既辱大驾宠临,还愿羁留顷刻。’孟沂说道:‘不敢留了。’美人说道:‘贱妾若不能留,盛东亦不能无罪,说道:我有此佳宾,竟不能为我一款。贱妾之罪,夫复何辞?

  

  “道犹未了,即陈设酒肴,分为二席,宾主偶坐。坐中劝酬备至,语杂谐谑。孟沂心里想道:‘主家姻娅,何敢放肆?’每敛容称谢。酒至半酣,美人说道:‘郎君素性倜傥,长于吟咏。今日相逢,颇称奇觏,何苦做出这一段酸子的形状来?’孟沂说道:‘非敢寒酸。一则识荆之初,二则酒力不胜,请告辞罢。’美人道:‘说哪里话,贱妾虽不聪敏,亦曾从事女经,短章口律,颇得其解。今遇知音,而高山流水,何惜一奏。’孟沂先前叹他有德有貌,说到了经书诗律,愈见得才貌双全,纵非惜玉,能不怜才?敛容称谢,说道:‘古有引玉,不佞愿先抛一砖。’美人说道:‘先奉一玻璃盏,以发诗兴。’孟沂拿着玻璃盏在手里,口占一律,说道:‘路入桃源小洞天,乱红飞去遇婵娟。襄王误作高唐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吟毕,孟沂举酒自饮。美人说道:‘诗则佳矣,但短章寂寥,不足以尽兴。用落花为题,共联一长篇,相公肯么?’孟沂说道:‘谨如教。’美人道:‘相公请先。’孟沂说道:‘娘行请先。’美人说道:‘自古男先于女,还是相公。’孟沂道:‘恕僭了!’

  

  孟:韶艳应难挽,美:芳华信易凋。

  孟:缀阶红尚媚,美:委砌白仍娇。

  孟:堕速如辞树,美:飞迟似恋条。

  孟:藓铺新蹙绣,美:草叠巧裁绡。

  孟:丽质愁先殒,美:香魂恸莫招。

  孟:燕衔归故垒,美:蝶逐过危桥。

  孟:沾帙将唏露,美:冲帘乍起飙。

  孟:遇晴犹有态,美:经雨倍无聊。

  孟:蜂趁低兼絮,美:鱼吞细杂潆。

  孟:轻盈珠履践,美:零落翠钿飘。

  孟:鸟过生愁触,美:儿嬉最怕摇。

  孟:褪时浮雨润,美:残处漾风潮。

  孟:积径交童扫,美:沿流倩水漂。

  孟:媚人沾锦瑟,美:瀹茗入诗瓢。

  孟:玉貌楼前坠,美:冰容魂里消。

  孟:芳园曾藉坐,美:长路解追镳。

  孟:罗扇姬盛瓣,美:筠篱仆护苗。

  孟:折来随手尽,美:带处近鬟焦。

  孟:泥浣犹凄惨,美:瓶空更寂寥。

  孟:叶浓荫自厚,美:蒂密子偏饶。

  孟:岂必分茵席,美:宁思上砑硝。

  孟:香余何吝窃,美:佩解不须邀。

  孟:冶态宜宫额,美:痴情媚舞腰。

  孟:妆台休乱拂,美:留伴可终宵。

  

  “诗联既成,时已二鼓将尽。美人延孟沂入寝室,自荐枕席。孟沂酒兴诗狂,把捉不住,不觉有缱绻之私。

  

  “次日,孟沂告别。美人赠以卧狮玉镇纸一枚,且说道:‘无惜频来,勿效薄幸郎也!’孟沂习以为常,绐主人说道:‘老母相念之深,必令家宿,不敢留此。’主人信之。“半年后,张运使过泮宫,谒田老师,告诉说道:‘令嗣君每日一归,不胜匍匐,俾之仍宿斋头,乃为便益。’田老师吃一惊,说道:‘自从开馆之后,止寓公馆中,并未有回家也,何言之谬?’张运使心上疑惑,不敢尽词而出,归告张夫人。夫人道:‘此必拾翠寻芳耳。’张运使道:‘此中苦无歌馆,顾安所得乎?’左右踌躇,不得他的端的。差下一个精细家童尾其归。只见田孟沂行至桃林中,忽然不见。运使心上明白了,差人宿田老师衙舍,俟先生来时,问说道:‘昨夜何宿?’先生道:‘衙舍。’主人道:‘小仆适从衙舍来,并不曾见先生。’先生道:‘或从途路上相左么?’主人道:‘小仆宿衙舍,何为相左?’孟沂看见遮饰不过,把美人还金款洽、赓诗各项的事,细说一番。运使道:‘这的不是我亲,是个鬼祟相戏。’即时请到田老师,细述前事。老师道:‘这一定是桃林中有个妖物。’

  

  “三人同往旧处,只见桃红千树,草绿连天,何尝有个别馆?运使说道:‘不是妖物。这桃林中地名火村,唐妓薛涛葬在这里,此必薛涛精魄相戏。’田老师说道:‘不消疑了。他说道嫁与平幼子康,乃平康巷也。他说道文孝坊,城中并无此额。文与孝合,岂不是个教字?妓女居教坊司也,非薛涛其谁!’孟沂说道:‘还有一枚玉镇纸在这里。’运使接过来一看,镇纸之下有‘高氏文房’四个字。运使说道:‘这镇纸即西川节度使高骈所赠薛涛者。’经这一场异事,田老师即时谢过主人,遣孟沂还广中。

  

  “孟沂极宝重镇纸,后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门子看见镇纸稀奇,窃之而去。孟沂屈赖侍婢,疑其有外,挞之至死。侍婢死后,告于阎君,阎君约集门子偿命,留镇纸入宫。这镇纸却不是唐西川节度使高骈赠与唐妓薛涛,唐妓薛涛赠与我朝田孟沂,田孟沂又为门子所窃,勾留阴司,阎君又把来相赠唐状元,这却不是有所自来!”

  

  元帅道:“看镇纸可有字么?”唐状元递与元帅,果是镇纸之下有“高氏文房”四个大字。二位元帅说道:“国师高见,不但通今博古,却又察幽烛明。”国师道:“偶中耳。”元帅道:“又蒙吩咐相赠,则一字一义,再请教一番。”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一字一义?且听下回分解。

第92回 国师勘透阎罗书 国师超度魍魉鬼

 

  诗曰:

  

  吾身不与世人同,曾向华池施大功。

  一粒丹成消万劫,双双白鹤降仙宫。

  海外三山一洞天,金楼玉室有神仙。

  大丹炼就炉无火,桃在开花知几年?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一字一义还是何如,国师道:“他原是卧狮玉镇纸,卧音握同,狮与师同,这两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手握重兵;玉音御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持刀跨马,到他御前;镇与震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威震幽冥;纸音止同,这个字是说唐状元五员大将,兵至于此,可以自止。总是说道:‘你们五员大将,手握重兵,到我御前,威震幽冥矣,是不可以止乎?’这是劝我们班师的意思。”元帅道:“国师明见。但不知国师四句诗,还是怎么说?”国师道:“贫僧适来不堪告诉,意思也是一同。只是比例讥诮贫僧,着是狠毒,令贫僧如负芒刺。”元帅道:“愿闻诗句是怎么念?讥诮是怎么比例?”国师道:“诗原是八句,他只写着四句来,这就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却这四句,原是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比例讥诮贫僧动了杀戒之心,这却不着实狠毒!”元帅道:“怎见得玉通和尚动了淫戒之心?”国师道:“这个话又是长篇。”元帅道:“难得国师老爷见教,幸勿见拒。”国师道:“因是宋绍兴间,临安府城南有个水月寺,寺中有个竹林峰,峰头有个玉通神师。俗家西川人氏,有德有行,众僧都皈依他,众官府都敬重他,着他做本寺住持。虽做住持,却在竹林峰顶上坐功修炼,已经有三十余年不曾出门。每遇该管上官迎送之礼,俱是徒弟、徒孙代替,上官每每也不责备他。“忽一日,有个永嘉县人氏姓柳,双名宣教,一举登科,御笔亲除宁海军临安府尹。到任之日,凡所属官吏、学舍、师徒及粮里耆老、住持、僧道一切人等,无不远迎。到任之后,各有花名手本,逐一查点一番。恰好的查点得水月寺住持玉通和尚不到,是个徒孙代替。柳爷说道:‘迎我新官到任,一个住持尚然不来,着令徒孙代替,何相藐之甚!’即着该房出下牌票,拘审玉通,要问他一个大罪,庶警将来。当有寺众里住持一齐跪着,禀说道:‘相公在上,这玉通和尚是个古佛临凡,独在竹林峰上,已经三十多年,足迹不曾出门户。旧时一切迎送,俱是徒弟徒孙代替。’道犹未了,各属官参见。柳爷告诉各属官一番,各属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望相公恕饶!’道犹未了,又是各乡官相见。柳爷又告诉各乡官一番。各乡官齐声道:‘这个和尚委实三十年不曾出门户,望相公恕饶!’柳爷是个新任府官,锋芒正锐,却又是和尚轻藐他,他越发吃力。虽则众口一辞,饶了和尚拿问,心上其实的不饶他。

  

  “过了三日,赴公堂宴,宴上有一班承应歌姬,内中却就有一个柳腰一搦,二八青春,音韵悠扬,娇姿婉丽,柳爷心里想道:‘这个歌姬好做玉通和尚的对头也。’宴罢,各官散毕,柳爷独叫上这个歌姬,喝退左右,问说道:‘你姓甚名何?’歌姬道:‘贱人姓吴,小字红莲。’柳爷道:‘你是住家的,还是赶趁的?’红莲道:‘贱人在这里住家,专一上厅答应。’柳爷道:‘你可有个动人的手段么?’红莲道:‘业擅专门,纵不动人,人多自动。’柳爷道:‘小伙儿可动得么?’红莲道:‘少壮不努,老大伤悲。岂有不动的?’柳爷道:‘老头儿可动得么?’红莲道:‘满地种姜,老者才辣。岂有不动的?’柳爷道:‘道士可动得么?’红莲道:‘其冠不正,望望然来。岂有不动的?’柳爷道:‘和尚可动得么?’红莲道:‘佛爷虽圣,不断中生。岂有不动的?’柳爷道:‘既如此说,你果是个行家。我却有件事,要你去动他动儿,你可肯么?’红莲道:‘爷那里钧令,小贱人怎么敢辞?赴汤蹈火,万死不避!’“柳爷却又捣他捣儿,说道:‘吴红莲,假如你受了我的差遣,却又不依从我所言,当得何罪?’红莲道:‘准欺官藐法论,贱人就该死罪。’柳爷道:‘我和你讲白了,去动得人来,重赏银一百两,着你从良,任你跟得意的孤老;动不得人,重重有罪。’红莲道:‘老爷吩咐就是,只不知是个甚么人?是个道士么?是个和尚么?’柳爷满心欢喜,说道:‘好伶俐妇人也!一猜必中,委是一个和尚。’红莲道:‘是哪个和尚?’柳爷道:‘是水月寺的住持玉通和尚,你可晓得么?’红莲道:‘小贱人不认得那和尚,只凭着我几度无情坑陷手,怕他不做有情人!’磕头而去。老爷又叮嘱道:‘这个打不得诳语,要收下他的云雨余腥。’红莲道:‘理会得。’

  

  “走出府门,一路里自思自想,如何是好。回到家里,把柳府尹之事,和妈儿细说一番。妈儿道:‘别的和尚还通得,这玉通禅师有些难剃头哩!’好红莲,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不怕难剃头,也要割他一刀儿。’

  

  “到了夜半三更,备办下干粮,更换衣服,竟自去。去到竹林峰左侧下义冢山上,扒起一堆新土来,做个坟茔,自家披麻带孝,哭哭啼啼。这一堆土离峰头上不过百步之远,这哭哭啼啼不过百步之外,这正是:凄凉无限伤心泪,任是猿闻也断肠。怕他甚么玉通和尚不动情么?到了天亮,果真玉通和尚问道:‘是哪里哭哩?’原来水月寺里只是和尚一个;徒弟又在五台山去了,不在家;徒孙又在村庄上碾稻做米去了,不在家。自此之外,更只讨得一个八九十岁聋聋哑哑、撞撞跌跌的老道人在家里,回复道:‘是峰头下新坟上甚么人哭。’玉通道:‘好凄惨也!’从此后,自清早上哭到黄昏,自黄昏时哭起哭到天亮,第一日哭起哭到第二日,第二日哭起哭到第三日,一连就哭了六七日。那玉通禅师是个慈悲方寸,哭得他肝肠都是断的,恰好又是十一月天气,天寒地冻,点水成冰。

  

  “哭到第七日上,阴风四起,大雪漫天。红莲心里想道:‘今夜却是帐了。’到了三更上下,哭哭啼啼,一直哭到竹林峰上玉通和尚打坐窗子前,叫声道:‘佛爷爷,天时大雪,你开门放我躲一会儿。不慈悲我,一条狗命,即时冻死在这里。’玉通和尚听知他哭了一七,这岂是个歹人?直哭到窗子下来,这岂又是个歹意?原心本是慈悲他的,又兼风狂雪大,少待迟延,冻死人命,于官法上也不稳便。故此再不猜疑,走下禅床,开门相见,琉璃灯下,却是个妇人,披麻带孝。玉通说道:‘原来是一位娘子。’那红莲故意的又哭又说道:‘小妇人是个女身,家在城里南新街居住。丈夫姓吴,今年才方年半夫妻,不幸夫死。上无公公,下无婆婆。我欲待彼时同死,争奈丈夫尸骸没有埋葬,故此每日每夜在老爷山头下义冢之中造坟,造完了坟,小妇人一定也是死的,止差得一二日工程。不料天公下此大雪,小妇人怕冻死了,前功尽弃,故此不知进退,唐突佛爷爷,借宿一宵。’玉通和尚道:‘好孝心也!请坐禅堂上,待贫僧看火来你烘着。’红莲又诡说道:‘但得一坐足矣,不劳火哩。我痛如刀割,心似火烧。’

  

  “这个妇人不曾见面之时,这等七日啼哭;见面之后,这等一席哀告。天下事可欺以理之所有,玉通和尚再不提防他,只是一味慈悲,恨不得怎么样儿救他一救。那晓得他是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只见琉璃灯下,亮亮净净,长老坐在禅床上,满心的不忍;红莲坐在蒲团上,哼也哼,还在哭。哭了一会,把只手揉起肚子来。揉了一会,一跤跌在地上,滚上滚下,滚出滚进,咬得牙齿只是一片响,故意的偏不叫人。玉通和尚心里想道:‘这妇人是有些淘气。本是哭了这一七,今日又受了这一天雪,冻死在这里却怎么?’只得走下禅床来,问声道:‘敢是甚么旧病发了么?’红莲又故意做个不会讲话的,一连问了两三声,却才慢慢儿说道:‘我原是个胃气疼也,丈夫死了,没有医手。’玉通和尚再不警觉,只说是真。又问说道:‘你丈夫还是怎么样医?’红莲又故意的说道:‘这个怎好告诉得佛爷爷。’玉通和尚听知他不肯告诉,越发说是真情,又说道:‘小娘子,你差意了。一死一生,只在呼吸之顷,你快不要碍口饰羞的。’红莲讨实了和尚的意思,却才慢腾腾地说道:‘我丈夫在日,热捱热儿,故此寒气散去。’

  

  “和尚心里明白,热捱热儿,须则是个肚皮儿靠肚皮才是,也又不敢乱开个口。问说道:‘小娘子,你这胃气在心脘上?还在肚皮上。’红莲说道:‘实不相瞒,贱妾这个胃气是会走的,一会儿在心坎上,一会儿就在肚皮上。’玉通和尚只怕疼死了这个妇人,哪里又想到别的,说道:‘小娘子,你不嫌弃,待贫僧把肚皮儿来捱着你罢。’红莲分明是要啜赚他,却又故意的说道:‘贱妾怎么敢?宁可我一身死弃黄泉,敢把佛爷爷清名玷污!’玉通和尚说道:‘小娘子,你岂是个等闲之人,事姑孝,报夫义,天下能有几个?贫僧敢坐视你死而不救!’红莲又故意的在地上滚上滚下,滚出滚进,口里哼也哼,就像个要死的形状。其实好个玉通和尚!一把抱住了小娘子,抱上禅床,解开禅衣,露出佛相,把个小娘子也解开上身衣服,肚皮儿靠着肚皮,捱了一会。不知怎么样儿,那小娘子的下身小衣服都是散的。那小娘子肚皮儿一边在捱,一双小脚一边在捣,左捣右捣,把和尚的小衣服也捣掉了。吴红莲原是有心算无心,借着捱肚皮为名,一向捱着和尚不便之处。和尚原是无心对有心,捱动了欲火,春心飘荡,李下瓜田。

  

  那顾如来法戒,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眼横斜,气喘声嘶,好似莺梭柳底。一个淫心荡漾,话言妖涩,浑如蝶粉花梢。和尚耳边,诉云情雨意;红莲枕上,说海誓山盟。怕甚么水月寺中,不变做极乐世界;任他们玉通禅座,顿翻成快活道场。

  

  这都是长老的方便慈悲,致使得好意翻成恶意。红莲到雨收云散之时,把个孝头布儿收了那些残精剩点,口里连声说道:‘多谢!多谢!’欢天喜地而归。

  

  “玉通长老心上早已明白,敲两下木鱼,说道:‘只因一点念头差,到今日就有这些魔障来也。这不是别人,即是新任太爷嗔嫌我不曾迎接,破我色戒,堕我地狱。事到头来,悔之不及!’道犹未了,天色黎明,只见徒孙站在面前。玉通道:‘你从何来?’徒孙道:‘庄上碾稻做米回来。’玉通道:‘从哪门来?’徒孙道:‘从武林门穿城过来。’玉通道:‘可曾撞着甚么人来?’徒孙道:‘清波门里,撞遇着一个行者,拖着一领麻衣。后面两个公差跟着,口里说道:‘好个古佛临凡也!虽然听不得真,大略只是这等的意思。’玉通叹一口气,说道:‘不消讲了。’叫道人:‘烧热汤,我要洗澡。’叫徒孙:‘取文房,我要写字。’

  

  “徒孙先取到文房,玉通和尚先写下了一幅短笺,折定了压在香炉之下。道人烧热汤来,和尚洗澡。洗澡之后,更了禅衣,吩咐徒孙上殿烧香。徒孙烧了香,走进禅堂,只见师公坐在禅床上,说道:‘徒孙,即时间有个新任太爷的公差来,你问他甚么来意。他说道要请我去,你说道:我师祖已经圆寂了,止遗下一幅短笺,现在香炉之下,你拿去回复太爷便罢。’道犹未了,玉通禅师闭了眼,收了神,拳了手,冷了脚,已经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徒孙还不省得怎是个圆寂,问说道:‘师公,怎叫做个圆寂哩?’问了两三声,不见答应,却才省悟,晓得是师公已自圆寂去了。即时叫过道人来商议后事。道人还不曾见面,倒是临安府的承局来到面前。

  

  “原来是红莲得了玉通和尚的破绽,满口称谢,欢天喜地而去。此时已是天色黎明,进了清波门,恰好的有两个公差在那里伺候。红莲即时进府,回复相公。相公喝退左右,红莲把前项事细说一番,又把个孝头布儿奉上看去。柳爷大喜,说道:‘好个古佛临凡也!’即时取过百两白金,赏与吴行首,责令从良,任其所好。吴行首拜谢而去。即又叫过一个承局来,把孝头布放在一个黑漆盒儿里面。盒儿贴着一道封皮,封皮上不是判断的年月,却是四句诗,说道:

  

  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

  可怜偌许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封了盒儿,着承局竟到水月寺,送与玉通禅师,要讨回帖,不可迟误!相公有令,谁敢有违?故此徒孙叫过道人,承局早已到在面前来了。徒孙道:‘尊处敢是请俺师祖么?’承局道:‘正是。太爷有命相请令师祖。小长老,你何以得知?’徒孙道:‘先师祖圆寂之时,已曾吩咐到来。’承局吃了一惊,说道:‘令师祖终不然已经圆寂去了?’徒孙道:‘怎敢相欺?现在禅床之上。’承局进去一看,果然是真。承局说道:‘令师祖去得有些妙处,只是我在下何以回复相公?’徒孙道:‘尊处不须烦恼,家师祖又曾写了一幅短笺,封固压在香炉之下,叮嘱道:‘若本府柳相公有请,即将香炉下短柬去回。’承局愈加惊异,说道:‘令师祖果真古佛临凡!有此早见,奇哉!奇哉!’即时拿了短笺,转到府堂上,回复相公。柳相公拆封读之,原来是七言八句辞世偈儿,说道:

  

  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三岁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

  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夜债。

  我身德行被你亏,你的门风还我坏。

  

  “柳相公读罢,吃了一惊,说道:‘这和尚乃是真僧,是我坏了他的德行。’即时吩咐左右,备办龛堂。却又请到南山净慈禅寺法空禅师,与他下火。原来法空禅师是个有德行的,恭承柳相公严命,来到水月寺,看见玉通禅师坐在龛堂之上,叹说道:‘真僧可惜,真僧可惜!差了念头,堕落恶迹!’即时请出龛堂,安于寺后空阔去所。法空禅师手拿火把,打个圆相,说道:

  

  身到川中数十年,曾向毗卢顶上眠。

  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桃红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冷涓涓。

  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怨红莲。

  

  念罢,放下火去,化过龛堂,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

  

  “这一宗事,却不是玉通和尚动了色戒之心?适来阎君送与四句诗,正是法空禅师度玉通和尚的前四句,却不是把个动色戒之心,讥诮贫僧动杀戒之心?只写四句,却不是讥诮贫僧半途而废?这等帖儿,可狠毒么?”

