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上海这个地方,唐代属华亭县①管辖,当时这一带人烟稀少,还没有形成村落。到了宋代,居民逐渐增多,才设置了上海镇。元至元二十九年(公元1292年),终于设置了上海县,县治在今天的莘庄镇。
--------
① 华亭县──今松江县。
三百多年前,今天的上海市市区还是一片荒地,地势低洼潮湿,被称为“上海滩”,只有几十户渔民在黄浦江东岸聚居,称为“浦东村”。明清之交,在黄浦江与吴淞江汇合的三角地带,由于舟楫往来,交通便利,货物集散,居民辐辏,逐渐形成了市镇。特别是黄埔江边十六铺码头和现在小东门一带。成了各帮货船和商人聚集的地方,商店逐渐增多,为商人服务的茶馆儿、酒店、戏院等等,也得到了发展。到了清代中叶,人口居然超过了县城莘庄,于是建起了又高又厚接近圆形的城墙,把上海县县治从莘庄(旧上海县)迁到这里来,依旧隶属于松江府管辖。这个新县治所在地,就是今天上海市的南市区。
新上海的居民,大都从苏州、宁波等地方迁来。善于经商的苏州人和宁波人不但把新上海建成了一座新兴的商业城市,同时也混合苏州话和宁波话形成了一种新的方言──上海话。直到今天,上海市区的方言(上海话)和浦东区的方言特别是浦东区乡下的方言(浦东话),依然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别。当然,任何一种活着的语言,都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话,不但跟一百多年前的上海话很不相同,就是和半个世纪以前即三十年代的上海话,也有着明显的差异。简单地说,早期的上海话,更接近于苏州话,有七个声调;现代上海话,固定了一些词语(例如吸收宁波话的“阿拉”作为第一人称单数“我”,吸收苏州话的“倪”作为第一人称复数的“我们”等),同时也创新了许多仅仅适用于上海的方言词语,只剩下五个声调,并且还合并了一些韵母(比如“米”和“面”,原来分属两韵,现在合并成一韵);而解放前后即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还有相当一部分上海人讲的是半新不旧的上海话:六个声调。
鸦片战争失败以后,道光二年(公元1842年)中英两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江宁条约》,把上海开放为通商口岸。不久,英、法、日等列强又在上海县城北面强占了大片土地,划为“租界”,开设洋行,雇佣买办,收购土产,贩卖洋货。表面上看起来,是市场日见繁荣,商业渐趋发达,骨子里其实是贱买贵卖,盘剥百姓,搜刮了中国人的银子,控制了中国的经济命脉。租界之内,一切权力全归外国人行使掌握,名为“租界”,实则跟殖民地也不相上下。十里洋场,简直就是“中国中的外国”。县太爷住在小小的县城也就是今天的“南市”城内,根本管不着洋大人们的一丝一毫。
随着商业的日渐发达,人口的逐渐增多,一向跟商旅结有不解之缘的娼妓,也就在“上海滩”逐渐兴盛起来了。
中国的娼妓,传说始创于春秋时代的齐国大夫晏平仲。其动机,据说是为了给富商巨贾们解除行旅中的寂寞;其目的,则是为了把“外商”们赚走的钱尽可能多地花在齐国,以求“货币回笼”,防止“白银外流”,可以说是今天“无烟工业”的滥觞。
两千四百多年来,娼妓与优伶时分时合,绵延不绝。一方面,为骚人墨客凭添了不少风流韵事,为商贾旅客消解了许多寂寞惆怅;另一方面,则是冶游子弟颠沛流离于桑间濮上,烟花女子呻吟饮泣于秦楼楚馆。多少悲欢离合、血泪斑斑的故事,在这里轮番迭次地演出,无休无止。在我国的文学艺术史上,以娼妓为主角的戏曲、小说,就不知道有多多少少!
清朝末年,上海滩的娼妓种类繁多,名目不一,比起明代扬州的花街柳巷和南京的秦淮河来,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
上海的娼妓,据说最早的是“画舫”,也就是水上妓院。那是从南京的“秦淮娼妓”演变而来的。开埠以前的上海,既没有火车,也没有汽车,陆上交通,主要靠马车和轿子,水上交通,主要靠船。上海境内,有一条与黄浦江相通的吴淞江,蜿蜒几十里。于是秦淮河上的画舫,首先进军上海,成了上海娼妓的开路先锋。画舫既是茶馆,也是妓院,还兼有交通和旅游两种功效,是商人做买卖谈生意和冶游的理想场所。
大约在道光初年也就是1842年签订了《江宁条约》以后,上海的人口随着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而逐日增长。这时候水上娼妓为了生活的安定和业务的发展开始登陆,最初主要集中在上海县城内虹桥的左侧,后来从业人员逐渐增多,就往鱼行桥南的唐家巷发展,渐次扩展到梅家弄、鸳鸯厅、白栅、朱家弄、昼锦里、薛家浜、季家弄等地方。
咸丰初年以后,随着租界的发展,上海的人口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以上海的公共租界为例,咸丰五年(1855)还只有两万多人,十年之后,到了同治四年(1865),就发展到九万多人,足足增长了四倍还多。这期间,法租界的人口也增加了四万多。这些人大都来自南京、宁波和苏杭二州,也有少数广东、福建人。他们有的当行商贩运,有的当坐商开店,赚钱容易,就寻欢作乐。特别那时候商界人士交往谈生意,大都讲究在饭店和妓院“吃花酒”,也就是请客吃饭的时候有妓女坐在旁边唱曲子侑酒并在客人豁拳输了的时候替客人喝罚酒,称为“代酒”。为了便于租界中的商人就近招来妓女,于是原来住在城内的妓女纷纷迁移的城外,主要是英租界四马路(今福州路)中段,以路北的西荟芳里和路南的同庆里为中心,东起中和里,西至大兴里,北起三马路公阳里,南至五马路庆云里,在“十里洋场”的方圆二三里地之内,先后开张了几百家妓院。稍后城内的妓院也曾经有个一度“中兴鼎盛”的时代,地点在老北门沉香阁一带。终因城内街路狭窄,交通不便,又纷纷搬出城去,但并不远迁,而是就在北门外的法租界一带落脚。
妓女的来源,主要是江浙两省的穷苦人家因天灾人祸无力偿还债务等原因,把稍有姿色的女儿卖入妓院,当时妓院的行话叫做“讨人”。其中江南的女孩子身价又比江北的女孩子要高一些。至于那些姿色稍差、“档次”稍低或不愿意卖身当妓女的,则到妓院去当女用人,赚几个工钱,当时的行话叫作“小大姐儿”,简称“大姐儿”。在妓院里,大姐儿只管整理房间和接待嫖客,也就是供应茶水、果点,一般不接客也不卖身(当然,跟嫖客熟了以后有了进一步关系是例外),但收入和生活水平比在一般人家当“娘姨”要稍高一些。至于妓院中的龟奴、轿夫等打杂人员,则主要来自苏北扬州一带。
嫖客的构成,除了江浙二省的坐商和本地的行商构成一个圈子之外,还有两个自成体系的圈子:
一个圈子是“买办”。
上海开放为商埠,特别是有了外国人的租界以后,大批欧美殖民者来到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他们在这里开设银行和洋行,创办各种工商企业,从而产生了一批依附于洋人的“买办”,到1949年为止,总人数已经达到了一万多。他们不但从外国老板手中拿到较高的薪金,而且还有佣金和分红的收入,最高的居然每年可收入白银几万两之多,成了上海滩除洋人之外最有钱的阔佬。他们一方面帮外国人做生意,一方面自己也做生意,真是左右逢源,双管齐下,财源滚滚,终于上升为“买办资产阶级”。
另一个圈子是“富贵人家”。其中包括军阀、官僚、地主、恶霸、暴发户、帮会头子以及依附于这个圈子讨生活的“清客相公”等等。
当时在上海的外国人,挥霍作乐的方式主要是跑马、赛狗和打高尔夫球。为适应他们的需要,在上海建立了占地八十多亩的跑马厅(今人民广场)、跑狗场(今文化广场)等等。中国官商的传统文化,则是一有了钱,就纳妾嫖娼,或者出钱“包”一个女人为“外室”,追求的是“金屋藏娇”、“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与中西婚姻制度不同也有关系:中国当时盛行封建包办婚姻,一者夫妻之间没有感情基础,二者“正经”的夫人、太太不像小妾、娼妓那样善于卖弄风情,三者一个男人在官场或商业上有所成就,大都已经三四十岁,家中的正妻也已经“人老珠黄”,从娇妻变成了“黄脸婆子”,加上夫妻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为了填补这一空白,于是有的纳妾,有的嫖娼。为了适应这些人的需要,上海的娼妓业有了蓬勃的发展。“存在决定意识”,在当时人的眼光中,不论纳妾还是嫖娼,一般都不认为是“品质败坏”、“道德沦丧”,不会从家族方面或社会方面得到太多的舆论谴责。特别是依附于贵族的文人墨客,还把这种行为描绘为风流韵事。而对于“淫人妻女”的行为,则认为是“道德败坏”,这与西方的上层社会以有情人为荣,恰恰又是认识上的差异和分歧。
上海娼妓种类繁多,几乎囊括了古今中外各种样式与品种。略去俄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开的外国妓院不说,单是“国产”的,就有画舫、书寓、堂子、台基、花烟间、野鸡、钉棚、咸水妹以及后期兴起的咸肉庄(应召女郎)、向导社、玻璃杯(茶座女招待)等等十几种,还不包括私娼和“半开门”在内。
在上海出现得最早的妓院是画舫,即水上妓院,与广州珠江上的“蛋户”相似,但一般都认为是从南京的秦淮河画舫“移植”过来的。画舫有大有小,大的中舱能放两张大圆桌,可同时接待二十多人在船上用餐并游览。船上的妓女称为“船娘”,白天主要以弹唱和烹饪接待游客,入晚以后,游客如果有意,也可以在船上留宿,变为嫖客。
书寓出现在咸丰初年,创始人名叫朱素兰,有一定姿色,不但善于弹唱,还会吟诗填词,以“色艺双全”著称。当时上海已经有专门说书的书场,实际上是茶馆老板聘请名角,每天挂牌写明说什么书,听众边喝茶边听说书,只付比一般茶馆略多的茶资,除了即兴点唱者外,一般是书场说什么听什么,也不多付钱。朱素兰所创设的“书寓”,是一种小型的书场。第一,每天没有固定的节目,客人来了,可以随意点,每唱一场,收费一元;第二,不论客人多少,来十个八个她唱,只来一人她也唱;第三,她的书寓中有好几个“说书先生”,同时来几拨客人,可以分在几间房间内唱;第四,如果需要,可以到客人的家里或者饭店的宴会上去唱,称为“出堂差”,为后来的长三堂子开了“唱堂会”和“叫局”的先河。
书寓的妓女标榜的是“卖艺不卖身”,弹唱之外,可以陪酒,不但不许嫖客动手动脚,即便同坐在一席上,也要与嫖客保持一尺以上的距离,以表示自己不是妓女而是“说书先生”的身份。对她也必须称为“先生”,而不能称为“姑娘”、“小姐”等等。当然,真正“白璧无瑕”的妓女是不可能有的,“先生”也不例外。只是要想“先生”伴宿,第一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至少要相当熟悉而且“先生”也喜欢的才行,第二那夜度资的数目也很惊人,没有“一掷千金”的勇气,别想染指。“先生”的总人数并不多,身价又特别高,因此经常出入于书寓的,大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以及他们的子弟们。
书寓的档次比较高,不但要求娼妓们“会唱几句”,而是必须拜过师傅、至少会唱几本“大书”的,才有资格挂牌。因此书寓出现的初期,敢于效法朱素兰或与她一试高低的人的人并不多,好几年中,一向都是朱素兰在“领导时代新潮流”,处于“孤军作战”的状况。不但书寓不多,“先生”也很少。直到十来年后的同治初年,周瑞仙、严丽英等后起之秀在书寓中脱颖而出,名声大振,书寓才有了长足的发展。到了光绪初年,“先生”的总人数已经有三百多个,书寓也从城内逐渐向公共租界转移,大都分布在荣华富贵四里(即兆荣里、兆华里、兆富里、兆贵里)、东西昼锦里、桂馨里、尚仁里、久安里、同庆里、日新里等弄堂中。
这些先生们为了维持自己“崇高”的地位,组织了一个“书寓公所”,任何一个善于说书或评弹的女人,不经过书寓公所的“批准”,就不许挂牌,俨然像一座“妓院登记所”。
书寓公所登记书寓,是要收“管理费”的。当时的标准,是每登记一所书寓,收费大洋三十元。这当然是一个“生财之道”。开头,书寓公所的管理还比较严,对每一个申请当“先生”的娼妓,都要经过“考试”,如果徒有姿色而不会唱,或者只会唱几句小曲儿而不会唱整部的“大书”,就不承认其“先生”的资格,不发给“招牌”。但是中国人最善于钻营,当婊子也讲究“走后门”。那些不会唱的,或者不善于唱的,通过各种各样关系,最后终于从公所领到了书寓的牌子,可以公开营业了。此风一开,终于一发而不可收,弄到后来,变成了一道手续,任何女人,只要向公所交三十块大洋,就可以在门口挂出“书寓”的牌子。久而久之,许多“五音不全”的甚至根本不会唱的妓女也混迹其间,妓女总数迅速发展,到了光绪二年,居然有了四百多人。
书寓中的“先生”,大多来自苏州、常熟、吴江、扬州这四个地方,而且各自结成帮派。“从业人员一多”,形成了市场竞争,行业内部就开始互相倾轧。当时的说书以苏州评弹为主,妓女们也以口操吴侬软语即苏州话为时髦。第一个回合,讲一口江北话的扬州帮妓女首先被排斥,第二个回合吴江帮也败我阵来;最后一个回合是苏常二帮对峙,斗争的结果则是苏州帮以人多势众而取胜。这一次书寓大决斗,败阵的帮派掉了身价,为了生存,对嫖客的档次不得不降格以求,对自身的价码也不得不频频“下调”,于是原来大都是上层社会光顾的书寓,开始有了下层社会的人插足,原先标榜的“卖艺不卖身”,也捅破了窗户纸,居然公开卖淫了。书寓逐渐有名无实,本来以唱为主的书寓,到了后来终于演变成以打茶围、出局和伴宿为主的长三堂子了。
所谓“打茶围”,就是一人或几人到妓院去与点名与某一妓女一起喝茶聊天,间或也听听善唱的妓女弹唱一曲,给茶资一元,称为“盘子钱”。因为嫖客进门,照例由“娘姨”即中年女用人或“大姐儿”即年轻女用人奉茶,由妓女亲自端出干鲜果品来,行话叫做“装干湿”、“敬瓜子”,嫖客在这里与妓女鬼混一阵之后,临走的时候,就把一元钱茶资放在果盘中。当然,愿意多给,更显得嫖客有气派。实际上这是嫖客与妓女“联络感情”的手段,也是嫖客选择妓女的过程。当时的高级妓院,并不是嫖客一进门当天就可以与妓女上床,是必须经过多次打茶围、叫局、吃花酒,所谓了一定的感情基础之后,才可以开口提留宿的。
“出局”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出堂差”,也就是嫖客把妓女叫到家里或饭店去陪酒。价格每次一至三元。叫妓女的条子,称为“局票”。当时的大饭店,特别是四马路附近的饭店,都有事先印好的局票供客人使用。下面是局票的样子(原为直排):
一张局票一般只叫一人,但如果在一家妓院中叫两个妓女,也可以只写一张局票。如果所叫妓女正在别处出局或因病不能出局,妓院老板可以叫人去催,要求“转局”,或者另派一名妓女出局,称为“代局”。熟客叫局,并不当时付钱,而是由妓院的账房根据局票写在账上,称为“局账”,每年端午、中秋、年关之前结算,叫做“清局账”。如果嫖客到了节下以出门为由赖账不给钱,称为“漂局账”。在当时的“嫖界”,如果漂局账,那是很倒面子的事情。
出堂差开头以唱为主,发展到后来,由于许多妓女唱得不好甚至根本不会唱,于是演变成以陪酒为主。与嫖客之间的距离,也不讲究“相距一尺”的规矩了。
“长三”本是骨牌中两个三点配成的六点长牌。长三堂子因早先以出局一次收费三元、留客过夜再收费三元而得名。后来改为出局每次一元,代办酒席每桌十元(用两张方桌拼接起来同时上两桌菜的,叫做“双台”,此外还有“双双台”,上双台不一定是客人多,而是为了摆阔),打牌每次抽头二元。长三堂子一般也自称为书寓,与真正书寓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根本就不理睬“书寓公所”的存在,也不履行任何“登记手续”,就堂而皇之的挂出了书寓的牌子。正因为长三堂子也自称是书寓,是从书寓演化发展而来的,所以这里的妓女继承书寓的传统,仍尊称为“先生” (因为她们还是“说书先生”)。名义上也标榜“卖艺不卖身”,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只是不作兴一见面就上床而已。而且夜度资虽然明面上规定为三元,实际上要加上酒席、鸦片、点唱、赏钱等等费用,进一次长三堂子,没有三五十元,是应付不下来的。如果再加上“碰和”(即打麻将)输掉的钱和私下送给妓女买衣服、首饰的“讨好钱”,数目就很可观了。
长三堂子形成之初,朱素兰等人为了保持书寓的“崇高”地位,采取“拉一个打一个”的策略,一方面把长三堂子中既有姿色又善于弹唱的妓女挖到书寓去,一方面又用各种手段贬低长三堂子,把长三堂子说成是下等妓院。但是终于因为长三堂子里的妓女容易亲近,不像书寓中的“先生”那样摆架子,难于“真个销魂”。结果是长三堂子越来越兴旺发达,终于形成了取书寓而代之的定局。到了这时候,长三堂子又反过来向书寓挖墙脚,把书寓中的佼佼者吸收过来,以招徕嫖客,壮大自己的阵营。
如果说书寓多少还带有一些“书场”的形式,长三堂子则完全按妓院的“编制”组成,最高“领导人”是鸨母,下有男性的账房、茶房、杂役、厨师、轿夫和女性的跟局娘姨、跟局大姐、打底娘姨、打底大姐等;更高级的妓女,还有专门的梳头娘姨。长三堂子一般由老鸨独立经营,但也有妓女自己开张的。如果资金不足,可以和别的妓女合伙,甚至可以和娘姨合伙,形式跟股份公司相近。
长三堂子中的妓女,身份比较复杂,第一类最上等,是鸨母的亲闺女,比较自由,受虐待的时候比较少。第二类是有“自由身”的妓女,她们可能是自愿做妓女以此赚钱的,也可能是向鸨母赎身出来继续做生意的,她们与妓院老板的合作方式有两种:一种叫做“借房间”,即向妓院租用一套房间,自带娘姨和小大姐儿,除了酒席委托妓院的厨师代办单独结算之外,每月付给妓院一定的月租,和今天的“租柜台”经营相似。这一类妓女还可以与所用的娘姨合作,即娘姨出一定的资金入股,称为“带档娘姨”,每月或节下按股金多少与妓女“拆账”也就是分红。另一种方式叫做“自混儿”,也就是妓女以自己的身子做本钱在妓院入伙,每月或节下直接与老板拆账。第三类叫做“搭班儿”,是“本家”送来入伙的妓女。本家可能是妓女的亲父母,也可能是花钱买来的“摇钱树”。搭班儿妓女本身不与鸨母发生经济上的来往,出卖色相皮肉的钱,都让“本家”给拿走了。第四类叫做“讨人”,是妓院老板花钱买来的女孩子,经过调教以后让她接客。
长三堂子的妓女,通称“倌人”,出处不详。又分为两大类:正式留客过夜以前叫做“清倌人”,清倌人第一次留客,叫做“开包”或“开宝”,比较隆重,一样披红挂彩拜天地,称为“点大蜡烛”,色艺较好的清倌人破身,除了高昂的“开包钱”,还要做几箱子四季衣服、满房间的家俱、床上的被褥衾枕以及金银翡翠的各种首饰,动辄好几千两银子。一般说来,长三堂子里的清倌人破身并不太早,一般也不弄虚作假(嫖客发现清倌人不是处女,要妓院包赔的),不像幺二堂子,一个清倌人开包以后,往往还要冒充处女,接连几次“开包”。清倌人破身以后,则称为“红倌人”,也称为“做大生意”,因为清倌人一般年级都比较小,“技艺”也不纯熟,属于“联系生”性质,出局价格比红倌人低。
早期的长三堂子,主要分布在四马路北边的东荟芳里和西荟芳里这两条胡同中,以后逐渐向三马路(近汉口路)和六马路(今北海路)发展。妓女总数:光绪初年约为二百多人,光绪十年(1884)约为三百多人,光绪二十二年(1896)达到四百多人。再过而是二年,据1918年年底的正式统计统计,上海的长三堂子中共有妓女1229人。如果以每一妓女配备娘姨一人、小大姐儿一人、轿夫一人、杂工一人计算,民国初年上海的长三堂子中共有“从业人员”六千名以上。
幺二堂子是上海的二流妓院,以最初(清同治年间)茶围收费一千文、出局一次收费二千文,数目与骨牌中的三点“小至尊”幺二相同而得名。这一类妓女虽然也应条子出局陪酒,但是居住地点、家俱设备和服装首饰都不如长三堂子,身价不如“长三”那么高,留宿也比较随便,颇受中下资产者的欢迎。开创初期生意还好,后期受到下等娼妓的竞争,生意逐渐萧条,不得不自动降低档次,开始接纳商店伙计和工厂工头之类。
幺二的地盘,最初在城北一带,租界繁荣以后,逐渐移到四马路萃秀里一带,每年的九、十月间,幺二堂子都要在门前搭菊花山,以此招徕嫖客。光绪二十年以后,幺二堂子日渐衰落,许多家妓院都挤在东棋盘街一带。那里的房子比较陈旧,有的是旧客栈略加装修,相当简陋。每天黄昏,华灯初上,是妓女吃晚饭的时间,也是堂子里上客的时间。客人一进门,“大茶壶”高喊一声“见客啦”,妓女们不管在干什么,凡是没有客人的,都得立刻到客堂去站班,让人家挑选。凡是嫖客嫖妓,都是憋足了精气神来的,不折腾到天明不罢休。幺二堂子的大房间,都是为客人准备的,没有接到客人的妓女,只能到狭窄的“集体宿舍”去过夜,有时候一张大铺上,要睡五六个人。生活和收入都比长三堂子低得多。据1918年统计,上海的幺二堂子中,一共有妓女五百多人。
野鸡形成于清咸丰年间(1851-1861 )的上海城内,以后逐渐发展到城外。这是连妓院都没有的最下等的妓女,因为民间有“野鸡没窝儿,栖无定所”这样的说法,因此把这种没有妓院的妓女称为野鸡。她们一部分是被典卖或被拐卖的良家妇女,有的还只有十三四岁,没有人身自由可言;一部分是因天灾人祸流落他乡走投无路以后不得已而操皮肉生涯,虽然有人身自由,但已经没有丝毫用处。其中也包括一部分为生活所迫而出卖色相的暗娼。她们一般都是晚间在马路上拉客。拉到客人以后,或住小旅馆,或到野鸡的住处将就一夜。野鸡出来拉客的时候,一般都有一个或两个“娘姨”跟着。野鸡的娘姨可与长三堂子里的娘姨不一样,她们的任务,第一是看住妓女不让她跑掉,第二是动手拉客。只要看见马路上有单身客人特别是外地来沪的客人,先是搭讪询问是不是愿意找个姑娘陪陪,如果不答应,就动手硬拉。
野鸡是上海娼妓中的末流,但是从业人员数量最大。据1918年统计,就已经达六千人。由于野鸡不像长三、幺二那样有固定而公开的住所,因此统计数字一定偏低。抗战胜利后上海的野鸡数量极大,不算四马路上的,单是大世界门口两旁,一到晚上,凡是一老一少站在那里与路人搭讪,而年轻的一个又是浓妆艳抹的,都是野鸡,总数不下四五百之多。
“咸水妹”是专门接待外国水手的妓女,从业者多数是广东姑娘,地点在虹口一带。她们多少会说几句洋泾浜英语,收入比野鸡高,有的以“包月”的形式包给靠岸的外国水手,从外国人手中接来洋装、洋酒,按照外国人的习惯和爱好布置房间,俨然是外国水手的上海住家。
光绪中叶(1890年左右),上海滩出了个有名的荡妇,因为体态丰腴,脸色红润,绰号叫做“白沙枇杷”(白沙是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所产枇杷,黄中透红,又大又甜)。她曾经因为不能与自己所爱的男子同赴巫山阳台而烦恼过。后来推己及人,在上海创办了一种专供男女幽会的场所,叫做“台基”。开头的台基,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旅店而已,到这里来的,必定是一男一女,但绝不是嫖客和妓女,而是已经配成对儿的情侣,女的不是姨太太就是大小姐,男有的则是“使君有妇”的丈夫甚至有了儿女的父亲,他们既不便于让情人在自己家中出入,更不便于被人知道,于是旧由“台基”来提供幽会或住宿的场所,并负责保密。发展到后来,怨男旷女们也找上门来了。他们主要是公司的小职员,还没有成家的小商人,被冷落了的姨太太,因丈夫出远门或有外室而长年守空房的妻子等等。他们的确不是“下贱”的人,但他们都是性饥饿患者。心想找一个性对手,男的不愿意嫖妓,女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于是“台基”又扩展了第二种业务:介绍临时的性对手(女方绝不许是妓女),每次收取介绍费五至十五元,房费、茶点费不在其内。这五至十五元钱由男方付出,女方得三分之二,台基主人得三分之一。男女双方认识以后,既可以春风一度后就各自东西,再不来往,也可以长期厮守,频频幽会,是聚是散,全看双方的感情和缘份。
光绪中叶(1905年左右),上海务本女中的学生薛文华因为行为不检被学校开除,就以“女学生”的身份在五马路开设了一家“驻颜阁”照相馆作为掩护,实际上开的也是“台基”。遇见容貌妖艳的女性来拍照片,就以言语试探,如果有性饥饿倾向,或者手头不太宽裕,就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勾引她加入“旷女”行列,成为“台基女郎”。
由于薛文华以照相馆为掩护,她的“台基女郎”都有各种姿态的照相留在照相馆内,“怨男”们到她的台基来物色性的对手,可以不必本人出来见面,只要男方从照相本里选中了某个女郎,再约期相见就可以。当时的台基还是“服务”性质,强调的是男欢女爱,皆大欢喜,如果女方见了男方觉得不满意,可以拒绝接待。
于是由此又派生出另一种妓院:“咸肉庄”。咸肉庄老板仅凭一本照相本和一台电话或一辆自行车,不需要其他任何设施,就可以开一家妓院。咸肉庄也是以介绍性的对手为职业,但是女方已经由性的欲望转变为钱的欲望,也就是卖淫了。
咸肉庄是“专营”性质的,只负责“拉纤”,其余吃饭、住宿等等,一概不管。后来这一业务由饭店、旅馆兼营,就演变成后期的“应召女郎”了。
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以英国为首的贩运鸦片的轮船,或堂而皇之地在各通商口岸公开停泊,大宗出卖;或化整为零利用“水上飞”强盗船以走私的形式在沿海各码头悄悄儿停靠,零星发售。于是数年之间,鸦片烟有如瘟疫一般在我国各个阶层中泛滥流行起来。开始只是茶馆儿里兼营烟馆,接着专业的烟馆纷纷开张。抽鸦片,既不同于抽旱烟,也不同于抽白面儿,二者的最大不同,在于抽鸦片是躺着抽的,有钱的人大都由丫头或者小妾躺在对面做泡装烟并伺候把火。烟馆老板为了招徕烟客,开始改用女子伺候客人抽鸦片。久而久之,风气所开,介于堂子和野鸡之间的所谓“花烟间”,也就应运而生了。
“花烟间”,名义上是专由姑娘伺候做泡装烟的烟馆;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瘾君子之意也不单单在于烟:烟瘾过足之后,色劲儿一上来,伺候烧烟的女子,立刻就可以变成伴宿的“花娘”。“花烟间”和“烟花女子”这两个名称,很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花烟间”始创于光绪初年,最早在城内虹桥左近出现,由于嫖客大都是码头工人、车夫、轿夫、工匠、二爷(男仆)、船上的水手、来沪做小生意的买卖人、工厂中没有妻室的年轻人等等,而这些人又大都集中在紧挨着十六铺码头的小东门一带,加上这里货栈、客栈也比别处多,为了便于这些人就近照顾,花烟间逐渐往小东门一带迁移。后来租界繁荣,花烟间又往距离租界和码头都不太远的小北门发展,总人数约二百多人。花烟间的最大特点,是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接待客人。长三和幺二,除了身价高昂之外,“白昼宣淫”是绝不允许的;野鸡拉客,一般也在黄昏以后。因此“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的花烟间,就特别受“时间紧张、抽空嫖妓”一类人的欢迎。开头花烟间只接待抽鸦片的客人,卖淫似乎是副业;发展到后期,逐渐两业并重,即便是不抽鸦片的客人,也可以到这里来得到性的满足。
花烟间妓女也分自混和卖身两大类,其中多数是逃荒来沪的苏北农民,既不识字,姿色也平平。有地方可以容纳嫖客的,自己单独开设花烟间;没有地方可落脚的,就把女儿或儿媳卖给老鸨子。前一种多少还有些自由,后一种根本没有人身自由,收入全部归鸨母,而且不分白天黑夜,只要有人上门,就要接待。就是没有客人的时候,也要不停地为鸨母做针线活儿赚钱,生活苦不堪言,比野鸡还惨。
在上海的妓女中,生活最惨的还不是野鸡和花烟间妓女,而是所谓的“钉棚”,也就是设在闸北“棚户区”木板棚中的最下等妓院。这些妓女大都是从花烟间和野鸡中被淘汰下来的,不但年老色衰,而且几乎个个患有梅毒,为了活命,不得不继续出卖皮肉。一座钉棚,大者不过十几个平方米,小的只有五六个平方米。但就在这样狭小的天地之内,居然要容纳两三个甚至四五个老妓卖淫。“客人”来了,只用一块布在床与床之间隔开,只求嫖客之间互相看不见而已。钉棚妓女接客一次收费两角至四角,最多五角,而老妓每天必须交给棚主或老鸨两块钱的“棚租”,否则不是不许继续做生意,就是受到狠毒的打骂。因此,每个老妓每天必须接客五至十个,才能得到生存。
“向导社”初创于抗日战争的上海沦陷期,是一种以“导游”为名的变相妓女。“玻璃杯”则是茶座的女招待,也是变相的妓女,大约出现于四十年代。例如大新公司游乐场中,就有许多茶座,由年轻的女子当招待。她们打扮入时,腰间系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围裙,以表明她的身份。客人坐下喝茶,只是表面形式,主要通过打情骂俏与客人勾搭,双方谈得入港,付清茶资以后,就可以把女招待带出外面去吃饭、跳舞或过夜。如果谈不拢,一杯清茶、两碟瓜子的价格,至少也比市价高出十倍以上。
中国自从有了鸦片以后,“烟赌嫖酒”四宗法宝终于有机地结合起来,在“风月场”上大显身手,所向披靡,征服了无数浮浪少年、纨裤子弟,令他们沉沦孽海,无法自拔。
《海上花列传》, 是一部写于晚清光绪年间的长篇小说,以“烟酒嫖赌”四字为纲,主要描写当时上海洋场长三、幺二堂子和花烟间里的妓女生活,同时也涉及嫖客们所活动的那个阶层即官场和商界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并包括依附于这个阶层的“清客相公”和“跟班二爷”们,客观地反映了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中花天酒地、坑蒙拐骗的真实面貌。
描写清末妓女生活的小说,鲁迅先生称之为“狭邪小说”,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把《海上花列传》评为这一类小说的压卷之作。他说:
上述三书(按指《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蚩,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
作者韩邦庆(1856-1894 ),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出书时则署名“花也怜侬”,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人。父亲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跟随父亲住在北京。可以相信,他一定能够讲一口流利的“京白”。但是,因为他的小说所描写的都是海上娼女,而当时上海的妓女大都以口操吴侬软语为时髦。作者为了追求“音容笑貌,惟妙惟肖”的效果,下笔的时候,所有对话,全用吴语。这可能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他自己就说过这样的话:“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操吴语?”曹雪芹笔下的各类人物,对话完全口语化,不但一扫明清小说中人物对话“不像话”的通病,而且也确实使《红楼梦》这部作品的语言生色不少,于是韩邦庆据此“效颦”起来。单就方言文学这个小范畴来说,他为吴语方言小说开先河,立样板,应该承认他的实践不但是成功的,而且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可是就中国文学这个大范畴而言,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尽管北京和上海都是当时中国的大都市,但北京是国都,首都语有作为全国通用语的优先权。用“京语”写的小说,在当时虽然并没有人推崇为“标准语”,却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大致通行;而用吴语写的小说,即便在当时当地产生过“轰动效应”,一旦离开了吴语区,少数人也许还能看个大概,而大多数人就会无法理解,其难懂的程度,并不亚于读天书。一百年来的事实有力地证明方言文学的生命力只存在于本方言区内。像《海上花列传》这样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的作品,离开了苏南、浙北,简直寸步难行,并不能被多数人所接受。
为了使更多的读者能够接触并理解这一文学名著,我们把它用规范的普通话进行了改写。将原书六十四回按情节重新编排为六十回,并且改写了部分回目。除了第一回中花也怜侬出场引出主线人物赵朴斋这一千多字、第四十一回中讨论《四书》酒令儿的几百字以及第六十回至第六十一回中论诗的几百字作为冗笔删去之外,基本上按照原书的行文布局进行改写。改写者只改换语言,情节上没有任何改动。
《海上花列传》既然是一部写妓女的书,而且是写一个世纪以前的妓女,今天的读者阅读这部书,就应该先了解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特别是当时上海妓女的生活和心态。关于上海妓女的种类,本文前面已经介绍了许多,读者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由于《海上花列传》所描写的妓女以长三堂子为主,而且确实用了许多当时的妓女作为模特儿。今天的读者,如果对上海嫖界特别是长三堂子不太了解,对某些情节,是难于正确理解的。因此本书适当加了一些注释。下面再就当时长三堂子的实际情形,作一些具体的介绍,以补注释的不足。
(一)妓女的籍贯。
长三堂子中的妓女,主要是苏州人,其次是常州、扬州、丹阳人,此外京津、两湖、四川等地的人也不少。不过凡是长三堂子中的妓女,一律以讲苏州话为时髦,因此不论妓女本籍何处,到了上海,都要学说苏州话,而且自认是苏州人。问她原住苏州何处,则总是答以“阊门”。有好事者填写《采桑子》两首:
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说到丹阳
掩面羞。烟花三月今谁数,不是苏州,也是苏州,明月
箫声总是愁。
汉皋解佩人谁遇,不是苏州,也是苏州,神女巫山
总可羞。胭脂北地惭无色,不是苏州,也是苏州,未改
莲花一串喉。
第二首中的“莲花”,指京津妓女唱的莲花落小调。
(二)妓女和嫖客的称呼
长三堂子里的妓女,一般通称“倌人”。不过这是背后的称呼,当面要叫“先生”。对红倌人叫“大先生”,对清倌人则叫“小先生”。其来源,是继承“说书先生”、“唱故事先生”的传统叫法。因为长三堂子从“书寓”发展而来,而书寓开头则以说书为标榜。苏州的弹词和说书,本来是男人的行当,艺人被称为“先生”。后来有了“女说书”和“女弹词”,尊称为“女先生”。书寓的倌人继承这一称呼,但是去掉了“女”字。
如果送给妓女书画之类,上款要写“某某校书”。“校书”或“女校书”,本是古代对有文才女子的尊称,见《牡丹亭·训女》:“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称妓女为“校书”或“女校书”,始于唐代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妓院中人对嫖客的称呼,根据客人的年龄和身份,一般都叫“某老爷”和“某大少爷”,后者为四个字,叫起来麻烦,往往缩短为“某大少”。如果知道排行,则称呼“某大少”、“某二少”、“某三少”。如果出于官家子弟,则根据排行叫“张大公子”、“李二公子”。如果是经常在妓院过夜的熟客,则叫“姐夫”,不但妓女、大姐、杂工可以这样叫,连鸨母也可以这样叫。后期妓院中人对嫖客不论年龄身份,一律叫“大人”,这是为讨好嫖客的“混
叫“。于是”大人“和”先生“就成了妓院中的官称了。
(三)吃司菜
每逢节前,妓院里的厨师都要做六个好菜送给妓女,妓女则邀请最亲近的嫖客到她那里去吃,吃后由嫖客赏银元六元,叫做“吃司菜”。
(四)妓女唱曲
苏州人称评话为“大书”,评弹为“小书”。评话说为主,评弹以唱为主。书寓中的倌人,是经过师傅传授的“弹词先生”,一般都能唱整本的评弹小书。发展为长三以后,特别是外地来妓女,不是“科班出身”根本不会评弹,于是“先生”有名无实。每逢出局,坐在一旁陪酒的时候多,唱曲的机会少。遇到不唱不行的场合,只好各显所长,除了弹唱“开篇”(评弹的“书帽”)之外,有唱昆曲的,有唱西皮、二黄的,有唱本滩(本地滩簧),也有唱弋阳腔、梆子腔的,京津来的妓女还有唱莲花落的。真是百花齐放,应有尽有。
后来的长三堂子为了替“先生”正名,买进女孩子来以后,专门请老师教唱,终于又赢了一批能歌善唱的“先生”。光绪年间,四马路一带书馆林立,长三堂子里的“先生”们为了招揽嫖客,书馆主人也为了招徕更多的听众,各书馆都有几个固定的妓女开场说书。说的大都是《思凡》、《果报录》、《玉蜻蜓》、《珍珠塔》、《古今大全》等与男女私情有关的小书。其中以天乐窝书馆的场子最大,网罗的妓女也最多。当时的名妓如王秀林、洪文兰、金小卿、小如意、王者香、赛金玉等人,每天轮流登场。其他如江南第一楼、海上一品楼、荣华富贵楼、品玉楼、品升楼等,也都有各自的“女先生”升座说书。所说的书目,除了挂牌的正本戏之外,还有听众(主要是妓女的熟客捧场)的即兴即兴点唱,以点唱的节目越多,收入越多,表示越红。
(五)妓女出局的过程
妓女出局,除了事先约定的之外,一般先由嫖客到饭店定好了酒席,然后填写饭店提供的局票,差人到各家妓院去送。妓院接到局票,如果所点的妓女在家,立刻派轿子把该妓女送去,并有娘姨和小大姐儿手持琵琶和水烟筒之类跟着,叫做“跟局”。身价越高的妓女,跟局的用人越多,而且有自己的专用轿子和轿夫。但作为高级妓女,跟局用人绝不能少于一人。妓院里妓女很多,不可能每个妓女都准备一顶轿子,特别是生意不太好的妓女和清倌人,每人都准备一顶轿子,特别是生意不太好的和清倌人,接到局票以后,只好临时到轿行去请轿班。但如果点的是清倌人,也有个变通的办法,反正清倌人年纪比较小,没多少份量,就叫一个龟奴用肩膀“扛”着去出局。久而久之,有的妓院干脆就叫龟奴扛着比较年轻的妓女去出局,被戏称为“人上人”,而扛人的龟奴,则称为“鳖脚。晚清时代,上海四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龟奴,肩膀上平平稳稳地”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妓女,那妓女一手扶着龟奴的脑袋,龟奴一手拢着妓女的两脚,招摇过市,人们见了也不以为怪。据说妓女”骑人“出局,比坐轿出局更具有”广告“效果,因为嫖客们如果不到妓院去,平常时候是看不见妓女脸蛋儿美不美、金莲儿小不小的。
清倌人最小八九岁就出局。当时忙于应酬的非生意中人,往往喜欢叫清倌人的局,一者资费低,二者表示自己并不贪恋女色,只不过为了“入境随俗”,应付场面(吃花酒人人必须叫局),三者清倌人刚刚学唱,唱得认真,不像红倌人那样应付了事。
(六)妓女的收入
长三堂子里的妓女,房间布置奢华,服饰穿戴讲究,往往一只银水烟筒,就镶金嵌玉,价值一千多两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这些排场,当然都是从嫖客身上得来。但是出局、过夜,都有一定的价格,即便每天出二三十个局,也不过一百多元,根本不够妓院里流水般的开销。因此主要收入,还是用软磨硬泡的方法向有钱的嫖客敲竹杠。而这种“瘟生”(冤大头)又不是天天都有,加上妓女妓女之间,崇尚互相攀比,生意不好的妓女,也要绷场面,讲排场,因此往往外强中干,负债累累。此外,用人带档(相当于入股)利息太高,房租逐年上涨,打白茶围的熟人太多,白贴烟茶,节下碰上漂账(赖账)的客人等等,都是妓院亏空的主要原因。妓院一亏空,妓女就用“嫁人”的办法要求熟客替她还账。
(七)倌人姘戏子
妓院中最忌倌人与优伶相好。因为倌人一旦姘上了优伶,就被嫖客所轻视,生意立刻要清淡下来。但是很红的倌人往往偏要与优伶相好,不但一分钱不要,而且倒贴。许多人不了解妓女的心态,认为是“下贱”的本性。一个妓女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她说:“我们沦落风尘,接触的人相当多,有的是显贵,有的是富翁,千金买笑,无非是钱肉交易,逢场作戏,双方都没有真心。只有娼优之间,身份相近,地位平等,能够做到气味相投、身心相许。”但是当时的戏子真正与倌人相爱的也不多,往往是把舞台搬到妓院中来,假情假义地真戏假做,骗取倌的身子和银子而已(参看本书中沈小红姘戏子一节)。
(八)“四大金刚”名称的由来
光绪年间,上海妓女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被称为“四大金刚”。原因是静安寺附近有一个“味莼园”,是当时上海的四大名园之一。因为主人姓张,习惯上都称之为“张园”(关于张园的介绍,请参看本书附录《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一文)。园内不但有奇花异草,而且有西式建筑的“大洋房”,有茶馆、照相馆、弹子房等设施,游客很多,特别是星期日,所有的时髦倌人,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亮相。有的与嫖客一起坐马车来,有的带着娘姨、大姐单独来。只有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这四位最红的倌人,只要天气好,几乎天天来。每逢这四人到达张园,游客们都拥上前来,好像迎接督抚司道大官一样。有人说:“抚台、藩台、臬台称为三大宪,她们一共四人,不如称为‘四大金刚’。”这一说法在《游戏报》上登了出来,于是“四大金刚”的名称就定下来了。
《海上花列传》最初发表在光绪十八年(1892)作者自己创办的文学刊物《海上奇书》上。《海上奇书》为三十二开石印本,每期二十页。开头每半月出版一期,第九期以后改为月刊,
