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下西洋
明·罗懋登著
第1回 盂兰盆佛爷揭谛 补陀山菩萨会神
词曰:
春到人间景异常,无边花柳竞芬芳。香车宝马闲来往,引却东风入醉乡。酾剩酒,卧斜阳,满拚三万六千场。而今白发三千丈,还记得年来三宝太监下西洋。
粤自天开于子,便就有个金羊、玉马、金蛇、玉龙、金虎、玉虎、金鸦、铁骑、苍狗、盐螭、龙缠、象纬、羊角、鹑精,漉漉虺虺、瀼瀼稜稜。无限的经纬中间,却有两位大神通:一个是秉太阳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一日一周;一个是秉太阴之真精,行周天三百六十五度,盈亏圆缺。正所谓“日行南陆生微暖,月到中天分外明”也。地辟于丑,分柔分刚,便就有个三社、三内、三界、四履、四裔、四表、五字、五服、五遂、六诏、六狄、六幕、七墠、七壤、七陉、八堑、八纮、八埏、九京、九围、九垓、十镇、十望、十紧、大千亿万,阎浮雉,(月无)(月无)莽莽,(氵豸虎)(氵豸虎)嶪嶪,无限的町疃中间,也有两位大头目:一个是形势蜿蜒磅且礴,奇奇怪怪色苍苍,静而有常,与那仁者同寿;一个是列名通地纪,疏派合天津,动而不括,与那智者同乐。正所谓“山色经年青未改,水流竟日听无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人生于寅,便就有个胎生、卵生、形生、气生、神生、鬼生、湿生、飞生,日积月累,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林林总总,亿千万劫,便又分个儒家、释家、道家、医家、风水家、龟卜家、丹青家、风鉴家、琴家、棋家,号曰“九流”。这九流中间,又有三个大管家:第一是儒家,第二是释家,第三是道家。
哪一个是儒家?这如今普天下文庙里供奉的孔夫子便是。这孔夫子又怎么样的出身?却说这个孔夫子生在鲁之曲阜昌平乡阙里,身长九尺二寸,腰大十围,凡四十九表,眉有一十二彩,目有六十四理。其头似尧,其颡似舜,其项似皋陶,其肩似子产。学贯天人,道穷秘奥,龟龙衔负之书,七政六纬之事,包羲、黄帝之能,尧、舜、周公之美,靡不精备。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授于洙南泗北门徒三千,博徒六万,达者七十二人。历代诏封他做大成至圣文宣王。我朝嘉靖爷登基,止称至圣先师孔子。这孔夫子却不是小可的,万世文章祖,历代帝王师,是为儒家。有赞为证,赞曰:孔子之先,胄于商国。弗父能让,正考铭勒。防叔来奔,邹人倚立。尼父诞圣,阙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则。卯诛两观,摄相夹谷。叹凤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敬,万古钦躅。
唐睿宗御制赞曰:
猗欤夫子,实有圣德。
其道可学,其仪不忒。
删《诗》定乐,百王取则。
吾岂匏瓜,东南西北。
宋太宗御制赞曰:
王泽下衰,文武将坠,
尼父挺生,海岳标异。
祖述宪章,有德无位。
哲人其萎,凤鸟不至。
却说哪一个是释家?这如今普天下寺院里供奉的佛爷爷便是。这佛爷爷怎么样出身?原来这佛爷爷叫做个释迦牟尼佛。他当初生在西天舍卫国刹利王家,养下地来,便就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涌金莲华,捧住他两只脚,他便指天划地,作狮子吼声。长大成人,修道于檀特山中,乞法炼心,乞食资身,投托阿蓝迦蓝郁头蓝佛处做弟子。一日三,三日九,能伏诸般外道,结成正果。佛成之日,号为天人师。转四谛**,说果演法,普度众生。先度忻陈如等五人,次度三迦叶并徒众一千人,次度舍利弗一百人,次度目乾连一百人,次度耶舍长者五十人,到今叫做阿罗世尊菩萨。佛爷爷身长一丈六尺,黄金色相,顶中佩日月光,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后一千二百一十七年,教入中国,即汉朝明帝时也。汉明帝夜来得一梦,梦见一个浑金色相的人,约有一丈多长,头顶上放光,如日月之象。明日升殿,访问百官,百宫中有一个叫傅毅,晓得是西天佛爷爷降临东土,当日禀明。汉明帝便就差郎中蔡忄音 赍一道诏书,径到天竺国,问他的道,得他的书,又领了许多的沙门来。传到如今,日新月盛,这便叫做释家。有诗为证,诗曰:
国开兜率在西方,号作中天净梵王,
妙相端居金色界,神通大放玉毫光。
阎浮檀水心无染,优钵昙花体自香。
率土苍生皈仰久,茫茫苦海泛慈航。
僧诗曰:
浮杯万里达沧溟,遍礼名山适性灵。
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
身无彼此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
为问中华披剃者,几人雄猛得宁馨?
哪一个是道家?这如今普天下观里供奉的太上老君的便是。这太上老君却怎么样出身?原来老君住在太清道境,乃元气之祖宗,天地之根本。他化身周历尘沙,也不可计数。自从盘古凿开混沌以来,传至殷汤王四十八年上,这老君又来出世,乘太阳日精,化做五色玄黄,如弹丸般样的大。时有玉女当昼而寝,他便轻轻的流入玉女的口中,玉女不觉,一口吞之,遂觉有孕。怀了八十一年,直到武丁九年岁次庚辰,剖破玉女右胁而生。生下地时,头发已自欺霜赛雪,就是个白头公公,因此上人人叫他做老子。老子生在李树下,指李树为姓,故此姓李,名耳,字伯阳。到秦昭王九年,活了九百九十六岁,娶了一百三十六个婆娘,养了三百六十一个儿子。忽一日吃饱了饭,整整衣,牵过一只不白不黑、不红不黄、青萎萎的两角牛来,跨上牛背,竟出函谷关而去。那一个把关的官也有些妙处,一手挡住关,一手挽着牛,只是不放。老子道:“恁盘诘奸细么?”那官道:“不是。”老子道:“俺越度关津么?”那官道:“也不是。”老子道:“左不是,右不是,敢是要些过关钱?”那官道:“说个要字儿倒在卯,只是钱字又不在行。”老子道:“要些甚么?”那官道:“要你那袖儿里的。”老子道:“袖里止有一本书。”那官道:“正是这书。”老子不肯,那官要留。挨了一会,老子终是出关的心胜,只得拽起袖来,递书与了那官,老子出关去了。这个书就是《道德经》。上下二篇:上篇三十七章,下篇八十章。道教大行于东土,和儒释共为三教,这是道家。有诗为证,诗曰:
玉女度尘哗,和丸咽紫霞。
时凭白头老,去问赤松家。
瑶砌交芝草,星坛绕杏花。
青牛函谷外,玄鬓几生华。
道诗曰:
占尽乾坤第一山,功名长揖谢人间。
昼眠松壑云瑛暖,夜漱芝泉石髓寒。
曲按宫商吹玉笛,火分文武炼金丹。
荣华未必仙翁意,自是黄冠直好闲。
这三教中间,独是释氏如来在西天灵山胜境,婆娑双林之下,雷音宝刹之中,三千古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大众菩萨,幢幡宝盖,异品仙花。你看他何等的逍遥快活,何等的种因受果!正是:
无情亦无识,无灭亦无生。
一任阎浮外,桑田几变更。
尔时七月十五日孟秋之望,切照常年旧例,陈设盂兰盆会。盆中百样奇花,千般异果。佛祖高登上品莲台,端然兀坐,诸佛阿罗揭谛神等,分班皈依作礼。礼毕,阿傩捧定宝盆,迦叶布散宝花,如来微开喜口,敷衍大法,宣畅正果,剖明那三乘妙典、五蕴楞严等。众各各耸听皈依。讲罢,如来轻声问道:“游奕官何在?”原来佛祖虽在西天,却有一个急脚律令,职居四大部洲游奕灵官,每年体访四大部洲众生善恶,直到盂兰会上,回报所曹,登录文簿,达知灵霄宝殿玉帝施行。故此如来问道:“游奕官何在?”道犹未了,只见一位尊者:
长身阔臂,青脸獠牙。手抡月斧,脚踏风车。停一停,抹过了天堂地府;霎一霎,转遍了海角天涯。原本是阴司地府中一个大急脚律令,而今现在佛祖宝莲台下,职授四大部洲游奕灵官波那。
他一闻佛祖慈音,忙来顶礼,应声道:“有,有。”如来道:“尔时四部洲一切众生,作何思惟?为我说。”灵官启道:“东胜神洲,敬天礼地如故。此俱芦洲,性拙情疏如故。我西牛贺洲,养气潜灵,真人代代衣钵如故。独是南膳部洲,自从传得如来三藏真经去后,大畅法门要旨,广开方便正宗。为此有一位无上高尊,身长九尺,面如满月,凤眼龙眉,美髯绀发,顶九气玉冠,披松罗皂服,离了紫霄峰,降下尘凡治世。”如来听知,微微笑道:“原来高尊又临凡也。”当有大众菩萨齐声上启道:“是哪位高尊?”如来道:“是玉虚师相玄天上帝。”众菩萨又启道:“玄天何事又临凡?”如来道:“当日殷纣造罪,恶毒恣横,遂感六大魔王,引诸煞鬼,伤害下界众生。元始乃命皇上帝降诏紫微,阳命武王伐纣,阴命玄帝收魔。尔时玄帝披发跣足,金甲玄袍,皂纛黑旟,统领丁甲,下降凡世,与六大魔王战于洞阴之野。魔王以坎离二气,化苍龟巨蛇。变现方成,玄帝赫显神通,蹑于足下;又锁阿呵鬼众在酆都大洞,故此才得宇宙肃清。今日南膳部洲,因为胡人治世,箕尾之下,那一道腥膻毒气尚且未净,玄帝又须布施那战魔王蹑坎离的手段来也。只一件来,五十年后,摩诃僧祗遭他厄会,无由解释。”道犹未了,原来诸佛菩萨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只因如来说了这两句话,早又惊动了一位老祖。这老祖却不是等闲的那谟。前一千,后一千,中一千,他就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一万、十万、百万、千万、万万,他就是万万菩萨的领袖。怎见得他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万万菩萨的领袖?却说当日有十六个王子,一个出家为沙弥,年深日久,后来都得如来之慧,最后者,就是释迦牟尼佛也。在前早有八个王子出家,拜投妙光为师,皆成佛道,最后成佛者,燃灯古佛是也。释迦如来是诸释之法王,燃灯古佛是如来授记之师父。有诗为证,诗曰:
尝闻释迦佛,先授燃灯记。
燃灯与释迦,只论前后智。
前后体非殊,异中无一理。
一佛一切佛,心是如来地。
这惊动的老祖,却就是燃灯古佛,又名定光佛。你看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顶上光明直冲千百丈,尔时在无上跏跌,一闻如来说道:“五十年后,摩阿僧祗遭他厄会,无由解释。”他的慈悲方寸如醉如痴,便就放大毫光,广大慧力,立时间从座放起飞鸟下来。一见了如来,便就说道:“既是东土厄难,我当下世为大千徒众解释。”如来合掌恭敬,回声道:“善哉,善哉!”诸佛阿罗菩萨等众齐声道:“善哉,善哉!无量功德”老祖即时唤出摩诃萨、迦摩阿二位尊者相随。金光起处,早已离了雷音宝刹,出了灵山道场,香风渺渺,瑞气氲氲。一个老祖,两个尊者,师徒们慢腾腾地踏着云,蹑着雾,磕着牙。摩诃萨道:“师父,此行还用真身,还用色身?”老祖道:“要去解释东土厄难,须索是个色身。”摩诃萨道:“既用色身,还要个善娘么?”老祖道:“须索一个善娘。”摩诃萨道:“须用善娘,还要个善爹么?”老祖道:“须索一个善爹。”摩诃萨道:“既要善爹、善娘,还要个善地么?”老祖道:“须索一个善地。”迦摩阿道:“弟子理会得了,一要善娘,二要善爹,三要善地。师父、师兄且慢,待弟子先到南膳部洲,挨寻一遍,择其善者而从之。”老祖道:“不消你去。南海有一位菩萨,原是灵山会上的老友,大慈大悲救苦难,南膳部洲哪一家不排香列案供奉着他?哪一个不顶礼精虔皈依着他?我且去会他一会,谛问一处所,一个善男子,一个善女人,以便住世。”道犹未了,按下云头,早到了一座山上。这山在东洋大海之中,东望高丽、日本、琉球、新罗,如指诸掌,西望我大明一统天下,两京十三省,图画天然。自古以来叫做梅岑山。我洪武爷登基,改名补陀落迦山。山上有个观音峰、灵鹫峰、挂天峰、九老峰、笔架峰、香炉峰,又有个三摩岩、大士岩、海月岩、玩月岩、真歇岩、弄珠岩,又有个潮音洞、善才洞、槊陀洞、县龙洞、华阳洞,又有个百丈泉、啸吟泉、喜客泉、八公泉、温泉、弄丸泉、挂珠泉。山后怪石财崚嶒,吞云吸雾。山前平坦,中间有一座古寺,前有挂锡卓峰,左有日钟,右有月鼓,后有观星耸壁,古来叫做普陀寺。我洪武爷登基,改名补院寺。名山古寺,东海一大观处。有诗为证,诗曰:古寺玲珑海澨中,海风净扫白云踪。谁堪写出天然景?十二栏杆十二峰。
却说老祖按下云头,早到了这补陀落迦山上,领着那摩诃萨、迦摩阿二位尊者,指定了补陀寺,直恁的走将进来。进了一天门、二天门,再进了上方宝殿。只见两廊之下,奇花异卉,献秀呈样;雀巢雉,各相乳哺。老祖心里想道:“果好一片洞天福地也。”摩诃萨轻轻的咳嗽一声,只见宝莲座下转出一位沙弥来。摩诃萨早已认得他了,叫声:“惠岸,你好因果哩!”把那一位沙弥倒吃了一惊,他心里自忖道:“这等面生远来的和尚,如何就认得我,如何就晓得我的名字?好恼人也!”心里虽然着恼,面皮儿却也要光。好个小沙弥,一时间便回嗔作喜,陪个问讯问:“长老缘何认得弟子?如何晓得弟子的贱名!”摩诃萨道:“且莫说你,连你的父亲我也认得他,我也晓得他名字。”小沙弥道:“也罢,你认得我父亲是甚么人?你晓得我父亲叫做甚么名字?”摩诃萨道:“你父亲叫做个托塔李天王。原是我一个老道友,我怎么不认得他?我怎么不认得你?”小沙弥看见说得实了,他愈加恭敬,再陪一个问讯,说道:“原来是父执之辈,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敢问老师父仙名?”摩诃萨道:“在下不足,法名摩诃萨。”小沙弥笑了一笑,说道:“好个摩诃萨,果真如今天下事只是摩诃萨。敢问那一位师父甚么仙名?”摩诃萨道:“师弟叫做个迦摩阿。”小沙弥又笑了一笑,说道:“也是会摩阿。敢问那一位老师父甚么法名?”摩诃萨道:“那一位是俺们的师父,却就是燃灯古佛。”惠岸听说是燃灯老祖,心里又吃了一惊,把个头儿摇了两摇,肩膀儿耸了三耸,慢慢的说道:“徒弟到都摩诃萨,师父却不摩诃萨也。”摩诃萨道:“少叙闲谈。师父何在?”沙弥道:“俺师父在落迦山紫竹林中散步去了。”摩诃萨同了惠岸转身便走,出门三五步,望见竹荫浓,只见竹林之下一个大士:
体长八尺,十指纤纤,唇似抹朱,面如傅粉。双凤眼,巧蛾眉,跣足栊头,道冠法服。观尽世人千万劫,苦熬苦煎,自磨自折,独成正果。一腔子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左傍立着一个小弟子,火焰浑身;右傍立着一个小女徒,弥陀满口。绿鹦哥去去来来,飞绕竹林之上;生鱼儿活活泼泼,跳跃团蓝之中。原来是个观世音,我今观尽世间人。原来是个观音菩萨。这座补陀落迦山,正是菩萨发圣之地,故此老祖说道南海有一位菩萨,原是灵山会上的老友,会他一会,谛问东土作何善恶。
却说这菩萨高张慧眼,早已知道老祖下临,抽身急转莲台之上。两家相见,分宾主坐。坐定闲叙。叙及阿耨会、多罗会、蟠桃会、兜率会、九老会、须菩会,各各种因,各各证果。尔时惠岸站在边厢,轻轻启道:“相见未须愁落莫,想因都是会中人。”老祖道:“胜会不常,乐因须种。”即时撤座而起,步出山门。一个老祖和一个菩萨,把个补陀落迦山细游细玩,慢挨慢详。游罢玩罢,直上那灵鹫峰的绝顶说经台上跏趺而坐。左有老祖,右有菩萨,谈经说法,密谛转轮。惠岸直上香炉峰上,焚起龙脑喷天香。摩诃萨走上石钟山上,撞起石钟来。迦摩阿走上石鼓山上,撞起石鼓来。顷刻之间,只见满空中瑞霭氤氲,天花乱落如雨。
说经台下听讲的,恰有四个异样的人,头上尽有双角,项下俱有逆鳞,只是面貌迥然不同。第一个青脸青衣,数甲道乙;第二个红脸朱衣,指丙蹑丁;第三个白脸素衣,呼庚吸辛;第四个黑脸玄衣,顶壬礼癸。惠岸近前去打一看,原来不是别的,却是四海龙王。面青的是东海龙王敖广,面红的是南海龙王敖钦,面白的是西海龙王敖顺,面黑的是北海龙王敖润。尔时摩诃萨、迦摩阿位列下班,听讲已毕,看见天花乱落。龙王各各听讲,轻轻问道:“老祖、菩萨说法天雨花,龙王听讲,是何神通?”菩萨道:“是尔众撞钟撞鼓的因缘。”摩诃萨道:“如何是我等撞钟撞鼓的因缘?”菩萨道:“我这个钟不是小可的钟,我这个鼓不是小可的鼓。”却不知怎么不是小可的钟,怎么不是小可的鼓,还有甚么神通,还有甚么鬼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2回 补陀山龙王献宝 涌金门古佛投胎
钟诗曰:
既接南邻磬,还随百里笙。
平陵通曙响,长乐警宵声。
秋至含霜动,春归应律鸣。
欲知常待扣,金簴有余清。
鼓诗曰:
轩制传匏质,尧年韵土声。
向楼疑欲击,震谷似雷惊。
虓虎迎风起,灵鼍带水鸣。
乐云行已奏,礼日冀相成。
观音菩萨说道:“我这个钟不是小可的钟,其质本石,其形似钟。白天开于子,那一团的轻清灵秀,都毓孕在这块石头上,故此这个石钟,左有日月文,右有星辰象,燥则天朗气清,润则晦明风雨。其声上,上通于三十三天。适来钟响,惊动天曹,为此天花坠落。这个石鼓不是小可的鼓,其质本石,其形似鼓。自地辟于丑,那一股的重厚气魄都融结在这块石头上,故此这个石鼓,左有山岳翚,右有河海形,燥则河清海宴,润则浪滚涛翻。其声下,下通于七十二地。适来鼓响,惊动海神,为此龙王听讲。”摩诃萨、迦摩诃合掌齐声道:“善哉,善哉!无量功德。”
尔时已过了七七四十九日,老祖撤讲下台,菩萨欠身施礼。老祖道:“玄天上帝临凡,摩诃僧祗遭他厄难,何由解释?”菩萨道:“须索老祖下世,为大众解释。”老祖道:“何是善地?何是善爹?何是善娘?尔菩提为我释说。”原来观世音菩萨显化南膳部洲,故此南膳部洲家家顶礼,个个皈依,善的善,恶的恶,好的好,歹的歹,拙的拙,巧的巧,毒的毒,慈的慈,却都在菩萨慧眼之中,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菩萨要个善地,要个善爹,要个善娘,一时就有了。合掌恭敬回复老祖道:“南膳部洲有个古迹,名叫做杭州。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个善地。”老祖道:“有了善地,没有善爹。”菩萨道:“杭州城涌金门外左壁厢,有个姓金的员外,他原是玉皇案下金童,思凡下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是个善爹。”老祖道:“有了善爹,没有善娘。”菩萨道:“金员外的妻室姓喻氏,他原是玉皇案下玉女,思凡下世,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又是个善娘。”老祖一得了善地,二得了善爹,三得了善娘,飞身便起。只见摩诃萨高声叫道:“弟子愿随师父下世,也须得善地、善爹、善娘。”迦摩阿也叫声道:“弟子愿随师父下世,须得个善地、善爹、善娘。”老祖道:“这都在菩萨身上。”菩萨也不开口,也不回话,袖儿里取出两个锦囊,便一人交付一个与他。
老祖看见两位尊者有了锦囊,飞身便走。又只见那四个龙王一字儿跪着,高声叫道:“佛爷爷且住且住!”那老祖是个慈悲方寸,看见龙王恁的吆喝,分明是要去得紧,暂且驻骅停骖,微微笑道:“怎么叫且住且住?法门无住。”那四个龙王齐声叫道:“弟子兄弟们今日个得闻爷爷的三乘妙典,五蕴楞严,免遭苦海沉沦,都是爷爷的无量功德,各愿贡上些土物,表此微忱。”老祖道:“贪根不拔,苦树常在,这却不消。”四个龙王又齐声叫道:“多罗多罗,聊证皈依之一念。”老祖未及开口,菩萨从傍赞相道:“一念虚,念念虚;一心证,心心证。”老祖道:“哪里个善菩萨,爱人些些。”菩萨笑了笑,道:“岂不闻‘海龙王少了宝’?”只见那四个龙王又齐声叫道:“闻知爷爷下世,少不得借肉住灵。弟子们曾闻得五祖一株松,不图妆影致,也要壮家风;曾闻得六祖一只碓,踏着关捩子,方知有与无。伏望爷爷鉴受。无量功德,无量生欢喜。”
老祖起头一看,只见第一班跪着的青脸青衣,数甲道乙,手里捧着一挂明晃晃的珍珠。老祖微开善口,问道:“第—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东海小龙神敖广。”老祖道:“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挂东井玉连环。”老祖道:“何处得来的?”龙王道:“这就是小神海中骊龙项下的。大凡龙老则珠自褪,小神收取他的。日积月累,经今有了三十三颗,应了三十三祖之数。”老祖道:“有何用处?”老王道:“小神海水上咸下淡,淡水中吃,咸水不中吃。这个珠儿,它在骊龙王项下,年深日久,淡者相宜,咸者相反。拿来当阳处看时,里面波浪层层;背阴处看时,里面红光射目。舟船漂海,用它铺在海水之上,分开了上面咸水,却才见得下面的淡水,用之烹茶,用之造饭,各得其宜。”老祖点一点头,想是心里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在南膳部洲伺候。”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东井玉连环,只见一道霞光,烛天而去。
第二班跪着的红脸朱衣,指丙蹑丁,手里捧一个毛松松的椰子。老祖道:“第二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南海小龙神敖钦。”老祖道:“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个波罗许由迦。”老祖道:“是何处得来的?”龙王道:“这椰子长在西方极乐国摩罗树上,其形团,如圆光之象。未剖已前,是谓太极;既剖已后,是谓两仪。昔年罗堕阇尊者降临海上,贻与水神。”老祖道:“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海中有八百里软洋滩,其水上软下硬。那上面的软水就是一匹鸟羽,一叶浮萍,也自胜载不起,故此东西南北船只不通。若把这椰子锯做一个瓢,你看它比五湖四海还宽大十分。舟船漂海到了软洋之上,用它取起半瓢,则软水尽去,硬水自然上升。却不是拨转机轮成廓落,东西南北任纵横?”老祖也点一点头,想是也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到南膳部洲答应。”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波罗许由迦,只见一道青烟,抹空而去。
第三班跪着的白脸素衣,呼庚吸辛,手儿里捧着一个碧澄澄的滑琉璃。老祖道:“第三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西海小龙神敖顺。”老祖道:“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个金翅吠琉璃。”老祖道:“是何处得来的?”龙王道:“这琉璃是须弥山上的金翅鸟壳,其色碧澄澄,如西僧眼珠子的色。道性最坚硬,一切诸宝皆不能破,好食生铁。小神自始祖以来,就得了此物,传流到今,永作镇家之宝。”老祖道:“要它何用?”龙王道:“小神海中有五百里吸铁岭,那五百里的海底,堆堆砌砌,密密层层,尽都是些吸铁石,一遇铁器,即沉到底。舟船浮海,用它垂在船头之下,把那些吸铁石子儿如金熔在型,了无滓渣,致令慈航直登彼岸。”老祖也点一点头,想是也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南膳部洲发落。”龙王把个手儿望上拱一拱,你看好个金翅吠琉璃,只见它一道清风,掠地而去。
第四班跪着的黑面玄装,顶壬履癸,手里捧着一只黑云云的禅履。老祖道:“第四位是谁?”龙王道:“弟子是北海小龙神敖润。”老祖道:“手儿里捧着甚么?”龙王道:“是一只无等等禅履。”老祖道:“何处得来的?”龙王道:“这禅履是达摩老爷的。达摩老爷在西天为二十八祖。到了东晋初年,东土有难,老爷由水路东来,经过耽摩国、羯茶国、佛逝国,到了小龙神海中,猛然间飓飙顿起,撼天关,摇地轴,舟航尽皆淹没,独有老爷兀然坐在水上,如履平地一般。小神近前一打探,只见坐的是只禅履。小神送他到了东土,求下他这只禅履,永镇海洋。老爷又题了四句诗在禅履上,说道:
“吾本来兹土,传法觉迷津。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老祖道:“有何用处?”龙王道:“小神自从得了这禅履之后,海不扬波,水族宁处。今后舟船漂海,倘遇飓飙,取它放在水上,便自风憩浪静,一真湛寂,万境泰然。”老祖也点一点头,想也是有用它处,轻轻的说道:“吩咐它南膳部洲听旨。”龙王把个手儿朝上拱一拱。好个无等等禅履,只见一朵黑云,漫头扑面而去。四龙王满心欢喜,合掌跪着告回。
老祖飞身又起,只见那水族队里,大千众生一齐跪着,一齐高声叫道:“爷爷且慢去,且慢去!”老祖终是慈悲方寸,看见众生恁般叫号,分明是要去得紧,又只得权时间解羽回鳞,又微微笑一笑道:“怎么叫慢去慢去?法门无去。”大千众生齐声叫道:“众生们愿永受爷爷法戒,各各贡上土物,顶礼皈依。”老祖起头看时,只见鲲鳌以头献,长鲸以口献,灵鼍以鼓献,蟠蛟以细颈献,苍虬以稜髯献,元龟以箕筹献,尺鲤以锦梭献,怪鳄以百卯献,神以云雨献,犀牛以兽状献,玳瑁以其甲献,精卫以木石献,虫庸以蛇状献,蝤蛑以双螯献,虫隹螟以蛟巢献,山渗以独足献,蚌蛤以夜明献,南鳄以祭撰献,巨虫贝以车渠木斗斗献,猰貐以龙爪虎文献,窫窳以人面蛇身献,虫秃蛇以朱冠紫衣献,鲀鱼以西施乳味献。老祖道:“善哉!善哉!尔众生作甚么因果?”众生齐声叫道:“愿各舍所有,顶礼皈依。”老祖道:“不用尔众生施舍。”众生齐声叫道:“愿佛爷爷鉴受。”老祖道:“我这里不受。”众生齐声叫道:“不舍不受,众生们怎么得出离苦海?怎么得超度慈航?”老祖道:“善哉,善哉!诸法空相,无舍无受,无无舍,无无受。”于是向众生而说偈曰:
“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水族众生捧着老祖的真言密谛,飞的飞,跃的跃,鼓的鼓,舞的舞,上的上,下的下,远的远,近的近,一拥而退。老祖又飞身而起,只见那羽虫、毛虫两族队里,大千众生两班跪着,两班儿齐声叫道:“佛爷爷且来,且来!”老祖到底是个慈悲方寸,看见两班的众生恁的跳叫,分明是勒马登程,只得又投鞭转棹,又微微笑一笑道:“怎么叫且来且来?无去亦无来。”两班大千众生齐声叫道:“水族已受真言密谛,愿普度众生,免沉苦海。”老祖抬头一看,只见羽虫队里,凤、鸾、鹓、鹭、雕、鹗、鹍、鹏、鹰、鹯、凫、鹤、鸡、鹜、燕、莺、鸿、鹄、鹅、鹳,以及鹚鹈、鹫鸬、钩辀、邕鸟渠鸟、粟鸟晋鸟、 虞鸟、意鸟而鸟之辈,文翎采羽,青质朱衣,濯濯冥冥,分行逐队。又只见毛虫队里,麟、骥、虎、貔、豹、螭、彪、犊、兕、象、雉、夔、猩、麂、蜚、贝鸟、貉、貘、猿、猱、马、牛、犬、豕,以及雄虺、驺狳、合窳、虫居虫诸、虫多蚗、胊月忍、虫尹虫咸 之朋,玉瓜金麟,霜蹄钩距,绥绥皬皬,作对成双。老祖道:“善哉,善哉!尔众生作甚么因果?”众生齐声叫道:“愿受真言超度,愿从正果菩提。”老祖道:“善哉,善哉!无修无证,无碍无说,无众生可度,无菩提可人。”于是对众生而说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羽虫、毛虫两班众生捧着老祖的真言密谛,腾的腾,骧的骧,驰的驰,逐的逐,啸的啸,叫的叫,啼的啼,吟的吟,一拥而退。
老祖也自一跃而起,浑身上毫光万道,直逼斗牛,一边吩咐摩诃萨、迦摩阿各自投胎住世;一边驾风车,张开烟幕。只见补陀山上天香馥郁,草木争妍,鸟雀环绕,大众皈依。惠岸口口叫着:“佛爷爷!”善才口口叫着:“佛爷爷!”龙女口口叫着:“佛爷爷!”诸徒众口口叫着:“佛爷爷!”鹦哥儿也口口叫着:“佛爷爷!”就是净瓶儿也口口叫着:“佛爷爷!”老祖是一个不停,直恁去矣。惠岸听知老祖临行吩咐那二位尊者,叫了几声:“摩阿,摩阿。”老祖去了。他倒笑上了几声,说道:“俺前日初见之时,只说是徒弟摩阿萨,原来今日临别之际,师父也摩阿萨。”只见菩萨送了老祖,领了惠岸及各徒众,归真复命不提。
且说老祖辞了补陀山,别了菩萨,驾起云车,张开烟幕,呼吸之顷,早已过了钱塘江上,进了杭州城里。老祖起眼视之,果然好一个福地,十分美丽,东土无双。有一曲《望海潮》词为证。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 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须臾之间,步出涌金门外金员外的宅上借观一番。这宅上虽则是个民居,却不是小可的:占断人间福,分来海上奇。后面枕着一个凤凰山,山势若凤凰欲飞之状,故取此名。有诗为证,诗曰:
沧海桑田事渺茫,行逢遗老色荒凉。
为言故国游麋鹿,漫指空山号凤凰。
春尽绿莎迷辇道,雨多苍荠上宫墙。
遥知汴水东流畔,更有平芜与夕阳。
又诗曰:
荒山欲逐凤凰骞,谁构浮图压寝园?
土厚尚封南渡骨,月明不照北归魂。
海门有路双龙去,沙溆无潮万马屯。
莫向秋风重惆怅,梵王宫殿易黄昏。
左侧有个南高峰,右傍有个北高峰,相峙相亲,如二人拱立之状,俱有诗为证,诗曰:
南望孤峰入翠微,清泉白石可忘饥。
云中犬吠刘安过,树杪春深望帝归。
白鹤曾留华表语,苍宫合受锦衣围。
朱襦玉柙今何许?一笑人间万事非。
又诗曰:
杳杳孤峰上,寒阴带远城。
不知山下雨,奎斗自争别。
又曰:
翠出诸峰上,湖边正北看。
夜来云雾散,独卧斗杓寒。
前有西湖,山川秀发,景物华丽,自唐朝传到如今,为东南游赏胜处。有诗为证,诗曰: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又曰:
混元神巧本无形,匠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
蓼苹翠渚摇鱼影,兰桂烟丛阁莺翎。
往往鸣御与横笛,斜风细雨不堪听。
湖心里有一个孤山,独印波心,一峰突起,愈加是湖山胜绝处。有诗为证,诗曰: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
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
断桥荒藓合,空院落花深。
犹忆西窗夜,钟声出北林。
这都说的是金员外宅上前后左右的形胜。
老祖熟视了一回,无量生欢喜。正欲移步近前,只见湖上又有一个岭阜,霞光灿烂。霞中有一道怨气,直射斗杓。老祖心里想道:“这还是恁般的怨气未消?”好个老祖,定一定元神,睁一睁慧眼,却原来是个栖霞岭,岭下是个岳武穆王的坟,岳武穆王的祠堂。有诗为证。李阁老诗曰:
苦雾四塞,悲风横来。
羲景缩地,下沉蒿莱。
坤舆内折,鼎足中颓。
大霆无声,枯蘖槁荄,
羯虏腾突,狼风崔嵬。
龙困沙漠,鳞伤角摧。
齐仇九誓,楚户三怀。
奸宄卖国,忠臣受参。
积毁消骨,遗祸成胎。
命迫十使,功垂两涯。
盟城不耻,借寇终谐。
重器同剧,群儿共咍。
发竖檀冠,潮浮五骸。
气奋胡丑,殃流宋孩。
英雄已死,大运成乖。
魂作唐厉,形细汉台。
天不祚国,人胡为哉!
壮士击剑,气深殷雷。
日落风起,山号海哀。
树若可转,江为之回。
乾坤老矣,叹息雄才。
邵尚书诗曰:
六桥行尽见玄宫,生气如闻万鬣风,
松桧有灵枝不北,江湖无恙水犹东。
千年宋社孤坟在,百战金兵寸铁空。
时宰胡为窃天意,野云愁绝夕阳中。
高学士诗曰:
大树无枝向北风,千年遗恨泣英雄。
班师诏已成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
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却说岳庙里怨气未消,老祖也自叹了一叹。老祖心里想道:“杭州真是善地,金员外果是善爷,喻孺人果是善娘。只一件,托生之后,还要一个好法门善世。不如趁此时先自选择罢。”拽开步来,把个杭州城里城外的洞天福地,逐一磨勘一番,逐一查刷一番,都有些不慊他的尊意。急转身复来到西湖之上,金员外门前,只见百步之内,就有一座摩诃古刹,前面一个山门,矮矮小小。次二一个天王殿,两边列着个“风调雨顺”,尽有些雄壮。次二一个金刚殿,前后坐着个“国泰民安”,越显得威风。到了大雄宝殿之上,三尊古佛,坐狮、坐象、坐莲花。略略的转东,另有一所罗汉殿,中间有五百尊罗汉,每尊约有数丈高。寺前面有个孤峰挺立,秀削芙蓉。峰头上一个崚嶒古塔,不记朝代。一寺一峰,翼分左右,如母顾子。外面看时,霞光闪闪,紫雾腾腾。老祖拽起步来,直入大雄宝殿,熟看一飧。
原来这寺叫做个净慈寺。说起这个“净慈”二字,就有许多的古迹?怎见得有许多的古迹。原来这个寺不是一朝一代盖造的,是周显德中盖造的。那峰叫做个雷峰。说起这个“雷峰”二字,也有许多的古迹?怎么也有许多的古迹,原来这个山峰不是杭州城里堆积的,是西天雷音寺里佛座下一瓣莲花飞来东土,贪看西湖的景致,站着堤上,猛然闻金鸡三唱,天色微曛,飞去不得,遂成此峰。后有西僧法名慧理,说他这一段的缘故,故此叫做个雷峰。周显德中盖造佛寺,就取雷音清净慈悲之义,故此这寺叫做个净慈寺。老祖本是西天的佛祖爷爷,见了这个雷峰净慈寺,俱是西天的出身,正叫做是:“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他自无量生欢喜,说道:“道在迩而求诸远,得之矣,得之矣!”转身便向金员外家里来。此时约有二更上下,正是:
地远柴门静,天高夜气凄。
寒星临水动,夕月向沙堤。
原来金员外是个在家出家的,从祖上来吃斋把素,到金员外身上已经七代。喻孺人又是胎里带得素来,真个是夫妻一对,天上有,地下无。家里供奉着一个观音大士,也不记其年,饮食必祭,疾疫必祷。大士也是十分显化,他只是少了一口气。
却说老祖来到金员外宅子上,这时正是洪武爷爷治世,号吴元年,十月十五日下元,三品水官解厄之日。金员外夫妇二人自从五更三点时分起来,洗了脸,梳了头,摆了供案,发了宝烛,烧了明香,斟了净茶,献了净果,设了斋饭,展天那三乘妙典,唪动那五蕴楞严,声声是佛,口口是经,一直念到这早晚,已自是二更上下。念经已毕,忏悔已周,夫妇二人闲步庭院之中。只见天上一轮皓月,万颗明星,素练横空,点尘不染。那院子里有一个洗脸架儿,架儿上有一个铜盆,铜盆里有这等几杓儿水。那一天星映着这盆儿里的水,这盆里的水浸着那一天的星,微波荡漾,星斗斡旋,也不知星在天之上,也不知水在盆儿里,就是一盆的星,真个爱杀人也。员外见之,满心欢喜,连声叫着:“孺人来看!”孺人见之,满心生喜,连忙的卷起两只衣袖来,伸出这两只手,到那盆儿里去捞那个星。左捞也捞不着,右捞也捞不起。好老祖,弄一个神通,即时就变做个流星,杂在盆儿里,就和那天上的星一般。孺人先是左捞也捞不着,右捞也捞不着,忽然一下捞着一个星儿在手里。正叫做是“掬水月在手”,论不的喜喜欢欢,真是举起手来,和星和水一口吞之。
却不知吞了这个星后,有些甚么吉凶,有些甚么报应,还是有喜无喜,还是生女生男,且听下回分解。
第3回 现化金员外之家 投托古净慈之寺
诗曰:
夜夜生兰梦,年年种玉心。
充闾看气色,入户试啼声。
明月还珠浦,高枝发桂林。
北堂书报日,不啻万黄金。
却说喻孺人在水盆中捞起一个星来,双手捧着,一口吞之,自家倒也不觉。员外其实吃了一惊,说道:“恁的不仔细也!”孺人道:“昔人杯影惧吞蛇,我这也是一差二误。”员外道:“杯影是假的,恁星是真的。”孺人道:“这正是弄假成真。”员外道:“且是可惜这一个好亮光光的星子。”孺人道:“偏你又说甚么星子可惜哩。”员外道:“惺惺自古惜惺惺。”大家反又取笑了一回,才收拾安寝则个。
明日起来,只说是掬水误吞星,那晓得是燃灯古佛投胎现世,借肉住灵。直到对月红信愆期,却晓得是有喜。孺人一则是初叶,二则是吞星,心下十分疑虑。员外也不放心。二人商议到关爷庙里祈求一签,看后面是凶是吉。员外亲自拿了香烛纸马之类,来到关爷庙里,五拜三叩头,把前项口词细说一遍,双手捧着签筒,刚刚的摇了一摇,就有一根签翻身落地。员外低了头拾将起来看一看,原来是五十三签,下面有个“中平”两字。员外又加祷祝一番,说道:“果是五十三签,愿求两个圣笤。”果然两个圣笤,略不穿破。员外唱了喏,谢了关爷,到于西廊之下,进了签房,见了道士,施了礼,递了一个纸包儿。道士拿出五十三签签诗来,递与员外。员外接过来一读,这诗就说得有些蹊跷。诗曰:
君家积善已多年,福有胎兮祸有根。
八月秋风生桂子,西风鹤唳哭皇天。
金员外读了这签诗,心中转恼。道士看见金员外吃恼,问道:“这签何处用?”员外带着恼头儿答应道:“问六甲。”道士说道:“若是问六甲,大吉,大吉。”员外道:“怎见得?”道士说道:“‘八月秋风生桂子’,这不是大吉如何?”员外道:“多了一个‘哭皇天’,只怕不吉。”道士说道:“你原只问生子,不曾问甚的祸福。那一句是个搭头。假如问祸福的,这‘八月秋风生桂子’一句,就落空了。”
道士虽然是解得好,金员外心上到底有些疑虑。辞了道士,转入家门。喻孺人连忙接着,问道:“求的签如何?”员外把个签诗朗诵一遍。孺人道:“似此签诗,凶多吉少。”员外又把道士的话说传述了一遍。孺人道:“那是面谀之词,难以凭准。”员外道:“我还有个道理。”孺人道:“怎么样的道理?”员外道:“我前日在通江桥上看见一个先生,头上戴的是吕洞宾的道巾,身上披得是二十四气的板折,脚下穿的是南京桥轿营里的三镶履鞋,坐一爿背北面南的黑漆新店,店门前竖着一面高脚的招牌,招牌上写着‘易卦通神’四个大字。那求筮问卦的,如柳串鱼。是我赔个小心,到他的邻居家里问他是个甚么先生,那邻居道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闻得他道是鬼谷子的徒弟,混名鬼推。这等的先生‘易卦通神’,我且去问他一个卦来,看是如何。”孺人道:“言之有理。”
好个员外,整一整巾,抖一抖袖,撩衣缓步,竟望通江桥而来。只见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断,断了又占,拨不开的人头,移不动的脚步。金员外站得腿儿麻,脚儿酸,远轮他不上。没奈何,只得叫上一声“鬼推先生”。那先生听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说是个旧相识,连忙的说:“请进,请进。”金员外把个两只手排开了众人,方才挨得进去。两下里相见礼毕,那先生道:“员外占卦,请先说个姓名住座,占问缘由。”员外道:“小可是涌金门外,姓金名某。今敬问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那先生是个惯熟的,转身就添一炷香,唱上一个喏,口儿里就念动那:“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灵。吉凶合万象,切莫顺人情。夫卦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皇天无私,卦灵有感。谨焚真香,虔诚拜请八卦祖师:伏羲圣人、文王圣人、周公圣人、大禹圣人、孔子圣人、鬼谷先生、袁天罡先生、李淳风先生、陈希夷先生、邵康节先生,前传后教,演易宗师。再伸关请卦中六丁六甲神将、千里眼、顺风耳、缩天缩地神将、报卦童子、掷卦郎君、值日传言玉女、奏事功曹、本境五土祀典明神、本属府县城隍大王、本家门中宗祖、随来香火福神、虚空过往—切神祗,咸望列圣,下赴香筵,鉴今卜筮。今据大明国浙江道杭州府仁和县求卦信人金某,敬为六甲生产,占凶休咎,难以预知,今月今日,敬叩列圣八八六十四卦内占一卦,三百八十四爻内占一爻。爻莫乱动,卦莫乱移,莫顺人情,莫顺鬼意。吉则吉神上卦,凶则凶神上卦;吉则吉神出现,凶则凶神出现。伏望诸位圣贤,仔细检点,仔细推详。人有诚心,卦有灵信。爻通天地,卦通鬼神。列位圣贤,灵彰报应。”念罢了,把个铜钱掷了六掷,看来是个雷水解卦。先生道:“好一个解卦。解者,难之散也。且是天喜上卦。卦书说道:‘红鸾天喜遇,凶少吉更多。男遇添妻子,女遇得同和。’六甲生子无疑矣。”员外道:“劳先生再看一看。君子问祸不问福,直说不妨。”那先生看见金员外是个达者,难以隐藏,却说道:“这个卦,却好个卦,只有一件不足些。员外你休怪我说。”员外道:“正要先生直说,怎么说个怪字。”先生道:“今日是个丑日,身在五爻,鬼也在五爻,这叫是个身随鬼入墓,便只多了这些。却有天喜临门,逢凶化吉,员外但放心,不妨的。”
金员外听知“身随鬼入墓”五个字,就是五条丈八的神枪,一齐戳到他心坎上,好不吃疼也。你看他眉头不展,脸带忧容,递了个课钱,把个手儿拱上一拱,脚儿轮上几轮,早已到了自家门首。喻孺人接着,这叫做是个“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嗄了一声,说道:“原来占课又弗吉个。”员外却把课名天喜及鬼墓等事,细说一遍。孺人未及开口,忽听得员外身背一人高叫道:“问甚么卜?求甚么神?”员外急转身来,孺人睁开双眼,却是街上化缘的阿婆,约有八九十岁,漫头白雪,两鬓堆霜。左手提着一个鱼篮儿,右手拄着一根紫竹的拐棒。孺人道:“阿婆,怎见得不要问卜?不须求神?”阿婆道:
“如来观尽世间音,远在灵山近在心。
祸福古来相倚伏,何须问卜与求神。”
这四句诗不至紧,即时点破了金员外、喻孺人。孺人道:“阿婆言之有理,请进里面坐着,待我来布施布施。”孺人刚刚的转得身来,员外眼睛一霎,早已不见了个阿婆。他夫妇二人便知是观音大士现身点化,即时摆列香案,贡上三炷宝香,展开那纸炉,化了一回千张甲马,至诚皈旧像,虔叩阿弥陀。不觉的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原来这夜却不是等闲之夜,八月十五是个中秋之夜;这月又不是等闲之月,八月十五是个中秋之月。金员外吩咐收过香案,叠起纸炉。孺人道:“今夜是个中秋佳节,已自备办的献饼献茶,礼天礼地,供案且自由他。不上半晌之久,果是献了茶饼,礼了天地。只见一轮月满,万里云收,真个是爱杀人也。有赋为证,赋曰:
维彼阴灵,三五阙而三五盈。流素彩而冰净,湛寒光而雪凝。顾兔腾精而夜逸,蟾蜍绚彩以宵惊。容仙桂之托植,仰天星而助明。乍喜哉生,还欣始萌。经八日而光就,历三月而时成。吕绮射之而占姓,阚浑梦之而见名。若夫西郊坎坛,秋风夕祭。类在水,故应于潮;义在阴,故符于礼。取象后妃,视秩卿士,故以为上天之使,人君之姊。瞻瑞彩于重轮,共清光于千里。尔其游西园之飞盖,骋东鄙之妍词。会稽爱庭中之景,陆机揽堂上之辉。圆光似扇,素魄如圭。同盛衰于蛤蟹,等盈缺于珠龟。晕合而汉围未解,影圆而虏骑初来。若乃珥戴为瑞,胜魄示冲,为地之理,作阴之宗。降祥符于汉室,通吉梦于吴宫。睹爪牙而为咎,见侧慝而为凶。观其素景流天,芳辉入户,妇顺苟或不修,王后为之击鼓。物惟徐孺之说,窟见扬雄之赋。弥关山而布影,入廊栊而积素。厥御兮维何?望舒兮纤阿。垂霭霭之澄辉,弄穆穆之金波。闻感精之女狄,传窃药之嫦娥。皎兮丽天,昭然离华。应鱼脑而无差,验阶萁而靡失。亦有画芦灰而晕缺,捧阴燧而辉流。捣闻白兔,喘见吴牛。乍认媚眉,遥惊玉钩。得不荐鸣琴而灭华烛,玩清质之悠悠。正是:
秋半高悬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
金员外、喻孺人贪看了一会,不觉二更将尽,三鼓初传。孺人猛地里精神倦怠,情思不加,叫声:“员外,大家安寝如何?”—觉直到明日天明,日高三丈。这不是“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决有个缘故。只见孺人起来,开眼一看,已自产下了—大娃子,也不知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知是地上长出来的,也不知是自家产下来的,也不知是外人送将来的;也不知是黄昏戌时,也不知是钟鸣亥时,也不知是半夜子时,也不知是鸡鸣丑时,也不知是日出寅时,也不知是朝头卯时。叫道一声“苦”,一手叉着床,一手挽着员外。那员外还在睡梦之中,更不曾开眼。一夫一妇,双双的闭了眼,合了掌,趺跏在卧榻之前。那娃子金光万道,满屋通红。却说那左右邻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无一个不起来,无一个不梳洗。正是:士农工商,各居一业。只听得天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鼻儿里异样的天香一阵一阵。开门乍一看时,金家宅上火光烛天,霞彩夺目。好邻居,好亲友,一拥而来。只见金家的大门尚然未开,了无人语。这风火事岂是等闲?大家撞门而生产方入,门里也不见个人,堂前也不见个人,直是抢门到了卧房之内,只见秃秃的一个娃子坐在床上。金员外夫妇二人闭了眼,合了掌,趺跏在卧榻之前。众人见了,又惊又呆。如说不是被火,头里又赤焰红光;如说是被火,如今又烟飞灰灭。如说不是生产,床上却端正是个娃子;如说是生产,娃子不合恁的庄严。如说不是被人谋故,他夫妇两人却已魄散魂飞;如说是被人谋故,他两人身上却没个刀痕斧迹,倒是一桩没头的公事。
中间有等老成练达的说道:“这人命关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禀明了府县官员,听他发落,庶免林木之灾。”众人就推陆阿公为首,连名首官。阿公姓陆,是个耆老,年高有德,坊牌人无一个不钦仰他,故此推他为首。陆阿公听了众人的计议,诺诺连声,拂袖而起。人丛里面猛地时闪出一个小伙儿来,双手扯住陆阿公衣袖,说道:“且慢些个。”阿公问道:“你是甚么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伙儿道:“小可的就是本家,这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禀官之有?”陆阿公道:“你阿哥有些死得不明白,焉得不去禀官?”金四说道:“不消禀官。”陆阿公说道:“要去禀官。”争了一回,终是个“四不拗六”,连名一纸状儿,禀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爷。这太爷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齐之后,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个谣言,说道:“太爷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不听;太爷廉廉而能,半点苞苴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个清天太爷。那太爷接了这个连名的状儿,审了几句口词,拿了一个道理,即时披破状词,说道:“据状金某之死,虽有疑无伤可验,遗孩之生,虽无母有息。当全仰地方收骸殡殓,遗孩责令出家。存没两利,毋得异词再扰。”
陆阿公领了这些地方邻右,磕了几个头,答应了几句:“是,是!”急转身来,买了两口棺木,收了金员外夫妇二人的尸骸。众人又商议道:“尸骸虽已殡殓,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么年纪上?是甚么佛寺里?须则再去禀明太爷。”那太爷正叫做“高抬明镜,朗照四方”。只见这些耆老邻右刚刚的进衙门,一字儿跪在丹墀之下,未及开口,太爷就说道:“你这厮又来禀我,只是停柩、出家两项的缘由。”这些耆老邻右连忙的磕上几个头,答应道:“太爷神见。”太爷道:“我已筹之熟矣。停柩须则昭庆寺里北面那庆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须雷峰之下净慈寺里,温云寂长老名下作弟子,也就在今日,不可迟误。”吩咐已毕,即时叫过该房,写了两个飞票,差下两个快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西湖之上昭庆寺里,通知本寺住持停柩塔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雷峰之下净慈寺里,通知本寺云寂长老收养小徒。两下里处置得宜,存殁均感。
那晓得“人间才合无量福,天上飞将祸事来”。本来是满天上鼓乐齐鸣,遍城中异香飞散,怎的不惊骇人也!且除了军民人等在一边,只说都布按三司,抚按三院,南北两关。这都是甚么样的衙门,这都是甚么样的官府,恰好就有一个费周折的爷爷在里面。还是那一位爷爷,这爷爷:
玉节摇光出凤城,威摧山岳鬼神惊。
群奸白昼嫌霜冷,万姓苍生喜日晴。
当道豺狼浑敛迹,朝天骢马独驰名。
九重更借调元手,补衮相期致太平。
他坐在乌台之上,早已晓得金员外这一桩没头的公事。比时就差下了一个精细的听事官,到那府门前去探个消息,看那太爷还是恁的处置他。晌午,听事官来回报道:“清太爷如此如此。”那一位爷爷即时差下两个旗牌官,下府来提该房文卷上去,要亲自勘问。提到了该房,接了文卷,正在作难,那清天太爷早已到了。庭参相见,相见礼毕,那爷爷就开口道:“人命重情,岂容轻贷?”太爷道:“非敢轻贷。但这一桩事,须说没头,下官其实明白。”那爷爷道:“怎见得明白?请问其详。”太爷道:“下官每日五鼓而起,沐浴焚香告天,然后出厅理事。今日五鼓起来,告天已毕,猛听得天上鼓乐齐鸣,扑鼻的异香馥郁。下官心下想道:这番端的有个祥瑞也。须臾之间,果见一朵祥云自西而下,祥云之上,幢幡宝盖,羽仗霓旌,双排鼓乐,四塞护呵,隐隐约约,中间早有两轮龙车,并驰凤辇,径下城之西北隅。未久,中间其云却自下而上,那左边车上端的坐一个男子,右边车上端的坐一个女人,愈上愈高,不可穷究。适来地方人等,口称金某夫妇二人吃斋,以此下官省悟,止责令收骸停柩而已。”那爷爷道:“现停在何处?”太爷道:“现在昭庆寺里,庆忌宝塔之下。”那爷爷道:“娃子有何奇异?”太爷道:“娃子的事,下官不曾见甚奇异,止是地方人等,口称远望其家红光满屋,近前视之,只见这娃子兀然端坐,双手合掌,两脚趺跏。以下官之愚见,必是个善菩萨临凡,故止责令出家而已。”那爷爷道:“现在何处出家?”太爷道:“现在净慈寺里,云寂和尚之名下。”那爷爷道:“贤太守言之有理,处之得宜。只一件来,下民狡诈百端,我和你居上者不可不详察。”太爷道:“唯命。”那爷爷道:“既然如此说,贤太守请回本衙,俺这里别有个道理。”
太爷已出,那爷爷传个号令,叫过杭州前卫、杭州右卫、观海卫、临山卫四卫的掌印卫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海宁守御千户所、澉浦守御千户所、乍浦守御千户所、大嵩守御千户所、霩衢守御千户所、健跳守御千户所、隘顽守御千户所、满岐守御千户听八所的掌印所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赭山巡检司、石墩巡检司、王江泾巡检司、白沙湾巡检司、皂林巡检司、皋塘巡检司、四安巡检司、天目山巡检司八司的司官来,仰卫官各带马军三十,所官各带步军三十,巡司各带弓兵三十,鲜明盔甲,精锐器械,齐赴西湖之上昭庆寺里庆忌塔下,开棺见尸,多官眼同相验,有无伤痕。验毕,转赴雷峰之下净慈寺里云寂僧房。多官眼同点检,有无徒弟,火速回报,无得稽迟取罪。”这叫做个“只听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却说这些卫官、所官、司官,有许多的官员,马兵、步兵、弓兵,有许多的军马,一拥而来,把个昭庆寺里就围得周周匝匝,铁桶相似一般,吓得众和尚们魂不附体。那些官长,哪一个心里不想着今日检出伤痕,第一功也;那些军马,哪一个心里不想道今日检出伤痕,合受赏也。哪晓得抬过棺材来,劈开一个,一个是空;劈开两个,两个是空。多官们面面相觑,众军士个个相挨。没奈何,只得转过净慈寺里去也。来到净慈寺里,那云寂长老不是等闲的长老,除了肉眼不在部下,法眼最下,慧眼稍中,天眼稍上,佛眼才是他的家数,这些军马全不在他的眼里。军马临门,他早已知得是按院爷爷查点。一手抱着那个娃娃,一手拄根拐棒,更不打话,径望察院进步而去。众官府们一则说他年老,二则有个娃娃抱在手里,事有准凭了,故此不拦不阻,一路回来。
此时已天色渐昏,归鸦逐阵,按院爷爷还坐在堂上,等着众官们来回话。只见众官们鱼贯而入,挨序次跪在阶前。那爷爷问道:“开棺检验有甚伤痕么?”众官齐声回复道:“两个棺材俱是空的。”那爷爷笑了一笑,点—点头,更不问第二句。只问道:“娃娃几何在?”众官又齐声回复道:“现有和尚在门外。”那爷爷吩咐众官各散,另带和尚进来。众官散去,和尚慢慢的挨也挨进丹墀里来。那爷爷便自家站起立着,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礼,一直走上厅来。”那爷爷把头一抬,只见一个老和尚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娃娃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养下来才一日,就是一个布袋和尚的行藏。那爷爷满心生喜,问道:“这娃娃今日可曾吃着甚么来?”和尚道:“这娃娃须则是养下来一个日子,其实的有许多弥罗。”爷爷道:“怎见得?”和尚道:“早间承清天太爷发下来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母,乳哺无人,叫过那火者来,抱他到施主家里去布施些乳哺。到一家,他一家不开口;到两家,他两家不开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个不开口。及至抱转山门之时,天将暝,日已曛,小僧心里想道:“这弟子莫非是随佛随缘的?是小僧将佛前供果捩破些与他吃,他就是一口一毂碌吞将下去。吞之才方两口,适逢爷爷的官兵降临,故此小僧抱着他远来虔叩,伏乞替天行道的爷爷俯加详察。”那爷爷还不曾开口,只见那把门官高声禀道:“府上太爷参见。”那爷爷一边吩咐和尚起来,好生厮养,一边接着太爷。太爷廷参,那爷爷双手搀将起来,嘻嘻的笑着,说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爷道:“俺学生不过闻而知之。”太爷道:“何为见而知之?何为闻而知之?”那爷爷道:“大凡神仙下界,借肉住灵。这灵性就是仙,那肉身却是个躯壳。灵性既升,躯壳随化,故世人谓之曰尸解。贤太守早间亲见金某夫妇升仙,俺学生心里想道:这二人的肉身必定随风化去,不在棺材里面了,故此责令多官开棺相验,一则显贤太守之神明,一则可印俺学生之粗见。这却不是贤太守见而知之,俺学生闻而知之?”太爷连声称谢。那爷爷又道:“贤太守怎见得那娃子是个善菩萨临凡?”太爷道:“据地方人等的口词,下官之臆见。”那爷爷道:“今番俺学生是个见而知之,贤太守是个闻而知之。”太爷道:“愿闻其详。”那爷爷道:“贤太守据地方人等的口词,凭胸中之高见。俺学生适间亲见那长老抱着那娃娃进来,你看他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喜阿阿,笑弥弥,就是一个布袋和尚的形境。这却不是俺学生见而知之,贤太守闻而知之?”正是:
一切须菩提,心如是清净。
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见闻。
若复有人闻,清净生实相。
若复有人见,成就第一天。
无见复无闻,是人即第一。
这个按院爷爷和那清天太爷,虽说是各有所闻,各有所见,哪晓得其中就里有许多的因果,耳所不及闻,目所不及见。还是甚么因果,耳所不及闻,目所不及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4回 先削发欲除烦恼 后留须以表丈夫
诗曰:
由来迹状甚殊常,脱落人间宅渺茫。
铛煮山川深有象,瓢藏世界妙无疆。
冲天净假能飞翼,服日长居不老乡。
汉武秦皇求未得,岂因浪说事荒唐!
却说这个金员外是玉皇案下一个金童,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个玉女,他两个都思凡,两个同下世,两个就结成鸾凤偶。那灵霄殿上方才瞬息,不觉的人世上已经七七四十九岁。这一日只因老祖临凡,他的万道金光直冲着灵霄宝殿,以此玉帝升殿,查点这金童,照刷那玉女,怕他不顷刻里复命归根?却说那产下来的娃娃又有许多的因果,越加耳不及闻,目不及见。怎的娃子的因果,越加不闻不见?原来这娃子是个燃灯古佛临凡,解释五十年摩诃僧祗的厄难。却又怎么叫做燃灯佛?他原当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一落地时,已自身边光焰如灯火之亮,故此叫做个燃灯佛。因他锭身置灯,灯字又从金,因是锭身,后世翻为锭光佛,如今人省做这个单“定”字。有偈为证,偈曰:
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
除是身畔灯,方才是慧日。
却说这娃子是燃灯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时,父母弃世,进了净慈寺里云寂长老名下做个弟子。云寂长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这个弟子有许多的古怪蹊跷处。怎么有许多的古怪蹊跷处?他自从进了山门之后,胎里带得素来。素便罢了,还有一件来,一日与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与他三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见他个饱;三日五日不与他吃,他也不来要吃,也不见他个饥。还有一件来,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个不睁开;也是一般样的口,也是一般样的舌头,只是一个不讲话;也是一般样的耳朵,也是一般样的轮廓,只是一个不听见;也是一般样的手,也是一般样的十指纤纤,只是一个不举起;也是一般样的脚,也是一般样的跟头,只是一个不轮动。却只一个“坐”字,就是他的往来本命星君。或在禅堂里坐,对着那个砖墙,一坐坐他个几个月;或在僧房里坐,对着那个板壁,一坐坐他个半周年。
迅驹骤隙,飞电流光,不觉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师父虽则珍重他,他却有这许多不近人情处,不免也有些儿。
忽一日,一个游脚僧人自称滕和尚,特来叩谒云寂。云寂请他至僧房里面相见。云寂见他有些骨气,有些丰姿,就留他坐,待他茶,斋他饭。两家子讲些经,翻些典。正是空华落影,阳焰翻波,光发襟怀,影含法界。滕和尚起头只看见一个弟子,囤囤的坐在板壁之下,问云寂道:“此位坐的是谁?”云寂道:“是小徒。”滕和尚道:“他怎坐的恁端正哩?”云寂道:“小徒经今坐了九个年头。”滕和尚道:“长老,你也不问他一声?”云寂道:“便自问他,他耳又不闻。”只因这两句话,打动了一天星。好个弟子,你看他轻轻的离了团坐,拽起步来,望禅房门外竟走。你看他走到哪里去?只见他一直走进佛殿之上,参了佛,礼了菩萨,拜了罗汉,上鼓楼上击几下鼓,上钟楼上撞几下钟,翻身又进禅房里来,先对着师父一个问讯,后对着滕和尚一个问讯,睁开眼,调转舌,说道:“闻道道无可闻,问法法无可问。”把个云寂满心欢喜,笑色孜孜。滕和尚道:“果真可喜。恁般的陀罗,声入心通,耳无顺逆。”那弟子应声道:“迷人不悟色空,达者本无逆顺。”滕和尚道:“法门尚多哩,难道个达者本无逆顺?”那弟子又应声道:“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滕和尚道:“这方寸地上,烦恼其实有根,净华其实无种。”那弟子道:“烦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滕和尚道:“你这话儿只好骇我游方僧。”那弟子又应声道:“识取自家城邑,莫浪游他州郡。”滕和尚道:“贫僧原有这等一个短偈,你这话儿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说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诸佛此一音,六代祖师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虽则一音,也分个昔日、今日前后之不同。”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无两鲜;昔日风,今日风,鼓无二动。”滕和尚道:“这陀罗既有倾峡之口,倒岳之机,我且考你一考。”那弟子道:“愿闻。”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道?”弟子道:“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生不灭,性相自如,常住不迁,这就叫做个道。”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禅?”弟子道:“万法俱明谓之谛,一切不取谓之禅。”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佛?怎么又叫做个佛祖?”弟子道:“不睹恶而生嫌,不观善而劝措,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就悟,达大道,通慧心,不与凡圣同缠,超然独诣,这就叫做个佛,这就叫做个佛祖。”滕和尚道:“佛爷爷的法身何在?”弟子道:“无在无乎不在。”滕和尚道:“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么?”弟子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滕和尚道:“似此说来,佛岂无身?”弟子道:“有身。”滕和尚道:“何为佛身?”弟子道:“六度为佛身。”滕和尚道:“佛岂无头?”弟子道:“有头。”滕和尚道:“何为佛头?”弟子道:“正念为佛头。”滕和尚道:“佛岂无眼?”弟子道:“有眼。”滕和尚道:“何为佛眼?”弟子道:“慈悲为佛眼。”滕和尚道:“佛岂无耳?”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为佛耳?”弟子道:“妙音为佛耳。”滕和尚道:“佛岂无鼻?”弟子道:“有鼻。”滕和尚道:“何为佛鼻?”弟子道:“香林为佛鼻。”滕和尚道:“佛岂无口?”弟子道:“有口。”滕和尚道:“何为佛口?”弟子道:“甘露为佛口。”滕和尚道:“佛岂无舌?”弟子道:“有舌。”滕和尚道:“何为佛舌?”弟子道:“四辨为佛舌。”滕和尚道:“—佛岂无手?”弟子道:“有手。”滕和尚道:“何为佛手?”弟子道:“四摄为佛手。”滕和尚道:“佛岂无指?”弟子道:“有指。”滕和尚道:“何为佛指?”弟子道:“平等为佛指。”滕和尚道:“佛岂无足?”弟子道:“有足。”滕和尚道:“何为佛足?”弟子道:“戒定为佛足。”滕和尚道:“佛岂无心?”弟子道:“有心。”滕和尚道:“何为佛心?”弟子道:“种智为佛心。”滕和尚道:“陀罗却差矣!”弟子道:“怎见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说无,你又说有,一脚踏了两家船,却不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复非有,妙无而复非无。离无离有,乃所谓法身。”
滕和尚道:“这些话儿,是被你抵搪过去了。我还要考你一考。”弟子道:“再愿闻。”滕和尚道:“我且问你,读佛书可有个要领处?”弟子道:“衣之有领,网之有纲,佛书岂无个要领处?”滕和尚道:“要领处有多少哩?”弟子道:“只好一个字。”滕和尚道:“是一个甚么字?”弟子道:“是一个‘空’字。”滕和尚就嗄嗄的大笑起来,说道:“今番差了些。”弟子道:“怎么会差了些?”滕和尚道:“一个‘空’字,能有几大的神通?怎么做得佛书的要领?”弟子道:“老师父看小了这个‘空’字。”滕和尚道:“怎么会看小了它?”弟子道:“我也问你一声。”滕和尚道:“你问来。”弟子道:“佛爷爷可有忧?可有喜?”滕和尚道:“无忧无喜。”弟子道:“佛爷爷可有苦?可有乐?”滕和尚道:“无苦无乐。”弟子道:“佛爷爷可有得?可有丧?”滕和尚道:“无得无丧。”弟子道:“可知哩。”滕和尚道:“怎见得可知哩?”弟子道:“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力割香途,何苦何乐?根与空相应,则施与劫夺,何得何丧?忘忧喜,齐苦乐,轻得丧,这‘空’字把个佛爷爷的形境都尽了,莫说是佛书不为要领。”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赖了。我还问你,经上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怎么是色?怎么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见水中月,镜里花,还是色?还是空?”滕和尚道:“经上又说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怎么叫做个无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经?”滕和尚道:“这是一句经。”弟子道:“若我是火宅,我应烧人。既不能烧,明知无我。”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经。”弟子道:“若人有色界,此土凭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无人。’”滕和尚道:“怎么叫做个无众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干俱坏’,可是经典?”滕和尚道:“这也是一句经。”弟子道:“若有众生,应火不能坏,既火能坏,明知无众生。”
滕和尚道:“我还要个考你的去处。”弟子道:“真好鹘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罗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说甚么‘怕考’两个字?”滕和尚道:“一个蚯蚓,斩为两段,两头俱动,佛性还在哪一头?”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只船儿同玩赏。顷刻之间,一只不动,一只往南,一只往北,月还在哪个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样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还在咸处?还在淡处?”弟子道:“东边日出,西边下雨,天道还在雨处?还有晴处?”滕和尚道:“你恁的会答应,我还把个世故考你—考。”弟子道:“甚么世故?”滕和尚道:“那个飞来峰,既飞得来,怎么不飞得去?”弟子道:“一动不如一静。”滕和尚道:“观音大士怎么又念观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长老怎么三日化得一文钱?”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滕和尚道:“你怎么今日走上殿去动一会响器?”弟子笑一笑道:“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滕和尚未及开口,弟子说道:“师父考到弟子身上来,想只是肚子里干了。待我弟子也考师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弟子道:“阎浮世界之牛,万物不齐,这万物果有今一定么?”滕和尚道:“有个一定。”弟子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为定?”滕和尚道:“万物果真不定。”弟子道:“万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为地,呼地为天,召星为月,命月为星?”只消这两句话,把个滕和尚撑住了。
两下里正在作笑,忽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个响声。云寂说道:“恁两家说一个不住,致干天怒。”道犹未了,只听得一个声气说道:“直饶有倾峡之辩,倒岳之机,衲僧门下,一点用他不着。”把个云寂连忙的望空礼拜,说道:“小弟子不合饶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话儿也是多了些。”就此告辞。云寂道:“徒弟,你拜谢了滕师父。”滕和尚道:“不用拜。”云寂道:“要拜。”好个滕和尚,望门外只是一跑。云寂忙忙的扯住他,说道:“既不用小徒拜谢,容贫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见谕?”云寂道:“小徒自进山门来,经今九岁,眼不开,耳不听,话不说,手不举,足不动,贫僧只恐他堕落轮回,永无上乘。适蒙老禅师下教,致使他圆通朗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这正叫做个……”好云寂,连说了两声“这正叫做个”,却没有下面一句巧话儿来凑合。猛抬起头,只见一个弹弦儿唱道情的打廊檐下走过,好个云寂,便就见景生情,说道:“小徒蒙老禅师下教,致令他圆通朗照,弄响飞扬,这正叫做个琴瑟箜篌,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滕和尚听知这两句话儿有些机窍,他口儿里告辞,袖儿里取出一个黄纸的纸包来,递与云寂。云寂刚刚的接了他的包儿,打眼一霎,早已不见了这个和尚。
云寂倒吃了一惊,面上虽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决是个禅师下界,点我这个小徒弟。这个小徒弟,决也不是个凡胎。”急转身来,叫上一声:“徒弟。”那弟子连忙的答应几声:“有,有,有。”云寂道:“适来的长老来有影,去无踪,不知是哪一位那谟?”弟子道:“他自己称为滕和尚,师父可就把这‘滕和尚’三个字,到各经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云寂道:“言之有理。”一时间,那个《观音经》、《华严经》、《金刚经》、《孔雀经》、《能仁经》、《般若经》、《涅槃经》、《圆觉经》、《法华经》、《楞严经》、《遗伽经》、《遗教经》,一一的摆将出来。只说是水中捉月,海里捞针,哪晓得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刚刚的展开那经卷,用眼一瞧,就有一个偈儿,说道:“修道道无可修,问法法无可问。迷人不悟色空,达者本无逆顺。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过方寸。烦恼正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识取自家城邑,莫漫游他州郡。”那偈儿后面又有一标题,说道:“腾腾和尚偈。”
云寂见之,满心欢喜,叫声:“徒弟!”那弟子连忙答应道:“有,有,有。”云寂道:“适来和尚,果真是过去的禅师。”弟子道:“可是姓滕么?”云寂道:“滕便是滕,却不是那个‘滕’字。”弟子道:“是甚么‘滕’字?”云寂道:“是个云腾的‘腾’字,叫做个腾腾和尚。”弟子道:“可有甚么说来?”云寂道:“适来你那个‘问道道无可问’的七言古风,是他的小偈。”弟子道:“徒弟却不知道。”云寂道:你怎的说将出来?弟子道:“他那里问一声,我这里应一声,信口说将出来的。”云寂道:“终不然你口口是经?”弟子道:“除是师父们声声是佛。”云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来,这腾腾和尚既是个禅师,神通不小,方才那个黄纸包儿里面,一定有个道理。”弟子道:“何不拆开他的来看他一看?”云寂道:“有理,有理。”口儿里说道“有理”,手儿里一傍把个包来拆开。只见包儿里面,端正有两件波斯。还是哪两件波斯?一件是个羚羊角,—件是个镔铁刀儿。云寂道:“这还是个甚的禅机?”弟子道:“这个禅机,不离是经典上的。”好个云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来,叫声:“徒弟,这个禅机,我解得了。”弟子道:“愿闻。”云寂道:“这个禅机,出于《金刚经》上。”弟子道:“怎见得?”云寂道:“金刚世界之宝,其性虽坚,羚羊角能坏之。羚羊角虽坚,镔铁能坏之。”弟子道:“这个解释,只怕略粗浅了些。”云寂道:“意味还不止此。”弟子道:“还有甚么意味?”云寂道:“金刚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烦恼,镔铁譬喻般若智。这是说,那佛性虽坚,烦恼能乱之,烦恼虽坚,般若智能破之。”
弟子道:“腾腾和尚把来送我们,还是甚么意思?”云寂道:“敢是指点我老僧戒烦恼也?”好个弟子,早已勘破了腾腾和尚这个机关,说道:“这个禅机,不是指点老师父戒烦恼。”云寂道:“怎见不是指点我戒烦恼?”弟子道:“老师父明心见性,清净慈悲,又有甚的烦恼戒得?”云寂道:“既不是指点我来,还是指点哪一个?”弟子道:“还是超度我做徒弟的。”云寂道:“怎见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虽入空门,尚未披剃;虽闻至教,尚未明心。这个羚羊角,论形境,就是徒弟的卯角;论譬喻,就是徒弟的烦恼。却又有个镔铁,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烦恼也。”云寂道:“说得好个道理。只一件来,既入空门,少不得披剃。莫若取皇历过来,选择一个吉日,一个良时,和你落了这个发,拔了这个烦恼的根苗。”叫一声:“小沙弥,取皇历过来。”一个小沙弥拿了一本皇历,奉上云寂。云寂接过手来,展开在佛案上,看一看说道:“今日是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这初八日本是佛爷爷的生日,已自大吉,况兼历日上写着:‘结婚姻、会亲友、上表章、进人口、冠带、沐浴、立柱、上梁、剃头、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时,大吉之日。’徒弟,择取初八日和你落发罢。”弟子道:“谨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觉的就是初八日。云寂清早起来,吩咐烧了水,磨了刀,亲自焚了香,祷告了菩萨,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头的青丝细发,光光乍一个好弥陀。这是燃灯老祖托生杭州,舍身净慈寺温云寂门下,执弟子削发除烦恼一节。有诗为证,诗曰:
自入禅林岁月长,今朝削发礼穹苍。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蕴空空万虑忘。
钵底降龙时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浑然失却人间事,一点禅心自秘藏。
却说这弟子削了发,参了佛,礼了菩萨,皈了罗汉,拜了师父。师父道:“自今以后,毋得再像前面那九岁的事体。”弟子道:“那九岁何如?”云寂道:“那九岁之内,只是个好坐,诵经说法全没半星。”弟子道:“经典上有一句说得好哩。”云寂道:“是哪一句?”弟子道:“‘八岁能诵,百岁不行’,不救急也。”云寂道:“便你行来我看看。”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触动了这弟子的机轮。你看他今日个说经,明日个讲典,一则是小师父能说能道,善讲善谈;二则是杭州城里那些吃斋把素的多,听经听典的多,只见每日间蜂屯蚁聚,鱼贯雁行,把个杭州城里只当了一个经堂,把个杭州城里的善菩萨们只当一班大千徒众。
却说飞来峰下有一个禅寺,叫做个灵隐寺,就是风魔和尚骂秦桧的去所。灵隐寺里有一个经会,叫做个“碧峰会”。因是飞来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眼碧,故此取名为“碧峰会”。当原先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法华经》,晃朗闲雅,绝能清啭,能使听者忘疲失倦。法建禅师在这个会上讲《华严经》,声不外彻,有人倚壁而听,但闻亹亹溜溜,如伏流之吐波。这等一个会场,经过两个这等大禅师,那有个法门不盛演也!后来年深日久,世远人亡,这坛场也冷落了。这等三五十载,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极泰来,贞下元起,撞遇这等一个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来。却只见东半城的会首,姓迟。名字叫做个迟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会首,姓巴,名字,叫做个巴所,忙忙的望东半城走。东半城的会首望西半城走,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讲、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谈经。”西半城的会首望东半城走,说道:“好去请那位能说能道、善讲善谈的小师父,到‘碧峰会’上说典。”果真一请请得这个小师父,到“碧峰会”上敷衍真言,广言善世。
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说道:“这等一位大禅师,岂可没个法名?这等一位活菩萨,岂可没个徽号?”迟再说道:“我们做弟子的,怎会敢称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个徽号。”巴所说道:“这个徽号,也不是等闲奉承得的。”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千人传万,同声同口的都说道:“要上这会上的师父尊号。”内中有等看眼色的,说道:“这位师父胡僧碧眼,合就号做个碧眼禅师。”内中又有等信鼻子动的,说道:“这位师父鼻如峰拱,合就号做个鼻峰禅师。”内中又有等山头上住的,说道:“这位师父前日出家净慈寺,在雷峰之下,今日讲经灵隐寺,在飞来峰之下,合就号做个雷峰禅师,合就号做个飞峰禅师。”也有叫碧眼禅师的,也有叫鼻峰禅师的,也有叫雷峰禅师的,也有叫飞峰禅师的,正是个人多口多,口多号多,到底都说的不的确。还是那迟再有个斟酌,还是巴所有个裁剪。那迟再怎么说?那迟再道:“号碧眼的,号鼻峰的,这都是近取诸身,丈六金姿,不是法身,不必近取诸身。号雷峰的,号飞峰的,这都是远取诸物,虽在世间,无有物味,也不必远取诸物。”那巴所道:“既不近取诸身,又不远取诸物,怎么会有个号来?”迟再道:“就在这个‘会’字上生发。”巴所道:“怎么‘会’字上有生发?”迟再道:“我和你这个经会,叫做甚么会?”巴所道:“这经会叫做个‘碧峰会’。”迟再道:“可知哩,这会叫做个‘碧峰会’,这位师父是个会主,我和你们不过是个会中的人,既是会主,就号做个碧峰长老何如?”巴所道:“好个碧峰长老!”一个传十个,十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十个传百个,百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百个传千个,千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千个传万个,万个齐声道:“好个碧峰长老!”因此上传到如今,叫做个碧峰长老。又因他俗姓金,连着金字,叫做个金碧峰长老。这号碧峰长老的时节,长老已自约有二十上,三十下,一嘴的连鬓络腮胡子。净慈寺里的师父,也久已升仙去了,止是长老一身,一个光头,一嘴胡子。这个胡子不是小可的,有诗为证。诗曰:
堂堂六尺属仙郎,更喜丰髭品字傍。
风急柳丝飞渡口,雨余苔迹上宫墙。
龙归古洞螯先醉,凤出丹山尾带狂。
惟有美髯公第一,满腔忠义越加长。
却说碧峰长老一嘴连鬓络腮胡子,人人都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毗沙门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三藐三佛陀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弗把提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泥犁陀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塞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优婆夷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陀罗尼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诸檀越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就是僧纲、僧纪、僧录也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就是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也都说道:“长老何事削发留须?”人人口口,口口声声,碧峰长老只把他当个对江过,告诉风。
却不知这个碧峰长老这个削发留须,还是按些甚么经典,还是有些甚么主张,还是到底削发留须,且看下回分解。
第5回 摩诃萨先自归宗 迦摩阿后来复命
诗曰:
四月八日日迟迟,雨后熏风拂面吹。
鱼跃乱随新长水,鸟啼争占最高枝。
纱厨冰簟难成梦,羽扇纶巾渐及时。
净梵中天今日诞,好将檀越拜阶墀。
却说碧峰长老任他们道 “何事削发留须”,他只是还他一个不答应。口儿里须然不答应,他心儿里却自有个归除。且喜的这一日就是四月初八日浴佛之辰,“碧峰会”上听讲的堆山塞海,席地幕天。好个碧峰长老,心里想道:“今日中间,若不把这个削发留须的因果剖破了,如入宝山空手回。”你看他起先时,端正在碧峰会莲花宝座之上,顷刻里金光起处,早已不见了个碧峰长老。众弟子们只是个磕头礼拜,都说道:“老爷的法门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四众人等,实指望拔离了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今日圆满,尚且未修,怎么就起身而去?伏乞老爷返旆回轮。”祷告未了,只听得走路的都说道:“六和塔上一个老爷,金光万道,好现化人也。”众弟子闻知碧峰老爷在六和塔上,只是虔诚礼拜,念佛恳求。碧峰长老心里想道:“这回却好点破他们了。”金光一起,翻身又在碧峰会上宝莲禅座中间,端端正正的坐了。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老爷何事见弃众生?”碧峰长老道:“我见你众生们班次混乱,污我的眼睛,故此到那塔上去亮一亮这个眼珠儿。”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哪些儿班次混乱?”碧峰长老道:“你众生们有有须的,有没须的,有须多的,有须少的,都站在那一坨儿,怎么不是混乱?”四众人等又齐声上启道:“望乞老爷指教,怎的样几分班?”碧峰长老道:“有须的站一边,无须的站一边。”好个四众人等,即时间分作左右两班:有须的居左,无须的居右。碧峰长老又说道:“须多的站一边,须少的站一边。”四众人等,即时间又分作上下两班:须多的居上,须少的居下。碧峰长老道:“分得齐不齐?”四众人等齐声道:“班齐。”
碧峰长老弄了一个神通,问声道:“那丹墀里左侧站的甚么人?”四众人等起头看时,果真丹墀里左侧站着一位圣贤,身长十尺,面似抹朱,凤眼蚕眉,美髯绛帻。碧峰长老道:“你甚么圣贤?”那圣贤道:“手擎三国,脚踏五湖,人人道我,美髯丈夫。”碧峰长老道:“既是美髯公,请回罢。”划喇一声响,早已不见了这位圣贤。碧峰长老又问道:“那丹墀里右侧又站着甚么人?”四众人等起头看时,又只见丹墀里右侧也站着一位圣贤,身长十尺,面似靛青,环眼剑眉,虬髯绛帻。碧峰长老问道:“你是甚么圣贤?”那圣贤道:“不提汉末,只说唐初,人人认我,虬髯丈夫。”碧峰长老道:“既是虬髯公,请回罢。”也划喇一声响,就不见了这位圣贤。
四众人等站在班上,齐声道:“阿弥陀佛,无量功德。”碧峰长老道:“不是阿弥陀佛,一个是美髯丈夫,一个是虬髯丈夫。尔众生哪个像丈夫?”四众人等齐声上启道:“左班有须的像丈夫,右班无须的便不像丈夫。上班须多的像丈夫,下班须少的便不像丈夫。”碧峰长老得了众生这句话便起,一手捻着自己的须,一手指定了众生,问声道:“我的这须,可也像丈夫么?”四众人等如梦初醒,如醉初醒,齐声道:“弟子们今番却解脱了,老爷是‘留须表丈夫’。”只这句话,虽则是个五字偶联,传之万古千秋,都解得碧峰长老削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有诗为证。诗曰:
名山阅万古,明月来几时?
顾游属中秋,万里云雾披。
心闲境亦静,月满山不移。
况兹飞来峰,秀削清涟漪。
下有碧峰会,飒飒仙风吹。
主者碧峰老,昆玉不磷缁。
兹山暂寄逸,所至琴且诗。
削发除烦恼,跻彼仙翁毗。
留须表丈夫,怡然大雅姿。
云骈与风驭,来往谁可知?
但闻山桂香,缤纷落残卮。
愧我羁轩冕,妄意皋与夔。
那知涉幻境,百岁黍一炊。
风波世上险,日月壶中迟。
何如归此山,相从为解颐。
朝霞且沆瀣,火齐兼交梨。
晨夕当供给,足以慰渴饥。
此事未易谈,耸耳听者谁?
洗盏酹山灵,吾誓不尔欺。
天空万籁起,为奏埙与篪。
却说碧峰长老剖破了这个留须表丈夫的哑谜儿,莫说是四众人等念声阿弥陀佛,就是毗沙门子、三藐三佛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弗把提、泥犁陀,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优婆塞、优婆夷,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陀罗尼、诸檀越,也念声阿弥陀佛;就是僧纲、僧纪、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一个个的念声阿弥陀佛。碧峰长老照旧个登台说法,四众弟子们照旧个听讲皈依。
却不知鸟飞兔走,寒往暑来,人人道讲经的讲到妙处,好做圆满哩;个个道听经的听到妙处,好做圆满哩。哪晓得“佛门无了又无休,刻刻时时上水舟”。怎见得“刻刻时时上水舟”?却说四众人等弟子,要做圆满,便就有个弄神通、阐法力的那谟来了。只见碧峰长老坐在上面,那些四众弟子列在左右上下四班。每日家这些弟子进门时,刚刚的坐下,一个人怀儿里一匹三汗绢,或是一匹四汗绢;傍晚出门时,一个个又不见了这一匹绢。因此上街坊上嘈嘈杂杂,都说道碧峰会上听经的失了绢。正是“尊前说话全无准,路上行人口似飞”,一下子讲到了碧峰长老的耳朵里面去了。碧峰长老心里想道:“听经的失了绢,这绢从何而来?从何而失?中间一定有个缘故。待我明日与他处分。”到了明日天明之时,只见四众弟子一个个的鱼贯而来。刚刚坐下,分了左班、右班、上班、下班。长老微开善口,讲了几句经,说了几句典,问声道:“尔众生怀袖里可有甚么没有?”那些四众人等听知长老问道,连忙的把个怀袖儿里揣一揣来,还是昨日的那匹绢,齐声答应道:“弟子们怀袖里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果是一匹绢么?”四众人等齐声道:“果是一个人一匹绢。”长老道:“你们都交到我这里来。”这些弟子们一个人交了一匹绢。长老道:“你们还坐定了。”这些四众弟子们仍旧的分了四班。长老又讲了几句经,说了几句典。长老道:“这是甚么时候?”左班领班的弟子,就是那个迟再。迟再立起身来,走到时辰牌下一看,已自是午末未初,转身回复长老道:“此时已是午末未初。”长老道:“既是午末未初,尔众生趁早散罢。”长老说一声散,众弟子们起得一个身,长老面前那些绢却又不见了。长老道:“你们且慢去,待我来一个个的验下过。”好个长老,高张慧眼,上元神,一站站在门首,把这些弟子们排头儿数过,唱名而去。一数数到一个弟子,原是个出家人:
几载栖云祗树林,琅琅清梵发余音。
三乘悟彻玄机妙,万法通明觉海深。
玉麈挥时龙虎伏,宝花飘处鬼神钦。
红炉一点鹅毛雪,消却尘襟万虑心。
碧峰长老看见这个弟子有些仙风,有些骨气,心里自忖道:“端的就是这个陀罗卖弄也!”狠着的喝上一声,正是:
巫峡中霄动,沧江二月雷。
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
那个弟子看见这个长老来得凶哩,掣身便走。这个长老看见那个弟子去得紧哩,金光一耸,飕地里赶将来。那个弟子却不是走,却是会飞。这个长老又不是会飞,又不是腾云,又不是驾雾,一道金光就在半天之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叫做个紧赶上,赶得个弟子没奈何。那弟子情知是走不出杭州城来,却也又是有些家所的,把个眼儿一睁,只见桑园之内一个小小的人家,两扇篱门儿,一个高高的架子,那架子上一簇的青头虫儿。是个甚么虫儿:
吐丝不羡蜘蛛巧,饲叶频催织女忙。
三起三眠时化运,一生一死命天常。
却原来是个蚕妇养的蚕虫儿。那蚕虫儿一个个的顶着一个丝窝儿。是个甚么窝儿?只见它:
小小弹刃浑造化,一黄一白色相当。
待看献与盆缫后,先奉君王作衮裳。
却原来是个蚕虫儿作的丝茧儿。好个弟子,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蚕,坐在那茧儿里面去了。
这碧峰长老却又是积惯的,翻身就赶将进去。赶将进去不至紧,反又遇着一个禅师。那禅师道:“来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禅师道:“来此何干?”碧峰道:“适来有个法门弟子,卖弄神通,是我赶将他来,故此轻造。”禅师道:“那弟子转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禅师尊名大号?愿闻其详。”那禅师道:“不足是法名慧达。”碧峰道:“何事宿于茧室之中?”慧达道:“我昼则坐高塔上去说法,夜则借蚕茧里面栖身。”碧峰道:“怎么说法要到塔上去?”慧达道:“云崖天乐,不鼓自鸣。”碧峰道:“栖身怎么要到蚕茧中去?”慧达道:“石室金谷,无形留影。”碧峰道:“谢教了。”好个长老,刚说得“谢教”两个字出口,已自浑身上金光万道,腾踏到了半天,高张慧眼,只见西湖之上陆宣公祠堂左侧,有一爿小小的杂店儿,那店儿里摆着两路红油油的架儿,那架儿上铺堆着几枝白白净净、有节有孔的果品儿。是个甚么样的果品?它:
家谱分从泰华峰,冰姿不染俗尘红。
体含春茧千丝合,天赋心胸七窍通。
入口忽惊寒凛烈,沾唇犹惜玉玲珑。
暑天得此真风味,献纳须知傍衮龙。
却原来是一枝藕。那弟子又弄了一个神通,闪在那藕丝孔儿里面去了。
这个神通怎么瞒得碧峰长老的慧眼过去?果然好一个长老,一毂碌径自赶进那藕丝孔儿里面。今番赶将进去不至紧,却又遇着里面一个禅师。那禅师道:“来者何人?”碧峰道:“在下金碧峰便是。”那禅师道:“来此何干?”碧峰道:“适来有个法门弟子卖弄神通,是我赶将他来,故此轻造。”禅师道:“那弟子转身就出去了。”碧峰道:“老禅师尊名大号?愿闻其详。”禅师道:“不足是法名阿修罗。”碧峰道:“何故宿在这藕丝孔里?”阿修罗说道:“是我与那帝释相战,战败而归,故此藏身在这藕丝孔里。”碧峰道:“老禅师战怎么会败?”阿修罗道:“摩天鸠鸟九头毒,护世那吒八臂长。”碧峰道:“老禅师藕丝孔里怎么好宿?”阿修罗道:“七孔断时凡圣尽,十身圆处刹尘周。”碧峰道:“谢教了。”刚说得“谢教”两个字,只见浑身上金光万道,早已腾踏在不云不雾之中,把个慧眼一张,只见西湖北首宝石山上:
一声响亮,四塞昏沉。红气扑天,黑烟障日。风声刮杂,半空中走万万道金蛇;热气轰腾,遍地里滚千千团烈焰。山童土赤,霎时间万屋齐崩;水沸林枯,一会里千门就圮。无分玉石,昆冈传野哭之声;殃及鱼虾,炎海播烛天之祸。项羽咸阳,肆炎洲之照灼;牧童秦冢,惨上郡之辉煌。阏伯商丘之战,非瓘斝之能禳;宋姬亳社之妖,谁畚扌局 以为备。讶圆渊之灼昭,糜竺之货财殆尽;惊武库之焚荡,临邛之井灶无存。虽不是诸葛亮赤壁鏖兵,却没个刘江陵返风霈雨。
这一天的火好利害也。碧峰长老慧眼一开,又只见那个弟子弄了一个神通,躲在那红通通的火焰里面。长老也自赶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金光闪处,一手把个保俶塔的塔携将过来,连那上的九个生铁盘儿都也带将过来,左手叠在右手,右手叠到左手,把那一个塔揉做一根禅杖,把那九个铁盘儿揉做九个铁环,这就是那一根九环锡杖,碧峰老爷终身用的。有诗为证:
九节苍苍碧玉同,随行随止伴禅翁。
寒蹊点雪鸠头白,春径挨花鹤膝红。
缩地一从人去后,敲门多在月明中。
扶危指佞兼堪用,亘古谁知赞相功?
却说碧峰长老拿了这根九环锡杖,眼儿里看得真,手儿里去得溜,照着那个火头狠的还一杖。这一杖不至紧,打得个灰飞烟灭,天朗气清。这个弟子今番却没有飞处,你看他平了身,合了掌,双膝儿跪在地上,口儿里叫道:“师父,师父,超拔了弟子罢!”碧峰道:“你是甚么人?敢在我会上弄神通,卖法力哩!”弟子道:“今番再不敢弄甚么神通,卖甚么法力。”碧峰道:“会上失了绢,就是你么?”弟子道:“是。”碧峰道:“前此还有个传说,道会上不见了许多皮,敢也是你么?”弟子道:“也是。”碧峰道:“你既是做了这等的无良,你好好的吃我一杖。”方才举起杖来,那弟子嘴儿且是快,叫声道:“师父且不要打,这是弟子的禅机。”碧峰道:“你是甚么禅机?”弟子道:“昔日有个大志禅师,在这个会上讲《法华经》,晃朗闲雅,绝能清啭,能使听者忘疲,能使听者忘倦。今日师父说经,就是大志禅师一样腔调,能使听者忘疲,岂真是失了皮?能使听者忘倦,岂真是失了绢?”这两句话,说得有些谱,就是长老也自无量生欢喜,说道:“既这等说,却是疲敝之疲,不是皮革之皮;却是劳倦之倦,不是绸绢之绢。”弟子道:“便是。”碧峰道:“‘疲倦’两个字,便是解得好。你叫我做师父,这‘师父’两个字,有些甚么因缘?”弟子道:“这‘师父’两个字在南海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碧峰道:“怎么是补陀落迦山上带得来的?”弟子道:“补陀山锦囊受计,愿随师父临凡的便是。”碧峰道:“我也不记得甚么锦囊,只一件来,你既有锦囊,那锦囊里面有甚钤记?”弟子道:“锦囊之中止有三个字儿。”碧峰道:“哪三个字?”弟子道:“是个‘天开眼’三个字。”碧峰道:“这‘天开眼’三个字,有何用处?”弟子道:“用来转凡住世。”碧峰道:“果真住在天眼上么?”弟子道:“因为是没去寻个开眼,就费了许多的周折哩!”碧峰道:“后来住的如何?”弟子道:“把个南膳部洲排门儿数遍了,哪里去讨个开眼来?一直来到这杭州西北上二三百里之外,有一个山,其高有三千九百余丈,周围约有八百余里,山有两个峰头,一个峰头上一个水池,一个属临安县所辖地方,一个属於潜县所辖地方,东西相对,水汪汪的就像两只眼睛儿,名字叫个天日山。我心里想道:这个莫非就是‘天开眼’了?况兼道书说道,这山是三十四洞天。”碧峰道:“有何为证?”弟子道:“有诗为证。”碧峰道:“何诗为证?”弟子道:“宋人巩丰诗曰:
我来将值日午时,双峰照耀碧玻璃。
三十四天余福地,上中下池如仰箕。
人言还有双径雄,胜处岂在阿堵中!
两泓秋水净于鉴,恢恢天眼来窥东。”
碧峰道:“既得了那锦囊中的钤记,你托生在哪里?”弟子道:“就托生在山脚底下姓鄞的鄞长者家里。”碧峰道:“你出家在哪里?”弟子道:“就出家在山之西宝福禅寺。”碧峰道:“你叫甚么法名?”弟子道:“我的脚儿会飞去飞来,口儿会呼风唤雨,因此上叫做个飞唤。”碧峰道:“这却不像个法名。你原日在西天之时,叫做个甚么名字?”飞唤道:“叫做个摩诃萨。”碧峰道:“只你一个摩诃萨?”飞唤道:“还有徒弟迦摩阿。”碧峰道:“迦摩阿在哪里?”飞唤道:“他也从补陀山上讨了一个锦囊。”碧峰道:“他的锦囊却怎么说?”飞唤道:“他的锦囊又是五个字。”碧峰道:“五个甚么字?”飞唤道:“是‘雁飞不到处’五个字。”碧峰道:“他这五个字却怎么样住凡?”飞唤道:“他也曾把个南膳部洲细数了一遍。”碧峰道:“毕竟怎么一个样儿的雁飞?”飞唤道:“直在温州府东北上百里之外有一个山,约有四十里高,东连温岭,西接白岩,南跨玉环,北控括苍,顶上有一个湖,约有十里多阔,水常不涸,春雁归时,多宿于此,名字叫做个雁荡山。徒弟说道:这个莫非就是‘雁飞不到处’也?”碧峰道:“你方才说着春雁来归,怎么当得个雁飞不到?”飞唤笑一笑道:“将以反说约也。”碧峰道:“这句又是儒家的话语了。”飞唤又笑一笑道:“三教同流。”碧峰道:“好个‘同流’二字,只这雁荡山有何为证?”飞唤道:“也有诗为证。”碧峰道:“何诗为证?”飞唤道:“王十朋的诗为证:
归雁纷飞集涧阿,不贪江海稻粱多。
峰头一宿行窝小,饮啄偏堪避网罗。
又有林景熙的诗为证:
驿路入芙蓉,秋高见旱鸿。
荡云飞作雨,海日射成虹。
一水通龙穴,诸峰尽佛宫。
如何灵运屐,不到此山中?”