  

  唐状元道:“国师在上,阎罗王又曾说来,说我们下洋之时,枉杀了千千万万的人命,怨气冲天,大小宝船,俱有沉海之祸。彼时末将就请问他一个解释之法,他又说道:‘你回去请教国师就见明白。’似此说来,有个沉海之祸,还在国师身上解释。”国师道:“阿弥陀佛!阎君说问贫僧便见明白,还是要贫僧超度这些亡魂。”元帅道:“怎见得?”国师道:“总在他四句诗里。他四句诗原是法空禅师超度玉通和尚的,问贫僧,却不是问他四句诗?问他四句诗,却不是‘超度’两个字?元帅道:“我和你今日来到酆都鬼国,已自到了天尽头处,海尽路处。正叫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岂可此行无转日。大小宝船少不得是回去的。况兼阎罗王也说道:‘可以止矣。’幽冥一理,岂可执迷!只一件来,沿路上钢刀之下,未必不斩无罪之人,‘超度’两个字最说得有理,伏望国师鉴察。”国师道:“这也是理之当然。”

  

  好个国师,就大建水陆两坛,旗旌蔽日,鼓乐喧天,昼则念经说法,夜则施食放灯。牒文达上三十三天,天天自在;禅杖敲开一十八重地狱,狱狱逍遥。一连做了七七四十九个昼夜。圆满之日,国师老爷亲自祝赞,亲自酬奠。一只采莲船,无万的金银甲马,用凭火化天尊。火焰之中,一道白烟望空而起。一会儿结成三十二朵莹白的莲花,飘飘荡荡。一会儿,三十二朵莲花,共结成一个大莲蓬,约有十斤之重,悠悠扬扬。猛然间一阵风起,把个莲蓬倒将过来。一会儿一声爆竹响,莲蓬直上天去,爆开了莲蓬瓤,掉下三个莲子来。众官起头一看,掉在地上的哪里是个莲子,原来是三个道童儿。三个道童朝着国师老爷齐齐的行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弟子们稽首。”国师道:“你是甚么人?”一个说道:“弟子是明月道童。”一个说道:“弟子是野花行者。”一个说道:“弟子是芳草行者。”国师道:“原从何处出身。”明月道童说道:“弟子们曾受佛爷爷度化,是佛爷爷门下弟子。”国师道:“有何所凭?”明月道童说道:“有一首七言四句足凭。”国师道:“试念来我听着。”明月道童说道:

  

  人牛不见了无踪,明月光寒万象空。

  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从丛。

  

  国师老爷点一点头,说道:“从何而来?”道童道:“弟子自从佛爷爷度化之后,身居紫府,职佐天曹。为因昨日佛爷爷做圆满,三十二宗魉魍之鬼,俱已超凡,俱已正果。玉帝传旨,着令弟子三个下来,做证明功德,是弟子三个劈开方便路,弘敞紫虚宫。”国师道:“来此何干?”道童道:“弟子闻佛爷爷宝船回转,特来送行。”国师道:“生受你得。”道童道:“何为生受?弟子道号明月,表字清风。日上清风送行,晚上明月送行。清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返帝京。”国师道:“好个返帝京!又生受野花行者。”行者道:“何为生受?野花如锦铺流水,为送仙舟上帝京。”国师道:“也好个上帝京!又生受芳草行者。”行者道:“多情芳草连天碧,远送仙舟进帝京。”国师看见送行的送得顺序,满心欢喜,说道:“好个进帝京!多谢三位厚意。到京之日,自有重酬。各请方便罢!”一个道童,两个行得,又打个问讯而去。

  

  元帅道:“国师种种的妙用,咱学生全然不知。”国师道:“哪一件不知?”元帅道:“那三十二瓣莲花,是个甚么妙用?”国师道:“原是三十二宗魉魍之鬼。三十二瓣莲花,各自超升。”元帅道:“共结一个莲蓬,是个甚么妙用?”国师道:“共结一个莲蓬,共成正果。”元帅道:“明月道童是个甚么妙用?”国师道:“这道童就是银眼国引蟾仙师座下的青牛。”元帅道:“既是青牛,怎么这等受用?”国师道:“因是贫僧度化他,故此身居紫府,职佐天曹。今日又不负先前度化之德,特来送行。”元帅道:“圆满已毕,道童又来送行,宝船择日回去罢!”国师道:“天下事有始有终,始终相生,循还之理。当原日宝船起行之时,万岁爷大宴百官,犒赏士卒。故此从下西洋以来,将勇兵强。无不用命,战胜攻取。今日来到了酆都鬼国,行人所不能行之地,到人所不能到之国。荷天地覆载之功,辱神圣护呵之德。事非小节,未可造次,须还要斟酌一番。元帅道:“这个斟酌,就在国师身上。”国师道:“依贫僧愚见,还要如仪祭海神一坛,还要大宴百官一席,大赏士卒一番。礼毕之后,却才回船转棹。不识元帅肯么?”元帅道:“国师之言有理,敢不遵依。”即时传令,备办祭仪,安排筵宴,以便择日应用。到了吉日,铺下祭礼,旗牌官请二位元帅行礼,元帅请到天师、国师行礼,天师、国师各相推让一番,还是国师行礼。各官依次礼毕,国师偈曰:

  

  维海之止,维天之西。

  海止天西,神岂我欺!

  

  祭毕,即日大宴百官,犒赏士卒,大小将官都在帅府船上,各军士各按各营、各哨、各队。这一日的大宴,虽则是海尽头处,其实铺设有法,肴品丰肥。

  

  毕竟不知怎么样儿的铺设,怎么样儿的肴品,且听下回分解。

第93回 宝赉船离酆都国 太白星进夜明珠

 

  诗曰:

  

  路入酆都环鬼国,此行天定岂人为?

  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抚疮痍。

  阎罗天子应收旆,宁直兵戈定四夷。

  

  却说这一日大宴百官,犒赏士卒,帅府船上铺设有法,肴品丰肥。怎见得铺设有法?满船上结起彩楼:

  

  飞阁下临陆海,重台上接天潢。珠玑锦绣遍攒妆,绛绎流苏采幌。阑槛玉铺翡翠,榱楹金砌鸳鸯。金猊宝篆喷天香,时引蓬莱仙仗。

  

  帅府堂上铺设筵席:

  

  味集鼎珍佳美,肴兼水陆精奇。玉盘妆就易牙滋,适口充肠莫比。竹叶秋倾银瓮,葡萄满泛金厄。试将一度细详之,中户百家产矣。

  

  筵席左一边,设一班音乐:

  

  宝瑟银筝细奏,凤箫龙管徐吹。稽琴祢鼓祭天齐,节乐板敲象齿。戛玉鸣金迭响,一成九变交施。霓裳羽服舞娇姿,不忝广寒宫里。

  

  筵席右一边,设着一班杂剧:

  

  傀儡千般巧制,俳优百套新编。番竿走索打空拳,掣棒飞枪跳剑。放马吹禽戏兽,长敲院本秋千。娇儿弱女赛神仙,承应今朝盛宴。

  

  宴罢,元帅道:“请国师择日回船。”国师道:“昔马伏波铜柱操界,却不出中国之中。我们今日来到酆都鬼国,天已尽矣!可寂寂无闻,令后世无所考据?”元帅道:“此意极高,只是黄草崖上不便标界。”国师道:“贫僧有个处分。”道犹未了,国师念聒几声,偏衫袖儿里面,走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来,朝着国师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弟子,有何使令?”国师道:“你去须弥山西北角上,有一座三十六丈长的小山嘴儿,你与我移来,安在这个黄草崖上。快去快来,不可违误。”小和尚应声“是”,一道火光而去。一会儿,一道火光而来,回复国师。国师道:“可曾移来么?”小和尚道:“已经移来,安在崖上。”国师道:“天柱峰左壁厢有一根三丈六尺长的小石柱儿,你替我撮来,安在这座山上。快去快来,不可迟误。”小和尚应声“是”,一道火光而去。一会儿一道火光而来,回复国师。国师道:“可曾撮来么?”小和尚道:“已经撮来,安在山上。”国师道:“你可通文字么?”小和尚道:“未出童限,不曾通得文字。”国师道:“既不通文字,你去罢。”一道火光而去。

  

  国师又念聒几声,只见一道火光里面,掉下护法韦驮天尊,朝着国师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国师道:“就这崖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根小石柱,你去把降魔杵磨下几行大字来。”韦驮道:“磨下几行甚么大字?”国师道:“石柱原有八面,正南上一面,你磨下‘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十六个大字。其余七面,各磨下‘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全在你的降魔杵上讨分晓。”韦驮诺诺连声,一云而起。一会儿复命,国师道:“字可完么?”韦驮道:“已经完了。”国师道:“回避罢。”韦驮打个问讯而去。

  

  国师老爷这一段意思虽好,移山移得神玄,撮石柱撮得神玄,磨字磨得神玄,众将官都不准信不在话下,连天师,连二位元帅心下也有些不准信。却又国师平素不打诳语,不敢问他。可可的徒孙云谷问说道:“降魔杵磨字怕不精细,日后贻笑于阎罗王。”国师原出于无心,应声道:“你何不上去瞧着,看是何如,来回我话。”众人心上疑惑的,巴不得国师吩咐去看,都就借着云谷的因头儿,一拥而去。去到黄草崖上,果真的一座小山,实高有三十多丈。众人又上山去,果真一根石柱,实有三丈多高。众人又瞧石柱,果真石柱上八方都有字,正南上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大元帅立”十六个大字。其余七面,俱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仔细看来,这些字好不精妙也,饶他是仓颉制字,也只好制得这等精;饶他是羲之、献之,也只好写得这等妙。二位元帅叹之不尽,都叹说道:“好国师!”你也叹说:“好国师!”我也叹说:“好国师!”

  

  这一叹,众人都是一时之兴,不曾想到天师在面前。一长便形一短,叹西施便自难为东施。天师心里想道:“金碧峰恁的设施,我祖代天师人,岂可袖手旁观,漫无所建立。”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二位元帅在上,国师妙用立这一座山,竖这一根石柱,足称双美。只再得一通石碑,勒一篇铭,尤其妙者。”三宝老爷说道:“碑文可免罢。”天师道:“老公公,岂不闻勒碑刻铭之说乎?”王爷道:“不可得耳!固所愿也。”天师就乘机说道:“王老先生吩咐不可得,还是碑不可得?还是铭不可得?”王爷道:“铭在学生,易得耳。特碑不可得。”天师道:“既然名在王元帅,碑就在贫道。”王爷道:“学生先奉上铭。”天师道:“铭完之后,贫道就奉上碑。”王爷吩咐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来,援笔遂书,说道:

  

  爰告酆都,我大明国,

  爰勒山石,于昭赫赫。

  

  文武圣神,率土之滨;

  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天师应声道:“好!非此雄文,不足以镇压阎罗天子。”王爷道:“过奖何堪!请天师老大人碑碣。”道犹未了,天师合手一呼,仰手一放,划喇一声响,一个大雷公站在面前,把两只翅膀摆上两摆,说道:“天师何事呼唤小神?”天师道:“此山用一座石碑,勒一篇铭,相烦尊神取过一通素碑来。”雷公应声“是”,一声响,一溜烟而去,一声响,一溜烟又来,早已一通素碑,立在石柱之前,比石柱止矮得五尺多些。雷公道:“碑可好么?”天师道:“好。”雷公道:“我去罢?”天师道:“一客不烦二主,相烦勒上这八句碑铭。”一声响,一溜烟早已勒成了八句。雷公道:“字可好么?”天师道:“好!”雷公道:“我去罢?”天师道:“后面还要落几行款。”雷公道:“愿闻款志。”天师道:“王爷撰文,郑爷篆额,贫道书丹,尊神立石。”雷公应声“是”,一声响,一溜烟,早已列成几行款志。雷公性急,不辞而去。

  

  天师这一出,分明是国师激出来的,却其实役使雷霆,最有些意思,不在国师之下。众官这一会儿赞叹天师,你也说:“好天师!”我也说:“好天师!天师道:“不要空说好,我念着你们听,看果好不?”二位元帅道:“愿闻后面款志罢。”天师念道:

  

  大明国王元帅撰文。大明国郑元帅篆额。大明国张天师书丹。九天应元雷公普化天尊立石。”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说道:“好个雷公立石。”云谷站在面前,说道:“王爷撰文,撰得顺序。张爷书丹,书得顺序。雷公立石,立得顺序。只是郑爷篆额,却篆左了些。”郑爷道:“篆左了些,就是关元帅篆法。”云谷道:“怎见得是关元帅篆法?”郑爷道:“关云长月下看《春秋》,《春秋》不是《左传》?”王爷道:“这个‘篆’,那个‘传’,篆法还不同些。”道犹未了,国师传令,请列位爷开船。云谷上船,告诉国师,说道:“天师竖一通石碑在石柱之前,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正少此碣。君子成人之美。”云谷道:“石碣比石柱矮五尺许,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居己于下,君子无欲上人之心。”云谷道:“天师役使雷公,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雷公最狠,君子不成人之恶。”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开船。”

  

  自开船之后,逐日上顺风相送,每晚上明月相随。行了半月,没有了月,又是一颗亮星相亲相傍,不亚于月之明。云谷问道:“老祖在上,连日这等风顺,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你不记得明月道童送行么?”云谷道:“晚间明月相亲,这是甚么意思?”国师道:“不记得道号明月,表字清风。早上清风送行,晚上明月送行,终不然有个诳语么?”云谷道:“从后去,这清风、明月可还有么?”国师道:“你不记得‘野花芳草,愿送仙舟’之句乎?”云谷道:“原来那个道童,两个行者送我们行,不知还在哪里止?”国师道:“进了白龙江口,便自回来。”云谷道:“却好长路头哩!”

  

  道犹未了,外面报二位元帅过船相拜。坐犹未定,又报道天师老爷过船相拜。相见坐定,王爷道:“连月好顺风也。”天师道:“多谢国师老爷。”国师道:“朝廷之福,诸公之缘,贫僧何谢?”天师道:“老师忘怀了‘清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国师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三位老爷都在讲话,都有喜色,独有三宝老爷眉头不展,缄口不言。国师道:“老公公何独不言?”三宝老爷道:“咱学生夜来得一梦,不知凶吉何如?心下疑虑。故此无言。”国师道:“见教是个甚么梦哩?”老爷道:“夜至三更时分,梦见一个老者,对我唱个喏,说道:‘我有两颗赛月明,相烦顺带到南朝,送与主人公收下。’咱问他姓甚么?名甚么?他说道:‘姓金,名太白。’咱问他家住哪里,他说道:‘家住中岳嵩山上。”咱问他主人为谁,他说道:‘山上主人就是,不必具名。’咱问他赛月明在哪里,他说道:‘已先送在船上。’咱问他送在何人处,他说道:‘一颗送在姓支的矮子处,一颗送在姓李的胡子处。’道犹未了,不觉的钟传鼓送,惊醒回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咱想起来这个梦,梦得有些不吉。”

  

  国师道:“怎见得不吉?”老爷道:“一则赛月明是个晚间所用物件,不见得正大光明。二则口说赛月明之名,不曾看见赛月明之实,怕此行有名无实。三则是支矮子、李胡子,支胡之说中间怕有甚么隐情。一个梦有许多猜疑,不知吉凶祸福,故此放不下心。”国师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为之解。”天师道:“梦中不是凶兆,老爷过虑了些。”王爷道:“月明是个明,加一‘赛’字,岂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个回送与主人,岂不是见主上?以学生愚见,岂不是回转大明国。拜见主上么?况兼那老者自称姓金,名太白,却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帅?”天师道:“王老先生解得是好。”国师道:“这也是依理而言,不为强辩。”三宝老爷说道:“到底白字多。赛明月是个白,不见其实是个白。名字太白,又是个白。吉主玄,丧主素,终是不吉。”

  

  天师看见老爷心上疑惑不解,说道:“元帅宽怀,容贫道袖占一课,看是何如?”老爷道:“足见至爱。”一会儿天师占下了一课,连声道:“大吉!大吉!”老爷道:“怎见得?”天师道:“占得是双凤朝阳之课。凤为灵鸟,太阳福星。当主大喜。”老爷心上还不释然。原来三宝老爷本心是个疑惑的,又且国师劈头说道:“天机最密,贫僧不敢强为之解。”老爷只猜国师说的是不好话,他信国师的心多,故此王爷说好,他不信;天师说好,也不信。只见侯公公站在面前,说道:“梦还不至紧,只要圆得好。可惜船上没有个圆梦先生。”天师道:“雄兵万百,战将千员,岂可就没有个圆梦先生?”老爷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个圆梦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少不得我去寻一个圆梦先生来也。”

  

  好个侯公公,口里连声吆喝道:“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咱老子要个圆梦先生!”叫上叫下,宝船上叫了一周,并不曾见个圆梦先生。侯公公心里想道:“乘兴而来,怎么好没兴而返?敢是我不该自称咱老子,故此圆梦的不肯出来。也罢,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如改过口来罢。”却连声叫道:“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只船上,只见一位老者,须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东来,两个撞一个满怀。侯公公叫道:“咱儿子要个圆梦先生!”那老者说道:“儿子要圆梦,不如请我老子。”道犹未了,侯公公一把扯着,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叶莲台上。

  

  侯公公道:“这是咱老子,会圆梦。”老爷好恼又好笑,说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饶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来。”那老者也是个积年,相见四位,各行一个相见之礼。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现任何职?”老者道:“小老姓马名欢,原籍浙江会稽县人氏,现任译字之职。”老爷道:“咱这里要个圆梦先生,你可会圆么?”马欢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爷道:“你这圆梦,敢是杜撰么?”老者道:“师友渊源,各有所自。”老爷道:“你原是个甚么师父?”老者道:“小的师父姓邹,名字叫做邹星先生,平生为人善圆古怪跷蹊梦,勘破先天造化机。”老爷道:“只是邹星先生,不知诹得准么?”马欢道:“名字邹星,拆字圆梦,半点不诹星。”老爷道:“名邹人不诹,却不有名无实。”马欢道:“且莫讲我师父不是有名无实,就是小的今年长了八八六十四岁,圆了多少富贵、贫、贱、圣愚、贤不肖的梦,岂肯有名无实?”老爷道:“依你所言,梦是人情之常?”马欢道:“哪怕他富贵之极,贫贱之极,少不得各有个梦。哪怕他圣愚之分,贤不肖之异,也少不得各有个梦。”老爷道:“富厚之家,奉养之下,岂有个闲梦?”马欢道:“石崇从小梦乘龙,这岂不是富人梦?”老爷道:“既有个典故,那是贵人梦?”马欢道:“汉高逢梦赴蟠桃,这岂不是贵人梦?”老爷道:“那是贫人梦?”马欢道:“范丹夜梦拾黄金,这岂不是贫人梦?”老爷道:“那是个贱人梦?”马欢道:“歹僧梦化小花蛇,这岂不是贱人梦?”老爷道:“那是圣人梦?”马欢道:“孔子梦寐见周公,这岂不是圣人梦?”老爷道:“哪是愚人梦?”马欢道:“董遵诲不辨黑黄龙,这岂不是愚人梦?”老爷道:“那是贤人梦?”马欢道:“庄周梦蝴蝶,这岂不是贤人梦?”老爷道:“那是不肖人梦?”马欢道:“丹朱梦治水,这岂不是不肖人梦?”

  

  老爷看见这个马译字,应对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却又问说道:“说了有梦,可有个无梦的?”马欢道:“一有一无,事理之对。既有这些有梦的,就有这些无梦的。”老爷道:“你可说得过么?”马欢道:“小的也说得过。”老爷道:“你从头儿说来与我听着。”马欢道:“牙筹喝彻五更钟,这却不是富人无梦?不寝听金钥,这却不是贵人无梦?袁安僵卧长安雪,这不是贫人无梦,斜倚熏笼直到明,这岂不是贱人无梦?周公坐以待旦,这岂不是圣人无梦?守株待兔,这岂不是愚人无梦?睡觉东窗日已红,这不是贤人无梦?小的夜来鼾鼾直到五更钟,这岂不是不肖人无梦?”老爷道:“输身一着,好个结稍。”马欢道:“世事总如春梦断,全凭三寸舌头圆。”老爷道:“好个‘三寸舌头圆’!咱夜来一梦,你仔细和我圆着。”马欢道:“请元帅老爷说来。”老爷道:“咱梦见一个老者,自称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双赛月明回中岳嵩山去,却又赛月明不在手里,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支矮子处,说一颗在咱们船上李胡子处。说话未了,醒将过来,不知这个吉凶祸福,还是怎么?你与我圆来。”马欢道:“禀元帅老爷得知,此梦大吉。”老爷道:“怎见得?”马欢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个太白金星。”王爷道:“我也是这等圆。”马欢道:“月是夜行的,赛月明是个夜明珠。”老爷道:“这个夜明珠,我就圆不着了。”马欢道:“一颗在支矮子处,膝屈为矮,是跪着奉承,主不日之间先见;一颗在李胡子处,胡子在口子,口说尚难凭,主久日之后才见。寄回,是个回朝。中岳,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为华夷之主。嵩山,是山呼万岁。元帅老爷这一个梦,依小的愚见所圆,主得两颗夜明珠,一颗先在面前,一颗还在落后。却到回朝之日,面见万岁爷,山呼拜舞,献上这双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随朝极品,与国同休,这岂不为大吉之梦!”老爷道:“后一段,我学生就解不出来。马译字委是会解。”马欢道:“口说无凭,日后才见。”三宝老爷得这一解,心上略宽快些,重赏马译字而去。三宝老爷归到“帅”字船上,念兹在兹,只在想这两颗夜明珠。船行无事,传下将令,把这百万的军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并不曾见个支矮子;李胡子虽有,并没有个夜明珠的情由。时光迅速,节序推延,不觉的宝船回来,已经一个多月。每日顺风,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昼一般。大小宝船不胜不喜。忽一日,云生西北,雾障东南,猛然间一阵风来:

  

  晚来江门失大木,猛风中夜吹白屋。

  天兵斩断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

  

  一阵大风不至紧,马船上早已掉下一个军士在海里去了。报上中军帐,元帅吩咐挨查军士甚么籍贯,甚么姓名,一面快设法救起人来。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回复道:“军士姓刘,双名谷贤。原籍湖广黄州府人氏,现隶南京虎贲左卫军。站着篷下,失脚堕水,风帆迅驶,救援不便。”元帅传令,问他船上众人:“可见军士形影么?”回复道:“看见军士在水面上飘飘荡荡,随着宝船而来。”老爷道:“异哉!异哉!夜明珠偏不见,却又淹死了一名军土。马译字之言大谬。”王爷道:“军士自不小心,与梦何干。只是这个风却大得紧,怕船有些不便,将如之何?”老爷道:“国师原说是:‘清风明月无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怎么今日又主这等大风?还去请问他一番,就见明白。”

  

  二位元帅拜见国师,把刘谷贤掉下海、风大宝船不便行两桩事,细说了一遍。国师道:“贫僧也在这里筹度。开船之时,幸喜得那个道童和那两个行者前来送行。这三十日中间,顺风相送,怎么今日又是这等大风?”老爷道:“风头有些不善。”国师道:“天意有在,一会儿自止,也未可知。”王爷道:“海峤飓风,自午时起,至夜半则止。这个风,从昨日黄昏起。到今日,这早晚已自交未牌时分,还不见止。多管是夜来还大。”老爷道:“日上还看见些东南西北,夜来愈加不好处得。”道犹未了,云谷报说道:“船头上站着两个汉子,一个毛头毛脸,手里拿着一只大老猴;一个光头滑脸,手里提着一只大白狗。齐齐的说道,要见老爷。”三宝老爷说道:“敢是送过夜明珠来?”国师不敢怠慢,走出头门外来,亲自审问他两个的来历。

  

  只见那汉子瞧见国师,连忙的双膝跪着。国师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毛头毛脸的说道:“弟子是红罗山山神,特来参见。”国师道:“红罗山山神,原是鹿皮大仙。你有甚么事来见我?”山神道:“弟子蒙佛爷爷度化大德,护送宝船。”国师道:“你手里拿着是个甚么?”山神道:“是个风婆娘。”国师道:“怎叫做风婆娘?”山神道:“他原是个女身,家住在九德县黑连山颠唧洞,飞廉部下一个风神,主管天上的风。一张嘴会吹风,两只手会舞风,两只脚会追风,醉后之时又会发酒风。故此混名叫做风婆娘。”国师道:“怎么这等一个形状?”山神道:“他面貌像个老猴,看见人来,惭愧满面,不肯伸头出颈。任你打他一千,杀他一万,见了风就活,万年不死。”国师道:“你拿他来做甚么?”山神道:“佛爷爷宝船回棹,已有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顺风送行。争奈这个风婆娘不知进退,放了这一日大风。道童、行者都是软弱之门,降他不住。弟子怕他再发出甚么怪风来,宝船行走不便。是弟子助道童一力,拿将他来,未敢擅便,特来禀知佛爷爷。”国师道:“今后只令他不要发风。饶他去罢。”风婆娘娘说道:“今日是小的不是。既蒙佛爷爷超豁,小的再不敢发风。”山神道:“口说无凭,你供下一纸状在这里,才有个准信。”国师道:“不消得。”山神道:“他名字叫坏了,转过背就要发风。”国师道:“擒此何难!”风婆娘说道:“只消佛爷爷一道牒文,小的就该万死,何须这等过虑!”山神道:“还要和他讲过,宝船有多少时候在海里行着,他就多少时候不要发风。”国师道:“大约有一周年。”风婆娘说道:“小的就死认着这一周年,再不敢发风。”国师道:“放他去罢。”只说得一声放。你看那风婆娘一声响,一阵风头而去。

  

  国师道:“那一个是甚么人?”