共出十五期;每期发表两回,共发表了三十回。每回都有两幅很有特色、颇为精美而且完全是“写实”的插图。插图作者没有署名,有些插图和文字内容也略有出入,但是今天我们可以通过插图看到当时社会的众生相,特别是妓院的陈设和妓女的打扮。因此不仅具有欣赏价值,也具有史料价值和社会学价值。
《海上奇书》,实际上是作者自费出版分期连载的《海上花列传》,一方面委托申报馆代售,据野史记载,一方面作者自己还亲自在马路上兜售。十五期以后停刊,即筹备出版全书。全书共六十四回,仍系石印本,题名《华也怜侬海上花列传》,分两函,每函三十二回,各有目录。前三十回的文字、插图,就是利用《海上奇书》的原版重印的,连页码都未作改动。此书没有署明出版年月,书前的序写于光绪甲午孟春,即光绪二十年(1894)。离《海上奇书》停刊不过十个月。
《海上花列传》虽然是章回体小说,但是已经挣脱了传统章回小说的框架,摒弃了每写到紧要去处就戛然打住,来一个“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的陈旧手法,而是基本上以故事情节为单元分回目。但是由于作者下笔之初,计划是每两回出版一个《海上奇书》单册,而《海上奇书》每册二十页则是固定的,除去四幅插图,每回的字数只能控制在七千左右。有剩余版面,就用文言文的短篇传奇小说《太仙漫稿》和《卧游集》补足;情节未完的就按字数掐断,下一回书接着写。我所改写的普通话本,把原书的六十四回合并为六十回,除了章回小说的传统习惯大都回目整齐、有意要凑一整数这个次要因素之外,主要还是根据作者的初衷, 按故事内容为单元重新编排了回目。
《海上花列传》初印本出版以后,曾经产生过“轰动效应”。尽管作者在例言中郑重声明:“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矣。”但是由于作者本人经常出入妓院,跟风月场中的妓女、嫖客大都厮熟,下笔的时候,即便没有直接把某人作为描写的模特儿,就一般文学创作的常情来分析,至少有许多人物或事件的素材是真实的,是为当时的嫖界人士所熟知的。因此尽管作者郑重声明“俱系凭空捏造”,社会上的反映还是非常强烈。一方面是“索隐派”人物纷纷传说某人即某人(直到鲁迅先生写《中国小说史略》的时候,还根据传闻说了“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实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这样的话);一方面是坊间立即出版了各种名目的缩印复制本。据《晚清戏曲小说书目》的统计,在清末就有《绘图青楼宝鉴》、《绘图海上青楼奇缘》、《绘图海上花列传》等六种不同名称的版本出现。解放前的排印本也很多,比较常见的是上海清华书局的排印本(有许廑父①的序)和亚东图书馆的排印本(有胡适和刘复的序),这些排印本,不但删去了全部插图,而且错别字也相当多。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料室藏有一本香港法商理文轩书局的六卷石印本,题名改为《最新海上繁华梦》,由上海四马路南昼锦里理文轩书庄印刷,每部定价大洋一块二角。这是一种重新用工楷誊写的新版本,题“云间花也怜侬”著,目录六十四回集中在第一卷;插图一百二十八幅,缩小成每面印四幅,共三十二面,也集中印在第一卷;页码每卷自成起讫;书上没有印明出版年月,估计是民国初年的出版物。一九八○年二月,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出版了一部绸面烫金的豪华珍藏本,作为“白话中国古典小说大系”中的一部,可以说是各种版本的《海上花列传》中排印得最精良的一种版本,可惜错字还是相当多(一九九八年台湾摄有《海上花列传》的电影,由梁朝伟和刘嘉玲主演,大陆似乎没有公演过,我看的是盗版光盘,声光的质量都极次)。大陆解放以后,只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一九八二年出过一种由典耀先生点校的整理本。此外,八十年代初(?)台北皇冠文学出版公司还出版过女作家张爱玲注释的“国语版”译本(同时出版有英译本),不过她的“翻译”工作比较简单,只把对白中的吴语一对一地改为“国语”,仍不是规范的普通话。一九九五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张爱玲的“国语版”《海上花列传》上下册,上册改名为《海上花开》;下册改名为《海上花落》。因此,在此书发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出版一部规范的普通话改写本,应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
① 许廑父──现代通俗文学家,生卒年代不详,二十年代初,曾主编《小说月报》,抗战期间,任浙江第一大报《东南日报》的发行人,并著有讽刺时政的通俗小说《新镜花缘》。
原书六十四回,人物、故事似乎意有未尽,据跋文中所说,作者是有续作的打算的。可惜在初印本出版的同一年,作者就在贫病交困中死去了。终年只有三十九岁。
关于《海上花列传》一书的艺术成就,研究者已经有许多专文评论, 一部分搜集在本书的附录中,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总结为几句话:作者的贡献,在于开创了现实主义的方言文学,客观地反映了那个畸形社会的一角;运用白描手法,改进了传统的章回小说的表现形式,对妓女和嫖客以及老鸨、二爷等形形色色人物的心态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绘;写的虽然是嫖界故事,而书中基本上没有色情的描写。但是也必须指出,作者所生活的那个年代以及他所活动、所接触的那个阶层,历史条件和客观环境决定了他的世界观并不是革命的、进步的,因此对于封建社会中的种种丑恶现象,不是着力地加以揭露、鞭挞,而是出之于欣赏的眼光,用游戏的笔墨加以陈述。特别是对于齐韵叟、王莲生、罗子富和尹痴鸳、高亚白、华铁眉等一班官僚政客和“文人雅士”,完全是用颂扬备至的口吻加以称赞的。在整部小说中,对这些人物的描写篇幅占据不少,但是有积极意义的章节却不多,可以说是此书的败笔。究其原因,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作者自己的思想体系,正是“此中人也”。
整理、改写古旧小说,是一件具有深远意义的工作。我们呼吁文学界有识之士重视这件事情,并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参与从事。这一本,仅仅是试验的开始。是不是妥当合适,敬请海内外专家学者不吝指正。
本书初稿于1991年交北京燕山出版社,因该社管理上的原因,被不法书商潘希盗印了十几万部,印刷质量极次,错别字连篇,不但把一部很有学术价值的书给糟蹋了,还为此引起了一场官司,至今未曾了结。现在再版,又作了一些订正,并根据作者电脑输入排印。
吴 越
2000年1 月1 日写于北京
出版说明
这是一部写于晚清光绪年间的长篇“狎邪小说”,主要描写当时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女生活,同时也涉及嫖客们所活动的那个阶层即官场、商界以及名士、名流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客观地反映了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真实面貌。
妓女生活,特别是当时上海租界里的高级妓女与嫖客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地用一个“性”字就可以概括的。实际上其中包含了烟赌嫖酒、坑蒙拐骗,各种罪恶,应有尽有;一方面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方面则是凄惨酸楚,血泪斑斑。因此表面上看起来小说写的虽然都是“饮食男女”的琐碎事情,却对于了解当时那个社会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同类的小说在当时就有很多,但以这一部写得最好,是鲁迅先生评定为“清末狎邪小说”的“压卷之作”,在中国小说史上有其一定的地位。
这部小说在一百多年前出版之初,即曾在社会上引起过轰动效应,但由于是用吴语方言写的,离开以宁波、上海、苏州为直径的这个范围之内,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理解。现由对卖淫问题素有研究的著名通俗小说作家吴越用普通话加以改写,并适当加一些注释,供非吴语区的文学爱好者阅读。
书后附有各名家对《海上花》的评介文章及原作者的序跋等,以供参考。书内的128 幅精彩石印插图,系清代画家所作(原书未署作者姓名),不但构图精美,而且如实描绘了当时各个阶层人物的衣着神态以及市井建筑特别是妓院中的布置摆设等风貌,颇具社会学价值,现在根据原书复制,以饷读者。
第一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话说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年早春,过了正月还不久,是二月十二日的巳末午初时分,上海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附近,有个年轻的乡下人,身穿月白竹布长衫,外罩金酱宁绸马褂,东张西望地从桥堍快步走上桥来。这个乡下人也许是初来上海,扬着脑袋直眉瞪眼地只顾看那街上桥下的景致,不留神跟一个中年行人撞了个满怀,仰天一交跌倒。恰巧那天早上下过雨,桥面上还有积水,免不得把他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泥浆。那后生一骨碌爬了起来,一手拉住了中年人就乱嚷乱骂起来。那中年人再三分说是他撞了自己,他也不听。俩人一闹,不免围拢一些闲人来看热闹,也惊动了身穿青布号衣的中国巡捕,过来查问。
那后生说:“我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去。哪里来的这个冒失鬼,撞了我一个屁股墩儿。您看,连马褂上都是泥浆了,我要他赔!”
中年人正要分说,那巡捕却笑着说:“刚才的事儿,我都看见了。你们俩的话,我也都听见了。人撞人的事情,还不是两个人都不小心?我劝你们就算了吧!以后可得留神!”
那中年人听巡捕这么说,点点头顾自走了。赵朴斋拎着湿淋淋的下摆,发急说:“我是出门来作客的,这叫我怎么去见我舅舅?”围观的人轰然大笑起来。那巡捕也笑着说:“你不会到茶馆里去打盆水先擦擦?”
一句话提醒了赵朴斋,正好这边桥堍就有个近水茶馆,当即进去占了个靠街的座位,叫堂倌打一盆洗脸水来,先擦了脸,接着细细地擦干净身上的泥浆,这才坐下来喝茶。等到快要干了,付了茶钱,又多给了几个小费,赶紧起身,直奔县城内咸瓜街中市,找到了永昌参店的招牌,踱进石库门内,高声问:“洪善卿先生在店里吗?”小伙计急忙招呼,问明了姓名来意,去里面通报。赵朴斋进了桥堍的近水茶馆,叫堂倌打一盆洗脸水来,细细地擦干净身上的泥浆。
这种石库门房子,用条石砌成大门框,两扇黑漆的加厚木板门,是当时上海中等人家最流行的建筑款式,大都是三层,进门是一个小天井,正对大门是客堂,客堂后面是厨房。通常大都作为住家,临街的石库门房子,也有楼下开店楼上住家的。
赵朴斋的舅舅洪善卿,长一张刀削脸、两只爆眼睛,本籍苏州人氏,世代以参茸为业,举家迁来上海已经二十多年,所开参店,生意还算兴隆。
洪善卿听说外甥来了,忙迎了出来。朴斋行过了礼,俩人就在栏柜外面的客座上坐下。小伙计送上烟茶。
善卿笑呵呵地说:“几年不见,长得这么高大了。要是在街上碰见,都不敢认啦!记得你今年才十七岁,是不是?你娘可好?你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你娘一起来了吗?”
朴斋回答说:“我是昨天坐船到的上海,住在宝善街悦来客店。我娘没来,叫我代她给舅舅请安!”
善卿问到来意,朴斋说:“我娘说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总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事儿,就叫我到上海来找舅舅,看有什么合适的买卖学着做做。”善卿说:“这话倒是不错,只是如今上海滩上的买卖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你今年十七岁了,当学徒年纪已经太大,当老板好像还太小,当伙计你又没有学过,干什么都外行,插不进手。只好等一等,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事情没有。”
朴斋想想,这话也是实情,只好道谢,托舅舅随时注意。
说话间,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叫过小伙计来,吩咐单独开饭。不一会儿,搬上四个盘两个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二人就在外店堂对坐共饮,闲话些年景收成和亲戚邻里的近况。善卿说:“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如今也长大了吧?可有许配人家?”朴斋说:“妹妹今年也十五岁了,还没有许亲。”善卿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朴斋答:“就我们娘儿仨,还有个女佣人。”善卿说:“人口少,开销也省。”朴斋说:“一年的田祖,节省一些,也勉强够用了。”
两个人边吃边谈,善卿说:“你一个人住在客店里,没人照应,我不大放心。上海这地方,专好欺负乡下人。你还是搬到家里来住吧。”朴斋生怕住在舅舅家里受到管束不得自在,忙声辩说:“不用了。我有个米行里的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做生意,跟我住在一起,我们就互相都有照应了。”善卿听了,沉吟说:“既然你有朋友住在一起,也就算了。不过起居饮食、银钱衣服都要格外当心。这样吧,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到客栈去认识一下你的那位朋友,当面再托托他。”
俩人吃过了饭,擦了脸,小伙计撤走了残汤剩水,善卿把一只水烟筒递给朴斋说:“你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小事儿,办完了就跟你一起到宝善街去。”朴斋点头答应。善卿顾自进里屋去了。朴斋独自坐着闷头抽烟,直等到两点钟过后,善卿方才出来,先跟柜上交代了几句,这才和朴斋一起出了大门。
俩人出门儿向北过了陆家石桥,叫了两辆东洋车①,一直拉到宝善街悦来客店门口停下。善卿付了车钱,朴斋就把善卿带进了栈房。那同住的张小村已经吃过中饭,床上铺着大红绒毯,摆着闪闪发亮的烟盘,正吸得烟雾腾腾的。见赵朴斋同洪善卿一起走进房来,料想必定就是他舅舅,忙丢下烟枪起身厮见。洪善卿拱手先问:“尊驾可是姓张?”张小村答:“正是。老伯可是善卿先生?”善卿说:“岂敢,岂敢!正是在下。”小村说:“未曾过府问候,倒劳老伯枉顾,实在失礼! ”
--------
① 东洋车──即人力车,由于从日本传来而得名。也叫“洋车”、“黄包车”。
俩人谦逊了几句,对面坐定。赵朴斋取一只水烟筒递给舅舅。善卿说:“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提携照应。”小村说:“小侄年轻,也是什么事儿都不懂。既然一起来了,无非是互相照应而已。”又说了几句客套,善卿放下了水烟筒,小村就让他到床上去抽鸦片烟。善卿说声“不会”,继续坐着聊天。
两个生意中人,聊了几句买卖上的事情,一聊就聊到了堂子、倌人①上去,说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
① 堂子、倌人──堂子,即妓院;倌人,即妓女。“妓女”一词,不同的时代、地区、场合,有许多不同的称呼。北方地区一般当面称“姑娘”,背后称“窑姐儿”。本书沿用原著的称呼,一者可以体现出地方色彩,二者后文还有“清倌人”(没有接过留宿客人的妓女)和“红倌人”(已经接过留宿客人并且走红的妓女)这一类派生词无法表达。
张小村多次来过上海,对棋盘街一带的堂子、倌人还挺熟的。善卿刚说起西棋盘街聚秀堂有个倌人叫陆秀宝的还不错,小村就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去打个茶围②解解闷儿。朴斋坐在一边儿,听他们说要到堂子里去,就有点儿坐不住了。正好小村递过水烟筒来,就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小村回头笑着跟善卿说:“朴兄也想到堂子里去见识见识,您看,怎么样?”善卿考虑到朴斋年纪还太小,跟自己又是甥舅的关系,不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半天沉吟不语。小村笑着打圆场说:“朴兄到上海来学做买卖,早晚也是生意中人;要是连堂子里的规矩都不懂,往后怎么应酬?”善卿笑着点了点头,不言语了。
--------
② 打茶围──到妓院去喝茶,和妓女调情。具体细节详见下文。
朴斋见舅舅已经默许,忙着催小村收起烟盘动身。小村换了了一套簇新的行头①,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线长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都叠好收起,这才与善卿揖让同行。
--------
① 行头──本指传统戏曲中盔、帽、蟒、靠、帔、官衣、褶子、靴、鞋等服装,用来指一般人的衣着,略含贬义。
朴斋拽上房门,随手锁了,跟着善卿、小村出了客店。转了两个弯,就到西棋盘街,见一家大门上用铁管子撑着一盏八角玻璃灯,上写“聚秀堂”三个朱红大字。善卿招呼小村、朴斋进去,外场②认得善卿,忙喊:“杨妈,庄大少爷的朋友来了。”楼上答应了一声,接着就是登登登一路脚步声到楼梯口迎接。
--------
② 外场──妓院里看门打杂沏茶送水的龟奴。
三人上楼,杨妈见了说:“洪大少爷,请屋里坐!”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儿③,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屋里先有个人横躺在榻床④上,搂着个倌人正在调笑;见善卿进房,这才推开倌人,起身招呼。又向小村、朴斋也拱一拱手,随口问了一声“尊姓”。善卿代为回答了,又转身对小村介绍说:“这位是庄荔甫先生。”小村也拱拱手,说声“久仰”。
--------
③ 大姐儿──妓女的年轻女仆。又分跟随出局和屋里干杂活儿两种。
④ 榻床──狭长而较矮的床,一般只供白天躺卧休息或抽鸦片时用。
那倌人掩在庄荔甫背后,等大家坐定了,才上前来敬瓜子。大姐儿也拿过水烟筒来敬烟。荔甫对善卿说:“正要去找您。有一票货色,您看看谁有胃口。”说着,打身上摸出个折子来,递给善卿。善卿打开一看,见上面开列的是些珍宝、古玩、书画、衣服之类,下角标明价码儿,不由得皱着眉头说:“这种东西,只怕难销呢!听说杭州的黎篆鸿来了,要不要去问一声他看?”荔甫说:“黎篆鸿那儿,我已经叫陈小云拿折子去给他看过了,还没回音。”善卿问:“东西在哪儿?”荔甫说:“就在宏寿书坊洪善卿带着赵朴斋到聚秀堂打茶围,碰到了老朋友庄荔甫。
赵朴斋听他们说起生意经来,心里不耐烦,就回过头去细细打量那倌人:只见她一张雪白的圆乎脸儿,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头上戴一只银丝蝴蝶,上身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玄色①绉心缎镶背心,下束一条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裤子。
--------
① 玄色──黑色。
朴斋看得出神,被那倌人发觉了,微微一笑,慢慢走到大穿衣镜前面,左照照,右照照,装模作样地掠了掠鬓角。朴斋看入迷了,不觉得目光也跟了过去。
这时候,忽听善卿高声说:“秀林小姐,我给你秀宝妹妹做个媒人好不好?”朴斋这才知道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秀林回过头去笑着说:“照应我妹妹,那还有啥不好?”随即高声喊杨妈。杨妈正好来沏茶递手巾,秀林就叫她喊秀宝来加茶碗。杨妈问是哪一位,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赵大少爷。”杨妈瞟了两眼,犹疑地问:“可是这位赵大少爷?我这就去叫秀宝小姐来。”接过手巾把儿,连忙登登登地跑出去了。
不多会儿,一路响起咯登咯登的小脚声②,秀宝来了。朴斋眼望着帘子,见秀宝一进屋,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顺次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就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见秀宝也是小圆乎脸儿,跟秀林一模一样,只是比秀林年纪轻些,个儿矮些。要不是俩人在一起,简直分不出来。
--------
② 咯登咯登的小脚声──当时小脚妇女流行穿木质硬底鞋,堂子里的姑娘一般又都住在楼上,因此走路咯登作响。
秀宝放下碟子,挨着朴斋坐下。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幸亏杨妈来说:“赵大少爷,请到秀宝屋里去坐。”秀宝说:“一起请过去吧!”大家听说,都站起来相让。荔甫说:“我来引导。”正要前头领路,被秀林一把拉住袖口嗔着说:“你别走哇,让他们去好了。”
善卿回头一笑,就和小村、朴斋跟着杨妈走到隔壁秀宝房里。这房间的铺设装潢,跟秀林的房间不相上下,穿衣镜、自鸣钟、泥金笺对、彩画绢灯样样都有。大家随意散坐,杨妈沏了茶,又叫大姐儿来装水烟。接着外场送进干鲜果品来,秀宝一手托了,又敬一遍,这才还去跟朴斋并排坐着。
杨妈站在一旁,问善卿:“赵大少爷的公馆在哪里?”善卿说:“他跟张大少爷一起住在悦来客店。”杨妈转身问小村:“张大少爷有相好的吗?”小村微笑着摇头。杨妈说:“张大少爷要是没有相好的,也交一个嘛!”小村笑着打趣说:“是你叫我交相好的呀?那我就交你吧!好不好?”说得大家全都哄然笑了。杨妈也笑着说:“有了相好的,跟赵大少爷一起来走走,不也热闹点儿吗?”小村笑而不答,管自到榻床上躺下抽烟。
杨妈向朴斋说:“赵大少爷,您来做个媒人吧!”朴斋正在跟秀宝鬼混,装作没听见。秀宝挣脱手说:“叫你做媒人,怎么就不说话了?”朴斋还是不言语。秀宝娇嗔地说:“你说话呀!”朴斋没法儿,瞅着小村的脸色正要说话,小村只顾抽烟不理睬他。正尴尬中,恰好庄荔甫掀帘子进来,朴斋起身让坐。杨妈见没意思,才和大姐儿出去了。
荔甫和善卿对坐着讲一些买卖上的事情,小村独自躺着抽鸦片。秀宝两只手按住朴斋的双手,不许他乱动,只跟他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一会儿说要看戏,一会儿说要吃酒。朴斋嘻着嘴吃吃地笑,并不答应。秀宝就滚在他怀里撒娇,朴斋趁势一手搂住了她,另一只手伸进她那五寸来宽的袖子里去,直往上摸。秀宝双手护住了胸脯,发急说:“别这样嘛!”
小村见了,“噗”地喷出了一口烟,笑着说:“你放着‘水饺子’不吃,倒要吃`肉馒头'!”朴斋不懂,问小村:“你说什么?”秀宝忙挣开身子站起来,又拉了朴斋一把说:“你别去理他,他拿你打哈哈呢!”又斜睨着小村,撇着嘴说:“你相好的不肯交,疯话倒是挺会说的。”一句话说得小村有点儿不好意思,讪讪地站起身来,装做去看几点钟。
善卿觉着小村的意思是要走了,也站起来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朴斋听说,急忙摸出一块洋钱来扔在盘子里。秀宝见了说:“再坐会儿嘛!”一面叫秀林:“姐姐,客人要走了。”庄荔甫听见,也从隔壁房间出来,秀林又牵着他袖口说了几句悄悄儿话,这才和秀宝一起送到楼梯口,齐声说:“等会儿都请过来呀!”四个人连声答应着,一起下楼。
四个人离了聚秀堂,出西棋盘街北口,进了保合楼饭庄,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上烟茶,并请点菜。洪善卿开了菜单子,看看钟,已经过了六点,就叫烫酒。大家让张小村上座,小村执意不肯,苦苦地推庄荔甫坐了。以下小村次座, 朴斋第三, 善卿主位。
上了两道菜,荔甫又跟善卿谈起生意来。小村还搭得上几句,朴斋本来就不懂,也无心去听。
刚喝了几口酒,听见侧厅里又弹又唱,十分热闹。朴斋想一探究竟,就推说解手,溜了出来,站在玻璃窗下偷偷儿往里张望。只见厅房里一张圆桌,六位客人,却有许多倌人团团围绕,加上跟局的老妈子、小大姐儿,挤了满满一屋。其中有个胖子向外坐着,紫tang色的脸皮,三绺长须,一个人叫了两个局。右首的倌人正在唱《采桑》,被琵琶遮住了脸,不知长得怎么样;左首的那个年纪虽然大了些,倒也还风韵犹存,见胖子豁拳输了,就要代酒。胖子不要她代,一面伸手拦她,一面伸下嘴去要喝,不料被右首那个倌人停了琵琶,从胖子腋下伸过手来,悄悄儿端走那杯酒递给她的老妈子喝了。胖子没看见,喝了个空,引得大家“轰”地笑了起来。
朴斋看了,心里痒痒的,十分羡慕,偏巧不知趣的堂倌从身后经过,十分客气地请他快去吃菜喝酒,朴斋只得归位。
直到点的六个菜都上完了,庄荔甫还在指手划脚地说个不了。堂倌见客人们不大用酒,就去端来下饭菜。善卿又每位敬了一杯酒,这才各拣干稀饭吃了,擦脸散坐。堂倌呈上账单,善卿看了一眼,叫记在永昌参店账上,堂倌连声答应。
四人又略坐了会儿,离座出来。刚走到正厅上,正好侧厅里那个胖子从厅外解手回来,一见洪善卿,嚷着说:“善翁也在这里,巧极了,里面坐!”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又拦住仨人说:“一块儿叙叙吧!”荔甫辞了先走。小村向朴斋丢个眼色,俩人也就推说有事,跟善卿拱手作别,走出保合楼饭庄。
第二回
花烟间初识王阿二 楞头青再会清倌人
赵朴斋一面走一面嘀咕:“你干吗要走哇?白吃的酒,不吃白不吃!”张小村啐了他一口说:“他们叫的是长三①,你去叫幺二②,不倒面子么?”朴斋才知道有这个缘故。想了想,又说:“庄荔甫可能在陆秀林那里,咱们也到秀宝那里去打茶围,好不好?”小村又哼了一声说:“他不跟你一起去,你去找他干吗?这不是找人讨厌吗?”朴斋说:“那么到哪儿去呢?”小村冷笑着说:“也难怪你,头一次到上海,哪儿知道这里面的路道?照我看,别说是长三书寓了,就是幺二堂子,你也别去的好。她们都是看惯了大场面的,你拿三四十块大洋到那儿去花,她们也看不上眼。何况陆秀宝还是个清倌人③,你可有几百块大洋,去给她梳拢④开包?就是省点儿,也得一百开外,犯不着,何况还不一定是原封货。你要是想玩儿真的,不如找个实在的地方,倒还实惠些。”朴斋问:“什么地方?”小村说:“你要去,我带你去就是了。比起长三书寓来,不过地方小点儿,人是差不多的。”朴斋说:“那咱们这就走一趟吧!”
--------
① 长三──当时上海的高级妓女,因最初每出局一次收费三块而得名。长三表面上卖艺不卖身,只弹唱侑酒,所以称为“先生”,住的地方,叫“书寓”。
② 幺二──当时上海的中级妓女,因最初每出局一次收费二圆而得名。
③ 清倌人──未曾留客过夜的稚妓。也叫“小先生”。
④ 梳拢──指清倌人第一次留客过夜。“梳”和“拢”都是指“上头”:清倌人未接客以前留发辫,表示未婚身份;第一次接客,也要像新娘子出嫁一样拜天地,并把辫子经过“梳”“拢”盘成一个发髻。所以清倌人开包,嫖界行话叫做“梳拢”。
小村站住抬头一看,正走到景星银楼门前,就说:“你要去的话, 咱们往这边儿走。”说着就回转身,领着朴斋重又向南,过打狗桥,到法租界新街尽头一家,门口挂一盏熏黑了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朴斋跟小村走上去一看:只有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左首横放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着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杉木梳妆台,两边儿各有一张“川”字交椅。就这么点儿东西,倒铺排得花团锦簇的。
朴斋见屋里没人,就低声问小村:“这里可是幺二么?”小村笑着说:“不是幺二,是阿二。”朴斋问:“阿二是不是比幺二更省点儿?”小村笑而不答。忽听得楼梯下有人高声喊叫:“二小姐,来呀!”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一路嬉笑而来。朴斋还在问,小村忙告诉他说:“这儿是花烟间①。”朴斋还问:“那么为啥叫做`阿二'呢?”小村有点儿不耐烦了,低声说:“是她的名字叫王阿二。你给我好好儿坐着,别多说话!”
--------
① 花烟间──由妓女伺候装烟的鸦片烟馆。
话音儿未绝,那王阿二已经上楼来了。朴斋也就不再言语。阿二一见小村,就蹿过去嚷着说:“好哇,你骗我不是?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这会儿才来!是两三个月吗?只怕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这会儿才来!是两三个月吗?只怕有两三年了吧?我叫张妈到客店里去找过你好几次,都说是没回来,我还不相信呢!隔壁郭姥姥也来看过你,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你的嘴是不是放屁?说的话有一句做到吗?我倒是准备好了,你要是再不来,干脆跟你干上一场,且看是谁输谁赢!”小村忙陪笑央告说:“你别生气,听我跟你说!”就凑在阿二耳朵边轻轻地嘀咕。说不到三四句,阿二忽然跳了起来,沉着脸说:“你倒真精,想把湿布衫给别人穿上①,你自己好溜,是不是?”小村发急说:“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嘛!”
--------
① 把湿布衫给别人穿上──比喻把麻烦事儿推给别人。小村领着朴斋到新街尽头一间,跨进门口就是楼梯,只有半间楼房,狭窄的很。
王阿二滚在小村怀里不依不饶,小村叽叽咕咕地跟她不知分说些什么,只见小村边说边往这边努嘴。王阿二回头瞟了朴斋一眼,接着小村又小声说了几句。阿二问:“那么咋办呢?”小村说:“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王阿二这才罢了,站起身来剔亮了灯台,一边问朴斋尊姓,一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朴斋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脸去装作看墙壁上的屏条。这时候,一个半老徐娘,一手提把水壶,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啊哟,张先生吗!我还只当您不来了呢!还算是个有良心的。”阿二说:“呸!他要是有良心,狗也不吃屎了!”小村笑着说:“我来了倒说我没良心,从明天起不来了。”阿二也笑着嗔他说:“你敢!”
说笑间,那半老徐娘已经把烟膏放进烟盘里,点上了烟灯,沏上了茶,提起水壶管自下楼去了。阿二靠在小村身边,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就说:“到榻床上来躺躺嘛!”
朴斋巴不得有这一声,随即在烟榻下首躺下。看阿二做好一个烟泡,装在枪上递给小村,唏溜溜地直吸到底。又做了一个,小村也吸了。做到第三个,小村说:“不抽了。”阿二就调过枪嘴来递给朴斋。朴斋抽不惯,刚抽了半口,斗门就堵住了。阿二接过烟枪去用签子捅开,递给朴斋再抽,又堵住了。阿二斜着眼睛嗤地一笑。朴斋欲火刚刚升起,被她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阿二拿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住她手腕。阿二抽回手去,在他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拧得朴斋又疼又酸又舒服。
朴斋抽完了一个烟泡,偷眼去看小村,只见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似睡非睡。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阿二说:“正在过瘾呢,随他去吧。”朴斋也就不叫了。
王阿二干脆挨近朴斋身边来,拿签子给他做泡烧烟。朴斋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只是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光是目不转睛地傻瞧着。见她雪白的脸蛋儿,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红艳艳的嘴唇,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阿二见他这个劲头,笑问:“你看什么?”朴斋想说又不敢说,也嘻着嘴笑了。阿二知道他是个没有开过荤的愣头青,看他那种腼腆的样子,心里直觉得好笑。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哪,抽吧!”自己起身,从桌上取过茶来喝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抽烟,就问:“要不要喝口茶?”说着,就手把半杯剩茶递给他。慌得朴斋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来接,却正好跟阿二面对面地撞上了,淋淋漓漓地泼了一身茶水,几乎连茶杯都打翻了,引得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把小村笑醒了,揉着眼问:“你们笑什么?”阿二见小村愣头愣脑的样子,拍手弯腰,更加笑个不住。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子。
小村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对朴斋说:“咱们走吧!”朴斋心知他是为这烟不过瘾,要紧着回去,只得说“好”。小村又跟阿二轻声地说了好些话,这才下楼。朴斋跟脚也要走, 阿二一把拉住朴斋的袖子,悄悄儿地说:“明天你一个人来。”
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起回到悦来客店。小村的瘾没过足,还要抽烟,朴斋先自睡下。躺在被窝儿里,想想王阿二临别时情意缠绵,也算是有点儿缘分,可是又丢不开陆秀宝:秀宝毕竟比阿二要标致些;想要兼顾,无奈银钱又不多。这个想想,那个想想,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等到小村抽够了烟,出灰洗手,收拾要睡,朴斋却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抽了好几口烟,再躺下去。这一回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睡醒,已经是早上六点钟。看看小村,打着微微的鼾声,睡得正香。朴斋独自起身,叫店里伙计打水洗了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儿早点,顺便闲逛逛,就把房门掩上,踱出店来。
出了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饭店吃了一碗二十八个钱的大肉面。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见前面不远就是尚仁里。听说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就转了进去随便瞧瞧。只见胡同里家家门口贴着红纸笺条,写着倌人的姓名。其中有一家,石刻的门坊,挂着黑漆金书的牌子,写的是“卫霞仙书寓”五个大字。
朴斋站在门口,向门里张望,只见老妈子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翘着腿,在客堂间里擦玻璃灯罩。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儿,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从里面低着头跑出大门来,跟朴斋撞了个满怀。朴斋正要发作,那大姐儿反而张嘴就骂:“瞎了眼啦?撞坏老娘了!”朴斋一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早把一腔怒气全消化了;再看她模样俊秀、身材伶俐,自己倒嘻嘻地笑了起来。那大姐儿撇下朴斋,正要往外跑,忽然从门里又跑出个老婆子来,招着手儿高声叫喊:“阿巧,甭去了!”那大姐儿听了,就噘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地走了回来。
那老婆子正要进去,一眼看见朴斋,觉得有些奇怪,就站住脚,上下打量。朴斋不好意思,这才讪讪地走开。
出了尚仁里,到华众会楼上沏了一碗茶,直坐到十二点钟前后,才回客店。这时候小村也起来了,店伙计送上饭来,两人用过,洗了脸,朴斋就要去聚秀堂打茶围。小村笑着说:“这早晚,倌人们还都还睡在床上,去干吗?”朴斋听如此说,也无可奈何。
小村铺开烟盘,躺下抽鸦片。朴斋也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瞅着帐顶,心里胡思乱想,右手食指抵住门牙轻轻地咬那指甲;一会儿又起来在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也不知踱了有几百圈儿了。见小村烟瘾没过足,不好催他,只得长长叹一口气,重又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去理他。等到小村抽了有三四个泡,朴斋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催促了。小村只得勉强起身,换了身衣服,跟朴斋一起往西棋盘街走去。
到了聚秀堂,只见两个外场和两个老妈子坐在客堂里碰和①,其中一个忙丢下牌到楼梯口去喊了一声:“客人来了!”朴斋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去,小村也随后跟着。到了房里,只见陆秀宝坐在靠窗的桌子前面,对着紫檀木镜台,正梳头哩!杨妈在她背后用篦子篦着,一个大姐儿在旁边理那掉下来的头发。小村和朴斋就在桌子两边的交椅上坐下。秀宝笑问:“吃过饭了吗?”小村答:“吃过一会儿了。”秀宝又问:“这么早哇?”杨妈接口说:“他们客店里都是这样的,到了十二点钟就开饭。不像咱们堂子里,没个准时间,总是比人家晚。”
--------
① 碰和──本指一种叫做“和牌”的纸牌戏,是麻将牌的前身。“和”音hú。从本书的上下文看,这里指的就是打麻将。
说话间,陆秀宝的头梳好了。外场提水壶来沏茶,杨妈拧了手巾把儿,大姐儿点上了烟灯,又把水烟筒递给了朴斋。秀宝请小村到烟榻上去抽鸦片,自己脱下蓝洋布衫,穿上件玄绉背心,走到大穿衣镜前,前后左右地端详。忽听得隔壁喊杨妈,是陆秀林的声音。杨妈答应着,忙收拾起镜台,到秀林房里去了。
小村问秀宝:“可是庄大少爷在这里?”秀宝点点头。朴斋听见了,就要过去打招呼,小村连忙喊住。秀宝也拉住朴斋的袖子,要他坐下。朴斋被她一拉,趁势在大床前面的藤椅上坐下。秀宝就坐在他大腿上,跟他唧唧哝哝地说话,朴斋茫然不知所云;秀宝又说了一遍,朴斋还是不懂。秀宝没法儿,咬着牙用一个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儿发恨说:“你这个人哪!”想了一想,又拉起他来说:“你过来,我跟你说。”赵朴斋和陆秀宝俩人坐在大床边沿,叽叽咕咕地商量摆台子吃花酒的事情。
两个人去横躺在大床上,背着小村,才渐渐说明白了。过了一会儿,秀宝忽然“格儿格儿”地笑着叫唤:“啊哟,别价!”一会儿又尖声大叫:“哎哟,杨妈快来呀!”接着“哎哟哟”喊个不住。杨妈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发话说:“赵大少爷,别闹嘛!”朴斋只得松开手。秀宝起身,掠了掠鬓脚,杨妈从枕边拣起一支银丝蝴蝶来替她戴上,又说:“赵大少爷别这么闹,我们秀宝小姐可是个清倌人哪!”