碧峰道:“他既得了锦囊中的钤记,却托生在哪里?”飞唤道:“他就托生在山脚底下姓童的童长者家里。”碧峰道:“他出家在哪里?”飞唤道:“他就出家在东内谷峰头之下白云禅寺。”碧峰道:“如今叫做甚么法名?”飞唤道:“他地场是个东内谷,禅林是个白云寺,他就双关儿,取个法名叫做个云谷。”碧峰道:“你哪里听得来的?”飞唤道:“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前。”碧峰道:“原来你是看见的。”飞唤道:“曾游松下路,看见洞中天。”碧峰道:“先觉觉后,自利利他,你快去叫将徒弟来。”飞唤道:“悟由自己,印乃凭师,弟子就去也。”
真好个飞唤,口儿里说得一个去,半天之上止听得一阵响风呼,早已到了那个雁荡山,把一个雁荡山一十八个善世寺,叫唤了一遭;又把个东边的温岭,西首的白岩,南边的玉环,北首的括苍,搜刷了一周;又把个东外谷五个峰头、东内谷四十八个峰头、西内谷二十四个峰头、西外谷二十五个峰头,翻寻了一遍;又把个大龙湫、细龙湫、上龙湫、下龙湫检点了一番,并不曾见个徒弟的影儿。飞唤心里想道:“师父命我来寻徒弟,没有徒弟,怎么回得个师父话来?”好个飞唤,翻身又到那一十八个善世法门里面去挨访。只见过了个灵岩寺,就是个能仁寺。飞唤起头一看,倒也好一个洞天福地也。祥云荡荡,瑞气腾腾。飞唤照直望里面跑着,转转弯,抹抹角,却早有一个道院,各家门儿另家产,门额上写着“西山道院”四个字。飞唤进到里面,却早有一个禅房,两边子却是些禅僧。飞唤打一个问讯,说道:“徒弟云谷在这里么?”人人默坐,个个无言。内中只有个老僧答应道:“过了大龙湫还上去数里,叫做个上龙湫。那山岩壁立的中间有一个石洞儿,就是云谷的形境。”飞唤得了这两句话儿,就是“石从空里立,火向水中焚”。再陪一个问讯,望外面只是—蓬风,找至大龙湫,上了上龙湫,只见飞流悬泻,约有几千丈。果真那个山岩壁立,怪石崚嶒,中间可可的有一个小洞儿,方圆止有八九尺。洞外奇花异卉,洞里石凳石床。飞唤看了一周,洞便是个洞,却没有个云谷在那里。心里想道:“到底是个未完。”心儿里一边筹度,眼儿里一边睃着。过来只见洞门上有几行字,隐隐约约,细看之时,原来是一首七言八句。这七言八句怎么说?诗曰:
蓬岛不胜沧海寒,巨鳌擎出九泉关。
洞中灵怪十三子,天下瑰奇第一山。
棹曲浩歌苍霭外,幔亭高宴紫霞间。
金芽自蜕诗人骨,何必神丹炼大还。
却说飞唤看了这诗,读了这词,心儿里就有一个主意,他想道:“找不着徒弟,打得着徒弟的诗句,转去回复师父的话,也有个准凭。”就把这七言八句都已记将他的来。飕地里一声响,早已转到了杭州城上来,回碧峰长老的话。
却不知这七言八句的诗,有些甚么意味,又不知碧峰长老看了这七言八句的诗,有何剖判,且听下回分解。
第6回 碧峰会众生证果 武夷山佛祖降魔
诗曰:
瀼瀼秋露鹤声长,灵隐仙坛夜久凉。
明月照开三岛路,冷风吹落九天香。
青山绿水年年好,白发红尘日日忙。
休问人间蜗两角,无何认取白云乡。
却说飞唤捧了这个七言八句的诗儿,径来回复碧峰长老的话。碧峰长老道:“云谷在么?”飞唤道:“云谷早已不在雁荡山了。”长老道:“哪里去了?”飞唤道:“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去了,只是洞门上遗下的有几行龟文鸟迹的字儿。”碧峰道:“那字是个甚么词儿?”飞唤道:“是个七言八句的词儿。”碧峰道:“你可记得么?”飞唤道:“记得。”碧峰道:“你念来我听着。”好个飞唤,他就把那个七言八句的词儿,一字字的朗诵,一句句的高谈。碧峰长老听着,把个头来点了一点。飞唤道:“师父是个点头即知,我弟子却还坐在糨糊盆里。”碧峰道:“他这个诗是武夷山的诗,多在武夷山去了。”飞唤道:“师父,我和你都到武夷山去走一走何如?”碧峰道:“要走就是个行脚僧了。”飞唤道:“昔日有个飞锡来南国,乘杯渡北溟的,岂不是个那谟?”碧峰长老看见他说个飞锡乘杯,都是些实事,心上也有点儿生欢生喜,说道:“你也思慕着南国北溟么?”飞唤道:“莫论南国北溟,只这南膳部洲有五个大山,叫做五岳,四个大水,叫做四渎,我弟子还不曾看一看哩!”碧峰道:“你既要看那五岳,也没有甚么难处。”飞唤道:“师父肯做一个领袖么?”碧峰道:“且慢!”飞唤道:“怎么且慢?”碧峰道:“你今日寻徒弟,寻得费了力;我今日个等你,等得费了神。我和你且在这个宝石山头上坐一回来。”方才说得一个“坐”字,长老已自蟠了脚,合了掌,闭了眼,收了神。师父如此,徒弟不得不如此。正是:德均平等,心合无生。却待个飞唤闭了眼,定了神,好个碧峰长老,轻轻的张开口来念了几句密谛,轻轻的伸出手来,丢了一个神通。顷刻之间,飞唤啐上一个定喷嚏,开眼来连声叫道:“师父,师父!你好现化我弟子也。”碧峰长老只作一个不知不觉的,轻轻的说道:“怎么叫做个现化你们?”飞唤道:“弟子已经游遍了五岳哩!”碧峰道:“敢是吊谎么?”飞唤道:“看得到,记得真,怎的敢吊谎!”碧峰道:“你既不是吊谎,我且盘你一盘。”飞唤道:“请教。”碧峰道:“你既到东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齐天仁圣大帝金虹氏。”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看见他职掌的是人,世上贵贱高下之分,禄科长短之事;一十八重地狱,卷案文籍;七十五个分司,寿夭死生。”碧峰道:“看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跃,天横碣石来。秦皇松老后,仍有汉王台。”碧峰道:“你到西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金天顺圣大帝,姓善名。”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是人世上金、银、铜、铁、锡五宝五金,陶铸坑冶,埴埏坯土台,兼管些羽毛飞类,鸟雀鸾凰。”碧峰道:“看见山是甚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西入秦关口,南瞻驿路连。彩云生阙下,松树到祠边。作镇当官道,雄都俯大川。莲峰径上处,仿佛有神仙。”
碧峰道:“你到南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司天昭圣大帝,姓崇名里。”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是人世上星辰分野,九州十方,兼管些鳞甲水族,虾鳖鱼龙。”碧峰道:“看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曲磴行来尽,松明转寂寥。不知茅屋近,却望石梁遥。叶唧疑闻雨,渠寒未上潮。何如回雁岭,谁个共相招?”碧峰道:“你到北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安天玄圣大帝,姓晨名萼。”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是世界上江河海湖,溪涧沟渠,兼管些虎豹犀象,蛇虺昆虫。”碧峰道:“看见山是甚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元气流行镇朔方,金枝玉树烂祥光。包燕控赵奇形状,压地擎天秀色苍。张果岩前仙迹著,长桑洞里帝符藏。夜深几度神仙至,月下珊珊响佩挡。”
碧峰道:“你到中岳来看见个甚么神圣?”飞唤道:“看见个中天崇圣大帝,姓恽名善。”碧峰道:“他职掌些甚么事理?”飞唤道:“他职掌的是世界上地水火泽,山陵川谷,兼管些山林树木,异卉奇葩。”碧峰道:“看见山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山:峻极于天一柱青,诞生申甫秀钟英。石存捣臼今无杵,地凿中天旧有名。万壑风生闻虎啸,五更日出听鸡鸣。当年武帝登临处,赢得三呼万岁声。”
碧峰道:“这是南膳部洲五个大山,叫做五岳;还有四个大水,叫做四渎。你索性去看一看来倒好哩!”飞唤道:“今番再不去也。”碧峰道:“既是不去,我和你且转到法会上去来。”飞唤道:“就请师父到武夷山去罢。”碧峰道:“会上要做圆满,怎么就去得?”飞唤道:“既如此,请回。”
碧峰长老一则是得了这个飞唤徒弟,二则是得了这根九环锡杖,你看他生欢生喜,转到这个法会上来。师徒们两个人一驼儿坐着,讲的讲,听的听,则见那风送好香,结而成盖;月临净水,印以摇金。却不觉得就是一更、二更、三更半夜。飞唤略把个眼儿盹一盹,碧峰长老就轻轻的伸起一个指头儿来,到地上画了一个圆溜溜的小圈儿。这个圈儿不至紧,又有许多的妙处。一会儿,长老咳嗽一响,把个飞唤吃了一惊,口儿里乱说道:“咳、咳、咳!险些儿!险些儿!”碧峰道:“又胡话了。”飞唤道:“却不是游湖的话,却是江、河、淮、济的话。”碧峰道:“怎么有个江、河、淮、济的话?”飞唤道:“却好又是师父现化我也。”碧峰长老又做个不知不觉的,说道:“怎么又是现化你也?”飞唤道:“弟子已经游遍了四渎哩!”碧峰道:“你既是游遍了四渎,看见个甚么神道来么?”飞唤道:“看见江渎之上,一个广源顺济王,楚屈原大夫的是;河渎之上,一个灵源弘济王,汉陈平的是;淮渎之上,一个长源永济王,唐裴说的是;济渎之上,一个清源博济王,楚作大夫的是。”碧峰道:“看见水是怎么样的?”飞唤道:“这个水:运行不息妙流通,逝者如斯本化工。动乐有机春泼泼,虚明无物剑空空。深源自出先天后,妙用原生太极中。尼圣昔形川上叹,续观澜者越何穷。”
碧峰道:“你看了那个五岳四渎,心下何如?”飞唤道:“我心下还有许多解不脱的去处。”碧峰道:“是谁个捆缚你来?”飞唤道:“虽则不是个捆缚得来,却不知这个五岳要这等的高怎么?”碧峰道:“耸高阜于漫山,横遮法界。”飞唤道:“四渎要这等的深怎么?”碧峰道:“汹长波于贪海,吞尽欲流。”飞唤道:“那高山上的茂林修竹,满地闲花,却是怎么?”碧峰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飞唤道:“既是法身,又是般若,怎么山又会崩,花又会谢?”碧峰道:“俗念既息,幻境自安,尘翳既消,空华白谢。”飞唤道:“那四渎的水川流不息,却是怎么?”碧峰道:“川何水而复新,水何川之能故。”飞唤道:“也有个时候汪而不流,却又怎么?”碧峰道:“禅河随浪静,定水逐波清。”飞唤道:“既有这等妙处,怎么教弟子在梦里过了?”碧峰道:“岂不闻一夕之梦,翱翔百年;一尺之镜,洞形千里?”这些话儿,都是碧峰长老点化这个飞唤徒弟,把个飞唤点化得如风卷烟,如汤沃雪。
碧峰长老看见这个弟子已自超凡入圣,又叫上他一声,说道:“徒弟,你可省得了么?”飞唤应声道:“省得了。”碧峰道:“你省得甚么来?”飞唤道:“我省得个空华三界,如风卷烟;幻影六尘,如汤沃雪。”碧峰道:“你果是省得了。只你的法名还有些不省得。”飞唤道:“弟子的法名有违正果,伏乞师父与我另取上一个如何?”碧峰道:“另取便是另取,只你自家也要取一个,我也和你取一个。”飞唤道:“请师父先说。”碧峰道:“我和你不要说。”飞唤道:“既是不说,怎么得知?”碧峰道:“我却有个处分。”飞唤道:“怎么样的处分?”碧峰道:“你取的法名,写在你的手儿里,我为你取的法名,写在我的手儿里。”飞唤又笑了一笑说道:“这是个心心相证。”师徒们各各取上一副笔墨,各人写上两个字儿。碧峰道:“你拿出手来。”飞唤道:“师父也请出手哩。”碧峰就拿出一个手儿放在外面,说道:“我的手儿虽在这里,却要你的手先开。”飞唤道:“还是师父先开。”师父叫徒弟先开,徒弟请师父先开,两家子都开出手来打一看,只见那两只手儿里俱是那两个字儿,俱是一般儿呼,俱是一般儿写;俱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呼,却不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写。还是个甚么两个字,俱是一般儿呼,俱是一般儿写?俱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呼,却不是旧法名的一般儿写?原来是个旧法名的“飞”字一般儿呼,却是个是非的“非”字,却不是旧法名的“飞”字一般儿写?原来是个旧法名的“唤”字一般儿呼,却是个幻杳的“幻”字,却不是旧法名的“唤”字一般儿写?碧峰长老看见他的心印了徒弟的心,徒弟的心印了他的心,不知怎么样的生欢生喜,说道:“你今番却叫这个非幻了。”这非幻是金碧峰的高徒弟,后来叫做个无涯永禅师。非幻道:“这两个字却是一般样儿呼,怎么一个中取一个不中取?”碧峰道:“你岂不知,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世音,喜舍即是势至,能净即是释迦,平直即是弥陀。”
道犹未了,这个非幻化身虽在东土,心神已自飞度在西天之上了,连忙的皈依叩礼。只见一个茶头送将茶来,看见这个非幻小师父虔诚礼拜,他也自晓得他得了根宗,归了正果,叫声:“净头哥快取床席儿来,裹着这个小师父。”净头说道:“怎么样儿,小师父要个席儿裹?”茶头说道:“这个小师父今朝得了道了。”净头说道:“怎么今朝得了道,又要席儿?”茶头道:“你岂不闻‘朝闻道夕死’?”碧峰长老听见,说道:“讲的么闲谈?你和我到西园里去看一看来。”茶头道:“看些甚么?”长老道:“你看那果树上的果子,可曾熟么?”茶头道:“我方才在园里出来,只看见果树满园,果子满树。”长老道:“既如此,快些儿收拾做圆满哩!”即时间收拾起法场,做下了圆满。做到那七七四十九日,只见那天上一切宝莲华云,一切坚固香云,一切无边色楼阁云,一切种种色妙衣云,一切无边清净旃檀香云,一切妙庄严宝盖云,一切烧香云,一切妙曼云,一切清净庄严贝云;只见这会上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优婆塞,一切优婆夷;又只见这四众人等一切清净法身,一切圆满报身,一切千百亿化身;又只见这三身之内,一切过去心,一切现在心,一切未来心;又只见这三心之内,一切本来寂净,通达无涯的真智,一切自觉无明,割断烦恼的内智,一切分别根门,识了尘境的外智;又只见四众人等头上顶的,一切以不思议为宗的《维摩经 》,一切以无任为宗的《金刚经》,一切以法界为宗的《华严经 》,一切以佛性为宗的《涅槃经》;又只见四众人等,手里捧着的一切金轮宝,一切白象宝,一切如意宝,一切玉女宝,一切主藏宝,一切主兵宝,一切绀马宝;又只见清中湛外,驻彩延华,一切银色世界,一切金色世界,一切宝色世界,一切妙色世界,一切莲花色世界,一切檐葡色世界,一切优昙钵罗花色世界,一切金刚色世界,一切颇黎色世界,一切平等色世界。把这些四众弟子,一个个身是菩提,一个个心如明镜。就是茶头、饭头、菜头、火头、净头,也一个个罪花零落,一个个业果飘消;就是经猿谈鸟,也自一个个六时来拜,一个个掌上飞餐;就是金毛狮子、无角铁牛,也自一个个解脱翻身,一个个长眠少室。故此杭州城里传到如今,哪个处所不是善地?哪个人不是善男子?哪个人不是善女人?有一曲《赞佛词》为证,诗曰:
群相倡明茂,四气适清和。
凌晨将投礼,首宿事奢摩。
闪居太阳来,朗跃周九阿。
诸天从帝释,旌拂纷婀娜。
修罗戢怨刀,波旬解障魔。
馥郁旃檀树,彪炳珊瑚柯。
醍醐酿甘露,徐挟神飙过。
千叶青芙蓉,一一凌紫波。
流铃相间发,宝座郁嵯峨。
上有慈悲父,金顶绣青螺。
端严八十相,妙好一何多。
微吐柔细旨,雍和鸣凤歌。
惠泽彻无间,哀响遍婆娑。
密迹中踊跃,大士亦隗俄。
独解舍利子,回心乾闼婆。
灵花散优钵,智果结庵罗。
法鼓撞震方,慧灯异恒河。
方广讵由旬,成道仅刹那。
冥心归真谛,毋使叹蹉跎。
却说“碧峰会”上圆满已周,长老说道:“你四众弟子在这里今日做了个圆满,我贫僧也要伸一个敬。”四众弟子齐声念一句阿弥陀佛,说道:“蒙老爷超拔天堂,永不堕地狱,已自无量功德,怎么敢受老爷的敬?”长老道:“不是别的,就是那四园之中果树满园,果子满树,这都是数年之中,我贫僧亲手种的。你们到园里面去,一人取一个,人人要到手,个个要到口,才不枉了我贫僧种果的初心。”四众弟子不敢违拗,齐齐的离了法会,进了西园。真个的果树满园,果子满树。挨次儿一人取一个,人人到手;一个咬一口,个个到口。其中滋味也有甜的,也有酸的,也有苦的,也有涩的。味虽不同,却都是一般的得了正果。鱼贯儿转到会上来,只说是圆满又圆满,无了又无休,哪晓得碧峰长老带着个非幻神僧,已别寻一个洞天福地去也。
正行之际,非幻说道:“师父,你把前日的诗儿再加详细一详细,却不要错上了门哩!”碧峰道:“你不看见这就是一个山?这个山总有三十六个峰头,那前面一个秀削的就叫做个大王峰,又叫做天柱峰。当先原有个魏王子骞和张湛等一十三个人,都在这个峰头下得道,就住在这个峰窝儿里面。那里面虽则是一个石室,却别是一个天地,别是一个日月星辰,别是一个山川岳渎。峰头上有一样桧柏异竹,有一样仙橘仙李,有一样长生芝草奇花,故此他的诗上说道:‘洞中灵怪十三子。”非幻道:“这一句是了。那‘天下瑰奇第一山’在哪里?”碧峰道:“那一句又是合而言之。”非幻道:“怎叫做个合而言之?”碧峰道:“总说这个山碧水丹崖,神剜鬼削,龙骧虎踞,马骤蜺虫尊,是普天之下第一个山。”非幻道:“棹曲浩歌苍霭外’,这在哪里?”碧峰道:“这山下溪流九曲,缭绕之玄,有一等兰舟桂棹,来往其间,长啸浩歌,山谷震动,却不是‘棹曲浩歌苍霭外’?”非幻道:“又怎么叫做个‘幔亭高宴紫霞间’?”碧峰道:“大王峰转过北一首,有一个幔亭峰,是秦始皇时候,玉帝为太姥魏真人武夷君设一座虹桥跨空,上面建立的是幔亭,彩屋中间铺设的是红云烟,紫霞褥,请些乡里人来饮酒,名字叫做个曾孙酒。唱的是宾云曲,舞的是搦云腰。后来这些男女们在桥上吃过酒来的,都活了二三百岁,故此叫做个‘幔亭高宴紫霞间’。”非幻道:“师父既是认得这个山,这个山还叫做个甚么名字?”碧峰道:“昔日有个仙人住在山上,自称武夷君,故此这个山叫做个武夷山。”非幻道:“山便是武夷山,却不知徒弟在哪里。”碧峰道:“且下来再作道理。”
好个碧峰长老,说声上就是上,说声下就是下。收了金光,恰好到了那六曲溪流的左侧一个小小峰头之上。那峰头上的石头都生成是个仙人的手掌,红光相射,紫雾喷花。碧峰心里想道:“这个仙人遗掌,十指春葱,也都是个般若哩!”叫声道:“非幻,你看见这几片仙掌石头么?”非幻听见师父呼唤,连忙的近前顶礼。碧峰抬头看来,只见是两个非幻在前面站着。碧峰心里想道:“这却又是个小鬼头来卖弄也。”心儿里虽则晓得是个小鬼头,却终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面上却没些儿火性,微开善口,叫声:“非幻!”他两个齐齐的答应上一声:“有!”碧峰道:“哪个是真非幻?”他两个人齐齐的答应道:“我是真非幻!”碧峰道:“是真非幻过左。”两个人齐齐的过左。碧峰道:“是真非幻的过右。”两个人齐齐的过右。碧峰道:“是真非幻的,把那前面的仙人掌都掮将来。”
掮这仙人掌不至紧,一掮掮出许多的妖魔鬼怪来了。怎么就掮出许多的妖魔鬼怪来了?原来这六个仙人掌是六块石头,只是形状儿像个仙人的手掌,上面又有些掌纹儿,一个方头约有千百斤之重。长老吩咐一声道:“是真非幻时,你将仙人掌来。”只见六块石头,就是六个非幻,掮将来了。这六个非幻,却比头里的又多了四个。长老坐在峰头之上,高张慧眼,只见这六个之中,有两个是人,却有四个是鬼。碧峰心里想道:“‘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待我与他一个顶门针。”叫声道:“把个仙人掌掮上来些!”只见六个非幻掮着六个仙人掌,径直走到面前来。好长老,拿定了这根九环锡杖,照前还他一杖。这一杖打得个山鸣谷应,鹤唳猿啼。只有两个非幻站在面前,那四个非幻,一个一跟头,都做个倒栽葱,栽在那瀑布飞泉的里面去了。
长老看见走了四个,还有两个,心儿里就明白了,叫声:“非幻!”他两个人又来齐声的答应。长老微开善口,轻轻的呵上了一口气,只见一阵清风劈面来,罪花业果俱石水 剥。可可的是两样的人,一个是非幻,一个不是非幻。虽则一个是,一个不是,却两个都不会说话。长老心里晓得,这都是妖气太重了,又呵上一口气与他。只见一阵清风劈面来,师父徒弟都明白。非幻心里才明白了,看见是个徒弟,心里又着恼,又好欢喜,说道:“你做这等个神头鬼脸怎的?”云谷道:“不是我做这个神头鬼脸来,其中有好一段缘故。”非幻道:“且不要说甚么缘儿,师祖,在上面。”云谷听见“师祖”两个字,就有三分鬼见愁,连忙的磕头礼拜。拜了师祖,又拜师父,方才像个法门弟子。这云谷是金碧峰的小徒孙,后来叫做个无尽溥禅师。非幻把个雁荡山看诗的事故,武夷山找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云谷满口只是一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碧峰道:“你方才有甚么一段好缘故?”云谷道:“弟子自别了师父,实指望踏遍红尘,看山寻水,松林聚石,竹径摇风,哪晓得个好事多磨。”碧峰道:“磨磨折折,金头玉屑。却甚么事磨折?”云谷道:“这个山自古以来,有个钤记。”碧峰道:“甚么钤记?”云谷道:“钤记说是:溪曲三三绿,峰环六六青。三三都见鬼,六六尽埋精。”
碧峰道:“原来鬼怪这等多也。”云谷道:“多便多,还有一个大得凹的。”碧峰道:“方才掮仙人掌的可就是他?”云谷道:“方才的只当个怪孙儿。”碧峰道:“那大的还在山上,还在水里?”云谷道:“就在这九曲溪流里面。”碧峰道:“怎见得?”云谷道:“时常变做个船儿在水面上,有等的生党人儿不晓得,误上了他的船,就着了他的手。他若是出来时,遇晴天便乌风黑雨,遇阴雨便就雨散云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弟子在这里受他的气,也有年把了。”碧峰道:“他自在水里,与你何干?”云谷道:“他水里不得手,又变化到崖上来。”碧峰道:“你方才怎么又下手师父哩?”云谷道:“不是下手师父也。只因这个老怪时常间带着些儿大精小怪,或变做我的师父,或变做我的师兄,是我弟子连番与他赌个胜,斗个智,赛个宝,显个神通。哪晓得今日里果真师父、师祖来也。”碧峰道:“怎么今日不曾见他出来?”云谷道:“他有数的,来便来七七四十九个日子,去便去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今日这些小怪受了搪突,一定前去报知他了。只在四十九日后,他才出来。”碧峰道:“你可探得他的根脚儿着?”云谷道:“却不晓得他的根脚是怎么样的。”好个碧峰长老,叫声非幻站着左壁厢,叫声云谷站着右壁厢,自家口里念动几句真言,宣动几句密语,片时间,有许多的文文武武、红红绿绿、老老少少、长长矮矮的人来了,也不知是个人,也不知是个神;也不知是个神,也不知是个鬼也。非幻问声道:“来者何人?”那些来的看见了这个长老坐在峰上头,金光万道,那边的小长老紫雾腾空,吓得他一个个挨挨札札,怕向前来。非幻又说声:“来者何人?各道名姓。”那些来者却才一字儿跪着。一个说道:“东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西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南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北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中方揭谛神参见。”一个说道:“日游神参见。”一个说道:“夜游神参见。”一个说道:“巡山逻候参见。”末后有一个老又老、矬又矬、跛也跛的跛将来,说道:“本境土地之神参见。”长老道:“土地之神跪上些。”那土地又跛也跛的跛将上来。长老道:“你山里有个甚样的精怪在这里么?”土地回复道:“若论小精小怪,车载斗量;若论半精半怪,笼贯箱张;若论大精大怪,虽则只是一个,却也狠似阎王。”长老道:“他怎的这等狠哩?”土地道:“不管他狠事,他一家儿都是些兄弟兵。”
却不知这个怪有个甚么兄弟兵,却不知后来碧峰长老怎么样降服他的兄弟兵,且看下回分解。
第7回 九环锡杖施威能 四路妖精皆扫尽
诗曰:
岩下飘然一老僧,曾求佛法礼南能。
论时自许窥三昧,入圣无梯出小乘。
高阁松风传夜磬,石床花雨落寒灯。
全凭锡仗连环响,扫荡妖氛诵法楞。
却说长老问这个精怎的这等狠,土地道:“不管他狠事,只因他一家儿都是些兄弟兵。”长老道:“他是甚么兄弟兵?”土地道:“他一门有四个房头,都是精怪。只是大房头更加茂盛些,一个老儿养了三十二个儿子,个个神通广大,个个变化无穷,其余的三个房头,都是单传的一家一个儿。”长老道:“可有个姓么?”土地道:“也不知其姓。”长老道:“可有个名字么?”土地道:“也不知他的名字。”长老道:“既没有姓,又没有名字,却怎么样儿称呼?”土地道:“他大房里人多,就号做天罡精;二房里只一个,号做鸭蛋精;三房里一个,号做葫芦精;四房里一个,号做蛇船精。”长老道:“你这山上的是哪一房哩?”土地道:“这山上是四房里蛇船精,故此只在九曲溪流之上。”长老道:“那三房都住在哪里?”土地道:“第三房住在罗浮山上,第二房住在峨眉山上,大房里住在五台山上。”长老一直探实了他的底儿,方才吩咐这些神道各回本位。
一个长老,两个神僧,就在这个山上遇晓便行,遇晚便宿,遇峰头便上峰头,遇岩洞便进岩洞,遇寺观便坐寺观,遇祠庙便住祠庙,遇长老讲上几句经,遇众生教他几句偈,遇强暴引他进善门,遇慈悲掖他登法界,遇龙与他驯,遇虎导他仁,遇鹤任其舞,遇鸟雀随其饮啄。不觉的鸟飞兔走,日复一日,这一日坐在齐云谷的齐云亭上,那亭外竖着一座碑,石碑上镌着一首七言四句的诗。长老问说道:“那碑上的诗是甚么人题的?”非幻看了一看,回声道:“是朱文公题的。”长老道:“你把那诗念来与我听着。”非幻慌忙的走近前去念说道: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一个“天”字才念得出声,猛省得半空里火光一闪,飕地里一阵的响将来,只见:
视之无影,听之有声。噫!大块之怒号,传万窍之跳叫。穴在宜都,顷刻间弄威灵于万里;兽行法狱,平白地见鞠陵于三门。一任他乓乓乒乒,栗栗烈烈,撼天关,摇地轴,九仙天子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红红,皂皂白白,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雷轰轰,电闪闪,飞的是沙,走的是石,直恁的满眼尘埋春起早;云惨惨,雾腾腾,折也乔林,摧也古木,说甚么前村灯火夜眠迟。忽喇喇前呼后叫,左奔右突,就是九重龙凤阁,也教他万瓦齐飞;吉都都横冲直撞,乱卷斜拖,即如千丈虎狼穴,难道是一毛不拔?虽不终朝,却负大翼,吆的戴嵩之失牛,喝的韩干之堕马 ;才闻虎啸,复讶鸢鸣,愁的鸡豚之罔栅,怕的鸟雀之移巢。纵宗生之大志,不敢谓其乘之而浪破千层;虽列子之泠然,吾未见其御之而旬有五日。似这等的恶神通,那里去听个有虞解愠之歌,黄帝吹尘之梦?须别样的善菩萨,才赢得这个高祖丰沛之乐,光武汾阳之诗。正是:万里尘沙阴晦暝,几家门户响敲推。多情折尽章台柳,底事掀开杜屋茅。
真好一阵怪风也。非幻见了,只是缩了个颈 ;云谷见了,他只是伸出个舌头来;长老坐在齐云亭上,只把他当一个耳边风。这一阵风方才息了,又只见黑沉沉的世界,满地里倾盆倒钵的下将来。只见:
渰然凄凄,霈焉祁祁,纳于大麓而弗迷,自我公田而及私。王政无差,十日为期,未能破块,才堪濯枝。微若草间委露,密似空中散丝。饮酒方观于御叔,假盖定闻于仲尼。若夫月方离毕,云初触石。纡灌坛之神驭,俨高唐之丽质。虽润不崇朝,而暴难终日。尔其骖屏翳,驾玄冥,叹室中之思妇,集水上之焦明。蜀道淋铃,周郊洗兵。罢陛楯于秦殿,奏箫鼓于刘城。或以占中国之圣,或以伐无道之邢。及夫舟运渡头,水生堂上,喜甘泉之已飞,伊百谷而是仰。亦有洞中鞭石,鞍上飞尘,烦河伯之使,藉无为之君。则有谅辅聚艾,戴封积薪。漂麦已称于南凤,流粟仍传于贾臣。随景山之行车,折林宗之角巾。亦闻文侯期猎而守信,谢傅出行而致怒。或勤闵而求,或霖为苦。忤罗浮之神龟,鸣武昌之石鼓。复见商羊奋跃,石燕飞翔,玉女振衣,雷君出装。认天河之浴豨,观卯日之群羊。利物为神,零云有香。霈则喻宣尼之相鲁,霖则为傅说之辅商。又云栾巴噀酒,樊英嗽水。浮朱鳖于波上,跃黑于水底。阴阳吻合而风多,日月蔽亏而云细。或因掩骼而降,或为省冤而致。考于羲易,怅西郊之未零;玩彼麟经,眷北陵而可避。正是:
茅屋人家烟火冷,梨花庭院梦魂惊。
渠添浊水通鱼入,地秀苍苔滞鹤行。
却又好一阵骤雨也。非幻伸出手来,把个指头儿算一算。云谷道:“你算个甚的?”非幻道:“我算一算来,今日刚刚的是七七四十九个日子了。”云谷道:“这孽畜真个是会呼风唤雨的。”非幻道:“少说些罢。”只见碧峰长老坐在亭子上,合了眼,定了神,只当一个不看见的。须臾之际,雨收云散,皎日当天。一扑喇,一个猛汉站在长老的面前:猫头猪嘴,露齿呲牙。长老心里想道:“今番却是那畜生来也。”开了眼,轻轻的问道:“你是甚么人?”那猛汉道:“你还不认得我哩!我是当方有名的蛇船大王。”长老道:“你到这里做甚么?”猛汉道:“你无故久占我的山头,我特来和你赌个赛。”长老道:“你这等一个矮矬矬的人儿,要赌个甚么赛?”那猛汉听知道说他矮,他就把个腰儿拱一拱,手儿伸一伸,恰好就有几十丈高,就像个九层的宝塔。长老道:“高便有这么样儿高,只是个竹竿样儿,不济事。”那猛汉知道说他瘦,他又把个身子儿摇几摇,手儿摆几摆,恰好就有十丈宽大,就像个三间的风火土库。长老要他变高了,眼便不看见下面的动静;长老要他变夯了,腰便不会如常的屈伸。长老想道:“却好算计他了。”双手拿定了这根九环锡杖,谨照着他的腰眼骨儿,着实断送他一下,把个孽畜打得一个星飞缭乱,魄散魂飘,咬着牙,忍着疼,望正南上径走。好个碧峰长老,拽着根九环的锡杖,带着两个证佛的高徒,金光起处,早已赶上了这个孽畜。这孽畜看见后面赶得紧,只是望着第三的哥哥处奔。他那里前面走得紧,我这里后面追得紧。
这孽畜一走,走到一个高山之上,径自奔到那个峰头儿,只是一闪。长老起头看来,只见这个山约有五六千丈的高,约有三四百里的大,有十五个岭头,神光烁烁;有三十二个峰头,瑞气漫漫。却再看一看来,原本是两个山,如今合做一个山。长老心里明白了,把个头几点了一点。非幻问道:“师父,这却是个甚么山也?”长老道:“这是道书上十大洞天之一。”云谷道:“想也就是那个土地菩萨说的罗浮山。”非幻说道:“既是罗浮山,却不是他第三的哥哥家里?”长老道:“不要管他甚么第四、第三,直恁的碾将他去。”好个碧峰长老,说了一个“碾”字,金光起处,就在那个高峰顶上去了,起眼一瞧,并没有一些儿动静。长老道:“非幻,你把那个峰头的上下细细的挨寻一遍,来回我的话。”云谷道:“弟子也要下去寻他寻。”长老道:“你也去走一遭儿。却一件来,一个望东而下?自西而上;一个自西而下,望东而上。”两个小长老同领了师父的佛旨,同时下山来挨寻。你也指望捉妖缚精,师父面前来讨赏;我也指望擒魔杀怪,师祖向前去献功。
非幻自东而下,自西而上,两手摸着一个空;云谷自西而下,望东而上,半星儿都是假。两个人走到师父面前来,你也说道“没有”,我也说道“没有”。好个碧峰长老,把个慧眼一张,只见那个峰窝儿里面有这等一点儿妖气。长老道:“你两个同到那个峰窝儿里瞧一瞧来,看那里是些甚么物件,快来回话。”两个人走将下去,并不曾见有些甚么物件,复回身来。非幻走得快些,一脚绊了一下,照地下就是一毂碌。云谷走上前去打一看,原来绊了脚的是一根葫芦藤儿。这根藤尽有老大的。非幻心里就有些儿狐疑,云谷心里就有些儿费想。两个人更不打话,径直跟着了这根藤儿只是走。大约走三五百步,只见一个石岩里面一个大毛松松的葫芦。非幻道:“这敢就是那话儿?”云谷道:“却不是怎的。”两个人抽身便转,转到峰头上,回了长老的话。
长老金光一耸,那个石岩就在面前。好长老,掣起那根九环锡杖,照着个葫芦,只听得一声响,把那葫芦打得个望岩上只是一溜。原来哪里是个葫芦,却是一个毛头毛脸的老妖精,手里还牵着那个猫头猪嘴的猛汉。长老又照着一杖,把这两个妖精打得存扎不住。他两个就走到玉鹅峰上去,长老就打到玉鹅峰上去 ;他两个走到麻姑峰上去,长老也打到麻姑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仙女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仙女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会真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会真峰上去;他两个走到会仙峰上去,长老也打到会仙峰上去;他两个走到锦绣峰上去,长老也打到锦绣峰上去;他两个走到玳瑁峰上去,长老也打到玳瑁峰上去;他两个走到金沙洞里去,长老也打到金沙洞里去;他两个走到石臼洞里去,长老也打到石臼洞里去;他两个走到朱明洞里去,长老也打到朱明洞里去;他两个走到黄龙洞里去,长老也打到黄龙洞里去;他两个走到朱陵洞里去,长老也打到朱陵洞里去;他两个走到黄猿洞里去,长老也打到黄猿洞里去;他两个走到水帘洞里去,长老也打到水帘洞里去;他两个走到蝴蝶洞里去,长老也打到蝴蝶洞里去;他两个走到大石楼上去,长老也打到大石楼上去;他两个走到小石楼上去,长老也打到小石楼上去;他两个走到铁桥上去,长老也打到铁桥上去;他两个走到铁柱上去,长老也打到铁柱上去。他两个妖精愈加慌了,又走到跳鱼石上去,长老又打到跳鱼石上去;他两个又走到伏虎石上去,长老又打到伏虎石上去。他两个妖精也无计奈何,双双的钻在那阿耨池里面去,碧峰长老也打到阿耨池里面去;他两个又钻在夜乐池里去,长老又打到夜乐池里去;他两个一钻又钻在卓锡泉里去,好个碧峰长老,把那九环锡杖望地上略略的响一声,只见他两个妖精和那泉水儿,同时朝着面上一瀑起来。两个妖精心生一计,径走到御花园里柑树上,摇身一变,闪在那柑子里面去了。碧峰长老已自看见,就远远的打一杖来。他两个又安身不住,却又摇身一变,藏在那御花园里茏葱竹儿里面去了。长老照着这个竹儿又是一杖来,他两个又是安身不住。却只见山上有一群五色的小雀儿共飞共舞,他两个又摇身一变,恰好变做个五色的小雀儿,也自共飞共舞。碧峰长老把个九环锡杖对着雀儿一指,那些真雀儿一齐掉下地来,只有他两个假雀儿,趁着这个势头儿,一蓬风飞了。
他两个在前面飞,长老拽着一根锡杖,领着两个徒弟,紧着在后面赶。他两个径望西北上飞,长老也望西北上赶。正在追赶的紧溜处,非幻说道:“这两个妖精只望西北上飞,莫非是到峨眉山上去讨救兵来也?”长老道:“我已自理会得了。”云谷道:“凭着师祖这根锡杖,怕他甚么百万妖兵!”师徒们正在闲谈闲论,不觉的就是峨眉山了。他两个妖精虽则灵变,却要驾着雾借着云才会飞。碧峰长老他本是个古佛临凡,不驾雾,不乘云,金光起处,还狠似飞,故此他两个妖精再走不脱。他两个刚刚的飞到峨眉山上,叫一声:“二哥哩!”倒也好个二哥,平白地跳将起来,却是三个妖精,打做了一伙。云谷说道:“这个妖精又是个蓝头蓝面的。”非幻道:“这就是那土地老儿说的鸭蛋精。”长老更不叙话,赶上前又还他一杖。今番又是三个妖精没路跑了,只见大峨眉山上打到中峨眉山上,中峨眉山上打到小峨眉山上,小峨眉山上又打到大峨眉山上。山顶上打到山脚下来,把那八十四个磨盘湾,做了个银瓶坠井;山脚下又打到山顶上去,把那六十余里的之玄路,做了个宝马嘶风。一百一十二座石头的龛儿,龛龛的流星赶月;一百二十四张石头的床儿,床床的弩箭离弦。大小洞约有四十余个,哪个洞里不听得这九环锡杖王吉王吉玎玎?洞里穴约有三十六双,哪个穴道不听得这九环锡杖乒乒剥剥?虽则是光相禅师,也做不得个万间广厦;纵然有普贤菩萨,也做不得个西道主人。
那三个妖精也自计穷力尽了,大家商议道:“和尚狠得紧哩!我和你莫若奔到五台山去,就着那些天罡精再作道理。”说犹未了,后面又追将来。三个妖精没奈何,舍着命直冲正北上走。长老拽着锡杖,领着徒弟,也望正北上赶将来。却赶得有十之七八,云谷道:“师祖,前面是甚么山?”碧峰道:“就是五台山。”云谷道:“怎么叫做个五台山?”碧峰道:“这个山是北岳恒山的头,太行山的尾,绵亘有五六百里的路,按东西南北中的方位,结就金木水火土的气脉,却是五个峰头。那峰数五,平平坦坦,就像台基儿一般,故此叫做个五台山。”非幻说道:“那三个妖精已自奔到峰头上去了,师父快些掣出杖来。”长老道:“今番却又不在打上。”只见那三个妖精慌慌张张、吆吆喝喝,这个峰头上又跑到那个峰头上,那个峰头上又跑到这个峰头上。长老也不举杖,也不追他,只是坐在中间的台上,念动几句真言,宣动几句密语,拽着根锡杖,领着两个高僧,且自寻个善世法门入定去了。
却说他三个妖精,东边也叫着天罡精哩,西边也叫着天罡精哩。那些天罡精,东边也跳出一个来,西边也跳出一个来。叫的叫了两三日,才叫得遍,跳的跳了两三日,才跳得全。你看那三个妖精,又得了这三十三个天罡,如虎生翼,每日间在这些峰头上跳的跳,叫的叫,飞的飞,跑的跑,吼的吼,哮的哮,舌丹的舌丹,的,的,的。每日间又在这个长老入定的门前,呼风的呼风,唤雨的唤雨,吸雾的吸雾,吞云的吞云,移山的移山,倒岳的倒岳,搅海的搅海,翻江的翻江,飞枪的飞枪,使棒的使棒,撒瓦的撒瓦,搬砖的搬砖,攫烟的攫烟,弄火的弄火。云谷听知门外这等样儿闹闹吵吵,走将出去看一看,只见那三个,一个是蛇船精,猫头猪嘴;一个是葫芦精,毛头毛脸;一个是鸭蛋精,蓝头蓝面。新添的这三十三个天罡精,好不标致哩,一个个光头光脸,是白盈盈的,就是个傅粉郎君。云谷也自有三分的惧怕,叫声:“师父,你来看也。”非幻听见外面叫他,也自跑将去看,见这些妖怪神通广大,变化多般,心里也自有两分的慌张。一个师父,一个徒弟,两个人正在恂恂忄察 忄察、忄养 忄养,猛听得里面长老叫上一声,吓得他师徒两个狠着一个大足龙踵,忙忙的走将进来,回复道:“师父有何呼唤?”长老道:“我入定有几个日头了?”非幻道:“已经七七四十九个日头了。”长老道:“外面的精怪何如?”云谷道:“凶得凹哩!”长老道:“你们看见他么?”云谷道:“适来我和师父两个人眼同面见的。”长老道:“待我出来。”好个长老,从从容容出了定,净了水,纳了斋,一只手攫了髭髯,一只手拽了那九环锡杖,后面跟着两个高僧,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去。
早有一个小妖精就看见了。那小妖精口儿里吹上一个鬼号,舌儿上调出一个鬼腔。长老刚刚的坐在山头上,只见前后左右,四远八方,尽是些精怪,都奔着长老的面前来。奔便是奔到长老面前来,及至见了长老的金身,也白有三分儿鬼扯腿。长老道:“你们是甚么人?”猫头猪嘴的说道:“你岂不认我是蛇船大王?”毛头毛脸的说道:“你岂不认我是葫芦大王?”蓝头蓝面的说道:“你岂不认我是个鸭蛋大王?”那些光头光脸标致些的跳下跳下,嘈嘈杂杂说道:“我们兄弟是个天罡大王,你本然不曾认得我哩!”长老道:“你们到这里做甚么?”蛇船精说道:“赶人不过百步,你赶我,怎么直赶到这里来?”葫芦精说道:“一身做事一身当,便我的兄弟有不是处,你怎么连我也赶将来?”鸭蛋精说道:“家无全犯,你怎么样一联儿欺负我弟兄三个?”那些天罡精人多口多,齐声说道:“你不合这等的上门欺负人。”
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来,你们也有些手段么?”众妖精齐声说道:“你不要小觑了人!我们有神有通,能变能化。”长老道:“口说无凭,做出来才见。”众妖精齐声说道:“你教我们怎么做出来?”长老道:“你们说道有神有通,你们就显个神通我看看。”众妖精说道:“看风哩!”说声“风”,这些妖精打伙儿撮撮弄弄,果真是个“飘飘一气怒呼号,伐木摧林鸟失巢”。风便是一阵大风,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风。众妖精说道:“看雨哩!”说声“雨”,果真是个“游人脚底一声雷,倒钵倾盆泻下来”。雨便是一阵大雨,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雨。众妖精说道:“看雾哩!”说声“雾”,果真是个“山光全瞑水光浮,佳气氤氲满太丘”。雾便是一天大雾,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雾。众妖精说道:“看云哩!”说声“云”,果真是个“如峰如火更如绵,雨未成时漫障天”。云便是一天黑云,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云。众妖精说道:“看山哩尸说声“山”,果真是个“秀削芙蓉万仞雄,天然一柱干维东”。山便是一个高山,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山。众妖精说道:“看海哩!”说声“海”,果真是个“巨海澄澜势自平,百川归处看潮生”。海便是一个大海,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海。众妖精说道:“看枪哩!”说声“枪”,果真是个“丈八蛇矛势俨然,万人丛里独争先”。枪便是一根长枪,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根枪。众妖精说道:“看砖瓦哩!”说声“砖瓦”,果真是个“点点砖飞如雨乱,磷磷瓦走似星流”。砖瓦便是许多砖瓦,长老就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许多砖瓦。众妖精说道:“看烟火哩!”说声“烟火”,果真是个“黑焰蒙蒙逼紫霄,一团茅火隔烟烧。”烟火便是一番烟火,长老把个杖儿指一指,却就不见了这个烟火。
非幻站在左壁厢,看见这些妖精这么样儿搬弄,说道:“师父,你莫道此人全没用,也有三分鬼画符。”云谷站在右壁厢,说道:“岂不闻,‘呆者不来,来者不呆’。”长老道:“你们有这些闲话,且待我来收拾他。”长老道:“你们的神通,我已自看见了。你们又说道能变能化,你们再弄个变化我看着。”众妖精说道:“还是身里变,还是身外变?”长老道:“先变个身外变来看着。”原来那些妖精本也是个通达的,你看那一字儿摆着,你也口儿里哝哝哝,我也口儿里哝哝哝,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株松。长老道:“这的倒是个耐岁寒。”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丛竹。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君子。”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剪梅。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春魁。”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朵桃。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红孩儿。”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盘银杏。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甜苦相匀。”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枝柳。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清明节。”
猛然间,一个妖精唱说道:“一变已周,再看再变!”长老道:“你们再变来。”只见那些妖精,你也口儿里又唧唧唧,我也口儿又唧唧唧,一会子一个人手里一挂龙。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有头角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双凤凰。长老道:“这的倒是个五色成文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对麒麟。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应圣人之瑞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白镯。长老道:“这的倒是个美玉无瑕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双狮子。长老道:“这的倒是个认得文殊师利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头白象。长老道:“这的倒是个不拜安禄山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只老虎。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山君有名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豹儿。长老道:“这的倒是个南山隐雾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金丝犬。长老道:“这的倒像个浑金色相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玳瑁猫。长老道:“这的倒是个有好皮毛的。”
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再变已周,三看三变。”长老道:“你们三变来。”只见这些妖精,你也口儿里喀喀喀,我也口儿里喳喳喳,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锭马蹄金。长老道:“这的也只看得他是黄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锭圆宝银。长老道:“这也只看得他是白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架景阳钟。长老道:“这也只是杂铜杂铁铸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渔阳鼓。长老道:“这也是杂皮儿漫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笼料丝灯。长老道:“这也只是和他人指路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个草蒲团。长老道:“这也只是听别人打坐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面古铜镜。长老道:“这也只是自家心里明白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把泥金扇儿。长老道:“这也只是自家身上凉快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壶茶。长老道:“这的原是卢仝的。”一会儿一个人手里一瓶酒。长老道:“这的原是杜康的。”又猛听得一个妖精唱声道:“茶酒已周,理无又变!”长老道:“这却都是个身外变哩,今番却要个身里变哩!”却不知这个长老说个身里变,还是甚么样的千变万化,又不知那些妖精的身里变,还是些甚么样的神巧机关,且听下回分解。
第8回 大明国太平天子 薄海外遐迩率宾
诗曰:
缥渺祥云拥紫宸,齐明箕斗瑞星辰。
三千虎拜趋丹陛,九五飞龙兆圣人。
白玉阶前红日晓,黄金殿下碧桃春。
草莱臣庶无他庆,亿万斯年颂舜仁。
却说金碧峰长老吩咐那些妖精,要个身里变。原来那些妖精正待要卖弄他的本事高强,机关巧妙,等不得这个长老开口哩。长老一说道:“你们变个身里变来看着。”那众妖精响响的答应道一声:“有!”才说得一个“有”字,你看他照旧时一字儿摆着,说道:“怎么样变哩?”长老道:“先添后瘸。”众妖精说道:“看添哩!”你看他一班儿凑凑合合,果真就是一个添。怎见得就是一个添?原来旧妖精只是三个,新妖精也只是三十三个。一会儿一个妖精添做十个妖精,十个妖精添做百个妖精,百个妖精添做千个妖精,千个妖精添做万个妖精。本等只是一个山头儿,放了这一万个妖精,却不满眼都只见是些妖精了!把个非幻吃了一惊,说道:“师父,还是哪里到了一船妖精么?”把个云谷吃了两惊。怎么云谷又多吃了一惊?只因他学问浅些,故此多吃了一惊。他又说道:“想是那里挖到了个妖精窖哩!”长老看见他添了一万个妖精,又说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咭咭呱呱,一会儿一只手添做十只手,十只手添做百只手,百只手添做千只手。只见一个妖精管了一千只手,一万个妖精却不是管了万万只手?这也真是三十年的寡妇,好守哩,好守哩!长老又说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嘻嘻嗄嗄,一会儿两只眼添做四只眼,四只眼添做八只眼。长老道:“把眼儿再添些。”众妖精说道:“你也没些眼色,只有这大的面皮,如何钻得许多的珠眼?”长老道:“再从身上别添罢!”又只见这些妖精口奄口奄哒哒,一会儿一寸长的鼻头添做一尺长,一尺长的鼻头添做一丈长,一丈长的鼻头添做十丈长。本等只是一个精怪,带了这等十丈长的鼻头,委实也是丑看。长老道:“忒长了些,不像个鼻头。”众妖精齐声说道:“不是个象鼻头,怎么会有恁的长哩?”长老道:“再从身上添来。”又只见这些妖精卟卟吧吧,一会儿一个口添做两个口,两个口添做三个口,三个口添做四个口,四个口添做五个口,五个口添做六个口,六个口添做七个口,七个口添做八个口,八个口添做九个口,九个口添做十个口。长老道:“添的都是甚么口?”众妖精说道:“添的都是仪秦口。”长老道:“怎么添的都是仪秦的口?”众妖精道:“不是仪秦的口,怎么得这等的多?”长老道:“再从身上别添罢。”又见这些妖精嗞嗞响响,一会儿一个耳朵添做两个耳朵,两个耳朵添做三个耳朵,三个耳朵添做四个耳朵,四个耳朵添做五个耳朵,五个耳朵添做六个耳朵,六个耳朵添做七个耳朵,七个耳朵添做八个耳朵,八个耳朵添做九个耳朵,九个耳朵添做十个耳朵。长老道:“可再添些么?”众妖精说道:“就是你要减我也不听你了。”
长老道:“添便是会添,却不会减了。”众妖精道:“有添有减,既会添,岂不会减?”长老道:“你减来我看着。”只见这些妖精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旧妖精还是三个,新妖精还是三十三个;一个妖精还是一双手,一个妖精还是一双眼,一个妖精还是一个鼻头,一个妖精还是一张口,一个妖精还是一双耳朵。长老道:“你再减来我看着。”众妖精依旧是这等捻诀,依旧是这等弄耳。一会儿没有了这双手。长老道:“没有手省得挝。”一会没有了一双眼。长老道:“好,眼不见为净。”一会儿没有了一个鼻头。长老道:“好,没有鼻头,省得受这些污秽臭气。”一会儿没有了一张口。长老道:“好,稳口深藏舌。”一会没有了一双耳朵。长老道:“好,耳不听,肚不闷。”一会儿没有了一个头。长老道:“好,省得个头疼发热。”一会儿没有了一双脚。长老道:“好,没有了脚,省得个胡乱踹。”一会儿这些妖精要转来了,恰好的不得转来了。你也吆喝着,我的手哩!我也吆喝着,我的脚哩!东也吆喝着,我的头哩!西也吆喝着,我的眼哩!左也吆喝着,我的鼻头哩!右也吆喝着,我的口哩!我的耳朵哩!长老只是一个不讲话,口儿里念也念,手儿捻也捻。原来长老的话儿,都是些哺法,口兼 他去下头,去了手,去了脚。那些妖精只说是平常间要去就去,要来就来,哪晓得这个长老是个紧箍子咒,一去永不来了。
却说这些妖精没有了头,也只是个不像人,还不至紧;没有了手,却便挝不住;没有了脚,却就站不住,恰像个风里杨花,滚上滚下。长老口里念得紧,这些妖精益发叫得紧。长老手里捻得紧,这些妖精益发滚得紧。越叫越滚,越滚越叫。长老看见他恁的滚,恁的叫,心里想他这会儿收拾也。举起杖来,一个妖精照头一杖,一个个返本还原,一宗宗归根复命。长老叫声:“非幻!”只见非幻应声道:“有!”长老又叫声“云谷!”只见云谷也应声道:“有!”长老道:“你两个近前去看他一看,且看这些妖精原身是个甚么物件?”非幻走近前去看了一看,云谷也近前去看了一看。长老道:“你两个看得真么?”非幻道:“看得真。”云谷道:“看得真。”长老道:“你两个数得清么?”非幻道:“数得清。”云谷道:“数得清。”长老道:“还是些甚么物件?”非幻道:“一个是一只禅鞋。”云谷道:“一个是一个椰子。”非幻道:“一个是一个碧琉璃。”云谷道:“这其余的都是些真珠,光溜溜的。”长老道:“你们拿来我看着。”非幻拿将那只禅鞋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蛇船精么?”长老道:“便是。”非幻道:“这是个甚么禅鞋,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禅鞋。”非幻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禅鞋?”长老道:“你便忘却也,补陀山上北海龙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来是个无等等天君。”长老道:“便是。”云谷拿将那个椰子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葫芦精么?”长老道:“便是。”云谷道:“这是个甚么椰子,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椰子。”云谷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椰子?长老道:“你忘却了补陀山南海龙王的人事。”云谷道:“哎,原来是个波罗许由迦。”长老道:“便是。”非幻又拿将那个碧琉璃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鸭蛋精么?”长老道:“便是。”非幻道:“是个甚么琉璃,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琉璃。”非幻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琉璃?”长老道:“你又忘却了补陀山西海龙王的人事。”非幻道:“哎,原来是个金翅吠琉璃。”长老道:“便是。”云谷又盛将那些珠儿来,问声道:“兀的敢就是天罡精么?”长老道:“便是。”云谷道:“这是个甚么珠儿,会这等神通广大哩?”长老道:“这却不是个等闲的珠儿。”云谷道:“怎么不是个等闲的珠儿?”长老道:“你又忘却了补陀山东海龙王的人事。”云谷道:“哎,原来是三十三个东井玉连环。”长老道:“便是。”原来这四处的妖精,都是四样的宝贝,这四样的宝贝,都是四海龙王献的。金碧峰长老原日吩咐他南膳部洲伺候,故此今日见了,他各人现了本相。后来禅鞋一只,就当了一双,在脚底下穿;椰子剖开来做了个钵盂,长老的紫金钵盂就是他了。碧琉璃随身的杭货,那三十三个真珠,穿做了—串数珠,掼在长老的手上。
却说这五台山附近的居民,却不晓得他这一段的缘故,又且看见这个长老削发留髯,有些异样,人人说道有这等降魔禅师,也有这等异样的长老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千人传万;一邻传里,一里传党,一党传乡,一乡传国,一国传天下。执弟子的无论东西南北,四远八方,哪一个不来皈依?哪一个不来听讲?碧峰长老无分春夏秋冬,起早睡晚,哪一时不在说法,不在讲经?这时正是永乐爷爷登龙位,治天下,圣人作而万物睹。有一首圣人出的乐府词为证,词曰:
圣人出,格玄穹。
祥云护,甘露浓。
海无波,山不重。
人文茂,年谷丰。
声教洽,车书同。
双双日月照重瞳。但见圣人无为,时乘六龙,唐虞盛际比屋封。臣愿从君兮佐下风。
这个万岁爷登基,用贤如渴,视民如子,励精图治,早朝晏罢。每日间金鸡三唱,宫里升殿,文武百官,济济跄跄。有一律早朝诗为证,诗曰:
鸡鸣阊阖晓云开,遥听宫中响若雷。
玉鼎浮香和雾散,翠华飞杖自天来。
仰叨薄禄知何补,欲答赓歌愧不才。
却忆行宫春合处,蓬山仙子许追陪。
万岁爷坐在九重金殿上,只见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
左班站着都是些内阁:文渊阁、东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这一班少师、少保、少傅的相公,和那詹事府、翰林院这一班春坊、谕德、洗马、侍讲、侍读的学士;又有那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带领着各部的清吏司的司官;又有那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一班的大九卿;又有那太常寺、光禄寺、国子监、应天府、太仆寺、鸿胪寺、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一班的小九卿;又有那十三道一班的御史;又有那六科一班的给事中;又有那上江两县杂色分理一班的有司。一个个文光烨烨,喜气洋洋。有一律李阁老的宰相诗为证,诗曰:
手扶日毂志经纶,天下安危系此身。
再见伊周新事业,却卑管晏旧君臣。
巍巍黄阁群公表,皞皞苍生万户春。
自是皇风底清穆,免令忧国鬓如银。
右班列着都是些公候、驸马、伯和那五军大都督;又有那京营戎政;又有那禁兵红盔;又有那指挥,千、百户。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有一律唐会元枢密诗为证,诗曰:
职任西枢著武功,龙韬豹略熟胸中。
身趋九陛忠心壮,威肃三军号令雄。
刁斗夜鸣关塞月,牙旗秋拂海天风。
圣朝眷顾恩非小,千古山河誓始终。
传宣的问说道:“文武班齐么?”押班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只见午门之内,跪着一班老者,深衣幅巾,长眉白发,手里拄着一根紫竹杖,脚底穿着一双黄泥鞋。鸿胪寺唱名说道:“外省、外府、外县的耆老们见朝。”传宣的说道:“耆老们有何事见朝,可有文表么?”耆老们道:“各有文表。”传宣的道:“是甚么文表?”耆老们道:“俱是进祥瑞的文表。”传宣的道:“是甚么祥瑞?”耆老们道:“自从万岁爷登龙位之时,时畅时雨,五谷丰登,百姓们安乐,故此甘露降,醴泉出,紫芝生,嘉禾秀。小的们进的就是甘露、醴泉、紫芝、嘉禾这四样的祥瑞。”传宣的道:“哪个是甘露文表?”班头上一个老者说:“小的是潞州府耆老,进的是甘露。”传宜的道:“接上来。”潞州耆老当先双手进上了表文,后来双手捧上甘露。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甘露诗为证,诗日:
良霄灵液降天衢,和气融融溢二仪。
瑞应昌期浓似酒,香涵仁泽美如饴。
雾滚寒透金茎柱,错落光疑玉树枝。
朝野儒臣多赞咏,万年书贺拜丹墀。
传宣的道:“哪个是醴泉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醴泉县耆老,进的是醴泉。”传宣的道:“接上来。”醴泉耆老当先双手进上了文表,后来双手捧上醴泉。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醴泉诗为证,诗曰:
太平嘉瑞溢坤元,甘醴流来岂偶然。
曲蘖香浮金井水,葡萄色映玉壶天。
瓢尝解驻颜龄远,杯饮能教痼疾痊。
枯朽从今尽荣茂,皇图帝业万斯年。
传宣的道:“哪个是紫芝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香山县耆老,进的是紫芝。”传宜的道:“接上来。”香山县耆老当先双手进上了文表,后来双手捧上了紫芝。那传宣的传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紫芝诗为证,诗曰:
气禀中和世道亨,人间一旦紫芝生。
谢庭昔见呈三秀,汉殿曾闻串九茎。
翠羽层层从地产,朱柯烨烨自天成。
疗饥却忆庞眉叟,深隐商山避姓名。
传宣的道:“哪个是嘉禾文表?”班次中一个老者说道:“小的是嘉禾县耆老,进的是嘉禾。”传宣的道:“接上来。”嘉禾耆老当先双手进上了文表,后来双手捧上一本九穗嘉禾。那传宣的转达上圣旨看了,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稽首称贺。有一律丘阁老的嘉禾诗为证,诗曰:
灵稼生来岂偶然,嘉禾有验吐芳妍。
仁风毓秀青连野,甘露涵香绿满田。
九穗连茎钟瑞气,三苗合颖兆丰年。
文人墨客形歌咏,写入尧天击壤篇。
却说这四样的祥瑞,挨次儿进贡了,龙颜大悦,即时传下了一道旨意来,赏赐耆老们,给与脚力回籍。又只见午门之内,跪着一班儿异样的人。是个甚么异样的人?原来不是我中朝文献之邦,略似人形而已。头上包一幅白氎的长巾,身上披一领左衽的衣服,脚下穿一双牦牛皮的皮靴,口里说几句侏离的话。鸿胪寺报名说道:“外国洋人进贡。”传宣的问道:“外邦进贡的可有文表么?”各洋人的通事说道:“俱各有文表。”传宣的说道:“为甚么事来进贡?”洋人通事的说道:“自从天朝万岁爷登龙位之时,天无烈风绾雨,海不扬波,故此各各小邦知道中华有个圣人治世,故此赍些土产,恭贺天朝。”传宣的道:“进贡的是甚么物件?”各洋人通事的说道:“现有青狮、白象、名马、羱羊、鹦鹉、孔雀,俱在丹陛之前。”传宣的道:“一国挨一国,照序儿进上来,我和你传达上。”只见头一个是西南方哈失谟斯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一道文表,贡上一对青狮子。这狮子:
金毛玉爪日悬星,群兽闻知尽骇惊。
怒向熊罴威凛凛,雄驱虎豹气英英。
已知西国常驯养,今献中华贺太平。
却羡文殊能尔服,稳骑驾驭下天京。
第二个是正南方真腊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四只白象。这白象:
惯从调习性还驯,长鼻高形出兽伦。
交趾献来为异物,历山耕破总为春。
踏青出野蹄如铁,脱白埋沙齿似银。
怒目禄山终不拜,谁知守义似仁人!
第三个是西北方撒马儿罕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十匹紫骝马。这紫骝马:
侠客重周游,金鞭控紫骝。
蛇弓白羽箭,鹤辔赤茸鞦。
发迹来南海,长鸣向北州。
匈奴今未灭,画地取封侯。
第四个是正北方鞑靼国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文表,贡上了二十只羱羊。这羱羊形似吴牛,角长六尺五寸,满嘴髭髯,正是:
长髯主簿有佳名,羵首柔毛似雪明。
牵引驾车如卫玠,叱教起石羡初平。
出郊不失成君义,跪乳能知报母情。
千载匈奴多牧养,坚持苦节汉苏卿。
第五个是东南方大琉球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官表,贡上一对白鹦鹉。这白鹦鹉:
对对含幽思,聪明忆别离。
素衿浑短尽,红嘴漫多知。
喜有开笼日,宁惭宿旧枝。
白应怜白雪,更复羽毛奇。
第六个是东北方奴儿罕都司差来的番官番吏,进上了一道表文,贡上一对孔雀。这孔雀:
翠羽红冠锦作衣,托身玄圃与瑶池。
越南产出毰毸美,陇右飞来黼黻奇。
豆蔻图前频起舞,牡丹花下久栖迟。
金屏一箭曾穿处,赢得婚联喜溢眉。
却说这个进贡的都是有名有姓的番王,还有一等没名没姓的进贡金珠、宝贝、庵萝、波罗、熏萨、琉璃、加蒙绞布、独蜂福禄、紧革呈兜罗、琥珀、珊瑚、车渠、玛瑙、赛兰、翡翠、砂鼠、龟筒;还有一等果下马,只有三尺高;八梢鱼,八个尾巴;浮胡鱼,八只脚;建同鱼,一个象鼻头,四只脚;长尾鸡,长有一丈;蚁子盐,是蚂蚁儿的卵煮熬得的;菩萨石,生成的佛像;猛火油,偏在水儿里面猛烈;万岁枣,长了有千百年;笃耨香,直冲到三十三天之上 ;朝霞大火珠,火光照到七十二地之下;歌毕佗树,点点滴滴都是那蜜;淋漓金颜香,树上生成的,香香喷喷直透在凡人身上。这些进贡的都不在话下。只文武百官三呼万岁,叩头称贺,都说道:“遐迩一体,率宾归王。”万岁爷见之,龙颜大悦,即时传下旨意,着四洋馆款待洋人;着光禄寺筵宴,大宴群臣。宴罢,大小官员各各赏赐有差。这正是:
宴罢蓬莱酒一厄,御炉香透侍臣衣。
归时不辨来时路,一任颠东复倒西。
却说明朝早起,宫里升殿,百官谢恩。谢恩已毕,传宣的说道:“文武两班有事出班引奏,无事卷帘散朝。”鸿胪寺唱说道:“百官平身,散班。”百官齐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拥而退。只见班部中一个老臣,戴的朝冠,披的朝服,系的朝带,穿的朝鞋,手执的象板,口儿里呼的万岁,一个儿跪在金阶之下,不肯散班。
却不知这个老臣姓甚么,名字叫做甚么,乡贯科目又是甚么,跪在金阶之下,口儿里还是说些甚么,心儿里还要做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9回 张天师金阶面主 茅真君玉玺进朝
诗曰:
孤云无定鹤辞巢,自负焦桐不说劳。
服药几年辞碧落,验符何处咒丹毫?
子陵山晓红霞密,青草湖中碧浪高。
从此人稀见踪迹,还因选地种仙桃。
却说文武百官谢恩已毕,各自散班,独有一个老臣跪在金阶之下,口称“万岁”。万岁爷道:“阶下跪的甚么人?”这老臣奏道:“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某。”万岁爷道:“原来是张天师,不知卿有何事独跪金阶?”天师道:“臣蒙圣恩,天高地厚,有事不敢不奏。”万岁爷道:“有事但奏不妨。”天师道:“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都是些不至紧的。”万岁爷道:“哪里又有个至紧的么?”天师道:“是有个至紧的。”万岁爷道:“朕父天母地而为之子,天下之民皆吾子,天下之财皆吾财,天下之宝皆吾宝,岂有个至紧之宝之理?”天师道:“这个宝不是天下之宝,都是帝王家里用的宝。”万岁爷道:“若求生富贵,除是帝王家。朕缵承父王基业,西华门里左首,现有广惠库、广积库、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戊字库、两座丁字库,共是九库。内殿另有宝藏库,真珠、琥珀、车渠、玛瑙、珊瑚、玳瑁、鸦青、大绿、猫睛、祖母,颠不剌的还有许多,怎么又有一个帝王家里用的至紧之宝?”天师道:“万岁爷赦臣死罪,臣方敢奏,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奏。”万岁爷道:“赦卿无罪,但奏不妨。”天师道:“陛下朝里的宝贝,莫说是斗量车载,就是堆积如山,也难以拒敌这一个宝。”万岁道:“敢是个骊龙项下的夜明珠么?”天师道:“夜明珠越发不在话下了。”万岁爷道:“似此稀有之宝,可有个名字么?”天师道:“有个名字。”万岁爷道:“是个甚么名字?”天师道:“叫做个传国宝。”万岁爷道:“这传国宝可载在典籍上么?”天师道:“就载在《资治通鉴》上。”万岁爷道:“三教九流,圣经贤传,诸子百家,哪一本书朕不曾过眼,怎么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天师道:“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故此不曾看见。”万岁爷道:“怎么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你说来与我听着。”天师道:“帝王之学,只讲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与夫古今治乱兴衰之所以然,岂肯下同于布衣寒士,寻朱数墨,逐字逐句,斗靡夸多?故此陛下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万岁爷道:“既如此,卿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当原日三皇治世,五帝为君,唐尧虞舜,三代夏、商、周,传至周末,列国分争,叫做个秦、楚、燕、魏、赵、韩、齐。却说楚武王当国,国中有一个百姓,姓卞名和,闲游于荆山之下,看见一个凤凰栖于石上。卞和心里想道:璞玉之在石中者,这块石头必定有块宝玉。载之而归,献于武王。武王使玉人视之,玉人说道:‘石也。’武王说和欺君,刖其右足。文王即位,献于文王。文王使玉人视之,玉人说道:‘石也。’文王说和欺君,刖其左足。卞和抱着这块石头,日夜号哭,泪尽继之以血,闻者也酸。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只见里面果真是一块娇滴滴美玉无瑕。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得了这玉,到了二十六年上,拣选天下良工,把这块玉解为三段,中一段,碾做一个天子的传国玺,方圆约有四寸,顶上镌一个五龙交纽,面上李斯镌八个篆字。是哪八个篆字?是‘受命于天,富寿永昌’八个篆字。左一段,碾做一个印形,其纽直竖,直竖纽上有两点放光,如人的双目炯炯。右一段,碾做一个印形,其纽横撇,横撇纽上霞光灿灿。这两段却不曾镌刻文字。到二十八年上,始皇东狩,过洞庭湖,风浪大作,舟船将覆。始皇惧,令投横纽印于水。投迄,风浪稍可些。又令投竖纽印于水,投迄,风浪又可些。遂令投传国玺于水,投迄,风平浪静,稳步而行。最后三十六年,始皇巡狩,到华阴,有个人手持一物,遮道而来。护从的问他是甚么人。其人说道:‘持此以还祖龙。’从者传与始皇。始皇看来,只见是个传国玺。始皇连忙问道:‘还有两颗玉印,可一同拿来么?’护从的跟问那个人,那个人已自不见踪迹了。故此只是传国玺复归于秦始皇。始皇崩,子婴将玺献与汉高祖。王莽篡位,元佑皇太后将印去打王寻、苏献,崩其一角,以黄金镶之。光武得此玺于宜阳,孙策得此玺于新殿南井中妇人死尸项下,曹操得此玺于许昌,唐高祖得此玺于晋阳,宋太祖得此玺于陈桥兵变之中,元人得此玺于崖山之下。”
万岁爷道:“这传国玺现在何处?”天师道:“这玺在元顺帝职掌。我太祖爷分遣徐、常两个国公,追擒顺帝,那顺帝越输越走,徐、常二国公越胜越追,一追追到极西上叫做个红罗山,前面就是西洋大海。元顺帝止剩得七人七骑,这两个国公心里想道:‘今番斩草除根也!’元顺帝心里也想道:‘今番送肉上砧也!’哪晓得天公另是一个安排。只见西洋海上一座铜桥,赤碐碐的架海洋之上,元顺帝赶着白象,驮着传国玺,打从桥上竟往西番。这两个国公赶上前去,已自不见了那座铜桥。转到红罗山,天降角端,口吐人言说话。徐、常二国公才自撤兵而回。故此这个历代传国玺,陷在西番去了。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却没有个传国玺在里面,却不都是些不至紧的?”万岁爷道:“第二颗玉印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三茅山元符宫华阳洞正灵官处职掌。”万岁爷道:“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现在三茅山?”天师道:“句容县东南五十里有一个山,形如‘句’字,就叫做个句曲山,道书为第八洞天第一福。汉时有个姓茅的兄弟三人,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孙,长的叫做茅盈,恬心玄漠,遍游天下名山,遇着王真君点化他,传他道篆符水。汉初元中,过句曲山,升高而望,心里说道:‘这山有异样的形境。’遂入其山,炼丹于华阳洞。丹成,有一白发老者来谒,口称有物相赠。茅盈举手接着,只见是一个锦囊。茅盈开口问他锦囊中是甚么物件,已自不见了那个白发老者。及至开发锦囊,中间是个朱红小匣。扭开金锁,只见是一颗玉印,方圆有四寸,其纽直竖,竖纽上有两点放光,恰像人的双目炯炯。面上却没有镌刻文字。茅盈心里说道:‘此莫非是山灵授我以印章?’后来募化良工,把个印面镌了‘九老仙都之印’六个字,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个峰头上,道号太元真君。这个真君姓茅,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万岁爷道:“怎么又叫做三茅山?”天师道:“茅盈第二个兄弟,叫做茅固,官居武威太守;第三个兄弟叫做茅衷,官居上郡太守。闻知道茅盈得道成仙,那两个都弃了官职,寻到茅山来。见了哥哥,日夜修炼。后来俱成地仙。茅固道号定篆真君,占住第二个峰头上;茅衷道号保命仙君,占住第三个峰头上。因此上传到如今,叫做个三茅山。”万岁爷道:“这颗印后来何人职掌?”天师道:“自从三茅真君现化之后,广招天下道士,崇祠香火,分为上下两宫。历代钦赐田地约有万余亩,俱是下宫职掌,上宫世袭。灵官这颗印,俱是灵官轮流职掌。”
万岁爷道:“第三颗玉印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小臣府中。”万岁爷道:“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现在卿的府中?”天师道:“小臣贵溪县西南八十里,有一座山,其峰峭拔,两面对峙,如龙昂虎踞之状,故此叫做个龙虎山,道书为三十二福地。臣祖名唤张道陵,乃汉留侯八世的孙,生长在浙之天日山,自幼儿学长生之术,遍游天下名山,东抵兴安云锦溪仙岩洞,炼丹其中三年,青龙白虎旋绕于上。丹成饵之时,年六十,容貌益少。又得秘书,通神变化,驱除妖鬼。登蜀之云台峰,拿住一个鬼王,乞命不得,遂出一物自赎。臣祖开视,只见是一颗玉印,其纽横撇,纽上霞光闪闪。臣祖自从得了这颗印,虽不曾篆刻文字,他的术法益神,汉朝孝章皇帝封为天师。遂将玉印开洗,在上面有‘汉天师张真人之印’八个字。后于龙虎山升仙而去,如今飞升台遗址尚存。所遗经篆、符章、印剑传与子孙。龙虎山下有个演法观,古松夹道,后来盖造做个天师府。臣家世袭真人,居于此府。宋江万里有诗为证,诗曰:
凿开风月长生地,占却烟霞不老身。
虚静当年仙去后,不知丹诀付何人?”
万岁爷道:“这颗印却在卿的府中?”天师道:“是在臣府中。”万岁爷道:“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何不进来与朕?”天师道:“印虽是在臣府中,臣等但能用,却不能职掌。”万岁爷道:“怎么能用不能职掌?”天师道:“臣祖上这颗印,却收在天上老天师处。”万岁爷道:“老天师在天上哪里?”天师道:“现在兜率天清虚府的便是。”万岁爷道:“怎么用这印来?”天师道:“臣府中从山下有一条小路,直到飞升台上,已前的真人,俱从那飞升上天取印来用。”万岁爷道:“这如今怎么?”天师道:“后来世远事乖,到于唐末,听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教,把那条路径儿凿断了,故此传到如今,不得上天去了。”万岁爷道:“既不得上天,怎么得这颗印用?”天师道:“臣祖遗下有一个指甲,臣等急要用印之时,焚起香来,把那个指甲放在香烟之上熏一熏,名唤做烧难香。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现身显化,凡有奏疏,一印可管万千张纸。这就是臣等用印的机缘。”万岁爷道:“朕用的须是传国玺来。”天师道:“传国玺已经远在西番去了,怎么得来?”万岁爷道:“既有番人走的路,岂无我中国人走的路?朕即时调动南北两边人马,五府侯伯,四十八卫指挥,千、百户,竟往西洋去征战一番,有何不可?”天师道:“西洋道路遥远,崎岖险峻,南朝的人马寸步难行。”万岁爷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天师,你好意差意了,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过,怎么晓得西洋的道路是这等样儿难上难?”天师道:“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陛下问臣,臣不敢不以难奏。”万岁爷道:“你把那难走的路儿说与我听着。”天师道:“难走的路儿倒肯说,只恐怕万岁爷吃惊,臣该万死。”万岁爷也略略笑了一笑,说道:“朕在北平镇守之时,到边墙外去砍鞑子,砍得他尸积如山,血流成沟,朕只当扫了几只雏鸡儿。朕在百万军中取大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神色自如。就是饶他会摇天关,摧地府,朕也只当个儿戏一般,怎么郅个吃惊的地位?”天师道:“请下了旨意,赦臣无罪,臣才敢说。”万岁爷道:“不必太谦,只请说下。”天师道:“府、州、县、道、集场、埠泊一切,赦臣不说了。”万岁爷道:“正是要找捷些。你只把那险峻关津,崎岖隘口,说与朕知便罢。”
天师道:“天覆地载,日往月来,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一个是东胜神洲,一个是西牛贺洲,一个南膳部洲,一个是北俱芦洲。陛下掌管的山河,就是南膳部洲。陛下命将出师,由水路而进,先从洋子大江出,到孟河口上,过了日本扶桑,琉球、交趾,前面就有吸铁岭,五百里难行。过了吸铁岭,前面又有红江口,千里难行。过了红江口,前面又有白龙江,三百里难行。过了白龙江,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一步也去不得了!”万岁爷道:“怎么一步也去不得了?”天师道:“前面就是八百里软洋滩,却怎么去得?”万岁爷道:“怎么叫做个软洋滩?”天师道:“九江八河,五湖四海,那水都是硬的,舟船稳载,顺风扬帆。惟有这八百里的水,是软弱的,鹅毛儿也直沉到底,浮萍儿也自载不起一根,却怎么会过去得?”万岁爷道:“过了这个软水洋,前面是甚么去处?”天师道:“软水洋这一边还是南膳部洲,过了软水洋,那边去就是西牛贺洲了。”万岁爷道:“西牛贺洲何如?”天师道:“到了西牛贺洲,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了的跷蹊惫懒。”万岁爷道:“你只把那有头绪的说来。”天师道:“有头绪的,头一个是个金莲宝象国,第二国是个爪哇国,第三国是个西洋女儿国,第四国是苏门答刺国,第五国是个撒发国,第六国是个溜山国,第七国是木葛兰国,第八国是个柯枝国,第九国是小葛兰国,第十国是个古俚国,第十一国是个金眼国,第十二国是吸葛刺国,第十三国是木骨都国,第十四国是忽鲁谟斯国,第十五国是个银眼国,第十六国是个阿丹国,第十七国是个天方国,第十八国是酆都鬼国。这十八个大国,各国有谋士,各国有军师,各国有番将,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各国有番兵,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也有一等妇人女子,也会调兵设策。还有一等丫头小厮,也会舞棒飞枪。还有一等草仙、鬼仙、人仙、神仙、地仙、祖师、真君、中品、天尊,一个个都会呼雷吸电。还有一等番僧、胡僧、圣僧、禅僧、游脚僧、喇抹僧、靠佛僧,一个个都解役鬼驱神,只杀得翻江搅海,地动天摇。这正是强龙不斗地头蛇,南朝人马怎么去得?”万岁爷道:“厮杀的事不在话下,只是为着这块石头,亦不发勤兵于远。”天师道:“传国玺终是不得来了。”万岁爷道:“传国玺已是求之不得,卿府玉印,又在兜率天清虚府,不知茅山的印,朕可用么?”天师道:“凡夫修到神仙地位,三朝天子福,七辈状元才,天子神仙,一而二,二而一,岂有三茅祖师之印,陛下用不得之理?”万岁爷道:“传下道旨意,发下一面金牌,差下一个能达的官员,前往三茅山宣印见朕。”连问了三声:“哪一个官去得?”阶下并没有一个官员答应。只见姚太师站在万岁爷御座左侧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就差张真人前去。”奉圣旨是。万岁爷退朝。张天师赍了这一道圣旨,领了这一面金牌,带了这一班校尉,星夜奔驱,不敢违误。出这通济门,过了高桥门,竟奔句容县去。这九十里路上,心里想道:“姚太师分明是个出家人,做了这许多勾当。今日看见我们儒、释、道本是个屡世通家了,他就把这个宣印的差栽陷我,好没来由哩!”转想转恼,不觉到了句容。句容县官来迎,天师道:“旨意在身,不及施礼。”竟往三茅山而去。
却说三茅山的正灵官也是从八品的官,副灵官也是从九品的官。这一日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两个灵官领着两班当值的道士,收拾了殿宇,锁钥了殿门,各自下山,各归各宫安置。哪晓得睡到半夜三更,只听得外面的人吆吆喝喝,都说道:“山顶上发了南方丙。”哪一个道士不起来?哪一个灵官不起来?及至跑到山顶上,却又不见了火光,转到上宫、下宫,又只见火焰焰。众道士说道:“不好了,想必有甚么祸事临门。”灵官道:“火发敢是主大贵人至?”道犹未了,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只听知说道:“圣旨已到,快排香案开读。”把这些道士吓得慌上慌,一个个都到小酒店里去讨法衣,把逸灵官吓得忙上忙,一个个都到徒弟床上去摸冠儿。天师捧了圣旨,校尉捧了金牌,竟到山顶大殿之内开读。开读已毕,天师参见三茅祖师,金鼎内捻了一炷明香上来。天师参见祖师,不行跪拜礼,只得把个手儿举三举,把个牙齿儿叩三叩,竟出前殿坐下。那个灵官捧着那颗玉印,装在蟠龙匣里面,付与天师。天师心忙意急,抽身便转南京。正是:急递思乡马,张帆下水船。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天师捧了这个蟠龙盒儿,径进通济门会同馆住着。等到五更时分,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临轩启扇似云收,率土朝天极水流。
瑞色含春当正殿,香烟捧日在高楼。
三朝气早迎恩泽,万岁声长绕冕旒。
请问汉家功第一,麒麟阁上谁识侯。
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传宣的问道:“文武班齐么?”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次已经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黄门官说道:“张天师在门外听旨。”万岁爷道:“宣他进来。”只见三宣两召,宣至金銮,天师五拜三叩头,三呼万岁。万岁爷道:“着卿宣印,印在何处?”天师道:“现在午门,不敢擅入。”万岁爷道:“宣玺进朝。”天师听知宣印进朝的旨意,忙忙的走到午门上,举起个蟠龙盒儿,奉与礼部尚书接着,奉与掌朝的阁老。掌朝的阁老接着,奉与司礼监的太监。司礼监太监献上龙案。龙颜见之,果真这颗玺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龙颜大喜。只是上面还有六个字,不合辙些。
不知还是哪六个字不合朝廷使用,不知后来把几个字更替,他才合朝廷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10回 张天师兴道灭僧 金碧峰南来救难
诗曰:
璠屿琢就质坚刚,布命朝廷法制良。
宝盒深藏金缕钿,朱砂新染玉文香。
宫中示信流千古,阙下颁荣遍四方。
却忆卞和三献后,到今如斗镇家邦。
却说万岁爷看了这颗玉玺,龙颜大喜,只是印面上是个“九老仙都之印”六个字。万岁爷道:“这玉玺委实是精,只不知朕可用得么?”天师道:“陛下用得。”万岁爷道:“朕富有四海内,贵为天子,用了这个‘九老仙都之印’,朕却不反又做了个道士也?”这句话儿虽是万岁爷盘驳的,不至紧,天师心里想道:“似这等说来,反为欺侮朝廷了。”吓得他魂不附体,慌忙的五拜三叩头,说道:“臣启陛下,这颗印朝廷可用,只是玉玺可用,非是‘九老仙都’之字可用。”万岁爷道:“既是这个字不可用,去待怎么处分它?”天师还不曾回话,只见那个姚太师又在御座左侧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字不可用,也在天师身上哩!”万岁爷道:“这个字不可用,须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臣有一计,伏望天裁。”万岁爷道:“你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这印面上篆文,当原日也不过是个镌刻的。这如今伏乞陛下传出一道旨意,拣选天下良工,镌刻上朝廷爷的字号,便是朝廷爷用的,有何不可!”万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即时传出一道旨意,着尚宝寺正堂钱某朝夕守护。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工部正堂马尚书管理镌刻。又传出一道旨意,着文华殿掌中书事中书舍人刘某篆与“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
你看旨意已到,谁敢有违?只见尚宝寺卿领了旨意,捧着这颗玉玺,朝夕不离;工部尚书领了旨意,即时发下了许多的文书,写下了许多的牌票,就仰五城两县拣选碾玉匠人,眼同考校,精上要精,强上要强。每城限取五名,五五二十五名;每县限取五名,二五一十名。拘齐火速赴部听用毋违。不觉的五城两县带领着一班儿碾玉的匠人来见,尚书道:“解官销缴文书,各回本职,众匠人叫上纪录司取过纪录簿来,把这些匠人的名姓逐一计开,以便有功者赏,有罪者罚,纪完发放街下俟候。”原来这个玉玺,不敢轻自碾动,又不敢发落。该房径在工部大堂上陈设了两张公案,公案上衤因 铺锦绣,褥引芙蓉。又且关会钦天监,择取吉日良辰,马尚书朝衣朝冠,焚香拜告天地。拜告已毕,转身又拜了玉玺,方自到尚宝寺,手里请出玺来,安在个公案衤因 褥之上。众匠人各各拜天礼地,烧纸拈香,方才走近前来。只见这颗玺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欲待不动手,却是圣旨不敢违拗;欲待动手来,这玺好怕人也。只听得堂上一声云板响,尚书道:“辰时已到,众匠人兴工。”众匠人只得动手,原来这些匠人不是胡乱的动手,先前分定了上、中、下三班。匠人九名三班,共三九二十七名,余八名,两名添砂,两名换水,两名补空,两名提点。周而复始,序次而行。每日间也不是时时刻刻用工。寅时匠人进衙,卯时还不动手;辰时兴工,巳时又兴工;午时正是磨洗,未时还磨,申时歇斫。一日间怎么有这许多分派?原来寅、卯时日初出,太阳尚斜,辰、巳、未,太阳居顶,申牌时分,太阳西坠,故此一日之中,有用工时,有不敢用工时。
马尚书心里想道:“这个玺若是磨洗得工成,还有衣锦还乡的日子;若是磨洗不成,却不知怎么是好哩!”众匠人心里想道:“磨洗这个玺,若有功果,羊酒花红;若有疏虞,祸来不测。”一个个拎着脑袋儿在手里,一个个挂着心胆儿在刀上。却不觉的光阴迅速,时序催迁,转眼就是三十个日子。一个月日已周,工程圆满。尚宝寺卿眼睁睁的看看这玉玺上“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马尚书眼见的玺面上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两家儿一同欢喜,叫过把总来,权插一对金花,权挂一匹大红缎子;叫过众匠人来,权且散些赏赐,俱待等圣旨看来,另行重重颁赏。
尚宝寺仍旧捧了这颗玉玺,马尚书径到朝门外来复看旨意。只见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传宣的道:“文武班齐么?”押班的官出班奏道:“文官不少,武将无差,班已齐整了。”传宣的道:“各官有事的引奏,无事的退班。”道犹未了,黄门官说道:“现有工部马尚书听宣。”圣旨道:“宣进朝来。”三宣两召,宣至金銮。马尚书五拜三叩头,三呼万岁。圣旨道:“烦卿开工,用工何如?”马尚书道:“万岁爷的洪福齐天,开玺的工程已经完备。”圣旨道:“现在何处?”马尚书道:“现在午门,请旨定夺。”圣旨道:“宣玺进朝。”尚宝寺听知宣玺进朝,双手举起,奉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接着,奉与掌朝阁老。掌朝阁老接着,奉与司礼监太监。司礼太监献上龙颜。龙颜见之,果是“奉天承运之宝”的篆文。圣旨道:“着司礼监将玺用纸上我看着。”秉笔的太监慌忙里刷上朱砂,司笺的太监慌忙里展开茧素,一连用上两三颗玺。圣旨掀开看时,原来又是“九老仙都之印”的篆文。圣旨已自有三分不宽快了,故此不宣尚宝寺,止是传出一道旨意,宣工部尚书,另行开洗。
马尚书领着这颗玉玺,转到本衙,悲悲切切,两泪双抛,心里想道:“空负了我十载萤窗之苦,官居二品之尊,今日断送在这个玺上。”没奈何,只得唤过该房来,写了飞票,用了印信,仍旧拘到原旧的碾玉匠人。这些匠人听知这段事故,也都哭哭啼啼,怕遭刑宪。却又官差不自由,只得前来,分班的仍旧分班,添砂换水的仍旧添砂换水,补空提点的仍旧补空提点。每日间寅时进衙,仍旧进衙;卯时不动手,仍旧不动手;辰时兴工,仍旧兴工;巳时又兴,仍旧又兴;午时磨洗,仍旧磨洗;未时还磨,仍旧还磨;申时歇斫,仍旧歇斫。今番比着前番做的更加烧辣些,故此不及一个月日,已经完备了。马尚书仔细看来,明明的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却又进朝复命。
只见万岁爷在谨身殿议事,马尚书心忙意急,投谨身殿而来。黄门官道:“工部尚书在殿外听宣。”圣旨道:“宣他进来。”尚书也不待三宣两召,径自进来。圣旨道:“卿来何事,这等促迫?”尚书道:“开玺工完,特来复命。”圣旨道:“玺在何处?”尚书道:“玺在门外听宣。”圣旨道:“宣玺进来。”即时宣进玉玺,到于谨身殿内。龙颜观看之时,委是“奉天承运之宝”六个字,忙刷朱砂印在纸上,掀起看来,依旧又是“九老仙都之印。”圣旨已自有七分不快了,又宣工部尚书领出去重造。 尚书仍旧点起匠人,匠人仍旧用工开洗,尚书挨着这个二品的官,众匠人挨着这个一条的命。尚书道:“今番要把旧字洗得清,却才新字开得明。”众匠人都说道:“理会得了。”旧字洗得清,新字开得明。只说着“洗得清”三个字,就把个玺洗薄了一半,岂又有不清之理?只说着“开得明”三个字,却在那新半个上镌刻了字,又岂有不明之理?分分明明是个“奉天承运之宝”。不觉的工程又满,明日五更宫里升殿,尚书进上玺来,忙刷朱砂,印在纸上,掀起看时,仍复又是“九老仙都之印。”万岁爷一时间怒发雷霆,威摧山岳,举了此印,望九间殿丹墀之下只是一掼,骂说道:“纵是能者,不过草仙而已,怎敢戏弄朝廷!”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宣上锦衣卫掌印的堂官,到于午门之外,押将玉印,重责四十御棍,永不叙用。锦衣卫都指挥领了圣旨,喝令校尉五棍一换,四十御棍,换了八个校尉,把个玉玺打得—命归泉,不中重用。怎么一个玺叫做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原来这块玉玺是个活的,夜食四两朱砂,一印千张纸。自从打了四十御棍之后,不食朱砂,一印只是一张纸,却不是个一命归泉,不中重用?到如今这颗印,还是茅山侍奉灵官收管。
却说万岁爷撤座,文武百官散班。正是:
青天白日,撞着一个显歹子,莫道无神也有神。
到了半夜二更,三茅祖师见说打了他的玉玺四十御棍,兄弟们心怀忿恨,一个人一拳,一个人一脚,把个华阳洞踹沉了。当原先这个华阳洞,洞里坐得百十个多人,丹灶丹鼎、石床石凳,各样的奇异物件,不计其数。只因三位祖师踹沉了,故此这如今只留得一个洞口在了。这三位祖师踹沉一个华阳洞不至紧,即时间驾起祥云,霞光万道,竟奔金陵建康府而来,实在有个不良之意。只见万岁爷正在乾清官龙床之上鼾鼾的熟睡,头顶上现出真身,三茅祖师才知道万岁爷是玉虚师相玄天大帝临凡。原来玄武爷比着三茅祖师还大几级,不是个对头。好三茅祖师,知己知彼,袖手而归。不觉的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钟传紫禁才应彻,漏报仙闱俨已开。双阙薄烟笼菡萏,九成初日照蓬莱。朝时但向丹墀拜,仗下应从紫殿回。圣道逍遥更何事,愿将巴曲赞康哉!
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圣旨一道,特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见朝。天师见了旨意,忙来朝谒,五拜三叩头,三呼万岁。万岁爷道:“昨日三茅山的印,已经打了四十御棍,不中用了,卿府的玺,又在兜率天清虚府,不能用了。朕到今日,还把那个玺来用?”天师道:“陛下用的还是传国玺。”万岁爷道:“依卿说起来,传国玺又去得远哩!”天师道:“西番路途遥远,险隘崎岖,一时往来不便。”万岁爷道:“须得一员能达的官,往西番去走一遭。”天师还不曾回复,姚太师站在御座左侧说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须就着在张真人身上要也。”万岁爷道:“张真人,这玺却在你身上要也。”天师心里想道:“这个姚太师,我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苦苦的计较我们,忒来得紧了。我怎么也设一个计较,也还一个礼儿。”好个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姚太师他本是个僧家,我今日就在这个取玺上,要灭了他的僧家,教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日噬脐,悔之无及。”因是万岁爷着他要玺,他就回复道:“臣有一计,要这个传国玺,如探囊取物,手到擎来。”万岁爷道:“卿有何计,说来与朕听着。”天师道:“臣有一事,依臣所奏,然后才敢献上计来。”万岁爷道:“依卿所奏,钦此钦遵。”天师道:“陛下要用取玺之计,先将南北两京一十三省庵庙禅林里的和尚一齐灭了,方才臣有一计,前往西洋取其国玺,手到玺来。”万岁爷只是取玺的心胜,便自准依所奏,即时传出一道旨意,尽灭佛门。该礼部知道。礼部移文关会两京十三省,晓谕天下僧人,无论地方远近,以关文到日为制,俱限七日之内下山还俗。七日以内未下山者,发口外为民;七日以外不下山者,以违背圣旨论,俗家全家处斩。四邻通同,不行举首者,发边远充军。
自古道:“近火者先焦”。这个金陵建康府近在辇毂之下,礼部发下了告示,五城兵马司追销。天下名山僧占多,南朝有四百八十座寺,无万的僧人,龙蛇混杂,一例儿都要撵他下山。况兼圣旨的事重,又岂可容情得的?众僧人哪一个敢执拗,只得收拾行囊包裹,一个个高肩担儿挑着,哭哭啼啼。也有师父哭徒弟的,也有徒弟哭师父的;也有师公哭徒孙的,也有徒孙哭师公的;也有师父、师公哭着别个房头徒弟、徒孙的,也有徒弟、徒孙哭着别个房头师父、师公的;也有张和尚帽子,李和尚戴了去的;也有李和尚的驴,张和尚骑了去的;也有到私窠子家里无限别离情的,也有到尼姑庵里去抱娃娃的。正是:“削发又犯法,离家又到家”;“袖拂白云归洞口,杖挑明月浪天涯。可怜树顶新巢鹤,辜负篱边旧种花。”
却说这些僧人下山出乎无奈,哪一个不致怨一声?人多怨多,却就惊动了五台山清凉寺里的那一位讲典的碧峰长老。长老正在升座玄谈,信风到了,长老便知其情,心里想道:“摩诃僧祗果真有此厄会,我若不行,佛门永不得兴起。我原日为甚么来住世也?”即时按住经典,吩咐提科的殿主上来:“你可对众僧人说,好好的看守祈场,我往南京去走一遭来。”只见左善世、右善世、左阐教、右阐教、左讲经、右讲经、左觉义、右觉义、正提科、副提科、正住持、副住持、正僧会、副僧会、正僧科、副僧科、正僧纲、副僧纲、正僧纪、副僧纪,个个说道:“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又只见一切比丘僧,一切比丘尼,一切优婆塞,一切优婆夷,四众人等,人人说道:“老爷经典正讲在玄妙之处,弟子们实指望拔离苦海,永不蹉地狱之门,怎么今日要去?”又只见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也说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怎么又向南京去?”碧峰长老道:“你们不须挂牵,我快去快来也。”众人说道:“老爷此去几时来?”长老道:“往还只好两三个日子。”怎么五台山走到南京,往还只要两三个日子?原来碧峰长老是个古佛临凡,金光起处便行,金光按下便住,故此与凡人不同。众人说道:“老爷若去,弟子们度日如年,两三日也难捱了。”长老终是去的心胜,更不打话。你看他头戴着圆帽,身穿着染色直裰,腰系着黄丝细绦,脚蹬着暑袜禅鞋,肩掮着九环锡杖,金光起处,便早已离了五台山,顷刻里就到了南京上清河。举头一望,好个南京,真个是龙蟠虎踞,帝王之都。有一曲《帝京瞻望词》为证,词曰:
汉室金陵吴建业,盘囷百里帝王国。三山二水壮皇图,虎龙蟠旺地脉。钟陵佳气郁葱葱,万岁嵩呼遗剑弓。紫雾寒浮山月晓,红云晴挟大明东。巍峨阙殿隐灵谷,星列辰分环辇毂。天上清虚广寒宫,人间玉藻琼枝屋。阅江楼下抚红泉,鹳鸟台上眺青天。分服不殊周镐洛,授时犹守舜玑璇。主家戚里连朱户,执戟三千食帝禄。长杨校猎疾飞云,熊馆驱驰如破竹。钟鼓堂皇肃未央,严更跸道俨周行。带砺共盟千古石,金瓯永称万年觞。此时天子尊文教,求贤直下金门诏。草茅愿策治安书,葵曝敢挥清平调。石渠天禄宛蓬瀛,经筵御日对承明。作赋未能遭拘监,注书甘自老虞卿。吁嗟!世人嗜竽不嗜瑟,真赝缤纷谁鉴别?安贫独有子云贤,寂寞玄成聊自适。世事湛浮似转丸,由来先达笑弹冠。咫尺君门远万里,令人惆怅五云端。
又有《狮子山》、《清凉寺》二律诗为证:
万仞颠崖俯大江,天开此险世无双。
苻坚小见堪遗笑,魏武雄心入挫降。
一统舆图新气象,六朝形胜旧名邦。
题诗未觉登临晚,笑折黄花满酒缸。
不用芒鞋竹杖扳,肩舆直到翠微间。
生逢王气千年地,秀拔金莲一座山。
佛殿倚空临上界,僧房习静隔尘寰。
传杯暂借伊周手,且放经纶半日闲。
却说长老到了南京上清河,按下金光,竟投双庙儿落下。
此时已自三更天矣。正是:
静夜有清光,闲堂仍独息。
念身幸无恨,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所忧非我力。
却说三更天气,长老已自到了上清河双庙儿落下。这个庙里虽有几个神道,他看见长老金光万道,晓得他不是个巧主儿,都也各自去了。长老进了庙门,坐在他供案之上。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无踪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刮将一位神道进来了。这位神道怎么样打扮?只见他戴着汉巾,披着绿锦,玉带横腰,青龙刀凛凛。长老道:“是何圣贤?”那神说道:“佛弟子是十八位护教伽蓝。”长老道:“原来是玉泉山显圣的关将。”那神说道:“便是。”长老道:“请回本位,不敢有劳。”这一位神道去了。又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有声无影遍天涯,庭院朱帘日自斜。
夜月江城传戍鼓,夕阳关塞递胡笳。
风过处,又刮将许多神道进来了。长老道:“来者何神?各通名姓。”只见这些神道各人自通名姓,原来一个是日游神,一个是夜游神,一个是增福神,一个是掠福神,一个是纠察神,一个是虚空过往神,又有五个是五方揭谛神。长老道:“诸神各回本位,不必相劳。”这些神道各自散了。又只见一阵风过,好风呀:
无影无踪一气回,花心柳眼乱吹开。
分明昨晚西楼上,斜拽笙歌入耳来。
风过处,又刮将一位神道来也。这位神道又怎么打扮?只见他头戴皂幞头,身穿大红袍,腰系黄金带,手拿象牙笏板当张刀。且自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傅粉的脸,三分的髭髯。见了长老,绕佛三匝,叩齿通虔。长老道:“是何神圣?”那神说道:“小神是南京城里斩妖缚邪护呵真命皇帝御驾的便是。”长老道:“你护呵哪个真命皇帝来?”那神说道:“大凡真命皇帝下界,百神护呵。小神是保护洪武爷御驾的便是。”长老道:“现在哪里管事?”那神说道:“小神现今在里十三、外十八,把守江东门的便是。”长老道:“你曾斩甚么妖,缚甚么邪?”那神说道:“自从胡元入主中国,乾坤颠倒,妖邪极多,精怪无数。及至洪武爷下界,小神护呵斩缚,这些妖怪方才远走他方,这地方方才宁静。”长老道:“有何凭据?”那神说道:“有一个三山街卖药的贺道人为证。”长老道:“怎么贺道人为证?”那神说道:“贺家是南京城里一个古迹人家,是汉末三分时候住起的。那卖药的道人也有几分灵性,日里医人,夜来医鬼。有一个精怪时常来到贺道人的家里取药,走动了约有三五十年。忽一日五更三点,哭啼啼的来辞贺道人,说道:‘业师,业师,我今番再不来取药了。’贺道人说道:‘仙家,你为何发出此言?’那精怪说道:‘自今洪武爷治世,按上界娄金天星,玉皇有旨,差各城隍各门把守。我们邪不能胜正,怎么又敢进门来也?’呼的一声风响,这个精怪就去了。这却不是小神斩妖缚邪的凭据么?”长老道:“原来你是个城隍菩萨哩!”那神说道:“便是。”长老道:“既是城隍,请通名姓。”城隍说道:“小神姓纪名信。”长老道:“天下都是你一个人么?”城隍道:“不但这个江东门,天下城隍都姓纪。不但天下,就是海外东洋西戎,南蛮北狄,万国九洲,普天下的庙宇城隍都要姓纪。”
这话儿还不曾说得了,只见眼面前又有一个神道,也头戴的皂幞头,也身穿的大红袍,也腰系的黄金带,也手里拿的象牙笏板当张刀,高声说道:“少说些哩!”城隍说道:“怎么少说些?”那神说道:“你说天下城隍都姓纪,海外城隍都姓纪哩!”城隍说道:“却不是天下城隍都姓纪,海外城隍都姓纪怎么?”那神说道:“且莫讲天下,且莫提海外,只怕咫尺之间就有一个城隍不姓纪哩!”城隍菩萨大怒,说道:“你甚么人?敢学我们装来,敢来抢白我们说话?也罢,你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便自甘休;若说不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我教你吃我的象牙板这一亏。”那神说道:“你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高声’,还有这个佛菩萨做个证明功德。”长老道:“你两家也不要伤了和气,各人说出各人的话来,自有公道在那里。”城隍说道:“少叙闲谈,你只说出咫尺之内有个城隍不姓纪来,便罢。”那神说道:“我问你,应天府管几县哩?”城隍道:“管七县。”那神说道:“七县中间可有个溧水县么?”城隍道:“有个溧水县。”那神说道:“溧水县城隍姓甚么哩?”城隍道:“都是我姓纪的。”那神道:“却不姓纪。”城隍道:“姓纪。”那神说道:“不姓纪。”两家儿都不认输。长老道:“难凭你两家硬证,你们说姓纪的,说出一个姓纪的缘由来;说不姓纪的,也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
却不知溧水县的城隍果真是姓纪,果真是不姓纪;不知这个城隍说出个甚么姓纪的缘由来,又不知那一位神道说出个甚么不姓纪的缘由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1回 白城隍执掌溧水 张天师怒发碧峰
诗曰:
万峰秋尽百泉清,旧锁禅扉在赤城。
枫浦客来烟未散,竹窗僧去月犹明。
杯浮野渡鱼龙远,锡响空山虎豹惊。
一字不留何足讶,白云无路水无情。
这诗是单道僧家的。
却说城隍说过,天下城隍都姓纪。那一位神道说道:“溧水县城隍不姓纪。”长老道:“难凭你两家硬证。你们说天下城隍都姓纪的,说出一个都姓纪的缘由来;你们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说出一个不姓纪的缘由来。”城隍菩萨就抢出说道:“小神亲事汉高祖,见危授命,为臣死忠,以此敕封我为天下都城隍。到如今历了多少朝代,熬了多少岁寒,岂有天下之大,另有一个天下?都城隍之外,另有一个城隍?以此天下城隍都姓纪。”长老道:“你说溧水县城隍不姓纪的,怎么说?”那神说道:“这话儿说起来且是长哩!”长老道:“但说不妨。”那神说道:“当原日中八洞神仙前赴西池王母大宴,那七位神仙去得快爽些,独有吕纯阳驾着云,蹑着雾,自由自在,迤逦而行。正行之际。猛听得下界歌声满耳,他便拨开云头,望下睃着。只见是个南朝城中百花巷里一所花园,花园之内,一个闺女领着几个丫环行歌互答。原来这个闺女领了几个丫环,看见那百草排芽,杂花开放,不觉唱个旧词儿,说道:‘二九佳人进花园,手扯花枝泪涟涟。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老何曾再少年?’内中就有个知趣的丫头,就接着唱一个说道:‘可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使尽金还在,过去光阴哪里寻?’天下事有个知趣的,就有个不知趣的,那不知趣的就唱一个说道:‘十三十四正当时,只我十八十九还婚姻迟。二十三十容颜退,衾寒枕冷哪个知?’吕纯阳听知这些歌儿,心里说道:‘小鬼头春心动也!待我下去走一遭来。”便自按住云头,落在花园之内。吕纯阳本是标致,再加变上了一变,越加齐整,真个是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你便是个铁石人,也自意惹情牵。你看他头戴紫薇折角巾,身穿佛头青绉纱直裰,脚穿裤腿儿暑袜,三镶的履鞋,竟迎着那闺女儿走。那个女孩儿家脸皮儿薄薄的,羞得赤面通红,转身便走。好个纯阳,装着个嘴脸儿,赶上前去,赔一个小心,唱一个喏。那闺女没奈何,也自回了一拜。纯阳说道:‘小娘子休怪。’那闺女带着恼头儿说道:‘君子,你既读孔圣之书,岂不达周公之礼,怎么无故擅入人家?’纯阳又故意的赔个小心,说道:‘在下不枉是黉门中一个秀才。适才有几位窗友,拉我们到勾栏之中去耍子,是我怕宗师访出来饮酒宿娼,有亏行止,不便前程,因此上回避他。不觉擅入潭府,唐突之罪,望乞恕饶。’那闺女说道:‘既是如此’,叫丫头过来:‘你送这位相公到书房里去回避一会罢。’女孩儿抽身先自归到内房去了。哪晓得这个丫环听着个秀才唆拔,倒不领他到书房里去,反又领他到卧房儿里面来。这个女孩儿,一则是早年丧了父,娇养了些,二则是这一日母亲到王姨娘家里去了,三则是禁不得那个秀才的温存,四则是吃亏了这些丫头们的撺掇,故此吕纯阳就得了手。自后日去夜来,暗来明去,颇觉稔熟了。
“却说母亲在王姨娘家里归来,哪晓得这一段的情故?只是女儿家容颜日日觉得消瘦,唇儿渐渐淡,脸儿渐渐黄,为母的看见,心下不忍。只见明日是个七月初一日,母亲说道:‘女儿,你今夜早些安歇罢,明日是个初一日,我和你到南门外梅庙里去进一炷香。进了香回来,我和你到长干寺里去听一会讲经说法,散一散你的闷儿来。’果然到了明日,两乘轿子出了门,进了庙,拈了香,折回来竟投长干寺而去。只见寺里正在擂鼓,法主升座说经,四众人等听讲。歇一会,香尽经完,法师下座,看见了这个白氏女,问道:‘这个道人贵姓?还是哪家的?’只见那母亲向前下拜,说道:‘弟子姓白,这是弟子的小女,小名叫做白牡丹。’法师道:‘他面上却有邪气。’白氏母道:‘邪气敢害人么?’法师道:‘这条命多则一个月。’白氏母道:“望乞老爷见怜,和我救他一救。’法师道:‘你回去问他,夜晚间可有些甚么形迹,你再来回我的话,我却好下手救他。’白氏母转进家门,把个女儿细盘了一遍。女儿要命,也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明日个白氏母再到长干寺,见了法师,把个前项事也自对他细细的说了。法师道:‘善菩萨’,你来,我教你一段工夫,如此如此。’白氏母归来,对着女儿道:‘我教你救命的工夫,如此如此。’这女儿紧记在心。“果然是二更时分,那秀才仍旧的来,仍旧的事。这女儿依着母亲的教法,如此如此,把那个吕纯阳激得暴跳。原来吕纯阳人人说他酒、色、财、气,其实的全无此说。这场事岂为贪花,却是个采阴补阳之术。哪晓得那个法师打破了机关,教他到交合之时,紧溜头处,用手指头在左肋之下点他一点,反把他的丹田至宝泄到了阴户之中。这岂不是个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此吕纯阳激得只是暴跳,飞剑就来斩这白氏女。这女儿却慌了,跪着讨饶,就说出长干寺里的法师来。
“那纯阳飞剑到长干寺里去斩那个法师。原来那个法师又不是等闲的,是个黄龙禅师。这口剑飞起来,竟奔神师身上。那禅师喝声道:‘孽畜!不得无礼。’用手一指,竟插在地上。洞宾看见那口雄剑不回来,急忙又丢起个雌剑。雌剑也被他指一指,插在右壁厢。洞宾看见,却自慌了,驾云就走。黄龙将手一指,把个洞宾一个筋斗翻将下来。洞宾转身望黄龙便拜,说道:‘望慈悲见恕罢!’黄龙道:‘我也肯慈悲你,你却不肯慈悲别人哩!’洞宾道:‘今后晓得慈悲了。’黄龙道:‘你身上穿的甚么?’洞宾道:‘是件纳头。’黄龙道:‘可知是件纳头。你既穿了纳头,行如闺女,坐像病夫,眼不观邪色,耳不听淫声,才叫做个纳头,焉得这等贪爱色欲!’洞宾道:‘这的是我不是,从今后改却前非,万望老师还我两口剑罢。’黄龙道:‘我待还你剑来,其实你又伤人。’洞宾道:‘再不伤人了。’黄龙道:‘这两口剑,留一口雄的在我山门上,与我护法,雌的还你罢。’洞宾走向前去,拔出雌剑来,拿在手里。黄龙法师说道:‘剑便还你,还不是这等的佩法。’先生道:‘又怎么个佩法?’黄龙法师道:‘你当日行凶,剑插在腰股之间,分为左右。今日这口剑,却要你佩在背脊上,要斩他人,拔出鞘来,先从你项上经过;斩妖缚邪,听你所用;如要伤人,先伤你自己。’洞宾道:‘谨如命。’故此叫做个‘洞宾背剑’。洞宾得了这口剑,又说道:‘弟子没有了丹田之宝,赴不得西池王母蟠桃大会,望老师再指教一番。’法师道:‘我教你到龙江关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仪真县;仪真县叫船,七十里水路,竟到扬州府;扬州府叫船,一百二十里水路,竟到高邮州。到了高邮不要去了,你就在那个地上寻个处所养阳,九年功成行满,再朝玉京。’洞宾得了口剑,又得了养阳的处所,竟自拜谢而去。至今高邮州有个洞宾养阳观的古迹。“却说白氏女叫做个白牡丹,得了纯阳的至宝,月信愆期,身怀六甲,怀了二十个整月,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娃娃来不至紧,只见顶平额阔,天仓饱满,地角方圆,虽则初然降生,就像个两岁三岁的模样。白氏母没奈何,只得养了他。养到五岁六岁,投师开蒙。七岁八岁,四书五经无不通解。九岁十岁,旁及诸子百家。十一十二,淹贯了三教九流,总括了五车百艺。十三岁入学,十四岁中举,十五岁登黄甲。初任句容县知县,六年考满,考上上,行取进京,补广东道监察御史。柱下弹劾,骢马风生,三迁九转,一转转到兵部侍郎之职。回马南朝谒陵,径往溧水县住下。这个白侍郎一清如水,与百姓水米无交,秋毫无犯,只是心上喜欢的有一件东西。是个甚么东西?却说白侍郎秋毫不染,只是喜欢的鸡子,每日清早起来,要鸡手做上一碗汤,润其心肺。因此上逢府、州、县,行头、铺户,逐日买办进来,送进衙来,交与贴身的门子。忽一日铺户进了鸡子,门子接了他的,就安在衣厨之内。到于三更时分,门子们都已睡了,只有白侍郎眼睁睁的睡不成来。只见一群鼠耗,把些鸡子尽行搬运去了。怎么鼠耗搬得鸡子动?原来两个鼠耗同来,一个仰着睡在厨里,把个鸡子抱在肚上,四个爪儿搂定了,这一个把个嘴儿咬着那个睡的尾巴,逐步的拖也拖将去了。拖来拖去,尽行去了。白侍郎见之,心里想道:‘天下事哪里没有个屈情。’明日个起来不见了这些鸡子,门子没有甚么交付厨子,厨子没有甚么去做汤。侍郎坐在堂上,只作不知,故意儿叫过四个门子来,拷究他一番:打的打,夹的夹,拶的拶,攒的攒。也有招道偷吃了的,也有招道偷出去了的,哪个省得是个鼠耗之灾?侍郎看见这等屈打屈招,心里想道:‘天下有多少屈情的事,我做了数十年官,错断了多少屈情的事。我为官受禄一场,不能为国为民,反做下了这等无常孽帐,枉耽了这个人身!’咬着牙齿,革叮一声响,猛地里照着廷柱上‘扑通’。一个‘扑通’不至紧,撞得脑浆似箭,口血如流,命染黄泉,身归那世。当有诸神上表,奏知玉皇大帝,说道:‘下方有这等的清官,怕屈了民情,宁可己身先丧。’玉帝差了许真君传下旨意,把个白侍郎叫进兜率宫,竟到灵霄宝殿,玉皇设宴款待了他。因他在溧水县身亡,就敕封他为溧水县城隍管事,写敕与他,到任管事。故此溧水县城隍姓白。你怎么道天下城隍没有个别姓?”
长老道:“我和你解了罢,天下城隍姓纪,溧水县城隍姓白。”那神说道:“好了他些!”长老道:“你敢就是白城隍么?”那神说道:“不是。”长老道:“你既不是白城隍,怎么来费这许多唇口?”那神道:“天公不法,许诸人直言无隐。”长老道:“你是何神?”那神说道:“小神是天下的都土地。”长老道:“你怎么和城隍一样装束?”都土地说道:“我本与他对职的,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才受他的节制。”长老抬起头看来,只见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儿,头戴的一色东坡巾,穿的一色四镶直裰,系的一色黄丝绦,脚登的一色三镶儒履,手拄的一色过头拐棒。长老道:“你们是何神道?”那些矮老儿说道:“小神都是当境土地之神。”长老道:“到此何干?”众土地说道:“特来迎接。”长老道:“连都土地俱请回罢。”长老发放了这些土地,此时已经是四更时分。
长老拽了九环锡杖,离了双庙儿之门,只见街坊上的人闹闹哄哄。他看见个居民稠密,心里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来走一遭,不免度一个超凡入圣,正果朝元,方才是我为佛的道理。”你看长老的法身,长有八尺五寸,好不狼抗。方面大耳,削发留髯,好不旮旭。一手拽着九环锡杖,一手托定紫金钵盂,口里吆喝着:“贫僧化你一飧斋。”行了这等几十家的门面,并不曾见一个发慈悲的世主来。”再走走到前面一个十三间的门面,长老道:“此中高楼大厦,一定有个善菩萨来结缘。”哪晓得走到他的门前,叫声:“贫僧化你一飧斋。”门里闪出一个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头来,人便是个瘌痢头,嘴却是个鹰嘴。看见长老化斋,他说道:“老爷再过一家儿罢!”长老站着不动,他就捺着长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里去。那隔壁的门里,又闪出一个不尴不尬,不伶不俐,没摆的邋遢头来,说道:“你这人好没趿,你家门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门上来。”那瘌痢头性急如火,揪着这个邋遢头就是火寻毛,就是捣眼,两下里混打做一堆。歇会儿,街坊上走出几个硌硌确确、纥纥的地方来,倒不去劝闹,且加上个破头楔,说道:“这和尚化甚么斋?”众人倒把个长老推了几推,一推推到街那边去了。街那边又推到街这边来。为甚么把个长老推上推下?原来当今是永乐爷兴道灭僧,故此地方上严禁。长老只好笑一笑,心里想道:“经曲上说‘南无南无’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却也无。”
此时已是五更天气,万岁爷要升殿,文武百官要进朝。长老拽开步来,离了上清河,进了江东门,又进了三山门,过了陡门桥,过了行口,过了三山街,过了淮清桥,过了大中桥,过了崇礼街,过了五条街,竟到正阳门上。正走之间,撞着一位黄门官来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着下来,长老吆喝着“化斋”。那官牌起头一看,只见一个光光的头,戴着瓢儿帽,穿着染色衣,一手是个钵盂,一手是条锡杖,明明的是个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厉害,看见是个和尚,鞍笼里抽出一根荆条来,扫脚就打。哪晓得和尚倒不会叫疼,自家肐膝头儿上倒吃了一下苦,把个官牌急将起来,益发恨得和尚紧。不觉黄门官到了面前,问说道:“甚么人在这里喧嚷?”
这却是公案傍边一句言,官牌说道:“圣旨灭僧兴道,五城两县现在挨拿。街坊上头发稀两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秃子躲得不敢出门。这个和尚大摇大摆,吆喝着化斋,不知仗了哪个的势力,靠了哪个的门墙?”黄门官道:“你这和尚是山上长的?是水里淌来的?你也有两个耳朵,岂不晓得当今圣旨兴道灭僧?”长老道:“小僧是外京来的,故此不知。”黄门官道:“既从外京而来,我这京城的禁门,里十三,外十八,你从哪一门进来?”长老心里想道:“我若说了从哪一门进来,却便难为了把门官,我心何忍。”好个长老,低头一想,计上心来,反请问:“朝使大人仙乡何处?”黄门官倒也是个有德器的,见这长老问,便答应道:“学生是徽州人。”长老道:“既是徽州,便可知道。”黄门官道:“怎么是徽州便可知道?”长老道:“若是本京人,却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县、道,俱有城墙,城墙上俱有城楼,城楼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写的字,写着甚么门,走路人便晓得进了甚么门。京城是日月脚下建都之地,城墙虽然高耸,却没有个城楼,没有个牌匾,况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哪个里十三,外十八?”那打路的官牌夙气不散,禀说道:“小的押他旧路回去,看是进的哪一门。”长老道:“小僧来时倒了几个弯,转了几个角,知道哪是走的旧路?”黄门官道:“既如此,我这里不究门官,专一究你。”长老道:“多谢搭救贫僧,贫僧无恩可报。”黄门官道:“说甚么搭救,我这里追究着你!”长老道:“追究是如何?”黄门官道:“轻则祠祭司拿问,重则枭首示众工。”长老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见过大事。”黄门官道:“怎么不曾见过大事?”长老道:“若要贫僧枭首,就相烦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么大事。”黄门官道:“自古只有个仗义疏财,哪里有个仗义疏命的?”长老道:“当原日有个喜见菩萨,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个妙庄王女香山修行,为因父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汤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现出千手千眼,救苦求难、大慈大悲,才登观世音正果;又有锡腊太子舍了十万里江山,雪山修行,以致乌鸦巢顶,芦笋穿膝,且又舍身喂虎,割肉饲鹰。看起来以前的人都舍得死,如今的人倒都舍不得死。”官牌道:“好个大话!”黄门官道:且押着他,待我进朝请旨定夺。”道犹未了,只见金殿上钟鼓齐鸣,已是早朝时分。只见:
大明宫殿郁苍苍,紫禁龙烟直署香。
九陌华轩争道路,一投寒玉任烟霞。
须听瑞雪传心语,更喜文鸳续鹭行。
共说圣朝容直气,期君此日奉恩光。
却说早朝时分,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班齐。黄门官奏道:“午门外有个和尚听宣。”万岁爷道:“我这里灭僧,怎么又有个和尚来见朝?想必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来。”旨意道:“宣他进朝。”那长老听见宣他进朝,便大摇大摆走将进去。他又不走左边文官的街,他又不走右边武官的街,他径直走着万岁爷的金阶御道。两边校尉喝声道:“那是爷的御道,怎么和尚敢走!”长老道:“我自幼儿胆小的人,三条路只走中间。”见了万岁爷也不行大礼,只是打个问讯,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鸿胪寺说道:“和尚怎么不拜?”长老道:“国泰民安,只可说个兴,怎么说个败?”
万岁爷已经是灭僧,看见这个和尚抢了御道,又不行礼,龙颜大怒,喝令当驾的官绑出午门外去枭首。只见殿东首履声王吉 王吉,玉佩琤琤,闪出一位大臣,叫声:“刀下留人!”原来是个新袭诚意伯的,姓刘名某。只见他垂绅正笏,三呼万岁,说道:“臣启陛下,天下寺院甚多,寺院里僧家最众,面奏朝廷的却少。今日这个和尚面君,多因有个来历,望陛下详察之。果于礼法不顺,再斩不迟。”万岁爷道:“依卿所奏,放那和尚进来。”和尚却又进来。万岁爷道:“和尚有甚冤屈,舍身见朝?”长老道:“因为上位灭我僧家,特来见驾。”万岁爷道:“是我灭你僧家,你有何话说?”长老道:“昔日汉文帝不曾斩得僧头,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班头,万万年皇王之领袖,天高地厚,春育海涵,于人何所不容?况且三教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爱何憎,今日这等灭僧兴道?”万岁爷道:“这原是龙虎山张天师奏的本。”
道犹未了,只见黄门官奏道:“龙虎山张天师收云下来,现在门下听宣。”圣旨一道:“宣天师进朝。”天师进了朝,五拜三叩头,行礼已毕。万岁爷道:“先生海上风霜,多有劳顿。”天师道:“这都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个‘海上风霜’四个字。”原来天师过海去采长生芝草,进贡朝廷,故此“海上风霜”。
天师转眼一看,只见丹墀里面站着一个和尚,忙忙的又奏说道:“陛下既已灭僧兴道,怎么又把这个和尚放进朝门之内?这叫做是‘己身不正,焉能正人 ’?伏乞陛下详察。”万岁爷道:“自从五鼓设朝,直到这早晚,文武两班在此,国事不曾分理半毫,着这和尚进来盘今博古,将凡比圣,偏然有许多闲谈,我也是没奈何他处。”天师大怒,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
却不知这个和尚拿送礼部祠祭司,他怎么样儿分说,却不知礼部祠祭司拿到这个和尚,怎么样儿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张天师单展家门 金碧峰两班赌胜
诗曰:
交光日月炼金英,一颗灵珠透室明。
摆动乾坤知道合,逃移生死见功神。
逍遥四海留踪迹,归去三清立姓名。
直上五云云路稳,紫鸾朱凤自来迎。
这都是说道家的诗儿。
却说天师大怒,喝令圆牌校尉拿送礼部祠祭司。长老微微而笑,说道:“拿我到祠祭司却待怎么?”天师道:“追你的度牒,发你边远充军。”长老心里想道:“我生时还没有日月,哪里有天地?这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后辈,何况一张真人乎!”心里虽是这等想,却又不可漏泄天机,问说道:“你莫是个张真人么?”天师道:“我是与天地同休的天师,麒麟殿上无双士,龙虎山中第一家。你岂不知道?”长老道:“你也只是这等一个人物。”天师道:“你又是甚么样的人物?”长老道:“我们出家人,也不支架子,也不贪真痴,也不欺心灭哪一教。是法平等,无有高低。但不知你有何能,欺心灭我佛教?”天师道:你还不晓得我的道法:
独处乾坤万象中,从头历历运元功。
纵横北斗心机大,颠倒南辰胆气雄。
鬼哭神号金鼎结,鸡飞犬化玉炉空。
如何俗士寻常觅,到得希夷第一宫?
你还不晓得我的修炼:
水府寻铅合火铅,黑红红黑又玄玄。
气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团。
药返便为真道士,丹还本是圣胎仙。
歹僧入定虚华事,徒费工夫万万年。
你哪晓得我的丹砂:
谁知神小玉华池,中有长生性命基。
运用须凭龙与虎,抽添全仗坎兼离。
晨昏炼就黄金粉,顷刻修成白玉脂。
斋戒饵之千日后,等闲轻举上云梯。
你哪里晓得我的结证:
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
腰下剑锋横紫气,鼎中丹药起云烟。
才骑白鹿过沧海,又跨青牛入洞天。
假使无为三净在,也应联辔共争先。
你哪里晓得我的住家:
举世何人悟我家?我家别是一年华。
盈箱贮积登仙禄,满鼎收藏伏火砂。
解饮长生天上酒,闲栽不死洞中花。
门前不但蹲龙虎,遍地纷纷五彩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神剑:
金水刚柔出上曹,凌晨开匣玉龙嚎。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奸血点随流水尽,凶豪气逐渎痕消。
削除尘世不平事,惟我相将上九霄。
你哪里晓得我的玉印:
朝散红光夜食砂,家传玉玺最堪夸。
精神命脉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
天地变同飞白雪,阴阳会合产金花。
须知一印千张纸,跨凤骑龙谒紫霞。
你哪里晓得我的符验:
篆却龙文片纸间,飞传地轴与天关。
呼风唤雨浑能事,遣将驱兵只等闲。
关动须弥翻转过,拿来日月逆周旋。
若还鬼怪妖魔也,敛手归降敢撒蛮。
你还不晓得宋仁宗皇帝御制一篇赋,单道三教之内,惟道为尊:
三教之内,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凡笼而隐籍,脱俗网以似真。乐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岩谷兮,忘辱忘荣。顶星冠而耀日,披布褐以长春。或蓬头而跣足,或丫髻以包巾。摘鲜花而砌笠,折野草以成茵。吸甘泉而漱齿,嚼松柏以延龄。歌阑鼓掌,舞罢遏云。遇仙客兮,则求玄问道;会道友兮,则诗酒讲文。笑奢华之浊富,乐自在之清贫。岂一毫之挂碍,无半点之牵缠。或三三而参同悟契,或两两以话古谈今。话古谈今兮,叹前朝之兴废;参同悟契兮,究性命之根因。任寒暑更变,随乌兔逡巡。苍颜返少,白发还青。携单箕兮临清流,洁斋粮炊爨以充饥;提篮锄兮入山林,采药饵遍世以济人。解安人而利物,或起死以回生。修生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判吉凶兮,开通易象;定祸福兮,密察人心。阐道法揭太上之正教,书符篆除人世之妖氛。降邪魔于雷上,步罡气于雷门。扣玄关天昏地暗,激地户鬼伏神蹲。默坐静室,存神夺天地之秀气;闲游通衢,过处采日月之精英。运阴阳而炼性,养水火以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按四时而采取,弄九转以丹成。跨青鸾直冲紫府,骑白鹤遍游玉京。参乾坤之正色,表妙道之殷勤。比儒教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 ;比释教兮,寂灭为乐,岂脱凡尘。朕观三教,惟道至尊。
张天师这一席话,也不是个漫言无当,也不是个斗靡夸多,大抵只是要压倒个僧家,好灭和尚的。长老心里想道:“我若是开言,便伤了和气,却也又没个甚么大进益,不如稳口深藏舌,权做个痴呆懵懂人。”故此只作一个不知。
天师看见个长老不开口,他又把个言话儿挑他一挑,说道:“你做和尚的,也自说出你和尚的家数来。”长老满拚着输的,自己说道:“我们游方僧有个甚么大家数哩,住的不过是个庵堂破庙,穿的不过是个百衲鹑衣;左手不离是个钵盂,右手不离是根禅杖。”天师得了他的输着,好不欢喜,也说道:“可知是和尚的家数了。住的庵堂破庙,就只是个花子的伴当;穿的百衲鹑衣,半风子也有几斗。左手的钵盂,是个讨饭的家伙;右手的禅仗,是个打狗的本钱。”天师嘴里说着倒不至紧,两边文武百官也觉得天师犯了个忒字儿。可可的姚太师又驰驿还乡去了,故此天师放心大口说话。长老道:“既是天师的道法精,可肯见教小僧么?”天师道:“凭你说个题目来。”长老道:“就请教个出神游览罢。”天师道:“此有何难?”万岁爷看见这个天师发怒生嗔,恐有疏失,即时传旨,着僧道各显神通,毋得粗糙生事。
天师得了旨意,越加精神,就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出了元神。多官起眼看时,只见天师面部失色,形若死尸,去了半晌尚然不回。及至回来,心上觉得有些不快;心里虽则是有些不快,皮面儿上做个洋洋得志的说道:“我适来出神,分明要远去,偶过扬州,只见琼花观里琼花盛开,是我细细的玩赏一番。”长老道:“怎么回得迟?”天师道:“遇着后土元君,又进去拜谒太守,又从海上戏耍一番,故此来迟。”长老道:“想是带得琼花来了?”天师道:“人之神气出游,止可见物知事而已,何能带得物件来也?和尚既出此言,想是你也会出神?想是你的出神,会带得物件来也?”长老道:“贫僧也晓得几分。”天师道:“你今番却出神游览来我看着。”长老道:“贫僧已经随着天师去游览琼花观来。”天师道:“你带得琼花在哪里?”长老把个瓢帽儿挺一挺,取出两瓣琼花来。天师接手看着,果是琼花。百官见之,果是琼花。即时献上万岁爷爷,说道:“天师此行好像个打双陆的,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原来天师出神去了,长老站在丹墀之中,眼若垂帘,半醒半睡,也在出神,只是去得快,来得快,人不及知。天师出神,只到得扬州,去了许久,都是长老把根九环锡杖横在半路中间,天师的元神遇着个毒龙作耗,沿路稽迟,及至长老收起了锡杖,天师才得回来。
却说天师吃了亏,心里明白,只是口里不好说得,其实的岂肯认输?说道:“和尚,你既是有些神通,我和你同去罢。”长老道:“但凭天师尊意。”天师道:“先讲过了,不许蛊毒魇魅。”长老道:“出家人怎么敢!”却说天师依旧在金阶之上闭目定息,出了元神。长老眼不曾闭,早已收了神,笑吟吟的站在丹墀里面。天师又去了,热多时,方才一身冷汗,睁开眼来。天师又是强说道:“今番和尚出神,曾在哪里游览来?”长老道:“天师到哪里,贫僧也到哪里。”天师道:“我已经在杭州城里西湖之上游览一番。”长老道:“贫僧也在西湖上来。”天师道:“我已带得一朵莲花为证。和尚,你带些甚么物件来?”长老道:“贫僧带的是—枝藕。”天师道:“你的藕是哪里得来的?”长老道:“就是天师花下的。”天师道:“你试拿来我看着。”及至长老拿出藕来,还有个小蒂儿在上面,却是接着天师莲花的。这百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天师得的还是妍华,长老得的倒是根本。”
天师心上十分不快,说道:“和尚,你既是有这等神通,今番我和你远去些。”长老道:“但凭尊意,小僧愿随。”天师收拾起一股元神,仍旧在于金阶之下,闭目定息。长老也仍旧在丹墀之中,闭目定息。长老终是来得快,天师又过了半晌才来。长老又笑着。天师觉得又有些恼头儿,说道:“和尚,你今番却在哪个远处来也?”长老道:“你在那里收桃子时,我也在那里了。”天师道:“我在王母蟠桃会上来。可惜的去迟了些,止剩得三个桃子,都是我袖了他的来。”长老道:“贫僧也收了一个来。”天师听知长老也收了一个,心上狐疑,把只手伸到袖儿里掏一掏,左也只是两个,右也只是一双。天师道:“和尚的桃子,敢是偷我的?”长老道:“是我拾将来了。”天师道:“敢是说谎么?”长老道:“说谎的掉了牙齿!”一手挺起一个瓢帽,一手出取出一个仙桃。天师又觉的扫了他的兴儿。文武百官本等是说天师高妙,也有说这和尚却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内中有个刘诚意,他是个观天文、察地理、通幽明、知过去未来的,看见天师两番收神迟慢,便袖占了一课,心上就明了。原来天师杭州转来,是长老把个九环锡杖竖着在路上,变做了一座深山,天师误入其中,不知出路;长老收了锡杖,天师才找着归路。天师王母幡桃会上转来,又是长老把个九环锡在于归路上划成一条九曲神河,天师循河而走,走一个不休;长老收了杖痕,天师才找着归路。又撮了小小一个术法,弄了他一个仙桃。故此三番两次,长老收得快,天师收得迟。
却说万岁爷看见这个和尚好有些不逊天师处,即时发下一道旨意来,说道:“适来两家赌赛,都是些傍门小乘,以后不宜如此戏谑。”天师就趋着这个旨意,要奈何这个长老,说道:“和尚,我今番明明白白和你赌个胜。”长老珞珞确确说道:“但凭!但凭!”天师道:“都要呼的风,喝的雨,令牌响处,天雷霹雳,遣将几位天将下来,教他东,他不敢往西,教他南,他不敢往北。却要这等样的神通!”长老道:“赌些甚么?”天师道:“我输了,我下山;你输了,你还俗。请旨定夺,不得有违。”长老道:“这罚得轻了些。”天师道:“还要怎么样的重罚?”长老道:“都要罚这个六阳首级。我输了,我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你;你输了,你的六阳首级砍下来与我。”天师道:“就罚了这个六阳首级罢!”把个文武百官吓得只是心里叫苦,口里不敢作声。万岁爷听了罚六阳首级,也虑及天师,怕一时有些差错,即时传旨,宣天师上殿。三宣两召,直至金銮殿擎天柱下。万岁爷坐在九龙墩塌之上,把个玉圭指定了天师,说道:“这个和尚远来寻你,必有大能,你须自家想定了,有个真传实授,你便与他赌个输赢,但若是傍门小术,倒也不消露相罢。待我发起怒来,赶出他到午门外去,体面上还好看些。”天师道:“臣的印剑符章,都是从始祖以来传授到今日。现有符验一箱,神书十卷,驱神役鬼,正一法门,臣岂惧这个和尚?”圣旨道:“既是如此,任你施为,下去罢。”又传圣旨,宣那和尚上来。只见碧峰长老大摇大摆,摆将上来。万岁爷道:“你与我国天师赌胜,事非小可,你不可看得恁般容易。”长老道:“输蠃胜败,人间常理。”万岁爷道:“你输了,不要哀告于我,我这里王法无亲。”长老道:“普天之下,哪一座名山洞府,没有个舍身岸,哪还会平白地撺将下去,跌似一块肉泥。贫僧今日赌胜而死,死得有名,何惧之有!”万岁爷道:“你不要说这等的大话。你且到丹墀底下去看。”长老方才下来,只见殿东首闪出一位大臣来,垂绅正笏,万岁三呼。万岁道:“见朕者何人?”那一位大臣奏道:“臣诚意伯刘某。”万岁道:“有何奏章?”刘诚意道:“僧道比胜,比军门厮杀不同。那军门厮杀的,还按个军令收放,有个号头。这两家赌胜,都是些书符讽咒役鬼驱神,赢了的欢喜,输了的羞惭。臣恐羞惭的击石有火,遣下恶神恶鬼来,却这九间金殿不便。”万岁爷道:“却要预防他两家不致后患,才为稳便。”刘诚意道:“今日僧、道两家须则各要几个官保,才无后患。”万岁爷道:“依卿所奏。卿且退班。”刘诚意下班。即时传下旨意,说道:“今日僧道赌胜,着文武班中取保,愿保者书名画字,后有疏虞,连坐不贷。”旨意一到,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成国公朱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英国公张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龙眼看时,只见是卫国公邓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天师。”万岁爷看时,只见是定国公徐某,愿保天师。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本班而去。
万岁爷心里想道:“天师是我的心腹,百官恰好就都保天师。”却说这个万岁爷终是个皇王气度,天地无私。看见那个和尚没有个人保,他坐在九龙墩榻上,连声问道:“文武班中何人肯保僧家?”一连问了几遍,只见班部中鸦鹊不鸣,风停草止。原来张天师住在龙虎山中,自从汉朝起,传留到于今日,根深名大,而且屡次遣将驱兵,人人晓得,故此保的多,料定了张天师决无大疏失。若是那个和尚,他本等是个北方来的僧人,不知他在哪个破庙里居住?他的嘴儿又硬,口说的无凭,倘有疏虞,他哪里又来顾我?故此不保和尚的多。这叫做是个“扶起不扶倒”。万岁爷问得发性,坐在九龙墩塌上问道:“怎么保和尚的不见出来?”只见文武百官中间,也有说道:“哪个敢保和尚?”也有说道:“媒人不挑担,保人不还钱。保了僧人,终不然就要兑命。”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头欺腊雪,鬓压秋霜,说道:“老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这个老臣还是洪武爷未登龙以前的人物,今年寿登九十三岁,学贯五车,才倾八斗,本贯太平府当涂县人氏,现任大学土之职,姓陶名某,愿保僧人。他一边写着保状,一边问着僧人说道:“你实实的叫做个甚么名字?我好保你。”长老道:“我俗姓金,号为碧峰,叫做个金碧峰长老。”陶学士说道:“我定保你了。”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去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一位青年大臣,说道:“小臣愿保僧人。”万岁爷龙眼观看,只见是诚意伯刘某,愿保僧人。书名用印,签押关防,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两家赌胜,俱有了保官。只见文官武将议论做一坨儿,说道:“今日这桩事,保天师的虽多两员,却都是我辈中人物也;保和尚的虽少两员,这两员却有许多的勾当。怎见得有许多的勾当?陶学士年将百岁,多见多闻;刘诚意善知天文,能察地理,通达过去未来。这两位高人倒保了和尚,莫非和尚今日有几分赢了?”内中又有人说道:“张天师却不是等闲之人,你不记得洪武爷朝里,他与铁冠道士赌胜,四九天道,他还借转来做个三伏天道,去绵袄,更汗衫,有旋天转地之力,何愁一个和尚。”内中也有说道:“不必耽忧,顷刻便见。”只见天师传下号令,仰上、江二县,要不曾见过女人的桌子,用七七四十九张;要不曾经过妇人手的黄绒绳,用三百根;要向阳的桃树桩八根;要初出窑门的水缸,用二十四只;要不曾经禽鸟踏过的火炉,用二六一十二双;要没有妻室的高手丹青,用六十名;重唇红齿白的青童,用五十六名;要不曾开篓的符水纸,用千百余张;要朝天宫平素有德行的道官,用一百二十名;要神乐观未出童限的乐舞生,用六十名。辰时出牌,限巳时初刻一切报完,如违以军令施行。
却说上、江两县俱是有能干的清官,两县的民快俱是有家私的好汉,照牌事理施行,即时搬运到皇城里面去了。天师就于九间金殿上立坛,把那桌子一张上叠一张,叠得有数丈之高。黄绒绳周围匝匝,捆的捆,缠的缠。把个桃树桩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方位摆开来,用八个青童,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槌儿不住的打。用丹青手彩画了五方五帝凶神旗号,一按东方甲乙木,立着青旗,旗上画的青龙神君;二按南方丙丁火,立着红旗,旗上画的火德星君;三按西方庚辛金,立着白旗,旗上画的白虎神君;四按北方壬癸水,立着皂旗,旗上画的黑杀神君;五按中央戊己土,立着黄旗,旗上画的灵官神君。把那二十四只水缸,按二十四气摆开来,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着甲马,手里拿着棒儿不住的把水来搅。把那二十四座火炉,跟着二十四只水缸,一只间一坐,用青童二十四个,头上贴了甲马,手里拿着扇儿不住的把火来煽。叫那朝天宫一百二十个道官,口里诵着《黄庭经》。叫那神乐观六十名乐舞生,口里吹动着响器。坛下许多飞报道情,还有许多拾遗补缺。天师原是个肯爱奢华的,把个皇城收拾得像个极乐天庭一般的景象。
坛场已毕,请天师临坛。天师斋戒沐浴,越宿而来。来到坛下,直上到桌子顶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初然临坛,还是五更时分,那时节万里无云,一天星斗;到这早晚,已自天色渐明。天师在桌子上撮弄得紧,道官在两边念呱得紧,乐舞生在四下里吹打得紧,搅水的搅得紧,煽火的煽得紧,打桩的又打得紧,就把乾坤也逼勒得没奈何。只见西北方一朵黑云漫天而上,皂旗已是得了风,风儿渐渐宣,云儿渐渐慢,立地里天昏地黑。文武百官说:“这早晚要个天神下来,何难之有。”早有个当驾的官奏上万岁爷,说道:“此时天昏地黑,怕走了和尚。”万岁爷传下旨意:“关了皇城四门,不许走了和尚。”
却说朝内文官武将,大约有四百多员,这四百员文武官员,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道士的?又岂没有个六亲出家做和尚的?做道士的看见天师这等作为,其心大喜;做和尚的看见天师这等夸张,心上也却有一点……恰好就有—个官长,山南人氏,现居正二品吏部侍郎之职,姓陈名某,他有七个公子,第六个公子华盖星照命,也在善世法门中。这个陈侍郎老大有些不足天师处,心上分明要去作兴那个僧家,却又不见个和尚在那里。东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西边也叫声:“年兄,和尚在哪里?”
毕竟不知这个侍郎老爹寻着那个和尚,还是怎么样儿作兴他,不知那个和尚得了这个侍郎老爹作兴,还是怎么样儿显圣,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张天师坛依金殿 金碧峰水淹天门
诗曰:
你是僧家我道家,道家丹鼎煮烟霞。
眉藏火电非闲说,手种金莲不自夸。
三尺太阿为活计,半肩符水是生涯。
几回远出游三岛,独自归来只月华。
这一首诗也是说道家要胜僧家之意。
却说陈侍郎各处去找和尚,忽有一个年家用手一指,说道:“那玉阑杆下不是个和尚么?”这个和尚叫做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陈侍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和尚站在玉阑杆下,自由自在,不觉不知。好个陈侍郎,走近前去,举起牙笏,把个长老的背脊上轻轻的点了一点。长老道:“甚么人?”侍郎道:“你也干出你的勾当来也。”长老道:“叫我干出哪一件来?”侍郎道:“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们既与天师赌胜,也像个赌胜的才好哩!”长老道:“怎么像个赌胜的?”侍郎道:“天师立了许大的坛场,站在坛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这早晚天昏地黑,他的神将料应是下来了也。你也须立个甚么法场,书个甚么符验,念个甚么咒语,遮拦着他的天神不降坛场,却才有个赢手。”长老道:“天师有人答应,会立坛场 ;我贫僧没人答应,不会立坛场。道士会捻诀,我僧家不会捻诀。道士会念咒,我僧家不会念咒。”侍郎道:“普庵咒极能辟邪,你可念些。”长老道:“普庵咒梵语重叠,贫僧不曾学得。”侍郎道:“既不念咒,只诵你家的经典罢。”长老道:“连经也不会诵。”侍郎道:“《心经》又明白,又简易,这是好念的。”长老道:“若是《心经》,在幼年还念得一半,到如今就是悬本也念不清了。”侍郎道:“你还是自幼儿出家,你还是半路上出家?”长老道:“我是自幼儿出家的。”侍郎道:“怎么不从个师父?”长老道:“我也拜过好几个名师来。”侍郎大笑说道:“再不拜过名师,还不知怎么样的。”长老看见这个官长有许多的作兴他,他把个慧眼瞧他一瞧,原来这个人已经五世为男子,到了七世就是地仙。长老心里想道:“待我点他点儿。”说道:“你愁我不会念经,我有两句话儿告诉你,你可听我。”侍郎道:“学生也在门里,怎么不听?”长老道:“你可记得:达摩西来一字无,全凭心上用工夫。若将纸上寻门路,笔尖点没了洞庭湖。”侍郎大惊失色,说道:“你赌了胜,待我来拜你为师。”长老道:“你果是在门之人。”
侍郎道:“这早晚天愁地暗,众天将只在目下降坛,你若是输了,佛门也不好看相。”长老道:“你甚么要紧,这待替我着急?”侍郎道:“我倒为你,你自家越加不理着。这是甚么时候?这如今正在天翻地覆,鬼哭神愁,你要些甚么东西,怎么再不开口?”长老道:“你问得紧,我说了罢。”侍郎道:“是个甚么?”长老道:“待我先寻个物件去取来。”侍郎道:“要寻个物件,或是各牙行去支取,或是官府家去借办,或是朝廷里面去请旨,快当些说罢。”长老道:“这个都不洁净,莫若还是我自家的罢。”侍郎道:“也快当些取出来。”长老把只手到袖儿里面左掏右掏,又问说道:“你高迁的衙门是文是武,还是哪里管事?”那陈侍郎心里吃紧,咬得牙齿咯咯儿响,却又撞遇着这个和尚,就是个绵花团儿,再也抽扯不断,急得他放出声来说道:“你管我甚么高迁,且拿出你的家伙来也。”长老左掏右掏,左摸右摸,摸出一个钵盂来。陈侍郎说道:“你这个师父,原来越发是个碍口饰羞的,这早晚还没有用斋哩?”长老道:“不是用斋。”侍郎道:“既不是用斋,却用些甚么?”长老道:“要些水儿。”侍郎道:“要些水儿就费了这许多的唇舌。”
恰好的有一个穿白靴的走将过来,侍郎问他道:“你是个甚么人?”其人道:“小的是个巡班的圆牌校尉。”侍郎道:“你替这师父舀些水来。”那校尉掣着钵盂就走。长老连声叫道:“舀水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你忒费事,与他舀水去罢,怎么又叫他转来?”长老道:“你不晓得我要的甚么水。”那校尉倒也是个帮衬的,连忙的转来说道:“你要的甚么水?”长老道:“你把洗了手脚的水不用舀。”校尉道:“小的怎么敢。”长老道:“缸盘里的水不用舀,房檐儿底下的水不用舀,养鱼池里的水不用舀,沟涧里的水不用舀。”侍郎急得没奈何,说道:“老师只管说个不用舀的,你把个用舀的水,叫他舀便罢。”长老道:“不是你这个破头楔,这不用舀的水,说到明日,这早晚还说不尽。”侍郎听之,又恼又好笑,说道:“你这等的磨赖,才做得和尚。你还是要些甚么水?”长老道:“我要个没根的水。”那校尉听见“没根”两个字,放下钵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着,怎么就走?”校尉道:“树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见个水说甚么有根没根,我不会舀,得另寻一个来舀罢。”侍郎又问道:“同是一样的水,老师怎么讲个有根没根的言话?”碧峰长老道:“那长流的活水,通着江海,这就叫做是没根。”那校尉晓得了没根的水,拿起钵盂又走。长老又叫道:“舀水的快转来!”侍郎道:“老师,你怎么这等三番两次叫人转来?”长老道:“还有话不曾说得完。”校尉又转来道:“请说完了,待我舀去罢。”长老道:“舀水时,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来,不要放到右手里去;右手舀起,就是右手拿来,不要放到左手里去。行路之时,不要挨着那里,不要靠着那里,也不要站住在那里,一竟捧着到我贫僧面前来,这才是没根到底。”那校尉连声道:“晓得,晓得!”急忙的就走。长老又叫道:“舀水的还转来!”侍郎也厌烦了,不去问他。只是那个校尉有缘,又跑转来说道:“还有甚么吩咐?”长老道:“你拿这个钵盂去舀水之时,止好在钵盂底上皮皮儿一层,多了便拿不起来。”校尉说道:“晓得,晓得!”却急忙的离了九间金殿,出了五凤楼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里想道:“这个水直通江海,却是个没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儿来。”心里又想道:“那长老吩咐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来,看将起来,这个钵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可举百钧,怎么会拿不起来?我且把个钵盂满满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舀满了,便就拿不起来,那怕你两只手,那怕你尽着力,只是个拿不起来;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又去了些,还拿不起来;再又去了些,还又拿不起来;一直去到底儿上只有皮皮的一层,方才拿将起来。这个校尉也就晓得这个长老不是个等闲的那谟。只见他一只手举起钵盂,两只脚跑着路,又不敢偷闲,又不敢换手,一直拿到长老面前来。拿得那个校尉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长老说道:“放在地上。还要柳枝儿两根。”好个校尉,放了钵盂,转身又取了两根柳条儿递与长老,也不辞而去。
长老把个赌胜只当个耍子儿,把个指甲挑出一爪甲儿水来,放在砖街之上,写了个“水”字,左脚踏了;把个钵盂放在右壁厢,柳条儿担着右脚踏着。侍郎说道:“你也立个坛场,做些手法。”长老道:“我也没个坛场,况且没个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碍口饰羞的,你就用一百张桌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张椅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个火炉,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桩儿,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号,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讽经,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军劳,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担千张马甲,也是有的。”长老道:“这都是天师用的,贫僧用它不着。”侍郎道:“既用不着时,却怎的能取胜?”长老道:“我这钵盂儿的水就够了。”侍郎叹上一声,说道:“箭头不行,送折了箭杆,也是没有用处。”长老道:“不消你发急,我这里自有个处分。”侍郎也没奈何,告辞长老,退回本班而去。
却说僧、道赌胜,张天师在九间金殿上立了坛场,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也有念谣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张天师的兴。金碧峰长老站在玉阑杆之下,只作不知。天师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长老看见那一天的云,向东南上渐渐的散了,天晴气清,知道天师有些不肢节了,伸起手来,指着桌子上高声大叫,说道:“张天师,你也遣下天神来,待我贫僧取下六阳首级与你哩!”一连叫了两三声。那天师自从五鼓上坛作法,到了日中,还没有些甚么证明功德,恰又听见和尚在坛下扬言,心下也有几分不自在了。传下一个法令,吩咐诵《黄庭经》的且把《黄庭经》歇了,吹打的且把乐器歇了,只许五方磨旗校尉磨动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诀,念着咒,法用先天一气,将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赵、温、关赴坛!”天师还是有些传授,果然的又是东南雾起,西北风生。真好一阵大风!有一律秋风诗为证,诗曰:
白帝阴怀肃杀心,梧桐落尽又枫林。
江芦争刮盈盈玉,篱菊摇开滴滴金。
张翰弃官知国难,欧阳问仆觉商音。
无端更妒愁人睡,乱送孤城月下砧。
此时正是太阳当顶,午牌时分,被这个风一阵刮一阵,直刮得天日无光,伸手不见掌,面前不见人。百官们多半是天师的心腹,哪个不说道神将即刻降坛,哪个不说道和尚却赌输了也!朝廷看见这个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差许多的官围住了云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点了一百二十对。那高照又有些妙处,也不知是生来的好,也不知是制作得好,风越大,灯越明。话说这个灯倒不怕风,只是天上的云倒有些怕风。原来刮得风大,把个黑云都吹将去了。一时间云开见日,正交未时,太阳当空,万里明净,没有了云也罢,连风也没有了些。天师心上的官员又说道:“似这等万里无云,神将想是半路上回去了。”张天师在于七七四十九张桌子上,激得只是暴跳,浑身是汗,直透重衣。心里又激得慌,太阳又晒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烧一道,一道未了,又烧一道,一气儿烧了四十八道。符便烧了四十八道,天将却不曾见有半只脚儿下来。碧峰长老对着那个桌儿上高声大叫道:“我把你当个神仙的后代,祖师的玄孙,原来尽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这三日费了朝廷多少钱粮,你这惫懒的道人,怎么敢与我真僧赌胜?我欲待赢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又恐怕动了戒杀之心;我欲待饶了你的项上六阳首级,却又没有些甚么还你的灭僧之罪。也罢,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饶人不是痴,痴汉不饶人。’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犹未了,浑身上金光万道,原来这个和尚早已有影无形了。
众保官一齐上殿,面见万岁爷爷,齐声奏道:“今日僧、道赌胜,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万岁爷道:“僧、道两家,哪个赢?哪个输?”众保官说道:“张天师符牒烧了四十八道,并不曾见个天将赴坛。那僧家说道:‘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饶了你罢,我自回名山去也!’”万岁爷道:“僧家饶得他,我这里却饶不得他。我若饶了天师,护相容隐,怎么叫做个王法无私?”即时传下旨意,着锦衣卫掌印官即将张真人捆下坛场,前赴市曹处斩,献上首级毋违。一声叫斩,文武百官都吊了魂。只见三尺剑从天吩咐,一群虎就地飞来,划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献上头来。这个君王的旨意,就是一百张口也难分辩。一旁绑下天师,一旁开刀要斩。天师口口声声叫着:“冤枉!”万岁爷是个不嗜杀人之君,听知天师口叫“冤枉”,诚恐他屈死不明,即时又传下个旨意,权赦天师上殿分理。天师上殿,万岁爷道:“你今日赌胜不见胜,欺侮朝廷,怎么叫做冤枉?”天师说道:“臣有飞符五十道,才烧了四十八道,还有两道飞符不曾烧。赦臣两个时辰的死罪,臣再登坛,遣神调将;若是再无天神降坛,那时斩臣首级,臣死甘心。”圣旨一道,准赦张真人两个时辰死罪。
天师再上七七四十九张桌儿上去,也没有个人去打桃树桩,也没有个人去磨五方旗,也没有个人去动水缸儿里的水,也没有个人去煽火炉儿里有火,也没有个道官去念《黄庭经》,也没有个道士去吹动乐器,只是自家披着发,仗着剑,踏着罡,步着斗,捻着诀,念着咒,蜢踏了一会。却又取出那个令牌来,拿在手里,连敲三下,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马、赵、温、关赴坛!”敲了三下令牌,急忙里把个飞符烧了两道。猛听得半空中划喇喇一声响,响处掉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样儿的长,长有三十六丈长;同是一样儿的大,大有一十八围。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称元帅二华光,眉生三眼照天堂。
头戴叉叉攒顶帽,五金砖在袖儿藏。
火车脚下团团转,马元帅速赴坛场。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铁: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
濆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手内擎。
坐下斑斓一猛虎,四个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佛袍花一簇。
朱砂发梁遍通红,青脸獠牙形太毒。
祥云霭霭离天宫,狠狠牙妖精尽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凤翅绿巾星火裂,三绺髭须脑后撇。
卧蚕一皱肝胆寒,凤眼圆睁神鬼怯。
青龙刀摆半天昏,跨赤兔坛前漫谒。
原来面白的是个马元帅,面黑的是个赵元帅,面青的是个温元帅,面赤的是个关元帅。这四位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了一个躬,齐齐的问声道:“适承道令宣调吾神,不知哪厢听用?”天师看见了四位天神,可喜又可恼,可恼又可喜。怎么可喜又可恼?若是天神早降坛场,免得赌输与和尚,这却不是个可喜又可恼?怎么叫做个可恼又可喜?终是得了这四位天神赴坛,才免了那锋镝之苦,这却不是个可恼又可喜?天师问道:“我与和尚赌胜,诸神何不早赴坛场?”四位天神齐声答应道:“并不曾晓得天师赌胜。”天师道:“我有飞符烧来,诸神岂可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不曾看见。”天师道:“我烧了四十八道,岂可一道也不曾看见?”天神齐声道:“止是适才看见两道。”天师道:“除这两道之外,先烧了四十八道。”天神齐声道:“若说四十八道,诸神实不曾看见。”天师道:“想是天曹哪一个匿按我的飞符不行?”天神齐声道:“天曹谁敢匿按飞符?”天师道:“诸神都在那里公干,不曾看见飞符?”天神齐声道:“今年南天门外大水,就是倒了九江八河,就是翻了五湖四海,浪头约有三十六丈多高,淹了灵霄宝殿,险些儿撞倒了兜率诸天,故此小神们都在南天门外戽水。适才落了早潮,就有两道飞符来到,小神们见之,特来听调。”天师辞谢了四位天将,下坛缴旨。当有圆牌校尉觑着陈侍郎笑了一笑,陈侍郎觑着校尉点一点头。怎么圆牌校尉笑了一笑,陈侍郎点一点头?原来南天门外的大水,就是金碧峰钵盂里的水,金碧峰钵盂里的水,就是圆牌校尉舀的玉河里无根的水。别的耳闻是虚,陈侍郎眼见是实,故此校尉笑一笑,侍郎点一点头。
却说文武百官看见四位天将对着天师讲话,一个个、一句句都传与万岁爷听到。万岁爷听知天将说话,又听知上方有这个水厄,淹了灵霄殿,险些儿撞倒了兜率天,万岁爷道:“天宫尚且如此有水,不知今年天下百姓如何?”满腔子都是恻隐之心。只见天师下坛,俯伏金阶缴旨。万岁爷道:“上界有水,天将来迟,恕卿死罪。只一件来,死罪可恕,活罪又不可恕。”天师道:“既蒙圣恩恕臣死罪,怎么又有个活罪难恕?”圣旨道:“要卿前往西番,取其玉玺与朕镇国,这却不是个活罪难恕?”天师道:“伏乞陛下宽恩,要取玉玺,苦无甚么难处。”圣旨道:“怎么取玺不难?”好个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心里想道:“今日受了这个和尚许多周折,就在取玺上还他一个席儿罢。”回复道:“容臣明日上本,保举一人前往西洋,取其玉玺,全然不难。”圣旨道:“朕要玉玺甚急,明日上本,又费了事,修书不如面陈,就是今日从直口奏罢。”天师道:“依臣口奏,臣保举适才赌胜的和尚,本事高强,过洋取宝,手到宝来。”圣旨道:“适间的和尚也不知其姓名,怎么叫他取玺?”天师道:“陛下究问保官,便知他端的。”圣旨一道:“宣陶学士、刘诚意二卿上殿。”二臣即时俯伏金阶,奏道:“陛下何事宣臣?”圣旨道:“二卿保举僧家,那僧家甚么名姓?”陶学士道:“小臣保状上已经有了,那僧人俗家姓金,道号碧峰,叫做个金碧峰和尚。”天师道:“就是这个金碧峰下洋取宝,手到宝来。”刘诚意道:“天师差矣!朝廷要玺,你无故奏上朝廷,灭了和尚;今日你赌输与和尚,又保举和尚下西洋,你这还是侮慢朝廷?你这还是颠倒和尚?”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张天师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只见金阶之下,一字儿俯伏着四位老臣。上问道:“四位老臣是谁?”原来第一位是成国公朱某,第二位是英国公张某,第三位是卫国公邓某,第四位是定国公徐某。四位老臣说道:“天师既灭和尚,又保和尚,一功一罪,伏乞天恩宽宥则个。”圣旨道:“怎么见得该宽宥?”他四位老臣道:“因是天师灭却凡僧,才得圣僧;若不是灭却凡僧,怎么得这个圣僧?功过相抵,伏乞宽恩。”圣旨道:“依四卿所奏,赦天师无罪。只是那僧人不知何处去了,到哪里去寻他来?”天师道:“小臣有个马前神算,容臣算来。”圣旨道:“着实算来。”天师笑了一笑,说道:“臣算他在西北方五台山文殊师利寺里讲经说法。”圣旨道:“你会算他居住,怎么不会算他本事,又和他赌胜?”天师道:“臣已经算他四卦。第一卦算他是个廪膳生员;第二卦算他是个王府殿下;第三卦算他是个乞丐之人;第四卦算他是个九十八九岁的老儿,倒有个八十七八岁的没趿的妈妈随身,所谓阴阳反复,老大的不识得他。”刘诚意道:“天师满肚子都是算计人的心肠,怎怪得阴阳不准!”圣旨一道:“着张真人明日五鼓进朝领旨,前往五台山钦取金碧峰长老无违。百官散班,钦此。”
文武百官出朝,天师也就出朝。那保天师的四位老臣说道:“适来的和尚,就是属起火树的。”天师道:“怎见得?”那老臣道:“你不曾看见他响的一声,就上天上?”那两个保僧人的大臣说道:“那长老是个骑硫磺马的。”天师道:“怎见得?”那大臣道:“你不看见他屁股里一漏烟?”只见一个吏部侍郎姓陈,听见这些国公学士都在取笑,说道:“今日的和尚,倒是个熟读嫖经的。”众官道:“怎见得?”陈侍郎道:“你不看见他得趣便抽身?”只是一个圆牌校尉,在陈侍郎马足之下走,他也说道:“这个和尚不但是熟嫖经,《大学》、《中庸》也熟。”侍郎道:“怎见得?”校尉道:“老爷不曾看见他的钵盂里的,是个今天水一勺?”却又大家取笑了一会。各人归衙,不觉转身便是半夜,便是五更,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进朝领旨。
却不知天师领了旨意,取得碧峰长老有功无功,却不知碧峰长老知道天师领了旨意,取他来也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4回 张天师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万岁
诗曰:
天仗宵严建羽旄,春云送色晓鸡号。
金炉香动螭头暗,玉佩声来雉尾高。
戎服上趋承北极,儒冠列侍映东曹。
太平时节难身遇,郎署何须笑二毛。
这诗单道的是早朝的。
却说僧道赌胜,过了明日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早已在午门见驾。朝廷爷和文武官议了国事,宣上天师,付了他一道钦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万岁爷道:“南京前往五台山有多少程途?”天师道:“有四千六百里。”万岁爷道:“你怎么晓得这个程途?”天师道:“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道途远近,无不周知。”万岁爷道:“你今日去,几时回朝?”天师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万岁爷道:“四千多里路程,怎么得这等的快?”天师道:“大凡钦差官,旱路驴一头,要登山度岭;水路船一只,要风顺帆开。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万岁爷道:“莫非卿家有个缩地的法么?”天师道:“也不是缩地法,臣骑的是条草龙,腾云驾雾,故此限不得路程。”万岁爷道:“既如此,快去快来。”天师辞了圣上,出了午门,讽动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却说碧峰长老坐在法台上讲经,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时按住经典,离了法台,心里想道:“这个天师尽有二八分镂锼我也。我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个和尚家的勾当;我若是不去,佛门又不得作兴。”沉吟了一会,设了一计,叫声:“家主僧上来,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钦差的就是张天师,特来此中取我进朝,去下西洋取其国玺。天师心怀不良之意,我设一个妙计搪抵天师。你们大小和尚依计而行,不可违拗,误事不便。”众和尚齐声念上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弟子们谁敢执拗。”长老对家主僧附耳低声说道:如此如此。长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说道:“师父也教我们一教,却好回复天师的话语。”长老道:“你两个跟我来也。”一个师父,一个徒弟,一个徒孙,慢摇慢摆,一直摆到那海潮观音殿里去了。师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东一首入定,徒孙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萧寺楼台对夕阴,淡烟疏雾散空林。
风生寒渚白苹动,霜落秋山黄叶深。
云尽独看晴塞雁,月明遥听远村砧。
高人入定浑闲事,一任纵横车马临。
却说张天师收了云雾,卸却草龙,落将下来,撇过五台山,竟投文殊师利的古寺而来。才进得寺门,天师高声叫道:“圣旨已到,和尚们快排香案迎接开读。”只见走出一干僧人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长长矮矮,一个人一个白瓢帽,一个人一身麻衣,一个人腰里一条草索,一个人脚下一双草结的履鞋,大家打伙儿抬着佛爷爷面前的一张供桌,就是佛爷爷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爷爷座前的香炉,迎接圣旨。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和尚家,这等意大,你们终不然不服朝廷管罢。”众和尚说道:“怎么说个不服管的话?”天师道:“既是服管,你寺里还有一个为首的僧人叫做个金碧峰,怎么不来迎接?你们这些众和尚,怎么敢这等披麻带孝出来?”众僧说道:“钦差老爷息怒,实不相瞒,金碧峰是我们的师祖师父,我们是他的徒子徒孙。”天师道:“他怎么不来迎接圣旨?”众僧说道:“他前日来到南京,和钦差老爷赌胜,受了老爷许多的气,回来本寺,转想转恼,不期昨日三更时分,归了西天。”天师道:“你看他这等的胡说!他是个万年不能毁坏之身,怎么会死?”众僧说道:“钦差老爷不信,现今停柩在方丈里面。”天师心上却有几分不信,拽起步来,望方丈里面竟走。
走进方丈门来,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盖上钉了四个子孙钉,棺材头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烧了一炉香,点了两枝蜡烛,供献了一碗斋饭。天师见之,大笑了一声,说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里,把这个假棺材反来埋我哩!”众僧道:“棺材怎么敢有假的?”天师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开来看着。”说声:“打开来看着。”吓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觑。天师心下越加狐疑,叫声:“着刀斧过来。”连叫了两三声。众僧人没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师叫声:“开棺!”没有哪个和尚敢开。天师叫着这一个开,这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弟,敢开师父的棺材?”叫着那一个开,那一个说道:“我是个徒孙,敢开师公的棺材?”天师看见你也不开,我也不开,心里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来,举起个斧子。好个天师,两三斧子,把个棺材劈开来了。开了看时,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个金碧峰,条条直直,睡在里面。天师道:“敢是活的睡在里面谎我们?”伸只手到里面去摸一摸,只见金碧峰两只眼闭得紧如铁,浑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个死的。天师心上又生一计,说道:“怕他敢是个闭气法?我若是被他笼络了,不但辜负了数千里而来,且又便饶了他耍着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个楔,免得个他日噬脐,悔之无及!”