  

  毕竟不知那一个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94回 碧水鱼救刘谷贤 凤凰蛋放撒发国

 

  诗曰:

  

  高风应爽节,摇落渐疏林。

  吹霜旅雁断,临谷晓松吟。

  屡弃凉秋扇,恒飘清夜砧。

  泠然随列子,弥谐逸豫心。

  

  却说国师道:“那一个是甚么人?”光头滑脸的说道:“弟了是铜柱大王。”国师道:“铜柱大王,原是佗罗尊者。你有甚么事来见我?”大王道:“弟子蒙佛爷爷度化大德,特来护送宝船。”国师道:“你手里提着是个甚么?”大王道:“是个信风童儿。”国师道:“怎叫做个信风童儿?”大王道:“他原先是个小郎,家住在汝南临汝县崆峒山玉烛峰土穴之内。专一走脚送信,其快如风,飞廉收他在部下,做个风神主管,送天上的风信。三月送鸟信,五月送麦信,七八月送檐信,海洋上送飓飚信,江湖上送舶棹信,鲁东门送爰居信,五王宫送金铃信,岐王宫送碎玉信,昆仑山送祛尘信,扶枝送鸟鹊信,怒时送大块信,喜时送鸣条信。故此叫做个信风童儿。”国师道:“怎么这等一个形状?”大王道:“他皮毛状貌像只白狗,帝尧朝里为人所获 ;碎割碎剐切得只有苍蝇翅膀至薄。但遇有风,其肉先动;摇动他的肉,其风自生。后来遇着风又活将起来,后归飞廉部下。”国师道:“你拿他来做甚么?”大王道:“因他到海上来送飓飚风信,明月道童和他争闹,他就把明月道童打了一跌。加上那两个行者,一个吃他踢了一脚,一总三个都不是他的对头。是弟子怀忿于心,拿住他来见佛爷爷,请佛爷爷重加惩治。”国师道:“放风是头里的风婆娘,与送信的何干?”大王道:“风虽发,不送信,风不起。风之大小,时日之多寡,都在送信的口里定夺。”国师道:“既然如此,他今后不送信就是。你放他去罢。”信风童儿听见佛爷爷放他去,不胜之喜,说道:“佛爷爷就是天地父母之心,我今后再不送风信来罢。”国师道:“也难道今后再不送风信?只是周年之内不送,便自足矣!”信风童儿说道:“就是周年。”国师道:“你去罢。”好个信风童儿,说声去,不曾住口,一声响,一阵风头而去。铜柱大王说道:“佛爷爷只管慈悲,也不管人之好歹。这等一个娃子家,口尚乳臭,他顾甚么信行,转背只好又送出信来。”国师笑一笑说道:“拿此等童儿,何难之有?”道犹未了,把禅杖一指,一个信风童儿,一毂碌跌在面前,叫说道:“小的再也不敢,怎么佛爷爷又拘我回来?”国师道:“你去罢。”一声响,又是一阵风头而去。大王道:“弟子今番晓得了。”国师道:“你两人回去罢。”红罗山神道:“弟子愿送。”桐柱大王道:“弟子愿送。”国师道:“我们海上要过一周年,你两人怎送得这远?”两个齐说道:“弟子蒙老爷度化,万年不朽,天地同休,岂说这一周年,呼吸喘息之顷耳!况兼明月道童,何如?”国师道:“既如此,你两人住在镜台山罢,前行经过哪一个去,你来报我知道。”两个齐应声“是”,齐上镜台山而去。

  

  国师又邀二位元帅坐在莲台之上。二位元帅说道:“国师妙用,人数不知。当时只说空饶了鹿皮大仙,哪晓得今日得他拿了风婆娘,除此一害。当原先只说便饶了佗罗尊者,哪晓得今日得他拿了信风童儿,又除一害。”国师道:“且莫讲除害两个字,不知如今风势何如?”元帅道:“想也会住。”即时吩咐旗牌官,看外面风势何如?”旗牌官道:“内势渐渐的平伏。”元帅道:“渐渐平伏,可喜!可喜!”旗牌官道:“还有一喜,不知老爷们可晓得么?”老爷道:“甚么喜?敢是夜明珠么?”旗牌官道:“早上掉下去的军士,幸遇一尾大鱼,好好地送上船来。”老爷道:“军士现在何处。”旗牌官道:“现在马船上。”老爷道:“叫过他来,咱问他一个端的。”元帅军令叫去就去。叫来就来,一会儿一个军士跪在面前。老爷道:“你是甚么人?”军士道:“小的是虎贲左卫一名小军,姓刘名谷贤。”老爷道:“早上掉下水去,可就是你么?”谷贤道:“是小的。”老爷道:“怎得上来?”谷贤道:“是一尾大鱼送小的上来。”老爷道:“是个甚么样的鱼?”谷贤道:“其鱼约有十丈之长,碧澄澄的颜色,黑委委的鳍枪。是小的掉下去之时,得它乘住,虽然风大浪大,它浮沉有法,并不曾受半点儿亏。”老爷道:“清早上到如今,风大船快,不知行了多少路,怎么会赶着?”谷贤道:“小的坐在它的身上,也不觉得远哩!”老爷道:“你怎得上来?”谷贤道:“是它口里说道:‘你去罢。’不知怎么样儿,小的就在船上。它临去之时,口里又说道:‘多拜上佛爷爷。’”国师点一点头,说道:“贫僧晓得了。”

  

  三宝老爷说道:“国师老爷晓得敢是条龙么?敢是送夜明珠么?”国师道:“龙便是龙,只不是夜明珠哩!”老爷道:“怎见得是龙,又不是夜明珠?”国师道:“元帅不准信之时,贫僧叫它过来,就见明白。”老爷道:“水族之物,焉得有知。既去了,怎么又叫得转来?”国师道:“这不打紧。”

  

  道犹未了,把禅杖一指,早已有个汉子,碧澄澄的颜色,黑委委的鳍枪,头上一双角,项下一路鳞,合着手打个问讯,说道:“佛爷爷呼唤弟子,有何指挥?”国师道:“刘谷贤多谢你救援。”汉子道:“弟子承佛爷爷超度,无恩可报。今日止救得谷贤一命,何足挂齿!”国师道:“你为何不职掌龙宫,还在外面散诞?”汉子道:“弟子运蹇时乖,撞遇着一个惫懒旧知己,扳扯一场,故此羁迟岁月。”国师道:“是哪旧知己?”汉子道:“菩萨鱼篮里的歪货。”国师道:“鱼篮里是个甚么?”汉子道:“是个金丝鲤鱼成精作怪的中生。”国师道:“他怎么与你知己?”汉子道:“实不相瞒佛爷爷所说,弟子怎叫做碧水神鱼?原做曲鳝出身,在南膳部洲东京城北,碧油潭之水,碧澄澄的约有万丈之深,弟子藏在里面有千百年之久,故名碧水神鱼。”国师道:“金丝鲤鱼在哪里?”汉子道:“因它同在碧油潭里。”

  

  国师道:“它怎么会成精作怪?”汉子道:“因是宋仁宗皇佑三年正月元宵令节,东京城里奉圣旨放灯,大兴灯会。金丝鲤鱼动了游赏之心,即时跑出崖去,变成个女子,使个分身法,变成一个丫环,吐出一颗小珠儿,变成一笼灯火,一个女子前面走着,一个丫环一笼灯,自由自在,穿长街,抹短巷,缓步金莲,恣意游玩。只见:

  

  弱骨千丝,轻球万眼。庭开菡萏,荧荧华岳明星;洞筼筜笛,点点竹宫爟火。云母帐前潋滟,多则过十千枝,光溜溜露影琉璃;夜明帘外辉煌,少也有一万盏,翠泠泠雨丝缨络。急闪闪瑶光乱散,妆成鹿衔五色灵芝;慢腾腾兽炭雄喷,做出犬吠三花宝叶。游鱼上下,似洞霄宫里,隐隐约约,鱼游锦上生波;走马纵横,像吐火山前,璁璁珑珑,玛瑙屏中绝影。怎见得星移万户,赤溜溜的珠球滚地抛来;可知他月到千门,碧团团银烛半空丢下。灵船低泛,通霞台上,沉沉霭霭,平白地透出霞舟百里,丹烟流宿海;火镜高燃,望日观前,雄雄魄魄,半更天推出日扇九枝,红艳簇天坛。的的攒攒冕觚棱,尽点缀了丹房檐蔔;霏霏袅袅旋华盖,镇飘飘些紫蔓葡萄。绿绿夭夭,高挂着明璚宛转,都来是方空素毂粘成;红红白白,细看他花格纶连,好不过员峤轻蚕裁就。又不是龙吟声、彪吼声、膦合逻、膦迤夜、驎跋至,蚕发擂了,冬冬瞳瞳,瑞门禁鼓,六街惊糁,阿香车里行雷;且道个遏云社,飞盝社,乔宅眷、乔迎酒、乔乐神,旋扮将来,嘈嘈杂杂,复道危栅,百队香攒,玉女窗前笑电。绿香沉穗,吹笙送度,紫微峨峨艳艳,半层圈络,金茎盘上映初晴;绣袄云花,夹仗绕开,四照玲玲珑珑,几柱水条,玉胆瓶中看欲化。水晶檠,璀璀璨璨,白凤凝酥,到处广寒宫一般清澈,珊瑚座,碥谝璘璘,玄龙吐烛,咫尺融皋国万里通明。玉消膏,琥珀饧,屑屑零零,妆花瓘耦,朱盘架,簇插飞蛾;流苏带,芳堤叶,闲闲淡淡,口参 火杨梅,缟衣衫,争传帖蛋。别样的机关,活动得奇奇怪怪,彩楼高处,削成仙子三山;诸般故事,彩画得分分明明,玉栅铺时,簇成皇帝万岁!正是:黄道宫罗瑞锦香,云霞冉冉度霓裳;龙舆凤管经行处,万点明星簇紫星。

  

  京城地面街道又宽阔,灯火又闹哄,那妖精贪看了一会。哪晓得折转身来,金鸡已三唱矣,天色将明。妖精怕现了本相,不敢转到碧油潭,急忙的走进金丞相后花园中鱼池里面藏了。花园中有几盆牡丹花,妖精每夜里来吐气喷之,牡丹颜色鲜丽,红的红似血,白的白似雪,最可人情。

  

  一日,有个赴选的刘秀才,寄寓在金丞相府里,听知道花园中牡丹盛开,颜色鲜丽,禀过丞相,带酒进园里游赏一番。酒阑人散,那妖精走上岸来,摇身一变,变做金丞相的千金小姐,调戏刘秀才。大抵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刘秀才被他所惑,日往月来,情稠意密,被府中侍婢看见。侍婢虽然心上明白,晓得千金小姐美玉无暇,没有这个淫奔之行,却刘秀才房里又有个美人相亲相伴。侍婢费了好一番寻思,走进小姐房里来。房里是个小姐,走到刘秀才房里去,刘秀才房里又是个小姐,侍婢们吃惊,报上金丞相。金丞相不得明白,报上包阎罗。包阎罗把两个小姐一下子都拘将来,审问一番,也不得明白,即时吩咐张龙、赵虎,取出照妖镜来一照,原来是一个金丝鲤鱼。那妖精现了本相,却才慌了,吐出一口黑气冲天,天昏地黑,一声响,连千金小姐都不见了。这是一桩鬼怪,包阎罗岂肯甘休?牒到城隍,城隍不敢怠慢,差下阴兵,四路里一访,却访得千金小姐在碧油潭左侧四雄山石室之中。闻报包阎罗,金丞相亲自取回小姐去了。却访得金丝鲤鱼在碧油潭里出身,阴兵来拿它,它就走到南海中间躲着。因为阴兵来拿,弟子也安身不住,也自移了窝窠。落后来包阎罗不放城隍,城隍没奈何,只得具札通知四海龙王,关上海门,严加捕捉。那妖精又卖弄神通,往天上跑,恰好撞遇着观音菩萨,却才收服了它,放在鱼篮之中,除此一害。

  

  城隍回命,包阎罗大喜,金丞相作谢,刘秀才得生。那妖精却不是个惫懒的,弟子和它同住过,却不是个旧知己?国师道:“他虽惫懒,怎牵连着你?”汉子道:“弟子蒙佛爷爷度化之后,已经脱变成了龙。到了龙宫,见了龙王,旧例要参谒菩萨去。到南海参谒之时,那妖精闲在篮里,一毂碌跳将起来,说道:弟子也曾成精,也曾作怪,也曾迷人,今日不该成此正果,牵扯弟子这一番。菩萨怕中间有等隐情,却就打回龙宫海藏来行查扯,喜得佛爷爷当日度化弟子,写得有个‘佛’字在弟子处,却才得这一硬证。龙王却才回复菩萨,弟子却才得了正果。因受它这一牵扯,故此羁迟不得职掌龙宫,还在闲散。”

  

  国师道:“闲散到几时才住?”汉子道:“已经入班在第七个上,不出一年之外,就有事管。”国师道:“你怎么晓得刘谷贤掉在水里?”汉子道:“弟子护送佛爷爷回京,故此晓得。”国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去罢,就该你是头班。”好个汉子,即时现出本相来,峥嵘头角,鳞中崚山曾,一朵红云,托着一条黑龙,冲天而起。

  

  二位元帅不胜之喜,原来这个汉子就是碧水神鱼,变成了这条好龙也。当原日只说是便饶了碧水神鱼,哪晓得今日又得它这一力!国师妙用,何处无之!三宝老爷又说道:“龙便是条龙,只是又没有夜明珠哩!”国师道:“贫僧怎么敢打诳语,龙便是,鱼却不是。”老爷道:“马译字还是说谎,怎么再不见个珠影儿?”王爷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到底无。老元帅怎么这等慌?”各自散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忽一日,旗牌官跪着禀事。老爷道:“你禀甚么事?”旗牌官道:“小的看守蜘蛛,五七年来并无半毫差错。到了今日之时,猛然间蜘蛛不见在哪里去了,笼里面止遗下得一个滴溜圆的白石子儿,大约有鸡卵之大小的,不知是个甚么出处,特来禀知元帅老爷。”老爷道:“那白石子儿在哪里?”旗牌官道:“现在蜘蛛笼里。”老爷道:“你去取来。”元帅军令如雷如霆,一会儿取到白石子儿。老爷拿在手里,看一看,只见那石子儿岂是等闲之物?身圆色白,视之烨烨有光。老爷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却明白了,大笑三声,叫快请过王爷来。王爷进门看见老爷一天之喜,说道:“老元帅,怎么今日这等盈盈笑色,喜上眉峰?”老爷手里拿着那白石子儿,说道:“王老先生,你试猜一猜,猜咱有何事可喜?”王越发大笑起来,说道:“王老先生,天下事这等有准。”王爷道:“怎见得?”老爷道:“当原日梦见赛月明,咱学生只说是个不吉之兆。虽则天师说双凤朝阳,咱学生又怕他课不灵验;马译字说夜明珠,咱学生也怕他圆梦不准,耽了无限的心机。哪晓得天师的灵课,马译字神猜。”王爷道:“果是一颗夜明珠么?”老爷双手拿出珠来。王爷一看,果然圆又圆,大又大,亮又亮,乃稀世之奇珍,无价之大宝。王爷道:“可喜!可贺!又不知支矮子是哪个?”老爷道:“你也猜一猜儿,猜着哪个?”王爷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我学生猜不着也。”老爷道:“请天师、国师同来作一猜,看哪个猜着。”

  

  即时请到天师、国师,老爷相迎之际,不胜之喜。天师道:“恭喜元帅得了夜明珠。”国师道:“阿弥陀佛!恭喜!恭喜!”老爷道:“咱学生得了夜明珠,怎么二位老师就都晓得?”天师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元帅这等欢天喜地,岂不是得了夜明珠么。”老爷道:“珠便是了。”递出珠来。国师看过,天师看过。都说道:“好颗夜明珠,却是无价之宝。”老爷又说道:“毕竟支矮子是个甚么人,相烦天师猜着?”天师想了一会,说道:“这倒也是难猜。”老爷又请回国师,国师只作不知,说道:“善哉!善哉!天师尚然不知,何况贫僧。”老爷道:“这个支矮子曾在国师门里出身,怎么就不知道?”国师道:“既是贫僧门里出身,有个不知道之理?只因是信风所过,不记得他。”

  

  说了个“信风所过”四个字,把三宝老爷吓得只少一跌,连声说道:“国师神见!国师神见!”王爷道:“怎么‘信风所过’,就是神见?”天师道:“贫道也省得了。”王爷道:“省得是个甚么?”天师道:“我和你初下西洋,才到爪哇国之时,一阵信风所过。国师说道:‘当主一物,其形如吼,其大如斗,其丝万缕,其足善走。先前虽主一惊,以后还有一喜。’今日夜明珠就是那一喜。”王爷道:“哎,原来支矮子是个蜘蛛。国师信风之言,数年之后,这等灵验。”老爷道:“马译字圆梦,更圆得有趣。”天师道:“贫道‘双凤朝阳’的课,却也颇通。”国师道:“‘双凤朝阳’,还不在这里。”老爷道:“想在李胡子身上。”国师道:“李胡子另是一颗夜明珠,‘双凤朝阳’另是一宗功德。”老爷道:“在几时?”国师道:“目前就见。”道犹未了,国师叫过阴阳宫,问他行船行了多少月日。阴阳宫回复道:“已经行了五个月零八日。”国师道:“是了。”又叫过非幻禅师,吩咐他天盘星上取下一个凤凰蛋来。又叫过云谷徒孙,吩咐他旗牌官处取过那一个凤凰蛋来。一时俱到。国师拿着两个蛋在手里,念念聒聒,念了几声,咒了几声,一会儿两道白气冲天而起,白气中间飞出一刘凤凰,衔着那两个蛋壳,悠悠扬扬,自由自在,直奋九天之上。把二位元帅、一位天师、四位公公、大小将官、满船军士,哪一个不说道:“真的‘双凤朝阳’,真的国师妙用。”

  

  三宝老爷又问道:“原日撒发国收在凤凰蛋里,今日朝阳,撒发国还在哪里?”国师道:“已经放回他去了。”老爷道:“不曾损坏军民人等么?”国师道:“贫僧敢打诳语?曾经说过的话,以三年为率,多一日受一日福,少一日受一日之苦。经今五年多些,哪一个不受福无量,哪一个不生欢生喜。”老爷道:“可看得见么?”国师道:“要见何难!”老爷道:“可用梢船么?”国师道:“自从开船之后,五个多月不曾落篷,岂可今日为着这个撒发国,反又梢船。”老爷道:“既不梢船,何以得见?”国师道:“管你看见就是。”老爷道:“怎管得看见?”国师道:“贫僧自有个妙处。且问列位中间哪几位要看?各人认将下来。”老爷道:“咱一个是不消说的,要看。”四个公公一齐说道:“要看。”王爷道:“我学生不愿看。”天师道:“贫道也不愿去。”国师道:“不愿去的便罢。”三宝老爷道:“诸将中有愿看的么?”狼牙棒张柏应声道:“愿看。”游击将军马如龙应声道:“愿看。”王爷道:“只两个去看足矣,其余的不许乱答应。”诸将中分明都是愿去看的,得王爷这一拦阻,却才不敢多话。国师道:“愿看的请上来,依次而坐。”三宝老爷坐上面,四位公公坐左侧,两位将军坐右侧。国师道:“列位去时,尽着脚走,以铃响为号,都要转身。”众人一齐应声:“是!”国师道:“阿弥陀佛!都要闭了眼。”众人一齐闭了眼。国师又念声:“阿陀陀佛!”伸出手来,一个人眼上画一个十字,众人一齐瞌睡,静悄悄的。

  