朴斋嘻嘻傻乐,到烟榻下手跟小村对面歪着,轻声儿地说:“秀宝跟我说,要吃一桌酒。”小村问:“你想吃吗?”朴斋说:“我答应她了。”小村冷笑两声,过了一会儿,这才说:“秀宝可是个清官人哪,你知道吗?”秀宝插嘴说:“清倌人么,就没客人来吃酒了,是不是?”小村冷笑说:“清倌人只许吃酒不许闹,还挺凶的呢!”秀宝说:“张大少爷,我家佣人说错了一句话,有什么大不了?您是赵大少爷的朋友,我们只望您多多照应,哪能撺掇赵大少爷来找我们的茬儿?您当大少爷的,也犯不着吧?”杨妈也说:“我请赵大少爷别闹,也没说错了什么话;即便我说错了,得罪了赵大少爷,赵大少爷自己也挺能说的嘛,哪儿用得着别人教他?”秀宝说:“幸亏赵大少爷是个明白人,要是听了朋友的话,那可就好极了。”
正说间,忽听得楼下喊:“杨妈,洪大少爷上楼啦!”秀宝这才住了嘴。杨妈忙迎了出去,朴斋也站起来等候。不料门外一路脚步声,却到隔壁陆秀林房里去了。不多会儿,洪善卿与庄荔甫都过秀宝房里来,小村和朴斋忙招呼让坐。朴斋暗暗叫小村替他说请吃酒的事儿,小村只是冷笑,并不开口。秀宝看在眼里,就发话说:“请客吃酒,有什么不好意思说?`赵大少爷请你们吃酒',说一声,不就得了?”朴斋只好这样说了一遍。荔甫笑着说:“理当奉陪。”善卿沉吟说:“可就是咱们四个?”朴斋说:“四个人太少。”随即问小村:“你可知道吴松桥在哪里?”小村说:“他在义大洋行里,你哪儿请得到他呀!还得我去替你们找。”朴斋说:“那么劳驾你替我去跑一趟吧,行吗?”
小村答应了。朴斋又央善卿代请两位。荔甫说“那么去请陈小云吧。”善卿说:“一会儿我随便碰到谁,就跟他一起来好了。”说着,站了起来:“现在我先去办点儿事儿,六点钟再来。”朴斋再三拜托。
秀宝送善卿走出房间。庄荔甫随后追上,叫住善卿说:“你碰见陈小云,替我问一声:黎篆鸿那儿的东西,是不是拿去了?”善卿点头答应,下楼走了。
第三回
喝干醋阿金遭责打 吃花酒善卿两头忙
洪善卿出了西棋盘街,恰好有一辆空洋车拉过,就坐了上去,一直拉到四马路西荟芳里。停下车,打发了车钱,进了胡同口沈小红书寓,站在天井里就喊“阿珠”。一个老妈子从楼窗口探出头来往下一看,说:“哟,是洪老爷呀,快请上来。”善卿问:“王老爷在这里吗?”阿珠说:“没来过。有三四天没来了。不知道他在哪里。”善卿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先生①呢?”阿珠说:“先生坐马车兜风去了。您上楼来坐会儿吧。”善卿已经转身出门,随口回答:“不了。”阿珠还在探身招呼:“见到了王老爷,跟他一起来呀!”
--------
① 先生──对“长三”的尊称。因为她们的身份表面上是“说书先生”。
善卿从同安里穿出三马路,到公阳里周双珠家。走进客厅,只有一个打杂的喊了声“洪老爷来了”,楼上也不见答应。善卿上楼,四处静悄悄的。自己掀帘子进房,竟不见一个人。善卿在榻床上坐下,周双珠这才从对面房间里款款地出来,手里还拿着水烟筒。见了善卿,笑着问:“昨儿晚上你从保合楼出来,到哪儿去了?”善卿说:“我回家去了。”双珠说:“我只当你和朋友打茶围去了,叫阿金她们等了你好久,你倒回家去了。”善卿笑着说声:“对不起!”
双珠也笑着,就坐在榻床前面的一张小凳子上给善卿装水烟。善卿伸手要接,双珠说:“别动,我装你抽。”说着,把水烟筒嘴儿凑到善卿嘴边。善卿正就双珠手上抽水烟,忽然大门口传来一阵叫骂声,接着吵吵闹闹地拥到客堂里,劈劈啪啪地打起来了。善卿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又是阿金两口子,白天黑夜地吵个没完没了。阿德保也不好。”
善卿走到楼窗口往下张望,只见阿金揪着她男人阿德保的辫子要拉,却拉不动,反被阿德保抓住阿金的发髻往下一摁,直摁到地面上。阿金趴在地上挣不起来,还气呼呼地嚷着:“你打,你打,让你打!”阿德保也不吱声儿,屈一条腿压在她背上,提起拳头来,擂鼓似的从肩膀直捶到屁股,打得阿金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双珠听不过,在窗口边往下喊:“你们这算是干什么?不要脸啦?”楼下众人拉的拉,劝的劝,阿德保这才放手。双珠两手扶着善卿的肩头,笑着说:“别去看他们。”说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把水烟筒递到他手上。
过了一会儿,阿金上楼来,噘着嘴,满脸泪痕。双珠说:“整天整夜吵个没完没了,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这里。”阿金说:“他把我的皮袄拿去当了,还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双珠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自个儿聪明点儿,也就不会吃眼前亏了。”
阿金没话可说,取出茶碗来,撮上茶叶;自去客堂里坐着哭。接着阿德保提着水壶进房来。双珠问:“你为什么打她?”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双珠说:“她说你把她的皮袄当了,可有这回事儿?”阿德保冷笑两声说:“三先生,你去问问她看,前天收上来的一注会钱①到哪里去了?我们送老大去学生意,要用五六块大洋,叫她拿会钱来,她拿不出来了。所以我只好拿件皮袄去当来四块半洋钱。想想真要气死人!”双珠说:“入会的钱,也是她自己挣的,难道你不许她用?”阿德保笑着说:“三先生也挺明白的,她要是真花了,倒也算了。她哪儿是花了?就是扔进黄埔江里,还听得见点儿响声呢;她的钱扔出去,可是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哇!”
--------
① 会钱──“会”指“单刀会”,是当时下层社会筹集小额款项的一种形式:由“会头”发起组织一支会,每人每月各出多少钱,头一注集中的钱由“会头”使用,以后每月集中的钱抽签决定使用者的先后次序。
双珠听他这样说,微笑不语。阿德保沏了茶,又拧了手巾把儿,这才下楼去。善卿挨近双珠,悄悄儿问:“阿金一共有多少姘头?”双珠忙摇手说:“你别多罗嗦了。你不过说着玩儿,要是让阿德保听见了,又要吵翻了天!”善卿说:“你还替他瞒什么?我多少也知道点儿。”双珠大声地说:“别瞎说了,坐下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善卿依言坐下,双珠说:“我妈可曾跟你说起过什么?”善卿低头一想:说:“是不是要买个讨人②?”双珠点头说:“说好了,五百块大洋呢!”善卿问:“人长得还漂亮吗?”双珠说:“快要来了。我还没有见过,想来比双宝总漂亮点儿吧?”善卿问:“房间铺在哪里?”双珠说:“就是对面那间房,叫双宝搬到楼下去。”善卿叹口气说:“双宝也是个要强的姑娘,就吃亏在太老实上,不会做生意。”双珠说:“我妈为了双宝,也花出去不少钱了。”善卿说:“你也该照应她一些,劝你妈看开点儿,譬如做好事。”
--------
② 讨人──指鸨母买来的稚妓,有别于亲生女儿和“自混儿”(有自由身的妓女,与鸨母是搭伙儿、拆账的关系)。
正说着,听得楼下一路脚步声,直响进客堂里,有人连声喊:“来了,来了!”善卿忙又走到楼窗口去看,原来是一个大姐儿叫巧姐儿的,跑得气喘吁吁,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话。
善卿听了几句,才知道是新买的那个讨人来了,就和双珠俩人趴在窗台上等候。不多一会儿,双珠的生母周兰搀着一个姑娘,进门上楼,一直走到善卿面前,嘻嘻地笑着说:“洪老爷,您看看我们的小先生,还可以吗?”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姐儿在旁边教她:“叫洪老爷。”她就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却羞得转过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她那种羞人答答的处子风韵,真正可怜可爱,忙正色说:“好极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周兰满脸带笑地说:“谢谢您的金口玉言。只要她多长点儿眼力劲儿、机灵劲儿,也像她们姐妹三个一样,就好了。”嘴里说,手指着双珠。
善卿回头向双珠一笑。双珠说:“姐姐嫁了阔佬,敢情是好了。如今剩下我一这没人要的,还得您养到老死哩,有什么好哇?”周兰呵呵地笑着说:“你有洪老爷呢!你嫁了洪老爷,比双福还要好一倍哩。洪老爷,您说对不?”
善卿只是笑。周兰又说:“洪老爷先给起个名字吧。等她会做生意以后,双珠就给您了。”善卿说:“名字嘛,就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说:“还有好听点儿的没有?都叫‘双’什么‘双’什么的,不叫人讨厌么?”周兰说:“周双玉,这个名儿就不错。咱们行院人家①,要名气响些才好。起名叫周双玉,上海滩上随便哪个,一看见牌子就知道她是周双珠的妹妹了,总比别的名字好些。”巧姐儿在一旁笑着说:“倒有点儿像大先生的名字。周双福、周双玉,听起来可不是差不多?”双珠笑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差不多!阳台上晾着一块手绢儿,你去替我拿来。”
--------
① 行院人家──妓家的自称,也叫“门户人家”。
巧姐儿走了以后,周兰搀着双玉到对面房间里去了。善卿见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也要走。双珠说:“干吗那么着急呀?”善卿说:“我要去找个朋友。”双珠站起身,待送不送的,只嘱咐说:“一会儿你要是回家去,先来一趟,别忘了。”
善卿答应着走出房来。走到楼梯口,隐隐听到亭子间②里有人在低声饮泣。从帘子缝儿里一瞧,原来是周兰早先买的讨人周双宝,正淌眼抹泪儿地面壁坐着。善卿想安慰她几句,就掀帘子进去,搭讪着说:“双宝,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双宝回头一看,见是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了声“洪老爷”,就低头不语了。善卿又问:“是不是你要搬到楼下去了?”双宝点了点头。善卿说:“下面的房间倒比楼上的要方便得多。”双宝卷弄着衣角,还是不说话。善卿不便跟她深谈,只说:“你闲下来有工夫了,常到楼上姐姐房里去坐坐,聊聊闲天儿。”双宝轻声答应。善卿返身出来,双宝送到楼梯口自回。
--------
② 亭子间──上海旧式楼房中的小房间,位置在后楼,一般下面都是厨房,上面则又是阳台。洪善卿给周兰新买的讨人起名周双玉,堂子里打杂的立刻就在门口挂出了芳名牌去。
洪善卿出了公阳里,往东转弯,到了南昼锦里中祥发吕宋票店①,只见管账的先生胡竹山正站在门口观望。善卿上前厮见,胡竹山忙请进里面。善卿也不坐下,只问:“小云在这里吗?”胡竹山说:“刚才朱蔼人来请他,俩人一起出去了,看样子是吃局②。”善卿当即改邀胡竹山说:“那么咱们也吃局去。”胡竹山连连推辞。善卿不由分说,死拉活拽同往西棋盘街来。到了聚秀堂陆秀宝房里,见赵朴斋、张小村、还有一个客人,估计可能是吴松桥,一问果然不错。胡竹山跟这些人都不认识,各通姓名后揖让就座,随便闲谈。
--------
① 吕宋票店──票店,也叫“票号”、“票庄”、“钱庄”或“汇兑庄”,是当时银行业兴起之前的一种信用机构,主要经营汇兑、存款、放款业务。“吕宋”在当时有两种意义:一指菲律宾的吕宋岛,一指西班牙。吕宋票店,可能是字号叫“吕宋”的票号,也可能资金、业务跟菲律宾或西班牙有关的票号。
② 吃局──指吃花酒,一种有妓女相陪唱曲的酒席。
等到上灯以后,独有庄荔甫未到。问陆秀林,说是到抛球场买东西去了。外场放圆桌、搬交椅,把挂着的湘竹绢片方灯都点上了。朴斋等得不耐烦,满房间里转开了磨磨,被大姐儿一把拉住了摁在椅子上。张小村和吴松桥两个在榻床上面对面躺着,也不抽鸦片,却在悄悄儿地说些私房话。秀林、秀宝姐儿俩并坐在大床上指指点点地说笑。胡竹山没什么说的,仰着脸看墙壁上挂的屏条对联。
洪善卿叫杨妈拿纸笔来开局票①,先写了陆秀林、周双珠两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三宝,也写了。再问吴松桥、张小村叫谁,松桥说叫孙素兰,住兆贵里;小村说叫马桂生,住庆云里。
--------
① 局票──嫖客在妓家或饭馆请客,叫“酒局”;妓女被召唤到酒局上来唱曲侑酒,叫“出局”;召唤妓女到酒局上来侑酒的通知单,叫做“局票”。局票上写明妓院和倌人的名字以及到达地点和嫖客的姓名等。被召唤来的妓女,也叫“局”,例如:前文提到的胖子“一个人叫了两个局”,和后文的“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
朴斋在旁边看着善卿写局票,忽然想起王阿二,就对小村说:“咱们再去把王阿二叫来,倒挺好玩儿的。”不料被小村狠狠地瞪了一眼,朴斋后悔不迭。吴松桥只当朴斋还要去叫一个局,阻拦说:“你在秀宝这里摆酒,甭再叫局了。”
朴斋待要分辩说不是叫局,却又顿住嘴说不下去。恰好楼下外场喊: “庄大少爷来啦!”陆秀林听见, 急忙奔了出去,朴斋也借去迎庄荔甫为名走开。荔甫进房见过众人,就和秀林到隔壁房间里去。洪善卿叫“起手巾”②,杨妈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等到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荔甫也过来了,大家都擦了脸。朴斋高举酒壶,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首座。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善卿帮着劝说也不依。朴斋没法儿,只好推吴松桥首座,竹山为次,其余人序齿入席,略让一让,当即坐定。
--------
② 起手巾──手巾指毛巾。吃花酒时,客人大体上到齐了,主人叫“起手巾”,外场拧了手巾把儿上来,表示酒宴开始。大家擦了脸,然后排辈儿让座入席。赵朴斋高举酒杯,恭恭敬敬地要请胡竹山坐首席。胡竹山大吃一惊,极力推却。
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朴斋举杯让客,大家道谢同饮。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鱼翅,朴斋待要奉敬,大家拦住了说:“甭客气,随意的好。”朴斋来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只说了一声“请”。鱼翅以后,开始上小碗,陆秀林也换了出局的衣裳过来了。杨妈在一旁报说:“上先生①啦!”
--------
① 上先生──吃花酒时,一般妓女都在第一道菜上过以后陆续入席,坐在各自叫局的客人旁边稍稍偏后。如果是“长三”先生,可以先弹唱后入席,也可以先入席后弹唱。如果是“幺二”,一般只陪酒不弹唱。妓女入席称为“上先生”。妓女的名份是侑酒,不算客人,因此并不同时吃喝。但各自的客人如果豁拳输了或者违犯酒令,妓女有代喝罚酒的“义务”;另外,酒席结束之前,客人开始吃干稀饭了,也可以陪同一起用饭。所以每个妓女的面前,照例也放一副杯筷。有的地区,凡是当夜伴宿不再转局到别处去的妓女,可以与嫖客一起吃喝。
秀林、秀宝并没有唱,只有两个乐师在帘子外面吹弹了一曲。乐师下去,叫的局也陆续到了。张小村叫的马桂生,也是个不会唱的。孙素兰一到,就问袁三宝唱过了没有,袁三宝的跟局老妈儿会意,回说:“你们先唱好了。”孙素兰调了调琵琶,唱了一支开篇②、一段京调。 庄荔甫先来了兴致,叫拿大杯来摆庄③。杨妈去取来三只鸡缸杯④,摆在荔甫面前。荔甫说:“我先摆十杯。”松桥也来了劲头,揎袖攘臂,跟荔甫豁起拳来。
--------
② 开篇──苏州评弹的短曲。有自成段落的短篇,也有从长篇评弹中截取的一段。这种短曲一般都在长篇评弹开始之前用来铺垫压场,所以称为“开篇”。
③ 摆庄──豁拳赌酒,“挑战”的人叫“摆庄”:在自己面前斟满几杯酒,声明摆几杯的庄;“应战”的人叫“打庄”,与庄家豁拳,输家喝酒,喝完预定的杯数算一庄结束。
④ 鸡缸杯──本是明代成窑或宣窑的一种名贵瓷酒杯,上画牡丹和子母鸡,嘉靖年间出产的,则画芳草斗鸡。清末妓院所用,都是廉价的仿制品。
孙素兰唱完了,就替吴松桥代酒。代了两杯,又要存两杯,说:“我要转局①去了,对不起!”
--------
① 转局──妓女应条子出局,如果没有别家送条子来叫,一般要等到终席才走,如果先后接到两张以上条子或在出局中又有条子送到,就要中途退席,叫做“转局”。
孙素兰走了以后,周双珠才姗姗而来。洪善卿见阿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就接过水烟筒来自己吸,不要她装。阿金背转身子站在一边。周双珠揭开豆蔻盒子②盖儿,取出一张请帖递给洪善卿。善卿接过来一看,是朱蔼人的,请他到尚仁里林素芬家酒叙,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加着密密的圈儿,写的是:“另有要事面商,见字速驾为幸。”
--------
② 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姜科植物。中医学上用种子入药,性温,味辛,功能行气、化湿、和胃,主治胃痛、胸闷、腹胀、呕吐、嗳气等症。当时人往往随身携带,随时服用。特别是风月场中人,更是离不开它,认为它有解酒的作用。
善卿猜不出是什么事儿,问周双珠:“这请帖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双珠说:“送来一会儿了。去不去?”善卿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双珠问:“要不要叫个人去问一声?”善卿点点头。双珠叫过阿金来说:“你去叫他们到尚仁里林素芬那儿的台面上看看,散没散。问朱老爷有什么事儿。要是不急,就说洪老爷谢谢不去了。”
阿金下楼跟轿班说去。庄荔甫伸手要过请帖来看了,说:“是不是蔼人写的?”善卿说:“正为这事儿弄不清呢。请帖是罗子富的笔迹,到底是谁有事儿?”荔甫问:“罗子富是做什么买卖的?”善卿说:“他是山东人,江苏候补知县,有差使到上海来的。昨儿晚上在保合楼见到的那个胖子,就是他。”朴斋这才知道那个胖子叫罗子富。
庄荔甫又对善卿说:“你要走嘛,先得打两杯庄。”善卿伸手豁了五杯,那个轿班回来说:“台面是快要散了。说请洪老爷带局①过去,那边专等。”
--------
① 带局──从一处吃花酒的席面上转到另一处席面,把妓女也一起带过去,省得到那边另叫,称为“带局”。
善卿告罪先行。朴斋不敢强留,送到房门口。外场赶忙拧上手巾把儿来。善卿擦了一把,出门转到宝善街,直往尚仁里走去。
到了林素芬家门口,见周双珠的轿子已经先到了,就跟双珠一起上楼进房。只见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已经是酒阑人醉,玉山将倒的时候。台面上只有四位:除罗子富、陈小云之外,还有个汤啸庵,是朱蔼人的知己。这三位都是跟洪善卿时常聚首的。只有一位不认识:是个长瘦脸、 高个子青年。叙谈起来,才知道姓葛号仲英,是苏州有名的贵公子。善卿重又拱手说:“一向渴慕,幸会,幸会。”罗子富听了,忙端起一杯酒来递给善卿,打趣说:“请喝一杯润润嗓子,别因为渴慕渴死了。”
善卿笑着把酒杯接过来放在桌上,随便在一张空交椅上坐了,双珠也在他侧背后坐下。老妈子送上杯筷,林素芬随即斟满一杯酒双手递过来。善卿笑着说:“你们吃都吃完了,还请我来吃什么酒?你们要请我嘛,也摆上一桌呀!”罗子富一听,直跳起来说:“那么别喝了,咱们走吧!”
汤啸庵拉子富坐下说:“你着什么急呀?叫我说,你不如叫月琴先生打发老妈子回去先把台面摆起来。善卿刚到,也让他摆个庄,等蔼人回来了,一起过去。她们那边,也准备好了不是?你这会儿过去,也不过在那儿等,干吗呀!”子富连说“不错”。他叫的两个倌人,其中一个是老相好蒋月琴,就打发她的老妈子回去:“看他们把台面摆好了,再回来。”
洪善卿四面一看,果然没有朱蔼人,只有林素芬和汤啸庵在应酬台面。还有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是汤啸庵叫的本堂局,也帮着张罗。洪善卿奇怪地问:“蔼人是主人,跑到哪里去了?”啸庵说:“黎篆鸿有点儿事儿叫他去一趟,快要回来了。”善卿说:“提起篆鸿,我倒想起来了。”就对陈小云说:“荔甫叫我问你:那张单子,是不是拿给篆鸿了?”小云说:“我托蔼人拿去了。我看价钱开得太大了点儿。”善卿说:“谁知道这种东西是哪儿来的!”小云说:“据说是个广东人,细底也不清楚。”子富听见了,跟善卿打趣说:“我正要问你:你是不是当了侦探了?双珠先生有个广东客人,不知道他的底细,你可曾帮她探探?”众人呵呵大笑,善卿也笑了。双珠说:“我哪儿有什么广东客人哪!是不是你替我去拉一个来做做呀!”
子富正要答话,善卿拦住说:“别瞎扯了。我摆十杯庄,你来打。”子富挽起袖子,跟善卿豁拳,一交手就输了。子富说:“豁完了一起吃。”接连豁了五拳,竟连输了五拳。蒋月琴代了一杯,子富叫的另一个倌人叫黄翠凤,也伸手接酒。善卿说:“怪不得你要豁拳,原来有那么多人替你代酒呢!”子富赌气说:“谁也不许代,我自己喝!”善卿拍着手笑。小云说:“还是代代吧。”汤啸庵帮他筛酒,就手端一杯给黄翠凤。翠凤知道罗子富还要翻台面①到蒋月琴家去,就说:“我去了,要不要存②两杯?”子富摇摇头说:“甭存了。”翠凤就先走了。
--------
① 翻台面──吃花酒的名目之一。某甲先在妓女家摆酒,或大家意有未尽,或另有别种原因(如席间发现某乙跟另一妓女情意绵绵等),由另一人做东在本堂或到他的相好妓女家去接着再开一席大家继续喝叫做“翻台面” .
② 存酒──吃花酒时,嫖客豁拳输了,按例由妓女代酒。如果某妓女在酒宴未完时转局先走,可以先喝两三杯“存”下,称为“存酒”。
啸庵劝子富歇会儿再豁,叫小云先跟善卿交手,也豁上五拳。接着啸庵自己也豁过了,只剩下葛仲英一个。
仲英正背对着大家跟他叫的倌人吴雪香俩人唧唧哝哝地咬耳朵,这半天连善卿怎么摆庄都没理会。等到啸庵叫他豁拳,他才回过头来问:“干什么?”子富说:“知道你们是‘恩相好’③,在台面上,未免也差劲点儿吧?是不是要做出个样子来给我们看看哪?”吴雪香把手绢儿往子富脸上直甩过去,笑嗔着说:“打你的嘴里就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说出来过!”善卿拱手向仲英说:“请教豁拳。”仲英不得不应付一下场面,只豁了两拳,喝了酒,依旧跟雪香去说话。
--------
③ 恩相好──在妓院中,某一个妓女的熟客称为“恩客”。“相好”一词,在嫖界口头上也用来称呼妓女的熟客,或嫖客相交已久的妓女,如后文常见的“贵相好”之类。但是“相好”一词在吴语区非嫖界中是“姘头”的同义语。这里罗子富把“恩客”和“相好”合在一起说成“恩相好”,是一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所以下文吴雪香才说“打你的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好话说出来过” .
子富输急了,伸拳跟善卿又豁起来。这回却是赢的。善卿十杯的庄消了九杯,子富想打完这庄,偏不巧又输了。这时候忽听得楼下外场喊:“朱老爷来啦!”小云忙阻止子富说:“让蔼人来豁完了这末一拳,收令吧。”子富听了,就不再豁。
蔼人匆匆归席,连说:“失陪,得罪!”又问:“是谁在摆庄?”善卿且不豁拳,却反问蔼人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儿跟我商量?”蔼人茫然不知,张大了眼睛说:“我没事儿找你呀!”子富在一边笑着说:“请你吃花酒,倒不是要紧事儿。”善卿也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是你在编瞎话骗人。”子富说:“就算是我骗你吧,快豁完了这一拳,咱们走。”蔼人说:“只剩下一拳了,就甭豁了吧。我来敬每位一杯。”大家齐说“遵命”。
朱蔼人取六只鸡缸杯,都筛上酒,大家一起干了,离席散坐。外场七手八脚拧上了手巾把儿。那蒋月琴的老妈子早来回过话了,当下又催请了一遍,大家起身。葛仲英、罗子富、朱蔼人各有轿子,陈小云自坐包车,一众倌人随着客轿,带局过去;只有汤啸庵和洪善卿步行,俩人招呼了一声,先走了。
第四回
争相好先生赌闲气 抽空档二爷打野鸡
洪善卿和汤啸庵离了林素芬家,来到尚仁里胡同口,有个人正要进胡同,见了俩人,忙侧身垂手,叫声“洪老爷”。善卿认得是王莲生的管家,名叫来安,就问他:“你家老爷呢?”来安回说:“家爷在祥春里,请洪老爷过去说句话。”善卿问:“祥春里哪家?”来安说:“叫张蕙贞。家爷跟她也是刚做①,还没几天。”善卿转向啸庵说:“我去一下就来,蒋月琴那儿,请他们先坐吧。”啸庵叮嘱他快去快来,自去了。
--------
① 做──指嫖客跟妓女之间的结交。妓女接客,行话也叫“做”。
洪善卿随着来安,来到祥春里。胡同里黑黢黢的,摸过去两三家,推开两扇大门进去,来安喊:“洪老爷来了。”楼上有人接应了一声,却不见有动静。来安又喊:“拿盏灯下来呀!”楼上连连答应:“来了,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老妈子,手提一盏马口铁回光壁灯,迎下楼来说:“请洪老爷上楼!”
善卿见楼下客堂里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红木桌椅,像是要搬家的样子。上楼一看,屋子当中挂一盏保险灯,映着四壁,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家具,只剩下一张跋步床②、一只梳妆台,连帘帐灯镜等等物件全收起来了。王莲生坐在梳妆台前,正摆着四个小碗吃晚饭,旁边一个倌人陪着,想来就是张蕙贞了。
--------
② 跋步床──带有床架能挂蚊帐的大木床。
莲生起身招呼,发觉善卿脸上有些酒意,问:“是不是在吃酒?”善卿说:“吃了两处了。他们请了你好几趟呢,你倒一个人在这里快活!这会儿罗子富翻到蒋月琴那里去了,你可乐意一起去?”莲生微微摇头。善卿随便地在床沿上坐下。张蕙贞送上水烟筒来,善卿接了,说声:“甭客气,你请用饭。”蕙贞笑着说:“我吃完了呀!”
善卿见蕙贞和蔼可亲,估摸着是幺二住家,就问她:“可是要掉头①?”蕙贞点头答应了一声“是”。善卿问:“掉到哪里?”蕙贞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就在吴雪香的对门儿。”善卿又问:“是包房间呢?还是搭伙计②?”蕙贞说:“我们是包房间。三十块大洋一个月呢!”善卿说:“有限得很。单是王老爷一个人,一节③做下来,差不多就有五六百局钱了,还怕开销不出去?”
--------
① 掉头──“自混”的妓女改换搭伙的地方。
② 包房间、搭伙计──两种妓女与鸨母的合作关系。包房间,是自负盈亏,除房钱外,一切开销自理;搭伙计,是不出本钱,只出身子,跟鸨母是“拆账”的关系。
③ 一节──旧时端午、中秋、年关三节是商店结账的时间。“一节”,即指节与节之间的这一段日子。
说话间,王莲生吃完了饭,擦脸漱口。那老妈子端了一副鸦片烟盘,问蕙贞:“摆哪儿啊?”蕙贞说:“当然摆在床上罗,难道还摆到地上去?”老妈子颤悠颤悠地端到床上,不好意思地说:“让洪老爷看了,还不笑坏了呀!”蕙贞说:“你归置完了下面去吧,别多罗嗦了。”那老妈子才端了碗碟杯筷下楼去。
蕙贞请莲生抽鸦片。莲生到床上去跟善卿面对面躺下,说:“我请你来,要托你买两样东西:一张大理石红木榻床,一堂湘妃竹翎毛灯片。最好明天就能帮我买到。”善卿问:“送到哪儿去?”莲生说:“就送到大脚姚家去。在楼上西面房间里。”
善卿看了看蕙贞,嘻嘻地笑着说:“你叫别人去帮你买吧!我可不去。让沈小红知道了,还不吃她两个耳贴子?”莲生笑了笑,没说话。蕙贞说:“洪老爷,你怎么见了沈小红也怕的呀?”善卿说:“怎么不怕?你问问王老爷看,那个凶啊!”蕙贞说:“洪老爷,请看在王老爷面上照应我点儿。”善卿问:“你拿什么东西来谢我呀?”蕙贞说:“请你喝酒,好么?”善卿说:“谁要吃你的什么酒!是我从来没吃过?稀罕的你!”蕙贞说:“那么谢你什么呢?”善卿说:“你要请我吃酒哇,还不如请我吃点心呢。你么,也方便得很,不用去难为什么大洋钱了。对不?”蕙贞嗤地笑了起来说:“你们都不是好人!”王莲生和张蕙贞坐在梳妆台前,摆着四个小菜正在吃饭。洪善卿在跋步床上坐下,老妈子端了一副鸦片烟盘进来。
善卿呵呵大笑,站起来说:“还有什么话,快说,我要走了。”莲生说:“没了。后天请你吃酒。你见了子富,先帮我说一声,明天送请帖过去。”善卿一面答应,一面下楼,到四马路东公和里蒋月琴家吃酒去了。
善卿走后,蕙贞上床去歪在莲生身边,给他烧烟。莲生接连吸了七八口,渐渐闭上眼睛,朦胧欲睡。蕙贞轻声说:“王老爷安置吧。”莲生点点头。于是收拾烟盘,铺床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一点钟光景,俩人才起床洗脸。老妈子搬上稀饭来吃了些,蕙贞在梳妆台前梳头,莲生歪在床上抽鸦片。一面抽,一面想:沈小红那边,还得先去撒个谎,以后再慢慢告诉她才好。盘算半天,打定了主意,取马褂穿上就要走。蕙贞忙问:“哪儿去?”莲生说:“我到沈小红那儿去一趟。”蕙贞说:“那也得吃了饭去呀!”莲生说:“不吃饭了。”蕙贞又问:“一会儿还来吗?”莲生想了想说:“你明天什么时候到东合兴里去?”蕙贞说:“我一早就过去。”莲生说:“那么明天中午我一点钟到那儿。”蕙贞说:“你要是有工夫,等会儿再来一趟。”
莲生应诺下楼,来安跟着,出了祥春里,向东到西荟芳里胡同口,叫来安回公馆去传轿子,自己转弯走进胡同。阿珠看见,一边喊着:“啊唷,王老爷来了!”一边赶忙迎出来拉住了袖子,进去又喊:“先生,王老爷来了。”一直拉到楼梯边,这才放手。
莲生款步上楼。沈小红出房相迎,似笑不笑地说:“王老爷,你倒好意思……”刚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莲生见她一脸凄凉神色,心里也颇感歉疚,嘻着嘴进房坐下。沈小红跟进来,挨在身边,握着他的手说:“我问你,这三天来,你都到哪儿去了?”莲生说:“我在城里。有个朋友做生日,去吃了三天喜酒。”小红冷笑说:“这话,你只好去骗骗小孩子!你在城里吃喜酒, 就不回家过夜?”莲生说: “夜里就住在朋友家啦!”小红白了他一眼说:“你那个朋友,多半也开了堂子了吧?”
莲生不禁笑了。小红也笑着说:“阿珠,你来听听他的话!──我前天叫阿金大到你公馆里去看你,说是轿子倒在家,人却出去了。你的两条腿倒真行啊,一直走到了城里!是不是坐着马车从城墙上跳进去的呀?”阿珠呵呵地笑着说:“王老爷如今也有点儿不老实了,怎么想出来的好主意,愣说是在城里!”小红说:“瞒倒是瞒得真紧,连朋友们找他好几趟都找不着。”阿珠说:“王老爷,你们是老相好了,你就说有了新相好的, 也不打紧嘛,还怕我们先生不许呀?”小红说:“你去跟谁好,跟我也没关系;你一定要瞒着我,倒好像是我吃醋,不许你去。这可真气人!”
她们俩一递一句的,莲生插不进嘴去,只是讪讪地笑。等到阿珠下楼去了,莲生才对小红说:“你甭听别人瞎说。我跟你也三四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要去跟别人好,跟你明说就是了,瞒你干什么?”小红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自己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你东去叫个局,西去叫个局,我可曾说过一句闲话没有?这次你倒要瞒起我来了,那是为什么呢?”莲生说:“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儿,不是我要瞒你。”小红说: “我可猜到你的意思了:你也不是要瞒我,你是有心要跳槽①,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跳跳看!”
--------
① 跳槽──牲口不老实,从这个槽吃到那个槽,叫“跳槽”。引申比喻不安份的人,甩掉所欢,去跟另一个女人好。
莲生一听,沉下脸,转过头,冷笑着说:“我不过三天没来,你就说我跳槽:从前我跟你说的话,可是都忘了?”小红说:“正要你说呢。你没忘记,那你说吧:这三天来你都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你说出来,我不跟你吵。”莲生说:“你叫我说什么?我说我在城里,你又不相信!”小红说:“你还想骗我呀?等我打听清楚了,再来问你!”莲生说:“那很好。这会儿你在气头上,也没法儿跟你说;过两天等你高兴点儿了,再跟你说个明白。”
小红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不再说话。莲生央告说:“让我去抽一筒鸦片吧。”小红拉着他的手,一起到榻床前面。莲生脱去马褂,躺下抽烟,小红却只是呆呆地坐着。莲生想找些话头来说,却又没什么可说的。
忽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有个人跑进房来,却是大姐儿阿金大。见了莲生,说:“王老爷,我到您公馆里去请您,您倒先来了。”顿了顿,又说:“王老爷怎么几天没来呀?是不是生气了?”莲生不答,管自抽烟。小红嗔着说:“生什么气呀?要是生气,打两个耳刮子好了。”阿金大劝说:“王老爷,您这几天不来,我们先生那个气呀,害得我们一趟一趟去请您。往后可别这样了。知道吗?”说着,端过一碗茶来,放在烟盘里,随手又把马褂拿去挂在衣架上。
莲生见小红呆呆的,说:“咱们去弄点儿点心来吃,好吗?”小红说:“你要吃什么,说吧。”莲生说:“要是你也吃点儿,咱们就一起吃;你要是不吃嘛,就别去弄了。”小红说:“那么你说吃什么吧。”
莲生知道小红最喜欢吃虾仁炒面,就点了这一样。小红让阿金大下楼去叫打杂的到聚丰园去叫。不久送到,莲生要小红同吃,小红皱着眉头说:“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饱得很,什么也不想吃。”莲生说:“那么少吃点儿。”小红没法儿,用小碟子拨了几根面条吃了。莲生也吃不多少,就叫收下去。王莲生知道小红喜欢吃虾仁炒面,就让阿金大吩咐楼下打杂的到聚丰园去叫。须臾送到。
阿珠拧了手巾把儿上来,回说:“您的管家押着轿子来了。”莲生问:“有什么事儿?”阿珠站在楼窗口往下叫:“来二爷①!”来安听唤,立即上楼见莲生,呈上一封请帖。莲生打开一看,是葛仲英当天晚上请到吴雪香家吃酒的, 随手撂下。来安退了下去。
--------
① 二爷──对男仆的尊称。
莲生躺在榻床上抽鸦片,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叫阿珠取马褂来穿。阿珠刚取马褂在手,小红喝住说:“倒是真着急呀!你要到哪里去?”阿珠忙丢个眼色给小红,说:“让他吃酒去吧。”小红这才不说了。刚巧被莲生抬头看见,心里一愣:“阿珠在做什么鬼把戏?难道张蕙贞的事儿被她们打听明白了不成?”
阿珠一面替莲生把马褂披上,一面说:“王老爷去吃酒,那么回头就来叫先生,甭去叫别人了。”小红说:“搭理他干什么!他要叫谁,让他去叫好了。”莲生穿好马褂,牵着小红的手,笑着说:“你送送我呀!”小红使劲儿挣开手,一闪身,到靠墙的交椅上坐下了。莲生挨在她身边,轻轻地说了好些知心话儿。小红低着头剔指甲,只是不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心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竟变成了这样!”