只见众和尚说道:“钦差老爷,你眼见的是实了,俺们师父果真是个死尸么?”天师面上铺堆着那一片假慈悲来,说道:“我初见之时,只说是个假死,哪晓得真个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当稳便,我和你埋了他罢。”众和尚说道:“怎么要钦差老爷埋我们的师父哩?”天师道:“你们众人有所不知,你师父在南京与我赌胜之时,蒙他饶了我的性命,我却无以报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坛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爷为师。今日你们的老爷归天,我该有一百日缌麻之服。我有服的师弟,肯教他暴露尸骸,死而不葬?故此你们也趁我在这里,大家安埋了他,岂不为美!”天师是个钦差,他说的话哪个敢执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众和尚说道:“但凭钦差老爷。”内中有个不开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师道:“你这个禅寺,可有一所祖陇么?”众和尚道:“有一所祖陇。”天师道:“在哪里?”众和尚道:“就近在山门左侧百步之内。”天师道:“傍祖安葬,这也是个人情之常。”众和尚道:“但凭钦差老爷就是。”天师道:“我与你三五个知事的,先到祖陇上定个向,点个穴,诛个茅,破个土,筑个坑,砌个圹。你众人在寺里,照依每常旧例出殡而来。”天师领了几个和尚,先到祖坟上去了。其余的这些和尚,在寺里敢违背了天师的号令?只得抬出柩来,哭了几声师父,动了几下响器,列了几对幢幡,张了一双宝盖上来。
却说天师到了那祖坟上,亲自点了一个穴,直点在祖坟后高冈之上。众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于天罡有损。”天师道:“碧峰老爷他不比甚么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筑坑砌圹,天师站着面前,吩咐工人方圆广阔止用三尺,直深却用一丈。众和尚道:“钦差老爷,这个坑却筑得有些不尴尬。”天师道:“你们有所不知,碧峰老爷是个圣僧,葬埋之法自与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师又揭开棺材来,看了长老的尸首,他便亲手紖着,把个棺材头先下,棺材脚向上,倒竖着在那坑里。众和尚道:“钦差老爷,这却不是个倒埋了?”天师道:“你们都是些俗人之见,有所不知。把他的两脚朝天,却不是踏着云,蹑着雾,轮动就是天堂?若是两脚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狱。我这个都是葬埋圣僧之法,载在典籍,你们莫嫌知事少,只欠读书多。”众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里好笑,其余的心里吃恼。好笑的心上解悟,说道:“天师空费了这一段心机。”吃恼的不曾解悟,说道:“天师不该这等样儿待我师父。”怎么家主僧心上解悟?原来碧峰长老预先晓得天师到来,预先晓得天师来时有个不良之意,故此叫过家主僧来,附耳低声,教他见了天师,只说是师父死了;又晓得天师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门之外邻居家里,借了一口寿材,停柩在于方丈之内;又晓得天师一定要开棺验尸,又教他把师父的九环锡杖,安在里面;又晓得天师要倒埋他,教他不要违拗,凭他怎么样儿处分。这都是将计就计,佛爷运用之妙。
碧峰长老领了一个徒弟,又一个徒孙,坐在海潮殿上,高张慧眼,瞧着那个天师那么鬼弄鬼弄,猛然间大发一笑,说道:“喜得我还是一个假死,若是真死,却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却待何如?”长老道:“自古说得好,大丈夫顶天立地,终不然顶地立天。”云谷道:“我和你怎么样儿处分他?”长老道:“有个甚样儿处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见了圣上,教他个一筹不展,满面羞惭。”好个碧峰长老,金光一耸,带着徒弟徒孙,直冲南京,来见圣上。
张天师还不解其中的缘故,倒埋了碧峰,服了这口气,心上老大的宽快。即时间出了文殊寺,离了五台山,讽起真言,宣动神咒,跨上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在半天之中,竟转南京而来。
却说五更三点,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正是:
月转西山回曙色,星悬南极动云霄。
千年瑞鹤临丹地,五色飞龙绕赭袍。
阊阖殿开香气杳,昆仑台接佩声高。
百官敬撰中兴颂,济济瑶宫上碧桃。
却说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碧峰长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个徒子、徒孙安顿在会同馆里,自家竟到午门外来听宣。只见万岁爷和那文武百官,商议了几宗国事,裁定了许多朝政。黄门官奏道:“前日在云路丹墀里面和张天师赌胜的和尚,戴着瓢帽,穿着染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站在午门之外,口口称道听宣。”圣旨道:“宣字轻了些。不可说宣他,只可说请他。”当驾官传旨道:“请长老进朝。”那长老照旧时大摇大摆,摆将进朝,见了圣驾,也不行礼,只是打个问讯,把个手儿略节举了一举。朝廷待他比初见时老大不同,着实是十分敬重他了,请到金銮殿上,赐他一个绣墩坐下,称他为国师,说道:“朕有金牌淡墨,差着天师前到国师的大刹禅林,可曾看见么?”长老道:“说起天师来,一言难尽。”万岁爷道:“怎么叫做一言难尽?”长老道:“天师虽则是受了钦差,赍了旨意,捧了金牌,来到贫僧荒寺。这都是万岁爷的钧命,他也是出于无奈。若还他的本心,到底是个敬德不服老。贫僧深知其心,是贫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开了贫僧的棺,验了贫僧的尸,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儿,把贫僧倒埋了,才下山来。”万岁爷道:“这个怎么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犹未了,黄门官奏道:“张天师在午门外听宣。”长老道:“万岁爷,着臣另坐在那里,且看天师进朝怎的缴旨,怎的回话。”圣旨道:“叫当值的引这个国师到文华殿上打坐,另有旨来相请。”长老去了,方才传下旨意,宣进天师。只见天师头戴三梁冠,身穿斩衰服,腰系草麻绦,脚穿临江板,做个哭哭啼啼之状,走进朝来。万岁爷明知其情,故意问他说道:“天师,你这重服还是何人的?若论宪纲,除是父母的嫡丧,见朕乞求谕葬,乞求谕祭,方才穿得重服进朝;若是外孝,再没有个戴进朝来之理!”天师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师的。”万岁爷道:“怎么师父也有这等的重孝?”天师道:“天地君亲师,人生于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为着家师,戴此重孝。”万岁爷道:“是哪一位令师?朕闻得卿是家传的本事,并不曾从游着甚么令师。”天师道:“就是前日赌胜的金碧峰家师。”万岁爷道:“你两家誓不两立,岂有个从他为师之理?”天师道:“自从前日赌胜,蒙他饶了臣的六阳首级,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为师。”万岁爷道:“金碧峰是你的师,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终不然金碧峰有甚么不测之变?”天师道:“金碧峰归到五台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归去了。”万岁爷道:“你去时可曾见他面么?”天师道:“去迟了些,不曾得相见。”万岁爷道:“你怎么样尽个礼儿?”天师道:“小臣说那一切拜哭之礼,俱属虚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今日碧峰家师已死,臣无以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亲自定的向,点的穴,诛的茅,破的土,筑的坑,砌的圹,安葬了他,然后回转南京,今日见驾。”万岁爷道:“金碧峰和你骤面相识,今日无常,你倒殡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显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禄,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却怎么样儿相待朕来?”天师哪晓得万岁爷的意思,只要奉承得万岁爷喜欢,高声答应道:“万万年龙归沧海,即如待师父一同。”万岁爷道:“似这等说起来,连朕也要倒埋了!”天师听知得“倒埋”两个字,把那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又吓出来了。
万岁爷道:“天师,你也不要吃惊,只有一件,没有了这个和尚,怎么得这个传国玺归朝?”天师道:“没有了这个人,委是难得其玺。”万岁爷道:“别的和尚可去得么?”天师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没有这等一个僧人。”万岁爷道:“你昨日到五台山去了,又新到了一个和尚,也道你不合灭僧,也要与你赌胜。”天师心里想道:“这莫非是我命里犯了和尚星划度?不是划度,怎么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朝着圣上问道:“这新来的和尚,现在哪里?”圣上道:“现在文华殿打坐。”天师道:“宣来与臣相见何如?”圣上道:“你再不可又与他赌甚么胜。”天师道:“谨遵明旨,再不敢有违。”
金銮殿上传下一道旨意,径到文华殿宣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远远的走将来,这天师远远的就认得了。却认得是个甚么人?原来是天师的家师,已经倒埋了的。天师认得是个金碧峰,羞惭满面,冷汗沾衣,心里想道:“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会起来?”长老看见天师,问道:“天师,你这浑身重孝,为着哪个来?”天师无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脱了斩服,解了孝绦,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围了软带,合着掌,望长老尽礼,也学僧家打个问讯。长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么不拜我?”天师道:“弟子低头便是拜。”长老道:“徒弟倒埋师父,得其何罪?”天师满口只说:“是,不敢,不敢!”长老道:“倒埋还是报德,还是报仇哩?”天师道:“今后弟子再不敢胡为,望乞赦罪。”
圣上道:“国师请坐,朕有一事请问。”长老坐下了,回复道:“愿闻。”圣上道:“国师俗姓金,禅号碧峰,可是哩?”长老道:“是姓金,是号碧峰。”圣上道:“朕常见出家人须发落地,国师何为落发留髯?”碧峰长老道:“贫僧落发除烦恼,留须表丈夫。”万岁爷听见他这两句话,心下老大的重他,却就把个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说道:“朕请国师进朝,有一事相说。”长老道:“悉凭圣旨。”万岁爷道:“朕有传国玉玺陷在西洋,曾有阴阳官奏朕,说道:‘帝星出现西洋。’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国玺,须烦国师下海去走一遭,国师肯么?”长老道:“须是天师才去得。”天师道:“还是国师才去得哩!若论小臣祖宗传授的,不过是些印剑符水,止可驱神役鬼,斩妖缚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须索是斩将搴旗,争先陷阵,旗开取胜,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么去得!”长老道:“贫僧是个软弱法门,就只会看经念佛。况且领兵动众,提刀杀人,却不是个和尚干的勾当。”圣旨道:“怎么要国师领兵统众,提刀杀人?只求国师前去,大作一个主张便足矣。”长老道:“既是只要贫僧做个证明功德,贫僧怎敢有违。只是天师也躲不得个懒。”圣上道:“天师也要去。”天师道:“小臣去了,龙虎山中没有了人。”长老道:“天师之言差矣!岂不闻‘为国忘家不惮劳’?”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把个天师就撑得他哑口无言,只得应声道:“去,去。”圣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长老道:“十万八千有零。”圣旨道:“此去西洋从旱路便,从水路便?”长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国并没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从水路便。”圣旨道:“此去路程,国师可晓得么?”长老道:“略节晓得些。”圣旨道:“国师晓得路程,还是自家走过来?还是书上看见来?”长老道:“贫僧是个游脚僧,四大部洲略节也都是过来。”圣上听见他说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惊异地说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凭据?”长老道:“有一道律诗为证。”圣旨道:“律诗怎么讲?”长老道:
踏遍红尘不计程,看山寻水了平生。
已经飞锡来南国,又见乘杯渡北溟。
花径不知春坐稳,松林未许夜谈清。
担头行李无多物,一束诗囊一藏经。
圣旨道:“国师既是记得这些路程,可略节说来与朕听着。”长老道:“天师也是晓得的,相烦天师说罢。”天师道:“我已曾说过来。”圣旨道:“虽说过来,朕久已忘怀了。”长老道:“口说无凭。贫僧有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龙眼观看。”圣旨道:“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奉上朝廷。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一个经折儿尽是大青大绿妆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山。绿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儿,注着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儿,注着某海。一个圈儿是一国,圈儿里面有行小字儿,注着某国。一个圈儿过了,再一个圈儿,一个圈儿里面,一行小字儿,注着某国某国。画儿画得细,字儿写得精。龙颜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国师多承指教了!万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声:“近侍的,你接着这本儿,把路程还念一遍与我听着。”长老道:“还是贫僧来念。”圣上道:“从上船处就说起。”长老道:“上船处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转过来就是金山。”圣上道:“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长老道:“便是。过了金山,就出孟河;过了孟河,前面就是红江口;过了红江口,前面就是白龙江;过了白龙江,前面却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万岁的锦绣乾坤浙江、福建一带 ;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过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两广、云贵地方;左手下是交趾。过了交趾,前面就是个软水洋;过了软水洋,前面就是个吸铁岭。”万岁道:“怎么叫做个吸铁岭?”长老道:“这个岭生于南海之中,约五百余里远,周围都是些顽石坯。那顽石坯见了铁器,就吸将去了,故此名为吸铁岭。”圣旨道:“水底下可有这个吸铁石么?”长老道:“这五百里远近,无分崖上水下,都是这个吸铁石子儿。”圣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却怎么过去?”长老道:“也曾自有个过的。”圣上道:“多谢国师,但不知那个软水洋还是怎么样儿的?”长老道:“这软水洋约有八百里之远,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载筏,无论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这个水,其性软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着底而沉。”圣上道:“似此软水,明日要下西洋,却怎么得过去?”
却不知这个软水还是过得去,还是过不得去;却不知碧峰长老有担当过这个软水,没有担当过不得这个软水,且看下回分解。
第15回 碧峰图西洋各国 朝廷选挂印将军
诗曰:
雨足江潮水色新,碧琉璃滑净无尘。
潮回万顷铺平縠,风过千层簇细鳞。
野鹭沙鸥争出没,白苹红蓼倩精神。
个中浩荡无穷趣,都属中流举钓人。
这诗是于忠肃公秋水的诗,见得天下的水,都不似那个软水。
却说圣上听得这个软水,心上也有半分儿不喜,问说道:“似此软水,明日要下西洋,却怎么得过去?”长老道:“贫僧也曾有个过的。”天师忽然抢着说道:“佛门软弱,弱水也是软弱,两个都是一家,故此有个道理。”长老道:“不因软弱,不得倒埋。”天师不觉的赤面通红了,说道:“这又是旧文章来了。”圣旨道:“过了软水洋,前面何如?”长老道:“软水洋以南,还是南膳部洲;软水洋以西去,却是西牛贺洲了。”圣上道:“西牛贺洲是个甚么地方?”长老道:“就却叫做西洋国。”圣上道:“既叫做西洋,就在这里止了。”长老道:“西洋是个总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国是一国,乞龙颜观看这个经折儿,就见明白。”圣上起头一看,才看见这一十八国,说道:“原来却有这许多国土也。”长老道:“可知哩!第一国,金莲宝象国;第二国,爪哇国;第三国,女儿国;第四国,苏门答剌国;第五国,撒发国;第六国,淄山国;第七国,大葛兰国;第八国,柯枝国;第九国,小葛兰国;第十国,古俚国;第十一国,金眼国;第十二国,吸葛刺国;第十三国,木骨国;第十四国,忽鲁国;第十五国,银眼国 ;第十六国,阿丹国;第十七国,天方国;第十国,酆都鬼国。”经折儿已自开得清,长老口里又说得明。说得个万岁爷心神飞度西洋国,恨不得伸手挝将玉玺来,说道:“国师,西洋的路程,朕已知道了,这个经折儿朕收下。却不知下西洋还用多少官员?还用多少兵卒?你说来与朕听着。”长老道:“下西洋用多少官员,用多少兵卒,贫僧也有一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龙颜观看。”圣旨道:“好,好,好。原来国师也有个经折儿,快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奉与圣上。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这个经折儿却没有那大青的颜色,也没有那大绿的妆点,只是素素净净几行字儿。圣上叫声道:“近侍的,按着这个本儿上的字,念一遍与我听着。”近侍的念着,说道:“第一行,‘计开’二字。第二行,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第三行,副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副元帅之印。第四行,左先锋一员,挂征西左先锋大将军之印。第五行,右先锋一员,挂征西右先锋副将军之印。第六行,五营大都督:中都、左都、右都、坐都、行都,各挂征西大都督之印。第七行,四哨副都督:参将、游击、都事、把总,各挂征西副都督之印。第八行,指挥官一百员。第九行,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第十行,百户官五百员。第十一行,管粮草户部官一员。第十二行,观星斗阴阳官十员。第十三行,通译番书教谕官十员。第十四行,通事的舍人十名。第十五行,打干的余丁十名。第十六行,管医药的医官医士一百三十二名。第十七行,三百六十行匠人,每行二十名。第十八行,雄兵勇士三万名有零。第十九行,神乐观道士二百五十名。第二十行,朝天宫道士二百五十名。”念毕,圣上道:“原来国师是个‘法演三千界,胸藏百万兵。’”万岁爷心上老大的惊异地说道:“还有天师当任何职?当填注在哪行?”长老道:“天师照旧官衔,管理军师事务,不必另加官职,故此不曾填注名姓。”万岁爷道:“国师当任何职?当填注在哪行?”长老道:“贫僧只好做个证明功德,故此不曾填注名姓。”万岁爷道:“既是国师与天师不肯填注名字,料应是不敢把个官职相烦,这的朕不相强。只是明日出师之时,斩妖缚邪,在天师身上;扶危济难,在国师身上。彼此都要用心竭力,马到功成,旗开得胜,不负今日倚托之重,才称朕心。”长老道:“贫僧和天师各当效力,不费圣心。”
万岁爷道:“下西洋的路程,有了一个经折儿,朕已知道了。下西洋的官员兵卒,又有一个经折儿,朕又知道了。只是国师说道:‘南朝去到西洋并无旱路,只有水路可通。’既是水路,虽则是个船只,还用多少?还是怎么样的制度?国师,你心上可曾料理一番么?”碧峰长老道:“过洋用的多少船只,怎么样儿制度,贫僧也有一个经折儿奉上朝廷,龙眼观看。”圣旨道:“妙,妙,妙。原来也有一个经折儿,快接上来。”长老双手举起来,奉与圣上。
圣上接着,放在九龙金案上,近侍的展开,龙眼观看。只见这个经折儿又是大青大绿的故事。青的画得是山,绿的画得是海,海里画得是船,船又分得有个班数,每班又分得有个号数,不知总是多少班数,每班有多少号数。今番万岁爷一天好事喜中喜,满纸云烟佳更佳,不叫近侍的来观,只是龙眼亲自观看。只见头一班画的船,约有三十六号,每只船上有九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宝船三十六号,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第二班画的船约有一百八十号,每只船上有五道桅。那小字就填着说道:“战船一百八十号,长一十八丈,阔六丈八尺。”第三班画的船只,约有三百号,每只船上有六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坐船三百号,长二十四丈,阔九丈四尺。”第四班画的船,约有七百号,每只船上有八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马船七百号,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第五班画的船,约有二百四十号,每只船上有七道桅。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粮船二百四十号,长二十八丈,阔一十二丈。”船五班,共计一千四百五十六号,每一号船中间,有明三暗五的厅堂,有明五暗七的殿宇。每一号船上面,有三层天盘,每一层天盘里面摆着二十四名官军,日上看风看云,夜来观星观斗。
这个经折儿万岁爷看了,心上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怎见得一则以喜?因有了这个船只,却就到得西洋;到得西洋,却就取得国玺,这不是个一则以喜?却这个船数又多,制作又细,费用又大,须是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来才方够用,这不是个一则以惧?万岁爷终是取玺的心胜,不怕他甚么事干成干不成。
此时已是落日衔山,昏鸦逐队,圣旨一道,百官散班,着僧录司迎送国师到于长干上刹,各住持轮流供应;着道录司迎送天师到于朝天宫,各道官轮流供应。万岁爷退回乾静宫,心里有老大的费想。怎么费想?却说这个下西洋的事务重大,用度浩繁,一行一止,都在万岁爷的心上经纬。到了九龙绣榻之上,睡不成寐,只见更又末,夜又长,果真是: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质时菊芳。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万岁爷睡不成寐,叫起近侍的来,开了玲珑八窗,卷起珠帘绛箔,只见万里长空一轮明月,果真是:
三五月华流烟光,可怜怀归道路长。
逾江越汉津无梁,遥遥思永夜茫茫。
昭君失宠辞上宫,蛾眉婵娟卧毡穹。
胡人琵琶弹北风,汉家音信绝南鸿。
昭君此时怨画工,可怜明月光朦胧。
节既秋兮天向寒,沅有漪兮湘有澜。
沅湘纠合渺漫漫,洛阳才子忆长安,
可怜明月复团团。逐臣恋主心弥恪,
弃妾忘君情不薄。已悲芳岁徒沦落,
复恐红颜坐销铄。可怜明月方照灼,
向影倾身比葵藿。一轮明月不至紧,
还有一天星斗,灿灿烂烂,果真是:
万物之精为列星,庶民象兮元气英。
认绰约兮其欃枪,瞻瑶光兮其玉绳。
歌既称兮列重耀,传尝闻兮还夜明。
牵牛服箱兮不以,今夕在户兮识取。
辰参主兮为晋商,箕毕分兮见风雨。
为张华兮而见拆,感仲尼兮以常聚。
中方定兮作楚宫,三五彗兮彼在东。
子韦识宋公之德,史墨知吴国之凶。
轩辕大电兮绕枢,白帝华渚兮流虹。
东井汉祖兮兴起,梁沛曹公兮居止。
惊严光兮帝共卧,笑戴逵兮自求死。
息夫指之兮获罪,巫马戴之兮出治。
灿连贝兮倚莎萝,授人时兮命羲和。
二使兮随之入蜀,五老兮观之游河。
岁则降灵于方伯,昴则沦精于萧何。
清为柳兮浊为毕,乱如雨兮陨如石。
天钱瞻兮于北落,老人指兮于南极。
任彼彗光兮竟天,然而圣朝兮妖不胜德。
万岁爷对月有怀,因星有感,龙腹中猛然间想起一桩事来了,急传旨意,宣上印绶监掌印的太监来。这叫做是个“殿上一呼,阶下百诺”,旨意已到,谁敢有违。只见印绶监掌印的太监即时来到,跪着珠帘之外听旨。万岁爷道:“你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太监道:“奴婢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万岁爷道:“你监里可有余剩的金银印信么?”太监道:“本监并没有个余剩的金印银信。”万岁爷道:“我原日过南京之时,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有若干颗数;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有若干颗数;三十六两重的螭虎印、走蛟印、盘蛇印、虬髯印、龟纽印、鳌鱼印、虾须印,也不计其数。你职掌印绶,怎么讯得一个没有印?”太监道:“本监职掌印,俱是奉爷爷圣旨,礼部关会,篆文旋时铸成一个印,旋时镌上几个字,这却都是新的,并没有个旧时印信。”万岁爷道:“我这旧时的印信,到哪里去了?”太监道:“既是旧时的印信,俱属宝贝,敢在宝藏库里么?”圣旨道:“急宣宝藏库的库官来。”原来宝藏库设立的内殿,掌管的不是个库官,也是个太监。一声有旨,只见宝藏库内太监飞星而来,磕头如捣蒜,连声禀道:“爷唤奴婢有何旨意?”万岁爷道:“你宝藏库里,可有旧时的金、银、铜、铁的印信么?”太监道:“有,有,有。”万岁爷道:“你快把那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取过两颗来;你再把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取过两颗来;你再把三十六两重的螭虎印,取过五颗来;你再把三十四两重的虬髯印,取过四颗来。”那宝藏库的太监即时取过许多的印来,万岁爷吩咐印绶监太监捧着。
此时正是金鸡三唱,曙色朦胧,万岁爷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只见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圣上道:“今日文武百官都会集在这里,朕有旨意,百官细听敷宣。”百官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何旨意,臣等钦承。”圣上道:“朕今日富有四海之内,贵为天子,上承千百代帝王之统绪,下开千百代帝王之将来。所有历代帝王传国玺,陷在西洋,朕甚悯焉,合行命将出师,扫荡西洋,取其国玺。先用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朕如今取出一颗坐龙金印在这里,哪一员官肯去征西,即时出班挂印。”连问了三四声,文官鸦悄不鸣,武班风停草止。
圣上又问了一回,只见班部中闪出四员官来,朝衣朝冠,手执象简,一字儿跪在丹陛之前。圣上心里想道:“这四员官莫非是个挂印的来了?”心里又想道:“这四员官人物鄙萎,未可便就征西。”当驾的问道:“见朝的甚么官员?”那第一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徐某。”第二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张某。”第三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保章副陈某。”第四员说道:“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絮壶正高某。”圣上道:“你们既是钦天监的官员,有何事进奏?”钦天监齐声道:“臣等夜至三更,仰观乾象,只见‘帅心入斗口,光射尚书垣 ’,故此冒昧仰奏天庭。”圣上道:“帅心入斗口,敢是五府里面公侯驸马伯么?”钦天监齐声道:“公、侯、驸马、伯应在右弼星上,不是斗口。”圣上道:“莫非六部里面尚书、侍郎么?”钦天监说道:“尚书、侍郎应在左弼星上,不是斗口。”圣上道:“既不是武将,又不是文官,却哪里去另寻一个将军挂印?”钦天监道:“斗口系万岁爷的左右近臣。”圣上道:“左右近臣不过是这些内官、太监,他们哪个去征得西洋,挂得帅印?”
只见殿东首班部中,履声咭咭,环佩净净,闪出一位青年侯伯来,垂绅正笏,万岁三呼。万岁爷龙眼观之,只见是个诚意伯刘某。圣上问道:“刘诚意有何奏章?”刘诚意道:“小臣保举一位内臣,征得西,挂得印。”圣上道:“是哪一个?”刘诚意道:“现在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姓郑名和。”圣上道:“怎见得他征得西、挂得印?”刘诚意道:“臣观天文,察地理,知人间祸福,通过去未来。臣观此人,若论他的身材,正是下停短兮上停长,必为宰相侍君王;若是庶人生得此,金珠财宝满仓箱。若论他的面部,正是面阔风颐,石崇擅千乘之富;虎头燕颔,班超封万里之侯。又且是河目海口,食禄千钟,铁面剑眉,兵权万里。若论他的气色,红光横自三阳,一生中须知财旺;黄气发从高广,旬日内必定迁官。”圣上道:“只怕司礼监太监老了些。”刘诚意道:“乾姜有枣,越老越好。正是:龟息鹤形,纯阳一梦还仙境;明珠入海,太公八十遇文王。”圣上道:“却怎么又做太监?”刘诚意道:“只犯了些面似橘皮,孤刑有准;印堂太窄,妻子难留。故此在万岁爷的驾下做个太监。”圣上道:“既是司礼监,可就是三宝太监么?”左右近侍的说道:“就是三宝太监。”圣上道:“既是三宝太监下得西洋,挂得帅印,快传旨意,宣他进朝。”即时传下一道旨意。即时三宝太监跑进朝来,磕了头,谢了旨。圣上道:“我今日出师命将,扫荡西洋,取其国玺,要用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大元帅之印。刘诚意保你下得西洋,挂得帅印,你果是下得西洋么?你果是挂得帅印么?”三宝太监道:“奴婢仗着万岁爷的洪福,情愿立功海上,万里扬威。奴婢是下得西洋,奴婢是挂得帅印!”圣旨道:“着印绶监递印与他,着中书科写敕与他。”三宝太监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丹墀下去。有诗为证,诗曰:
凤凰池上听鸾笙,司礼趋承旧有名。
袍笏满朝朱履暗,弓刀千骑铁衣明。
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
捻指西番尽稽颡,一杯酒待故人倾。
圣上道:“征取西洋,次用副总兵官一员,挂征西副元帅之印,朕还取得有坐龙金印一颗在这里,是哪一员肯去征西,出班挂印?”又问了一声,还不见有人答应。圣上道:“适来钦天监照见‘帅星入斗口,光射尚书垣’,司礼监是个斗口了。今番副元师却应在尚书垣。你们六部中须则着一个出来挂印。”道犹未已,只见右班中闪出一位大臣,垂绅正笏,万岁三呼,说道:“臣愿征西,臣愿挂副元帅之印。”圣上把个龙眼观看之时,这一位大臣,身长九尺,腰大十围,面阔口方,肌肥骨重。读书而登进士之第,仕宦而历谏议之郎。九转三迁,践枢陟要。先任三边总制,屹万里之长城;现居六部尚书,校八方之戎籍。参赞机务,为盐为梅;中府协同,乃文乃武。堂堂相貌,说甚么燕颔食肉之资;耿耿心怀,总是些马革裹尸之志。正是:门迎珠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原来是姓王名某,山东青州府人氏,现任兵部尚书。圣上道:“兵部尚书,你肯征进西洋么?你肯挂副元帅之印么?”王尚书道:“小臣仰仗天威,誓立功异域,万里封侯。小臣愿下西洋,小臣愿挂副元帅之印。”圣旨道:“着印绶监递印与他,着中书科写敕与他。”王尚书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回本班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海岳储精胆气豪,班生彤管吕虔刀。
列星光射龙泉剑,瑞雾香生兽锦袍。
威震三边勋业重,官居二品姓名高。
今朝再挂征西印,两袖天风拂海涛。
圣上道:“征取西洋,要用左先锋一员,挂征西左先锋大将军之印,朕取得有站虎银印一颗在这里,哪一员任左先锋之职,愿挂大将军之印?”也一连问了几声,不见有个官员答应。怎么问着个征西,偏再没人肯答应?原来“下海”两个字有些吓怕人,故此文武官员等闲不敢开口。圣上又问上一声,只见殿东首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来,履声玷玷,环佩净净,原来是英国公张某,直至丹墀之内,三呼万岁,稽首顿首,奏道:“微臣保举两员武官,堪充左右先锋之职。”圣上道:“朕求一个左先锋且不可得,老卿连右先锋都有了,这都是个为国求贤,深得古大臣之体。但老卿保举的是甚么人?”英国公道:“他两个人都是世胄之家,将门之子。执干戈而卫社,每参盟府之勋;侍孙武以为师,深达戎韬之略。一个虎头燕颔,卷毛鬓,落腮胡,长长大大,攀不倒的猛汉;一个铜肝铁胆,回子鼻,铜铃眼,粗粗奤,选得上的将军。一个武艺高强,一任他大的钺,小的斧,长的枪,短的剑,件件皆能;一个眼睛溜煞,凭着些远的箭,近的锤,飞的弹,掣的鞭,般般尽会。一个站着,就是李天王降下凡尘,手里只少一把降魔剑;一个坐下,恰如真武爷坐镇北极,面前只少一杆七星旗。一个人如猛虎,马赛飞龙,抹一角明幌幌,电闪旌旗日月高。一个威风动地,杀气腾空,喝一声黑沉沉,雷轰鼙鼓山河震。一个是姓张名计,定远人也,现任羽林左卫都指挥之职;一个姓刘名荫,合肥人也,现任羽林右卫都指挥之职。这两个武官下得西洋,挂得左右先锋之印。”圣上道:“依卿所奏。”即时传下两道旨意,宣上羽林卫两员官来。羽林卫两员官即时宣上金銮殿。万岁爷龙眼看来,果真的不负英国公所举。旨意道:“着印绶监各递一颗站虎银印与他,着中书科各写一道先锋敕与他。”两员官各挂了印,各受了敕,各谢了恩,各回本卫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英杰天生胆气豪,先锋左右岂辞劳。
斗牛并射龙泉剑,雨露均沾兽锦袍。
九陛每承皇诏宠,双眸惯识阵云高。
此回一吸鲸波尽,归向南朝读六韬。
英国公也回本班而去。圣上道:“征取西洋,还用五营五员大都督,各挂征西大都督之印,还用四哨四员副都督,各挂征西副都督之印。印绶监有印在此,你们班部中不论文官武将,但有能征进西洋者,许即时出班挂印。”道犹未了,殿东首班部中又闪出一位老臣来,履声王吉秸,环佩净净,原来是定国公徐某。他直至丹墀之内,三呼万岁,稽首顿首,奏道:“三军之命,悬于一将,用之者不得不慎。今日征进西洋,事非小可,五营四哨又非一人,依臣所奏,许文武各官保举上来取用。”奉圣旨:“依卿所奏,许百官即推堪任正副都督的几十员来看。”这些文武百官奉了旨意,议举所知五府都督,说道:“考核将材,本兵官的事。”打一个躬:“请兵部尚书定夺。”兵部尚书说道:“今日此举,时刻有限,未可造次,须是你本官举荐。”打一个躬:“请五府侯伯定夺。”定国公道:“今日选将出征,事务重大,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这如今或是哪一员堪任正都督,或是哪一员堪任副都督,先许五府侯伯指名推来,次用六部官签名保结,次后本兵官裁定参详,请旨定夺。如此再三,庶几用不失人,前无偾事。”文武百官齐声道:“老总兵言之有理。”即时间府中推出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一会儿府中又推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再等一会儿,府中又推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再待一会儿,府中又推一员,部中签名保结,本兵官裁定参详。三推四保,五结六详,七裁八定,顷刻里把个长单填遍了。也有推了没保结的,也有有保结过不得本兵官的。又推又保,又过得本兵官的,约有二十多员。百官俯伏丹墀,稽首顿首,奏道:“臣等举保堪任正副都督的官员姓名,开具揭帖,进呈御览,伏乞圣裁。”奉圣旨有点的是文武百官,钦此钦遵。
即时间奉圣旨点了的衔命而来,拜舞丹墀之下。见朝已毕,当驾的说道:“五营五员大都督,站立丹墀中左侧。四哨四员副都督,站立丹墀中右侧。”鸿胪寺唱名,印绶监交印,中书科付敕。只见五营五员大都督,一字儿站着丹墀中左侧,四哨四员副都督,一字儿站着丹墀中右侧。鸿胪寺站在班首唱名,说道:“第一营第一员大都督,姓王名堂。”便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二营第二员大都督,姓黄名栋梁。”便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三营第三员大都督,姓金名天雷。”便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四营第四员大都督,姓王名明。”王明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五营第五员大都督,姓唐名英。”唐英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有诗为证,诗日:
少年乘勇气,五虎过乌孙。
力尽军劳苦,功加上将恩。
晓风吹戍角,残月倚城门。
共挂征西印,鲸波漾月痕。
五营五员大都督过了,就到四哨四员副都督。鸿胪寺又唱道:“第一哨第一员,姓黄名全彦。”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二哨第二员,姓许名以诚。”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三哨第三员,姓张名柏。”应声道:“有!”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第四哨第四员,姓吴名成。”挂了印,领了敕,谢了恩,竟投阶下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族亚齐安睦,风高汉武威。
营门连月转,戍角逐烟催。
青海闻传箭,天山报合围。
今朝携剑起,马上疾如飞。
圣上道:“征取西洋,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百户官五百员,着兵部尚书逐一推上来看,以便铸印与他。”
却不知圣上取到这些官有何重用处,却不知兵部尚书取到哪些官上来复旨,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兵部官选将练师 教场中招军买马
诗曰:
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汉王。
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傍。
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
侍猎长杨下,承恩更射飞。
尘生马影灭,箭落雁行稀。
薄雾随天仗,联翩入琐闱。
却说万岁爷道:“征进西洋,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千户官一百五十员,百户官五百员,着兵部官逐一推来看,铸印与他。”兵部尚书俯伏丹墀,稽首顿首,奏道:“陛下选将征西,事非小可,须则是个智勇俱足,文武兼资,马到功成,旗开得胜,方才不辱灭了朝命。似此任大责重,小臣未敢擅便。”圣上道:“卿意何如?”兵部道:“依臣所奏,宽赐钦限,容臣等会同五府侯伯,教场之内严加考校,拔其尤者来复朝命。未审圣意若何?”奉圣旨:“依卿所奏,限三日内回报。”即时御驾转宫,文武百官班散。
兵部尚书归衙,移咨五府,五府侯伯传示各营,示仰各卫指挥,各所千、百户,各备军营器械马匹,俱限明日黎明齐赴大教场内操演武艺,比较胜负。中间武艺高强,韬略娴飞,即便疏名进朝,请旨挂印,前往征西。
不觉的月往日来,就是三更五鼓,鸡唱天明。兵部尚书开了棍,搭了桥,竟投大教场而来。那些京营里的将官,人头簇簇,马首相挨,不在话下。还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貂蝉满座,弁转疑星。只见兵部尚书进了营,各各相见,相见已毕,叙次坐下。各官投参,尚书把个投参的手本查一查,大略约有二千四百余员。尚书心里想道:“今日多中捞摸,想必得个好将官也。”即时上了将台,东首扯起一杆“为国抡材”四个大金字的旗号,西首扯起一杆“钦差选士”四个大金字的旗号。即时传下将令:各官先试弓马,次试弩箭,三试枪,四试刀,五试剑,六试矛,七试盾,八试斧,九试钺,十试戟,十一试鞭,十二试锏,十三试挝,十四试叉,十五试钯,十六试白打,十七试绵绳,十八试套索。一十八般武艺,件件考全。这一考不至紧,把这些将官都考倒了。投参时原有二千四百余员,及至考校已毕,把个记录簿儿来总一查,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余员,止得七百员。登簿中间,却有张相等一十八名,现任指挥之职;铁楞等三十六名,现任千户、百户之职。这两班儿却是与众不同,一十八般武艺,无不精通;三略六韬,无不习熟。尚书心下十分欢喜,即时类集,表奏朝廷,只是钦限少了五十名。五府侯伯说道:“千日之长,一日之短。”一个人讨上了几个,满了钦限,各官散场。直到明日五鼓,金鸡三唱,曙色朦胧,宫里升殿,百官进朝。正是:
紫殿俯千官,春松应合欢。
御炉香焰暖,驰道玉声寒。
乳燕翻珠缀,祥乌集露盘。
宫花一万树,不敢举头看。
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文武班齐,奏章已毕。兵部尚书出班俯伏,万岁山呼,稽首顿首,奏道:“臣蒙圣思考选诸将,考选已毕,今将堪任指挥一百员,堪任千户一百五十员,堪任百户五百员,具有札子上呈。”奉圣旨接上来看。圣上看了,说道:“各官现在何处?”尚书道:“现在午门外听宣。”奉圣旨宣进来。只见那七百五十员将官奉了圣旨,蜂拥而来,进了朝门,一字儿跪着丹墀之下。黄门官奏道:“介胄之士不拜,各官平身。”各官齐声呼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站将起来。只见:
一个个头戴烂金盔映日,一个个身穿锁子甲铺银。一个个扎袖儿半宽半窄,织成五彩文章;一个个绦须儿不短不长,斜拽三春杨柳。一个个挂一把戒手刀,夜静青龙偃月;一个个挎一口防身剑,秋高白虎临门。一个个掩心镜儿明幌幌,照耀乾坤;一个个兽吞头儿黑沉沉,铺堆烟雨。一个个弓衣儿边边,早三弦,昼三弦,晚三弦,弦上擐许多的虎豹;一个个箭壶儿小小,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洞里有无限的神仙。一个个远望处,绀地勾文,虎头连璧,赫奕兮最是英明 ;一个个近前时,虬龙列象,楼堞成形,炳烂兮越加壮丽。一个个擦掌摩拳,呲牙徕齿,略略绰绰,那里再寻这个混世魔王?一个个横眉竖发,斗角拳毛,伛伛兜兜,就是生成狠的当年太岁!
正是:
浑身有胆能披难,奋武何人敢敌锋?
豺虎阵中驱战马,貔貅队里捉真龙。
奉圣旨:“首事的铸印与他,协同的关防管事。”各各谢恩而退。圣上道:“征进西洋,还用管粮草的官几员,阴阳官几员,通译番书官几员,精通医药的医官几百员,医士几十名,该部知道。”即时户部尚书点本部浙江司郎中某官一员进呈,钦天监点阴阳官某共十员进呈,四夷馆点通译番书官某共十员进呈,太医院点医官一百名、医士三十名进呈。奉圣旨:“各该到任听调。”有诗为证,诗曰:
耀武扬威海上洲,百官济济借前筹。
襟裾华夏未为远,俯仰堪舆不尽游。
任是怪禽呼姓字,何难海鸟佐朋俦。
明朝来享来王日,一统车书阙下收。
圣旨道:“征进西洋,还用精兵十万,名马千匹,该部知道。”兵部领了招兵的旨意,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不旬日之间,兵部招了十万雄兵,每日间在于教场中分班操演,就在长干门外扎了五个大营,分个中左右前后。这个“中”,却不是留守中、武功中、济阳中、武城中、富峪中、大宁中。这个“左”,却不是金吾左、羽林左、府军左、留守左、虎贲左、永清左、武功左、武骧左、腾骧左、潘阳左、神武左。这个“右”,却不是金吾右、羽林右、燕山右、留守右、虎贲右、永清右、武功右、武骧右、义勇右、腾骧右、潘阳右。这个“前”,却不是金吾前、羽林前、府军前、燕山前、留守前、义勇前、忠义前、大宁前。这个“后”,却又不是金吾后、府军后、留守后、义勇后、忠义后。他自操自演,自扎自营,只在伺候圣旨调遣。有一阕《从军行》为证,诗曰:
穹庐杂种乱金方,武将神兵下玉堂。
天子旌旗过细柳,匈奴运数尽枯杨。
关头落月横西裔,塞下凝云断北荒。
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
依稀蜀仗迷新竹,仿佛胡床识故桑。
临海旧来闻骠骑,寻河本自有中郎。
坐看战壁为平土,近侍军营作破羌。
兵部尚书复了招兵的本,奉圣旨:“该部严加训练,俟征西之日调发。
却说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遍寻天下名马,不旬日之间,马已齐备了。这个马却不是等闲的马,尽是些飞龙、赤兔、骏、骅骝、紫燕、骕骗、啮膝、耳俞 晖、麒麟、山子、白蚁、绝尘、浮云、赤电、绝群、逸骠、马录骊、龙子、麟驹、腾霜骢、皎雪骢、凝露骢、照影骢、悬光骢、决波马俞、飞霞骠、发电赤、奔虹赤、流金马、照夜白、一丈乌、五花虬、望云骓、忽雷马交、卷毛驺、狮子花、玉骕、红赤拨、紫叱拨、金叱拨;就是毛片,也不是等闲的毛片,都是些布汗、论圣、虎喇、合里、乌赭、哑儿爷、屈良、苏卢、枣骝、海骝、栗色、燕色、兔黄、真白、玉面、银鬃、香膊、青花;就是马厩,也不是等闲的马厩,都是些飞虎、翔麟、吉良、龙马某、驺马余、駃騠、马宛鸾、六群、天花、凤苑、荒豢、奔星、内驹、外驹、左飞、右飞、左方、右方、东南内、西南内。这个太仆寺马匹齐集,只是伺候旨意发落。有一阕《天马歌》为证,诗曰:
汉水扬波洗龙骨,房星堕地天马出。
四蹄蹀躞若流星,两耳尖流如削竹。
天闲十二连青云,生长出入黄金门。
鼓鬃振尾恣偃仰,食粟何以酬主恩。
岂堪碌碌同凡马,长鸣喷沫奚官怕。
入为君王驾鼓车,出为将军静边野。
将军与尔同死生,要令四海无战争,
千古万古歌太平!
太仆寺复了买马的旨意鞍山。奉圣旨:“该本衙门牧养,俟征西之日发落。”明日万岁爷升殿,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一道圣旨,竟往长干寺宣国师进朝。
却说金碧峰在长干寺里领着非幻徒弟、云谷徒孙,更有本寺饮定上人、古瞻上人、广宣上人、灵聪上人、元叙上人,讲经说法,正果朝元。忽闻得圣旨召,你看他:头戴着瓢儿帽,身穿着染色衣,一手钵盂,一手禅杖,大摇大摆,摆上金銮殿来。万岁爷看见碧峰长老远来,忙传圣谕,着令当驾的官看下绣墩赐坐。长老见了万岁,打个问讯,把个手儿拱一拱。圣上道:“不见国师,又经旬日。”长老道:“贫僧知得上位连日有事,选将练师,招军买马,故此不敢擅自进朝,恐妨军国重务。”圣上道:“但说起个选将练师,我心上就有许多不宽快处。”长老道:“为何有许多不宽快处?”圣上道:“枉了我朝中有九公、十八侯、三十六伯,都是位居一品,禄享千钟,绩纪旂常,盟垂带砺,一个个贪生怕死,不肯征进西洋。”长老道:“怎见得不肯征进西洋?”圣上道:“是我前日当朝廷之上,取了几颗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并没有一个公、侯、伯肯出班挂印征西。”长老道:“这正使合该是司礼监太监,协同合该是兵部尚书。”圣上道:“国师是何高见?”长老道:“贫僧夜观乾象,只见帅星入斗口,光射尚书垣。”圣上道:“钦天监也曾说来,但不知这斗口可是三宝太监么?”长老道:“是谁保举三宝太监来?”圣上道:“是刘诚意保举的。”长老道:“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刘诚意该进爵公侯。”圣上道:“怎见得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刘诚意该进爵公侯?”长老道:“钦天监阴阳有准,刘诚意天地无私。”圣上道:“钦天监阴阳有准,这个是了。怎见得刘诚意天地无私?”长老道:“满朝文武百官,俱征不得西洋,止有三宝太监下得西洋,征得番,这是个天造地设的。刘诚意直言保举,却不是个天地无私?”圣上道:“怎见得三宝太监下得海,征得番?”长老道:“三宝太监不是凡胎,却是上界天河里一个虾蟆精转世。他的性儿不爱高山,不爱旱路,见了水便是他的家所,故此下得海,征得番。”圣上道:“怎么兵部尚书去得?”长老道:“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凡胎,却是上界白虎星临凡。有了这个虎将镇压军门,方才个斩将搴旗,摧枯拉朽。”
万岁听见这两个元帅都是天星,心里想道:“世上哪里有这许多的天星?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话把。”忙问道:“左右先锋,国师可曾知道?”长老道:“贫僧知道。”圣上道:“国师何事得知道?”长老道:“贫僧都是个未卜先知的。”万岁爷心里想道:“原来这长老未卜先知哩!”问道:“既是国师未卜先知,这两个先锋可去得么?”长老道:“这两个先锋不但只是去得,还是老大吃紧处。”圣上道:“敢是个吃紧的天星么?”长老道:“这两个人虽不是个天星,却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圣上道:“怎叫做个相生相应?”长老道:“三宝太监是个虾蟆精,这个张计号做东塘,这个刘荫号做西塘。虾蟆见了塘,你说他伏水土不伏水土?况兼有了西塘,就保管得他前往西洋;有了东塘,又保管得他转归东土。这却不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呵!”万岁爷道:“其余诸将可都是个天星么?”长老道:“一言难尽,天机怕泄,明日征西之后,上位责令钦天监注记某日某星现某方,贫僧到西洋去做证明功德,也立一项文簿,填写着某日某人出阵,某日某人出阵。等待回朝之日,两家登对,便知道某人是某星,龙目观之,才见明白。”圣上道:“这也是国师慎密处,朕不相强。只是眼目下军马俱已齐备,宝船的事体,国师上裁。”长老道:“这个宝船事非小可,须则户部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工部委官钦采皇木。却又要须天之时,因地之利,择一个吉日良时,盖一所宝船官厂,却才用得人官之能,尽得物曲之利。把个三百六十行的匠作选上加选,精上要精,动日成功,刻期完件,这叫做个‘要取骊龙项下珠,先须打点降龙手’。”万岁爷沉思了半晌,说道:“朕有个处分了。目今盖造皇宫,钱粮木料俱已齐备,权且大工停止,把这钱粮木料都移到宝船厂来,彼此有益,民不知劳。”长老道:“上位言念下民,社稷之福。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此去西洋,百战百胜,都在上位这一念爱民心上得来。”万岁爷听知个百战百胜,满心欢喜,说道:“全仗国师指点。”
即时传下旨意,大工暂止,转将前项钱粮木植,尽赴宝船厂听用。该部知道。又传出一道旨意,竟往朝天宫宣张天师进朝,选择吉日良时,以便起工。又传出一道旨意,着船政分司踏勘宽阔去处,盖选宝船厂一所。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匠作精选三百六十行的匠人,类齐听用。圣旨已出,谁敢有违?只见张天师亲自进朝,具上一个章疏,择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时破木起工。万岁道:“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钦限却快了些。”道犹未了,工部船政分司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踏勘,就于下新河三汊口草鞋夹,地形宽阔,盖造宝船官厂一所,工完奏闻。”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开厂兴工。”道犹未了,匠作监一本:“为大工事:臣等考选三百六十行匠人,堪充工作,开具姓名,揭帖具奏。”奉圣旨:“九月初六日宝船厂听用。”户部一本:“为大工事:臣等钦遵旨意,将前项钱粮清查明白,听候宝船厂支用,先此奏闻。”奉圣旨:“工部知道。”工部一本:“为大工事:臣等采取皇木,已经进城的尽行用讫,未用的散在龙潭江天宁洲上。冬月江水归漕,以致水次遥远,抑且木料长大,一时搬运不便,恐违钦限,先此奏闻。”圣旨看了,说道:“此时水涸岸高,果是上下不便。初六日不论水之大小,起工便罢。”碧峰长老道:“不可,不可!岂不闻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也。起工之日,须得皇木取齐了。”圣上道:“河干水浅,搬运不便,将如之何?”天师说道:“若是搬运不便,容臣驱下天将来搬运罢!”长老道:“今番另写过四十八道飞符,不可仍前的不应符。”天师但说起个四十八道飞符,心上就有些吃力。好个万岁爷,生怕嚣幸了天师,说道:“但凭国师高见。”长老道:“贫僧袖占一课,初五日寅时,皇木一齐到厂。”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说个日期且不可,还又限了个时辰,只当半夜三更发个谵语。”万岁爷心里也有三分儿不准信,心里虽然不准信,面上却要奉承他,说道:“初五日皇木到厂,国师何以知之?”长老道:“天机不可漏泄,到了初五日便见。”议事已毕,万岁爷转宫,文武百官班散,天师去朝天宫,长老又投长干寺而去。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是九月初旬。户部钱粮俱已齐备,宝船厂俱已齐备,管工分司俱已齐备,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齐备,只是不得个皇木到厂。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进朝,皇木还在洲上,不得下水。万岁爷心里想道:“长老今番也有些诌了。”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今番却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宁洲搬运官夫哜哜哇哇,你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我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一更歇工,二更安寝,三更悄静,四更撮空,五更鸡叫,六更天明。怎么有个六更?却说这些官夫睡到天明,还不曾翻身转折,却不是个六更?及至醒了,撑开眼来,只见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万里滔天。睡在簰篷里的,簰随水起,还落得个干净浑身,睡在店房之中,床厅儿都也淹了。淹了床厅倒不至紧,过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约有几千万多根,一根也没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说道:“这皇木若有差池,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头去找的,也有望上流头去找的。
却说初五日早晨,万岁爷还不曾升殿,只见宝船厂管厂的官已有飞本进朝,说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时上,潮头约有五十丈多高,宝船厂尽行淹没。臣等站在水中,几乎没顶。须臾之际,只见水面上几千万根顶大木植随潮而来,直至宝船厂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残喘,即时潮退。臣等细查,原来木植之,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谨此奏闻。”万岁爷龙眼观看,龙腹中就明白了,心里想道:“好个长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即时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长老一时俱到。万岁爷道:“皇木到厂,多谢国师扶持。”长老道:“万岁爷洪福齐天,鬼神助刀,潮从上涌,簰逐潮来,贫僧何敢贪天功为己功乎!”这几句话,说得何等谦卑,百官无不心服。
万岁爷即时传旨,宝船厂动工。万岁爷道:“宝船厂委官虽有几员,还得几员大臣督率才好。”道犹未了,工部马尚书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该部公干,小臣不惮勤劳,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工程浩大,难以责备一人之身,还要斟酌。”道犹未了,兵部王尚书出班奏道:“造船事务重大,小臣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这才是个敬事后食之臣。”道犹未了,只见司礼监太监出班奏道:“奴婢愿往,协同二位尚书不时督率。”万岁爷道:“百官都是这等不肯偷闲,哪怕甚么西洋大海!”即时钦差一员太监、两员尚书,前往宝船厂督率。御驾转宫,百官班散,天师、长老各归旧刹。
这一位内相、二位尚书,搭了轿,开了棍,径投宝船厂而来。进了厂,下了轿,叙了礼,参见了委官,查明了手本,点过了匠作,烧了天地纸马,破了木,动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采来的,俱有十抱之围,年深日久,性最坚硬,斧子急忙的砍不进,凿子急忙的锥不进,锛子急忙的锄不进,锯子急忙的锯不进,铲子急忙的铣不进,筲子急忙的钉不进,刨子急忙的推不进。动工已经一月有余,工程并不曾看见半点。每日间一个内相、两个尚书,联镳并辔,奔着厂里而来。马尚书道:“似此成功之难,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王尚书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宝太监笑了一笑,说道:“二位老先儿,十年还是一书生。”马尚书心里道:“这宝船终是我工部的事务,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计,瞒了二位同事,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请教碧峰长老。长老道:“这个土木之工,使不得甚么手法,只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马尚书得了这两句话儿,就辞却长老而归,心里只是念兹在兹,不得这个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轿上,猛然间想起长老那两句话来:“‘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 ’,多半这个宝船成就,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当时写了告示,揭于通衢,广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许赏官职,请旨遵行。天下的匠人听知道有功者许赏官职,不远千里而来,四方云集,匠人日见其多。这多中捞摸,果真的就有个妙处:锯子也锯得快,斧子也砍得快,凿子也锥得快,锛子也锄得快,铲子也铣得快,筋子也钉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请下了金碧峰的宝船图样来,依样画葫芦,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就造成多少号数;图上每号有多少长,就造成多少长;图上每号有多少阔,就造成多少阔;图上每号怎么样的制度,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只有四号宝船不同,都是万岁爷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个四号宝船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头门、仪门、丹墀、滴水、官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别有书房、公廨等类,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第二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仪门、丹墀、滴水,一样的官厅、穿堂、后堂;一样的库司、侧屋 ;一样的书房、公廨;一样的雕梁画栋,象鼻挑檐;一样的挑檐上铜丝罗网。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一进是个山门,过了山门,就是金刚殿。过了金刚殿,就是天王殿,两边泥塑的金刚,木雕的“风调雨顺”,崚嶒古怪,杀气漫漫。过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宝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约有七尺多高。后面是个毗卢阁,另有方丈,另有个袢堂,中间有一个宝座,尽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团团簇簇,号为千叶莲台。又有一个悬镜台,台高三丈五尺,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别样的那谟。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号是个天师府,头门、二门,门里有千树仙桃,四时不谢。中间是个三清殿,后面有个玉皇阁。后面又有个聚神台,上面是马、赵、温、关四位天将,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个真人不老宫,奇花异卉,别是人间一洞天。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的。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费了万岁爷许多圣虑,不及八个月日,大工告完。马尚书会同王尚书、三宝太监朕名一本:“宝船告成,乞加恩赏事。”万岁爷见了本,龙颜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17回 宝船厂鲁班助力 铁锚厂真人施能
诗曰:
大明开鸿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从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谐日月,抚运迈时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风凝宇宙,遐迩竞呈祥。
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于昭虞与唐。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宝船工完,乞加恩赏事。万岁爷看了本,龙颜怒发,急宣文武百官。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为宝船工完事。这宝船可是完了么?”马尚书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齐天,不日成之。”王尚书出班奏道:“天地协和,鬼神效力,故此宝船工程易完。”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们星夜督率,委实是工完。”圣上道:“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岂有恁大的工,不假岁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齐跪下,稽首顿首,奏道:“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万岁爷把个龙眼观看,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圣上就问道:“刘诚意,你为何不作声?”刘诚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课,故此未及奏称。”圣上道:“你占的课怎么说?”刘诚意道:“小臣袖占一课,这宝船厂里有个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须疑虑。”圣上道:“须则是眼见那个天神,我心才信。”刘诚意道:“要见也不难。”圣上道:“怎么不难?”刘诚意道:“无其诚,则无其神;有其诚,则有其神。”圣上道:“既是这等说,我三日斋,七日戒,亲至宝船厂内,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果是天神飞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齐声说道:“钦此,钦遵。”御驾回宫,百官班散。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打了几个恭,说道:“圣上要见天神,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刘诚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来。”刘诚意虽是这等说,马尚书其实不放心。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文武百官扈从,径往宝船厂来。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御驾亲临,即时要个天神出现,如无天神,准欺侮朝廷论,官匠尽行处斩。说着个“处斩”二字,哪一个不伸头缩颈?哪一个不魄散魂飞?哪一个是个神仙出来?未久之间,只见厨下一个烧锅的火头,蓬头跣足,走将出来,对众匠人说道:“我在这里无功食禄,过了七个月,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天神出现 ’,助我之兴,我才得像果真的。”众人吆喝一声道:“天神出现哩!”倒是好个火头,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莫道无神也有神。”圣上问道:“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再转头时,其人已自不见了。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时叫过众匠人来。众匠人见了个御驾,骨头都是酥的,一字儿跪着。万岁爷道:“这桌子上是个甚么人?”众匠人道:“是个烧锅的火头。”万岁爷道:“他姓甚名何?”众匠人道:“只晓得他姓曾,不晓得他的名字。”万岁爷道:“他怎么样儿打扮?”众匠人道:“他终日里蓬头跣足,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左脚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衔一个珠;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兰草。他食肠最大,每日间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没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万岁道:“果真是个天神。”发放众匠人起去。又宣刘诚意上来,问道:“卿再袖占一课,看这个天神是甚么名姓。”刘诚意道:“不必占课,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圣上道:“他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刘诚意道:“他说姓曾,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曾字腰上加了四点,却不是个‘鲁’字?他左脚下一只虎,虎是兽中之王;右脚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是一点;牡丹傍边一株兰,是一撇。两个‘王’字中间着一点、一撇,却不是个‘班’字?以此观之,是个鲁班下来助力,故此他说:‘我即名,名即我。” ’圣上道:“卿言有理。”即时叫传宣的官,宣碧峰来见驾。长老见了圣驾,微微的笑道:“今日鲁班面见天子。”圣上道:“国师,你怎么得知?”长老道:“是贫僧指点马尚书请来的。”圣上道:“怎么是国师指点马尚书请来的?”长老把马尚书请教的话,细说了一遍。万岁爷老大的敬重长老,老大的敬重刘诚意。一面宣纪录官纪功,叙功重赏;一面御驾临江,观看宝船。好宝船,也有一篇《宝船词》为证,词曰:
刻木为舟利千古,肇自虞妁与共鼓。
权舆窍木吴蜍腥,矜夸浮土汉云母。
白鱼瑞周以斯归,黄龙感禹而来负。
谁知道济舴艋功,乘风纵火有艨艟。
徐宣凌波其抗厉,邓通持棹何从容。
舣乌江而待项羽,烧赤壁而走曹公。
沙棠木兰稀巧丽,指南常安有奇制。
采菱翔凤兮并称,吴蜩晋舶兮一类。
李郭共泛兮登仙,胡越同心兮共济。
涉江求剑兮楚侦,伐晋王官兮在秦。
绋缡维兮泛五会,轴轳接兮容万人。
飞云见兮知吴国,青翰闻兮为鄂邻。
汉武兮汾阳申辨,广德兮便门陈谏。
穆满兮乘之乌龙,山松兮望彼凫雁。
伐维江陵兮乔木,习维昆明兮鏊战。
翔螭赤马兮三侯,鷁首鸭头兮五楼。
苍隼兮先登见号,飞庐兮利涉为谋。
泛灵芝兮杜白鹤,浮巨浸兮梁银钩。
却说万岁爷看了宝船,就问长老道:“宝船已是齐备,国师何日起行?”长老道:“宝船虽是齐备,船上还少些铁锚。”圣旨道:“既是旧锚去不得,新锚但凭国师上裁。”长老道:“须则是兴工铸造。”圣上道:“文武百官在这里,是哪个肯去兴工造锚哩?”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三宝太监来,稽首顿首,奏道:“奴婢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工部马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愿去兴工造锚。”道犹未了,班部中又闪出兵部王尚书来,稽首顿首,奏道:“小臣情愿协同造锚。”圣上见了这原旧三员官,心上老大的宽快,说道:“多生受了列位。”众官齐声道:“这是为臣的理当,怎么说个‘生受’两个字?但不知兴工造锚,锚要多大的?”圣上道:“非朕所知,可宣国师来问他。”长老就站在左壁厢说道:“这外锚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忒小了也浪荡用不得。大约要分上、中、下三号,每号要细分三号:每上号要分个上上号、上中号、上下号,每中号要分个中上号、中中号、中下号,每下号又要分个下上号、下中号、下下号,三三共九号。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厅,要三丈二尺长齿,要八尺五寸高的环。第二号的锚,要五丈三尺长的厅,要二丈二尺长的齿,要五尺五寸高的环。第三号的锚,要四丈三尺长的厅,要一丈二尺长的齿,要三尺五寸高的环。其余的杂号,俱从这个丈尺上乘除加减便是。还要百十根棕缆,每根要吊桶样的粗笨,穿起锚的鼻头来,才归一统。”长老分派已毕,圣驾回朝,文武百官随驾。
所有三宝太监、兵部尚书、工部尚书,面辞了万岁,分了委官,即时到于定淮门外宽阔所在,盖起一所铁锚厂来。即时出了飞票,仰各柴行、炭行、铁行、铜行并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处,俱限火速赴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票,仰各省直府、州、县、道,凡有该支钱粮,火速解到铁锚厂应用毋违。即时出了飞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铁的,铸生铁的,打熟铜的,铸生铜的,火速齐赴铁锚厂听用毋违。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仰各省直府、州、县、道,招集铁行匠作,星夜前赴铁锚厂应用毋违。这叫做是个“朝里一点墨,侵早起来跑到黑;朝里一张纸,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间,无论远近,供应的钱粮一应解到;无论远近,铜铁行匠作一应报齐。三宝太监坐了中席,王尚书坐左,马尚书坐右。各项委官逐一报齐,烧了天地甲马,祭了铁锚祖师,开了炉,起了工,动了手。三位总督老爷归了衙。只说“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哪晓得这些匠作打熟铁的打不成锚,铸生铁的铸不成锚,毛毛糙糙就过了一个月,只铸锚的还铸得有四个爪,打锚的只打得一个环。
却说这三位总督老爷,三日一次下厂,过了一个月,却不是下了十次厂,并不曾见个锚星儿。这一日三位老爷又该下厂,下厂之时,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过来。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一齐跪下,三宝老爷问道:“你们打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俱打成了一个箍。”三宝老爷道:“锚倒不打,倒打个甚么箍?”叫:“左右的,把这些作头揪下去,每人重责三十板。”众作头吆喝着道:“就是锚上用的。”三宝老爷道:“哪里锚上有个箍?”众作头吆喝道:“老爷在上,岂不闻锚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宝老爷听之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你欺负咱不读书,咱岂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么敢谎咱‘锚而不秀者有一箍 ’?坐他一个造作不如法,准违灭圣旨论,该斩罪。”即时请过旨意,尽将二十四名作头押赴直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无头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却说斩了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方才来叫这二十四名铸生铁的作头。这二十四名作头说道:“你我今番去见公公,再不要说书语,只好说个眼面前的方言俗语才是。”及至见了三宝老爷,老爷问道:“你们铸的锚怎么样哩?”众作头说道:“小的们三番两次,还不曾铸得完。”老爷道:“工程不完,也该重责三十板。”叫声:“左右的,踹下去打着。”众作头吆喝着:“小的们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道:“怎么禁不得这等打?”众作头道:“小的们是铁铸的静静,禁不得这等打。”三宝老爷闻之,又发大怒,骂说道:“你这狗娘养的,倒不把铁去铸锚,却把铁来铸你的;坐他一个侵盗官物满贯,该斩罪。”请了旨意,又将这二十四名作头押赴横江口,枭首示众。可怜二十四个音音鬼,一旦无常万事休。”
却说铁锚厂里杀了四十八个作头,另换一班新作头,更兼各省解来的铜匠、铁匠看见这等的赏罚,哪一个不提心,哪一个不挈胆,哪一个不着急,哪一个不尽力,哪一时不烧纸,哪一时不造锚。只是一件,铸的铸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说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总督老爷见之,也没奈何,欲待宽纵些,钦限又促;欲待严禁些,百姓无辜。三位老爷只是焚香告天,愿求铁锚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爷坐在厂里,正是午牌时分,众匠人都在过午,猛然间作房里罗罗唣唣,泛唇泛舌。三宝老爷最是个计较的,叫声:“左右的,你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这正是:
猛虎坐羊群,严令肃千军。
一霎时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老爷道:“你们锚便不铸,跋甚么嘴?”那掌作的说道:“非干小的们要跋嘴。缘是街坊上一个钉碗的,他偏生要碗钉,因此上跋起嘴来,非干小的们之事。”老爷道:“钉碗的在哪里?”那掌作的说道:“现在小的们作房里面。”老爷道:“拿他来见咱。”
左右的即时间拿到了钉碗的。那钉碗的老大有些惫懒,自由自在,哪里把个官府搁在心上?走到老爷酌面前,放下了钉碗的家伙,深深儿唱上一个喏。左右的喝声道:“嗒,钉碗的行甚么礼?”那钉碗的说道:“礼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万民在乡里,农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渔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厮也唱个喏哩,这都是礼。我岂没有个礼?”老爷道:“你既是这等知礼,怎么又钉碗营生?”钉碗的道:“小的钉碗就是个礼。假如今日钉的碗多,就是礼以多为贵。假如今日钉的碗少,就是礼以少为贵。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礼以繁为贵。假如今日事简,就是礼以简为贵。岂谓知礼者不钉碗乎?”老爷道:“既是钉碗的,你钉你碗罢,怎么到咱作房里来?”钉碗的道:“老爷作房里有千万个人吃饭,岂可不打破了几个碗,岂可没有几个碗钉?这叫做个‘一家损有余,一家补不足 ’。”老爷道:“你既寻碗钉便罢了,怎么在这里高声大气的?”钉碗的道:“小的哪里是高声,只有老爷是指日高升。小的哪里是大气,只老爷是个君子大器。”三宝老爷道:“原来这个人字义也不明白。”钉碗的道:“字义虽不明白,手艺却是高强。”老爷道:“你有些甚么手艺?”钉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说,小人碗也会钉,钵也会钉,锅也会钉,缸也会钉,就是老爷坐的轿,我也会钉,就是老爷你这个厂,我也会钉,就是老爷你这个锚,我也会钉。”三宝老爷平素是个火性的,倒被这个钉碗的吱吱喳喳,这一席话儿不至紧,说得他又恼又笑。况兼说个会钉锚,又扦到他的心坎儿上,过了半晌,说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有些胡诌哩!钉碗、钉钵、钉锅、钉缸,这都罢了,就是钉轿,也罢了,只说是钉厂,一个厂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除旧布新,也就是钉。君子不以辞害意可也。”老爷道:“一个锚怎么钉得?”钉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钉。”老爷心里想道:“这莫非是个油嘴?岂有个钉碗的会造锚哩!”沉思半晌,还不曾开口,王尚书在左席晓得老爷的意思,说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马尚书坐在右席,说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岂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这些匠人有福,铁锚数合当成。”故此马尚书说出这两句话来。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三宝老爷挑剔得如梦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间心生一计,说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钉碗的道:“是,做出来便见。”老爷叫声:“左右的,看茶来。”左右的捧上茶来。老爷伸手接着,还不曾到口,举起手来,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个茶瓯儿拽得一个粉碎,也不论个块数。老爷道:“你既是会钉碗,就把这个茶瓯儿钉起来,方才见你的本事。”钉碗的道:“钉这等一个茶瓯儿,有何难处!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饿兵,功懋懋赏。老爷要小人钉这个碗,须则是饮小人以酒,饱小人以肉,又饱小人以馒首。”老爷道:“你吃得多少哩?”钉碗的道:“须则是猪首一枚,馒首一百,顺家槽房里的原坛酒一坛。”老爷道:“这个不要紧。”即时取酒,取猪首,馒首。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取酒的先到,老爷道:“有酒在此,你可饮去。”只见他一手掮将下去,一手拔开泥头,伸起个夺钱伍,不管他甜酸苦涩,只是一舐。这一舐不至紧,就舐干了半坛。左右的说道:“你也等个肴来进酒哩。”钉碗的道:“先进后进,其归一也。”须臾之间,取猪首的取了一枚猪首来,取馒首的取了一百馒首来。你看他三途并用,一会儿都过了作。老爷道:“你今番好钉茶瓯儿了。”钉碗的道:“承老爷尊赐过厚了些,待小人略节歇息一会,就起来钉着。”这一日,三宝老爷且是好个磨赖的性子,说道:“也罢,你且去歇息一会就来。”
老爷也只说是歇息一会就来,哪晓得他倒是个陈抟的徒弟,尽有些好睡哩。一会也不起来,二会也不起来,三会也不起来。老爷等得性急,叫声:“左右的,快叫他起来。”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他只是一个不醒。老爷急将起来,叫声:“左右的,连床抬将他来。”真个是连人连床抬将出来,放在三位老爷面前。好说他是个假情,他的鼾响如雷;好说他是真情,没有个人叫不醒的。把个三宝老爷只是急得暴跳,没奈何,叫声:“左右的,拿起他的脚夹将起来。”左右的两个拿起他的脚,两个拿了棍夹起他的脚来,他只是一个不醒。只见把个索儿收了一收,把个榔头儿敲了几下,那荡头的长班平空的叫将起来。老爷道:“叫什么?”长班道:“敲得小的脚疼哩!”老爷道:“敢是敲错了?待咱们来看着你敲。”老爷亲眼看着拿榔头的,却又敲了一敲,恰好是第二个长班叫起来,说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爷道:“再敲!”及至再敲了一敲,第三个长班又叫将起来,说道:“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老爷道:“既是这等,且放了他的夹棍,选粗板子过来。”叫声:“板子。”只是拿板子的雨点儿一般来了。老爷叫声:“打!”只见头一板子就打了捺头的腿,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脚的腿。老爷叫声:“再打!”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老爷道:“这是个寄杖的邪法儿。”王尚书道:“既是邪术,把颗印印在他的腿上,再寄不去了。”三宝老爷就把个总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叫声:“再打!”再打就寄在印上,打得个印吱吱的响。马尚书道:“不消费这等的事罢,莫若待他自家醒过来,他决有个妙处。”三宝老爷也是没有了法,只得叫声:“各长班且住了。”住了许久,还不见他醒来。老爷道:“抬下去些。”果真的抬到丹墀里面。
看看金乌要西坠,玉兔要东升,三位总督商议散罢。只见他口儿里“吽”了一声,两只脚缩了一缩,两只手伸了一伸,把个腰儿拱了两拱,一毂碌爬将起来,就站在三位老爷公案之下。老爷道:“你这小人,贪其口腹,有误大事。”钉碗的道:“起迟了些,多钉几个碗罢。”老爷道:“老大的只有一个茶瓯儿在那里,说甚么多钉了几个。”钉碗的道:“把瓯儿来。”左右的拾起那个碎瓯儿与他,瓯儿原本是碎的,左右的恼他,又藏起了两块,要他钉不起来。哪晓得他钉碗全不是这等钻眼,全不是这等钉钉,抓了一把碎瓷片儿,左手倒在右手,右手倒在左手,口里吐了两口唾沫,倒来倒去,就倒出一个囫囵的瓯儿来。双手递与三宝老爷。老爷见之,心上有些欢喜,还不曾开口,钉碗的道:“再有甚么破家破伙,趁我手里钉了他,永无碰坏。”老爷叫声:“左右的,可有甚么破败家伙拿来与他钉着?”老爷开了口,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拿来与他钉着。一会儿盘儿、碗儿、瓯儿、盏儿、钵儿、盆儿就搬倒了一地。你看他拿出手段来,口里不住的吐唾沫,手里不住的倒过来,一手一个,一手一个,就是宣窑里烧,也没有这等的快捷。一会搬来,一会搬去。
三宝老爷心里想道:“此人非凡,一定在造锚上有个结果。”故意的问他道:“你说是会钉锚,你再钉个锚来我看着。”其人道:“老爷,你有坏了的锚拿来,与我钉着。老爷若没有坏了的锚,我便与你造个新的罢。”老爷道:“你若兴造得锚起来。咱们奏过朝廷,大大的赏你一个官,重重的赏你几担禄。”钉碗的道:“我也不要官,我也不要禄,我也不要后面的赏。”龙爷道:“你要怎么?”其人道:“我只是头难头难。”老爷道:“怎么个头难头难?”钉碗的道:“就在起手之时,要尽礼于我。”老爷道:“怎么尽礼于你?”钉碗的道:“要立一个台,要拜我为师。要与我一口剑,许我生杀自如。要凭我精造,不许催限。”老爷道:“筑一个台也可,拜你为师也可,与你一口剑也可,许你生杀自如也可,只是不许催限就难。”钉碗的道:“怎么不许催限就难?”老道:“却是个钦限,岂由得咱们?”钉碗的道:“钦限多少时候?”老爷道:“钦限一百日。”钉碗的道:“一百日也,还后面日子多哩!”老爷道:“此时已过了四十多个日子。”钉碗的道:“余有六十日还用不尽哩!”老爷道:“既是六十日用不尽,这个就好了。”王尚书道:“就此筑台,拜了他罢。”马尚书道:“还须奏过了朝廷,才为稳便。”三宝老爷道:“马老先儿言之有理,待咱明日早朝,见了万岁爷,奏过了此事,才来筑台拜他为师。”又叫钉碗的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甚么乡贯?咱明日好表奏万岁爷的。”钉碗的道:“小人是莱州府蓬莱县人氏,也没有个姓,也没有个名字。只因自幼儿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人人叫我做个钉角儿。后来我的肩膊上挂了这个葫芦,人人又叫我做葫芦钉角。”三宝老爷道:“今文从省,就叫做个胡钉角罢。”三位老爷一面起身,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钉角,待明日奏过朝廷,拜他为师。
却不知这三位老爷明日奏过朝廷,有何旨意,又不知这个钉碗的拜了为师,有何德能,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金銮殿大宴百官 三汊河亲排銮驾
歌曰:
云英英兮出山阜,倏为白衣忽苍狗。
月皎皎兮照清澄,波光乱击惊蛇走。
浮云飞尽或无踪,明月西沉还自有。
云来月去本无心,下有真人胡钉钮。
不生不灭不人间,且与天地共长久。
为送宝船下西洋,铁锚厂里先下手。
却说三位总督老爷各归本衙歇息。明日五鼓,万岁爷升殿,文武班齐。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奉万岁爷的旨意,前往铁锚厂监造铁锚,怎奈所造之锚异样长大,一时人力难成。昨有山东莱州府蓬莱县人氏姓胡名钉角,自称造锚有法,指日可成。奴婢未敢擅便,奏过万岁爷,乞赐他钦敕一道,宝剑一口,令其便宜从事,俟功成之后,另行请旨定夺。”奉圣旨是写敕与他,着剑与他。三宝老爷得了圣旨,领了敕、剑,即时搭桥,径往铁锚厂来。
原来两个尚书已自先到了厂里,三位老爷彼此相见,叙序坐下,即时吩咐左右的筑起台来。台成,吩咐备办金花一对,彩缎四端,浑猪二口,鲜羊二只,馒首二百,美酒二坛,即时请出胡钉角来,请他登台。三位老爷拜他为师,送上钦敕一道,宝剑一口,各色礼物。胡钉角受下敕、剑,把个花红礼物尽行散与众匠人。众匠人说道:“钉碗的也行这一步时。”却说三位老爷进城去了,吩咐委官仔细答应。吩咐已周,胡钉角捧了敕,提了剑,坐在台上,叫声:“众匠人过来。”众匠人看见他有了敕、剑,不敢不来。胡钉角说道:“众匠人跪着。”众匠人不敢不跪,只得跪下。胡钉角说道:“兵随印转,将逐符行。今日三位总督老爷筑了这个台,拜了我一拜;朝廷赐我一道敕,一口剑,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长了,你们众人俱要听吾调遣。”众匠人道:“惟命。”胡钉角说道:“我也不是甚么难事调遣,但只是我叫行,你众人就要行;我叫止,你众人就要止。我叫往东,你众人就要往东;我叫往西,你众人就要往西;我叫往南,你众人就要往南;我叫往北,你众人就要往北。如违,军法从事,此剑为证。”众人见没有甚么疑难处,齐齐答应一声:“是!”好声“是”,奉承得胡钉角满心欢喜,走下台来,竟往厂门外跑,把个四围的山,把个四围的水,把个四围的地场,细细的看了一遍,转来要酒吃,要肉吃,要镘首吃。委官一一的答应他。歇息了一夜,明日早上起来,也不洗脸,也不梳头,也不要吃,吩咐众匠人要芦席五百领,对面洲上使用。即时芦席俱到。又步了一个丈尺,搭起篷来,四围俱不用门。即时搭起篷来。将完之时,他坐在里面,安了敕,按了剑,吩咐众匠人在外面封起来,席上又加席,一层又一层。他在里面坐着,百步之内并不许外人罗唣,又不许外人走动,也不许外人叫他,亦不许外人听他。如违,军令施行。众匠人因他有敕、有剑,谁敢执拗他,只得一一的依他吩咐。竟不知他在里面干的甚么勾当。就是三位总督老爷出来看见他的作用,也自由他。众匠人打的打,铸的铸,工夫各自忙。日月如梭,不觉的就是一七;光阴似箭,不觉的又是一七去了。二七之久,众匠人俱有些疑惑他,也有说道:“他在里面生法的。”也有说道:“他骗了三位老爷,金蝉脱壳的。”也有说道:“他长睡着在里面的。”只有三位老爷料他是个有作用的,吩咐众匠人再不许近前惊动他。到了二七,只见他一拳一脚,把个芦席篷儿掀翻了,叫一声:“众匠人们!”众匠人忙忙的走近前来,他吩咐:“拆了篷罢。”众匠人人多手多,即时把个篷拆了。只是篷中间有一领芦席盖在地上,他指定了说道:“这个中间,是我的敕、剑,都不许动我的。”众人依他吩咐,不敢动他的。他就把那一领芦席做个磨盘心,四周围端了七七四十九个圆圈儿,就像个磨盘的模样,吩咐众匠人一个圈儿上安一座炉。这一座炉却不是小可的,炉周围约有九丈九尺,炉高约有二丈四尺,每座炉上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方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风门儿,却于兑位上筑起一个小小的台基儿,设了一个公座,择取次日午时举火起工。即时吩咐各铺行运铁,各匠人运炭,实于各炉之中,以满为度,也不论他千百担斗。到了次日午时,运铁的工完,运炭的炭毕。胡钉角请到三位老爷,献了猪羊,奠了茶酒,烧了纸马,举火动工。三位老爷回马,他便走到台基儿上去坐着,按住个八卦方位,口儿里嗫嗫嚅嚅,手儿里撮撮弄弄。只见那炉上的小门儿风儿又宣,火儿又紧,火趁着风威,风随着火力,无分昼夜,都是这等通明。本然只是一个芦洲子,安了这七七四十九座无大不大的炉,却就是火焰山也不过如此。
不觉的过了一七,不觉的又过了一七,到了二七之上,把那一个芦洲子方圆有三五十里,莫说是草枯石烂,就是土也通红的;莫说走路的下不得脚,就是鸟雀也是不敢飞的。胡钉角晓得里面的工程完备了,却下了台基儿,来见三位老爷。三宝老爷连声问道:“锚造得何如了?”胡钉角道:“已经完了。”老爷道:“完在哪里?”胡钉角道:“都在土里。”老爷道:“既在土里,快遣人去取来看着。”胡钉角道:“正在火性头上,还不好取哩!”老爷道:“几时才取得?”胡钉角道:“今夜亥时有雨,明日丑时才晴,辰时就有锚来复命。”说得个三宝老爷心里就是锚抓,等不得下雨,等不得天晴;又等不得今日天晚,又等不得来日天明。果真的亥时大雨,丑时放晴。辰牌时分,胡钉角请三位老爷看锚,走到洲上,那地土还是烧脚的。胡钉角走到磨盘心里,掀开那一领芦席来,只见一道敕,一口剑,还是好好的在那里,吓得三位老爷只是把个头摇。
却说胡钉角叫声:“人夫们看锹锄来!”一声“锹锄”,只见挖的挖,畚的畚,撇开土来,里面就是个铁锚的窖。三位老爷见之,一天欢喜。胡钉角说道:“禀上三位老爷,收回敕、剑去罢!这个铁锚够用了,尽你是多少号数船,每船上尽你放上几根,放到了,取到了,只是不可算数。”三宝老爷道:“怎么不可算数?”还不曾问得了,早已不见了胡钉角。
三位老爷吃了一惊。只见厂里把门报道:“张天师来拜。”三位老爷正在吃惊之处,听见个张天师来拜,即时转身迎候,依次相见。相见已毕,依次坐定。天师道:“连日造锚何如?”三宝老爷就开口,把个胡钉角的始末缘由,细细的说了一遍。天师道:“原来是他!”老爷道:“天师认得这个人么?”天师道:‘讹不是个凡人,是上界左金童胡定教真人。”王尚书道:“怪得他背了葫芦,原来隐了一个‘胡’字。他又说道‘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原来藏得是个‘定教’两个字儿。”马尚书道:“他坐在篷里,二七一十四日,这是甚么勾当?”天师道:“他不是坐在篷里,他是学得穿山甲,着地里划成锚样儿。”三宝老爷说道:“多承天师指教了。”王尚书道:“他临行时说道:‘锚够用了,只是不宜算数。’快吩咐取锚的任意取去,每船上凭他任意要多少只,不许算数,如有违令,先斩后奏。”因是“先斩后奏”四个字,故此取锚的不曾敢算数,锚却用得有剩。
却说天师先别了三位,三位老爷进朝奏道:“铁锚已经造完,请旨定夺。”奉圣旨叙功,颁赏有差。一面宴赏百官,一面宣请国师下河看锚。碧峰长老晓得是胡定教真人造完铁锚,奉了圣旨,径往宝船上来看锚。只见他头角峥嵘,爪牙张大,真好锚也。有一阕《铁锚歌》为证:歌曰:
浑沌兮一丸未剖,阴阳老少无何有。
鹅毛兮点波红炉,亚父鸿门撞玉斗。
煅炼功成九转丹,炉锤万物为刍狗。
开成千丈黄金莲,结就如船白玉藕。
更谁兮头角峥嵘,嗟余兮身材窈窕。
艨艟巨舰兮江头,苍隼飞庐兮海口。
撼天关兮风浪掀,沉地府兮蛟龙走。
岂捕鼠之玳瑁兮,贾余勇而狮子吼。
噫嫩乎!
宝船兮百千万艘,征西兮功成唾手。
三宝兮卮酒为寿,我大明兮天地长久!
却说金碧峰长老看了铁锚,回到朝堂里面,奏知万岁爷,铁锚工程浩大,赏赐不可轻微。奉圣旨:“知道了。”万岁爷即时升殿,文武百官班齐。万岁爷对着长老道:“宝船、铁锚俱已齐备,不知国师几时下洋?”此时已是永乐五年正月十四日。长老道:“明日上元日,就取上元吉兆,烧神福纸马开船。”万岁爷得了长老的日期,即时传下一道旨意,着文武百官散班。天师归朝天宫,长老归长干寺。
万岁爷坐在金殿上,即时传下几道旨意,一宣营缮局掌印太监,一宣织染局掌印太监,一宣印绶滥掌印太监,一宣尚衣监掌印太监,一宣针工局掌印太监。即时五个太监一齐叩头,奏道:“奉圣旨宣奴婢们不知有何使用?”万岁爷道:“宣进你们不为别事,明日征进西洋,各官俱有各官的行头,各官俱有各官的服饰,就是天师有天师的行头,有天师的服饰;只是国师全然不曾打叠。我今日要八宝镶成的毗卢帽一顶,要鱼肚白的直身一件,要鹅黄色的偏衫一件,要四围龙锦绸的袈裟一件,要五指阔的玲珑玉带一条,要龙凤双环的暑袜一双,要二龙戏珠的僧鞋一双,要四条蛟龙盘旋的金牌一面。”又传下几道旨意:着光禄寺备办素斋筵宴,务在洁净,款待国师。另办筵宴,大宴征西官将。着尚宝寺备办金银花朵,红绿彩缎,听候征西官将簪花表里。传宣已毕,万岁爷不曾进宫,坐以待旦。及至金鸡三唱,曙色朦胧,早已坐在殿上。百官进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传下一道旨意,朝天宫宣天师;传下一道旨意,长干寺宣国师。天师、国师俱已进朝。万岁爷道:“今日征进西洋,文武百官俱是峨大冠,拖长绅,前呼后拥,受朕爵禄,享朕富贵,料想他劳而不怨。只是有劳国师远涉,于朕心却是不安,却又无物可表恭敬。”叫声:“内使们何在?”只见五监太监们慌忙的走近前来。奏道:“万岁爷有何旨意?”万岁爷道:“昨日吩咐的礼物,可曾齐备么?”五监太监道:“已经齐备在这里。”又问光禄寺:“筵宴可曾齐备?”光禄寺奏道:“荤素筵宴,俱已齐备。”又问尚宝寺:“花红可曾齐备么?”尚宝寺奏道:“花红已经齐备。”即时吩咐当值官,就在九间金殿上摆开筵宴。中一席素食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国师。左侧一席大荤筵宴,吃一看十,款待天师。右侧两席,俱是吃一看八,一席款待征西大元帅郑太监,一席款待征西副元帅王尚书。文华殿大开筵宴,款待征西官将;武英殿大开筵宴,款待在朝文武百官。这一日筵宴不是小可的,正是:
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
驻辇华林侧,高宴柏梁前。
紫庭文树满,丹墀衮绂连。
九夷簉瑶席,五服列琼筵。
娱宾歌湛露,广乐奏钧天。
清尊浮绿醑,雅曲韵朱弦。
大明君万国,书文混八埏。
金瓯保巩固,神圣厉求贤。
却说筵宴已毕,取过八宝装成的毗卢帽,鱼肚白的直身,鹅黄色的偏衫,龙锦绸的袈裟,五指阔的玉带,龙凤双环的暑袜,二龙戏珠的僧鞋,用盘龙盒儿盛了,钦命阁老皇亲,双手递与长老。又取过四条蛟龙盘的金牌一面,万岁爷御笔写着“大明国师金碧峰”七个大字于其上,又用阁老皇亲,双手递与长老,三番两次,钦赐钦依,长老只是把个嘴儿一挑,吩咐徒孙云谷收下,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文武百官站在两傍,都说道:“好大意的和尚,全不像个捧钵盂化斋吃的。”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红绿彩缎各二十表里,用皇亲递与大元帅郑太监。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红绿彩缎各二十表里,用皇亲递与副元帅王尚书。仍各御酒三杯,空头敕三百道,许先斩后奏,体朕亲行。大元帅、副元帅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左先锋张计。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五对,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右先锋刘荫。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挂彩。左、右先锋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用尚宝寺递与五营正总兵官。又取金花银花各十对,红绿彩缎各十表里,用尚宝寺递与四哨副总兵官。仍各御酒三杯,簪花挂彩。五营四哨叩头谢恩,历阶而下。万岁爷又传出几道旨意来,一应指挥官,各金花银花四对,彩缎四表里;一应千户官,各金花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一应百户官,各金花银花一对,彩缎一表里;一应管粮户部官,各金花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一应阴阳官、医官、通事、医士,各银花一对,彩缎一端。分赏已毕,各官叩头谢恩而下。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着兵部官点齐十万雄兵,每名给赏夏绢四匹,冬布八匹,花银十两;舍人余丁,每名给赏夏绢八匹,冬布十二匹,花银十两;宝船水手,每名给赏红绿布十匹,花银八两。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礼部官点齐神乐观道士、乐舞生,朝天宫道官道士,每名给赏夏青布四匹,冬青布四匹,花银五两。一切征西人役无不沾恩,一切沾恩人役无不忻喜。欢声动地,四路讴吟。真个是缥缈天门,晓日射黄金之殿;霏微春昼,声歌彻赤羽之旗。
却说九重金殿传出一道旨意,着征西大元帅统领将官,点齐军马,护送国师、天师先上宝船,圣驾即时亲送。圣旨已到,谁敢违延。三宝老爷即时会同王尚书,关会左右先锋、五营四哨一切将官,前往大教场里点齐军马。将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长的“帅”字旗来。杀猪宰羊,千张甲马,如仪祭赛。二位元帅领头,其余将官各挨班次五拜三叩头。礼生开读祭文,文曰:维旗风翻鸟隼之文,日薄蛟龙之影。八阵兮婆婆,七星兮炳炳。花明兮越水春,枫落兮吴江冷。蠢彼西洋,师烦东井。跨龙门兮宁赊,吸鲸波兮誓靖。万国兮朝宗,百蛮兮系颈。凯歌兮食封,归了第兮朝请。
祭毕,三声炮响,万马齐奔,旗列五方,兵分九队,竟上宝船而去。人归队,马到营,二位元帅上了帅府宝船,国师上了碧峰禅寺的宝船,天师上了天师府的宝船。坐犹未定,蓝旗官报道:“远远望见銮驾来也。”只见:
王排御驾,帝整銮旌。王排御驾离金阙,帝整銮旌出凤城。逐队的千军万马,排班的三公九卿。作对成双的金瓜钺斧,行歌互答的玉笛鸾笙。金声错落,玉响琮琤。雪消千障巧,日出万山明。花径穿双飞之粉蝶,柳堤藏百啭之黄莺。旗闪处山摇地动,刀响处鬼哭神惊!头搭兮露挹好花潘岳里;眼前兮风搓细柳亚夫营。
圣驾已到三汊河,倒竖虎须,圆睁龙眼,只见千百号宝船摆列如星。每一号宝船上扯起一杆三丈长的鹅黄旗号,每一杆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取宝”八个大字。万岁爷龙眼细观,只见另有四号宝船与众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扯着一杆十丈长的“帅”字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左边牌上写着“回避”,右边牌上写着“肃静”。第二号也是个帅府,也扯着一杆十丈长的“帅”字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 “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左边牌上写着“回避”,右边牌上写着“肃静”。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也扯着十丈长的慧日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国师行台”,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右边牌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第四号是个天师府,也扯着十丈长的七星旗,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中间牌上写着“大明国天师行台”,左边牌上写着“天下鬼神免见”,右边牌上写着“四海龙王免朝”。銮驾径排上帅府宝船之上,天师、国师出迎,大元帅、副元帅侍立两边,左右先锋、五营四哨,还有一切将官,挨班次站着。天师俯伏御前,稽首顿道,奏道:“江口开船,须是万岁爷亲自祭江才为稳便。”奉圣旨:“是。”即时摆下祭礼,翰院撰下祭文,就于帅府船上设坛祭赛。万岁爷亲自行礼,文武百官依次叩头。礼部官展读祭文,文曰:
维江之渎,维忠之族。
惟忠有君,惟朕为肃。
用殄鲸鲵,誓清海屋。
旌旗蔽空,舳舻相逐。
烁彼忠精,所在我福。
祭毕,文武百官保驾回朝。
三宝老爷请过王尚书来,同时坐在帅府厅上,各将官依次参见,听候将令。三宝老爷道:“咱们今日扬旌旆于辕门,捧九重之命令,洗甲兵于海峤,张万里之神威。任属巨肩,事非小可。你众将官听咱传示:每战船一只,捕盗十名,舵工十名,嘹手二十名,扳招十名,上斗十名,碇手二十名,甲长五十名,每甲长一名,管兵十名。每五船为一哨,每二哨为一营,每四营设一指挥官,统领指挥以上旧有职掌。座船、马船、粮船,执事照同。每战船器械,大发贡十门,大佛狼机四十座,碗口铳五十个,喷筒六百个,鸟嘴铳一百把,烟罐一千个,灰罐一千个,弩箭五千枝,药弩一百张,粗火药四千斤,鸟铳火药一千斤,弩药十瓶,大小铅弹三千斤,火箭五千枝,火砖五千块,火炮三百个,钩镰一百把,砍刀一百张,过船钉枪二百根,标枪一千枝,藤牌二百面,铁箭三千枝,大座旗一面,号带一条,大桅旗十顶,正五方旗五十顶,大铜锣四十面,小锣一百面,大更鼓十面,小鼓四十面,灯笼一百盏,火绳六千根,铁蒺藜五千个。什物器用各船同。每日行船,以四“帅”字号船为中军帐,以宝船三十二只为中官营,环绕帐外。以坐船三百号分前、后、左、右四营,环绕中军营外。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前哨,出前营之前。以马船一百号实其后。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左哨,列于左,人字一撇,撇开去如鸟舒左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到左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副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右哨,列于右,人字一捺,捺开去如鸟舒右翼。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斜曳开到右哨头止。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后哨留后,分为二队如燕尾形。马船一百号当其前,以粮船六十号从左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左肋。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以粮船六十号从右哨头起,斜曳收到后哨头止,如人有右肋。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务在前后相维,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敢有故纵违误军情,因而偾事者,即时枭首示众。”
传示已毕,三宝老爷差下马公公,过到国师船上,请问国师哪个时辰开船。国师道:“船已开了。”马公回报道:“船已开了。”老爷即时叫过亲随的少监来,问道:“宝船还是几时开了?”少监道:“适才老爷吩咐齐帮的时候,船就开了。”老爷道:“怎么不来禀我?”少监道:“开船之时,因为掉了一根棕缆,左捞右捞捞不上来,故此忙迫,不曾来禀。”老爷道犹未了,只见小内监使儿报道:“张天师过船相拜。”老爷迎着就问道:“今日开船,怎么咱们也不曾知道?”天师道:“老公公休怪,这是贫道撮弄的小术法儿。”老爷道:“怎么是个撮弄的术法哩?”天师道:“为因贫道船上有神乐观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乐舞生,有朝天宫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道童,他们都是怕下海的,故此贫道弄了一个手法,把船开了,令其不知,免得他们啼哭。”老爷道:“适才开船掉了一根棕缆,这个主何祸福?”天师道:“这个没有甚么祸福,不过是他有些气候,日后成精作怪而已。”道犹未了,外面的小内使儿又来报道:“王老爷过船相拜。”天师看见王尚书过来,即时告辞而去。王尚书和三宝老爷坐了一会,谈了一会,正在绸缪之处,只听得蓝旗官跪在门外禀道:“江上狂风骤起,白浪翻天,前船不动,左右两哨不行,宝船后船颠颠倒倒,甚在危急之处。”这把两位元帅老爷唬得魂不附体,魄已离身。王尚书道:“快去请教国师,看是甚么缘故。”老爷道:“且先去问声天师来。”王尚书道:“学生去问罢。”老爷道:“老先儿请回船,待咱们亲自过去。”
老爷径过天师宝船之上。天师正在玉皇阁上书写飞符,只见乐舞生报道:“元帅老爷过船相拜。”天师闻之,即迎到玉皇阁上,分宾主坐下。天师道:“大元帅不在中军驱兵调将,下顾贫道,有何见教?”老爷道:“无事不敢擅造,只因这如今风狂浪大,宝船不行,故此特来相拜。”天师道:“江上风波,此乃常事。”老爷道:“宝船不行,怎么说得个常事?”天师道:“贫道有处。”即时取了一条儿纸,写了两个字,叫声乐舞生来,吩咐他拿这个“免朝”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东舞生拿着“免朝”二字,丢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者来,有头没耳,有眼没鼻,有口没须,一尺长的手,二寸长的指头儿,接着个“免朝”二字,轻轻的扯破了。乐舞生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江,问他的名字,不答而去。乐舞生回复道:“丢得‘免朝’二字下水去,只见一个姓江的老者接着,就扯破了。”天师道:“我还有个处。”即时取了一叶儿纸,又写了两个字,叫声乐舞生来,吩咐他拿这个“天将”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乐舞生拿着“天将”二字,丢下水。只见水里又走出一个老者来,头上不见肉,眼睛不见皮,须长三五尺,背在弹弓西,接着“天将”二字,也轻轻的撕碎了。乐舞生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夏,问他是甚么名字,不答而去。乐舞生回复道:“丢将‘天将’二字下水,只见一姓夏的老者接着,又撕碎了。”天师道:“我还有个处。”又取了一叶儿纸,写了两个字,另叫一个乐舞生来,吩咐他拿这个“天兵”二字,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乐舞生拿着“天兵”二字,丢下水。水里又走出一伙娃子来,背儿乌,肚儿白,眼儿光,嘴儿窄,手儿过于膝,屁眼上一把剪刀淬淬黑,他接着“天兵”二字,也轻轻的搓做个纸条儿。乐舞生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鄢,问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名舞生回复道:“丢将‘天兵’二字下水,只见一伙姓鄢的娃娃接着,搓做纸条儿。”天师道:“是个甚么波神水怪,敢这等无礼?”叫声:“徒弟皎修,拿过符章、宝剑来。”
却不知张天师取了符,取了剑,怎么样的设施,又不知那些精怪见了符,见了剑,怎么样的藏躲,且听下回分解。
第19回 白鳝精闹红江口 白龙精吵白龙江
诗曰:
北风卷尘沙,左右不相识。
飒飒吹万里,昏昏同一色。
船烦不敢进,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昼相匿。
兵气腾北荒,军声振西极。
坐觉威灵远,行看祲氛炽。
赖有天师张,符水申道力。
却说天师拿了符章、宝剑,即时写了一道符,就叫徒弟皎修拿了这道飞符,丢在船头之下,看他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飞符丢下水去,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者,身子矮松松,背上背斗篷,一张大阔口,江上呷西风。他接了这道飞符,一口就吃了。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沙,问他叫甚么名字,也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下去,只见姓沙的老者一手接着,一口呷了。”天师道:“再写一道符去。”即时写了,又叫过徒弟来,吩咐他拿了这道灵官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灵官符,丢了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一个白面书生,两眼铜铃,光头秃脑,嘴是天庭。他接着这道灵官符,轻轻的袖到袖儿里去了。问他是姓甚么,他说道姓白,问他甚么名字,他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灵官符下水,只见一个白面书生袖将去了。”天师道:“连灵官符也不灵了。”又写一道符,又叫几个徒弟过来,吩咐他拿了这道黑煞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丢了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花子,摇头摆尾,一张寡嘴,近处打一瞧,原来是个大头鬼。他接了这道黑煞符,轻轻的抿了嘴。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口天吴,问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黑煞符下水,只见一个姓口天吴的花子拿着抿了嘴。”三宝老爷见之,又恼了好笑,说道:“张老先儿,你的符只好吓杀人罢,原来鬼也吓不杀哩!”天师道:“不是那下吓杀。”老爷道:“取笑而已。”天师道:“笑便笑,这些妖精尽有老大的气候,待我再写一道符来。”即时又写了一道符,叫过徒弟来,吩咐他拿了这道雷公符,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丢了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妈妈儿来,毛头毛脑,七撞八倒,腰儿长夭夭,脚儿矮火高火高。他接了这道雷公符,吹上一口气,把个符飞在半天之中去了。问他姓甚么,他说是姓朱,问他甚么名字,不答而去。徒弟回复道:“丢将雷公符下水,只见一个姓朱的老妈妈儿接了符,吹上一口气,吹在半天之中去了。”天师道:“三番四覆,有这许多的精怪,连雷公也没奈何哩!”叫过外面听差的圆牌校尉来,他又写了一道急脚符,叫他丢在船头之下,看是何如。那校尉拿了这道急脚符,丢了下水,只见水里走出两个老者来,一个有须,一个有角,一个身上花韸,一个项上鳞索索。须臾之间,又走出一个长子来,一光光似油,一白白如玉,窈窕竹竿身,七弯又八曲。三个老者共接着一道急脚符,叫做是我急他未急,只当个不知。问他姓甚么,也当不知。问他叫做甚么名字,只见长子说道:“不消你左符右符,酒儿要几壶;左问右问,猪头羊肉要几顿。”那校尉回来,把这些事故说了一遍。天师道:“似此要求酒食,却怎么处置他。”三宝老爷道:“他都是些甚么精怪哩?”天师道:“因为不晓得他是些甚么精怪,故此不好处得。”老爷道:“去请国师来治化他罢!”天师道:“这就倒了我的架了,我还有个调遣。”
好个天师,即时披发仗剑,蹑罡步斗,捻诀念咒。一会儿烧了符,取出令牌来,敲了三响,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神赴坛!”只见令牌响处,掉将一位天神下来。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只见他:
天戴银盔金抹额,脸似张飞一样黑。
浑身披挂紫霞笼,脚踏风车云外客。
天师问道:“来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敕封正一威灵显化镇守红江口黑风大王。”天师道:“你这里是甚么地方?”大王道:“此处正是红江口。”天师道:“我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抚夷取宝,宝船行至此间,风浪大作,舟不能行,特请大王赴坛。请问红江口作风浪的,是些甚么妖精?”大王道:“也不是一个哩!”天师道:“一总有多少?”大王道:“一总有十个。”天师道:“是哪十个?”大王道:
兵过红江口,铁船也难走。
江猪吹白浪,海燕拂云鸟。
虾精张大爪,鲨鱼量人斗。
白鳍趁波涛,吞舟鱼展首。
日里赤蛟争,夜有苍龙吼。
苍龙吼,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
江边守,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
原来姓江的是个江猪,姓鄢的是个海燕,姓夏的是个虾精,姓沙的是个鲨鱼,姓白的是个白鳝,姓口天的是个吞舟鱼,姓朱的是个猪婆龙,身上花的是条赤蛟,项上有鳞的是条苍龙,长于是条白鳝。天师谢了天神,骂道:“孽畜岂敢无礼!”即时亲自步出船头,披了发,仗了剑,问道:“水族之中何人作吵?”只见江水里面,大精小怪,成群结党,浮的浮,沉的沉,游的游,浪的浪,听见天师问他,他说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你的宝船在此经过,岂可是脱个白罢?”天师道:“不消多话了,我这里祭赛你一坛就是了。”众水怪道:“你既是祭赛,万事皆休。”天师回转玉皇阁,对着三宝爷说了。老爷转过帅府宝船,吩咐杀猪杀羊,备办香烛纸马。祭物齐备了,方才请到天师。天师带了徒弟,领了小道士,念的念,宣的宣,吹的吹,打的打,设醮一坛。祭祀已毕,那些水神方才欢喜而去。只是一个白鳝精威风凛凛,怪气腾腾,昂然在于宝船头下,不肯退去。天师道:“你另要一坛祭么?”见见他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你要随着我们宝船去么?”只见他又把个头儿摇两摇。天师道:“左不是,右不是,还是些甚么意思?”猛然间计上心来,问他道:“你敢是要我们封赠你么?”只见他把个头几点了两点。天师道:“我这里先与你一道敕,权封你为红江口白鳝大王,待等我们取宝回来,奏过当今圣上,立个庙宇,置个祠堂,叫你永受万年之香火。”只见白鳝精摇头摆尾而去了。这时风憩浪静,宝船自由自在,洋洋而行。
正行得有些意思,三宝老爷叫了一个小内使,过到天师玉皇阁问道:“这如今船进了海也不曾?”天师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小内使回复老爷说道:“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江上狂风大作,白浪掀天,大小宝船尽皆颠危之甚,莫说是行,就是站也站不住哩!”三宝老爷心里想道:“这分明是我的不是,叫起妖精作祸殃。”好个老爷,即时请出王尚书来,同去玉皇阁上拜见天师。行到天师船上,只见:
万里茫然烟水劳,狂风偏自撼征艘。
愁添舟楫颠危甚,怕看鱼龙出没高。
树叶飘飘归朔塞,家山渺渺极波涛。
多君宋玉悲秋泪,雁下芦花猿正号。
却说三宝老爷同了王尚书来见天师,天师正在玉皇阁上说:“这个风浪不妥。”只见乐舞生报道:“二位元帅老爷来拜。”天师倒身相迎,迎到玉皇阁上坐下。天师道:“有劳二位元帅龙步。”三宝老爷道:“特来相候。请问这个白龙江是甚么处所?这等的风狂浪大,宝船不得前行,好忧闷人也。”王尚书道:“这风浪又是个甚么妖精作吵么?”天师道:“贫道适来看见这个风浪,不知其由。是贫道袖占一课,课上带头、带角、带须、带鳞。依贫道愚见,多敢是个惫懒的蛟龙。”王尚书道:“事在危急,既是不知他的端的,怎么好处置他?不免再去请问国师来。”天师道:“言之有理。”
王尚书辞了天师,邀了三宝老爷,同到国师船上。国师已在千叶莲台上打坐。只见徒孙云谷报道:“二位元帅老爷相拜。”国师道:“为着风浪而来。快请他进来。”云谷忙步出来,请着二位老爷进去。二位元帅竟到千叶莲台之上,长老相见。相见已毕,分宾主坐定。长老道:“有劳二位仙车,未及迎候。”老爷道:“轻造了。”王尚书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这个风狂浪大,宝船不行,特来请教。”长老道:“这是个白龙江有名的神道。”尚书道:“是个甚么有名的神道?”长者道:“倒也不曾详考他,不知天师晓得么?”尚书道:“适来天师袖占一课,课中带头、带角、带须、带鳞。”长老道:“似此课上就是龙哩!”尚书道:“因是不知他个端的,不好处置他,故此特来请教。”长老道:“此事有何难处!贫僧和二位同到悬镜台,挂起照妖镜来,就见明白。”果真三位老爷同到悬镜台上。长老吩咐放下镜来,早有个徒弟非幻、徒孙云谷两个人解开了索,放下那个宝镜来。那个宝镜也不是小可的,那个镜台有三丈多高,这个宝镜方圆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样团圆水样清,不因红粉爱多情。
从知物色了无隐,须得人心如此明。
试面缁尘私已克,摇光银烛旭初晴。
今朝妖怪难逃鉴,风浪何愁不太平。
却说悬镜台上挂起了照妖的宝镜,长老道:“请二位元帅亲自看来。”二位元帅看来,只见是一个老白龙,口里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帅道:“原来真是一个白龙。只是口里要吃人,有些不好处他。”长老道:“此事只凭天师裁处罢。”二位元帅好费心,也辞了长老,又到玉皇阁来。天师接着,说道:“国师怎么说来?”三宝老爷道:“国师也没有甚么话说,他只是悬镜台上挂起个照妖宝镜来,照得这个孽畜是一条白龙,口里不离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请天师做个处置。”天师道:“有些不好处置。”尚书道:“怎么不好处置?”天师道:“贫道只说是老龙已去,又是甚么新到的妖魔。若是那个老龙,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骑他上天,他在天上贪毒,九天玄女拿着他,送与罗堕阁尊者。尊者养他在钵盂里,养了千百年,他贪毒的性子不灭,走下世来,就吃了张果老的驴,伤了周穆王的八骏。朱浮漫心怀不忿,学就个屠龙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儿里面。那两个着棋的想他做龙铺,他又走到葛陂中来,撞着费长房,打了一棒,忍着疼,奔到华阳洞。哪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厉害些,受了老大的亏苦,头脑子虽不曾破,却失了项下这颗珠,再也上天不得。恨起来,在这个白龙江大肆贪毒。喉咙又深,食肠又大。”尚书道:“怎么叫做喉咙深,食肠大?”天师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个,少一个也不算饱,也不心甘。”尚书道:“这等说起来,就是个难剃头的。”三宝老爷道:“天下事有经有权,我和你钦承皇命,征进西洋,还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岂可就在家门前碍口饰羞,逡巡不进?”天师道:“若要风平浪静,宝船安稳,须得五百名生人祭赛了他,他才心满意足,放我们经过。”老爷道:“五百名也是难的,依我说,只不离他一个 ‘五’字,就是把五十个生人祭他也罢。”天师道:“这五十名生人从何处得来?”老爷道:“我有个处置。”天师道:“是甚么处?”老爷道:“这两日有许多的军士递病状到我处来,我把这个递病状的叫来,当面审一审,看得他果是病势危急,不可复生,选出五十名来,把他祭了江也罢。”
天师和三宝老爷说了这一席话,王尚书只是一个低头不语。正是:
眉头捺上双簧锁,心内平填万斛愁。
天师道:“司马大人为何不悦?”尚书道:“我思想起来,人命关天,事非小可,我们虽是职掌兵权,生杀所系,却是有罪者杀,无罪者生。这五十名军士跟随我们来下西洋,背井离乡,抛父母、弃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归来受赏,父母妻子迩有个团圆之时。岂可今日方才出得门来,就将些无辜的人役祭江,于心何忍!”这王尚书说的话,都是个正正大大的道理。谁无个恻隐之心,把个三宝老爷撑了个嘴,把个天师张真人扫了一树桃。只是老爷门下有个马太监,倒也是个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的。他说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小不忍则乱大谋。掌三军、封万户,岂可这等样儿的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咱爷的雄兵几十万,哪里少了这五十名害病的囚军。只请他下水便罢!”马太监这一席话,老爷和天师闻之,心上有些宽快。王尚书闻之,越加愁闷。天师道:“司马大人意下何如!”尚书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况兼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不为也。五十个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于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师又听了王尚书一番这等的慈悲说话,他只是一个不开口。三宝老爷说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顷,哪顾得这些。”叫声:“小内使过来,吩咐传令各营,凡有害病的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小内使跑将出去,传了号令,说道:“各营中凡在害病军人,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果是病重,将来祭江。”可怜这一行害病的军人,听说病军祭江,哪一个不挨挨拶拶爬将起来。张也说道,张的病好了;李也说道,李的病好了。这都是个真害病的。还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间听知要病军祭江,你看他一个一毂碌爬将起来。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都爬起来三五碗的吃饭;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裹了网巾儿,带了“勇”字大帽。这些军士为着哪一件来?岂不闻蝼蚁尚且贪生?岂可一个活活的汉子,就肯无辜一命丧长江?
却说三宝老爷坐在帅府之上,立等着这些病军相验,只见队长、伍长领着一干军人,跪在老爷跟前,齐来回话。老爷见了这些没病的军人,即时大怒,骂说道:“你这些狗娘养的,没有耳朵听着,也有鼻子闻着。咱这里要害病的军人相验,你怎么领着一干没病的军人到这里来搪抵咱们?”那些队长和伍长吓得个屁股震葫芦,都说道:“这一干军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爷道:“害病的军人,岂可是这等精壮?”众军人说道:“小的们前日害病,这两日都好了。”老爷道:“你这些狗娘养的,都到咱们这里胡塞赖。咱们有个话儿对你讲,叫过管册籍的都公来。”只见管册籍的都公连忙的跑将来,跪着说道:“元帅老爷有何事呼唤?”老爷道:“你把前日各营里递来的病状,都拿来咱们看着。”都公道:“病状都在这里。”即时把个病状都放在老爷公案之上。老爷自家逐一的指名叫过,逐一的有人答应。答应的都是些精壮汉子,并没有个害病的军人。老爷道:“你们既不害病,怎么到咱们这里乱递病状?”众军人道:“自古说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们一则是托赖朝廷的洪福齐天,二则是生受老爷们恩深似海,故此旧病全安,苟延残喘。这都是实情,怎么敢有虚话?”原来人情却是好奉承的,三宝老爷看见这些军士奉承他两句,把个心肠就软了。王尚书看见三宝老爷心上有些不忍处,他就开口道:“有病的军人且犹不可,况兼这如今都是些没病的军人,岂可活活的推他下水。”老爷道:“事在两难,凭老先儿主裁罢。”王尚书道:“也难凭我学生一人之愚见,莫若去请教国师一番来,看他是个怎么处法。”
天师不行,只是两个元帅竟过碧峰宝船上去,直上千叶莲台之上。长老见了两个元帅过来,已知其意。笑一笑道:“阿弥陀佛!做元帅的都会活埋人也。”老爷道:“怎么说个活埋人?只是孽畜使风作浪,没奈何处。”长老道:“二位元帅可曾看过《三国志》么?”二位元帅道:“也曾略节看过来。”长老道:“既是看过《三国志》来,岂不闻诸葛亮祭泸水之事乎?”长老只是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正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说是救了五十个军人的性命,这都是佛爷爷运用之妙,把个二位元帅说得满天欢喜,计上心来,抚掌大笑。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说道:“只怕算不得哩!”尚书道:“岂不闻梁武帝宗庙以面为牺牲,享帝享亲且可,何况一妖精乎?”老爷说道:“是,是,是!”
二位即时辞了长老,归来本船,叫过得力的圆牌校尉来,附耳低言,教他如此如此。那校尉依计而行。直至黄昏,左侧立了供案,献了生人。天师带了道士、道童,念经拜忏。二位元帅亲自行香。礼数已毕,把个供案生人一齐推将下水。方才下水,飕地里一阵响风,刮得个风篷乱转,把捉不来。恰好的船艄上篷脚索打一拽,拽将两个军人下水去了。后面马船上流星的搭救,救了一个上来,还有一个不曾救得。蓝旗官报与老爷知道。老爷道:“五十个也要舍得,这一个军人好打紧哩!”原来那长老的计策高强,二位元帅的设施巧妙,圆牌校尉的手段伶俐。怎见得伶俐?那校尉领了二位元帅军令,即时选上些妙手,把个纸来糊在篾圈儿上,装做一个军人,却又裹的病军的网巾儿,戴的是病军的帽儿,里面穿的是病军的小衣服,外面穿的是病军的海青,脚下穿得是病军的鞋袜。且又一个人肚里安上些猪羊鹅鸭肠肚血脏。祭赛已毕,掀将下去。那白龙精看见是个人,吃的又是血,即时俯首而去,浪静波恬,宝船照直而走。
只是可怜那个军人掉在水里,不曾顾得起来。那个掉在水里的,把册籍来查一查,原来是南京水军右卫一个军士,姓李名海。掉在水里,一连沉了几个没头,吃了好几口水,随波逐浪,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遥。天色将晚,忽然一阵潮来,推到一个山脚下。那海口的山都是石头的,年深日久,浪洗沙淘,石头却都是空的。李海推到山脚下石岩之中,权且歇息一会,才醒转来。只见衣服又湿,天色又昏,只是喜得石头岩里暖煨煨的,倒不冷。把些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水。及至明日早晨,衣服干了,仍旧穿起来。只是孤身独自,不知道哪是东西,哪是南北,这里还是哪个去处。又没有个舟船往来,又没有个人来搭救。起头一望,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正是仰面叫天天不应,翻身入地地无门。昨日下午推到这里,今日又是日西,肚子里虽是水灌得饱,心里其实是凄惶。一会儿想起宝船来:“此时风平浪静,稳载而行,不知走到哪里了。我如今怎么再得到他的船上?”一会儿想起南京来:“京城地面花花世界,雨花台踏青儿,文定桥游船儿,我如今怎么得去踏个青、游个船?”一会儿想起家里来:“父母在堂,妻儿老小在房,我如今怎么得见我父母的面?怎么得见我妻子的面?”转思转想,越悲越伤。初然间还哝哝唧唧哭了两声,到其后不觉的放声大哭。放声大哭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山崖上一位老妈妈。这一位妈妈原是弥罗国王之女,两个哥,一个为王,一个封公。三个弟,一个封伯,一个封子,一个封男。平生好养的是个麻鹊儿。养一个麻鹊儿,过了五百年,能言能语,自去自来。忽一日飞到终南山上耍子,撞着后羿,一箭射死了他的。他就吃了一恼,竟过中国来告诉周天子。周天子下堂,替他唱个喏。后来秦始皇要谋他做正宫皇后,他又不肯从。走遍天下只见淮上漂母留他吃饭,冤家便多。韩信又来调戏他,是他狠着,掂一巴掌,把个韩信打疯了。从高祖提着他监禁了,直至三后七贵人来才得脱。他说道:“南膳部洲难过日子,走到东胜神洲花果山上去住。”又着孙行者吵得慌。却才飞进海口,占了这个山头。这个山叫做个封姨山,他在这里住了,倒猴。生下也有好多年,东钩西扯,养下了有四个孩儿。原来是一只老母的四个小孩子,就是四个小猴儿。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只听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打动了慈悲念头,即时叫声:“小的个都在哪里?”只见那四个小猴儿听见老母猴叫唤,一拥而至,问说道:“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老猴道:“山岩下有人啼哭,莫非是个过洋的客人遭了风浪,打破了船只?你与我去看一看来。”那些小猴儿不敢违命,一直跑到倒挂岩上,跨着一块石磴,扯着一条葛藤,低着头,撑着眼,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来。只听得人便是有个啼哭,不曾看见个人躲在那厢儿。
却不知是个甚么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却不知那些小猴儿寻着那个啼啼哭哭的怎么样儿搭救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李海遭风遇猴精 三宝设坛祭海渎
诗曰:
遭风谁道不心酸,岩洞之中斗样宽。
曲颈坐时如鸟宿,屈腰睡处似鳅蟠。
拍天浪沸浑身湿,刮地风生彻骨寒。
喜有白猿修行满,平施恻隐度云端。
却说四个小猴承了母命,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只听得有个哭泣之声,却不曾看见是个甚么样儿的客子。这些小猴儿着实吆喝一声,说道:“甚么人啼哭哩?”却说李海在个山岩之下啼哭,猛听得有人问他,他心里想道:“这等大海之滨,终不然有个‘茅屋鸡鸣隈海曲’,终不然有个‘渔翁夜傍江干宿’,怎么岩上有个人声?”心里一则犯疑,二则巴不得有个人来才有个解手,故此收拾了眼泪,闪到洞门外面,抬起头来望上瞧着。那些猴儿看见岩下委果是个生人,连忙的又问道:“君子,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哪一件事故撇在这个岩洞之中?你若是告诉明白,我这里救你的性命。”李海抬头一看,只见是一班小猴儿,叹上一声气,说道:“运去奴欺主,时乖鬼弄人。我今日遭此大难,谁想一伙猴子也来戏弄我哩!”那山上的猴子听见他叹气,高声大叫:“汉子,你不消叹气哩!你但从实的说个来踪去迹,我这里搭救你上山来。”李海心里想道:“这些猴儿话语儿轻,喉咙儿清,想必也是有些气候的。我欲待不告诉,我也到底是个死;倒不如告诉这一段苦情,或者又有个生活处,未可知也。”这叫做是个“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到如今碍口饰羞的事做不得了。没奈何,高声答应道:“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驾下钦差下海取宝的军士,本贯水军右卫先锋,姓李名海的便是。为因宝船行至白龙江下,风浪大作,宝船有颠覆之危。当有我朝国师高登悬镜台,挂起照妖镜,看见江水里面是一条白龙精,困厄一千余载,专一在此颠风作浪,破坏往来舟船,除是生人祭赛,才得平安。众官商议,不忍杀生害命。又是国师远效梁武帝宗庙牺牲,近仿诸葛亮泸水祭品,彼时陈设祝赞,是小人站在宝船艄上,却不知是个祭物不周,又不知是个孽龙贪毒,陡然间一口怪风吹转篷脚,推得小的下水,救援不及,以致飘流此间。你们若是救得我的残生,恩当重报!”那些小猴儿听知他这一席话,说得好不苦楚哩!即时转身报与母猴知道,把李海的话儿细说了一遍。
老猴听知,掐个爪儿算了一算,早知其事,满心欢喜,不觉的笑一个嘎嘎。小猴说道:“母亲为何如此大笑?敢又是个好馒头馅儿来也!”老猴道:“你还想着要吃人哩!你就不记得骨光骨良 头磕了你嗓子的时候。”小猴道:“终不然因噎废食罢?”老猴道:“只你们有这些气淘哩!”小猴道:“不是淘气,只因母亲笑的不是。”老猴道:“我笑,不是要吃人。”小猴道:“既不吃人,笑些甚么?”老猴道:“我适来把个前定数算了一算,却算得此人有一条金带之分,且我与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缘,故此发了一笑。”小猴道:“却怎么得他上来?”老猴道:“你到洞里取出那些葛藤来,拣选几根长大的,又要坚韧的,接续了放将下去,救他上山来,我自有个道理。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与我快去救来。”
那些小猴领了母亲尊命,不敢有违,随即取了藤,接了索,放下山来,高声叫道:“汉子,你休要害怕哩!我奉母亲之命,救你上山来。”李海接着这一根葛藤在手里,心里想道:“上去也是死,不上去也是死,拚着一个死,且上去走一遭来。”硬着个心,拚着个命,把个葛藤拴在腰里,叫声道:“你上面拽着哩!只见山上四个小猴儿拽了半日,拽上山来。李海心里想道:“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我今日到此,也不知是凶是吉,且把个礼来施他一施。”好个李海,解下丁葛藤,抖一抖衣袖,对着四个小猴儿一个人唱上一个喏。那四个小猴儿看见他一个人唱上一个喏,好不快活哩!即时领他到洞里相见老猴。李海跟着他轻移三两步,便是洞门前。李海提着个胆子,走进洞中,双膝跪下,把个眼儿悄悄的瞧着。原来是一个老猴婆,金睛凹脸,尖嘴索腮,浑身上一片白毛。那白毛长有五六寸。正是:
独自深山学六韬,依稀一片白皮毛。
枝头喜共猿奴戏,月下宁同狗党嚎。
冠沐已经轻楚客,拜封犹自重齐髦。
几回颠倒埋儿戏,为道胡孙醉浊醪。
李海也是没奈何,双膝跪着,口里说道:“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锋,姓李名海,下海取宝,不幸遭风被难至此,望乞老爷救命,生死不忘。”那老猴走下座来,双手挽着李海,说道:“请起,请起,你原来是南朝一个将军。李将军,实不相瞒你说,是我在这里打坐,听知你的啼哭之声,是我算你一算,虽然眼下一惊,日后有条金带之福分,且与我有些夙世姻缘,故此专命小儿接你上山来。你且权住在此,待等你的宝船取得宝来,必然在此经过,我还送你上了宝船,同回京去,岂不是好?”这个老猴话儿虽是说得好,其实像貌儿有些跷蹊,李海心上有些害怕。老猴早已知其中情,说道:“李将军,你不要怕我。我在此中已经修行了有上千百余年,全是人身,你不信我,待我穿起衣服来你看着。”叫声:“小的个,拿衣服来与我穿着。”只见四个小猴儿蜂拥而来,拿衫儿的递了衫儿,拿罗裙的递了罗裙,拿鬏髻的递了鬏髻,拿钗环的递了钗环,一会儿撮撮弄弄,恰好是一个妇人。正是个:
翠翘金凤绝尘埃,画就蛾眉对镜台。
携手问郎何处好?绛帷深处玉山颓!