  国师坐下,吩咐云谷旋烹新鲜茶来,与列位老爷醒瞌睡,云谷应声“是”,即时备办烹茶。国师手里一声铃响,众位瞌睡的一齐醒过来。三宝老爷双脚平跳着,双手齐拍着,嘎嘎的大笑,说道:“异哉!异哉!”国师一边叫云谷递上茶来。云谷回复道:“茶尚未热。”王爷道:“茶尚未热,好快去快来也!”老爷道:“得此奇妙,何用茶为!”王爷道:“怎这等奇妙?”老爷道:“我如今满腹中都是奇妙的,只是一口说不出来。”王爷道:“怎么一口说不出来?”老爷道:“其妙处多得紧,说它不尽。”王爷道:“说个大略就是。”老爷道:“咱平生看见五囤三出,心上着实有些狐疑。到了今日,却才深服。咱适来闭上眼,不知怎么就出了神,怎么就到撒发国,依旧的城郭,依旧的宫墙,依旧的民居,依旧的番总兵府,依旧的圆眼帖木儿战场,依旧的金毛道长仙迹,是咱看见两个老者对手着棋,咱问他道:‘大国是甚么国?’他说道:‘是撒发国。’咱问道:‘你国中平安么?’他说道:‘我这个国国小民贫,不载经典,自古到今,平安无事。只是三五年前,受了一场兵火。这三五年后,却混沌了一场。这五七日中间,才见天日,故此在这里着几局棋,贺一个太平。’咱问他:‘是个甚么兵火?’他说道:‘是个大明国差来的两个元帅,一个道家、一个僧家,其实的厉害,杀了一个总兵官,灭了一个金毛道长,却不是一场兵火?’咱心里倒好笑,指着咱说元帅,就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咱又问他道:‘怎么混沌了一场?’他说道:‘为因抗拒了那两位元帅,不曾递上的降书降表,却就吃他一亏,把我们这一个国,下了甚么禁符,弄了甚么术法。致使得这三五年间,满天重雾,混混沌沌,不辨东西南北,不见日月星辰。也没有商贩等船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也没有人敢出外去。’咱问他:‘可过得日子么?’他说道:‘只是混沌些!渔樵耕牧,却比旧时一同,日子倒是过得。却又有件好处,三五年间,没有半个人死,没有半个人害病,这个又好似旧时。’咱问道:‘是几时开的?’他说道:‘才开五七日。’咱心上还要问他,猛空的那里一声铃响,转过身来,恰好还在这里。似梦非梦,何等的奇妙。”王爷道:“你们众人看见些甚么?”众人道:“地方都是一同。只各走各人的路,各撞着各样人。”王爷道:“你们撞着甚么人?也说一个。”马公公道:“咱撞着一班白须长者饮酒。”洪公公道:“咱撞着一群光头娃子放羊。”侯公公道:“咱撞着锄田的吃着二十四样小米饭。”王公公道:“咱撞着三绺梳头的都穿着二十四幅青腰裙。”张狼牙说道:“我进城门之时,撞着四个人:一个手里一口快剑,一个手里一张琵琶,一个手里一把伞,一个手里一条带。”马游击说道:“我出门之时,也撞遇着四个人:一个手里一撮米皮,一个手里一座东岳,一个手里一盏灯笼,一个手里一骑秃马。”王爷道:“这些人是个甚么意思?”国师道:“贫僧有所不知。”天师道:“贫道更不得知。”天师口便说道:“更不得知。”脸上笑了一笑。

  

  毕竟不知天师这一笑甚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95回 五鼠精光前迎接 五个字度化五精

 

  诗曰:

  

  圆不圆兮方不方,须知造化总包藏。

  玉为外面三分白,金作中央一点黄。

  天地未出犹混沌,阴阳才判始清光。

  赢于撒发君民乐,胜上天宫觐玉皇。

  

  却说撒发国收在凤凰蛋里面,愈加福寿康宁。四位公公看见四样人物,两员将军看见两班人物,都不识得是个甚么意思。只有天师笑了一笑。王爷道:“天师这—笑,想是有个高见?伏乞见教。”天师说道:“贫道非敢妄笑,只是恭喜国师老爷无量功德。”王爷道:“怎见得无量功德?须要天师老大人见教一番。”天师道:“一班白须长者饮酒,白须是老,饮酒是钟,这叫做老有所终。一群光头的娃子牧羊,娃子是幼,牧羊是养,这叫做幼有所养。锄田的吃二十四样小米饭,锄田的是农夫,二十四样饭,是米多不过,这叫做农有余粟。三绺梳头的穿二十四幅青腰裙,三绺梳头是个女人,二十四幅青腰裙,是布多不过,这叫做女有余布。张狼牙撞着四个:一个一口剑,剑是锋风;一个琵琶,琵琶是调;一个伞,伞是雨;一个带,带是顺。进门去撞着,从此以前,风调雨顺。马游击撞着四个人:一个米皮,米皮是谷国;一个东岳,东岳是泰;一个灯笼,灯笼是明 ;一个秃马,秃马无鞍是安。出门来撞着,从此以后,国泰民安。总而言之,是撒发国君民人等收在凤凰蛋里,坐了这三五年来,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从此以前,风调雨顺;从此以后,国泰民安。这却不是国师老爷的无量功德?故此贫道恭喜,不觉的笑将出来。”王爷道:“原来有此一段情由。可喜!可喜!哪一个不叫声:“佛爷爷!”哪一个不念声:“阿弥陀佛!”各自散去。

  

  不觉的日往月来,又是三个多月。国师老爷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阴阳官问道:“从开船以来,一总走了多少月日?”阴阳官回复道:“走了八个半月。”国师道:“既走了八个半月,该到满刺伽国。”阴阳官禀道:“路途遥远,算不得日期。”国师道:“虽算不得日期,甚么样的顺风,尽日尽夜而行,差不多也是年半来了,岂有不到之理?”

  

  道犹未了,红罗山神和铜柱大王两个跪着,一齐禀事。国师道:“生受你二人在船上护送。”两个齐说道:“弟子们没有甚么生受,还是生受明月道童和那二位行者,每日每夜如此顺风。”国师道:“都是一同生受。你两个来,有甚么话讲?”两个齐说道:“适来听见佛爷爷问满刺伽国,此处到那里,只消三昼夜工夫,苦不远路,特来禀知。”国师道:“既不远路,便自可喜。你两个且各方便着。”

  

  果然是过了三昼夜,蓝旗官报道:“前面经过一个国,不知是个甚么国?不知可收船也不收船?”二位元帅即时请到天师、国师,计议前事。天师道:“收了船,着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便知端的。”国师道:“不消打探,此中已是满刺伽国。”元帅道:“国师何以得知?”国师道:“三日之前,铜柱大王们先来告诉贫僧,故此贫僧得知。”二位元帅不胜之喜,说道:“天师门下有值日神将听令,国师门下却有山神大王听令,三教同流,又且同功同用。妙哉!妙哉!”

  

  道犹未了,元帅传令收船。收船未定,蓝旗官报道:“船头上有五个将军迎接。”元帅吩咐他进来相见。五个将军进到中军帐下,行相见之礼。大约都有一丈多长,好长汉子,只是头有些尖,眼有些小,稀稀的几个牙齿,枪枪的几根胡须。老爷道:“你们是甚么人?”五个将军齐声答应道:“小的们是满刺伽国国王驾下值殿将军。”老爷道:“你们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齐声道:“小的们姓‘冯、陈、褚、卫’的‘褚’字,原是一胞胎生下我兄弟五人,故此顺序儿叫名字,叫做褚一、褚二、褚三、褚四、褚五。”老爷道:“你们有甚么事来相见?”褚一道:“小的兄弟五人承国王严命,替元帅老爷看守库藏,看守限满,故此迎接老爷。”老爷道:“库藏中无所损坏么?”褚一道:“库藏中一一如故,并无所坏。只是门背后新添了‘黄凤仙’三个大字。”老爷道:“怎么有这三个大字?”褚一道:“这三个大字,原是数年之前,一个女将摸进库里来,偷盗财宝,是小的们兄弟五人一齐赶将他去,他见了都督之时,写下这三个大字,以为后验。故此有这三个大字。”老爷道:“这话儿是实,我得知了,你们去罢。”

  

  五个将军朝着国师又另行一个相见之礼,叩了二十四个头。国师道:“你们怎又在这里?”褚一道:“弟子们自从东京大难之后,却又修行了这千百多年,才能够聚会在这里。因是满刺伽国国王授我们兄弟们值殿将军之职,故此得看守佛爷爷宝藏,三四年间幸无损坏。全仗佛爷爷收录弟子们这一功,度化一番,弟子们才得长进。”国师道:“你们既是改心修行,便自入门。况又有些看守之功,贫僧自有个处。你们且各自方便着。”五个将军一齐磕头,一齐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万物好修皆自得,人生何处不相逢。”

  

  道犹未了,中营大都督王堂迎接,各各相见,各各诉说离别一番。道犹未了,满刺伽国国王,各各相见,各各叙旧。元帅传令,盘上库藏,限即时起锚开船。国王留住,元帅不允。国王又告诉要跟随宝船朝见大明皇帝。元帅许诺,另拨一只马船,付国王居止。国王携妻挈子,并大小陪臣,一切跟随公办,共有五六十人,住马船上,打着进贡旗号。不出三日之外,宝船齐开。五个值殿将军拜辞国师老爷。国师道:“管库有功,你各人伸上一只手来,各人写上一个字与你去。”五个将军一人一只手,国师一人与他一个“佛”字,俱各磕头礼拜而去。开船之后,闲居相叙。三宝老爷说道:“来了一年将近,再不见个李胡子。这一颗夜明珠,却有些假了。”国师道:“自有其时,何愁之有!”老爷道:“昨日那五个值殿将军是个甚么出处,国师老爷一个人与他一个字?”王爷道:“前日碧水神鱼也只是一个佛,致令他峥嵘头角,职掌龙宫。国师这一个字,却不是小可的,怎么轻易与他?”国师道:“二位元帅,你有所不知。这五个将军原是灵山会上出身,落后在东京朝里遭难,近时改行从善。又兼今日看守库藏有功,故此贫僧与他这一个字,度化他反本还原,得其正果。”二位元帅道:“怎叫做灵山会上出身?”国师道:“这又是一篇长话。”元帅道:“愿闻。”国师道:“这五个将军原父亲是灵山会上天仓里面一个金星天一鼠,职授天仓左大使,历任千百多年,并无挂误。灵霄殿玉皇大天尊考上上,廷授天厨太乙星君。所生五子,各能自立,各有神通,俱不袭父职,移居锦帆山下瞰海岩中。讳鼠为褚,改姓褚,顺序而名,故此就叫做褚一、褚二、褚三、褚四、褚五,这却不是灵山会上出身?”元帅道:“怎叫做东京城里遭难?”

  

  国师道:“因为兄弟五人离了西天,来到东京瞰海岩下,卖弄神通,往来变化:时或变做老人家,脱骗人财物;时或变做青年秀士,调戏人家的女人;时或变做二八佳人,迷乱人家子弟。忽一日,西京路上有一座锦帆山,山势盘旋六百余里,幽林深谷,崖石嵯峨,人迹所罕到。大凡鬼怪精灵,都赶着这里好做买卖。

  

  “却说清河县有个施秀才上京赴试,带着一个家僮儿,名字叫做小二,饥餐渴饮的夜住晓行,路从锦帆山下经过。正叫做:一心指望天边月,不惮披星戴月行。来到山下,已经更半天气,天色昏濛,人烟稀少。小二说道:‘夜静更深,不如投宿旅店罢。’施秀才依小二所说,竟投到一个旅店之中。店主人出来问了乡贯来历,晓得是个赴选的相公,十分敬重,备办酒肴,共席饮酒。饮酒中间,论及古今事变,经史百家,那店主人应对如流,略无疑滞。施秀才心里想道:‘恁的开店主人,能博古通今如此?我十载萤窗,尚且不能记忆。’因而问:‘店主人亦曾从事学问么?’主人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连赴几度科场,争奈命途多舛,科场没分。又因家有老母,不能终养。故此弃了诗书,开张小店,每日寻得几文钱,将就供养老母足矣!亦不图觅甚么重利厚资。正叫做:苟活而己,何足为君子道。’施秀才因店主人说及老母,却动了他内顾之心,说道:‘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公有老母,得尽仰事之道,于愿快足。我学生因这功名两字,家有少艾,不能扶育,人道实亏。道及于此,心胆俱裂!’施秀才这一席话,原是真情,实指望知音说与知音听,哪晓得不是知音强与弹。怎叫做不是知音强与弹?

  

  “原来这个店主人,不是真店主人,就是那天厨太乙星君的第五个儿子,名字叫做褚五,正然在锦帆山下弄精作怪。看见施秀才来得天晚,他就撮弄出一所店房,假扮一个主人,鬼推这许多肴酒,意思要下手施秀才。及至听知道施秀才家有少艾,他就顿起不良之意,举起一杯酒,呵了一口毒气,递与施秀才。施秀才不知不觉饮了这一杯,方才饮下喉咙去,就觉得四肢无力,昏昏沉沉,褚五故意的叫声:‘施管家,你相公行路辛苦,酒力不加,要寻瞌睡,你快去服事相公就寝也。’施小二只说是真,扶着施秀才上床去睡。小二也饮了一杯,也是一样的睡着。

  

  “褚五看见迷昏了这两个主仆,却就腾云驾雾,来到清河县施秀才门首,摇身一变,变做个施秀才,走进房里,叫声:‘娘子,我回来也。’那娘子何氏正然在梳洗之时,唇红齿白,绿鬓朱颜,好不标致哩!看见丈夫回来,正叫做新娶不如远归,不胜之喜,问说道:‘相公,你离家方才二十余日,怎么急地里就得回来?’褚五故意的说道:“不堪告诉。莫非是卑人时乖运蹇,未到东京之日,科场已罢,纷纷的都是回籍秀才,是我讨了这个消息,竟日抽身而回,不曾上京去。’何氏说道:‘你前日带着小二同去,怎么今日又是只身回来?’褚五又故意的说道:‘小二不会走路,行李又重,故此还在后面,迟几日才到。’何氏以为实然,只说是自己丈夫,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傍水中鸥。哪晓得那个真施秀才在路上受苦连天?

  

  “却说施秀才吃了褚五的毒酒,睡到五更头,肚腹疼痛,滚上滚下,叫声:‘小二!’小二也是肚腹疼痛,叫爹叫娘。一个滚到天亮,一个叫到天明,哪里有个店房?哪里有个店主人?施秀才说道:‘哪里眼见鬼,就到这个田地。’小二说道:‘山脚下人原来不忠厚,把个毒药耍人。’一主一仆正在急难之处,幸喜得天无绝人之路,有个樵夫荷担而来。施秀才没奈何,扯着告诉他夜来这一段情由。樵夫道:‘此处妖怪极多,夜半受了妖魔的毒气,以致如此。’施秀才就求他一个解救之方。樵夫说道:‘离此百步之外,就有一所店房,可以栖身。离此六十里之外,有个茅山董真君,施舍仙丹,专一驱治鬼魅阴毒,可以救解。’施秀才说道:‘我主仆二人俱已受毒,怎得个儿前去?’樵夫又看一看,说道:“你的毒气太重,三五日就要丧命。你管家的毒气尚浅,在十日之后才重。’施秀才说道:‘小价虽然毒浅,目今已不能动止,将如之何?”樵夫道:“管家只消把地上的土块儿吃他三五口,权且解得一二日之危。有了一二日,却不请到茅山董真人的仙丹么?’

  

  “道犹未了,樵夫已不在前面。小二道:‘怪哉!怪哉!夜来见鬼也罢,日上怎么又见鬼哩!’施秀才说道:‘蠢才!夜来是鬼,日上是神仙,这决是神仙来搭救我们也!’果真的小二吃了三五口土,疼痛顿止,人事复旧。即时走向前去,找着店房,安了主人,上着行李,觅却茅山,拜求董真人。各得一粒仙丹,一主一仆一口吞之。吞了下喉不至紧,一人吐了几大盆。却才消得毒气。日复一日,旧病安妥,再欲上京,东京科场已罢矣。施秀才没奈何,带着小二,谢了店主人,归到清河县自家门首,着小二先进门去说信。

  

  “只见何氏接着小二,说道:‘你既是跟着相公上京,怎么于路只是躲懒,不肯趱行?’小二吃了一惊,说道:‘主母怎说出这话来?怎见得小的躲懒,不肯趱行?’何氏道:‘还说不躲懒!二十日前主人到了家里,二十日后,你却才来,这岂是个趱行么?’小二说道:‘主母,这话越发讲差了。我与主人公日上同行,夜来同寝,相呼厮唤,寸步不离,怎得一个主人公二十日前到了家里?’何氏道:‘你不准信之时,后堂坐着的是哪个?’小二走进堂前去,果真是个施秀才坐在上面。小二吃忙,走出门外来,恰好又是个施秀才站在外面。小二说道:‘今年命蹇,只是见鬼,路上也见鬼,家来又是鬼。’

  

  “道犹未了,施秀才走进门去,叫声:‘娘子何在?’何氏还不曾答应,那褚五假充施秀才倒是狠,走出门来,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假充我的形景,调戏我的妻小。’劈头就一拳,把个施秀才打得没些分晓,不敢进门,他反告诉何氏说道:‘小二路上不小心,带将甚么鬼魅回来,假充做我,特来调戏。明日快去请法官惩治于他,才得安静。’何氏还不敢认他是个假的。

  

  “只是施秀才赶在门外,告诉左邻右舍,把山下店主人的事,各说一番,却有小二做证。左邻右舍道:‘此必店主人就是个妖怪,贪君妻貌,故此蛊毒于前,归宁于后。这一桩事少不得告到官,才得明白。’施秀才告到本县,本县不能决,告到本府,本府不能决,一直告到王丞相处。王丞相先审问施秀才,施秀才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一番。却又叫到小二审问,小二口词和施秀才无二。却又拘到后面店主人,店主人口词与秀才无二。王丞相心上明白,说道:‘有此妖怪,大是异事!’即时移文提到假施秀才并何氏一干人犯,当面一证。两个施秀才面貌无异,连何氏也认不透,连小二也认不透,王丞相也认不透。

  

  “王丞相心生一计,吩咐一齐寄监。到晚上取出何氏来,问他真施秀才身上有何为证。何氏道:‘我丈夫右臂上一个点黑痣。’丞相得之于心,到明日早上取出一干人犯,先前嘱咐了公牌,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痣,我吩咐下来,即时就要枷号他,不可轻恕。取到人犯,王丞相更不开口,叫过公牌,取到枷锁,吩咐两个施秀才都要脱去上身衣服,枷号起来。即时脱去上身衣服,公牌们看得真,下手得快,拣没有痣的就枷起来,却不恰好是枷到假施秀才了。那假施秀才委是有些灵变,就晓得右臂上没有点黑痣,口里连声叫屈,说道:‘枉刀杀人,天地鬼神可怜见也!’王丞相大怒,骂说道:‘泼怪还敢口硬!真施秀才右臂上有点黑痣,你假施秀才右臂上没有黑痣,你还赖到哪里去?’假施秀才就弄上一个神道,说道:‘这都是这些公牌误了老相公的公事,小的怎么右臂上没有黑痣?老相公不肯准信之时,乞龙眼亲自相验。’王丞相又怕屈问了人,只得亲自下来相验一番,果真是右臂上也有一点黑痣!两个施秀才都是右臂上有点黑痣,怎么辨个真假?怎么再好枷号哪个?只得收监听候再问。

  

  “到了监里之时,假施秀才心里想道:‘今日险些儿弄假了事,说不得再叫一个哥来,鬼推王丞相一下,看王丞相何如?’好个褚五,即时呵起难香,早已瞰海岩下有个褚四,听知道褚五监禁在丞相府中,他即时闪进府堂上,摇身一变,变做王丞相一样无二。大清早上,擂鼓升堂,各属各役依次参见。参见之后,取出施秀才一干人犯前来听审,三言两句,把个真施才故意的认做假,一夹棍二十板子,打得真施秀才负屈含冤,连声叫苦。

  

  “叫声未绝,真王丞相却来升堂,只见堂上先有一个坐在那里,坐着的却是假王丞相。假王丞相偏做更凶,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假我形景,妄来坐堂。’叫左右的公牌:‘快与我拿下去,拷打一番。’真王丞相到底是真,怎肯服输于他,喝声道:‘唗!谁敢来拿?’公牌虽不敢动手,心上却不能无疑。怎么不能无疑?都是一样面貌,都是一样语音,都是一样形景,都是一样动情,故此不能无疑。真王丞相拿出主意来,扯着假王丞相,面奏宋仁宗皇帝。褚四又弄一个神通,喷上一口妖气,连仁宗皇帝御目都是昏花,不能明视,辨不得真假。传下旨意,把两个丞相权且寄送通天牢里,待明早再问。怎么明早再问?原来仁宗皇帝是个赤脚大仙临凡,到夜半北斗上时,直见天宫,诸般妖怪不能逃避。

  

  “褚四早已知其情,生怕北斗上时,露了本相,即时呵起难香,叫过褚三来作一商议。褚三也又弄起灵通,闪进金銮殿上,摇身一变,变做个仁宗皇帝。未及五鼓,先坐在朝元殿上,会集文武百官,商议王丞相之事。正要开通天牢,取出两个丞相,适逢得真仁宗皇帝宫里升殿。文武百官看见两个圣上,面面相觑,不敢开言。百官没奈何,只得奏知国母。国母取过玉印,随身出殿审视,只见两个圣上面貌相同,语音相似,国母也吃了一惊,想了一想,说道:‘尔百官都不要惊慌,真圣上两手自别:左有山河纹,右有社稷纹。’文武百官眼同启视,两个圣上都是左山河,右社稷。国母又说道:‘既是妖怪神通广大,尔百官可传下玉印,把两个圣上都用上一颗,真圣上请回宫;假的送到通天牢,明日击治。’

  

  “道犹未了,早已是两个国母,站在朝元殿上。原来褚三看见事势不谐,呵口难香,请到褚二。褚二却又摇身一变,变做国母。大家鬼吵做一团,文武百官俱不能辨,只是真圣上、真国母自家心里明白,只得退回后官而去。一个假国母,一个假圣上,对着百官有许多议论,百官只得唯唯奉承。正在议论中间,只见后殿走出一个小内使,传一道诏书出去。文武百官还不解其意,褚二心上早已明白了十二分。怎么这等明白?原来那一道诏书,是钦取包待制进朝问理。褚二神通广大,知过去未来,故此早已明白了十二分。这一明白不至紧,一口难香,惊动褚一。包待制未及起马之时,褚一走到朝门外,摇身一变,变做个包待制,带了二十四名无情汉子,取出三十六样有用刑具,径进朝吆吆喝喝,说道:‘你们都不要走了,我已牒知城隍,奏请玉帝。今番却容不得私占。’吩咐取出通天牢里人犯来。两个王丞相,两个施秀才,面面相觑,都指望包待制断出真假,决不衔冤。哪晓得是个假包待制,做得这等闹哄。“道犹未了,却是个真包待制来了。刚进朝门之内,假包公就嚷起来,说道:‘好妖怪!敢借我名色进朝来骗人么?’众人又昏了,辨不得真假。真包公心里却明白,口里不好做声,想说道:‘世上有此等妖魔鬼怪,敢撮弄到朝元殿上来,敢把我老包也来顶替?’转想转恼,叫上一声‘恼杀人也!’一毂碌跌翻在丹墀里。众人只说是个假包待制,吃了一亏,哪晓得倒是个真的。真包待制认得是个五鼠,借这一跃,真魂径上西天雷音寺里世尊殿前,借出金睛玉面神猫来降服他们。过了一会,包待制苏醒,爬将起来,喝声道:‘你这些孽畜,哪里走哩!’袖儿里放出一个金睛玉面神猫来,一爪一个,抓翻过来。原来假包待制是个褚一,假国母是个褚二,假仁宗皇帝是个褚三,假王丞相是个褚四,假施秀才是个褚五。五个老褚原来是五个老鼠,五个老鼠就是适来五个值殿将军,这岂不是东京城里一厄?”