莲生问:“怎么说我变心?”小红说:“问你自个儿呗!”莲生还紧着要问,小红用两手把他推开,说:“去吧,去吧!看见你反倒生气!”莲生只好装个笑脸,管自走了。
王莲生下楼上轿抬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来安通报,老妈子打起帘子,迎进房里,见只有朱蔼人和葛仲英并坐闲话。莲生进去,彼此拱手就座。莲生吩咐来安:“你到对面姚家看看,楼上房间里的东西齐了没有。”来安答应去了。
葛仲英说:“我今天看见你的条子,心想:东合兴里没有叫张蕙贞的呀?后来打杂的说:明天有个张蕙贞要调到对面来,可就是她?”朱蔼人说:“张蕙贞的名字听也没有听说过,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呀?”莲生微笑说:“谢谢二位,一会儿小红来了,不要提起,行不行?”蔼人和仲英听了,一齐大笑。
过了一会儿,来安回来禀说:“房间全铺排整齐了。四盏灯和一张榻床,说是刚送到不多一会儿。床已经放好,灯也挂起来了。”莲生又吩咐说:“你快到祥春里去告诉她们一声。”来安答应着退出客堂,交代两个轿班说:“你们别走开,要走,也得等我回来再说。”
来安出了吴雪香家,走到东合兴里胡同口,黑暗里闪出一个人影儿来挽住了来安的手臂。定睛一看,原来是朱蔼人的管家张寿,不禁嗔着他说:“干吗呀,吓了我一跳!”张寿问:“到哪儿去?”来安搀着他说:“走,跟我一起玩儿一会儿去。”
俩人勾肩搭背,一同到祥春里张蕙贞家,跟老妈子说了,叫她传话上去。张蕙贞又开出楼窗来问来安:“王老爷来不来?”来安说:“老爷正在吃酒,不见得会来了。”蕙贞问:“叫的谁的局?”来安说:“不知道。”蕙贞问:“可是叫的沈小红?”来安说:“也不知道。”蕙贞笑着说:“你可真向着你家老爷!不叫沈小红,又能叫谁呀?”
来安支吾了几句,就同张寿出了祥春里,俩人商量上哪儿玩儿去。张寿说:“上兰芳里吧!”来安说:“太远。”张寿说:“要不上潘三儿那儿去,看看徐茂荣在不在。”来安说:“好吧。”
俩人转到居安里,摸到潘三儿家门口,举手一推,里面闩着。张寿敲了两下,不见答应,又连敲了几下,才有个老婆子答话:“谁呀?”来安接应说:“是我。”老婆子说:“小姐出去了,对不起。”来安说:“你开门哪!”等了好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并不来开。张寿发起火来,提脚把门踢得“嘭嘭嘭”山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老婆子这才慌了, 一边说:“来了,来了!”一边开开门,见是二位,又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大爷、来大爷。”来安问:“徐大爷在这儿吗?”老婆子说:“没来过呀!”
张寿见厢房里有灯光,三脚两步,就闯进房间里。来安也跟进去。只见一个人从大床帐子里面钻了出来,拍手跺脚地大笑。一看,正是徐茂荣。张寿、来安齐说:“惊动你了,可真对不住啦!”老婆子在后面也呵呵地笑着说:“我只道徐大爷走了呢,却原来在床上!”
徐茂荣点了榻床上的烟灯,叫张寿抽鸦片。张寿叫来安去抽,自己却撩开大床帐子,直爬上去。只听见床上扭做一团,又有个女人大声喊叫:“干吗呀!能这么闹么?”老婆子忙上前相劝:“张大爷,别价!”张寿不肯放手,茂荣过去一把拉起张寿来说:“你这样一个劲儿地瞎闹,像话吗?”张寿刮着脸皮羞他说:“你这是帮着你的相好,是吧?可她算不算你的相好哇?啊?别不害臊了!”
那叫潘三儿的野鸡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地瞧着她做怪相。潘三儿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勾勾地瞅着张寿。张寿把头颈一缩,说:“啊唷,啊唷!吓死我了!”潘三儿哭笑不得,半生气地说:“再闹,我可要翻脸了。”张寿依旧嘻皮赖脸地打哈哈:“别说是翻脸了,你就是翻起屁股来,我……”说到“我”字,却顿住了嘴,重又走到潘三儿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儿发急说:“徐大爷你听听,你的好朋友说的是什么话!”茂荣只好向张寿央告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请包涵点儿吧!我的好哥哥!”张寿说:“你求饶了,也就算了。要不,我可得问问她:大家都是朋友,是不是徐大爷比张大爷长三寸哪?”潘三儿接嘴说:“你张大爷有恩相好在那儿,我是巴结不上的,只好请徐大爷多照应点儿啦!”张寿对来安说:“你听听,徐大爷,徐大爷的,叫得多亲热,徐大爷的灵魂儿都让她叫走了。”来安说:“我不听。怎么没人叫一声我呀?”潘三儿笑着说:“还是来大爷够朋友,说话没偏没向。”张寿说:“要说够朋友……”刚说了半句,被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你再要说出什么来,两个耳刮子!”张寿说:“就算我怕你,行了吧?”茂荣说:“你倒来讨我的便宜!”一面说,一面挽起袖子,赶着要打。张寿往外就跑,徐茂荣随后追去。徐茂荣从大床帐子里面钻了出来,那叫潘三的野鸡也披着棉袄下床来。张寿还笑嘻嘻地瞧着她做怪相。
张寿拔去门闩,跑出门外,直奔到胡同东头拐弯处,不料黑暗中有个人走来,撞了个满怀。那人急得直嚷:“干吗,干吗!”听上去声音很熟。徐茂荣从后面赶来,问:是不是长哥?“那人答应了一声。徐茂荣就拉住了那人的手,转身回去,又招呼张寿:”你小子快回来吧,绕了你了。“
张寿放轻脚步,随后进门,仍把门闩上。看帘下那人,原来是陈小云的管家长福。张寿忙进去问他:“是不是散了席了?”长福说:“哪儿能就散了?局票还是刚发下去呢!”张寿想了想,叫:“来哥,咱们先走吧!”徐茂荣说:“咱们一块儿走!”说着,就一哄而去,潘三儿送也送不及。
四人离了居安里,往东到石路口。张寿不明就里,只顾往前走。徐茂荣一把拉住,叫他朝南。张寿说:“上哪儿?我不去。”徐茂荣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说:“你敢不去,跟我犟犟试试!”张寿几乎一交摔倒,只得一起过了郑家木桥。走到新中街,只见路边一个中年女人抢过来叫了一声“长大爷”,拉了长福的袖子,嘴里说着,脚下走着,引到一处,推开一扇半截栅栏门进去。里面只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子靠墙坐着,桌上放一盏昏暗的油灯。那女人问:“郭姥姥,烟盘在哪儿?”郭姥姥说:“就在里床。”
那女人忙取个火纸媒子①,引了火到后半间去点着了马口铁回光镜玻璃罩壁灯,把火苗儿旋得高高的,请四人进房去坐,又点上了烟灯。长福说:“鸦片我们不抽了,你去叫阿二来。 ”那女人答应着去了。 郭姥姥又颤巍巍地摸进房里来,手里拿一只洋铜水烟筒,问:“哪位用烟?”长福一手接过去,说声“甭客气”。郭姥姥仍到外半间去坐着。张寿问:“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可也真会找地方玩儿!”长福问:“你说像什么地方?”张寿说:“我看叫‘三不像’:野鸡不像野鸡,台基②不像台基,花烟间不像花烟间。”长福说:“正是花烟间。因为这会儿她有客人, 暂借这个地方来坐会儿,懂吗?”
--------
① 火纸媒子──当时火柴虽然已经由瑞典进口,但是极为名贵,一般人用不起。通常大都还是用火镰、火石打火。打火之先,要用黄标纸搓成一个纸卷儿,点火以后再熄灭,使纸卷儿尖端炭化。打出来的火花儿迸到炭化的尖端,马上用嘴吹气,能把纸卷儿点燃,并吹出火苗儿来。这种纸卷儿,就叫“火纸媒子”。也可以用它从一盏燃着的灯引火去点另一盏灯。
② 台基──专供男女临时幽会的地方。
说着,听得那栅栏门“呀”地一声响。长福往外一看,正是王阿二。阿二进房来,叫声“长大爷”,又问三位尊姓,随后说:“对不起,恰好不凑巧。诸位要是不嫌脏,就在这儿坐会儿,抽口烟,行吗?”
长福眼看着徐茂荣,候他的意思。茂荣见那王阿二倒是花烟间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在这里坐坐也还可以,就点了头。王阿二到外间去拿进一根烟枪和两盒烟膏来,又叫郭姥姥去喊老妈子沏茶。
张寿见这后半间屋只有一张大床,连桌子都放不下,四五个人根本转不开身子,就说:“来哥,咱俩先走吧!”徐茂荣看是这般光景,也不好再留。
于是张寿和来安抱拳作别,一起回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这时候酒席已经散了,问“朱老爷、王老爷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俩人赶紧去找。来安找到西荟芳里沈小红家,见轿子停在门口,忙走进客堂,问轿班:“台面散了多久了?”轿班说:“不多一会儿。”来安这才放心。
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楼,来安上前央告说:“谢谢你,跟我家老爷说一声。”阿珠不答,却招手儿叫他上楼去。来安蹑手蹑脚地跟她到楼上外间坐下,阿珠独自进房去。过了好半天,不见阿珠出来,侧耳听听,毫无声息。来安等得不耐烦,又不敢下楼去,正要打瞌睡,忽听见王莲生咳嗽几声,有脚步响动。又过了一会儿,阿珠掀开帘子招手儿。来安进房,见莲生独自坐在烟榻上打哈欠,一言不发。阿珠忙着拧手巾,莲生接过来擦了一把,就吩咐来安打轿回家。来安应声下楼,叫轿班点灯笼。等莲生下来上了轿子,来安跟着,一直回到五马路公馆。来安伺候安寝,这才回说:“张蕙贞那儿去说过了。”莲生点了点头,仍是一言不发。
第五回
包住宅掉头瞒旧好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
十五日是张蕙贞开张的好日子。王莲生十点半起床,洗脸漱口,用过早点,就坐轿子去回拜葛仲英,来安跟着。到了后马路永安里德大汇划庄,投进帖子,有二爷出来挡驾,说:“出门去了。”莲生只好叫转轿到东合兴里,进了胡同, 在轿中就看见门旁挂着一块黑漆牌匾,上写“张蕙贞寓”四个泥金大字。等到下轿进门,见天井里搭着一座小小的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班小堂鸣①,正在吹拉弹唱。一个新用的外场看见,抢过来叫了一声“王老爷”,打了个千②。一个新用的老妈子站在楼梯上,请王老爷上楼。张蕙贞也迎出房来,打扮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比先前确实大不相同。蕙贞见莲生对自己目不转睛地看,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忙忍住笑,拉着莲生的袖子,推进房去。房间里铺设得整整齐齐,莲生满心喜欢。
--------
① 小堂鸣──也叫“小唱班”。专门为婚丧喜庆的人家增加热闹气氛的乐班,一般都设在大门内外。小小一个长方形乐棚,五六个或七八个乐工转圈儿面向外而坐,手敲锣,脚打鼓,自拉自唱,因此人数虽少却能产生大型乐班的效果。大户人家的喜庆场面,同时有五六班小堂鸣演出,有自雇的,也有作为贺礼送的。当时上海,还有全部由小男孩儿或小姑娘组成的小堂鸣,称为“小班儿”。
② 打千──清代的一种常见礼节:左脚前伸,右膝半跪,左手扶膝,右手着地,上身微屈,一般用于下级见上级,小辈儿对长辈。
蕙贞用手绢儿掩着嘴,双手端着碟子给莲生敬瓜子。莲生笑着说:“跟我还客气呀!”蕙贞也笑了起来,回身推开南面的一扇屏门①,走了出去。屏门外面是阳台,也是大门的门楼。对门就是吴雪香家。莲生就叫来安:“到对面看看葛二少爷是不是在那儿。要是在那儿,就请他过来。”来安领命去请。
--------
① 屏门──上半截是窗户的门。王莲生下轿进门,见天井里搭着一座小小的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班小堂鸣,正在吹拉弹唱。
葛仲英当即过来跟莲生厮见。张蕙贞上前敬瓜子,仲英问:“是不是贵相好?”打量了一会儿,这才坐下。莲生说起刚才奉候不遇的话,正要谈些别的,吴雪香的老妈子名叫小妹姐的来请葛仲英过去吃饭。莲生听了,对仲英说:“你也没吃饭么?那咱们就一块儿吃吧。”仲英点头,叫小妹姐去搬过来。莲生又叫老妈子到聚丰园去点两个菜。不久陆续送到,都放在靠窗的桌子上。
张蕙贞上前筛了两杯酒,小妹姐也张罗了一会儿,说:“二位请慢慢用,我去给先生梳头,梳好了头再来。”张蕙贞接口说:“请你们先生过来玩儿嘛。”小妹姐答应着去了。
葛仲英喝了两杯酒,觉得冷淡。这时候楼下的小堂鸣正在唱昆曲《访普》一折,就用三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拍板眼。莲生见他兴致不高,提议说:“咱们来豁两拳吧。”俩人就豁起拳来,谁输谁喝。
豁了七八拳,忽听得张蕙贞靠在阳台楼窗口上往下叫:“雪香阿哥,上来呀!”莲生起身往下一看,果然是吴雪香,就笑着对仲英说:“贵相好找来了。”随后一路小脚高底声响,雪香上楼来,叫了一声“蕙贞阿哥”。
仲英正好输了一拳,就叫雪香:“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雪香过来,交叉着脚靠在桌子旁边,问:“说什么,说吧。”仲英趁她不提防,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只一拉,雪香一个立足不稳,头栽进仲英怀里,不由得发急说:“你这是干吗呀?”仲英说:“不干吗,请你喝杯酒。”雪香说:“你放手,我喝就是了。”仲英哪里肯放,把一杯酒送到她嘴边,说:“你先把酒喝了,我再放。”雪香没奈何,只好在仲英手上一口喝干,赶紧挣脱身子。
仲英继续和莲生豁拳。雪香走到大穿衣镜前面,两手反过去摸着脑后的发髻,照了又照。蕙贞上前替她摁了摁发髻,拔下一枝水仙花来,整理好了重又插上,端详了一下,见她的头梳得挺伏贴的,就问:“是谁给你梳的头?”雪香说:“小妹姐呗,她梳得不好。”蕙贞说:“我看很好嘛,挺有样式的。”雪香说:“什么呀,太高了,真难看。”蕙贞说:“是稍微高了点儿,不过也不要紧。她是梳惯了,改不回来了。”雪香说:“让我看看你的头梳得怎么样。”蕙贞说:“以前都是我姥姥给我梳的头,倒是不错;现在是老妈子给我梳了,你看还可以吗?”说着,转过头来给雪香看。雪香说:“太歪啦!说是`歪头‘,要是太歪了,像个什么呀!”俩人说得投机,连葛仲英、王莲生都听呆了,拳也不豁,酒也不喝,只听她们两个说话。听到吴雪香说“歪头”,就一齐笑了起来。蕙贞也笑着问:“你们干吗不豁拳了?”莲生说:“听你们说话,都忘啦!”仲英说:“不喝了,我喝了十几杯啦!”蕙贞说:“再用两杯嘛。”说着,就取酒壶来给仲英筛酒。雪香插嘴说:“蕙贞阿哥,甭筛啦,他喝醉了要撒酒疯的。请王老爷多用两杯吧。”蕙贞笑着,转身问莲生:“你还喝吗?”莲生说:“我们再豁五拳就吃饭,总不要紧吧?”又笑对雪香说:“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多喝的。”雪香不好阻拦,看着蕙贞筛满了五杯酒,随手把酒壶递给老妈子收了下去。葛仲英跟莲生又豁了五拳,就叫“拿饭来”。莲生也笑着说:“夜里再喝吧。”
吃完饭,擦了脸,刚刚坐下,雪香就催仲英回去。仲英说:“歇一会儿嘛。”雪香说:“歇什么呀,我不嘛。”仲英说:“你不想歇,你先回去好了。”雪香瞪着眼睛问他:“你到底去不去?”仲英只是笑,不动身。雪香使性子,站起来指着仲英的鼻子说:“一会儿你要是来了,当心点儿!”转身对莲生说:“王老爷来呀!”又对蕙贞说:“蕙贞阿哥,上我那儿玩玩儿嘛。”蕙贞答应着,赶紧起身相送,雪香已经下楼了。
蕙贞回房,瞧着葛仲英“嗤”地一笑,仲英挺不好意思的,倒是莲生劝他说:“你还是过去吧。贵相好有点儿不高兴了。”仲英说:“别理她,管她高兴不高兴呢!”莲生说:“你别这样嘛。她要你过去,总是跟你好的意思,你就依了她,不是挺好的事儿吗?”仲英听他这么说,方才起身。莲生拱手说:“晚上请你早点儿。”仲英笑着告辞。
葛仲英回到吴雪香家,房间里没人,就在榻床上躺下。随后小妹姐进来说:“王老爷请坐会儿,先生正在吃饭。”随手把早晨沏的茶根儿倒掉,另换茶叶,喊外场上来沏茶。
一会儿,雪香姗姗而来,见了仲英,大声说:“你不是坐在对面不来了吗?这会儿过来干啥?”一面把仲英从榻床上拉起来往门外推,一面说:“你还是到对面去吧!你上那儿去坐着,谁要你上这儿来!”
仲英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问:“对面那个张蕙贞,又不是我的相好,干吗你要吃起醋来呀?”雪香一听,也愣了,说:“你倒也真会说笑话,我跟张蕙贞吃什么醋哇?”仲英说:“你不吃醋,叫我到对面去干什么?”雪香说:“我看你坐在对面不想过来,才叫你还到对面去坐着。难道这也是吃醋吗?”
仲英这才明白过来,付诸一笑,就在交椅上坐下,问:“你的意思,是要我成日成夜地陪你坐着,不许到别的地方去,是吗?”雪香说:“要是你肯听我的话,别的地方也去了。你干吗不听我的话?”仲英问:“你说,哪一句话我不听你的?”雪香说:“那么我叫你过来,你怎么不过来?”仲英说:“我刚吃完饭,想坐一会儿再过来。谁说不来了?”
雪香不依,坐在仲英大腿上,抓住仲英的两手,全身乱扭,嘴里咕噜着:“我不嘛,你要跟我说清楚了。”仲英烦躁起来,问:“你要我说什么?”雪香说:“那么下次你不论在什么地方,我叫你来,你就得来;你要到哪里去,我说甭去,就不许去。你听不听我的?”
仲英拗她不过,没奈何,只好答应了。雪香这才高兴起来,放手走开。仲英不禁笑起来说:“我媳妇儿还从来没有管过我呢,你倒要管起我来了。”雪香也笑着说:“你是我儿子嘛,是不是应该管你?”仲英说:“讲话还有点儿规矩没有?脸皮都不要了!”雪香说:“我儿子养到这么大,又会吃花酒,又会打茶围,我也挺体面的,怎么倒说我不要脸皮?”仲英假装生气地说:“不跟你说话了。”
正好小妹姐吃完饭,在房后换衣裳,雪香叫她说:“小妹姐,你看我生的儿子好不好?”小妹姐奇怪地问:“在哪儿呐?”雪香用手指着仲英,笑着说:“喏。”小妹姐不由得笑了起来说:“别瞎说!你自个儿有多大,倒生出这么大个儿子来了。”雪香说:“这有啥稀奇?我生的儿子,比他还要体面点儿呢!”小妹姐说:“你就跟二少爷生个儿子出来,那才好呢。”雪香说:“我生的儿子,要是像他这样上堂子里来玩儿,打也让我打死了。”小妹姐不由得大笑起来:“二少爷听见了吗?幸亏有两个鼻子眼儿,要不,气都气死了。”仲英说:“他今天在发疯呢!”雪香听了,滚到仲英怀里,两手勾住他脖子,嘻嘻地憨笑。仲英也就跟她鬼混了一阵,直到外场提着水壶进房来才松手。
仲英站起身来,好像要走的样子。雪香问:“干吗?”仲英说:“我要去买东西。”雪香说:“不许去。”仲英说:“我买了就回来。”雪香说:“谁说的?给我坐着!”一把将仲英摁在交椅上坐下,小声问:“你去买什么东西?”仲英说:“我到亨达利去买点儿零碎。”雪香说:“咱们坐马车一起去,好吗?”仲英说:“这倒可以。”
雪香就喊:“叫辆钢丝车!”外场答应了去叫。小妹姐问雪香:“你吃过饭,要擦把脸吗?”雪香取出小镜子照了照说:“不用了。”只拿毛巾擦了擦嘴唇,点上点儿胭脂,就去穿衣裳。
外场在楼下喊:“马车来了!”仲英听见,就说:“我先去。”起身要走。雪香忙叫住说:“慢点儿嘛,等我一起去。”仲英说:“我在马车里等你好了。”雪香两脚一跺,嗔着说:“我不嘛!”仲英只得又回来,笑着对小妹姐说:“你看她那脾气,还是个小孩子,倒想生儿子了。”雪香接口说:“你这个小孩子真没规矩,哪有说起我来的道理?”说着,又转过头来点了两点,低声笑着说:“我是你的亲娘,你知道吗?”仲英笑着喝止说:“快点儿吧,别打哈哈了。”
雪香打扮整齐,小妹姐带上银水烟筒,三人出门,在东合兴里胡同口坐上马车,叫车夫先赶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去。车子驶出抛球场,没多远儿就到了。三人下了车,车夫把车子赶到一边儿去等候。仲英和雪香、小妹姐走进洋行门口,一眼看去,光怪陆离,琳琅满目,大都说不出名目。伙计拿出许多玩意儿来,拨动机关,有各色假鸟,能鼓翼而鸣的;有各色假兽,能按节而舞的。还有四五个并坐的铜铸洋人,能吹喇叭,能弹琵琶,能撞击金石革木各种响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会行会动的舟车犬马,不计其数。
仲英只买些日常应用物品。雪香见一只小表,镶嵌在手镯上,也很喜欢,要想买下。仲英一股脑儿讲定价钱,开了一张庄票,再写个字条,叫洋行把所买物件送到后马路德大汇划庄,然后一起出门,离开洋行。雪香在马车上褪下带表的镯子来给小妹姐看,仲英笑着说:“不过是样子货,中看不中用。”
等赶到静安寺明园,已经是五点钟了。门口车马稀稀落落,园内游人将次尽散。仲英在洋房楼下沏了一壶茶。雪香扶着小妹姐,沿着回廊曲榭兜了一个圈子,就嚷着要回去。仲英也没什么兴致,就依了她。雪香打扮整齐,小妹姐带上银水烟筒,和仲英一起坐马车到大马路亨达利洋行门口停车。
从黄埔滩转到四马路,路边两行煤气灯已经点得通明。回家进门,外场禀说:“对面请客,来催过两趟了。”仲英略坐了一会儿,就别了雪香,走到对面儿,莲生迎了进去。蕙贞房里,已经先有几位客人在座,除了朱蔼人、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以外,还有两位,是上海本城宦家子弟,一位号陶云甫,一位号陶玉甫,是亲兄弟俩,年纪都不到三十岁,跟葛仲英是世交。引见过了,彼此相让坐下。
一会儿,罗子富也到了。小云问莲生:“还有谁?”莲生说:“还有我局里的两位同事,先到尚仁里卫霞仙那里去喝两杯。”小云说:“那么去催一下嘛。”莲生说:“已经去催了,咱们甭等他们。”当即叫老妈子摆起台面来,又请汤啸庵写局票。反正各人叫的都是老相好,不用再问,啸庵都一一写好。子富拿起局票来看了看,把黄翠凤的一张抽了去。莲生问他为什么,子富说:“你瞧她昨天来得挺晚的,坐了不多一会儿倒又走了,谁乐意叫她呀?”啸庵说:“你别怪她,也许是转局呢。”子富说:“转什么局呀!”
正说着,催客的回来了,说:“尚仁里请客的说,请这边先坐好了。”莲生就叫“起手巾”。老妈子答应着,随手把局票带了下去。啸庵悄悄儿又写了一张翠凤的局票,夹在里面。莲生请大家到中间的房间入席,是三张方桌拼在一起的“双台”①。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却空出中间的两把交椅。蕙贞给大家筛酒敬瓜子,善卿举杯向蕙贞说:“先生,恭喜你啦!”羞得蕙贞抿嘴一乐,说:“什么呀!”善卿也捏着嗓子学她一声“什么呀”。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
①双台──两席酒菜并在一起,也就是每一种菜都是双份儿。王莲生请大家到中间的房间入席,是三张方桌拼在一起的"双台"。大家宽去马褂,随意就座。
小堂鸣呈上戏目来请点戏,莲生随意点了一出《断桥》、一出《寻梦》,下去演唱起来。上过第一道鱼翅,黄翠凤来了。啸庵对子富说:“你看,她倒头一个到了呢。”子富努努嘴,啸庵回头一看,却见仲英背后吴雪香早坐在那里了。啸庵说:“她就住在对面儿,走过来就是了,好像本堂局一样,可不能跟翠凤比。”黄翠凤的跟局老妈儿赵妈正取出一只水烟筒来装烟, 听见啸庵这么说,略愣了愣,说:“我们一听见叫局,总是急忙就动身;有时候转局忙不过来,难免也要晚点儿。”翠凤顿时沉下脸来,喝住赵妈说:“说什么呀,早么就早点儿,晚么就晚点儿,要你来多嘴!”啸庵分明听见,微笑不睬;子富却有点儿不耐烦起来了。莲生急忙拿话岔开去说:“咱们来豁拳吧,子富先摆五十杯。”子富说:“五十杯就五十杯,有什么了不起的!”啸庵说:“二十杯算了吧!”莲生说:“他多一个局,至少三十杯。我先打。”说着, 就和子富对豁起来。
翠凤问雪香:“唱过了吗?”雪香说:“我不唱了,你唱吧!”赵妈递过琵琶,翠凤调准了弦,唱了一支开篇,又唱了京调《三击掌》的一段抢板。赵妈替子富连代了五杯酒,喝得满面通红。子富还要她代,正好蒋月琴来到,伸手接了过去。赵妈趁势装了两筒水烟,说:“我们先走了,是不是要存两杯?”
子富更其生气,取过三只鸡缸杯,筛得满满的, 递给赵妈。赵妈待喝不喝,翠凤使性子,叫了一声:“拿过来!”连那两杯都折在一只大玻璃杯里,一口气喝干,说了声“等会儿请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子富对汤啸庵说:“你看怎么样?是不是甭去叫她的好?”蒋月琴接口说:“本来是你不好嘛,她们都已经喝不下了,你还偏要叫她们喝!”啸庵说:“闹闹小孩子脾气,没什么关系。以后你别理她不就完了?”子富大声说:“我偏还要去叫她的局,拿笔砚来!”月琴扯扯子富的袖子说:“叫什么局呀,你么……”只说了半句,又咽住了。子富笑着说:“你也吃起`酱油'来了。”月琴扭过头去忍住笑说:“你去叫吧,我也要走了。”子富说:“你走了,我也再去叫你回来。”月琴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老妈子捧来了笔砚,问:“还要不要笔砚啦?”莲生说:“拿过来,我给他叫。”子富见莲生低着头写了起来,不知他写些什么。小云坐得近,看了看,笑而不言。陶云甫问子富:“你什么时候做的黄翠凤?”子富说:“也不过才半个月光景。开头看她倒也还不错。”云甫说:“你有了月琴先生,还去做黄翠凤干吗?翠凤的脾气是不大好。”子富说:“倌人有了脾气,怎么做生意呀?”云甫说:“你不知道,要是客人摸着了她的脾气,俩人对眼儿,她那点儿假情假意也挺够味儿的。就是刚开始做的时候要闹闹小脾气不好。”子富说:“翠凤是个讨人,老鸨子倒由着她闹脾气,不去管她?”云甫说:“老鸨子哪里敢管她?她还要管管老鸨呢!不论什么事情,老鸨子先要去问她,她说怎么就怎么,还要常常去拍拍她的马屁。”子富说:“这个老鸨子可真是个好人。”云甫说:“老鸨子么,会有什么好人哪!你可知道有个叫黄二姐的?她就是翠凤的老鸨,当老妈子出身,后来做了老鸨子,买过七八个讨人,也算得是洋场①上一档脚色了;就是碰上了翠凤,她才碰了一鼻子灰。”子富问:“翠凤有什么本事呢?”云甫说:“说起来确实厉害。还是翠凤做清倌人的时候,有一次跟老鸨子吵架,被老鸨打了一顿。打的时候,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等到老妈子们劝开了,榻床上一缸生鸦片烟,她拿起来就吃了两口。老鸨子吓坏啦,赶紧去请大夫来。可她就是不肯吃药。骗她也不吃,吓她也不吃。老鸨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给她下了跪,还给她磕头,起誓说:‘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得罪你一点儿了。’翠凤这才肯吃药,把生鸦片吐了出来。”
--------
① 洋场──也说“十里洋场”,指上海的租界。
云甫这一席话,说得子富两眼发直。在席的也同声赞叹,连倌人、老妈子都听呆了。只有莲生还在开票,没有听见。等到写好,交给老妈子,子富接过来一看,才知道开的是酒饭账。莲生问:“你们怎么不喝酒了?子富的庄打完了吗?”子富说:“还有十杯没豁。”莲生就叫汤啸庵去打庄。啸庵说:“玉甫也没打呢。”
正说着,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闯进两个人来,直嚷:“谁的庄,我来打!”大家心知是莲生请的那两位局里的朋友,都起身让座。那两位却都不坐,一个站在桌子面前,揎拳攘臂,“五魁”、“对手”地乱喊;一个把林素芬的妹妹林翠芬拦腰抱住要亲嘴儿,嘴里还叫着:“我的小宝贝,给个香香!”翠芬急得掩着脸弯着腰,躲在啸庵背后,尖声大叫:“别闹,别闹哇!”莲生急忙说:“别去惹她哭嘛!”素芬笑着说:“她哭倒是不会哭的。”又数落翠芬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连鬓角也弄乱了。”翠芬挣脱身子,自己取出豆蔻盒子来,用上面的小镜子照了照,素芬又替她整理了一下。幸亏他们俩带局过来的两个倌人随后也到了,这才拉那两位都在空交椅上坐下。莲生问:“卫霞仙那儿谁请客?”那两位说:“就是姚季莼嘛。”莲生说:“怪不得你们俩全喝醉了。”两位还直嚷:“谁说我们喝醉了?我们还要豁拳!”
罗子富见他们俩醉成了这个样子,也不敢凑趣了,只把摆庄剩下的十拳随便跟这两位豁完,说声:“酒么,就随便代代吧。”蒋月琴也代了几杯。
等到子富的庄打完,林素芬、翠芬姊妹已经离去,蒋月琴也起身要走。子富趁机离席,悄悄儿约了啸庵到里间屋穿了马褂,从大床背后溜出房去,下楼先走。管家高升看见,忙喊“打轿”。子富吩咐把轿子抬到尚仁里。啸庵一听,就知道他听了云甫的一席话,要到黄翠凤家里去,心中暗笑。
第六回
设圈套设下迷魂阵 留拜盒留住良人心
汤啸庵跟着罗子富来到黄翠凤家,外场通报,大姐儿小阿宝迎到楼上,笑着说:“罗老爷,您可有日子没过来了。”一面打起帘子,请进房间。翠凤的两个妹子珠凤和金凤随即从对面房间里过来,赶着子富叫“姐夫”①,都敬了瓜子。啸庵问:“你姐姐可是出局去了?”金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小阿宝正在取茶碗,忙接口说:“去了好一会儿了,快要回来了。”子富见翠凤不在,觉得没意思,丢了个眼色给啸庵,俩人就一同起身,走下楼来。小阿宝忙喊:“别走哇!”赶紧来追,已经来不及了。
--------
① 姐夫──妓院里对熟嫖客的昵称。除了杂役和留宿妓女本人之外,上自鸨母、稚妓,下至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可以这样叫。
金凤见留不住罗、汤两位,就趴在楼窗口向楼下高声叫喊:“妈,罗老爷要走了!”那老鸨黄二姐在自己房间里听见了,急忙跑出来,恰好在楼梯口碰上,就一把抓住子富的袖子说:“不许走。”子富连说“没有工夫”,黄二姐大声说:“您要走,也得等翠凤回来再说。”又嗔着啸庵:“汤老爷倒也真是的,怎么不跟罗老爷坐一会儿,说说闲话嘛!”不由分说,自己拉了子富,叫小阿宝拉了啸庵,重又上楼进了房间。黄二姐说:“宽宽马褂,多坐一会儿。”说着,伸手就替子富解马褂纽扣。金凤见了,也请啸庵宽衣。小阿宝撮了茶叶,随手接过啸庵的马褂。黄二姐把子富脱下的马褂也递给小阿宝,都拿去挂在衣架上。
黄二姐见珠凤站在一旁,嗔她不来应酬,瞪了她一眼。吓得珠凤急忙去取来水烟筒,装上烟, 敬给子富。子富摇手说:“你去给汤老爷装吧。”黄二姐问子富:“是不是酒喝多了?榻床上去躺会儿吧。”子富就在烟榻上躺下,小阿宝拧来了手巾,端来一碗茶放在烟盘里,又请啸庵用茶。啸庵坐在靠墙的交椅上,珠凤在旁边替他装水烟。黄二姐叫金凤也取一只水烟筒来,一面在榻床前面的杌子上坐下自吸,一面侧转头去悄悄儿笑问子富:“您老可是生气了?”子富说:“生什么气呀?”黄二姐说:“那么为什么好几天不请过来呀?”子富说:“我没工夫嘛。”黄二姐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这才笑着说:“说得倒也不错。成天成夜泡在老相好的那里,哪儿还有工夫到我们这儿来呀!”
子富含笑不答。黄二姐又吸了一口水烟,慢吞吞地说:“我们翠凤,脾气是不大好,也难怪您罗老爷要动气。其实我们翠凤脾气嘛是有点儿,也要看对什么客人。她在您罗老爷面前,倒还没有发过一点儿脾气哩。汤老爷现在也知道点儿她了。她做的客人,要是客人有长性,可以一直做下去,她就会跟客人好。她跟客人好了,哪里还会有脾气呢?她遇见了没长性的客人,那可就要闹脾气了。她闹起脾气来,别说不肯巴结讨好了,干脆连理都不肯理人哩!罗老爷您说,是不是这样?这会儿罗老爷好像我们翠凤不巴结您动了气,哪儿知道我们翠凤心里对罗老爷本来挺好的,倒是您罗老爷不一定要去做她,她也就不好意思来瞎巴结您罗老爷了。她也知道蒋月琴跟罗老爷已经做了四五年了。有一次, 她跟我说:‘罗老爷可真有长性,在蒋月琴那里能做上四五年,在咱们这里做起来还会有错吗?’我说:‘既然你知道罗老爷有长性,干吗不巴结着他点儿?’她说:‘罗老爷有了老相好的,只怕咱们巴结不上,倒落得叫蒋月琴笑话。’她是这个意思。要说是她不肯巴结您罗老爷,那可真冤枉她了。我说罗老爷,你们现在刚刚做起,您还不知道我们翠凤的脾气,只要一节做下来,您就明白了。我们翠凤知道您罗老爷心里要做她,自然她也会慢慢地巴结起来的。”
子富听了,冷笑两声。黄二姐笑着说:“您是不是有点儿不相信我的话?您问问汤老爷看,他是个明白人。汤老爷,您想啊,如果她对罗老爷不好,罗老爷哪儿叫得到她十几个局呀?她这个人,心里跟谁好,嘴上总也不肯说出来。连老妈子、小大姐儿都不知道她的心事,只有我还多少能摸着点儿。如果这会儿我放罗老爷走了,一会儿她回来,可就要埋怨我啦!我老实跟罗老爷说了吧:自从她做大生意①以来,也有五年光景了,通共就做了三户客人,一户在上海,还有两户,一年上海不过来两三趟,可以说是干净极了。我要她自己再看中一户客人,帮我多做点儿生意,那可真是难死了。差点儿的客人别去说他了,就是挺好的客人,她说没长性,也只好拉倒,叫我有什么办法?就为这个,我看见她跟罗老爷挺好的,就指望罗老爷跟她一直做下去,我也好多做点儿生意。要不然,说句实话,像罗老爷您这样的客人到我们这里来的也不少,走出走进,我可曾去应酬过他们?干吗单是您罗老爷来了,我要来伺候您哪!”
--------
① 大生意──妓院里指清倌人梳拢后留客人过夜,以别于出局、打茶围这些“小生意”。
子富还是默然,啸庵也微微含笑。黄二姐又说:“尽管罗老爷才做了半个月,对我们翠凤总算不错。不过我们翠凤见罗老爷有老相好的,好像只拿我们当作垫空的意思。我跟她说:‘你也巴结着点儿嘛,什么老相好新相好的,罗老爷还会亏待咱们吗?’她说:‘过两天再看吧!’前天她出局回来,跟我说:‘妈呀,你说罗老爷跟我好,罗老爷到蒋月琴哪儿吃酒去了。’我说:‘多吃一桌酒算什么!’谁知道她倒多心了,说:‘罗老爷本来就跟老相好的好嘛,哪儿肯跟我好哇!’”
子富听到这里,接嘴说:“那可容易得很,咱们也摆起台面来吃一桌,不就完了?”黄二姐正色说:“罗老爷您做我们翠凤,倒也不在乎吃酒不吃酒。别为了我的一句话,摆了酒了,一会儿翠凤还不过是那样,倒说我骗您。您要做我们翠凤嘛,一定要单做她一个,包您十二分巴结,没一点儿不满意。可别做做我们翠凤,又去做做蒋月琴,落得两头不讨好。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您就试试,看她到底待您怎么样。”子富说:“这个嘛, 容易得很,蒋月琴那儿我不去就是了。”黄二姐低头含笑,又吸了一口烟,这才说:“罗老爷,您可真会说笑话!四五年的老相好了,说不去就不去,也亏您说得出来。还说‘容易得很’,可是在骗我?”说着,放下水烟筒,到对面房间里去了。
子富回想陶云甫的话,果然不错。想跟汤啸庵商量,却又觉得不便。自己琢磨了一番,坐起来喝了口茶。珠凤忙送过水烟筒来,子富还是摇手不吸。只见小阿宝和金凤两个趴在梳妆台前面,凑近灯光,两个脑袋紧挨着,边看边笑。子富问:“你们在看什么?”金凤见问,劈手从小阿宝手中抢了过去,笑嘻嘻地拿了过来给子富看,──原来是半个胡桃壳儿,里面是彩色粉捏的一出春宫。子富呵呵一笑,金凤说了声“您看哪”,捏着壳外的线头抽拽起来,壳中的人物居然都会动唤。啸庵踅过去看了看,笑问金凤:“你认得这是什么吗?”金凤说:“葡萄架嘛,有什么不认得?”小阿宝忙笑着阻止说:“你别跟他说,他要讨你的便宜呢!”