却说老猴变成了一个妇人,又叫声:“小的个,都要穿起衣服来。”只见四个小猴儿跑出跑进,指东话西,一会儿就是四个齐整小厮。正是:
紫衣年少俊儿郎,十指纤纤玉笋长。
借问美人何所有?为言赢得内家装。
老猴是个妇人,小猴又是四个小厮,这会儿李海心事才定。老猴又且殷勤,叫声:“小的个,拿仙茶、仙酒、仙桃、仙果之类来,我与李将军压惊。”一时酒果俱到,两个对饮对漉,不觉天色已晚,老猴精就缠住李海,凤枕鸾衾,偎红倚翠。正是: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鱼水相投意味真,不交不漆自相亲。
一团春色融怀抱,谁解猴精变底人?
一个李海,一个猴精,日近日亲,情浓意密,问无不言,言无不尽。李海每日早晨睡在床上,只听得山顶上响声如雷,心上常是疑惑。这一日问着老猴说道:“你这山上可是有个雷公窖么?”老猴道:“那里雷公有个窖之理。”李海道:“不是雷公窖,怎的三日两日,这等狠狠的响?”老猴道:“不时雷响。”李海道:“不是雷响,还是甚么响?”老猴道:“我这山上有一条千尺大蟒,他时常间下山来戏水。下山之时,鳞甲粗笨,尾巴拗挢,招动了山上的乱石,故此响声如雷。”李海道:“有这等的异事。”老猴道:“也不是甚么异事。我在这山上,住了有千几百余年,他在这山上,过了有千多年,何足为异。”李海道:“他与你无相妨碍么?”老猴道:“公修公得,婆修婆得,自是不相妨碍。”李海道:“我要看他看儿,可通得么?”老猴道:“看也通得,只要闪在洞里面,不可露出身子来。”李海紧记在心。
过了几日,山上又在雷响,李海谨守老猴的教诲,闪在洞门里偷眼瞧着,真个是好一条老蟒哩!身长百丈有余,鳞甲斗般的大,一张丧门血口,一对灯笼眼睛。李海看罢回来,问着老猴,说道:“怎么大蟒下山,面前又有一对灯笼照着?”老猴道:“不是灯笼,是两只眼睛。”李海道:“眼睛怎么这等发亮哩?”老猴道:“它项下有一颗夜明珠,珠光射目,越添其明,故此就像一对灯笼照着的。”李海心里想道:“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若能够取得这颗珠,日后进上朝廷,也强似下西洋走一次。”又问老猴说道:“大蟒的珠,我要取它的,可通得么?”老猴听知,大笑了一声,说道:“螳臂当车,万无一济。这条大蟒身材长大,力量过人,假饶你千百个将军,近它不得;何况独自一人,如何近得它也。”李海口里答应着是,心里一边就在忖个计策。终是个南朝人物,心巧神聪,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问声道:“这大蟒几日下来戏水一次?”老猴道:“不论阴晴,三日下山一次。”李海又问道:“大蟒下山,还有几条路径?”老猴道:“它走了一千年,只是这一条路。”李海讨实了它的行藏,心中大喜,每日间自家运用,月深日久,计策坚勚,瞒着老猴,安排布置。
安排已定,布置已周,心里想道:“明日大蟒遭我手也。”又对老猴说道:“我夜来一梦甚凶,心怀疑虑。是我适来起一个数,原来这个凶梦应在大蟒身上,大蟒数合休囚了。”老猴闻之,吃了一惊,却自家掐着爪儿算他一算,说道:“咳!真个是大蟒数合尽也。李将军,你也晓得数?你既晓得,还是个甚么数哩?”李海道:“我是诸葛孔明马前神数。”老猴道:“你可曾和我起个数哩?”李海道:“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数上何如?”李海道:“你的数上千年不朽,万年不坏,积慈成圣,累妙成空,得了朝元正果的。”李海这几句话儿,把个老猴奉承得欢天喜地。老猴又问道:“我这四个小的,不知他日后何如?”李海道:“我也曾起个数来。”老猴道:“数上何如?”李海道:“他的数上,比你差不得几厘儿。”老猴道:“怎么只差几厘儿?”李海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就只好差得几厘儿。”道犹未了,只听得山上又在响雷。老猴道:“那话儿来了。”李海道:“我和你去瞧一瞧来。”老猴道:“不可造次。”李海道:“数尽之物,畏之何为?”
两个携手而出。才出得洞门,恰好是那个终生自山而来。头先向下,不知怎么样儿,项下吃了些亏。终生性子又燥,抬起头来,尽着力气,望山下只是一溜,快便是去得快,哪晓得身子儿已是劈做了两半个。到得水次之时,三魂逐水,七魄归天。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把颗夜明珠即时捞在手里了。老猴见之,又惊又爱,心里想道:“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我这如今事到头来不自由,不如做个君子成人之美罢。”猛然间把只手儿望西一指,说道:“西边又有一条大蟒来也。”李海听知又有一条大蟒,吓得心神缭乱,抬起头来,望西上去瞧。老猴趁着这个空儿,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划了一条大口子,一手抢过夜明珠来,就填在那个口子里,吐了一口唾沫,捶上了一个大拳头。及至李海回头之时,一个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里了。李海道:“这是怎么说来?”老猴道:“夜明珠乃是活的,须得个活血养它。你今日安在腿肚子里,一则是养活了它,二则是便于收藏,三则是免得外人争夺。”李海道:“明日家去,怎么得它出来?”老猴道:“割开皮肉,取它出来,献上明君,岂不享用个高官大爵?”李海闻言,心中大喜,说道:“多谢指教了。”
老猴道:“我且问你来。”李海道:“问我甚么事?”老猴道:“这个大蟒虽是合当数尽,怎么样儿身子就劈开了做两半个?”李海不敢瞒他,从直告诉他,说道:“是我用了一个小计。”老猴道:“还是个小计,若是大计,岂不粉骨碎尸。你且把个小计说来与我听着。”李海道:“一言难尽。我和你同去看来就是。”李海携着老猴的手,照原路上打一看,原来路上埋的却都是些铁枪儿。老猴道:“你这一副家伙,是哪里得来的?”李海从直说道:“不是个铁枪,就是你这山上的苦竹,取将来断成数段,一根一根的削成签儿,日晒夜露,月深日久,以致如此。”老猴闻之,心里老大的有些个怕李海。李海也知其情,每事小心谨慎,毫厘不敢放肆,心里只在等待宝船转来,带它归朝。
却说宝船自从祭赛之后,风平浪静,照直望前而行。正是船头无浪,舵后生风,不觉的离了江,进了海。只见总兵官传出将令,尽将大小宝船,一切战船、座船、马船、粮船,俱要下篷落锚,一字儿摆着海口上。三宝老爷会了王尚书,会了国师,会了天师,商议已毕,站着船头上一望之时,只见:
今朝入南海,海阔不可临。
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
云山相出没,天地互浮沉。
万里无涯际,云何测广深。
潮波自盈缩,安得会虚心。
时备办祭品,陈设已周,两位元帅排班行礼,中军官开读祭文。文曰:
维我大明,祥开戴玉,拓地轴以登皇;道契寝绳,掩天纟厷 结而践帝。玄云入户,纂灵瑞于丹陵;绿错升坛,荐祯图于华渚。六合照临之地,候月归深 ;大罏覆载之间,占风纳贡。蠢兹遐荒绝壤,自谓负固凭深。祝禽疏三面之恩,毒虺肆九头之暴。爰命臣等,谬以散材;饬兹军容,忝专分阃。鲸舟吞沧溟之浪,鲨囊括鄯善之头。呼吸则海岳翻腾,喑哑则乾坤摇荡。横剑锋而电转,疑大火之西流;列旗影以云舒,似长虹之东下。俯儋耳而椎髻,誓洞胸而达腹。开远门揭候,坐收西极之狼封;紫薇殿受俘,重睹昆丘之虎绩。嗟尔海渎,礼典攸崇;赫兮天兵,用申诰告。
祭毕,连天三炮响,万马一齐奔。只见舟行无阻,日间看风看云,夜来观星观斗。行了几日,中军帐上有几个军士,整日家目合目合,只是要瞌。原来三宝老爷手下的小内使,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王尚书船上伏侍的军牌校尉,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传令前哨后哨、左队右队,各色军士人等,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瞌。问及天师船上,天师船上那些道官、道童、乐舞生,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问及国师船上,只有国师船上一个个眉舒目扬,一个个有精有神。细作的报与三宝老爷。老爷道:“其中必有个缘故。”竟往碧峰寺来。
碧峰长老正在千叶莲台上打坐,只见徒孙云谷说道:“元帅来拜。”国师即忙下座迎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长老道:“自祭海之后,连日行船何如?”老爷道:“一则朝廷洪福,二则国师法力,颇行得顺遂。只有一件来,是个好中不足。”长老道:“怎么叫做个好中不足?”老爷道:“船便是行得好,只是各船上的军人都要瞌睡,没精少神,却怎么处?”长老道:“这个是一场大利害,事非小可哩!”老爷听知道一场大利害这句话,吓得他早有三分不快,说道:“瞌睡怎么叫做个大利害?敢是个睡魔相侵么?咱有个祛倦鬼的文,将来咒他一咒何如?”长老道:“只是瞌睡,打甚么紧哩!随后还有个大病来。”老爷听知还有个大病来,心下越加慌张了,说道:“怎么还有个大病来?”长老道:“这众人是不伏水土,故此先是瞌睡病来;瞌睡不已,大病就起。”老爷道:“众人上船已是许多时了,怎么到如今方才不伏水土?”长老道:“先前是江里,这如今是海里。自古道:‘海咸河淡 ’,军人吃了这个咸水,故此脏腑不伏,生出病来。”老爷道:“既是不伏水土,怎么国师船上的军人就伏水土哩?”长老道:“贫僧取水时,有个道理。”老爷道:“求教这个道理何如?”长老道:“贫僧有一挂数珠儿,取水之时,用他铺在水上,咸水自开,淡水自见,取来食用,各得其宜。”老爷道:“怎么能够普济宝船就好了!”长老道:“这个不难。贫僧这个数珠儿,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数。我和你宝船下洋,共有一千五百余号。贫僧把这个数珠儿散开来,大约以四只船为率,每四只船共一颗珠儿,各教以取水之法,俟回朝之日付还贫僧。”老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国师阴功浩大,不尽言矣。”长老道:“这是我出家人的本等,况兼又是钦差元帅严命,敢不奉承。”两家各自回船。各船军人自从得了长老的数珠儿,取水有法,食之有味,精神十倍,光彩异常,船行又顺,哪一个不替国师念一声佛,哪一个不称道国师无量功德。
却说长老正在莲台之上收神默坐,徒孙云谷报道:“王老爷来拜。”长老迎着,就问道:“有甚么事下顾贫僧?”王老爷说道:“连日宝船虽是行动,却被这海风颠荡得不稳便,怎么是好?特来请教国师。”长老道:“便是连日间飓飙不绝,宝船老大的受它亏苦。但不知三宝老爷意下何如?”王尚书道:“他在中军帐上,只是强着要走哩!”长老道:“若不害事,由他也罢。”王尚书道:“我学生连牵三日,亲眼看见日前出船来。只见:
天伐昏正中,渺渺无何路。
极岛游长川,严飙起夕雾。
海气蒸戎衣,橙金识高戍。
卷帘豁双眸,不辨山与树。
振衣行已遥,寒涛响孤鹜。
嗟哉炎海中,勒征何以故。
昨日出船来,只见:
冥冥不得意,无奈理方艨。
涛声裂山石,洪流莫敢东。
鱼龙负舟起,冯夷失故宫。
日月双蔽亏,寒雾飞蒙蒙。
谁是凌云客?布帆饱兹风。
而我愧大翼,末由乘之从。
今日出船来,又只见:
颠风来北方,傍午潮未退。
高云敛晴光,况乃日为晦。
飞廉歘纵横,涛翻六鳌背。
挂席奔浪中,辨方竟茫昧。
想象问稿师,猥以海怪对。
海渎祀典神,胡不恬波待。
学生连日所见如此,以学生之愚见,还求国师法力,止了这个飓飙,更为稳便。”长老道:“既是老总兵吩咐贫僧,贫僧自有个处置。只是相烦老总兵出下个将令,叫三百六十行中,选出那一班彩画匠来。”王尚书道:“要他何用?”长老道:“自有用他之处。”王尚书相别而去,即时传出将令,发下一班彩画匠来。众匠人见了国师,叩了头,禀了话。长老拿出一只僧鞋来,叫徒孙悬在宝船头下做个样儿,令画匠就在萍实中间,依样画了一只僧鞋在上。画匠看了僧鞋,仔细描画。只见僧鞋之中,还写得有四句诗在里面,画匠也不知其由,竟自画了。长老又令众匠人照本船式样,凡是宝船并一切杂色船只,俱在船头上画一只僧鞋。一边画鞋,一边风静;一边画鞋,一边浪息。众匠人画完了僧鞋,只见天清气朗,宝船序次前行。王尚书把这个话儿告诉三宝。三宝老爷道:“有这等通神的手段哩!”叫过匠人来问道:“那国师的鞋是甚么样的?”众画匠道:“就是平常的一只僧鞋,只是里面有四句诗写着。”老爷道:“你们可记得么?”众匠人道:“也有记得的。”原来众匠人之中,痴呆懵懂的虽多,伶俐聪明的也有,那记得的说道:“诗说:‘吾本来兹土,传法觉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三宝问王尚书道:“老先儿可解得这诗么?”王尚书道:“学生一时也不解其意,不如请天师来,问他怎么说。”即时请得张天师来,把这四句诗问他。天师倒也博古,说道:“这是达摩祖师东来的诗。”三宝老爷道:“可是真哩?”天师道:“怎么敢欺。”王尚书道:“既是达摩祖师的诗,一定就是达摩祖师的鞋了。”天师道:“敢是碧峰长老适才画的么?”王尚书道:“正是。”天师道:“这是达摩祖师的禅履,不消疑了。”王尚书道:“怎见得?”天师道:“达摩祖师在西天为二十八祖,人东土为初祖。自初祖至弘忍、慧能,共为六祖。经上说道:‘初祖一只履,九年冷坐无人识,五叶花开遍地香。二祖一只臂,看看三尺雪,令人毛发寒。三祖一罪身,觅之不可得,本自无瑕类。四祖一只虎,威雄镇十方,声光动寰宇。五祖一株松,不图汝景致,也要壮家风。六祖一只碓,踏破关捩子,方知有与无。’以此观之,这僧鞋却不是达摩的?”两个元帅说道:“还是天师通今博古。”天师道:“这个长老,其实是个有打点的。”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国师将令,着各船落篷打锚,不许前进。”两个元帅,一个天师,都不解其意。未及开口,大小宝船,一切诸色船等,俱已落了篷,打了锚,照旧儿摆着。
却不知碧峰长老不放船行,前面还是甚么地面,且听下回分懈。
第21回 软水洋换将硬水 吸铁岭借下天兵
诗曰:
莽莽云空远色愁,呜呜戍角上征楼。
吴宫怨思吹双管,楚客悲歌动五侯。
万里关河春草暮,一星烽火海云秋。
鸟飞天外斜阳尽,弱水无声噎不流。
却说碧峰长老传令,着前后五营四哨船只,尽行落篷下锚,不许前进。适逢得元帅、天师讵在议论僧鞋之事,猛听得这个消息,两个元帅俱不解其意。只有天师说道:“这莫非是软水洋来了?”三宝老爷一向耽心的是这个软水洋,一说起“软水洋”三个字,就吓得他魂飞天外,魄散九宵,连声说道:“来到此间,怎么是好?”王尚书道:“全仗天师道力。”天师道:“当原日碧峰长老见万岁爷,万岁爷问他软水洋的事,他说道:‘也曾自有个过的。’事至于此,岂可白食其言。”王尚书道:“相烦天师同往莲台之上走一遭何如?”天师道:“但去不防。”三位竟往莲台上去。只见云谷报知长老,长老早知其情,迎着就道:“三公下顾贫僧,莫非软水洋的事么?”三宝老爷道:“正是。当原日承国师亲许万岁爷,担当渡过此水,今日事在眉睫,特来相求。”长老道:“不消三位费心,贫僧自有个道理。三位请回本船,姑待明日便叮过去也。”三位只得回船。
天师心里道:“好汉便让他做,且看他做个穿来。”
却说碧峰长老静坐莲台之上,吩咐徒弟、徒孙各自打坐去讫。待至三更时分,将色身撇下,金光一耸,离了宝船,竟撞入龙宫海藏,早已惊动了东海龙王。那个龙王看见了燃灯古佛,忙近前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不知佛爷前来,不曾远接,接待不周,望乞恕罪。”长老道:“你是何神?”龙王道:“弟子是东海小龙神敖广。”长老道:“我今领了南朝朱皇帝驾下宝船一千五百余号,军马二十余万,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今日到了你这个软水洋,我特来问你,我的宝船怎样过去?”龙王道:“宝船其实的难过哩!”长老道:“怎的其实难过?”龙王道:“若是佛爷爷,乃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万代菩萨的领袖,过去何难之有?争奈你宝船上许多军马,都是凡夫,况兼宝船又甚重大,遇此软水,怎么过得?”长老道:“据你所说,我的宝船就过去不成了?我这西洋也下不成了?”龙王道:“恰像也有些难处。”长老道:“我且问你,自盘古到如今,可也曾有人过此水么?”龙王道:“盘古到今,岂无一个人曾经过得此水的!”长老道:“怎么又过得?”龙王道:“说起来话又有根。”长老道:“是甚么根?”龙王道:“当原先大唐朝,有个蜀郡成都人,姓袁,道号天罡先生,上察天文,下通地理,知道过去未来,晓得吉凶祸福,每日在十字街头卖卦营生。其日有一个秀才来占课,袁天罡起下课来,说道:‘占课君子,你不是个凡人。’那秀才道:‘我不是个凡人,还是甚么?’袁天罡道:‘你是个水府龙神。’其神大惊,说道:‘先生何以得知在下就是龙神?’袁天罡道:‘不是我夸口说,我这课问无不知,知无不尽,算得天有几万丈高,算得黄河水有几百丈深。大则泄漏天机,小则人间祸福,哪一件不知道?’其神说道:‘你既是这等神课,你且算一算天曹该我几时行雨,行雨该有几千万点?你若算得我着,我就说你是个神仙。’袁天罡道:‘空算也不见得妙,我和你赌了罢!’其神道:‘赌些甚么?’袁天罡道:‘我若算不着,我便不来卖卦;我若算得着,你便不要行雨。’其神道:‘差池了一点也不算赢。’袁天罡道:‘便是。’只见起下课来,袁天罡道:‘该你行雨快了。就在三日后,玉皇有旨,差你午牌时分起云,未牌时分下雨,雨有四十八万点。’其神道:‘三日后没有敕旨,才来和你讲话哩!’
“过了三日,果真玉皇传出一道旨意,着金河老龙午时起云,未时行雨,雨有四十八万点。火速毋违。原来这个占课的是金河老龙。金河老王接了旨意,心下大惊,说道:‘袁天罡的手段这等神哩!我天曹的事故,都把他卖出铜钱来。我有个行几点,去赢卖课的先生。哪晓得少行几点,违灭了敕旨,玉皇传令该斩,差唐太宗驾下左丞相魏徵监斩。那时节金河老龙慌了,只得反来拜求袁天罡先生。天罡道:‘你违了上帝敕旨,我是凡人,怎么见得上帝?怎么会救得你?’老龙大哭,拜伏地下,只是一个不起来。天罡道:‘你起来罢,我有一计,可以救得你的性命。’老龙闻之,即时磕了几个头,爬将起来,拱立而听。天罡道:‘我教你一个斩草寻根的法儿。明日斩你的是魏徵丞相,丞相是唐太宗爷的亲臣。你今夜三更时分前,到太宗爷寝殿托一个梦,将此情哀诉与他,烦他转达魏徵,方可救你的性命?’老龙道:‘太宗虽是天子,终是凡人,怎么止得天曹的事?’袁天罡道:‘太宗是个君,魏徵是个臣。君令臣共,何敢不听。’老龙唯唯而去。
“夜至三更,径到寝殿,托梦太宗,哀求他救命,细说苦情一番。又说是魏徵丞相的事理。原来唐太宗本是个不嗜杀人之君,就是魂梦里也会慈悲,听知老龙这一段苦情,便就说道:‘我救你一命。’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千万不要误了我的事。’太宗爷道:‘若是误了你之时,一命还你一命。’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只在明日午时三刻,挨过了这个时辰,小神就得了性命。’太宗爷道:‘知道了。’老龙拜谢而去。太宗惊醒回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唐太宗心下吃了一惊,却又想道:‘虽是个梦里,我做天子的无戏言,只得救他性命。只是还有一件来,若是明白说了此事,又恐怕泄漏天机。’猛然间心生一计,无任欢喜。早上起来设朝,百官朝罢,圣旨独留丞相魏徵同到文华殿对弈。唐太宗原是借此羁留丞相。魏徵丞相心里想道:‘今日玉帝有旨,差我监斩金河老龙;圣上又有旨,着我文华殿对弈,两下里尽有些妨碍。’一则是不敢泄漏了天机,二则是不敢违灭了当今圣上,终是阳间天子要紧,只得陪着唐王着棋。魏徵丞相着了一会棋,到了午牌时分,只见情思昏昏,精神困倦,不觉的伏在桌子上打一瞌睡。唐太宗心里想道:‘正好不要叫他醒来,捱过了这个午时三刻,龙王之命可救矣!’一会儿丞相醒将回来,看见太宗皇帝陪他坐着,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忙忙的俯伏金阶,奏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非臣敢慢君王,故意的瞌睡,只因玉帝有旨,差臣南天门外监斩金河老龙,复旨才回,伏乞我王赦罪。’说了一个‘监斩金河老龙 ’,唐太宗只是口里叫屈。撇了魏徵丞相,竟转寝宫而来,闷闷的不快活。 “夜至三更,金河老龙直至宫里,拉住唐太宗,要他抵命。唐太宗惊惧,巴明不明,盼晓不晓。及至天亮,设聚两班文武,商议龙王索命之事。当有护国公秦叔宝、鄂国公尉迟敬德出班奏道:‘万岁爷但放心,今晚小臣二人把住宫门,看是甚么龙王敢进?’果真的到了晚上,两个国公把守宫门。龙王又来时,抬头一看,左边是个天蓬星站着,右边是个黑煞星站着,他哪里敢进。龙王没奈何,竟投阎君告下了一纸阴状。阴司拘到唐王。唐王如梦一般,竟赴阴司对理。金河老龙说道:‘你原说过了一命抵一命。’唐王没奈何,对了阎君,亲自许他削发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宝刹,面佛求取真经,超度老龙,托生转世。唐太宗又遍游地府,只见尉迟公鞭扫六十四处烟尘,多少士卒一个个困苦阴曹,无钱使用,也都来哀告唐王。唐王无计可施,当得判官崔珏借办了东京城里相老儿寄庄的金银一库,仍许了众鬼魂,超度他一坛。唐太宗回转阳间,如梦初醒。次日早朝聚集满朝文武,当朝堂之上把个阴司地府的事情细说了一遍。即时传旨东京城里,找相老儿。寻来寻去,止寻得一个贫穷老汉,担水营生,叫相老儿。原来这个相老儿年高八十,子息俱无,恐怕身没之事无人烧化钱纸,每日食用之外,剩得几文钱,尽数儿买了金银纸马,烧化在井泉傍边。有此一段缘故,钦差校尉拿来进见太宗。太宗审实了他的情词,赏他银子,他不要银子;赏他金子,他不要金子;赏胆大官,他不愿做官。唐太宗传旨,敕建一座相国寺,奉他万年的香火。至今相国寺尚存。“却说唐王许下了老龙超度,果真的要削发出家,前往西天雷音古刹,面佛求经。百官上表奏道:‘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既是前言要践,莫若张挂榜文,召集天下僧人,内中拣选个有德行的,代万岁取经,庶为两善。’唐太宗准奏,大张皇榜,召集天下僧人。果真的就有一个僧人,俗姓陈,金山寺长老拾得的,留养成人,法名光蕊,有德有行,竟往长安揭了皇榜,面见太宗。太宗大喜,封为御弟,赐名玄奘,带了三个徒弟:一个是齐天大圣,一个是淌来僧,一个是朱八戒。师徒们前往西天取经。当得齐天大圣将我海龙王奏过天庭,封奏掌教释伽牟尼佛。故此奉佛牒文,撤去软水,借来硬水,才能过去。这今早晚两潮,有些硬水,间或的过得此水。”长老道:“我便不用你们撤去软水,你待何如?”龙王道:“既是佛爷爷不要我们撤去软水,越加省力,小神敢不奉承。”长老别了龙王,金光一耸,早巳又在宝船上来了。只见天色将明,外面已自是元帅、天师都过莲台之上来了。国师心里想道:“你们只晓得来看,哪晓得我和龙王磨了这一夜牙来。”心里这等讲,口里一边叫看茶。三宝老爷道:“不消吃茶罢,只求速些过去,就吃水也甜。”国师道:“不必催趱贫僧,你们只管传下将令,着大小船只尽行起锚,以水响为度。但听得船下水响,即忙的扯起篷来,望前径走,再无阻碍。”三位心上也不十分准信。只见将令已出,各船起锚。长老慢腾腾的走出船头上来,三位都跟将出来。长老慢慢的问声道:“各船上起的锚何如?”当有钦差校尉回报道:“各船上起锚已毕。只是船下水还不曾听见响。”长老道:“你们站开来。”歇了一会,方才伸出手来,又歇了一会,方才溜出个钵盂来。又歇了一会,方才口里哝出两三声来。哝了这等两三声不至紧,天有些云,海有些雾,长老拳了两只脚,驼了一个弹弓背,轻轻的走到船头下,把个钵盂舀起了这等一钵盂儿水。须臾之间,船下的水微微的有些响声,各船上一齐拽起篷来,照前便走,如履平地一般。船上还有一等不知事的,说道:“只说甚么软水洋,鹅毛也载不起,似这等重大的宝船也过了。”又有一等略知些事的,说道:“这个船行,都是我朱皇帝的洪福齐天,水神拥护如此。”这叫做是个耳闻是虚。只是三位老爷眼见的是实,眼见得国师取了一钵盂儿水,眼见得大小宝船望前而行,眼见得长老把个钵盂挂在天盘星上,那三位却才辞了长老而去。长老也曾送他,只是吩咐钦差校尉仔细照管行船,吩咐徒弟非幻、徒孙云谷,同到千叶莲台上打坐。
却说那三位同船,都有些疑虑。三宝老爷说道:“敢是个掩眼法儿。”三宝老爷道:“便是个法,却不是个掩眼法。”天师道:“这个法,我也猜详得他着,不过是个天将天兵虚空撮过的手段。”王尚书道:“他那一钵盂的水,是怎么?”天师道:“那是个例子。常言道:‘十法九例,无例不成法。’”三宝老爷道:“我有个处。”即时差下蓝旗官禀过了国师,明日钵盂里的水,三位老爷还要来面见发放。长老早知其意,传言回道:“俟发放之日,请同三位老爷当面过来。”长老只在莲台上运神定气,听候宝船过洋。却又这个软水洋有八百里之远,急切里走不过去,只是喜得风恬浪静,稳载而行。正是:征西诸将坐扁舟,晚照风烟万里收。一望海天成四塞,又垂日月浸中流。波翻箫鼓龙知避,水放桃花地共浮。闻道软洋难觅路,也应稳载下西牛。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收神运气,俟候宝船过洋。且喜得连日风平浪静,扬帆鼓楫而行。行了几日,长老心里知道软水将过,吩咐徒孙云谷,传命钦差校尉,请过三位来。天师早已知道将过软水洋,会同两位元帅。三宝老爷道:“国师有请,不知甚么事因?”王尚书道:“不过是个发放钵盂的事因。”长老见了三位,便说道:“恭喜了!”三宝老爷道:“国师同喜。”长老道:“过了这个软水洋,是我和你下西洋第一个关隘。”老爷道:“多谢国师佛力。”长老道:“朝廷的洪福,贫僧何功?”道犹未了,只见钦差校尉报道:“船头之下,已是清水泛流。”长老闻知,即时起身而出,到于天盘星上,取下了那一钵盂之水,拿在手里,口儿又是这等哝了两三声。三宝老爷终是有些疯子样儿,看见长老拿了钵盂,他快着口问道:“国师,你这个钵盂里的水,敢是个例子么?”长老轻轻的说道:“阿弥陀佛!元帅在上,不要小觑了这个钵盂。这八百里软水,都在我这一个钵盂之中。”这一句话说得不大不小,莫说是两位元帅吃惊,就是天师也老大的荡了些主意。长老轻轻的又哝了两声,把个钵盂里的水放将下去,就是倒泻天河,穿沙激石。放了半日工夫,才放得干净。二位元帅见之,才害怕哩!天师却才是死心倒地,扯着长老,只是磕头。长老道:“天师请尊重!怎么行这等大礼?”天师道:“老师父佛力无边,伏乞师父指教一番。”长老道:“三位请坐下,容贫僧从直相禀。”
三位坐定。长老道:“这软水洋匹毛枝草,俱是载不起的。是贫僧出乎无奈,夜来潜入龙宫海藏之中,央唤龙王。龙王道:‘亘古至今,只是唐三藏西天取经,仗着齐天大圣,过了一遭。自后早晚两潮,有些硬水,却只容得一叶扁舟,怎么过得这等重大的宝船?果然要过去,也须是奉佛牒文,撤去软水,借来硬水,方才过得。’贫僧讨了他这一个口诀,才把钵儿舀起了软水,口儿里念动了真言,借些硬水,以此上才过得来。”天师又打了一个躬,唱了一个喏。王尚书道:“国师的钵盂挂在天盘星上,这是甚么佛法?”国师道:“八百里海水,终不然船上载得起,借着天盘星为因,其实的挂在天柱上。”三宝老爷道:“怎么这等一个钵盂,就盛得这许大的水?”长老道:“老元帅,你不记得水淹兜率宫,浪打灵霄殿的日子了?”天师道:“这就是我学生连烧了四十八道飞符的旧事。”大家反取笑了一场,这会分明取笑得有些意思。
猛然间蓝旗官报道:“前哨的战船险些儿一沉着底,喜的是回舵转篷,天风反旆,方才免了这一场沉溺之苦。”那个海路本等是险,这个报事的官却又凶,吓得三宝老爷一天忧闷,两眼双垂。王尚书道:“老元帅何事这等感伤哩?”老爷道:“咱原日挂印之时,也只图为朝廷出力,为中国干功,倘得寸功,或者名垂不朽。哪晓得一路有这些风浪,有这些崎岖,耽这些惊忧,受这些亏苦,终不然咱这一束老筋骨,肯断送在万里外障海之中!”王尚书道:“虽是路途险峻,赖有天师、国师,老元帅当自保重。”天师道:“凡事有国师在前,老元帅不必如此悲切。西来的路程,也只是这一个吸铁岭,过此俱是妇途。”三宝老爷得了这一段的劝解,歇了一会,问说道:“这便是吸铁岭么?”长老道:“便是。”老爷道:“这宝船是铁钉钉的,大小锚俱是铁铸的,刀枪剑戟都是铁打的,却怎么得过去?”长老道:“列位请回,过岭都在贫僧身上。”
即时送过了三位老爷,转到千叶莲台之上,写下了一道牒文,当时烧下。那道牒文,早有个值符使者奏事功曹,一直赍上灵霄宝殿玉帝位下亲投。却又有个左金童胡定教人接着,问说道:“这牒文是哪里来的?干甚么事的?”功曹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金碧峰下西洋,过吸铁岭,特来恳借天兵,搬运铁锚等件。”胡真人听知道“铁锚”二字,恰好又是个“买香囊吊泪,睹物伤情”。怎么叫做个“睹物伤情?”原来这个铁锚,都是他亲手自造。只见胡真人拿了这道牒文,竟自展开,奉上玉帝。玉帝看来,牒曰:
于维大明,三光协顺;暨我皇上,万国来王。帝道光华,宝篆启千年之景运;乾文璀璨,璇台符万寿之昌期。不忍国玺,陷彼西洋;爰命雄师,赫然东出。戈戟散飞蛇之电,鼓鼙掀震蛰之雷。鸣剑伊吾,扬帆海渎。胡吸铁之有岭,嗟破竹之无门。恭荐特牲,用申短牒。望彤舆而敬止,祓玉座以绥安。愿假天兵,快兹戎器。庶鲸鲵就戮,见西海之无波 ;果氛诊顿消,得太阳之普照。无任延结,须牒施行。
玉帝看了牒文,即时准奏,传下一道玉旨,钦差三十六天罡,统领天兵四队,往西洋大海吸铁岭下,搬运宝船上铁锚兵器等项,不得有违。
玉旨已出,谁不遵依?只见三十六天罡领了天兵四队,竟自驾起祥云,望西洋大海而来。见了古佛,领了佛旨,把些宝船上的铁锚兵器,无论大小,无论多寡,一会儿都搬到西洋海子口上去了,各自驾转云回。长老心里又想道:“铁锚兵器虽是搬运去了,这些大小船只,却都是铁钉钉的。我身上的金翅吠琉璃,也要得个好力士,才用的快捷。”好个碧峰长老,念上一声佛,佛法一时生,转身写了一个飞票,差了一个夏得海,竟投西海中龙宫海藏而去。只见西海龙王敖顺,接了佛爷爷这一个飞票,票说道:“票仰西海龙王,火速统领犀侯鳄伯一干水兽,前到宝船听候指使毋违。”龙王领了飞票,即时点齐一千水兽,统率前来,见了佛爷爷,禀说道:“适承飞票呼召,不知有何指挥?”长老道:“敬烦列位,替我把这些船只,抬过吸铁岭砂河,径往西洋海子口上。须在今夜,不得迟误鸡鸣。”龙王道:“抬便容易抬得,只是尽在今夜,似觉得限期太促了些。”长老道:“我还有你一个宝贝在这里。”龙王道:“正是,正是。若是佛爷爷拿出那个金翅吠琉璃来,照着前面后面,抬的便轻巧了。这五百里路,不消呼吸之间。”长老取出一个宝贝,交付龙王。龙王拿了这个宝贝,亲自领头。后面一干水兽抬了船只,一会子就是西洋海子口上。龙王交还了琉璃,说道:“佛爷爷,这铁砂河今日经过了,这个宝贝却有十年不生铁,却有十年走得船。”长老道:“要他千万年走船。”龙王拜辞,领着水兽而去。长老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
却说三宝老爷耽惊受怕,巴不得天明,来看长老的手段。及至天已微明,船上人都嘈嘈杂杂,你也说道:“不见了锚。”我也说道:“不见了锚。”有个说道:“失了的。”有个说道:“走了的。”有个说道:“飞了的。”一会儿战船上军士起来,又罗罗唣唣,你也说道:“不见了枪。”我也说道:“不见了剑。”张也说道:“不见了戟。”李也说道:“不见了刀。”一嚷嚷到三宝老爷耳朵里来。老爷又吃了一惊,说道:“这些锚和这些军器,想都是吸铁石儿吃掉了。”飞星差人报知王爷船上。王爷早巳知道了,又飞星差人报知天师。天师早已知道了,又差人报知碧峰长老。只见长老船上的锚,照旧在船头上。校尉还不曾起来,传送官回复三宝老爷道:“某船如此,某船如此。”老爷道:“快请王爷同天师来。”只见王尚书会了天师,天师也不解其意,一同见了老爷。老爷道:“同去问国师就见明白。”长老接了三位老爷,笑了一笑道:“列位都为不见了铁锚军器而来。”老爷道:“敢是吸铁石儿吃掉了?”长老道:“岂有此理!是贫僧受了元帅钧旨,费了一夜辛勤。我和你的船已自过了吸铁岭,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老爷道:“吸铁岭有五百里之遥,如何一夜会过得?”长老把个牒文、飞票两项事,细说了一遍。三位老爷心下老大的吃惊,一齐的打躬,一齐的作揖,哪一位不钦敬。老爷又问道:“天兵搬的铁锚在哪里?”长老道:“在这西崖百步之内便是。”老爷传下将令,责令各船人夫、各船军士,前往崖上百步之内抬回锚来。这些人夫、军士跑上崖去,百步之内是有无限的锚,只是一个也抬不动。
却不知这个锚怎么样儿抬不动,又不知往后去这个锚怎么样儿抬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2回 天妃宫夜助天灯 张西塘先排阵势
诗曰
将军远发凤凰城,日月回看帝座明。
岂是仙槎穷异域,将因驷牡急王城。
阳当九五飞龙出,甲拥三千跨海行。
底事岭呼为吸铁,顽贪当为圣人清。
却说各船上人夫,各船上军士,得了将令,径投西崖之上百步内抬锚。锚便是有无数的在那里,只是一个也抬不起来。即时报与元帅老爷。老爷道:“这个锚抬不起来,也在国师身上。”长老道:“喜得不是驴鞍儿。”叫声云谷近前来,吩咐他:“取过甲马一百张,交与抬锚的,令他一个锚上贴一张甲马,抬了这一回,又将这一百张甲马,贴在那一百个锚上,抬将回来。周而复始,抬完了交付还我。”众人得了长老的甲马,一会儿尽数抬来,还了甲马。船上军人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佛法无边,哪一个不念声碧峰老爷无量功德。王尚书道:“只此一事,莫大之功。”
即时拽篷开船。长老吩咐道:“目今已是西洋大海,前哨的务要小心,不得模糊,误事不便。”各船传示已毕。恰好行了这等一二日之间,只见海面宽阔,路径不明,且又是浮云蔽天,太阳不见。前面嘹哨的两眼昏花,也不知何为天,也不知何为水,也不知哪是东、哪是西,也不知哪是南、哪是北。正是:云暗不知天早晚,眼花难认路高低。前哨的传与中军,中军的禀了元帅。三宝老爷心上又慌了。王尚书道:“老公公不消这等耽烦耽恼,纵有甚么不骼节处,还有国师担当。”道犹未了,只见乌天黑地,浪滚涛翻,正西上一阵狂风刮地而到。正是:
来无踪迹去无形,不辨渠从那处生。
费尽宝船多少力,颠南倒北乱蓬瀛。
这一阵风不至紧,把这些前后船只打开了不成队伍,连天师的船也不在帮,连国师的船也不在帮,只是两只军船还在一帮。三宝老爷就埋怨王尚书,说道:“王老先儿,你只道是个国师,今番你去寻个国师来也。”尚书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怎怕得这许多哩!”两位元帅虽强在辩论,风却是狂,浪却又大,船却也有些不骼节处。三宝老爷道:“怎么处哩?”王尚书道:“付之天命而已!”老爷道:“与其付之天命?不如拜天恳求他一番。”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二位元帅即时跪着,稽首顿首,说道:“信士弟子郑某、王某,恭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前往西洋,抚夷取宝,不料海洋之上风狂浪大,宝船将危,望乞天神俯垂护佑,回朝之日,永奉香灯。”祷告已毕,只见半空中划喇一声响,响声里掉下一个天神。天神手里拿着一笼红灯,明明白白听见那个天神喝道:“甚么人作风哩?”又喝声道:“甚么人作浪哩?”那天神却就有些妙处,喝声风,风就不见了风;喝声浪,浪就不见了浪。一会儿风平浪静,大小宝船渐渐的归帮。二位元帅又跪着说道:“多谢神力扶持,再生之恩,报答不尽。伏望天神通一个名姓,待弟子等回朝之日,表奏朝廷,敕建祠宇,永受万年香火,以表弟子等区区之心。”只听得半空中那位尊神说道:“吾神天妃宫主是也。奉玉帝敕旨,永护大明国宝船。汝等日间瞻视太阳所行,夜来观看红灯所在,永无疏失,福国庇民。”刚道了几句话儿,却又不见了这个红灯。须臾之间,太阳朗照,大小宝船齐来拢帮。天师、国师重聚。二位元帅叩头伸谢而起。这一节可见的朱皇帝万岁爷是个真命天子,宝船所在,百神护呵。正是:
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
电绕神枢,受介福于王母。
觚棱瑞蔼,闾阖胪传;
诞绍洪图,丕承骏命。
至仁有物,待秋而万宝来;
盛德在躬,居所而众星拱。
当立纲陈纪之始,为施仁发政之规。
广文王有声之诗,载歌律吕;
衍周公无逸之寿,虔祝华嵩。
却说行了数日,只见蓝旗官跪在中军帐下,禀道:“落篷下锚。”三宝老爷只说道:“又是甚么跷蹊险峻?”吃了一惊,也就不会答应。当有王公公在傍,问道:“甚么事落篷下锚?”蓝旗官道:“如今到了一个海口上,口上有许多的民船,岸上有一座石塔,塔下有许多的茅檐草舍,想必是个西洋国土了。故此禀过元帅爷,早早的落篷下锚罢。”老爷听知道到了西洋国土,却才放心,发放了蓝旗官,传下将令。收船之时,仍旧的前后左右四哨,仍旧的中军,即时请到王尚书、天师、国师,大家商议征进之策。尚书道:“须先差人体访一番,才议征进。”天师道:“老总兵之言有理。”老爷道:“似此一掌之地、何用体访他。”长老道:“贫僧适来问到土民了,此处只是个海口,叫做哈密西关,往来番船舣舶之所。进西南上去,有百里之遥,才是个大国。怎么不要人去探访?”老爷道:“既是如此,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去访。”那五十名夜不收,钻天踏地,一会儿去,一会儿来,一齐复命。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这个崖上,中间是一条小汊港儿,两岸上有百十家店房。那店房都是茅草盖的,房檐不过三尺之高,出入的低着头钻出钻入。路头上是一个石头砌的关,关门上写着‘哈密西关’四个大字。从关门而人,望西南上行,还有百十余里路,却才有个城郭。是小的们走到那个城门之下,只见他叠石为城,城下开着一个门,城上是个楼,城楼上挂着一面黑葳葳的牌,牌上粉写‘金莲宝象国’五个大字。是小的们要进城去,那把门的眼儿且是溜煞,就认着是远方来的,盘诘来历。小的们怕泄漏军情,取罪不便,故此就跑将回来。”老爷道:“看起来这是个金莲宝象国了。”即时传令诸将:兵分水、陆二营,大张旗帜,昼则擂鼓摇旗,夜则高招挂起,朗唱更筹,务在缜密,比在南朝时倍加严谨,如违,军令施行。诸将得令,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两位元帅,左先锋另下一营在左,右先锋另下一营在右,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扎做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
说两位元帅高升中军宝帐,只见:
蓝对白,黑对红,鹅黄对魏紫,绿柳对青葱。角声悲塞月,旗影卷秋风。宝剑横天外,飞枪出海中。干戈横碧落,矛盾贵重瞳。弩箭缠星舍,雕弓失塞鸿。绿巍巍荷叶擎秋露,红灼灼夭桃破故丛。一对对紫袍金带南山虎,一个个铁甲银盔北海龙。坐纛辉前,摆列着七十二层回子手;中军帐里,端坐下无天无地一元戎。
三宝老爷传下将令,说道:“哪一位将官统领上国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建立这一阵头功?”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鬈髯,虎头环眼,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声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天兵,先取金莲宝象国,首报效朝廷。”元帅老爷起头看时,只见是个现任征西左先锋,挂大将军之印,姓张名计,别号西塘,定元人也。原任南京羽林左卫都指挥。他是个将门之子,世胄之家,业擅韬钤,才兼文武。三宝老爷见之,满心欢喜,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丑夷叵测,黠虏难驯,张先锋你此行务在小心,免致疏虞,有伤国体。”张计道:“元帅放心,不劳嘱咐。”三宝老爷递酒三杯,军政司点付京军五百。只见一声炮响,擂鼓三通,扯起一面行军旗号,各哨官各按各方,各竖各方旗帜,吹动了惊天声的喇叭,各军呐喊三声。正是:
鼓角连天震,威风动地来。
竟奔金莲宝象国哈密西关而进。却早有个巡关的小番叫做田田,吓得滚下关去,报与巡逻番总兵占的里。占的里正坐在牛皮帐下调遣小西飞,只见小番连声报道:“祸从天降,灾涌地来。”占的里道:“怎叫做‘祸从天降,灾涌地来’?”田田道:“小的职掌巡关,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名将千员,大军百万,说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甚么抚夷取宝。早有一员大将,统领着一彪人马,杀进关来,逼城而近,好怕人也。”占的里也是个晓得世事的,闻着这一场的凶报,沉思了半晌,说道:“没有此理。他南朝和我西番,隔着一个软水洋八百里,又隔着一个吸铁岭五百里,饶他插翅也是难飞。”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区连儿,跪着报道:“是小番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两个大元帅,坐着两号‘帅’字船,就是山么样儿长,就有山来样大,扯着两杆‘帅’字旗号,就有数百丈高,就有数百丈阔。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原是个出入禁闼,近侍龙颜,不当小可的。一个元帅叫做个甚么兵部王尚书,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一个细作小番叫做奴文儿,忙忙的跪着报道:“是小番又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叫做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那天师虽不曾看见他的本领,只是宝船头上立着两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 ’。这个还不至紧,中间还有一面沉香木雕的鱼尾团牌,牌上写着一行朱砂大字,说道:‘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道犹未了,又只见一个细作小番叫做海弟宁儿,忙忙的跑将来,跪着说道:“小番也去打听来,打听得南来船上还有一个和尚。那和尚头上光秃秃,项下毛簇簇,叫做个甚么金碧峰,比道士还厉害几十分哩!”占的里说道:“还厉害几十分,不过是会吃人罢!”海弟宁儿说道:“说甚么吃人的话,他有拆天补地之才,他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袖囤乾坤,怀揣日月。他前日出门之时,那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故此他的宝船上有三面大牌,中间牌上写着‘国师行台 ’,左边牌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右边牌上写着‘九天应元天尊’。”
这四递飞报,把个番总兵唬得魂离壳外,胆失胎中,说道:“无事不敢妄奏,有事不得不传。”连忙的带了茭叶冠,披了竺花布,竟去面奏番王。只见番王听知外面总兵官奏事,即忙戴上三山金花玲珑冠,披上洁白银花手巾布,穿上玳瑁朝履,束上八宝方带,两旁列了美女三四十人,竟坐朝堂之上,宣进总兵官来。番王道:“奏事的是谁?”总兵官道:“小臣是巡逻番总兵占的里便是。”番王道:“有甚么军情?”占的里道:“小臣钦差巡逻哈密西关,只见沿海一带,平白地到了战船几千号,名将几千员,雄兵几百万,说道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位大元帅,抚夷取宝。现有一员大将,领兵一支,擂破了花腔战鼓,斜拽了锦绣狼旗,声声讨战,喊杀连天。故此启奏驾前,伏乞大王定夺。”番王听奏,想了一会,说道:“总兵官差矣,若是南膳部洲,他和我西番相隔了八百里软水洋,五百里吸铁岭,他怎么得这些船只军马过来?”占的里奏道:“所有我国巡哨的小番,三回四转报说道,南朝船上两个元帅,本领高强,十分厉害。”番王道:“是个甚么元帅?”占的里奏道:“一个叫做甚么三宝老爷,他原是个出入禁闼,近侍君王的,不当不可。一个叫做甚么兵部王尚书,他原是个职掌兵权,出生入死,又不是个小可的。”番王道:“这也不为甚么高强,不为甚么厉害。”占的里道:“还有两个人,本领越加高强,厉害越加十倍。”番王道:“是两个甚么人?”占的里道:“一个道士,一个和尚。”番王闻知,大笑了一声,说道:“文官把笔安天下,武将持刀定太平。他既是个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有个甚么本领高强?他有个甚么十分厉害?”占的里奏道:“那个道士不是个等闲的道士,号为天师。世上只有天大,他还是天的师父,却大也不大?他宝船上有三面大长牌,左边一面写着‘天下诸神免见 ’,右边一面写着‘四海龙王免朝 ’,中间一面写着‘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那个和尚也不是个等闲和尚,临行之时,南朝天可汗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这个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袖囤乾坤,怀揣日月。”这一席话儿不至紧,把个番王唬得高山失脚,大海崩洲。高山失脚非为险,大海崩洲好一惊!
番王未及答应,只见守城的番官又来报道:“南朝将官吩咐手下军士,架起一个甚么湘阳大炮,准备打破城墙也。”番王愈加惊惧,计无所出。当有左丞相孛镇龙说道:“写封降表,投降便罢。”右丞相田补龙也说道:“写封降表,投降便罢。”只有三太子补的力站在龙床之下,说道:“俺国是一十八国的班头,西方国王的领袖,终不然是这等袖手而降。就是国中百姓,也不好看哩!”番王道:“若不投降,哪里有南朝的雄兵?哪里有南朝的大将?”三太子道:“俺国的军马也不是单弱的,俺国的刺仪王父子兵也不是容易的。”番王道:“争奈刺仪王父子又在昆仑山去了。”三太子道:“俺国数不合休,刺仪王父子早晚就回也。”
道犹未了,只见传事的小番报道:“今有刺仪王姜老星忽刺领了姜尽牙、姜代牙,父子们自昆仑山回还,特来见驾。”这一个归来见驾不至紧,有分教:
晴空轰霹雳,聚几群猛虎豺狼;
平地滚风波,起无数毒龙蛇蟒。
番王听知道刺仪王父子见驾,喜不白胜,即时宣进朝来。三太子道:“俺国还是合该兴也。”番王道:“今有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两个元帅,统领战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万,侵俺社稷。俺欲待写了降表,投降与他,却辱灭了国体。俺欲待擂鼓扬旗,与他争斗,争奈兵微将寡。卿意下何如?”三太子高声说道:“王爷差矣!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君命臣死,臣不死不忠 ;父叫子亡,子不亡不孝。俺这里堂堂大国,岂可轻易自损威风。”刺仪王道:“托大王的洪福,凭小臣的本事,只要大王与臣一支人马,前往哈密西关与他对阵,管教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番王道:“内中有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本领高强,十分厉害。”三太子道:“父王好差,单只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刺仪王道:“凭着小臣这一枝画杆方天戟,若不生擒了和尚,活捉了道士,若不攻上宝船,扫荡元帅,俺誓不回朝。”番王大喜,即时焚香祭天地,杀牛祭战鬼,点了番兵五千,付与刺仪王。临行时,递了三个裹篓叶的槟榔,赐了三档咂瓮的佳酿,自送朝门之外。
好个刺仪王,邻了五千番兵,一声牛角别力响,竟奔哈密西关而来。只见南朝军马,早已扎成一个阵势在那里。南军看见番兵蜂拥而来,早有左哨千户黄全彦到于中军请令,说道:“番兵行列不齐,行走错乱,道路挤塞,言语喧哗,乘其未定而击之,此以逸待劳之计也。”张先锋说道:“不可。夷人狡诈,信义不明。中国堂堂,恃有此‘信义’二字,若复欺其不见而取之,何以使南人不复反也?”道犹未了,番兵直逼阵前,高声搦战。先锋传令回复道“今日天晚,各自安营,明早整兵来战。”
到于明早,先下战书,两军对列于旷野之中,各成阵势。南军阵上,旌旗摆列,队伍森严。三通鼓罢,张先锋乘马而出,只见:
凤翅盔缨一撇,鱼鳞甲锁连环。镶金嵌玉带狮蛮,兽面吞头双结。大杆钢刀摇拽,龙驹战马往还。将来头骨任饥餐,一点寒心似铁。
张先锋在中,上手是左哨千户黄全彦,下手是右哨千户许以诚。两个千户押住阵脚,探子马跑出军前,请对阵主番将答话。只见番阵上门旗开处,两员番将分左右而出,各持兵器,立于两傍。次后将一对对分列在门旗影里,中央拥出一员主将。只见:
胡帽连檐带日看,扎袖貂裘挡雪寒。画杆方天戟,诈输人不识。金龙九口刀,慢说小儿曹。头大浑如斗,逢人开大口。
却说番将拥出中央。对南阵问道:“来将何人?”张先锋勒马近前,应声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大将军左先锋西塘张计的便是。你是何人?”番将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宝象国占巴的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张先锋道:“我太祖高皇帝奉天承运,迅扫胡元,定鼎金陵,华夏一统,所有元顺帝白象驼玺入于西番,我们奉今万岁爷钦旨,宝船千号,名将千员,雄兵百万,二位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远下西洋,一则安抚夷邦,二则探问玉玺,你们奉上通关牒文,献上玉玺,万事皆休。何故兴师动众,敢阻我们去路么?”老星忽刺道:“俺和你地分夷夏,天各一方,两不相干,焉得领兵犯我境界?你这都是生事四夷,非帝王远驭之术。岂不闻汉光武闭关谢西域乎!”张西塘道:“谈甚么今,博甚么古?奉上通关牒文,献上玉玺,万事皆休。若是半声不肯,却教你受我的大杆雁翎刀一场亏苦也。”姜老星道:“你休开这大口,说这大话,.只说是偶然间从此经过,借几担粮食,求几担柴草,我这里便把三五担来赏你。若说甚么通关牒文,便要俺主御名签押,便是俺主降书降表一般。俺这国是西洋第一国,岂可无故投降于人?你说你的大杆雁翎刀,你还不认得俺的画杆方天戟。”张西塘道:“你有画杆方天戟,你敢来和我比个手么?”姜老星道:“呆者不来,来者不呆。岂怕个‘比手 ’二字。”好番将,即时挺起画戟,直撞而来。张西塘举起雁翎刀,直奔而去。两马相交,两器并举,戟来刀去,刀往戟还,一上手就是五六十回,不分胜负。
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东南角上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甲,勒马相迎,高声叫道:“番狗羯,敢如此无礼么?”抡起一张宣花铜斧,直取番将的六阳狗头。只见番阵上也跑出一个番将来,青年大胆,手舞双刀,叫声道:“抢阵者何人?你岂不认得我姜二公子在这里么?”南将道:“我黄全彦的眼睛大些,哪认得你甚么姜二公子!”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只见南阵上又是鼓响三通,西南角上又跑出一员大将来,全装擐甲,勒马相迎,高声叫道:“番奴,敢无礼!”掣出一条丈八神枪,直取番官首级。只见番阵上又跑出一个番将来,人强马壮,手架铁鞭,叫声道:“何人敢来抢阵?敢抢我姜三公子么?”南将道:“你是甚么姜三公子,你且来认一认我许以诚来。”两个人两骑马,两般武艺,抵手相交。
这一阵三员南将,三个番将,混杀一场。果是一场好杀也!只见:
人人凶暴,个个粗顽。凶暴的是九里山横死强徒,粗顽的是三天门遭刑恶党。枪如急雨,刀似秋霜,刀林里猛然间风生虎啸。戟断残虹,戈横落日,戈戟中忽听得雾涌龙行。斜刺的不离喉管,竖砍的长依颈项,一冲一撞,浑如四鬼争环。这壁厢怒冲斗牛,那壁厢气满胸膛,一架一迎,俨似双龙戏宝。南阵上耀武扬威,依行逐队,单的单,对的对,居然孙子兵机。番夥里张牙弄爪,缩颈伸头,后的后,前的前,管甚么穰苴纪律。鼓声震地,炮响连天,阴阴沉沉,枉教他天空绝塞闻边雁。白日昏霾,黄云惨淡,闹闹嚷嚷,直杀得水尽孤村见夜灯。一任的乱军中没头神,催命鬼,提刀仗剑,杀人放火,江豚吹浪夜还风。两家的门旗下斜地煞,直天罡,关星步斗,吸雾吞云,石燕拂衣晴欲雨。正是: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却说南阵上三员南将,番阵上三个番将,混杀了几百合,不分胜负。斜日渐西,两家子各自鸣金收阵。张先锋道:“莫说此人全没用,也有三分鬼画符。明日须则设个计策儿去拿他。”只见明日之间,两军对阵,姜老星出马。张西塘道:“为将之道,智力二字。有智斗智,有力斗力。昨日连战百十余回,量汝之力不足为也。汝既无力可施,必定有智足恃。我布下一个阵势,你可识得么?”
却不知张西塘布下的是个甚么阵势,又不知姜老星看见这个阵还认得是个甚么来回,且听下回分解。
第23回 小王良单战番将 姜老星九口飞刀
诗曰:
大将原从将种生,英雄勇略镇边城。
阵师颇牧机尤密,法授孙吴智更精。
色动风云驱虎旅,声先雷电拥天兵。
西洋一扫天山定,百万军中显姓名。
却说张西塘擂鼓摇旗,布成阵势,问声番将道:“你可认得我的阵么?”姜老星道:“俺夷人不认得甚么阵,全凭着画杆方天戟,杀得你血涌蓝关马不前。”张先锋道:“即是如此,你敢杀进来么?”姜老星掣过方天戟,一直杀过阵来。三公子姜尽牙说道:“杀过阵去,可曾预备着宝贝儿么?”姜老星一边厮杀,一边答应道:“齐整,齐整!”须臾之间,南阵上皂旗一展,单摆开两声,只见黑雾障天,狂风大作,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掌。张先锋传下将令,活捉姜老星。姜老星左冲右突,不得脱身,却被南兵活活的捉将来了。捉了姜老星,天清气朗。姜老星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九口飞刀,一齐奔着南军的身上。这些南军看见个事势不谐,各人奔命,各自逃生,哪里又管个甚么老星忽刺。恰好的猫儿踏破油瓶盖,一场快活一场空。张先锋听知道走了番将,恨了几声,问众军道:“他的飞刀从何而来?”众军道:“只看见他斗大的头摆了两摆,却就肩膊子上喀嚓一声响,响里掉出这九口飞刀来,竟奔到小的们身上。”先锋道:“甚么还不曾伤人?”众军人道:“是小的们舍命而跑,跑得快些,故此不曾受他的亏苦。”张先锋道:“怪道临阵之时,他儿子说要预备宝贝,原来就是九口飞刀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与他交战,只看见他头摇脖子动,许多鸟铳手、火箭手一齐奔他。他说道是个宝贝,我们偏要坏他的宝贝。”
道犹未了,只见姜老星又来讨战。张先锋勒马相迎,两军对阵,射住阵脚。张先锋道:“为人在世上,既叫做个总兵官,怎么又抱头鼠窜而走?”姜老星道:“今后只是将对将,兵对兵,枪对枪,剑对剑,再不和你打甚么阵势,你看我再走也不走?”张先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说得个番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条画杆方天戟,杀将过来。张先锋一把大杆雁翎刀,杀将过去。战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姜老星心生一计,拨转马头,落坡而走,口里说道:“张先锋,我且让你这一阵罢。”放开马径跑。张先锋心里想道:“要追将下去,怕他九口飞刀;若不追将下去,又不得成功。”为人都是贪名逐利的心胜,顾不得甚么刀,竟自追将下去。这一追,好似三星月下追韩信,九里山前捉霸王。那番将听得后面马铃儿渐渐的响,料是追我者近也,把个头儿摇了一摇。喜的是张先锋眼儿溜煞,看见他的头摇,拨转马头便走。及至九口飞刀迸将出来,张先锋连人连马,不知走到了哪里,那里却又是鸟铳、火箭一齐而发。番官叹上一口气,叫一声天,竟自回去。几番讨战,几番诈败,几番飞刀,只是不奈张先锋何。却是张先锋也不及奈何得他哩。一连数日,迄无成功,张先锋道:“似此难嬴,怎么下得番,取得宝?不免去见元帅,别选良将,别出奇兵,才是个道理。”张先锋回船,一面留下将令,不许诸将擅自离营厮杀,如违军令施行。
先锋才去,番将就来讨战,营里虚张旗鼓,并没有个将官出来。姜老星说道:“你们怕厮杀,不如安稳在南朝罢,却又到俺西番来寻个甚么死哩!”他就来来往往,絮絮叨叨。营里却有一班招募的子弟兵,人人雄壮,个个英明,听不得他的琐碎,大家说道:“似此番狗奴,敢说这等大话!自古道:‘三拳不敌四手,四手不敌人多。’我和你拚命杀他一场。”说起一个“杀”字儿来,正叫做是出兵不由将,一拥而出。人多马众,将勇兵强,黄草坡前摇旗呐喊,把那老星忽刺一裹,裹在垓心里面。就是众虎攒羊,哪消个张牙露爪;飞虫触火,不过是损灭其身。倒是亏了这个姜老星,困在垓心里面,一匹马横冲四下,一杆戟混战八方。正在危急之时,只听得西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尽牙在这里。”道犹未了,东南角上一彪人马杀将进来,当先一员番将,口里说道:“休得伤俺父亲,还有俺姜代牙在这里。”三员番将内外夹攻,方才救得个姜老星出去。
姜老星得了命,出了重围,放开马,望坡下只是一个跑。这些子弟兵却又不肯放他,你也指望拿了姜老星,你是头功,我也指望拿了姜老星,我是头功。哪晓得姜老星是个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他算计着这些追俺的将次近身,就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头儿略节的摇了一下,只见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这些子弟兵看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唬得心旌摇拽,意树昏迷。心旌摇拽随风荡,意树昏迷带雨沉。拨回马便走。一时间哪里走得这许多?及到了本营,原是十六个子弟兵赶将去,就只有七个子弟兵没伤,这九个也有砍了盔的,也有砍了甲的,也有伤了指头的,也有伤了膀子的,也有伤了耳朵的,也有伤了鼻子的,也有伤了枪杆的,也有伤了刀鞘的。这叫做是个有兴而去,没兴而回。
坐犹未定,只见姜老星又在阵前讨战,口里不干不净,就短道长。这十六个子弟兵你也说道去,我也说道去,身子儿却是你也懒丝丝,我也懒丝丝。早已激发了一个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他听不过姜老星的闲言碎语,激得他就暴跳如雷。他一条枪,一匹马,竟奔阵外杀去。那姜老星飕地来迎。两个人不通名姓,不叙闲话,只是厮杀。杀到五十合,姜老星力气不加,画戟乱戮。王明越加精神,越加细密,那一条枪像是个银龙护体,玉蟒遮身,实指望一枪戳透了番奴的肋。哪晓得姜老星不是个对头,拨马便走。王明促马相追。走的走得紧,追的追得紧;走的走得忙,追的追得忙。姜老星却又弄了一个术法,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王明不曾预备得,看见九口飞刀一齐奔他,他便勒住了马不走,只凭着这一杆枪,团团转转,就像一面藤牌。那九口飞刀,他就架一个七打八,只有末后一口刀独下得迟,他只说是飞刀尽了,不曾支持,却就吃了这一苦,把只左手伤了一下,虽不为害,终是护疼,举止不便。却说姜老星看见王明一杆枪架住了九口飞刀,吓得他魂飘天外,魄散九霄,声声说道:“南朝好将官也!饶我们通神会法,也没奈他何。”收了九口飞刀,回阵而去。
这两场厮杀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元帅说道:“故违军令,王法无私。”一时间,拿到了一班子弟并王明等,限即时枭首示众。刀尚未开,早已帐下闪出一个年小的将,跑将过来,未曾跪下,先自两眼泪抛,鹤唳猿啼,号天大哭,高叫道:“元帅老爷刀下留人!屈情上诉。”元帅道:“你是甚么人,敢在这里号啕大哭?”小将道:“小的是南京金吾前卫指挥王明之子王良。今有杀父之冤,不得不诉。”元帅道:“你父亲故违军令,理应枭首示众,何得为冤?”王良道:“将以当先为勇,军以克敌为功。方今元帅老爷提兵海外,不惮勤劳,却实指望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这金莲宝象国不过是一个番国,这姜老星忽刺不过是一个番将,这九口飞刀不过是一个妖术,他敢于如此倔强,阻我去路去?老元帅为九重之股肱,三军之司命,独不思悬重赏,募异材,破拘挛,殄兹凶顽,用彰天伐,而反执小令,守小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且今日之功甚大,败之易,成之难;天之生才有数,杀之易,得之难。伏乞元帅天恩,赦宥诸臣死罪,容其立功异日,自赎前愆,小的不胜战栗待命之至。”三宝老爷道:“赏罚是公事,救父是私情。你话儿虽说得好,也难道以私害公?”王良道:“缇萦一女子且能上书,没身救父,况兼小的是个男儿,略通武艺,岂可坐视父兄之死而不救乎!小的情愿单枪出马,生擒番将,报父之仇,赎父之罪,伏乞元帅天恩。”三宝老爷道:“将功赎罪的话儿还说得通。”即时传下将令,违令将官免死,应袭王良出马立功。王良即时披挂,绰枪上马,你看他:
生长将门有种,孙吴妙算胸藏。青年武艺实高强,寇贼闻风胆丧。上阵能骑劣马,冲锋惯用长枪。千军万马怎拦当,梓潼帝君模样。
好个王良,浑身披挂,绰枪上马,竟奔前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大喝一声:“番将何在?”姜老星早已画戟相迎,说道:“小将军是哪里来的?愿通姓名。”王良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岂不认得我是南朝总兵大元帅麾下都指挥王明长公子应袭王良?”姜老星道:“就说是王良便罢,说了这许多根脚怎的?”王良骂道:“我和你南山之竹,节节是仇;东海之涛,声声是恨!为你这个番狗奴,险些儿丧了我父亲一命。”道犹未了,掣出那一杆嵌银枪,直取姜老星首级。好个姜老星,看见他的枪来,即时举起那杆方天戟,架住了他的枪。王良道:“番狗奴,这一枪是你输了。”番官道:“未曾举手交锋,怎见得是俺输?”王良道:“你既不输,为何双手架住?”姜老星道:“不是俺双手架住,适来看见你年方一十四五岁,口上乳腥尚臭,顶上胎发犹存,我欲待杀了你这个小畜生,肉不中吃,血不中饮。昨日汝父尚然受我一亏,量汝何足道哉!饶汝性命回去,报与总兵官知道,叫他早早退下宝船,招回人马,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俺即时攻上船来,把你这些大小官军,俱为刀下之鬼。”王应袭大怒,喝声道:“唗!你这番狗奴,焉敢小觑于我。”掣过嵌银枪来,照着番官便戳。番官说道:“俺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俺道昨日既伤其父,不可今日又伤其子,谁想你这个小冤家反要来讨死。”连忙的举起画戟,劈面相迎。两军摇旗擂鼓,呐喊连天,真好一场大杀也。你看他:
响咚咚阵皮鼓打,血淋淋旗磨朱砂。槟榔马上要活拿,就把人参半夏。暗里防风鬼箭,乌头桔梗飞抓。直杀得他父子染黄沙,只为地黄天子驾。
姜老星看见王良年纪虽小,枪法甚精,心里想道:“除非是旧对子,才得这个小冤家下场。”即时拨转马头,诈败下阵而去。王良早已知其情,大喝一声道:“唗!番狗奴,你今日却输阵与我了。”番官道:“权且让你这一头功。”番官一边走马,一边转头,实指望王良赶他下去,中他九口飞刀。王良只是一个不赶,哪怕他飞刀飞不到他身上来。明日又战,番官又诈败,王良又是不赶。
如此者一连两三日,王良心里想道:“这番狗只是会飞刀,我若不卖一獬与他看着,他不晓得我的本领高强。”明日两军对敌,番官又诈败而走。王良高声叫道:“番狗奴,你这个诱敌之法,瞒不过我了。我哪怕你甚么飞刀,你且站着飞来我看。”番官即时勒转马来,说道:“你既不是怕飞刀,怎么不敢赶俺?”王良道:“赶你便中你之计,觉得我愚;不怕飞刀,是我的本领,见得我好。”番官道:“我飞来与你看着。”王良道:“你且飞来。”番官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斗大的头来摇了两摇,只见九口飞刀望空而起,第四口竟奔到王良身上来。好王良,哪放个飞刀在心上,本是他的眼睛儿快,本领儿高,照着那口刀一枪撇去,一撇撇在二十五里之外,复手来一枪,就在番官身上。番官慌忙的收了刀,画戟相迎。一往一来,一冲一撞。
两个人正在酣战,不分胜负,只听得东南角上鼓声震地,喊杀连天。番官起头一望,早已是南朝一员大将来也:
自小精通武略,从来惯习兵书。状元御笔我先除,赫赫名传紫署。
丈八长枪谁抵?穿杨箭发无虚。降龙伏虎有神图,海外立功报主。
姜老星看见南朝添了一员大将,他情知好汉不敌两手,丢下了王良,拨转马便走。来将高声叫道:“好番将,你这一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番将听知是个说书的,心上略安稳些,勒住马回头一看,只见门旗影里,军仗森严,四盖八麾,双旌坐纛,中间有一面牙旗,牙旗上写着一行大字,说道:“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番官心里想起:“既是个武状元,此人必定文武兼资,超群出众的豪杰,今番不可轻敌也。”再又勒住马看上一回,只见旌旗闪闪,中央坐着武状元:
戴一顶三叉四缝五瓣六楞,护胸遮头,拦枪抵箭,水磨凤翅银盔。披一领老君炉烧炼成的欺寒冰,餐瑞雪,九吞头,十八扎,柳叶砌成金锁甲。衬一件巧女妆,绣女描,前后獬豸,锁金补子,左鸾右凤,双朝日月,剪绒碎锦紫绸袍。系一件茜珠英,攒八宝,嵌珍珠,拖玛瑙,钮扣纽门,倒搭银钩,玲珑剔透喷花带。悬两面照耀乾坤,光辉日月,走妖魔,亲凤侣,左吞头,右吞口,掩心前后镜青铜。围一条满天红,双折摆,左走兽,右飞禽,霜敲玉兔,电闪蟾蜍,两幅战裙双凤舞。左手下,带一张梢不长,靶不短,控金钩,填玉碗,上阵长推九个满,通梢挺直宝雕弓。插几枝剜人心,摘人胆,捻一捻,转千转,射去长行一里半,水银灌杆攒竹箭。右手下,带一根逢人伤,逢虎伤,老伤亡,少伤亡,水磨竹节嵌铜鞭。挎一口嵌七星,鲨鱼鞘,砍杀龙,砍杀虎,吹毛利刃丧门剑。正叫做十年前是一书生,仗钺登坛领重兵。葱岭射雕双碛暗,交河牧马阵云明。羽书火速连边塞,露布星驰入汉城。挂印封侯今日事,十年前是一书生。
番官见之,已自有了三分惧怕,高声叫道:“来将何人?愿留名姓。”来将道:“吾乃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姜老星忽刺心里想道:“此人面如傅粉,唇似抹朱,清清秀秀的人品,却又打着武官的旗号,又说是武官的出身,莫非是个说客?待俺探他一探儿,看是怎么。”思想已定,却才开口问道:“你既是个武状元,来此有何话说?”唐状元道:“你是何人?”番官道:“俺是西牛贺洲金莲宝象国占巴的赖御前官封刺仪王姜老星忽刺的便是。”唐状元道:“你既是个刺仪王,是个天王之称,位居极品,岂不知机?”姜老星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俺岂不知机?”唐状元道:“我天兵西下经过你这小邦,我又不是占你的城池,我又不是灭你的社稷,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可有传国玉玺。如有玉玺,献将出来;如无玉玺,你便写下一张降表,亲到宝船见我元帅,我兵再往他国,别作道理。你焉敢执拗抗违,卖弄小术,连日统领兵卒,糜烂小民。你既知机,岂不知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畏天者保其国。我这宝船上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歼你这个小将,如折柳穿鱼;灭你这个小国,如泰山压卵。只是你他日噬脐,悔之晚矣。你与我作速的退兵进城,送上通关牒文来,还不失知机之智。”姜老星听知这一席话儿,心里想道:“此人果是个说客。虽是一篇夸诞之词,其实的却有几分道理。但有一件事在中间不当稳便,当原日俺在国王面前夸口说道,要生擒和尚,活捉道士,今日岂可遇着这等一个说客,却自轻易回兵?莫若还与他交战一场,再作区处。”思想已定,喝声道:“你既是个状元,怎么把这个虚词来谎我?我不知机,只晓得厮杀。”道犹未了,一枝画杆方天戟早已刺到唐状元跟前。唐状元举枪架住,骂道:“你这狗番,我说你是个知彼知己的,原来是一个草木匹夫。我唐状元岂是个怕你的?若不生擒这贼,誓不回兵。”好一个唐状元,掣过那一条血滚银枪:
左五五右六六,上三下四相遮。扬前抵后没分差,雪片梨花雨打。武艺九边首选,文章四海名夸。孙吴伊吕属吾家,枪法岂在人下。
姜老星看见唐状元这一杆枪,就是泰山一般相似,心里想道:“此人枪法甚精,只在俺上,不在俺下,果是南朝一员名将也。”不敢怠慢,把个画杆方天戟越加用心,一来一往,一架一拦,大战百十余回,不分胜负。唐状元心里想道:“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这番狗奴也有三分鬼画符,不免用个奇计胜他。”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正在大战之时,把根滚银枪虚晃了一晃,放开马下阵而跑。番官看见唐状元败阵下去,心里想道:“此人诈败而去,若是赶他,不免中他诡计;我若是不赶他,我便怯阵,不见得我的本领高强。还有一件,饶他诡计,不过是个回马枪、回马箭,在意提防他便是。”好番官,放心大胆赶下阵来。唐状元看见番官赶下阵来,心中暗喜,撇下了带血滚银枪,取过那一张通梢挺直宝雕弓,搭上那一枝水银灌杆攒竹箭。正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咯嚓一声响,早已射中了番将的心窝儿里面。好番将,卖弄他的手段,把马望左夹一夹,左手就绰住了这枝箭。唐状元的箭是个百发百中的,他曾在金钱眼里翻筋斗,也曾把半风道士穿胸走,也曾把百步垂杨开大口,也曾把红心队里阴阳剖,何愁有个不中的。方才放马过来,欲待枭了番官的首级,只见番官把那一枝箭捻着在手里看哩,唐英大惊失色,心里想道:“岂有我的箭绰在他手里之理?”连忙的取下第二枝箭,只听着声响,早已射将过来。番官把个马往右夹一夹,右手又绰住了这一枝箭。唐状元大怒,说道:“好番奴,敢两手绰住了我两枝箭。”喝一声“看箭”,早已锁喉一箭飞来。原来这个番官又巧显他一个手段,卖弄他一个聪明,也不用左手,也不用右手,尽着那个斗大的头,张开那个狮子口,一口就绰住了那一枝箭。这一枝箭射成一个麋鹿衔花的故事,把个唐状元见之,又恼又好笑。
却说那个番官绰了三枝箭,拿在手里,轻轻的拗做六枝。唐英见之,越加大怒,骂说道:“番贱奴!敢折我宝贝。不斩此贼,誓不回船。”捻过枪来,直取番官首级。番官挺戟相迎,两家又战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负。番官却又来费手,把个戟虚晃了一晃,竟败阵而走。唐状元心里想道:“这番奴诈败假输,奉承我九口飞刀的术法,这吕太后的筵席好狠哩!只一件来,我不赶他下去,我反不如他了。”好个唐状元,放开马赶他下去。姜老星看见唐状元赶下来,心中暗算,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讽动密语,把个头儿摇了一摇,那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唐状元正然追下阵来,只听得半空中呼呼呼的响,料应是九口飞刀下来,即时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却好的就是第一口刀,他照着那口刀,砰的一响,射落在地。番官看见唐状元射落了他的飞刀,心里想道:“我这飞刀自祖宗以来,传流了七八十代,并没有个脱白的,今番却不济事了。连日之间,不曾伤得南朝一个将官。昨日被那小将军打了一枪,今日又被这状元射了一箭,你这飞刀虽有若无了。正是夷狄之有刀,不如诸夏之无也。”眉头一蹙,恨上心来。正待把戟分开,哪晓得唐状元猛空一箭。好番官,急忙里闪个空,高声叫道:“似此暗箭伤人,不为高手。”唐状元道:“就凭你说个高手来。”番官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这才是个高手。”唐状元道:“悉凭你说来便是。”番官道:“若依俺说来,两家对面相迎,约去百步之远,勒住马,拽满弓,一递三箭。”唐状元道:“就是对面相迎,就是百步之远,就勒住马,就拽满弓,你就射我三箭起。”番官道:“还不是这等射。”唐英道:“你还要怎么射哩?”番官道:“一不许枪拨,二不许刀拦,三不许剑遮,四不许弓打。正是生铁补锅,看各人的手段。”唐状元道:“你若是输了之时,却不要反悔。”番官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唐状元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官道:“就俺做个靶子,你射来。”
这一番对面比射,却不知谁先谁后,又不知谁胜谁输,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唐状元射杀老星 姜金定囤淹四将
诗曰:
君子雍容揖逊行,射将观德便多争。
一枝贯虱诸人羡,百步穿杨众口称。
后羿仰天乌殒落,薛仁交阵马飞腾。
边城今见胡尘静,多感将军手段精。
却说一个唐状元,一个姜老星,两家对阵,取弓在手,搭箭当弦。唐英道:“我做个靶子,你射来。”番将道:“俺做个靶子,你射来。”唐状元道:“恭敬不如从命,恕僭了。”取弓搭箭,对着番官 口扑 咚一箭过去。番官把个左眼瞪了一瞪,那枝箭望左边地下去了。唐英道:“好跷蹊,我的箭焉得偏左?”急忙的射过第二箭去。那番官把个右眼眨了一眨,那枝箭右边地下去了。唐状元道:“好古怪,怎么我的箭会偏右?”第三箭看得清,去得轻,多管是结果了番官也。哪晓得番官把两只眼齐瞪了一瞪,那枝箭儿竟望马前地下去了。唐英心里想道:“这冤家不是头了。”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见番官道:“今番该俺射你了。”唐英道:“且慢。”番官道:“你射了俺三箭,应该俺射你三箭,怎么说道且慢?”唐英道:“我南朝人不进军门便罢,若进了军门,从三岁五岁就学个复箭法。”番官道:“怎么叫做个复箭法?”唐英道:“是你方才眼瞪左,箭落左;眼瞪右,箭落右;眼双瞪,箭落马前。这却不是个复箭之法?”番官道:“原来你也晓得些。”唐英道:“此等何足为奇。”番官道:“还有甚么奇的?”唐英道:“我南朝还有三枝箭,莫说是你眼不曾见,就是你耳也不曾闻。”番官道:“好胡诌哩!有个甚么三枝箭,眼不曾见,耳不曾闻?”唐英道:“我南朝这三箭,非是我夸口所说,头一箭射天,就射得天叫;第二箭射山,就射得山崩;第三箭射石头,就射得石头粉烂。”番官听知,大笑了一声,说道:“好胡诌!自古到今,哪里有个天会射得叫哩?”唐英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番官道:“既是做出来便见,俺也不要你射山,俺也不要你射石头,你只把个天射得叫来与俺听着。若是射得天叫,俺即时下马投降,举国降书降表,送上宝船,不费你丝毫之力。若是射不得天叫,你却下马投降于我。军中却无戏言。”唐英道:“你不要走,待我射来与你看看。”番将道:“怎么我走?正要看你射天。只怕你射天天不叫,教你入地地无门。”原来军伍中随身有三绷箭,第一绷是狼牙枣子箭,第二绷是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第三绷是响扑头箭。唐状元心聪计巧,叫一声:“我射的天叫,你看来。”此时正是西南风,他却把马勒在东北上,望空着力一射。扑头箭原是响的,迎着风越加声响,只听得半空中呼呼的好响哩。那姜老星到底是个番国里的人,有三分稚气,听得声响,只说真个射得天叫,抬起头来瞧着上面。哪晓得唐状元闹中夺趣,暗里偷情,急忙的取出第二绷一寸二分阔的铲马箭,照着番官锁喉一箭,把个斗大的头就是切葫芦的样子,一铲铲将下去。唐状元绰了这个番头,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与宝船上总兵官知道。唐状元算下西洋第一功,喜酒彩旗,金花色缎,南船上欢声动地。却可怜小西番报上番王说道:“祸事临门,一来不小。”番王唬得魂不附体,问道:“怎么祸来不小?”小番道:“剌仪王出马,却被南朝一个甚么唐状元砍了头去,五千名番兵尽为齑粉。”左丞相孛镇龙笑了一笑,说道:“砍了姜老星,今番又多个大头鬼了。”番王道:“好丞相,国事通不知,只晓得鬼打钹。俺如今江山不稳,社稷不牢,早知有此灾祸,当初只是写一道降书降表,万事皆休。”却又是三太子在傍说道:“胜败兵家之常。伯王百战百胜,一败而失天下;汉王百战百败,一胜而得天下。岂可以此小挫,顿失大事?伏乞父王宽解。”番王道:“既如此,作急传下旨意,责令各总兵官,谁领兵前去与朕分忧?”道犹未了,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位青年小将,年方二十,约长八尺,眼横秋水,头戴金盔,身着皂袍,腰垂玉带,啼啼哭哭,跪伏金阶奏道:“俺王在上,末将不才,愿领一支番兵,前退南朝人马,活捉唐英,碎尸万段,以报父仇。”番王起头看来,乃姜老星忽刺二公子姜尽牙。番王素知他父子们本领高强,心中大喜,递酒三杯,少壮行色。临行又叮嘱道:“南人文武全才,智勇双备,你务必小心。”姜尽牙道:“不斩南将,誓不回朝。”
即时点齐军马,奔出关来,黄草坡前摆开阵势,高叫道:“你们巡船小校,探事儿郎,早早报与总兵官知道,教那甚么唐状元出来受死。”唐英知道,一马一枪,离船相敌。姜尽牙道:“来将何人?通名与俺。”唐英道:“你岂不知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黄口稚子,从何而来?”番将道:“俺是姜总兵二公子姜尽牙的便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岂不是稚子乎?”唐英道:“稚子乳臭,来此何干?”姜尽牙道:“杀父之仇,不得不报。”声犹未绝,一张金湛斧飞来,直奔唐英。好唐状元,掣枪急架,两下交锋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番将心生毒计,把个金湛斧晃了一晃,败阵而去。唐英仗了破竹之威,英追他下阵,心中暗喜,连忙的褪了头上金盔,抖乱了青丝细发,念动真言,宣动密语,喝声道:“疾风不到,等待何时!”只见西南上狂风大作,四面八方飞砂走石,乱打将来。起初只有石子儿大,次后就有鸡卵般粗,就把个唐状元披头散发,甲卸盔歪,竟投宝船而去。
坐犹未稳,小番将又来讨战。中军帐传出将令:“谁领兵出战?”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副将军右先锋刘荫,挎刀上马;只见班部中又闪出一员大将,原来是征西中营大都督王堂,绰枪上马:
两员将将似金刚,两顶盔盔攒凤翅,两领甲甲挂龙鳞,两件袍袍腥血染,两条带带束玲珑,两张弓弓弯秋月,两绷箭箭插流星,两匹马翻江搅海,两般兵器取命摄魂。
那番将须则是小小的年纪,仗了些妖兵,倚着些邪术,哪怕甚么南朝的将军。正叫是初生兔儿不识虎。看见两个将官下来,他便举斧相迎,口里说道:“适来唐状元且大败而去,何惧于汝乎!”刘荫道:“这等一个小番,胡敢放开这大口,敢说这大话?”王堂道:“秤锤虽小压千斤,我和你也要提防他些。”刘荫道:“甚么提防?只是蛮杀他下去。”那一个小番胡,怎么当得这两个大将,一上手就是走。二将赶下去,他便褪下了金箍,抖散了头发,念动真言,讽动密咒,喝声“风”,就是风,果然的就是飞砂走石,劈面抓头。
却说这两个将军又比唐状元不同,偏不怕风,偏不怕砂灰,偏不怕石子儿,迎着风,顶着砂灰、石子儿,只是一个杀,把个姜尽牙直杀得没有个存身之地,只得望前而走。走了这等一会儿,风清气朗,两员大将却又一并砍杀将去。姜尽牙杀慌了,却又褪下金箍,抖散头发,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喝声“风”,又是一阵风,飞砂走石,劈面抓头。这两个将军又迎着风,又顶着砂灰、石子儿厮杀,杀得个姜尽牙没有存身之地,又只得望前而走。三回四转,杀的杀得转精转神,只是金箍褪得烦琐了,头发抖得烦琐了,咒语念得烦琐了,神通都不灵验,口嘴都不准信。姜尽牙慌了,落草而走。
这两位将军尽力赶将前去,看看的赶上,约有一跃之地,王堂伸长了手,狠着还他一枪,实指望结果了小番胡。哪晓得斜刺里又有一个小番胡横刀跃马而出,举刀架住长枪,王堂道:“来者何人?”小番道:“俺乃姜总兵三公子姜代牙的便是。你南朝人好心歹哩!前日既伤俺父,今日又欲伤俺兄,这冤家不可结尽罢!”王堂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我天兵西下,你何敢谋动干戈,挡吾去路!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刘荫道:“哪听他的胡言,我和你只晓得杀。”一枪一刀,这个姜代牙也不挡手,连战了两回,拨转马便走。赶上去一枪,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左闪,一枪戮一个空。赶上去一刀,姜代牙把个旗儿望右闪,一刀砍一个空。刘荫道:“小番奴,你既是这等会撮空,你站着不走,我就说你是个好汉。”姜代牙道:“站着不走,有何难处!俺便站着,看你何如俺哩!”好个姜代牙,即时站着。刘荫对面站着偏左,王堂对面站着偏右,站成一个品字的模样,王堂先试一枪,姜代牙旗儿左闪,一枪戳一个空。刘荫再砍一刀,姜代牙旗儿右闪,一刀砍一个空。一枪空,百枪空;一刀空,百刀空。姜代牙心里想道:“似俺有如此撮空之法,哪怕他南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其奈我何!”哪晓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猛空里一个黑面阎罗王举起一把狼牙棒,照着顶阳骨上喀一声响,早已打得个脑盖天灵俱粉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姜代牙又在面前褪箍念咒,他跑着念就好,却又是站着念,早被这个黑面阎罗王举起那根狼牙棒,照着鼻梁骨上喀一声响,早已打得个乌珠凹骨尽分开。原来这个黑面阎罗王现任征西前哨副都督,姓张名柏,按上方黑煞神临凡。九尺之躯,千斤之力,面如涂漆,声若巨雷,铁作幞头,朱红抹额,乌牛角带,深皂罗袍。手中使的狼牙棒,本是铁梨木做的杆子,周围有八十四根狼牙钉,故此叫做狼牙棒。就有八十四斤多重。他正在勒马巡河,闻说番将费嘴,故此怒发雷霆,前来助阵,一棒一个,打发了两个番官过作。刘荫、王堂称羡不尽,一齐金镫响,都唱凯歌归。
却说小西番又报上番王说道:“祸事又来了,祸事又来了!”番王又吃了一惊,说道:“甚么祸事又来了?”小番道:“所有姜二公子姜尽牙、姜三公子姜代牙,却被南朝带来的黑面阎罗王一捶一个,俱已捶成肉泥了。”番王道:“好闷死人也。若是早写降书降表,怎至于此。”正是: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番王叫声:“三太子在哪里?”三太子应声道:“有!”番王道:“今朝祸事临门,你与俺去解着。”三太子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做孩儿的便行,何惧之有!”一边装束,一边上马。
只见一个小女子浑身挂孝,两泪如麻,跪着三太子的马前,奏道:“不劳太子大驾亲征,婢妾不才,情愿领兵出阵,上报国家大恩,下报父兄之仇。”番王道:“你是个甚么人?”女子道:“婢妾是剌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二公子姜尽牙、三公子姜代牙之妹,叫做姜金定是也。妾父兄俱丧于南将之手,誓不共戴天,望乞我王怜察。”番王道:“你是个女子之身,三把梳头,两截穿衣,怎么会抡枪舞剑,上阵杀人?”姜金定说道:“木兰女代父征西,岂不是个女子?妾自幼跟随父兄,身亲戎马,武艺熟娴,韬略尽晓。更遇神师传授,通天达地,出幽入冥。”番王道:“也自要小心些。”姜金定道:“若不生擒僧人,活捉道士,若不拿住唐英、张柏,火烧宝船,誓不回朝。”即时领兵前去搦战。
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说道:“西洋一夷女声声讨战,不提别人,坐名武状元唐英、前哨里张柏出马,定夺输嬴。”三宝老爷听知夷女讨战,笑了一笑,说道:“这个番王是个朽木不可雕也。”王尚书道:“怎见得是个朽木不可雕也?”三宝老爷道:“有妇人焉,朽人而已。”尚书道:“倒不要取笑。只一个女子敢口口声声要战我南朝两员名将,也未可轻觑于他。”传下将令:“谁领兵战退西洋夷女。”道犹未了,班部中一连闪出四员大将来:第一名武状元唐英,第二名正千户张柏,第三名右先锋刘荫,第四名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割鸡焉用牛刀,一个女人哪里用得这四员名将?”王爷道:“他既坐名要此唐、张二将,只着此二将出马便罢。”军令已出,谁敢再违?唐状元单枪出马,远远望见门旗开处,端坐着一员女将:
面如满月,貌似莲花,身材洁白修长,语言清冷明朗。举动时威风出众,号令处法度森严。密拴细甲,岂同绣袄罗襦;紧带銮刀,不比金貂玉佩。上阵柳眉倒竖,交锋星眼圆睁。惯骑战马,凤头鞋宝镫斜登;善使钢刀,乌云髻金簪束定。包藏斩将搴旗志,撇下朝云暮雨情。
果好一员女将也。他看见南朝大将勒马而来,便问道:“来将留名!”唐英道:“你岂不闻我唐状元的大名,如雷灌耳?你这女将还是何人?”姜金定道:“吾乃姜总兵之女姜金定是也。”唐状元高声骂道:“你这泼贱婢,焉敢阵前指名厮战!”捻一捻手中枪,飞过去,直取姜金定。只见姜金定柳眉直竖,凤眼圆睁,斜撇着樱桃小口,恨一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怎么与你甘休!”掣过那日月双刀,摆了一摆,竟奔唐状元身上而去。两家大杀一场,有一篇《花赋》为证:
山花子野露蔷薇,一丈莲蛾眉绵绉。玉簪金盏肯甘休,劈破粉团别走。水仙花旗展千番,凤仙花马前赌斗。只杀得地堂萱草隔江愁,金菊空房独守。
两家大战多时,不分胜负。姜金定要报父兄之仇,心生巧计,把个双刀空地里一撇,败阵而走。唐英喝道:“好贱婢,哪里走!”把马一夹,追下阵去。那女将见唐英追下阵去,按住了双刀,怀袖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黄旗来,望着地上一索,勒马在黄旗之下转了三转,竟往西走了。唐英笑了一笑道:“此为惑军之计。偏你转得,我就转不得?”勒住马,也望着黄旗转了三转。转了三转不至紧,就把个唐状元捆缚得定定的:带马往东,东边是一座尖削的高山阻住;带马往南,南边是一座陡绝的悬崖阻住;带马往西,西边是一座突兀的层岚阻住;带马往北,北边是一座险峻的峭壁阻住。四面八方,俱无去路。唐英心里想道:“这桩事好古怪!怎么一行交战,一行撞到山窖里来了?这决是些妖邪术法。不免取过降魔伏鬼的鞭来赏他一鞭,看是何如。”却就尽着力奉承他一鞭。只见忽喇一声响,响里面有斗大的青石头掉将下来。唐英道:“似此青石头,真个是山了。我总兵官又不知我在这里受窘。”正叫是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心中惊惧,没奈何又是一鞭。
却说姜金定在于云头之上,看见这个唐英左一鞭,右一鞭,说道:“似这等打坏了我的山,怎么好还我的祖师老爷去?”连忙讽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唐英一鞭打将去,那石头的线缝里面都爆出火来。唐英大惊,心里想道:“四面俱是高山,又无出路,倘或烧将起来,倒不是个藤甲军的故事?”
这唐英吃惊还不至紧,早有蓝旗官报上宝船来,说道:“武状元唐英与夷女姜金定交战多时,姜金定败阵,唐英赶下阵去,只见热烘烘一股黄气升空,唐状元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有此异事!刀便刀劈了,枪便枪刺了,捉便活捉了,怎么一个人不知下落?此必是个妖邪术法。快差哪员将官出阵,擒此妖妇,救取唐状元。”
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狼牙棒张柏来,提棒出马,誓擒妖妇,救取唐状元。姜金定看见宝船上另是一员将官出来,即时勒马迎敌,问道:“来将留名!”张千户哪有个心肠和他通名道姓,只是一片狼牙钉凿翻他。姜金定一则是力气不加,二则是武艺不高,三则是要佯输诈败,好弄邪法,故此荡不得手。你看狼牙棒张千户大展神威,有一篇《花赋》为证:
一丈葱晒红日,十样锦剪春罗。金梅银杏奈他何,凤尾鸡冠笑我。红芍药红灼灼,佛见笑笑呵呵。菖蒲虎刺念弥陀,夜落金钱散伙。
只一交马,姜金定便自败阵而走。张柏自料双臂有千斤之力,坐下马有千里之能,这一根狼牙棒有百斤之重,假饶他强兵猛将,也须让我三分,何况一女子乎!实指望赶他下去,一狼牙棒结束了他的终生。哪晓得这一个妖妇袖儿里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马在白旗之下转了三转,望北而去。张柏大骂道:“泼贱婢哪里走!”放开马赶去,只在白旗之下打一转。这一转却不是有心跟随他转,只为赶他下阵,却就转了这一转。猛听得忽喇一声响,把个千里马陷住了,不能前进。张千户起头一看,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四面八方都是这等白茫茫的。张千户心里想道:“好古怪,一行厮杀,一行陷在水里,这却不是个水淹七军么?”把个张千户只是激得暴跳如雷。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宝船上来,说道:“千户张柏与夷女交战多时,夷女败阵,张千户赶下阵去,只见白澄澄一股白气腾空,张千户不知下落。”此时姜金定呐喊摇旗,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个术法,一个人错误,第二个人岂容再误。快差一员将官出阵,擒此夷女,救取两员大将来。”道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大将,回子鼻,铜铃眼,威风抖抖,杀气漫漫,全装擐甲,绰衣上马,竟奔阵前,要捉夷女姜金定,救取南朝两员大将。
姜金定对着马便问道:“来将何人?”大将应声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威武副将军片西右先锋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夷女道:“我是刺仪王姜老星忽剌之女,姜尽牙、姜代牙之妹姜金定便是。”刘荫道:“汝何等尤物,敢播弄妖邪,陷我南朝大将?”姜金定道:“败兵之将各自逃生,他与我何干!”刘荫道:“胡讲,趁早把我南朝二将送上船来,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教你碎尸万段,立地身亡。”姜金定大怒,掣过日月双刀,分顶就砍。刘先锋举起绣凤雁翎刀一杆,劈手相迎。砍的砍得快,迎的迎得凶,倒也一场好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大将军芭蕉叶,西夷女洛阳花。绣球团儿挂着花木瓜,攀枝孩儿当耍。火石榴张的口,锦荔枝劈的牙。浓桃郁李漫交加,撇却荼縻满架。
大战多时,姜金定败阵而走。刘先锋杀得性如烈火,况兼坐下一匹五明马急走如飞,不觉的跑下阵去。猛然间想起夷女邪术之事,好一个刘先锋,知己知彼,知进知退,勒住马折转回来。 那姜金定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取出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青旗,照着刘先锋的脑后一撇撇将来。飕地里一阵狂风,乌天黑地,走石扬沙,就刮得刘先锋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及至风平灰静,睁开眼一看时,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些酸枣茨树,周周围围,重重叠叠,不知所出,刘先锋心里暗想道:“分明是这个妖妇的术法,我这等英雄好汉,岂有束手待毙之理?”举起那一杆绣凤雁翎刀,照着那酸枣茨蓬儿着地一扫。那茨蓬里五万的毒蛇排头而出,都要奔着这个先锋身上来。刘先锋道:“与其惹火烧身,不如静以待动。”没奈何,只得息怒停威,再作区处。 却说应袭王良看见刘先锋不见回阵,早知其计,绰短枪,披细甲,放马前去,见了姜金定,高声骂道:“泼贱婢!你既没个堂堂六尺之躯,又没个三略六韬之妙,但凭着些旁门小术,敢淹禁我上国大将军,我教你剐骨碎尸,叠为齑粉。”姜金定道:“小将军不须怒发,且看你手段何如?”王良骂道:“泼贱婢!你岂不晓得我应袭王良百战百胜。”姜金定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王良喝一声道:“照枪!”喝声未绝,一枪早已刺到姜金定面前。姜金定急忙里举起日月双刀,左遮右架。一个一杆枪,一个两口刀,枪来刀往,刀送枪迎,好一场杀。有一篇《花赋》为证:
滴滴金摇不落,月月红来的多。芙蕖香露湿干戈,铁线莲蓬踢破。挂金灯照不着,水晶葱白不过。绣球双滚快如梭,十姊妹中惟我。
两家大战二十多回,不分胜负。姜金定又是诡计而行,败阵下去。王良料他是计,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说道:“今番是小将军输了。”王良道:“你败阵而走,怎么算是我输?”姜金定道:“你不赶我,便是怯阵,却不是你输么?”王良道:“你今番一尺二寸的法儿行不得了。”姜金定道:“一个一杆枪,一个两面刀,凭着手段厮杀,说甚么一尺二寸长的法儿。”王良道:“你只在阵上厮杀,不许假意的丢身,便见你的手段。”姜金定道:“你既是要当面硬杀,你看刀来。”扑通一声响,日月双刀早已飞在王良的面前。王良连忙的举枪相架,两个里又战了二十多合,不分胜负。姜金定把个双刀晃了一晃,却又败阵而走。王良勒住了马,又不去赶他。姜金定看见王良不赶,他诡计又行不得,却又跑马上阵来。王良骂道:“泼贱婢输了两阵,有何面目又上阵来?”姜金定道:“虽是我输,你却不敢赶我,终是怯阵,也算不得嬴。”王良道:“你既是本领高强,再和我对面硬杀几十合。”姜金定道:“对战的本事,我已自看见了,莫若你先丢身败阵,待我赶来。”王良道:“我便败阵,任你赶来。”
不知王良怎么败阵,姜金定怎么赶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25回 张天师计擒金定 姜金定水囤逃生
诗曰:
截海戈船飞浪中,金莲宝象即蛟宫。
水纹万叠飞难渡,鱼丽千峰阵自雄。
映日旌旗悬蜃气,震天鼙鼓吼鼍风。
饶他夷女多妖术,敢望扶桑一挂弓。
夷女姜金定诡计不行,说道:“俺败阵而去,你不敢赶来;莫若你先败阵,待我赶来何如?”王良心里想道:“趁着他教我败阵,不免将计就计,奉承他一枪。”应声道:“我便败阵而走,待你赶来。”好个应袭王良,说声“走”,真个是状元归去马如飞。姜金定一马赶来,王良拖了一杆丈八神枪,只见姜金定看看的赶近身来,他扭转身子,飕地里一枪,把个姜金定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一时间措手不及,只得把个衣袖儿一展。王良急地掣回枪来,早已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半个。衣袖儿扯做了两个半不至紧,中间掉出一面小红旗来,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亏了王良,连人带马就跌下一个十余丈的深坑底下,上面红光相照,火焰滔天。将欲往上而行,正叫是上天无路;将欲策马而走,却又是四壁无门。好闷煞人也!
姜金定得了胜,又来讨战。二位元帅问道:“怎么夷女又来讨战?”蓝旗官说道:“右先锋刘荫出马,一道青烟烛天,不知下落。应袭王良出马,—道红烟烛天,不知下落。”王爷道:“似此说来,却不陷了我南朝四员将官了!”蓝旗官道:“是四员将官了,第一员是武状元唐英,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第三员是铜铃眼刘荫,第四员是应袭王良。”三宝老爷道:“罢了,罢了!似此一国,左战右战,战不胜他;左杀右杀,杀不嬴他。不如传下将令,席卷回京,还不失知难而退之智。”王尚书道:“老公公请宽怀抱,自古道:‘虎项金铃谁去解?解铃还得系铃人。’我们当初哪知得甚么西洋,哪知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二人所奏。今日我兵不利,夷女猖狂,不免还在天师、国师身上。”三宝老爷道:“目今夷女讨战,天师、国师怎么得及?”王爷道:“今日天晚,且抬免战牌出关,再作道理。”果然抬免战牌出去,夷女见之,竟回本国,报上番王。番王大喜,说道:“朕的江山社稷,全仗卿家父子兵,不料卿之父、兄俱丧于南军之手。今日江山牢固,社稷不移,此以贤卿贻我也。待事平之日,卿当与国同休,同享富贵。”姜金定奏道:“今日仰仗我王洪福,小臣本领,困住了南朝四将。明日出战之时,定要生擒长老,活捉天师,烧了宝船,杀了元帅,才称心也。”此时天色已晚,番王退朝,姜金定回去。正是:
玉漏银壶底事催,铁关金锁几时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呼童不酒来?
却说姜金定执妖邪之术,指望全胜南军,盼不得天明,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正在议事,蓝旗官报道:“夷女讨战。”王爷请三宝老爷同过天师船上请计。马太监道:“俺们今日也去拜天师一拜。”王爷道:“即如此,请便同行。”三位竟到玉皇阁上,天师相见坐定。马太监起头一瞧,只见玉皇阁上面坐着上清、玉清、太清三位元君,左右两边列着都是些天神天将。这天神天将都是些三头六臂,青脸獠牙,朱须绛发。马公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摆列着天神天将,当原日丑陋不堪如此,倒反以为神,不知何以为其正果?这如今的人生得眉清目秀,博带峨冠,聪俊如此,倒反不能为神,何以堕落轮劫?”王爷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当初古人是兽面人心,故此尽得为神,成其正果。这如今的人,都是人面兽心,故此不得为神,堕落轮劫。”马公道:“老总兵言之有理。”马公又起头看来,只见两边神案之下,斜曳着有几面大枷。马公心里想道:“譬如南京三法司,上、江两县,五城兵马,理刑衙门,才有这个枷锁刑具,怎么天师是个玄门中人,用这等的刑具?若是俺当初在内守备的时节,不免动他一本,是个擅用官刑。”仔细一看,只见枷面上还有许多洗不曾净的封皮,封皮上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字迹,马公起身看时,原来是广西甚么急脚神,又是潮阳洞甚么大头鬼。马公又问道:“二位总兵在上,天师在前,似此两边供案之下,摆列着这几面大枷,还是哪里用的?”天师道:“老公公有所不知,天下有一等狂神恶鬼,扰害良民;有一等鬼怪妖精,为灾作祟。这都是贫道该管的,故此这左一边的枷,俱枷号的是急脚神、游手鬼、游食鬼、大头鬼、靛面鬼、杨梅鬼,—干神鬼;右一边枷,俱枷号的是鸡精、狗精、猪精、驴精、马精、骡子精、门栓精、扫帚精、扁担精、马子精,一干妖精。”马公道:“天师如此神威,俺们今日何幸得亲侍左右。”天师道:“承过奖了。”马公道:“假如这海外妖邪,俱服老天师管辖么?”天师道:“通天达地,出幽入冥,岂有海外不服管之理。”马公道:“连日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妖邪术法,陷我南朝四员大将,不知生死存亡,天师可也管得么?”天师道:“老公岂不闻假不能以胜真,邪不能以胜正?既是女将姜金定有甚么妖邪术法,贫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力,生擒妖妇,救取四将,远报朝廷之德,近仰张元帅之威。”二位元帅道:“多谢了。”
天师即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飞龙旗下,二十四个神乐观的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飞龙旗下,二十名朝天宫的道士,执符捧水。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影影,一匹青鬃马,马上坐着一个天师,你看他:
如意冠玉簪翡翠,云鹤氅两袖扒裟。火溜珠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龙符虎牒交加。大红旗展半天霞,引化真人出马。
却说姜金定又来讨战,只见南阵上两面飞龙旗,两边列的是些道童、道士;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个穿法衣的,恰像个道官样儿。姜金定笑了笑,说道:“南朝杀不过俺们,叫道士来解魇哩!不是解魇,就是打醮,祈祷保佑昨日四个将军。”道犹未了,只见天师传令,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姜金定吃了一惊,说道:“南朝有个甚么道士,此来莫非就是他了?”好个姜金定,即时摆开人马,抖擞精神,高叫道:“来的敢是牛鼻子道士么?”天师把个七星宝剑摆了一摆,把个青鬃马前了一前,果见是西洋一个女将,喝一声道:“小妖精,早早的下马受死,免污了我这宝刀。”姜金定道:“俺把你这个大胆的道士!俺闻你的大名如轰雷灌耳,俺慕你的大德如皓月当空。我只说你三个头,六个臂,七个手,八个脚,旋得天,泼得地,转得人,原来也只是这等一个纺车头、蚱蜢腿的道士么?这正是闻名不如面见,面见胜似闻名。你今日到此何干?莫非是自送其死?”天师大怒,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砍来。姜金定把个日月双刀急忙的架住。天师道:“你把些旁门小术,淹禁了我四员大将,是何道理?还敢架住我的宝剑么?”姜金定道:“两军对敌,一输一嬴。俺嬴了唱声凯歌,他输了落草而走,不知走在哪里,与我何干?”天师道:“好油嘴贱婢,还不早早的献上四将出来,免你剐骨熬油之罪。”姜金定道:“不消多讲话了。你说俺淹禁你四员大将,你如今算一算,算得你四员大将在何处,你便称得过一个真人;若是算不出来,不如早早下马,受我一条绳索。”
张天师闻言,心里想道:“今番倒被这个小妖精难住了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站开,待我算来,说与你听着。”
好天师,连忙的掣起宝剑,对着日光晃了一晃,那宝剑喷出火来,又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火焰上烧了,叫声:“朝天宫的道士,把个朱砂的香几儿拿来。”怎么有个朱砂的香几儿俟候?原来天师的令牌,都是些天神天将的名姓,若还敲在马鞍桥上,却不亵渎了圣贤?故此早先办下了这个香几儿,以尊圣贤。天师把个令牌放在香几儿上,击了三下,叫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将赴坛。”道犹未了,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东南上万道金光,西北上千条瑞气,半空中云头里面掉将一位天将下来,长似金刚,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拿的是青龙偃月刀,骑的是赤兔胭脂马。天师道:“来者是哪一位天将?”天将道:“小神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现今职掌南天门的关元帅。不知天师呼唤小神,有何道令?”天师道:“今有西番出一妖妇,擅用旁门,困我四员大将。不知困在哪一方,你与我仔细看来。”关圣贤得了道令,一驾祥云,腾空而起,拨开云头,往下看来,只见南朝四将各在一方,好凶险也!圣贤即时转到马前,回复道:“南朝四员大将,被西洋妖妇将石囤、水囤、木囤、火囤四囤,囤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天师若不救他,明日午时三刻,化成血水矣。”天师道:“就烦圣贤与我破了他的囤法罢。”圣贤驾起云来,飞向前去。正南上一拳,打破了火囤;正东上一脚,踢破了木囤;正北上一刀,挑破了水囤。正西上一鞭,只见这个囤是一座石山,任你一鞭,兀然不动。圣贤发起怒来,打一拳也不动,踢一脚也不动,挑一刀也不动。关圣贤仔细看来,原来是羊角山羊角道德真君的石井圈儿。这一个圈儿不至紧,有老大的行藏。是个甚么老大的行藏?原来未有天地,先有这块石头。自从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头才自发生,平白地响了一声,中间就爆出这个羊角道德真君出来。他出来时,头上就有两只羊角,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后来修心炼性,有道有德,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这羊角道德真君坐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石头上的水。女娲借一块补了天,秦始皇得一块塞了海。这石圈儿有精有灵,能大能小,年深日久,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却是姜金定拜羊角道德真君为师,依着师弟之情,借他的来困住了武状元唐英。关圣贤仔细看来,才知其情。没奈何,放下了偃月刀,伸出了拿云手,把这一座山提将起来,才放得武状元唐英出去。关圣贤回了话,腾云去了。
天师高叫道:“小妖婢何在?”姜金定说道:“有理不在高声,何事这等的吆喝?”天师道:“小妖婢!你有多大的神通,敢把金、木、水、火四囤,囤住了我的将官。”姜金定道:“现在何处?”天师道:“你敢来瞒我哩!现在东、西、南、北四方上。”姜金定看见天师扦实了他,他把嘴儿咂了两咂,把个头儿摇了两摇,心里想道:“天师大德,名下无虚。”拨回马便走。天师高叫道:“小妖婢哪里走!饶你走上焰摩天,我脚下腾云追着你。”放开青鬃马,赶近前去,把个七星宝剑就是一剑。姜金定急忙的闪开,急忙的怀袖里取出那一杆一尺二寸长的白旗来,望地上一索,勒着马照白旗之下转三转,指望围住天师。哪晓得天师是个斩妖缚邪的都元帅,看见他取出白旗来,早已知道了他的诡计,把个指甲对着他指一指儿,那杆白旗喀篥一声响,化阵白烟而去。
姜金定看见囤法不行,只得掣过日月双刀来,强支持几下。天师的七星宝剑雨点般的下来,一来一往,一架一迎。一个是南朝得道的老天师,一个是西番保驾的姜金定;一个扶持大皇帝安天下,一个保守西番王做上邦。两家这一场杀也,好一场大杀。有几句俗语儿说得好,是个甚么俗语儿说得好?俗语说道:江南一块铜,一马两分鬃,一块铸成锣一面,一块铸成一口钟。钟响僧上殿,锣响将交锋。一般俱是铜,善恶不相同。这一阵杀,是天师要心服姜金定,不肯轻易下手于他。
姜金定自知不是天师的对子,放开马望正西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通文会武的武状元浪子唐英。姜金定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是俺师父的石井圈儿圈着的,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冤家路窄,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北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贱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顿狼牙钉。”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一个铁幞头、银抹额、皂罗袍、牛角带、骑乌锥马、使狼牙棒的千户张柏。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水囤里的人,怎么轻易的得到此间?”姜金定情知是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东上逃生。才走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有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泼妖妇哪里走?早早的下马,荡我一刀。”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的威武副将军刘荫。姜金定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人是俺木囤囤着的,怎么囤法都不灵,反惹他到来杀俺?”姜金定情知是个好汉不敌俩,好事不过三,更不打话,拨转马望正南上逃生。才不过一箭之路,猛听得前面又是一枝兵摇旗擂鼓,喊杀连天,当先一员大将喝声道:“贱妖婢哪里走?早早的下马,受我一枪。”姜金定抬头看时,原来是个青年小将,束发冠、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聪聪俊俊、袅袅婷婷、骑一匹流金弧千里马、使一杆张飞丈八神枪的金吾前卫长公子应袭王良。姜金定一连看见这四员大将,吓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心里想道:“这些囤法想都是张天师破了我的,教我四顾无门,多应是死也!”
只见天师提了一口七星宝剑在于中央,四面是四员大将,四枝天兵,一片只是鼓响,一片只是杀声,把个姜金定围得铁桶一般相似。好个姜金定,手里拿了一枝簪棒儿,望地上一刺;早已连人带马刺到地上不见了。张天师连忙的走向前来,把个七星宝剑一指定住了。姜金定却又走不脱,地下里一毂碌爆将出来。天师又是一剑。好个姜金定,手里丢下一段红罗,连人带马就站在红罗上,一朵红云腾空而起。天师即时撇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直赶到云头里面,高叫道:“贱妖妇哪里走!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么?”姜金定说道:“天师差矣!赶人不过百步。你在阵上,围得我四面八方铁桶似的,我欲待入地,你又要我入地无门。我只得上天,还幸得上天有路,你怎么又追赶我来?”天师道:“直待拿住了你碎尸万段,才报得你淹禁我四将之罪。”姜金定说道:“四将已自出去了,怎么又说是俺淹禁?”天师道:“是你放他出去的?是我老张打破了你的囤法,方才得出。”姜金定说道:“既往不咎,何必苦苦见罪。”天师道:“哪听你这个花猫巧嘴。”照头就是一剑砍去。姜金定只得举刀相架,两个人在云头里面战了多时。
姜金定却又心生巧计,一只手抡刀相架;一只手取出那家传的九口飞刀来,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实指望取到天师首级。天师看见他明晃晃九口飞刀望空而起,反笑了一笑,说道:“你的飞刀焉能近我?”道犹未了,那九口飞刀看见天师,齐齐的望后一触。原来天师是个正一法门,百邪逃避,故此九口飞刀看见他,便自望后一触,早已四漫散了。天师骂道:“你这贱妖婢,敢在我跟前使甚么飞刀之计,我叫你飞蛾扑火,自损其身。”连忙的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烧了之时,望空一撇,只见四面八方,天神天将一拥而来。姜金定又唬得心惊胆战,骨悚毛酥,欲待驾云而去,却又四壁无门;欲待不去,只怕过会儿上有天罗,下有地网,那时悔之晚矣!姜金定无心恋战,挨挨拶拶,只要寻个出路。张天师看见他挨挨拶拶,要寻出路,恐有疏虞,空费了这一番精力,连忙的取出一方九龙神帕,望空一撇,罩将下来。这个九龙神帕,原是太上老君受生的胎衣儿,斗方如寿帕之状,纹成九道飞龙。若是罩将下来,任你就是天神天将也不能逃,莫说是个凡夫俗子。故此天师将帕收取姜金定。姜金定眼儿又巧,看见天师丢下宝贝儿来,他就随着宝贝儿望下一响。天师只说是他在宝贝儿里面,哪晓得这个姜金定连人带马撇却云头,掉将下来,一掉掉在荒草坡下。
却说南朝四员大将看见天师跨上草龙,竟往云头之上追杀夷女,都说道:“我们暂归宝船,禀过元帅,另调兵马前来策应。”唐状元说道:“不可,不可!我们若不是天师神通,焉能脱此大难?岂可天师厮杀,我们私自回营?”众将道:“悉凭唐状元发遣。”唐英道:“依我学生之愚见,扎立军营,在此伺候。”众将道:“伺候便罢,何必扎营?”唐状元道:“列位先生有所不知,胜负兵家之常。果是天师得胜,那贱妖婢必定落将下来;倘或天师不胜,天师一定落将下来。我和你扎营在此,天师下来,便于救应;那贱婢下来,便于擒拿,岂不两利而俱存?”众将道:“状元高见,学生辈远拜下风。”
道犹未了,只听得喀篥一声响,掉将一个姜金定下来。你看那四员南将就如猛虎攒羊一般,一个人使一样兵器,各样兵器一齐杀将下来,把个姜金定杀做了一块肉泥,一堆肉酱。唐状元说道:“是我珠缨闪闪滚银枪杀的。”张千户道:“是我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打的。”刘先锋道:“是我绣凤雁翎刀砍的。”王应袭道:“是我张飞丈八神枪刺的。”一并跨下马来,争他的首级。只见都是些烂盔烂甲,旧衣旧裳,盖着的是一泓清水,约有几杓之多,何曾有个姜金定在那里?南朝四员大将,你也说道:“眼见鬼。”我也说道:“眼见鬼。”你也说道:“摸了一场空。”我也说道:“摸了一场空。”原来天师收了九龙神帕,也摸了一场空。
天师早知其意,即时谢了天神天将,跨下草龙,竟到荒草坡前,只见四员南将正在猜疑。天师道:“那妖婢吊将下来,到哪里去了?”四将道:“正掉在这个荒草坡前,是我们一齐攒着他,你一枪,我一刀,你一捶,我一棒,实指望结果了他的性命,取了他的首级,献上天师。及至下马之时,都是些烂盔烂甲,破衣破裳,排开来一看,却又盖着一泓清水,约有一杓之多。小将们正在这里猜详未定,忽然天师下来,有失迎接,望乞恕罪。”天师道:“说哪里话,只是便饶了这个贱婢子。这一泓水,他就是水囤去了。也罢,阎王法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想是这个贱婢子命不当绝,待等明日擒他未迟。吩咐军中,与我掌上得胜鼓,大家齐唱凯歌回。”
回上宝船,见了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听知天师得胜,又看见四员大将逐队而来,满心欢喜,各各相见。三宝老爷道:“这四员将官连日陷在何处?”天师道:“唐状元被他石囤,囤在正西方上。张狼牙被他水囤,囤在正北方上。刘先锋被他木囤,囤在正东方上。王应袭被他火囤,囤在正南方上。”三宝老爷道:“何以得脱?”天师道:“是贫道请下关元帅,打破了囤法,方才救得他们出来。”三宝老爷道:“这女将现在何处?”天师道:“是贫道要拿他,他走上天,贫道就赶他上天;他走下地,贫道又赶他下地;他适来又是水囤而去,想必是远走高飞去了。”王尚书道:“那女将方才又在这里讨战,口口声声说道,要与天师赌胜。又说他明日有个师父下山来,他神通广大,变化无穷。还有许多不逊之言。”天师道:“这泼妖妇果是无理,我贫道若不生擒妖妇,碎骨粉尸,誓不回船。”不知天师往后怎么样儿拿住这个妖妇,且听下回分解。
第26回 姜金定请下仙师 羊角仙计安前部
诗曰:
猖狂女将出西天,扰扰兵戈乱有年。
漫道萤光晴日下,敢撑螳臂帝车前。
堪嗤后羿穿天箭,更笑防风过轼肩。
一统车书应此日,钢刀溅血枉垂怜。
却说姜金定从水囤中得了性命,竟进朝门之内,朝见番王。番王道:“爱卿出马,功展何如?”姜金定道:“今日撞着对手了。”番王大惊,说道:“撞着哪一员大将来,是你的对手?”姜金定道:“不是个甚么将官。”番王听知不是个甚么将官,早已有八分焦躁了,说道:“既不是个将官,还是个甚么人?”姜金定道:“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一个引化真人张天师。”番王听知是个张天师,先前只有八分不快,今番却有十分吃恼了,说道:“卿父存日曾说,此人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本领高强,十分厉害,谁想今日你遇着他。你今日和他对手,胜负如何?”姜金定奏道:“只是两家对手,臣也不惧怯于他。但他果然是书符讽咒,役鬼驱神。小臣正欲把个囤法去囤他,他的七星宝剑尽厉害,一剔就是两半边。小臣正欲把个飞刀去斩他,他的天神将又到,一拥而来。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领,险些儿丧于道土之手了。”番王道:“似此何以处之?俺的江山有些不稳,社稷有些不牢。”
左丞相孛镇龙说道:“依臣愚见,写了降书降表,献上通关牒文,万事皆休。何必磨这等的牙,博这等的嘴。”右丞相田补龙说道:“左丞相言之有理。南阵上有个武状元,他前日高声说道:‘我天兵西下,既不取你的城池,又不夺你的世界,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问你传国玉玺。果有玉玺,献将出来;如无玉玺,献上通关牒文,万事皆休。’这武状元已自明白说了,何必执迷不悟,搬弄干戈,糜烂小民,坐空国计。况兼我国所恃者,刺仪王父子兵而已,今日他父子俱丧于南兵之手,料这一女将焉能成其大事?堂堂天朝,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岂下于一女子?伏乞我王详察。”总兵官占的里又奏道:“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小臣职掌巡哨,甚晓得南兵的厉害,不但是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只这一个天师,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也是十分厉害。还有一个国师,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更加佛法广大无边。若是女将军不肯罢兵,明日祸来非小,伏乞我王详察。”番王听知这一堂和解,心上也不愿兴兵。只是姜金定心怀父兄之恨,要假公济私,奏说道:“这都是些卖国之臣,违误我王大事。”番王道:“怎叫做是个卖国之臣?”姜金定说道:“我王国土,受之祖宗,传之万世,本是西番国土的班头,西番国王的领袖。今日若写了降书降表,不免拜南朝为君,我王为臣。君令臣共,他叫我王过东,我王不得往西;叫我王过北,我王不得往南。万一迁移我王到南朝而去,我王不得不去,那时节凌辱由他,杀斩由他。若依诸臣之见,是把我王万乘之尊,卖与南朝去了,我王下同韦布之贱。这不都是个卖国之臣!”
道犹未了,只见三太子自外而入,听知道要写降书降表,就放声大哭起来。番王道:“我儿何事这等悲伤?”三太子道:“父王何故把个金瓯玉碗,轻付于人?这社稷江山,终不然是一日挣得的。”番王道:“非干我事,左丞相说道该降,右丞相说道该降,又有占总兵说道南兵厉害。”三太子骂道:“这些卖国的狗奴,岂不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受我们的爵,享我们的禄,卖我们的国,误我们的事,是何道理?伏乞父王先斩此卖国之贼,容孩儿出马,若不取胜,誓不回朝!”姜金定奏道:“三太子言之有理。但只一件来,臣还有一妙计,不消三太子亲自出征。”番王道:“有何妙计,不消三太子出征?”姜金定道:“臣有一个师父,道号羊角道德真君。”番王道:“怎么叫做个羊角道德真君?”姜金定奏道:“这个师父没有爹,没有娘,原是一块石头。天地未分之先,顽然为石。后来盘古分天分地,这块石也自发圣,喀篥一声响,中间爆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出来时,头上却有一双羊角,那时节不曾有书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个羊角真君。羊角真君生在这个石头里面,长在这个石头里面,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渴饮这个石头上的水。年深日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传至唐虞、夏、商、周,有了文字,有了书契,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那块石头有灵有神,能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做个宝贝。昨日小臣借他的来,囤住了武状元唐英便是。”番王道:“他这如今在哪里?”姜金定道:“他这今在西上五百里之外,有一座高山,其山有一所深洞,是他在这个洞里修真养性。人人就叫这个山羊角山,叫这个洞羊角洞。有诗为证:
羊角棱层灵秀开,西山积翠起仙台。
入关足蹑烟霞起,倚阙手招鸾鹤来。
怪石摩空撑砥柱,飞泉泻涧走风雷。
几能道德真君侣,一啸临凡未忍回。”
番王道:“只消他一个石囤,也自有八分赢手了。”姜金定道:“俺师父回天补日,吸雾吞云,惯使天曹飞剑,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如盘中取果,手到功成。骑一只八叉神鹿,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有一个水火花篮儿,中间有许多的宝贝,善可枭人首级,任是甚么天兵也不能亲近,岂止一个石囤而已!”番王道:“似此说来,却是个超凡入圣,有德有行的。”姜金定说道:“他号为道德真君,名下无虚。有诗为证:
羊角住羊山,瘠瘦如角立。
一鹿驾长风,世网安能絷。
朝随白云出,暮采紫芝入。
道灵未去来,德气自呼吸。
月明响环佩,时有飞仙集。
我欲从之游,共饮华池汁。”
番王道:“怎么得他下山来?”姜金定道:“须得我王草诏一道,小臣不惮劬劳,连夜捧诏上山去请他来,上扶我王锦绣江山,下救万民涂炭之苦。”番王准奏,即时草诏一道,付与姜金定。
姜金定接了诏书,掷下三尺红罗,一朵红云望空而起。须臾之顷,就到了羊角山。姜金定落下云去,收了红罗,牵了战马,手持信香,口称祖师大号,来到羊角洞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小道童儿,早已认得是个姜金定,迎着说道:“姜道兄,你又来了。”姜金定说道:“是俺又来看一看哩。”小道童说道:“前日老爷传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领,驾得起千百丈的腾云,你今日又上山来,有何贵干?”姜金定道:“有事求教师父,望师弟为我通报一声。你说道日前学艺的姜金定,在此面见祖师。”小道童即时传到洞门里,羊角道德真君叫来相见。见了姜金定,真君道:“我前已传授了一干道术与你,因你是个女流之辈,不便久留。你今日又来见我,有何事故?”姜金定跪着禀道:“前日多蒙老爷赐弟子一班本领,保我金莲宝象国为上邦。谁想强中更有强中手,遇着强梁没奈何!”真君道:“有个甚么强梁的遇着?”姜金定道:“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出一个道士,名唤天师,差出一个和尚,名唤国师。率领些甚么宝船,带了些甚么兵将,来到弟子金莲宝象国,把弟子一个父亲、两个哥哥,俱送了残生性命。弟子传授法术之时,只指望扶持我国国王为上邦,哪晓得自家的父兄俱不能保。”真君道:“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腾云的本领来。”姜金定说道:“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领来,却都被那个天师破了。故此俺国王修下了一封诏书,多多拜上祖师老爷,万望老祖下山走一走,一来扶持俺国王的锦绣江山,二来救拔俺弟子的一家性命。”真君道:“我既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又来管你凡间甚么闲争闲闹斗?”