  

  元帅道:“既是妖怪,怎么适来国师超度他?”国师道:“他们自从东京遭厄之后,改行从善,声声是佛,口口是经,经今又修行了千百多年,已自有了仙体。况兼昨日库藏之中,若不是他们在里面看守,岂没个鼠耗相侵?岂没有个妖魔用害?有此大功,故此贫僧不得不重报。”元帅道:“国师广开方便之门,致令妖怪却得成其正果,这何等的功德!”国师道:“甚么功德?昔日三祖以罪忏罪,二祖将错就错;一阵清风劈面来,罪花业果俱零落。贫僧佛门中原是如此。”

  

  三宝老爷道:“国师倒好,只是咱们的李胡子还不见踪影。”国师道:“自有其时。”老爷道:“咱夜来又要见过吸铁岭,又不知何如?”国师道:“这一定在吸铁岭下有个李胡子。”三宝老爷晓得国师不打诳语,得了这一句话,日夜里巴不得吸铁岭。哪晓得窗外日光弹纸过,不觉得宝船又行了几个月,国师问及阴阳官,阴阳官回复道:“已经共行了十一个多月。”国师道:“是到吸铁岭也。”道犹未了,铜柱大王禀说道:“前面已是吸铁岭,止差得一日路程了。”

  

  毕竟不知这吸铁岭今番是怎么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96回 摩伽鱼王大张口 天师飞剑斩摩伽

 

  诗曰:

  

  大漠寒山黑,孤城夜月黄。

  十年依蓐食,万里带金疮。

  拂露陈师祭,冲风立教场。

  箭飞琼羽合,旗动火云张。

  虎翼分营势,鱼鳞拥阵行。

  功成西海外,此日报吾皇。

  

  却说铜柱大王报道:“前行去吸铁岭不远,止差得一日路程。”国师吩咐徒孙云谷报上元帅。二位元帅请过天师,议论梢船与否。天师道:“原是国师过来,还要请教国师才是。”同时请问国师,国师道:“贫僧前次过来,费了老大的气力,不知眼目下何如,待贫僧问他声儿,看是怎么?”老爷道:“大海中间,好问哪个?”国师道:“自有问处。”道犹未了,国师只点一点头。只见有个矮矬矬的老者,朝着国师行个礼,禀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有何指使?”国师道:“你是何人?”老者道:“小神吸铁岭山神土地是也。”国师道:“近日岭下行船何如?”土地道:“原日这五百里地,水底下都是些吸铁石子儿,舟船其实难过。”国师道:“古往今来,过了多少,敢可没有人行么?”土地道:“虽然是行,却船用竹钉所钉,或有疏虞。自从佛爷爷经过之后,那吸铁石子儿都变成金子,任是舟船来往,并无沉溺之患。”

  

  国师道:“金子可拾得么?”土地道:“说起金子,却又有些古怪。”国师道:“怎么古怪?”土地道:“只济贫不辏富。贫到足底,就拾着一块大的,或三十斤,或五十斤;贫略可些,就拾着一块小的,或三斤,或五斤;若是富商贵客,任你怎么样儿不见半点,假饶他捞着一块,就是石头。”王爷道:“圣人有言:‘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个岭,今后改名君子岭罢。”国师道:“依王先生所言,就改名叫做君子岭。”叫过土地来,吩咐他看守着“君子岭”三个字,不许损坏,致使后人好传。土地道:“不曾镌刻文字,怎叫小神看守?”国师道:“你去,已经有了字在海南第一峰上。”土地神敢违拗,应声而去。二位元帅道:“国师,怎么就是有字?”国师道:“实不相瞒列位所说,承王爷吩咐之后,贫僧叫过韦驮天尊,刊了三个大字在峰头上。”元帅道:“国师妙用,鬼神不测!”道犹未了,蓝旗官禀说道:“船过岭下,敢是吸铁岭么?过这岭可收船么?”元帅道:“任风所行,不必收船罢。”好风好水好天道,过这五百里之遥,如履平地。

  

  到了明日,却又是软水洋来了。二位元帅又来请问国师,国师道:“也叫土地来问他一个端的。”佛爷爷号令,不识不知,一声要土地,就有个土地老儿站在面前。国师道:“你是何神?”土地道:“小神软水洋土地神是也。”国师道:“近日软水洋行船何如?”土地道:“当原先委是难行,近日却好了。”国师道:“当原日难行,岂可就没人走罢!”土地道:“怎么说个没人走的话?天下软水有三大处,各自不同。小神的这个水,虽然软弱,却有分寸。”国师道:“怎见得有个分寸?”土地道:“我这水自从盘古分天地之后,每日有一时三刻走得船。只认他不真,不知是哪个时辰。有造化的遇着走一程,没造化的一沉到底。孙行者护送唐僧在这里经过,牒着海龙王借转硬水走船。自此之后,却就每日有两次好走:早潮一次有两个多时辰,晚潮一次有两个多时辰。舟人捉摸得定,遇潮时便走。走了这些时候就住,却还不得通行。自从昔年佛爷爷经过之后,硬水愈多,软水愈少,每日间只好一时三刻是软水。却又在半夜子时候,日间任是行船,坦然无阻。我这水却不是有这些分寸?”国师道:“昔年海龙王说道:‘难得狠哩!’土地道:“也难全信他。卖瓜的可肯说瓜苦么!”国师道:“生受你,去罢。”土地道:“小神还有一事奉禀。”国师道:“有甚么事?”土地道:“前行海口上出了两个魔王,船行不可不仔细。”国师道:“是个甚么魔王?”土地道:“一个是鱼王,约有百里之长,十里之高,口和身子一般大,牙齿就像白山罗列,一双眼就像两个日光。开口之时,海水奔入其口,舟船所过,都要吃他一亏。怎么吃它一亏?水流得紧,船走得快,一直撞进他的口,直进到他肚子里,连船连人永无踪迹,这不是吃它一亏?”国师道:“有此异事?”土地又说道:“非是小神敢在,佛爷爷之前打这诳语,曾经上古时候,有五百只番船过洋取宝,撞着它正在张口,五百只船只当得五百枚冷烧饼!”国师道:“可有个名字?”土地道:“名字叫做摩伽罗鱼王。”国师点一点头,说道:“原来就是它这孽畜么?”三宝老爷道:“国师老爷,你说话倒说得松爽,我们听之头有斗大。”国师道:“怎这等怕它?”老爷道:“来了数年之久,征了许多番蛮,得了许多的宝贝。今日中间,仰仗佛爷爷洪力,却又转到这个田地,再肯撞入不测之乡,甘心自殒?”国师道:“怎到得不测之乡?”土地道:“倒是狠户,吉凶未拟。”

  

  国师道:“那一个又是甚么魔王?”土地道:“那一个是鳅王。”国师道:“甚么鳅王?”土地道:“鳅,就是中国的泥鳅。因它长而且大,积久成精,故此叫做鳅王。”国师道:“是个甚么形景?”土地道:“鳅王苦不甚长,约有三五里之长,五七丈之高,背上有一路髻枪骨,颜色血点鲜红,远望着红旗靡靡,相逐而来。”国师道:“怎么为害?”土地道:“鳅王只是一个长舌头搭着舟船,就如钉耙之状,再不脱去,直至沉船而止。”国师道:“生受你,你去罢。”土地道:“小神还有一事奉禀。”国师道:“又有甚么事?”土地道:“也是海口有一座高山,叫做封姨山,山上有个千年老猴,成精作怪。五七年前,西天又走过一个甚么李天王来,配为夫妇。那李天王又有件甚么宝贝,照天烛地,无所不通。一个猴精,一个天王,如虎而翼,故此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阻人的去路,坏人的船只。佛爷爷少不得在那里进口,却也要仔细一番。”国师道:“这的不在话下,你去罢。”土地老儿拜辞而去。

  

  三宝老爷说道:“今番天王姓李,却不是个李胡子么?有件宝贝,却不是个夜明珠么?咱学生的梦,一定在这里圆了。”天师道:“宝船上原有个李海在这里掉下海去,敢就是他,得生寄寓,假充李天王,未可知也。”王爷道:“岂有此理,太仓禾弟,死能再生!”天师道:“或者得道为神,也未可知。”王爷道:“人死魂散,能有几个为神?”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道:“前面有一望之远,有许多船只,都是大红旗号,衔头结尾,相逐而来,极目不断。或是海寇,或是外国刀兵。小的未敢擅便,特来报知元帅,伏乞元帅天裁!”元帅道:“怪哉!怪哉!这是鳅王来也。若不是土地老儿预先报说,险些儿遭它毒手。”即时传令各船,说道:“前面来的不是船只,是个海鳅之王。专一用舌头勾搭,往往沉入之船。如今俱不许喧嚷。着舵工掌定了舵,锭手掌定了篷上斗,兜定了绳索,瞭手看定了方向,捕盗兵番人各手执快刀一把,如遇鳅王舌上任意剐割,以脱去为度。”元帅军令,谁敢有违?各船安排已定,二位元帅同天师,俱在国师千叶莲台之上坐着,眼同看见,果真的红旗靡靡,逐队而来。看看相近,原来恰是百十多条鳅,就像中国泥鳅的样子,只是不止三五里之长,也不止三五丈之高。众捕盗兵番虽然跨刀相待,其实的心上都有些惊慌。却不知怎么样儿,那些鳅王挨身而过,一往一来,并不曾伸出舌头来。元帅坐在莲台之上,看见不动舌头,心上大喜,说道:“今番又仗赖佛爷爷洪力过此,鳅王不致贻害。”国师道:“贫僧不知何力之有?”老爷道:“若不是佛刀驱逐他,他怎不伸出舌头来?”

  

  道犹未了,只见鳅王过到一半,鳅王背上红云隐隐,紫雾腾腾,云雾中间,坐着一位官长,绯袍玉带,大袖峨冠,像个前朝丞相的样子,朝着莲台上拱一拱手,说道:“列位恭喜了!”二位元帅同天师、国师都吃他一惊,却不知他的来历,只得回复道:“请了。我们劳而无功,何为恭喜?”官长道:“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岂不恭喜?”元帅道:“既承褒奖,敢问相公尊姓大名?现任何职?”官长道:“老身宋丞相赵鼎是也。”这四位听知道是个宋丞相赵某,愈加钦敬。王爷道:“原来是忠简公,失敬了!敢问老相何事海上?”忠简公道:“诚恐坐下一干孽畜贻害宝船,故此老身押队而行,聊致护持之私。”王爷道:“老相何以得知这一干孽畜贻祸小船?”忠简公笑一笑,说道:“老身原是被害之家,故此知得。”王爷道:“怎么老相曾经被害?”忠简公道:“老身在生之日,得罪朝廷,珠崖受贬,从雷州浮海而南,三日之外,遇着这孽畜。彼时还只是一条小舟,险些为它所碎,这不是老身曾被它害?”王爷道:“今日何敢相劳!”忠简公道:“圣天子在位,百神呵护。何况老身职属臣子,昭祀无穷。故此不避风涛之险,特来护持。”王爷再欲动问,鳅王去得远,红云渐散,紫雾渐收,不曾得终话而去。三宝老爷道:“好灵土地也。”王爷道:“土地之来,还是国师所召,焉得赵忠简押班扶助?果然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神人协顺。”

  

  道犹未了,蓝旗官又来报道:“前面山头上闪出两个日光,不知主何凶吉?特来禀知元帅,伏乞上裁!”元帅道:“两个日头在哪一边些?”蓝旗官道:“在西南上些。”元帅大惊,说道:“摩伽罗鱼王来也!”即时传令:各船各舵工,把船都要望东北上攒着些。各船得令,各舵工一齐着力,把船望东北攒着。元帅攒船的意思,原是指望让过那摩伽罗鱼王,哪晓得那摩伽罗鱼王只见挨近身来。鱼王挨得紧,宝船攒得紧,攒上攒下,攒来攒去,大小宝船一齐攒近岸。蓝旗官报道:“大小宝船俱已攒近了岸,特请元帅钧命。”元帅道:“既是近岸,许落篷下锚,权且安歇。”篷还不曾落完,那鱼王越发挨近船帮来了。船上人只看见一座峭壁高山,长蛇一字摆着,也不晓得是多少长,只晓得有数百丈之高,山脚下空空洞洞,海水奔入其中。两边山岩之下,都是白石头崚嶒古怪。山左一个日头,山右一个日头,照者天上一个日头,耀眼争光。大小军士口里不敢道,心里都说是:“怎么海水面上荡将一座山来?”大小将官心里想道:“怎么这里山像个龙牙门山?怎么山左右有两个日头?”哪晓得是个鱼王,恁的长,恁的大。

  

  却说元帅即时传令,示谕各船,说道:“水面上浮来的不是甚么山陵冈阜,原是个鱼王作祟。许各船排定放箭、放铳、放炮,挨次而行;以鱼退为度。”各船得令,五营、四哨、各游击、各都督,各领各部下战船,摆着一声号笛,一齐箭响,就射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费了多少箭,那鱼王只当不知。箭后就是铳,先鸟铳,次二震天雷铳,又放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费了多少火药,那鱼王只当不知。铳后又是炮,先将军炮,次后襄阳大炮,也不知费了多少石点,那鱼王只当不知。大小将官不得鱼王退,回复元帅。元帅请到天师,天师道:“来到家门前,肯容这个孽畜猖獗!贫道即行。”好天师,站着玉皇阁上,念念聒聒,飞起一口七星剑去,那口剑竟奔着鱼王的脑盖骨。鱼王吃了这一剑,却才有些护疼,把个头摆两摆。这摆岂当等闲,山摇地动,水涌波翻,连大小宝船一连晃了七八十晃,尚然不得宁静。天师看见鱼王不肯动身,一声令牌,收加剑来,剑头上烧下四道飞符。一霎时落下马、赵、温、关四员天将,齐打拱,齐禀事。天师道:“此中一个鱼王横拦海口,阻我归路,相烦四位天将赶逐它去罢。”四位天将一云而起,各逞英雄,各施手段:马元帅狠一砖,赵元帅狠一鞭,温元帅狠一杵,关元帅狠一刀。这四位天将狠是四般兵器,鱼王却才有些难挨,把个身子望水底下触了一触。这一触不至紧,海里面水陡然间涌起有千百十丈,大小宝船连忙绞起锚来。不然之时,船都要挂碍沉没。天师怕有甚么差池,只得辞谢四员天将。四员天将腾云而去。

  

  元帅道:“这鱼王倒不好处。怎么不好处?不计较它,它又拦着路上,计较它,它又翻江搅海,宝船不便。”三宝老爷道:“再求国师一番何如?”王爷道:“国师只是慈悲方便,这鱼却不晓得人情,也没奈何它处。”老爷道:“国师前日嘴里说道:‘就是它这孽畜。’想必国师还晓得它的来历。”王爷道:“既如此,又碍口饰羞,不如当面去讲。”

  

  二位元帅见了国师,把放箭、放炮、放铳的事,细说一遍。又把天师遣天将的事,细说一遍,国师道:“阿弥陀佛!终不然不晓得贫僧在这里。”这句话说得不真不假,不轻不重,连王爷心里也说道:“国师又好痨气,一个鱼,蠢然无知之物,它有个甚么晓得?”三宝老爷说道:“它晓得国师在这里,便何如?它不晓得在这里,便何如?”国师道:“它晓得贫僧在这里,不应如此无礼。”老爷道:“着个人去告诉它何如?”国师道:“也通得。”老爷道‘“着哪个去?”国师道:“须还是天师。”即时请过天师,浼他告诉的话。天师道:“贫道适来劳烦天将,它还不肯动身。若只‘告诉’两个字,却也未必怎么。”国师道:“试它试儿。若不肯动,贫僧再处。”天师道:“怎么告诉?”国师道:“借天师宝剑,贫僧写下一个字,天师却才飞剑出去。飞剑之时,不要照它的脑盖骨,须照它的眼,它才看见。”天师不敢怠慢,即时取出剑来。国师老爷把手指头写个“佛”字在剑上。天师念念聒聒,一剑飞起,竟照着鱼王的眼上。鱼王把个眼睁了一睁,看见是个“佛”字,即时间眼儿闭,头儿垂,口儿合上,身子儿渐渐的小,一小二小,急小慢小,顷刻之间,就只好一条曲鳝的样子,却又朝着宝船上绕三绕,转三转,悠然而去。天师拿着剑,交还国师老爷的“佛”字,请问这鱼王是个甚么缘故,国师道:“这鱼王好一段缘故,一言难尽。”天师道:“请教一番。”

  

  国师道:“这鱼王前身是人,生在中天竺地方。中天竺所属之国,叫做摩伽陁国。国王所生三子,鱼王是他长子,取名摩伽罗。初生下他时,啼哭三日不止。双脚顿地;地下顿成一小穴,穴出水清且香。国王举家不知摩伽罗哭为何,穴出水为何。忽一日,有老僧过其门,看见摩伽罗吃一惊,说道:‘而若生耶?’国王问他甚么因果,老僧道:‘此子雷音寺如意童子。因蟠桃会上一者失敬菩萨,二者堕毁仙瓶,以致佛爷大怒,斥谪尘凡,六十年才得轮转。’国王又问道:‘他昨日降生之初,啼哭不止,双脚顿地,地上流出清泉,此又何因果?’老僧道:‘啼哭不止,为他堕落苦因。地上这一股清泉,是他乐果。这泉却不可轻易他。’国王道:‘怎么不可轻易?’老僧道:‘此泉名为圣水,能止风涛。或遇天上大风,略用数点洒之,其风立止。或遇海上惊涛,略洒几点,其涛立静。’道犹未了,老僧忽不见。国王心上就明白,晓得这个老僧不是凡人,这些语话不是虚谬。

  

  “摩伽罗日渐长大,圣水日渐灵验。一切番船往来海上,都用琉璃瓶盛之,一遇风涛,无不立应。摩伽罗长大,不事生业,专一习学戏术,鬼魅诙谐,无不通晓。落后国王年老病故,该他嗣位。在位半年,贪人妇女,杀人非罪。国中百姓不堪,不愿他为王,四路作乱,四邻兵起。他看见事势不谐,竟自走到南天竺国;国王苦不为礼。摩伽罗自陈能仙术,可令人长生不老,发白转黑。国王不信。摩伽罗说道:‘国王不信,请尝试之。’国王说道:‘既试之有验则真。’摩伽罗即时就在桌子上,用几撮黄沙铺开来,做成田亩之状,取一片纸画一条牛,另画一个农者,喝声道:‘牛起来耕田!’那画牛应声而起。又喝声道:‘农者起来扶耕!’那画上农者应声而起。鞭杖农具,无不全备。一会儿耕田,一会儿种瓜。那瓜一会儿萌芽,一会儿藤蔓,一会儿开花,一会儿结果。牛在田埂上闲眠,农者在田埂上瞌睡。摩伽罗又喝声道:‘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那农者,你怎么只是瞌睡?你把那瓜地上四周围栽些枣树,长些枣儿,也得宴酒。’农者又应声而起,果真的栽起枣树。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开花,一会儿结果。摩伽罗问说道:‘那农者,这如今还是瓜熟?还是枣儿熟?’农者道:‘两下里都熟。’摩伽罗道:‘你拣选上熟的摘来。’农夫唯唯,递上四枚瓜,递上几升枣儿。摩伽罗接着,奉上南天竺国王。国王剖而食之,瓜是瓜味,枣儿是枣儿味,比着寻常间愈见鲜美。国王心上且信且疑,说道:‘这瓜、枣敢是撮弄来的么?’摩伽罗说道:‘方今隆冬盛寒,顾安所得此?’国王道:‘这话儿也说得过。’“自此之后,相待以礼,终须不见十分敬重。又一日,摩伽罗说道:‘我王乏财,我能为君充足。’国王道:‘苦无他用,只这两日少些银钱。’摩伽罗请同国王到御花园中琉璃井上,把手指头到井栏上画一画,喝声道:‘钱!’只见井里面的银钱,一个个的连班逐队而出,一会儿钱满数斛。国王看见他果有仙术,心上大悦,却着实敬重他。问他长生之术,教他另居修炼,国王无不依从。只因国王有个爱妃在深宫里面,猛然间飞进两个蝴蝶,那蝴蝶口里会讲话,对着爱妃耳根头谠道:‘摩伽罗是个活佛临凡,你若肯与他一宵恩爱,就可升天,不坠地狱。’爱妃大惊,即以其语告诉国王。国王晓得是摩伽罗撮弄仙术,调戏他爱宠,深恨摩伽罗,即时差下兵番赶逐他去,不容潜住国中。摩伽罗做了坏事,抱头鼠窜而去。

  

  “去到摩眦黎国,国中人都传闻他的出身,晓得他素行不善,没有个人加礼于他。国王也晓得详细,不与他相见。他愀然不乐,住在店肆之中。每朝出暮归,归来就是烂醉,醉后衣袖里面掏出金银珠宝,送店主人,不算帐。店主人心上有些疑惑他,每着人跟寻他去到哪里,他却只是饮酒闲游,并无生业。主人又恐他囊资富盛,每窃窥他囊橐,苦无长物。住了半年多些,每每如此。主人却生出一个法来,夜静时专到窗隙中去看他动静。只见他到了三更时分,取出十数多个纸剪的鼠耗来。喷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一齐活将起来。他又喝声:‘去!’那些鼠耗一拥而去。顷刻之间。喝声:‘来!’那鼠耗一拥而来。这一来不至紧,口里却都衔得有物,或金或银,或钱或宝,一齐丢在地上。都喂以果食,又喷上一口水,那些鼠耗依旧是一张纸。主人大惊,说道:‘原来此人是个鼠窃之辈,怪知得我这国中,半年中间,多鼠侵害,明日直言其事驱逐他出境,不许潜留。’摩伽罗又做坏了这场事,抱头鼠窜而去。

  

  “去到伽尸国,不容;去到苏摩黎国,不容;去到斤施利国,不容;去到婆罗国,不容。没奈何,远走高飞,去到西印度国,也不容;又走到罽宾国,也不容;却走到波斯国,改名换姓,苟活残喘也自够了,他却又不安分。一日,波斯国王在献宝,他就撮弄一个鬼怪,把块纸剪做两只飞鸦,一只飞鸦衔他一个宝贝来。国王不晓得,只说是飞鸦如此成怪。又一日,波斯国王在御花园赏花,花最多,最鲜丽可爱。他又撮弄一个鬼怪,受过一碗饭,嚼一口,吐一口,嚼两口,吐两口,把个碗饭嚼到了,吐到了,吐成一天的土黄蜂,飞集御花园内,扫了国王一天豪兴。国王也不得知,只说土黄蜂如此无礼,偏来作恶,可恼人也。又一日,波斯国王后宫饮宴,歌姬舞女,罗列成行。摩伽罗也邀着三五个道友,设酒具肴,更相酬劝。摩伽罗心中不乐,道友说道:‘今日摩兄不乐,莫非座上少一点红么?’摩伽罗说道:‘一点红何足为重,连国王的歌姬舞女,要他来,他不敢不来,要他去,他不敢不去。’道友道:‘这个也难道。’摩伽罗道:‘兄长不准信之时,小弟即时叫他来。’好个摩伽罗,叫声‘来 ’,果是来。须臾之间,就有十数个美人从西廊下空房中出来,都宫妆美貌,窈窕娇娆,待立于侧。摩伽罗说道:‘你们众人再舞。’众美人一齐舞,柳腰轻摆,百媚千娇,歌罢又舞,舞罢又歌,直到夜半时。摩伽罗吩咐他去,复从西廊下空室中去。诸友不胜之喜,酒阑而散。却说波斯国王夜宴中间,猛可的歌姬舞女齐骨碌跌翻在地上,瞬目不能言。番王吃一大惊,说道:“快救醒来!少待迟延,命不能保。’左右的急忙扶着叫着,再有哪个醒罢。番王又道:‘人命关天,快叫御医来看。’”

  

  毕竟不知御医看是怎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97回 李海诉说夜明珠 白鳝王要求祭祀

 

  诗曰:

  

  细敲檀板啭莺喉,响遏行云迈莫愁。

  多少飞觞闲醉月,千金不惜买凉州。

  长安儿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忘却,峨眉空带九秋霜。

  

  “却说这些歌姬舞女跌翻在地上,番王道:‘人命关天,快叫御医来看。’一时间御医齐到,看下脉来,说道:‘此非病症,不当死。’番王道:‘既不当死,怎么这等不省人事?’御医道:‘此必鬼魅相侵,天明后当复醒。’果然天明后,齐齐的醒将过来。番王问其故,齐说道:‘奉摩伽法师差遣。’番王一时不解其意,差下巡捕官兵,满国中查究,查得是个摩伽罗,审问一番,却又晓得他平生行事,即时拿住,解上番王,一条铁索锁在琵琶骨上。番王吩咐打板,板打在地上,粘不到他的皮肉;番王吩咐夹夹棍,节节断,夹不到他的脚上;番王吩咐杀,砍下头来,头不见,身子不见,又听见他的声气说道:‘你杀得我好,我做鬼也不饶你!’