黄二姐听见这边说笑,又走过来问:“你们笑什么?”金凤把春宫拿去给黄二姐看,黄二姐说:“哪儿拿出来的,还放回哪儿去,等会儿弄坏了,又要挨说了。”金凤随即把胡桃壳儿春宫递给小阿宝拿去放回原处。
罗子富站起身,给黄二姐丢了个眼色,俩人一同到中间客堂,嘀咕了好一会儿,只听得黄二姐趴在楼窗口上向下叫喊:“罗老爷的管家在吗?叫他上来!”子富进房,就叫小阿宝拿笔砚来,央汤啸庵写请帖,无非只就刚才同席的随便请几位。黄二姐亲自去点了一盏保险台灯来,看着啸庵草草写完,就递给小阿宝送到楼下去,叫外场去请。小阿宝和金凤两个趴在梳妆台前看一样东西,边看边笑。罗子富和汤啸庵过去一看,原来是半个胡桃壳儿,里面是彩色粉捏的一出春宫。
黄二姐对子富说:“您的管家在外面等着,可有什么吩咐?”子富说:“叫他进来。”高升在外面听见,急忙掀帘子进房。子富取出一串钥匙,吩咐高升说:“你回去到我床后打开第三只箱子,里面有只拜盒,给我拿来。”高升接过钥匙去,转身走了。
黄二姐问:“台面可要摆起来?”子富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一点半了,就说:“摆起来吧,天儿不早了。 ”啸庵笑着说:“着什么急呀!等翠凤出局回来了,正好。”黄二姐忙说:“已经去催了。他们那里是牌局,可能在那里替碰和,要不然怎么会那么长久哇!”随即就喊:“小阿宝,你去催一催吧,叫她快点儿回来。”小阿宝答应一声正要下楼,黄二姐又喊住她:“慢着,我还有话。”说着,急忙出去,到楼梯边又跟小阿宝咬耳朵叮嘱了几句,这才说:“记住了!”
小阿宝走了以后,黄二姐带领外场搬桌椅、放杯筷,安排停当,去请客的回来说:只有朱蔼人和陶氏昆仲答应就来,其余有回家去了的,有已经睡下了的,都说谢谢。子富只得罢了。
忽听得楼下有轿子抬进大门,黄二姐只道是翠凤,忙到楼窗口往下观看:原来是客轿,朱蔼人来了。子富忙迎接让座。蔼人见翠凤又不在家,不解请酒的缘故,悄悄儿问了啸庵,方才明白。
三个人闲谈着,一直等到将近两点钟,才见小阿宝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房来说:“来了,来了!”黄二姐问:“你跑什么呀!”小阿宝说:“先生急了,吩咐我赶紧跑回来说一声。”黄二姐又问:“干吗这么长久不回来呀?”小阿宝说:“在那里替碰和。”黄二姐说:“我说怎么样,可不是让我猜着了?”
正说着,听见楼梯上咯咯噔噔脚步响,黄二姐忙迎了出去。先是赵妈提着琵琶和水烟筒袋子进来,叫声“罗老爷”,笑问:“来了好一会儿了吧?不巧我们出的是牌局,要不是来催,还得一会儿哩!”随后黄翠凤款步走进房内,先敬瓜子,回头又向罗子富嫣然一笑。子富从没见过翠凤这样对待自己,心里直觉得乐滋滋的。黄二姐叫小阿宝去催翠凤快点儿回来。小阿宝答应一声正要下楼,二姐又叫住她叮嘱了几句。
不久,陶云甫也到了。罗子富说;“只有玉甫没到了。咱们先坐吧!”汤啸庵写了一张催客条子,连局票一起交给赵妈说:“先到东兴里李漱芳那里,催客的和叫局的条子都在这儿了。”赵妈答应着走下楼去。
当下大家入席。黄翠凤上前筛了一巡酒,到罗子富侧背后坐定。珠凤、金风应付过台面上规矩,随意散坐。黄二姐自去方便。翠凤叫小阿宝拿过胡琴来,把琵琶递给金凤,也不唱开篇,只拣自己拿手的全套《荡湖船》和金凤俩合唱起来。座上众客只顾听她们唱了,哪里还顾得上吃喝?罗子富听入了神,就像傻了一样,连赵妈报说“陶二少爷来了”,也没理会直到陶玉甫走近,方才吃惊地站起来厮见。
这时候,叫的局逐渐到齐。陶玉甫是带局来的,无须再叫。怪的是,他带的局不是李漱芳,却是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眉目如画,憨态可掬,紧傍着玉甫的肘下,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罗子富问:“这是谁?”玉甫说:“她叫李浣芳,算是漱芳的小妹子。只为漱芳有点儿不舒服,刚出了点儿汗,睡下了,我叫她甭起来,就叫浣芳来代个局。”说话间,黄翠凤唱完了,张罗着:“大家用菜!”又推推子富:“你怎么也不说几句呀?”子富笑着说:“我先来打个通关①吧!”就伸拳从从朱蔼人顺次豁起,不见什么输赢;轮到跟玉甫豁,偏是语甫输了。李浣芳见玉甫豁拳,就用两只手把酒杯盖住,不让玉甫喝酒。玉甫一输,她就把酒递给老妈子喝了。没想到玉甫一连输了五拳,不好意思都叫人家代,端起一杯来想自己喝,却被浣芳一把夺走,发急说:“谢谢您了,您老就算照应照应我行不行?”玉甫无奈,只好放手。
--------
① 打通关──酒席上豁拳的一种方式:由出头打通关的人做庄,顺次跟本桌上的人每人豁若干拳,输家喝酒。豁完了一圈儿,就叫打了一个通关。也有不算豁拳的次数,只要庄家输了一拳,就换下家接着喝。本书所写,是后一种。
子富听浣芳的话说得奇怪,正要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忽然看见黄二姐在帘子外面冲自己连连点头,就没有再问,借故离席,走到对面房间去。
进了房间,才知道是高升回来了,一个小巧的拜盒,放在桌子上。子富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来,开了拜盒,取出一对儿十两重的金钏儿,递给黄二姐,依旧锁好拜盒,请黄二姐暂时收藏,自己收起钥匙,说:“我去把翠凤叫来,让她看看是不是中意。”说完,回到酒席上,悄悄儿对翠凤说:“你妈叫你去一下。”翠凤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去了。
子富见台面上冷冷清清的,就说:“你们谁摆个庄嘛!”云甫说:“咱们不妨再豁两拳,你还是放玉甫走吧。她们又不许他喝酒,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了他一个人,倒害得好几个人跑来跑去忙得个要死,还有人不放心!一会儿吓坏了他,可都是咱们的干系。让他走了,反倒干脆些。你说是不是?”说得大伙儿全都笑了起来。
子富一看,果然有两个大姐儿、三个老妈子围绕在玉甫的背后,就说:“这倒不好屈留尊驾啦!”玉甫巴不得有这一声,急忙站起来牵着浣芳的手,讪讪地走了。
今天子富是主人,理当送客。回来刚坐下,就感慨地说:“漱芳跟玉甫,真可以说是好到了极点了。”云甫说:“人家相好的,感情好的也很多,可就没见过他们这种好法,简直说不出描不出的!不管玉甫到哪里,都要叫老妈子跟着,还要一块儿回来。要是一天没看见,就要叫老妈子、打杂的四面八方去找。找不着的话,闹得那个凶啊!有一天,我到他们那里去,存心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谁知道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相面,也不说一句话。问他们这是干什么,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汤啸庵说:“想来,这也是他们的缘份吧!”云甫说:“什么缘份哪!我说这叫怨孽!你看玉甫近来的神气,有点儿傻呵呵的,还不是被他们圈在家里,一步也走不开的缘故?有时候我叫玉甫去看戏,漱芳说:‘戏院里锣鼓闹得慌,别去了。’我叫玉甫去坐坐马车,漱芳说:‘马车跑起来颠得慌,别去了。’最好笑的是有一次玉甫去拍了一张照片,她说是眼神都叫人家拍了去了,从此每天天一亮还没有起床,就给他刮眼睛,说是刮了半个多月,方才好了。”
大家听如此说,又笑了一阵。云甫回头指着自己叫的倌人覃丽娟说:“像我们,做了相好,又不怎么好,倒也不错。她来了,不讨厌,她走了,也不想她。彼此随随便便的,可不是比他们舒服多了?”丽娟接口说:“你说他们俩,怎么又拐到我的头上来了?你想要像他们那样好法,你也去做她好了。”云甫说:“我这是夸你好呢!难道倒说错了?”丽娟说:“你就跟我使坏吧!反正我就这德行,说好不会好,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云甫说:“所以我夸你好嘛!你自己多心了,倒说我使坏!”朱蔼人正色地说:“尽管你说的是笑话,倒却是有点儿道理。照我看,跟相好的越是好,越是做不长;倒是不过如此的,一年接着一年,也就这样做下来了。”艾人背后的林素芬,虽然不来接嘴,却在那里做鬼脸。子富看见,就岔开去说:“别说了,蔼人摆个庄,咱们还是来豁拳吧!”
子富正要和蔼人对垒,忽听得黄二姐在外间轻声叫“罗老爷”。子富顾不上豁拳了,转身就走。黄二姐在外间迎着,问:“要不要叫金凤代您豁两拳?”黄二姐就和金凤一起应酬台面去了。
子富走进对面房间里,只见翠凤独自一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交椅上,面前放着那副金钏儿。翠凤见子富近前,拉住他的手一起到榻床上坐下说:“我妈上了你的当,听了你的话,高兴极了。我知道你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无真心。你有一个蒋月琴在那儿搁着,怎么肯来照应我?我妈拿着这副金钏儿给我看,我说:‘一副金钏儿,有什么可稀罕的?蒋月琴那儿,也不知道送去多少副了。就连我,也有好几副呢,还不是放在那里用它不着?又拿这个来干什么?’我说,你还是拿回去吧。过几天,蒋月琴那里你钥匙真的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再送来给我好了。”
子富听了,好比一瓢冷水兜头浇下,赶紧分辩说:“我说过,蒋月琴那里,一定不去了。你要是不相信,明天我就叫朋友去帮我结清局账,好不好?”翠凤说:“你结清了局账,也还是可以去的嘛!你跟蒋月琴是老相好,做了四五年了,处得挺不错的,这会儿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要是还去,我能不许你去么?”子富说:“我说不去就不会再去,又不是放屁!”翠凤说:“随便你怎么说,我是不会相信的。你自己想吧,就算你不想去了,她们不会到公馆里去请你呀?她钥匙问你: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叫你生气,你跟她说什么?你好意思说是我不叫你去么?”子富说:“她请我,我不去,她有什么办法?”翠凤冷笑一声:“你倒说得轻松!你不去,她就肯罢休了?她一定要拉你去,你有什么法子?”
子富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翠凤说:“你要是真想跟我好,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两个月,不许你一个人出去。你要到哪里,我跟你一块儿去。蒋月琴总不会到我这里来请你的。你说好不好?”子富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办,怎么能够不出门呢?”翠凤说:“要不,你拿个凭据来给我。我拿着你的凭据,就不怕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了。”子富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写凭据呀?”翠凤说:“写张凭据,有什么用处?你要拿几样要紧的东西来放在我这里,这才算得是凭据。”子富说:“最要紧的东西,莫过于洋钱了。”翠凤又是一声冷笑:“你看我这个人,就这样下贱么?是不是我在想你的大洋钱?你拿洋钱当好东西,在我看起来,倒还不见得!”子富问:“那么你要什么东西呢?”翠凤说:“你别以为我要你什么东西,我也是为你算计:无非是你的要紧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你要到蒋月琴那里去 ,想到有要紧东西在我手里,你就不敢去了, 也就死掉了那条心,你说对吗?”
子富想了想,说:“有了。刚才拿来的那个拜盒,倒是件要紧的东西。”翠凤说:“对,这个拜盒就挺好。只是这样要紧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你放心吗?我可先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我就把拜盒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把火稍个精光!”子富吐吐舌头摇摇头:“啊哟,好厉害呀!”翠凤却又笑了起来说:“你说我厉害,可见你看错人了。尽管我做了倌人,要是拿洋钱来买我,还买不动呢!甭说你一副金钏儿了,就是十副,我连正眼儿都不看一看!你的金钏儿,你还拿回去。你一定要送给我,随便哪天送来都可以,今天可别让你看轻了。倒好像我是看中了你的金钏儿似的。”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那副金钏儿,替子富套在手上。子富不好再勉强,只得依她。笑嘻嘻地说:“那么,还是放在拜盒里吧。过两天再送给你也好。不过拜盒里有几张栈单、庄票,我要用的时候,怎么办?”翠凤说:“你要用,随时来拿好了。栈单、庄票之外,别的东西,你要用,也可以随时来拿的。这到底是你的东西嘛!是不是怕我吃了你的呀?”
子富又沉吟了一会儿,说:“我问你,你干嘛不要我的金钏儿?”翠凤笑着说:“你哪儿猜得到我的心思?要知道,你想跟我做,可别拿洋钱跟我做交易。我要用钱的时候,就是问你要千儿八百,也不算多;我用不着就是一厘一毫,也不来问你要。你送东西,送我一副金钏儿,我不过领你一份儿人情;你就是送我一块砖头,我也是领你一份儿人情。等你摸准了我的脾气,就好了。”
子富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站起身来,一面向翠凤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一面说:“你真是个怪人,今天我算是真服了你了!”翠凤忙挡住他说:“你不怕难为情啊?让她们看见了,算什么呀!”说着,拉住子富的手说:“咱们过去吧!”俩人携手一起走到房门口,这才推子富先走,翠凤随后,回到台面上来。
这时候,出局的倌人们已经散去,黄二姐看见子富,报说:“罗老爷来了。”朱蔼人说:“我们都要吃饭了,你才来!”子富说:“那么咱们再豁两拳。”云甫说:“你倒有趣儿去了,知道我和蔼人喝多少酒?”子富笑着告了失陪之罪,就叫上稀饭。其实什么也不想吃,不过是意思意思,点到而已。
散席以后,客人们各自告辞。子富送到楼梯边,见汤啸庵走在最后面,就说:“我有点儿小事,想托你办。明天见面了再跟你说。”啸庵答应着,等陶云甫、朱蔼人的轿子出门,才步行回家。
罗子富回到房间里,外场已经撤去了台面,赵妈和小阿宝正在收拾。子富随便坐着,看翠凤卸头面①。
--------
① 头面──指首饰。
黄二姐进房来,翠凤叫她把拜盒取出来交给子富。子富褪下金钏儿,放进拜盒里。黄二姐不解何故,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看子富,又看看翠凤。翠风也不理她。子富照旧把拜盒锁好。翠凤叫黄二姐把拜盒拿去放在后面箱子里,黄二姐这才明白。
子富叫高升上楼,吩咐了几句话,让他随轿子回公馆去。看看挂钟,已经过了四点。翠凤正要铺排安歇,小阿宝来请翠凤到对面房间去有什么事情。翠凤就叫赵妈来铺被子,自己到对面房间去了。
子富在房间里坐着抽烟,一直等到翠凤回房, 方才一起安歇。子富站起身来,向翠凤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第七回
罗子富酒醉戏金凤 沈小红醋意打蕙贞
第二天早上罗子富醒来,已经是红日满窗。房间里小阿宝正在用抹布擦桌椅箱柜,却不知翠凤到哪里去了。侧耳一听,中间房间里有响动,大概是在窗下早妆。想再睡会儿,却又睡不着了。
一会儿,翠凤梳好了头,进房来开衣橱换衣服,子富就坐了起来,披衣下床。翠凤说:“再睡会儿嘛,还不到十点钟呢。”子富问:“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翠凤笑着说:“我睡不着,七点多钟就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呼噜呼噜的,睡得香着呢。”
赵妈听见子富起床,进来伺候洗脸漱口,问吃什么点心。子富说不想吃,翠凤说:“等会儿吃饭吧。”赵妈说:“吃中饭还得一会儿呢。”子富说:“过一会儿正好。”翠凤说:“叫他们紧着点儿吧。”赵妈正要去说,子富又叫住她问:“高升来了吗?”赵妈说:“来了一会儿了。我去叫他。”
高升听见呼唤,进来见了子富,呈上字条一张,洋钱一卷,又问: “要不要备轿?”子富说:“今天是星期日, 没什么事儿,不用备轿了。”回过头去又问翠凤:“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翠凤说:“好的。不过要分坐两辆车子。 ”
子富有点儿纳闷,也不做声;再看那张条子,是洪善卿当晚请到周双珠家吃酒的,随手放下。高升见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了下去。
子富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对翠凤说:“去年夏天一个晚上,我看见你跟一个高个子客人在明园里玩儿。当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要是知道,去年就来叫你的局了。”翠凤一愣,连忙解释说:“本来, 我跟客人一起坐马车,也不要紧的;就为了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我不高兴跟他一起坐,就说:‘咱们分坐两辆车子吧。’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说别的,你猜怎么着?他说:‘往后你不跟别的客人一起坐马车,那就算了;只要我看见你跟别人一起坐,我就要来问问你。’真叫不讲理。”子富问:“你怎么跟他说的?”翠凤说:“我呀,我跟他说:‘我一个月里难得坐一回马车,今天你第一个叫我去,我答应了你,你倒说起不中听的话来了。我不去啦,你请便吧!’”子富说:“他下不来台了吧?”翠凤说:“他嘛,也只能朝我看看,还能拿我怎么样?”子富说:“怪不得你妈也说你有点儿脾气呢。”翠凤说:“广东客人野头野脑,老实说,我根本就不高兴做他,巴结他干吗!”
说了一会儿闲话,不觉到了十二点钟。只见赵妈端着大盘,小阿宝提着酒壶,放在靠窗的大理石方桌上,安排了两副杯筷,请子富用酒。翠凤给子富筛了一鸡缸杯,自己另用小银杯对坐相陪。黄二姐也来帮着布菜,说:“您吃吃我们自己做的菜看,还可以吗?”子富说:“自己做的菜,倒比厨子做的好。”翠凤对黄二姐说:“你也来吃吧。”黄二姐说:“不了,我下面去吃。我去叫金凤来陪你们吃吧。”子富取出那卷洋钱来交给黄二姐,让她拿下去开销赏钱、小费之类。黄二姐说声:“我先替他们谢谢您啦!”就拿到楼下分派去了。
子富见没人在房里,装出三分酒意来,走到翠凤身边,动手动脚。翠凤推开说:“快点儿,赵妈来了。”子富回头,不见有人,干脆把翠凤搂进怀里说:“你倒骗我!赵妈跟她男人也在哪里有趣儿呢,哪有工夫来看咱们?”翠凤正无法开交,恰巧金凤进来,子富略一松手,翠凤趁势狠命一推,子富身子一歪,几乎跌倒。金凤拍手打趣说:“姐夫干吗给我磕头哇?”子富站起身来,抱着金凤就要亲嘴儿,急得金凤尖声大叫:“别闹哇!别闹嘛!”翠凤跺着脚说:“你怎么闹起来就没完没了?”子富连忙放手说:“不闹了,不闹了!先生请不要动气!”当即给翠凤作了半个揖,引得翠凤也“嗤”地笑了。
翠凤推子富坐下, 说:“请用酒吧。”提起酒壶来,要给子富筛酒,却筛不出来。揭开盖子一看,笑着说:“没酒了。”子富央告说:“再喝三杯,我不闹了。”正好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子富伸出手去要接,却被翠凤先抢了过去,说:“不许你喝了。”子富苦苦央告,小阿宝在旁边笑着打趣说:“没得酒喝了,快哭吧!”子富真的哀哀地装出哭声来。金凤说:“再给他喝点儿吧。我来筛。”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去,筛了七分满的一杯。子富合掌礼拜说:“谢谢你,替我斟满了好不好?”翠凤不禁笑起来说:“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哇!”子富说:“我就喝三杯,再要喝就不是人!”翠凤转过脸去不理他,小阿宝和金凤都笑弯了腰。
子富喝到第三杯,黄二姐端了饭盆儿进来,叫小阿宝:“下楼吃饭去,我来替你。”子富心知黄二姐已经吃过饭了,就说:“我也吃饭吧。”黄二姐说:“再用一杯嘛。”子富听了,直跳起来,指着翠凤大嚷:“听见了吗?你妈还叫我喝呢,你敢不给我喝?”翠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越说你越来劲儿了。”把酒壶递给小阿宝带下楼去,就叫盛饭。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金凤取一双象牙筷子来坐下一起吃。
吃完了饭,赵妈、小阿宝都来收拾、伺候,大家散坐喝茶。珠凤也扭扭捏捏地走来,给子富装水烟。
将近三点钟光景,子富才让小阿宝通知外场去叫两辆马车来。赵妈打来洗脸水,请翠凤洗脸。翠凤叫金凤也打扮了一起去。金凤答应了一声,和小阿宝也到对面房间去洗脸。翠凤只淡淡地施了些脂粉,越发显得丽质天生,顾盼非凡。打扮完了,自去床后小解。赵妈收起妆奁盒子,从衣橱里取出一套衣裳,放在床上,随手带出银水烟筒,这才自己去换衣裳。
金凤打扮好了,过来等候。子富见她穿着银红小袖袄,碧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绲满身洒绣的背心,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活脱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里的耶律公主,笑着说:“你也甭缠脚了,干脆扮个满洲姑娘,倒不错。”金凤说:“那可好了,只能给人家当大姐儿啦!”子富说:“要是给了人家么,当然是做奶奶、当太太罗,哪能叫你做大姐儿?”金凤说:“什么话,只要一到了你的嘴里,就没正经!”
翠凤听见了,一面系着裤腰带出来洗手,一面笑着问子富:“给你做姨太太,好吗?”子富说:“别说是做姨太太了,就是做大太太,也挺好的。”回头又问金凤:“你可愿意?”羞得金凤捂着脸趴在桌上,连问了几声也不答应,子富却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休,急得金凤连连摇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子富哈哈笑着说:“愿意啦!”
翠凤用手刮脸羞着金凤,珠凤坐在靠墙的交椅上,也嘻嘻地笑了。子富指着她说:“还有一位大太太,高兴得自个儿在那里乐呢!”翠凤见了,嗔着她说:“你瞧她那样子,真叫人讨厌!”慌得珠凤赶紧收起笑脸端端正正地坐着。翠凤越发生气地说:“是不是说了你两句,就生气了?”走过去揪住她耳朵就往下拉,珠凤从交椅上一交摔下地来,急忙爬起,站在一旁,瘪着嘴直咽气,却不敢哭。
正好赵妈来催,说:“马车到了。”翠凤这才丢开手,拿起床上的衣裳来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我不穿它!”叫赵妈打开衣橱,自己选了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儿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缎脚松江花边的夹裤,又鲜艳,又雅净。子富瞪大了眼睛只顾看,赵妈过来连问了两声“可要穿马褂”,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披上马褂,说声“我先走了”,就下楼去。
子富叫高升跟着,出门到尚仁里口,见停着两辆皮篷马车,自己坐进前面的一辆,随后赵妈手提银水烟筒前导,翠凤和金凤手牵手地慢慢走来,坐进了后面的那一辆。高升也登上了车后的踏镫。赶车的一声吆喝,两辆车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地往前奔去。翠凤生气了,走过去揪住珠凤的耳朵,把她从交椅上摔下地来。
车到大马路斜角转弯,遇见一辆轿车从东往西驶过,恰好跟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向那轿车的玻璃窗内一看,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互相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子富的轿车加紧一鞭,争先上桥。后面两辆车也不甘落后,趁下桥的冲劲儿,跟着飞跑,直奔静安寺而去。没多大工夫,明园在望,当即减速进门,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会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和赵妈一起上楼,高升在楼下伺候。莲生说前轩爽朗,同子富各据一张桌子,凭栏远眺,啜茗清谈。莲生问怎么昨夜又去翠凤家吃酒,子富约略说了几句。子富也问怎么认识的蕙贞,莲生也说了。子富打趣说:“你的胆子可真大呀,要是让沈小红知道了,就热闹了。”莲生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没说话。翠凤解嘲地说:“瞧你, 把王老爷说成什么人了?要是连相好的都怕,见了老婆怎么样呢?”子富笑问:“你可看过《梳妆》、《跪池》这两出戏?”翠凤说:“只怕是你自己跪惯了吧?”一句话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笑了起来。
这时候来了一个俊俏伶俐的青年,穿着挖云镶边背心,洒绣绲脚套裤,走到轩前站住,两眼盯着蕙贞滴溜溜地看,还嘻嘻地笑,看得蕙贞讨厌起来,就转过脸去。莲生认得那是大观园戏班里的武生小柳儿,也就没去理他。那小柳儿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睬, 就自己走开了。
翠风搀着金风,趴在栏杆上看那些进来的马车。看不多久,忽然叫子富:“你快来看!”子富往下一看,见是沈小红,穿着随身的旧衣服,头也没梳,首饰也没戴,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悄悄儿招呼莲生说:“沈小红来了。”莲生急忙过来看,问:“在哪儿?”翠凤说:“上楼来了。”
莲生正想转身迎上去,只见沈小红已经上楼,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地上气不接下气,带着阿珠和阿金大,正往前轩扑过来。一眼看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手指头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莲生侧身一躲,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的领口,一手挥拳就打。蕙贞躲又躲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叫喊:“你是什么人?哪有不问情由就打人的!”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人扭成一团,翠凤、金凤见小红来势凶猛,退到轩后房间里去,赵妈也不好来劝。子富只能站在旁边对小红大喊:“放手,有话慢慢说嘛!”
小红得手,哪里肯放?从前轩正中一直打到西边栏杆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地里帮着她打冷拳。楼下的游客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瞧热闹。莲生看不过,只得上去抓住了小红的胳膊想往后扳,却扳不动;继而横身插在俩人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被推得倒退几步,有背后的板壁挡住,没有跌倒;蕙贞脱开了身,手指着小红,边哭边骂。小红还要奔过去,被莲生抓住两只胳膊,紧紧地抵在板壁上,一个劲儿地分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不关她的事儿,你去打她干什么?”
小红连咬带抓的,根本不听,莲生忍着痛,还在苦苦央告。不料阿珠从斜刺里钻了出来,一把拉开莲生,大叫大嚷:“你在帮着谁呀?还要不要鼻子啦?”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冲他嚷:“你倒帮着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连我们先生你也不认得啦!”两个人故意缠住了连生,小红趁势挣脱了身子,一阵风地赶上蕙贞,又厮打起来。莲生被阿珠她们两个缠住了,脱不开身, 也无可奈何。
蕙贞本不是小红的对手,何况小红是拼着命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直打得蕙贞鼻青脸肿,头发也乱了,首饰也掉了。蕙贞不绝口地哭骂;看的人蜂拥而来,却没有一个人动手解劝的。
莲生见不是事儿,狠命一挣,撇下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热闹的,要下楼去叫人来搭救。正好看见明园管账的先生站在账房门口张望,莲生本来就认识他,急忙说:“快点儿叫两个堂倌来拉开吧,要打出人命来啦!”说着,又挤到前轩来。只见小红把蕙贞仰面打翻在地,还骑在她身上,不分头脸肩胸,只顾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了她的两手,动弹不得,只急得两脚乱蹬,直喊救命。看热闹的也七嘴八舌地喊:“别打了,打不得啦!”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一脚踢开,疼得她在楼板上打滚喊叫。阿珠站起来直奔莲生,嚷着说:“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还算是人吗?”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你打,给你打!”莲生立足不稳,往后一仰,正好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拼命撞去,收不住脚,莲生跌倒,她也往前一扑,又跌在莲生身上。结果是五个人跌成一堆儿,打成一团儿,倒引得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幸亏有三四个外国巡捕①赶上楼来,大喊了几声:“不许打!“阿珠和阿金大自己爬了起来;三个堂倌,一个拉起莲生,一个拽开小红,一个扶起蕙贞,都坐在楼板上直喘气。
--------
① 巡捕──当时上海租界的警察局称为“巡捕厅”、“巡捕房”,警察则称为巡捕。
小红被堂倌拽着,施展不开了,这才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两只小脚跺得楼板像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还在海骂;莲生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赵妈拣起一只脱落的绣花鞋给蕙贞穿上,跟堂倌俩人一左一右把她抬了起来站定,慢慢送到轩后房里去歇息。巡捕扬起手中警棍,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又指指楼梯,要小红下楼去。在外国巡捕面前,小红不敢再闹,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回去了。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蕙贞直挺挺地躺在榻床上,赵妈正在替她挽起头发;管账的和子富、翠凤、金凤都围着她在那里劝说。莲生忙问伤着了没有,赵妈说:“还好,就是前肋伤重点儿,脸上、手上都是抓破的外伤,不要紧的。”管账的说:“不要紧也够玄乎的了。你们出来玩儿, 怎么也不带个老妈子?有个老妈子在这里,就可以少吃点儿亏了。”莲生立脚不稳,往后一仰,阿珠往前一扑,又跌在莲生身上。结果是五个人跌成一堆儿。
莲生听这么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央求翠凤,要借赵妈送蕙贞回去。翠凤说:“王老爷,依我说,还是你自己送她回去的好。倒不是为别的,她吃了亏回去,她家的老妈子、小大姐儿和打杂的哪一个肯罢休?要是他们叫上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家里去也打她一顿,闯出大祸来,还是你王老爷倒楣。你自己去,可以跟她们说明白。你说对不对?”管账的也说:“不错,还是你自己送回去的好。”
莲生就是不肯亲自送蕙贞回去,又说不出为什么来,只,是再三央求翠凤。翠凤不得已,只好答应,嘱咐赵妈:“你去跟她们说,一切事情都有王老爷安排料理,叫她们千万别出面。”回头又说:“蕙贞阿哥,对不对?你自己也说一声嘛。”蕙贞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而已。
高升在门口问:“要不要叫马车?”赵妈回答:“全都叫来吧。”高升去叫车;赵妈把银水烟筒递给翠凤,就去扶蕙贞。蕙贞看看莲生,要说又没法开口。莲生忙说:“你别生气,还是高高兴兴地回去,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算了。你要是气出病来,倒犯不着。我一会儿就去看你,你放心。”蕙贞点点头,扶着赵妈的肩膀,一步一步硬撑着下楼去了。管账的在后面喊:“把头面带去呀!”莲生见桌上一大堆被打坏了的首饰,就说:“我替她收起来吧。”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来说:“磕在楼下台阶上,瘪了。”莲生取块大手帕一总包了,向管账的拱手道谢,又说:“所有碰坏的家具物品,一律照价赔偿。堂倌那边,我另外再谢。”管账的说:“小意思,别说赔不赔的话了。”
第八回
讲闲话翠凤发高论 严训导双玉理新妆
王莲生搭了罗子富的车,一起到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俩人到了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换了衣裳,就叫小阿宝拧手巾,过来给莲生装烟。莲生说:“我自己装吧。”翠凤说:“我有做好了的烟泡,要不要?”随即让小阿宝去叫金凤拿来。金凤也换了衣裳,捧着烟盘过来,见了莲生,笑着说:“啊哟,王老爷,吓坏人了!我吓得抓住了姐姐直说:‘咱们快回去吧,一会儿要是打起咱们来,怎么办哪?’王老爷,你不害怕呀?”莲生被她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子富、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从烟盘里拿起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儿,里面满满的全是烟泡。莲生就烧烟泡来吸。刚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妈的声音,急忙坐起来听。翠凤见莲生着急,叫赵妈快上楼来。赵妈见了莲生,回话说:“送到了。一直送到她楼上。她们说:‘有王老爷给我们作主,最好了。请王老爷一会儿就过去。’”
莲生听了,这才放下了一半儿心。接着来安上楼来回话:“沈小红叫老妈儿来说:她要到公馆里去。”莲生听了,心中又不自在起来。翠凤说:“我看沈小红不比张蕙贞,蕙贞那里还不大要紧,就是明天去也可以,倒是小红那里你得先去一趟,还要去听她数落几句呢!”莲生着实为难,皱着眉头不说话。翠凤笑着说:“王老爷,你见了小红别那么怕她嘛。有什么话,就干干脆脆地跟她说明白,你一怕她,倒不好说话了。”王莲生到了黄翠凤家,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叫小阿宝过来给莲生装烟。
莲生犹豫了半天儿,叫来安去备轿,顺手把那包首饰交给了来安。子富说:“沈小红倒看她不出,真厉害呀!”翠凤说:“沈小红么,有什么厉害呀?我要是沈小红,就不去打她,自己打得累死,打坏了头面,还要王老爷赔,倒害了王老爷了,有什么意思?”子富问:“你要是沈小红,该怎么办呢?”翠凤笑着说:“我呀,我才不跟你说呢!要么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试试看,怎么样?”子富笑着说:“去就去,怕你什么呀!你要是不老实,我叫蒋月琴也来打你一顿!”翠凤眼睛一瞟,笑着说:“啊哟,说得倒漂亮!你这是说给谁听啊?是不是在王老爷面前摆架子呀?”
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这么说,笑得几乎呛了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着说:“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想想看,你一个倌人,做了多少个客人了?倒不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这是什么道理?也亏你说得出!”翠凤笑着说:“干吗说不出来呀?我是做这行生意,没有办法。你给我把一年三节的生意全包下去,我就做你一个,怎么样?”子富说:“你想敲我的竹杠吗?”翠凤说:“要是做你一个,不敲你敲谁呀?”子富被翠凤问住了,没话可说,只好认输。 上灯以后,小阿宝给罗子富送来一张请柬,子富看了,递给莲生;莲生接过来一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不过下面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皱着眉头说:“我不去了吧。”子富说:“善卿难得请酒,你还是去应酬一下的好。就是不叫局也可以。”翠凤说:“王老爷,你酒还是要去吃的。你不去吃酒,倒让沈小红她们笑话了去。我说你只当没那么回事儿,照常去吃,吃过酒就在台面上邀两个朋友,散下来一起到小红那里去,岂不是挺好吗?”
莲生一想不错,就依了翠凤的。来安备好了轿子,又呈上一张洪善卿的请柬,子富说:“那么咱们一块儿走吧。”莲生点头,于是子富、莲生各自坐轿,同去公阳里周双珠家。
到了周家楼上,善卿见两位一起来了,就叫“起手巾”。房里先到的熟人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是张小村和赵朴斋。彼此通了姓名,拱手让坐。啸庵忙问莲生叫谁的局,莲生说不叫了。双珠插嘴说:“哪有不叫局的道理?”善卿说:“就叫个清倌人吧。”啸庵说:“我来推荐一个,包你出色。”就把手一指:“你看哪!”莲生回头一看,见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位清倌人,羞怯怯地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子富弯腰一看,说:“我只当是双宝呢,原来不是。”双珠说:“她叫双玉。”莲生说:“本堂局挺好,写吧。”善卿等啸庵写好了局票,就清众人入席。
大姐儿巧囡见双玉有了叫局的,就催她说:“快去换衣裳吧。”双玉起身出房,回到对面自己房里。巧囡跟了过来问:“出局的衣裳,阿妈给你了没有?”双玉摇摇头。巧囡说:“我去给你问一声。你先把鬓角刷一刷。说着,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
双玉把保险台灯移到梳妆台上,取抿子刷了刷鬓角,只听见楼下周兰在开箱启柜,翻腾衣裳,又跟巧囡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却听不清楚。原来双玉房间楼下就是周兰的卧室;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是在双珠的房间楼下。
不一会儿,巧囡抱着衣裳,和周兰一起上楼来了。双玉放下抿子,巧囡提起衣裳领口,帮双玉穿上。原来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绲湖色宁绸棉袄。巧囡看了说:“这件衣裳,我好像没看见过呀?”周兰说:“你呀,哪儿看得见?说起来,这还是大先生的呢。她们姊妹三个,都有点儿怪脾气:不论是衣裳还是头面,都要自己挣起来。别人的东西,就是给她她也不要。双珠的头面,也不算少了,可哪儿比得上老大和老二啊?单说衣裳,就不知比双珠要多多少。她们嫁出去的时候,拣那喜欢的带走点儿,剩下的也还有好几箱子。我收起来,一直用不着,还有谁来穿哪?就是给双宝穿过的,也没有几件。还有许许多多,连双宝都没看见过呢,别说是你啦!”双玉把煤油风灯移到梳妆台上,取抿子抿鬓角,巧囡抱着一件置金宁绸棉袄,和周兰一起上楼来了。
双玉穿上棉袄,在大穿衣镜前面走了几步,举举胳膊,比比出手。周兰过去,帮她把衣襟的皱纹抻抻平,又唠叨着说:“你要自己有志气,做生意嘛,要巴结点儿,知道吗?在我的眼睛里,不分亲生不亲生,都是我女儿。你只要学得到双珠姐姐,大先生、二先生多少衣裳、头面,随便你喜欢哪一样,只管拿去好了。要是像双宝那样,就算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愿意给她呀!”
双玉听着,低头不语。周兰问她:“你听见了吗?”双玉轻轻地答了一声:“听见了。”周兰说:“听见了,你也要答应一声嘛,怎么一声也不响啊?”
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后到了,急忙取了豆蔻盒子,连声催促,这才剪住了周兰的话头,搀了双玉,往前面走去。忽然想起还没有拿银水烟筒,就问周兰:“是不是在三先生那里拿一根?”周兰说:“不,你到双宝那里去拿。双宝的一根让给她用;我再拿一根出来给双宝。”巧囡赶着跑去。
趁空档周兰又教导一些台面上的规矩给双玉听,并说:“你不知道的事情,问姐姐好了。姐姐给你说的话,你要记住,不要忘了。你要是不肯听人家的话,我先告诉你,你自己吃苦,到底没什么好处。”周兰说一句,双玉应一声。
巧囡取了水烟筒回来,带了双玉到台面上;周兰下楼忙别的去了。这时候到的还只有一个局,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住在同安里口,只隔着一条三马路,走过来就是,所以到得早些。台面上,巧珍正在唱京调;罗子富兴高采烈,摆庄豁拳;赵朴斋、张小村极力奉承;其他几位也同声附和;独有王莲生没精打采,坐也坐不住。周双珠知道她心里烦,问他:“是不是到对面去坐一会儿?”莲生正中下怀,当即起身离席。
巧囡领着莲生进了双玉房间,点了烟灯,沏了茶,这才说:“我去叫双玉来。”莲生阻挡不及,只好让她叫去。过不多久,双玉慢慢地走进房来,换了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有; 莲生自己心烦,也不去招她。过了一会儿,巧囡又进来张罗烟茶,叮嘱双玉好好儿陪着,管自回到台面上去了。
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十分热闹;看看双玉,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敛足绞弄手帕子。两个房间,一闹一静,简直是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阿金高声喊“拧手巾”了,顿时间脚步声、穿衣声、帘钩声、客人辞谢声、主人送客声杂沓并作,响成一片。响声过去,台面上冷静了许多。随后啸庵慢慢地踱进这边房里,喝得两颊绯红,一手拿着柳条牙签剔着牙,也在榻床下首歪着,看莲生烧烟。莲生问:“子富走了?”啸庵说:“他和仲英、小云一块儿走了。”
莲生就邀啸庵和善卿一起到沈小红家去,啸庵会意,当即答应。巧囡来请用饭,俩人过那边归座入席。啸庵在善卿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善卿微笑点头。双珠笑着说:“你们说的什么,我知道了。”啸庵一歪脑袋:“你倒说说看!”双珠把嘴向莲生一努,大家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情,和赵朴斋告辞先走了。莲生说:“咱们也走吧。”啸庵、善卿同声说“好”。双珠忙喊双玉过来,一同送到楼梯口。
第九回
讲道理引出歪道理 发邪火招来真邪火
王莲生邀了汤啸庵和洪善卿,离了周双珠家,仨人缓步同行。来安叫轿夫抬着空轿子在后面跟着。出了公阳里,进了对门同安里,穿到西荟芳里口,正好被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忙跑去报信儿。阿珠迎出门口,笑嘻嘻地说:“我正说王老爷快要来了,可巧就到了。”
当下莲生在前面,与啸庵、善卿相继进门,后面跟着阿珠。走在楼梯上,就听见房间里小脚的高底一阵乱响。莲生刚迈进当中间房门,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飞也似地跑出来,纵身就往莲生身上扑。莲生吃了一惊,急忙倒退。大姐儿阿金大随后追到,两手当胸抱住小红,直喊:“先生,不要这样!”慌得阿珠急忙抢上去抓住了小红的胳膊,也喊着:“先生,你慢着点儿!”小红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走开,我自己要死,关你们什么事儿?”阿珠相劝说:“你就是要去死,也用不着这样嘛!这会儿王老爷来了,先跟王老爷好好儿说说,说不拢你再去死也不晚哪!”