姜金定哭哭啼啼,伏在地上说道:“老爷不肯下山,俺一国君民尽为齑粉。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祖只说是可怜见俺这一国君臣的性命罢!”羊角道德真君是个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的,看见了姜金定苦苦哀告,打动了他的不忍之心,说道:“姜弟子,我许你下山来。只一件,我却不到你金莲宝象国见你番王。”姜金定道:“老祖不到俺国中,弟子却到哪里来相会?”真君道:“你只到哈密西关之内荒草坡前,你可带本国人马跟随,我拿一个,你绑一个,我拿两个,你绑一双。成功之后,俱算你的功成,我自回山而来。”姜金定连磕了几个头,归到金莲宝象国,报上番王。番王道:“姜金定不过一女将,尚肯舍身报国。左、右丞相并总兵,不合卖国欺君。”着镇抚司监候,候姜金定得胜回来,押赴市曹处决。姜金定领了本部兵马,径到荒草坡前,等待师父。
却说师父羊角道德真君,许了姜金定下山,去杀退南兵,心里想道:“兵凶战危,事非小可。况兼南朝来到西洋,隔了八百里软水洋,隔了五百里吸铁岭,这个道士,这个和尚,若不是个有本领的,焉能至此?我却有个道理,先得一个人做个先锋,探他一探,看他本领何如?次后,我便有个斟酌。只还有一件来,须得个形容古怪、相貌蹊跷的做个先锋,才吓得人动。”正在踌躇之时,只见阶下一个小道童儿身长三尺,发长齐眉,聪俊无双,举止端重,祖师心里想道:“这个小道童儿倒有些仙骨,不免这个先锋就安在他的身上罢。”好祖师,叫一声:“阶下走的甚么人?”道童答应道:“弟子是无底洞。”祖师道:“你怎么叫做个无底洞?”道童说道:“弟子自家也不知道。只是传闻道,弟子初生之时,不见父,不见母,却在龙牙门山洞里爆将出来,当得一个樵夫拾着。那樵夫低头一看,其洞极深无底,樵夫就叫我弟子做个无底洞。”真君道:“谁叫你到我这个山上来?”无底洞道:“只因樵夫早丧,弟子身无所归,故此投托门下。”真君道:“你在我的山上几年了?”无底洞道:“已经在此六年了。”真君道:“曾学些甚么本领么?”无底洞道:“弟子本领一分也不曾学得。”真君道:“你既一分本领也不曾学得,你在我山上所干哪一门?”无底洞道:“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烧了六年火,浇了六年松树,这就是弟子所学的本领了。”真君道:“似此说来,这六年之间多亏你了。”无底洞道:“怎么说个亏弟子?只是自今以后,望师父教授些就是。”真君道:“我今日就教你。”无底洞道:“既蒙师父教诲,待弟子磕几个头。”真君道:“不消磕我的头,你到后面玉皇阁上,对了三清老爷叩上四个头来,我这里即时传授些本领与你。”
天下人学本领的心哪一个不胜?无底洞听知师父要传本领与自己,辞了师父,竟奔后面玉皇殿去,去到山后,果见三间大殿,殿门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栏杆,栏杆外是一条金水河,滴溜溜的一泓清水。殿门是朱红漆的隔扇,隔扇上是金兽面的吞环。殿上都是碧瓦雕梁,两边都是挑檐象鼻。进得殿来,果见上面坐的是上清、玉清、太清三位祖师,两边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诸天、七十二尊者。中间供案上两道纱灯、两路净瓶,一座大香炉香烟不绝。下面供献着三杯仙酒、三枚青枣儿。无底洞因是师父许了传本领,已是欢喜,却又看见这个宝殿清幽,越加欢喜,跌倒身子,就磕了四个头,起来就走。却又想一想,说道:“这供献的是我师父的仙酒,这仙酒饮一杯,与天同寿,发白转黑,齿落重生,永远不死。我每常伏侍师父之时,看见他饮这个酒,我闻得他一阵香,我喉咙里面就是猫抓的一般痒,巴不得饮上半杯儿。今日我来磕头,却遇着这个仙酒,岂不是天假良缘,难逢难遇?况兼此处幽静,又没有个人儿瞧着,何不偷吃了它,以得长生,也强似学甚么本领。”才要动手,心里又想道:“倘或师父知道,却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烧火的辛勤。”正在筹度,忽然间一阵风来,吹得那仙酒清香扑鼻而过。无底洞馋病发了,顾不得甚么师父不师父,一手取过一盅来,一口直干到底。却没有些甚么下酒的,取过一个青枣儿来,一口一毂碌。这一杯酒下去,好不快活也,正是:
一任光阴付转轮,平生嗜酒乐天真。
笑吞竹叶杯中月,香泻桃花瓮底春。
彭泽县中陶靖节,长安市上谪仙人。
羊角半山千日醉,直眠无底洞通神。
却说无底洞饮了这杯仙酒,越惹得喉咙痒了,忍不住的馋头儿,却把那两杯酒都断送了,把那两枚青枣儿都结果了。方才要转前山去见师父,怎奈两只脚不做主,扑的一声响,跌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鼾响如雷。过了半日,酒才醒些,一会儿爬将起来,捶胸跌脚的说道:“哎!师父叫我磕了头转去,教我本领,我怎么在此贪其口腹,误了大事?”恨上两声,争忙里就走。刚才的走了两三步,只觉浑身上下就如蚂蚁子钻一般,也说不尽的痒,抓了抓儿,越抓越痒。无底洞心里想道:“似此痒痒酥酥,怎么去见师父?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脱了衣服,一个澡洗,洗得好不快活,哪里再有半点儿痒气罢。
无底洞心里想道:“明日过夏时再来洗一洗。”跑上岸来,提起衣服,把只左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左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只右手去穿,只见喀篥一声响,右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把个无底洞就唬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说道:“敢是我不合偷饮供酒,三清老爷见罪,撑起我两只膀子来。似这等节外生枝,怎么去见师父?”道犹未了,只见左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左边的头,像朝着右边的头说话;右边的头,就像朝着左边的头说话。中间一个头,照左不是,照右不是。无底洞越加心慌意乱,安身不住,走到玉栏杆外清水里面去照一照,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样了:三个头就有三张口,三个鼻子,三双耳朵,六只眼睛,六道眉毛,又有十二个獠牙生在口上。
无底洞跳上两脚,说道:“哎,今番却主饿死也!平时间一个头,尚且没有帽儿戴;如今三个头,哪里去讨这许多的帽儿戴?平时间一副脸皮,尚且没有躲人处;这如今三副脸皮,哪里去躲得这许多的人?平时间一张口,尚且没有饭吃,这如今三张口,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饭吃?平时间一口牙齿,尚且没有甚么龈得,如今十二个獠牙,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龈?却不是主我饿死也!”再照一照,只见头发都是红的,无底洞说道:“今番是个红孩儿了。”再照一照,只见三个头都是靛染的,无底洞说道:“今番又是个蓝面鬼了。似此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么去见我的师父?怎么去见我的朋友?”心中烦恼,把三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忽喇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全然不由无底洞了。平白地往上一长,就长得身高三丈,三个头,四条臂膊。无底洞道:“我这回是个甚么样人品?欲去不见师父,我这等身长、脚长、头多、手多,哪里去讨衣穿,哪里去讨饭吃?欲待去见师父,我这等身长、手长、头多、口多,又不像个人模样。只一件来,自古道得好:‘丑媳妇免不得堂上见公姑。’我不免还去请教师父,叫他救我。”
转身来到前殿。三丈长的身子,哪里有这等可体衣裳,只得把些旧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处。三丈长的人,哪里有这等高大门扇,只得低着头俯伏而入。见了师父,满口叫道:“师父,可怜见我弟子,舍福救我弟子罢!”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个不知,喝声道:“这是个甚么鬼王?敢进我的宝殿!”快快的叫过黄巾力士来:“你与我把他打下阴山背去,教他永世不得翻身。”无底洞慌了,连声叫道:“师父,我不是甚么鬼王,我不是甚么鬼王!”真君道:“你不是鬼王,你是哪个?”无底洞说道:“弟子是六年挑水、扫地、灌松树的无底洞。”真君道:“你既是无底洞,怎么这等一个模样?”无底洞道:“是弟子到玉皇阁下去磕头,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爷面前三杯酒、三枚青枣儿。”真君道:“你有酒吃,有枣儿吃,就做这等模样?”无底洞道:“不是做模样。只因酒醉之后,浑身发痒,是弟子到金水河里,洗了一个浴,跑上岸来,左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只手;右边胳肢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只手来。左边肩窝里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 ;右边肩窝里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真君道:“三头四臂是了,怎么又有这等长哩?”无底洞道:“弟子只把个头摇了一摇,只听得天崩地塌一般,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张,一长就长到这个田地。如今做出这一场丑来,全仗师父救拔!”真君道:“你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那个酒连我们也不敢惹它,你怎么去吃它?吃了它不至紧,永世不得人身,只好在阴司之中做个恶鬼。”无底洞听知永世不得人身,就放声大哭,说道:“老祖,可怜见弟子在这个山上六年,也是伏侍老爷一场,望乞高抬神力,救拔残生。”羊角道德真君看见他辈得凄惨,却才把个真情对他诉说,说道:“徒弟,你不要慌。”无底洞道:“怎么叫弟子不要慌?”真君道:“我如今要下山去,和南朝的道士、和尚提刀赌胜,缺少了一个前部先锋。”无底洞道:“缺少先锋,与弟子不相干涉。”真君道:“是我将你脱了凡胎,换了仙体,充为前路先锋,擒拿道士、和尚。”无底洞道:“既是师父有这许多的情事,何不直对弟子说,免得弟子吃了这许多的惊疑。”真君道:“此是超凡入圣,何必惊疑!”无底洞道:“怎么三杯酒、三枚青枣儿,就会超凡入圣?”真君道:“三杯仙酒,乃是三个仙体,你三个头便是;三枚青枣儿,是三股仙气,你两股气从旁而出,却就撑出两只手,你一股气从直而上,却就撑得这等三丈之身。”无底洞道:“我的四大,如今在哪里?”真君道:“有个时候,你亲自看见。”无底洞道:“师父,怎么救取我转来罢?”真君道:“你再到金水池里洗一浴来,我这里就有个法儿为你解救。”
无底洞听知为自己解救,心中大喜,连忙的跑到山后,只见金水河中水面上漂着一个死尸。无底洞又吃了一惊,近前去一看来,原来就是他的色身。他心里想道:“既是我的色身在此,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儿?一则是澡洒仙身,师父好来解救;二则是取上色身来还他一个葬埋道理。”跑将下去,哪里有个色身?洗了一会澡,复上桥来,三头还是一个头,四臂还是两只臂,无底洞还是一个无底洞。再去参见师父,师父道:“今番可好哩?”无底洞道:“我的还是我的,岂有不好之理!”真君道:“收拾下山去来。”无底洞道:“弟子今番现了本相,怎么又做得先锋?”真君道:“你到交战之时,大叫一声‘师父’,把个身子儿望上弓一弓,还是三头四臂,还是三丈之长。”无底洞道:“我若是三头四臂,三丈全身,我把南朝的人马,直杀得他只轮不返,片甲不回。”真君道:“你明日上阵之时,现了三头四臂,三丈全身,唬得南朝将官跌下马来,你切不可坏他,待姜金定去拿他,别有个道理。”无底洞道:“怎么不可坏他?”真君道:“你若坏他,便伤了我杀戒之心,枉了我千万年修炼。”无底洞道:“谨依师父严命,不敢有违。”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宝贝,张满一口花篮,带领无底洞真人,排备下山厮杀。
不知此去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二指挥双敌行者 张天师三战大仙
诗曰:
山人骑鹿云中行,手拾翠华餐玉英。
欲扪星辰辨南北,紫霄峰上坐吹笙。
野客寻真跨鹿行,洞天寥廓秋云晴。
布袍草履无相问,啸弄干戈夜战征。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头戴着冲天如意巾,身穿着黑缘边蓝敞袖,腰系着水火双环带,脚穿着革各鞑紫麻鞋,还有一口太阿宝剑,跨一只八叉仙鹿,带领无底洞真人,吩咐众弟子,撇了羊角洞,辞了羊角山,驾起一朵祥云,望空而起。顷刻之间,就是金莲宝象国。好个真君,按落云头,竟到荒草坡下。只见姜金定走近前来,俯伏在地说道:“有劳师父远来,未曾迎接,接待不周,望乞恕罪。”真君道:“姜徒弟,你过来听我说。”姜金定跪着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兵不厌诈,将贵知机。今日是个头阵,不可轻易造次。”姜金定道:“须烦师父指教一番。”真君道:“若是你先出马,南朝将官怕怯于你,不肯领兵前来。莫若先将无底洞出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闪他几员将官过来,先灭他一场威风,先扫他一个桃子。却待我来,多搬出几番本领,活捉僧人,生擒道士,与你成功。”姜金定道:“多谢师父指教,感谢不尽。”
羊角道德真君叫声:“无底洞何在?”无底洞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真君道:“你到沿海地面南军阵前,高声叫道:‘哪一个强将敢来出马,敢与我交锋?’看他那里是个甚么将官来,你便抖擞精神,与他交战。”无底洞说道:“弟子空着一双手,怎么与他交战?”真君道:“我自有兵器与你。”无底洞道:“愿借兵器来。”羊角道德真君转身到水火花篮之内,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拿在手里,说道:“你过来,我把这个兵器交与你。”无底洞看了,微微而笑,说道:“师父差矣!这个葫芦只好盛药,怎么教我拿去当枪当刀?”真君道:“你看来!”只说一声看,就把一个葫芦拿在手里,吹上一口仙气,喝声道:“变!”即时就变做丈八长的一杆柳叶神枪,递与无底洞。无底洞接了这一杆枪,飞星就走。真君道:“你转来,我还有事吩咐你。”无底洞道:“师父,你好扫人的兴。”真君道:“你谨记着,临阵之时,要叫‘师父 ’。”无底洞说道:“晓得,我做徒弟的不叫师父,敢叫别人?”
即时拽枪出阵,高叫道:“南朝哪一员将官敢来和我厮杀?”
一来一往,叫上叫下的。早有蓝旗官报上军宝帐,说道:“番国里走出一个小道童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声声叫道讨战讨战。”三宝老爷道:“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领?”传下将令,说道:“谁出阵擒此道童?”话犹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单鞭出马,擒此道童。”老爷道:“你姓甚名谁?现任何职?”来将道:“本姓沙,名彦章,原任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之职。末将祖籍出自西域回回,极知西番的备细。”老爷道:“有甚么备细?”沙彦章道:“西洋地面多有草仙、木仙、花仙、果仙,又有一等雷师、雨师、风师、云师,又有一等山精、水精、石精,各样的妖术也不计其数。这个小道童一定是个甚么怪物。”三宝老爷道:“你出阵时,务必小心,不可疏略。”沙彦章应声道:“末将知道。”即时绰鞭上马。你看他:
上世功勋满钟鼎,后昆风骨总候王。
金鞭响处无强敌,立地妖儿束手降。
却说沙彦章单鞭匹马,竟奔阵外。来到荒草坡前,果真见一个小小道童,身不满三尺,发迹齐眉,手执长枪,高声叫道:“来者何人?愿留名姓!”沙彦章说道:“吾乃南朝总兵官王爷麾下正千户沙彦章的便是。你是哪里黄毛小犬、山野的畜牲,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惊动我大明人马?你从实说来,是哪一国差来打探我宝船细作,万事皆休,若还乱道,你看我手里吞云吸雾紫金鞭,教你目下就丧残生,那时悔之晚矣!”那小道童大笑了一声,说道:“我实告诉你罢,我非别国所差,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谨奉师父严命,来取你南朝将官的首级。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免受刀兵之苦。”沙彦章大怒,骂道:“这等一个小毛虫,敢开这等的大口,敢说这等的大话。”举鞭来照头一鞭。那无底洞原本等不是个抡枪舞剑的,却沙千户的鞭又来得凶,他措手不及,只苦了个头,挨了一鞭,打得个颈脖子只是一触,忍不过疼,叫上一声:“师父,救命哩!”哪晓得这一声“师父”,正叫得合了折,立地时间,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子,好不怕人也。沙千户反吃了一惊,收神不定,不觉的跌下马来。跌下马来不至紧,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撮弄去了。正是龙游汪水遭吓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沙千户没奈何,只得隐忍,再图后功。羊角真君吆喝道:“只可拿人,不可伤人性命。”
却说无底洞又到南朝阵上,高声大叫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总兵老爷闻之,问道:“沙彦章出阵何如?”报事官回复道:“沙彦章中了小道童之计,已经被活捉去了。”总兵官大怒,说道:“这等一个三尺童子,输阵与他,怎叫做个过海,怎叫做个取番?”即时取过令箭一枝,折为两段,说道:“你们将官拿不住这个道童,取不得这个金莲宝象国,罪与此箭同!”众将官看见总兵老爷发怒生嗔,哪一个不战战兢兢,哪一个不披挂上马。早有一员将官,现任南京金吾前卫都指挥金天雷,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二寸,不戴盔,不戴甲,全凭手里一件兵器,重有一百五十斤,叫做个“神见哭任君镋”。总兵官未及吩咐,早又闪出一员将官,现任南京豹韬右卫都指挥黄栋良,身长一丈二尺,膀阔五尺,红札巾,绿袍袖,黄金软带,铁菱角包跟,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总兵老爷看见这两员将官,虽则是一个长,一个矮,其实的:
一般勇猛,无二狰狞。都则是操练成的武艺高强,那些个拣选过的身材壮健。神见哭的任君镋,怕甚么甲伏鳞明;鬼见愁的疾雷锤,谁管他刀枪锋利。腾腾杀气,你你我我,同时赛过六丁神;凛凛英雄,阿阿侬侬,一地撇开三面鬼。旗开处,喝一声响,令似雷霆;马到时,撑两道眉,威如熊虎。长的长窈窕,撞着开路先锋,咱说甚么你的长;短的短婆娑,遇着土地老子,你说甚么咱的短。正是:重重戈戟寒冰雪,闪闪旌旗灿绮霞。九里山前元帅府,昆阳城外野人家。
总兵官老爷说道:“诸将出马敢有疏虞,军法从事!”这两员将官答应道一声“是”,早已跨上马奔出阵前。
只见还是那一个小道童,身长三尺,发迹齐眉,手里拽着一杆长枪,口里叫道:“南朝哪一员强将,敢来与俺厮杀?”金天雷一时怒发,从左角上雪片的任君镋划上前去。黄栋良从右角上雨点的疾雷锤打上前去。一个划将去,一个打将去。自古道:“好汉不敌俩。”莫说个无底洞会得支持,口里连声叫道:“师父救命哩!师父救命哩!”立地时节,就长出三个头,四个臂,就长成三丈多长,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就长成靛染的脸子。金天雷吆喝道:“黄指挥,哪管他三头四臂,我和你只是划他娘!”黄栋良叫金指挥道:“哪管他甚么青脸獠牙,我和你只是打他娘!”一个划,一个打,打得个蓝面鬼没处安身。蓝面鬼走过左,左边划得凶;蓝面鬼走过右,右边打得凶。只当两个钟馗攒着一个小鬼。羊角道德真君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南朝将勇兵强,不当小可,我今番差起了这个主意。”姜金定站在真君身旁,说道:“师父快救师弟哩!”好个真君,拿过水火花篮儿,取出一件宝贝,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把个宝贝望空一撇,只见满天飞的都是些明晃晃的钢刀。那一天的飞刀掉下来,也不计其数。亏杀了南朝两员大将,一个任君镋,一个疾雷锤,把那飞刀就打做个: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里打啧啧,没奈何,收了飞刀,接了蓝面鬼。
南朝二将策马而回。只是两个马带了些伤,一个伤了后腿,一个伤了尾巴。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总兵老爷大喜,说道:“威武不能屈,这才是个将官的道理。”道犹未了,那三尺长的小道童又来讨战,口里不知高、不知低的说道,要生擒道士,要活捉和尚—。总兵老爷说道:“须得天师,才有个结束还他。”即时请到天师。天师道:“这小道童儿是个甚么来历?”总兵老爷道:“前日之时,多蒙天师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这如今又是姜金定请到甚么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么师父,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先着这个小道童做个前部先锋,会弄三头四臂,青面獠牙,唬吓人取胜。先前千户沙彦章被他捉去,后来金指挥、黄指挥两人出马,已自有个赢手,又被羊角真君满天的飞刀遮头扑面,以此上无将不能取胜。如今小道童又来讨战,坐名要天师对阵,故此冒渎尊颜,请凭示下。”天师道:“此等妖道,何足为奇,贫道家传自汉朝到于今日,历过多少朝令,见过多少法师,莫说顶冠束带的,就是三岁娃花儿,也晓得神通,也晓得变化。莫说受生为人的,就是鸡、豚、鹅、鸭,也会通神,也会变化。”总兵老爷道:“似此说来,绝妙,绝妙!须烦天师一行。”天师道:“贫道就行。”即时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是二十四名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是二十四名道士仗剑捧符。中间一面坐纛,坐纛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门旗隐隐,一个天师坐着一匹青鬃马。
却说那个小道童儿看见一簇人马,擂鼓摇旗,就要厮杀,也不管他是个甚么人,掣过那一杆火尖枪,劈胸就是一枪。天师一袖拂开了枪,一手举起七星宝剑,望空一掀,主意来取道童的首级。哪晓得羊角道德真君闪在半空中云头里面,把个宝剑接住了。天师看了半日,不见个七星宝剑下来。只见那个小道童现出三头四臂,三丈金身,朱红头发,青脸獠牙。三个头就是三张口,口口说道要捉天师。四只手就是四杆枪,枪枪来奔天师。天师倒也好笑,没奈何,只得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腾空而起不至紧,却又劈头撞着羊角道德真君。真君高叫道:“哪里走!”天师道:“你是个甚么人,敢来拦我的去路?”真君看见天师来得凶,却不敢轻易,连忙的拿过水火花篮儿,取出一个宝贝来。这宝贝不是小可的,却是轩辕黄帝头上一个顶阳骨,团团圆圆,如镜子之状。他却是一股太阳真精,聚而不散,背后有五岳四渎,面上有社稷山川,明照万里,即如皓月当空。凭你是人、是鬼、是神仙,举起来一照,即时现出本形。凡是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见之即止。凡是驱神遣将,五囤三推,见之即退。任是移星转斗擎天手,也要做个蠓懵痴呆浑沌人。这宝贝名字叫个轩辕镜,羊角道德真君取出这个镜来一照,天师没奈何,也自现了本相,连人连草龙都掉将下来。下面又撞着姜金定日月双刀,蓝面鬼火枪三杆,天师看见倒也好笑,没奈何只得丢下一根束发玉簪儿来。那簪儿飕地一声响,化成一条白龙,驮着天师下海而去。
却说羊角大仙得了头阵,满心欢喜,跨着八叉神鹿,伏着天曹宝剑,左边一个姜金定日月双刀,右边一个无底洞火枪三杆,成群结党,往往来来,高声叫道:“你既是天师,怎么败阵而走?再有本领敢来战么?”天师道:“这个妖畜如此无礼,唐突于我。”即时出马,也不用飞龙旗,也不用皂坐纛,也不用乐舞生,也不用甚么道士,单骑着一匹青鬃马,伏着一口七星宝剑,高声骂道:“那骑鹿的草虫,那三头的恶鬼,亏了你们好厚脸皮!人生在天地之间,秉阳精而为男子。男正乎外,夫者妻之纲,岂可以区区男子,六尺身材,反被一个妖妇所惑,反为一个妇人指使?巾帼之辱,挞于市朝。何况于你男女混杂,昼夜不分,成一个甚么道理?纵有大功,难收此耻!”羊角仙人听知这一席话儿,心上老大的没趣,只是勉强答应道:“你败兵之将,不足以言勇,反来摇唇鼓舌,惑乱我的神机。”道犹未了,姜金定在左壁厢抡动日月双刀,竟奔到天师的面上;右边蓝面鬼掣过三杆火枪,竟奔到天师的身上。天师急架相迎。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头的宝剑。天师那一口七星宝剑:
一冲一撞,说甚么李天王降妖魔于旷洞之野;一架一迎,那数他揭帝神收魍魉于阴山之前。枪对枪,刀对刀,剑对剑,管教他难寻半点空闲;撇处撇,捺处捺,长处长,到底是不争分毫差错。一任他一二三,抖擞威神,恁般的喊声震动;但凭俺七八九,设施武艺,全不见战马咆哮。舞八方,俨然是个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之位;威生八面,竟然打破他休、伤、杜、绝、惊、开、生、死之门。风行雷令,就是须弥山即如芥子,何愁他铁叠金城;火速符飞,纵然大罗殿就在目前,岂惧你凶神恶煞。谁不道我龙虎山龙虎衙龙虎真人,统领着貔貅百万;却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牵连得麂獐一班。正是:走入边崖石径斜,无端魍魉竟揄揶。岂同三战刘先主,直是钟馗把鬼拿。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张天师来得不善,转身取过水火花篮儿,拿动宝贝。天师眼儿又快,早知其意,即时取出一道飞符,放在宝剑头上烧了,念了两句,喝了一声,早有四个天将站在面前。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个轩辕镜来,实指望天师照依前番落马。不晓得天师倒不曾落马,却被黑脸獠牙的赵元帅照头一鞭,打得个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好个赵元帅,左一鞭,左边姜金定慌了,随着鞭梢儿一道火光,入地而去。右一鞭,右边无底洞三个头只剩得一个,四只臂只剩得一双,拽着枪没命而跑。
天师谢了天将,得胜回来。元帅老爷道:“多蒙天师道力,杀退此贼,但此贼一日不擒,此国一日不服,设何计以擒之?”天师道:“今日天晚,尚容明日贫道再作一个处置。”到了明日,不待天师出马,那个羊角仙人又领了姜金定、蓝面鬼阵前讨战。天师今番拿定了主意,方才出马。羊角仙人见了天师,一口宝剑斜撇而来。天师七星宝剑急忙架住,一上一下,一往一来。两个人正战在酣处,只见左肋下姜金定,斜刺里日月双刀滚将来。左边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姜金定。两家正战在酣处,右肋下三头四臂鬼,斜刺里三杆火尖枪刺将来。右边就有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宝剑单战三头四臂鬼。正战在酣处,羊角仙人高叫道:“好道士,你会分身法,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道犹未了,一个就是十个,十个就是一百个。天师高叫道:“好草仙!你会分身法,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天师也是一个分十个,十个分百个。先是一百个羊角仙人,已是塞满了荒草坡前。今番又添了一百个张天师,就把个荒草坡围得密密层层,吆吆喝喝。一百个羊角仙人,一百口飞刀;一百个张天师,一百口七星宝剑,混杀做一坨儿,也不见个高低,也不分个胜负。
羊角仙人心里想道:“两家只斗个分身之法,何足为奇,少不得还要拿出宝贝儿来耍他一耍。”一手提着水火花篮,一手摸着宝贝。天师的神眼岂当等闲,先前就看见了,急忙的剑头上烧了飞符,喝声:“到!”羊角仙人拿出那个轩辕镜的宝贝儿来打一照,两家子都收了分身法。仙人即时跑向前来,指望把天师拿住。哪晓得左边猛空的扑地一声响,转头看时,只见左边站着一个三只眼、拿火砖的大汉,掣将水火花篮儿去了。未及开口,右边猛空的也扑的一响,转头看时,只见右边站着一个铁幞头、拿钢鞭的大汉,一手掣将轩辕宝贝儿去了。未及转身,那两个大汉驾起一朵祥云,腾空而起。羊角仙人也自腾空而去。两个要拿去,一个要抢来,三个人绞作一堆儿在半空之上。 却说去了羊角仙人,止剩得一个姜金定,一个蓝面鬼。这两个怎么是天师的对手?天师把个嘴儿拱一拱,那两个就是钉钉了的一般。天师对着左边喝一声道:“贱婢!你的日月双刀怎么不舞?”姜金定把个眼儿瞅两瞅,只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又对着右边喝一声道:“小鬼,你的火尖三杆枪怎么不戳?”蓝面鬼把个眼儿瞪两瞪,只是动不得,也没奈何。天师道:“相烦关元帅,与我拿他过来。”只见关元帅圆睁凤眼,倒竖蚕眉,天师辞了天将,解上两个贼头,献上中军帐元帅麾下。三宝老爷道:“你两个是甚么人?”一个道:“俺是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一个道:“俺是羊角大仙徒弟无底洞。”三宝老爷道:“你两个人少不得一死。只一件来,死于王事,不失为忠。”姜金定道:“既是女将们尽忠,元帅这里理合释放罢!”三宝老爷道:“怎么释放得你?自古道:在商为义士,在周为顽民。”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叫声:“左右的,每人赏他酒一瓶、肉一肩,与他一个醉饱而死。”姜金定头也不转。蓝面鬼一口一瓶酒,一口一肩肉。左右道:“你怎么吃得这等快哩?”蓝面鬼道:“你岂不晓得我是个无底洞?”左右道:“这一位怎么不吃?”蓝面鬼道:“他是个女将军,洞有底。”左右道:“既是有底,怎么会陷人哩?”蓝面鬼道:“正叫做个有底陷人坑。”
道犹未了,一枝令箭下来,着俘囚解到帐下。三宝老爷道:“押出辕门外枭首示众。”王尚书道:“且慢!”老爷道:“怎么且慢?”王爷道:“下战斩首,上战输心。今日枭首之时,也要他心服。”老爷道:“怎见得他心服?”王爷道:“要他各人供一纸状,看他心下何如。”老爷道:“王老先儿说的就是。”即时责令两个俘囚,各人供状一纸。老爷道:“你两人今日之死,各人心服不服?”两个人齐声答应道:“心服。”老爷道:“你两人既是心服,各人供上一纸状来。”姜金定道:“女将不知道状是怎么样供?”老爷叫声:“左右的,取出供状式样来与他看。”
姜金定看了供,说道:
“供状人姜金定,系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供为违抗天兵,自取罪戾事:中国有圣人,万邦来享。天兵西下,自不合鞠旅陈师,违抗不顺,以致战败受俘,理当枭首。逆天者亡,夫复何辞!所供是实。”
蓝面鬼供说道:
“供状人无底洞,系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供为妖邪煽惑良民,自重罪恶事:王者四海一家,卧榻边岂容鼾睡。自不合猖妖惑众,抗拒天兵,以致人国兵伤财尽,是谁之过欤?妖言者斩,亲于其身为不善。罪何可逃?所供是实。”
三宝老爷看了供状,说道:“这两人果真心服。”王爷道:“得他心服,才是个王者顺天应人之师。”旗牌官押赴辕门外枭首,一个人一刀。只见姜金定一道黑烟,扑天而去;蓝面鬼一刀两段,白气腾地而去。旗牌官报上中军帐。三宝老爷道:“快问天师。”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晓得他是个甚么脱壳金蝉,且听下回分解。
第28回 长老误中吸魂瓶 破瓶走透金长老
诗曰:
为问西洋事有无,狰狞女将敢模糊。
防风负固终成戮,俨狁强梁竟作俘。
可汗头颅悬太白,阏氏妖血溅氍毹。
任君惯脱金蝉壳,难免遗俘献帝都。
却说三宝老爷听知辕门外刀下不见了人,一时未解其意,请问天师。天师道:“黑烟是火囤,白气是水囤。”三宝老爷不准信,说道:“既是他会水、火二囤,怎么初然肯受缚而来?怎么末后肯定供状?”王尚书道:“似此绑缚,怎么得脱?”天师道:“二位元师不信,即时就见分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有妖道身骑着八叉神鹿,手持宝刀,带领姜金定、蓝面鬼,还有一枝番兵番马,声声叫道要放火烧船,张天师不在心上,单要生擒金碧峰长老。”原来羊角仙人是个仙籍上有名的主儿,就是马元帅、赵元遇擅便,纵然争闹一场,水火篮、轩辕镜俱已付还他了,故此他又下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果真的,这些番狗死而不死,着实是不好处。”天师道:“此时天晚,莫若抬将免战牌出去,俟明日天晓再作道理。”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了免战牌,高叫道:“你们有耳朵的听着,我们今晚且回,明日来单要你甚么金碧峰出马,其余的倒不来也罢。”三宝老爷听知他这等吆喝,心上老大的吃力。到了明日早上,请出王尚书来,大家计议。王爷道:“今日妖道再来,我和你说不得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还只在国师身上才好。不然连我等的性命都是难逃。”道犹未了,妖道又来讨战,不要别人,坐名要金碧峰长老。王爷道:“说不得了,只得拜求国师。”老爷道:“见教的极是。”
相见国师,国师道:“连日胜负何如?”三宝老爷道:“这个金莲宝象国如何这等费手也?”长老道:“怎么费手?”老爷道:“前日有几员番将,武艺颇精,神通颇大,仗凭朝廷洪福,国师佛力,俱已丧于学生的帐下诸将之手,故此不曾敢来惊烦国师。近日出一女将名唤姜金定,虽是一个女流之辈,赛过了那七十二变的混世魔王,好厉害哩!好厉害哩!多亏了天师清净道德,败了他几阵。不料他到个甚么羊角山羊角洞,请下个甚么羊角道德真君来。那真君骑一只八叉神鹿,仗一口飞天宝剑,带领了一个小道童:三头四臂,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长,朱砂染的头发,青靛涂的脸儿。连番厮杀来,诸将不能取胜。昨日天师三战妖道,虽不曾大败,却也不能大胜。今日妖道又来讨战,口口声声不要他将交锋,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故此俺学生辈不识忌讳,特来相恳。”长老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怎么说个‘出马’二字。就是平常间,扫地也恐伤蝼蚁命,飞蛾可惜纸糊灯。”三宝老爷心里想道:“国师这个话,是个推托的意思。”王尚书心里想道:“国师推托,我们下西洋的事,就有些毛巴子样儿。”只有马太监在座,倒是个肯说话的,他说道:“既国师不肯出马,不如暂且宝船回京,奏过万岁爷再作道理。”长老道:“阿弥陀佛!怎么暂且回京?”马公道:“用兵之道,进退二者。今日既不能进前,莫若退后。若做个羝羊触藩,进退两无所据,那时悔之晚矣!”长老道:“阿弥陀佛!你们都不要慌,待贫僧出去看一看来,看这仙家是个甚么样子。”马公道:“看也没用处。”长老道:“自古说得好:‘三教元来是一家。’待贫僧看他看儿,不免把些善言劝解他归出去罢。”马公道:“道士乃是玄门中人,不比释教慈悲方便。倘或他动了火性,饶你会说因果,就说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怎奈他一个不信,他尊口嗷然佯不知。不如依俺学生愚见,暂且回京的高。”长老道:“钦承王命,兵下西洋,岂可这等半途而废?待贫僧去劝解他一番,看是何如。”
长老站将起来,把个圆帽旋了一旋,把个染衣抖了一抖,一手托了紫金钵盂,一手拄着九环锡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个胡须抹了一抹,竟下宝船而去。王尚书走向前来,问说道:“国师哪里去?”长老道:“贫僧去劝解那个仙家,叫他转回山去罢。”王爷道:“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当个性命。虽说你佛门中曾有舍身喂虎、割肉饲鹰,那却是个朝元正果。你今日身无寸甲,手无寸铁,旁无一人,光光乍儿前临劲敌,岂不是个暴虎冯河。倘或有些差池,怎么是好?”长老道:“有个甚么差池?”王爷道:“国师忒看轻了。昨日天师带领着许多人马,况有令牌符水随身,况有天神天将救护,况有草龙腾空而起,偌大的本领,尚不能取胜于他。你今日赤手空拳,轻身而往,岂不是羊入虎口,自速其亡?依我学生愚见,还带一枝人马,远壮军威;还带两员将官,随身拥护。国师,你心下如何?”长老低了头,半晌不开口,心里想道:“天师虽则是外面摆列得好看,内囊儿怎比得我的佛力。”过了半晌,说道:“贫僧也不用人马,贫僧也不用将官。”马公道:“国师可用一匹脚力?”长老道:“贫僧也不用脚力。”三宝老爷道:“你们只管琐琐碎碎,国师,你去罢!全仗佛爷无量力,俺们专听凯歌旋。”长老把个头儿点了一点,竟下宝船而去。长老去了,马公道:“国师此行不至紧,我们大小将官和这几十万人马的性命,都在他身上。”王爷道:“怎见得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马公道:“我们当初哪晓得甚么西洋,哪晓得甚么取宝,都是天师、国师所奏,故此才有今日。到了今日,正叫做满园果子,只看得他两个人红哩!昨日天师有偌大神通,也不能取胜。今日国师此去,又未知胜负何如。倘或得胜,就是我大明的齐天洪福;倘或不能取胜,有些差池,反惹他攻上船来,我等性命也是难保。”王爷道:“老公公之言深有理。只是这如今事出无奈,空抱杞人之忧。”
马公道:“俺学生还有一个处置。”王爷道:“是个甚么处置?”马公道:“禀过元帅郑爷,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军情。若是个国师得胜,报进营来,我们安排金鼓旗幡迎接。倘或不能取胜,多遣将军,多发军马,助他一阵。再若是国师微弱,被妖道所擒,叫他作速的报上船来,我们绞动缆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回到南京,再作一个道理。王老先儿,你意下何如?”王爷道:“此计悉凭元帅郑爷裁处。”禀过三宝老爷,老爷说道:“所言者是。”即时差下五十名夜不收,前去打探消息。怎么南朝的夜不收会到西洋打探军务消息?原来三宝太监是个回回出身,他知道西番的话语,他麾下有一枝人马,专一读番书,专一讲番语,故此有这一班夜不收,善能打探消息。
却说这五十名夜不收离了宝船,望崖上奔着,国师老爷就早已看见了。原来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无山林丛杂,无冈岭绵亘,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尘土迷天,故此老爷就晓得了。老爷心里想道:“这五十个人多应是元帅不放心,差下来打听我的消息。只是俺却也要提防他。怎么要提防他?我如今是个四大假相,前面羊角道士若是个妖邪草寇,便不打紧。若是哪一洞的神仙,或是哪一代的祖师,我少不得调动天兵,少不得现出我丈六长的真相,少不得这五十个人看破了我。看破了我不至紧,你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是尊古佛。’我也说道:‘国师不是个和尚,是尊古佛。’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却就枉了我涌金门外托生的功果。又且前面有许多的国度,各国有许多的妖僧妖道,有许多的魑魅魍魉,张也挨我去,李也挨我去,我都去了,却教这些下西洋的将官功绩,从何得来?损人利己,岂是我出家人的勾当?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好个国师,无量的妙用,把手望东一指,正东上吊将一位神将下来,朝着国师绕佛三匝,礼佛八拜,凤盔银铠,金带蓝袍,手里拿着一杆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国师起头看时,原来是个护法韦驮尊者。长老道:“相烦尊神,把贫僧的四大色身重叠围护,不可泄漏天机。”韦驮道:“谨遵佛爷牒旨。”国师又把手望西一指,正西上祥云缭绕,瑞气盘旋,一朵白云落在草坡之下。长老起头一看,只见一位尊神:
头戴枪风一字巾,四明鹤氅越精神。
五花鸾带腰间系,珠履凌波海外人。
长老道:“尊仙高姓大号?”那仙家拜伏在地,说道:“在下不足是个白云道长。”长老道:“相烦尊仙,可将白云八百片遮住我南军耳目,不可泄漏天机。”白云道长说道:“谨依佛旨。”须臾之间,乌云陡暗,黑雾漫天,坐营坐船的军士还不至紧,所有打听的五十名夜不收,嗫嗫嚅嚅,都说道:“好古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适才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一会儿就是这等乌云蔽日,黑雾遮天。只怕还有大雨来,雨来却耍了我们没脚手的,不免到这个山凹底下躲一躲儿。”
却说金碧峰长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来。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见沿海岸走着一个僧家,头长耳大,面阔口方,一手托着一个钵盂,一手拖着一根禅杖,只身独自大摇大摆而来。羊角仙人心里想道:“来的就是南朝甚么金碧峰和尚了。只一件,若是甚么金碧峰,他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四跪八拜,拜为护国国师,他岂不领兵统卒?他岂不擂鼓摇旗?这还不是他。”一会儿又想道:“我这西洋却没有个和尚,想必就是他。也罢,是与不是,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原来三教中惟有佛门最善,长老低声答应道:“贫僧便是。”羊角仙人看见金碧峰这等鄙萎,心里想道:“过耳之言,深不足信。姜金定就说得南朝金碧峰海阔的神通,天大的名望,原来是这等一个懦夫。擒这等一个懦夫,如几上肉,笼中鸡,何难之有!”叫一声:“无底洞,你与我拿过那个和尚来。”
无底洞写供状的馊酸陈气才没处发泄,听知叫他拿过和尚来,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起那一杆火尖枪,飞过来直取金碧峰长老。长老看见他的飞枪戳到自家身上来,说道:“善哉,善哉!贫僧是个出家人,怎禁得这一枪哩!”那佛爷爷的妙用,把个指头儿略节的指一指,那无底洞两只脚就如钉钉了的一般,那无底洞一杆枪就像泥团儿塑的一般。无底洞分明要走,脚儿难抬;分明要厮杀,枪又不得起。只得口口声声吆喝道:“师父救弟子哩!”就叫出三丈长的金身来,就叫出三个头,四个臂来,就叫出朱砂染的头发、蓝靛涂的脸皮来。长老看了,笑一笑说道:“好说道你是个人,你又不像个人;好说道你是个神,你又不像个神;好说道你是个鬼,你又不像个鬼。”全不在长老心上。
须臾之间,长老起眼一看,只见他顶阳骨上,有三尺火光而起。长老心里想道:“此人不中相交的。”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佛爷爷衣袖里面走出一个小和尚来,不上一尺二寸来长,光着头,精着脚,一领小偏衫,数珠儿一大索,朝着长老打一个问讯,说道:“佛爷着弟子哪壁厢使用?”长老道:“你与我把前面的无名鬼退了。”其人虽小,本事高强,走向前去,喝声道:“无名鬼!此时不退,等待何时?”无底洞反笑起来,说道:“吃乳的娃娃就做和尚。”小和尚道:“油嘴!你还不退,要费我的手么?”即时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铁界尺来,照着无底洞的孤拐上扑通一界尺,打得个无底洞跌翻地上,四脚朝天。
羊角仙人看见打翻了无底洞,心上老大吃力,高叫道:“好个出家人,恁的凶哩!焉敢就伤我徒弟。”连忙的催动八叉神鹿,走近长老身边,提起一口宝剑来,望空一撇,喝声道:“中!”那口剑先从下而上,复从上而下,竟照着长老的顶阳骨砍将下来。长老把个指头略节一指,那口剑早已落在草地里。羊角仙人见了,大惊失色,心里想道:“这和尚不中看,却中吃,比着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少不得也拿出那个宝贝儿来,会他一会。”即忙里提过水火篮来,一手拿着轩辕宝镜,望空一掷。这个轩辕宝镜宜真不宜假,长老丈六金身,哪怕他照。只是长老本心是个真人不露相,不肯把他照破了,连忙的把个手里钵盂也望空一掷。钵盂上去,就把个轩辕镜迎住了,不能不来。一个是佛门中天无二日,一个是玄门中国无二王,两家子敌一个相当。
长老收了钵盂,仙人收了宝镜。仙人心里想道:“这个和尚本领高强,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拜为国师。我只是寻常的家伙,耍他不过。兵行诡道,不免安排个巧计,教他吃我一亏,才见得我的本领,才不枉了姜金定请我下山。”心上经纶已定,方才开口高叫道:“金碧峰,我闻你是南朝护国的国师。一人之师相,百官之领袖。巍巍乎惟你为大,惟你为师。你享这等的大名,还有些甚么大本领么?”长老道:“阿弥陀佛!贫僧是个出家人,有个甚么大本领。”羊角仙人道:“盛名之下难久居,你今撞遇着我是个真对子,你也拿出些本领来才像。”长老道:“阿弥陀佛!但凭仙人吩咐就罢。贫僧有个甚么本领拿出来?”羊角仙人道:“也罢,我叫你一声金碧峰,你敢答应我么?”原来金碧峰长老是个佛爷爷临凡,佛力广无边,无可无不可。凭人叫他长,他就长,叫他短,他就短,全不用半点儿心机。却也凭你就是个八天王,也坏他不得。他说道:“阿弥陀佛!有问即对,岂有叫我名字我不答应之理?”羊角仙人道:“军中无戏言。”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一言一语,有个甚么戏言?”羊角仙人高叫一声道:“金碧峰长老哩!”长老应一声道:“有,贫僧在这里。”只见羊角仙人手里一个三寸长的瓶儿,把个长老捞将去了。
捞将金碧峰去了不至紧,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军情的,报上中军宝帐。马公道:“快上宝船,绞动缆车,拽起铁锚,扯满风篷,顺流而下,竟转南京。事在呼吸,不可迟疑。自古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王尚书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岂我们堂堂大将之事?”三宝老爷道:“大丈夫马革裹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怎么说一个‘走’字?”道犹未了,只见非幻禅师早知其事,但未审是真是假,说:“即如是真,他自有个脱身之计。又或者是个疑上添疑,计中用计,亦未可知也。”三宝老爷道:“禅师言之有理。”这正叫做个知师者莫若弟子。即时取出一枝令箭,传示各营,敢有妄报军情者,即时枭首示众。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个瓶儿,把个塞儿塞了瓶嘴,叫一声:“姜金定,你来。”姜金定连忙的跪下,说道:“师父有何吩咐?”真君道:“我今日与你干了这一个大功。”姜金定说道:“师父怎么就捞翻了他?”真君道:“他不合打翻了我的无底洞,故此我恼上心来,用此毒汁。”姜金定道:“多谢师父的仙力,拿了这个僧人,其余的将官不在话下。”羊角真君道:“徒弟,你拿这个瓶儿去见番王,算你的十代功劳。”姜金定说道:“这个瓶儿有些淘气,弟子不敢拿。相烦师父进朝走一遭,同献功劳,也不枉师父下山来一次。”真君不肯去,姜金定决意要请去。羊角仙人看见他心坚意坚,便和他同去,跨着一只八叉神鹿,左手提着一口宝剑,右手拿着这个瓶儿。番王下榻相迎,说道:“寡人有何德能,敢劳祖师鹤驾,未及远迎,望乞恕罪!”仙人道:“小徒之请,不得不然。”番王请羊角仙人坐在龙床上面,自家下陪,说道:“多谢祖师仙力,擒此僧家,寡人的社稷坚牢,江山巩固。自此以后,一时十二刻,俱是祖师之大赐。”羊角真君道:“仰仗大王洪福,凭着小道本领,擒此僧家,实是难事。”番王道:“拿的和尚在哪里?带过来与我看一看。”羊角真君手里拿着一个瓶儿,说道:“和尚拿在这个里面。”番王道:“怎么和尚拿在瓶里?”羊角真君道:“这个瓶尽有些来历。”番王道:“是个甚么来历?”羊角真君道:“这是元始天尊炼丹的丹鼎,里面有万年的真火,百代的真精。”番王道:“有多少年代哩?”羊角真君道:“自从盘古不曾分天地之先,已经烧炼了万千多载。及至盘古分天地之后,又曾烧炼了千百多年。”番王道:“怎么会吃人哩?”真君道:“不是会吃人。天地间只有这一股真精真气,放之则弥六合,卷之不盈一掬。一真相契,翕受无遗。”番王道:“怎么得那个人进来?”真君道:“我这里先开了瓶口,方才叫那个人一声,那个人答应了一声‘有’,大抵声出于丹田,声到气到,气到精到,故此就把那个人吸将来。”番王道:“叫做个甚么名字?”羊角真君道:“叫做个吸魂瓶儿。”番王道:“死魂可也吸得么?”真君道:“吸死魂就是个吃死食的。”番王道:“祖师从何得来?”真君道:“这是我道家第一个宝贝,惟有德者有之。”番王道:“这和尚在里面,怎么结果他?”真君道:“到了午时三刻,便就化做了血水,就是他的结果。”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一则款待祖师,二则守过午时三刻。真君道:“把这瓶儿挂在金殿上正中梁上,待等午时三刻,再取它下来。”番王大喜,设宴相待。正是:
一杯一杯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瓶来。
番王与羊角真君献酬礼毕,不觉的就是午时三刻以来。真君叫道:“快取梁上的瓶儿来与我。”当有番官番将双双两两,即时取过瓶来。真君接着,晃了一晃,说道:“里面金碧峰长老已经化成血水了,明日擒了元帅,烧了宝船,天下太平,黎民乐业,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番王道:“太平宴是小事,只是难逢祖师之奇珍。”真君道:“此乃小事,何足为奇。”即忙把个瓶儿递将下去,文与文共,武与武连,看了一周,付还羊角真君。真君接到手里,再晃一晃,觉知道轻了些,仔细看来,只见瓶底上有一个针眼大小的窟窿。真君吃了一惊,说道:“哎,罢了!”番王看见羊角道德真君吃惊,把他也唬倒了,问道:“祖师为何着惊?”真君道:“贫道这个宝贝百发百中,饶他就是超凡入圣,上界天星,入在瓶中,过了午时三刻,未有不化成血水者。哪晓得这个和尚钻了我宝贝的底火。走了和尚不至紧,坏了我的宝贝,无药可医。”番王道:“一个和尚这等弄喧,寡人的龙床坐不稳了。”真君道:“大王放心宽解,容贫道暂且回山采些药草,补完了这个瓶儿,再来与大王出力。那时节尽数搬出我祖传的本领来,饶他活佛,吃我一亏。”竟跨着八叉神鹿,驾起祥云,望羊角山而去。无底洞赶向前,高叫道:“师父带得弟子归山去也罢!”真君道:“你暂且在这里,我不日又来。”姜金定说道:“全仗先锋,诚恐那和尚又来哩!”无底洞说道:“先锋好做,铁界方难熬。”大家笑了一会。
却说金碧峰长老回到宝船,非幻禅师只是鼓掌而笑。三宝老爷道:“国师怎么遭他的毒手?”长老道:“他是个吸魂瓶儿,叫一声应一声,就把个三魂七魄吸将去了。”老爷道:“怎么又得回来?”长老道:“是贫僧把根九环锡杖捣通了他的底眼,抽身而来。”老爷道:“他今番又来,何以处之?”王尚书道:“只是一个不答应他,任他叫得花如锦,奴家只是一个不开言。”长老道:“到底不是个结局。”马公道:“他的瓶底儿已经捣穿了,怕他来怎么?”长老道:“他肯甘心做个破家伙?一定要去泥补。”王尚书道:“就这个泥补里面,安个机窍。”长老道:“贫僧自有个安排。”
毕竟不知长老是个甚么安排,且听下回分解。
第29回 长老私行羊角洞 长老直上东天门
诗曰:
白云羊角石门开,人向蓬莱顶上来。
四面峰峦排剑戟,九重烟雾幻楼台。
水清潭底龙常宅,风静松梢鹤又回。
一觉长眠天未晓,吸魂瓶底只相催。
却说长老说道:“贫僧自有个安排。”道犹未了,一道金光径到羊角山羊角洞口。收了金光,早有个本山的山神接住,看见是个佛爷爷,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不知佛爷爷降临,未曾远接,接待不周,望佛爷爷恕罪。”长老道:“羊角道德真君可在这个洞里?”山神道:“在这个洞里。”长老道:“此时可在洞里么?”山神道:“因为佛爷爷把他宝贝儿捣坏了,他方才进得门来,气冲冲吩咐徒弟有底洞,看守了那个水火花篮儿,叮嘱道:‘花篮儿里面有许多的宝贝,不可轻易。我下山去采些药草回来,补炼吸魂瓶底。’因此下山去了,不在洞里。”长老道:“羊角大仙今日下山,怎么样打扮?”山神道:“他今日下山,挽的双丫髻,穿的白道袍,系着一条黄丝绦,麻窝子暑袜一般高。”长老道:“手里拿着甚么?”山神道:“手里提的另是一个小篮儿。”长老道:“你们且回避着。”山神回避了。好长老,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羊角真人—般无二,挽的双丫髻,穿的白道袍,束着一条黄丝绦,麻窝子暑袜一般高。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儿,摇摇摆摆,摆进洞去。适逢得那个有底洞的徒弟正在瞌盹,长老装做一个羊角道德真君,叫一声:“有底洞!”把个有底洞唬得好梦忙惊醒,颠狂不自由。长老又故意的骂上两声,说道:“着你看水火花篮儿,原来只在这里打盹!”有底洞说道:“方才把个眼皮儿睁一睁,哪晓得师父就来。”长老故意的说道:“我不曾下山去哩!”有底洞说道:“原来不曾下山去?却就折将回来。”长老故意的说道:“是我下山去,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来,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他倘或到这里做个‘犬吠鸡鸣潜度关’,却不坑杀了我?不如带在身边,万无一失。”那有底洞正然要去瞌睡,巴不得个冤家离眼前,说道:“师父说得有理,不如你拿去罢,省得弟子耽惊受怕的。”长老又故意的说道:“拿过篮儿来。”有底洞双手捧着个篮儿。长老取了个吸魂瓶,又故意的叮嘱道:“这一件宝贝是我拿去,篮儿里面别的宝贝还多哩!你再打盹,我回来和你讲话。”有底洞心里想道:“骑马不撞着亲家公,骑牛便就撞着亲家公。方才打得一个盹,惹得师父说了这许多唠叨。”
却说金碧峰长老得了仙家这一个宝贝,金光一道,早上了宝船。三宝老爷说道:“适来国师为甚么匆匆而去?”长老道:“也只为着个吸魂瓶儿。”老爷道:“怎么为着个吸魂瓶儿?”长老道:“贫僧料定了那个仙人去下山采药,是贫僧弄了一个术法,诓得他的瓶儿来了。”老爷道:“在哪里?”长老道:“在这里。”老爷道:“借与俺学生瞧一瞧。”长老即时把个瓶儿递与三宝老爷。老爷道:“原来这等一个瓶儿,只有三寸来长,三寸来围,就像白玉石碾成的一般。”马公道:“这等一个小瓶儿,如何装得一个老大的人在里面?”长老道:“此乃仙家妙用。可以大,大则包山吸海。可以小,小则针鼻子不能容。可以轻,轻则无一毛之力。可以重,重则这等一个宝船,也可以装载得宽兮绰兮。”马公道:“原来这等妙,借俺学生看一看。”各公公俱看了一看,说道:“可将此瓶传示众将,今后遇着这等一个瓶儿,叫你名字切不可答应。”长老道:“善哉,善哉!传示各将官俱看一看。”这一看不至紧,中间就有一段古怪跷蹊的事出来。
是个甚么古怪跷蹊的事出来?瓶儿递与众将官,众将官看完了,仍复递与金碧峰长老。长老拿在手里一看,仰天一声大笑。三宝老爷道:“国师大笑,笑着哪一件来?”长老道:“这个吸魂瓶儿不是真的了。”三宝老爷吃了一惊,说道:“怎么不是真的?”长老道:“是那一个抵换去了。”老爷道:“国师差矣?众将官俱是我帐下的人,正叫做南来一路雁,岂有个抵换之理!”长老道:“不是我这里人抵换,就是那羊角道德真君抵换去了。”马公道:“羊角真君过来,众将官岂不认得?”长老道:“那大仙的本领不小,他必然是变做我的南朝军士,混在帐前,撮撮弄弄,弄将去了。”马公道:“哪里变得这等儿厮像。”长老道:“我怎么变得像羊角大士?”王爷道:“查问传送官便知端的。”传送官说道:“只见船头上提铃的花幼儿,他说道:‘只怕明日我也上阵,错答应了他,不如借我看一看。’想必就是他了。”长老道:“就是他了。”三宝老爷道:“怎么来得这等快?怎么变得这等像?俺心上到底有些不准信。”
长老道:“你不准信?”把个手指头望西一指,只见西上掉将一位尊神下来,素巾素袍,素靴素带,看见佛爷爷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佛爷爷呼唤有何使令?”长老道:“你是何神?”其神道:“小神是西方揭谛神。”长老道:“羊角山羊角洞在你西方么?”揭谛神道:“是在小神西方。”长老道:“洞里有个羊角大仙,你可晓得?”揭谛道:“小神晓得。”长老道:“他方才下山采药,可曾回来么?”揭谛道:“方才采药回来,为着老爷的事,闹了这一会。”长老道:“他怎么闹哩?”揭谛道:“他采了药转回洞中,叫声:‘有底洞拿过吸魂瓶儿来,待我来补着。’那有底洞道:‘师父拿去了,怎么又问我要?’仙人道:‘我下山采药交付与你的,你怎么就沉没了我的?’把个有底洞口里只是叫屈。仙人道:‘叫屈也枉然,我要我的宝贝。’有底洞说道:‘你先前是交付与我,我便与你看守着。然后你下山去,去不上盏热茶时候,翻身折回来。我又问你,怎么就来了?你说是我方才下山去,走了几步,猛然间想起来,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倘或他走将来撮弄得我的去了,却不是坑杀了我。不如带在身边,万无一失。我便连忙的递与你。你怎么又来问我要,反赖我沉没了你的?”师徒两个你赖我,我赖你,赖了一会儿,羊角仙人袖占一课,早知其情,即时驾起祥云,来到老爷宝船之上。可可的老爷船上都在看宝贝,他就摇身一变,变做个船头上提铃的花幼儿。带的是花幼儿的绿扎巾,穿的是花幼儿的黄披挂,故意的说道:‘只怕我明日也上阵,错答应了他,不如借我也看一看。’他拿到手里来,就抵换去了。”长老道:“是了,你去罢。”揭谛神驾云而去。
长老一手拿了瓶儿,一手叫左右的取过无根水一钟来,用指甲水一弹,弹在那个瓶上,递与老爷。老爷看时,原来是张白纸剪成的。老爷道:“怪哉,怪哉!看此异事,传下将令,叫过花幼儿来。”传令的回复道:“花幼儿连日发了绞肠痧,不曾起来,递得有病状在军政司。”王尚书道:“这都是逼真的,再不须查究。只一件来。”马公道:“哪一件?”王爷道:“那仙人得了这个宝贝,只怕他明日又来。”长老道:“我还去会他的。”马公道:“好人不做倒做贼。”长老道:“都是羊角道士做贼。”马公道:“怎见得是羊角道士做贼?”长老道:“你岂不闻诛斩贼道?”道犹未了,一道金光,烛天而起。却说羊角仙人取了宝贝,转回洞来,好不快活也。叫声:“有底洞在哪里?”有底洞走向前去,说道:“弟子在这里。师父,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仙人笑了一笑,说道:“我是真的,终不然师父有个假的?”有底洞说道:“那个金碧峰长老和师父一般儿,哪晓得他是个假的。”仙人道:“你这是伤弓之鸟,见曲木以高飞。真的自真,假的自假。你也带些眼色走就好了。”有底洞道:“师父,你在哪里去来?”仙人道:“我去取宝贝来。”有底洞道:“可曾取得来么?”仙人道:“是天大的缘分。”有底洞道:“怎么是天大的缘分?”仙人道:“我去之时,他们正在看这个宝贝。是我变做了南朝—个提铃的花幼儿,接他的过来,复手就把个白纸剪的换了他的。”有底洞说道:“宝贝在哪里?”仙人袖里取出一个吸魂瓶,交付徒弟,说道:“这不是?”有底洞大喜,说道:“师父真好手段也!”仙人道:“我的药草共是七样,已经有了四样,还少三样,我不免还下山去走一遭。你今番却要仔细,再不可被他诓骗了。”有底洞说道:“今番弟子晓得了,师父来得迟,就是真的,师父来得早,就是假的。若是假的,我一把揪住了他,待等师父回来,与他算帐。”仙人道:“言之有理。但我去后,你须关上洞门,免致疏失。”有底洞道:“是,是!”羊角仙人离了洞门,方才要下山去,心里想一想,说道:“我还少吩咐了他一件。”却又折回来,敲一敲洞门。有底洞听见是那个敲门。心中大喜,说道:“今番却是金碧峰来也,待我扯住了他,功劳不小。”连忙的开了洞门,也不管是张三,也不管是李四,一把扯住,大喝一声道:“唗!金碧峰,你今番遭我手也!”仙人道:“徒弟,我不是金碧峰,我却是师父。”有底洞道:“你还来胡说。我前番被你哄了,致使我师徒们大闹一场,我今日岂肯轻放于你?”仙人道:“我委实不是金碧峰。”有底洞说道:“你又来哄我。我与师父计议已定,大凡来得迟,就是师父;来得早,就不是师父。岂有我的师父这早晚就折回来也?”仙人道:“你放了我,我有话与你说。”有底洞道:“放是放不成,你有话只管说来,我听着。”仙人道:“我转来与你定下一个计策,好拿金碧峰。”有底洞心上还是半信半疑,说道:“是个甚么计策?”仙人道:“若不定下一个计策,这如今我分明是真的,你又说我是假的;过会儿他分明是假的,你又说他是真的。却不错误了乾坤,颠倒了日月?”有底洞道:“你定下个计策便是。”仙人道:“我和你做下一个哑号儿,大凡是我回来之时,先把头上巾点一点,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次三咳嗽三声,不论来迟来早,俱是这个哑号儿,就是你真师父。大凡没有这个哑号儿,就是假师父,你便扯住他,与他相闹。”有底洞心下才明了,放下手说道:“师父饶罪,弟子是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师父。”仙人道:“徒弟,我不怪你,这正是你的小心处。”羊角仙人定了这个哑号儿,放心大胆而去。
却说金碧峰到了羊角洞,收住金光。羊角山山神急忙的接住,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接待不周,望佛爷爷恕罪。”长老道:“羊角仙人可在洞里么?”山神道:“方才又下山去了。”长老道:“他今番又有甚么事下山?”山神道:“他药草共是七味,还少三味,故此下山。”长老道:“他的宝贝在哪里?”山神道:“还在洞里。”长老道:“他今日下山之时,怎么样儿打扮?”山神道:“他今日打扮,与每日不同些。”长老道:“是个甚么不同?”山神道:“他今日头戴的逍遥折巾,身着的鸦青直裰,腰系的吕公丝绦,脚穿的方头云履。”长老道:“他手拿着甚么?”山神道:“他今日撇了小篮儿,拿的是鹅翎羽扇。”长老道:“你且回避着。”好个长老,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羊角仙人一般的模样,一般的打扮,摇摇摆摆,到羊角洞口叫一声:“徒弟开门。”
有底洞连忙的把个洞门开了,只见衣服、面貌都和师父一般,只是哑号儿不是师父传的。有底洞大笑了三声,说道:“金碧峰和尚,你好不羞哩!前番我是认不得你,被你骗了。今番我又认不得你么?我又被你骗么?”金碧峰长老被他数说得哑口无言,一道金光,烛天而起。有底洞看见长老走了,不胜之喜,嘎嘎的大笑了几声,说道:“我师父好计策也!”长老听知说“好计策”三个字,他便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收了金光,落下洞口。山神接住,说道:“佛爷爷还有甚么使令?”长老道:“他这洞外可有甚么邻居么?”山神道:“山凹之中有一家子姓皮,名字叫做个皮之和,他与羊角大仙相厚,朝夕往还。”长老道:“皮之和家里可有个甚么丫环、小厮么?”山神道:“皮之和有一个亲生女儿,叫做个皮大姐,年方六岁,他每日间到洞里去耍子。”长老道:“那皮大姐怎么样打扮?”山神道:“皮大姐头上小小的一个顶髻儿,上身青布褂儿,下身蓝布裙儿,脚下一双精精致致的花鞋儿。”长老心里想道:“皮大姐虽小,儿字倒多。”说道:“你且回避着。”
好长老,摇身一变,就变做个皮大姐,头上一个顶髻儿,上身青布褂儿,下身蓝布裙儿,脚下一双花鞋儿,轻轻的敲一敲洞门。有底洞说道:“今番是师父来也。”开了洞门,只见是皮大姐。有底洞说道:“皮大姐,你来耍子哩!”皮大姐说道:“妈叫我来看看你。”有底洞说道:“看我怎的?”皮大姐道:“妈听见你和哪个争闹哩?”有底洞说道:“你和妈说,是个南朝和尚骗我的宝贝哩!”皮大姐道:“骗得去了没有?”有底洞说道:“我师父出门之时,有个哑号儿,故此不曾骗得去。”皮大姐道:“是个甚么哑号儿?”有底洞说道:“大凡是我真师父回来,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次三咳嗽三声。那和尚做得不像,故此不曾骗得去。”皮大姐道:“我家去哩。”有底洞说道:“有慢你,你明日再来,补你果子罢。”有底洞又关了洞门。
好长老,得了这个哑号儿,心中大喜,撇了皮大姐,又变做个羊角大仙,摇摇摆摆,到洞门口来叫一声:“徒弟开门。”有底洞听知是师父的喉咙,说道:“门也开得我不耐烦了,今番却是师父来也。”开了洞门,只见师父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次三把个喉咙嗽三声。有底洞看见是个真师父,大笑一个不止。碧峰长老怕泄漏了天机,不敢笑,故意的问道:“你笑甚么?”有底洞说道:“我笑那和尚假充你来骗我宝贝,是我识破了他,撞一鼻灰而去。”长老又故意的说道:“今番亏了你。”有底洞说道:“也不亏我。只是师父采的药草何如?”长老故意的说道:“药草俱全了,拿出宝贝来,我到后面山里去补。”有底洞双手递过宝贝来。长老又得了宝贝,无量生欢喜,竟往后山而去,一道金光烛天,早已到了中军宝帐,见了元帅,说了这一段情由,各自准备羊角仙人再来厮杀。
却说羊角仙人采完了药草,归到洞口,做了三般哑号儿。有底洞说道:“你拿了宝贝,又做甚么哑号儿?”羊角仙人大惊,细问一遍。有底洞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羊角仙人大怒,骂说道:“金碧峰,你出家人心肠忒狠,我若不拿住你,誓不回山!”叫一声:“有底洞看了洞门,待我去拿了和尚再来。”即时跨上八叉神鹿,一朵祥云,竟落金莲宝象国。番王接着问道:“前日的宝贝补完了么?”羊角仙人不好说被长老得了,只是含糊答应道:“完了。”姜金定接着问道:“师父宝贝补完了?”也说道:“补完了。”无底洞接着问道:“师父宝贝补完了?”也说道:“补完了。”番王道:“有劳仙长鹤驾远临。”叫左右的快摆斋来。羊角仙人道:“不劳斋,但着姜金定点兵出城,以便捆绑。”
却说姜金定即时点起番兵,无底洞取出那一副脸子,随着师父出了哈密西关,特来讨战。金碧峰长老说道:“那妖道又来讨战,少不得还是贫僧出去。”羊角仙人远远的高叫道:“好大胆的僧家!你三番两次偷我的宝贝,是何道理?”道犹未了,取出一口宝剑,念动真言,宣动密咒,望空一撇,喝声道:“中!”那口宝剑竟奔国师头上而来。长老慢腾腾的说道:“贫僧是个出家人,怎禁得这一剑?”袖儿里面把个指头望空一指,其剑斜刺里插着草地之上。羊角仙人大怒,说道:“好和尚,恁的欺人也!”把个八叉神鹿角上敲了一敲,那个鹿就急走如飞,手里拿着一面鱼鼓儿,迎风晃一晃,就变成做丈来多长碗来粗细的一根生铁棍,照着长老顶门上一棍劈将来。长老说道:“善哉,善哉!唬杀了贫僧。你这一棍来,不把贫僧打做了一块肉泥也!”叫一声:“韦驮天尊何在?”韦驮天尊一手接住了那一根铁棍,那一根铁棍轻轻的落在地下。把个羊角真人激得只是暴跳如雷,大叫一声道:“气杀人也!好和尚,你卖弄你有家私,若不擒你,誓不回兵!”即时叫无底洞接过水火花篮儿来,取出一件宝贝,就像一手小令字旗儿,高叫道:“和尚哪里走!”把个令字旗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招。这碧峰长老虽是三千古佛的班头,万万菩萨的领袖,然却是杭州城里涌金门外四大的凡胎,扑的一声响,把个长老跌在地下,斜靠着那根九环锡杖,一路白烟入海而去。羊角大仙说道:“好了,这个和尚却又干脱了身。明日再来,定要生擒他去,才消咱恨。”却说长老归了宝船,转到中军宝帐。三军老爷道:“国师为何不能取胜?”长老道:“多应他手里的令字旗儿是个引魂幡,招了一招,把贫僧的真魂招将去了。”老爷道:“却怎么又得回来?”长老道:“多亏了我佛门中一位菩萨,叫做护法伽蓝,扯转了我的真魂。”老爷道:“国师怎么又从宝船上转上来?”长老道:“是我把根九环锡杖指水,水囤而归,故此先上宝船,后登尊帐。”老爷道:“似此征进之难,何日是了!”长老道:“贫僧自有个道理。”老爷道:“还在几时?”长老道:“好歹不出三日之外。”长老许了三宝老爷三日之内,要取金莲宝象国,话便是如此说,心上却也费好些经纶。
回到千叶莲台之上,坐过了三更,把个色身撇下,现出丈六紫金身,浑身上万道金光,腾空而起。高张慧眼,只见羊角道德真君顶阳骨上一道白光,直冲东天门上。佛爷道:“原来此人不是甚么妖仙鬼仙,乃是中八洞嫡支亲派玉叶金茎。”佛爷爷寻思了一会,倒有两分费周折。怎么有两分费周折?若不下手此人,此人不肯甘休;若是下手了此人,仙门上又不好看相。猛然间得一良策,佛爷爷说道:“罢,罢!自古道:‘挖树寻根。’我不免到东天门上去走一遭,自有个妙处。”
金光耸处,早已到了东天门门外。就有两个走脚报信的在那里,左边跑过一个来。佛爷叫声道:“行者!”那行者连忙的走近前来。只见他:披襟凉味临秋扇,满耳松声入夜琴。佛爷道:“你叫做甚么名字?”行者道:“弟子叫做清风行者。”道犹未了,右边又跑过一个来。佛爷叫声:“道童!”那道童连忙的走近前来。只见他:轮影渐移金殿碧,镜光频浸玉楼春。佛爷道:“你叫甚么名字?”道童道:“弟子叫明月道童。”清风行者说道:“佛爷爷何事降临?”佛爷道:“我有一事特来请教天尊,敢烦你们和我通报。”行者说道:“佛爷爷说哪里话,弟子即时通报。”道童说道:“佛爷爷无事不来,弟子就去通报。”佛爷笑一笑道:“清风明月无人管,也解殷勤送暖来。”一个行者、一个道童,即时请进佛爷爷,到于火云宫里。元始天尊接着,分宾主坐下。天尊道:“近日闻得佛爷临凡,解释僧伽厄会。”佛爷道:“因为临凡,这如今造下了许多孽障。”天尊道:“善哉,善哉!佛爷爷有何孽障?”佛爷道:“因为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命贫僧兵下西洋,抚夷取宝。才到金莲宝象国,遇着一个仙家,卖弄他的本领,夸耀他的高强,贫僧有些不好处得。”天尊道:“佛爷爷佛力广无边,何难处之有?”佛爷道:“不是不能处,只是不好处。”天尊道:“怎么不好处?”佛爷道:“欲待不下手他,他又不肯甘休;欲待要下手他,那些仙门上又不好看相。”天尊道:“佛爷爷如此慈悲,善哉,善哉!今日下顾贫道,尊意何如?”佛爷道:“是我昨日看见他顶阳骨一道白光,竟冲东天门上,必定是老祖师部下哪一位仙长。相烦老祖师查一查,查得是哪一位仙长,相烦老祖师善言劝解他几声,彼此有益。”天尊道:“既蒙佛爷爷下顾,贫道即当细查。”吩咐行者烧起聚仙香,念动追仙咒,只见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蓬莱、阆苑、三岛、十洲哪一位仙长不曾查过,却并没有一个思凡。天尊道:“本部既没有一个思凡,想是别一部的。”佛爷道:“是我亲眼看见他的白气直冲东天门上,岂有别部之理?”天尊道:“没有指实,故此难查。”佛爷道:“他有许多宝贝,是贫僧取了他一件在这里,即此就是个指实了。”天尊道:“请拿出来我看。”佛爷拿着宝贝在手里,说道:“是这等一个瓶儿。”天尊看见,大惊失色,说道:“这是我火云宫宝元库的吸魂瓶儿。”佛爷道:“敢是哪一个妖仙闯进火云宫偷了去的?”天尊道:“我这库里岂有哪一个妖仙会偷得去?快叫徒弟来,把火云宫宝元库的宝贝查一查,看是何如。”
不知叫着哪一个徒弟,不知失了哪一件宝贝,且看下回分解。
第30回 羊角大仙归天曹 羊角大仙锦囊计
诗曰:
独骑雕翼抹沧溟,东有天门昼不扃。
晴瀑遥分千涧碧,阴崖俯眺万山青。
篆烟缥缈笼金殿,绛节崔巍倚玉屏。
借问天尊何事事,紫霄深处度黄庭。
却说元始天尊叫过徒弟来,开了火云宫的宝元库,查一查宝贝,看是何如。叫了几声,只见一位仙长走将过来,对着佛爷行一个礼,却又对着天尊行一个礼。佛爷道:“此位仙长是谁?”天尊道:“是贫道第二个徒弟,叫做个魏化真人。”真人道:“师父唤呼,有何法旨?”天尊道:“你与我开了火云宫宝元库,里面的宝贝看是何如。”魏化真人即时开了库,查了一番,唬得半日不敢走出库门来。天尊道:“查得何如?”真人不敢隐瞒,只得直说,库里不见了四件宝贝。天尊道:“是哪四件?”真人道:“一不见斩妖剑,二不见轩辕镜,三不见吸魂瓶,四不见引魂幡。”天尊道:“吸魂瓶是真了。”佛爷道:“他还骑着一只八叉神鹿,也是个指实。”天尊道:“快查后园中的神鹿,看是何如。”只见看园门的行童说道:“是大师父拿去了。”天尊道:“原来就是这个孽畜思凡,快叫看库门的行童来问他,是哪个拿得宝贝去了。”只见看库门的行童说道:“是大师父拿去了。”只见天门外值符使者说道:“真人跨了一只八叉神鹿,提了一个水火花篮儿,离了天门,已经一时三刻了。”天尊对着佛爷爷说道:“万望佛爷爷恕罪,果是贫道部下的孽畜思凡,多有得罪处。”佛爷道:“还是哪位仙长?”天尊道:“是贫道的大徒弟,名唤紫气真人,他跨了八叉神鹿,离了天门,已经—时三刻。”佛爷道:“正着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他得了这一时三刻,好不维持哩!但只一件,还相烦天尊的法旨。”天尊道:“既蒙佛爷下顾,贫道敢有推却?贫道把一件宝贝送佛爷爷前去,其中自有个处分。”佛爷道:“是个甚么宝贝?”天尊即时吩咐一位尊者,取出一件宝贝,拿在手里,说道:“这个宝贝虽则是五寸来高,二寸来围,就像一个笔筒儿的模样,其实好大的肚皮,不拘甚么宝贝,但见了他晃一晃,却都要归到他处来。你明日与他交战之时,收尽了他的宝贝,他自然归本还原。这是个不战而屈人兵的阵势。”佛爷道:“叫做甚么名字?”天尊道:“叫做个聚宝筒儿。”天尊交与佛爷爷。
佛爷爷无量生欢喜,谢了天尊,金光万道,一竟归到千叶莲台,依旧是个长老。到了天明,二位元帅、一个天师,各员武将,哪一个不来请计,哪一个不来问安?徒孙云谷说道:“师父还在打坐,眼皮不曾撑开。”都说道:“国师好宽心也!”哪晓得他一夜无眠到五更,天宫地府都游遍。未及日高三丈,羊角大仙又来,喊杀连天,鼓声震地。长老爬起来,一手钵盂,一手禅杖,走上岸来,说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你怎么这等欺人也!”羊角大仙看见长老,高叫道:“你那和尚已知我的本领,何不早早投降?直待我宝剑分尸,那时悔之晚矣!”长老道:“善哉,善哉!说个甚么分尸,好怕人哩!”仙人高叫道:“我把你碎尸万段,你才晓得怕人哩!”长老道:“善哉,善哉!你这过头话儿少说些,只怕你今日也有些难为人哩!”羊角大仙听见长老说他今日有些难为人,就激得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过宝剑来,望空一撇,那口剑竟奔长老头上来。长老把个指头儿指一指,哪口剑就插在地上。羊角仙人大怒,骂道:“好大胆和尚,敢魇污我的宝贝么?”叫声:“无底洞,拿过水火花篮儿来。”即时取出轩辕镜,又望空一撇,那个镜竟奔长老身上来。长老把个钵盂仰一仰,那一面镜就吊在草里。羊角仙人看见两个宝贝都不灵验,心里慌了,说道:“敢是和尚添了些本领么?敢是我自家该倒运么?”没奈何,只得拿出那个引魂幡来,高叫道:“好和尚,不要走!”长老站着,说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走到哪里去?”羊角仙人把个鹿角上敲了一敲,那鹿走如飞,竟靠着长老相近。仙人把引魂幡到长老顶阳骨上一闪,长老把个禅杖点一点,唬得那只鹿倒走了几百步,那手幡倒反插在羊角仙人头上。
仙人收了这些宝贝,心中好恼,口里不住的念咒,手里不住的捻诀。只见长老说道:“你那仙长只顾下手别人,别人可也下手于你。”仙人道:“你有甚么宝贝也拿来出阵,看我怕不怕么?”长老道:“你可怕我的禅杖么?”仙人道:“任你打来就是,我怕它怎么?”长老把个禅杖一掷,掷将去,只见呼的一声响,一条千尺长的毒蟒把个羊角仙人紧紧的缠起来,就像绞弓弦的样子。好个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连人带鹿一跃而起,高叫道:“好和尚,你说我怕禅杖不怕?”长老道:“善哉,善哉!禅杖是你不怕。你可怕我的钵盂么?”仙人道:“任你丢将来就是,我怕它怎么?”长老把个钵盂一掷,掷将去,只听呼的一声响,一片千百斤重的磨盘压在羊角仙人的头上,就像波斯献宝一般。好个羊角仙人,鹿角上敲一敲,连人带鹿走过一边去了,高叫道:“好和尚,你说我怕钵盂不怕?”长老道:“善哉,善哉!你是不怕钵盂。”仙人道:“你还有甚么宝贝,你都拿出来。”长老道:“没有甚么宝贝,只有你的瓶儿在这里。”仙人道:“你偷我的瓶儿做甚么行止?”长老道:“你管偷不偷,只说你怕不怕。”仙人道:“那是我自家的宝贝,我怕它怎么!”长老道:“你若是不怕它,我也叫你一声,你敢应么?”仙人道:“但凭你叫,我怎么不应?”长老道:“军中无戏言。”仙人道:“你前日不戏于我,我今日岂戏于你?”长老虽是个慈悲方寸,却有一般妙用绝胜于人。他把个吸魂瓶儿放在钵盂里面,方才高叫一声:“羊角道德真君哩!”真君随口答应一声:“有!”刚应得一声“有”,连人带鹿都在瓶儿里面去了。
长老心里想道:“虽是仙家,体面上不好伤损他,这早晚离午时三刻还远。不免也耍他一耍,见得我金碧峰不是等闲的主儿。”好长老,把个塞儿塞了瓶口,叫声:“羊角大仙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我在这里。”长老道:“里面可好哩?”大仙在瓶里应道:“里面也好。”长老道:“你今番可怕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有甚么怕也!”长老道:“你可要出来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我要出来怎的也?”原来羊角大仙嘴硬,实指望瓶底上有个眼儿,只要一钻就是。哪晓得金碧峰是个心细的,晓得瓶底上有些旧病,把个瓶儿又座在钵盂里面。羊角大仙在里面撮撮弄弄,弄不通了。叫个钻之弥坚,上天无路。长老拿着瓶儿在手里,觉得里面有些费周折了,又叫一声道:“羊角大仙可在里面哩?”大仙在瓶里应道:“我在里面也。”长老故意的吓他一声道:“羊角大仙,你再一会儿好出来卖鹿脯哩!”大仙软了些口,说道:“但凭你罢了!”
长老本是个慈悲方寸,又且仙家分上,故意的把个钵盂拿开了,单打的单一个滑瓶儿拿在手里。长老就觉得倒轻了些,叫一声:“羊角大仙哩!”只见羊角大仙跨着一只八叉神鹿,手里拿着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黄旗儿,缠着长老转了转,口里狠着一声道:“我在瓶外哩!你不看见我么?”长老早知其意,说道:“善哉,善哉!我倒放松了你,你就来恩将仇报也!”连忙的把个九环锡杖点一点。只听忽喇喇一声响,将一个无大不大的石井圈儿在长老面前。长老道:“阿弥陀佛!你就把个石囤儿来囤我哩!”大仙道:“好和尚,你偷得我的宝贝,反来害我,我偏然不怕。我把这等一个小圈儿奉承你,你怎么怕的狠哩?”长老道:“你说我怕,我不如和你结果了他罢!”好长老,举起个九环锡杖,轻轻的照着井圈儿敲了一敲,只见井圈儿浑身火爆,扑的一声响,响做了两半个。
羊角仙人大怒,骂说道:“你这贼秃,敢这等无礼,损伤了我的宝贝!一不做,二不休,你来,我教你吃我这一剑!”掣过剑来,望空一撇,口儿里念着,手儿里捻着,实指望这一剑断送了这个和尚。哪晓得今日的和尚,又不是昨日的和尚,只见他把个偏衫的袖儿晃一晃,那一口剑竟飞到他的袖儿里面去了。羊角仙人见之,吃了一大惊,心里想道:“这是个甚么法儿?”我这口剑是我师父的斩妖剑,百发百中,纵不伤人罢,哪里有个跟人走的道理?”高叫道:“好和尚,你怎么把我的剑袖了去?”长老道:“善哉,善哉!非是我要袖它,却是它来袖我。”羊角仙人连忙的把个轩辕镜儿念念聒聒,着实的望空一撇,那个镜儿竟奔着长老身上来。长老又把个袖儿晃了一晃,那面镜也飞到袖儿里面去了。
羊角仙人看见去了斩妖剑,又去了轩辕镜,心上慌了,暗想道:“没有了这宝贝,怎么转得东天门?怎么得朝元?怎么得正果?”把个鹿角上左敲右敲,敲得只八叉神鹿飞上飞下,他骑在鹿背上就胜如骑在老虎背上。长老晓得他的意思,却又对他一声说道:“大仙,你水火花篮儿里面还有宝贝没有?”把个羊角大仙激得怒发如雷,高声骂说道:“好贼秃,你欺负我没有宝贝么?我今日和你做一场,不是你,便是我。”长老道:“善哉,善哉!我一个出家人有甚么做得!”羊角大仙骤鹿而走,走近长老身边,把那一手小令字旗儿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闪。长老把个袖儿晃一晃,那手旗儿又走到长老的袖儿里面去了。把一个羊角大仙就唬得魂不归身,那晓得是个聚宝筒儿。心里想道:“原来这个和尚好大来历也。这些宝贝,除是我师父元始天尊才用得它,才收得它。似此之时,这和尚却不与我师父齐驱并驾?好怕人哩!”心里又想道:“我在金莲宝象国夸口一场,岂可就软弱于他?”只得赤手空拳,勉强支起一个虚心架子,高叫道:“好和尚,你把我的宝贝都骗了,你敢何如我么?”长老道:“善哉,善哉!我是个出家人。有甚么何如于你?”仙人道:“你再不要把那个‘善哉’二字来谎人。你即是善哉善哉,怎么把我的宝贝都骗了?”长老道:“不是我骗你的,我为你收了,劝你归山去罢!”仙人道:“我归山,我自归山,怎么把你挟制得我归山?”长老道:“说个甚么挟制。自古道:‘好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去罢。”羊角仙人当初说了大话,到如今收拾不来,故此只是一个不肯去,硬着嘴说道:“我不去,你敢叫人拿我么?”长老道:“拿你就不好看相。”仙人道:“你便拿我,其奈我何?” 长老心里想道:“不唬他一唬,他到底不肯认输。”好长老,把个脚下的僧鞋梭了几梭,只见偏衫袖儿里面走出一班小和尚来,大略只有一尺二寸来长,一个个光着头,一个个精着脚,一个个一领小偏衫,一个个手里一根铁界方,照着羊角仙人脚跟上打。一伙小和尚也不计其数,把个羊角仙人打慌了。仙人也没奈何,只得腾云而起。长老道:“你去了罢。”羊角仙人说道:“受了你这等的欺侮,岂肯甘休!我怎么就去?”长老道:“你师父叫你去罢。”羊角仙人道:“你这说谎的和尚,哪一个是我的师父?”长老道:“元始天尊不是你的师父?”仙人看见扦实了他,老大的没趣,只得强口说道:“就是我师父,他不在这里,也不奈我何!”长老道:“你师弟叫你去罢。”仙人道:“你这和尚又来说谎,哪一个是我师弟?”长老道:“魏化真人不是你的师弟?”仙人看见他露了相,越加慌张了,只是没奈何,仍旧强着口说道:“就是我师弟,他不在这里,不奈我何!”长老道:“你说不在这里,那前面的是哪个?”唬得个羊角仙人把头一起,开眼一瞧,果真的云里面是魏化真人。魏化真人说道:“师兄快转火云宫里去,师父在那里发激哩!”羊角大仙道:“我还有宝贝不曾得来。”魏化真人拿着个聚宝筒儿在手里,说道:“已历还你的宝贝。”平白地逼勒个羊角大仙,一天妙计难寻路,八面威风没处施。羊角大仙好难处哩!将欲不去,违了师命,不得朝元;将欲去了,便饶了和尚,辜负了姜金定。却还是朝元正果的心胜,只得把个鹿角上敲一敲,腾空而去,口里恨两声说道:“和尚机深,不中相交的。”一面腾云而去,一面差下一个急脚鬼,把三个锦囊计送与姜金定,教他依计而行,自有安身之策。
却说无底洞看见师父腾起云来,连忙的吆喝道:“师父带我去哩!”师父道:“你快来。”刚刚的腾起云去,早被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一铁界尺,打翻了在地上。徒弟不得师父到手,师父也顾不得徒弟,这叫做夫妇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姜金定得了三个锦囊,看见事势不谐,化作一道火光而去。 金碧峰一手一个钵盂,一手一根禅杖,就像一个化斋吃的和尚,慢腾腾的转到宝船上来,只见二位总兵元帅,一位天师,各各武将,各各谋臣,虽不见长老鞭敲金镫响,这些人也齐唱凯歌声。三宝老爷道:“多谢国师佛力,莫大之功。”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也只是劝解他一番,有个甚么功绩?”三宝老爷说道:“国师前日吃他的宝贝许多苦,怎么今日又收了他的宝贝?”长老却把个东天门元始天尊的始末,细说了一遍。众位都说道:“多亏了国师佛力。”长老道:“贫僧受了朝廷的敕旨,不得不然。”王尚书道:“原来这个羊角大仙就是紫气真人。”长老道:“便是。”王爷道:“却是个有名神道,故此猖狂。”马公道:“只怕他去了还来。”长老道:“朝元正果倒不要紧,寻非争闹倒要紧。”
道犹未了,只见一尺二寸长的和尚带着无底洞来回话。长老道:“跪的甚么人?”小和尚道:“弟子是阿难使者,带得无底洞来回佛爷爷的话。”长老道:“阿难回避了罢。无底洞,你站起来。”无底洞说道:“不敢。”长老道:“你是羊角仙人的徒弟么?”无底洞道:“小的是羊角仙人的徒弟。”长老道:“你怎么会三头四臂,三丈金身?”无底洞说道:“非干小的之事,都是师父教的。”长老道:“你原来是个甚么出身?”无底洞说道:“小的是个漏神出身。”长老道:“怎么叫做个漏神?”无底洞说道:“掠人之财,灭人之福,妒人之有,窃人之多,如世上的漏卮一般,故此叫做个漏神。”长老道:“你既是个漏神,怎么又来出家做徒弟?”无底洞说道:“只因这如今世上漏神出得多了,漏不到那里去,故此弟子改行从善,拜羊角大仙为师。”长老道:“改行从善,这是你的好处。我还问你,你羊角洞里还有个行童叫甚么名字?”无底洞说道:“那是小的的师兄,叫做个有底洞。”长老道:“他原是哪个出身?”无底洞说道:“他原是个看财童子出身。”长老道:怎么叫做个看财童子?”无底洞说道:“不怕饿死饭不吃,不怕冻死衣不穿。看着这个铜钱,一毛不拔,故此叫做个看财童子,一名守钱奴儿。”长老道:“他做他的看财童子罢,怎么也来出家?”无底洞说道:“他枉看了这一世财,不得一毫受用,如今省悟过来了,故此出来出家,拜羊角大仙做师父。”长老道:“也好个如今省悟过来了。我还问你,姜金定哪里去了?”无底洞说道:“适来俺师父上天之时,又差下一个急脚鬼,送了三个锦囊计交与他。他得了锦囊计,他就化作一道火光,火囤去了。”长老道:“你也去罢。”无底洞道:“小的到哪里去?”长老道:“你还寻你师兄一同去修行罢。”
三宝老爷说道:“这个三头四臂的鬼王,他前日临阵之时,唬吓我们军兵,莫大之罪,军中有功者赏,有罪者斩。不斩,萧何法不行。怎么可放他去呢?”长老道:“贫僧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今日只是上为朝廷,下为元帅,不得已方才拿住此人。况兼他是个改行从善的,又还有一个师兄在洞里,朝夕悬悬,怎么说个坏他。阿弥陀佛!看贫僧之面,饶了他罢!”马公道:“放了他去,他明日又同着姜金定撑出那一副鬼脸子来,那时节悔之晚矣!”长老道:“饶他还来,还在贫僧身上。”三宝老爷道:“看我国师金面,饶了你去。你只好去说法听经,再不可装那神头鬼脸。”无底洞拜谢佛爷而去。老爷道:“羊角仙人虽去,姜金定又得了甚么锦囊,这个金莲宝象国几时收服得?”长老道:“宽容一日,看他怎么样来。”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姜金定又来讨战。”三宝老爷道:“果中学生之计。”长老道:“贫僧告便,但凭元帅调兵遣将就是。”元帅即时传下将令:“谁敢披挂出阵,杀退姜金定?”将令一出,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铁幞头,红抹额,皂罗袍,牛角带,手里拿着一杆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座下骑着一匹乌锥千里马,原来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张柏。披挂未了,班部中又闪出一员青年将官来,束发冠,兜罗袖,练光拖,狮蛮带,手里拿着一杆丈八神枪,座下骑着一匹流金马瓜千里马。原来是金吾前卫应袭王良。两员大将,两骑骏马,两样兵器,一齐杀出阵来。只见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只有头、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成群逐队,竟奔荒草坡前。有一篇《牛赋》为证。赋曰:
嗟乎!物之大者,状若垂天之云。《礼》称三月在涤,《诗》云九十其牛孛。歧蹄者天,穿娄者人。或衣绣而入太庙,或羊郭鼓而正三军。尔牛来思,其耳湿湿。鼷鼠既忌于见伤,风马亦知其不及,扣角伸宁戚之困,烧尾救田单之急。或为军事之占,或示农耕之候。异彼髦头,宁为鸡口。晋武以青麻彰德,何曾以铜钩被奏。至于伤勿改卜,用犊贵诚。或捩角而不售,或割肉而复生。幸刘宽之量远,羡鲁公之政行;多郭舒之宽恕,慕朱冲之不争。中尉则驾之者赤,桃根则献之者青。王恺既闻其八百,苟唏亦称其千里。虽有双箸,且无上齿。别有得于文山,放之桃林。木则馈粮,石则便金。设以木畐衡,养之牢筴。愚公畜牛孛于齐山,百里载盐于秦国,禴祭乃东邻之杀,无妄见行人之得。袁宏见讽于羸牛孛,华元应嘲于有皮。遗布既因于王威,置刍亦见于罗威。复有职人掌刍,封人供藁。彦回靡恃于坠井,虚恺不烹而衰老。或偾于豚上,或置之树柯。詹何既识于白蹄,葛卢亦辨其三牺。肃慎占之而入贡,弦高用之而犒师。别有盆子主之以建业,光武骑之以起兵。或为梦于蒋琰,或见解于庖丁。观其豫章挈绢,蒲鞯挂书。白则识李冰之绶,青则驾老子之车。季知一抟而思过,江酒但饮而无刍。又有蹋石成花,涂泥求雨。或行诈而玉帛,或华长而杀御。即担矛而弃犊,亦结阵而却虎。至若置于盆寮,老在牢阑。角不失于三色,香独称于四膏。遇夔致问,喘月辞劳。称精鉴者薛公,习遗书者晋祖。既曰不能执鼠,又云难以逐兔。成牛弘之宽厚,显卢昌之仁恕。至于千足而富,夜鸣则硒。顾宪仲文,臧决狱而人服;时苗羊氏,并居官而犊留。又有程郑江竭,娄提谷量。望气知北夷之验,卜兆为司马之祥。若乃嘉彼柔谨,哀其觳觫。或蹊田而见犊,或洗耳而为辱。丙吉已劳于问喘,龚遂更惩于佩犊。周官分职,牛人乃主于牵傍;留宝诸贤,和峤亦勤于刺促。正是:春暖饥餐原上绿,山深渴饮涧边清。几番潦倒斜阳后,高卧南山看月明。
却说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头野水牛,姜金定撮弄撮弄,弄得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子,一个小娃子手里一条丝鞭。姜金定骑在马上,念一念,喝声:“走!”那些牛就望前走。喝一声:“快!”那些牛就走得快。南朝两员将官陡然间看见,吃了一惊。王良道:“这是个甚么出处?”张柏道:“这不过是个田单火牛之计罢了。”王良道:“我和你蛮杀他娘。”张柏道:“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倘有疏虞,贻祸不小。”王良道:“这决是那羊角道德真君的诡计,哪里真是个牛?”张柏道:“假做的牛哪里有这等英勇活泛?”王良道:“快擂起鼓来。”一声鼓响,两员将官左右双上。只见那些水牛单夺狼牙棒张柏。张柏虽是力大心雄,怎么奈得这一群千百头牛何,致使败阵而归。姜金定得胜而去,说道:“多亏了师父,又助我这一阵也。”
却说两员将官归来,一个受伤,一个平过。元帅道:“好古怪哩!两员官一齐出阵,偏牛就赶着这一个,这是个甚么缘故?”即忙去问国师。国师道:“但问天师便知端的。”元帅又去请问天师。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31回 姜金定三施妙计 张天师净扫妖兵
诗曰:
仙人羊角碧霄中,紫气真人独长雄。
丹洞朱帘摇斗极,翠华玉辂驾洪濛。
凌虚惯掠钧天乐,舒啸长披阊阖风。
为惜门徒姜氏女,锦囊三计妙无穷。
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个水牛出阵是甚么缘故,国师道:“贫僧有所不知,但问天师便知端的。”元帅转身就来拜问天师。天师道:“这水牛不为大害。”元帅道:“怎见得不为大害?”天师道:“是贫道袖占一课,占得是个风天小畜。所畜者小,何大害之有?”元帅道:“昨日狼牙棒张千户、小将军王应袭两个出马,偏伤的是狼牙棒,这是个甚么缘故?”天师道:“这是偶尔,有个甚么缘故?”元帅道:“天师不弃,肯出一阵么?”天师道:“万里远来,岂恁闲散。既承元帅严命,贫道即行。”好一个天师,说一声“行”,即时左右摆列着两杆飞龙旗,两边旗下摆列着神乐观乐舞生、朝天宫道士,中间摆列着一杆皂纛,皂纛之上写着一行金字。皂纛之下坐着一个天师,一口七星剑,一匹青鬃马,竟出阵来。只见荒草坡前,真个是摆列着千百头有头、有角、有皮、有毛、有蹄、有尾、黑萎萎的水牛,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娃,一个娃娃手里一条丝鞭。姜金定坐在马上,鬼弄鬼弄,喝声:“走!”牛就走;喝声:“快!”牛就快。天师见之,心里才要想个主意,只见姜金定口里连喝递喝,那些牛就连跑递跑,一直跑过阵来。天师看见这些牛只要奔他,连忙的把个七星剑望空一撇,那一口剑掉下来,只伤得一头牛,比不得伤了一员大将,众将惊溃败阵。这一头牛伤与不伤,其余的牛哪里得知,一性儿只是奔着皂纛之下。姜金定又喝得狠,这些牛又跑得狠,正叫做个冰前刮雪,火上烧油,把个张天师没奈何,只得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腾空而起。天师心里想道:“这等一个阵头却就输着于他,何以复命元帅?”即时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飞符未尽,天上早已掉将一位天神下来。你看他:
铁作幞头连雾长,乌油袍袖峭寒生。喷花玉带腰间满,竹节钢鞭手内擎。坐着一只斑斓虎,还有四个鬼,左右相亲。
天师问道:“来者何神?”其神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不知天师呼唤,有何道令?”天师道:“女将姜金定撮弄妖邪,装成牛阵,不知是真是假,相烦天神与我看来。”天神起眼一瞧,回复道:“牛是真的,牛背上娃子是假的。”天师道:“就烦天神与我破来。”赵元帅按落云头,喝一声:“孽畜,何敢无礼!”举起鞭就是一鞭。若是每常间赵元帅这一鞭,饶你是个人,打得你无情妻嫂笑苏秦;饶你是个鬼,打得你落花有意随流水;饶你是个怪,打得你鬼头欠下阎王债;饶你是个精,打得你扬花落地听无声。若是今日赵元帅这一鞭,打得就是个飞蛾扑火无头面,惹火烧身反受灾。怎么叫做惹火烧身反受灾?却说赵元帅狠着一鞭,那些牛哪里怕个鞭?一齐奔着赵元帅,就是个众犬攒羊的一个样子。赵元帅攒得没奈何,跨了斑斓猛虎,腾云而起,回复天师道:“小神告退。”天师道:“怎么连天神天将也不怕哩?”赵元帅说得好:“他是个牛,哪里晓得个甚么轻?甚么重?终不然我们也和它一般。”天师道:“多劳尊神,后会有请。”赵元帅飘然而去。
天师心里想道:“牛有千斤之力,人有倒牛之方。岂可坐视其猖獗,就没有个赢手?”好天师,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回阵,参谒元帅。元帅道:“今日天师功展何如?”天师却把个赵元帅的始末,说了一遍。元帅道:“似此天神也不怕,我和你将如之何?不如还去拜求国师罢。”天师道:“不要慌张,贫道还有一事奉禀元帅。”元帅道:“但说不妨。”天师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个我和你还不知他的根脚,故此不得其妙。”元帅道:“却怎么得他的根脚?”天师道:“须烦元帅传下将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潜过彼阵,细访一番,得他的根脚,贫道才有个设施。”元帅道:“这个不难。”即时传下将令,差出五十名夜不收,前往金莲宝象国打探这水牛阵上的根脚,许星夜回报毋违。
夜不收去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时候,才到帐前回话。天师道:“这牛可是真的么?”夜不收说道:“牛是真的,只有牛背上的娃子,却是姜金定撮弄得是假的。”天师道:“这牛是哪里来的?”夜不收道:“这牛是个道地耕牛。”天师道:“既是道地耕牛,怎么有如许高大?”夜不收道:“原种是人家的耕牛,其后走入沿海山上,自生自长,—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年深日久,种类既繁,形势又大。约有一丈二三尺高,头上双角有合抱之围,身强力健,虽有水牛,却叫做个野水牛。”天师道:“怎么遣得它动?”夜不收道:“都是羊角道德真君锦囊计,姜金定依计而行,故有此阵。”天师道:“这牛连番攒住一个人,是个甚么术法使的?”夜不收说道:“不干术法使的。原来这个野水牛本性见不得穿青的,若还见了一个穿青的,它毕竟要追赶他,它毕竟要抵触他;不是你,便是我,直至死而后已。”三宝老爷听了,大笑两声,说道:“原来有此等缘故,昨日狼牙棒吃亏,狼牙棒是青。今日天师受亏,天师皂纛是青。赵元帅受亏,赵元帅又是青。哎!原来穿青的误皂。”马公在旁边说道:“只闻得穿青的护皂,哪有个穿青的误皂?”三宝老爷道:“为了穿青受了亏,却不是穿青的误皂?”
天师道:“不消取笑,待贫道出去赢他来。”今番天师不用飞龙旗,不用皂纛,不用青鬃马,只是自家一个披发跣足,仗剑步罡,如真武之状,高叫道:“泼贱婢,敢驾得畜牲装你的门面!”姜金定看见天师只身独自,他就起个不良之意,口里念念聒聒,喝一声:“走!”那些牛就走。喝一声:“快!”那些牛就快。连喝快,递喝快,那些牛连跑递跑,又奔着天师面前而来。天师拿定了主意,收定了元神,竟往海边上走。姜金定只说天师又要败阵,急忙的喝着牛来。天师到了海边上,跨上草龙,早已转在水牛后面,令牌一击,猛空里耀眼争光,一个大闪电,轰天划地,一个响雷公。那些水牛打急了,只得下水,就把些野水牛一并在海里面去了。水面上无万纸剪的小娃娃。天师令牌又击了两击,那雷公又在海水面上,扑冬,扑冬的又响了几响。直响半日,天师收下令牌,却才住了。可怜这些野水牛活活的水葬功果。
却说姜金定看见雷公、电母,地覆天翻,才晓得不是对头,一道火光,入地而走。天师剑头上烧了飞符,早已有个天将赶向前去,活捉将来,一直解上中军宝帐。元帅老爷骂道:“泼贱奴!敢如此倔强,费我们精力。”叫声旗牌官,推转辕门外枭首示众。旗牌官禀说道:“前番是他刀下走了,今番须得天师与他一个紧箍子咒,小的们方才下手得他。”天师道:“也不消紧箍子咒,只问他肯死不肯死就是。”马公道:“天师差矣!天下人岂有个自家肯死之理?”天师道:“王者之师,顺天应人,须得他肯死,才是个道理。”三宝老爷心上就明了,问说道:“你那泼贱婢,可肯死么?”姜金定说道:“国王之恩未报,杀父兄之仇未伸,怎么肯死?”天师道:“我晓得你还有两个锦囊计不曾行得,故此不肯心死。”姜金定说道:“是,是!”天师道:“你再行了那两个锦囊计,心可死么?”姜金定说道:“到了计穷力尽,心自是死的。”天师道:“既然如此,且放他回去罢。”元帅说道:“放他去罢。”姜金定得命而去。 马公道:“这都是些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怎么下得海,收得番。”天师说道:“老公公岂不闻七擒七纵之事乎?”马公道:“七纵还不打紧的,七擒却也有些难处。”天师道:“都在贫道身上。”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道:“姜金定又摆了有千百头水牛在荒草坡前,又来讨战。只是今番的水牛比前番不同些。”元帅道:“怎见得不同些?”蓝旗官报说道:“前番的水牛小,今番的水牛大;前番的水牛矮,今番的水牛高;前番的水牛两只角,今番的水牛一只角,生在鼻梁中间;前番的水牛有毛,今番的水牛有鳞;前番的水牛走,今番的水牛飞;前番的水牛是旱路,今番的水牛上山如虎,入海如龙。却有些不同处。”马公道:“这就是旧时的水牛,闷在水里,改变了此。”天师道:“哪里有个再生之理。”马公道:“若不再生,怎么又来出阵?”天师道:“这不是水牛。”元帅道:“怎见得不是水牛?”天师道:“老大的不一样,这决不是个甚么野牛。”马公道:“不论家牛、野牛,都在天师身上。”天师道:“贫道即时收服它来。”元帅道:“多劳了!”天师道:“说哪里话。”
即时披发仗剑,步行而出。只见荒草坡前果真有千百头野物,姜金定坐在马上,又是这等撮撮弄弄。天师心里想道:“我虽是龙虎山中第一家的人品,却不曾到这个海外,却不能办这些野兽。”心里又想道:“也罢,全凭我这双霹雳雷公手,哪怕他头角峥嵘异样人。”心里想定了,却叫道:“那泼贱婢又弄个甚么喧来?”姜金定道:“这不是弄喧,这都是俺本国道地兵,天造地设的,怎么就服输于你?”天师道:“你叫它过来就是。”姜金定说道:“今番却不让你,你那时休悔!”天师道:“我祖代天师的人,说个甚么反悔字面?你只管叫它过来。”天师站定了。姜金定手里拿着一条丝带儿,掣一掣,叫一声:“长!”那丝带儿就长有三五丈长,猛地里一声鞭响,只见那一群牛平地如飞,竟攒着天师的金面。天师就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竟回本阵而去。姜金定又是一鞭,一声响,那些牛又奔过阵来。天师又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又奔回阵去。天师心里想道:“这还不是个结果。”竟望海边沿上走。那些牛又飞赶将来。天师跨上草龙,转在牛背后,猛地里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竟奔下海而去。天师只道还是前番的故事,水面上又还它一个雷公,哗喇一声响,那些牛反在水里奔上岸来。岸上一个雷公,它就在水里;水里一个雷公,它就在岸上。天师看见没有个赢手,只得跨上草龙而去。姜金定高叫道:“天师,你今番服输于我也!”天师大怒,骂说道:“今后拿住你,若不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姜金定说道:“你拿得我住,你不碎尸?”