  

  “番王怕他做鬼不饶,没奈何,请下一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又是哪里来的?原来波斯国有个躐蹋僧人,不剃头,头发四时只有半寸长;不洗脸,脸上四时有尘垢;不修整衣服,衣服四时是披一片挂—片。相逢人只讲‘天上好自在’,人人都叫他是个‘天自在’。这天自在却有老大的神通,大则通天达地,小则役鬼驱神,无所不能,故此番王请下他来。请到天自在,告诉他摩伽罗一番。天自在道:‘这个孽畜四下里害人,罪恶盈满,今日该犯到我手里来了。’即时搭起一座高台,有七七四丈九尺高,天自在坐在台上,书符遣将,敲了三下令牌,就要摩伽罗见面。摩伽罗怎敢来见面?抽身就走。

  

  “走到北天竺,天自在又关会北天竺城隍之神。北天竺安不得身,又走到东天竺。天自在又关会东天竺城隍之神,东天竺又安不得身。却又要走,只见天自在关会五天竺五个城隍之神,各天竺所属同各城隍之神。各处安不得身,却又要上天,天上又是天自在借下的天罗,密密层层,没有空隙;却要下地,地下又是天自在借来的地网,密密层层,又没有个空隙。没奈何,一毂碌钻到西海里面去了,变做一个鱼,摆摆摇摇,权且安住身子。天自在却又晓得他下了海变做鱼,一道牒文,关会四海龙王,闭着海门一捉,捉得摩伽罗没处藏躲。正叫做:人急悬梁,狗急缘墙。它就尽着平生的本领一变,变做这等一个大鱼,百十多里之长,二三十里之高。撒起蛮力,和那些水族神兵厮杀一场。水族神兵俱已杀败,天自在也差做了这个对头,只得一道疏表告佛爷爷。佛爷爷差下了李天王,把紧箍子咒收它,却才收得它服,佛爷爷不坏它,却也不放纵它,要它供下一纸状,不许它做人,不许它变化,止许它做鱼,长不过一尺,大不过三寸,如违即时处斩。故此它方才看见个‘佛’字,即时俯首而去。这却不是鱼王一段缘故?一言难尽。”

  

  天师道:“若不是国师老爷远见,险些儿家门前又做出一场来。”老爷道:“哪里就是家门前?”天师道:“鱼王去后开船,又走半日,已自是白龙江口上,只要转身,就进到江里面,离了大海,怎么不是家门?”老爷道:“若是白龙江口,怎么不转过舵来?”即时传命,各船各舵工仔细收口。蓝旗官报道:“前面烟雾昏沉,不看见江口在哪里,故此各船各舵工不敢擅自转舵,不敢擅自收口。”老爷道:“海口上有一座封姨山,各舵工只看有山就是。”蓝旗官道:“连山也不见在哪里。”老爷道:“既看不见山在哪里,这一定是那土地老儿的话来了。”马公公道:“土地老儿甚么话?”老爷道:“软水洋土地老儿说道:‘封姨山上有一个千岁老猴,专一在海口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阻人去路。’这却不是他的话儿来了?”王爷道:“水面上的事这等难。当原日下海之时,只说去得难,转来却容易。哪晓得转来还有这许多难。”天师看见王爷口里左说难,右说难,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手掣过一口七星剑来。

  

  刚掣过剑来,国师道:“天师大人且不要急性,待贫僧着发这些护送的,你再来也未迟。”天师看见国师开口,不敢有违,连声道:“是,是。”国师轻轻的念上一声“阿弥陀佛”!却才叫过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三位见了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生受你们,回去罢。”三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三位拜辞。国师道:“明年盂兰会上相谢。”三位连声道:“不敢,不敢!”乘风而去。国师却又叫过铜柱大王、红罗山神。二位见了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国师道:“我们宝船已经来到白龙江,生受你两个,回去罢。”二位道:“再送一程。”国师道:“不消了。”二位拜辞。国师道:“再过三年,我有道牒文来取你。”二位连声道:“专候!专候!”乘风而去。国师道:“天师大人,请有事见教。”

  

  道犹未了,一个毛头毛脸,抠眼凸腰的老猴,一毂碌落在面前。原来国师在着发那些护送的,天师就在一边烧了飞符,请下天将,拿住老猴,专等国师事毕,他就一毂碌落在面前。国师道:“阿弥陀佛!这是哪个?”天师道:“这就是封姨山上的老猴精,驾雾腾云,阻我们归路。故此贫道请下天将,拿将他来。”国师道:“阿弥善哉!你既是驾雾腾云,你趁早些收了云雾便罢。天师大人,快不要加害于他。”老猴吆喝道:“佛爷爷可怜见,小的是一团好意,天师老爷还不得知!”三宝老爷听见说“好意”两个字,却就吊动了他的赛月明,连忙道:“你是好意,敢是个李天王送夜明珠么?”老猴又着三宝老爷猜着,连声说道:“这位老爷神见,果是一个李将军,果是一颗夜明珠。”三宝老爷喜之不胜,说道:“李将军在哪里?”老猴道:“现在小的山上。”老爷道:“既在你山上,怎么不早来告诉,却又腾云驾雾,阻人船只?”老猴道:“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不是小的腾云驾雾,怎得天师拿住小的?不是天师拿住小的,怎得李将军上船?”老爷道:“原来有此一段好意,请起来待茶。”老猴道:“怎敢要茶,小的还去送过李将军来。”好老猴,一声去就是去,一声来就是来。这一来不至紧,连李将军一齐来了。二位元帅、一个天师、一个国师、四位公公、大小将官仔细打一看,恰好是昔年掉下水的李海!人物面貌俱然照旧,只是嘴上胡子长了许多。三宝老爷抚掌而笑,说道:“异哉!异哉!我好一个梦,马译字好一个圆梦!”天师道:“且慢些讲梦,叫李海过来谢了老猴,着发他去罢。”国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中生救了我们船上一个军士,又且养育了这些年数,莫大之功。天师大人,你那里与他一张执照,封他为封夷山山神,万年享祀,天地同休。”天师不敢怠慢,即时写下牒,用着印,付与老猴。老猴磕头礼拜,乘风而去。 老猴这一去不至紧,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明明白白。一个白龙江口,大小宝船一齐转过舵来,一齐进了江口,船行无事。

  

  李海来磕头,三宝老爷说道:“李海,你当原先掉下水去,怎么得到这个山上?”李海道:“小的掉下水去,随波逐浪而滚,滚到山脚之下,还不曾死,是小的沿上崖去,躲在山脚下一个岩洞之中。过了一宿,过明日早上,转思转想,越悲越伤,是小的放声大哭一场。这一哭不至紧,就是小的福星降临,怎么福星降临?崖上就是山,山叫做封姨山,山上就是这个老猴,有三个小猴。老猴听见那里哭,问着小猴,小猴问着小的,小的却从直告诉他一段缘故,小猴又去告诉老猴。老猴说道:‘人命关天,你们把葛藤接起引他上来。’果真引小的上山。小的上山见了老猴,却又从前告诉他一段缘故。老猴会起数,起一数说道,小的日后有条金带之分,小的又与他有宿世之缘,却就加礼小的。小的就住在这山上,不觉得过了这些年数。”老爷道:“老猴说你有一颗夜明珠,你这如今珠在哪里?原是从哪里来的?”李海道:“说起珠来,又有好些缘故。”老爷道:“是个甚么缘故?”李海道:“那山上有一条千尺巨蟒,无论阴晴,三日下海一次饮水。下海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摇拽,抓得山头上石子儿雷一般响。小的听见响,却问老猴。老猴告诉它的出处,小的去看它看儿。只见它项下一盏明晃晃灯笼,小的又问老猴。老猴说道:‘不是灯笼,是颗夜明珠。’小的彼时就安了心,把山上的竹子断将来,削成竹箭儿,日晒夜露,晒一个干,露一个饱,那竹箭儿比铁打的不硬帮三分,却悄悄的安在它出入必由之路上。它在那条路上走了有千百多年,并无挂碍,哪晓得小的算计它!小的心里也想来,天下事成败有个数,这中生数该尽,死在竹箭上;数不该尽,莫说竹箭,饶它甚么金、银、铜、铁、锡,都是不相干。可可的它数合该尽,走下山来,死在竹箭之上。小的即时取了它的夜明珠,告诉老猴。老猴又起一数,说道这中生数合该尽,小的数合该兴。小的夜明珠有此一段缘故。”

  

  老爷道:“这缘故也巧。如今珠在哪里?”李海道:“彼时小的得了珠之时,拿在手里。老猴看见,哄小的说道:‘前面又是个大蟒来取命也!’小的吃他一哄,起头去看。老猴哄得小的起头去看,他就一手抢过夜明珠;一手抓开了小的腿肚子,一下子安在腿肚子里面。”老爷道:“这如今?”李海道:“这如今珠在皮肉之里,外面皮肉如故。”老爷道:“你取开暑袜儿看看。”李海即时取开来,众位老爷一看,果真是那只腿就像盏灯笼,光亮亮的。老爷道:“几时才取出来?”李海道:“那老猴说来,这珠直要回朝之日,面见万岁爷,方才取得。”老爷道:“迟早何如?”李海道:“老猴说来,小的是个小人,镇压这颗珠不起;除是见了万岁爷,方才取得。一迟一早,俱要伤害小的。”老爷道:“既如此,不消取它。”

  

  王爷道:“虽在李海处,也是太白金星之意,彼此一同。”天师道:“今日到此,万事俱备。再不须多话,各人安静休养,以待进朝之日,面见万岁爷。”众位都说道:“天师之言有理。”各人安静休养,不过三日中间,旗牌官报说道:“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老道人,须发尽白,手里敲着木鱼,口里念着佛,满船上走过,不知是个甚么出处?小的们未敢擅便,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不过是个化缘的,问他要甚么!叫军政司与他甚么就是,再不消到我这里来烦渎。”

  

  蓝旗官得了将令,跑出来迎着道人,问说道:“你是个化缘的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衣服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斋饭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道巾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道:“你化鞋袜么?”道人不做声。旗牌官问得不耐烦,不理他,由他去敲。由他去敲不至紧,日上还可,到了晚上,他还是这等敲。

  

  中军帐两位元帅听着,明日早叫过旗牌官来,问说道:“昨日化缘道人,怎么不肯化缘与他?”旗牌官道:“问着他,他只不开口。”老爷道:“既不开口,怎么又在船上敲着木鱼?喜得这如今是个回船之日,若是出门之时,军令所在,也容得这等一个面生可疑之人罢?”旗牌官看见元帅话语来得紧,走将出去,扯着道人,往中军帐上只是跑,禀说道:“这道人面生可疑,伏乞元帅老爷详察!”元帅道:“那道人,你是哪里人氏?”道人道:“小道就是红江口人氏。”元帅道:“你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只叫做百道人,并没有名字。”元帅道:“你到我船上做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无事不到老爷宝船上。”元帅道:“你有事,你就直讲罢。”道人说道:“元帅心上明白就是。”元帅道:“甚么明白?你不过是个化缘。我昨日已经吩咐旗牌官,凭你化甚么,着军政司化与你去。旗牌官说问你,你不做声。你既要化缘,怎么碍口饰羞得?”道人说道:“非是贫道不做声,旗牌官说的都不是,故此不好做声得。”元帅道:“旗牌官说的不是,你就明白说出来罢。”道人说道:“贫道的话告诉旗牌官不得。”元帅道:“你告诉我罢。”道人说道:“也告诉不得。”元帅道:“既告诉不得,你来这里怎么?”道人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元帅道:“心上明白是个混话,我哪里晓得?”道人又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一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二问,也说道:“元帅自家心上明白就是。”三问、四问,他越发不作声。元帅急性起来,叫声:“旗牌官,撵他出去!”旗牌官一拥而来,一个撵,撵不动;二个撵,撵不动;加上三个、四个,也撵不动;就是十个、二十个,也撵不动。元帅道:“好道人,在那里撒赖么?”道人说道:“我岂是撒赖!我去自去,你怎么撵得我去?”元帅道:“既如此,你去罢。”道人拂衣而去,又是这等敲木鱼,又是这等念佛。元帅道:“这个泼道人这等可恶,叫旗牌官推他下水去罢。”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旗牌官你一推,我一送,把个道人活活的送下水里去了。旗牌官回复元帅,说道:“送道人下了水。”

  

  道犹未了,道人恰好的站在背后。元帅道:“旗牌官敢吊谎么?”旗牌官道:“怎敢吊谎!明明白白送下水去,不知怎么又会上来?”元帅道:“这一定又是个变幻之术。”王爷道:“这样妖人,何不去请教天师作一长处。”老爷道:“纤疥之疾,何足挂怀!叫旗牌官再送他下水去就是。”军中无戏言,叫送他下水,哪个敢送他上岸?一会儿,一千旗牌官推的推,送的送,只指望仍前的送他下水,哪晓得这个道人有些古怪,偏然不动,就像钉钉了一般!

  

  老爷大怒,骂说道:“无端贼道!说话又不明,送你又不去,你欺我们没刀么?杀你不死么?”道人说道:“元帅老爷息怒,贫道不是无因而至此,只是老爷一时想不起。”元帅道:“尽说得是些混话,有个甚么想不起?”道人说道:“你叫我去,我且去。你叫我下水,我且下水。只元帅想不起之时,贫道还要来相浼。”老爷道:“胡说!你且去。”道人说道:“我就去。”好个道人,说声“去”,果真就去。

  

  去到船之上,又告诉旗牌官说道:“你们送我下水,不如我自家下水去罢。”旗牌官道:“你下去我看看。”一毂碌跳下水去,一毂碌跳上船来。站在船头上,众人去推他,偏推不动。一个不动,十个不动,百个也不动。偏是没人推他,他自家一毂碌又跳下水去,一毂碌又跳上船来。一班旗牌官不敢轻视于他,却回复元帅,把他跳下水,跳上船的事故,细说一遍。老爷道:“没有甚么法,待他再来”见我之时,我吩咐一声杀,你们一齐上,再不要论甚么前后,不要论甚么上下,乱刀乱砍,看他有甚么妙处。”

  

  道犹未了,那道人又跑将进来,说道:“元帅老爷可曾想起来么?”元帅喝一声道:“杀!”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班刀斧手一齐动手,你一刀,我一刀,刀便去得快,杀便杀得凶。只是道人不见在哪里,连人也不见,怎么杀得他?元帅吩咐住了刀,刚住了刀,一个道人又站在帐下。元帅又吩咐杀,又是一片刀响,一片杀,那道人又不见了。住了刀,那道人又站在面前。元帅道:“怪哉!怪哉!这等一个道人,淹不死,杀不死,你还是个甚么神通?”道人说道:“元帅老爷,你自家心上明白就是。”老爷道:“你只说个混乱,何不明白说将出来。”道人说道:“只求老爷想一想就是。”老爷道:“没有甚么想得。”王爷道:“终久不是结果,不如去请教天师。”

  

  老爷没奈何,只得去请教天师,把前缘后故细说一遍。天师叫过道人来,问道:“你是哪里人?”道人说道:“小道是红江口人。”天师道:“你姓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姓千百之百的百字,姓百。”天师道:“你叫甚么名字。”道人说道:“并没有名字,就叫做百道人。”天师道:“你手里敲的甚么?”道人说道:“小道手里敲着是个木鱼。”天师道:“你口里念着甚么?”道人说道:“小道口里念着是佛。”天师点一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了。你何不明白说将出来,怎么只要元帅心上明白?”道人说道:“这原不是个口皮儿说的,原是个心上发的。故此小道不敢说,只求元帅老爷心上明白。”天师道:“你只该来寻我,怎么又寻元帅?”道人说道:“当时许便是天师,这如今行都是元帅。”

  

  三宝老爷说道:“还是个甚么许?甚么行?天师大人指教一番罢。”天师笑一笑,说道:“这原是贫道身上一件事未完,今日却要经由元帅。”老爷道:“是个甚么未完?”天师道:“元帅就不记得当原日我和你兵过红江口,铁船也难走,江猪吹、海燕拂,云鸟、虾精张大爪,鲨鱼量人斗,白鳍趁波涛,吞舟鱼展首。日里蜃蛟争,夜有苍龙吼。苍龙吼,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这道人姓百,手里敲木鱼,口里念佛。百与白同,木鱼是个‘鱼’字,念佛是个‘善’字。‘鱼’字合‘善’字,却不还是个‘鳝’字,加上一个‘白’字,却不是个‘白鳝’两个字。”

  

  老爷道:“原来这道人就是白鳝精!当原先出江之时,已经尽礼祭赛,怎么又是天师未完?”天师道:“元帅老爷,你却忘怀了,彼时是贫道设醮一坛,各水神俱已敌去,止有他神风凛凛,怪气腾腾,是贫道问他,还要另祭一坛么?他摇头说‘不是。’贫道问他,还要跟我们下海么?他摇头道‘不是’。贫道问他,还要封赠一个官职么?他点头点脑说道:‘是,是。’贫道彼时写一道敕与他,权封他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又许他回船之日,奏过当今圣上,讨过敕封,立个祠庙,永受万年香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却不是贫道的未完?”老爷道:“有此一段情由,咱学生想不起了。天师,你许他奏过圣上就是。”天师道:“今日回船候命,行止俱在元帅老爷,贫道未敢擅便,还要元帅老爷开口。”老爷道:“依天师所许,咱回朝之日,奏上万岁爷,讨过敕封,立所祠庙,永受万年香火。”

  

  道犹未了,白鳝道人已经不见形影。只是各船上俱听见白道人临行之时,口里说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爷晓得说道:“只这两句就说得好,庇国福民,聪明正直为神,不枉了天师这一段原意。”王爷都只说安静休养,等待进朝,哪晓得又吃白鳝大王生吵热吵,吵了这一场。

  

  老爷道:“今后却是家门前,可保无事。”天师道:“进了朝门,见了万岁爷复了命,龙颜大悦,那时节才保无事。只这如今虽然是江,也还是水面上,不敢就道无事。”老爷道:“咱学生有个妙法,可保无事。”天师道:“有个甚么妙法?”老爷道:“朝廷洪福齐天,一呼一吸,百神嘿应;一动一静,百神呵护。咱学生把圣旨牌抬出来,安奉在船之脑额上,再有哪个鬼怪妖魔敢来作吵!”天师道:“这个话倒也讲得有理。只一件,鬼怪妖魔虽然不敢作吵,九江八河的圣神岂不来朝?”老爷道:“来朝是好事,终不然也要拒绝他?”天师道:“挨了诸神朝见,这就通得。”三宝老爷即时吩咐左右抬出圣旨牌,安奉在船额上。左右回复牌安奉已毕。天师道:“二位元帅却要备办参见水府诸神。”二位元帅心上还不十分准信,嘿嘿无言。须臾之顷,旗牌官报说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三位神道。”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神道?且听下回分解。

第98回 水族各神圣来参 宗家三兄弟发圣

 

  诗曰:

  

  岸上花根总倒垂,水中花影几千枝。

  一枝一影寒山里,野水野花清露时。

  故国几年仍缙笏,异乡终日见旌旗。

  凯歌声息连云起,水族诸神知未知?