小红一心要和莲生拼命,哪里肯依?啸庵和善卿见小红如此撒泼,没法儿说话,只是冷笑。莲生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四下里一逼,倒逼出些火性来了,也冷笑着说:“让她去死好了!”说了这一句,转身就往外走,啸庵和善卿干脆也跟着。
阿珠见情形不好,顾不得小红,赶紧来拉莲生;被莲生一甩甩脱了,就要下楼梯去。这时候,只听见当中房间的板壁“蓬咚蓬咚”震天价响起来,阿金大在房间里尖声喊叫:“不好啦,先生撞死啦!”
这么一喊,楼下的三四个外场只当出了什么祸事,急忙跑上楼来,正好跟莲生等人挤住在楼梯上。阿珠在后面死拉活拽地把莲生往楼上拖。啸庵和善卿料也走不脱,就撺掇莲生先上楼去。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地往板壁上撞,阿金大当胸抱住她往后扳,哪里扳得开?阿珠着了忙,也上去拦腰一把狠命地抱起来。啸庵和善卿齐声说:“小红,你这算什么呀?也犯不着这个样子吧?”
阿珠摸摸小红的头,其实没什么大伤,只是碰破了些油皮,也没流血;阿金大却一面用手心摩挲着一面说:“好险哪,要是撞破了头,怎么办哪!”
阿珠见莲生站在一旁发呆,故意说:“王老爷,闯出大祸来,你是脱不开身的,别以为什么事儿也没有。”外场也说:“可把我们吓着了,快点儿搀先生到房间里去吧。”
阿珠抱起小红来,阿金大拉着莲生,和啸庵、善卿一同簇拥到房间里。阿珠把小红放在榻床上躺下。莲生、啸庵、和善卿一溜儿都坐在靠板壁的交椅上。小红背灯面壁,哭个不住。阿珠在小红身旁坐着,慢条斯理地对莲生说:“王老爷,这可是你自己不好,打错了主意了。当初你要是跟我们先生说明白了,你就是去做十个张蕙贞,我们先生也没话可说;你瞒着我们先生,那可就是你的不对。我们先生知道你去做了张蕙贞,就说王老爷我们这里不会再来了,让那个张蕙贞拉走啦。”
善卿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王老爷不过昨儿晚上在张蕙贞那里吃了一桌酒,这会儿不是还到这儿来了么?”阿珠站起身来,走到善卿身旁,轻声地说:“洪老爷,您是个明白人,不要怪我们先生,她是急昏了头了!王老爷当初做我们先生的时候,我们先生还是有好几户老客人的。后来先生跟王老爷越来越好,有的客人一生气, 就不来了。我们要去请,王老爷就跟我们先生说:‘他们不来,就让他们不来好了。我一个人来给你撑场面!’王老爷,这是不是你说的话?先生有了王老爷,倒是真放心,老客人也不去请了,慢慢地他们也都不来了,到现在是什么客人全没有了,就剩下王老爷一个啦。洪老爷,您说王老爷去做张蕙贞,我们先生是不是要着急呀?”啸庵说:“这些话,都不要提起了。张蕙贞的场面已经倒光,王老爷还是到你们这里来,沈小红的面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好不好?”沈小红狠命地把头往板壁上撞,阿金大当胸抱住往后扳,哪里扳得开?
小红正哭得涕泪交流,听啸庵这么说,就坐了起来分辩说:“汤老爷,你问问他看。他自己跟我说,叫我生意不要做了。我听了他的话,客人叫局也不去。他还跟我说:‘你欠了多少债,我来帮你还好了。’我听了高兴得要命,睁着两只眼睛单单看着他一个,就等他替我还请了欠债,我就有了好日子过了。谁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到了今天,干脆甩了我,去包了个张蕙贞!”说到这里,两脚一跺,身子一扭,俯仰号啕,放声大哭。哭了半天,又说:“他一定要去做张蕙贞,也不要紧!我自己想想,衣裳么,穿完了;头面么,当光了;客人么,一个也没有了,倒欠了一身债;弄得我上不上,下不下,叫我怎么办哪!”啸庵微笑说:“这也没什么难办的。王老爷还在这里,衣裳头面还叫王老爷去置办,债么也叫王老爷去还清了,不是全解决了么?”
小红说:“汤老爷,不瞒你说,王老爷在我这里做了两年半,买了多少东西,全在眼前;在张蕙贞那里做了还不到十天,从头到脚,哪一样不给她办起来了?还有那些朋友拍马屁,鬼讨好,赶紧帮他买好了家具送去布置房间。你汤老爷哪儿知道哇!”善卿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插嘴说:“王老爷也真叫胡来!堂子里做个倌人,只要局账算清楚就行了,倌人欠下的债,跟客人有什么相干,要客人还?老实说,倌人么,不是靠一个客人;客人么,也不是做一个倌人。高兴了,多走走;不高兴就少走走,哪有这么些罗嗦纠葛的!”
小红正要回嘴,阿珠抢着说:“洪老爷说得不错:‘倌人么,不是靠一个客人。’我们先生本也有好几户客人的,干吗要你王老爷一个人来撑场面哪?要是你真的给我们先生撑了场面,我们先生就是欠了一万的债,能给你王老爷说,要你王老爷来还么?你王老爷自己给我们先生说,要给我们先生还债。只要王老爷真的还清了,我们先生哪有什么罗嗦纠葛?你就是去做张蕙贞,‘客人么,也不是做一个倌人’,我们先生能说你什么?现在你王老爷没有给我们先生还了一点点儿债,倒先去做张蕙贞了。你王老爷想想看,是我们先生在罗嗦纠葛呢,还是你王老爷自己在啰嗦纠葛?”
莲生扬着脸,只不做声。善卿笑着说:“他们的什么啰嗦纠葛,都跟我没关系。我可要走了。”说着,就和啸庵站起身来。莲生也站起来想一起走,小红装做不看见。倒是阿金大按住了莲生说:“噫,王老爷,你怎么能走哇?”阿珠叫阿金大放开手,自己对莲生说:“王老爷,你要走,就走吧。我们不好屈留你,不过话还是要跟你说清楚。昨天夜里我们先生坐在床上哭了一整夜,我和阿金大陪着都没睡觉,今天夜里我可是要去睡了。我们当老妈儿的到底没啥关系,就是闯了大祸,也没我的事儿。我先说清楚了,王老爷也怪不到我头上。”
几句话,说得莲生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啸庵对莲生说:“我先走了,你再坐会儿吧。”莲生附耳请他去给蕙贞送个信儿,啸庵点头答应,这才和善卿一起走了。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还说:“倒难为你们两位了。明天我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吧。”说着,自己先笑了。莲生忍不住也要笑出声来。
小红转过身子,伸出一个指头在莲生的额角上连点了几点,说:“你呀!……”只说了两个字,就缩住了,却长长地哼了一声,像是叹气;过了半晌,又说:“你一个人来,是不是怕我欺负你呀?你带两个朋友来做帮手,好帮着你说话,真叫气死人!”
莲生自觉羞惭,默不做声。阿珠冷笑两声说:“王老爷倒挺好的,都是朋友们给他出的馊主意,王老爷么,偏又会去听他们的。就是张蕙贞那里,不是朋友带他去,怎么会认得?”小红说:“张蕙贞那里,倒不是朋友带他去的,是他自己去打的野鸡。”阿珠说:“现在不是野鸡了,也算长三啦!叫了一班小堂鸣,热闹了一天,那个光彩!王老爷跟她做了才几天,用了多少钱?有一千多了吧?”莲生说:“你别瞎说。”阿珠说:“这倒不是瞎说的。”随即把烟盘收拾干净了,说:“王老爷抽烟吧。别去转什么念头了。”
莲生在榻床上躺下抽烟,阿珠、阿金大拧手巾给小红擦了脸,各借因由陆续下楼去了。小红坐在榻床下首,一言不发。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僵了足有一个钟头,小红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莲生抓耳挠腮,无法劝解,就只好随她哭去。可是小红这一哭,直哭得伤心凄惨,没个收场。莲生没奈何,只得挨近身去央告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就依着你,借光别哭了行不行?你再要哭,我的五脏都要被你哭出来了。”小红哽哽咽咽地嗔着说:“别来跟我瞎说。你一直在骗我,骗到了今天,还要来骗我。你一定要把我的性命也骗走了才肯罢休哩!”莲生说:“我现在随便说什么话,你都不会相信,说是我骗你。那么也甭说了,明天我就去开一张庄票来给你还债,你说好不好?”小红说:“你的主意倒不错,你替我还清了债,这里就不来了,是不是?那么就可以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你可倒真聪明!你不情愿替我还债嘛,我也不要你还了。”说完,依旧转过头去,吞声饮泣。莲生发急说:“谁说我还去做张蕙贞?”小红问:“那么你不去了?”莲生说:“不去了。”却不料被小红劈面啐了一口,大声说:“你就骗我好了。你瞧着,明天我就死到张蕙贞家里去!”
莲生一时摸不着头脑,凝神沉思,没话可说。正好阿珠提着水壶上来沏茶,莲生叫住,问她小红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阿珠笑着说:“王老爷挺明白的,我么怎么知道哇?”莲生说:“你倒说得好,正因为我不明白,才问你嘛。”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想啊,我们先生跟你一向挺好的 ,你干吗不给我们先生还债呢?今天吵了一场,倒要给我们先生还债了,好像是你在说气话。你生了气,才说给我们先生还债,你想啊,我们先生能要你还吗?”
莲生跳起来跺着脚说:“只要她不生气,就好了,倒说我生气!”阿珠笑着说:“我们先生其实也没有什么气好生的,还不是为了你王老爷?你想,我们先生可有第二户客人?你王老爷要是再不来,叫我们先生怎么办哪?只要我们先生的面子上交代得过去,你就是再去做一个张蕙贞也不要紧。我们先生欠下了多少债,早也是你王老爷还,晚也是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待我们先生好还是不好,也不在这上头。王老爷,你说对不?”莲生说:“你也说得不明白,我不替她还债么,当然说我不好;我就是替她还了债,她还是说我不好。她到底要我怎样才算我对她好呢?”阿珠笑着说:“王老爷也真是说笑话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说着,提着水壶一路笑着下楼去了。
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温情软语去讨好小红。小红见莲生真个肯去还债,也落得趁机收场,就渐渐地止住了哭声。莲生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小红一面拿手帕擦眼泪,一面还咕噜说:“你只怪我生气,你也替我想想看,如果你换了我,是不是也要生气?”莲生连忙陪笑说:“应该生气,应该生气!我要是换了你,一直要气到天亮才罢休。”说得小红也要笑出声儿来,却极力忍住说:“厚脸皮,谁理你呀!”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当当当一阵钟声。小红先听见,问:“是不是撞乱钟?”莲生侧耳一听,忙推开一扇玻璃窗,向楼下喊:“撞乱钟啦!”阿珠在楼下接应,也喊起来:“撞乱钟啦,你们快去看看哪里走水①了。”随即有几个外场赶紧如飞地跑出门去。
--------
① 走水──“失火”一词的隐晦说法。
钟声停了,莲生坐不住,跑到后面露台②上去看,只见明月高挂,夜色如水,四面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正好有一个外场跑回来报说:“是东棋盘街走水。”莲生急忙站在桌子旁的交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果然在墙缝中看见一条火光。莲生急喊来安,外场回说:“来二爷和轿班都跑去看了。”莲生急得心里突突地跳,坐立不安。小红说:“东棋盘街走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莲生说:“我对面不就是东棋盘街么?”小红说:“还隔着一条五马路呢!”
--------
② 露台──位置在房顶上的露天阳台,有别于楼房门窗前面的小阳台。
正说着,来安也跑回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回说:“就在东棋盘街东头,没多远呢!有巡捕拦住,走不过去了。”莲生一听,抬腿就走。小红问:“你走了?”莲生说:“我去去就来。”
莲生叫来安跟着,一直跑出四马路,朝着前面的火光急急地赶去。刚走到南昼锦里口,只见陈小云独自一个站在廊檐下看火。莲生拉他一起去,他说:“慢点儿走吧,你有保险,怕什么?”莲生这才脚下放松了一些。
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转角上有个外国巡捕,正指挥许多人在整理水龙带,通长街接做一条,放在地上,接上自来水管,开了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水龙带渐渐鼓胀起来,绷得紧紧的。仨人顺着水龙带走去,将近五马路,被巡捕挡住了。莲生说了两句外国话,才放过去。那火看上去离得还挺远,可耳边已经噼哩啪啦地爆得怪响的,好像在放几千万鞭炮,头上火星儿乱打下来。
莲生和小云用袖子遮了头,和来安一口气跑到自己家门口,只见莲生的侄子和厨子、佣人等都站在廊檐下观望,见莲生回来,争先诉说:“保险公司派人来看过了,说不要紧,放心好了。”陈小云说:“要紧倒是不要紧的。你把保险单自己带在身边,洋钱嘛放在保险箱里,别的账本、契约、债券、执照、票据之类,理齐了一总交代给一个人好了。家具什物,一概不要去动。”莲生说:“我把保险单放在朋友那里了。”小云说:“那就更好了。”
莲生就请小云到楼上房里帮着收拾。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响,俩人忙到楼窗口去看,只见着火的房子坍下了屋顶,那火舌却越发地高了,窜起来足有一丈多,趁着风势,呼呼地尖啸。莲生又慌忙转身去收拾东西,顾了这样,忘了那样,手忙脚乱地收拾完毕,又问小云:“你再帮我想想看,还忘了什么?”小云说:“也没什么了。你别急,包你没事儿。”
莲生也无心答话,只站在楼窗口看。忽见火光里冒出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儿,直冲到半天里。门口许多人齐声说:“好了,好了。”小云过来一看,说:“药水龙来了,打下去了。”果然那火舌渐渐低了下去,终于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了下去。莲生这才放心坐下。小云笑着说:“你已经保了险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保险公司还没来,你自己倒先着急了,就好像没保过险的一样。”莲生也笑着说:“我也知道不要紧,只是看着这架势,不由人不急。”
不多时,听得门外车轮滚动,呜呜作声,这是水龙灭了火回去了。莲生叫来安沏茶,小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莲生说:“我跟你一起走吧。”小云问:“上哪儿?”莲生说:“沈小红家。”小云就不再问。 俩人下楼出门,正好轿班抬着空轿子回来,小云就说:“你坐轿子去,我先走了。”莲生也就不再客气,送小云先走,这才上轿,让来安跟着,往小红家去。门外车轮滚动,呜呜作声。这是水龙灭了火,回消防队去了。
第十回
金巧珍探望亲姐姐 沈小红笼络情哥哥
陈小云回到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伺候睡下。第二天起身晚了一些,还觉得懒洋洋的。饭后想要抽口鸦片,却决不定到哪里去抽:朱蔼人家虽然近,听说他这几天陪着杭州的黎篆鸿玩儿,未必在家,不如就到金巧珍处,也还方便。想好了,走下楼来,胡竹山递过来一张请柬,说是刚送来的。小云一看,是庄荔甫请到聚秀堂陆秀宝房里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怎么倒在陆秀宝房里吃起酒来?心想大概是代请的了。
小云出门,也不坐包车,穿弄堂走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只见巧珍正在楼上当中一间梳头。大姐儿银大请小云到房间里去,递上水烟筒来,小云摇手,叫她点上烟灯,要抽两口鸦片。
银大做了一个烟泡,烧给小云吸了。巧珍梳好了头,进房来换衣裳,问小云:“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情,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小云笑着说:“你还想坐马车呀!张蕙贞被沈小红打了,就为的是坐马车!”巧珍说:“也是她自己不中用,才让沈小红白打了一顿。要是有人打了我,我倒有地方吃饭了。”小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高兴,想着要去坐马车呀?”巧珍说:“不是高兴了想去坐马车,是因为我姐姐昨天夜里吓得要命,跑到我这里来哭,天亮了才回去的。我要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小云说:“你姐姐在绘春堂,远着呢,怕什么?”巧珍说:“你倒说得轻松!不害怕,干吗人家都搬出来呀?”小云说:“你去看姐姐,叫我坐在马车里等你?”巧珍说:“你就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姐姐,也可以的嘛。”小云说:“我去,算什么呀?”巧珍说:“你就不会去打个茶围?”小云一想也可以,点头说:“那么就去吧!”巧珍就让老妈儿阿海通知外场去叫马车。
不久,马车到了同安里门口,小云、巧珍带着阿海坐上,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回到东棋盘街。这个圈子不大,转眼间到了临河丽水台茶馆门前。车子停下,阿海带领小云先走一步,巧珍在后面慢慢儿走着。进胡同第一家,就是绘春堂。
小云跟着阿海一直上楼。到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姐姐金爱珍靠窗坐着,在那里绣鞋面儿。一见小云,带笑起立说:“陈老爷,难得到我们这里来走走!”阿海跟进去,接口说:“我们先生来看看你呀!”爱珍说:“那么进来嘛!”阿海说:“马上就到。”
爱珍忙出房去接;阿海请小云坐下,也去了。一群油头粉面的倌人,只当小云是新来的客人,一拥而来,把小云围在中间,打情骂俏,假笑佯嗔,要小云攀相好。正闹得不得开交,爱珍的老妈儿来整备茶碗,小云就叫她去装干鲜果①。那老妈儿不由得一愣,笑着说:“陈老爷,不用这么客气吧!”小云说:“这是你们本家的规矩嘛,你只管去装。”那些倌人这才知道是爱珍的熟客,没什么想头了,就陆续散去。
--------
① 装干鲜果──小云是和巧珍一起来看她姐姐的,堂子里没拿她当嫖客。他叫老妈子装干鲜果,就意味着是打茶围。所以那老妈子感到意外,不觉一愣。
不久,爱珍、巧珍并肩携手,和阿海一同进房来。巧珍一眼看见桌上的鞋面儿,就拿起来看。爱珍敬过瓜子、水果,还要给小云烧烟。小云说:“别客气了,我不抽。”爱珍又去开了梳妆台抽屉,取出一盖碗玫瑰酱来,拔根银簪子插在碗里,请小云吃。小云觉得过意不去,巧珍也说:“姐姐,你别理他,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好了。咱们只管说咱们的。”
爱珍只好叫个大姐来给小云装水烟,自己一面收拾鞋面,一面笑着说:“做得不好。”巧珍说:“你做得还不错,我已经有三年不做针线,都不会做啦!去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过了半个月,还是拿出去叫人家做了。叫人家做的鞋子,总没有自己做的鞋子好。”
爱珍上前撩起巧珍的裤脚,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爱珍说:“在你脚上穿着,倒满有样子嘛。”姊妹俩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忽然间附耳低声,好像非常机密,还怕小云听见,商量着要到隔壁房间去。俩人站起来,巧珍嘱咐小云:“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爱珍问小云:“要吃点儿点心吗?”小云急忙拦住说:“我吃过饭不多一会儿,不要客气。”爱珍说:“略微点点心嘛。”巧珍皱眉说:“姐姐,你怎么这样啊!我跟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他要是想吃点心,我会跟你说的。他是真不想吃。”爱珍不好再说,丢了个眼色给大姐,和巧珍到隔壁空房间里说话去了。
小大姐儿下楼去了不多一会儿,就搬上来四色点心,摆下三副象牙筷子,先请小云上坐,小云只得应命。再去隔壁请巧珍,巧珍直埋怨她姐姐不该这样,不肯来吃,让爱珍连拉带拽地拖了过来。巧珍一看有四色点心,又说:“姐姐,我不干了,这算什么呀!”爱珍笑着,把巧珍按在交椅上跟小云对面坐了,拿起筷子来就要敬。巧珍说:“你再要拿我当客人,我不吃了。”爱珍说:“那么你自己吃点儿嘛。”当即转敬小云。小云说:“我自己吃吧,你别敬我了。”巧珍说:“你怎么一点儿客气也不懂?真正是个厚脸皮。”小云笑着说:“你姐姐好比就是我姐姐,有什么好客气的?”爱珍也笑着说:“陈老爷可真会说话。”巧珍对爱珍说:“你自己也吃点儿嘛,是不是要我来敬你呀?”小云听说,连忙用牙筷夹了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得爱珍急忙起身道谢:“陈老爷,别这样!”巧珍扭头一笑说:“你不吃,我也要来敬你了。”爱珍叫一个小大姐儿来给小云装烟,自己一面收拾鞋面,一面和巧珍聊天。
爱珍只好把烧卖送回盘内,自己去夹了个蛋糕奉陪。巧珍只吃了一角蛋糕,就放下不吃了。小云倒是四种点心都尝了尝。巧珍说:“在我那儿叫你吃点心,你不吃;在这里倒吃了这么多。”小云说:“姐姐买点心来请我,我要是吃得少了,怎么对得起呀?”爱珍笑着说:“陈老爷,您这么说我可就太难为情了。几样粗点心,实在不成敬意。”
吃过了点心,阿海来回说:“马车夫等得不耐烦,催过好几趟了。”巧珍说:“点心吃过了,我们是该走啦。”小云打趣说:“你算懂得客气,吃了点心谢也不谢,就想走了。”巧珍笑着说:“你不走,是不是还想在这里吃晚饭哪?”爱珍笑着说:“便饭嘛,我也还是请得起的,就怕留不住陈老爷。”
说着笑话,小云、巧珍起身告辞,爱珍一直送出棋盘街,眼看着巧珍上车坐定,扬鞭启动,方才回去。
小云见天色已晚,来不及游静安寺了,就叫车夫还是从黄浦滩兜个圈子转回去。于是出五马路,进大马路,又转过四马路,然后到三马路同安里口,下车回家。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了一会儿,正要回店,恰好车夫拉了包车来接,同时呈上两张请帖。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下面还加上两句:“善卿兄亦在座,千万勿却是荷。”一张是王莲生请到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莲生在沈小红家摆酒,断无不请善卿的道理,不如先去应酬这一局,好跟善卿商定行止。于是就叫车夫把空车拉到西荟芳里,自己步行到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了主人王莲生之外,只有两位客人,是莲生局里的同事,也就是前夜张蕙贞台面上带局来的那两个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俩人跟小云虽然不是至交,也还熟识,彼此拱手就座。管家来安催客回来,回禀说:“各位老爷都说随即就到;只有朱老爷要陪杭州来的黎篆鸿黎大人,说谢谢了。”
见莲生没什么别的吩咐,来安放下横披客目①,退出下去。莲生就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小云拿起客目来一看,见共有十多位,就问:“是不是双台?”莲生点点头。小红笑着说:“要不然,我哪儿懂得什么叫双台呀?这一回学了一个乖,摆起双台来,也体面体面嘛。”
--------
① 横披客目──“客目”是请客的名单或通知单,也叫“知单”。把所有拟请客人的名字都竖行横向排列写在一张红纸上,所以又叫“横披客目”。拿着这种客目去请客,可以让客人知道所请的人都有哪些。
小云忍不住笑,再从头至尾细看那客目中的姓名,奇怪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增,一个不减。问莲生这是什么意思,莲生笑而不答。杨柳堂、吕杰臣一齐说 :“想来是小红先生的意思,对不对?”小云恍然大悟,小红却笑着说:“你们别瞎说!我这里请朋友,只好拣几个知己点儿的请来绷绷场面,比不上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爷,可不就是看不起我不来了吗?”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陶云甫、陶玉甫昆仲也接踵而至。小云说:“善卿怎么还不来?只怕先到别的地方去应酬了吧?”莲生说:“不是,是我遇见了善卿,有点儿小事请他去跑一趟,一会儿就会来的。”
话音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楼喽!”莲生急忙迎出房去,俩人嘀咕了好一阵子才进房。沈红一见善卿,慌忙起身,满脸堆笑地说:“洪老爷,你别生气,我这个人说话没轻没重,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都生气了,我自己还不觉着。昨天晚上我说:‘洪老爷为什么急着要走呢?’王老爷说是我得罪你了。我说:‘哎哟,我不知道哇!我干吗要去得罪洪老爷呢?’今天一早我就要叫阿珠到双珠那里去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儿去请洪老爷来就是了。’洪老爷,你看在王老爷面上,多多包涵吧。”善卿呵呵笑着说:“我生什么气呀?你又没有得罪我,别那么小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朋友,就是得罪了,到底不要紧;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爷就是了。你要是得罪了王老爷,我就是跟你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也是白搭吗?”小红笑着说:“我倒不是要洪老爷跟我说好听的,也不是怕洪老爷跟我说难听的。就因为洪老爷是王老爷的朋友,我得罪了洪老爷,就连王老爷也有点儿难为情,好像对不住朋友似的。”莲生急忙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快请坐吧。”
大家笑着,一齐来到中间房间,让座入席。小云问善卿:“庄荔甫请你到陆秀宝那里吃酒,你去吗?”善卿愕然地说:“我不知道哇!”小云说:“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去的。我想荔甫做的是陆秀林,陆秀宝那里,是替哪位代请的吧?”善卿说:“我外甥赵朴斋,在秀宝那里吃过一台酒;今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他连吃一台。”
不久,台面上叫的局先后来了。周双珠带了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的请帖给洪善卿,果然是赵朴斋署的名。善卿问小云去不去,小云说:“我不去了。你呢?”善卿说:“这倒是件尴尬事儿,只好也不去吧。”
罗子富见叫的局已经来了好几个,就要摆庄。莲生对杨柳堂和吕杰臣说:“你们俩喜欢闹酒,我们这里也有个罗子富,快闹起来吧。”小红说:“今天我倒忘了也去叫一班小堂鸣来,要不还可以更热闹点儿。”啸庵笑着说:“今年是不是二月里就到了黄梅天了?怎么有些人的嘴里总是那么酸不叽叽的呀?”善卿也打着哈哈说:“到了黄梅天倒好了。你不知道青梅子比黄梅还酸么?”说得客人、倌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莲生忙搭讪着请杨柳堂、吕杰臣去打子富的庄。于是捋袖伸拳,呼幺喝六,丝竹歌喉侑酒,粉黛裙钗奉觞,欢声笑语中,才把二月青梅的酸味儿掩盖过去了。等到酒阑人醉,曲停歌歇,众客人、倌人纷纷告辞,莲生拱手送走了客人,单单留下善卿一个,请到房间里,取出一大包破旧首饰来,烦他明天到景星银楼贴换成新的,送去给张蕙贞。善卿答应着,开包点过了数,又包上收好。
原来,莲生的意思,是故意要让小红看见;小红呢,故意装作看不见,坐了一会儿,干脆下楼去了。这一来正中莲生的下怀,忙又取出一篇细账来交给善卿,悄悄儿嘱咐说:“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就照账单上开的去办,一齐给她送去,别让小红知道。今儿晚上你先到她那里去一趟,问问她还要什么东西,就添在账上好了。费心,费心!”
善卿答应着收起账单,正好小红也回到楼上来了。莲生含笑问:“你下楼去干吗了?”小红一愣,说:“没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怀疑楼下有什么人在等我?”莲生笑着说: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就这么多心!”小红撇撇嘴说:“我坐在这里,怕你有什么悄悄儿话,不便跟洪老爷说;我走开了,让你可以敞开了说,还不好吗?”莲生笑着拱手:“多谢,多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善卿告辞,莲生送到楼梯口,又再三叮咛了一番,这才分手。
善卿来到张蕙贞家,把莲生托他贴换首饰的事情说了,问她还要什么东西。蕙贞说:“别的东西我倒是不要了。不过账上写的那一对崭名字的戒指要八钱重的。”善卿就讨笔砚注明了收起。蕙贞说:“王老爷是再好也没有了。就不知道沈小红跟我是前世的什么冤家对头。即便是把我整得抬不起头来见不得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哇?”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善卿叹了一口气说:“气么,也难怪你要生气;想开了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吃了点儿眼前亏。我们朋友之间说起来,倒都说你好。你这样做下去,生意一定会好的。倒是沈小红自己在外面把名气都搞坏了。只有莲生原本跟她就不错;除了莲生,还有谁说她好哇?”蕙贞说:“都说王老爷糊涂,其实心里也明白得很。让沈小红自己想想看,她哪点儿地方对得起王老爷?我也不想在背后说她,只要王老爷一直跟她好下去,就算她沈小红有本事。”善卿点点头说:“这话不错。”随即站了起来。“我走了,你要多保重,不要气出病来。”蕙贞送到楼梯口,笑着说:“我自己想想,也犯不着气死在她沈小红手里。脸皮一老,就什么气儿都没有了,还挺高兴的呢!”善卿说:“这样就好。”边说边下楼出门而去。小红下楼,莲生取出一篇细账来交给善卿,又嘱咐了一番。善卿刚刚收起账单,小红也回来了。
第十一回
轧姘头妈妈躲儿子 讲嫖经舅舅训外甥
洪善卿离开张蕙贞家,走到四马路一看,街上灯光零落,车马渐稀,约摸已经深夜一点钟光景。心想与其回家,不如就到双珠家投宿更其方便,于是又转身向北,到了公阳里,不料各家门口的玻璃灯都已经吹灭,胡同里黑黢黢的。摸到周家门口,只有门缝儿里微微射出点儿灯光来。
善卿推门进去,一直走到双珠房里,只见双珠坐在窗边,正摆弄着一副牙牌在那里“斩五关”,双玉站在桌子旁边看。善卿自己在交椅上坐了,双珠好像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台面散了好一会儿了,你又去了哪里?”善卿说:“我到张蕙贞那里去了一趟。”于是笑着把王连生托他给张蕙贞贴换首饰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首饰包取出来放在茶几上。双珠说:“我只当你回家去了呢。阿金她们等了你一会儿,也回去了。”善卿笑着说:“她们回去了,有我来伺候你嘛。”
双珠的“五关”怎么也打不通,干脆丢下手不打了,过来打开首饰包看了看,又开开衣橱收好。双玉就在双珠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去“打五关”。忽听得楼下推门声响,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问:“我妈妈呢?”客堂里外场回答说:“你妈回去了。”双珠听了,急忙到楼窗口去叫:“阿大,你上来!”
那孩子上楼进房,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十三岁了,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满房间转个不住。双珠告诉他说:“我叫你妈到乔公馆去看一个客人,要过一会儿回来。你在这里等她好了。”双玉在“打五关”,阿金的儿子来找他妈,双珠骗他说:“你妈到乔公馆去了,你在这里等她好了。”
阿大答应着,就站在桌子旁边看双玉“过五关”。双玉登时沉下脸来,一句话不说,把牙牌推乱,取盒子装好,回到对面自己房间里去了。
善卿说:“双玉来了好几天了,可曾跟你们说过话儿?”双珠笑着说:“可不是么?我妈也说过好几次了,问她一声答一句,一天到晚坐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善卿问: “人还聪明吗?”双珠说:“人倒是挺聪明的。她看我打五关,只看了两回,就会打了。这就要看她做生意怎么样啦! ”善卿说:“我看她不声不响,倒挺有意思的。做起生意来,比双宝总好点儿。”双珠说:“双宝嘛,别去说她啦!自己没本事,倒去说别人;应该她说话的时候,倒又不响了。”
善卿和双珠聊着闲天儿,阿大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外间,下楼去了。双珠听见楼梯响,一片声地喊“阿大”。阿大只好又进房来,双珠沉着脸说:“有什么可着急的?等你妈来了一起回去。”阿大不敢违拗,却又立不定坐不住的,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幸好阿金不久就回来了,双珠说:“你儿子等了好一会儿了,快点儿回去吧。”阿金在双珠耳朵边轻声地问了些不知什么话,双珠只用手势回答。俩人捏咕了好一阵子,阿金这才带了阿大一起回家去。
等阿金走远了,善卿忍不住好笑说:“你们的鬼把戏装得太差劲儿了,只能骗骗小孩子。要阿德保来上你们的当,只怕不见得。”双珠说:“尽管鬼把戏装得差劲儿,到底还是骗过去了。要不然,回家去还不得吵翻了天哪?”善卿说:“她到乔公馆去看什么客人?客人明明在朱公馆,只怕她到朱公馆去看了一趟,还差不多。”双珠“嗤”地一笑说: “你就算做点儿好事吧,别去说她啦!”善卿付之一笑。夜色已深,俩人铺床安寝,一夜无话。
第二天洪善卿吃过中饭,要去了结王莲生的那桩公案。于是取出首饰包,别了双珠,走出公阳里。到了四马路,迎面遇见汤啸庵,互相拱手施礼。啸庵问善卿到哪里去,善卿说了个大概;问啸庵干什么去,啸庵说:“跟你差不多,我是替罗子富到蒋月琴那里去开销局账的。”善卿笑了起来说:“咱们俩成了他们的和事老了,倒也有趣。”啸庵听了大笑,俩人再次拱手,分头去办各自的“公案”去了。
善卿到了景星银楼,掌柜的殷勤接待。先把那包破旧首饰用戥子戥准了份量,再挑选要换的时新首饰,倒是样样齐全,只有一对儿戒指,一只要“双喜双寿”花样,这也有现成的;另一只要方空中崭上“蕙贞张氏”四个字,必须定打。伙计把现成的戒指和选定的首饰都用锦盒装好包扎停当,交给善卿,并约期来取另一只。掌柜的算清了价格,扣除了旧首饰还要找补多少,开了一张发票,递给善卿。
善卿藏好发票,用手巾包好锦盒提着,出了银楼。心想天色还早,不如先到哪里小坐片刻,再到张蕙贞那里也不晚。正思忖间,只见赵朴斋一个人从北头跑过来,两眼只顾往下看,两脚只顾往前奔,擦过善卿身旁,居然没有看见。善卿猛喊了一声,朴斋见是舅舅,急忙站住,俩人并肩站在墙根儿底下说话。
善卿问:“张小村呢?”朴斋说:“小村和吴松桥两个不知道干什么,每天都在一起。”善卿说:“陆秀宝那里,你干吗接连去吃酒?”朴斋嗫嚅了半天,这才说:“是被庄荔甫他们将住了,不去不好意思,只好去应酬她连吃了一台。”善卿冷笑说:“单是吃一两台酒,倒也没什么。你是上了她的当了,你知道吗?”朴斋无法分辩,只是搪塞说:“也没上什么当。”善卿笑着说:“你瞒我干什么?我也不来说你了,终究你自己要有点儿主心骨才好。”朴斋诺诺连声,不敢再说。善卿问:“这会儿你一个人到哪儿去?”朴斋瞪着眼睛, 就是说不出来。善卿又笑了起来说:“就是去打茶围,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跟你一块儿去就是了。”原来善卿恐怕朴斋被秀宝迷住,也想去看看情形究竟怎样。
朴斋只好跟着善卿一同往南面慢慢儿地走去。善卿说:“上海滩十里洋场来一趟,玩玩儿,花几块钱,倒是不要紧的。不过你还不到玩儿的时候。你要是有生意做,自己能赚钱,花几个也算了;这会儿生意还没有, 就家里带出来的这几块钱, 拿去花在堂子里,能买出个什么好来?要是你的钱花完了, 生意还没有,你回去怎么交代?就连我也对不起你娘啊!”
朴斋听着,不敢做声。善卿说:“我看,上海滩上要找点儿生意做做,也难得很。你住在客栈里,开销也不省,一天天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道理。你已经玩儿好几天了,还是先回去吧。我给你听着点儿,要是有什么好的生意,我就写信叫你来。你说好不好?”
朴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嘴里连连答应着,口口声声也说“回去的好”。甥舅两个一面说着,不觉已经来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二人进门上楼,到了陆秀宝房间里。秀宝刚刚梳妆完毕,正在穿衣裳,一见朴斋,就问:“你一早起来干吗去了?”朴斋急忙给她使个眼色,叫她别说,免得善卿知道他昨夜就住在这里。秀宝啐了他一口说:“别鬼头鬼脑的,人家比你机灵多了,什么不知道哇!”说得朴斋脸上讪讪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秀宝刚跟善卿搭讪了两句,见他把一大包锦盒放在桌子上,就过去解开手巾,抽出上面最小的锦盒来看,里面装的是那只八钱重的“双喜双寿”戒指。秀宝管自取出戴上,跑到朴斋跟前嚷着说:“你说没有,你看看,这不是‘双喜双寿’戒指吗?”说着,直把戒指送到朴斋鼻子底下去。朴斋笑着声辩说:“这是景星银楼的;你要的是龙瑞银楼的。我到龙瑞去问过了,他们说没有嘛。”秀宝说:“怎么会没有?姓庄的不是从龙瑞拿来的吗?就是你头一次在这里吃酒的那天,说是还有十几只呢,怎么过了一天就没有了?你骗谁呀!”朴斋说: “你要嘛,叫姓庄的去拿好了。”秀宝说: “你拿钱来。”朴斋说:“我要是有钱,昨天我就拿来了,干吗要姓庄的去拿?”秀宝沉下脸来说:“你倒是真鬼呀!”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一边尽力地摇晃,一边问:“你还鬼不鬼了?”朴斋只好柔声告饶。秀宝说:“你去拿来,我就饶了你。”朴斋只是傻笑,不说去拿,也不说不去拿。秀宝两手勾住朴斋的脖子,噘着嘴撒娇说:“我不干嘛,你去给我拿来!”秀宝一连说了好几遍,朴斋就是不开口。秀宝老羞成怒,大声说:“你敢不去拿!”朴斋也有点儿烦躁起来。秀宝哪里肯依?把身子扭得像扭股糖似的,恨不得立刻把朴斋的银子挤出来才好。秀宝一屁股坐在朴斋大腿上,一边尽力摇晃,一边问:“你还鬼不鬼了?”朴斋只好柔声告饶。
正在不可开交,忽听得大姐儿在外面喊:“二小姐,快点儿,施大少爷来了。”秀宝顿时惊慌失措,脸上失色,把善卿和朴斋闪在房里,飞跑出去,半天竟没个人来招呼一下。
善卿见房内无人,就问朴斋:“秀宝要什么戒指?是不是你答应给她买的?”朴斋说:“早先她问我要一对戒指,我没答应。问了几次,庄荔甫骗她说:‘现成的戒指没有,过几天去定打好了。’被荔甫这么一说,她见了我就问我要戒指。”善卿说:“这也是你自己不好,别去怪荔甫。荔甫是秀林的老客人,当然是帮她的。你说荔甫是在骗骗她,其实他骗的正是你。你以后别再去上荔甫的当了,懂吗?”