张天师恨了两声,竟归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今日出马何如?”天师道:“今番不是个牛,故此不好下手。”老爷道:“怎见得不是个牛?”天师道:“他真是个上山如虎,入海如龙。那里有这等个牛来!”老爷道:“却怎么处它?”天老爷道:“既要打探,不可迟疑。”即时差了五十名夜不收。五十名夜不收即时回话。天师道:“这阵上可还是个牛么?”夜不收说道:“前番野水牛淹没已尽,今番却不是它了。”天师道:“是个甚么?”夜不收说道:“就是本国地方上所出的,形如水牛,约有千斤之重,浑身上不长牛毛,俱是鳞甲纹癞,蹄有三足合,快捷如飞。头有—角,生于鼻梁之上。”天师道:“似此说来,却不是个犀牛?”夜不收道:“便是犀牛。”天师道:“那妖妇怎么遣得它动?”夜不收说道:“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二个锦囊计。姜金定只是依计而行。”天师道:“只是这个犀牛也不至紧。”三宝老爷道:“天师,你也曾认得它么?”天师道:“但不曾看见,书上却有它。”老爷道:“书上说它好么?”天师道:“其角最好。大抵此为徼外之兽,状如水牛,猪之头,人之腹,一头三角,一孔三毛。行江海中,其水自开,故此昔日桓温燃其角,立见水中之怪。其角有粟文者贵,有通天文者益贵。古诗有云:‘犀因望月纹生角,象被惊雷花入人牙。’即此之谓也。”老爷道:“此今的只是一角,却是何如?”天师道:“或云一角为雄,又名兕。兕,野牛也。”老爷道:“天师既如此稔熟,怎么又要人去打探?”天师道:“耳闻不如目见。况兼为将之道,三军耳目所关,敢强不知以为知?倘若所言不当,惑乱军情,贻祸不小。”老爷道:“天师慎重如此,不枉了与天地同休。只有一件,这如今怎么赢它?”天师道:“贫道自有个赢它之法。”
道犹未了,蓝旗官又来报道:“牛阵摆圆,夷女讨战。”天师即时起身,转到玉皇阁上,收拾了一趟,也还是披发,也还是跣足,也还是仗剑,也还是步行。姜金定见了天师,便高声叫道:“好天师,你枉了那披发跣足,不如早早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师大怒,骂说道:“泼贱婢!敢开大言,敢说大话,你再叫你那些畜牲来。”姜金定一鞭,那些犀牛一拥而来。天师一雷,那些犀牛一拥而去。姜金定又一鞭,那些犀牛又一拥而来。天师趁着他的来势,照旧的佯输诈败,望海边上走。那些犀牛照旧的赶将来。天师照旧的跨上草龙,却转在犀牛之后,一个雷响,一阵大风,一天都是朱头黄尾、百足扶身的蜈蚣虫,竟奔那些犀牛身上而去。那些犀牛见了蜈蚣虫,就似指头儿捺上了双簧锁,不是知音不得开,一个个都钻到犀牛的鼻头里面去了。犀牛被钻不过,望海里一跑,望岸上一跑,跑了几跑,把个终生送却潮头上,哪管得角上通天锦绣纹。张天师跨在草龙之上,只是好笑。姜金定还不解其意,还指望犀牛阵来取胜。直至半晌不见起来,心里却才有些慌张,翻身就走。天师高叫道:“番奴哪里走!”剑头上一道飞符,早已把个姜金定又捉翻来了。
解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多谢天师道力,成此大功。”马公道:“这蜈蚣可是真的么?”天师道:“是真的。”马公道:“哪里有这些真的?”天师道:“这是安南国地方所出,其长有一尺六寸,其阔有三寸五分。其皮鞔鼓,其肉白如葫芦,交人制为肉脯,其味最佳。”马公道:“既在安南国,怎么得它过来?”天师道:“是贫道烧了飞符,遣下天神天将,着落当方土地之神驱它过来的。”老爷道:“管甚么蜈蚣,叫旗牌官过来。”旗牌官即时跪着。老爷道:“把这泼妖妇押出辕门外,即时枭首。”天师道:“你今番却心死也?”姜金定道:“心还不死。”天师道:“我再放你去罢。”姜金定说道:“再放我去,再拿我来,那时心却死也!”三宝老爷大怒,说道:“这等一个小夷女,敢如此辗转,费我南军。”咬得牙齿只是咯叮咯叮响。张天师念动了紧箍子咒,旗牌官动手捆缚起来。姜金定还说道:“我今日死也眼不闭!我就做鬼,也还要和你做一场!”一时间押赴辕门之外,一刀两段,段得一个美女头来。三宝老爷吩咐仔细看他的尸首,不要又学起前番走了人。旗牌官禀说道:“今番再无差错,明明的捆着,明明的砍头,明明的两段,再无异法。”老爷道:“既如此,把他的头挂在哈密西关之上,令其国人好看。把他尸骨放火烧了。”军令已出,谁敢有违?即时挂起他的头,放在哈密西关高竿之上。即时把他的尸骸放起火来烧化。只见火焰之中,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姜金定,只是没头,只是不会讲话。三宝老爷心上尽是有些狐疑。马公道:“这贱婢到底死得有些心不服。”王爷道:“倒该依天师说再放他去,再拿他来,他就心死。”老爷道:“事至于此,悔之无及!任从他来。”天师道:“疑心生暗鬼,再不可讲他,各自散罢。”果真的各人散帐。
夜至三更,只见这里吆喝,那里也吆喝,船上也吆喝,营里也吆喝。明日天早,二位元帅老爷坐了中军帐,问说道:“夜来为着甚么事各处里吆喝?”船上军人说道:“夜至三更,满船上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许多的妇人头进到船上来,滚出滚进,口里说道:‘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营里军人说道:“夜半三更,满营里都是火光,火光之中有许多的妇人头进到营里来,滚上滚下,口里说道:‘冤枉鬼要些甚么咽作。’”老爷心里想道:“这事却有因,不好难为这些队伍。”只吩咐道:“今后不许吆喝,如违军令施行。”众军退去。马公说道:“偏军伍中有鬼,偏我们这里没有鬼,这都是妄言祸福,摇动军心,依律该斩。”王爷道:“怎么这等说,冤魂怨鬼,于理有之,只是各人谨慎些就是。”
到了第二夜,那些一个头的鬼,单在马公营里出的出,进的进,上的上,下的下,约有数百之多。马公公拿起一口刀,砍过左,右边的又来了,砍向前,后边的头又来了。把个马公唬得魂飞魄散诸天外,一夜无眠到五更。巴不得到天明,竟到中军帐上赴诉二位元帅老爷。老爷大怒,说道:“敢有些等妖魔!”即时吩咐旗牌官取下姜金定的头来,把火烧了。一会取过头来,一会儿起火烧了。只见火焰之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个姜金定的头,只是没有身子。口口声声说道:“我死也不甘心,我夜间还要来寻你也!”二位元帅闻之,心上有些不悦,请教国师。国师道:“善哉,善哉!这个杀人的事,贫僧不敢闻命。”二位元帅又去请教天师,天师沉思了半晌不开言。王爷道:“天师不肯开言,还有些甚么见教?”天师道:“这个来踪去迹,都有些跷蹊,莫不然还是姜金定不曾死,撮弄得甚么鬼情?”王爷道:“两次焚烧之时,俱有怨魂结象,岂有不曾死之理?”三宝老爷道:“死之一字,再不消疑。只说这个单头鬼,把怎么处?”天师道:“不得其根,从何处下手?”老爷道:“今日之事,譬如医者,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天师道:“贫道送过符来,各人贴在各人船上,且看他何如。”老爷道:“这个有理。”
天师送了符,用了印,各官接了,各官贴着;各营接了,各营贴着;各船接了,各船贴着。都说是天师的符水岂有不灵验,都说是甚么鬼再敢来侵欺。哪晓得夜至三更,仍旧是这些妇人的头滚出滚进,滚上滚下,莫说是众军士的船上,就是天师船上也有,就是国师的船上也有。莫说是众军人的营里,就是都督营里也有,就是先锋营里也有,就是元帅营里也有。把个天师的符,一口一张,百口百张,只当个耳过风相似。这一夜有五更天,就吃这个妇人头吵了四更半。
到了明日天早,你也说道鬼,我也说道鬼。国师老爷说道:“怎么只要杀人,致使得这个怨鬼来吵人。”王爷道:“分明是个心不死,以致作祟生灾。”马公道:“莫说是西番人厉害,就是西番的鬼也厉害。”三宝老爷说道:“这个闲话不要讲他,只说是这如今把个甚么法儿治就是。”天师道:“我心上终又有些犯疑。”老爷道:“但凭天师就是。”天师道:“贫道自有个处置。”剑头上一道飞符,天上即时掉下一位天将。天师道:“来者何神?”其神应声道:“小神是龙虎玄坛赵元帅。适承天师呼唤,不知有何道令?”天师道:“此中有一个妇人头,到我南军营里作吵,已经三日,不知足何妖术,相烦天将看来。”赵元帅腾云而起,即时回复道:“这个妇人头,原是本国有这等一个妇人,面貌、身体俱与人无异,只是眼无瞳仁。到夜来撇了身体,其头会飞,飞到哪里,就要害人。专一要吃小娃娃的秽物,小娃娃受了他的妖气,命不能存。到了五更鼓,其头又飞将回来,合在身子上,又是个妇人。”天师道:“这叫做个甚么名字?”赵元帅道:“这叫做个尸致鱼。”天师道:“岂有这等的异事!”赵元帅道:“天师是汉朝真人,岂不闻汉武朝有个因墀国使者,说道南方有尸解之民,能使其头飞在南海,能使其左手飞在东海,能使其右手飞在西海,到晚来头还归头,手还归手,人还是—个人。虽迅雷烈风不能坏他,即此就是这尸致鱼。”天帅道:“他怎么飞到我这营里来?”赵元帅道:“这又是羊角道德真君第三个锦囊计,姜金定依计而行。”天师道:“原来姜金定不曾死。”赵元帅道:“现在那里念咒烧符,今夜又要把这尸致鱼来相害。”原来姜金定有五囤三出之法,死而不死,那些冤魂结象都是假的。天师道:“何以破之?”赵元帅道:“这个头只是不见了原身,不得相合,即时就死,破此何难!”天师道:“多劳了,天将请便罢。”赵元帅去了。把个三宝老爷吓得口里只是打啧啧,说道:“天师如此神见,果真还是姜金定撮弄的鬼情,这场是非还在天师身是。”天师道:“贫道谨领。只是今夜都不要吆喝,待贫道处置他。”
商议已定。夜至三更,果真的那些妇人头又来了。只见四下里唧唧哝哝,虽是不敢吆喝,天师早已知其情,即时剑头上烧了五道桃符,即时五个黄巾力士跪着面前听使。天师道:“叵耐此中有一班尸致鱼,飞头侵害我们军士,你们五个人按五方向坐,把他的原身都移过了他的,远则高山大海,近则隘巷幽岩,务令他不得相合,方才除去得这个妖魔之害。”五个黄巾力士得了道令,即时飞去,各按各人的方位,各移各人的尸骸。复命已毕。天师运起掌心上的雷来,哗喇喇一声响,半夜三更如天崩地塌一般相似。饶你就是个大胆姜维,也要吃了一吓,莫说是这些妇人头,岂有个不惧怯之理?一时间尽情飞去。尽管飞去不至紧,哪里去寻个身子来相合?天师早知其情,叫声:“黄巾力士何在?”即时五个力士跪在坛前。天师道:“你们五个人还按五方向坐,把那些妇人头穿做一索儿来见我。”到了明日天早,天师请过二位元帅、二位先锋、各哨副都督会集帐下,叫黄巾力士提过头来。只见一个力士提了一串,五个力士共提了五串,每串约有百十多个,果真是妇人头,只是眼珠儿上没有瞳仁。中军帐外堆了几百个头,好怕人也!老爷道:“此中出这等一个怪物,好厉害哩!”王爷道:“多亏天师道力,谢不能尽。”马公道:“还有姜金定,相烦天师处置他一番。”天师道:“贫道自有分晓。”
不知天师是个甚么分晓,且看下回分解。
第32回 金莲宝象国服降 宾童龙国王纳款
诗曰:
洞门无锁月娟娟,流水桃花去杳然。
低眇湖峰烟数点,高攒蓬岛界三千。
云中鸡犬飞丹宅,天上龙蛇护法筵。
为问西洋多道力,笑收妖妇晚风前。
却说马公道:“还有姜金定是个祸根,相烦天师一总结果了他也罢。”天师道:“这都在贫道身上。”三宝老爷说道:“且先把这些头安顿在哪里才好?”天师叫声:“黄巾力士何在?”只见五个力士跪在面前。天师道:“你们把那些头送到长流水里去罢。”五个力士齐齐的答应道一声:“是!”即时把这五串头,一人一串,掷将出去,远远的送到大海中央。五个力士又来复命。天师道:“还有一桩事相烦你五位。”众力士说道:“悉遵道令,怎敢有违。”天师道:“此中有一个女将姜金定,善能五囤三出,善驾三丈膝云。我今日要拿他,你们与我出这一力。”五个力士说道:“但凭吩咐。”天师道:“你们五个人伏在五方,随他囤在那方,那方力士即时活拿他来,各要用心,有功之日,明书上清。”
吩咐已毕,只见蓝旗官报说道:“所有姜金定单刀匹马,在于沿海边上追寻那些妇人头。”天师道:“这妖婢今日自送其死。”好天师,跨上青鬃马,驰骤而出。望见姜金定,喝声道:“泼贱婢哪里走!”姜金定未及回言,天师剑头上早烧了—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捺将姜金定过来,解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这等一个小丫头,原来—肚子都是些金蝉脱壳。”天师道:“今番是个柘树盘根,动不得了。”王爷道:“还是个推车上岭,走不得了。”马公道:“还是个隔山取火,讨不得了。”姜金定自家说道:“我今日还是个倒浇蜡烛,由不得了。”三宝老爷骂道:“油嘴有这些讲的!叫旗牌官来,把他就捆在我这面前,—刀刀的细细剐来,—根根的骨头细细拆来,看他走到哪里去?”姜金定说道:“纵然万剐我,此心不死也难。”天师道:“你既然此心不死,再放你回去何如?”姜金定说道:“你若再放我去,再捉我来,我却心死。”天帅道:“只捉你一转,不见我的手段。昔日诸葛亮七纵七擒,才是个汉子。我今日也放你七转,你心下何如?”姜金定说道:“若能七纵七擒,我却死心塌地。”天师道:“元帅且放他,看走到哪里去?”老爷道:“现钟不打,又去炼铜。拿过来剐了罢!”天师道:“但放他去不妨,他走到哪里去?”老爷道:“既然天师高见,悉凭尊裁。”天师道:“姜金定,你去罢。”
姜金定方才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个红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转身就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个青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转身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一个黑脸力土一手揪着头,—手拎着脚,一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爬起来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一个白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掷掷到中军帐上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爬起来又走,走将去了。不及半晌,只见—个黄脸力士一手揪着头,一手拎着脚,着实的一掷掷将来。这一掷不至紧,把个姜金定跌得两腿风麻筋力倦,浑身酸软骨头酥。天师又喝声道:“快走!”姜金定慢慢的爬将起来,说道:“我今番不走了。”天师道:“先说了七纵七擒,这才走得五转,怎见得我的手段?”姜金定说道:“今番我已心死了,管你甚么七纵不七纵。”天师道:“你既心死,可将去枭首罢。”姜金定说道:“我如今是个—几上肉,任君剁,怕甚么枭首哩。”天师道:“我这里不杀你,你与我立一项功来,你心下何如?”姜金定道:“但凭吩咐就是。”天师道:“你回去报与你的国王,你可肯么?”姜金定说道:“既蒙不杀之恩,自当前去,夫复何辞!但不知天师意下何如?”天师道:“我这里别无他意,只要你国王一封降书,投于俺元帅;—封降表,奏上我南朝天王。倒换通关牒文,前往别国,专问有我南朝传国玉玺没有,有则作急献来,没有便罢。再次之,前日沙彦章失陷在你国,好好的送上来。此外再无他意。”姜金定说道:“诸事可依。只是甚幺传国玉玺,俺们并不曾听见,这是没有的。”天师道:“没有的便罢,你快去快来回话。”
姜金定抱头鼠窜而去。见了国王,国王道:“姜将军,你连日之战何如?”姜金定说道:“非干小臣之罪,怎奈南朝来的将勇兵强,我们不是他的对子。况兼那个天师果真的驾雾腾云,驱神遣将,十分利害。还有那个国师,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斩将搴旗,不动声色。事至于此,臣力竭矣,无可奈何。”番王道:“只是多负了爱卿。”姜金定说道:“臣之父兄死在南朝,臣之师父败在南朝,臣之力量尽于今日。惟愿我王早赐一刀,臣死瞑目。”番王道:“怎么说个死字?俺的江山社稷,全赖爱卿扶持。”姜金定说道:“臣无力可施,怎么扶持得社稷?”番王道:“天下事,不武则文,不强则弱。为今之计,何以退解南兵?”姜金定说道:“还有左右丞相,小臣怎么擅专?”番王道:“是我不合监禁了左右丞相,今番却怎么转弯?”姜金定说道:“事势至此,不得不然。急宣丞相进朝,迟则不及。”番王即时传一道飞诏,急宣左右丞相进朝,所有总兵官一体释放,照旧供职。左右丞相见了番王,番王道:“是俺不听忠言,悔之无及。今日要降书降表送上南朝,又要倒换通关牒文前往别国,须在二位丞相身上。”左右丞相说道:“这才是个道理,只还有—件来。”番王道:“还有哪一件?”丞相道:“献上降书,须要粮草侑缄;献上降表,须要些宝贝进贡。”番王道:“这个不难,但有的都奉上去就是。”姜金定说道:“前日陷阵的千户沙彦章先要送去。”番王道:“便先送去。”即时姜金定送过千户沙彦章,跪在中军帐下磕头谢罪。三宝老爷道:“辱国之夫,何颜相见!待你以不死,此后立功自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金莲宝象国左右丞相见。”左丞相孛镇龙帐前相见,手里捧着一封金字降表,口里说道:“小臣国王多多拜上元帅,所有金字降表一封,相烦进上天朝朱皇帝驾下,外土产不腆之仪,共成拾扛,聊充进贡。另具草单奉览毕。”老爷吩咐中军官奉表章,吩咐内贮官收下土产,吩咐旗牌官接上草单来看。只见单上开载的都是些道地宝贝。计开:
宝母一枚,海镜一双,大火珠四枚,澄水珠十枚,辟寒犀二根,象牙簟二床,吉贝布十匹,奇南香一箱,白鹤香一箱,千步草一箱,鸡舌香一盘,海枣一盘,如何一盘。
三宝老爷看了草单,满心欢喜,问说道:“这些宝贝可都是你本国所出的么?”左丞相孛镇龙说道:“俱是本国土产。”老爷道:“这些宝贝你都识得么?”丞相道:“都是识得的。”每月十五日晚上,置之海边上,诸宝毕集,故此叫做宝母。”老爷道:“海镜是个甚么?”丞相道:“海镜如中国蚌蛤一般相似,腹中有一个小小的红蟹子。假如海镜饥,则蟹子出外拾食,蟹子饱归到腹中,则海镜亦饱。其壳光可射日,故此叫做海镜。”老爷道:“大火珠是甚么?”丞相道:“这珠径寸之大,浑身上是火,日午当天,珠上可燎香亵纸,暮夜持之,前后照车千乘,故此叫做大火珠。”老爷道:“澄水珠是甚么?”丞相道:“此珠亦有径寸之大,光莹无瑕,投之清水中,杳无形影;投之浊水中,其水立地澄清,澄澈可爱,故此叫做个澄水珠。”老爷道:“辟寒犀是甚么?丞相道:“辟寒犀是本国所产的犀牛角。但此角色如金子之状,用金盘盛之,贮于殿上,暖气烘人可爱,响应此叫做辟寒犀。”老爷道:“象牙簟是甚么?”丞相道:“象牙簟就是象牙抽成细丝,织之成簟,睡在上面,百病俱除,土名象牙簟。”老爷道:“吉贝布是甚么?”丞相道:“吉贝是柯树,其花成时,如鹅毛之细,抽其绪,纺之成布,染以五色,文采烨然,土名吉贝布。”老爷道:“奇南香是认得。白鹤香是甚么?”丞相道:“白鹤香是长成的一柯树,劈开来片片是香,烧在炉中之时,其烟直上,结成一对一对的白鹤冲天,故此叫做白鹤香。”老爷道:“千步草是甚么?”丞相道:“千步草也是生成的,其性本香,用之佩在身上,香闻千步之远,故此叫做千步草。”老爷道:“鸡舌香是甚么?”丞相道:“鸡舌是个树名,其树辛厉,禽兽俱不敢近。至四五月间开花,花熟之时,随水出香,盖酿花而成者。以口含之,毛发俱是香的,故此叫做鸡舌香。”老爷道:“海枣是甚么?”丞相道:“海枣之树,如中国棕榈之状,其树五年一度开花,五年一度结实。实如瓜大,味最鲜美,土名海枣。”老爷道:“如何是甚么?”丞相道:“如何亦是海枣之类,其形似枣,其大有五尺长,三尺围,其树九百年一结实。人生一世,不曾看见它开花如何,结实如何,故此叫做如何。”老爷道:“我大明朱皇帝驾下原有个传国玉玺,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入于西洋,不知可在汝国么?”丞相道:“并不曾看见有甚么南朝玉玺,有则即当奉还,不敢隐匿,自取罪戾未便。”老爷道:“请坐辕门外,再当转敬。”
左丞相已出,右丞相田补龙相见帐下,手里捧着一封降书,说道:“俺国王多多拜上元帅,具有降书一封奉览。”三宝老爷吩咐旗牌官接过书来,拆开读之。书曰:
金莲宝象国国王占巴的赖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子者受天之命,为天之子,内主中国,外抚四夷。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莫不尊亲。某僻处西戎,罔瞻冠服,致干天怒,爰示旌旗。覆天载地,识生成之有自;沐霜栉雪,知收敛之无遗。幸具犬马之知,敢肆蝮蛇之毒。敬将书币,用展精忱,永作外藩,时输内贡,矢心惟一,誓无二三!伏乞高明,俯垂怜鉴,某不任战悚惶惧之至。年月日占巴的赖再顿首书。
元帅览书已毕,说道:“知道了。”右丞相说道:“俺国国王别具荒仪,奉犒元帅麾下列位军长,伏乞一并收下。”元帅道:“是甚么物件?”右丞相道:“具有小单奉览。”元帅吩咐旗牌官接上来看着,只见单上计开:
黄金一千两,白金一万两,活猪三百口,活羊五百牵,活鸡一千只,鲜鱼五十担,腌鱼一百担,稻米五百担,柴草一千担,椰子十担,西瓜、甘蔗各五十担,波罗蜜、蕉子各十担,黄瓜、葫芦各五十担,葱、蒜各十担,槟榔老叶十担,咂瓮酒二百尊。
元帅看了单说道:“太多了些。”右丞相道:“俺国国小民贫,毫无所出,此不足为敬,聊具军中—饷而已,伏乞笑留。”元帅道:“多谢了。我且问你,这里有鸡,可有鹅、鸭么?”丞相道:“小国不出鹅、鸭。就是鸡,至大者不过二斤,脚高寸半或二寸为止。但雄鸡则耳白冠红,腰矮尾窍,人拿在手里他亦啼,最是可爱。”老爷道:“这果子、蔬菜可都是本国出的?”丞相道:“是本国出的。果品还有梅子,味酸不敢献上。小菜还有冬瓜,还有芥菜,非其时不得献上。”老爷道:“稻米可是本国出的?”丞相道:“是本国出的。此米粒细而长,色多红少白。大小麦俱不出。”老爷道:“这酒怎么叫做咂瓮酒?”丞相道:“此酒初然以饭拌药,封于瓮中,俟其自熟,欲饮则以长节小竹筒长三四尺者,插于酒瓮中,宾客围坐,照人数入水,轮次咂饮。吸之至干,再入水而饮,直至无酒味而止。”
元帅道:“你国中文字何如?”丞相道:“椎鲁之徒,何文字之有!书写等闲,没有纸笔,用羊皮捶之使薄,用树皮薰之使黑,折成经折儿,以白粉写字为记。”元帅道:“你国中岁月何如?”丞相道:“我国中无闰月,以十二月为一年。昼夜各分五十刻,用打更鼓者记之。”元帅道:“你国中刑罚何知?”丞相道:“我国中刑罚,其罪轻者,用四个人拽伏于地,藤杖鞭之;其罪当死者,以绳系于树,用梭枪齐喉而割其首。若故杀劫杀者,以象踏之,或以鼻卷扑于地。犯奸者,男女各入一牛以赎罪。偷国王物者,以绳拘于荒塘,物充即出之。若争讼有难明之事,官不能决者,则令争讼二人骑水牛过鳄鱼潭,理屈者,鳄鱼出而食之;理直者,虽过十数次,鱼亦不食。”元帅道:“国中婚娶之礼何如?”丞相道:“俺国中婚事,男子先入女家,成其亲事,过到十日半月之后,男家父母及诸亲友用鼓迎之归家,饮酒作乐。”元帅道:“国中吊贺之礼何如?”丞相道:“百姓家不行吊贺,惟有国王当贺之口,用人胆汁沐浴,将领以下,俱献人胆为贺。第不用中国人胆。相传往年有用华人一胆者,是日—瓮之胆尽皆朽腐,王即病死,故后来切戒之。”元帅道:“国王在位何如?”丞相道:“俺国国王,大凡在位三十年者,即退位出家,今弟兄子侄权国。王往东山持斋受戒,茹素独居,呼天誓曰:‘我先在位不道,当为狼虎食之,或病死之。’若一年满不死,则再登王位,复理国事。国人称呼为昔黎马哈刺托,盖至尊至大之称也。”元帅道:“承教一番,三生有幸。”—吩咐纪录司登礼物簿,一边吩咐军政司收下礼物,—边吩咐授餐司安排筵席,大宴左右丞相及南船上将士。是日里歌声动地,鼓乐喧天。正是:
将军出使拥楼船,江上旌旗拂紫烟。
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洒酒舞龙泉。
莫道词人无胆气,应知尺伍有神仙。
火旗云马生光彩,露布飞传到御前。
宴罢之时,元帅传下将令,即将南朝带去的青瓷荷盘一百面,青瓷荷碗三十筒,苎丝共二卜匹,绫绢各二十匹,回敬国王。又将烧绿珍珠二十挂,真金川扇二十柄,回敬二位丞相,尽欢而散。左右丞相回复番王,番王大喜。明日清早,左右丞相又来参谒元帅,说道:“番王多谢元帅活命之恩,再差小臣特来相请。敢请元帅进城,游玩西番景致。”元帅道:“多多拜上你的国王,军务在身,不得相见。只是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足知相爱之至。”
左右丞相已去。元帅请过国师,请过天师,论功行赏,颁赏诸将有差。一连过了三日,国师道:“不可久住,恐费此国钱粮。”元帅即时传令,收营拔寨,尽归宝船,又令绞动缆车,拽起铁描,扯满风篷,开船望西而进。
只见一人一骑飞报而来,蓝旗官问道:“来者何人?所报何事?”其人道:“俺本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占的里便是。今有本国三太子怨父王降顺南朝,私自领兵逃去。国王惧怕前途有变,罪坐不明,故此先来禀过。”蓝旗官报上中军帐。元帅道:“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免坐其罪!”占的里策马而去。宝船仍旧分为中、左、右、前、后五营,左、右、前、后四哨。正行之时,只见沿海岸上一人一骑又是飞跑而来,高叫道:“宝船上听禀!”蓝旗官高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来禀?”其人高呼道:“俺本金莲宝象国巡逻健卒海弟宁是也。领俺国王钦旨,奉禀元帅得知,此去不远就有一个小国,叫做宾童国。俺国王已差总兵官占的里领兵前去通知,但遇宝船到彼之日,即便进上降书、降表,不必倒换通关牒文,不劳元帅费心费力,也见得俺国王内附之微诚!”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元帅吩咐蓝旗官回复他知道了。总兵官驰马而去。
宝船正行之时,天色已晚,中军传下将令,落篷下锚,权且安歇,明早看风再行。约至半夜,左哨上人马嘈嘈杂杂,就像有个喊杀之声。及至天明,元帅未及查问,只见左哨征西副都督黄全彦擐甲全装,宣花铜斧,解上一班偷船劫哨的贼来。元帅审问了一番,原来为首的就是金莲宝象国国王的三太子;为从的有三十多名,俱是些海贼。马公道:“这些贼既是情真罪当,推他出去一人一刀,了结他罢。”三宝老爷道:“三太子,你还愿死?你还愿生?”三太子说道:“事至于此,有死无二。”老爷道:“你见差矣!自古道:‘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轻于鸿毛。’你今日之死,为着哪一件来?你若说道为臣死忠,我今日天兵西下,只受得你父王一纸降书,你社稷如故,你江山如故,这岂是为臣死忠?你若说道为子死孝,你父王安然为王,安然理国,既无戮辱,又无呵斥,这岂是为子死孝?你既不为忠,你又不为孝,此死何益?”原来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三宝老爷这一席话,把个三太子说得哑口无言,满面惶愧。老爷早知其意,又说道:“我这里看你父王之面,怎么杀戮于你?”叫军政司取过麒麟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来,赏与三太子遮羞而回。三太子说道:“既蒙不杀之恩,不胜感激,怎么又劳重赐,此何敢当!”老爷道:“你受了去,今后穿此员领之时,你顾名思义,只可习文,不可习武。”又叫军政司取过青布海青三十余件过来,赏与这些为从的:“自今以后只许穿衣吃饭,不许海上为非。”这一干人磕头谢赏而去。王爷道:“老公公,今日之举,恩威并至。王者制驭夷狄之道,无以逾此。”道犹未了,蓝旗官道:“上面有一座山,颇多柴草。禀过元帅老爷,放军人上山樵采,以备前面不急之需。”元帅许他。樵采已毕,元帅问道:“上面是个甚么山?”蓝旗官道:“这个山与金莲宝象国山地相连,山陡而顶方。顶上有一股飞泉倒垂而下,如千丈瀑布之状。顶上还有一块石,如佛菩萨的头,石上有四句诗,说道:
浪作弥陀石作身,因贪海上避红尘。
有人问我西来事,默默无言总是真。
诗后面又有一行字,写着‘凌洋子书于灵山僧石’。以此观之,是个灵山。”元帅道:“上面可有民居?”蓝旗官道:“民居稀少,结网为业。”元帅道:“上面可有土产?”蓝旗官道:“上面有一样藤杖,粗大而纹疏者可爱。次有槟榔蒌叶,余无所出。”元帅吩咐樵采已毕,一齐开船。船行之际,每日顺风,一连行了五六日,元帅问道:“前面又到哪一个国土了?”蓝旗官道:“不见有个甚么国土。”元帅道:“那报事的说,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国,怎么还不见到哩?”蓝旗官道:“行了这五六日,只在一个山脚底下,还不曾走得脱。”元帅道:“这是个甚么山?有如许的长大哩!”又行了一日,才离了这个山,早已到了一个国。
未及收船之时,只见占的里领了一枝军马远远迎住,禀道:“小将领了国王之命先来宾童龙国报他说道:‘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二位元帅、一位天师、一位国师前来抚夷取宝,所过之国,俱要降书、降表,通关牒文。倘有负固不服称南向者,诛其君、灭其国,毋赦。”现今宾童龙国国王已经亲赍降书、降表,迎接天兵,不劳元帅费心费力,谨此禀知。”道犹未了,只见宾童龙国国王骑着一匹红马,张着一柄红伞,前呼后拥,约有百十余人,迤逦而来。蓝旗官引上宝船相见元帅。二位元帅待以宾礼。国王不胜之喜,先递上降表。元帅接下,交付中军官安奉。次递上降书,元帅接下。拆封而读,书曰:
宾童龙国国王的普哇拿牙现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明明天子,既以一人而抚万邦;渺渺夷封,敢不以万里而戴一主。矧兹蕞尔,敢肆猖狂。敬勒函章,用旌效顺。望云阙以翔魂,叩辕门而顿颡。仰祈朗鉴,俯赐矜怜。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
元帅看书已毕,说道:“书不尽言,足征国王盛德。”国王道:“多谢天兵远来,小国民穷财尽,无物可将,谨以土仪进上天朝大明皇帝。”元帅道:“领了降表足矣,不必进贡。”国王拿出一个珠红匣儿来,匣儿上面有把小金锁锁着,双手递与元帅。元帅接下,交付内贮官收讫。国王又递上一张草单,元帅展开看着,只见单上计开:
龙眼杯一副,凤尾扇二柄,珊瑚枕一对,奇南香带一条。
元帅道:“太厚了!”国王道:“礼物虽微,却有一段足取处。”毕竟不知是个什么足取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33回 宝船经过罗斛国 宝船计破谢文彬
诗曰:
翘首西洋去路赊,远人争睹迓皇华。
一朝荣捧相如璧,万里遥传博望槎。
玉节光摇惊海怪,乡衣分彩照红花。
还朝天子如相问,为说车书混一家。
却说宾童龙国国王说道:“礼物虽微,其中幸有一段妙处。”元帅道:“请教这一段妙处。”国王道:“这龙眼杯原是骊龙的眼眶子,将来镶嵌成杯,斟满酒之时,就起一段乌云,俨如眼里的乌珠子一般,隐隐约约,最可人情。这凤尾扇本是丹山上去来的凤尾巴,缉之成扇,看时五色成纹,摇动清风满面,永无头疼眼热之疾。这珊瑚枕与众不同,用之枕头,夜梦灵验,随意祷告,吉凶祸福,问无不知。这奇南香带与众又是不同,带中间的小龙都是活的,如遇风雪,纷然有奋激之状。这却不是礼物虽微,幸有些妙处?”元帅极口称谢。
国王又叫声:“小番再抬上土仪来。”元帅道:“怎么又有土仪?”国王道:“还有些不腆,奉充元帅麾下。”元帅道:“人臣无境外之交,已蒙进贡厚礼足矣,我们岂复有所私交?”国王道:“苦无厚礼,不过是小国土产奇南香、各色花布而已。”元帅道:“足领盛情。我们自公礼之外,一丝一线不敢私受。”国王敬的意思虽坚,元帅却之至再至三,毕竟不受,反叫军政司取过带来的草兽胸背花补子员领一套,回敬国王。国王也不肯受。元帅道:“这是相答进贡厚礼,你既不受,我们连进贡的礼物也不受。”国王没奈何,只得受下。又将番官番吏颁赏有差,众人拜受而去。国王又叫:“小番兵抬上犒赏军士的粮草来。”元帅道:“也不消,昨日在金莲宝象国已领多了,此中再不受。”毕竟不曾受。国王感恩泣谢。王爷道:“老公公今日何为不受?”三宝老爷说道:“老总兵岂不闻厚往薄来之说乎?”王爷道:“深得柔远人之体。”
老爷一面陪着国王,一面吩咐筵席款待国王。饮酒中间,老爷问说道:“大国相去金莲宝象国有几日路程?”国王道:“旱路不过三日,水路要行七八日。”老爷道:“怎么水路反又远些?”国王道:“中间隔着一个山,名做个昆仑山。俺这里有个俗语说道:‘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老爷道:“好险也!”国王道:“到了小国,就是佛国。”老爷道:“怎么小国就是佛国?”国王道:“小国原是舍卫城,祗陀太子施树,给孤长者施园,世尊乞食,俱是小国。且有目莲旧基址尚存,故此至今多设佛事,念经把素,弱懦而已。”元帅心里想道:“他只把个柔懦的话来讲,敢是个软交椅坐我,敢是个软索儿套我,待我卖弄一番与他看着。”适逢国王辞酒,元帅道:“军中无以为乐。”叫舞剑,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剑。叫舞刀,左右的成双作对舞刀。又叫舞枪,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枪。叫舞杷,左右的成双作对舞杷。叫滚鞭,左右的成双作对滚鞭。叫滚叉,左右的成双作对滚叉。叫白打,左右的成双作对白打。正是强兵门下无羸卒,养虎山中有大虫。国王看见这个南兵人物精健,武艺熟娴,口里只是叫:“不敢!不敢!”连辞酒力不胜,拜谢而去。且说道:“此去十日之后,可到一国,其国惯习水战,元帅须要提防他一番。”元帅道:“多承指教了。”
宝船开去,沿海而行,每日风顺,行了一向,日上看太阳所行,夜来观星观斗,不见星斗,又有红纱灯指路,因此上昼夜不曾下篷。大约去了有十昼夜多些,果是到了一国,停舟罢橹。三宝老爷走出船外一瞧,只见这一个处所,山形如白石,峭壁一望无涯,大约有千里之远。外山崎岖,内岭深邃,颇称奇绝。有诗为证,诗曰:
芙蓉寒隐雪中姿,紫气晴当马首垂。
虎啸石林无昼夜,云封岩洞有熊罴。
硖深仰面窥天细,路险行吟得句奇。
回首北辰应咫尺,天威独仗地灵知。
凝眸久视,隐隐有城廓楼台模样。老爷心里想道:“今番又有些费心思也!”即时传下将令,照前兵分水陆两营,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中军坐着是二位元帅。左右先锋照旧分营在两边,为犄角之势。四哨副都督仍旧扎住一个水寨,分前后左右。中军坐着是国师、天师。水陆两营昼则大张旗帜,擂鼓摇铃;夜则挂起高招,数筹定点。
早有一个巡哨小番报知番国国王。国王即时升殿,聚众文武百官。番王道:“巡哨的报甚么事?”小番道:“是小的职掌巡逻,只见沿海一带有宝船千号,每船上扯起一杆黄旗,每旗上写着‘上国天兵抚夷取宝’八个大字,中间有几号‘帅’字旗的船,一个船上有几面粉碑,一个牌上写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一个牌上写着‘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一个牌上写着‘天师行台’,一个牌上写着‘国师行台’。好厉害!”番王道:“似此说来,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的。”道犹未了,又有一个小番报说道:“来的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说道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来抚夷取宝。正元帅叫做个甚么三宝老爷,副元帅叫做个甚么王尚书。这两个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果然是一正一副。”道犹未了,又有一个小番报说道:“来的宝船上有一个道士,说是甚么引化真人,号为天师。有一个和尚,说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国师。天师船上有两面大言牌,一面牌写着‘天下诸神免见’,一面牌写着‘四海龙王免朝’,中间又有一面牌写着‘值日神将关元帅坛前听令 ’。那国师又有好些古怪,是个和尚头,又是个道士嘴。”番王道:“怎么是个和尚头,又是个道士嘴?”小番道:“头上光光乍,却不是个和尚头?嘴上须蓬蓬,却不又是个道士嘴?”说道:“这国师有拆天补地之才,有推山塞海之手,怀揣日月,袖囤乾坤。天上地下,今来古往,就只是他一个,再也寻不出一双来。”番王道:“你也不消说这许多闲话,你只说是南朝朱皇帝驾下差来的,我自有处。”
左班闪出——个番官来,名字叫做刺麻儿,说道:“我国水兵天下无敌,怕甚么南朝元帅,怕甚么和尚道士!”道犹未了,右班闪出一个番官来,名字叫做个刺失儿,说道:“古语有云:‘来者不善,答之有余。’既是南朝无故加兵于我,我国岂可束手待毙!伏乞我王作速传令总兵官,令其练兵集众,水陆严守,免致疏虞。”番王道:“二卿之言俱不当。”刺麻儿说道:“怎么小臣之言俱不当?”番王道:“二卿有所不知,我国与南朝本和好之国。我父王存日,曾受他白马金鞍,曾受他蟒衣金缕。寡人嗣位之时,虽不曾得他的白马,却得他金缕龙衣。且莫说别的来,只洗寡人的金章玉印是哪里来的?只说国中斗斛丈尺是哪里来的?还有一件,寡人的大行人出使疏球,遭风失事,他不利我的货财,他不贪我的宝贝,尚且船坏了得他补缉,食缺了得他周济,路迷了得他指示。南朝何等有恩于我,我今日敢恩将仇报,自绝于天朝!”刺失儿洗道:“既是大王与他有旧,知恩报恩,也是个道理,但不知他的来意何如?”番王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道不知他的来意,寡人就差你去打探一番。”刺失儿道:“既承明旨,小臣哪敢违?”即时起身就走。番王道:“且来,我还有话和你讲。”刺失儿道:“正走得好,又叫回来。”番王道:“我教你今番打探,不比每番。每番要私行细密,今番你去竟上他的宝船,见他的元帅,问他的来历。你就道我国王千推万推,没有一推;千顺万顺,只是一顺。”刺失儿说道:“小臣谨领。”番王道:“你快去快回。”
刺失儿只说得一声“是”,早已走出朝门外来了,竟上宝船相见元帅。左右的道:“元帅坐在岸上营里。”竟到营里相见元帅。三宝老爷道:“你是甚么人?”刺失儿说道:“小臣是本国右丞相刺失儿的便是。”老爷道:“你这是个甚么国?”刺失儿道:“小国叫罗斛国。”老爷道:“你国王叫甚么名字?”刺失儿说道:“俺国王叫做个参烈昭昆牙。”老爷道:“你国王差你来有何高见?”刺失儿道:“俺国王说道:‘小国受天朝厚恩,不敢恩将仇报。千推万推,没有一推;千顺万顺,只是一顺。’但不知元帅的来意若何,故此特差小臣前来相问。草率不恭,望乞恕罪。”老爷道:“我们的来意其实无他,只因太祖高皇帝奉天承运,汛扫胡元,所有中朝历代传国玺,却被元顺帝白象驮之,入于西番。我等奉当今万岁爷诏旨,提兵远来,一则安抚夷邦,二则探问玉玺消息。如有玉玺,作速献来;如无玉玺,倒换通关牒文,又往他国。”刺失儿道:“元帅既无他意,愈见天恩。容小臣回朝奏过俺王,赍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还要奉些礼物进贡。”老爷道:“既承厚意,彼此有缘。”刺失儿回来奏知番王。番王大喜,即时撰下书表,备办礼物,先差下一名小番报上中军宝帐,说道:“小国国王亲赍书表礼物来献。”元帅心里想道:“来意未必其真,不可堕了他的诡计。”即时传示水陆各营,俱要弓上弦,刀出鞘,以戒不虞。传下未已,只见罗斛国东门外尘头起处,直有一枝军马蜂拥而来。当先一员大将,只见他:
铧锹儿出队子,香罗带皂罗袍。锦缠头上月儿高,菩萨蛮红衲袄。啄木儿侥侥令,风帖儿步步娇。踏莎行过喜迁乔,斗黑麻霜天晓。
却说番阵上一员大将当先统领着一班番军番马,蜂拥而来。番将高叫道:“吾乃罗斛国王麾盖下官拜普刺佃因大元帅谢文彬的便是。你是哪里来的军马?无故侵凌我的封疆。你敢小觑于我国无大将军乎?你早早的收兵拔寨,投奔他国,我和你万事皆休!若有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些无名末将,一个一枪;我教你这些大小囚军,尽为齑粉。”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左角上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膀阔三停,黑面卷髯,虎头环眼,原来是威武大将军左先锋张计。你看他骑一匹银鬃马,挎一口大杆豹头刀,高叫道:“你这番狗奴敢如此无礼!”一口刀直取番将。钢刀才起,南阵上三通鼓响,右角上又闪出一员大将,长浑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原来是威武副将军右先锋刘荫。你看他骑一匹五明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高叫道:“留这一功与我罢!”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前营里闪出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原来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骑一匹流金马瓜千里马,使一杆丈八神枪,高叫道:“留这一功与我罢!”道犹未了,宝船上跑出一员大将,铁袱头,红抹额,皂罗袍,牛角带,原来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张柏。骑一匹乌锥马,使一杆狼牙棒,重八十四斤,高叫道:“这功还是我的!”道犹未了,早已一棒打将去,把番将谢文彬打做个杨花落地听无声,一路滚将出去。
一会儿,解上中军帐来。三宝老爷大怒,骂说道:“番王敢如此诡诈,阳顺阴逆。”传令诸将:“谁敢领兵前去攻破他的城池,抢进他的宫殿,捉将番王来,和这个番将一同枭首?”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王亲自赍到降书降表、通关牒文,还有许多的进贡礼物。”老爷道:“这决是个纪信诳楚之计,我和你不免将计就计。”即时叫过传箭官来,交与他一枝令箭,轻轻的吩咐他几声,如此如此。只见番王亲自进营,一声梆响,早已把个番王捉将过来,把些番官番吏一个个的捆起来。番王心里想道:“怎么今日好意反成恶意?”口里只是叫:“不敢,不敢!”三宝老爷大怒,骂说道:“也枉了你做罗斛国王,原来你是个人面兽心,可恶!”番王道:“怎么我是个人面兽心?”老爷道:“你适来差个甚么右丞相说道:‘千顺万顺,只是一顺。’过会儿又差个甚么小番说道:‘撰下书来,备办礼物。’恰好都是些啜赚之法,啜赚得我这里不相准备,你却遣将调兵杀将过来,阳顺阴逆,却不是个人面兽心?”番王道:“俺国自父祖以来,屡蒙天朝厚赐,俺今日怎么敢恩将仇报,自绝于天朝?适闻元帅降临,正在撰下书来,备办礼物,却并不曾遣甚么将,调甚么兵。”老爷道:“你还说是没有?”叫声:“解上番将来!”只见立地时刻,四个勇士押着一个番将,解进营来。
番王见之,早已认得他了,心中大怒,骂说道:“你这个误国反贼,谁教你统兵前来,陷我以不信不义!”番将怒目直视,说道:“亏你也为一国之主,奴颜婢膝,受制于人,反道我陷你以不信不义。”番王道:“这贼臣误国,望乞元帅速斩其首,明正其罪,才见得区区效顺之心。”番将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愿早赐一死足矣!”番王道:“你这贼臣之死,何足深惜!但俺心事不明,无由自表。”走向前去,照着番将的头,扑地里一个大巴掌。三宝老爷心里想道:“这番王还是真意。”适逢得王尚书又说道:“老公公在上,这番王果无异心。”老爷即时省悟,忙下席来,请上番王,宾主想见。番王道:“非二位元帅高台明镜,朗照四方,俺区区效顺之忱,几于不白。”老爷道:“事有可疑,非你国王之罪。”王尚书道:“谢文彬亦忠于国事。擅兵之罪,宜特赦之。”老爷吩咐放回番将去。番王看见二位元帅加礼于他,又且放回番将,不曾杀他,心下大喜,即将金叶降表一道,双手递与元帅。元帅受下,着中军官安奉。番王又将进贡礼物草单,双手递与元帅。元帅道:“但有降表足矣,这个礼物不消罢。”番王道:“礼物不周,望乞恕罪!”元帅只是不受。番王强之,至再至三,元帅方才受下。展单视之,单上计开:
白象一对,白狮子猫二十只,白鼠二十个,白龟二十个,罗斛香二箱,降真香二箱,沉、速香各二十箱,大风子油十瓶,蔷薇露二瓶,苏木二十扛。
老爷接了单,一边吩咐养牲所收养白象等类,一边吩咐内贮官收下罗斛香等类。老爷起头看来,只见白象的门牙长有八九尺,中间都镶嵌的是宝贝。只见白猫、白鼠之白,其洁如雪。白龟之白还不至紧,又有六只脚,最是可爱。其余的想应都也精细,心中大悦。却又吩咐军政司取过缎绢补子之类,回敬番王。番王拜谢而受。又将番官番将一一赏赐有差,众人拜谢而去。番王却又捧上降书来,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罗斛国王参烈昭昆牙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闻天无言而四时成,圣有作而万物睹。矧在天朝,皇恩似海。维兹我国,戴德如山。见戎事于金铮,望天颜之玉润。罔知帝力,敢自安于僻壤之民;各抒下情,愿达致夫仰天之祝。伏希电詧,俯赐优容。某无任激切屏营之至。年月日参烈昭昆牙谨再拜。
老爷看毕,说道:“过辱伪谦,足占厚德。”番王道:“具有不腆之仪,奉充军饷,伏乞鉴存!”老爷道:“自贡献之外,毫不敢受。”番王递上礼单,老爷只是不接,至再至三,只是一个不接。一边铺设筵宴,款待番王。番王尽欢而饮,酒阑盘藉,落日西归。
番王告谢,刚刚的出得营门,只见谢文彬—人一骑飞跑而来。番王吃了一惊,连声问道:“还是个甚么紧急军情哩!”谢文彬道:“小将回退本国,本国城门上,已自是南来的一个大将守了城门,不容小将进去。是小将掣身回来,装做个打柴草的小军,哄门而入。只见朝里面也是一个南来的大将,守了宫门,不容百官进去。小将没奈何,只得在城墙上吊将下来,特来报与我王知道。”番王听知谢文彬这一场凶报,吓得他心旌摇拽拿难定,意树颠番没处栽。却又暗想道:“似此把守了城门,又把守了宫门,俺的江山社稷,却不一旦成空了!”连忙的双膝跪下,告说道:“这个把守城门,把守宫门,请问是何缘故?”三宝老爷即时请起,陪着笑脸儿说道:“国王不须慌乱,是我学生一时之错。”番王道:“怎见得元帅一时之错?”老爷道:“适承下顾,是我学生错认做个纪信诳楚,故此先传军令,埋伏了四十名刀斧手在帐前,一声梆响,却就冒犯了国王。又差下了两员大将梆响之后,一声炮响,武状元唐英抢了城门,狼牙棒张柏抢了宫门。我这里虽是将计就计,却不是无因而至前。”番王道:“都是俺的误国贼臣不是。”老爷道:“也不须国王费心,请少待便是。”即时又传出两枝令箭,—会儿武状元唐英交箭归营,一会儿狼牙棒张柏交箭归营。番王心里想道:“南人用兵细密如此,老大的惊服。”即时辞谢而去。
元帅请过天师、国师,宽叙了一会,明日早上收营拔寨,宝船望前而进,仍旧的前后左右,成群逐队。正行之际,猛听得后面喊杀连天,蓝旗报道:“后面有百十号战船出没水上,矫焉若龙。船头上站着一员大将,就是昨日谢文彬,高叫道:“前船休走,早早投降于我,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人船两空,那时悔之无及!”中军帐传下降令:“各船上许落篷,不许下锚,五分前后左右,但遇贼船来处,便为前哨相迎,务在用心,不许疏虞取罪。”一会儿,那些贼般飞奔宝船相近,前后左右,百计攻击,不能取胜。原来宝船高人,易于下视,贼船梭小,怯于仰攻,故此贼船不能取胜。却又有一件,宝船高大,进退不便;贼船梭小,出入疾徐,各得其妙。况且贼船上都是生牛皮做的圆牌,任你鸟铳药箭,俱不能入。贼船上都是削尖的槟榔木为标枪,最长最厉害。贼船上药箭火器等项俱全,故此宝船也不能取胜于彼。一连缠了三日,不分胜负。洪公道:“似此纤芥之贼,胜之如此其难,怎么下得这许多番,取得个传国宝?”马公道:“这个贼船置之不问而已,哪里费这许多的心机。”王尚书道:“来不能御,却不能追,何示人以不武也!”老爷道:“诸将各不用心,姑恕今日。自今日以后,限三日之内成功,违者军法从事。”
军令一出,各将官吃忙。只见五营大都督商议已定,同去请教天师。天师道:“诸公意下何如?”众将官道:“因无妙计,特来请教天师。”天师沉吟了一会,说道:“昔日赤壁之事可乎?”众将官道:“赤壁之事,末将俱有成议。只是赤壁里面,还有一件吃紧的没奈何。”天师笑一笑,说道:“敢是个七星坛么?”众将官齐齐的打一躬,说道:“是。”天师道:“七星之坛,贫道一例包管。是谁做个黄盖痛伤嗟?”众将官道:“痛伤嗟今番在贼船上。”天师道:“是谁做个凤雏先进连环策?”众将官道:“连环策今番在我们船上。”天师道:“诸公高见。苦肉计原本在我,今反在彼;连环策原本在彼,今番反在我。”众将官道:“岂不闻颠之倒之,无不宜之。”大家取笑了一会。天师道:“今日怎么左右先锋不曾下顾?”唐状元道:“又在华容道上坐着。”天师大笑而散。
到了明日,天师坐在下皇阁上,吩咐了朝天宫的道宫,外面看贼船,分一个东西南北:东一、西二、南三、北四,以木鱼响声做号头。五营大都督各守一方,把些宝船分东西南北,各方连环各方。安排已定,这一日反不见个贼船来。众将官道:“时日有限,贼船似此不来,却不违误了元帅军令?”张狼牙道:“想是他逃窜去了。”唐状元说道:“他怎么擅自肯去?只在今日晚上,好歹有个消息来也。”连张天师也坐在玉皇阁上,眼盼盼的望了一日。
到了半夜三更,只见后营船上拿住一只贼船,船上有十二个贼人,解上中军帐来,都说道:“受刑不过,特来投生。”元帅道:“怎么叫做受刑不过,特来投生?”其人道:“是我本国将军谢文彬看见连不能取胜,心思一计,来烧你们的宝船。今日责令我们每人名下,要火药一百斤、干槟榔片一十担,一名不完,重责一百棍,割耳示众。是我十二个人不完,俱吃他一百藤棍,俱被他割了一只耳朵。”老爷道:“你到我这里做甚么?”其人道:“是我人计议已定,与其坐而待毙,不若投降而得生,故此特来投生。”老爷道:“这个话儿难以准信。”其人道:“元帅爷不肯准信,可验小的们的伤痕。”老爷道:“苦肉计岂不是伤痕?”其人道:“既元帅不信,小的们情愿监禁在这里,俟破贼之日释放未迟。”老爷道:“这个通得。”一面吩咐旗牌官监禁了这十二个来人,往后发落;一面传令各营,贼情如此如此,准备厮杀。天师听知这一段消息,大笑了三声,说道:“果真的苦肉计在贼船上。众将官好神见哩!”唐状元又把只贼船领回来,安排了一会。
明日未牌时分,贼船蜂拥而来,先从西上来起,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连响了两下,飕地里一阵东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贼船看见不利于西,却又转到南上来,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左营大都督黄栋良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三下,飕地里一阵北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了。贼船看见不利于南,却又转到东上来,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后营大都督唐英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狠地响了一下,飕地里一阵西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都刮将回去。贼船看见不利于东,却又转到北上来,一片的火铳、火炮、火箭、火弹。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备御。只见天师船上木鱼儿连响了四下,飕地里一阵南风,无大不大,把些火器一会儿又刮将回去。贼船四顾无门,看看的申牌时分,宝船上三声炮响。
毕竟不知这个炮响有个甚么军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34回 爪哇国负固不宾 咬海干恃强出阵
诗曰:
翠微残角共钟鸣,阵势真如不夜城。
郊垒忽惊荧惑堕,海门遥望烛龙行。
中天日避千峰色,列帐风传万柝声。
罗斛只今传五火,天光飞度蔡州营。
却悦贼船四顾无门,自知不利,望海中间竟走,这宝船肯放他走?望前走,前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望右走,后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望左走,左营的宝船带了连环,—字儿摆着个长蛇阵。望后走,后营的宝船带了连环,一字儿摆着个长蛇阵。天师听知这一消息,又笑了三声,说道:“果真的连环计在我船上,众将官好妙计哩!”却说宝船高大,连环将起来就是—座铁城相似,这些贼兵走到哪里去?天色又晚,宝船又围得紧,风又望岸上刮,岸上又是喊杀连声。贼船没奈何,只得傍岸儿慢慢的荡。只见宝船上三声炮响,后营里划出一只小船儿来,竟奔到贼船的帮里去。那小船上的人都是全装擐甲,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舞棍的舞棍,舞杷的舞杷。贼船看定了它,等它来到百步之内,一齐火箭狠射将去,只见那些人浑身上是火。怎么浑身上是火?原来那船上的人却都是些假的,外面有盔甲,内囊子都是些火药、铅弹子,贼船上的火箭只可做它的引子。上风头起火,下风头是贼船,故此这等的—天大星火,一径飞上贼船上来。火又大,风又大,宝船上襄阳炮又大,把些贼船烧得就是曲突徒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也有烧死了的,也有跳下水的,也有逃上岸的。
明日二位元帅高升宝帐,颁赏有差。请过天师、国师,特申谢敬。只见左右先锋解将夜来拿的番兵上帐记功。元帅道:“你们都是些甚么人?”番兵说道:“小的们都是谢文彬麾下的小卒。”元帅道:“谢文彬在哪里去了?”番兵道:“他下水去了。”元帅道:“可是淹死了么?”番兵道:“淹他不死。”元帅道:“怎么淹他不死?”番乓道:“他原是老爷南朝的甚么汀州人,为因贩盐下海,海上遭风,把他掀在水里。他本性善水,他就在水上飘了一七不曾死,竟飘到小的们罗斛国来。他兼通文武,善用机谋。我王爱他,官居美亚之职。他自逞其才,专能水战,每常带领小的们侵伐邻国,百战百胜。故此今日冒犯老爷,却是淹他不死。”元帅道:“今日之事,还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国王的主意?”番兵道:“不干国王之事,都是他的奶妈教他的。”元帅道:“夫为妻纲,怎么妻能教其夫?”番兵道:“小的本国风俗,原是如此。大凡有事,夫决于妻。妇人智量,果胜男子。”元帅道:“今日这个智量,却不见高。”番兵道:“他夫少妻多,多则杂而乱,故此不高。”元帅道:“怎么他的妻多?”番兵道:“小的本国风俗,有妇人与中国人通奸者,盛酒筵待之,且赠以金宝。即与其夫同饮食,同寝卧,其夫恬不为怪,反说道:‘我妻色美得中国人爱,藉以宠光矣。’谢文彬是中国人,故此他的妻多。”
元帅道:“你们怎么下水?”番兵道:“小的们不甚善水,故此从陆路奔归。”元帅道:“可有走过了的么?”番兵道:“并没有个走了的。”元帅道:“岂可就没有一个走了的?”番兵道:“小的们有些号头走不脱,只是不敢告诉老爷。”元帅道:“是个甚么号头?说来我听着。”番兵道:“号头在不便之处,故此不好说得。”元帅道:“怎么在不便之处?只管说来不妨。”番兵道:“小的国俗,大凡男子二十余岁,则将茎物周围之皮,用细刀儿挑开,嵌入锡珠数十颗,用药封护。俟疮口好日,方才出门。就如赖葡萄的形状。富贵者金银,贫贱者铜锡。行路有声,故此夜来一个个被擒,就都是这些号头不便之处。”
元帅道:“谢文彬昨日责令你们要火药,可是真的?”番兵道:“是真的。”元帅道:“可齐备么?”番兵道:“内中有不齐的,杖一百,割耳。”元帅道:“我这里有几个割耳的,不知可是你们夥子里么?”番兵道:“走回去的有,走上宝船的却无。”元帅叫取过那十二个人来。一会儿,取将十二个人跪在阶下。众番兵口里一片的吱吱喳喳,原来认得是同伙。元帅道:“你众人可认得这十二个人么?”番兵道:“这十二个人都是我们同伙,却不晓得他走上老爷的宝船来也。”元帅道:“你们今日内违王命,外犯天兵,于罪当死。”众人道:“三军行止,听令于将,非干小的们事,望乞老爷恕罪!”国师道:“杀人的事,贫僧不敢耳闻。贫僧先告退罢。”元帅道:“看我国师老爷的金面,饶了你们的狗命罢。”叫军政司:“船头上每人赏他一瓶酒,教他回去,多多拜上国王。”众番兵一拥而去。国师道:“元帅恩威兼济,畏爱并施。阿弥陀佛,好个元帅哩!”元帅道:“今日亏了天师的风。”天师道:“诸将多谋足智,就是诸葛赤壁之捷,不过如此。”大张筵宴,庆赏功劳。筵宴已毕,各自归营。
宝船望西而进,波憩浪静,舵后生风,顺行之际,约有十昼夜。忽一日,国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只见一阵信风所过,国师也吃一惊,竟到中军宝帐。二位元帅不胜之喜,说道:“国师下顾,有何见谕?”国师道:“宝船上今夜三更上下,当主一惊,故此特来先报。”三宝老爷自从下海,耽了许多惧怕,心胆都有些碎裂,听知国师道要主一惊,他好不慌张也,连忙问道:“当主何惊?”国师道:“是我贫僧在打坐,猛然间一阵信风所过,贫僧放了风头,抓住风尾,嗅了一嗅,信风上当主一物:其形如吼,其大如斗,其丝万缕,其足善走。主在三更时分,从中军大桅上掉下来。虽主一惊,却风过处还有些喜信,敢也只是个虚惊。”老爷道:“全仗佛力,逢凶化吉,不致大惊就好。”王爷道:“慎之则吉。”众人都晓得国师是个不打诳话的,一个个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守至三更时分,果然的一个物件自天而下,大又大、亮又亮,慢腾腾地从帅字船中桅上掉将下来。众人近前一看,原来是南朝一个蜘蛛,却不止只是斗大。有诗为证:
来往巡檐下惮劬,经营何异缉吾庐。
晓风倒挂蜻蜓尾,暮雨双粘蛱蝶须。
屋角尽教长撩护,杖头不用苦驱除。
夜来露重春烟瞑,缀得累累万斛珠。
三宝老爷听知是个蜘蛛,心上略定些,叫请过天师来,问这个蜘蛛怎么这等大。天师道:“天下之物,大以成大,小以成小。蜘蛛之大,风土不同,何必惊疑。”老爷道:“怎见得不必惊疑?”天师道:“是贫道袖占一课,课上惊中大喜。日后还有些喜事相临。”老爷道:“国师也说是风尾上带些喜信。”天师道:“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元帅一边吩咐旗牌官收养这个蜘蛛,—边吩咐请过国师来。国师道:“虽主日后有喜,却这是个草虫,前面这一国,必主些草妖、草怪、草神、草仙、草寇之类。”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前面到了一国。”元帅传令,照前兵分水陆两营:五营大都督照旧移兵上岸,扎做一个大营。四哨副都督仍旧在船上,扎做一个水寨。两个先锋仍旧分营左右。各游击总兵仍旧水陆策应。安营未已,蓝旗官报道:“这一国已自先有军马在城外接应了。”元帅道:“叫夜不收来。”只见五十名夜不收一字儿跪着。元帅道:“你们上岸去仔细打探一番,回来重重有赏。”到了明日,夜不收回话。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这是个爪哇国。”王爷道:“若是爪哇国,却也是个有名的国。”老爷道:“怎见得它有名?”王爷道:“这个国汉晋以前,不曾闻名,唐朝始通中国,叫做个诃陵,宋朝叫做阇婆,元朝才叫做爪哇,佛书却又叫做鬼子国。”老爷道:“怎么叫做鬼子国?”王爷道:“昔日有一个鬼子魔天,与一罔象,红头发,青面孔,相合于此地,生子百余,专一吸人血,啖人肉,把这一国的人吃得将次净尽。忽一日雷声大震,震破了—块石头,那石头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汉子。众人看见,吃了一惊,都说道:‘是个活佛爷爷现世。’尊为国王。这国王果真有些作用,领了那吃不了的众人,驱逐罔象,才除了这一害。却又渐渐的生,渐渐的长,致有今日。故此佛书上叫做鬼子国。”夜不收道:“这如今土语还叫鬼国。”老爷道:“地方有多大哩?”夜不收道:“国有四处:第一处叫做杜板,番名赌班。此处约有千余家,有两个头目为主,其间多有我南朝广东人及漳州人流落在此,居住成家。第二处叫做新村,原系沙滩之地,因中国人来此居住,遂成村落。有一头目,民甚殷富,各国番船到此货卖。从二村往南,船行半日,却到苏鲁马益港口。其港沙浅,止用小船。行二十多里,才是苏鲁马益,番名苏儿把牙,这是第三处。大约有千余家,有一个头目,其港口有一大洲,林木森茂。有长尾猢狲数万,中有一老雄为主,劫一老番妇随之。风俗,妇人求嗣者,备酒肉饼果等物,祷于老猴。老猴喜则先食其物,众小猴随而分食之。随有雌雄二猴前来交感为验。此妇归家,便即有孕,否则没有。且又能作祸,人多备食物祭之。自苏儿把牙小船八十里,到一个埠头,番名漳沽,登岸望西南,陆行半日,到满者白夷,这是第四处。大约有二三百家,有七八个头目。”老爷道:“国王位在哪一处?”夜不收道:“王无定在,往来四处之间。”老爷道:“国王叫做甚么名字?”夜不收道:“原有东、西二王,东王叫做孛人之达哈,西王叫做都马板。这如今都马板强盛,并吞了孛人之达哈,止是西王一人。”老爷道:“民风善恶何如?”夜不收道:“民俗最凶恶。大凡生子一岁,便以匕首佩之,名曰‘不刺头 ’。国中无老少,无贫富,无贵贱,俱有此刀。其刀俱是上等雪花镔铁打的,其柄或用金银,或用犀角,或用象牙,雕刻人形鬼脸之状,至极精巧。国中无日不杀人,最凶之国也。”老爷道:“这如今领兵拒我者是个甚么人?”夜不收道:“其人系赌班头目,名字叫做个鱼眼将军。”老爷道:“怎么叫做个鱼眼将军?”夜不收道:“他的眼睛儿溜煞,专利于水,站在岸上,直看见水底下的水精、水怪、鱼虾之类,不在话下,比着梁山泊浪里白条张顺还高十分。他混名又叫做个咬海干。”老爷道:“怎么又叫做个咬海博干?”夜不收道:“因他手下有五百名水军,名唤入海咬,善能伏水,就在水底下七日七夜可能不死。他领着这五百名军士伏在水里,咬得牙齿—响,海水要干三分,故此混名号做咬海干。”老爷道:“他的本领何如?”夜不收道:“他在海里,出入波涛,如履平地。他在陆路上,骑一匹红鬃马,使一杆三股叉,还有三枝飞标,百步内取人首级,百发百中。有千合死战之能,有万夫不当之勇。”老爷道:“他怎么晓得我们来勒兵相待?”夜不收道:“就是罗斛国谢文彬败阵而逃,先前报—个军信。”老爷道:“我和你来了有十昼夜多工程,他怎么得这等快?”夜不收道:“是咬海干在苏吉丹国回来,路上相遇,故此快捷。”老爷道:“谢文彬怎么道?”夜不收道:“谢文彬诳言我们宝船一千余号,战将—千余员,大兵百十余万,沿途上贪人财货,利人妻女,弱懦者十室九空,强硬者十存八九,故此他的国王说道:‘南兵不仁不义,不可轻放过。’又且昔日南朝有一个天使,前往三佛齐国,被他要而杀之。近日南朝有一个天使,赍印赐与东国王,又是他杀其从者—百七十余人。他怕老爷们来,想也不是个好相识,故此传令四处头目抵死相迎,却厉害也。”老爷道:“谢文彬如今到哪里去了。”夜不收道:“谢文彬做了个鹬蚌相持之计,他自家做渔翁去了。”老爷道:“番兵现在何处?”夜不收道:“现在赌班第—处。”老爷道:“你们还散杂在他四处,但有机密事,即便来报。回朝之日,重重有赏。”这五十名夜不收—拥而去。
老爷请过王爷、天师、国师来,把个夜不收的话,细说了一遍。天师道:“兵难遥度,将贵知机,看他怎么来,我们怎么答应他去。若只是平手相交,在诸将效力。若有鬼怪妖魔,在贫道、国师两个身上。”老爷道:“但不知诸将何如?”即时信炮一个,大吹打—番,掌起号笛。号笛已毕,诸将一齐摆列帐前,禀道:“中军元帅老爷,有何吩咐?”老爷把夜不收说的始末缘由,细说了一遍。众将官道:“兵行至此,有进无退。元帅不必深虑。”老爷道:“非我深虑。但此国王敢于要杀我天使,又敢要杀我天使的从人,却又并吞东王,合二为一,此亦倔强之甚者。我和你倘有疏失,何以复命回朝?”
道犹未了,只见诸将中有一员游击将军高声应道:“元帅太过了些。昔日郅支、楼兰,汉诸夷中大国也,邀杀汉使,陈汤、傅介子犹击斩之。今日爪哇蕞尔小蛮,敢望郅支、楼兰万一?我们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其视陈、傅二子何如?岂肯任其横行猖獗,而莫之底止乎?仰仗朝廷爷洪福,二位元帅虎威,天师、国师神算,诸将士效劳,管教个金鞭起处蛮烟静,不斩楼兰誓不归。”二位元帅闻知这一席英勇的话儿,满心欢喜。三宝老爷抬头一看,只见其人身长八尺,膀阔三停,圆眼竖眉,声如雷吼。就是夫子车前子路,也须让却三分;任你梵王殿上金刚,他岂输于半着。问他现任何官,原来是神机营的坐营,现任征西游击将军之职,姓马名如龙。这个马游击原也是个回回出身,颇有些胆略,尽有些智量,故此说出几句话来,甚是中听。老爷道:“千阵万阵,难买头阵。今日这一阵,就是马将军出去。”马将军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正在今日,何惧于此?”应声就走,搭上一匹忽雷驳的千里马,挎着一口合扇快如风的双刀,三通战鼓,领了一枝人马,竟上赌班平阔处所,摆下一个行阵。
早已有个巡哨的小番报上牛皮番帐,叫一声吹哩,只听得一声牛角喇叭响,只见一员番将领着一枝番兵,蜂拥而来,直奔南军阵前。马将军勒住马,当先大喝一声道:“来者何人?”这马将军本等眉眼儿生得有些不打当,声气儿又来得凶,番将倒也吃了一唬,半会儿答应道:“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入海擒龙咬海干。”马将军起头看来,只见他:
番卜算的蛮令,胡捣练的蛮形。遮身苏幕踏莎行,恁的是解三酲。油葫芦吹的胜,油核桃敲的轻。晓角霜天咬海清,怎能勾四边静。
番将道:“你是何人?”马将军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的便是。”番将抬头看来,只见他:
黑萎萎下山虎,活泼泼混江龙。金鞭敲响玉笼葱,锣鼓令儿热哄。饥餐的六么令,渴饮的满江红。直杀得他玉山颓倒风入松,唱凯声声慢送。
咬海干说道:“你既是南朝,我是西土,我和你各守一方,各居一国,你无故侵犯我的疆界,是何道理?”马将军道:“我无事不到你西洋夷地,一则是我大明皇帝新登大宝,传示你们夷邦;二则是探问我南朝的传国玉玺,有无消息;三则是你蕞尔小蛮,敢无故要杀我南朝的天使,又一次敢无故要杀我南朝的随行从者百七十人。我今日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问罪吊民,势如破竹。你快快的回去,和你番王计议,献上玉玺,如无玉玺,填还我的人命,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蝼蚁微命,断送在我这个合扇双刀之下。”咬海干听知大怒,叫一声道:“好气杀我也!”道犹未了,左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你说大话的好汉,敢来和我苏刺虎比个手么?”道犹未了,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你说大话的好汉,敢和我苏刺龙比个手么?”两员番将,两骑番马,两般番兵器,直奔过南阵而来。南阵上马将军双刀匹马,急架相迎。一上一下,一往一来,三个人绞纽做一团,三匹马嘈踏做一堆,三般兵器混杀做一处。好个马将军,抖擞精神,施逞武艺,左来左战,右来右战,单来单战,双来双战,约有三四十合,不分胜负。马将军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一边的舞刀厮杀,一边的偷空儿掣过铜锤来,看得真,去得快,照着苏刺龙的头扑的一声响,苏刺龙躲闪不及,早被这一锤打得三魂飞上天门外,七魄沉沦地府中。打死这个苏刺龙儿还不至紧,却把那个苏刺虎儿吓得意乱心慌,手酥脚软,枪法乱了,支架不住,只得拨回马便走。马将军看见他败阵而走,趁着他的势儿把马一夹,那忽雷驳千里马是甚么货儿,只走得一条线。就是苏刺虎拚命而走,哪晓得马将军就在背后照着一刀。那咬海干看见马将军的刀起,他急忙的飞跑将来,及至他的三股钢叉举起,这一刀已自把苏刺虎儿连肩带背的卸将下来。
咬海干看见伤了他两员番将,气满胸膛,咬牙啮齿,挺着那三股钢叉,单战南将。马将军合扇双刀,急迎急架,一上手就是二三十合,不分胜负。只见番阵上吹得牛角喇叭响,咬海干左手下闪出—员番将来,高叫着:“南朝的好汉,你过来,我哈刺密和你见个高低。”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鼓响三通,马将军左手下也闪出—员南将来。马将军举刀高叫道:“来将快回,待我单战他两个番狗奴。”道犹未了,只见番阵上又吹得牛角喇叭—声响,咬海干右手下闪出一员番将来,高叫道:“南朝的好汉,你过来,我哈刺婆和你见个高低。”道犹未了,只见南阵上鼓响二通,马将军右手下也闪出—员南将来。马将军高叫道:“来将快回,待我单战他二个番狗奴。”两员南将只得回还。
那两员番将尽着他的本领,凭着他的气力,咬海干本等是只虎,加了这两员番将,如虎生翼。好一个马将军,—人一骑,两口飞刀,单战他三员番将。直杀得盔顶上云气喷喷,甲缝里霞光闪闪,刀尖上雷声隐隐,箭壶内杀气腾腾。自古道:“好汉难敌双手。”马将军以一敌三,自从辰牌时分杀起,直杀到这早晚,已是申末酉初,还不曾歇息,还不曾饮食。从军之难如此,有一曲《从军行》为证,行曰:
少年不晓事,服习随章句。
运掌矜封侯,曳襦谈关吏。
募牒昨夜下,睥睨无当世。
父母泣难留,况乃子与妇。
抽身鸣宝刀,持缨迈关路。
厉志取圣贤,定策轻五饵。
事业徒一心,时运值乖阻。
空名壮士籍,青幕竟谁顾。
龙豹填孤衷,落脱窘天步。
杀气连九边,白骨相撑拄。
归来见乡邑,哀哉泪如注。
马将军自朝至暮,一人一骑,单战三将,心里想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只是这等歹杀,岂是个赢家?”心生一计,把个合扇双刀虚晃了一晃,咬海干就趁着个空里进来。马将军拨回马便走,咬海干便赶下阵来。马将军带住马又杀了两合,看见那两员番将去了,心里想道:“便饶了他走的。”拨转马又走,咬海干又赶来。马将军说道:“赶人不过百步,你忒赶过了些罢!”咬海干道:“你做好汉,一个杀三个,怎么只是走哩?”马将军口里讲话,手里却不讲话,轻轻的掣过那一柄铜锤来,飕地里一声响,照着咬海干的头就是一锤。那咬海干也是个眼快的,看见个锤来,把马望左边一夹,那锤却落在右边下来,他把个右手轻轻的接将去了。接将去了还不至紧,他覆手就是—锤。马将军却又熟滑,闪一个鹞子翻身的势,一手就顺带着他的三股钢叉过来。两军齐喝一声彩。一个得了锤,一个得了叉;一个失了叉,一个失了锤。两家子还拽一个直。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南阵上二位元帅升帐记功,大喜。老爷道:“斩将夺叉,全是得胜。失锤事小,不足言也。”到了明日早上,蓝旗官报道:“昨日的番将咬海干又来讨战。”马将军听知,即时绰刀上马。适逢天师到中军帐来,看见马将军去得英勇,说道:“旗牌官快请马将军回来。”马将军问道:“天师有何见谕?”天师道:“将军且让这一阵才好。”马将军道:“自古说得好:‘公子临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何让阵之有?”天师道:“将军差矣!为将之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抚剑疾视,匹夫之勇。岂将军所宜有乎?”马将军却才省悟,问道:“天师是何高见?”天师道:“尊讳如龙,贫道看见那番将的旗号上,写着是‘入海擒龙咬海干’,此本不利于将军。况且今日是个游龙失水的日神,此尤不利于将军。我和你这如今涉海渡洋,提师万里,—呼一吸,不可不慎。况此一阵,三军之死生,朝廷之威望,皆系于此,贫道不得不直言。唐突之罪,望将军照察!”马如龙再拜而谢。元帅道:“另选一员将官出去就是。”
毕竟不知还是哪一员将官出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35回 大将军连声三捷 咬海干连败而逃
诗曰:
潮头日挂扶桑树,渤海惊涛起烟雾。
委输折木海风高,翻云掣地无朝暮。
碣石谁临望北溟?君侯千载开精灵。
气吞沆瀣三山碣,目撼朱崖万岛青。
君不见,
爰居近日东门翔,鲸鲵鼓鬣吴天忙?
看君早投饮飞剑,一啸长令波不扬。
元帅道:“今番另选一员将官出去。”道犹未了,天师道:“莫若请唐状元去罢。”唐状元听知天师推荐于他,他十分欢喜,即时披挂上马。你看他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骑一匹照夜白的标致马,使一杆朱樱闪闪滚龙枪。鼓响三通,门旗一闪,推出一员将官来,喝声道:“你是何人?”番将道:“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入海擒龙咬海干。”唐状元起头一看,只是他兜凹眼,扫帚眉,高鼻子,卷毛须,骑一匹红鬃劣马,使一杆三股托天叉。唐状元心里想道:“这番将却不是个善主儿,须要用心与他相处。”那番将问道:“来将何人?”唐状元道:“我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后营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咬海干起头一看,只见唐状元清眉秀目,杏脸桃腮,三绺髭髯,一堂笑色。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个文官,只好去金门献上平胡表,怎么做得个武将?铁甲将军夜度关,不免把两句话儿耍他一耍。”问说道:“唐状元,你白马紫金鞍,骑出万人看,问道谁家子?读书人做官,你敢是弃文就武而来么?”唐状元听知大怒,骂说道:“你这番蛮狗,焉敢小觑于吾!”挺出那一杆滚龙枪,直取番将。番将的托天叉劈面相架。一个一枪,一个一叉,这正是棋逢敌手,各逞机谋。一个是南山猛虎,一个是东海巨鳌;一个是飞天的蜈蚣,一个是穿山的铁甲;一个是上山打虎敲牙将,一个是入海擒龙剥爪人。
两家子战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负。咬海干心里想道:“那里看人,谁晓得唐英枪法如此精妙,须用一个计策,才得取胜于他。”好个咬海干,拨转马来,败阵而走。唐状元明知其计,骂说道:“你这番狗奴,你诈败详输,闪我下阵,我唐状元何惧于汝!我偏要赶你下去,一任你甚么拖刀计、反身枪、回手箭、侧肩锤,我唐状元都受得你的起。”咬海干一边走,一边心里想道:“他说这等大话,我不免先晃他一晃,然后着实的才下手他。”咬海干扭转身子来,扑他一个飞抓抓将来。唐状元看见,笑了一笑,喝声道:“好抓!”把个马望后一差,那飞抓可可的就落在他马前,大约只争分数之远:不多半分,不少半分。唐状元道:“好抓也!”道犹未了,咬海干连忙的飞过来枝紫金标来。唐状元嗄嗄的大笑,说道:“好标哩!”那枝标其实来得准,竟奔唐状元的面门。唐状元要卖弄一个俏,把个头望右边一侧,一盔就打得那枝标往左边一跌。咬海干大惊失色,连忙的又飞过一枝标来。唐状元把个头望左边一侧,一盔又打得那枝标往右边一跌。咬海干愈加慌了,说道:“唐状元,你真有些手段哩!”唐状元又笑了一笑,说道:“我袖手而观,怎叫做手段。我还有个妙处,你没有看见。”咬海干说道:“我也没有了标,你也没有甚么妙处。”唐状元道:“一任你有,一任你无,我只是一个无惧为主。”道犹未了,咬海干又飞将一枝紫金标来。唐状元急忙的张开个大口,接了那一枝标,接出一个“飞雁投湖”的牌谱来。唐状元口里带着标,还说道:“今番妙不妙?”咬海干慌了,拨马便走。唐状元放开马赶去,高叫道:“番蛮狗往哪里走!”咬海干心里想道:“似此状元,天下有一无二,不敢比手。”只说道:“午后交兵,兵法所忌。今日天晚,各自收兵,等待明日天早,再决雌雄。”唐状元也自腹中饥饿,不如将计就计,说道:“今日饶你的残生,你明日早早送上首级来。”咬海干舍命而跑。
唐状元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二位元帅大喜,记功受赏,不在话下。老爷请问天师,怎么晓得今番唐状元得胜?天师道:“那番将名鱼眼将军,状元讳英。鱼为鹰所食,此必胜之机也。”二位元帅叹服。王爷道:“明日用哪一员将官出阵?烦天师指教。”天师道:“明日番将不来,须是我们去诱他的战。”王爷道:“明日赢家在哪家?”天师道:“还赢在我家。”王爷道:“还是唐状元出阵么?”天师道:“若是唐状元出阵,他决不来,须得一个诱敌之法。”王爷道:“用哪一员将官诱敌?”天师道:“以贫道愚见,须烦右营金都督走一遭。”王爷说道:“这个有理。番将看见他矮,看见他不披挂,他便易视于他。这个诱敌之法最妙。”老爷道:“未审胜负若何?”天师道:“必胜之机。但一件,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不免再谨慎一番就是。”老爷道:“怎么谨慎?”天师道:“明日金都督出阵,左壁厢埋伏下唐状元一枝兵,右壁厢埋伏下马游击一枝兵。以炮响为号,信炮三声,两枝兵一齐杀出,他见了这两员旧将,自然心虚,可不战而胜。此必胜之道也。”老爷道:“足征高见。”到了明日,果真的番将不来。元帅传下一道将令,着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出阵讨战。又传出一道将令,着唐状元如此如此。又传出一道将令,着马游击如此如此。
却说金天雷骑了一匹紫叱拨的追风马,带了一根神见哭的任君鎲,三通鼓后,拥出一枝军马去。早已有个小番报上牛皮番帐。咬海干问道:“可是昨日的唐状元么?”小番道:“不是。”咬海干听知不是唐状元,早有三分喜色。问声道:“是个甚么样人?”小番道:“不认得他是个甚么人,只看见他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干道:“怎么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小番道:“好说他是个善财童子,他又多了些头发。好说他是个土地菩萨,他又没有些髭髯。这却不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咬海干听知这个话,他越加放心,即时叫一声:“快吹哩!”只听得牛角喇叭一声响,一员番将领着一枝番兵,蜂拥而出。抬头一看,只见南阵上这个将军身不满三尺之长,却有二尺五寸阔的膀子,又不顶盔,又不穿甲,不过是些随身的便服而已。手里一杆兵器,又不在十八般武艺之内,老大的不闻名。他心里想道:“都似前日的马游击,昨日的唐状元,倒是有些费手。若只是这等一个将军,我何惧于彼?”高叫道:“来将何人?金都督道:“你不认得我南朝大明朱皇帝驾下钦差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咬海干道:“右营大都督,你和那个合着的?”金天雷大怒,骂说道:“番狗奴,焉敢言话戏我!”举起那一根神见哭的任君鎲,劈面打将去,把个咬海干打得东倒西歪,安身不住。番阵上慌了,左边闪出一个哈刺密来,高叫道:“南朝好土地,怎么走到我们西番来也?”右边闪出一个哈刺婆来,高叫道:“南朝好土地,怎么走到我们西番来也?”金天雷也不言语,只是一任雪片的鎲将去。主个番将将尽力相迎。哈刺婆一时支架不住,顶阳骨上吃了一鎲,即时间送却了残生命。哈刺密看见不好风头,抽身便走,脊梁心里吃了一锐,即时间送却了命残生。咬海干也拨马便走,金天雷赶下阵去。咬海干扭转身子,一个飞抓,那飞抓撞遇着任君鎲,打得个铁碴子满天散作雪花飞。咬海干连忙的一枝紫金标,一鎲一枝两段。咬海干连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标,一鎲一枝两段。咬海干连忙的又是一枝紫金标,一鎲一枝两段。咬海干一连折了三枝紫金标,没命的望下而跑。
金天声得了全胜,一任他去,勒马而回。正是:
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唐状元、马游击却又赶杀他一阵,各自收兵而回。见了元帅,记功受赏。元帅大喜。天师道:”贫道之言可验么?”元帅道:“其验如神,但不知天师何以能此神验?”天师道:“岂有他能,揆之一理而已。”元帅道:“怎么一理?”天师道:“金都督膂力绝伦,他的兵器有一百五十斤多重。又且他行兵之时,不按部曲,不系刁斗,令人接应不及,虽欲取胜,道无繇也。”元帅道:“似此取胜,可以长驱。”天师道:“一将之力有余,吾宁斗智不斗力,则不敢许。”元帅道:“天师格言。”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咬海干领了无限的海鳅船,顺风而下,声声讨战。”老爷道:“既如此,即时传令。”即时传令水军大都督于老。大都督即时传令四哨。四哨即时会议请计。都督道:“且移出水寨来,看他是个甚么阵势。”四哨得令,即时把个水寨另移一湾,以便攻击。只见咬海干领了一班小船,飞上飞下,以示其威。于都督看了,说道:“破此何难!”即时传下将令,每哨点齐一百名弓弩手伺候,如遇贼船冲激,许各哨总兵官督率齐射,不得令,不许擅放火铳、鸟铳、火箭之类。张柏道:“杀此小贼,正宜乘风纵火,都督反禁止之,此何高见?”黄全彦说道:“都督一定有个妙用,我和你何必多疑。”
道犹未了,正东上一阵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后哨。后哨上吴成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只见正南上又是一班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左哨,左哨黄全彦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正北上又是一班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右哨。右哨许以诚督率一百名弓弩手,一齐箭响。那海鳅船挡抵不住,反一拥而去。正西上一班海鳅船一拥而来,正冲着前哨。前哨张柏看见是个咬海于站在船上,他心里想道:“连日我们诸将虽然得胜,却不曾拿住咬海干。待我今日拿了他,却不抢他一个头功?”高叫道:“来将何人?早留名姓!”咬海干说道:“厮杀了这两三日,你还不认俺是个人海擒龙咬海干?”张柏道:“你就是个咬海干了?”咬海干道:“俺就是。你是何人?”张柏道:“我乃狼牙棒张柏的便是。”咬海干道:“你的棒只好在岸上去使,怎么也到水面来歪事缠?”张柏道:“番狗奴,你敢欺我不会射么?”咬海干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张柏道:“我射一个你看。”咬海干道:“你射来。”张柏拈弓搭箭,紧照着番将的面门,扑通的一箭去。好番官,袍袖一展,早已接了一枝。张柏又是一箭,番官又接了一枝。张柏心里想道:“这番奴一连接了我两枝箭,今番还他一个辣手,他才晓得。”又是扑通的一响去。番官只说又是照旧的腔儿,还把个袍袖一展,哪晓得袍袖儿里止展得一枝,早有一枝中在他的的额脑儿,蓁的中在牛皮盔上,中在牛皮甲上,不曾伤人的还不算数。这一射,射得个咬海干忍疼不过,掀翻在船舱里面,滚上滚下。从番兵呸慌了,放开船望小河里只是一跑。原来狼牙棒张柏有张神弩,一发十矢齐中,故此咬海干吃了这一亏。于都督锣响收兵。
元帅大喜,记功受赏。元帅道:“番将虽然受此一亏,祸根还在,将何计以御之?”于是都督道:“海鳅船一节,中在明日,末将有一计,可以破得他的。但番将之擒与否,末将不敢担当。”元帅道:“破了海鳅船,也是一着。”于都督转到水寨里面,叫过五十名夏得海来,吩咐他如此如此。又申一角公文到中军帐,关会如此如此。备办已毕,只等贼来动手。哪晓得一等就等了三日,不曾看见个动静。于都督心里想道:“敢是张狼牙射死了也。”去问天师,天师道:“不曾死。”于都督道:“怎见得不曾死?”天师道:“贼星未灭。”于都督知道天师不是打诳话的,愈加收拾。
只见三日之外,擂鼓摇旗,杀声动地,传报官报道:“咬海干领了一班海鳅,又来讨战。”于都督道:“果真不死。”即时传令四哨,各哨齐备火铳、火炮及鸟铳之类,如遇竹筒响后,许一齐放上去。各哨仍备佛狼机顶大者各五架,如遇喇叭响后,许一齐放去。传令已毕,只见那些海鳅船蜂拥而来,左冲右突,前杀后攻,也不分个东西南北,也不认个前后左右,混杀做一伙儿。虽有些火铳、火箭之类,我们的藤牌、团牌遮架得周周密密。又且我船高大,急忙的还不得上来。于都督站在中军台上,看见他锐气少挫,人心不齐,一声竹筒响,四哨上火铳、火炮、鸟铳雨点的过去,那些小的海鳅怎么上得这个大席面,只得扯转篷来,退后而走。及至海鳅转得身来,一声喇叭响,四船上佛狼机一齐打将去,打得那个石点心望外奔,就是狮子滚绣球,你教那些小的海鳅怎么禁当得起?只得望着小河里面舍死而跑。
进港未及一里远近,两边岸上鼓声震天,喊杀动地。咬海干抬头看来,只见南岸上勒马扬鞭,是个唐状元,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早早投降,敢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吃我一枪!只见北岸上勒马扬鞭,是个马游击,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早早投降,敢说半个不字,我教你吃我一刀!咬海干慌了,心里想道:“我今日出口去不得,退后归不得,做了个羝羊触藩,两无所据。只得且住着在这一段小河儿,看他怎么来,再作道理。”想犹未了,只听得了一声炮响连天,这一段小河儿水底下有无万的雷公,水面上是一天的烟火,可怜这些海鳅船尽为灰烬。这一阵也不亚赤壁之惨,只是大小不同。
于都督收兵回寨。元帅大喜,记功散赏。四哨总兵官并唐状元、马游击,各各有差。元帅道:“今日水底下怎么有火?”于都督道:“是末将差下五十各夏得海,预先安在里面,以炮响为号。夏得海再用火药触动其机,这叫做一念静中有动。元帅道:“有此妙计,怎么先一日不行?”于都督道:“先一日不晓得他的路径,遽用火药,惊吓了他,他反得以提防于我,故此直至今日才下手他。这叫做审其实,捣其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元帅道:“却又关会于我要两员大将,何也?”于都督道:“火药尽头在彼处,则用两员大将截其归路,这叫做立之标,示之准,令其尺寸不逾。”众将官无法心服,却说道于都爷曲尽水战之妙。元帅道:“今日海鳅船有多少号数哩?”于都督道:“总只有二十只船,每船上有二十五名水兵。”元帅道:“这五百名水兵俱已火葬了。”天师道:“俱不曾死。”元帅道:“船已无余,怎么水兵不死?”天师道:“这五百名水军俱善能伏水,号为入海咬,他岂肯坐在船上受死。”元帅道:“番将存亡何如?”天师道:“番将愈加不在心上。”元帅道:“怎么番将愈加不在心上?”天师道:“那番将的名叫做鱼眼将军,他本等是水里的家数。”元帅道:“火从水底下上来,他怎么下得水去?”天师道:“火性上,药性直,虽自下而起,却燎上遗下,怎么下不得水?”
道犹未了,只见国师到来,问说道:“二位总兵在上,连日交兵胜负若何?”三宝老爷道:“连日小捷,只有番将未擒,祸根还在。”国师道:“连日小胜,还不至紧。明日午时三刻,我们的大小宝船,俱该沉于海底。”只这一句话儿,把个二位元帅吓得魂飞魄散,志馁气消。众将官听知此话,将欲不信,国师不是个打逛语的;将欲深信,一人之命尚且关天,何况千万人之命。况且还有朝廷的洪福齐天,岂有个只轮不返之理。过了半会儿,老爷却问道:“国师是何高见?”国师道:“是贫僧在千叶莲台上打坐,却又有一阵信风所过,是贫僧不敢怠慢,扯住了他。从头彻尾嗅他一嗅,只见这信风上当主我们宝船一灾。其灾自下而上,钉钻之厄。”老爷道:“不知这一灾可有所解?”国师道:“今番信风也是忧中带喜,祸有福根。”
道犹未了,只见夜不收报上元帅机密军情事。元帅叫上帐来,问道:“你们报甚么事?”夜不收说道:“连日番将输阵而回,哭诉番王,番王道:‘胜负兵家之常,我这里不督过于尔。只是自今以后,还要用心破敌,与寡人分忧,寡人自必重赏于尔。’番将道:‘臣有一计,禀过了我王,方才施行。’番王道:“既有妙计,任尔所行。’番将道:‘小臣部下原有五百名水军,名字叫做人海咬,其性善能伏水,可以七日七夜不死。小臣一计,责令他们各备锥钻一副,伏于南船之下,以牛角喇叭响为号,一齐动手,锥通了他的船,其船一沉着底。’番王道:‘妙哉,妙哉!好个破釜沉船之计,快行就是。’因此上这两日咬海干不来讨战,专一在牛皮帐里,责令各军锥钻。有此一段军情,故此特来飞报。”老爷道:“他锥钻在几时完得?”夜不收道:“只在一二日之间。”老爷道:“原来那些水军果然不曾烧死。”夜不收道:“这些人平素以渔为业,以水为生。他前日连船失火,他们都躲在泥里,一直火过了,却才起来。”老爷道:“番将咬海干何如?”夜不收道:“别人倒还是个泥鳅,他就是个猪婆龙儿,只在泥里面讨饭吃。”老爷道:“似此说来,宝船一灾,果中了风信。”王爷道:“国师之言,夫岂偶然。”老爷道:“当此灾厄,何以解之?”马公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风信是国师说的,宝船一灾,也在国师身上。”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有些不好处得。”老爷道:“怎么不好处得?”国师道:“下不得无情手,解不得眼前危;下得无情手来,又不像我出家人干的勾当,故此不好处得。”老爷道:“欲加于己,不得已而应之,非我们立心要害人也。”国师道:“岂不闻火烧藤甲军,诸葛武侯自知促寿?”老爷道:“今日之事,上为朝廷出力,下救千百万生灵,正是无量功德,怎么说个不好处得的话?”国师道:“阿弥陀佛!杀人的事,到底不是我出家人干的。”马公道:“此计莫非在天师身上罢?”天师道:“贫道亦无奇计,不敢违误军情。”王尚书道:“学生有一愚见,不知列位何如?”老爷道:“王老先儿一定有个高见,快请见教。”王爷道:“可将我们带来的铁匠,精选三百名来,学生有个处置。”
不知用这些个铁匠是个甚么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36回 咬海干邻国借兵 王神姑途中相遇
诗曰:
为拥貔貅百万兵,崎岖海峤凿空行。
举头日与长安近,指掌图披左辅明。
万叠芙蓉青入幕,千行杨柳细成营。
蛮烟净扫归朝日,满眼山河带砺盟。
却说王爷道:“要救宝船这一场灾厄,可将南朝带来的铁匠,精选三百名来,学生做个处置罢。”元帅即时传令,点齐三百名铁匠,听候王爷发落。王爷叫过铁匠来,画一个图样与他,说几句话。铁匠各人散去,星夜打造,不敢有违。王爷道:“还有甚么见教?”王爷道:“到了明日再处。”到明日早上,王爷传下将令:叫过每船上捕盗二名来,交付他夜来铁匠新制的许多铁器,吩咐他要多少选锋,吩咐他用多少火药,用多少器械,俱听喇叭单摆开为号,以三次为度。吩咐已毕。这正是:安排吊线防鱼至,准备窝弓打大虫。
却说咬海干安排了这个沉船之计,也自谓周瑜妙算高天下,决不做个陪了夫人又折兵。你看他欢天喜地,高坐牛皮帐上,叫过那五百名入海咬来,吩咐他各备锥钻,预先埋伏宝船之下,只听吹的牛角响为号头。却又安排水陆两枝兵马,点齐番兵一千名在船上,各执短刀,预备南船沉底,倘有漂泊的军将来,以便截杀。又点番兵三千名在岸上,各执番刀、番枪、番绳、番索,预备南船沉底,倘有逃窜上岸的,以便擒拿。安排已毕,自家全装披挂,手拿着一杆三股托天叉,叫一声开船,那些番兵番船一齐蜂拥而来。只见南船上鸦俏不鸣,风吹不动。咬海干心里想道:“南船全然不曾警觉,这莫非是天助我成此一功?”连忙的叫一声:“快吹哩!”只听得一声牛角喇叭响,那五百名入海咬一齐奔至南船之下。只见南船上喇叭吹上一声单摆开,南船上的人蜂拥而出;喇叭吹上第二声单摆开,南船上的火药雨点的望水底下飞;喇叭吹上第三声单摆开,只见水面上鲜红的腥血滚将起来。
咬海干实指望凿通了船底,成一大功。哪晓得画虎不成反类狗,一场快活一场空。只见水面上通红。他心里就明白了,即时拨转番船就走。只听得南船上鼓响三通,早已都是些火铳、火炮、鸟铳、飞铳之类,尽数的打将去。咬海干打慌了,弃船就岸而走。只听得南船上信炮一声,左壁厢闪出一员大将,身长八尺,膀阔三停,圆眼竖眉,声如雷吼,骑一匹忽雷驳的千里马,使两口合扇双飞的偃月刀,原来是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两口飞刀直取番将。咬海干哪里敢来荡阵,抱头鼠窜,只是一跑。马游击吩咐左右不要赶他,把这些大小番兵一一个的捆将起来,解他到中军帐上去。咬海干正走之间,右壁厢又闪出一员大将来,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骑一匹流金孤千里马,使一杆丈八长的紫金枪,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提起那杆枪来,直取番将。番将只是跑,哪里敢回转头来,哪里敢开个口。王应袭吩咐左右不要赶他,把这些大小番兵一个个的和我捆将起来,解上中军帐去。咬海干正在人困马乏之时,拦头站着一员大将,老虎头,双环眼,卷毛鬓,络腮胡,骑一匹银鬃抓雪马,使一张大杆豹头刀,原来是征西左先锋张计。高叫道:“番狗奴,今番死在这里也!”把个咬海干吓得魂离魄散,一掀掀在马下,掀做一个倒栽葱。张先锋叫左右的捆起他来。左右的只捆得一个三股托天叉,早已走了,一个番将。张先锋起头之时,只见一簇番兵拥了一个番将,一道沙烟而去。张先锋道:“走了番将也罢,只把这些残卒收拾起来,去回元帅钧令。”只见二位元帅高坐中军,各官报功,各官纪录。三宝老爷说道:“王老先的大功,算无遗策,果真的文武全才。”王爷道:“此偶尔,何足为功。”老爷道:“铁匠打的是个甚么兵器?”老爷道:“名字叫做伏虎降龙八爪抓。”老爷道:“怎么叫做伏虎降龙八爪抓?”老爷道:“这个抓有八个爪,每一个爪有八个节,每一节有二寸长,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抓着虎,虎遭殃;抓着龙,龙受害,故此叫做个伏虎降龙八爪抓。”老爷道:“适来安在哪里?”老爷道:“是我传令每只船上,周周围围安了八九七十二个,按地煞之数。”老爷道:“那火药是甚么?”老爷道:“那火药,即是我和你南朝水老鼠的模样,能在水底下左冲右突,周旋不舍。”老爷道:“用他下去做甚么?”老爷道:“抓虽设而彼不犯,没奈他何,全得个水老鼠儿下去,才惊得他动。”老爷道:“假如他不动,则将如之何?”王爷道:“他都是前日烧怕了的,正叫做伤弓之鸟,见曲木以高飞,岂有不动之理。”老爷道:“怎么就死在水里?”王爷道:“是我传令每船用二十名选锋,各挎一口风快的腰刀伺候着。大凡抓起一个来,就在刚出水之时还他一刀。”老爷道:“不知于中也走了几个么?”老爷道:“抓多人少,半个不遗。五百个水军尽葬江鱼之腹。”
道犹未了,只见游击、王应袭、刘先锋三员大将,解上活捉的番兵来。老爷道:“共有多少名数?”旗牌官道:“共有三千名。”老爷道:“于中岂可不走透了两名?”旗牌官道:“原是三千名出了阵,这如今还是三千名解上中军来。”老爷道:“却不是一网打尽。”王爷道:“虽是解开三面,岂容漏网之鱼!”老爷道:“只觉得太惨了些。”王爷道:“这爪哇国王敢于无故要杀我南朝天使,又敢于无故要杀我从者百七十人,此桀骜之甚,目中无中国。我和你今日若不重示之以威,则亵天朝之闻望,动远人之觊觎。伏望元帅详察!”三宝老爷沉思了半会,说道:“承教的极是。这些人却怎么处治于他?”王爷道:“切其头,剥其皮,剐其肉,烹而食之。”老爷应声道:“是。”即时传令旗牌官,将三千名番兵押赴辕门外尽行砍头,尽行剥皮,尽行剐肉。多支锅灶,尽行煮来。即时报完,即时报熟。三宝老爷吃了一双眼珠儿起,依次分食其肉。至今爪哇国传说南朝会吃人,就是这个缘故。这一日中军帐上大宴百官,中军内外大飨军士,鼓敲得胜,人唱凯歌。有诗为证,诗曰:
高台天际界华夷,指点穹庐万马嘶。
恶说和亲卑汉室,由来上策待明时。
欢呼牛酒频相向,歌舞龙荒了不疑。
译得胡儿新誓语,愿因世世托藩篱。
却说咬海干逃命而归,朝见番王。番王道:“今日胜负若何?”咬海干道:“今日小臣大败,折了五百名鱼眼军,又折了三千名步军。”番王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就折了这些?不知往后去,还救转得几百名么?”咬海干道:“再不要说个‘救转’二字。”番王道:“岂可尽行投降于他?”咬海干仰天大哭,捶胸顿脚,两泪双流。番王道:“且不须啼哭,你说个缘故与我听着。”咬海干道:“那五百名鱼眼军被他抓在水里,一人一刀,砍做两做,只今是一千个了。”番王道:“若得他转世,倒还是对合子利钱。”咬海干说道:“这三千名步军被他砍了头,剥了皮,剐了肉,一锅儿煮吃了。”番王听说一锅儿煮吃了三千步军,就吓得喉咙哽咽如砖砌,眼泪汪洋似线拖,一毂碌跌翻在胡床之下。番官番吏一齐上前,救醒回来。过了半日,还不会说话。
咬海干说道:“我王保重,不消吃惊。小臣还有一条妙计,足可大破南军,洗雪今日之耻。”番王道:“是个甚么妙计?”咬海干道:“小臣前往各邻国去借取救兵,足破南朝人马。”番王道:“到哪一个邻国去?”咬海干道:“或是重迦罗国,或是吉地里闷国,或是苏吉丹国,或是渤淋国。不论那一国,但借取得救兵,小臣即便回来。”番王道:“都是些小国,怎么济事?除是渤淋国还略可些。”咬海干道:“小臣就到渤淋国去罢。”番王道:“多因我和你平日不曾施德于人,只怕人不肯相救。”咬海干道:“小臣把个唇亡齿寒的话和他讲,他不得不来。”番王道:“卿言虽当,务必小心。”
好个咬海干,即时收拾出门,一人一骑,一片三寸不烂舌,一杆三股托叉,夜进晓行,饥餐渴饮,登山涉水,戴月披星。大约去了有三个多日子,走过一所深山,山脚下一面石碑,碑上一行大字,写着“两狼山第一关”。咬海干起头一看,只见:
一山峙千仞,蔽日且嵯峨。
紫盖阴云远,香炉烟气多。
石梁高鸟道,瀑水近天河。
欲知来处路,别自有仙歌。
咬海干心里想道:“这等一个重山复岭,若只是撞遇着强梁恶少,还不至紧;若有甚么鬼怪妖精,就费周折。”想犹未了,只见山凹里面一声鼍皮鼓响,两杆绣旗,绣旗开处,闪出一个山贼来,拦着去路,喝声道:“来者何人?快通名姓。”咬海干心里想道:“我带着一肚子气,前去借取救兵,又撞着这等一个不知事的乡里道官来拦我去路。也罢,不免拿他过来,还他一叉,权且叹一叹我这一口气。”起头一看,原来是个女将,喝声道:“杀不尽的泼贱婢,你是甚么人?焉敢拦吾去路。”那女将道:“俺是通天达地,有一无二,带管本山山寨头名寨主女将军。你是哪国来的?好好的送下买路钱,我这里好放你去。”咬海干道:“俺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人海擒龙咬海干的便是。你怎么敢要我的买路钱?”女将军道:“莫说你只是爪哇国都招讨,饶你就是爪哇国的国王,也要三千两黄金买路。”咬海干说道:“你可是当真么?”女将军道:“管山吃山,管水吃水,怎么不是真的?”咬海干说道:“你若是真的,我这里只有一杆三股托天叉,就教你吃我一苦。”举起叉来,照头就是一戳,那女将军心里想道:“我本是一员女将,在此纠集强徒落草为业,眼前虽好;日后却难。俺看此人一貌堂堂,双眸炯炯,俺若得这等一个汉子,带绾同心,枝头连理,岂不为美?虽然此人他说是个总兵都招讨,却不知他的本领何如?待我试他一试,就见明白。”喝声道:“你说甚么三股托天叉,你可认得俺的日月双飞剑?”急忙的双剑相还。你一叉,我一剑,你叉来,我剑去,两家子混杀在山凹之中。那些小喽罗摇旗呐喊,大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咬海干心里想道:“枉了我们做个男子汉大丈夫,反不如这等一个女将,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有此一等精熟武艺,身如舞女,剑似流星。”有歌为证,歌曰:
昔有佳人落草荒,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朱袖今何在?令人千载传芬芳。
女将军心里想道:“此人人物出众,叉法甚精,果是西洋名将。且待我困住他一番,再作道理。”好个女将军,把双剑晃了一晃,拨转马就走。咬海干心忙意急,高叫道:“那落草的贱人哪里走!”一人一骑,一径追下山来。那女将扭转头来,看见他追赶得将近,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把个指头儿指天,即时间天昏;把个指头儿指地,即时间地黑。天昏地黑,日色无光。咬海干伸手不见掌,起头不见人,哪晓得个东西,哪辩得个南北,勒住了马,停住了叉,没奈何,只得束手听命而已。那女将军眼看得清,手来得重,喝一声:“哪里走!”早已把个咬海干掀下马来,咬海干也只得凭掀下马来。一会儿把个咬海干掀他在自家的马上,咬海干也只得凭他掀在马上。女将军活活的捉得一个总兵官来,咬海干只剩得一骑空马回来。正是:猿臂生擒金甲将,龙驹空带战鞍回。
那女将军到了山寨之中,把个咬海干又是扑咚的掀在地上。众喽罗一拥而来,把个咬海干一条索儿绑缚得定定儿的,解上牛皮宝帐。那女将看见解了总兵官来,连忙的走下帐前,亲手解开了他的绳索,请升皮帐之上,深深的拜上两三拜,说道:“适来不知好歹,冒犯虎威,望乞将军恕罪!”自古道:“礼无不答”。况兼咬海干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也连忙的唱上两三个喏,说道:“不才是个被虏之夫,敢劳女将军大礼?”女将军说道:“将军请坐,敢问缘由。”咬海干道:“末将不才,委是爪哇国镇国都招讨人海擒龙咬海干。”女将道:“将军既是上国一个总兵官,为何独行到此?”咬海干道:“国家有难,不得不行。”女将道:“是个甚么难?”咬海干道:“为因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差遣两个大元帅,统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无故侵害俺国王的国土。”女将道:“将军既有大才,焉得不为国家出力?”咬海干说道:“非干末将不肯出力,争奈出一阵输一阵,出两阵输两阵,一连战了五七日,就一连输了五七阵。输了阵还不至紧,害了俺五百名鱼跟军,俱是一刀两段;又害了俺三千名步卒,俱是一锅煮下了几般羹。”女将道:“如此厉害哩!”咬海干道:“为因这个厉害,没有个分解。故此末将一人一骑,投往邻国,借取救兵。全仗唇齿之邦,救此燃眉之急。”女将道:“原来有此一段军情。贱妾何幸如之,得逢颜面。”
咬海干道:“女将军高姓大名?在此贵干?”女将道:“妾身姓王,不幸父母早丧。从小儿爱习武艺,流落军乡,曾遇异人传授我一班神术,飞腾变化,出幽入冥,无不通晓,故此人人号我做个王神姑。”咬海干道:“女将军既有这等神术,何故在此山凹之中招亡纳叛,落草为强?”王神姑道:“妾身虽在此处落草为强,却不是贱妾终身之计。”咬海干道:“女将军终身之计还要何如?”王神姑道:“须得一个天下英才,人物出众,武艺高强,才是我的终身之计。”咬海干道:“邂逅相遇,感蒙不杀之恩。请女将军上坐,容末将再拜稽首,辞谢而行。”女将道:“怎么说个行字?是我适来吩咐小喽罗下山去备办筵席,顷刻就完。请将军宽坐一会。”咬海干道:“荷蒙不杀,万感不尽,怎么又要俯赐筵席,这个决不敢领。”王神姑道:“贱妾还有一事相禀。”啐海干道:“请教尽个甚么事?”王神姑道:“将军英才出众,武艺高强,妾身属望在将军身上。将军倘不嫌弃妾身丑陋,得荐枕席之欢,妾愿足矣!不识将军心下何如?”咬海干心里想道:“本待借兵邻国,解脱灾危,怎么又撞遇着这等一个妇人,好歪事缠也。”这正叫做自家心里急,他人未知忙。沉思一会,不曾开口。
王神姑说道:“将军不必沉思,我和你两个量材求配,不叫做匹配不均;我和你两个觌面相逢,不叫做淫奔月下。若说是非媒不娶,岂不闻槐荫树老媒人之故事乎?”咬海干道:“非干这些闲话。只因国家有难,臣子不遑寝食之时,何敢贪恋女将军,在此耽搁?”王神姑道:“这如今我和你结为婚姻,凡事俱在贱妾身上。”咬海干道:“怎么凡事都在你身上?”王神姑道:“夫妻是我,邻国也是我,救兵也是我,我却不是个都在我身上?”咬海干道:“怎么邻国也是你,救兵也是你?”主神姑道:“你还小觑于我,只说我是个剪径的强徒?我的本领,非我夸口所说,凭着我坐下的闪电追风马,凭着我手里的双飞日月刀,饶他就是西洋大海,我也要荡开他一条大路;饶他就是铁果银山,我也要戳透他一个通明。若只说甚么南朝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那里在我的心上。你就投奔邻国,借取救兵,未必那国就发下一员大将来;未必发来的大将,就有贱妾如此的本领。将军你细思一番,看是何如?”咬海干眼见他乌天黑地的术法,又听知他这一段英勇的话儿,心里想道:“似此女将军,果是退得南朝人马,厮强如投奔他国;就是投奔他国,尚且未卜何如。不如将计就计。”说道:“既承女将军错爱,末将怎敢有违。但只还朝,不知国王心下怎么。”王神姑道:“不过与国王分得忧,就是好的,国王有何话说?”咬海干唯唯喏喏。王神姑即时杀牛宰马,大设一度筵宴,大小喽罗都来磕一个头。只见:
吹的是齐天乐,摆的是萃地铛。六么七煞贺新郎,水调歌头齐唱。我爱你销金帐,你爱我桂枝香。看看月上海春棠,恁耍孩儿莽撞。
咬海干终是要救国家大难,哪里有个心肠贪恋着美少红妆,苦苦告辞。王神姑吩咐小喽罗放起火起,把个牛皮宝帐尽行烧了,把个山寨里所有的金银尽行散与众喽罗去了。一夫一妇,两人两骑,竟奔爪哇国而来。
却说爪哇国国王自从咬海干出门之后,度日维艰。一会儿一个报,报说道:“南兵围了新村,旗幡蔽日,鼓角喧天,声声叫道要拿住国王,要把国王煮来吃哩!”一会儿又一个报,报说道:“南兵围了苏鲁马益,旗幡蔽日,鼓角喧天,声声叫道要拿住国王,要把国王煮来吃哩!”国王吓得魂不附体,魄不归身。今日望,明日望,只指望咬海干借得救兵来,解此一难。哪晓得去了三日,到四日上,猛地里小番报道:“总兵官的红鬃劣马跑回来也!”番王道:“怎么只马来?”叫左右的再看。左右的回复道:“止是一骑马,背上挂了那一杆三股托天叉,空跑回来,并不曾见有个总兵官在那里。”番王听罢,一心欲折,两泪双流,说道:“这个总兵官一定是蛇咬了,一定是虎伤了。莫不是南兵截死了?莫不是邻国仇害了?总是天意亡我,致使我总兵官不见了。事至于此,无可奈何,只得挈家儿走下海去罢,免得受他的熬煎之苦。”左头目苏黎乞道:“我王不必如此惊恐,只消撰下一封降书降表,备办些进贡土物,亲自赍着去见他的元帅,诉一段苦情,说:‘前日的天使,是旧港国杀的,嫁祸于我;百七十从者,是东国王杀的,嫁祸于我。’人来投降,杀之不祥。彼必谅于我国。”国王道:“我亲自去见他,那不是羊走入汤,自送其死?”右头目苏黎益说道:“我王不肯亲往,容小臣二人代赍书表礼物,去见元帅,看他何如,再作区处。”
道犹未了,只见小番报说道:“总兵官领了一个总兵奶奶,一同见驾,未敢擅便,特在门外听宣。”番王听知道总兵官来了,如梦初醒,似醉初解,连声道:“宣进来,宣进来!宣进兵官来,番王道:”你去借取救兵,为何空马先回?险些儿吓死我也!”咬海干道:“小臣奏过我王,赦臣死罪,臣方敢言。若不赦臣死罪,臣不敢言。”番王道:“赦卿死罪,从直说来。”咬海干把个王神姑的始末缘由,数说了一遍。番王道:“这王神姑如今何在?”咬海干道:“现在门外。”番王道:“带他进来,与俺相见。”宣进王神姑来。
王神姑朝着番王拜了二十四拜,连呼万岁三声。番王道:“贤卿既有大才,何故落草为寇?”王神姑道:“路逢剑客须逞剑,不是才人莫献诗。未得其人,故此权且落草。”番王道:“今日配与总兵官,可谓得人。只是寡人国中多难,卿家怎么为我分解?”王神姑道:“任有甚么天大的事,小臣一力担当。”番王道:“现有南朝的人马无故相加,累战累败,没奈他何。”王神姑道:“凭着小臣坐下一骑闪电追风马,凭着小臣手里一口双飞日月刀,凭着小臣满腔子出幽入冥的本领,把这些南朝的人马手到擒来,取之如拾芥,何难之有?”番王道:“前日谢文彬来说,这宝船上有一个道士,是个甚么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宝船上还有一个僧家,叫做甚么金碧峰长老,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有此二人,故此才下得西洋,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卿不可小觑于彼。”王神姑道:“我王差矣!自古到今,文臣武将,拜相封侯,哪里有个道士?哪里有个和尚?料他出家之人,摇唇鼓舌,寡嘴降人,岂真有个甚么实在本领?小臣出阵,若不生擒和尚,活捉道土,火烧宝船,齑粉元帅,誓不回兵!”番王听知这一席强梁之话,满心欢喜,说道:“但得功成之日,同享富贵,与国同休。”亲自递酒三杯,以壮行色。王神姑领了三杯酒,同了咬海干同到教场之中,坐了牛皮番帐,点齐了番兵,齐奔苏鲁马益而来,高叫道:“南将何人?敢来出马?”
毕竟不知南朝是哪员名将出阵,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37回 王神姑生擒护卫 张狼牙馘斩神姑
诗曰:
客有新磨剑,玉锋堪截云。
西洋王神女,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花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却说王神姑带领了一枝番兵,竟奔苏鲁马益而来。早已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道:“西番多有女将,亦是奇事。”王爷道:“未必个个出奇。”马公道:“若又是个姜金定,却不费尽了神思。”老爷道:“谁敢出马擒此夷女?”道犹未了,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三宝老爷举目视之,只见其人:罗头神的头,千里眼的眼,李淳风的耳朵,显道人的文身;骑一匹虎刺五花吼,使一条画杆方天戟,原来是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姓郑名堂。说道:“末将不才,愿擒夷女。”元帅老爷吩咐旗牌官拨出一枝军马,跟随郑护卫出阵成功。郑堂一拥而去。只见番阵上绣旗开处,闪出一员女将来,只见:
直恁的蛮姑儿,有甚的念奴娇。倒不去风云际会遇秦楼,趁好姐姐年少。红绣鞋也跷跷,点绛唇也渺渺。二郎假扮跨青驺,水底鱼儿厮斗。
郑堂喝声道:“来者何将?快通姓名。”女将道:“吾乃爪哇国国王驾下总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南阵这员将军,是好一个将军:
斗马郎先一着,江神子后二毛。香罗带束皂罗袍,十八临潼献宝。破齐阵偏刀趁,斗黑麻越手高。直杀得三仙桥上恁腥臊,管泣颜回丧早。
王神姑道:“来将何人?早通名姓。”南将道:“吾乃南朝大明国征西元帅中军帐下亲兵头目左护卫郑堂是也。”王神姑道:“你无故侵人国土,是何道理?”郑堂道:“你国王无道,无故要杀我南朝天使,又无故杀我从者百七十人。我们今日兴师问罪,岂是无名?”王神姑道:“你说‘兴师问罪’四个字,故把这等一个大题目降人么?”郑堂道:“你咬海干连连战败而走,仅免一死。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两段,三千名步卒一煮一锅。量你这等一个泼妇人有多大的本领,要甚么大题目降你。”王神姑道:“你敢口出大言。陡!你看刀!”劈头就是一刀。郑堂道:“你看我戟!”劈头就还他一戟。战不上三合,郑堂抖擞精神,威风十倍。王神姑心里想道:“此入画戟颇精,不是容易,须要把个狠手与他。”即时念动真言,宣动密咒,只见王神姑头上一道黑烟冲天。那黑云里面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郑护卫的头上狠地还他一杵,把个郑护卫猛地里打下马来。番兵番将一齐上前,拿动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个郑护卫捞翻去了。
却说郑护卫披挂上马之后,三宝老爷说道:“郑堂勇有余而智不足,此行未必成功。”王爷道:“再差一员将官出去,提防他一个不虞。”老爷道:“有理。”即时传下将令,取到中军帐下亲军头目右护卫铁楞。须臾之间,一员大将立于帐下,鼻钩鹰嘴,须戳钢锤,脚走流星,形驮鹤立,骑一匹栗色卷毛骢,使一件八十二楞方面锏,说道:“末将是中军帐下右护卫铁楞。禀上元帅:适承呼召,指使何方?”元帅道:“适来郑堂出阵,有勇无谋,恐有疏失。特命你前去策应于他,务要小心,不可卤莽!”铁楞应声而去,跑至阵前,郑堂早已败阵被擒去了。铁楞心里想道:“元帅神见,果有疏虞。我此行多应也有些不巧。”打起精神,狠着喝上一声道:“蛮泼狗!敢唐突我南将么?”王神姑起头一瞧,只见:
一枝花儿的脸,一剪梅儿的头。玉堆的蝴蝶舞轻腰,雁过沙头厮辏。刀起处银落索,刀落处金叶焦。风云会处四元朝,太师引时非小。
王神姑看见铁楞来意不善,更不通问名姓,一任的举刀厮杀。铁护卫心中吃怪,手底无情,那一方锏打得就是流星赶月,花蟒缠身。王神姑看见不是对头,连忙的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咒,立地时刻,间上一道黑云冲天。黑云之内早有一位金甲天神,手执降魔钉杵,照着铁护卫的头上狠地一杵,把个铁护卫打翻在马下。番兵番将一拥而来,举起番钩、番耙、番绳、番索,把个铁护卫又捞翻去了。
王神姑一连两胜,活捉南朝二将,洋洋得志,笑口微开,同着咬海干进见番王。番王道:“神姑功展何如?”王神姑道:“仗着我王齐天的洪福,凭着贱妾的本领高强,连赢两阵,生擒南朝两员大将。”番王闻言大喜,说道:“南朝两员大将在哪里?”王神姑道:“现在门外。”番王道:“带他进来。”即时间,一伙番兵拥着两员南将,蜂拥而入。南朝两将面见番王,立而不跪。番王大怒,说道:“尔乃败兵之将,焉得不跪于我?”二将高叫道:“上邦为父为祖,下邦为子为孙。吾乃上邦大将,怎肯屈膝于下邦之君!”番王道:“你今日见执于我,生杀惟我,焉敢出言无状?”二将高叫道:“大丈夫视死如归,要杀就杀,何惧之有!番王大怒,即时叫过番兵,押赴宫门外斩取首级。说一声“斩取首级”,早已把两个南将推出去,一声“开刀”,一声“斩首”。王神姑说道:“臣启大王,杀此二将,未足为奇。待臣捉了道士,拿了和尚,一同取斩,一同献功,才见得全胜之道。”番王看见个王神姑立地取功,唯言是听,即时息怒回嗔,说道:“依卿所奏,权且寄监,俟大功成日,另行处斩。”
此时天色已晚,王神姑陪着咬海干,乘得胜之威,盼不到天明,要来厮杀。刚刚的东方发白,领了一枝番兵,又来讨战。蓝旗官报上中军。三宝老爷道:“郑堂有勇无谋,理当取败。怎么铁楞也不仔细,同被牢笼?”即时传下将令:“谁敢领兵前去擒此夷女,洗雪前仇?”道犹未了,只见狼牙棒张柏应声而出,朝着帐上打了一个躬,说道:“末将不才,愿先出阵,擒此夷女。”王爷道:“须得张将军才有个赢手。”老爷道:“那女将善能役鬼驱神,你去不可造次。”张狼牙应声道:“理会得。”攀鞍上马而去。望见个番将,也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姓张姓李,当先就狠着喝上一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生擒我南将!”王神姑起头看来,只见这员南将有好些怕人也。怎么有好些怕人?他面如黑铁,须似鸟锥;又带一个铁幞头,红抹额;又穿一领皂罗袍,牛角带;手里又不是个甚么兵器,一杆的铁钉头儿呲牙露齿;骑的又不是个甚么好马,一块的柴炭坯儿七乌八黑。王神姑心上先有几分惧怯,却抖起精神,问说道:“哪来的黑贼?早早通名。”张狼牙喝一声道:“唗!你没眼睛有耳朵,岂不闻我张狼牙棒张爷的大名?”王神姑道:“好个张爷,只好自称罢!”说得张狼牙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双手举起那八十四斤重的狼牙钉,照着那神姑的顶阳骨上,分顶就是一钉。王神姑连忙的举起日月双刀来相架。张狼牙人又厉害,气力又大,兵器又重,两家子交手才只一合,不及两合,那王神姑杀得浑身是汗,力软筋酥,自知道战不过了,口儿里才哼两哼。张狼牙早知其意,照头就是一钉。王神姑还不曾哼得出嘴,张狼牙的钉先已打了头上。任你是个甚么天神,怎么就会晓得?怎么就会下来?恰好的把个王神姑打得满口金牙摇碧落,脑浆裂出片花飞。
张狼牙取了首级,竟上中军,见了元帅,把个首级一丢,丢在帐前。元帅道:“那是甚么?”张狼牙说道:“适来出马,仗着元帅虎威,立诛西洋女将。这就是女将的首级,特来献上记功。”元帅大喜,一面吩咐记录司录上军功,一面吩咐军政司将首级号令诸将,一面吩咐授飨所安排筵席。即时间筵席排完。元帅道:“张狼牙先饮一杯作庆。”张狼牙朝着元帅打一个躬,说道:“承元帅尊赐,末将不敢辞。告禀元帅,恕僭了!”刚刚的举起杯来,酒还不曾到口,蓝旗官报道:“禀元帅爷得知,军前又是张狼牙打死的女将,口口声声叫那黑贼出来比手。”激得那个张狼牙心如烈火,声若巨雷,喝声道:“陡!死者不能复生,岂有死魂会来讨战之理!此是妄言祸福,煽惑军情,乞元帅枭其首级,以安人心。”元帅道:“煽惑军心,军法处斩。”元帅吩咐一声斩,只见群刀手簇拥而来,就是满阵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蓝旗官高叫道:“冤枉杀人,元帅可怜见。”王爷道:“怎见得冤枉杀人?”蓝旗官道:“小的们职掌塘报,以探贼为主。有事不敢不报,无事不敢乱言。番阵上明明白白就是那员女将,一则是他自己通名道姓,二则是面貌一样无差,怎教我们隐而不报?”王爷道:“老元帅且宽他这一会儿,这其中事有可疑。”老爷道:“怎见得事有可疑?”王爷道:“番阵上纵不是那员女将,或者是他姐姐报仇,未可知也。或者是他妹妹报仇,未可知也。蓝旗官怎么敢妄言祸福,煽惑军情,自取罪戾?”张狼牙又激将起来,说道:“二位元帅宽坐片时,容末将再去出阵,不管他甚么姐姐,不管他甚么妹妹。元帅这里要死的,教他就吃我一钉;元帅这里要活的,教他就受我一索。”王爷道:“张将军果是天下英雄。”
张将军一手抓过狼牙钉,一手抓过乌锥马,飞阵而出。仔细看来,番阵上果真还是那一员女将。张将军大喝一声,说道:“陡!你这贱妖奴,怎敢军前戏弄于我!”双手举起那杆狼牙钉来,分顶就打。王神姑看见张狼牙打来,拨转马只是一跑。张将军怎肯放手于他,一匹马竟自追下阵去。王神姑听知张将军的马响,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只见他头上一道黑气冲天。喜得张将军的马快,早已粘着王神姑的背后。张将军看见他的头上黑气冲天,晓得是他弄巧,分顶就是一钉。这一钉打得王神姑的神不曾得上天去,天上的天神不曾得下地来。只是一阵黑气不得自伸,化作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拔木卷茅。飞沙走石,拔木卷茅不至紧,把个张狼牙的两只眼睛刮做了一只,一只眼睛刮做了半只,半只眼睛刮做了全然没有。怎么全然没有?两只眼都睁不开来,却不是个全然没有?张狼牙心里想道:“这分明是些妖术。”拿定了元神,勒住了马,带定了狼牙钉,住会儿睁开了两只眼,只见坐下的马一头儿撞在一棵大柳树上。张将军心里狠起来,就要把个狼牙钉还他一钉,心里又想一想,说道:“树又大,兵器又重,我的力气又大,万一一钉钉在树上,倘遇妖妇赶来,我的狼牙钉却又抽扯不出,岂不送却了我的残生性命。却又一件来,若不下手于他,怎么得这棵树脱去。”又想了一想,说道:“总莫若射他一箭,看是何如。”正拈弓在手,搭箭当弦,要射他一箭,恰好的飕地里响一声,早已不见了这一棵大柳树。原来王神姑善能腾云驾雾,善能千变万化,他因为吃了狼牙棒,不曾遣得金甲天神,故此变做了这一棵柳树,实指望狼牙棒打来,他就招掉他几个钉齿。谁想张将军的心又灵,计又妙,不用棒打,只把箭来。这一箭不至紧,却不射着了王神姑的真身?王神姑怎么得脱?故此地飕地响了一声,化作一道青烟丽去。
张将军笑了一笑,说道:“年成不好了,连杨树也会跑了。”
风平尘静,张狼牙仔细看来,只见王神姑就在前面。他就气满胸膛,怒从心起,喝一声道:“贱泼妖哪里走!快快过来,我和你定一个输赢。我今番若不生擒于你,誓不回还!”一手扯出一枝箭来,折为两段,对天说道:“天!你在上,我张柏今日若不生擒妖妇,罪与此箭同科!”王神姑看见张狼牙心如烈火,暴跳如雷,暗笑了一笑,心里说道:“此人是个一勇之夫,待我激他一激。”即时举起刀来,高叫道:“那黑脸的贼,叫甚么天?你既是有些手段,你过来,我和你大战三百回;不战三百回的,不为男子汉。”张狼牙道:“你若走了,便是你输。”王神姑道:“走的不为好汉。”张狼牙喝上一声,破阵而出。王神姑未及交手,把个双刀虚幌了一幌,败下阵来。就把张狼牙激得暴跳如雷,叫声骂道:“好贱婢!你那口是个甚么做的?怎的这等不准?你走到哪里去也!”放马追下阵去。王神姑看见张柏追下阵来,连忙的把个舌尖儿咬破,一口血水望西一喷,喝声道:“此时不到,等待何时!”道犹未了,只见正西上一朵黑云,黑云所过,一阵怪风。怪风所过,一班狼虫虎豹,猛毒恶蛇,卷毛青狮,张牙白象,豹全螭嘴,犀角牛头,有一班豺狼狗彘,乌兔狐狸,貔貅大马,虮虱虻蟁,竟奔张狼牙。张狼牙低头一想,说道:“人与鸟兽不同群。岂有这许多的恶兽助他出阵之理?莫非是些妖邪术法?我一生不信鬼神,岂可今日临阵自怯!”横着肠儿,竖着胆略,一匹乌锥马,一杆狼牙钉,左冲右撞,前挞后鞭,不管甚么好与歹,大凡绊着的就是一钉。尽着平生的膂力,大杀这一场。
张将军大杀这一场还不至紧,可怜部下这些官军一个个提心挈胆,一个个舍命挨生。你也说道:“你晦气,跟这等一个本官。他有乌锥马骑的,不怕死;我没有乌锥马骑的,也不怕死么?”我也说道:“我晦气,跟这等一个本官。他有狼牙钉的,不怕死;我没有狼牙钉的,也不怕死么?”一个说道:“我不去。”一个说道:“你不去,轻则割耳,重则四十钢鞭,你怕不怕?”一个说道:“我去。”一个说道:“你去,狼虫虎豹、猛毒恶蛇,你怕不怕?”一个说道:“倒不如狼虫虎豹,一口一个,倒得干净。”一个说道:“只是一个狼虫虎豹会你,倒也干净;只怕有两个狼虫虎豹都要会你,反还不得干净。”大家商议了一会,没奈何,只得跟定了本官,东西南北,尽力而施。 张狼牙杀得气起,猛地里喝上一声,划喇喇就如平地一声雷。只见天清气朗,雾散云收,满地飞的都是些纸人纸马,哪里有个狼虫虎豹,猛毒恶蛇?原来这些大虫怪物,都是王神姑撮弄来的。撮弄来的邪术止有一时三刻之功,又且张狼牙按上方黑煞神临凡,诸邪不敢侵害,故此喝上一声,诸怪即时现了本相。张狼牙看见这些怪物现了本相,胆子益发大了,喝一声:“泼贱婢哪里去了?我若还不生擒于你,万剑剐尸,我誓不回还!”王神姑骑在马上,反笑了一笑,说道:“张将军,你千恨万恨,都是枉然。你莫若早早下马投降于我,万事皆休!你若不信,现有两员南将活活的在我这里做样子。”张狼牙见了王神姑,恨不得一口凉水吞他到肚子里来,喝一声道:“泼贱婢还敢诳口。你再寻些狼虫虎豹、猛毒恶蛇来罢。”抡起狼牙钉,一马如飞,竟取王神姑的首级。王神姑又笑一笑,说道:“惧怕于汝,不为好汉!”手中日月双刀急架相迎。张将军抖起神威,施逞武艺,拿定了主意,要捉王神姑。王神姑自知力量不加,拨回马又走。张狼牙兜住了马,心里想道:“他又来赚我下阵。我今番不赶他,看是何如?”张狼牙才带转了马,王神姑又来骡马相追,高叫道:“黑脸贼哪里走,何不下马投降于我?直待我一绳一索,相牵于你。”激得个张柏性急如火,声吼如雷,骂道:“泼贱婢当场不展,背后兴兵,恨煞我也。”刚刚的恨上一声,早已一钉钉在王神姑的顶阳骨上,打得扑冬一声响。仔细看来,哪里是个王神姑,原来是一个上拄天、下拄地,无长不长,无大不大一个天神。一时间天昏地黑,雾障云迷,对面不相识,闻声不见人。那天神就会说话,说道:“张柏哪里走!早早的留下首级在此,免受他灾。”张狼牙的心偏雄,胆偏大,想一想说道:“打人先下手。我若不下手于他,他必然下手于我,我岂肯反受他亏。”连忙的两只手举起那根狼牙棒,照着那位天神的腰眼骨上,尽着两膀子的神力,喝声:“着!”狠的是一钉。这一钉不至紧,假饶真是一个天神,也打得他一天霁色,万顷茫然,莫说都是王神姑撮弄的邪术,怎么熬得张狼牙这一棒?恰好打得云收雾卷,红日当天。
原来那一位天神,是撮弄得那个佛寺里泥塑的金刚菩萨。这些术法,却都被张狼牙打破了。张狼牙的胆子就有斗来多大,骂说道:“好贱婢,快快的出来,受我一死。”只见王神姑远远而来,跨着一匹马,摆着两口刀,高叫道:“黑脸贼,我今番不拿住你,不为好汉!”张狼牙高叫道:“泼贱婢,我今番不拿你,不为好汉!”劈面就是一钉。王神姑心里想道:“我这些术法,通不奈他何了。不如另起三间,耍他一耍。”好个王神姑,口里念动真言,宣动密语,把个指头望南一指,正南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里想道:“原来是胞胎双生下来的,怎么模样儿这等厮像?”方才举起狼牙棒来,只见正东上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里想道:“好一场怪事!似我南京城里一胞养一个常事,一胞养两个是双生,一胞养三个就要去察府县。原来这三姊妹都是一般。”即时抖起精神,去斗三员女将。只见正北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上早已明白了七八分,晓得这些女将却都是王神姑撮弄之法。好个张狼牙,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转战转添精彩。只见正西上又是一员女将,自称王神姑,骑一匹闪电追风马,使一杆双飞日月刀,大叫一声:“黑脸贼,早早下马受死!”张狼牙看见,心上却有十分明白,拿定了主意,单展他的神威。
五员女将,五口双刀,围定了张狼牙。张狼牙举起一杆狼牙钉,单战五员女将,心里想道:“似我这等一条好汉,何惧怕于五个婆娘。莫说还有四个是假的。假饶五个都是真的,也不在我张柏的心上。”一杆狼牙钉遮前挡后,左架右拦,大战多时,张狼牙又杀得性起,猛地里喝一声。这一声喝,如天崩地塌一般。天崩地塌不至紧,把这些王神姑都吓得不见。张柏起头看来,满地上只见是些纸剪的人儿。原来那四个王神姑,果真是些邪妖鬼术,仅可一时三刻功德。张狼牙大战多时,却不过了一时刻,故此喝声响处,邪术自消,只剩得一个王神姑,一骑马,自由自在,望本阵而走。张狼牙带定了马,轻轻的斜拽而去,照着王神姑的后脑顶门针上,着实还他一钉。王神姑躲闪不及,一钉钉下马来。
张狼牙割了首级,奏凯而归,竟上中军,拜见元帅。元帅道:“连战功展何如?”张柏道:“末将出马,遇着妖妇王神姑。这王神姑有十分的本领,其实的厉害。”元帅道:“怎见得他有十分的本领?十分的厉害?”张柏把个王神姑的始末缘由,细述了一遍。元帅道:“既如此,首级现在何处?”张柏道:“现在帐前。”元帅道:“献上来验过,方才传示各营。”张柏连忙的献上首级。元帅亲自验实。验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国师特来拜谒元帅。”二位元帅不敢怠慢,以礼相迎,以礼相见,以礼叙坐。国师道:“连日厮杀,胜负何如?”三宝老爷愁了个眉,嘬了个嘴,说道:“国师在上,我和你离了南朝已经许时,功不成,宝不见,何日才得回朝?”国师道:“元帅不必忧心,自有前定之数。且只说连日厮杀何如。”王爷道:“前日仰仗国师佛力,大破番将咬海干。以后休息了十日半月,谁想近时咬海干有个甚么妻室,叫做个王神姑,晓得甚么腾云驾雾,又能用术行邪。初战一阵,被他妖术所迷,活捉了两员南将。连日幸得张千户泼天大战,昼夜不分,使尽了千斤的勇力,用尽了一世的机谋,方才斩取得他的首级,在此记功。”国师道:“阿弥善哉!那是甚么?”王爷道:“就是张千户斩取得妖妇的首级。”国师道:“枉了张千户这等不分昼夜的辛勤。”王爷道:“请教国师,怎见得枉了辛勤?”国师道:“那首级不是真的,却不是枉了这等几日辛勤?”
毕竟不知怎么这个首级不是真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38回 张天师活捉神姑 王神姑七十二变
诗曰:
净业初中日,浮生大小年。
无人本无我,非后亦非前。
箫鼓旁喧地,龙蛇直映天。
法门摧栋宇,觉海破舟船。
书镇秦王饷,经文宋国传。
声华周百亿,风烈破三千。
出没青园寺,桑沧紫陌田。
不须高慧眼,自有一灯燃。
却说国师看了首级,说道:“阿弥陀佛!这个首级不是真的。”王爷道:“怎见得不是真的?”国师道:“要见他一个真假,有何难处!”叫过徒孙云谷来:“将我的钵盂取上一杯儿的无根水,拿来与我。”云谷不敢怠慢,接了钵盂,取了无根水,递与国师。国师接过水来,把个指甲挑了一指甲水,弹在王神姑的首级上,只见那颗首级哪里是个活人生成的?原来是棵杨木雕成的。就是这二位元帅和那一干大小将官,吓得抖衣而战,话不出声。张千户大惊,说道:“我一生再也不信鬼神,知道今日撞着这等一桩蜡事。分分明明是我打他下马来,分分明明是我割他头来,还打得他血流满地,沾污了我的皂罗袍。”王爷道:“你把个皂罗袍的血来看着。”只见张千户掀起袍来,哪里是血,原来都是阳沟里面烂臭的淤泥。张千户才死心塌地,说道:“果真有些蜡事。”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么就认得?”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也只是这等猜闲哩!”老爷道:“一定有个妙处。”云谷道:“我师祖是慧眼所观,与众不同。”老爷道:“怎么是个慧眼?”云谷道:“三教之内,各有不同。彼此玄门中有个神课,八个金钱,回文纤锦,袖占一课,便知天地阴阳,吉凶祸福。儒门中有个马前神课,天干地支,遇物起数,便知过去未来,吉凶祸福。我佛门中就只有这双慧眼。这慧眼一看,莫说只是我和你,南朝两京十三省,就是万国九洲,都看见。莫说是万国九洲,就是三千大千万千世界,都是看见。何况这些小妖魔之事,岂有难知之理!”道犹未了,蓝旗官报说:“王神姑又来讨战。”二位元帅深加叹服,说道:“国师神见。”张千户说道:“天下有这等一个妖妇,死而不死,把个甚么法儿去奈何他?”洪公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个妖妇就在国师身上,求个妙计。”国师道:“阿弥陀佛!天下事退步自然宽。以贫僧愚见,且抬着免战牌出去,挨几日再作道理。”三宝老爷道:“挨了几日之后,还求国师一个妙计,才得安宁。”国师道:“到了几日之后,贫僧自有个道理。”国师一面归到莲台之上,元帅一面吩吩抬着免战牌出去。
王神姑看见免战牌,只得收拾回去,同着咬海干拜见番王。番王喜不自胜,说道:“得此神通,何愁南朝人!寡人江山巩固,社稷坚牢,皆赖贤夫妇二卿之力。”咬海干说道:“此乃我王洪福齐天,非小臣夫妇之力。”番王即时吩咐安排筵宴,款待咬海干夫妇二人。番王道:“几时才得南朝人马宁静?”王神姑道:“南朝连日败阵,抬将免战牌出来。宽容数日,小臣自有设施,不愁不杀尽他也。”番王愈加欢喜,一连筵宴数日。王神姑带了些酒兴,拜辞番王,说道:“今既数日矣,臣请出兵,和南朝大决胜负。若不生擒道士,活捉和尚,火烧宝船,绳绑元帅,誓不回朝!”拜辞已毕,一人一骑,统领着一哨番兵,杀奔南阵而来。
南阵上早有个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三宝老爷说道:“前日多蒙国师允诺,今日少不得还去求计国师。”国师道:“贫僧想了这数日,这个妇人乃是有些妖邪术法。张天师善能遣将驱神,不如去求天师,出马擒此妖妇,手到功成,何必别求妙计。”老爷道:“国师所见甚明。”即时辞了国师,拜见天师。天师道:“元帅下顾,有何议论?”元帅道:“今奉圣旨兵下西洋,到此一国,叫做爪哇国。”天师说:“前日大败咬海干,王元帅之功,贫道已得知其事。”元帅道:“谁料咬海干出一个甚么妻室,叫做王神姑,本领高强,十分厉害。初然一阵,被他妖术所迷,活捉我南朝两员大将。以后得张狼牙施逞雄威,大战累日,刚才一刀斩了他的头,一会儿他又活了,又来讨战。后来又是一狼牙钉打翻了他,割了他的头,一会儿他又活了,又来讨战。今日讨战不要他人,坐名只要天师老爷出马。故此我学生不识忌讳,冒犯尊颜。未审天师意下何如?”天师闻言,微微而笑,说道:“元帅不必挂心,似此死而复生,都是些妖邪术法,只好瞒过元帅,煽惑军心,焉能在小道马前卖弄得去?容贫道出马,擒此妖妇,以成其功。”元帅大喜,即时转过中军帐上,点齐精兵一枝。护持天师,以为羽翼。
天师即时下了玉皇阁,收拾出马。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左边二十四名神乐观乐舞生,细吹细打;右边二十四名朝天宫道士,伏剑捧符。中间一面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一连三个信炮,一齐呐喊三声,门旗开处.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天师,骑着一匹青鬃马,仗着一口七星宝剑。王神姑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一员大将,神清目秀,美貌长须;戴九梁巾,披云鹤氅。他心里想一想,说道:“久闻得南朝有个道士,莫非就是他了?”再起眼一瞧,只见南阵上有一面皂纛,皂纛之上明明的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十二个大字。他心里又想道:“原来果真是那个张天师做道士的。他既是来者不善,我答者有余。不如先与他一个下马威,吓他一吓。”即时喝一声道:“陡!来者何人?”张天师不慌不忙,答应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是何方女子?姓甚名谁?专一在此阵上鼓弄妖邪,戏弄我南朝大将,是何道理!”王神姑道:“俺本爪哇国总兵官咬海干长房夫人王神姑是也。连日你南朝大将,饶他有十尺之躯,饶他有千斤之力,尚然输阵而走,何况你一个尖头削顶的道士,有何武艺高强,敢出阵来厮杀!”张天师大怒,骂说道:“你这个泼贱婢,传得些妖邪小术,只好瞒得过那不晓事的,煽惑军情。焉敢在我面前诗云子曰。”举起那七星宝剑劈面相加。王神姑说道:“你有宝剑,我岂没有双刀?终不然你是个胳膊上好推车,脊梁上好走马,甚么好汉!”把马一夹,刀来相架。两马相交,两股兵器齐举。天师心里想道:“若只是厮杀,却不是我的所长。须索是拿出宝贝儿来,方才捞得他倒。”一面厮杀,一面出神。出得好一个神,把个九龙神帕望上一丢。这神帕原是玄门中有名的宝贝,罩将下来,任你甚么天神天将,也等闲脱不得一个白。莫说是凡胎俗骨,焉能做个漏网之鱼。姜金定曾经吃了一亏。今日却是这个王神姑被他一罩,连人带马,跌在荒草坡前。
天师传令,把个王神姑绳穿索捆,捆上中军帐来。蓝旗官报道:“禀元帅老爷得知,今日张天师活捉的王神姑到于帐下。”元帅们听知这一场报,一个个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脸上生。连忙的吩咐中军官,掌起金鼓,竖起旗幡,迎接天师。天师已到,元帅道:“若非天师道力神威,焉能擒此妖归?”天师道:“一者朝廷洪福,二者元帅虎威,贫道何德何能,而有此捷!”一面吩咐军政司摆酒。天师道:“酒倒不必赐,且把那妖妇解上来,听元帅老爷发落。”王爷道:“天师见教的极是。”三通鼓响,一簇群刀手把个王神姑一拥而来。二位元帅道:“这个妖妇情真罪当,死有余辜,推出辕门外斩首回报,毋违。”这正是帐上一声斩,帐下万声欢。你看大鹏鸟从天飞下,白额虎就地撮来,饶你有仪、秦口舌难分辩,饶你有孔、孟诗书不济忙。即时间把个王神姑砍下一颗头,鲜血淋淋,献将上来。老爷叫旗牌官即将首级挂于通衢,号令其国。张狼牙接着他的头,说道:“你今番也在这里了。再似前番死而不死,我便说你是个好汉!”
道犹未了,旗牌官慌慌张张报说道:“禀元帅老爷得知,适来小的提了王神姑的头前去号令,紧行不过三五十步,早已撞遇着一个王神姑,一人一骑,一手抢个头去了。这如今王神姑又在阵前讨战。”王爷道:“又是个甚么王神姑讨战哩?”旗牌官道:“就是那一个王神姑。”原来砍的王神姑的头都是假的。洪公道:“怪不得张狼牙说他死而不死。果真的有些蜡事。”天师也大惊失色,说道:“今日可怪!”老爷道:“怎见可怪?”天师道:“自来邪不能胜正,妖不能胜德。岂有个旁门小术,反在贫道阵前弄出喧去。”老爷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为不可。”天师道:“今番贫道寻一个对头与他,看他再走到哪里去也!”老爷道:“怎么寻个对头与他?”天师道:“贫道转到玉皇阁上,建立坛场,召请诸位天神天将,四面八方安排布置,终不然这个妖妇会走上去罢?”