  

  却说旗牌官报道:“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涌出三位神道,都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叫说道山呼、山呼,万岁、万岁,小的们不知是个甚么神道,特来禀告元帅老爷得知。”三宝老爷原来抬出圣旨牌去,只指望鬼怪妖魔不来作吵,哪晓得又惊动了这等一班有名神道。听知得这一场凶报,没奈何,只得浼求天师,怎么着发他们回去。天师到底是个惯家,即说道:“二位元帅不要吃惊,我和你且坐到将台上,看他怎么来,却怎么回他去。”

  

  果然是二位元帅、一位天师,坐在将台之上。只见三位神道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声声叫道:“万岁!万岁!”天师问道:“三神朝谒,愿通姓名。”第一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上水府显灵至圣忠佐济江王之神。”第二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中水府显灵顺圣忠佐平江王之神。”第三位说道:“小神洋子江下水府显灵大圣忠佐通江王之神。”天师道:“三位水府何事到此。”三位水府说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三位水府应一声“是”,一拥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认出一位神道,又是朱衣象简,伟貌丰髯,口口声声道:“山呼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江渎广源顺济王楚屈原大夫是也。”天师道:“庙祀何处。”江神道:“江之源发于岷峨山下。小神之庙,立于成都府中。”天师道:“庙貌雄壮么?”江神道:“旧时庙貌卑浅不称,得宋文潞公重加修饰,焕然一新。”天师道:“文潞公何由到此?”江神道:“文潞公少时随其父越任蜀州幕官,道过成都府,晋谒小神之庙。是小神先一晚吩咐奉祀官等收拾停当,洒扫祠庭,候宰相到此。奉祀官得之于心,明日伺候,果见文潞公到。奉祀官接之甚勤,且引导细观画壁,且言祠庙废兴之故。文潞公大惊,说道:‘你这奉祀官何如此殷勤也?’奉祀官说道:‘夜来江渎灵神报说今日宰相下临。相公异日之宰相,不敢不敬。’文潞公笑一笑,说道:‘宰相非所望,但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不至若此卑浅。’庆历中,文潞公果以枢密直知益州,听事之三日,谒小神庙,凄然有感,心上正在踌躇,忽前奉祀官叩头礼拜。文潞公叹一声,说道:‘事物兴废俱有数,人生何处不相逢。’昔年多谢殷勤,今日果然宦游也。’奉祀官说道:‘他日必为宰相,岂止官宦游我成都。’文潞公道:‘原我说来宰相非所望,只得宦游成都,当令庙貌一新。此言岂敢自食!’即时下令鸠材饬工,计新祠庙。甫下令之明日,江水大涨,漫山漫岭而来。涨头上推下十抱之木有数千百根,竟奔小神之庙而止。未几涨消。文潞公大喜,说道:‘天从人愿。’命工取之,充为庙材。物曲尽利,人官尽能,小神之庙遂雄壮甲于天下。这却不是庙貌旧时卑浅,得文潞公一新!”天师道:“你今日来此何干?”江神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江神应一声“是”,一拥而去。

  

  道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庞眉皎发,美髭髯,面如童少,博带峨冠,连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九江八河之上灵通广济显应英佑侯姓萧名伯轩是也。”天师道:“尊神原来是太洋洲上萧老官人。后面是哪个?”萧公道:“后面是豚子萧祥叔。”天师道:“再后面是哪个?”萧公道:“再后面是小孙萧天任。”天师道:“都是同时得道么?”萧公道:“小神生于宋,得道于咸淳初年。”天师道:“尊神不消讲得,平生刚正自持,言笑不苟,美美恶恶,里闾咸为之质正,宋咸淳间为神。曾附童子,先事言祸福,动若发机。乡民相率朝谒,立庙于新淦之太洋洲,福泽一方,万代瞻仰。贫道附近在龙虎山,颇知颠末,只不知令嗣君几时得道?”萧公道:“豚子生于元至正中,仕为灵阳主簿。灵阳剧盗泼天王劫县库藏,逼勒县官,豚子不屈而死。上帝谓豚子生前忠正,死后刚方,命为神著于乡,乡人合祀于小神之庙。”天师道:“令孙几时得道?”萧公道:“小孙于洪武中,仕为白沟河巡检司巡检,死王事。上帝谓死虽非命,聪明正直,足以为神。目今尚水著闻。”天师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为神也。可喜!可喜!”萧公道:“过承夸奖。”天师道:“尊神来此贵干?”萧公道:“圣旨在上,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退。”萧公应声“是”,领着子和孙一拥而去。

  

  去犹未了,只见船头下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又闪出一位神道,浓眉虬髯,面如黑漆,纱帽圆领,皂靴角带,连声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晏名成仔,官拜平浪侯,本贯临江府清江镇人氏。”天师道:“原来是晏公都督大元帅。”晏公道:“小神忝居天师桑梓,但上下之分相悬,不及请益。”天师道:“尊神平生嫉恶如探汤,少不善,必面叱之。乡人起敬起畏,动辄曰:‘得无晏君知乎?’贫道平日敬恭之有素者,只不知尊神初仕居何官?”晏公道:“小神元初以人材所选入官,为文锦局堂长。元人暴虐,征求无厌。局官旧管供应宫锦,有机户濮二者,坐织染累,鬻二女、一子赔偿上官。小神怜其无辜,出俸资代之;不足,脱妻簪珥满其数。濮得爷子完聚,日夜焚香告天。上帝素重小神刚正廉谨,遂命为神。小神承上帝命,奄忽于官,家人初不之知也。小神死之日,即先畅驺导于里之旷野,峨冠博带,护呵甚严,里中人见之愕然,莫不称叹,说道:‘晏氏之子荣归故乡,人材官如此夸耀。’月余,小神舆榇而归,里中人且骇且疑。及至相语,则见之日,即小神官舍死之日也。里中人始惊异。家人启棺相视,棺中一无所有,乃知小神尸解为神,立庙祀之。厥后小神颇奉职于九江八河之上,无少差失云。”天师道:“久仰!久仰!今日到此,有何尊干?”晏公道:“因为宝船中有圣旨在外,故此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回罢。”晏公应一声“是”,一拥而起。

  

  言犹未了,船头下又是一道红光烛天而起。红光里面闪出一位神道,金盔金甲,耀眼争光。兼且人物长大,声响如雷,连声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师道:“来者何神?早通名姓。”其神道:“小神姓风名天车,官拜沿江游奕神是也。”天师道:“你何处出身?”游奕神说道:“小神生于蜀之酆都。生下地来,有三只眼,一只观天,凡遇烈风暴雨,无不先知;一只观地,凡有桑田沧海,无不先知;一只观人,凡有吉凶祸福,无不先知。因小神观天、观地、观人无不先知,故此上帝授小神一个沿江游奕之职,专一报天上之风云,江河之变迁,人间之祸福。”天师道:“曾有何显应?”游奕神道:“宋丞相陈尧咨未遇之时,有远游,泊舟三山矶,先一日请谒,具告他来日午时有大风突至,舟行必覆,公宜避之,陈唯唯称谢。到明日,自朝至中,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舟人累请解缆,陈不许,舟人再三促之,陈说道:‘紧行,慢行,先行,只有许多路程,更待同行。’舟一时开发殆尽,片帆风饱,无限悠扬,舟人嗟叹不已。甫及午牌时候,忽然西北上一朵黑云渐渐而起,起到大顶上之时,大风暴至,折木飞沙,怒涛如山。同行舟收拾不及,不免沉溺之患,陈舟如故。舟人始信陈语,跽而致谢。陈心亦异小神之报,每欲谢无由。他日焦山下又见小神,陈揖小神近前致礼,问小神故。小神具告他是沿江游奕神,以公他日当做宰相,故奉告。陈说道:‘何以报德?’小神说道:‘贵人所至,百神理当接卫,不敢望报。但愿求《金光明经》一部,乘其力,稍可迁秩。’陈唯唯。这正叫做:君子一言重于九鼎。陈他日专遣人送三部《金光明经》,诣三山矶投之。小神原日只求一部,因得陈三部,连升三级,陈宰相得小神免一时沉舟之患,小神得陈宰相升平等数级之官。这一段情由,就是小神显应。”天师道:“今日到此何干?”游奕神说道:“因为宝船之上有圣旨在外,特来朝参。”天师道:“朝参已毕,请回罢。”游奕神应声“是”,天师又说道:“尊神且慢去,贫道还有一事相问。”游奕神说道:“有何事见教?”天师道:“你职掌游奕,可晓得朝廷么?”游奕神说道:“朝廷一动一静,神鬼护佑;一语一嘿,神鬼钦承。岂有不晓得之理?”天师道:“你既晓得,这如今万岁爷可在南京么?”游奕神说道:“在南京。”天师道:“前日有信,闻说道朝廷营建北京,有迁移之意,果是真么?”游奕神说道:“是真。万岁爷已曾御驾亲临北京城里,这如今又转南京来也。迁都之意已决,只还不曾启行。”天师道:“不曾启行,还是贫道们有缘。”游奕神拜辞而去。老爷道:“怎见得不曾启行还是有缘?”天师道:“便于复命,不是有缘何如?”

  

  道犹未了,船头上一道黑烟烛天而起。老爷道:“黑烟起处,又是个甚么神道么?”天师道:“多谢元帅老爷照顾,今日中间抬出圣旨牌去,接待了这一日江河上有名神道。今番却又不是个神道,却又有些确气哩!”老爷道:“怎见得不是个神道?”天师道:“先前的神道,都是红光赤焰,瑞气祥烟,并没有些黑气,今番黑气冲天,一定是个妖魔鬼怪也。”

  

  道犹未了,一声响,一道气,半边青,半边红,上拄天,下拄地,拦住在船头之下。元帅老爷吃了一慌,问说道:“这是甚么?”天师道:“这却古怪,是一段长虹。”老爷道:“这虹是些甚么出处?”天师道:“虹即蝀,阴阳交接之气,著于形色者。”王爷道:“古有美人虹,那是甚么出处?”天师道:“那是《异苑》上的话,说道古时有一夫一妇,家道贫穷,又值饥馑,食菜根而死,俱化成青红之气,直达斗牛之墟,故此名为美人虹。苏味道有一首诗可证?诗说道:

  

  纡余带星渚,窈窕架天浔。

  空因壮士见,还共美人沉。

  逸势含良玉,神光藻瑞金。

  独留长剑彩,终负昔贤心。”

  

  三宝老爷说道:“蝀便是真的,还望天师收起它去才好。”天师道:“贫道不敢辞!”好天师,说一声“不敢辞”,已经手里捻着诀,一个诀打将去。天师的诀岂是等闲,尽是天神天将蜂拥一般去。一声响,早已不见了那条蝀,恰好散做一天重雾,伸手不见掌,起头不见人。老爷道:“这重雾又是个甚么出处?”天师道:“雾是山中子,船为水革及 鞋,苦没有甚么出处。”王爷道:“难道没有甚么出处?昔日黄帝与蚩尤对敌,九战不能胜。黄帝归于泰山,三日三夜,天雾冥冥。有一个妇人,人的头,鸟的身子。黄帝知其非凡,稽首再拜,伏不敢起。妇人说道:‘吾乃九天玄女是也。子欲何问,何不明言?’黄帝说道:‘小子欲万战万胜,万隐万匿,何术以能之么?’女人说道:‘从雾而战,万战万胜,从雾而隐,万隐万匿。’这岂不是个出处么?还有梁伏梃《早雾诗》一律为证:

  

  水雾杂山烟,冥冥见晓天。

  听猿方忖岫,闻獭始知川。

  渔人惑澳浦,行舟迷沂沿。

  日中氛霭尽,空水共澄鲜。”

  

  三宝老爷说道:“蝀又散做一天重雾,都是些古怪,却怎么处他?”天师道:“还是贫道做他的对头。”好天师,说声“对头”,早已又是一个诀打将过去。一声响,那一天重雾,猛然间泼天大晴。船头之下,恰好又是一棵老松树,上没了枝,下没根脚,无长不长,无大不大,笔笔直站在帅字船前头。老爷道:“今番又变做一棵老松树,好恼人也!”王爷道:“大夫松是个贵物,怎么反恼人哩!”天师道:“难道松树就全是贵物?”王爷道:“有哪些不贵处?”天师道:“方山有野人出游,看见一个虬髯使者,衣异服,牵一百犬追迫而去。野人问说道:‘君居何处?去何速也?’使者说道:‘在下家居偃盖山。此犬恋家,不欲久外,故去速。’野人尾之,使者至一古松下而没。野人仰视古松,果仰偃如盖,却不知野人白犬之故。忽一老翁当前,野人问其故。老翁指古松说道:‘此非虬髯使者乎?白犬则其茯苓也。’野人大悟,知使者为古松之精。松树成精,岂是个贵物?”王爷道:“唐明皇遭禄山之变,銮舆西幸,时事可知矣!禁中枯松复生,枝叶葱菁,宛如新植者。落后肃宗果平内难,唐祚再兴,枯松呈祥,这岂不是贵物?”天师道:“天台有怪松,自盘根于宕穴之内,轮囷逼侧而上,身大数围,而高四五尺。磊砢然,蹙缩然,干不假枝,枝不假叶,有若龙挛虎跛,壮士囚缚之状,岂是个贵物?”王爷道:“庾颉叹和峤说道:‘和君森森如千尺松,虽磊砢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岂不是个贵物?李德林有一律诗为证:

  

  结根生上苑,擢秀迩华池。

  岁寒无改色,年长有倒枝。

  露自金盘洒,风从玉树吹。

  寄言谢霜雪,真心自不移。”

  

  三宝老爷说道:“二位再不消苦辩。只今日之间,一条长虹散为一天重雾;一天重雾,收为一棵古松,中间一定是个鬼怪妖魔,这等搬斗。似此搬斗之时,怎得行船?怎得复命万岁爷?”天师道:“元帅之言深有理,待贫道审问他一番,看他是个甚么缘故。”天师即时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聒了一回,提起剑,喝声道:“你是甚么妖魔?你是甚么鬼怪?敢拦我们去路么?你快快的先通姓名,后收孽障。少待迟延,我这里一剑飞来,断你两段!那时悔之,噬脐无及!”那棵松树果然有灵,一声响,一长长有千百丈长。天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长!”那棵松树一声响,一大大有百十围之大。天师又喝声道:“唗!何必这等大。”那棵松树长又长,大又大,好怕人也。天师披着发,仗着剑,喝声道:“唗!你或是个人,就现出个人来;你或是个鬼,就现出个鬼来;你或是个物件,就现出物件来。你或是护送我们,就明白说我是护送;你或是要求祭祀,就明白说我要祭祀;你或是负屈含冤,就明白说我是负某屈、含某冤,要取某人命,要报某人仇。怎么这等只是不吐,起人之疑?”

  

  天师这一席话,说得有头有绪,不怕你甚么人不耸听。那棵树果然的有灵有神,能大能小,一声响,一毂碌睡翻在水面上。天师吩咐旗牌官:“仔细看来,水面上睡着是个甚么物件?”旗牌官回复道:“是一条棕缆。”天师点一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个孽畜!也敢如此无礼么?”老爷道:“一条棕缆,怎是个孽畜?”天师道:“元帅老爷,你就忘怀了!我和你当原日出门之时,开船紧急,掉下了一条棕缆,今日中间成了气候,故此三番两次变幻成形,拦吾去路。”老爷道:“一条棕缆,怎么就有甚么气候?”天师道:“一粒粟能藏大干世界,一茎草能成十万雄兵,何况一条棕缆乎!”元帅道:“既如此,凡物都有气候么?”天师道:“此亦偶然耳,不可常。”

  

  道犹未了,那棕缆在船头之下,一声响,划划刺刺,就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师提着七星宝剑,喝声道:“唗!你这孽畜还是得道成神?还是失道成鬼?快快的现将出来!”一声喝,狠是一剑。这一剑不至紧,天师只指望斩妖缚邪,哪晓得是个脱胎换骨!怎叫做脱胎换骨?那条缆早已断做了三节。断做了三节,笔笔直站起来,就是三个金甲神,头上金顶圆帽,身上金锁子甲,齐齐的朝着天师举一手,说道:“天师大人请了。”天师道:“你是何神?敢与我行礼。”三个金甲天神齐齐的说道:“小神们已受上帝敕命,在此为神。只不曾达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道:“你原是我船上一条棕缆,怎么上帝命你为神。”三个齐齐的说道:“原日委是一条棕缆,在天师船上出身,自从天师下海去后,小神兄弟三人在这洋子江上福国泽民,有大功于世,故此上帝命我等为神。”天师道:“你只是一条棕缆,怎么又是兄弟三人?”三个齐齐的说:“原本是一胞胎生下来,却是三兄弟,合之为一,分之则为三。”天师道:“你们既是为神,尊姓大表?”三个齐齐的说道:“因是棕缆,得姓为宗。因是兄弟三人,顺序儿排着去,故此就叫做宗一、宗二、宗三。”天师道:“上帝敕命为神,是何官职?”三个齐齐的说道:“兄弟三个俱授舍人之职。”天师道:“原来是宗一舍人、宗二舍人、宗三舍人。”三个齐齐的说道:“便是。”天师道:“既是这等有名有姓的神道,怎么变幻搬斗?”宗一道:“无以自见,借物栖神。”

  

  天师道:“尊神在江上有甚么大功?”宗一舍人说道:“小神在金山脚下建立一功。”天师道:“甚么一功?”舍人道:“金山脚下有一个老鼋,这鼋却不是等闲之辈,他原是真武老爷座下龟、蛇二将交合而生者。蛇父、龟母生下他来,又不是个人形,又不是个物形,只是弹丸黑子之大,一点血珠儿。年深日久,长成一个鼋,贪着天下第一泉,故此住在金山脚下。前此之时,修行学好,每听金山寺中的长老呼唤,叫一声老鼋,即时浮出水面上,或投以馒首,或投以果食,口受之而去。呼之则来,叱之则去。寺僧以为戏具,取笑诸贵官长者,近来有五七十年。学好千日不足,学歹一日有余,动了淫杀之心,每每在江面上变成渡江小舸,故意沉溺害人性命,贪食血肉;又或风雨晦冥之夜,走上岸去,变成美妇人,迷惑良人家美少年。百般变幻,不可枚举。水府诸位神圣奏明玉帝,要驱除它,一时未便。却是小神抖擞精神,和它大杀了几阵。它有七七四十九变,小神变变都拿住它,却才驱除了它。驱除它却不除了这一害,救多少人的性命,得多少人的安稳,这却不是小神金山脚下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第二位舍人有甚么大功?”宗二舍人道:“小神在南京下新河草鞋夹建立一功。”天师道:“草鞋夹是甚么功?”舍人说道:“草鞋夹从古以来,有个精怪。甚么精怪?原是秦始皇朝里有个章亥,着实会走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里。是秦始皇着他走遍东西南北,量度中国有多少路程。他走到东海,断了草鞋子,就丢下一只草鞋在南京下新河,故此下新河有一所夹沟,叫做草鞋夹。那草鞋夹在那夹沟之中,年深日久,吸天地之戾气,受日月之余光,变成一个精怪。他这精怪不上岸,不变甚么形相,专一只在草鞋夹等待各盐船齐帮之时,他也变成一只盐船,和真的一般打扮,一般粉饰,一般人物,故意的杂在帮里。左一头拳,右一脑盖,把两边的船打翻了,他却就中取事,利人财宝,贪人血肉。这等一个精怪,害了多少人的性命?骗了多少人的财物?再没有人知觉。水府诸位神圣都说:‘大明皇帝当朝,宇宙一新之会,怎么容得这等一个精怪,在辇毂之下肆其毒恶?’计处商议要惩治于他,却是小神不自揣度,和他大杀几场。他虽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终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毕竟死在小神手里。这如今草鞋夹太平无事,却不是小神建立一功?”

  

  天师道:“这也是一功。第三位舍人是甚么功?”宗三舍人说道:“小神也在南京上面蝶矶山建立一功。”天师道:“蝶矶山是甚么功?”舍人道:“蝶矶原是一个小山独立江心,矶上一穴,约有千百丈之深,穴里面有一条老蝶,如蛟龙之状。那老蝶出身又有些古怪,怎么古怪?他原是西番一个波斯胡南朝进宝,行至江上,误吞一珠,那颗珠在肚子里发作,发作得波斯胡只是口渴,只是要水吃,盆来盆尽,钵来钵尽,不足以充欲。叫两个随行者抬到江边,低着头就着水,只说好吃一个饱。哪晓得那个波斯吃饱了水,一毂碌撺到水里去了!撺到水里去不至紧,变成一个物件,说他像蛇,没有这等鳞甲;说他像龙,又没有那副头角。像蛇不是蛇,像龙不是龙,原来就叫做蝶。蝶即蛟龙之类,故此那个矶头得名为蝶矶。蝶性最毒,专一在江上使风作浪,驾雾腾云,上下商船,甚不方便。是小神略施小计,即时收服了它,放在穴里,虽不害它性命,却不许它在外面维持。这如今洋子江心舟船稳载,这却不是小神一功?” 天师道:“这是一功。三位舍人果然是除国之蠹,有护国之功;除民之害,有泽民之功。上帝敕命为神,理当如此。”

  

  三位舍人齐说道:“小神兄弟虽蒙上帝敕命,却不曾受知人王帝主,故此在这里伺候天师,相烦天师转达。”天师道:“三位既有此大功,贫道即当奏上,请回罢。”三位说道:“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奉承一帆风,管教今夜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

  

  毕竟不知这一帆风果否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99回 元帅鞠躬复朝命 元帅献上各宝贝

 

  诗曰:

  

  将军曾此誉时髦,唱凯英风拂锦袍。

  八表顺时惊雨露,四溟随剑息波涛。

  手扶北极鸿图永,云卷长天圣日高。

  未会汉家青史上,韩彭何处有功劳?