朴斋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正好杨妈进来取茶碗,善卿就叫住她:“你去叫秀宝把戒指拿回来,我们要走了。”杨妈摸不着头脑,随便答应着去把秀宝叫了来。秀宝进房,见善卿面色不好看,忙说:“我来给你装好吧。”善卿说声: “我自己来装。”就把戒指接了过来。秀宝不敢再说什么,只把朴斋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些话。善卿装好了戒指,说声:“咱们走吧。”转身就走。朴斋急忙随后跟着。秀宝也没留他,送到楼梯口,说了声:“呆会儿你一定要来的呀!”就去陪施大少爷了。
走到街上,善卿问朴斋说:“你还要给他买戒指么?”
朴斋说:“过两天再说吧。”善卿冷笑一声:“过两天再说,那么还是要给她买的喽?你的意思,是不是在秀宝身上白白花了几个钱,有点儿舍不得,打算再多花点儿,想她来跟你好?我实话跟你说,要想秀宝来跟你好,那是不可能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给她买了戒指,她也只当你是个冤大头。”
一路上善卿唠唠叨叨地说着,朴斋嗯哪啊呀地应着。俩人走到宝善街口,要分手了,善卿站住脚,又嘱咐他几句说:“在上海滩上交朋友,可要时刻留心。像庄荔甫那样的,本来就算不上是朋友;就是张小村、吴松桥这样的同乡人,到了上海,也都难说了。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他们的话,只怕少听点儿还好点儿。”
朴斋还是“嗯哪啊呀”地应着,始终不敢多说一句话。善卿又啰嗦了几句,就管自到张蕙贞家送首饰去了。
第十二回
李鹤汀碰和坐轿子 赵朴斋开包当傻瓜
洪善卿走了以后,赵朴斋站在路边,茫然不知所之。心想舅舅如此相劝,还怎么开口向他借钱呢?要想继续在上海玩儿,必须想个法子弄点儿钱敷衍过去才好。
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就想找吴松桥谈谈,或许碰上什么机会也未可知。当即叫了一辆东洋车,一直拉到黄浦滩义大洋行,在账房里找到了吴松桥。松桥说:“我约了小村在孙素兰家见面,你等我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吧。”朴斋在一间空房间里足足等了有一个来时辰,松桥办完了手头的公事,换了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镶鞋小帽,这才一同出来,叫了两辆东洋车,一路飞跑,顷刻之间,就到了石路兆贵里胡同口。
松桥领着朴斋走进孙素兰家,一个老妈儿叫金姐的在楼梯上迎着,说是素兰房间里有客人,请二位到亭子间里坐下,又告诉松桥说:“姓周的和姓张的来过了,先到华众会去一趟,一会儿就来。”松桥叫拿笔砚来,让朴斋写请帖,说是尚仁里杨媛媛家请李鹤汀老爷。朴斋仿照格式,端楷缮写。正要写第二张,忽听得楼下外场喊:“吴大少爷朋友来了!”吴松桥跳了起来说:“别写了,来了。”
朴斋放下笔,只见一个方面大耳高个子胡子走进房来后面跟着张小村。彼此拱手,问起姓名,才知道那胡子姓周,号少和,说是在铁厂勾当。朴斋说声“久仰”,大家就座。松桥把请帖交给金姐,叫快点儿去请。
素兰听见这边人声热闹,以为客人到齐了,过来应酬;一眼看见朴斋,就问松桥:“昨天夜里幺二那边请客的,是不是他?”松桥说:“请过两次了。头一次请吃酒,你不是也在台面上么?”素兰点点头,略坐了一会儿,回那边正房间陪客去了。
这边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和四老爷在吃大菜①,要是有人的话,可以先替他们碰一会儿。”松桥问朴斋:“你会碰和么?”朴斋说不会。周少和说:“就等一会儿也没关系。”金姐问:“先吃晚饭好不好?”张小村说:“既然他们在吃大菜,那么咱们也该吃饭了。”吴松桥听大家这么说,就叫金姐赶紧开饭。
--------
① 大菜──西餐。
不多一会儿,金姐来叫各位去吃饭。四个人来到中间房间,只见摆着一桌相当整齐的饭菜。大家让座,还特地为李鹤汀留出上首的位置。素兰换了出局的衣裳从房间里出来,要给大家斟酒。松桥急忙阻止说:“你请便吧,别弄脏了衣裳。”素兰也就算了,随口说:“诸位慢慢用,对不起,我出局去。”说着告辞走了。
松桥举杯让客,少和说:“喝了酒,一会儿不好碰和,还是吃饭吧。”松桥转身让朴斋:“你不碰和,多喝两杯。”小村说:“我来陪你喝一杯。”俩人对干。朴斋刚刚有了点儿兴头,正好李鹤汀来了,大家纷纷起立,请他上座。鹤汀说:“我吃过了。你们四个,可曾开碰?”松桥指指朴斋说:“他不会,等着你呢。”
周少和连声催饭,大家匆忙用过,擦把脸,依旧进亭子间。原来靠窗放着的那张方桌已经移到房间中央,四角点着四根蜡烛,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将牌和四份儿筹码,都准备就绪。吴松桥就请李鹤汀上场,同周少和、张小村四个人拈阄排座位。金姐把各人的茶碗和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鹤汀叫拿局票来叫局,周少和就替他写,叫的是尚仁里杨媛媛。少和问:“还有谁叫局?”小村说:“我不叫了。”松桥说:“朴斋叫一个吧。”朴斋说:“我又不碰和,叫什么局?”小村说:“要不要在我这里搭股?”鹤汀说:“合股挺好。”松桥说:“让他少合点儿吧,万一输大了,好像难为情。”小村问:“合二分怎么样?”朴斋不懂,反问:“合二分要多少钱?”少和说:“有限得很,输到十块洋钱也就到头了。”朴斋不好再说,小村就喊:“写吧,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宝。”少和一并写了,交给金姐。朴斋坐在小村背后看他碰了一圈,丝毫不懂,只好到榻床上躺倒闷头抽烟。
过了一会儿,杨媛媛先到,陆秀宝随后也到了,见朴斋躺着抽烟并不碰和,就问:“坐在哪里呀?”松桥接口说:“你就坐在榻床上吧,他要跟你碰个‘对对和’呢!”
秀宝果然就在榻床前的杌子上坐下。杨妈取出水烟筒来装上水烟,朴斋接过来自吸。秀宝问:“你碰不碰啊?”朴斋说:“我没有钱,不碰了。”秀宝瞟了他一眼,冷笑说:“你的话白说了,谁听你的呀!”朴斋嘻嘻一笑:“不听就算了。”秀宝沉下脸来说:“你去不去给我拿戒指?”朴斋说:“你瞧我有工夫吗?”秀宝说:“你又不碰和,这半天你都干什么了?”朴斋说:“我当然有我的事情,你哪儿知道哇!”秀宝噘着嘴咕哝:“我不干,你去给我拿嘛!”
朴斋嘻着嘴只是笑,不则一声。秀宝伸一个指头指着朴斋的嘴说:“只要等会儿你还不给我去拿来,我拿银簪子扎烂你的嘴,看你怕不怕!”朴斋笑着说:“你放心,等会儿我不上你那儿去了,别说得那么吓人!”秀宝一听,急得问:“谁叫你不上我那儿去的?你给我说清楚!”一面问,一面咬牙切齿地在朴斋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朴斋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台面上碰和的听见了,全都笑了起来。周少和还故意跟金姐打哈哈:“哟,你们还养着一只汪汪叫哇?赶明儿借给我玩儿两天吧!”大家听了,又笑起来,连杨媛媛也笑了。
陆秀宝恨得没有法子,轻轻地骂了一声:“短命!”朴斋侧脸瞅了瞅,见秀宝脸上发呆,噙着两眶水汪汪的眼泪,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再说话;想跟她说两句话宽慰宽慰,却又没什么好说的。忽见门帘缝儿里有人招手叫杨妈,杨妈随即起身去问明了,回来说:“我们要转局去,先走了。”吴松桥等人上桌碰和,朴斋躺在榻床上抽烟。一会儿秀宝来到,就在榻床前的杌子上坐着和朴斋说话。
秀宝又和杨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话。杨妈转身对朴斋说:“赵大少爷,你只以为秀宝非得要你买戒指不可,哪儿知道她妈要说她呀?”秀宝接口说:“你想啊,昨天你自己跟我妈说的,已经去打了;如今你又不肯打了, 我怎么跟我妈去说呢?你就是不去打也不要紧,呆会儿你去跟我妈当面说一声。听见了吗?”朴斋怕人笑话,催她快走,戒指的事情,呆会儿再说。秀宝也不好多罗嗦,就扶着杨妈的肩膀走了。
李鹤汀说:“这些幺二的倌人自有幺二的架势,她们习惯了,做出那架势来,连自己也不觉得。”杨媛媛嗔他说:“这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去说她们!”鹤汀微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
朴斋被她们说得又羞又恼。正好台面上四圈满庄,掉换座次,接着再碰四圈。朴斋去看看张小村的筹码,倒赢了些,心里又高兴起来。李鹤汀要抽口烟,叫杨媛媛替碰。杨媛媛上场碰了一圈,就叫了起来:“我的手气也不好,还是你自己来碰吧。”鹤汀说:“你接着碰下去就是了嘛。”杨媛媛说:“挺好的牌,就是不开和。”朴斋一看,见李鹤汀的一份儿筹码,已经剩不多少了。杨媛媛接着再碰一圈,正好输完,就再也不肯代碰了。李鹤汀只好自己上场,向赢家周少和借了半份儿筹码接着碰。杨媛媛就借此机会告辞走了。
等到八圈碰完算账,只有李鹤汀一个人是输家,输了一百多块钱。小村也是赢的,连朴斋都分到了六块。少和预约明天原班人马继续开碰,问朴斋还来不来。小村拦住了说:“他不会碰,别约他了。”少和也就不再提起。
吴松桥请李鹤汀吸烟,鹤汀说:“不吸了,我要走了。”金姐忙留客:“等先生回来了再走嘛。”鹤汀说:“你们先生倒是忙得很哪!”金姐说:“今天转了五六个局了。李大少爷,真是怠慢你了。”松桥笑着说:“别说客气话啦!” 赌账结清,牌局散场,大家一起走出兆贵里,拱手作别,各走各路。朴斋和小村一起走到宝善街悦来客栈门口,朴斋说:“我去一会儿就来,你先进去吧。”小村也不问他到哪里去,独自一个进了栈房。茶房开门点灯沏茶,小村自去铺设烟盘过瘾。吸了不到两口,朴斋竟回来了。小村觉得奇怪,这才问他干什么去了。朴斋叹了一口气,就把昨夜在陆秀宝处梳拢开包,秀宝要他打戒指的情由仔仔细细地给小村说了一遍,并说:“我这会儿就是到棋盘街去看了看,见她房间里正在摆酒、豁拳、唱曲子,热闹得很。想来就是姓施的那个客人。”小村笑着说:“我看这里面有文章。你想,昨夜是你在那里给她梳拢,今天一早就又有了客人了,难道这个客人就在门口等着不成?也没有那么凑巧的呀?你上了她的当了,这个姓施的客人也上当了。你说对不?”
朴斋恍然大悟,从头想起,越想越对,悔恨不迭。小村说:“这事儿就别提了,以后你甭去也就算了。我正要告诉你,我有了生意了,就在十六铺朝南大生米行里,明天就要搬过去。我去了,你一个人住在栈房里,终究不是办法。我看最好你还是先回去,托朋友找好了生意再说。要不就搬到你舅舅店里去,倒也省点儿房饭钱。你说对不?”
朴斋沉思了半晌,叹口气说:“你的生意倒有了;我花了那么多钱,还一点儿也没有着落。”小村说:“你要在上海找生意,也是个难事儿。就是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找得着找不着。你自己先要拿定主意,别等过两天钱用完了,叫你舅舅说一顿,可就没意思了。”朴斋寻思着这话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朴斋忽然想起打牌的事儿来,又问:“你们碰和,一场输赢有多大?”小村说:“要是牌不好,输起来,二三百块钱也不稀奇。”朴斋问:“你要是输了,给他们钱吗?”小村说:“输了,怎么好不给呢?”朴斋说:“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给他们?”小村说:“这你就不懂了。在上海滩上,只要名气做得响,就有办法。你看场面上的那几个人,一个个好像都挺阔气的,其实跟我也差不多,不过名气响点儿。要是没有名气,怎么好做生意呢?就算你有上万的家当,也没有用。你看吴松桥,还不是光棍儿一条?他不过稍微有点儿名气,两三千块钱手里调进调出,满不在乎。尽管我比不上他,要是有什么急用,汇划庄里去拿个四五百块钱,也还拿得出来。”朴斋说:“汇划庄里去拿钱,早晚总要还的嘛。”小村说:“这就要自己会算计啦。生意里周转一下,遇上赚钱的买卖,有了进项,补凑补凑就还清了。”朴斋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还不十分明白,再想问,又怕被他笑话,只好沉思不语。等小村过足了烟瘾,就收拾铺床,各自睡觉了。
第十三回
单拆单单嫖明受侮 合上合合赌暗通谋
第二天一早,小村打叠起行李,叫茶房喊了一辆车子装上,朴斋送到大门外,再三嘱托:“有什么生意,帮我吹嘘吹嘘。”小村满口答应。朴斋目送小村去远,这才自回栈房。
吃过中午饭,正要去闲逛散闷,只见聚秀堂的外场手持陆秀宝的名片来请。朴斋赌气,把昨夜那一个局的局钱给他带回。外场哪里敢接?朴斋随手撂下,往外就走。外场只得收起,赶上朴斋,说些好话。朴斋只装没听见,一径去四马路花雨楼顶上沏一壶茶,一个人坐着闷喝。喝了有四五开①,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心想陆秀宝如此无情,倒不如还是去跟王阿二瞎混混的有趣。当即出了花雨楼,朝南过打狗桥,一直到法租界新街尽头,找到了王阿二家门口,就走上楼去。
--------
① 开──在茶馆儿里喝茶,茶博士过来沏一次水,叫“一开”。
进了房间里一看,不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朴斋踌躇了一下,正想退回,一转身,看见王阿二蹑手蹑脚地在后面跟着,已经到了房门口了。朴斋故意弯腰瞧了一瞧说:“嘿,你是不是想来吓我?”王阿二站定,拍掌大笑说:“我在隔壁郭姥姥家,看见你低着头只顾走,就知道你准是到我这里来,就在你背后跟着。看你到了房间里东张张,西望望,我都快要笑出声儿来了呢!”
说话间,那个老婆子送上烟茶,见了朴斋,笑嘻嘻地说:“赵先生,恭喜你呀!”朴斋愕然,问:“我有什么喜呀?”王阿二接嘴说:“你想瞒着我是不?想不到我全知道了。”朴斋问:“你知道什么呀?”王阿二不答,却转脸对老婆子说:“你听听,是不是可气?倒好像我要吃醋,瞒着我。”老婆子呵呵地笑着说:“赵先生,你明说好了。我们这里不比堂子,你就是去开十个包,也跟我们没关系。难道还怕我们二小姐去跟她们吃醋?”
朴斋这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笑着说:“你们说陆秀宝,我还只当你们说我有了生意了,恭喜我。”王阿二说:“你有没有生意,我们哪里知道哇!”朴斋说:“那么我在陆秀宝那里开包,你怎么知道了?一定是张先生来跟你说的吧?”老婆子说:“张先生就和你来过一趟,以后再也没有来过。”王阿二说:“张先生是不来了。我跟你说吧,我们请了包打听①呢,有什么事情不知道?”朴斋问:“那么昨儿夜里是谁住在陆秀宝那里,你可知道?”王阿二噘着嘴说:“喏,是一只狗嘛!”朴斋啐了一口说:“我要是住在那里,也不来问你了呀!”王阿二冷笑一声:“别在我面前瞎说了,开包客人只住一夜,有这种事儿么? 你骗谁呀?”朴斋叹了口气,也冷笑一声说:“你们请的包打听是个聋子,叫他去喊个剃头师傅把耳朵掏一掏吧。”王阿二这才相信是真的了,忙问:“那么说昨儿夜里你没在陆秀宝那儿?”
--------
① 包打听──当时上海对侦探和密探的称呼。
朴斋就把陆秀宝如何勾搭,自己如何被骗,后来又如何变卦、如何绝交,前前后后大略的情形都说了一遍。那老婆子接口说:“赵先生,也算你有主意,倒叫你看穿了。你可知道,清倌人开包,那可是她们堂子里骗人的鬼花儿活,哪儿有真的呀?差不多的都要开三四次、五六次呢!你花了一大笔钱,去上她们的当,犯得着吗?”王阿二说:“早知道你要去上她们的当,倒不如我也说是清倌人,只怕比陆秀宝还要像点儿呢。”朴斋嘻嘻地笑了起来说:“你前门是不像了,我来给你开扇后门走走,方便些,好不好?”王阿二不禁也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哪,给你两个耳光,你就老实了。”老婆子说:“赵先生,也是你自己不好。你要是听张先生的话,就在我们这里走走,不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至于上她们的当了。我们这里,有什么当会给你上啊?”朴斋说:“别的地方,我也没有。陆秀宝那里不去了,还不是就到你这里来走走?前几天我心想要来,就怕碰见了张先生,好像有点儿难为情。如今张先生搬走了,也不要紧了。”王阿二忙问:“是不是张先生找到生意了?”朴斋就又把小村在十六铺朝南大生米行做事的话头讲了一遍。那老婆子又插嘴说:“赵先生,你太胆小了。别说张先生我们这儿不来,就算他来了碰见你,也不要紧嘛。有时候我们这里的客人合好了三四个朋友一起来,大家都是朋友,都是客人,他们不过是为了热闹点儿好玩儿;你要是看见了,还不觉得难为情死了呀?”王阿二说:“你呀,真正是个傻瓜!张先生就是要打你,你也打得过他嘛,怕他什么?要说是难为情,那我们的生意只好不做了。”
朴斋听了,觉得惭愧。王阿二装好了一口烟,递过烟枪来,朴斋就在榻床上躺下,凑到烟灯上去吸;却又吸得不得法,焰腾腾地烧了起来。王阿二在一旁看了,嘻嘻地直笑。忽听得隔壁郭姥姥高声叫:“二小姐!”王阿二慌忙叫老婆子去看是谁来了。老婆子赶紧下楼去。朴斋并不在意,王阿二却抬头侧耳仔细地去听。只听得老婆子在门前跟什么人说话,说了好一会儿,似乎不中用,又高声叫:“二小姐,你下来呀!”恨得王阿二直咬牙,轻声地骂了几句,只好丢下朴斋,往楼下飞奔。
朴斋无心抽烟,也坐了起来听是什么事儿。只听得王阿二走到半楼梯,笑着叫了一声:“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长大爷呀!”接着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又听见老婆子在后面发急地叫:“徐大爷,我跟你说嘛!”话音儿没断,楼梯上一阵脚步乱响,闯进两个高大的汉子来。一个嘿嘿冷笑,一个竟揎拳攘臂,绷着脸坐在榻床上,抄起烟枪,就在烟盘里乱敲乱拨弄,一个劲儿地嚷:“拿烟来!”王阿二忙陪笑说:“老婆子去拿了。徐大爷别动气。”朴斋见这两个人来意不善,尽管心中有气,却也知道惹不起,就趁闹里一溜烟儿走了。王阿二连送也不敢送。可巧老婆子拿烟回来,在楼下相遇,一把拉住嘱咐说:“白天人多,你夜里一点钟再来,我们等着。”朴斋点头会意。朴斋和王阿二正要入港,忽然闯进两个高大的汉子来,一个嘿嘿冷笑,一个揎拳攘臂,绷着脸坐在榻床上。朴斋见二人来意不善,趁闹里一溜烟儿走了。
那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朴斋不打算再回客栈,就在饭馆里随便吃了一顿饭,又到书场去听了一场书,捱过了十二点钟,这才到王阿二家去。王阿二果然还在等着,俩人畅情快意,春宵易度,不去细说。
第二天午前,朴斋回到栈房,茶房迎上来说:“昨儿晚上,有个老妈子来找了你好几趟。”朴斋心知是聚秀堂的杨妈,决心不理她。怕她今天又来纠缠,打算干脆躲了出去。吃过中午饭,急忙出门,却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是好。先从石路向北出大马路,进抛球场,兜了一个圈子,忽然想起吴松桥他们的牌局,何不到孙素兰家去看看在不在那儿?当即转弯过四马路,到了兆贵里孙素兰家,在楼下客堂里就问:“吴大少爷在这里吗?”外场回说“没来”。朴斋转身刚要走,正好被金姐看见。因为是前天一起碰过和的,就明白相告说:“吴大少爷他们在尚仁里杨媛媛那里碰和,你去好了。”
朴斋从兆贵里对面的同庆里穿过去,就到了尚仁里。挨着门儿找到了杨媛媛的名字,进门一看,见左面一桌人在碰和,迎面坐的正是张小村。朴斋隔窗招呼,踅进房里。张小村和吴松桥还招呼两声,李鹤汀只说了声“请坐”,周少和竟连理也不理。朴斋站在松桥背后看了一会儿出牌,自觉没趣,就告辞走了。
朴斋走后,台面上一面打牌一面随口议论起来。鹤汀问松桥说:“他是做什么生意的?”松桥说:“他出来玩玩儿,没做什么生意。”小村说:“他倒是想找点儿生意做做,你们可有什么路道?”松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他也想做生意!你看哪样生意他会做?”说得大家都笑了。
等到碰完八圈算账,李鹤汀又输了一百多块。杨媛媛说:“你倒是真会输哇!我还没看见你赢过呢!”松桥说:“碰和嘛,就是再输多点儿也不要紧,只要排九的庄上四五铺牌统吃三门,就全找回来了。”少和说:“吃花酒没什么意思,不如到尤如意那里去翻翻本看。”鹤汀微笑着说:“尤如意那里,明天去好了。”小村问:“谁请你吃花酒?”鹤汀说:“就是黎篆鸿。在东公和里蒋月琴那儿。要不是他请,谁高兴去吃花酒!他也不请别人,就是我和我四叔两个。要是拆了他的冷台,那他可真要跳起来了。”松桥说:“老老头儿倒真高兴啊!”鹤汀正色说:“我说倒也是他的本事。你想啊,他屋里有多少个姨太太,外面嘛,堂子里的倌人,还有暗门子,统统加在一起,差不多几百个了。”少和问:“他到底有多少现大洋?”鹤汀说:“谁去给他算哪,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儿糊里糊涂了。做起生意来,那叫又浑又邪,几百万几千万的做去看,哪有什么数目?”大家听了,摇头吐舌,赞叹一番,也就陆续散去。
李鹤汀随随便便地躺在榻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杨媛媛问:“要不要抽口鸦片?”鹤汀说:“不想抽。昨天闹了一整夜,今天没睡醒,懒得很。”媛媛问:“昨天输了多少?”鹤汀说:“昨天还算好,连推了两铺就停了,不过输了一千来块。”媛媛说:“我劝你少赌赌吧。输掉了洋钱,还糟蹋了身体。你要想翻本,我看他们赢了钱倒是都拿走了,输了可没见他们拿出来给你。”鹤汀笑着说:“那是你不懂。我们都是先拿钱去买的筹码, 有筹码自然就有洋钱,怎么会不给?就怕翻本翻不回来。有时候庄上风头刚刚好了一些,他们就不打了,赢不动他们,也没法子。”媛媛说:“可不是吗!我说你明天倒尤如意那儿去, 算好了多少输赢,干脆再赌一场。翻得回来就翻,翻不回来就认输算了。”鹤汀说:“你的话不错。要是翻不回来,我一定要戒赌了。”媛媛说:“你能够把赌戒掉,那是最好也没有。就是要赌,你自己也得当心点儿,像这样几万块钱输下去,你倒好像无所谓,别人听见了能不急吗?你们四老爷要是问我为什么不劝劝你,我挨了他的说,还没法儿分辩呢。”鹤汀说:“这是不会有的事儿。四老爷不来说我,倒去说你?”媛媛说:“现在说闲话的人多,也说不定呢。我这里是你自己高兴,才赌了两场;闲人说起来, 倒好像我们抽了多少头钱似的。其实,我们堂子里不是开赌场的地方,也不抽什么头钱。”鹤汀说:“谁在说你呀!你自己在那里瞎多心。”媛媛说:“那么你还是到尤如意家里去赌吧,就是有什么闲话,也不关我的事儿。”
说话间,鹤汀眼皮子直打架,呵欠连连,媛媛也就把话头剪住。鹤汀瞌睡上来,登时睡去。媛媛知道他缺觉,不敢吵醒他,就去拿一条绒毯来悄悄儿替他盖上。
鹤汀这一觉直睡到上灯以后,老妈子盛姐搬晚饭进房,鹤汀听见碗盏响方才惊醒。杨媛媛问鹤汀:“要不要先吃口饭,再去吃酒?”鹤汀想了想说:“吃是吃不下去,先点一点吧。”盛姐说:“没什么菜呀,我去叫他们添两样吧。”鹤汀摇手说:“甭去添,你给我盛一点点儿饭就行了。”媛媛说:“他喜欢吃糟蛋,你去开个糟蛋来吧。”盛姐答应一声,即刻去拿来。
鹤汀和杨媛媛同桌吃完了饭,正好管家匡二从客栈里来,见了鹤汀回禀说:“四老爷吃酒去了,叫大少爷也早点儿去。”媛媛说:“等他们把请客的票头送来了再去,不是正好?”鹤汀说:“早点儿去吃完了,可以早点儿回去睡觉。”媛媛说:“你身上要是不舒服,还是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比栈房里总周到点儿。”鹤汀说:“两天没回去,四老爷好像有点儿不放心,还是过去的好。”媛媛不再说什么,鹤汀就叫匡二跟着,出门去了。
第十四回
屠明珠出局公和里 李实夫开灯花雨楼
李鹤汀带着匡二,到了东公和里蒋月琴家,匡二抢上前去通报,大姐阿虎接着,打起帘子请进房里。鹤汀一看,只有四老爷和一个帮闲门客姓于号老德的在座。四老爷是鹤汀的堂叔,叫李实夫。仨人厮见,独有主人黎篆鸿未到。鹤汀正要动问,老德说:“篆鸿在总办公馆里应酬,月琴也叫去了。他叫咱们三个先吃起来。”
阿虎当即喊下去,接着摆台面,起手巾。正好蒋月琴出局回来,手中拿着四张局票,说:“黎大人即刻就来,让你们多叫两个局,他的四个局,也去替他叫来。于老德就去开局票,知道黎篆鸿高兴,竟自首倡也叫了四个局。鹤汀只得也叫四个。李实夫不肯助兴,只叫了两个。发下局票,然后入席。
不多时,黎篆鸿到了。还拉了朱蔼人同来,大家相让就座。篆鸿叫取局票来,请蔼人叫局。蔼人叫了林素芬、林翠芬姊妹两个。篆鸿说太少,一定要他叫足四个才罢休。又问于老德:“你们叫了几个局?”老德照实说了。篆鸿看了实夫一眼说:“你怎么也只叫两个局?难为你了,要六块洋钱呢!”实夫不好意思,讪笑着说:“我可没地方叫了。”篆鸿说:“你也算是个老玩儿主了,这会儿要叫个局就没有了,说出话来是不是太没志气了点儿?”实夫说:“从前的相好年纪都太大啦,叫来干吗!”篆鸿说:“你知道吗?不会玩儿的玩儿小,会玩儿的玩儿老;越是老的越是有玩儿头。”鹤汀听了,当即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
黎篆鸿就叫鹤汀替实夫写局票。实夫一看,见鹤汀写的是屠明珠,不禁踌躇说:“看样子,她是不见得会出局了。”鹤汀说:“咱们去叫,她怎么好意思不来?”黎篆鸿拿局票来看,见实夫还只有三个局,皱着眉头说:“我看你要这么多洋钱放在箱子里干什么?是不是要在我面前显得你会过日子呀?”回头又怂恿鹤汀:“你再叫一个,也坍坍他的台,看他的脸皮往哪儿搁。”实夫只是讪笑。鹤汀自言自语说:“叫谁呢?”想了一想,勉强添上个孙素兰。黎篆鸿自己又想起两个局来,叫于老德也添上,一并发下去。
按照吃花酒的规矩,出局的倌人,只能坐在客人的侧背后。但是这一席是双台,两张方桌拼着摆,席面上却连宾带主只有五位,座间宽空得很,因此黎篆鸿叫先到的倌人都靠台面跟客人并坐,后到的坐不下了,才排列在背后。这一席,宾客虽然只有五位,却到了二十二个倌人,加上二十二个大姐、二十二个老妈子,一共七十六个人,密密层层地把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于老德挨个儿数去,只有屠明珠没到。蒋月琴问:“要不要去催一催?”李实夫忙说:“别催,她就是不来,也不要紧。”
黎篆鸿见一屋子倌人,讲着吴侬软语,莺莺燕燕的,心里十分高兴。林素芬和妹妹林翠芬取过琵琶来调弦,正商量着合唱什么。朱蔼人揣度黎篆鸿的意思,只想闹酒,没那工夫听曲子,就暗暗摇手制止了。
黎篆鸿自己叫的局倒不去理会,却看看这个,又说说那个。等到屠明珠姗姗而来,黎篆鸿是认得的,又搭讪着问长问短,长篇大套地竟扯起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来。实夫见篆鸿对明珠很有好感,就凑趣说:“让她转局到你那边去好不好?”篆鸿说:“转什么局呀,你叫的局,我也一样可以说说话儿嘛。”实夫就对明珠说:“那么你坐到黎大人身边来,说起话儿来也近便些。”
肩下坐了。明珠的老妈儿鲍二姐随即也过去给篆鸿装水烟。篆鸿吸了一口,倒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故意说了句笑话:“你别瞎讨好给我装水烟,呆会儿四老太爷吃醋生气要动起拳头来,我老老头儿可打不过他。”屠明珠格儿格儿地笑着说:“黎大人放心。四老太爷要是打您,我来帮您。”篆鸿也笑了起来说:“你是看中了我的三块洋钱①了吧?”明珠也笑着说:“您老舍不得三块洋钱,连水烟都不敢用了,是吧?──鲍二姐,把水烟筒拿过来,别给他,省得他为了三块洋钱一夜睡不着。”
--------
① 三块洋钱──当时长三堂子的倌人出局一次的价格。篆鸿刚要拦阻,明珠已经站起身来,挪过座位,紧靠篆鸿的一顶轿子在公和里门口停下,屠明珠姗姗而来。
那鲍二姐装好了一筒水烟正打算递给篆鸿,被明珠伸手接了过去,忍不住掩着嘴吃吃地笑。篆鸿说:“你们欺负我老老头儿,不怕丧天良吗?要天打五雷轰的呀!”明珠一口烟吸在嘴里,笑得几乎呛出来,连忙喷了,说:“你们看黎大人哪,快要哭出来了。好哇,听他说得可怜,就给他一筒尝尝吧。”说着,就把水烟筒嘴凑到篆鸿的嘴边。篆鸿伸颈张嘴,一口气吸尽,吐出烟来,连声说:“啊唷,好鲜哪!”鲍二姐失笑说:“黎大人倒真有意思。 ”于老德惯会凑趣,对明珠说:“你上了黎大人的当了。白白装了两筒水烟,三块洋钱却没地儿讨去。”说得合席笑声不绝。
蒋月琴在一旁插不上嘴,见朱蔼人离席躺到榻床上抽鸦片烟,趁空过去低声问他:“见到罗老爷了吗?”蔼人说:“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了。”月琴说:“罗老爷跟我结清了局账,再也不来了,你们知道吗?”蔼人问:“为了什么?”月琴说:“这也算是上海滩上的一桩笑话:就为黄翠凤不许他来,他不敢来了。我从小就在堂子里做生意,还没有听说过像罗老爷这样的客人呢。”蔼人问:“有这事儿吗?”月琴说:“他叫汤老爷来结账,汤老爷跟我说的嘛。”蔼人说:“你们可曾去请过他?”月琴说:“我是随他的便,来也好,不来也罢。我这里他也做了四五年了,他是个什么脾气,我也摸着点儿了。他跟黄翠凤正在好的时候,我去请他反正也请不到,倒好像是跟他打岔,就干脆不去请。朱老爷你看着吧,且看他做黄翠凤能不能做到四五年。到时候,他还是要到我这里来的,也用不着我去请他。”
朱蔼人察言观色,倒觉得蒋月琴的话很有道理。正想详细地问问她,听得台面上连声叫“请朱老爷”,只得归席。原来篆鸿叫明珠打通关,实夫、鹤汀、老德都已经打过,就等蔼人了。
蔼人豁过一拳之后,明珠的通关就算打通了。当下会豁拳的倌人争先出手,纷纷请教豁拳,一时间这里也豁,那里也豁,台面上袖舞钏鸣,壶浅杯满,听不清是“五魁”“八马”,看不出是“对手”“平拳”。闹得篆鸿也烦躁起来,高喊一声:“我要吃饭了!”众倌人听说吃饭,这才罢休,渐渐散去。只有屠明珠与众不同,直等到吃过了饭才走。
李鹤汀要早些睡,刚刚终席,就和李实夫告辞先走。匡二跟着,一直回到石路长安客栈。进房以后,实夫自己点上烟灯躺下抽烟;鹤汀却叫匡二铺床。实夫觉得奇怪,问:“杨媛媛那里你不去了?”鹤汀说:“不去了。”实夫说:“你可别因为我在这里,玩儿得不痛快。你只管去好了。”鹤汀说:“我昨天一整夜没睡觉,今天想早点儿休息。”实夫嘿嘿了半天,慢吞吞地说:“洋场上,赌是赌不得的。你要赌,还是回到乡下去赌。”鹤汀说:“赌场我是没去过,就在堂子里碰过几场和。”实夫说:“碰碰和,倒还不能算赌。只要你不赌,就不会闯出什么祸事来。”鹤汀不便接嘴,就宽衣上床睡觉。
实夫叫匡二把烟斗里的烟灰出了。匡二一面低头挖灰,一面笑问:“四老爷叫的那个老倌人,叫什么名字?”实夫说:“叫屠明珠。你看好不好?”匡二笑而不答。实夫说:“干吗不言声儿?不好,也可以说嘛。”匡二说:“我看没什么好的。不过黎大人倒捧着她当宝贝儿。四老爷,您下次别去叫她吧,干脆让给黎大人好了。”
实夫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匡二也笑着说:“四老爷,您看她有什么好?额头上的一片头发都掉了,牙齿也剩下没几个,嘴都瘪下去了,脸上的皱纹,就像一层层的水波浪。她跟黎大人说话,笑起来那叫难看!真亏她做得出那么些妖模怪样来,连我都替她难为情。拿面镜子来叫她自己去照照看,像什么呀?”实夫大笑起来:“今天屠明珠算是倒了大楣了。你不知道,她的名气,可是响得很哪!手里也有两万洋钱,差劲点儿的客人,还要去拍她的马屁呢!”匡二说:“要是我做客人,老实说,就是她倒贴,我也不干。倒是黎大人请客的地方,那个叫蒋月琴的,还老实点儿。脸上粉也不擦,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头上一点儿首饰也不戴。年纪跟屠明珠也差不多少了,好是不怎么好,不过干干净净,倒像是个老妈子。”实夫说:“也算你的眼光不错。你说她像个老妈子,她是衣裳头面实在太多了,所以穿的也不穿,戴的也不戴。你看她帽子上那颗珠子,有多么大呀?值五百块洋钱呢!”匡二说:“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实夫说:“全是客人送给她的嘛。像今天夜里这一会儿工夫,就一百多块洋钱了呢!黎大人当然不在话下,我可真叫冤枉,两个人花了二十多块。下次他要是请我去吃花酒,我不去了,让大少爷一个人去好啦!”匡二说:“四老爷这可真叫说笑话了。到上海来玩儿一趟,还不该花几个钱吗?家里没钱,那叫没有办法;像四老爷,每年多下来的钱,就用不完哩!”实夫说:“不是我小家子气,要玩儿么,哪儿不能玩儿,干吗非得做什么长三书寓呀?是不是长三书寓名气好听点儿?真是傻瓜客人!”说得匡二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料鹤汀没有睡熟,听实夫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在被窝儿里笑出声儿来。实夫听见了,说:“我的话,你哪里听得进去?怪不得你要笑起来了。就像你那个杨媛媛,也算是一档角色,洋场上倒是有点儿名气的。”鹤汀一心要睡,不去接嘴。匡二出完了烟灰,送上烟斗,退出外间。实夫过足了烟瘾,收起烟盘,也就睡了。
李实夫虽然抽鸦片,却每天八点钟准时起床,倒是李鹤汀早晚无定。实夫独自一个在房间里吃过午饭,见鹤汀睡得很香,就不去叫他,只吩咐匡二:“小心伺候,我到花雨楼去走走。”说罢出门,往四马路走去。
走到尚仁里胡同口,忽然听得有人叫声“实翁”,抬头一看,原来是朱蔼人。二人见过礼,蔼人说:“正要去奉请。今儿夜里请黎篆翁吃局,就借屠明珠家摆摆台面,她家里宽空点儿。还是咱们五个人,借重陪客,千万不要推却。”实夫说:“我就谢谢了;呆会儿叫舍侄去奉陪。”蔼人沉吟说:“本来不敢有屈,好像人太少了。能赏光吗?”实夫不好坚辞,含糊答应。朱蔼人这才拱手别去。
实夫到了花雨楼,进门登楼,到第三层顶上一看,正是上座的时刻,外边茶桌,里面烟榻,都快要客满了。有个堂倌认得实夫,知道他要开灯,当即招呼说:“这里有空位!”实夫走进里间,见当中正面烟榻上的客人擦过脸正在那里会账,实夫就在下首坐下,等那烟客出去,堂倌收拾干净了,然后换到上首来。
一转眼间,喝茶的,吸烟的,越来越多了。乱哄哄的像潮水涌来,哪里还有空座儿?一些做小买卖的,手里捧着,肩上搭着,无非是些吃的、耍的、用的,在人丛中钻进钻出,兜揽生意。实夫并不在意,只留心看野鸡。这花雨楼本是打野鸡的大围场,大小野鸡成群结队,不计其数,借着因头在那里卖弄风骚,故作媚态,兜搭嫖客。实夫看了几个,觉得都看不上眼,吸了两口烟,就盘腿坐起,堂倌送上热手巾,擦过脸,取水烟筒来吸着。只见一只野鸡,也不过十七八岁,脸上擦的粉厚一块薄一块,脖子里却黑油油地一层油腻,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沉积下来的;身穿一件膏荷苏线棉袄,大襟上油了一块,已经变成茶青色了;手中拿一块湖色熟罗帕子,还算新鲜,似乎怕人看不见,一路甩着走了进来。实夫到了花雨楼,堂倌急忙上前招呼:“这里有空位。”
实夫看了,不觉一笑。那野鸡只以为实夫对她有意,一直踅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只要实夫一搭腔,就打算对面躺下。谁知恭候多时,见实夫并无意思,没奈何只得转身走开。正好堂倌靠在屏门上,就又跟那堂倌说了几句闲话。也不知那堂倌跟她说了些什么,逗得那野鸡又是笑,又是骂,还把手帕子往堂倌脸上甩。那堂倌仰身往后倒退,恰巧撞在一个卖洋广京货的小贩身上。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把一盘子零星杂货撒得满地乱滚。那野鸡见闯了祸,赶紧一溜烟儿走了。这时候,有两个大姐儿钩肩搭背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嘴里只顾嘻嘻哈哈地说笑,不提防脚下踢着一面玻璃镜子。一个急了,提起脚来一蹦蹦了过去;另一个躲闪不及,一脚把个寒暑表踩得粉碎。做小买卖的吃亏不起,一定要两个大姐儿赔偿;两个大姐儿偏偏不服,反驳说:“谁叫你把东西扔在地上啊?”两下里一争执,当即吵闹起来。堂倌没办法,只好向那两个大姐儿吆喝一声说:“走吧,走吧!别说了。”两个大姐儿方才咕哝着走开。堂倌自己摸出一角小洋来,递给那个小贩。小贩不敢再争,拣起货物自去。
接着有个老婆子,扶墙摸壁,眯着眼睛只瞧烟客。走到实夫面前,见是单档,竟站住了。实夫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老婆子愣了一会儿,嗫嚅地说:“老爷,要不要去玩玩儿?”实夫这才知道是个拉皮条的①,笑了笑没去理她。堂倌提着大茶壶来沏水,嫌那老婆子档在面前,瞪了她一眼又吆喝了一声,吓得老婆子赶紧低着头溜走了。
--------
①拉皮条的──专门给妓女拉客的人。广州叫“挽鸡笼的”;北方一般叫“拉纤的”、“背刀的”或者“牵马的”。“拉皮条”一词,即从“牵马”引申而来:“皮条”,即指马缰。
实夫接着抽烟。到了五点钟光景,已经把一盒烟膏卷得精光。这时候茶客烟客已经走了不少,连那些野鸡也大都飞走了。实夫烟瘾过足,就叫堂倌收枪,摸出一块洋钱来付烟资,另加小账②一角。堂倌自去交账,喊下手打洗脸水来。实夫洗完了脸,正在整理衣帽,忽然看见一只野鸡款款地飞来,确实与众不同,把实夫的两只眼睛几乎看直了。究竟这只野鸡是谁,怎么回事儿,下回再说。
--------
② 小账──小费。
第十五回
嫖暗娼实夫种恶果 争恩宠双玉占便宜
李实夫看见的那只野鸡,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外罩玄色绉心缎镶背心儿,后面跟着个老妈子,慢慢地走到屏门前,朝里望望,就站住了。实夫故意近前去仔细看了一眼,只见细嫩嫩的一张脸,水汪汪的两只眼,长得的确漂亮。刚要上去搭讪,正好堂倌交账回来,带野鸡的老妈子迎上前去问:“姓陈的来过吗?”堂倌说:“没来呀!好几天没来了。”老妈子没话可说,牵着野鸡的手走到前轩去,靠着栏杆看四马路上往来的马车。
实夫悄悄儿问那堂倌:“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堂倌说:“她叫诸十全,就住在我们隔壁。”实夫说:“倒像个暗门子。”堂倌说:“您老总喜欢暗门子。去坐会儿玩玩儿吗?”实夫微笑摇头。堂倌说:“这没关系嘛。满意就多坐会儿;不满意也不过扔下一块洋钱。”实夫只笑不答。堂倌揣度实夫有几分意思,就把手里擦着的烟灯放下,走出屏门外面招手叫那个老妈子过来,跟她附耳说了许多话。老妈子笑嘻嘻地进来,问了实夫尊姓,就说:“那么一起走吧!”