果真的天师转到玉皇阁上,建立一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当中一面七星皂旗,右边一个小道童执着羽扇,左边一个小道童捧着令牌。天师披着发,仗着剑,捻着诀,念着咒,蹑着罡,步着斗,俯伏玄坛。祷告已毕,时至三更。天师烧了几道飞符,取过令牌来,敲了三敲,喝声道:“一击天门开,二击地户裂,三击天神天将赴坛。”令牌响处,只见四面八方祥云霭霭,瑞气腾腾。只见无限的天神天将,降,临玄坛。天师逐一细查,原来是三寸三天罡,七十二地煞,二十八宿,九曜星君,马、赵、温、关四大元帅。齐齐的朝着天师打一躬,说道:“适承天师道令,呼唤小神一干,不知天师何方使令,伏乞开言。”天师道:“劳烦列位神祗,贫道有一言相告。”众神道:“悉凭天师道令。”天师道:“等因承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钦差领兵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已经数载,事每依心。不料今日来到爪哇国,本国出一女将,善行妖术,变化多端,一死十生,千空百脱,擒之不得,杀之不能。似此迁延,讫无归日。故此劳烦列位天神天将,护持贫道,擒此妖妇。明日归朝,特申虔谢,不敢私移功德。”众神道:“既承天师吩咐,明日天师只请出马,小神一干自当效力。”天师道:“王神姑善能变化,变一个,须烦诸神捉一个;变十个,须烦诸神捉十个;变百个,须烦诸神捉百个。急如星火,不得有违。”众神得令,驾云而去。
及至明日平旦之时,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出阵。王神姑心里想道:“天师昨日挨了一日,不出阵来,今日必定要和我赌一赌手段。其实的怎么奈得我何!”把个日月双刀一摆,高叫道:“那牛鼻子,你又来也!”天师大怒,举起个七星宝剑,指定王神姑大骂道:“我教你杀不尽的贱婢吃我一亏,你焉敢阵前戏弄于我!”王神姑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何不也戏弄于我,还我一个席儿?”天师道:“泼贱奴,你不要走!”急忙的取出九龙神帕来,望空一撇。王神姑是个伤弓之鸟,漏网之鱼,早已看见。天师的宝贝出在手外,他即时张开口来,呵呵一口热气,只见一朵红云接天而起。高叫道:“偏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即时撇了青鬃马,跨上草龙,一直赶上天去。赶来赶去,赶了半会,天师落下阵来,只见半空中呼呼风响,四马攒蹄,绑了一个人掉将下来。天师仔细定睛近前一看,原来就是杀不尽的妖婢王神姑。天师大喜说道:“这不知是哪一位天神之力?”天师正然收拾回马,只见正东上一声响亮,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道:“好奇怪哩,怎么掉下两个王神姑来?”道犹未了,正南上一声响亮,又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正西上一声响亮,也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正北上一声响亮,掉下一个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四面八方,一片的掉下四马攒蹄的王神姑来。天师见了,大惊失色,说道:“怎么有这许多的王神姑?却又都是一般模样。”吩咐牵钩手数一数来,看是多少。牵钩手回复道:“数也不多,只得七十二个。”天师道:“你们仔仔细细,尽行解上中军帐来。”
蓝旗官先报道:“张天师一阵活捉了七十二个王神姑来。这如今尽行解上中军,老爷验实。”这一报不至紧,把个中军帐上吓得人人胆战,个个心惊。二位元帅高升宝座。牵钩手把个神姑两个一对,押上帐来。元帅老爷起头一看,原来真个是三十六对,好怕人也。元帅道:“怎么一个人就有七十二个?”王爷道:“这都是那杀不尽的妖妇撮弄撮弄,撮出这许多来。”老爷道:“虽然撮弄,少不得有一个真的。”王爷道:“这个说得是,少不得有一个真的在里面。”老爷道:“你们七十二个之中,是真的上前来讲话,其余假的俱不许上前。”众人一齐答应道:“元帅差矣!人禀天地,命属阴阳。父精母血,成其为人。怎么有个假的?”老爷道:“似此说来,你七十二个俱是真的?”众人道:“俱是真的。”老爷道:“俱是真的,还是一伙合成的,还是一胞生下的?”众人道:“我们原是一胞胎生下来的。”老爷道:“怎么一胞胎生下你们七十二个,面貌都相同,年纪都相若,恰好就都是女子,恰好就都是会厮杀的,会在一坨儿?”众人说道:“元帅有所不知,天地间贞元会合,五百年一聚,五百年生出一代好人。彼此你中国五百年生出七十二个贤人;我西洋不读书,不知道理,五百年就生出我们七十二个女将。彼此你中国七十二贤人,聚在一人门下;我西洋七十二女将,出在一个胞胎。彼此俱是一理,元帅老爷岂可不知?”元帅道:“你昨日厮杀,却只是一个?”众人道:“可知只是一个。自古说得好:‘一个虚,百个虚,一个实,百个实。’既晓得我们一个,就晓得我们七十二个。”王爷道:“哪管他这些闲话,叫旗牌官押出辕门之外,一个一刀,管他甚么真的假的。”天师道:“不可。依贫道愚见,请国师出来,高张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别得出来,庶无玉石俱焚之惨。”老爷道:“也罢,去请国师出来。”吩咐牵钩手把这些王神姑权押在帐外,令到施行。即时差官去请国师,国师正在打坐。云谷道:“且慢,多拜上元帅老爷,待我师祖下座来,即当相拜。”差官回了话,元帅道:“把这些王神姑俱押在帐外,少待一时就是。”
却说七十二个王神姑押在帐外,这些大小军士,你也唧唧哝哝,我也唧唧哝哝,有的说道:“都是假的。”有的说道:“都是真的。”内中有一个军士是藩阳卫的长官,姓“伍余元卜”的卜字。其人眼似铜铃,心如悬镜,能通货物好歹,善知价值高低,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卜识货”。他说道:“列位都有所不知,这七十二个王神姑,连牵就有七十一个是假的,止得一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止得一个是真的,还是哪一个是真的?”卜识货把手一指,说道:“那第十六个是真的。”众人说道:“怎见他是真的?”卜识货道:“你们不信,待我试一试,你们看着。”卜识货把个三股叉,照着那第十六个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戮。那王神姑扑地一跳,跳起来,放声大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俺得罪于元帅台下,怎么列位私自用刑于我?”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龙骧卫的长官,姓“甄曲家封”的家字。其人一生质直,百行端庄,一句就是一句,两句就是成双,因此上人人都号他是个“家老实。”他说道:“七十二个王神姑,内中止有一个真的,这倒说得是。只一件,却不是第十六个。”众人道:“你说是哪一个?”家老实把手一指,说道:“那第三十二个是真的。”众人道:“怎见得他是真的?”家老实说道:“你们不信,我也试一试,你们看着。”家老实把个方天戟,照着那第三十二个王神姑的腿肚子上一戳,那王神姑也扑地一跳,跳将起来,放声大哭,说道:“疼杀我也!列位长官们,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归。俺今日不幸在此,就没有一个慈悲的,反加害于我!”只见满腿上鲜血淋漓,流一个不止。家老实说道:“这个血流漂杵,才是真的。”众人说道:“还是家老实说的更真哩!”
内中又有一个军士,是三宝老爷朝夕不离亲随的队伍。原是个回回出身,本家开一个古董铺儿,专一买卖古董货物,车渠玛瑙问无不知;宝贝金珠价无不识。众人说道:“你把个头儿摇两摇,有何话说?”回回道:“卜识货识的不真,家老实说的是假。”众人道:“你怎么说?”回回道:“这七十二个王神姑,现今就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怎么叫做是假的。”众人道:“怎见得有七十二副活心肠在肚子里?”回回道:“你们不信,待我拎出来与你们看着。”众人道:“你拎来。”回回道:“你们都站开些,不要吆喝。”众人只说是。回回把个手到他的肚子里拎将出来,哪晓得个奸回回,口里哝也哝,先哝说道:
宝鸭香销烛影低,被翻波浪枕边欹。
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次二又哝也哝说道:
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岁华。
春透锦江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次三又哝也哝说道:
葡萄软软垫酥胸,但觉形销骨节熔。
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向东风。
哝了这三首情诗儿不至紧,只见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一个个一毂碌爬将起来,舒开笑口,展起花容,大嗄嗄,小嗄嗄,都说道:“长官,长官!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你们南朝带得来的还有好情词儿,再舍福唱一个与我听着,我们一时三刻死也甘心。”回回说道:“你看他称人心花心动,兀的不是副活心肠也!”只因这一副活心肠,引得这些大小军士吆吆喝喝,闹闹哄哄。你说道:“王神姑身死心不死。”我说道:“王神姑死也做个鬼风流。”
这一场吆喝,却早已惊动了帐上三宝老爷。原来二位元帅正才对着天师、国师议论这桩异事,却只听得帐外军士笑的笑,叫的叫,跳的跳,嚷做了一砣儿。老爷吩咐旗牌官拿过那些喧嚷的军士来。众军士只得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老爷道:“押过那七十二个王神姑来,问他还是哪个说的是。”那七十二个众人一齐捆绑在帐下,老爷问他道:“卜识货说的可是?”众人道:“不是。”老爷道:“他混名叫做个识货,怎么又说得不是?”众人道:“他原是柴炭行的经纪,只识得粗货,不惯皮肉行的事情;故此不识货。”老爷又问道:“家老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也不是。”老爷道:“他混名叫做个老实,怎么也说得不是?”众人说道:“老实头儿鼻子偏虚,故此叫做个假老实。”老爷又问道:“回回说的可是?”众人说道:“这个说的是。”老爷道:“终不然你们是个宝。”众人道:“我们是个宝。”老爷道:“是个甚么宝?”众人道:“是个献世宝。”老爷道:“你们不像个献世宝。”众人说道:“若不是个献世宝,怎么一齐儿四马攒蹄的捆在帐下?”国师高张慧眼,说道:“你这个宝,却费过天师许多事了。”天师心里想道:“国师说我费了许多事,其中必定拿住了一个真的。”答应道:“偶尔成耳,何费事之有!”国师又说道:“费了天师许多心了。”天师心里又想道:“国师又说我费了许多心,其中必定是成个功劳了。”又答应道:“分所当然,何费心之有。”国师有要没紧的又说道:“天师,你事便费了这一场,你心便费了这如许。莫怪贫僧所言,却是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这两句话儿不至紧,把个二位元帅吓得哑口无言,把个天师吓得浑身是汗。三宝老爷说道:“国师,怎见得王神姑一只腿也不曾拿得来。”国师道:“口说无凭,我取出来你看着。”
毕竟不知国师取出一个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39回 张天师连迷妖术 王神姑误挂数珠
诗曰:
三贤异七圣,青眼慕青莲。
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
上人飞锡杖,檀越施金钱。
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
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
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
妖魔空费力,慧目界三千。
却说国师说道:“口说无凭,取出来你看便见。”老爷道:“怎么取来便见?”国师叫过非幻禅师,取出钵盂,讨些无根的水来。即时间水到,国师把个指甲儿盛了一指甲儿水,照着那七十二个王神姑弹了一弹。只见七十二个王神姑扑地里一声响,扑地里化作满天飞。天师心里想道:“摹不是国师还有些兴道灭僧的旧气,故意儿断送了我的功劳。”国师早已就知其情,又把一指甲水,照着天上飞的一弹。只见轻轻的飞将下来,漫头扑面,却就是那七十二个王神姑。二位元帅吩咐旗牌官起来一看,只见都是些甲马替身。二位元帅心下才明白,只有天师心下十分不准信,横眉直跟填胸怒,目瞪痴呆不作声。国师道:“天师,你不准信,即刻子那妖妇又要过来讨战。”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番将王神姑又来讨战。”元帅道:“这等一个妇人,千变万化,就费了这许多的气力,下西洋的怎么是了!”国师道:“元帅宽心,此妇不足为虑。”众将官心里不服,都说道:“这和尚又来说个空头大话。只好天师有许大的法力,只好天神天将有许大的神通,尚然拿他不住,怎么说得个不足为虑。”元帅道:“天师费了这许多心事,又成一空。须得国师设一妙计,不知国师肯么?”国师道:“要擒西洋女将,除非还是张天师去得。”天师道:“贫道请下了这许多天神天将,尚然擒他不住,怎么贫道又去得?”国师道:“天师不必多谦,贫僧相赠一件宝贝,就可擒拿得他。”天师道:“既蒙国师见教,贫道何敢推辞,明日情愿出马。”国师道:“天师,你明日出阵,也不消大小官兵,也不消旗幡执事,也不消令牌、草龙,只用贫僧相赠的宝贝,手到擒来,如探囊取物。”天师心上大喜,暗想道:“佛力广无边,一定有个妙用在那里。”说道:“弟子既承尊教,今日先请出宝贝来罢。”国师道:“我就交付与你。”口便说道:“我就交付与你。”手却不慌不忙,慢腾腾地到那左边偏衫袖上,取过那一挂念珠来,数一数,只有一百单八颗。原日海龙王送来之时,却有三百六十颗,佛门中止用一百单八,故此只有一百单八颗。举起来递与天师。天师接了,心里想道:“这和尚有好些不足之处。既是许下我一件宝贝擒取妖妇,怎么又只与我一挂数珠儿?终不然对着那个妖妇去念佛也!”没奈何,只得直言相告,说道:“国师见赐这挂数珠,还是何处所用?国师道:“这就是擒拿王神姑的宝贝儿。”天师道:“这个宝贝只有恁长,只有恁大,怎么拿得王神姑泼妇住哩!”国师微微的笑了笑,说道:“你真是个痴人,你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犹疑。”三宝老爷又说道:”天师只管放心,国师自有个妙用。”彼此分别。
只是天师回到玉皇阁,费了好一番寻思。怎么费了好一番寻思?欲待仍旧的带了官兵执事,带了符水草龙,却又违拗了国师体面,不好看相。欲待果真的不带官兵执事,不带了符水草龙,却又恐怕有些差错,于自家身上不安详。寻思了半夜,看看天色已明,王神姑又来讨战。天师只得遵依国师的指教,一人一骑,单刀出马。临行之时,国师却也在中军帐上,问天师道:“贫僧与你的宝贝,带在哪里?”天师道:“带在左边臂膊上。”国师道:“阿弥善哉!你怎么挂它在臂膊之上?你也承受它不起。你也难为你的子孙。”天师心里想道:“拿了几颗数珠儿,真才就当个宝贝。”没奈何,只得上前去问一声道:“这宝贝还是带在哪里才好?”国师道:“须带在颈项上,方才消受得它起。”天师连忙的取出来,带在颈项之上。天师已然出阵,国师又叫回来,叮嘱他说道:“天师此去,但见了王神姑,不可与他讲话,竟自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便就擒拿了他。”天师道:“虽是擒他,却不合出阵之时,又叫我转了一转。”国师道:“转了一转,也只是费些周折。擒拿的事,一准无移。”天师竟行而去。
王神姑看见天师单人独骑前来,他心上就有些犯疑,暗想道:“他每日领兵带将,今日只身独自而来,想必是有个甚么宝贝儿来拿我也。”他一心只在提防天师,不想天师却又倒运,看见个王神姑眼睁睁的再不动手。王神姑道:“你这牛鼻子道士,又来做甚么?敢是自送其死么?”天师道:“我今番特来擒你的真身。再若饶你,誓不回兵!”王神姑心里一想:“此人若没宝贝,焉敢说此大话。自古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好个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虚晃了一晃,竟拨转马就走。天师却才想起来,说道:“国师吩咐我不可与他讲话,不想我惯了这张嘴,多讲了几句话,把个王神姑惊走了。这如今没奈何,只得赶他下去。”王神姑看见天师赶下阵来,你看他不慌不忙,口里念了几声,把个指头儿照着地上指了一指。指一指不至紧,那块地上就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大涧,他自家的马一跃而过。天师大怒,骂说道:“泼贱婢,偏你的马就是马,难道我骑的就是驴儿!”把个青鬃马猛地里加一鞭,实指望小秦王三跳涧。哪晓得是个触藩羝羊,进退两难,连人连马,都失在涧底下去了。那条涧却好又是个淤成的稀烂涅泥,那个马陷得住住的,方才扬起前蹄来,后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 ;方才跳起后蹄来,前面两个蹄子又陷下去了。天师大惊,说道:“此事怎么是好?陷在这里不至紧,倘撞遇着那个妖婢一箭射来,吾命也难保。”正然吃惊,猛听得划喇喇一声响,原来又不是条涧,却又是天连水,水连天,一望汪洋,茫然万顷。天师愈加吃惊,心里想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明明的陷在一条沟涧之中,却又落在海里,想应是个海笑么?”天师细看了一番,水面虽是宽阔,却也不深。不深不至紧,左傍却还有些边岸。天师跨下马来,牵着马沿岸而走。走一步,报怨一声,说道:“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个令牌、符水,却不遣下个天将,也得救助于我。”走两步,报怨两声,说道:“这都是这个和尚害了我也。若有个草龙,却不骑上天去,这如今到了好处。”一面走,一面报怨。正行之际,远远的望见一座高山,心里想道:“巴着一个山,权且躲一会,再作道理。”及至去到那个山身边,原来是个一刀削成的山,四壁陡绝,饶你要上去,没有个路径。天师站了一会,只见山顶上有一个樵夫,一手一条尖担,一手一把镰刀,口里高歌自得。歌说道:
巧厌多忙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
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悭。
触目不分皆笑蠢,见机而作又言奸。
不知那件投人好,自古为人处世难。
天师听了,心里想道:“这个原来是个避世君子,歌这一首叹世情的诗儿,尽有些意思。这莫非是我命不该绝,就有这等一个救命王菩萨来也。”天师高叫道:“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山上走的君子救人哩!”那人只做个不听见的,一面口里歌,一面脚下走。天师又想道:“放过了这个,前面怎么又能够有个人来搭救于我?”尽着气力,高声大叫道:“山上君子救人哩!”只见那樵夫听见了,连忙的放了尖担,歇下镰刀,弓着背,低着头,望下面瞧一瞧,问说道:“那海里走的是甚么人?”天师道:“吾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那樵夫又问道:“你可是下西洋取宝的张天师么?”天师道:“不敢,便是。请问君子,今日为何海水连天?”那樵夫道:“天师,你还不得知,今日是个海笑之日。”天师道:“海笑不至紧,我大明国的宝船也不见在那里。”那樵夫道:“你这行道士好痴哩!你把个海笑只当耍子。今日海笑,连我的爪洼国一国的城池,一国的百姓,俱已沉没于海,何况你那几只宝船。”天师听了一忧,又还一喜。何为一忧?眼见的这高山不能上去,救此残生,这不是一忧?何为又还一喜?若在宝船之节,此时俱为海中之鱼鳖,这却不又是一喜?却又高叫道:“君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我上山,恩当重报!”樵夫道:“这个山大约有四十多丈高,四面壁陡,绝无路可寻,怎么能够救你上来?”天师又看了一看,问说道:“君子,你那尖担上是甚么东西?”樵夫道:“尖担上都是些葛藤。”天师道:“没奈何,你把那葛藤接起来,救我上山罢!救我上山,决不忘恩负义。”
那樵夫倒也有些意思,连忙的取出葛藤,细细的接起头来,一丈一丈,放了三十九丈八尺五寸,止差得一尺五寸多长,却接不着个天师。天师道:“君子,你放下尺来多长,就接着我了。”樵夫道:“你这行道士不知世事,我手里只有一尺多长,都要放将下来与你,我却不是个两手摸空?我两手摸空还不至紧,却反不送了你的性命?”天师道:“救人要紧,快不要说出这等一个不利市的话来。”樵夫看了一会,反问天师道:“你腰里系的是个甚么?”天师道:“我系的是一条黄丝绦儿。”樵夫道:“你把那个绦儿解下来,接着在葛藤上,却不就够了?”天师道:“有理,有理!”连忙的把自己的绦儿解将下来,接在樵夫的葛藤上。接上见接,一连打了四五个死纥纟达。这也不是接樵夫的葛藤,这正叫做是接自家的救命索哩!那樵夫问道:“接的可曾完么?”天师道:“接完了。”那樵夫道:“我今番拽你上山来,你把个眼儿闭了吧,却不要害怕哩!”天师道:“我性命要紧,怎么说个害怕哩?只望你快拽就足矣!”
那樵夫初然间连拽几拽,一丈十丈,尽着气力拽了二十余丈,到了半中间,齐骨拙住了不动手,把个天师挂着在半山中间,不上不下。天师道:“君子,相烦你高抬贵手,再拽上一番。”樵夫道:“我肚子里饿了,扯拽不来。”天师道:“半途而废,可惜了前功!”樵夫道:“啐!为人在天地之间,三父八母,有个同居继父,有个不同居继父。我和你邂逅相逢,你认得我甚么前公?还喜得不曾拽上你来,若还拽你上山之时,你跑到我家里,认起我的房下做个后母。一个前公,一个后母,我夫妇二个却不都被你冒认得去了罢。”天师心里想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樵夫明明的把个语话来相左。”没奈何只得赔个小心,说道:“君子,你见差了!我前面的功程俱废了,不是前公、后母的前公。”樵夫道:“你这个道士,原来肚里读得有书哩!”天师道:“三教同流,岂有个不读书的。”那樵夫道:“你既读书,我这里考你一考。”天师道:“但凭你说来。”那樵夫道:“也只眼前光景而已。你就把你挂在藤上,打一个古人名来。”天师想了一会,说道:“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望君子指教一番罢。”那樵夫笑了一笑,说道:“你这等一个斯文之家,挂在藤上,却不是个古人名字,叫做滕文公。”天师道:“有理,有理!”那樵夫道:“我还有一句书来考你一考。”天师道:“君子,你索性拽我上山去再考罢。”樵夫道:“但考得好,我就拽你上山来。”天师道:“既如此,就愿闻。”樵夫道:“且慢考你书,我先把个枣儿你吃着,你张开口来,待我丢下来与你。”天师心里想道:“王质观棋,也只是一个枣儿。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我今日不幸中之幸,也未可知。”连忙的张开个大嘴来。那樵夫把个枣儿一丢,丢下来可可的中着天师的嘴。天师把个嘴儿答一答,原来是个烂臭的涅泥团儿,连忙的低着头,张开嘴,望下一吐。把个樵夫在山上笑一个不止,说道:“你这行道士,你既读书,这就是两句书,你可猜得着么?”天师心上二十分不快,说道:“哪里有这等两句臭书。”樵夫又笑一笑道:“你方才张开嘴来接我的枣子,是个‘滕文公张嘴上 ’。你方才张开嘴来望下去吐,是个‘滕文公张嘴下’。这却不是两句书。”天师道:“既承尊教,你索性拽我上山去罢!”那樵夫道:“你两番猜不着我的书谜儿,我不拽你上山来了。”天师道:“救人须救彻,杀人须见血。怎么这等样儿?”那樵夫道:“宁可折本,不可饿损。我且家去吃了饭来,再拽你罢。”那樵夫说了这几句话,扬长去了。
天师又叫了几声,樵夫只是一个不理。天师说道:“倒被这个樵夫闪得我在半山腰里,上不上,下不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只见陡绝的高山,又不得上去。低着头来望下面,只海面上的潮头约有四五丈高,风狂浪大,又不敢下来。一旦解下了藤,离地有二十多丈之远,跌将下去,却不跌坏了,怎么是好?低着头再看了一会,只见那匹青鬃马,已自淹死了在水里,满口都是些白沫,四只脚仰着,朝天滚在浪里,一浪掀将过来,一浪掀将过去。天师心里想道:“虽说是那樵夫坑我,却又得樵夫救我。不然,此时我和青鬃马一般相似了。”没奈何,只得挂着在藤上。正然挂得没奈何,只见五万的土黄蜂一阵来,一阵去,你来一针,我去一针。天师道:“这正是黄蜂尾上针。叵耐这小虫儿也如此无礼。”一只手拽着藤,一只手扑上扑下。幸喜得一阵大风,乌天黑地而来,把些黄蜂一过儿吹将去了。黄蜂便吹了不至紧,又把个天师吹得就是个打秋千的一般。这边晃到那边去,那边晃到这边来。正叫做: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风过后才然平稳些,恰好的藤上又走下两个小老鼠儿来,一个白白如雪,一个黑黑如铁。白的藤上磨一磨牙,黑的藤上刮一刮齿。天师骂声道:“你敢咬断了我的藤,我明日遣下天神天将来,把你这些畜类,打做一锅儿熬了你。”只见那两只小老鼠恰像省得人讲话的,你也咬一口,我也咬一口,把个葛藤二股中咬断了一股。天师道:“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被打头风。我已自不幸挂在藤上,谁想这个鼠耗又来相侵。我寻思起来,与其咬断了藤跌将下去,莫若自己解开纥继跳将下去,还有个分晓。”转过头来照下一看,天师心里连声叫苦也,连声叫苦也。怎么连声叫苦?原来山脚下水面上有三条大龙,一齐张开口来,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两旁又有四条大蛇,也是一齐张开口来,也是一齐的毒气奔烟而出。把个天师心里只是叫苦,却又无如之奈何,只得自宽自解,吟诗一律。诗曰:
藤摧堕海命难逃,蛇鼠龙攻手要牢。
自己弥陀期早悟,三途苦趣莫教遭。
肥甘酒肉砒中蜜,恩爱夫妻笑里刀。
奉劝世人须猛省,毋令今日又明朝。
看看的日已平西,天师道:“这樵夫多应是不来了,要我吊在这里,怎么有个结果?”正在愁苦处,只听得銮铃马响,鼍皮鼓敲,天师道:“今番却有个过路的君子来也。既有马声,想必是个慈悲方寸,我的解手却在这一番了。”道犹未了,只听见马蹄响处,有个人声问说道:“山上吊的是甚么人?”天师仔细听来,却是王神姑的声口,心里想道:“我先前骑了青鬃马,挎了七星刀,尚然被他耍了。何况如今吊在藤上,岂能奈何于他?吾命休矣!不如闭着双眼,凭他怎么处罢了。”王神姑又问道:“山上吊的是个甚么人?”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吊的甚么人?你说个来历,我且救你上山来。”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又说道:“你再不开言,我把这条葛藤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把个双飞日月刀放在藤上磨一磨,说道:“我今番割断哩!”天师也只当一个不听见。王神姑果真的把个葛藤割上几刀,大约三股中去了两股半,那个藤吊得咭咭响。天师心里想道:“割断了藤,不过只是一个死。他虽有些妖术,不过一个女流之辈。我虽暂时困屈,到底是个堂堂六尺,历代天师,岂可折节于他。”正叫做跌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紧紧的闭了双眼,也只当一个不听见。
王神姑看见天师左不听,右不听,无计可施,心里想道:“这天师名下无虚,至死不变。强哉!矫哉!我岂敢加害于他。不免现出了这一段机关,看他何如,再做后段。”口里念念聒聒,念了一会,说道:“你这吊着的人,我本待救你上山来,你再也不开口。我如今去了,看你几时上山来。”说一声去,只听得銮铃马儿渐渐的响得远,鼍皮鼓儿渐渐的敲得轻。天师原来本是闭了眼的,听知他去了,把个眼皮睁开来。原来一天凶险皆成梦,万斛忧愁总属虚。哪里有个山,哪里有个海,哪里有个藤,只是自己一条黄丝绦儿,自己吊在一棵槐树上。天师心上好恼又好笑,说道:“怎么就胡说了这一场?我自己便罢,怎么青鬃马也会胡说?明明白白的淹在水里。”只见起眼一瞧,青鬃马自由自在在荒草坡前。天师连忙的解下绦来,牵过马来,飞身上马,竟奔宝船而归。
正行之际,早有一个人一骑马,一口飞刀拦住马头,高叫道:“哪里走?你这牛鼻子,早早下马投降,免受刀兵之苦!”天师起头一瞧,只见是个王神姑。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叫一声道:“泼贱奴,你奈何得我够了。这如今我和你狭路上相逢,不你便我。”把青鬃马一夹,把七星剑一擞,直取王神姑。王神姑大怒,骂说道:“你这行牛鼻子好无礼。中生好席人难度,宁度中生不度人。我方才放了你,你如今就变脸无情。”连忙的举刀相架,你一剑,我一刀,你一上,我一下,你一来,我一往,两家子大战了五六回。天师虽然受了一日闷气,他那一股义勇英风,哪里放个王神姑在心上!王神姑看见天师十分英勇,剑法又精,心里想道:“此人道学兼全,文武俱足,不是等闲之辈,我这里怎么奈得他何?况兼天色已晚,不是厮战之时,莫若再把那话儿来会他一会。”口里念了几声,指头儿照着地上一指。指了一指不至紧,那块地上依旧的变成了三丈四尺阔的一条深涧,依旧的把个天师连人带马,一毂碌掀翻在深涧里面。天师大笑了三声。怎么又大笑了三声?天师说道:“我这如今是个唱曲儿的,唱到二犯江儿水了。”道犹未了,只见座下青鬃马口里就讲起话来,大叫道:“张天师,你不如趁早些下马投降于我,我还有个好处到你。你若还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个淤泥之中直沉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天师大怒,说道:“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哪里有个马弄人之理!”也顾不得甚么青鬃马,举起七星宝剑来,照着马头上扑地一声响,就是一剑。原来哪里是马讲话,而是王神姑闪在马头上装成的圈套,恰好钓这一剑掀声王神姑的头上。本是沟又深,天又黑,王神姑胆子又大,略不提防,可可的就吃了一亏,左边额角上去了一块大皮,血流满面,不会开言。天师也在黑处,只说是砍了马,及至王神姑苏醒之时,口里骂道:“我把你这个牛鼻子,教你就捞了我这一刀。”天师心里才明白,晓得伤了王神姑,懊悔道:“何不再还他几刀,断送这个祸根,岂不为美。”
却说王神姑心怀深恨,将欲下手天师,晓得天师是天上的星宿,下手不得。将欲彼此开交,这一刀的酸气又不得出,终是要出气的心多,狠狠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这个牛鼻子,我也不奈你何!我且把你的巾帽衣裳剥了你的,再作道理。”天师连人带马,陷在淤泥之中,凭他鬼弄。果真的一撇,撇过一顶九梁巾去了。天师道:“你恁的无礼,我明日拿住你之时,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教你那时悔之晚矣!”王神姑道:“你还口硬哩!我且把你的衣服剥了去,看你何如。”果真的一掀,掀起那领云鹤氅来。彼时已自黄昏将尽,月色微明。掀起了这件云鹤氅来不至紧,只见天师颈膊上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王神姑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怪不得这个牛鼻子嘴硬,原来有这等一件宝贝在身上。却一件来,他既是有这等一件宝贝,怎么这一日再不动手于我?事有可疑,不免拿他过来,或好或歹,教他举手无门。”好个王神姑,一面想定了,一面双手就过来,把个天师颈膊子低下一捞,一捞捞将过去。原来是一挂数珠儿,数一数只得一百零八颗。拿在手里,只见数珠儿毫光紫气,爱杀人也。王神姑心里又想道:“这定是件宝贝,是个战胜攻取的家伙。待我且挂将起来,却不落得一个赢家常在手?”他看见天师挂在颈脖子底下,他也把个数珠儿挂在颈脖子底下。哪晓那一挂数珠儿是个活的,划喇一声响,一个个就长得斗来大,把个主神姑压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只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
毕竟不知这个数珠儿怎么会长,又不知天师可曾救他,旦听下回分解。
第40回 金碧峰轻恕神姑 王神姑求援火母
诗曰:
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
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
彩逐灵蛇转,形随舞凤来。
谁知百零八,压倒泼裙钗。
却说王神姑带了这一挂数珠儿,那珠儿即时间就长得有斗来大,把个王神姑压倒在地上,七孔流血,满口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起头看来,哪里有个深涧,哪里有个淤泥,明明白白在草坡之中。原来先前的高山大海,两次深涧,樵夫、葛藤、龙、蛇、蜂、鼠,俱是王神姑撮弄来的,今番却被佛爷爷的宝贝拿住了。天师心里才明白,懊恨一个不了。怎么一个懊恨不了?早知道这个宝贝有这等妙用,不枉受了他一日的闷气。王神姑又叫道:“天师,你来救我也!”天师道:“我救你,我还不得工夫哩!我欲待杀了你,可惜死无对证。我欲待捆起你,怎奈手无绳索。我欲待先报中军,又怕你挣挫去了。”一个天师看了一个王神姑,恰正是个贼见笑。
原来国师老爷早得了一阵信风,说道:“哎!谁想今日天师反受其亏。”叫十声:“揭谛神哪里?”只见金头揭谛神、银头揭谛神、波罗揭谛神、摩诃揭谛神一齐到来,绕佛三匝,礼佛八拜,说道:“佛爷爷呼唤小神,不知哪厢使用?”佛爷道:“现在爪哇国女将王神姑带了我的宝贝,跌在荒草坡前。你们前去擒住他的真身,不许他私自脱换,亦不许你们损坏其身。”四个揭谛神得令而去。佛爷爷心里想道:“揭谛神只好拘住他的真身,却不能够解上中军来。张天师一人一骑,却也不能够解他上中军来。不免我自家去见元帅一遭。”竟上中军,见了元帅,劈头就说一句:“恭喜!恭喜!”二位元帅眉头不展,脸带忧容,说道:“这如今灯残烛尽,天师还不见回来,不知国师有甚么恭喜见教?”国师道:“天师尽一日之力,擒了女将,成了大功。因此上特来恭喜。”老爷道:“天师既是擒了女将,怎么此时还不见回来?”国师道:“天师只是一人一骑,没奈他何,元帅这里还要发出几十名军士,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然捆缚得他来。”元帅道:“夜晚间兵微将寡,恐有疏虞。”即时传下将令,点齐一百名护卫亲军,仰各队长依次而行,前去接应天师。
这一百名亲军带了高照,竟投荒草坡前而去。只见一个王神姑跌翻在地上,一个张天师手里拿着一跟绦丝儿,说长又不长,说短又不短,左捆左不是,右捆右不是。正在两难之处,只见一百名亲军一拥而至。天师大喜,说道:“你们从何而来?”都说道:“国师老爷禀过元帅,差我们前来与天师助力。”天师道:“国师神见,真我师也!你们快把这个妖婢捆将起来。”王神姑说道:“天师老爷可怜见,轻捆些罢!”天师骂说道:“泼贱奴,说甚么轻捆些?我今日拿你回去,若不碎尸万段,剐骨熬油,我誓不为人!”
王神姑两泪双流,没奈何,只得凭着这一百名军士细捆细收,一径解上中军宝帐。国师老爷除了他的数珠儿,数一数还是一百单八颗。国师道:“天师,你怎么今日成功之难?敢是我的宝贝有些不灵验么?”天师朝着国师一连唱了几个喏,一连打了几个躬,说道:“多承见爱!怎奈我自家有些不是处,故此成功之难。”国师道:“怎么有些不是处?”天师却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既如此,多亏了天师。”二位元帅看见个王神姑和前番七十二个都是一般模样,说道:“前日七十二个都是假的,今日这一个可真么?”国师却把个数珠儿和揭谛神的前来后往,细说了一遍。二位元帅说道:“既如此,又多亏了国师。”天师道:“这个妖婢无端诡计,百样奸心,望乞元帅速正其罪,细剥他的皮,细剐他的肉,细拆他的骨头,细熬他的油,尚然消不得我胸中之恨!”洪公道:“天师怎么恨得这等狠哩!”天师道:“此恨为公,非为私也。”元帅道:“天师不必吃恼,我这里自有个公处。”即时叫过刀斧手来:“你即将女将王神姑押出辕门之外,先斩其首,末后剥皮、剐肉、拆骨、熬油,依次而行。”刀斧手一齐答应上一声“是”,把个王神姑就吓得浑身出汗,两腿筋酥,放声大哭,吆喝道:“列位老爷饶命哩!就只砍头,饶了剥皮、剐骨、熬油也罢。就只剥皮,饶了剐骨、熬油也罢。就只剐骨,饶了熬油也罢。”刀斧手喝声道:“唗!你既是砍了头便罢,却又乞这些饶做甚么?”王神姑哭哭啼啼道:“得饶人处且饶。”
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早已打动了国师老爷的慈悲方寸。国师道:“禀过元帅,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这妖妇立心不良,我今日若放于他,他明日又来反噬于我。这正是养虎自贻患,这个不敢奉命。”国师道:“善哉,善哉!只一个女人有个甚么立心不良?有个甚么反噬于我?以贫僧观之,擒此女人如探囊取物,手到功成。饶他再没有反背之处,贫僧自有个道理。”天师看见国师苦苦的讨饶,诚恐轻放了这个妖妇,连忙的走近前去,说道:“擒此妖妇,万分之难,放此妖妇,一时之易。虽是国师老爷慈悲为本,也有个不当慈悲处。虽是国师老爷方便为门,也有个不当方便处。譬如天地以生物为心,却也不废肃杀收藏之令。这妖妇是一段假意虚情,誓不可听。”国师道:“蝼蚁尚然贪生,为人岂不惜命!他今日虽然冒犯天师,却不曾加以无礼,这也是他一段好处。天师怎么苦苦记怀?”王神姑又在那边吆喝道:“饶命哩,饶命哩!”国师道:“元帅在上,没奈何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既蒙国师见教,敢不遵依。”即时传令,吩咐刀斧手放他起来。
国师叫过王神姑,跪在帐前,问他道:“你是本国女将么?”
王神姑道:“小的是本国女将。”国师道:“我元帅承奉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钦差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抚夷取宝,到一国探问一国,有无我天朝的传国玉玺。如无玉玺,不过取得一封降表降书,一张通关牒文,我元帅又不占入城池,又不灭人社稷。你这蕞尔小国,有多大的军马,敢倔强无礼?你这蠢尔女将,有多大的神通,敢卖弄妖邪?今日拿住你,是贫僧再三央说元帅饶你回城,你可知道么?”王神姑磕了几个头,说道:“谢元帅不斩之恩!谢国师救命之德!小的回到本国,见了番王,即时献上降书降表,即时换上通关牒文,再不敢倔强无礼,抗拒天兵,自取罪戾不便!”国师道:“万一放你回去,背却今日之言,那一次拿住你,碎尸万段、剐骨熬油的事,却都是有你的。”王神姑说道:“小的知道了。”国师老爷吩咐军政司把他的披挂鞍马,一应交还与他,还与他酒肴,示之以恩,放他回去。王神姑得命,好似踹碎玉笼飞彩凤,透开金锁走蛟龙,出了辕门,照着本国抱头鼠窜而去。却说王神姑已去,马公道:“夷人反覆不常,况兼一女流之辈,他哪里晓得个‘信行’二字。方才还是不该放他,放他还有后患。”国师道:“人非草木,岂可今日饶了他的性命,他明日又有个反背之理!”马公道:“莫说明日,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你就有个推托。”国师道:“阿弥善哉!若是这如今去叫他回来,他就有些推托,贫僧誓不为人!”马公道:“国师既不准信,禀过元帅,或差下一员将,或差下一员官,或差下一名番兵,赶向前去叫他一声,你看他回来不回来,便见明白。”国师道:“这如今夜半三更,教他到哪里去叫?”马公道:“叫人也没有,怎么夜战成功?”国师道:“既如此,禀过元帅,差下一名番兵去,叫他回来罢。”元帅传下将令,即差蓝旗官追转番将王神姑,许即时回话。
蓝旗官得了将令,连忙的追向前去。高叫道:“王神姑且慢去!我奉国师老爷法旨,叫我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王神姑正行之际,猛听得后面有人指名叫他,吃了一惊,带住马听了一听,只听得吆喝道:“我奉国师老爷法旨,叫你回来,还有话吩咐于你。”他心里想道:“叫我回去,没有别话,这一定是有个小人之言,说我反复,故此叫我回去,看我今日推却不推却,可见后日反复不反复。我若不去之时,便中了小人之计。我偏做个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庶几他不疑我,我明日得以成功。”连忙的问道:“果是国师老爷的法旨么?”蓝旗官道:“军中无戏言,岂有假传之理。”王神姑即时勒马回来,拜于帐下,禀说道:“小的已蒙国师老爷开天地之恩,宏父母之德,放转回城。适才又蒙法旨呼唤,不知有何吩咐?”国师道:“我适才思想起来,你是西番一女流之辈,我是上国一个国师。你明日回去吊领人马,反复不常,有谁与你对证?故此叫你回来,当众人面前做下一个证明功德,才是道理。”王神姑道:“我要供下一纸状词,我又不通文墨。我要发下一个誓愿,却又口说无凭。不如将披挂鞍马之类,但凭老爷留下一件,做个当头罢。”国师道:“不是留下当头的话,只要见你一点真心。”王神姑道:“若要见我一点真心,不如当天发下一个誓愿罢!”国师道:“你就发下一个誓愿罢。”王神姑转身对着天磕了几个头,说道:“小的是西洋爪哇国女将军。今日败阵被擒,荷蒙国师老爷赦而不杀。言定归国之后,称臣纳贡,不致反旆相攻。如有反复,教我上阵不得好死,万马踏我为泥。”国师听知此誓,说道:“阿弥善哉!发这等一个誓愿够了。”王神姑又磕了几个头而去。马公道:“这个女人好机深谋重哩!”
国师道:“他一叫便来,你还说他的不是。”马公道:“这才是他的机深处。”国师道:“发下了这等一个誓愿,还有个甚么机深处?”马公道:“近时的人都有二十四个养家咒,你那里信得他的。”国师道:“倘若信不得,贫僧必然万马踏他为泥。”国师回到本船,叫过咒神来,记了王神姑的咒语。
二位元帅每日专听爪哇国的降表降书。哪晓得王神姑回到本国,见了咬海干,咬海干道:“你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神姑故意说道:“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见了番王,番王道:“你怎么被张天师所擒?既然擒去,怎么又得回来?”王神姑也故意的答应道:“我是虚情假意,探实他的军情。”番王道:“你既是探实了他的军情,你何不大展神威,擒此僧道,与朕威镇诸邦,有何不可?”王神姑道:“南朝的僧家金碧峰本领其实厉害,一时难以擒拿。”番王道:“既是难擒,却怎么样处置?”王神姑道:“小臣还有一个师父住在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道行非常,成其正果。不食人间五谷,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身高三尺,颈项就长一尺有余。头有斗大,手似铁钳。因他颈项子长,人人叫他做个鹅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的是火枪、火箭,右手提的是火鸦、火蛇。因他是一团火性,人又叫他是个火母禅师。”番王道:“他既是修行之人,怎么又肯来与你厮杀?”王神姑道:“是个两截的人。”番王道:“怎么是个两截的人?”王神姑道:“我师父在修真养性之时,扫地恐伤蝼蚁命;他若是火性暴烈之时,即时撞倒斗牛宫。”番王道:“怎么得他火性暴烈?”王神姑道:“大王岂不闻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番王道:“此去多少路程?只怕一时不及。”王神姑道:“小臣不惮辛苦,快去快来,还赶得及。”番王道:“既然如此,有功之日,重重加赏。”
王神姑辞了番王,别了咬海干,驾起一步膝云。那膝云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不消三日三夜,已到了甲龙山飞龙洞。王神姑落下云头,来到洞口,见一个小道童儿坐在门前。王神姑走向前去,打一个稽首,说道:“师兄请了。”那道童还一个礼,看一看说道:“你是爪畦国的王师兄也。”王神姑道:“便是。”道童说道:“来此何干?”王神姑说道:“有事拜谒师父。”道童儿说道:“师父却不在家了。”王神姑道:“到哪里去了?”道童儿说道:“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醮去了。”王神姑说道:“去了几日?”道童儿说道:“才去了三七二十一日。”王神姑说道:“火醮要打几时?”道童儿说道:“要七七四十九日。”王神姑道:“我有些紧事,怎么等得他来也!”道童说道:“天上的事由不得人。”王神姑道:“我如今不得见师父,天下的事也由不得人。”王神姑要得师父紧,只得守着。
一日三,三日九,直守得过了四七二十八日,只见一朵红云自空而下。王神姑早已知道是师父来了,双脚跪在洞门之外。火母落下云来,看见个旧日徒弟,可惊可喜,说道:“王弟子,你从哪里来的?”王神姑一劈头就把两句狠话儿打动师父,一边做个要哭的声音,一边说道:“弟子今年运蹇时乖,遭了一年的厄难,受了一年的困苦,这如今还不得脱身。没奈何,只得远来拜求师父。”火母道:“是个甚么人?敢这等窘辱于你!”王神姑又哭又说道:“是个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甚么元帅,统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下俺西洋,抚甚么夷,取甚么宝,经今在俺爪哇国搅扰了大半多年。”火母道:“你怎么让着于他?”王神姑道:“先是总兵官咬海干出战,被他砍了五百名鱼眼军,又被他煮吃了三千名步卒。”火母道:“天下有这等的道理!纵有不是,不该把个人来煮吃。你与他交战何如?”王神姑道:“弟子与他交战,本待不输。争奈他有个僧家,本领厉害,弟子那七十二张甲马替身,俱被他所破。又把弟子的真身拿上中军,若不是师父所传的五囤三出,弟子也不得回来见师父。”火母道:“你没有告诉他,你是我的徒弟?”王神姑就扯一个谎,说道:“益发不好说得。”火母道:“怎么不好说得?”王神姑道:“不说师父倒还好,因为说了师父,他愈加又计较我们。”火母道:“他要怎么样计较于你?”王神姑道:“他也要把我们来煮吃哩!”火母大怒,说道:“天下哪里有这等一个僧家!你不看经面也看佛面,怎么要把我的徒弟来煮吃哩!徒弟,你先去,我随后就来,定要与你伸这一口气,定要与你报这一场仇,教他认得我的本领哩!”
王神姑万千之喜,归到本国。国王道:“怎么去了这些日子?”王神姑道:“因为师父在大罗天上火堆宫里打火醮去了,故此耽迟了这些日子。”番王道:“师父何如?”王神姑道:“师父即时就到,小臣带领本部兵马先去伺候。”番王道:“凯旋之日,一总酬功。”王神姑辞了番王,领了本部军马,见了咬海干,问说道:“南兵连日何如?”咬海干道:“他连日等我们降书降表。况兼天气酷热,前行不便,故此不曾来十分催攒。你师父在哪里?”王神姑道:“即到荒草坡前。”道犹未了,火母已是落下火云,先在那里等着徒弟。王神姑双膝跪下,说道:“不知师父早临,有失迎候。”火母道:“徒弟,我此来,一非为名,二非为利,只为你是我的徒弟,我特来捉此僧家,与你伸这一口怨气。只一件来,你决不可泄漏我的天机。你先出马,看南阵上哪个将领来,待我好作道理。”
王神姑出阵,早已有个五十名夜不收打探了实信,报与中军,说道:“王神姑回去,拜请了他一个甚么师父,住在甚么甲龙山飞龙洞,修行了有千百多年,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身长三尺,颈脖子就有一尺多长,混名叫做鹅颈祖师。他头顶风扇,脚踏火车;左手提着火枪、火箭,右手提着火鸦、火蛇,故此又叫做火母禅师。这如今现在阵前,声声要捉僧家,口口要拿道士。”三宝老爷道:“这都是佛门中慈悲为本,方便为门。”王爷道:“谁想这等一个女人,这等反复!”马公道:“去请国师出马,万马踏他为泥。”老爷道:“这如今说不得那个话,快请天师来出马,万一天师推托,就着去请国师。”道犹未了,只见帐下诸将一齐禀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末将们不才,愿先出马,擒此妖贼。万一不能成功,再请天师、国师未为晚也。”元帅道:“非我不遣诸将,只因此来的妖贼,都是些妖邪术法,小鬼旁门,非兵家之正脉,故此不敢相劳。连天师的正一法门且不能奈何于彼,连国师的佛力也不能奈何于彼。诸将当悉体此意!毋谓我为轻忽也。”诸将齐声道:“怎么敢说元帅老爷轻忽?只说马革裹尸,大丈夫之事。末将们不才,愿出一阵,看是何如。”王爷道:“既是诸将坚意要战,许先出一阵,止许先锋及五营都督,四哨官防御宝船,不可擅动。仍要小心,不可轻视!”
诸将得令,一拥而出。左右行锋分为两翼,五营大都督看营。前后左右按东南西北四方上,各自扎住一个行阵。一声信炮,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六员将官。只见番阵上站着一员番将,身长三尺有余,脸如锅底,手似铁钳。南阵上三通鼓响,正东上闪出一员大将,束发冠,兜罗袖,狮蛮带,练光拖,骑一匹流金弧千里马,使一杆丈八截天枪,原来是前营大都督应袭王良,高叫道:“站的敢是王神姑的师父么?”那番将答应道一声“是”,把那一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就进出来有三五尺。王良道:“你敢就是火母么?”他又答应一声“是”,又把那一张血光的口张开来,火光又迸出来有三五尺。王良道:“我闻你的大名如雷灌耳,原来是这等一个长颈鬼头。你出阵来怎么?你敢欺我南阵上无人么?”抡起那一杆丈八的神枪,照着火母身上直戳将去。火母也不作声,火母也不动手,只是戮一枪,一道火光望外一爆。王良左一枪,右一枪,杀得只见他浑身上火起,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王良未了,只见正西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烂银盔,金锁甲,花玉带,剪绒裙,骑一匹照夜白银鬃马,使一杆朱缨闪闪滚龙枪,原来是后营大都督武状元唐英,高叫道:“王应袭你过来,待我奉承他几箭。”一连射了一壶箭不中。中在头上,头上就是火出来;中在眼上,眼上就是火出来;中在鼻上,鼻上就是火出来;中在口上,口里就是火出来;中在面上,面上就是火出来;中在手上,手上就是火出来;中在脚上,脚上就是火出来。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唐英还要射,只见正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巾,绿袍袖,黄金软带,铁菱角包跟,骑一匹金叱拨纯红的马,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鬼见愁疾雷锤,原来是左营大都督黄栋良,高叫道:“唐状元你过来,等我奉承他几锤。”一连上手就是七八十锤,就打出七八十个火团儿来,并不曾见他开口,并不曾见他动手。
黄栋良还要打,只见正北上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骑一匹紫叱拨腾云的马,使一件重一百五十斤的神见哭任君鎲,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高叫道:“黄都督你过来,待我也奉承他几鎲。”一上手就是七八十鎲,也只是打出七八十个火球来。金天雷说道:“好奇也,我这一百鎲还是打钟哩?还是炼铜哩?”道犹未了,只见火母飕地里一道火光,把个金天雷一把扯住。金天雷慌了,说道:“师父,师父,你放了我再去扯别人罢!”火母说道:“我现钟不打,又去炼钢?”
金天雷还不曾开口,只见左右两个先锋:一个身长九尺,膀阔三停;一个身长十尺,腰大十围。一个黑面卷髯,虎头环眼;一个回子鼻,铜铃眼。一个一匹马,一个一口刀。一个是左先锋张计,一个是右先锋刘荫。一个高叫道:“金都督你过来,仔细我的刀。”一个高叫道:“你两个不见了开路神,没有这个几多长数的。”一个左一刀,一个右一刀。一会儿,左一刀的不见了刀口,右一刀的不见了刀尖。不见了刀口的吓得哑口无言,不见了刀尖的吓出一身尖头汗来。火母方才张开口来,大笑三声,说道:“多劳你们了!我昨日在途路上,感冒了些风寒暑湿,多得你们这一场修养,我的感冒好一半。”六员大将都只是睁开眼来看他一看。火母又说道:“你们不要看我,你们转去,叫你那牛鼻子道士来,叫你那葫芦头和尚来。”
毕竟不知他单请天师、国师有何道术,且听下回分解。
第41回 天师连阵胜火母 火母用计借火龙
诗曰:
甲龙山上飞蛮沙,甲龙山下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我亦东奔向瀛海,红云四塞道路赊。
东方日出啼早鸦,城门人开扫落花。
梧桐杨柳拂金井,来醉飞龙火母家。
却说六员大将回阵而来,元帅道:“今日胜负何如?”左先锋张计禀说道:“其人浑身是火,任是刀砍,任是枪戳,任是箭射,任是锤擂,只见火光迸裂,并不曾见他叫疼,并不曾见他回手。”元帅道:“敢是个寄杖之法么?”张先锋道:“饶他寄杖,那里寄得这许多的刀枪?”元帅道:“他是个甚么样儿的人?”张先锋道:“其人止有三尺长的女身,却就有一尺多长的颈脖子。远望就像一只雁鹅,近看就是一个小鬼。”元帅道:“怎么这等厉害?”张先锋道:“闻说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因此上却就有些不好相交处。“元帅道:”西番多有异人,似此一个番将,何以处之?”张先锋道:“他坐名要天师,他坐名要国师,今番却少不得惊烦这二位也。”元帅道:“只得去请天师。”
请到天师,天师道:“驱神遣将,斩妖缚邪,这是贫道的本等,怎敢辞劳?”即时出马,左右摆着飞龙旗,飞龙旗下摆着乐舞生、道士,中央竖着皂纛,皂纛之上写着“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二十个大字。皂纛之下,隐隐坐着一个天师,提着七星宝剑,跨着青鬃骏马。一声炮响,擂鼓三通,天师坐在马上,单请番将相见。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人,三尺长的身材,一尺多长的颈脖子;面如锅底,手似铁钳,黑萎萎的一个矮子。只是红口、红眼、红鼻头、红耳朵、红头发,恰好似个烟里火。天师高叫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番将道:“俺甲龙山火龙洞丙丁大罗刹火母元君的便是。你是何人?”天师道:“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的便是。”火母道:“你昨日活活的捉住我的徒弟,怎么就要煮他来吃哩?”天师道:“因不曾煮得他,至今犹有余恨!”火母道:“你今日出阵,也要煮吃于我么?”天师道:“你自家惹火烧身,哪个要来煮你?”火母道:遇矮人说矮话,怎么敢说我惹火烧身?”照头就是一箭。哪一箭不至紧,一道烟火直喷到天师的面上来。天师连忙把个七星宝剑照箭一撇,箭便撇得到,那一道烟火却撇不倒,缠绕在天师的身上,险些儿把个胡子都做了乌焦巴弓。天师心里想道:“他浑身是火,以火成功,火克金,我的七星剑怎么是个赢儿?土克水,水克火,须得一个水,才是他的对头。”低头一想,计上心来,把个青鬃马带到坎位上站着,手里捻定了一个“壬癸诀”,口里念动了一股“雪山咒”,说道:“你那小鬼头,再敢飞过一枝箭来。”火母道:“你还烧不怕哩!”扑地里就是一箭来。天师收定了神。捻定了诀,把个口儿轻轻的啐一声,把个剑头儿轻轻的指一下,那枝箭斜曳里插在地上,连火连烟自消自灭。火母大怒,说道:“好牛鼻子道士,敢拦我的马头么?”飞星又是一箭。天师仍旧的啐一啐,指一指,那枝箭仍旧的插在地上,那些烟火仍旧的自消自灭。火母心里想道:“这道士尽通得哩!今番要不把箭去会他,看他怕不怕。”高叫一声道:“天师照箭哩!”口里说的是箭,其实的是一杆火枪。天师的眼又是快的,看见个势头不善,就晓得不是枝箭,着实一啐,着实一指,那杆枪只当得一枝箭掉在地上,也不见响,烟消火灭,也不见烧人。火母看见火枪不灵验,心里老大的吃力,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边三杆枪飞过来,如流星赶月之状,那一天的烟火,好不吓人也!天师越加心雄胆壮,口儿里连啐几啐,剑头儿连指几指,那三杆枪也只当得一杆掉在地上,也不见十分响,烟飞火散,也不见十分烧人。火母心里想道:“我这箭一箭射过须弥山,我这枪一枪戳透昆仑顶,怎么今日一发不在家里?敢是我的运限行得低,敢是今日的神有些不利?也罢,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我今日权且收拾,待明日再来下手于他。”高叫道:“今日天晚,且待明日我和你再决输赢。”
到了明日,天师出马,高叫道:“那矮鬼头,你昨日把火箭、火枪射了我,今日也该轮我来射你了。”火母道:“我何惧于你!你前日六员大将,六般兵器,射的射,戳的戳,打的打,捶的捶,只当替我修养一番。莫说我这等一个牛鼻子道士,任你是甚么来,我只是还你一个不动手。”大师看见他口说大话,更加打起精神来,口里着实念,手里着实捻。一手托着一个净水碗,一手提着一口七星宝剑。一会儿,净水碗里走下一个小鬼来,也是三尺多长的女身,也有一尺多长的颈脖子,一手拿着一张弹弓,一手捻着一把弹子。天师喝声道:“照!”只见小鬼扯起弹弓来,就是一弹子过去。那一弹子不至紧,径中在火母的头上,扑的一响,扑的爆出几个火星儿来。火母只当不知道。天师又喝声:“照!”那小鬼又是一弹子。这一弹子却又中得巧,正中在火母的眼上,只见眼里又爆出几个火星儿来,火母也只当不知道。天师连忙的左喝声:“照!”右喝声:“照!”那小鬼连忙的也左一弹子,右一弹子,打得个火母只是扑冬扑冬的一片响,火星儿也一片的爆出来。只是火母还当一个不知。
天师心里想道:“这个矮鬼头只当一个不知道,敢是弹子小了些。”口里又念也念,手里又捻也捻。一会儿,那个小鬼一手挎着一张弓,一手提着一壶箭。天师喝声:“照!”那小鬼拽开弓来,就是一箭。一箭就中在火母身上。只看见些火星儿爆出来,哪看见他有些怕怯?天师又喝声:“照!”那小鬼又是一箭。一箭又中在他身上,又只是些火星儿爆出来,他哪里有些怕怯?天师连喝:“照!”递喝:“照!”小鬼拽满了弓,搭定了箭,连射递射,那一壶箭连中递中,连出火递出火,他也只当不知。
天师心里想道:“箭也小了些。”口里又念几念,手里又捻几捻。一会儿。那个小鬼手里换了一杆枪。天师喝声:“照!”那小鬼飕地里就过去一枪。天师又一声:“照!”小鬼又一抢。天师一连的喝声道:“照!照!照!”小鬼也一连的飞过去,都是些枪、枪、枪。前番的弹子,前番的箭,倒还有些火星出来,今番的枪,连火星儿也没有了,更莫说他有个惧怕。天师心上老大吃惊,想一想说道:“我祖代天师之家,见了多少天神天将,拿了多少鬼怪妖魔,并不曾看见这等一个矮鬼。这都是我自家走了雷,无法可治!”
只见火母张开口来,叫一声“牛鼻子道士”,那口里就有三五尺长的火光飞爆而出。天师道:“你叫甚么?”火母道:“你弹弓也打了,箭也射了,枪也戳了,你的事了了。今番却也轮流到我么?”天师又想道:“若是轮流于他,我这里好难支架也!莫若退他,到明日再作道理。”高叫道:“矮鬼,你听着,昨日是你,今日是我,明日才轮流到你。”火母道:“既是明日才轮流到我,今日且散罢。”天师将计就计,说道:“今日且散罢。”两家子散了。
到了明日,天师晓得这个火母有些厉害,老大的提防于他,仍旧的站着坎位上,仍旧的“壬癸诀”,仍旧的“雪山咒”。火母一头子跑出阵来,就叫道:“你那牛鼻子道士,昨日好狠手也!今日也轮流于我,我叫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才晓得我的本领哩!”天师笑了一笑,说道:“入地便不敢奉承。上天是我的家里,岂可无路?”火母道:“你还嘴硬哩!”扑地一响,就是一箭。天师依旧的啐,仍旧的指,一箭又过了。扑地的一枪,天师又一啐,又一指,一枪又过了。火母心里想道:“他今番不提防于我,却好下手于他。”猛地里一块火老鸦飞将过去,把个天师的九梁巾儿一抓,抓将过来。天师心上只在提防他的箭,提防他的枪,哪晓得有个飞鸦,会抓得他的巾子动哩。只见抓了巾去,天师老大吃力。喜得到底是个天师,早先都有个预备,接过净水碗来,把个竹枝儿蘸了些水,望空一洒,恰好的一个雪白的鹞鹰腾空而起,赶在半天,抢过一顶九梁巾来。火母看见个鹞鹰来抢巾子,他就放出许多的火鸦,一个十,十个百,百个千,千个万。五万的火鸦不至紧,那一天的火,四面八方,通红直上,就像天做了一个火罩,罩住天下的人,天师拿定了主意只当不知。那火却也烧不到天师的身上,只是两边的乐舞生和那些道士,一个个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天师口里又念,手里又捻,只见那个鹞鹰飞上飞上,和那些火鸦相斗,恰如红炉上一点雪,好不爱人也!天师想道:“鹞鹰虽是爱人,终是寡不足以敌众,必须怎么结绝了他的火鸦才好。”即时间,运起掌心的雷,“啐”一声,把个掌心雷一放。只听轰天裂地,划喇喇一声响,就把那些千百万的火鸦打得:
无形无影一场空,火灭烟消没点红。
有意桃花随水去,无情流水枉归东。
火母看见个火鸦之计不行,却又心生一计,飕地里一条火蛇绕身而出,也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即时间,无万的火蛇塞满了地上,就是放野火的景象一般。一条自东来,一条自西而来,一条自南而来,一条自北而来,都奔着天师脚下。天师念念聒聒,接过净水碗来,把个净水洒了一洒,一会儿,一条八尺长的雪白的蜈蚣飞将下地,竟赶着那些火蛇。自古道“蛇见了蜈蚣”,一会儿,把些蛇赶得东逃西窜,上跌下趴。火母看见个势头又不好了,连忙的张开那一个血光口,狠着一喷,那火焰就有几十丈长;又一喷,又是几十丈长。他又碾动了火车,连走几走,口里连喷几喷,那火焰连长几长,烛天烛地。本是一地的火蛇,却又添了这一片的火焰,天连火,火连天,也不论个上下四方,也不论个东西南北,都只是一片的火光。天师却也吃了些慌,把个净水碗尽数的望天上一浇,只见一天的大雨倾盆倒钵而来,午牌时分下起,直下到申末酉初才略小些。
原来天师的净水碗,不亚于长老的钵盂,俱有吞江吸海之量,故此一碗水倒了,就下了这半日的大雨,还流不住哩。莫说是火焰早已熄灭了,莫说是火蛇早已不见了,连火母也淋得没处安身,抽身竟回本国,叫上一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连忙的答应道:“弟子在这里。”起头一看,吃了一惊,说道:“师父,你是个积年的火马,如何变做个冒雨的寒鸡?”火母道:“依你说起来,火马就不把水去泼人罢!”王神姑道:“水便是水,只是忒多了些。”火母道:“原来这个牛鼻子道士,却有好大的本钱哩!”王神姑道:“师父吃他的亏。”火母道:“也不曾吃他的亏。”王神姑道:“你不吃他的亏,怎么晓得他的本钱大哩?”火母道:“你胡说。只说是今日输阵而来,连你国王也有些不好听相。”王神姑道:“师父,你另设一个计较罢。”火母道:“徒弟,你把个牛皮帐子帐起我来,四外俱不许人声嘈杂。你也要在百步之外伺候。大凡帐子角上、帐子脚下,有些烟起,你就来掀开帐子见我。”吩咐已毕,火母坐在帐子里面。王神姑伺候在帐子外面,鸦鹊不鸣,风吹不动。
却说张天师归到中军,二位元帅说道:“连日多亏天师道力,胜此妖怪。”天师道:“莫说个胜字,只是扯得平过就是好了。”二位元帅道:“这妖怪怎么得他降服?”天师道:“多了他只是一个不怕射,不怕戳,不怕打,故此就无法可治。”元帅道:“须烦天师广施道力,成其大功,归朝之日,自有天恩。”天师道:“好歹只看明日这一阵,不是他便是我。我决不肯轻放于他!”
天师磨牙切齿,要赢火母。哪晓得一上手,就有三日不见个矮鬼头的面。天师说道:“这个矮鬼头三日不见,多应又去请动甚么师父来也。”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祸事来了!”天师喝声道:“唗!甚么祸事来了?”蓝旗官道:“宝船上的祸事。”天师道:“怎么是个宝船上的祸事?”蓝旗官道:“每船的坐桅上,都是一条红通通的大蛇,盘绕在上面。头上有一双红角,项下有一道红鳞,背上有一路红须枪,后面有一条红尾巴。”天师道:“似此说来,是一条火龙了。怎么有个火龙会缠在桅上?不消说,这‘定是那个矮鬼头弄的玄虚。你们去报元帅知道。”元帅叫问国师,国师道:“只问天师就知道了。”
天师吩咐众军人把个箭去射。只见一箭射上去,一条火喷将出来,连箭杆都烧乌了。元帅吩咐道:“住了,不许射。”天师又叫众人把个枪去戳。只见一枪上去,一条火喷下来,连船篷都险些儿烧了。天师也叫:“快住了,不要戳它。”元帅道:“这个火龙如此凶恶,怕船上有些差池,怎么是好?”天师吩咐每船桅下置一口大缸,每口缸里注一缸满水,每缸水里俱有一条三五尺长的蜈蚣,隐隐约约如奋击之状。天师却又传下将令,昼则鸣锣击鼓,夜则多置灯笼,宽待他几日,看是何如。”一连宽待了六七日,并不曾见他动静。天师道:“我晓得了。他原是个撮弄成的。没有真气,故此不知利害。”好个天师,即时间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掉下来了,原来就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天师大喜,说道:“我宝船上有一等怪物装成火龙,缠绕在桅上,相烦天将与我打它一鞭。”赵元帅得了法旨,飞身而上,照着那些火龙一个一鞭,打得它一会儿露了本相。你说本相是些甚么?原来都是些划根树皮捏合成的。天师谢了天将,回复了元帅。元帅道:“此一功尤见奇绝,但不知此后又有些甚么怪来?”天师道:“一来趁早,二来趁饱。趁此一个机会,待贫道出阵,擒此妖魔。”即时出去,两边乐舞生和那些道士,中间皂纛之下马走如飞。
原来火母神君坐在牛皮帐里撮撮弄弄,实指望这些火龙之火燃烧了宝船,哪晓得赵元帅这一鞭!这一鞭不至紧,打得个牛皮番帐满地滚烟。王神姑走向前去,掀起帐来,只见火母神君口里连声叫:“苦也!苦也!”王神姑道:“师父怎么这等叫苦?”火母道:“我好一个火龙之计,却被那牛鼻子道士请下赵元帅来,一个一鞭,打得我的都露了本相。”王神姑道:“师父却怎么处?”火母道:“我当初也差来了。”只见张天师飞马而来,要捉火母。火母吃了一惊,连忙的取出一件宝贝来,望空一撇。天师早已看见他的手动,晓得是个甚么不良之物,即时跨上草龙腾空面起。只可怜这一班乐舞生和那些道士,受他一亏。是个甚么宝贝,就受他一亏?原来是个九天玄女自小儿烘衣服的烘篮儿。九天玄女和那混世魔王大战于磨竭山上,七日七夜不分胜负。魔王千变万化,玄女没奈他何,拿了这个篮儿把个魔王一罩,罩住了。此时节火母神君还在玄女家里做个煽鼎的火头,因见它有灵有神,能大能小,就被他偷将来了。年深日久,灵验无空。念动了真言,一下子放它开去,遮天遮地,凭你是个甚么天神天将,都要捞翻过来。宣动密语,一下子放他合来,重于九鼎,凭你是个其么天神天将,都也不得放过。没有名字,火母神君就安他做个九天玄女罩。天师跨上草龙,腾空而起。这些乐舞生和那些道士,都是个凡胎俗骨,故此受他一亏。
火母只说天师也罩在里面,叫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说道:“我在这里。师父呼唤,有何指挥?”火母道:“天师今番罩住了在九天玄女的罩里。我越发替你做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罢。”王神姑道:“师父怎么叫做个一扫光?”火母道:“我有六般宝贝,放下海去,海水焦枯。我如今趁天师不在,我去把个海来煎干了它,致使他的宝船不能回去。凡有走上岸的,你和咬海干各领一枝人马,杀的杀,拿的拿,教他只轮不返,片甲不还,却不是个卖疥疮药的一扫光?”
早有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得这一段情由,禀知元帅。元帅还不曾看见天师,只说是天师果真在罩里,连忙的求救国师。国师道:“元帅放心,贫僧白有主张。”元帅升帐。国师即时遣下金头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摩诃揭谤,守住了九天玄女罩,不许毁坏诸人。又即时发下一道牒文,通知四海龙王。当有龙树王菩萨接住了燃灯古佛的牒文,即时关会四海龙王,放开水宫雪殿,取出一应冷龙千百条,各头把守水面,提防火母煎海情由。又即时差下护法伽蓝韦驮天尊,今夜三更时分,云头伺候发落。
却说火母夜至三更,吩咐王神姑领一枝人马,守住旱寨,不许南兵救应水寨;吩咐咬海干领一枝人马,守住水寨,不许南兵跑入旱寨。自家驾起一道红云,来至海上,连忙的把个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望半空中一撇,实指望掉下海来,即时要煎干了海水。等了一会,只见个海水:
贝阙寒流澈,冰轮秋浪清。
图云锦色净,写月练花明。
火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每常间我的宝贝丢下水去,水就滚将起来。今日越是宝贝下去,越是澄清,这却有些古怪哩!”哪晓得半空中有个护法伽蓝韦驮天尊,轻轻的接将宝贝去了。况兼海水面上,又有冷龙千百条把守得定定儿的,故此越加宝贝下去,越加海水澄清。火母大怒,说道:“不得于此,则得于彼。也罢,且去杀了天师,杀了那一干道士,权且消我这一口气。”及至回来,莫说是天师不在,连那一干道士也不在了;莫说是一干道士不在,连那个九天玄女罩也不在了。把个火母气了半夜。等至天明,那些火箭、火枪、火轮、火马、火蛇、火鸦,依旧在牛皮帐里。火母见之,愈加性起,即时头顶风扇,脚踏火车,竟奔南阵而来,声声讨战,说道:“我晓得牛鼻子道士坐在罩里,还不得我的罩来。这都是个葫芦头的和尚偷盗我的宝贝,叫他一步一拜,送来还我,万事皆休!若说半个不字,我一口火吹上船来,教你千号宝船尽为灰烬!”二位元帅听见他说要“一口火吹上船来”,心下有些吃紧,来见国师。天师道:“这是贫道身上的事,夜来多亏国师起了他的罩,救了这一干道士,已自不可胜当,今日怎么又再烦国师。待贫道家出马去,和他决一个雌雄解。”国师道:“天师,你也且慢。自古道:‘柔能胜刚,弱能胜强。’火母因为火性不除,故此不能结成正果。你怎么也是这等火性也!”天师道:“既承吩咐,贫道敢不遵依。只是怎么得这个妖怪退阵?”国师道:“他因失了那一件讨饭的家伙,故此吃力。这如今差下一员将官,送得九天玄女罩还他便了。”元帅即时传令:“诸将中谁敢送将九天玄女罩出阵去,还火母老妖?”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将官,面如黑铁,声似巨钟,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将这宝贝送还火母。”元帅起头看来,原来是个狼牙棒张柏。天师道:“张将军委是去得。”
张柏接了宝贝,揣在怀里,离了中军,跨鞍上马,竟出阵前,口里不作声,手里舞着狼牙棒。火母哪里晓得是送宝贝的,心里想道:“可恨这个葫芦头倒不送宝贝来还我,倒反差下个将官来和我厮杀。待我吓他一吓,他才认得我哩!”即时间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只见半空中黑烟万道,平地里红焰千层。满耳朵都是呼呼的响,满眼睛都是通通的红。天上地下都烧成了一块,哪里有个东西南北,哪里有个上下高低。张狼牙浑身是火。自古道:“水火无情。”哪里认你是一员大将。喜得张狼牙还是胆大心雄,勒转马一辔头,径跑到中军帐下。虽然是不曾受伤,却也苦了些眉毛胡子。元帅道:“这宝贝还是国师自家送去。”把个宝贝交还国师。国师笑一笑,说道:“亏了贫僧取他的起来,教你们送一送也还不会,还要我自家去走一遭。”把个宝贝也揣在怀里。张狼牙道:“国师老爷,你把个宝贝拿在手里好。”国师道:“怎么拿在手里好?”张狼牙道:“拿在手里他好看见,他便不放出火来。”国师道:“揣在怀里何如?”张狼牙说道:“末将适才揣在怀里,受他一苦。”国师笑一笑,说道:“各有不同。”一手钵孟,一手禅杖,大摇大摆而去,火母神君看见一个长老步行而来,心里想道:“这莫非就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又想道:“金碧峰是个护国国师,岂可步行而出?”心上有些猜疑,叫声:“徒弟在哪里?”王神姑应声道:“弟子在这里。”火母道:“那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
毕竟不知这步行的是金碧峰不是金碧峰,且听下回分解。
第42回 金碧峰神运钵盂 金钵盂困住火母
诗曰:
峦天北望接妖氛,谈笑临戎见使君。
徼外旧题司马檄,日南新驻伏波军。
釜鱼生计须臾得,草木风声远近闻。
不独全师能奏凯,还看盟府勒高勋。
火母问道:“前面步行的可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王神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正是金碧峰。”火母道:“这个葫芦头有些厉害,我也不可轻易于他。”即时收起那三昧中间的一股真火,喷将出来。通天彻地,万里齐明。国师道:“这妖怪把个真火来会贫僧,贫僧也不可轻易于他。”也收起那丹鼎之中一股真气,微开佛口,吹了一吹,只见那一天的火,不过半会儿,都不见了。火母看见,心上吃了一惊,说道:“这个葫芦头,果真是个出众的。我这三昧真火,等闲人还认不得,他就认得,他就把个真气相迎。料应是个僧家,神通不小。待我叫他一声,看是何如。”高叫道:“来者何人?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国师轻轻的应声道:“贫僧便是。”火母道:“你是释门,我是玄教。我和你各行其志,各事其事,你夜来怎么私自掀起我的九天玄女罩了?”国师把手儿起一起,打个问讯,说道:“这是贫僧不是了。”火母道:“你掀我的宝贝,明明是欺我玄门。”国师道:“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只救取那一干道士,怎么说个欺你玄门的话?”火母道:“你既不是欺我玄门,你把个宝贝还我不还我?”国师道:“阿弥善哉!我佛门中人,自来不妄取一物,岂有要你宝贝的道理。”火母道:“既是还我宝贝,这如今宝贝在哪里?”国师轻轻的取出宝贝来,拿在手里,说道:“宝贝在这里奉还。只是相烦老母回见国王,劝解他一番,教他收拾兵戈,递上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免得终日厮杀,糜烂民肉,花费钱粮,岂不为美!”火母未及开口,国师就把个九天玄女罩望空一丢,丢在半空中。火母一见了自家宝贝,连忙的把手一招,招将下来,接在手里。
火母得了他的宝贝,来取你的首级。说一声:“不要走!”就把个九天玄女罩一撇,撇在半天之上。火母也把个国师当做天师,一下罩住他在地上。哪晓得佛爷爷的妙用有好些不同处,你看他不慌不忙,把个偏衫的袖口张开来,照上一迎,那个九天玄女罩,一竟落在他的偏衫的袖儿里去了。火母反又说是佛门中欺负他,他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个火箭、火枪、火蛇、火鸦四件宝贝,一齐的掀将起来,也指望烧狼牙棒张柏一般的摸样。虽则是黑烟万道,红焰千层;虽则是上天下地,火烧一片,这只好烧着凡夫俗子,怎奈何得佛爷爷。国师老爷不慌不忙,张开口来,一口唾沫,朝着正北上一喷。只见四面八方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把那一天的火都浇得灰飞烟灭。火母看见不奈国师何,心中大怒,即时撇过那把降魔剑来,照着国师的脸上就劈一剑。国师道:“善哉,善哉!我出家人怎禁得这一剑哩!”不慌不忙,把个手里的钵盂望空中一撇,撇上去,即时一个筋斗翻将下来。火母却又心大意大,不甚提防,早已把个火母捞翻在底下。火母见在钵盂底下不得出来,心上慌了,高叫道:“吓金碧峰饶我罢!”叫了一会没有答应,又叫道:“金碧峰老爷,你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饶了我这一次罢!”国师老爷听知,心下十分不忍,说道:“这拘禁人的事,本不是我出家人干的。只是我见此人还有一百日灾难未满,不如趁这一个机会,要他坐一坐,才好灭他的火性,才好收他的野心。”国师竟自转过中军帐来。火母罩在钵盂之下,左吆喝,右吆喝,左吆喝也不得出来,右吆喝也不得出来,把一双手左支右支,左支也不得出来,右支也不得出来。把两个肩头左扛右扛,右扛也不得出来,左扛支也不得出来。
却说王神姑不见了个师父,四下里去找,再也找不着。只听见一个声音,却像他师父一般,听一会像有,听一会又像没有。仔细听了一大会,却听见说道:“金碧峰老爷饶我罢!”王神姑道:“分明是我的师父讨饶,却不见在哪里?”没奈何,把个草地下里排头儿寻一遍,只看见一个黄铜打的盆儿盖着在地下里,里面恰像有个人哼也哼的在哭哩。王神姑走近前来听上一听,只见果真有个人在里头,一会儿哼哼的哭,一会儿又不哭,一会儿骨弄的响,一会又不响。王神姑说道:“终不然我的师父坐在这个里面?”只说得“师父”两个字出声,那里面一听听见了,连忙的吆道:“徒弟哩,徒弟哩!”王神姑连忙的答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火母道:“你快来救我。”王神姑道:“你怎么在这个里面?”火母道:“吃了那金碧峰和尚的亏哩!”王神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会罩住你在里面?”火母道:“我在里面黑洞洞的,不看见是个甚么。你外面亮处看一看。”王神姑仔仔细细打一看,原来是个黄铜打成的小小钵盂儿。说道:“师父不打紧哩!”火母道:“怎么晓得不打紧哩?”王神姑道:“是个和尚家化饭吃的钵盂哩!”火母道:“若只是个钵盂,果真的不打甚么紧。”王神姑道:“你在里面发起性来,把个头一顶,就顶它过一边,你却不就走出来也?”火母果真的把个头来顶一顶,一顶,只当不知;又一顶,也只当不知;再一顶,也只当不知。连顶递顶,越发只当不知。
火母道:“徒弟,我头上就像座泰山一般,顶不动哩!”王神姑道:“师父不干顶不动事,想是你的颈脖子软哩。”火母道:“怎么我的颈脖子软哩?”王神姑道:“我看见来。”火母道:“你看见甚么来?”王神姑道:“我看见你的颈脖子长便有一尺多,却四季是个软叮当的。”火母道:“你只叫我顶,你也动下手么。”王神姑道:“你是个师父,我做徒弟的等闲不敢动手哩!”火母说道:“我在里面要性命,教你还在那里咯牙磕齿的。”王神姑道:“你要怎么样儿?”火母道:“你把个钵盂抬起来就是。”王神姑道:“晓得了。”即时把只手去抬,一些儿也抬不动。把两只手一抬,也抬不动。王神姑狠起来,尽着平生的气力,两只手一抬,也抬不动。王神姑说道:“师父,我两手用尽了气力,却抬不动哩!”火母道:“你多叫些人来。”王神姑道:“晓得了。”即时间叫过些番兵番将,一个抬,抬不动;两个抬,抬不动;三个抬,抬不动;四个抬,抬不动。王神姑道:“抬不动哩!”火母道:“可多着些人抬。”王神姑道:“已自是四个人,也抬不动哩!”火母道:“四个人抬不动,你添做八个人就抬得动。”王神姑道:“只是这等一个小钵盂儿,有处安人,却没有处安手。”火母道:“你们外面着力的抬,我在里面着力的顶,内外夹攻,看它还是怎么。”王神姑道:“师父言之有理。你在里面顶着,我们在外面抬着。”只见里面顶的顶得浑身是汗,外面抬的抬得遍体生津,那个钵盂却不曾动一动儿。火母道:“你外面没有抬么?怎么再顶不动哩?”王神姑道:“你里面没有顶么?怎么再抬不动哩?”火母道:“既是抬不动,我还有一个妙计。”王神姑道:“是个怎么妙计?”火母道:“你去多叫些番兵来。多带些锹锄来,穿一个地洞儿,我却不就出来罢?”王神姑道:“师父,还穿个龙门,还穿个狗洞?”火母道:“穿个狗洞才好。”王神姑道:“怎么狗洞好?”火母道:“你岂不闻临难母狗免?”王神姑道:“晓得了。”即时叫过些番兵来,带了锹锄,没有锹锄的,就是枪,就是刀,就是槟榔木削成的标子,一声响,你来挖一趟,我来挖一趟。一会儿,你也丢了去,我也丢了去。火母在里面守得急性,叫声:“徒弟,你外面还没有穿洞哩?”王神姑道:“穿不通也。”火母道:“怎么穿不通?”王神姑道:“这个钵盂,有好些古怪?”火母道:“怎么古怪?”王神姑道:“自钵盂三尺之外,一挖一个窟,自钵盂三尺之内,一挖一肚气。”火母道:“怎么一挖一肚气?”王神姑道:“自钵盂三尺之内,就是一块铁板,千挖万挖,没有些纥纟达;千穿万穿,没有些相干。这却不是一肚子气?”火母道:“终不然你就闷杀我在里面罢。”王神姑道:“终不然我做徒弟的进来替你罢。”火母道:“我原日为着哪个来的?”王神姑道:“我如今也无不为师父。”火母道:“你既是为我,也那里去求个神,到那里去问个卜,也到那里去修个福,也到那里去许个愿。”王神姑道:“我做徒的没有到那里去处,但凭师父叫我到哪里去罢。”
火母道:“打虎不过亲兄弟,上阵无如父子兵。你既是肯去,你不如去请下我的师父来罢。”王神姑道:“终不然师父还有个师父?”火母道:“木本水源,岂可就没有个师父?”王神姑道:“那师父是甚么人?”火母道:“说起我的师父来,话儿又长哩。”王神姑道:“但说来我听着。”火母道:“当初不曾有天地,不曾有日月,不曾有阴阳,先有我这一位师父。我这一位师父生下盘古来,却才分天地,分日月,分阴阳,故此他的职分老大的,就是掌教释伽佛,也要和他唱个喏;就是玉皇大天尊,也要和他打一躬。”王神姑道:“他叫做甚么名字?”火母道:“当初还没有文字,没有名姓。因他生下盘古来,却就叫他做个老母。因他住在骊山上,却又叫做骊山老母,又叫做治世天尊。”王神姑道:“他如今住在哪里”火母道:“他如今还住在骊山。”王神姑道:“从这里到骊山去,有多少路程?”火母道:“从此去到骊山,大约有一百二十游巡之路。”王神姑道:“一游巡是几里?”火母道:“一游巡是一千二百里。”王神姑道:“算起来却不有十四万里路还多些?”火母道:“是有这些路。”王神姑道:“弟子一驾膝云,一日只打得一千里。这十四万里路,却不过了半年?去半年,来半年,共是一周年,师父在里面会守得哩?”火母道:“徒弟,我已经算在心里,还有一个捷径的法儿。”王神姑道:“是个甚么捷径的法儿?”火母道:“你先到甲龙山飞龙洞,进到我打坐的内殿上。那殿上供养的,就是骊山老祖师的神主牌儿。供案上就有一卷超凡脱体的真经,你可跪着祖师的面前,取过经来,朗诵七遍,把经化了,面朝着西,口里叫着祖师大号,拜二十四拜,取过无根水一钟,连经连水,一毂碌吞到肚子里去。吞了经后,可以权借仙体,驾起祥云,不消一日工夫,就到得骊山之上。这却不是个捷径的法儿?”王神姑道:“既有此法,弟子敢惮劬劳?即时就去。”火母道:“你可怜见我埋在地下,只是不曾死了。”王神姑道:“师父,你且宽心,我弟子有此捷法,不日就回。师父,我去哩!”
好个王神姑,说得一声“去”,早已驾起膝云,早巳到了飞龙洞,早已吞了真经,早已借了仙体,早巳到了骊山。只见这个山无高不高,无大不大。借问山下居民,都说道这是有名的万里骊山。大约穿心有万里之远,直上有千里之高,中国四夷有一无二。有一篇《山赋》为证,赋曰:
天孙日观,终南太乙。蓬莱九气,昆仑五色。天台赤城,龙门积石。访至道于崆峒,识神人于姑射。江郎之一子还家,林虑之双童不食。节彼南山,始于一拳。度悬之祭,配林是先。故梁为晋望,而岷实江源。耸香炉之秀出,抗射的之高悬。至若触石吐云,含泽布气。鸣陈仓之宝鸡,翔淳于之白雉。既含情于度木,亦游心于覆篑。登宛秀而得书,出器车而表瑞。黄帝之游具茨,夏王之登会稽。尔其探禹穴,纪秦功。或形标九子,或礼视三公。著屐尝闻于灵运,朽壤曾询于伯宗。又若汶为天井,岐为地乳。维应桐柏,毕连鸟鼠。嘉无恤之临代,美仲尼之小鲁。或形类冠帻,或状同桴鼓。感叱驭之忠臣,识捣衣之玉女。悬圃尝留于穆满,疏属曾拘于贰负。则有石帆孤出,砥柱分流。巨灵之擘太华,共工之触不周。秦望则金简玉书,灵秘之所潜隐;罗浮则璇房琼室,神仙之所嬉游。又闻嬴政曾驱,愚公欲徙。觌修羊于华阴,见王乔于缑氏。指阙远属于牛头,积甲摇齐于熊耳。至有群玉册府,昆仑下都,洞童淆霍,员峤方壶。触百神者帝台,迎四皓者高车。及夫瞻挂鹤之悠扬,望盘龙之宛转,闻苏门之清啸,访酉阳之逸典。咏于言之饮宿,纪云亭之封禅。亦有兰岩唳鹤,金华叱羊。五台三袭,夕阴朝阳;桂阳话石,吴宫采香。凛冽而风门击吹,晶荧而火井扬光。尔其戴石为石且,多草为岵。摘天柱之仙桃,采华容之云母。寻谢敷之紫石,访桓温之白苎。骇娲宫之台榭,识仇池之楼橹。亦有乌龙白骑,紫盖青泥;羊肠鸟翮,马鞍牛脾;猿山耸拔,雁塞逶迤;仙翁种玉,烈女磨笄;言听蔡诞,约信安期。见祝融之降崇,闻鸑鷟之鸣岐。复闻马援壶头,羊公岘首。挹少室之石膏,饮洞庭之美酒。又若望朝霞于赤岸,祝黄石于谷城。虽阳岐之能买,岂北邙之可平。陈音以之而立号,张嵊因之而得名。云气或成于宫阙,风雨曾避于崤陵。与夫少室登仙之台,句曲华阳之洞。燕然勒铭,祁连作冢。或功伐攸彰,或灵仙所重。卓哉骊山,称雄禹贡。宁若过之而身热,经之而头痛心徒为患于蛮貊,而无资于财用。
王神姑看不尽的景致,贪看一会,猛然间想起来:“我为着师父救命而来,岂是杜甫游春的故事?”即时手持一炷信香,口念祖师尊号,三步一拜,拜上山去。日出的时候拜起,拜到日西,还不曾看见一些下落。日西的时候又拜起,拜到明日个天亮,还不曾看见些动静。一连拜了两日两夜,还饶着是个仙体。你说这个山高也不高?直到第三日天早,却才看见一所红门儿。王神姑心里想道:“这却是个仙家的气象了。”起头一看,只见门上直竖着一个小小的牌匾儿,匾上写着“碧云洞”三个字。王神姑却晓得是个天上无双府,山中第一家,跌倒个头只是拜。脚儿跪着,口儿叫着,头儿磕着,一上手就磕了有千百个头。
只听见一个小娃子走得响,口里说道:“是哪里一阵生人的气哩?”王神姑听见有个人讲话,不胜之喜,抬起头来一瞧,只见是一个穿青的小道童儿。王神姑站起来,朝着他行一个礼,说道:“弟子借问一声。”道童道:“借问甚么?”王神姑说道:“宝山可是个万里骊山么?”道童说道:“我这个山天下有一无二便是骊山。”王神姑道:“洞里可是个治世的祖师往?”道童道:“自从盘古以后,哪里又有两个治世祖师?此中便是。你问我的祖师怎么?”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龙山飞龙洞火母元君差下来的。”道童道:“来此何干?”王神姑道:“特请你们祖师下山去走一走。”道童道:“他有个甚么事,请我祖师下山去走一走?”王神姑道:“他如今受了覆盆之难,特请祖师去救拔一番。”道童道:“他是我祖师甚么人?敢请我祖师去救。”王神姑道:“他是你祖师位下班头,掌教的第一位大徒弟。”道童道:“你这话讲差了。我祖师只有两位徒弟,大的叫做金莲道长,小的叫做白莲道长。并不曾晓得有个甚么徒弟叫做火母,住在甚么甲龙山飞龙洞。你这个话却不讲差了?”王神姑道:“弟子甲龙山来到宝山,有十四五万里的路,岂有个错来之理!”道童道:“你虽不错来,我祖师位下却没有这等的徒弟。”王神姑道:“有。”道童道:“没有。”
道犹未了,只见又走出一个穿红的道童来,王神姑连忙的朝着他行个礼。那道童还个礼,说道:“尊处何来?”王神姑道:“弟子是甲龙山飞龙洞火母元君差下来的。”穿青的道童说道:“此一位尊处说火母是我们祖师的大徒弟。凭你说,可有这个徒弟么?”穿红的道:“我和你哪里晓得他。”穿青的道:“岂可就不晓得些儿?”穿红的道:“我和你来到这里,不过七八百年,哪晓得他的前缘后故。”王神姑道:“这如今只求二位进去通报一声就是。”穿青的道:“我们不晓得你的来历,你怎么和他调牙嚼齿,惹他站在这里。倘或他的身上有些不洁净处,明日祖师晓得,却归罪于谁?”穿青的道童恼起来,把个两只手叉住王神姑,连说道:“你去罢,你去罢!不要在这里歪事缠。”王神姑不肯去。穿红的道:“我们这里有个规矩,彼此是我的祖师的班辈,往来具一个柬帖。下一辈的往来,具一个柬帖。再下一辈的,不敢具帖,当面口禀。你今日又不是具帖,又不是口禀,叫我们怎么通报?你不如再去问个详细来。”王神姑心里想道:“饶我借了一个仙体,还来了这几日,教我再去,却到几时再来?却不坑死我师父也!”一会儿心上恼将起来,不觉的放声大哭。
这一哭不至紧,早已惊动了里面祖师。祖师叫过金莲道长来,吩咐他到洞门外看是个甚么人哭。金莲道长走出洞门外来,问了王神姑一个详细,回复祖师。祖师把个头来点了两点。金莲道长禀说道:“火母原是师父几时的徒弟?”祖师道:“是我原日炉锤天地的时候,他在我这里煽炉,叫做个火童儿。为因他偷吃了我一粒仙丹,是我责罚于他,他便逃走了。后来有个道长看见他在甲龙山火龙洞里修真炼性,不知今日怎么样儿惹下这等一个空头祸来。”金莲道长道:“弟子复他话,打发他回去罢。”祖师道:“不可。他这许远的路来寻我,也指望我和他做一个主张。况兼他原日也在我门下有千百年之久,他如今虽不成甚么大仙,却也是个超凡入圣,有了中八洞的体段,怎么就着一个和尚的钵盂盖住了?待我算了一算,看他何如。”算了一算,连师祖也吃了一吓。金莲道长说道:“师父为何惊骇?”祖师道:“原来这个和尚是三千诸佛的班头,万代禅师的领袖,燃灯古佛转世。他怎么惹着这等一个大对头也?”金莲道长道:“既是这等一个对头,师父也不要管他的闲事。”祖师道:“也是他寻我一次,待我吩咐他几句言话儿,解了他的冤业罢。”金莲道长道:“既如此,弟子叫他进来。”祖师道:“叫他进来,他是个凡人,又恐他身上不洁净。不如我自家出去,吩咐他几声罢。”好个祖师,说了一声“自家出去”,果真的:
瑶草迷行径,丹台近赤城。
山川遥在望,鸡犬不闻声。
谷静桃花落,桥横漳水鸣。
移来只鹤影,只听紫云笙。
王神姑看见个祖师老爷来到洞门口,连忙的跪下去,磕上几个头。祖师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王神姑道:“弟子是西牛贺洲爪哇国总兵官咬海干的妻室王神姑是也。”祖师道:“那火母怎么差下?”王神姑道:“弟子曾受业于火母门下,火母是弟子一个师父,故此差下弟子来。”祖师道:“你师父怎么和南朝的和尚争斗哩?”王神姑道:“南朝一个和尚叫做甚么金碧峰,领了百万雄兵,特来抄没爪哇国。是我师父不忍这一国人民无故遭难,就和他比手。不想他一个小小的钵盂儿,就把我师父罩着。我师父命在须臾,无计可施,特差弟子拜求老祖师下山去走一次。一则是救度我师父性命,二则是超拔我一国生灵,望祖师老爷大发慈悲,广施方便,也是祖师老爷的无量功德。”祖师老爷道:“你那远来的弟子站起来,我吩咐你几句话儿回去罢。”
不知还是吩咐他几句甚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43回 火母求骊山老母 老母求太华陈抟
诗曰:
骊山一老母,头戴莲花巾。
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
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
倦游向南岳,应见魏夫人。
老母说道:“你那远来的弟子,我吩咐你几句话儿回去罢。”王神姑道:“愿闻祖师老爷吩咐。”老母道:“你回去对着你的师父说: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已超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倒不在山中修心炼性,反去管人间甚么闲事。自古圣人道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他自取其罪,与别人不相干的。”王神姑道:“可怜见俺师父命在须臾,望乞祖师老爷救他一救。”老每道:“是我适才与他算一算来,他命里有一百日之灾,灾星过限,他自然脱离钵盂。况兼那个僧人我也算他算来,他也不是个等闲的僧人,决不害他的性命。”王神姑看见祖师是个不肯下山去的意思,心里想道:“遣将不如激将。待我把几句话儿来激他一激,看他何如。”说道:“祖师老爷不肯下山去不至紧,却就中了那和尚的机谋。”老母道:“怎么就中了那和尚的机谋?”王神姑道:“是我师父罩在那钵盂底下,央浼那个和尚放他,那和尚不肯。我师父说:‘你不放我,我明日请下我受业的祖师来,一总和你算帐。’和尚说:‘你受业祖师是哪个?’我师父说:‘实不相瞒,骊山上治世的祖师是我师父。’那和尚听见说了祖师,他反嗄嗄的大笑三声,说道:‘你那个治世祖师也还要让我释门为首。饶你请下他来,我就和他比一个手。你看他敢来不敢来?他决然不敢来惹我也!’这如今祖师老爷不下山去,却不中了他的机谋。”老母听知此言,心中大怒,说道:“有了吾党,才有天地世界。有天地世界,才有他释门。他怎么敢把言话来欺我也!王氏弟子,你先行,我随后就到。若不生擒和尚,誓不回山!”这正是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只因这几句言话之间,就把个治世的祖师都激动了。王神姑不胜之喜,磕了几个头,驾起一朵祥云,下山而去。
老母即时叫过金莲道长,白莲道长,又带过独角金精兽,又带过一干仙兵仙将,离了洞府,驾起祥云,竟奔爪哇国,要与燃灯古佛赌胜。看看的来了一半路程,祖师坐在云里,只见一阵冷风劈面而过。祖师道:“这如今还是夏月天,怎么这等一阵冷风也?”金莲道长禀道:“非干冷风之事。此处是个寒冰岭积雪崖,冷气侵人,就像个冷风刮面。”神师道:“且住。”说声“且住”,即时按落云头,住下寒冰岭积雪崖。祖师起眼一看,只见个寒冰岭上:
天入鸿蒙银笋出,山摇鳞甲玉龙高。
台前暖日今何在?冷气侵人快似刀。
又只见积雪崖下:
凹处平来凸处高,凭谁堆积恁坚牢。
横拖粉笔侵双鬓,暗领寒锋削布袍。
祖师老爷站了一会,说道:“好透心凉也!”金莲道长是个会讲话的,趁着这个机会儿,说道:“适来师父火性,弟子不敢饶舌。这如今师父透心凉,弟子有一句话儿相禀。”祖师道:“你有句甚么话来禀我?”金莲道长道:“师父此行,听了那王弟子的诳言,不免要伤你三教中体面。”祖师道:“徒弟,你所言有理。但只一件来,火童是我的徒弟,不可不救。况兼我已当面许下了王弟子,他虽诳话,我岂可自食其言?这如今只得往前而去。”金莲道长道:“依弟子所见,且把这些天兵屯在这里,只是我师徒们亲自前去,看那钵盂是个甚么神通。若是好掀,我们先掀起它来;若是不好掀,还请他自己掀起,庶几两家子体面俱不失了。倘若他有言话,再作道理还不为迟。”祖师道:“你所言亦是,且把这一干神将俱寄在这里,待我有旨来方许前进,无旨不许擅动。”只带了一个独角金精兽,两个大小徒弟,一齐驾祥云,径落下爪哇国。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老母在云头里面就叫上一声:“火童儿在哪里?”火母在钵盂底下听见是师父的声气,满心欢喜,连忙答应道:“弟子在这里。”老母落下来一看,只见一个小小黄铜钵盂盖在地上。老母道:“这是个甚么东西?这等厉害!”金莲道长道:“待弟子掀起它来。”老母道:“你掀。”金莲道长看得容易,把只手抓着就要掀。哪晓得这个钵盂有好些古怪处,一掀只当没有;两只手又一掀,又只当没有;添了白莲道长,两个人四只手着实一掀,又只当没有。火母在里面吆喝道:“你们外面掀着,我在里面顶着。两下里一齐出力,便就掀得起来。”外面答应一声“是”。外面两个,里面一个,三个人一齐着力,又是一掀,又只当没有。老母道:“这是佛门中的宝贝,岂可轻视!”金莲道长道:“钵盂不过是佛门中的宝贝,师父乃是玄门中的祖师,何不大显神通,掀它起来,以救火童之难?”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连忙的走近前来,把个两只手插在泥里,抠着口子儿,口里又念上一会,喝声道:“大力鬼王,你可助我一臂之力!”那大力鬼王两臂有十万八千斤气力,听见祖师呼唤,敢不奉承,随着老母尽力一掀,哪晓得那个钵盂也只当没有。
老母心中大怒,叫声:“独角兽何在?”这独角兽原是须弥山上一只獬,其形似羊,却有十丈多高,有三丈多长,一双眼金晃晃的就是一对红纱灯笼,一只角生在额头上,就像一股托天叉,专一要吃虎、豹、狮、象、白泽、麒麟,若只是獐、麂、兔、鹿,都只当得他一餐点心。曾一日发起威来,把个须弥山就戳崩了一半。治世老母生下了盘古,分天、分地、分人,诚恐它吃光了世界,特自走到须弥山上,收它下来。它跟了祖师,年深日久,收了狼子野心,拆了皮袋架子,就像一个不长不矮的汉子,就成了一个朝元正果。只是那个角还在,只不像当初的长。那气力还在,只是不像当初卤莽。祖师叫他做独角金精兽。跟定了祖师,有急事,它就来挡头阵;有患难,它就来相扶持。故此祖师大怒,叫声:“独角兽何在?”独角兽答应一声:“有!”祖师道:“你与我把这个钵盂掀将起来。”独角兽道:“老爷何须发怒生嗔,凭着小神的气力,饶它须弥山,我也要戳翻它一半,何况这些小钵盂!”连忙的走近前来,喝声道:“唗!你是个甚么神通?敢如此撒赖!”照着钵盂上掂一巴掌,只指望一巴掌打翻了它。哪晓得个钵盂这一下直打得金光万道,火焰千条,把独角金精兽的手就是火烧了,就是汤烫了,动也动不得。这叫做蜻蜓撼石柱,越撼越坚牢。
弄了这一夜,恰好大天亮了。王神姑走将来,磕头如捣蒜,口口称谢。老母道:“我只为着你的师父,故此不远而来。哪晓得这个钵盂这等厉害!”王神姑道:“是俺番王设一个计较,说道:‘多取些杉条,搭起一个鹰架,安上一个天秤,多用绳索,多用官兵,秤它起来。’不知祖师意下何如?”老母道:“我们是个仙家,哪晓得你这尘世上的事故,悉凭你行就是。”王神姑果真的取了杉条儿,找了鹰架,安了天秤。只是拿了绳索,没去用处,拿了撬棍,没去使处。怎么没去用处,没去使处?你想一想,只是一个滑钵盂,到哪里去用绳索,到哪里去使撬棍?空费了这许多杉条儿。只见火母在里面吆喝道:“趁着这些杉条儿,我有一个妙计。”王神姑道:“你是个甚么妙计?”火母道:“我本是个火神。你外面把杉条儿打碎了,用凡火烧进;我里面把三昧真火放出来烧出,里外夹攻。这钵盂名虽紫金,其实是个铜的,却不一下子烧化了?”王神姑一心要救师父,就依师父所言,也不请教老母,径自把个杉条儿打碎,又用上些琉璜焰硝引火之物,引起外面的火来,烧将进去。火母在里面把自己的十万八千毫毛孔窍,尽数放出三昧真火,烧将出来,只指望烧化了钵盂。哪晓得烧了一会,火母在里面吆喝起来。王神姑说道:“师父,你吆喝甚么?敢烧化了钵盂么?”火母道:“钵盂还不曾化,只是我的四大,渐渐的要化了。”王神姑道:“怎么处?”火母道:“你快把火熄了罢!”王神姑连忙的把这些杉条儿的火散开了。火母又在里头吆喝。王神姑道:“你又吆喝甚么?”火母道:“这钵盂烧发了火性,我里面一刻也难安身。你还求我师父救我哩!”王神姑又朝着老母只是磕头。
老母没奈何,一驾祥云而起,竟到东海之中水晶宫里,叫过龙神来,告诉他说道:“只因燃灯古佛把个钵盂罩住了我的徒弟,我徒孙孟浪,把个火来烧化钵盂。这如今钵盂不曾烧得化,到反烧得里面安身不住。是我特来问你借四条玲龙,退去钵盂的火性,救我徒弟之命。”龙王沉吟了一会,心里想道:“放出冷龙,治世佛爷见怪;不放出冷龙,治世祖师见怪。事在两难,不好处得。”老母早知其意,大喝一声道:“唗!你若说半个不字,我教你这水晶宫里都住不成,我就打落你到阴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龙王没奈何,只得开了冷宫,放出四条冷龙,奉承了治世老母。
老母一驾祥云,来到钵盂之处,吩咐冷龙如此如此。四条冷龙衔头衔尾,把个钵盂围得定定的,围了这等两三个时辰,却才退了钵盂的那些火性。老母道:“徒弟,你里面坐得住么?”火母道:“多谢师父,坐得住了。只是还有一件。”老母道:“哪一件?”火母道:“师父,你就趁着这个冷龙,不要放它回去。师父,你先借下一阵狂风骤雨,大个子雷公,助了冷龙之势,却教冷龙发起威来,把个钵盂一爪抓起来,抓到半空里面,弟子却不走将出来?”老母道:“也是。”即吩咐了冷龙,即时借下乌云骤雨,即时借下雷公。那四条冷龙不晓得佛爷爷的妙用,借了雷公的势儿,趁了一天的威风,你看他张牙弄爪,各显神通,都要来把个钵盂抓起。哪晓得半空中现出一位护法韦驮天尊来,喝声道:“孽畜,焉敢无礼!你敢把佛爷爷的宝贝坏了罢?”那四条冷龙见了个降魔蓝杵,吓得个战战战兢,就是四条曲鳝一般,各自下海去了。老母看见个冷龙去了,也只得收了风头,住了雨势,歇了雷公,好没趣也。却怒上心来,气冲顶出,叫一声:“金碧峰,你不是把个钵盂奈何我的徒弟,你明明的夸张你的佛门,欺灭我玄教。”却吩咐火童:“你耐烦在里头再坐一会,料然我救得你出来。”道犹未了,一驾祥云,当有金莲道长拦住云头,问说道:“师父何往?”老母道:“我转寒冰岭上,取动天兵天将来,一定要与他见个好歹。”金莲道长道:“师父差矣!你又不曾见金碧峰的面,金碧峰又不曾见你的面,怎么叫做欺灭我们玄教?依弟子愚见,先把一道信风报知金碧峰,看他怎么处置。若是他见了祖师,掀了钵盂,放了火童,两家子一团和气。若是不肯放手之时,再去取兵,和他赌胜,也还不迟。”老母道:“就依你讲,再看如何。”即时传出一道信风,报知金碧峰长老。
却说金碧峰坐在千叶莲台之上,只见一道信风所过,早知其意。长老道:“一个治世的祖师,反受了凡夫所激。我本待不把个钵盂揭起来,又恐怕伤了老母杀戒之心。不如竟自前去,取他一个和罢。”此时已是初更天气。好个金碧峰,把他四大色身离了宝船,一道祥光,早已站在钵盂身畔。只见骊山老母现出了丈八真身,左边站着一个金莲道长,右边站着一个白莲道长,后面站着一个独角金精神兽。长老心里想道:“他既是现了真身,我怎么好把个假相和他厮见。”即时间,一手掀掉了圆帽,一手把个顶心上摸两摸,只见万道金光一迸而出,现出了丈六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伽,后有护法韦驮天尊。一个祖师,一个古佛,两家相见,两家叙一个礼。祖师道:“小徒火童儿得罪在佛爷爷台下,望乞推念三教分上,饶他这一次罢!”佛爷道:“阿弥陀佛!是贫僧得罪令徒,万望祖师恕罪!”祖师道:“小徒是个火性的,故此不知进退。”佛爷道:“只因令徒把个九天玄女罩罩住了张天师,是贫僧揭了他的罩,他就嗔恨贫僧。贫僧没奈何,亲自送上个罩与他,赔他一个小心,他就把个罩来罩着贫僧。贫僧却才收了他的罩,把个钵盂盖了他。却不知道事至于此,惊烦祖师。”祖师道:“总望佛爷爷慈悲方寸,揭起了钵盂罢!”佛爷道:“既承尊谕,敢有推辞?只是令徒出来,还望祖师吩咐几声,叫他劝解番王,早早献上玉玺,免致争战;彼此无益。”祖师道:“这个一定奉承。”佛爷爷走近前去,把个钵盂儿弹一弹。祖师心里想道:“我们费了这许多力气,还不曾掀得起来,且看他还是怎么?”只见佛爷爷不慌不忙,弹了一弹,把个指头儿一拨,那个钵盂儿轻轻的仰在佛爷爷的手上。那火母是个闷久了的人,一肚子气正没去出处,揭开了钵盂,他又只说是师父救出他来,不晓得是个佛爷爷郊天大赦。他一毂碌跳将起来,就张开那一个血光的口,就吹出那十丈长的火来,高叫道:“贼秃奴!你把个钵盂奈何得我够了!”佛爷爷因是祖师在面前,不好回他话,又不好乘得头,只得转身而去。他又赶上前来,喝声道:“哪里走!”劈头就是一剑砍将来。佛爷爷扭转身子来,不慌不忙,一手拂开了剑,一手掀起钵盂来,一声响,一下子又把个火母罩在底下,佛爷爷一驾祥云,径归宝船而去。祖师连叫道:“佛爷爷你来,我赔你个不是罢!”佛爷爷只作不听见的,一径去了。老母心上有些吃力。金莲道长道:“师父休要吃恼,这都是火童儿的不是。”老母道:“虽然是他不是,其实的连我面上没有光辉。”金莲道长道:“这如今没奈何得。解铃须用系铃人,不免还去求金碧峰揭了钵盂罢!”老母未及答应,白莲道长抢着说道:“师兄,你全然没些志气。”金莲道长道:“怎见得我全然没些志气?”白莲道长道:“再去求他,把我‘玄门’两字放在哪里?你有志气,说出这等的话来!”金莲道长道:“你有志气的怎么处就是?”白莲道长道:“依我愚见,决不输这口气与他,千方百计,偏要揭起他的来。”老母道:“你这个话,其实讲的是。只一件来,这如今没有个良策。”白莲道长道:“依弟子愚见,我也顾不得个甚么百姓黎民。四大部洲有个水母,不免借过水母来,着他大显神通,连这个国的地土俱撞崩了,看他钵盂安在那里。安不得钵盂,却不救了火童之难?”老母道:“水母在南膳部洲泗州地界。徒弟,就烦你去走一遭来。”白莲道长道:“水母是个有罪的神祗,须烦师父亲自去走一遭才好。”老母道:“徒弟,你说的是。”
一驾祥云,竟到南膳部洲凤阳府泗州地界上。泗州大圣相见了祖师。祖师道:“水母在哪里?”大圣道:“他是个有罪之神,锁在龟山脚下。”祖师竟到龟山,只见龟山西南上,上有峭壁,下有深渊,山脚下有一条铁索头儿。祖师晓得这个便是,伸起手来,把个铁索望上连拽儿拽。忽然山凹里面走出一个牧童来,高叫道:“不要拽哩?”原来牧童是个凡体,故此不认得,只说是个甚么人错拽了这条铁索。祖师心里想道:“他既是吆喝于我,我且问他十声。”问说道:“大哥,怎么不要拽哩?”牧童道:“那里面是我泗州大圣锁着一个精怪在那里。”祖师反做个不知道的,说道:“你怎么晓得是个精怪?”牧童道:“我家有一位尊长,尝说龟山脚下铁索头儿锁得一个精怪。唐朝永泰年间,有个现作本州的李太爷,不信鬼神,吩咐一百头水牛拽起索来,拽了三日,只见铁索稍上,一个不黑不白、没头没脑、十丈多长一个在东西,呼的一响,反跳下去。连这一百头水牛都带得淹死了。”祖师道:“这是个甚么处所?”牧童道:“这个山叫龟山,这个寺叫做上龟山寺,这个桥叫做洪泽桥,这个井叫做圣母井。”祖师道:“有何为证?”牧童道:“有宋朝周知微一首诗为证。”祖师道:“怎么说?”牧童道:“诗云:
潮回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
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
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帆轻。
祖师心里想道:“这个果是水母也。”借过一片浮云来,遮住了牧童的俗眼,捻一个诀,喝上一声,说道:“孽畜在哪里?”只见水里头扑地一声响,跳将一个青萎萎的神道出来,约有十丈多高,神头鬼脸,撑眉露眼。祖师道:“你可认得我骊山治世祖师么?”水母看见是个祖师,吓得战战兢兢的说道:“祖师老爷呼唤,有何使令?”祖师道:“我劳你到西洋海里去走一遭。”水母道:“小的是个带罪之神,怎么私离得此地?”祖师道:“我已有个头行牌,关会了玉帝,玉帝无不钦依。”水母道:“我琵琶骨上的铁索不得离身。”祖师道:“暂且请它下来,限一七之后再锁。”道犹未了,一条铁索已自落在石头上。祖师一驾祥云,竟转西洋大海。水母跟定了祖师。你看它恁般施展?它原是个水里的大虫,专一要兴妖作怪,只因大圣收服了它,一向困住在深潭里面,叫做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今日一旦承祖师的号令,它就顷刻间施逞手段,卖弄威风,把个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的水,一涨涨起来,白浪滔天,红潮浸日。 却说国师老爷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早已知道祖师遣动水母的情由。连忙的差下值日奏事功曹,赍上一道牒文,前往灵山胜地雷音宝刹掌教释伽牟尼佛位下投递。牟尼佛看见了牒文,即时发出阿难山一座,落下爪哇国,听候佛爷爷指挥。
却说爪哇国水势漫天,南军各寨屯扎不住,一齐移上宝船。二位元帅亲进莲台,说道:“似此大水,何以处之?”国师道:“怎见得大水?”三宝老爷说道:“国师,你还有所不知,只是这一会儿:
海发蛮夷涨,山添雨雪流。
大风吹地紧,高浪蹴天浮。
鱼鳖为人得,蛟龙不自谋。
轻帆归去便,吾道付沧州。
国师道:“水虽大,幸喜得海口上那一座山还高,其实的抵挡得住。元师但自宽心,高坐中军帐上。”二位元帅心里想道:“海口上并不曾看见个山,国师怎么说出这一句话来?”欲待抢白他,又恐他见怪,没奈何,只得败兴而转。转到中军船上,恰好的蓝旗官报道:“海口上立地时刻长出一座山来,高有千百丈,长有千百里,任是海水滔天,一点也不能透入。”二位元帅虽不晓得个来历,也想得是国师的妙用,就念了有千万声“阿弥陀佛”。
却说骊山老母看见个海水不奈佛爷爷何,心中烦恼。白莲道长又来进上一策,说道:“我和你玄门中还有一位仙长,足可揭得钵盂。”老母道:“是哪一位仙长?”白莲道长说道:“发梦颠撞倒了少华山那一位仙长,何愁一个钵盂?”老母道:“那是陈抟老祖的事,他怎么肯来?”白莲道长道:“师父亲自去请他,他怎么不来?倘或他坚执不来,师父把几句言话儿骗他一骗,岂有骗他不动?”老母道:“徒弟,你所言有理,须是我自家去,也还要你同去走一遭。”
一驾祥云,师徒两个竟到南膳部洲雍州之域。先到一个山上,白莲道长道:“师父,这个山好像我们的山,只是大小不同些。”老母道:“徒弟,你也尽好眼色。这个山原是我们的山嘴儿飞将来的,故此也叫做骊山。”白莲道长道:“师父,你怎么晓得?”老母道:“我曾在这个山上度化一个徒弟,名唤达观子。至今这个山上有我一所祠堂。因我氅衣拄杖,人人也叫我做个骊山老母。你若不信,我和你去看一看来。”白莲道长道:“钵盂的事紧,且去寻着陈抟老祖来。”老母道:“也是。”即时踏动云头,来到一所大山。只见这个山,一山如画,四壁削成,上面有许多的景致仙迹。
毕竟不知这个山是个甚么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44回 老母求国师讲和 元帅用奇计取胜
诗曰:
西岳崚嶒竦处尊,中峰罗列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柱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地无归路,箭括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白莲道长道:“这是个甚么山?”老母道:“这就是个西岳华山。”白莲道长道:“怎么叫做华山?”老母道:“因是西方太阴用事,万物生华,故此叫做个华山。”白莲道长道:“陈抟老祖还在哪里?”老母道:“就在这里,我和你且行几步。”走过芙蓉峰、明月峰、玉女峰、苍龙岭、黑龙潭、白莲池、日月崖、仙掌石、得月洞、总仙洞,白莲道长道:“怎么还不见个老祖?”老母道:“前面就是。”转一弯,抹一角,进了一个小小的庵堂。白莲道长道:“这是哪里?”老母道:“这叫做希夷庵。”庵里不见,又转到一个香喷喷的石洞里面。白莲道长道:“这是哪里?”老母道:“这是陈希夷睡洞。”只见陈抟老祖睡在一张石床上,鼻子里头一片的鼾响。老母叫声道:“希夷先生好睡哩!”希夷先生过了半晌,才转个身,才叹口气,才撑开眼来。却只见是个治世老母,连忙的爬起来,整衣肃冠,两家相见。希夷道:“不知老祖师大驾降临,有失迎候。”老母道:“轻造仙山,特因小徒受些厄难。”希夷道:“是哪一位令徒?有甚么厄难?”祖师道:“是我起首的小徒,叫做火童儿。在于西洋爪哇国,初被佛爷爷一个钵盂盖着在地上,特请老祖师高抬贵手,揭起钵盂来,救他一命。”希夷道:“贫道已超三界外,怎么又好去混扰凡间。”老母道:“祖师是个不肯去的意思。”希夷道:“非不肯去,只因有些不便处。”老母道:“祖师,你莫怪我说,当初哪里有这等的世界,哪里有这等的名山?亏了我治世之功。你今日既不肯去,我把天下的山都收了,看你睡在哪里。”陈希夷看见个老母发性,只得勉强依从,说道:“老祖师不须急性,贫道就去。”老母道:“既如此,请行。”希夷道:“请先行,贫道就到。”白莲道长道:“请同行罢。”希夷道:“此一位是谁?”老母道:“也是小徒。也只为了他的师兄,同行到此。”希夷道:“既如此,同行罢。”
两个祖师,一个徒弟,齐驾祥云,竟到西洋爪哇国。陈抟老祖把个钵盂看了一看,说道:“量此些小的钵盂,有何难处?”老母说道:“这个钵盂虽小,其实难揭。”陈抟老祖把个手去摩一摩,只见钵盂上有千千条瑞气,有万万道祥光。陈抟心里想道:“这个钵盂果真是个宝贝。我也不管揭得起,揭不起,尽我的心塞个责就是。”连忙的伸起手来,左一揭,揭不动;右一揭,揭不开。陈抟老祖也不作辞,驾祥云而去。骊山老母看见个陈抟老祖不辞而去,心上愈加吃力,高叫一声道:“燃灯佛金碧峰,你今日把这等一个钵盂和我赌胜,我若不能奈何于你,誓不回山!”一驾祥云,竟到寒冰岭积雪崖,取过三千诸圣,四位天仙,一干天兵天将,誓与金碧峰赌胜。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已知其意,心里想道:“骊山老母动杀戒之心,他明日来时,岂不惊了我们宝船上耳目。”即时一道牒文,关会雷音寺掌教释迦牟尼佛,借取佛兵一枝。又一道牒文,关会东天门火云宫元始大天尊,借取仙兵一枝。关会已毕,天色渐明。二位元帅亲自来见国师,说道:“伙母又请下一位师父,口称是个甚么治世无当老母,又来挑战,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故此特来报知。”国师心里想道:“你们只晓得他来讨战,却还不晓得我和他赌过多少胜了。”慢慢的说道:“元帅不必费心,贫僧自有个区处。”
好国师,一行说有处,一行就走。走下船来,起头一看,只见正西上一朵祥云,拥护着骊山老母,现了丈八真身,左有金莲道长,右有白莲道长,后有独角金精兽,手执七星皇旗。国师也连忙的现出丈六的紫金身,左有阿难,右有释伽,后有护法韦驮天尊,手执降魔蓝杵。老母道:“燃灯佛金碧峰,你抵死的卖弄钵盂,今番看吾手段也!”国师道:“阿弥陀佛!说个甚么手段?”道犹未了,半空中划喇一声响,早已现出一座削壁的高山,悬着半空中,渐渐的往下来座,连天也不知怎么高,连四面八方也不知怎么大,连日月三光也不知怎么形影,连四大部洲也不知怎么着落,黑雾双垂,阴云四合。国师也吃了一惊,说道:“这三座山虽然不曾落地,却也离地不远,倘或再往下一座,却不坑坏了我万国九州的军民百姓。”佛爷爷是个慈悲方寸,连忙的问道:“哪一位神祗和我劈开这个山来?”只见一位神将,身高三丈八尺,手执开天大斧,脚踏九扇风车,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小将是灵山位下四大部洲都元帅句龙神是也。领了牟尼佛爷的慈旨,特来听宣。”只见左手下又有一位神将,身长三丈四尺,左手一座黄金宝塔,右手一杆火尖神枪,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小神托塔李天王是也。领了牟尼佛爷慈旨,特来听宣。”只见右手下又有一位神将,身长三丈六尺,三个头,六只手,六只眼,六股兵器,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小神是哪吒三太子是也。领了牟尼佛爷慈旨,特来听宣。”佛爷道:“这三座山是骊山老母掉下来的。既有三位神将在此,你与我劈开来。”三位神将齐齐的答应一声“是”,一拥而去。
这三位神将一则是仗了佛爷爷的佛力,二则要施展他平日的神威,分头儿一人一座山,只指望劈破莲蓬寻子路,双龙出海笑颜回。哪晓得这三座山就却是生铁铸成的,却又是吸铁石儿长成的。怎见得是铁铸成的?句龙神的斧子都砍缺了;李天王塔顶都磨穿了,火枪都戳卷了;三太子的六般兵器都使尽了,并不曾看见有半点瘢痕,并不曾看见有半毫凹凸。这却不是个生铁铸成的!怎见得是吸铁石儿长成的?句龙神的斧子拔不出;李天王的宝塔移不动,火枪取不来;三太子的六般兵器撇不开,一件件像生了根一般。这却不是个吸铁石儿长成的!三位神将不得成功,回见佛爷爷,说道:“这三座山好厉害哩!”
佛爷爷辞别了三位神将,又说道:“哪一位神仙为我劈开这个山来?”道犹未了,只见一阵信风吹下八位神仙来,齐齐的朝着佛爷爷行一个礼,第一位汉钟离,第二位吕洞宾,第三位李铁拐,第四位风僧寿,第五位蓝彩和,第六位玄壶子,第七位曹国舅,第八位韩湘子。佛爷爷道:“这三座山是骊山老母掉下来的。既有列位大仙在此,何不与我劈开它来?”八位神仙齐齐的答应一声“是”,一拥而去。这八仙各人用一番仙力,各人设一番仙术,各人搬出一班仙家宝贝,只指望一战成功。哪晓得劳而无用。内中有一位神仙高叫道:“列位都不济事,不如各人散了罢。待我来设出一个妙计,撞倒这三座高山。”众人起头一看,原来是个吕纯阳洞宾先生。他说了这一句大话,即时间取下背上的葫芦,把海里的水灌满了,一直站着山头上浇将下来,就像五六月的淫雨一般,倾盆倒钵,昼夜不停。好个吕纯阳,却又借将海里的水,望上长起来,若是等闲的山,一撞便倒。老母这个山其实的有些厉害哩!任你这等的大雨,山顶上的石子儿也不能冲动了半个;任你这等的大水,山脚下的柴儿草儿也不能冲动了半毫。吕纯阳也没奈何夕只得回复了佛爷爷。
佛爷爷心下十分吃恼,猛然间左手下闪出一个阿难来,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若要奈何这个山,还是佛门中才得它倒。”佛爷道:“佛门中只有我大,我也不能够破得这个山,终不然还有大似我的?”阿难道:“佛爷岂不知弥勒佛、释迦佛赌胜的事?”佛爷道:“是哪一次赌胜的事?”阿难道:“是那一次释迦佛偷了弥勒佛的铁树花,要掌管世界,弥勒佛就把个世界上的中生好人,都装在乾坤叉袋里面。这乾坤叉袋,却不是个赢手!”佛爷道:“只怕这个叉袋也不济事。”阿难道:“世界上万国九洲,其中的好人该多少哩?装在叉袋里面还不够一个角儿,何况此三座恶山。”佛爷道:“也说得是。”一耸金光,竟到三十三天之外雁摩天上弥勒宫中,见了弥勒佛,把个下西洋的事故,借叉装的缘由,都细说了一遍。弥勒佛不敢怠慢,取出乾坤叉袋来,把叉袋里的好人都抖在偏衫袖子里,却把个空叉袋递与佛爷爷。这一抖叉袋不至紧,方才偏衫袖子里面走出些好人来,到如今世界上才有好人,只是少些。不然却都是些乱臣贼子,不忠不孝,愈加不成个世界。
却说燃灯佛接了叉袋,一耸金光,转到西洋爪哇国,递与阿难。阿难驾起祥云,把个乾坤叉袋望下一撇,扑地一声响,早已不见了三座高山,晴天朗朗,红日当空。阿难收起了叉袋来,只见叉袋是个空的,没有甚么山。怎么没有了山?原来这三座山就是骊山老母法身变的,他恐怕装在叉袋里不得出来,故此扑地一声响,山就不见了。佛爷起头一看,只见正西上一驾祥云,端坐着一个骊山老母,带领了许多天神天将,半空中高叫道:“燃灯佛金碧峰,我今日教你认得我来!”道犹未了,手里的金枪望空一撇,撇将下来。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就有万道金枪往佛爷顶阳骨上齐戳将下来。佛爷见了金枪,连忙的现出千叶莲花,千朵的莲花,瓣瓣托住了老母的万道金枪。按此一回佛爷受金枪之难。佛爷即时传出一阵难香,惊动了灵霄宝殿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叫过千里眼、顺风耳来,吩咐他打听下方何人,现受何难。二位菩萨竟出南天门外打听一番,早知其意,回复道:“是燃灯古佛与骊山治山的老母赌胜,佛爷爷受了金枪之难,故此一阵难香上闻。”玉皇大帝吃了一惊,说道:“佛受金枪之难,吾当解释。”即时一驾祥云,先到补陀落伽山,会了紫竹林中观世音菩萨,同往西洋,见了佛爷爷。佛爷道:“贫僧因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来此西洋,抚夷取宝,不料骊山老母无故把万道枪加害于我,不知是何道理?”二位说道:“佛爷宽心,不须发怒,大家讲和了罢。”二位去见骊山老母。老母道:“燃灯佛自逞其能,把个钵盂盖了我徒弟一百多日,不肯掀开,此何道理?”二位道:“你先收了金枪,容我二人去劝佛爷爷掀起钵盂,救你徒弟。”老母道:“既承二位尊命,敢不依从。”即时收了金枪。二位又见佛爷爷,说道:“老母收了金枪,望佛爷爷掀起钵盂,放了火童,免得伤了释、道二家的体面。”佛爷道:“非干贫僧执拗,只是这个老母轻易动了杀戒之心,不像有这些年纪的。”二位道:“自是老母理缺,佛爷爷于人何所不容。”佛爷道:“既承二位大教,容贫僧现了四大假相,揭了钵盂,放了他的徒弟就是。”一个玉皇大帝,一个观世音菩萨,解释了释、道二家之争,一驾祥云而去。佛爷爷收了千叶莲花,现了四大假相。老母也自落下云头来。
却说宝船上二位元帅、一位天师、一干将官,只见国师出马,一会儿天昏地黑,一会儿天清气爽,一会几天上掉下山来,一会儿海里涌起水来。又不见个国师在哪里,又不见个番兵番将在哪里,宝船上好忧闷也!不觉的过了一七,猛然间一个国师站在地上,后面站着一个云谷徒孙,对面站着一个骊山老母,众人无限欢喜。老母道:“我已收了金枪,佛爷爷你须把个钵盂揭起。”佛爷道:“既和气讲理,我怎么不揭起钵盂。”道犹未了,只见佛爷的偏衫袖儿动了一动,即时跳出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来,朝着佛爷爷打个问讯,说道:“呼唤弟子何方使用?”佛爷道:“你把那地上的钵盂揭起来与我。”小和尚得了号令,不慌不忙走近前去,把个钵盂的底轻轻的敲了一敲,那个钵盂一个筋斗,就翻在他的手上,一手接着,双手递与国师。骊山老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费了许多心事,差了许多诸天诸圣,都不能够掀动半分,谁想这等一个小小的和尚,倒反不费些力掀将起来,可见得佛力广无边。”老大的心里叹服。连火母今番出来,不敢乱开半个口了。老母道:“你拜谢了佛爷爷,赔个不是。”佛爷道:“哪里要赔不是。你只劝解国王,教他早早的献上我的传国玉玺来,万事全美。”老母道:“我带得我的徒弟回去,哪管他甚么闲事。”一驾祥云而起。 王神姑看见个师父离了钵盂,师公口里哝哝唧唧,只说他是个赢家;看见国师奉爷只身独自,又且嘿嘿无言,只说是个输家。骡马而来,要见师父,不想师父跟着老母去了。他心里想道:“师父虽然去了,量这等一个和尚,岂可不奈他何!”放开马,就要生擒和尚。国师却又将计就计,竟望宝船上跑。王神姑径自赶到宝船边来。原来国师是个古佛临凡,不比等闲之辈,故此王神姑饶他勒马加鞭,赶他不上。他早已见了元帅,定了计策,一声信炮,左角上闪出左先锋张计,右角上闪出右先锋刘荫,前营里闪出应袭王良,后营里闪出武状元唐英,左营里闪出疾雷锤黄栋良,行营里闪出任君镗金天雷,前哨闪出狼牙棒张柏,后哨闪出黑都司吴成,左哨闪出宜花斧黄全彦,右哨闪出长枪许以诚,一齐围住了王神姑,一片吆喝道:“泼贱婢!今番哪里走!”你一剑,我一刀;你一枪,我一棒;你一镜,我一锤。王神姑打做个冒雨寒鸡,獐头鹿耳。分明要念咒,喉咙里又哝不出声气来;分明要出去,顶阳骨上又没些烟火。扑地一声响,掀在马下。也不知道是哪个下手的,一会儿浑身鲜血,满面通红。你也要抢功,我也要抢功。你也要抓王神姑,抓不起来;我也要抓王神姑,抓不起来。人又多,马又众,正叫做人头簇簇,马首相挨。可怜一个王神姑,就在马脚底下踏做了一块肉泥。众将官看见踏做了一块肉泥,却才住了手。一声锣响,各自收兵,没有甚么回复元帅,只得抬过了这一块肉泥来,做个证明功德。元帅问国师:“这个肉泥可是真的?”国师道:“他原日有誓在先,今日怎么假得?”元帅道:“终不然一个誓愿这等准信。国师道:“彼时节贫僧就叫过咒神来,记了他咒语。”元帅道:“今日临阵之时,怎么就有个咒神在这里?”国师道:“适才又是贫僧叫过咒神来,还了他这个愿信。”元帅嗄嗄的大笑起来,说道:“怪不得你进门之时,口儿里哝也哝的。”国师道:“放得去,须还收得来,不然养虎贻患之罪,贫僧怎么当得起哩!”元帅道:“这个泼贱婢,多谢国师佛力,再得除了咬海干就好。总求一个妙计,国师何如?”国师道:“这个不在贫僧,贫僧告辞了。”长揖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好个三宝老爷,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即时叫过五十名夜不收,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叫过左先锋张计,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叫过右先锋刘荫,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叫过左哨黄全彦,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叫过右哨许以诚,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王神姑又来了。”三宝老爷吃了一惊,说道:“在哪里?”蓝旗官道:“适才又在营外,一人一骑,掠阵而去。”老爷道:“你可看得真哩?”蓝旗官道:“小的看得真,一字不差。”老爷道:“既在营外掠阵而去,快差左右先锋领兵追他下去,再差左右两哨领兵,一并追他下去。”吩咐已毕,叹一口气,说道:“有些蜡事,怎么处他?”王爷道:“一个人踏做了一块肉泥,怎么又有个再活之理!”老爷道:“虽没有这个理,却有这个事。你教我怎么处治于他?”马公道:“当初都是国师老爷放他回去,少不得还在国师身上。”一会,请过天师、国师来,告诉他这一番的蜡事。天师道:“贫道适来袖占一课,占得是个贼星入墓,怎么又有个再活的事?”老爷道:“既不再活,怎么又在这里掠阵而去?”你争我争,国师只是一个不开口。老爷道:“请教国师,还是何如?”国师道:“这个事贫僧有所不知。”马公道:“当初是国师老爷放了他,如今还求老爷做个长处。”国师道:“元帅已经调兵遣将,自有成功,不必多虑。”马公道:“似此说来,老爷的咒神也不灵了。”国师道:“到底是个灵的。”马公道:“既是咒神会灵,王神姑不宜又活。”国师只是低了头,闭了眼,再不作声。
却说左右先锋、左右两哨得了将令,各领一枝军马,追赶王神姑。只见王神姑先是一人一骑,次后遇着咬海干,两人两骑,更不打话,只是往前直跑。赶到一个处所,地名革儿,拿住一个头目,叫做个那剌打,原系我南朝广东人。见了二位先锋,带领了一村人,也有唐人,也有土人,磕头如捣蒜,都说道:“小的们再无二心,番凭先锋老爷使令。”张先锋说道:“也没有甚么使令,只要你们纳贡称臣,不反背我天朝就是。”众人一齐说道:“从今以后,年年纳贡,岁岁称臣,再不敢反背天朝。”张先锋领了一枝军马,扎了一个行营,守住这个革儿地方。
右先锋同了两哨副都督,跟定了王神姑、咬海干,又到一个处所,地名苏儿把牙,拿住两个头目,叫做苏班麻、苏刺麻。两个头目见了天兵,带领着一干西番胡人,磕头礼拜,都说道:“不干小的们事,望乞老爷饶生!”刘先锋说道:“我这里饶你们的残生,只是你们都要纳贡称臣,不可反背我们中国。”众人一齐说道:“从今以后,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誓不敢反背中国。”刘先锋领了一枝军马,扎了一个行营,把守了这个苏儿把牙地方。
左右两哨跟定了王神姑、咬海干,又到一个处所,地名满者白夷。这正是番王据止的去所。王神姑看见追兵来得紧,就同了咬海干竟进到番王殿上,拜见番王。番王还不曾开口,外面两员副都督也自赶进殿来。番王慌了,闪进宫里而去。王神姑撇下咬海干,也一竟走进宫里面去。长枪许副都也一竟走进宫里面去。番王慌了,走上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王神姑也走到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长枪许副都也赶到百尺高楼第九层顶上。王神姑高叫道:“我王不要慌张,小臣在此保驾!”番王道:“南兵来得紧,怎么处?”王神姑道:“小臣会腾云驾雾,怕他怎么!”番王道:“多谢爱卿之力,异日犬马不忘。”道犹来了,一条索把个番王捆将起来。番王道:“怎么反捆起我来?”王神姑道:“捆得紧才好腾云。”捆到殿上,只见咬海干也是一条索捆在那里。此时正是鸡叫的时候,虽有些灯火,人多口多,也看不真了。咬海干说道:“女将军,我和你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怎么下得这等个毒手?”王神姑说道:“不是下甚么毒手,捆起来大家好腾云的。”番王道:“既是腾云,我和你去罢!”王神姑一手一个,一揿两掀,都掀在马上。又说道:“你们都闭了眼,这如今连马都在腾云哩!”却又催上一鞭,马走如飞,哄得那两个紧紧的闭了四只眼,心里想道:“这等腾云,不知天亮腾到哪里也?”及至天亮,王神姑一手掀翻他们下来,喝声道:“齐开眼来,已自腾你到了九梁星里,只怕你们没法坐处。”两个人睁开了眼,只见是个中军宝帐,上面坐着两位元帅、一位僧家、一位道家。番王看见,就心如刀割,肺似猫抓,放声大哭,骂说道:“卖国贼!你今番误我也。”元帅道:“你骂哪个?”番王道:“骂那卖国的王神姑。”元帅吩咐解了他两个的绳索,叫刽子手过来,把一根铁索锁在他的琵琶骨上。一个人琵琶骨上一刀,一个人锁上一根铁索,跪着在阶下。元帅道:“哪个是都马板?”番王道:“我是都马板。”元帅道:“你是个甚么番王,敢无故要杀我天使,敢无故要杀我从者百七十人,又敢无故并吞东王,合二为一。”叫刀斧手来:“把这番王细细剥他的皮,剐了他的肉,拆了他的骨头,叫他做鬼也认得我南朝大将。”
不知果真的是剥皮、剐肉、拆骨头也还是不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45回 元帅重治爪哇国 元帅厚遇沣淋王
诗曰:
北风吹落羽书前,酋首高从大纛悬。
瀚海此时堪洗甲,泸江当日亦投鞭。
鬼方何用三年克,镐宴齐歌六月旋。
自昔武侯擒纵后,功名复为使君传。
却说元帅吩咐把番王剥皮、剐肉、拆骨头。国师道:“阿弥陀佛!看贫僧的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既是国师吩咐,不得不遵。也罢,捉翻他打上四十大藤棍,问他今番敢也不敢。”道犹未了,只见左右先锋、左右两哨副都督解上许多的人来。
第一宗是左护卫郑堂、右护卫铁楞。元帅道:“临阵失机,军法从事。”国师道:“这是王神姑的妖术所迷,理当轻恕。”元帅道:“虽然妖术所迷,也不免辱国之罪,各人重责二十棍。”各人领了二十,谢罪而去。
第二宗是那刺打等一干头目,共有十三名。元帅道:“这些头目都是助桀为虐的,一人剐他一千刀。”即时间,刀斧手把十三名头目一个剐上一千刀。剐一刀,叫番王看一看。番王跪在那壁厢,到狠似过寒山的。
第三宗是左头目苏黎乞、右头目苏黎益。元帅道:“这两个头目曾经劝解番王,早上降书降表,番王不从,却是知事的。”叫军政司每人簪他一枝花,挂他一段红。两个头目不肯簪花,不肯挂红。元帅道:“你敢嫌我的赏赐轻么?”两个头目说道:“小的怎么敢嫌轻?只是主忧臣辱,理不当受。”元帅道:“还是知事。”叫军政司各人赏他一副纱帽、圆领、角带、皂靴,以表他夷狄之有臣。
第四宗是番王宫殿里左右近侍、后妃、媵妾,共有五百名。元帅道:“家人犯法,罪坐家主。”与他们不相干,放他们回去,不得加害。”那五百口男男妇妇齐齐的磕上一个头,一拥而去。国师道:“且慢去。”蓝旗官即时拦住,叫:“你们且慢去。”却又一齐转来,一齐跪着。元帅道:“国师叫转来,有甚么话儿吩咐?”国师道:“这五百口人都是假的。”元帅吃了一惊,说道:“终不然又有王神姑的故事?”国师道:“王神姑还是撮弄的邪术,这些人却原不是人。”元帅道:“是个甚么?”国师道:“你看就是。”即时叫过徒孙云谷,取过钵盂水来,轻轻的吸了一口,照着这五百个人头面上一哂。只见五百个人就变了四百九十九个猴子,止有一个老妈妈儿,却是番王的母亲,倒还不曾变。国师道:“这一个却是人。”天师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早已有个天将把这些猴子一个一刀,四百九十九个,就砍做了九百九十八个。又是一场大蜡事。元帅叫过那个妈妈儿来,赏他一对青布,教他觅路而回。
第五宗到了咬海干。元帅道:“这畜牲是个祸之根,罪之首,也剐他一千刀。”番王道:“望元帅老爷饶他一命,姑容小的们这一次罢,小的即时回国献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贡上礼物,再加土仪,以赎前罪,万望元帅老爷宽恩!”元帅道:“我堂堂天朝,明明天子,希罕你甚么降书降表。我天兵西下,拉朽摧枯,希罕你甚么通关牒文。我中国有圣人,万方作贡,希罕你甚么礼物土仪。你这釜底游鱼,幸宽一时之死足矣,何敢多言!”