  

  却说三位舍人说道:“既蒙天师允诺,小神兄弟们奉承一帆风,管教今日晚上到南京,明早进朝复命。”道犹未了,三位舍人一拥而去。果真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行了一夜船,到了五更将近,蓝旗官报道:“大小宝船已经到了南京,收住在下关草鞋夹一带,禀知二位元帅进城复命。”三宝老爷一跃而起,说道:“今日却也到了南京,这五七年间好担心也。”即时传令,着大小将官收拾各国进贡礼物。

  

  二位元帅赍了各国表章,进朝复命。来到午门上,正是五更三点,宫里升殿,文武班齐。二位元帅领了大小将官,丹墀之下,扬尘舞蹈,三呼万岁。万岁爷见之,龙颜大喜,问说道:“去了多少年数?”元帅奏道:“永乐七年出门,今是永乐十四年,去了七年有余。”万岁爷问道:“征了多少国?”元帅道:“征过之国颇多,一一有表文在此,一一有进贡礼物在此。”万岁爷道:“头一国是甚么国?先念他表文一道。”元帅道:“头一国是金莲宝象国。”取出表来,当殿宣读:

  

  金莲宝象国臣占巴的赖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惟皇帝陛下,功超邃古,位建大中。衣裳垂而保合乾坤,剑戟铸而范围区宇;神武不杀,人文化成;抱明明之德,以临御下民;怀翼翼之心,以昭事上帝;至仁不伤于行苇,大信爰及于渊鱼。故得天监孔彰,帝临有赫,显今古未闻之事,保邦家大定之基。窃念臣微类醯鸡,贱如刍狗。世居夷落,地远华风;虔荷烛齿,曾无执贽。今者窃观兵仗,普及遐陬。限年岁于桑榆,阻胪陈于玉帛。矧沧溟之旷绝,在跋涉以稍难。是敢钦倒赤心,遥瞻丹阙。任土作贡,同蝼蚁之慕膻;委质事君,比葵藿之向日。臣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万岁爷听罢,说道:“夷狄之国,颇知读书,来表雅驯,未可轻易视他。以后表文免宣读。”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金莲宝象国进贡:宝母一枚,海镜一双,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床,吉贝布十匹,奇南香一箱,白鹤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鸡舌香一盘,海枣一盘,如何一盘。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海镜似蚌蛤之形,焉得此名?”元帅道:“其亮光可射日,故得此名。”万岁爷又问道:“白鹤香是怎么?”元帅道:“其香烧在炉中,香烟结成一对一对的白鹤冲天,故名曰鹤香。”万岁爷道:“着黄门官烧来看。”黄门官接了香,烧在御炉之中,果然是香烟里面结成白鹤之形,成双作对,冲天而起。龙颜大悦。满朝文武百官哪个不说道:“好宝贝!”万岁爷又问道:“那如何,却不过是个枣子之类,怎得此名?”元帅道:“虽然其形类枣,却九百年才结实一度。人生一世,不曾见它开花如何,不曾见它结实如何,故名为如何。”

  

  第二国宾童龙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接着。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宾童龙国进贡:龙眼杯一副,凤尾扇二柄,珊瑚枕一对,奇南香带一条。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问道:“杯、扇何如?”元帅奏道:“杯果是骊龙眼眶了镶成的。扇果是凤凰尾巴缉成的。”龙颜大喜。

  

  第三国罗斛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接着。元帅献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罗斛国进贡:白象一对,白狮子猫二十只,白鼠二十个,白龟二十个,罗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速香各二箱,大风子油十瓶,蔷薇露二瓶,苏木二十扛。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白象着象妈儿厮养。白猫、白鼠俱无益之物,可给赏各内使。白龟放到御河之中,不可伤它生命。其余的各归职掌。”

  

  第四国爪哇国。元帅奏道:“爪哇国国王都马板,倔强无礼,曾戕杀我天使。又无故要杀我朝从者百七十人,恶极罪大。小臣不曾受他的进贡,不曾受他的降表。都马板供下一纸状词,供定亲自前来朝贡。”元帅递上供状。万岁爷道:“不消供状。都马板同着两个头目已进朝,偿前死者金六万两,又进贡黄金一万两。朕却之,赦勿问。”元帅复奏道:“都马板无礼之甚,必重治而后知儆!”万岁爷道:“偿死者金,已知畏矣!远人知畏便罢,不必深究。”满朝文武百官哪个不说道:“尧仁如天,舜德好生。我皇上兼骢条贯,即尧舜再生,何以加此!”

  

  第五国重迦罗国。元帅奏道:“重迦罗国国小民贫,又且不事诗书,故此降表不具,进贡不备。止备鹦鹉一对,其余羚羊、木棉、椰子、秫酒、海盐,已经船上费用不存。”献上鹦鹉。万岁爷龙眼观看,说:“这飞禽何补于用?令纵之禁苑,任其自来自去。更布告军民人等知悉,毋得持弓挟弹,伤其生命!”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万岁爷恩及禽兽。”

  

  第六国浡淋国。元帅进上表文,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浡淋国进贡:神鹿一对,鹤顶鸟一对,火鸡一对,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一对,昆仑奴一对,血结二匣,蔷薇水二坛,金银香二箱,腽肭脐五十。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神鹿纵之紫金山,鹤顶鸟纵之禁苑,俱令自去。火鸡发光禄寺候用。昆仑奴有甚么用?”元帅奏道:“昆仑奴能踏曲为乐。”万岁爷道:“发教坊司,令勿深究。血结何用?”元帅奏道:“血结治伤圣药。”万岁爷道:“其赐大小将官,有余再给散各军士。”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万岁爷万物咸若,视民如伤。”

  

  第七国女儿国。元帅献上表章,黄门官接着。元帅奏道:“女儿国国小民贫,又且都是女身,不致邻国贸易,小臣不曾受他的进贡。”万岁爷道:“令其有知足矣,何必进贡。”

  

  第八国满刺伽国。元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满刺伽国进贡:珍珠十颗,叆叇十枚,黄速香十箱,花锡百担,黑熊二对,黑猿二对,白鹿十只,白麂十只,红猴二对,火鸡二十只,波罗蜜二匣,做打麻二坛,茭簟簟十床,茭簟酒十坛。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猿、猴、鹿、麂之类,各随其性,纵之使去。火鸡仍发光禄寺。做打麻是个甚么?”元帅奏道:“树脂结成者,夜点有光,可代灯烛。”万岁爷道:“劳民伤财,要此何用?”元帅奏道:“土仪不得不进。”万岁爷道:“叆叇 是个甚么?”元帅奏道:“眼镜之类,观书可以助明。”万岁爷道:“其赐左右入门办事老臣。”满朝文武百官哪个不说道:“万岁爷不私所有,真天地无私气象。”

  

  第九国哑鲁国。元帅进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哑鲁国国小民贫,止有表章,进贡不备。伏乞万岁爷鉴察!”奉圣旨:“是。”

  

  第十国阿鲁国。元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阿鲁国国小民贫,止有表章,进贡不备。伏乞万岁爷鉴察!”奉圣旨:“是。”

  

  第十一国苏门答刺国。元帅奏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开读苏门答刺国贡:金麦三十斛,银米三十斛,水珠一双,螺子黛十颗,琉璃瓶十对,象牙十枝,鸟卵一双,支鸟 鹊一双,活褥蛇十条,名马十匹,胡羊五十只,竹鸡二百只,五色番锦百端,红丝千斤,驼毛褥五十床,花簟五十床,锦祺百幅,金饰寿带五十条,铜带五十条,连环臂鞲五十副,蔷薇水五十瓶,栋香、白龙脑香、白越诺香、龙涎香、乳香、腽肭脐香、寻枝瓜、偏桃、千年枣、石榴、臭果、酸子、葡萄、美菜。礼物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金粟银米取之太多,不伤于廉乎?”元帅奏道:“出其素所有者,非逼而取之也。”万岁爷道:“蛇、雀之类,仍前纵放毋违。名马着五府官领去,鸡、羊发光禄寺厨官。余物贮库支用。”

  

  第十二国默伽国。元帅奏道:“默伽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刚指环一对,摩勒金环一对。伏乞天恩容纳!”奉圣旨:“是。”

  

  第十三国孤儿国。元帅奏道:“孤儿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稍割牛一头,龙脑香一箱。伏乞天恩容纳!”万岁爷道:“何为稍割牛?”元帅奏道:“牛长四角,十日一割,不割则死。人饮其血,寿可五百岁。牛寿亦如之。”万岁爷道:“其令都民厮养,庶与民同寿。”满朝文武百官哪个不说道:“人情莫不欲寿,皇上寿之而不伤。”

  

  第十四国勿斯里国。元帅奏道:“勿斯里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火蚕绵一百斤。伏乞圣恩鉴纳!”万岁爷道:“何为火蚕绵?”元帅奏道:“本国有蚕虫,名曰火蚕。所吐丝极热,絮衣一袭,止用一两。稍多则热气逼人,不可用。”万岁爷道:“边塞上征人苦寒,其令给散毋违。”满朝文武百官哪个不说道:“挟纩之恩,天高地厚。”

  

  第十五国勿斯离国。元帅奏道:“勿斯离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奄摩勒十盘,波罗蜜五盘。伏乞圣恩鉴纳!”万岁爷道:“奄摩勒是个甚么?”元帅奏道:“味香酸甚佳。”奉圣旨:“所司收贮。”

  

  第十六国吉慈尼国。元帅奏道:“吉慈尼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龙涎香五十斤。伏乞圣恩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七国麻离板国。元帅奏道:“麻离板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兜罗锦十匹,杂花番锦十匹,细布五十匹。伏乞圣上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八国黎伐国。元帅奏道:“黎伐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白砂糖五担,吉贝一箱,镔铁十担。伏乞圣恩鉴纳!”奉圣旨:“是。”

  

  第十九国白达国。元帅奏道:“白达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二千,银钱五千,五色玉各五端,夜光壁五片,白光琉璃鞍一副。伏乞圣恩鉴纳!”圣上道:“小国焉有许多珠宝?”元帅奏道:“国小民富,故此有这宝贝。”奉圣旨:“是。”

  

  第二十国南浡里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南浡里国进贡:狻猊一只。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这狻猊还是自小儿收养的么?”元帅奏道:“生七日,未开目时,取之则易调习,稍长则难。”万岁爷道:“养它无用。着令所司厮养,毋戕害朕百姓。”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我皇上仁民爱物,自有科等。”

  

  第二十一国撒发国。元帅奏道:“撒发国君民人等习于不善,又且该三年大难,是国师收他到极乐国过了这五年。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受他礼物。”万岁爷道:“这如今怎么?”元帅奏道:“这如今已经放还本国。”万岁爷道:“不致损伤么?”元帅奏道:“极乐国中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五年以前,风调雨顺;五年以后,国泰民安。”万岁爷道:“夷人乐业便罢,不必表章进贡。”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我皇上如伤轸念,无间华夷,真天地无私气象。”

  

  第二十二国锡兰国。元帅奏道:“锡兰国王负固不宾,恶极罪大,小臣未敢擅便,锁械国王来京,伏候圣旨定夺。”圣旨道:“国王虽无道之甚,锁械来京,已足褫其胆,夺其魄,其特赦之。仍送四夷馆同满剌伽国王。”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万岁爷春育海涵,天覆地载。”

  

  第二十三国溜山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溜山国进贡:银钱一万个,海贝八 二十担,红鸦呼十枚,青鸦呼十枚,青叶蓝十枚,昔刺泥十枚,窟没蓝十枚,降真香十石,龙涎香五石,椰子杯一百副,丝嵌手巾一百条,织金手帕百方,鲛鱼干一百石。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青叶蓝是甚么?”元帅奏道:“蓝色宝面上有青柳纹,故得此名。”万岁爷道:“昔刺泥、窟没蓝是甚么?”元帅奏道:“俱是宝石,番名如此。”奉圣旨:“各归所司职掌。”

  

  第二十四国大葛兰国。元帅奏道:“大葛兰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一百文,彩缎五十匹,花布二百匹,青白花瓷十石,胡椒十石,椰子二十担。”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国小民愚,其勿伤彼之财。”元帅奏道:“俱是土产,并无伤财等项。”奉圣旨:“所司收掌。”

  

  第二十五国小葛兰国。元帅奏道:“小葛兰国国小民愚,表章不具,止贡上:金钱一百文,银钱五百文,黄牛十只,青羊二十只,胡椒十石,苏木五十担,干槟榔五十石,波罗蜜五百斤,麝香一百斤。”献上万岁爷龙眼观看。万岁爷道:“黄牛高大有力,其给散附郭农家。青羊、胡椒俱发光禄寺,苏木发织染局,免征求之扰。余者各归职掌。”

  

  第二十六国柯枝国。元帅奉上降表,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柯枝国进贡:佛画塔图一幅,菩提树叶十张,金佛像一尊,金钱一百文,银钱一千五百文,珍珠四颗,珊瑚树四枝,胡椒一百石,龙涎香五百斤,各色花布五百匹,蓬蓬柰一百担。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各国进贡礼多,似觉劳民伤财。”元帅奏道:“俱是各国土物,并无伤劳等情。”奉圣旨:“是。”

  

  第二十七国古俚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古俚国进贡:五色玉各四片,马价珠一枚,金厢带一条,草上飞一只,黑驴一头,胡锦百端,花蕊布五百匹,芸辉十箱。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草上飞怎么?”元帅奏道:“兽名,性最纯善,偏狮象等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乃兽中之王。”万岁爷道:“好个兽中之王!黑驴何用?”元帅奏道:“日行千里,兽斗虎,一蹄而虎毙。”万岁爷道:“无用。日行千里,其给驿递厮养听用。”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不用千里驴,却千里马之意。”

  

  第二十八国金眼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金眼国王性极愚顽,全不达华夷之分。小臣委曲开示他一番,不曾受他的进贡。”奉圣旨:“是。”

  

  第二十九国吸葛刺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吸葛刺国进贡:方美玉一块,圆美玉一块,波罗婆步障一副,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二十枝,玛瑙石十块,珍珠一斗,宝石一担,水晶石一百块,红锦百匹,花罗百匹,绒毯百床,卑伯一百匹,满者提一百匹,沙纳巴一百匹,忻白勒搭黎一百匹,纱塌儿一百匹,名马十匹,橐驼十只,花福禄十只。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卑伯以下四件是甚么?”元帅奏道:“俱番布名色。”万岁爷道:“名马发兵部官领给,这个还有实有。余物虽珍贵,却其实无裨于实用,各归所司职掌。”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不贵异物如此。”

  

  第三十国木骨都束国。

  

  第三十一国竹步国。

  

  第三十二国卜刺哇国。元帅奏道:“三国共进上一封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奏道:“三国共是一份进贡。”黄门官接单宣读进贡:玉佛一尊,玉圭一对,玉枕一对,猫睛石二对,祖母绿二对,马哈兽一对,花福禄一对,狮子二对,金钱豹一对,犀牛角十根,象牙五十根,龙涎香十箱,金钱二千文,银钱五千文,香稻米十担,香菜十品。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佛像不可亵渎,安奉瓦罐寺中住持奉祀。马哈、福禄、狮豹之类,虽得之易,其实厮养之难,今后不宜取它。香稻给散老农贻种,香菜给散老圃留种。”满朝文武百官哪一个不说道:“安奉玉佛,得敬鬼神而远之道。虑马哈、福禄、狮豹难养,防率兽食人之渐。老农、老圃留种,有足民务本之意。”后来香稻有种,其粒最长,其味最香,至今进贡香莱,各色不一。只一菜剖瓮而出,内虚外菁葱,味爽,失其名。元帅命名瓮菜,至今不绝。

  

  第三十四国剌撒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刺撒国进贡:鲸睛一双,鲂须二根,千里骆驼一对,龙涎香四箱,乳香八箱,山水瓷碗四对,人物瓷碗四对,花草瓷碗四对,翎毛瓷碗四对。献上龙眼观看,圣上道:“这一国尽稀世之宝,何以承当他的!”元帅奏道:“这一国国小民富,且动必以礼。”奉圣旨:“是。”

  

  第三十五国祖法儿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祖法儿国进贡:玉佛一尊,佛袈裟一袭,金钱豹十只,福禄十只,驼鸡十只,汗血马二十匹,良马十匹,龙涎香十箱,乳香十箱,倘伽一千文。献上龙眼观看,奉圣旨:“玉佛安奉大报恩禅寺,马着兵部等官给散,余者各归所司职掌。”

  

  第三十六国忽鲁谟斯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忽鲁谟斯国进贡:狮子一对,麒麟一对,草上飞一对,福禄一对,马哈兽一对,名马十匹,斗羊十只,驼鸡十只,碧玉枕一对,碧玉盘一对,玉壶一对,玉盘盏十副,玉插瓶十副,玉八仙一对,玉美人一百,玉狮子一对,玉麒麟一对,玉螭虎十对,红鸦呼三双,青鸦呼三双,黄鸦呼三双,忽刺石十对,担把碧二十对,祖母刺二对,猫睛二对,大颗珍珠五十枚,珊瑚树十枝,金箔、珠箔、神箔、蜡箔、水晶器皿、花毯、番丝手巾、十样锦、毯罗、毯纱撒哈刺。献上龙眼观看,万岁爷道:“这一国何进贡之多?”元帅奏道:“这国国富民稠,通商贸易,故此进贡礼物颇多。”万岁爷道:“怎麒麟都有?”元帅奏道:“也是土产。”奉圣旨:“各归所司职掌。”

  

  第三十七国银眼国。元帅奏道:“银眼国王信任妖邪,抗拒天兵,无道之甚。是国师不许他独立为国,止许他编户为民,故此不曾受他表章,不曾受他进贡。”万岁爷道:“慎勿灭人之国,绝人之化。”元帅道:“国师已经超度他白眼转为黑眼,受用不尽。虽不称国,上下相安,富足如故。”奉圣旨:“罢。”

  

  第三十八国阿丹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阿丹国进贡:金镶宝地角二枚,金镶芙蓉冠四顶,金镶宝带二条,游仙枕一对,猫睛石二对,各色鸦呼各十枚,鸦鹘石十枚,蛇角二对,赤玻璃一十,绿金睛一十,青珠十枚,珍珠百颗,玳瑁、玛瑙、车渠、琉璃百副,琥珀盏五十副,金锁百把,麒麟四只,狮子四只,千里骆驼二二十只,黑驴一只,花福禄五对,金钱豹三对,白鹿十只,白雉十只,白鸠十只,白驼鸡二十只,绵羊百只,却尘兽一对,风母一对,紫檀百株,蔷薇露百瓶,赤白盐各百担,羊刺蜜百桶,阿勃参十斛,庵罗十斛,石粟十斛,龙脑香十箱,镔铁百担,哺噜口黎 一千。献上龙眼观看,圣上问说道:“怎么后面这些国进贡愈多!”元帅奏道:“往西去国极富,民极淳,故此进贡愈后愈盛。”万岁爷道:“西方圣人,于理亦有。”

  

  第三十九国天方国。元帅奉上表章,黄门官受表。元帅奉上进贡礼单,黄门官宣读天方国进贡:天方图一幅,四景画四幅,夜光璧一端,上清珠一对,木难珠四颗,宝石百颗,珍珠百颗,珊瑚树百枝,琥珀百块,金刚五百,玻璃盏十对,降真香百匣,崦叭儿香十箱,麒麟一对,狮子四对,草上飞一对,驼鸡五十只,橐驼百只,羚羊百只,龙种羊十只,却火雀一对,狻猊一对,名马五十匹,金满伽一千,梨一千,桃一千。献上龙眼观看。不知喜否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100回 奉圣旨颁赏各官 奉圣旨建立祠庙

  

  诗曰:

  

  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

  鲸舟吼浪沧溟深,经涉洪涛渺无极。

  洪涛浩浩涌琼波,犀山隐隐浮青螺。

  占城港口暂停憩,扬帆迅速来阇婆。

  阉婆远隔中华地,天气蒸人人物异。

  科头跣足语侏儮,不习衣冠兼礼义。

  天书到处腾欢声,蛮首酋长争相迎。

  南金异宝远驰名,怀恩慕义摅忠诚。

  阇婆又往西南去,三佛齐过临五屿。

  苏门答剌峙中流,海舶番商经此聚。

  自此分舟往锡兰,柯枝古俚连诸番。

  弱水南滨溜山谷,去路茫茫更险艰。

  欲投西域还凝日,但见波光接天绿。

  舟人矫首混东西,惟指星辰辨南北。

  忽鲁谟斯近海傍,大宛未息通行商。

  曾闻博望使绝域,何如当代覃恩光。

  书生从役忘卑贱,使节三陪游览遍。

  高山巨浪岂曾观,异宝奇珍今始见。

  俯仰堪舆无有垠,际天极地皆王臣。

  圣朝一统混华夏,旷古及今孰可伦?

  圣节勤劳恐迟暮,时值南风指归路。

  舟行四海若游龙,回道遐荒接烟雾。

  归到京华觐紫宸,龙墀纳拜皆奇珍。

  重瞳一顾天颜喜,爵禄均颁雨露深。

  

  却说元帅献上天方国进贡,龙眼观看,问说道:“天方国是甚么地方?”元帅奏道:“天方国是西天尽头路上。小臣们心不肯服,勉强往前再进,不觉得撞进酆都鬼国。拜见阎罗天子,有阎罗天子送唐英等一枚卧狮玉镇纸、寄国师一首四句诗二事可证。”万岁爷道:“鬼国则非人世矣!兵至于彼,大是异事!”元帅奏道:“仰仗天威,人鬼钦服。自进贡之外,还有太白金星献上两颗夜明珠:一颗在蜘蛛肚里,那蜘蛛从‘师’字船上下来,非人力所致;一颗在小军李海腿肚子里面,原是封姨山上所得,又非人力所为。去时有个天妃娘天灯领路,来时有宗家三兄弟顺风相送,俱乞圣恩裁答。”万岁爷道:“传国玺何如?”元帅答道:“杳无消息。”

  

  万岁爷道:“此行诸将士勤劳,天师、国师扶助,皇风宣畅西夷,夷而慕华,莫大之益。但越海泛槎,搜奇索异,不足为宝;又且狮象之类,每日食万钱,非中人数十口之费不足给养。谓缓急何?着所司一切不可驯伏之物,置之牧养之所,毋令伤人。一切飞走之类,纵之闲旷之地,容其自去。一切有用之物,给散各司候用。一切珍宝藏之内帑,各该部知道。”满朝文武百官相率上表称贺。奉圣旨:免贺,各该部议功叙赏来说。

  

  到了明日,兵部一本,为议功颁赏事,细将征西员役功劳,逐一开揭,请旨定夺。奉圣旨:

  

  征西大元帅郑某进二级,蟒衣玉带,仍掌司礼监事,金银彩帛之类,分数上等。副元帅王某进柱国、太傅,荫一子中书舍人,金银彩帛之类,分数上等。五营大都督、四哨副都督,各升三级,金银彩帛有差。各游击、参将、都司,各水军各都督,各升二级,金银彩帛有差。黄凤仙封二品夫人,金银彩帛有差。王明、李海俱实授指挥使,金银彩帛有差。各各一应大小将官、一应大小军士,各各钦赏有差。带来夷人等,另行钦赏,不在数内。

  

  择日筵宴征西大小将官、大小军士。宴罢,二位元帅叩头谢恩,交还帅印;五营、四哨叩头谢恩,交还都督印;各游击、参将、都司,各水军都督,各叩头谢恩,交还各原所授印;凡有印信及大小关防,一切缴报。

  

  圣旨一道,着礼部会议,加国师官职,国师拜辞不受;加天师官职,天师拜辞不受。颁赏国师,国师拜辞不受;颁赏天师,天师拜辞不受;颁赏非幻禅师、云谷禅师,非幻、云若拜辞不受;颁赏朝天宫道官、道士及神乐观乐舞生,道官、道士、乐舞生拜辞不受。奉圣旨:国师不受,着工部择地建立碧峰禅寺,以求祀事;天师不加官职,着所在官司于龙虎山别建玉皇阁一座,以永祀事。大元帅勤劳,着工部择地建立香火,敕赐“静海禅寺”匾额;副元帅勤劳,着有司官别立生祠,以示来裔。

  

  国师、天师、二位元帅,俱各叩头谢恩。二位元帅上言,请敕建天妃宫、宗家三兄弟庙、白鳝王庙以昭灵祝。奉圣旨:“是。”

  

  后来静海禅寺建于仪凤门外,天妃宫、宗三庙、白鳝庙俱建于龙江之上,碧峰寺建于聚宝门外。静海寺有篇《重修碑》可证,天妃宫有篇《御制碑》及《重修记》可证,碧峰寺有篇《非幻庵香火记》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