第六宗就该到王神姑身上。元帅道:“取过金花二对、银花二对、彩缎二表里,赏与王神姑。”大小各官心上都有些不服,都想道:“元帅一日精灵,这一会儿就糊涂来了,怎么一个王神姑反受赏?”只见王神姑受了金花、银花、彩缎表里,拜谢而去。番王高叫道:“泼贱婢,你把我卖得好哩!我教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咬海干高叫道:“王神姑,我和你也做夫妻一场,你怎么就闪我到这个田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马公道:“元帅差矣!这等一个泼妇人,费了我们多少的事,今日反要赏他。前日国师已误,元帅今日岂容再误。”元帅问王爷:“这个还是该赏不该赏?”王爷道:“不该赏。”又问天师道:“这个该赏不该赏?”天师道:“于理本不该赏。只怕赏的不是王神姑。”又问国师道:“这个该赏不该赏?”国师只是闭了眼,还你一个不开言。元帅吩咐叫过王神姑来。王神姑摇摇摆摆而来,众人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元帅道:“你把那副披挂除了。”即时除下了那副披挂,哪里是个王神姑。原来三宝老爷叫过夜不收来,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正是教他假扮个王神姑。扮成了王神姑,却才赚得咬海干住。有咬海干做了一对,人再不疑。却才一村到一村,都是这个啜赚之法。左右先锋、左右两哨,老爷耳根头告诉他如此如此,都是教他故意的追赶王神姑。到一村捉一村头目,一直赶到殿上,捉住番王,却才住手,都是这个前后相牵之法。马公公看见王神姑是个夜不收假扮的,却才心上明白,说道:“好妙计!我说一个王神姑反又受赏。”天师道:“我说只怕赏的不是王神姑。”国师也睁开眼来,说道:“亏你们好猜也。一个王神姑已自踏做了一块肉泥,怎么又会转世?”哪一个不说道:“此计妙哉!”哪一个不说道:“真好元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三宝老爷说道:“众人之功,亦不可诬。”叫军政司过来,论功颁赏有差。大设一席筵宴,着都马板传酒。酒罢,吩咐开船。道犹未了,只见两人两骑飞奔而来,高叫道:“宝船慢开哩!”塘报道:“来者何人?快通名姓。”来将道:“我们爪哇国国王亲随护卫官左右头目苏黎乞、苏黎益是也。”塘报道:“来此何干?”二头目道:“特赍降书降表、土仪礼物,赎取国王。相烦长官通报一声。”塘报官通报元帅。元帅吩咐道:“不受书表,不受礼物,左右头目不许相见。”左右头目跑在沙滩之上,再三哀告。王爷道:“既是来意殷勤,且叫他上船来,看是怎么。”老爷却才许他上船。递上降表,老爷不受。递上降书,老爷不受。递上礼物单,老爷不受。王爷接过单来看一看,只见单上计开:
温凉床一张,金花帐一副,龙鳞席一床,凤毛褥一副,玉髓香二箱,琼膏乳二瓶,频伽鸟一架,红鹦鹉四架,白鹦鹉四架,白鹿脯四瓮,白猿脂四瓮,极榔二匣,蚕吉补十盘,虾蝚酒十坛,桄榔酒十坛,柳花酒十坛。
老爷道:“礼物也不受。”左右头目再三哀告。老爷道:“非干我们不受,只因你这国王恶极罪大,不容于死。我这如今扭械了他,送到我天朝,明正其罪,教他死而无怨。”王爷道:“国王之罪虽重,左右头目之情可哀。元帅做个活处罢!”老爷道:“难以活处。这等的恶人,当即时枭首。但杀之似涉于专,故此械送他到京师。那时节生杀凭在咱万岁爷处。”王爷道:“械送到底是个威劫,不如得一段,心服,才是个长策。”老爷道:“若论心服,就要他亲自到我天朝谢罪,书表礼物,悉凭在他。”左右头目道:“小的们情愿护送国王亲自朝贡,不致疏慢。”王爷道:“有何所凭?”左右头目道:“小的们供下一纸服状在元帅处,倘有虚情,甘当受罪!”王爷道:“这个也通得。”左右头目即时见了番王,细说前事。番王道:“我情愿供招,又敢再违拗?”一会儿,供上一纸服状来。元帅读之,说道:
供状人爪哇国国王都马板,同左头目苏黎乞、右头目苏黎益,供为朝贡事:某僻处一隅,罔识天高地厚;懵生半百,不知日照月临。一不合无故要杀南朝天使一人;二不合无故要杀南朝从者百七十人;三不合恃强吞灭东国国王,并二为一;四不合天兵压境,负固不宾,提师抗拒。有此罪恶,积累如山。荷蒙元帅宽恩,开示愚顽生路。自今以往,舍旧从新;献岁以来,改恶为善。单于之颈,愿系阙门;可汗之头,不难太白。敢有疏慢,立受天诛。所供是实。
元帅接了供状,叫过番王来,说道:“你今番却不知死么?”番王道:“小的知死。”元帅道:“饶你一命,你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还不在话下。你须即时收拾,亲自朝贡天朝,我朱皇帝赦你死罪,你才得生。你自今以后,敢有半点差池,我教你碎尸万段,剐骨熬油,你才认得我元帅哩!”番王吓得只是抖战,连声答应道:“小的晓得了,小的晓得了。”又叫过左右头目来,吩咐他道:“你们既做个头目,须要教你番王为善,自古到今,有中国才有夷狄。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冠虽敝不置于足,履虽鲜不加于首。你自今以后,敢有故违,我拿你这些番狗奴,如泰山压累卵,你晓得么?”左右头目就磕上一千个头,说道:“晓得了。”又叫过咬海干来,吩咐他道:“你这番狗奴,只晓得持叉仗剑,扰乱四邻。你今日也把我天朝大将当个甚么人看承?敢如此倔强无礼!你这个祸根苗,就剐一万刀也还是少的。叫刀斧手来,拿他到船头上去,一刀两段,祭了海神,我们开船。”番王和左右头目自家讨饶且不及,谁敢与他乞饶?只得抱头鼠窜而去。咬海干拿到船头上,一刀两段,尸首丢在海里去了。
宝船齐开,一路前行,经过一个地方,叫做重迦罗。这个重迦罗也当不得一国,只当得个村落。四面高山,离奇耸绝。其中有一个石洞,前后三门,石洞中间可容二三万人,颇称奇绝。有一个年高有德的老者,头上一个头发髻儿,身上穿一件单布长衫,下身围一条稍布手巾,接着宝船,送上:
羚羊十只,鹦鹉一对,木绵百斤,椰子百个,秫酒十尊,海盐十担。
老爷见他风俗淳厚,人物驯良,又且来意殷勤,吩咐军政司收下他的礼物。却又取出一顶摺巾、一件海青、一副鞋袜,回敬于他。老者拜谢而去。
宝船又行,一行数日,经过许多处所;一处叫做孙陀罗,一处叫做琵琶拖,一处叫做丹里,一处叫做圆峤,一处叫做彭里。这些处所看见宝船经过,走出无万的番人来。一个个蓬头跣足,丑陋不可言。都来献上礼物,却是些豹皮、熊皮、鹿皮、羚羊角、玳瑁、烧珠、五色绢、印花布等项。老爷道:“你这礼物都从何处得来的?”众人道:“实不相瞒天使老爷说,小的们不幸生于夷狄之国,无田地可耕种,朝不聊生,只得掳掠些来往商货,权且度日。今日幸见天使,如拨云雾而睹青天,故此聊备些薄礼,少申进贡,伏乞天使老爷海涵。”元帅道:“智土不饮盗泉之水,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你这不义之物,我怎么受你的?只你们这一念归附之诚,却也是好处。我这里总受你一匹布。古语有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你们今日朝不聊生,还是我们德泽之未布。”众人惊服,号泣而去。宝船又行,一行数日,却又经过一个小国,名字叫做吉里地闷国。夜不收道:“此国田肥谷盛,气候朝热暮寒。男女断发,穿短衫,夜卧不盖其体。凡遇番船往来停泊于此,多系妇人上船交易,被其淫污者十死八九。”老爷道:“如此恶俗,叫过酋长来,杖五条。”吩咐他道:“男女有别,人之大伦。你做个酋长,怎么纵容妇女上船交易,淫污人?我这里杖你五条,你今后要晓得人之大伦有五,不可纵他为非。”酋长磕了几个头,说道:“小的今番晓得了。”这都是三宝老爷用夏变夷处。 宝船又行,一行又是数日,却到了一国,这个国是大国。宝船收入沟口,其水味淡。老爷甚喜,吩咐石匠立一座石碑,刻“淡沟”二字于其上。至今名字叫做淡沟。夜不收回复说道:“这一个国水多地少,除了国王,止是将领在岸上有房屋。其余的庶民俱在水簰上盖屋而居,任其移徙,不劳财力。”老爷道:“叫做甚么国?”夜不收道:“番名淳淋国,华言旧港国。”老爷道:“土地肥瘠何如?”夜不收道:“田土甚肥,倍于他壤。欲语有云:‘一季种谷,三季收金。’这是说米谷丰盛,生出金子来。”老爷道:“民风善恶何如?”夜不收道:“国人都是南朝广东潮州人,惯习水战,侵掠为生。”道犹未了,只见港里闪出一只小船来。船头上坐着一员番将:
脸玄明粉的白,手肉苁蓉的红。倒拖巴戟麦门冬,虎骨威灵三弄。怕甚白豆蔻狠,怯甚赤豆蔻凶。杀得他天门不见夜防风,藿乱淫羊何用。
塘报官远远的吆喝道:“小船不得近前,先通名姓。”番将道:“小的原籍广东潮州府人,姓施名进卿,全家移徙在这里。今日幸遇天兵,特来迎接,并没有半点异心。敢烦长官和我通报。”塘报官道:“你小船稍远些,待我和你通报。”施进卿道:“我这里止是一主一仆,并无外人。人官,你不必多虑。”塘报官传言,蓝旗官报进中军帐上,元帅吩咐叫他上船来。施进卿见了元帅,行了礼,说道:“小的原籍是广东潮州府人,姓施名进卿,洪武年间,遭遇海贼剽掠,全家徙移在这里。回首神京,不胜瞻仰!今日幸遇天兵下降,三生有幸,特来奉迎。”老爷道:“你敢是个阳顺阴逆么?”施进卿道:“小的只身独自,内无片甲,外无寸兵,纵欲阴逆,其道无由。”老爷道:“你虽不是阳顺阴逆,也决定是个公报私仇。”施进卿吃了一惊,连忙的磕一个头,说道:“老爷神见!”老爷道:“是个甚么事?”施进卿道:“只因小的有一个同乡人,姓陈名祖义,为因私通外国事发之后,逃在这里来。年深日久,充为头目,豪横不可言。专一劫掠客商财物,国王也禁他不得。有此一段情由,故此先来报上。”王爷道:“这还是个公恶,比公报私仇的还不同些。”老爷道:“这个国叫做甚么国?”施进卿道:“华言旧港国,番名浡淋国。”老爷道:“国王叫甚么名字?”’施进卿道:“叫做麻那者巫里。”老爷道:“前日朝廷赐予他一颗印,你可知道么?”施行卿道:“小的知道。洪武爷朝里,国王怛麻沙那三次进贡,三次得我们南朝大统历,得我们南朝文字币帛。”老爷道:“是了,你且回避。陈祖义即时就来,我这里有处。”施进卿去了。老爷叫过左护卫郑堂来,传出虎头牌一面,前往浡淋国招安,敢有半个抗违,大兵攻之,掘地三尺。
郑堂领了这面牌,径到浡淋国,传示国王及诸将领。国王同各将领接着这面虎头牌,牌上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从秦汉以来,递相授受,历年千百,未之有改,却被元顺帝白象驮入西番。盛德既膺天眷,宗器岂容久虚。为此,我今上皇帝钦差我等统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前下西洋,安抚夷荒,鞠问玉玺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禀玉玺有无消息,此外别无事端。不许各国因缘为奸,另生议论,致起争端。敢有抗违,动干天宪,一体征剿不恕,须至牌者。
国王读了虎头牌,说道:“我父子受朱皇帝大恩,久不能报。今日天使降临,快差一员将领前去迎接。我随后写下降书降表,备办进贡礼物,亲自拜见元帅,留住他在这里久住些时候,款待他一番,才是个道理。”道犹未了,早有一个将领,伟貌长身,全装擐甲,应声道:“末将不才,愿先去迎接天使。”国王起头看来,只见是个南朝人,姓陈名祖义,现任左标沙胡大头目之职。国王道:“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正好你去。”
陈祖义辞了番王,驾一叶小舟,同郑护卫前来迎接。见了元帅,行了礼。元帅道:“你是甚么人?”陈祖义道:“末将不才,原籍广东人民,姓陈名祖义,现任淳淋国国王位下左标沙胡大头目之职。”他看见元帅颜色有些不善,又奉承两句,说道:“元帅不必见疑,适才本国国王还有些二三其志,是末将细细的劝解他一番,他才不开口,故此末将先来迎接,正所以坚我国王之心。”元帅道:“左右在哪里?你和我把这个坚心的捆将起来。”陈祖义慌了,高叫道:“人来投降,杀之不祥。怎么反捆起小的来?”元帅道:“你在我中国私通外国,依律当斩。你在这外国劫夺营生,强盗得财,依律当斩。你有两个头也还是该死,莫说只是一个头。”陈祖义说道:“元帅,你屈了我这一片好心肠也。”元帅道:“你来接我,还是个公报私仇,有个甚么好心肠哩?”吓得陈祖义哑口无言,心里想道:“我南朝有这等一个通神的元帅,把我心肝尖儿上的事都扦实了。”元帅吩咐带过一边,待等国王相见之后,取来枭首。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浡淋国国王见。”元帅吩咐请进来。相见已毕,国王递上降表一封。元帅受下,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降书一封,元帅受下,拆封读之。书曰:
沣淋国国王麻那者巫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中夏外夷,分悬冠履。内尊外攘,筹属褰帷。矧我浡淋,每沾眷注。大统有历,文币生荣,在先皇已衔恩于九地;印篆授辉,舆马增重,在卑末益借庇于二天。捧日月之光,寒移雪海;沐灵雨之泽,春入花门。幸接台光,不胜雀跃!用伸尺素,伏乞海涵!某无任激切惶惧之至。年月日,某再拜谨书。
元帅读完了书,说道:“书中之言,足证贤王不背本国。”
王又递上一张进贡的草单来。元帅受下,开来一看,只见草单上计开:
神鹿一对(大如巨猪,高三尺许,前半截甚黑,后半截白花,毛纯短可爱,止食草木,不食荤腥 ),鹤顶鸟一对(大如鸭,毛黑颈长嘴尖,其脑骨厚寸余,外红色,内娇黄可爱,堪作腰带 ),火鸡一对(顶有软红冠,如红绢二片,浑身如羊毛,青色,其爪甚利,伤人致死,好食火炭,故名,虽棍棒不能致死),琉璃瓶一对,珊瑚树一对,昆仑奴一对(能踏曲为乐),血结二匣(治伤妙药),蔷薇水二坛,金银香二箱(其色如银匠饭花银器黑胶相似,中有一白块,好者白多,低者黑多,气味甚冽,能触人鼻),腽肭脐五十(其形如狐,走如飞,取其肾以浸油,名腽肭脐香)。
元帅看了草单,说道:“多谢厚礼。本不当受,但蒙国王真心实意,不敢不恭。”一面吩咐内贮官照单收拾礼物,一面吩咐安摆筵宴。国王又递上一个礼单,说道:“外有不腆之仪,奉充军饷。”元帅道:“公礼之外,一毫不受。”国王再四再三哀告不已。元帅接过草单来看,见单上有白米一百担,受此白米足矣。吩咐军政司收了他一百担米。白米之外,一毫不曾受。即时筵宴齐备。大宴国王,国王不用一毫肴品。元帅道:“贤王怎么不用肴馔,有何高见?”国王道:“卑末不火食。大凡火食,则本国大荒。”元帅道:“岂有此理!”国王道:“元帅既不准信,还有一件事,也是个大禁。”元帅道:“还有个甚么大禁?”国王道:“卑末又不水浴。大凡水浴,则本国大潦。”元帅道:“既如此,贤王终不然不食、不浴?”国王道:“食的止是沙糊,浴的止是蔷薇露。”天师在座上把头点了两点。元帅吩咐军政司取出带来的袍笏、鞍马各一副,回敬国王。国王拜谢。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国王看见锁械了陈祖义,心上吃了一惊,又不敢动问。
不知元帅取过陈祖义来,怎么处置他,且听下回分解。
第46回 元帅亲进女儿国 南军误饮子母水
诗曰:
征南大将出皇朝,巡海而西去路遥。
旗鼓坦行无狗盗,蛮烟尽扫有童谣。
剑挥白雪除妖兽,箭射青空下皂雕。
怪底孽余陈祖义,敢撑蛇臂漫相招。
却说元帅吩咐带过陈祖义来,国王心下吃了一惊,不知是个甚么事故。元帅道:“这陈祖义原在我中朝,私通外国,事露而逃。今日在你浡淋国劫夺为生,贻祸不小,恶极罪大。贤王,你可知道么?”国王道:“卑末失之于初,这如今有好些不奈他何处。”元帅道:“我这里明正其罪,与你国中除了这一害罢。”叫刀斧手来,把陈祖义押出辕门外,枭首示众。陈祖义吆喝道:“可怜见小的没有甚么罪哩!”元帅只是不听。一会儿开刀,一会儿献上首级。国王欠身道:“多谢元帅虎威,除此一害。只是卑末国中还有一害,敢求元帅何如?”元帅道:“是个甚么害?”国王道:“卑末国中有一土穴,每一年一次,奔出生牛数万头来,撞遇它一戳两段;吃了它,十死八九,甚是为害国中。望乞元帅为我做个处置。”元帅道:“此事须得天师。”天师即时取出飞符一道,递与国王,说道:“你拿我的符去,到明日子时三刻,用火烧在土穴之上,其牛自息。”国王拜谢。元帅又叫过施进卿来,取一副冠带赏他,着他替陈祖义为头目。吩咐他道:“殷鉴不远,你在这里务要用心,做个好人哩!”国王、施进卿一齐辞谢而去。
宝船前行,王爷道:“施进卿告诉之时,元帅还不曾看见陈祖义的面,怎晓得他就来?”元帅道:“这等假公济私的人,巴不得寻着我们,做个名目,故此我牌上说道‘此外虽无异情’,他越加放心大胆,这却不是他就来的机括?”众人道:“元帅神见。”元帅道:“咱这个不打紧,只不知昨日天师看见番王不火食、不水浴,他低着头点了两点,这是怎么?”即时去问天师。天师道:“贫道点头,是我算他一算。”元帅道:“算得他是个甚么?”天师道:“算得他是个龙精。”元帅道:“龙性畏火,故此见火则旱。龙性又喜水,故此见水则涝。”道犹未了,只见蓝旗官报道:“浡淋国国王差人送上柴草、蔬菜之类,现有十只小船在这里伺候。”元帅道:“各事收他一半,其余的还他。”蓝旗官又道:“本国新升头目施进卿,差人送上猪、羊、鸡、鸭、酒、米之类,现有四只小船在这里伺候。”元帅道:“一毫不可受他的。”蓝旗官传上来人口说道:“施进卿的礼物,都是国人情愿献上的,为因得了天师的飞符,今日子时三刻,烧在穴上,纸灰尚未冷,只见穴上一声响,早已撑出无限的竹木来,把个穴口堆塞得死死的。国人欢呼,故此各率所有,借施进卿的名字送上来,以表他各人的诚意。”元帅道:“既如此,各受一品,见意就是。”小船各自回去。行了数日,此时正是三月天,回首京师,正在游赏之处。有诗为证:
仙子宜春去游,风光犹胜小梁州。
黄莺儿唱今朝事,香柳娘牵旧日愁。
三棒鼓催花下酒,一江风送渡头舟。
嗟予沉醉东风里,笑剔银灯上小楼。
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处所,想是一国。”中军传下将令,落篷下锚稍船。稍船已毕,仍旧水陆两营。元帅吩咐夜不收上岸打探。打探了一番,齐来回话。老爷道:“这是个甚么关?”夜不收道:“这个关有好些异样处。”老爷道:“怎见得异样?”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生得眉儿清,目儿秀,汪汪秋水,淡淡春山。”老爷道:“这是各处风土不同。”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生得鬓儿黑,脸儿白,轻匀腻粉,细挽油云。”老爷道:“这是各人打扮不同。”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光着嘴没有须,朱唇劈破,皓齿森疏。”老爷道:“这是各人生相不同。”夜不收道:“这去处的人,一个个小便时蹲着撒,涧边泉一线,堤上草双垂。”老爷沉思了半会,说道:“终不然都是个女人家?”夜不收道:“小的也不认得是女人不是女人,只见:
汗湿红妆花带露,云堆绿鬓柳拖烟。
恍如天上飞琼侣,疑是蟾宫谪降仙。
王爷道:“似此讲来,是个女儿国。”老爷道:“女儿国就都是女人,没有男子哩。”王爷道:“没有男子。”老爷道:“既都是女人,可有个部落么?”夜不收道:“照旧有国王,照旧有文官,照旧有武将,照旧有百姓。”老爷道:“既如此,也要他一纸降表,才是个道理。”马公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你径过去罢!”老爷道:“无敌于天下者,天使也。岂可轻自径过去,把后来人做个口实,说道:‘当时某人下西洋,连个女人国也不曾征服得。’”王爷道:“虽不可径自过去,也不可造次征他。须得一个舌辩之士,晓谕他一番,令其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庶为两便。”老爷想了一想,说道:“咱学生去走一遭如何?”王爷道:“老元帅亲自前去,虽然是好,只一件来,主帅离营,恐有疏失。”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先士卒,古之名将皆然。又且一切军务,有王老先儿你在这里。”王爷道:“既是元帅要行,学生不敢十分阻挡。”好个三宝老爷,沉思了一会,收拾了一趟。王爷道:“元帅此行,有个甚么良策?”老爷道:“兵不厌诈。咱进关之时,扮作一个番将,见女王之时,却才露出本行。”王爷道:“怎么进关时,要假做番将?怎么相见时,反器本行?”老爷道:“进关时,恐怕他阻当,下情不得上陈,故此要假扮番将。相见时,咱自有言话到他。他见我是个南朝大将,敢不遵奉?故此反露本行。”王爷道:“妙计,妙计!”
老爷头上挽个头发丫髻,上身穿的短布衫儿,下身围着花布手巾,脚下精着两个膝儿骨,一人一骑,行了数里,只见果真的有一座关。关上有几个敲鼍皮鼓的,关下有几个拖槟榔枪的,都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抹朱,尽有一段娇娆处。老爷心里想道:“世间有此等异事!一国女人终生不知匹配,这个苦和我阉割的一般。”想犹未了,只见一个拖槟榔枪的吆喝道:“来者何人?”原来三宝老爷是个回回出身,晓得八十三种蛮纥纟达的声口,即时间调转个番舌头,说出几句番话,说道:“我是白头国差来的,有事要见你昔仪马哈刺。我有六年不曾到你这个国来,你快与我通报一声。”小番只说是真的,即时通报。原来女人国也有个总兵官。总兵官叫做个王莲英,听了这小番一报,说道:“白头国果是六年不相通问。”吩咐看关的放他进来。 老爷进了关,见了总兵王莲英,仍旧假说了几句番话。王莲英仍旧说道:“我和你六年不相通问。”老爷心里想道:“还是我大明皇帝洪福齐天,咱信口说个谎,也说得针穿纸过的。”总兵官领了老爷,同到国王朝门外。总兵官先时朝里去,禀说道:“今有白头国差下一员将官,手里拿着二封国书,要见我王,有事面奏,小臣未敢擅便,谨此奏闻。”女王道:“既是白头国差来的,你着他进来。”那总兵官翻身走到朝门之外,恰好不见了那个番官。怎么不见了那个番官?官便有一个,却不是起先的西番打扮,头上戴一顶嵌金三山帽,身上穿一领簇锦蟒龙袍,腰里系一条玲珑白玉带,脚下穿一双文武皂朝靴。总兵官左看右看,吃了一惊。老爷道:“你不要吃惊,适才相浼的就是我哩!”总兵官道:“你是甚么人?”老爷道:“我实告诉你罢,我不是白头国差来的番官。”总兵官道:“既不是白头国,你是哪里差来的?”老爷道:“我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绰兵招讨大元帅,姓郑名和,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抚夷取宝。今日经过你的大国,我不忍提兵遣将,残害你的国中。故此亲自面见你的番王,取一封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前往他国,庶几两便。”总兵官道:“原来你这个人老大的不忠厚。你一来就说你是南朝人,我便好对国王说你是南朝人,你何故又假说你是西番人?我已自对国王说你是西番人,这如今怎么又好再奏?”老爷道:“你如今不得不再奏。”总兵官道:“怎么不得不再奏?”老爷道:“你这如今番官在哪里?却不得个欺君之罪。莫若再奏,倒还是些实情。”总兵官想一想:“宁可再奏,怎敢欺君。”连忙的进朝去,复奏道:“我王赦臣死罪,臣有事奏闻。”女王道:“卿有何罪?有事直奏不妨。”总兵官道:“适才所奏的番官,原来是个假意装成的。”女王道:“他本是个甚么人?”总兵官道:“他本是甚么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大元帅,姓郑名和,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下西洋,取甚么宝。这如今到了我国,要甚么降书降表,通关牒文。望乞我王赦臣先前妄奏之罪!”女王听了这一席话,笑添额角,喜上眉峰,说道:“这是来将虚词,于卿何罪?他既是上邦天使,请他进来。”
总兵官请到老爷。老爷径自进去,见了女王。女王大喜,心里想道:“我职掌一国之山河,受用不尽。只是孤枕无眠,这些不足。今日何幸,天假良缘,得见南朝这等一个元帅。我若与他做一日夫妻,就死在九泉之下,此心无怨!”连忙问道:“先生仙乡何处?高姓大名?现居何职?”老爷道:“学生是南朝大明国人氏,姓郑名和,现居征西大元帅之职。”女王道:“先生既是上邦元帅,何事得到寡人这个西番?”老爷道:“钦奉咱万岁爷的差遣,领了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你西洋,探问传国玉玺。”女王道:“小国离了南朝有几万里之遥,又且隔了软水洋、吸铁岭,先生怎么能够到此?”老爷道:“咱宝船上有一个道士,能驱神遣将,斩妖缚邪。又有一个僧家,能袖囤乾坤,怀揣日月。故此过软水洋、渡吸铁岭,如履平地。”女王道:“小国俱是些女流之辈,不事诗书,怎么敢劳先生大驾?”老爷道:“因为你这一国都是些女身,恐怕不习战斗,故此不曾遣将,不曾调兵,只是我学生只身独自,但求一封降书降表,一张通关牒文,便就罢了。此外再无他意。”女王道:“姑容明日一一奉上,不敢有违。”老爷看见他满口应承,不胜之喜,起身告辞。
女王看见老爷人物清秀,语言俊朗,举止端详,惹动了他那一点淫心,恨不得一碗凉水,一口一毂碌吞到肚子里去。连忙留住老爷,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幸遇先生,聊备一杯薄酌,少叙衷情,幸勿推却。”一会儿筵席齐备,一会儿酒过数巡。两边侍立的都是些番嫔番嫱,两边鼓舞的都是些番腔番调。老爷坐了一会,心里想道:“这些女人似有些知觉,怎么不结媾邻国的男人?不免问他一声,看是怎么?”问说道:“国王在上,大国都是女身,原是个甚么出处?”女王道:“这如今也不得知当初是个甚么出处。只是我们西洋各国的男人,再沾不得身。若有一毫苟且,男女两个即时都生毒疮,三日内肉烂身死。故此我女人国一清如水。”老爷道:“饮不得酒了,告辞罢。”女王举起杯来,劝了一杯,又劝一杯。老爷道:“学生无量,饮不得。”女王道:“饮个成双作对的的杯,怎么推却?”老爷是个至诚的,哪晓得他的意思,老老实实的就饮了两大杯。女王又举起一对大金杯来,形如女鞋儿的式样,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道:“饮不得了。”女王道:“这是个同偕酒,我陪你一杯。”老爷不解其意,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他一鞋杯。女王又举起一对金宝镶成的莲花杯来,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道:“委实饮不得了。”女王道:“这是个并头莲酒,我陪你一杯。”老爷还不解其意,老老实实的又饮了一莲杯。女王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彩鸾杯来,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道:“今番却饮不得了。”女王道:“这又是个颠鸾杯,我还陪你。”老爷因他先前说了沾不得身的话,故此再不疑惑,只是老实就饮,又饮了他一鸾杯。女王又举起一对八宝镶嵌的金凤杯来,满斟了两杯酒,奉到老爷。老爷委是饮不得,坚执不肯接他的杯。女王道:“这是个倒凤杯,我陪你只饮这一杯罢,再不奉了。”老爷不好却得,又饮了一凤杯。老爷却一园春色,两朵桃花,其实的醉了。
那女王就趁着他醉,做个慢橹摇船捉醉鱼。吩咐左右拿蜡烛的拿蜡烛,拿香炉的拿香炉,把个老爷推的推,捺的捺,径送到五弯六曲番宫之中,七腥八膻胡床之上。老爷心里才明白,才晓得这一日的殷勤,原来是个淫欲之事,心里虽明,却也作做无法可治,只得凭他怎么样儿。女王叫散了左右,亲自到床上扶起老爷,说道:“先生,你岂不闻洞房花烛夜,胜如金榜题名时?先生,你是天朝的文章魁首,我是西洋的士女班头,一双两好,你何为不从?”老爷道:“你说你女人国一清如水,沾不得人身哩!”女王道:“那是我西洋各国的人,若是你南朝的人物,正好做夫妻。”老爷道:“自古到今,岂可就没有一个我南朝人来?”女王道:“并没有一个人来。纵有一个两个,我这里分亻表不匀,你抓一把,我抓一把,你扯一块,我扯一块,碎碎的分做香片儿,挂在香袋里面,能够得做夫妻么?”老爷道:“既如此,明日不扯在我身上来也?”女王道:“正是难得你的人多才好哩。你做元帅的配了我国王。你船上的将官,配我国中的百官。你船上的兵卒,配我国中的百姓庶民。一个雄的配个雌的,一个公的配个母的,再有甚么不匀么?”老爷心里想道:“这是韭菜包点心,好长限哩!把我的钦差放在那里么?”那女王原先是个邪的,再讲上了这半日的邪话,邪火越动了,也顾不得怎么礼义廉耻,一把把个老爷搂得定定的。老爷倒吃了一慌,说道:“你还错认了我,我是一个宦官。”女王不省得宦官是个甚么,只说老爷是谦词,说宦官官小,连忙说道:“我和你做夫妻,论个甚么官大官小。”也不由老爷分说,一把抱住老爷。老爷把个脸儿朝着里首,只做一个不得知。把老爷的三山帽儿去了,也只做不知。又把老爷的鞋脱了,也只作不知。又把老爷的上身衣服脱了,也只作不知。又把老爷小衣服褪了,也只作不知。又把个被来盖着老爷,也只作不知。你看他欢天喜地除了首饰,去了衣裳,趴到胡床之上,掀起个被角儿瞧一瞧,只见老爷的肌肤白如雪,润如玉。女王心下好不快活也。想一想,说道:“我今日得这等一个标致的丈夫,也是我前世烧得香好哩!”惹动了那一点淫心,一把搂着老爷,叫上一声“亲亲”,做上一个蜜蜜甜甜的嘴,恨不得一时间就偎红倚翠,云雨阳台。即只是不得老爷动手。他自己就把个手来摸上一摸,只是庭前难觅擎天柱,门外番成乳鸭池。那女王吃了一惊,一毂碌爬将起来,说道:“郑元帅,你是个阳人?你是个阴人?”老爷道:“我们是个体阳而用阴的。”女王道:“怎叫做体阳用阴?”老爷道:“我原初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这不是个体阳?到后面阉割了,没有那话,做不得那话,这却不是个用阴?”女王听着没有那话,做不得那话,高叫一声道:“气杀我也。”心里想道:“陪了这些羞脸,弄出这场丑来。也罢,断送了他,免得出丑。”叫左右来:“押出这个南官到朝门外去,枭了他的首级!”老爷道:“我南朝战将千员,雄兵百万,你杀了我,你即时祸事临门。”女王也怕,一面押出老爷去,一百叫寄监。老爷叫做:盘根错节偏坚志,为国忘家不惮劳。只得依从了他,再作区处。女王一面差人去打探南船上消息。
却说南船上王爷升帐,聚集大小将官,说道:“元帅老爷一去了两日,杳无音信。帐下诸将,谁敢领兵前去打探一番?”道犹未了,只见右先锋刘荫拱着一个回子鼻,睁着一双铜铃眼,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前去打探。”王爷道:“点齐五十名先锋,跟着刘先锋前去。”刘先锋拖一杆雁翎刀,骑一匹五明马,飞身而去。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座大桥:
隐隐长虹驾碧天,不云不雨弄晴烟。
两边细列相如柱,把笔含情又几年。
及至行到桥上,果是好一座大桥。两边栏杆上,都是细磨的耍孩儿。刘先锋勒住了马,看了一会。众军士也看了一会。却又桥底下有一泓清水:
一带萦回一色新,碧琉璃滑净无尘。
个中清澈无穷趣,孺子应歌用濯人。
刘先锋望桥下看一看,众军士也望桥下看一看。刚刚看得一看,众军士一齐吆喝起来。你也吆喝道:“肚里痛。”我也吆喝道:“绞肠痧。”吆喝了一会,众军士一声响,都跌翻在桥上,你又滚上,我又滚下。众人滚了一会还不至紧,连刘先锋也肚里疼起来,也滚下马来,挣扎了一会,说道:“我晓得了,这是西番瘴气,故此厉害。这桥下的水好,一则是清,二则是长流的。”内中有个军士说道:“水又怕有毒。”刘先锋说道:“你各人取出柳瓢来,有毒就看见。”众人说道:“是。”一齐儿步打步的捱下桥去。各人吃了一瓢水,却又捱上桥来,也论不得个尊卑,也叙不得个首从,大家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只指望肚子里止了疼,前去打探消息。哪晓得坐一会,肚子大一会;坐一刻,肚子大一刻。初然间还是个砂锅儿,渐渐的就有巴斗来大,纵要走也走不动了。
正在没奈何处,只听得鼓响叮通,人声嘈杂。刘先锋连一干军士,都只说是女人国有个甚么将官来了,走上桥来,恰好是自家的军士。原来王爷是个细密,先前差下了刘先锋,即时又差下张狼牙棒,前后接应。故此走上桥来,恰好是自家军士。张狼牙看见这等一个模样,吃了一惊。刘先锋却把个前缘后故,细说了一遍。张狼牙看见不是头势,只得搀的搀,架的架,大家顾弄得转来。王爷听见,说道:“这是他自不小心,种了毒在肚子里。”叫过夜不收来,吩咐他去把桥上桥下的事故,细问土民一番,限即时回话。
夜不收去了好一会不来。张狼牙急性起来,一人一骑,跑走如飞,早已撞遇着一个挑野菜的女百姓。他伸起手来一抓,回马就到中军帐下。那女百姓看见个王爷,吓得抖衣而战。王爷说道:“你不要惊恐,我这里有事问你。你那路头上的大桥,叫做甚么桥?”女百姓道:“叫做影身桥。”王爷道:“怎么叫做影身桥?”女百姓道:“我这国中都是女身,不能生长。每年到八月十五日,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都到这个桥上来照。依尊卑大小,站在桥上,照着桥下的影儿,就都有娠。故此叫做影身桥。”王爷道:“那桥底下的河,叫做甚么河?”女百姓道:“叫做子母河。”王爷道:“甚么叫做子母河?”女百姓道:“我这国中凡有娠孕的,子不得离母,就到这桥下来,吃一瓢水,不出旬日之间,子母两分。故此叫做子母河。”刘先锋听见这等的话,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今番却是个将男作女了。”众军士听见这等的话,也都吃了一惊,都说道:“我们今番不怕我铁铸的韸了。”王爷又问那女百姓,说道:“这水可有毒么?”女百姓道:“并没有毒,只是会催生。”王爷道:“可曾有人错吃了的?”女百姓道:“似孕非孕,就错吃了它。”王爷道:“错吃了它,把甚么去解?”女百姓道:“此去百里之外,有一座山,叫做骷髅山。山上有一个洞,叫做顶阳洞。洞里有一口井,叫做圣母泉。错吃了水的,吃下圣母泉,就解了。”王爷道:“这圣母泉可容易取得么?”女百姓道:“是我本国之人,无有取不得的。只怕你远方人氏,还有些难。”王爷道:“怎么有些难?”女百姓道:“这如今洞里有三个宫主娘娘住在里面,第一个是金头宫主,第二个是银头宫主,第三个是铜头宫主。你们又是远方,又是男子,只怕他不肯放你进去,故此有些难。”女百姓受了重赏而去。王爷传下将令:“那一员将官敢领兵前去,取将圣母泉来?”道犹未了,只见马公公说道:“郑元帅尚且亲入虎穴,咱学生不才,愿领一枝人马前去,取将圣母泉来。”王爷道:“既然老公公愿去,众军人有幸。须还得一员将官护卫着老公公前去。哪一员将官肯去?”道犹未了,只见武状元唐英说道:“马公公前去,末将不才,愿领兵护卫。”王爷道:“那洞里有三个宫主,须再得一员将官通同护卫,才为稳便。”
不知是哪一员将官肯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47回 马太监征顶阳洞 唐状元配黄凤仙
诗曰:
王母丁年跨鹤去,山鸡昼鸣宫中树。
圣泉泱泱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番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
天马西下水子母,愿借勺馀解救苦。
却说王爷道:“那洞里有三个宫主,须再得一员将官同去护卫,才为稳便。”道犹未了,只见游击都司胡应风说道:“末将不才,并不曾有寸功报主。今日马公公前去,末将愿领兵协同唐状元护卫。”即时间,两员将官、一位公公前去骷髅山顶阳洞。虽说有百里之遥。其实女人国脚步儿狭窄,只当得中国的三五十里,一会儿就到了。到了不至紧,早已有个巡洞的女兵报进洞里去。宫主问道:“来是男身,还是女身?”女兵道:“摇旗擂鼓,耀武扬威,都是个男身。”宫主道:“不知是哪里人?”女兵道:“不像我们西洋的人物。”宫主道:“敢是南朝来的?”女兵道:“人物出众,盔甲鲜明,想是南朝来的。”宫主道:“为首的是几个?”女兵道:“是三个。”宫主道:“你看得真么?”女兵道:“看得真。”三个宫主嗄嗄的大笑起来,说道:“若只是一个,一蠃两饮,少不得碾酸。就是两个,也还有一个落空,不免要听些梆响。可可的我们是三个女身,来的就是三个汉子,这却不是天缘凑巧?”连忙的披挂起来,一齐上马。金头宫主居中,紧迎着马太监。银头宫主居左,迎着唐状元。铜头宫主居右,迎着胡都司。
马太监自不曾上过阵,看见金头宫主人又来得凶,马又来得快,劈头一刀,他就措手不及,恰好的被他捞翻去了。唐状元看见去了马太监,心上吃慌,丢了银头宫主,来攒金头宫主。哪晓得银头宫主闪在脑背后,把个九股红锦的套索儿,一下子套倒个唐状元。三个南将同来,一上手倒去了两个,止剩得胡都司一人一骑。好个胡都司,抖擞精神,单战铜头宫主。铜头宫主武艺且是熟娴,都司心生一计,拨转马就走,铜头宫主赶下阵来。胡都司想道:“他今番遭我手也。”带住马往后一抓,实指望这一抓,一天雷电旌旗闪,万里云霄日月高。哪晓得是个海底寻针针不见,水中捉月月难捞。原来铜头宫主是个能征惯战的,看见抓来,他连忙的使个镫里藏身,躲过去了,那一抓却不空空的抓在马鞍鞒上!他又将计就计,带转马望洞里飞跑。胡都司只说是抓住了宫主,放心大胆追下阵去。铜头宫主听得胡都司的鸾铃,看看近着,扑地里兜转马来,一头拳正撞着胡都司的脸。胡都司吃了一惊,连忙的挺上一枪,不想这一枪又被他一掣,掣到二十五里之外,连胡都司早已被他夹在马上,进洞而去。
只听见金头宫主洞里鼓乐喧天,歌声彻地。原来他抢了马太监,不胜之喜,安排筵宴,叫过些歌姬舞女来,浅斟低唱,逸兴颠狂,把个马太监劝到小半酣,他自家已是大半醉。你看他两只手搂住了马太监,做上一个嘴,叫上一声“嫡嫡亲亲的心肝肉”,就要软肉衬香腮,云雨会巫峡。那马太监嗄嗄的大笑起来。宫主道:“你笑怎么?”马公公道:“我笑你错上了坟哩!”宫主道:“怎叫做错上了坟?”马公公道:“我虽然是个男子汉,却没有男子汉的本钱。”宫主道:“你怎么又没有本钱?”马公公道:“我已经割了的,故此没有本钱。”宫主心上还有些不准信,把只手去摸一摸,果真是个猜枚的吊谎,两手都脱空。金头宫主吃了一慌,问说道:“那两员将官可有本钱?”马公公心里想道:“这个妇人不是好相交的,待我骗他一骗。”说道:“若讲起他两个来,我就要哭哩!”宫主道:“怎么你就要哭?”马公公道:“都是阎罗王注得不匀,他两个忒有余,我一个忒不足。”宫主道:“怎么有余不足?”马公公道:“我没有半毫本钱,他两个一个人有两三副本钱。”宫主听说道有两三副本钱,心里就是猫抓一般,一下子撇了马公公,竟白跑到银头宫主洞里去。
只见银头宫主对着唐状元,一人一杯,正在吃个合卺之酒。他起眼—瞧,果是唐状元唇红齿白,不比马太监的橘皮脸儿。他心里又想道:“这人像个有两三副本钱的。”高叫一声道:“你们好快活也!”银头宫主道:“你们又不快活哩?”金头宫主道:“我的对子已经阉割过了,没有本钱,哪里去讨个快活?”银头宫主就狠将起来。说道:“你只好怨你的命罢!你告诉哪个?”金头宫主越发狠起来,说道:“你这个恶人,岂不记得当初的誓愿:有官同做,有马同骑?今日之下,你有孤老,叫我就怨命罢!”银头宫上道:“你不怨命,我把孤老分开一半来与你罢!”金头宫主说道:“你还讲个分开一半的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先尽了我,剩下的才到你。”道犹未了,—只手把个唐状元就抢将过去。银头宫主道:“我到口的衣食,你劈口夺下我的。砍了头,也只有碗口大的疤罢了。”两只手把个唐状元又抢将过去。抢得金头宫主性如烈火,胆似斗粗,就照着银头宫主的脸上狠地一拳。银头宫主急了,就狠地还他一剑。这—剑不至紧,早已把个余头宫主连肩带背的卸将下来。铜头宫主听见两个姐姐争风,说道:“一人一个就够了,怎么又要吃个双分哩?”自家跑过第二个洞里来,只指望劝解他们一番。哪晓得大姐姐已是连肩带背的砍翻在地上。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向边生,骂说道:“好贱人!你就只认孤老,就不认得个姊妹么?”也是一刀,即也就送了二姐姐的残生性命。这口刀是个戒手刀,若不长大,若不厉害,怎么会送了人的残生性命?原来二姐姐正扯着唐状元上床,通身上下脱得赤条条的,没有寸担,故此一时躲闪不及,却就一命还应填一命,冤冤相报不争差。
铜头宫主杀了二姐姐,掀起被来,看见个唐状元浑身上白白净净,嫩如玉,细如脂,双眉斗巧,十指夸纤,好标致也。早已惹动了他那一点淫欲之心,拽下了二姐姐的尸首,叫声左右的拖出去。他就捱上唐状元的床,搂住唐状元的腰,亲着唐状元的嘴,叫一声“乖乖”。唐状元心里也罢了。只见宫主腰眼骨上扑地一声响,一股鲜血冒将出来。唐状元只说是红官人到任,安排叫他起来净一净。落后仔细看时,只见腰眼骨上一个大窟窿。唐状元吃了一惊,一毂碌爬将起来,披了衣服,出了洞门,却只见马太监手里提着一口钢刀,笑嘻嘻的说道:“唐状元,你看好刀哩!”唐状元故意的看了一看,说道:“原来是口刀,我只说是劈风月的斧子。”只见胡都司跑将来,说道:“原来是口刀,我只说是个劈风月的斧子,险些儿掉落了陷人坑。”唐状元问道:“这是哪个杀的?”马公公道:“是咱看见他姊妹们争风厮杀,趁着这个机会,结果了他。”唐状元道:“你怎么晓得到这个洞里来?”马公公道:“是咱看见他女郎儿打扫尸首,咱问他一声,他告诉咱这等一段缘故,咱就闯将进来。”胡都司说道:“闲话少叙罢,营里等着圣母泉哩!”三个人取了泉,跨上马,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见了王爷,王爷万分之喜。把圣母泉送与刘先锋,给散五十名军士。圣母泉果是有灵,不出三日之内,旧病痊愈。王爷道:“刘先锋的病体幸而痊可,只是郑元帅还不见个信音。这如今帐下哪一员将官领一枝军马,前去打听一遭?”道犹未了,帐下闪出一员将官,戴一顶二十四气的太岁盔,穿一领密鱼鳞的油浑甲,系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金带,使一杆单边锋快的抹云枪,骑一匹凤苑天花的奔电赤,朝着帐上打一个拱,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前去,少效微劳。”王爷抬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将军黄彪。王爷道:“此处虽是个女人国,其实的女柄男权。黄将军,你不可看得他容易。”黄彪打一个拱,说道:“谨依遵命,不敢有违。”辞了元帅,跨上征鞍,领了军马,径投女人国而去。行到白云关下,早有个女总兵领了一枝女兵女卒,骑一匹胭脂马,挎一口绣鸾刀,你看他:
脸不搽钟乳粉,鬓不让何首乌。不披鳖甲不玄胡,赛过常山贝母。细辛的杜仲女,羌活的何仙姑。金铃琥珀漫相呼,单斗车前子路。
女总兵抬起头来,只见南阵上的将军,也不是个等闲的:
地下的大腹子,天上的镇南星。威风震泽泻猪苓,神曲将军厮称。小瓜蒌谁桔梗,浮瞿麦敢川荆。神枪皂角挂三棱,栀子连翘得胜。
女总兵心上也有半分儿惧怯,提起胆来高叫道:“来将何人?早通名姓。”黄将军道:“俺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是也。你是何人?敢来和我比手?”女总兵道:“俺西牛贺洲女人国国王驾下护国总兵官王莲英是也。你还不晓得我老娘的手段,你敢在这里诳嘴么?”说得个黄将军一时怒发,劈头就是一枪。王莲英也尽惯熟,复手就是一刀。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大战二十余合,不分胜负。王莲英心生诡计,拨转马跑回阵去。黄将军杀得怒发冲冠,大喝一声道:“杀不尽的贱人,哪里走!”刚刚的赶上三五十步,王莲英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铁桶儿,念了几句,只见铁桶里一道黑气冲天,那黑气落将下来,就缠在黄将军的身上,左缠右缠,哪里是个黑气,原来是个蚕口里抽出来的细丝,把个黄将军就像缠弓弦的一般缠将起来。饶你就是勇赛关、张,也只好束手听命。一伙女兵抬着黄将军去了。
南阵上的军士报上王爷。王爷道:“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再去?”道犹未了,闪出狼牙棒张柏来,钢须乱戳,虎眼圆睁,应声道:“末将愿领兵再去。”王爷道:“务在小心,免致疏失。”张柏道:“末将敢不小心!”带过乌锥马来,飞身而上,跑出阵去,迎着王莲英,只是一荡狼牙棒,连捣几捣。王莲英看见张将军就像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好不怕人也。又见他的狼牙棒重又重,快又快,雨点的一般下来。他自家晓得支架不住,连忙的拨转马,连忙的取出铁桶儿来,连忙的念动咒语,连忙的缠着张狼牙。张狼牙大怒,脱又不得脱,急又急不得,高叫道:“泼贱人!你怎么这等歪事缠我?”又是——伙女兵把个张狼牙抬将去了。
王莲英一连拿了南朝两员大将,心下要留一员做个佳偶,却又想一想说道:“南朝的人物第一标致,若只是这两官却不怎的。一个脸如锅底,一个面似姜黄,都不中我的意,不如且送上国王,表我的功绩,看后面何如,再作道理。”送上国王,国王也不中意,吩咐寄监。
王莲英再来讨战,蓝旗官报上中军。王爷道:“似这等——个女人国,一日输一阵,两日输两阵;一阵输一员将,两阵输两员将,却怎么还征得大国?却怎么还取得国宝?好恼人也!”唐状元看见王爷吃恼,打一个拱,说道:“末将愿领兵出阵,擒此女总兵。”王爷道:“已经输了两阵,全在这一阵成功,你却不可造次。”唐状元道:“仰仗元帅虎威,一战必克。”道犹未了,擂鼓三通,一声信炮,唐状元绰枪上马,直奔王莲英。王莲英看见个唐状元清眉秀目,杏脸桃腮,三绺髭须,一堂笑色,心里想道:“这个将军才是我的对子。”问说道:“来将高姓大名?愿求见教!”唐状元道:“你这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识时务的泼贱货,哪里认得我武状元浪子唐英。”王莲英听见说“状元”二字,愈加满心欢喜,想道:“五百名中第—先,花如罗绮柳如烟。绿袍着处君恩重,黄榜开时御墨鲜。世上只有状元是个第一等的人,我今日拿住了他,尽晚上和他鸾交凤友。到了明日早上起来,我就是状元奶奶,好快活也!”心里只在想着快活,也不晓得手里的刀怎么在舞,也不晓得座下的马怎么在跑。猛然间收转神来,只见唐状元的枪漫头劈面,雨点般凶。好个王莲英,连忙的下阵而走。唐状元心里想道:“这个女人又不曾厮杀,怎么会败阵而走?莫非是个诈败佯输,赚我下去。只一件来,我若是不敢赶他,便羞了我状元二字。”狠着一鞭,赶将下去。眼见王莲英手动,眼见王莲英手里出烟,唐状元晓得是个术法,照着黑烟头上戳他一枪,试他是个甚么出处。哪晓得那个烟都是扯不断的,反把个枪带将上去。唐状元去了枪,连忙的补上一箭。箭还不曾离弦,弓还不曾拽满,两只手恰好是缠做了一只,一个人恰好是缠做个半个。怎么一个人缠做了半个?原来有手动不得,有脚走不得,有本领使不得,这却不是半个?又是一伙女兵抬将去了。
王莲英得了唐状元,心中大喜,吩咐女兵:“径送到我自己府中来。”众女兵抬进了府门,放在堂下。王莲英亲自下来,解了绳索,请升上座,拜了两三拜,说道:“适来不知进退,冒犯了将军虎威,望乞恕罪!”唐状元道:“杀便杀,砍便砍,有个甚么冒犯不冒犯!”王莲英道:“状元差矣!二世人身万结难。死者不能复生,你何轻生如此?”唐状元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你这贱人晓得甚么!”王莲英又赔个笑脸,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里姻缘似线牵。贱妾不才,愿奉将军枕席,将军意下何如?”唐状元道:“休要胡说!吾乃天朝上将,怎么和你蛮邦夷女私婚?”王莲英道:“状元,你休小觑我夷邦。你若是和我结为姻眷,头顶的是画栋雕梁,脚踏的是金阶玉砌;思衣而有绫绢千箱,思食而有珍馐百味;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不但只止于此,你若是有心对我,朝中还有甚么人?你就做得女儿国的皇帝,我就做得正宫皇后娘娘。”唐状元听知他说道甚么穿衣吃饭,已是有九分不快;却又听见他说到朝中还有甚么人,他心里就有十分吃恼,想道:“这个女人是个无父无君之贼。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站起来照面啐上他一口吐沫,喝一声:“唗!你这大胆的泼贱奴,敢胡言乱道如此!鸟兽与我不同群,你快杀我!你不杀我,我便杀你!”这一席唐突,把个王莲英羞得满脸通红,浑身是汗。自己不好转得弯,叫左右的推出去枭取首级。把个唐状元即时推在阶下。
早又有一女将,原日也曾中过状元,只因御酒三杯,掉了金钟儿在地上。女王大怒,说他慢君,把探花王莲英升做状元,把他贬做司狱司—个大狱官,姓黄名凤仙。黄凤仙虽是女流之辈,文武兼全,才识俱足。他看见唐状元人物齐整,语言秀爽,心里想道:“此人器宇不凡,终有大位。俺不免设一小计,救他出来,这段姻缘在我身上,也不见得。”连忙的跪着禀道:“来将理虽当斩,但南朝船上有个道士,名唤引化真人;有个和尚,名唤护国国师。我们却不知他的本领,不知日后的输赢。依小将愚见,留下此人,同前番两个一齐监候。倘或南船上大胜,有此一千人是个解手。若是南船上大输,拿了道士、和尚,一齐处斩,未为迟也。”黄凤仙这一席话,有头有尾,有收有放,怕甚么人不听?王莲英即时依允,说道:“你带去监候着,只是不可轻放于他。”黄凤仙说道:“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即是炉。怎么敢轻放于他。”迳自领了唐状元,送在司狱司监里。
唐状元见了张狼牙、黄游击,各人诉说了一番,都说道:“那妖精不知是个甚么东西,沾在身上如胶似漆一般,吃他这许多亏苦。”唐状元又问道:“郑元帅在哪里?”张狼牙道:“说在甚么南监里。”道犹未了,黄凤仙进监来陪话。三位叙一番话,奉一杯茶。唐状元道:“适蒙救命之恩,谢不能尽;又蒙茶惠,此何敢当?”黄凤仙道:“说哪里话。就是我总兵官,也原是好意。只因语话不投,故此恩将仇报。”张狼牙道:“也未必他是真心。”黄凤仙道:“男有室,女有家,人之大欲,岂有个不真心的?”张狼牙道:“假如尊处偏不愿有家哩?”黄凤仙道:“非媒不嫁耳,哪有个不愿有家之心?”张狼牙的口快,就说道:“既是尊处愿有家,我学生做个媒也可得否?”黄凤仙道:“只要量材求配。”张狼牙道:“尊处也曾中状元,就配我唐状元这个,岂不是量材求配?”黄凤仙道:“只怕唐状元嫌弃我是个夷女,羞与为婚。”唐状元低了头不讲话。黄凤仙道:“唐状元,你不要嫌弃贱妾。若是贱妾配合于你,我总兵官之法,立地可破。”唐状元心里想道:“若是依从于他,是个私婚夷妇之罪。若不依从于他,他又说道会破总兵官术法。也罢,元帅在此不远,莫若请出他来,凭他尊裁,有何不可?”却说道:“既承尊爱,非不遵依,你只请出我郑元帅来,我自有处。”黄凤仙即时开了南监,取过郑元帅来。三位将官草率相见,大家告诉一番。元帅道:“这如今都陷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日?”张狼牙道:“可恨那总兵官的妖邪术法,不知怎破。”元帅道:“哪里去寻主破头阵来?”张狼牙说道:“此一位狱官,姓黄,双名凤仙,他晓得严个破阵之法。只是他要配合唐状元,方才肯说。”元帅道:“既如上比,公私两利,有何不可?我这里主婚。”张狼牙道:“有了元帅主婚,愈加妙了。唐状元,你可拿出聘礼来。”唐状元道:“我腰里有条玉带,解下来权为聘礼。”即时间两家相见,两家结纳。元帅道:“你二人还转私衙里去,恐怕监里别有耳目。”二人应声:“是。”黄凤仙领了唐状元,归到私衙里面。此时已是三更天气,两个归到洞房:
水月精神冰雪肤,连城美璧夜光珠。
玉颜偏是书中有,国色应言世上无。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隐绣模糊。
何当唤起王摩诘,写作和鸣鸾凤图。
到了明日早上,唐状元依旧进监。黄凤仙正然梳洗。只见总兵官了一个飞票:“仰狱官黄凤仙火速赴府毋违。”黄凤仙接了飞票,吓得魂不附体,只恐怕泄漏了昨夜的机关。这正是: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黄凤仙跑到总兵官府里,跑在丹墀里也还战战兢兢。只见总兵官说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与我备办下三百担干柴,灌上些硫磺焰硝引火之物,到东门外搭起一个柴篷来,把南朝三个将官和前日那一个太监一齐捆缚了,丢在篷上烧化了他,才泄得我心中之恨。你用心前去,不可有违。”黄凤仙道:“敢不钦遵!”出了总兵官府,来到监中,把个干柴烈火的事说了一遍。一个元帅,三位将官,都吃了一惊,都说道:“事至于此,都在黄凤仙身上。”黄凤仙说道:“但有吩咐,我无不奉承。只是仓卒之间,你们众人商议一个良策。”唐状元道:“捆缚之时,都用个活扣儿,我们好一扯一个脱。”黄凤仙道:“就是个活扣儿。”人,你就当先开路。”黄凤仙道:“就是开路。”张狼牙道:“赤手空拳,走也没用。须得副鞍马,须得副披挂,须得副兵器。”唐状元道:“这些事都是一套的,只用一计较。”张狼牙道:“甚么计较?”唐状元道:“黄夫人,你见总兵官,只说我南朝人不怕死,只是不肯遗下这些披挂、鞍马、兵器在这里。若是一齐烧了,他便死心塌地。若是留下了他的,他就做个魍魉之鬼,吵得你昼夜不宁。总兵官问你怎么烧,你就说道各人的物件,摆在各人面前,省得他明日死后,又来鬼吵。”黄凤仙道:“此计大妙。”即时去见总兵,报道:“柴篷俱已齐备,请元帅钧令,取出南朝将官来,以便行事。”总兵官发下军令:“取过南朝郑太监、黄游击、张将军、唐状元一干将帅,严加捆绑,押赴东门外,不得疏虞,取罪未便。”
毕竟不知押赴东门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48回 天师擒住王莲英 女王差下长公主
诗曰:
西洋那识绮罗香,未拟良媒自主张。
为爱风流高格调,最堪尘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此日状元遭厄难,殷勤全仗硬担当。
总兵官军令已出,黄凤仙把个南人不怕死的话,南人不肯遗下披挂、兵器、鞍马的话,魍魉鬼作吵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总兵官大惊,说道:“喜得你来禀我,不然我一家大小不得安宁。凡事悉依你处就是。”黄凤仙大喜,心里想道:“果中我唐状元之计。”三通鼓响,黄凤仙押出南朝四员将帅,径出东门,出在东门之处柴篷左侧。张狼牙把个眼瞧一瞧,果然是四副披挂,四副兵器,四副鞍马。他忍不住心头大怒,大喝一声,把个浑身的绳索,逐寸逐分的断了。那三员将帅都寻着活扣儿,一扯一个空。各人得了各人的披挂,各人拿了各人的兵器,各人跨上各人的鞍马,一拥而来,齐奔宝船之上。
却说总兵官主莲英听知道这一场凶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骂说道:“好贱婢!你有多大的本领。焉敢卖国求荣!”即时点起精兵一枝,取出披挂,跨鞍上马,开了东门,一径赶将来,高叫道:“卖国求荣的泼贱婢哪里走?”唐状元听见有人吆喝,说道:“黄夫人,倘或有人赶来,我和你怎么处?”黄凤仙道:“—手不敌两掌,我和你四个人,倒反怕他一个人么?”唐状元道:“只因他的术法有些不好处得。”黄凤仙道:“他的术法在我手里,你过会儿看我破来。道犹未了,王莲英一人一骑,当头一枝女兵随后,竟直赶近身来。唐状元叫黄游击护卫元帅先走。他这三个勒转马来,一字儿摆着:黄凤仙在中,唐状元在左,张狼牙在右。只见王莲英摆开阵来,高叫道:“狗烂肉,我费心拿的人把你受用,你还把我的江山都卖了来。”黄凤仙道:“你还不羞哩!你把你父母生来两块皮,哀求了一日还没有人要,还说是你拿的人我受用。”起手就是一刀。王莲英急忙的还一刀,你一刀,我一刀,两个番将,两骑番马,两张番刀,砍做一砣儿。王莲英恨不得一口凉水把个黄凤仙一口吞在肚子里,抖擞精神,越战越英勇。唐状元又恐怕黄凤仙不得胜,一骑马,一杆枪,斜曳而来。王莲英看见唐状元帮杀,心上越发碾酸,提起口刀,单战唐状元。战了三五合,王莲英又拨转马走。唐状元要在黄凤仙面前卖弄手段,竟赶他下去。黄凤仙晓得总兵的毛病,也只得跟他下去。可可的王莲英捧出铁桶来,飞出黑烟来。看看的黑烟又要往下落,只见黄凤仙袖儿里面飞出一个乌鸦,那乌鸦一飞,飞在天上,一个鹞子翻身,却又落将下来,紧紧的落在王莲英的头上,那一股黑烟都不见了。王莲英看见破了术法,没兴而去。
这三位回马不用鞭,径到宝船上。唐状元道:“你总兵官那一股黑烟,是个甚么术法?”黄凤仙道:“叫做蜘蛛罗网法。铁桶儿里面是个蜘蛛,掀开了桶盖,那蜘蛛就飞上去。飞上去复飞下来,抽出的丝就把个人捆缚得定定。故此叫做蜘蛛罗网法。”唐状元道:“黄夫人,你袖儿里飞出来的是个甚么法?”黄凤仙道:“是个乌鸦法。蜘蛛看见了乌鸦,自身难保,还肯吐丝哩!故此就破得他的。”唐状元道:“妙计,妙计!”到了宝船上,拜见元帅。元帅甚喜,颁赏有差。相见大小将官,大小将官甚喜,哪个不说道:“天姿国色,盖世无双。”哪个不说道:“唐状元是个才子,黄凤仙是个佳人。才子佳人信有之。”唐状元道:“今日无事,休息一番。”黄凤仙道:“我那王总兵昨日败阵而去,不知怎么气满胸膛。一会儿就好来厮杀也。”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王总兵在阵前讨战,坐名要黄凤仙。”元帅道:“选下精兵一枝,跟着黄凤仙出马。”马公公道:“新降的妇将,未知他心腹何如,恐有里应外合之变。”元帅道:“黄凤仙忠良谨厚,不必过疑。又且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马公公道:“元帅之言,见得最大。”即时差下黄凤仙出阵。
黄凤仙出在阵前,看见个王莲英,自古道:“恩人相见,分外眼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莲英高叫道:“你那败坏我夷邦风俗,辱国的贱人,早早下马受我一刀,免得费我手脚。”黄凤仙大笑,说道:“我把你这个贱婢,你死在头上,还不省得。”拍马舞刀,直取王莲英的首级。王莲英大怒,说道:“你是何等的人?敢来犯我上辈!”急架相迎。两家子杀在一处。黄凤仙心生巧计,兜转马走回来。王莲英杀得气起,竟自赶下来。黄凤仙扭转身子,扑地一响。王莲英眼快,看见是枝箭飞过来,连忙的撇一刀。撇一刀不至紧,把枝箭撇做了两段,每一段中间就爆出十枝小箭来,都射着王莲英的身上。早已一枝中了他的左腿,一时间忍不过疼,败阵而去。原来这个箭总是一枝大箭,箭里面藏着二十枝小箭,不用弓,不用弦,只在袖儿里递将出去。对敌的看见箭来,小不得把个兵器来隔。隔断了那枝大箭,却不爆出那些小箭来?又多又快,少不得伤人。名字叫做个子母箭。这是黄凤仙遇着神师所授,百发百中,故此王莲英受了他这一亏。
黄凤仙借了这些赢势儿,赶他下去。王莲英又古怪,径跑到海边上。黄凤仙也赶到海边上。一赶赶急了他,王莲英连人带马,一毂碌跳进海里去了。黄凤仙骂道:“泼贱人,我晓得你死在头上,只是便饶了你得个囫囵尸骸。”掌起得胜鼓,径回宝船。元帅大喜,赏赐甚厚。黄凤仙领了赏赐回来,唐状元道:“只怕你总兵官是个诈死。”黄凤仙道:“诈死除非是个水囤之法。我平生不曾看见他有这个法儿。”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道:“昨日女将王莲英又来讨战。”唐状元道:“我说是个诈死。”连元帅也吃了一惊,说道:“可看得真么?”蓝旗官道:“一则形象无差,二则他自家称名道姓,岂有个不真的?”马公公道:“夷人心术不端,即此一事,就看得他破了。”王爷道:“假捏军功,依律该斩。”元帅叫过黄凤仙来,吩咐道:“你昨日这一功,却有些不实哩!”黄凤仙道:“非末将敢欺元帅冒认大功,委果是他跳下海去,众军士所共见的。”元帅道:“你是夷人,不知我朝法度。假捏军功,依律处斩,你可晓得么?”黄凤仙道:“晓得了。容末将再去阵前,将功赎罪罢。”元帅道:“这个也通。”唐状元看见元帅说个“也通”两个字,他就晓得元帅心上还有些疑惑,朝着上打一拱,说道:“末将愿同黄凤仙出阵,一则监军,二则助他一臂之力。”元帅依允。
两个人即时披挂上马。王莲英迎着就叫道:“烂狗肉,你可晓得我的厉害么?”黄凤仙道:“饶你厉害,我要活捉你来。”二人大战,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王莲英手里又在撮撮弄弄,撮弄出一个小小的葫芦,不过三寸来长,正在朝着太阳来晃也晃。唐状元先前就看见了,带过马来,照着他的葫芦就是一枪。一枪不至紧,戳得个葫芦有千万道的金光一进而出。唐状元的两只眼,如同两道闪电一般,一只眼一道闪电,又还开得个眼?不觉的扑一声响,掉下马来。王莲英伸起刀就要动手,吓得个黄凤仙魂不附体,连忙的架住,救起了唐状元。王莲英又寻着黄凤仙,单单厮杀。杀了一回,也拿出个葫芦,朝着太阳晃一晃,就爆出十万道金光来。黄凤仙看见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我老娘多年不用的,你敢抄这旧文章来哄我么?”轻轻的张开口,对着西北上叹一口气,早已不见了那个万道金光。王莲英看见一法不中,二法不成,连忙的飞过一口剑来,砍着黄凤仙的顶阳骨上。黄凤仙又笑了一笑,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轻轻的插在地上。王莲英看见不能取胜,心上有些慌张。只见黄凤仙手里又拿了箭来,王莲英越加慌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不要把那个暗箭伤人。明日来,我和你明日决一个胜负。”黄凤仙道:“你今番晓得我老娘厉害么?”各自散阵。黄凤仙同着唐状元得胜归来,元帅大喜,又行赏赐。
明日两家又是这等对阵。王莲英说道:“贱人,今日若不斩你首级,誓不回兵!”黄凤仙道:“我今日不斩你的驴头,也不住手。”两个人一行说着话,一行就翻过脸来,提刀大战。双战了二三十合,王莲英诈败佯输,走下阵去。黄凤仙明知其计,偏不怕他,偏要赶他下去。原来王莲英是个拖刀之计,两马相近,扭转身子来,劈头就是一口绣鸾刀。黄凤仙的马跑发了收不住,那一刀可可的照着他的顶阳骨上下来。唐状元看见,吓得浑身抖战,急忙的架起枪来,大喝一声道:“畜生哪里走!”原来圣天子有百神相助,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唐状元这一声喝,喝得个黄凤仙的马倒退了三五步,那一刀紧紧的掉在他的马面前。王莲英收起了刀,叫做个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一个怎禁得他两个?没奈何又走到海边上,又跳在海里去了。唐状元道:“这是个脱身之法,我和你把军马扎住在这里,看他几时上来。”一日守到日西,杳无踪迹,方才收兵罢战,报与元帅得知。元帅重赏。
到了明日上,蓝旗官又来报道:“番将讨战。”元帅心上有些吃恼,说道:“西洋地面,专一出这等一个女人,倒有些费嘴。”洪公公道:“这女人都是些邪术,何不去请天师来作—区处?”去问天师,天师道:“还是国师。”又问国师,国师道:“要贫僧擒此女人,先要选下一员好汉,听贫僧的号令。”元帅道:“要个甚么好汉?”国师道:“要个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这等一个好汉才去得。”元帅道:“帐下诸将哪个去得?”道犹未了,只狼牙棒张柏大叫道:“末将不才,其实去得。”元帅道:“怎见得你去得?”张柏道:“末交不怕天地、不怕鬼神、水里水去、火里火去,故此去得。”国师道:“这个女总兵善能人水,他每番诈败佯输,跳到海里去。你明日和他交手之时,他在前面跳下海,你在后面也要跳下海。又要在海里面和他大杀一场,且要拿得他上来,才算你去得。”张狼牙想一想说道:“跳下海去不至紧,却不淹死了我?我做个魍魉之鬼,怎么能够再来斩将立功?怎么能够再生还大明国?这个事成不得。”心里不肯去,口里不作声。国师早已知其意,笑一笑说道:“你这个人有勇无谋,成不得甚么大事。再有哪个好汉去得?”道犹未了,黄凤仙跪着禀道:“末将不才,勉强去得。”国师道:“那女将下海,你也要下海,须是不怕死,才去得哩!”黄凤仙道:“既然有心为国,一死何辞?”国师看见他英雄慷慨,心里老大的服他,即时间袖儿里取出一件宝贝来,交与黄凤仙。黄凤仙接在手里一看,只见是个滴溜圆圆眼大的一颗珠儿。黄凤仙道:“国师老爷在上,敢问这个宝贝叫做甚么名字?”国师道:“叫做个碧水分鱼。”黄凤仙道:“甚么叫做个碧水分鱼?”国师道:“拿它在手里,跳下水时,水分两开,中间让出—条大路。凡是蛟龙鱼鳖,无所不见,故此叫做个碧水分鱼。我南朝算命的先生,都写它做个抬牌,正取它这一段好处。”黄凤仙道:“我那个女总兵还会驾雾腾云哩!”国师道:“我别有调度,你只管放心前去。”黄凤仙拜谢国师,拿了宝贝儿去。张狼牙说道:“我的胆子略小了些些儿,哪里晓得有这等的宝贝。”这叫做是个当场不展,背后兴兵。国师又请过天师来相见,请他驾起草龙,专等海里的妖精腾云上来,擒拿着他,不可轻放。
安排已毕,到了明日早晨,王莲英又来讨战。黄凤仙单刀出马,两个人杀做一砣儿。杀了一会,五莲英还是昨日的旧谱子,照着个海边上只是一跑。黄凤仙大笑了三声,说道:“你今番再走到哪里去也!”王莲英连人带马跳下海里去了。黄凤仙道:“泼贱人,你会下海,偏我不会下海么?”连人带马,也跑下海去。王莲英心里想道:“这个贱人,今日自送其死。”勒转马来,两家子在海里面,又大战了二十多合。王莲英看见海里水每每的分开去,不淹着个黄凤仙,黄凤仙在水里越战越精爽,他心里就晓得有些不停当,念动真言,宣动密语,连人带马,一驾黑云,腾空而起。黄凤仙大怒,说道:“你会腾云,偏我不会腾云哩!”也是一驾黑云,腾空而起。王莲英在头里,张天师看见他起来,一个九龙神帕扑的一声响,罩将下来。黄凤仙听见扑的一声响,怕有个甚么疏失,急忙的落下云来,先在地上。只见王莲英一罩罩着,掉将下来。刚刚的掉将下来,黄凤仙就走近前去,照头一刀,砍下一颗首级。天师落下了草龙来,黄凤仙已是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一颗首级。黄凤仙道:“不知天师在上,小将僭了。”天师收了宝贝,说道:“斩将搴旗,怎么论得一僭字。”见了元帅,献上首级。元帅大喜,重颁赏赐,大设筵宴。元帅道:“今番女人国再没有这等一个对头了。”众将官道:“眼见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哪晓得那个女王,听知道总兵官砍了头,倒吓得兢兢战战,吩咐女学士撰下降书降表,吩咐女尚书备办进贡礼物,吩咐女百姓安排香炉花瓶,迎接天使。猛然间,东宫里闪出一个红莲宫主来,朝着女王行了一个礼,说道:“父王有何事烦恼?何不说与孩儿得知。”女王却把个南朝宝船,黄凤仙投降,总兵官被杀各项的事情,细说了一遍。红莲宫主道:“些小之事,何足挂怀!”女王道:“你怎么看得这等容易?”宫主道:“不是孩儿夸口所说,仗着父王的洪福,凭着孩儿的本领,拿过黄凤仙来,砍他万段,抓过他宝船来,碎为齑粉,此有何难?”女王道:“他船上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他船上还有一个僧家,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你还在那里做梦哩!”宫主道:“不要说个做梦,我把那个道士,杀得他九梁星里不见了冠儿;我把那个僧家,杀得他南无阿弥不见了圆帽。”女王道:“你生长闺门,深居庭院,怎晓得个厮杀的事?”宫主道:“孩儿不省,自幼儿幽闲无事,精通六韬三略;长大时曾遇天仙,传授我一千兵法。正是幼而学,壮而行,今番却是该我施展的日子。”女王道:“孩儿,你若武艺不精,不可自送其死。”宫主道:“蝼蚁尚且贪生,岂可孩儿不忖量,自送一个死?”女王道:“既如此,全仗你这一功。”
红莲宫主辞了父王,点齐一枝兵马,竟出白云关而来。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道:“怎么又有一个甚么女将?”蓝旗官道:“他自称红莲宫主,口出不逊之言。”王爷道:“既是口出不逊之言,一定是有胆本领。”老爷道:“叫过黄凤仙来,问他一个端的,就见明白。”问到黄凤仙,他说道:“有便有一个红莲宫主,并不曾晓得他有甚么本领。”元帅道:“帐下哪一员将官领兵出阵?”道犹未了,左先锋张计应声道:“未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擒此夷女。”元帅道:“这又是一个新来的女将,你不可易视于他,恐失威望。”张先锋道:“谨依将令,不敢疏虞。”提起一张大杆豹头刀,骑一匹银鬃抓雪马,领了一枝铁甲夜寒兵,飞阵而去。摆一摆虎头,睁一睁环眼,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
巧样佳人鬓挽云,金装掼甲越精神。
眉分柳叶一弯翠,脸带桃花两朵春。
勒马自知心上事,迎风谁是意中人?
西洋绝域偏孤零,云雨巫山认未真。
张先峰高叫道:“来者何人?敢拦我的去路?”那女将道:“吾乃西洋女儿国国王位下东官侍御红莲宫主是也。你是何人?”张先锋道:“我乃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征西前部左先锋张计是也。”宫主道:“你既是南朝大明国钦差官,也该晓得三分道理,怎么苦苦的上门欺负人?”张先锋道:“你这蕞尔小国,偏敢抗拒天兵,怎么说个欺负二字?”宫主道:“怎见得是个抗拒?”张先锋道:“你不抗拒,怎不早早的递上降书降表,倒换通关牒文,献上传国玉玺?”红莲宫主大怒,说道:“你无故侵犯我的国土,还讲甚么降书降表!”道犹未了,照头就是一刀。张先锋就还他一刀。自古道:“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大战三五十合,不分胜负。红莲宫主心生巧计,故意的把个刀虚晃几晃,败阵而走。张先锋看见他的刀法错乱,只说他是真,放心大胆,赶他下去。只见官主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口里说道:“佛爷爷!佛爷爷!你便把个宝贝儿与我,不知它灵也不灵?”连忙的举起来,望空一撇。那宝贝就现出万道争光,千层瑞气,呼一声响,正照着张先锋的头上落将下来,把个张先锋打得东歪西倒,支架不住,滚在地上。番阵上一声梆响,一群女将拥走了一个张先锋。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道:“陷了左先锋;老大的没趣。”只见右先锋刘荫朝着元帅打个拱,说道:“末将不才,愿领兵出阵,报复左先锋之仇。”元帅道:“这女将军都是些术法,你们出阵的最要提防他。”右先锋道:“末将知道。”拽起一杆雁翎刀,跨着匹五明马,领了一枝新选锋,飞跑出阵,喝声道:“泼贱婢,你可认得我刘爷么?”抡起那一口刀,就像舞流星的一般,呼呼的只听见响。红莲宫主挡不得手,不上两三回,撇一下刀,败阵而走。刘先锋道:“这又是个赚法,我只是一个不赶他,看他把我怎么。”红莲宫主一径而去了,渐渐的去得远,渐渐的进了关。刘先锋道:“我也且回船再来。”停鞭缓辔,迤逦而行。哪晓得红莲宫主悄悄的在后面赶将来,拿起个宝贝,吹了一口,手里一撇。那一吹不至紧,就像轰天划地的一个响雷公,那一撇不至紧,早已万道金光,千条瑞气。一个响雷公就落在刘先锋的头上,任你就是个孔夫子,也迅雷风烈必变,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刘先锋。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讨战。元帅还不曾开口,只见狼牙棒张柏高叫道:“蛙虫小辈,何足道哉!饶他就是爪哇国的王神姑,也不过如此!”把个铁幞头往下捺一捺,把个牛角带往上掐一掐,把个狼牙棒手里摆一摆,说道:“元帅少坐片时,容末将擒此妖婢。”攀鞍上马,跑出阵前,劈头就扯开喉咙来,大喝一声:“唗!”就像半天中一声霹雳。喝声未绝,雨点般的狼牙钉捣将去。那张千户人又黑,马又乌,力又大,势又凶,狼牙钉又重,捣得个红莲宫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个倒栽葱,翻在马鞍鞒下。只听见他口里叫道:“菩萨!菩萨!你这个可灵验么?”张狼牙只说是捣得他慌了,口里叫“菩萨”,哪晓得他手里还在鬼弄。张狼牙看见他滚在地上,提起刀来取他的首级。只见豁喇一声响,爆出万道金光,千条紫雾,一座泰山压在张狼牙头上。番阵上一声梆响,又拥走了一个张狼牙。解上女王,女王道:“权且寄监。”红莲宫主怕他监里作吵,吩咐道:“杀了罢。”刚刚的拿出力来,张狼牙照像前番火烧的故事,尽着气力吆喝一声。吆喝这一声不至紧,浑身上的绳索,又是逐寸逐分的断了。掣过狼牙钉来,左冲右突,前滚后掀,恰像个搜山的罗刹,哪一个敢近他的身边。抓住了乌锥马,只是一走如飞。见了元帅,把这些厮杀的事说了一遍。元帅道:“你还卤莽了些。”张狼牙道:“那时节若得两个帮手,也不遭他的毒害。”元帅道:“今番多差几员大将去。”
到了明日,红莲宫主又来。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两员大将:左边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右边是征西前营大都督公子王良。高叫道:“你是甚么样的泼贱婢?有多大的本领,敢生擒我上邦的大将么?”两员将,两骑马,两般兵器,杀得天花乱落如红雨,海水翻腾作雪飞。只见红莲宫主白白嫩嫩,面如出水荷花;袅袅婷婷,身似风中细柳。坐在那马上,虽然有一种风情,肚子里包藏的都是些杀人的肝胆。他看见南阵上来得凶,晓得不是个好相识,哪里敢交手?拨转马只是望本阵而逃。这两个将军杀得性起,也不记得他有甚么妖术,跑着马赶向前去,一心只是要拿住他。
毕竟不知这一赶还是输,还是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49回 天师大战女宫主 国师亲见观世音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底事戎衣着红粉,敢夸大将独登坛。
却说黄游击、王应袭碾着红莲宫主,只指望活捉他。哪晓得他扭转身子来,一声响,就有万道金光,千条紫气,一个人照头一下。也不知是个山崩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红莲宫主得胜而去,不胜之喜。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大怒,说道:“无端泼妇,敢生擒我四将,成个甚么体面!”王爷道:“斩妖缚邪,天师还是专门的。”元帅去请天师,天师即时出马。红莲宫主看见南阵上擂鼓三通,一声信炮,跑出一枝军马来。前后左右,旌旗闪闪,杀气腾腾,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员将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头上戴着一顶九梁冠,身上披着一领云鹤氅,提一口七星宝剑,跨一匹青鬃骏骑,心里想道:“来者莫非就是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高叫道:“来者莫非是个道士么?”天师喝声道:“唗!我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敢说甚么道士?”宫主道:“我把你这个诛斩贼,你又没有三个头,你又没有四个臂,何敢领兵侵犯我国?”照头就是一刀。好天师,就还他一剑。你一刀,我一剑,战到三五合,天师剑头上喷出一道火来。宫主道:“天师,你手段不如,空激得剑头上出火。”道犹未了,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天师口里喝上一声:“到!”只见正南上掉下—个天神,脸如赤炭,发似朱砂,浑身上下恰如火燎的—样,睁眉怒眼,手执金鞭,朝着天师打个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起眼一看,原来是个赤胆忠良王元帅。天师道:“这女儿国出一个甚么红莲宫主,无限的妖邪,拿了我南朝四员大将,阻我的去路。相烦天神替我擒他过来,才可以过得这一国。”王元帅得了道令,—驾祥云,腾空而起,落下云来,把个红莲宫主照头一鞭。打得红莲宫主万道金光,千条紫焰,反把王灵官一双眼如烟薰一般,如火燎一般,如针刺一般。王元帅不得他到手,驾云而去。
天师道:“有此泼妇。”连忙的一连烧了几道飞符,天上一连掉下了一干天将。天师抬头—瞧,原来是庞、刘、苟、毕四位元帅,齐齐的打一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们,哪里使用!”天师道:“相烦四位天神,擒此夷女。”四员得了道令,落下云来,擒拿宫主。只见宫主身上进出万道金光,四边厢都是些腾腾紫雾,那宫主就脚踏着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宫主高一丈;金光十丈,宫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宫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宫主高千丈;金光万丈,宫主高万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复道:“此女人已成仙体,小神们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驾云而起。天师道:“这等一个女人,会成甚么仙体?却也是个异闻。”
道犹未了,那宫主的宝贝望空一撇,万道金光,千条紫雾,豁喇喇的响将来。天师也没奈何,跨上草龙而起。转到中军,浑身是汗,气喘做一堆。元帅大惊,说道:“天师为何这等模样?”天师却把个始末缘由告诉了一遍。元帅道:“天师尚然如此,何况这些将官!”马公公道:“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怎么说个转去的话?纵有甚么妖邪,还有国师在那里,偏你会愁些。”元帅只得去请国师。国师道:“贫僧也只好去劝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红莲宫主讨战。国师戴一顶旧旧的,毗卢帽,着一件旧旧的烂袈裟,一手钵盂,一手锡杖,一个儿逐步的摇也摇,摇近前去。红莲宫主晓得南朝的长老有偌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问说道:“来者莫非是金碧峰长老?长老,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岂不知佛门中三规五戒?怎么今日跟随着这些造孽中生,堕落这多孽障?”国师道:“宫主在上,非是贫僧出家人肯堕孽障。只因我万岁爷要跟寻玉玺,故此奉命而来。”宫主道:“玉玺不在小国,你何故苦苦加兵?”国师道:“既是玉玺不在,须得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日后才好回话。”宫主就有些不快活,说道:“长老差矣!小国自来不曾通往你大国,怎么逼勒我要降书降表?你莫怪我说,有我在一日,你这些船难过一日。”国师道:“阿弥善哉!我这宝船上有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岂可就不得过去。”红莲宫主说道:“你也把这大话来谎我。我连日出阵,我连日生擒你大将,只走得一个黑脸贼。虽然走了这一次,终久是个瓮里鳖,船里针,走到哪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我南朝的大将,倒也有些难拿哩!”红莲宫主大怒,喝声道:“唗!莫说是你大将难拿,就要拿你这个和尚,何难之有!”国师道:“也有些难处!”红莲宫主把马一夹,提起刀来,就要照头一下。国师不慌不忙,把个九环锡杖到地上一画。只见宫主的马,望后就退走了几十丈之远,打死也不上前去。
宫主心里想道:“这和尚是有些本领,连我的马也怕他。”却又取出那九斤四两重的铜锤来,照国师头上一锤。这一锤正中在老爷的顶阳骨上,早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雾斜飞。那金光直上,就结成一朵千叶的宝莲,把个铜锤托起在半天云里,动也不动。宫主道:“好厉害也!”连忙的取出一口丧门剑来,望空一撇,直取国师的首级。国师不慌不忙,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就化做一个红红绿绿的蝴蝶儿,迎风飞了。宫主道:“这和尚好厉害,连我的兵器都去了,我岂肯与他甘休!”取过一壶百发百中的九枝箭来,一齐照着国师的身上,豁喇喇一响,都中在国师身上。国师把个袈裟儿抖一抖,那九枝箭都掉将下来。宫主道:“那些烂袈裟有个射不穿之理,好厉害!”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只见金光万道,紫雾千条。国师慢慢的把个钵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宝贝来。原来他的宝贝也厉害,就把个钵盂托在半天之上。国师收下钵盂来,宫主收下宝贝去。国师心里想道:“这是个甚么宝贝?却不晓得它的根苗,怎么好处?”一声念佛,计上心来:“且把个四大色身闪一闪,闪他家去坐下,待我细细的查他一番,看是怎么?”想犹未了,那宫主又把个宝贝飞来。国师闪一个空,应声而倒,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宫主看见个打死了国师,欢天喜地,只是不敢过来取他首级,跃马而归。归见国王,告诉道:“杀败了南朝道士还不至紧,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胜。不日之间,扫尽了那些宝船,拿尽了那些将帅,我国家苞桑磐石,永保无虞。”女王道:“多亏了孩儿这一番保国之功。”安排筵宴,大赏三军。一连就是三五日。
却说国师闪了宫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归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告诉元帅这一段利害。元帅道:“怎么处他?”国师道:“容贫僧去查他一查,再作区处。”元帅道:“他明日又来讨战,教那个挡他?”国师道:“是我闪了他一闪,他一连有三五日不来。”元帅道:“既如此,就是有缘。”国师老爷归到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非幻禅师来,问他道:“你如今五囤之中,还是哪一囤快些?”非幻道:“还是水囤快些。”老爷道:“你今夜囤进女儿国红莲宫主的宫里,看他身上是个甚么宝贝?看他宝贝放在哪里?得下手处,就下手一番;不得下手,你径自回来。”非幻道:“徒弟就去。”非幻禅师盘着双膝,坐在禅床上。老爷吩咐取过一碗净水来,放在禅床之下。非幻禅师早已过了白云关,进了女儿国,满宫殿里面耍了一周,却来到红莲宫主的宫里。只见红莲宫主怀里金光紫气,五色成文,却不看见是个甚么。非幻心里想道:“这个宝贝,除非到晚上睡时,才得他的到手。”到了日西,到了黄昏时候,到了一更多天,红莲宫主净了手,烧了香,脱下了衣服,去上眠床。非幻伺伺候候,只见胸脯前一个紫锦袋儿。非幻道:“这个袋儿却是它了。”只见他又不取下来,带着在眠床之上,怎么好?又想道:“除非是他睡着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细听上一听,那宫主睡得着,只听见一片呼呼的鼾响。非幻道:“正是这时候了。”轻轻的伸起手来,把个袋儿摸一摸,只见那红莲宫主扑地一声响。现出三个头,六个臂,脸如泼血,发似朱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里,摆也摆的。吓得非幻禅师魂不附体,一个筋斗翻将过来。原来那锦袋儿里面,却是个佛门中头一件的宝贝,常有护法诸天守着,故此惊动了他,就有三头六臂,狠将起来。非幻禅师吃了一吓,归到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国师道:“是个甚么宝贝儿?”非幻禅师却把个锦袋儿的始末缘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似此说来,是我佛门中宝贝。”
即时间入了定,吩咐徒弟:闭上了门,掌上了灯,丢下四大假相,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迦牟尼佛,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我佛门中宝贝?烦你查一查。”牟尼佛看见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灵山,一道金光,径到了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了三清祖师,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祖师门下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三清祖师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玄门中的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火云宫,一道金光,径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天尊,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妖精,偷了天曹中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玉皇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天曹中一件宝贝不少。佛爷道:“除了这三处,有个甚么宝贝?不如再转去亲自看一看。”
一道金光,转到千叶莲台之上。恰好的元帅差人相请。见了元帅,元帅道:“这女将数日不曾来,今日又来讨战,口出不讳之言。”国师道:“他甚么不讳?敢说是打死了贫僧么?”元帅道:“果有此话。”国师笑了一笑,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正西上掉下一个金头揭谛神来,跪着说道:“佛爷呼唤小神,何处使用?”佛爷叫他起来,轻轻的说道:“如此如此,不可泄漏天机。”金头揭谛神应声而去。国师老爷慢慢的大摇大摆,还是那个毗卢帽,还是那个袈裟,还是那个钵盂,还是那个锡杖。红莲宫主远远的望见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个和尚还不曾死哩!咳,一向错认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边,劈头就是一响,一个宝贝落将下来,把个国师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宫主道:“前番放了他,故此他还不死。今番绑他回去也。”一声梆响,一群女兵拥将国师去了。宫主道:“这个和尚光头光脑,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时处斩。一会儿,把个国师斩了。一会儿,把个国师的首级悬挂起来,挂在城楼之上,号令诸色人等。女王说道:“孩儿成此大功。”宫主道:“都是父王洪福,孩儿才有此大功。”哪晓得打的是个揭谛神,绑的也是个揭谛神,斩的也是个揭谛神,老爷的真性,已自先在红莲宫主的宫里。宫主满心欢喜,转回本营,径进佛堂里面。原来这个宫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养的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宫主进了佛堂,烧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说道:“多谢菩萨的宝贝,今日才能够斩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马。”又拜了两拜,却解下了紫锦袋儿,放在菩萨的桌子上,取出宝贝来抹了两抹,又烧了一炷香,又拜两拜,却才收拾起来,带在胸脯骨上,转进卧房之中去了。国师张开个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说这个宝贝岂是等闲的?原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杨柳净瓶儿。国师道:“有此宝贝,怎么不厉害!”
连忙的走出宫来,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补陀落伽山上潮音洞里,见了观世音,问说道:“菩萨,你们不见了宝贝,也不寻哩!”菩萨道:“没有甚么宝贝不见。”佛爷道:“你的净瓶儿往哪里去了?”菩萨看见是个燃灯古佛,不敢隐瞒,说道:“净瓶儿有些缘故,不是不见了。”佛爷道:“是甚么缘故?”菩萨道:“因是西洋女儿国国王生下—个头胎宫主,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经,甚是敬奉于我。我的意思要转度他到中华佛国,故此把个净瓶儿与他,以防夷人侵侮,岂是不见了宝贝儿?”佛爷道:“多谢你转度他到我中华佛国。这如今我中华佛国已经受了他许多的亏苦!”菩萨是个救苦救难的,听见说是受了许多亏苦,他就放下脸来,说道:“原来这个弟子不中度化的。”佛爷道:“不但只是受他的亏苦,他阻住了我们去路,你教我们几时得回朝也。”菩萨道:“佛爷饶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龙女,去取回来。”
佛爷谢了菩萨,径转莲台去见元帅。元帅吃了一惊,说道:“国师老爷,你是人么?你是鬼么?你是天上掉下来么?你是地下长出来么?”国师道:“阿弥陀佛!元帅,你怎么讲这等话?”元帅道:“你昨日已自败阵在宫主处,怎么今日又会生还?”国师道:“昨日砍头的另是一个,不是贫僧。”两个元帅,大小将官,都不准信。元帅道:“国师老爷,你在哪里去来?”国师道:“是贫僧去女儿国,看那四员大将来。”元帅道:“他们受人监禁,你怎么看得他来?”国师道:“你不信,贫僧—会儿取他回来。”元帅道:“也难讲就取得回来。”国师转上莲台,叫过非幻禅师来,吩咐道:“你再去女儿国司狱司监里,取出我们四员大将回来。出门之时,你把个净水滴他三点,要他得知。”非幻禅师依命而去,去到司狱司,见了四员大将。四将都吃一惊,都说道:“老禅师,你在哪里来?”非幻道:“我承师父的佛旨,特来取你们回船。”都说道:“我们监在牢狱之中,怎么容易得脱?”非幻道:“你们都跟着我走,只要紧紧的闭了眼,不许擅自睁开,直等我喉咙里咳嗽的响,你们才方睁开眼来。”四员大将一齐闭着眼,跟定了个禅师。禅师领在头里,口里念念聒聒,把个净水碗里的水滴了他三点。一会儿咳嗽一声,四员将官一齐睁开眼来,一齐站着在元帅的帐上。元帅大惊,说道:“国师有此神术,何愁那一个甚么宫主!”国师道:“元帅,你今番准信贫僧么?”元帅道:“岂有个不准信之理!”国师道:“贫僧一会儿又要请过宫主来。”元帅道:“国师早肯见爱,免得受了这些熬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红莲宫主在阵前讨战,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暴跳如雷?原来非幻禅师滴了三点净水,那监里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狱官吃了好一惊,及至水退之后,又不见了南朝四员大将。报上宫主。宫主叫取过那僧家的头来看一看,只见桶儿里面又不是一个人头,是个光光的葫芦头。红莲宫主大怒,取过一枝令箭,折为两段,对天发下誓愿,说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将,与此箭同罪。故此跑出阵来,激得只是暴跳。
国师慢慢的摇将出去。红莲宫主恨不得一口一毂碌吞了他到肚子里,高叫道:“好和尚,焉敢如此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两段,誓不为人!”国师道:“阿弥善哉!怎么就砍做两段?”宫主恨了一声,更不拿动兵器,一只手就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国师又骗他骗儿,把个钵盂也望空一撇。过了半会,国师接了钵盂,宫主眼盼盼的哪里去寻个宝贝。哪晓得善才、龙女在半空中接着他的,归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说是国师接了他的,把个马狠着一鞭,一手飞过一口刀来,一手掣过一柄锤,这叫做是双敲不怕能单吊。哪晓得国师的妙用,一着争差百着空,国师轻轻的把个钵盂摆一摆,一下子就盖着红莲宫主在地上。
国师转来,不瞅不睬。元帅看见,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今日国师的脸嘴,像个输了阵来的,却又不好问得。”国师却又半日半日不开言。只有马公公的口快,说道:“今日国师眉头不展,脸带忧容,为着甚么?”国师道:“贫僧为着红莲宫主坐在钵盂底下,好闷人也!”这个钵盂盖着火母,是个有名神道,老爷只是这等略略的提破些。二位元帅,大小将官,哪一个不欢喜,那一个口里不打啧啧。元帅道:“虽然是好,却又不得钵盂起来。”国师道:“三日之后,它自然起来。”元帅道:“既是红莲宫主被擒,这女儿国再没有第二个。哪一员将官领兵前去,取下降书降表来?”国师道:“不必我们将官,三日之后,还要红莲宫主自家去取得来。”洪公公道:“国师老爷,你不记得王神姑之事乎?若还再有一个火童,再有一个老母,这西洋就要下到头白哩!”国师道:“今番贫僧另有一个调度。”众人也还有些不准信。
过了三日,去问国师。国师道:“教小徒去掀起来罢!”叫过非幻禅师来,递一条两指阔的帖儿与他,吩咐道:“你先把这个帖儿放在钵盂上转三转,却才掀起它来。”非幻道:“假如他手里还有兵器,却怎么处?”国师摇一摇头,说道:“兵器是没有。你只叫他快取降书降表来,迟了就有罪。”国师说便说得这等容易,连非幻禅师心上也有些疑虑,连众人心上却有些疑虑。国师又说声道:“你快去快来。”非幻禅师应声而去,照依师父口里的话语,拿着帖儿转了三转,伸手掀起钵盂来。那红莲宫主正是闷得不得过的时候,一下子开了钵盂,就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所为。你看他两只脚平白地跳将起来,刚跳得一下,流水的口里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非幻禅师喝声道:“唗!快去取过降书降表来,迟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万段。”宫主连声答应道:“晓得了。”自家一个儿嘴歪鼻倒而归。
走在路上,心里想道:“我乘兴而来,怎么今日没兴而返?不免说个谎,瞒过了父王,再作道理。”走进宫门,女王接着道:“我儿连日在哪里去来?”宫主扯起谎来,说道:“我连日大战大捷。”刚哝得“大战大捷”之一句,口里流水的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不知道甚么缘故,吃了一慌,问道:“这做甚么?”他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你今番拿住了哪个?”宫主又扯个谎,说道:“拿住了和尚。”刚哝得“拿住了和尚”这一句,口里又流水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大惊道:“这孩儿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里只是发呓语,自家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今番还要厮杀么?”宫主又诳嘴说道:“还去厮杀。”刚哝了“还去厮杀”这一句,口里流水的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晓得他是个甚么缘故。
宫主转进自家宫里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萨。哪晓得供养的圣像都不见了,铺设的香炉、花瓶、经卷之类,也都不见了。宫主看见失了菩萨,如鸟失巢,如婴儿失母,跌在地上,号天大哭。哭了一会,听见天上一个人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万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里飨福。”宫主听了这话,又哭了一会。女王晓得,跑进来问说道:“孩儿,你不要哭,你有甚么事,不如从直告诉我罢。”宫主看见事已不谐,却把个宝贝的事,钵盂的事,细说了一遍。逐句儿有头有绪,并不曾吆喝。女王道:“你方才吆喝着‘饶命罢 ’,那是个甚么缘故?”宫主道:“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只因吊谎,就有此显应。”女王道:“显应可有个甚形影来?”宫主道:“刚开口哝将—句,就有一个蓝面鬼手里拿着一根降魔杵,照头就打将来。不说谎,他就不来,你说谎,他就来。”这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世上人说谎宫主道:“孩儿今番不敢说谎了。”女王道:“你便直说来罢。”宫主道:“这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
不知这女王可肯降书降表,可肯进贡礼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50回 女儿国力尽投降 满剌伽诚心接待
诗曰:
西洋女儿十六七,颜如红花眼似漆。
兰香满路马如飞,窄袖短鞭娇滴滴。
春风淡荡挽春心,金戈铁甲草堂深。
绣裳不暖锦鸳梦,紫云红雾天沉沉。
芳华谁识去如水,月战星征倦梳洗。
夜来法雨润天街,困杀杨花飞不起。
却说宫主道:“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女王道:“事至于此,怎敢有违。”即时备办。备办已毕,女王道:“孩儿,你去么?”宫主道:“我不去罢。”刚哝得“我不去”一句,口里流水,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道:“又是那话儿来了。”宫主道:“正然开口,他就打将来。”女王道:“你还去哩!”宫主道:“我去,我去。”女王领着宫主,同来宝船之上,拜见元帅。元帅道:“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自古到今,都是如此。你这等一个女人,焉敢如此无礼么?”女王磕两个头,说道:“都是俺孩儿不知进退,冒犯天威,望乞恕罪!”双手递上一封降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好。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女儿国国王茶罗沙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明王大一统,率土无二臣。矧兹巾帼之微,僻处海隅之陋。职惟贞顺,分敢倔强。缘以总兵官王莲英,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复以女孩儿红莲宫主,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致冒天诛,平填蚁穴。兹用投戈顿颡,面缚乞身;伏乞借色霁威,海恩纳细。某无任战栗恐惧之至。某年某月某日再拜谨书。
元帅读罢,说道:“好女学士,书颇成文。”女王又跪着,递上一个进贡的草单。元帅道:“你这女人国比他国不同,你但晓得有我天朝,不敢违拗便罢,一毫进贡不受。我堂堂天朝,岂少这些宝贝?”女王禀告再三,元帅再三不受。女王又递上一张礼单,犒赏军士。元帅道:“进贡的礼物尚且不受,何况于此!”反叫军政司回敬他女冠、女带、女袍、女笏、女鞋之类。吩咐他道:“夷狄奉承中国,礼所当然,不为屈己。你今番再不可抗拒我天兵。”女王磕头礼谢。元帅又道:“红莲宫主,你亲为不善,积恶不悛,于律该斩。”叫刀斧手过来,押出这个宫主到辕门外去,枭首示众。一群刀斧手蜂拥而来,把个红莲宫主即时押出辕门外。宫主满口吆喝道:“饶命罢!”女王又磕头道:“饶了小孩儿罢!”元帅不许。只有国师是个慈悲方寸,就听不过这趟讨饶,说道:“元帅在上,看贫僧薄面,饶了他罢!”元帅道:“这个女人太过分了,难以恕饶!”国师道:“饶他罢!他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就到我南朝。”元帅道:“这个也难准信。”国师道:“你不准信,你可把坐龙金印印一颗放在他背上,回朝之时,便见明白。”元帅虽不准信,却不敢违拗,国师果真的印一颗印文放在他的背上,饶了他的死,磕头而去。
元帅吩咐颁赏,吩咐排筵,择日开船。锚尚未起,只见前哨官报道:“前面去不得了。”元帅道:“怎么去不得?”前哨道:“是我们前去打听,去此不过百里多远,就不是我和你这等的世界。”元帅道:“是个甚么世界?”前哨道:“也没有天地,也没有日月,也没有东西,也没有南北,只是白茫茫一片的水。那水又有些古怪,旋成三五里的一个大涡,如天崩地塌一般的响,不知是个甚么出处。”王爷道:“那里委系不是人世上。”元帅道:“王老先儿,你怎么晓得?”王爷道:“这都载在书上。”元帅道:“既是载在书上,是个甚么去处?”王爷道:“是个海眼泄水之处,名字叫尾闾。”元帅道:“似此去不得,却怎么处?”洪公公道:“就在这里转去罢!”王爷道:“不是去不得,宝船往东来了些,这如今转身往西走就去得。”元帅道:“假如又错走了,却怎么好?”王爷道:“日上不要走,只到晚上走就好哩!”元帅道:“饶是日早还走错了路头,怎么又说个晚上?”王爷道:“晚上照着天灯而行,万无一失。”元帅道:“这个有理。”
到了晚上,果真的有灯,果真的行船。每到日上就歇,每到晚上就行,船行无事。元帅相见国师,元帅问道:“前日爪哇国一个女将,昨日女人国一个女将,同是一般放他回去,怎么那一个反去请了师父来?这一个就取了降书降表?”国师道:“那一个不曾提防得他,这一个是贫僧提防得他紧,故此不同。”元帅道:“怎么提防?”国师道:“这个红莲宫主,是贫僧着发一个韦驮天尊跟着他走,他说一个谎,就打他一杵;他说一个不来,也就打他一杵,故此他不敢不来。”元帅又问道:“国师,你说那宫主明年八月中秋之日到我南朝,这是怎么说?”国师道:“这个女人生来好善,供养一个观世音菩萨,前日赢阵的宝贝,就是菩萨与他的净瓶儿。是贫僧央浼菩萨,菩萨收了他的去。菩萨又说道:‘ 辜负了他这一片好心。’却度化他到我中华佛国,限定了是明年八月中秋之日。故此贫僧与他讨饶。”元帅道:“有此奇事,多亏国师。”
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前哨副都督张爷拿住百十号小船,千数强盗。”元帅叫过张柏来,问道:“这些船,这些人,都是哪里来的?”张柏道:“船是贼船,人是强盗,专一在这个地方上掳掠为生。他把我们宝船也当是番船,一拥而来。是末将都拿了他,特来禀知元帅。”元帅道:“这是甚么地方?”张柏道:“末将借问土民,土民说是龙牙山。因这两山相对如龙牙之状,故得此名。”元帅道:“这都是个要害之地,须要与他肃清一番。”张柏道:“禀过元帅,把这些强盗一人一刀,令远人怕惧,今后不敢为非。”元帅道:“张将军,你有所不知,与其劫之以威,不若怀之以德。你解上那些人来,我这里有处。”即时间,张狼牙解上强贼来,约有千百多个。元帅道:“你们都是哪里人?”人多口多,也有说是本处人的,也有说是东西竺人的,也有说是彭坑人的,也有说是麻逸冻人的。元帅道:“你们都在这里做甚么?”众人道:“不敢相瞒天爷爷说,在这里掳掠是真。”元帅道:“你们把这掳掠做场生业么?”众人道:“也不敢把做生业。”元帅道:“你说这掳掠还是好,还是不好?”众人道:“还是不好。”元帅道:“既是晓得不好,怎么又把它营生?”众人道:“小的们生长蛮夷地面,无田可耕,难以度日,故此不得已而为之。”元帅道:“你们该甚么罪?”众人道:“小的们该死罪。”元帅道:“强盗得财者斩。你们今日都该砍头。”众人道:“总望天爷爷超生。”元帅道:“我这里饶你死,只是你们今后不可为此。”众人道:“既蒙天爷爷饶命,今后再不敢胡为。”
元帅吩咐军政司取过好酒十坛,走到龙牙门上流头,泼在水面上。吩咐这些强贼到龙牙门下流头水面上去饮。一会儿军政司依令而行。众人依令而饮,饮酒已毕,众人又来磕头。元帅道:“这酒浇到水上可清么?”众人道:“其实清。”元帅道:“你们饮了可饱么?”众人道:“其实不曾饱。”元帅道:“你们可晓得?”众人道:“还不晓得。”元帅道:“我叫你们自今以后,只可清饥,不可浊饱。”众人感谢,号泣而去。元帅赏赐张柏,又吩咐道:“这些人目下必不为非,但不能持之久远。你带几个石工去,到龙牙门山上觅块方正石头,凿成一道石碑,勒四句在上面,使后人见之,改行从善。”张狼牙带了石匠,凿成石碑,请元帅赐句。元帅递一个柬儿与他,张狼牙展开读之,原来只有十六个字,说道:
维天之西,维海之湄。
墨二子兮,道不拾遗。
一会儿报完,王爷道:“元帅与人为善之心,天地同大。”元帅吩咐开船。蓝旗官道:“开不得船。”元帅道:“怎么开不得船?”蓝旗官道:“海中波浪大作,涛声汹涌,且在这里停泊几日。”元帅请同王爷、天师、国师、大小将官出船一望,果只见天波岛树,渺无涯际,好凶险也。有宋务光一律《海上作》为证,诗曰:
旷哉潮汐地,大矣乾坤力。
浩浩去无际,茫茫深不测。
崩腾歙众流,泱漭环中国。
鳞介错殊品,氛霞饶诡色。
天波混莫分,岛树遥相识。
汉主探灵怪,秦皇恣游陟。
搜奇大壑东,竦望成山北。
方术徒相误,蓬莱安可得。
吾君略仙道,至化孚淳默。
惊浪按穷溟,飞航通绝域。
马韩底厥贡,龙伯修其职,
粤我遘休明,匪躬期正直。
敢输鹰隼鸷,以问豺狼忒。
海路行已殚,辅轩未遑息。
劳君玄月暮,旅涕沧浪极。
魏阙渺云端,驰心负归翼。
元帅道:“宝船停泊在此,着游击将军到附近处,看是些甚么地方?”各游击得令而去。
过了几日,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黄彪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断发披布,略似人形而已。磕了头,献上些椰子酒、木绵布、蕉心簟、槟榔、胡椒。元帅道:“你是哪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东西竺。海洋中间两山对立,一个东,一个西,就像天竺山形,故此叫做东西竺。”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土硗薄,不宜耕种。这些土仪就是地方上出的。”元帅道:“你们干办甚么事业?”番人道:“煮海为盐,捕鱼度日而已。”元帅吩咐受下他的礼物,每人赏他熟米一担。众番人谢赏而去。
番人才去,只见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风领了十数个番人,到帐下磕头。椎髻单裙,呲牙咧齿。磕了头,献上些黄熟香、沉香片、脑香、降香、五色绢、碎花布、铜器、铁器、鼓板之类。元帅道:“你是哪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彭坑,住在海洋南岸,周围都是石头,崎岖险峻,外高而内低。原有一个姓彭的做头目,故此叫做彭坑。”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地肥盛,五谷丰登。小的们都是农业。”元帅道:“风俗何如?”番人道:“风俗尚怪,刻香木为人,杀人取血祭之。求福禳灾,无不立应。”元帅道:“天地以生物为心,故此一个人命关三十三天,杀人的事怎么做得?我这里受你的礼物,你们只是自今以后,不可杀人。”番人道:“只为祸福有些吓人。”元帅道:“这个不打紧,我央浼天师与你一道符去。”即时求请天师。天师立书一道,用了印,敕了符,赏与众人,吩咐他贴在木头人上,他就只是降福,再不生灾,不用人祭。番人磕头而去。至今彭坑的菩萨灵验。相传后来有一个不省事的,用人血祭他,祭了后一家人死无噍类。自是再没人敢祭。
彭坑人去后,又有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领了两干番人,帐下磕头。头一干番人,头上椎髻,上身穿短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鹤顶、沉香、速香、降香、黄蜡、蜂蜜、砂糖、青花布、白花布、青花瓷器、白花瓷器。元帅道:“你是哪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叫做龙牙迦释,住在海洋东岸。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有个释迦佛留下一个牙齿,如龙牙之状,故此地名龙牙迦释。”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小的地方上气候常热,田禾勤熟。又且煮海为盐,酿秫为酒。”元帅道:“风俗何如?”番人道:“风俗淳厚,敬的是亲戚尊长,假如一日不见,则携酒肴问安。”元帅大喜,说道:“夷狄中有此风俗,可谓厚矣尸吩咐受他的礼物,赏赐他巾帽、衣裳、鞋袜之类。番人磕头而去。第二干番人,头上也椎髻,上身穿长衫,下身围一段花布。磕了头,献上些玳瑁、黄蜡、槟榔、花布、铜鼎、铁块、蔗酒。元帅道:“你是哪里人?”番人道:“小的地名麻逸冻。”父老相传,说是当原日麻衣先生到这里卖卜,番人不晓得甚么,卦卖不得,衣不供身,食不供口。冻得慌,故此地名叫做麻逸冻。”元帅道:“你地方上出些甚么?”番人道:“田地膏腴,五谷倍收于他国。又且煮海为盐,酿蔗为酒。”元帅道:“风俗何如?”番人道:“俗尚节义,夫死妇人削发剺面,七日不食,与死夫同寝,多有同死者。七日不死,亲戚劝化饮食。俟丈夫焚化之日,又多有赴火死者。万一不死,终身不嫁。”元帅听了这一篇,嘎嘎的大笑了三声,说道:“夷人有此节义,奇哉!奇哉!”吩咐受下他的礼物,赏赐他巾帽、衣服、鞋袜。又取过女冠、女衫、女裾之类,给与他地方上节妇。又赏他一面纸牌,牌上写着“节义之乡”四个大字,教他镌刻在石上,立在冲繁市中。又叫回龙牙伽释的番人来。两下头目一齐簪花、挂红,吹打鼓乐,送他回去,见得天朝嘉奖之意。两干番人拜舞而去。元帅又吩咐赏赉三员游击,又吩咐马游击倍加赏赉。三员游击谢赏,众将官无不心服。王爷道:“这劝惩之道,一毫不差,用夏变夷,天生成这一员元帅。”是日安排筵宴,大享士卒。
到了晚上,风恬浪静,开船而行。行了二三日,望见一个处所,五个大山,奇峰并秀。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国。”元帅道:“既有二国,着先锋领兵前去打探一番,看是怎么。”王爷道:“元帅在上,学生有一事告禀。”元帅道:“愿闻。”
王爷道:“无故加人以兵,未有不骇愕者。以学生愚见,须先着一员游击官,传下虎头牌去,昭示各国,令其自服。倘有不服者,发兵围之,则我有辞于彼,彼亦心屈。不识元帅以为何如?”元帅道:“此见甚高。”即时差下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传下虎头牌,先去昭示。马游击领了虎头牌,带了三五个夜不收前路而去。
果到了一国。只见这个国东南是海,西北是岸,中有五座大山,国有城池。马游击进了城,夜不收借问土人。土人道:“我这里土名满刺伽,地方窄小,也不叫做国。”马游击又行了一会,只见城里有一个大溪,溪上架一座大木桥,桥上有一二十个木亭子,一伙番人都在那里做买卖。马游击径去拜见番王。只见番王住的房屋,都是些楼阁重重,上面又不铺板,只用椰子木劈成片条儿,稀稀的摆着,黄藤缚着,就像个羊棚一般。一层又一层,直到上面。大凡客来,连床就榻,盘膝而坐。饮食卧起,俱在上面。就是厨灶厕屋,也在上面。马游击站在楼下,早有一个小番报上番王。番王道:“问他是哪里来的?来此何干?”马游击递上一面虎头牌。番王读之,牌上说道:
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统兵招讨大元帅郑为抚夷取宝事:照得天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自古到今,递相受授,百千万年,未之有改。窃被元顺帝驮入西番。我大明皇帝盛德既膺天眷,宗器岂容久虚?为此钦差我等统兵前来,安扶夷荒,探问玉玺消息等。因奉此牌,仰各国国王及诸将领,如遇宝船到日,许从实呈揭玉玺有无,此外别无事端,不许恃顽争斗。敢有故违,一体征剿不贷。须至牌者。
番王读了牌,连忙的请上马游击,宾主相见,说道:“我三年前曾具些薄礼进贡,将军你可知道么?”马游击道:“为因受你厚礼,我大明皇帝钦差我等前来,赍若五花官诏、双台银印、乌纱帽、大红袍、犀角带、皂朝靴,敕封你为王。又有一道御制牌,又敕封你国叫做满刺伽国,你做满刺伽国王。”番王闻之,有万千之喜,连忙的叫过小番来,备办牛、羊、鸡、鸭、熟黄米、茭蔁酒、野荔枝、波罗蜜、芭蕉子、小菜、葱、姜、蒜、芥之类,权作下程之礼,迎接宝船。
宝船一到,马游击先回了话。小番进上下程。元帅道:“这都是王爷所赐。”王爷道:“朝廷洪福,元帅虎威,我学生何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番王头上缠—幅白布,身上穿一件细花布,就像个道袍儿,脚下穿一双皮鞋,鞳革及革及,抬着轿,跟着小番,径上宝船,参见元帅。宾主相待,元帅道:“我等钦奉大明皇帝差遣,赍着诏书、银印,敕封上国做满刺伽国,敕封大王做满刺伽王。”番王道:“多蒙圣恩,不胜感戴!复辱元帅虎帐,何以克当!”元帅道:“大王请回,明日午时,备办接诏。”番王道:“容卑末自来罢。”元帅道:“天威咫尺,敢不亲赍。”番王唯唯诺诺而去。
到了明日,大开城门,满城挂彩,满城香花,伺候迎接。二位元帅抬了八人轿,前呼后拥,如在中国的仪仗一般。更有五百名护卫亲兵,弓上弦,刀出鞘。左头目郑堂押左班,右头目铁楞押右班。人人精勇,个个雄威。那满城的小番,那个不张开双眼,那个不吐出舌头,都说道:“这却是一干天神天将。哪里世上有这等的人么?”番王迎接,叩头谢恩,安奉了诏书,领受了银印,冠带如仪。大排筵宴,二位元帅尽欢而归。明日番王冠带乘轿,参见元帅,双手递上一封谢表。元帅接着,吩咐中军官安奉。番王又双手递上一封谢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满刺伽国国王西利八儿速剌谨再拜奉书于大明国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以封疆阻阔,觏止无阶;道义流闻,瞻言有素。使旃及国,彩鷁临城;逮以诏书,申之印篆。俾黑子之地,列夷封之尊;进椎髻之夫,与冠裳之盛。虽天王之眷存即厚,而元帅之左右实深。永为国土之珍,愧乏琼瑶之报。肃此鸣谢,幸尔宽恩。冀顺节宣,深绥福履。某无任激切屏营之至。某年某月某日某谨再拜。
元帅读罢了书,国王又递上—张进贡的礼单。元帅接过单来,只见单上计开:
珍珠十颗(径寸),叆叇十枚(状如眼镜,观书可以助明,价值百金),黄速香十箱,花锡一百担(本国有一大溪,溪中淘沙煎之成锡,铸成斗样,名日斗锡,每块重一斤八两,每十块用藤缚为小把,四十块为大把,通市交易),黑熊二对,黑猿二对,白鹿十只,白麂十只,红猴二对,火鸡二十只(其色紫赤,其子壳厚,重一钱有余,或斑或白,可为饮盏,能食火吐气,故名,与渤淋国不同),波罗蜜二匣(果名,实生,干,形如冬瓜,皮似栗子多刺,刺内有肉层迭,味最佳 ),做打麻二坛(树脂结成者,夜点有光,涂之船上,水不能入 ),茭蔁簟十床(茭蔁,草名,叶如刀茅,织之成簟),茭革酒十坛(茭蔁子如荔枝,酿之成酒)。
元帅看完了单,吩咐内贮官收拾。番王又递上一张礼单,都是些牛、羊、柴、米、蔬、果之类。元帅道:“尽行受下,要见他的来意。”大排筵宴,国王尽欢而饮。
正在绸缪之处,旗牌官报道:“抬礼物来的番卒,活活的咬吃了我南朝一名水兵,止剩得一个头在。”元帅着一惊,说道:“焉有此事?”番王即时离了席面,跪着讨饶,说道:“卑末不知,伏乞恕罪!”王爷道:“大王请起,这都是个怪物,岂有番卒吃人之理!”番王起来,再三赔个不是。王爷吩咐旗牌官:“你出去只作不知,不要说来禀我。”一会儿,叫进抬礼物的来领赏。—干番卒蜂拥而来。王爷吩咐来人,都要一字儿摆着中军帐下。摆列已毕,王爷请国师慧眼观一观。国师不敢怠慢,抱个禅杖一指,只见番卒中间,跳出两只老虎:一只色黄,一只色赤,俱有花纹,只是比中国的略矮小些。你看它张牙露爪,一个跳,一个叫:
张牙露爪下荒山,汗血淋漓尚未干。
小小身材心胆壮,斑斑毛尾肚量宽。
未曾行处山先动,不作威风草自寒。
倘若进前三两步,管教群兽骨头酸。
两只虎不至紧,把一席的宾主都吃了一慌。元帅道:“这个畜生有些惫懒,还得国师收了它罢。”国师道:“请天师收它。”天师不敢怠慢,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即时天下就掉下一个黑脸的天将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是个龙虎玄坛赵元帅,朝着天师打一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哪里使用?”天师道:“此中有两只小虎,恐怕惊了我们座客,相烦天将擒下它来。”赵元帅睁开圆眼,喝声道:“孽畜哪里走!”一个一鞭,打得这两只老虎滚做一团儿。赵元帅又提将起来,一手扯开了它的皮,一手撕碎了它的肉,递到席上来,说道:“诸公下酒。”
不知下酒不曾,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