实夫听了,心里很不自在。堂倌也已经发觉,赶紧说:“一起去算什么呀?你们先到胡同口等着好了。”老妈子忙接口说:“那么李老爷就来吧。我们在大兴里等您。”
实夫这才点点头。老妈子转身正要走,堂倌又叫住她说:“你们可得文静点儿。李老爷是长三书寓常走的主儿,可别搞什么鬼把戏出来。”老妈子笑着说:“知道啦,还用得着你吩咐?”说着,急忙到前轩牵着诸十全的手下楼先走了。
实夫穿戴好衣帽,随后出了花雨楼,从四马路朝西,一直到大兴里,远远看见那个老妈子果然站在胡同口等候。等到实夫近前,老妈子才转身进了胡同,实夫跟着,到了胡同的转弯处,老妈子推开两扇石库门,让实夫进去。实夫一看,是一幢极高大明亮的楼房。那诸十全正靠在楼窗口探望,看见实夫进门,倒又慌忙掩身退回去了。
实夫上楼进房,诸十全羞羞怯怯地敬了瓜子,又默默地坐下。等到老妈子送上茶碗、点起烟灯,十全才横躺在榻床上给实夫装烟。实夫就到十全对面躺下。老妈子搭讪几句,也就退出。实夫一面看十全烧烟,一面找些话头来说。说到那个老妈子,十全说其实就是她娘,叫做诸三姐。
一会儿,诸三姐又上来点保险灯,并把玻璃窗关上,随口问:“李老爷就在这里用晚饭吧?”实夫一想:要是回栈房,朱蔼人必然来请,不如躲避为妙,于是就点了两样小菜,摸出一块洋钱来,让她到聚丰园去叫。诸三姐客气了一句,接了洋钱,自去叫菜。
不久菜到,搬上楼来,却又添了四碟冷荤。诸三姐将两副杯筷对面放好,叫声:“十全,过来陪陪李老爷呀!”十全这才过来斟了一杯酒,在对面坐下。实夫提起酒壶来也要给她斟,十全说声“不会”。诸三姐说:“你也喝一杯嘛,李老爷,不要紧的。”
俩人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有人推门进来。诸三姐慌忙下去,招呼那人到厨房说话,随后又喊十全下去。实夫只当又有客人来了,悄悄儿到楼梯口去偷听,听出那人是花雨楼堂倌的声音,就不去理会,管自归座饮酒。接连干了五六杯,诸三姐和十全才上楼来,那个堂倌也跟着上来了。实夫让他喝酒,他说:“我吃过饭了。您请用吧。”诸三姐叫他坐也不坐,站了一会儿,说了声“明天见”,就走了。李实夫和诸十全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有人推门进来。
十全殷勤劝酒,实夫又喝了好几杯,觉得有点儿醉意,就叫盛饭。十全陪着吃过,诸三姐送上手巾把儿来,收拾了饭菜,自往厨下去了。十全仍给实夫装烟,实夫跟她说话,十句中不过答应三四句,倒也挺有意思的。等到实夫过足了烟瘾,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十点多钟,就把两块洋钱扔在烟盘里,站起身来。十全忙问:“这是干吗?”实夫说:“我要走了。”十全刚说了一句“别走哇”,实夫已经走出房门,慌得十全赶上去一手拉住他的衣襟,口中却喊:“妈妈,快点儿来呀!”诸三姐听见,也慌忙跑上楼来拉住实夫说:“我们这里干干净净,为什么一定要走哇?”实夫说:“我明天再来。”诸三姐说:“您明天来,还不如今夜晚就别走了嘛。”实夫说:“别价,我明天一定来就是了。”诸三姐说:“那么再坐会儿吧。”实夫说:“天色不早了,明天见吧。”诸三姐不好强留,只好放手,连说:“李老爷,明天一定要来的呀!”十全讪讪的,只说了一声“明天来”,就不再说话了。
实夫随口答应着,黑暗中出了大兴里,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恰好匡二也同时进门,一见实夫,就嚷着说:“四老爷,到哪儿去啦?哎哟,今儿晚上那个热闹哇!朱老爷叫了一班毛儿戏①,黎大人也去叫了一班,还让咱们大少爷也去叫一班。上海滩上拢共就三班毛儿戏,全都叫来了。一共有一百多人呢,差点儿的房子,都要压坍了。四老爷怎么不去呀? ”实夫微笑不答,却问:“大少爷呢?”匡二说:“大少爷急着要到尤如意那儿去,酒也没喝多少,台面一散就走了。”实夫早就猜到了几分,也不再提起,自己铺开烟具吸了烟, 随即安睡。
--------
① 毛儿戏──全部是女演员的戏班子。
第二天饭后,李实夫仍到花雨楼烟馆儿去吸鸦片。那时候天色还早,没有几个烟客,堂倌闲着没事儿,就过来给实夫烧烟。俩人聊起诸十全来,堂倌说:“她们好久没有出来了,就是今年过了年才刚刚出来做生意。人是没得说的,就不过应酬上差点儿,您老喜欢门户里的人②,像这样的也就算是不错的了。”实夫点点头。刚吸过两口烟,烟客陆续到了,堂倌自去照应。
--------
② 门户里的人──本指住家户,暗喻私窝子、暗娼。
实夫坐起来吸水烟,只见昨天眯缝着眼睛的那个老婆子又摸索着来了。摸到实夫对面的烟榻上,眯着眼睛看清了正有三个人在吸烟,就眉开眼笑地说:“哟,长大爷,二小姐在惦记着你呢,说你怎么不去了,叫我来看看,你倒刚好在这里。”实夫看那三个人,都穿着青蓝布长衫,玄色的绸背心儿,大约是仆役一类的人物。那老婆子只管唠叨,仨人也不怎么理她。老婆子说了声:“长大爷呆会儿要来的呀!各位也一起请过来。”就摸索着走了。
老婆子刚走,诸三姐就来了。这回没有带着十全,见了实夫,就说:“李老爷,上我那儿去呀!”实夫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说:“我晚点儿去,你先走吧。”诸三姐会意,急忙走开,又在外间兜了一个圈子,这才下楼自去。
到了五点多钟,实夫抽足了烟,出了花雨楼,仍到大兴里诸十全家去吃便饭。这一回俩人熟识多了,谈谈讲讲,似乎还很投机。当夜就住在那里,颠鸾倒凤的事情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清晨,李实夫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吞声饮泣,睁眼一看,只见诸十全面朝里躺着,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得伤心。实夫猛吃一惊,忙问:“你这是怎么啦?”连问几声,都不见答应,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就披衣坐起,俯下身去,脸贴脸地问她:“是不是我得罪你了?可是嫌我老,不愿意?”十全依旧不答,只是摇摇手。实夫皱起眉头说:“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说呀!”一连问了几声,十全才回答一句:“不关你的事儿。”实夫说:“就是与我无关,也可以说说嘛。”十全只不肯说。实夫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穿衣下床。楼下诸三姐听见了,端上洗脸水来,又点上了烟灯。
实夫一面洗脸,一面叫住诸三姐,问她十全为什么啼哭。诸三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怪不得她。李老爷您不知道,我这个闺女养到她十八岁,一直舍不得叫她做生意。去年嫁了个男人,是虹口银楼里的小开①,家里还算过的去,小两口儿也挺和美的,总算好的了。谁知道今年正月里出了一桩事儿,如今还是要她出来做生意。李老爷,您想想她是不是觉得憋气?”实夫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诸三姐说:“甭说了,说也是白说,反而倒了她男人的面子,还是别说的好。”说到这里,实夫洗完了脸,诸三姐端了脸盆下楼去了。实夫躺下抽烟,心里疑疑惑惑的,胡猜乱想了一番。
--------
①小开──上海俏皮话:指老板的儿子,即小老板。一说“老板”的“板”字繁体写作“闆”和“开”字的繁体“開”形似,故意读错;一说“老板”戏称为老K,小老板戏称为小老K,再转为“小开”。
一会儿,诸三姐又来问吃什么点心。实夫叫住她问:“你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也许我能够帮帮她的忙也不一定。”诸三姐说:“李老爷,您要是能够帮她的忙,真好比是做一场好事②。不过我总还不好意思跟您说,说了好像我在故意糊弄您李老爷似的。”实夫焦躁起来说:“你别这样嘛。有话痛痛快快说出来好了。”
--------
②做好事──这里指做法事、道场。
诸三姐又叹了一口气,这才从头诉说:“讲起来,总是我们自己运气不好。只为正月里她要到舅舅家去吃喜酒,她男人要场面,叫她戴了一副头面出来,夜里放在枕头边,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不见了。害得多少人四面八方去找,哪里还找得到?她舅舅吓得要死,说是找不到么,只好去吞生鸦片烟了。她男人家里还有爹娘,回去怎么交代?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这才说不如让她出来做做生意看,要是碰上个好客人,看她命苦,肯帮她圆过这个场来,那可就救了七八条命啦!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只好叫她去做生意。李老爷,您想她男人家里也还过得下去,小夫妻也挺好的要不然哪儿犯得着来吃这碗饭哪!”
诸十全睡在床上,听母亲提起往事,哭得更加伤心了。实夫抓耳挠腮,无法可劝。诸三姐又说:“李老爷,如今做生意也难着呢,就是长三书寓,一节做下来也不过三四百洋钱的生意。一个新出来的门户里面的人,当然比不得她们,要挣出一副头面来,您说容易吗?她有时候跟我聊聊天儿,一说到做生意就哭。她说生意做不好,还不如去死了痛快,还有什么好日子在后头?”实夫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呀活的,事情么慢慢儿商量,总有法子想的。你去劝劝她,叫她别哭了。”
诸三姐爬上床去,在十全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十全渐渐停住了啼哭,穿衣起来。诸三姐爬下床来,笑着说:“她出来做生意,头一户客人就遇见您李老爷,大概她命里还不该应就死,好比一个大救星来救了她。李老爷您说对吗?”实夫低头沉吟,半天没有说话。诸三姐突然想起:“哎呀,一说话,倒把事儿忘了:李老爷吃什么点心?我去买。”实夫说:“买两个团子算了。”诸三姐赶紧就下楼上街去买。
实夫见十全两颊涨得绯红,光滑如镜,眼泡皮肿得像胡桃一般,动了怜惜之心,目不转睛地只是呆看。羞得十全低头下床,趿拉着拖鞋,急忙到后半间去。随后诸三姐买回团子来给实夫吃了,十全也归房洗脸梳头。实夫又吸了两口烟,起身穿上马褂,从袋里掏出五块洋钱来放在烟盘里。诸三姐问:“您是不是要走了?”实夫说:“要走了。”诸三姐又问:“是不是去了就不来了?”实夫反问:“谁说不来了?”诸三姐说:“那么你急什么?”随即把烟盘里的五块洋钱又塞回他马褂的口袋里。
实夫一愣:“你要我办副头面?”诸三姐笑着说:“不是,我有了钱,花出去就凑不齐了。放在李老爷这里还不是一样的吗?过几天一起给了我,可好?”实夫这才点了点头说声“那也好”。实夫临出门,十全又轻轻叮嘱说:“你等会儿要来的呀!”实夫答应着,下楼出门去了。
李实夫回到石路长安客栈,不料李鹤汀已经回来,见了实夫,不禁一笑。实夫倒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匡二笑嘻嘻地递上一张请帖,是姚季莼当晚请到尚仁里卫霞仙家吃酒的。鹤汀问:“您去吗?”实夫说:“你去吧,我不去了。”
茶房送来中饭,叔侄二人吃过,实夫还到花雨楼吸烟,鹤汀却往尚仁里走了一趟,跟杨媛媛和她楼上一个倌人叫赵桂林的打小牌玩儿。一直玩儿到上灯以后,赢了她们两三块钱,这才嘻嘻地笑着到卫霞仙家去赴宴。
到了霞仙门口,正好朱蔼人从那边过来相遇,俩人就一同登楼进房。姚季莼迎接让座,卫霞仙敬过瓜子。鹤汀对季莼说:“四家叔带话敬谢。”蔼人也说:“陶家兄弟说要去上坟,也不来了。”季莼说:“人太少了呀!”当即又去写了两张请客票头,交给大姐儿阿巧。阿巧带到楼下去给账房看,账房刚念了一张:“公阳里周双珠家请洪老爷”,正要念另一张,不料蔼人的管家张寿坐在一边听见了,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洪老爷我去请好了。”劈手抢过请帖,竟一溜烟儿地走了。
张寿到了周双珠家,只见阿德保正架着二郎腿坐在客堂间里抽旱烟,张寿只得上前,把请帖放在桌上说:“请洪老爷。”阿德保也不去看,只说:“不在,放在这里好了。”张寿无奈,只得退出。阿德保又冷笑着大声说:“什么时候行出来的规矩?堂子里相帮的也用不着了。”
张寿只当没听见,低着头赶紧走了。刚走到公阳里胡同口,恰巧迎面遇见了洪善卿。张寿赶紧闪身站在一旁,禀明姚老爷有请。善卿点头答应,张寿这才走了。李鹤汀到尚仁里走了一趟,跟杨媛媛和她楼上一个叫赵桂林的倌人打小牌玩儿。
善卿还是先到周双珠家,先在客堂里看过请帖,然后上楼。只见老鸨周兰正在房里跟双珠对面坐着说话儿。善卿进房,周兰叫声“洪老爷”,就起身对双珠说:“还是你去说她两句吧,你的话,她还听点儿。”说着下楼去了。
善卿问双珠:“刚才你们说什么?”双珠说:“双玉有点儿不舒服。”善卿说:“那么又让你去说她两句,什么意思?”双珠说:“就因为双宝闲话多。双宝也是不好,自己不争气,还要装体面;遇上个双玉呢,一点儿亏也不肯吃。两个人碰在一起,还弄得好吗?”善卿问:“双宝要装什么体面?”双珠说:“双宝在那里嘀咕,说是:‘双玉没有银水烟筒,从我房里拿去给了她;就是她出局的衣裳,也是我穿过的。’这话恰巧叫双玉听见了,这就衣裳也不肯穿了,银水烟筒也不要了。今天一整天躺在床上,说是不舒服。所以我妈骂了双宝一顿,再要让我去劝劝双玉,叫她起来。”善卿问:“你去劝她,说什么呢?”双珠说:“我也不愿意去劝她。我看见她就有气。她不过多几个局,就威风得什么似的,拿双宝要打要骂的,倒好像是她买来的讨人!”善卿说:“双玉是厉害了点儿。幸亏你不是讨人,不然她也会看不起你的。”双珠说:“她跟我还不错。我说她什么,她都听我的,倒比我妈说话还管用。”
正说着,楼下阿德保喊:“双玉先生出局喽!”楼上巧囡在对面房间里接应:“来啦!”善卿就对双珠说:“用不着你去劝她了。她要去出局,也只好起来。”双珠说:“要照我的意思,她不起来就等着,大不了不做生意。这会儿做清倌人,顺了她的性子,过两天岂不全是她的天下了?”
话没说完,就听见楼下周兰连说带骂,直骂到双宝房间里,噼噼啪啪一阵声响过后,接着双宝哀哀地哭了起来,估计是周兰把双宝打了一顿。双珠说:“我妈也不公道:要打么双玉也应该打一顿。双玉的生意稍微好一些,就当宝贝儿似的宠着;生意不好的就该当受苦?”
正好巧囡从对面房间走过来,双珠问她:“不是骂过一顿了吗?干吗又打她?”巧囡压低声音说:“双玉不肯去出局呀!三先生去说说她吧,她一去了,事情就全完了。”双珠冷笑两声,坐着不肯动身。善卿忽然站起来说:“我去劝她,她一定去。”当即踅到对面房间里,只见双玉睡在大床上,床前点着一盏长颈灯台,暗昏昏的。善卿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哇?”双玉只好叫声“洪老爷”。善卿过去,在她床边坐下,问:“我听见你要出局去了,是吧?”双玉说:“就因为不舒服,不去了。”善卿说:“你身子不舒服,还是不去的好。不过你要是不去,你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叫双宝去代局;叫双宝去代局,还不如你自己去。你说对吗?”双玉想了想,说:“洪老爷说得不错,我还是去吧。”说着,就坐了起来。善卿忙叫巧囡过来点灯收拾房间。
善卿回到双珠房里,把双玉肯去出局的话告诉双珠。正好阿金搬晚饭进来,摆在中间的方桌上。善卿说:“你快吃饭吧。准备好了,也该出局去了。”双珠问:“你要不要先吃一口饭再去吃酒?”善卿说:“我不吃,先走了。”双珠说:“你就来叫好了。我吃过饭就洗脸,快当得很。”善卿答应了,自去尚仁里卫霞仙家赴宴。
双珠在饭桌旁边坐下,叫阿金去问双玉:“要是吃得下,就一起来吃吧。”双玉听见双宝挨打,心里十分气已经消去了九分;又见姐姐来请吃饭,就趁势讨好,一口答应,欢欢喜喜地过来,在双珠对面坐下,阿金、巧囡打横,四人同桌吃饭。双珠一边吃一边慢慢地跟双玉说:“双宝那张嘴没轻重,喜欢乱说,我也看不上她。你不比双宝,生意好,妈也喜欢你,你就气量大一些。双宝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来告诉我好了,别去跟妈说。”双玉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双珠又微笑着说:“是不是你以为我在帮双宝说话?我倒不是在帮双宝。我在想,咱们如今在堂子里,大家不过是个倌人;再过两年,都要嫁人去的。做倌人的时候,就算你有本事,也有限得很。这么一想,还是随和一些的好。”双玉这才也笑着说:“这是姐姐多心了。我虽然笨,好话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姐姐为了我好,跟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会怪姐姐呢?”双珠说:“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好。”双玉的气消去了九分,在双珠的对面坐下,阿金、巧囡打横,四人同桌吃饭。
吃过了饭,巧囡忙催双玉梳妆打扮,出局去了。到了九点多钟,双珠方才接到洪善卿叫局的票头。另有一张票头叫双玉,客人姓朱,也叫到卫霞仙家,估计是同台面的。这时候双玉出局还没有回来,双珠就不等她了,走出门外正要上轿,双玉刚好回来,就叫她转轿一同前去。
到了卫霞仙家台面上,洪善卿手指一个年轻后生对双玉说:“是这位朱五少爷叫你。 ”双玉就过去在他身后坐了。双珠见席上七个客人,除主人姚季莼之外,李鹤汀、王莲生、朱蔼人、陈小云这几位都熟识,只有这个小客官面生。暗问善卿,才知道是朱蔼人的小兄弟,名叫淑人,年方十六,尚未娶亲。双珠见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有些与朱蔼人相像,只是羞怯怯地坐在那里,显得局促不安,巧囡给他装了水烟,也不吸。
当时季莼正和蔼人豁拳,蔼人坐在淑人上首,淑人趁他们豁拳的时候偷眼去看双玉,不料双玉也正在偷看他,四只眼睛恰好对了一个准。双玉微微一笑,淑人却反倒羞得连忙回过头去。
季莼跟蔼人豁过五拳,又要跟淑人豁。淑人推说不会,季莼说:“豁拳还有什么会不会的?”蔼人也说:“豁豁看嘛,不要紧的。”淑人只得伸手。开头三拳居然还是赢的,末后输了两拳。淑人刚端起一杯酒来,双玉在后面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我来喝吧。”淑人不提防,吃了一惊,一松手,那只酒杯滴溜溜地掉了下去,淋淋漓漓地洒了双玉一身的酒。淑人着了急,忙取手巾去给她擦。双玉掩口而笑说:“不要紧的。”巧囡赶紧去拣起杯子,幸亏是银杯,没有摔破。在座众人不由得一齐笑了起来。
淑人涨得满面通红,酒也不吃,低头缩手,掩在一旁没处躲藏的样子。巧囡问他:“咱们是不是喝两杯?”淑人竟没有理会。双玉从巧囡手上接过一杯来代了,巧囡又代了一杯,才算应付过去。等到台面上出局的到齐,双玉又要转局去了。双珠知道季莼最喜欢闹酒,就让双玉先走,自己等善卿摆过庄,这才回家。
双珠走了以后,季莼还是兴高采烈的,不肯歇手。善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又听得窗外雨声滴答,不敢过量,赶众人眼错不注意,悄悄儿逃席出来。向北出了尚仁里,叫了一辆东洋车,坐到公阳里,打算仍旧住在双珠处。
上楼进房,只见双珠独自一个人坐着,正用一副牙牌在“打五关”。善卿脱下马褂,抖去水珠儿,交给阿金挂在衣架上。善卿坐下,见对面房间里灯光不亮,知道双玉出局还没有回来。双珠却对阿金说:“你归置完了,回去吧。”阿金答应一声,忙预备好烟茶,就去铺床。善卿笑着说:“天儿还早着呢,双玉出局也没回来,着什么急呀?”双珠说:“阿德保早就催过了。一看外面下雨,我知道你要来,叫她多等了会儿。再要不叫她走,又要吵架了。”说得善卿“嘻嘻”地笑了起来。
阿金走了以后,双玉方才回来。随后又有一群打茶围的客人拥到双玉房间里,说说笑笑,热闹得很。
双珠打完了五关,不便就睡,只好跟善卿对面歪在榻床上,一面取签子做泡烧烟,一面问:“王老爷今天还是叫的张蕙贞的局,沈小红可知道?”善卿说:“怎么会不知道?小红有了钱,自然就不吃醋了。”双珠说:“小红这个人,跟我们双玉倒是差不多。”善卿问:“双玉跟谁吃醋了?”双珠说:“不是吃醋。她总觉得自己有本事,挺争气的,倒好像这一辈子就做倌人,再也不嫁人了似的。”
正说着,双玉走进房间里来,拿着一只银水烟筒给双珠看,笑问:“样式还好看吗?”双珠一看,是景星的店号,知道是客人给她新买的,问她多少钱,双玉说:“要二十六块洋钱呢,是不是贵了?”双珠说:“就是这个样子,还不错。”双玉听了,更其喜欢,拿着水烟筒又回那边房间陪客人去了。双珠撇撇嘴说:“你看她傲的那相儿!”善卿说:“她会做生意,再好也没有了;要不,单靠你一个人去做生意,是不是太辛苦了?”双珠说:“那是当然。我也希望她生意好才好呢。”
说话间,对面房间里打茶围的客人一哄而散,楼上楼下就都安静下来了。双珠卸下头面,正要上床,却听见楼下双宝在房间里跟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话,隐隐还夹着饮泣的声音。善卿问:“可是双宝在哭?”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哭什么鼻子呀?别去多嘴好不好?”善卿问:“她跟谁在说话?”双珠说是跟一个熟客。善卿问:“双宝也留客了?”双珠说:“这个客人倒还不错,跟双宝也挺好;只是双宝总有点儿真真假假的。”善卿问客人姓什么,双珠说:“姓倪,是大东门广亨南货店的小开。”
善卿不便再问,关门上床。怎奈楼下双宝和那客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听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十分凄惨,害得善卿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敲过四点钟,楼下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方才朦胧睡去。
第十六回
花烟间朴斋遭毒打 东兴里玉甫慰痴情
洪善卿一觉睡到早晨八点多钟,正在南柯梦中与金枝公主游猎平原,阿金推门进来,低声叫:“洪老爷!”双珠先惊醒,问什么事情。阿金说:“有人找。”双珠推醒了善卿,善卿问是什么人,阿金又说不认识。善卿只好穿衣下床,趿拉着鞋走出房间,让阿金去把那个人叫上楼来。
阿金引那人到楼上客堂里,善卿一看,也不认识。问他:“找我干吗?”那人说:“我是宝善街悦来客栈的。有个赵朴斋,可是您亲戚?”善卿说:“是的。”那人说:“昨天夜里赵先生跟人家打起来了,打破了脑袋,满身都是血,巡捕看见了,送他到仁济医院里。今天我去看他,他叫我来找洪先生。”善卿问:“为什么打架?”那人笑着说: “这个我可不知道。”善卿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想了想,说: “知道了。难为你。等会儿我就去。”那人就下楼去了。
善卿进房洗脸,双珠在帐子里问:“什么事儿?”善卿说:“没什么大事儿。”双珠说:“你要走,吃点儿点心再走。”善卿就叫阿金去买了汤包来吃了,对双珠说:“你再睡会儿,我走了。”双珠说:“等会儿可要早点儿来呀。”善卿答应着,披上马褂,下楼出门。
宿雨初晴,阳光耀眼,青天朗朗。善卿赶到仁济医院,询问赵朴斋在哪里,有人引领上楼。推开一扇屏门,是一间很大的洋式房间,两行排列着七八张铁床,赵朴斋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盘腿坐着,包着头,吊着手。看见善卿,慌忙下床,叫声“舅舅”,满面羞愧。
善卿在床前藤椅上坐下,朴斋大略讲了讲被徐、张两个流氓打伤的经过;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善卿摇了摇头说:“总是你自己不好,没事儿你跑到新街去干什么?你不跑到那里去,姓徐的和姓张的会跑到客栈里来打你?”说得朴斋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善卿说: “如今什么也别提了,等伤好了以后,快点儿回家去吧。以后上海你也甭来了。”
朴斋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因为欠了客栈里的房饭钱,行李被扣的话头。善卿又数落他几句,算了算房饭钱和回去的川资,留下五块洋钱,再三叮嘱,叫他赶紧回家去。朴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善卿离开仁济医院,打算回店里去干些正事儿,就向南走去。将近打狗桥,迎面看见陶玉甫低着头只顾急走,也不理会熟人。善卿一把拉住他问:“你轿子也不坐,底下人也不带,一个人在街上跑,干什么去?”
陶玉甫抬头见是善卿,忙拱手为礼。善卿问:“是不是到东兴里去?”玉甫含笑点头。善卿说:“那么也该坐东洋车去嘛。”随即喊了一辆东洋车过来。又问他:“是不是没有车钱?”玉甫还是含笑点头。善卿就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来递给他。玉甫见他如此相待,不好推却,只得坐上车子。善卿也给自己叫了辆东洋车,回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
陶玉甫坐上东洋车,一直到四马路东兴里口停下。玉甫把那铜钱全数给了车夫,自己走进胡同,到了李漱芳家。老妈子大阿金在天井里洗衣服,看见玉甫进来,忙问:“二少爷倒来了。可曾见到桂福?”玉甫说:“没看见。”大阿金说:“桂福去找你呀!你的轿子呢?”玉甫说:“我没坐轿子。”洪善卿赶到仁济医院病房,只见赵朴斋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坐着,包着头,吊着手。
说着,大阿金去打起帘子,玉甫放轻脚步走进房里。只见李漱芳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熟罗帐子;大姐儿阿招正在擦桌椅橱柜。玉甫只当漱芳睡着了没醒,摇摇手,自己在交椅上坐下。阿招轻声地说:“昨儿一整夜没睡,刚躺下又要起来,一起来就咳嗽,直到天亮了才刚刚睡着。”玉甫忙问:“是不是发烧?”阿招说:“发烧倒是没有发烧。”玉甫又摇摇手说:“别出声儿,让她再睡会儿吧。 ”不料漱芳在床上又咳嗽起来,玉甫慌忙到床前撩起帐子,要看看她的面色。漱芳回过头来瞅了玉甫半天儿,长叹了一口气。玉甫急忙问:“哪儿不舒服?”漱芳恨恨连声地说:“你这个人哪,好,真好!我说了多少次,叫你昨天到家就来,你总是不听。随便什么话,跟你说了只当耳旁风!”玉甫急忙分辩:“不是啊,昨天上坟回来,已经晚了,家里又来了亲戚。我正想出来,我哥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儿,非得连夜赶出城去呀?’我还能说什么呢?”漱芳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跟我瞎说!我也知道点儿你的脾气了。要说你在外面还有什么人,这确实冤枉了你。你无非是一走开了就想不到我,不管我死也好活也好,全不关你的事儿。对不?”玉甫陪笑说:“就算我想不到你吧,也不过昨儿一夜,今天一早不是又想到你了么?”漱芳说:“你倒是不错,倒头睡下去,一觉就到大天亮,一夜也就过去了。你可知道我睡不着坐在床上,一夜工夫比一年还长哩!”玉甫连连告罪:“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害了你了。你别生气!”
漱芳咳嗽了几声,慢慢地又说:“昨儿夜里,天儿也特别讨厌,雨下个没完没了。浣芳呢,出局去了;阿招么,给我妈装烟;单剩下一个大阿金坐在我房间里打瞌睡。我干脆叫她收拾收拾回屋里睡去。大阿金走了,我一个人就在榻床上坐着,那雨呀,下得越发地大了。一阵一阵的风,吹在玻璃窗上,乒乒乓乓,就好像有人在哪里撞。窗帘卷起来,直卷到我脸上。我吓得要死,只好去睡。到了床上,哪里睡得着?隔壁人家刚刚在摆酒,又豁拳又唱曲子的,闹得我脑袋生疼生疼的。好不容易等到她们的台面散了,桌子上那只自鸣钟,滴答,滴答,我不想去听它,它偏偏要钻进我耳朵里来。再起来听听雨,下得那叫高兴!看看天儿,像是永远也不会亮了似的。回到床上,一直到两点半钟,眼睛才算闭了一闭。刚刚闭上眼睛,又说是你来了:一顶轿子一直抬到客堂里。明明看见你从轿子里出来,却理也不理我,一直往外面跑。我急忙叫你,倒把我自己叫醒了。仔细一听,客堂里还真有轿子:钉鞋踩在地板上,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我急忙起来,衣裳也没穿,就开门出去问他们:‘是二少爷么?’相帮的说:‘哪里有什么二少爷呀?’我说:‘那么轿子是哪儿来的?’他们说:‘是浣芳出局回来的轿子。’倒让他们取笑了去,说我睡晕了头了。我想再睡会儿,也没法儿睡啦。一直到天亮,咳嗽就没有停过。”玉甫皱眉说:“你怎么这样!你自己也应该保重点儿嘛。昨儿夜里风来得个大,半夜三更起来不穿衣服,还开门出去,能不着凉么?你自己不知道保重,我就是天天在这里看着你,也没有用啊!”
漱芳笑着说:“你肯天天在这里看着我?也不过说说算了。我自己知道命薄没有福气,我也不想别的,只要你陪我三年。你要是依了我,到了三年我就是死了,也高兴。要是我不死,你就再去娶别人,我也不来管你了。可就是三年,你也不肯依从我,还说什么天天在这里看着我哩!”玉甫说:“你呀,一说两说就说出不好听的来了。如今你还有一个妈妈离不开,再过三四年,等你兄弟成了亲,让他们去当家,你和妈妈到我家里去,那就真的可以天天看着你,你也称心了。”
漱芳又笑着说:“你是出世以来就样样事情一直都称心如意的,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呀!我只是在想: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再过三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你二十七岁娶一个回去,成双到老,还有几十年呢。这个三年你给了我,就算我冤屈了你,也应该的呀!”玉甫也笑着说:“你瞎说些什么呀!娶回家去成双到老的,当然就是你喽。”
刚说到这里,浣芳蓬着头,用手揉着眼睛,从后门进房来,看见玉甫,说:“姐夫,你昨天怎么不来呀?”玉甫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俩人斜靠在梳妆台旁边。漱芳见浣芳只穿着一件银红湖绉的贴肉小衫,就说:“你怎么连大衣服也不穿哪?”浣芳说:“今天天气热呀!”漱芳说:“哪儿热呀?快点儿去穿上吧!”浣芳说:“我不穿,热死了。”
正说着,阿招拿了一件玫瑰紫的夹袄进来,对浣芳说:“你妈也在说你了,快点儿穿上吧。”浣芳还是不肯穿。玉甫接过夹袄来替浣芳披在身上,说:“你这会儿先穿上,一会儿热了再脱,好么?”浣芳不得已,只好依从。 阿招又去端了洗脸水进来,叫浣芳洗脸梳头。漱芳也要起来,玉甫忙说:“你再睡会儿吧,天还早着呢!”漱芳说:“我睡不着了。”玉甫只好去扶起她来,坐在床上,还劝她说:“你就在床上坐着,咱们说说话儿,不是挺好的么?”漱芳还是不肯,非要下房来不可。
漱芳下了床,觉得鼻塞声重,不过咳嗽倒好些了。就一路扶着桌椅,走到榻床上坐下。玉甫急忙跟了过来,放下一面窗帘。大阿金送上燕窝汤,漱芳只喝了两口,就叫浣芳吃了。浣芳梳洗完了,漱芳才去洗脸。阿招说:“头还挺好的呢,甭梳了。”漱芳也觉得坐不住,就点点头。大阿金用抿子蘸着刨花水给她略刷了几刷,漱芳自己刷出两边鬓角,已经累得不行,就去歪在榻床上喘气。
玉甫见漱芳病成这样,心里虽然很焦急,却故意装出笑嘻嘻的样子。只有浣芳站在玉甫面前,对漱芳愣着神儿似的呆看。漱芳问她看什么,浣芳却又说不出。大阿金正在收拾镜台,笑着说:“她看见姐姐不舒服,心里不高兴呢。”浣芳接口说:“昨天还挺玉甫见漱芳病得很重,就在床前跟她闲话解心宽。好的嘛,都是姐夫不好,我不干了。”说着就一头撞在玉甫怀里不依。玉甫赶紧说:“她们骗你呢!你姐姐没什么不舒服,一会儿就好了。”浣芳说:“一会儿要是还不好,要你赔一个好姐姐给我。”玉甫说:“知道了。一会儿一定给你一个好姐姐就是。”浣芳这才不说了。浣芳听见姐夫来了,也过来一起说话。
漱芳歪在榻床上,渐渐沉下眼睛,像要睡去。玉甫说:“还是到床上去睡吧。漱芳摇摇手。玉甫就到藤椅上揭了一条绒毯,替漱芳盖在身上。漱芳嫌重,随即掀开。玉甫没法,只好去把那一边的窗帘也放了下来;又怕漱芳睡着了着凉,想找些话题来说说,于是把昨天下乡去上坟路上看到的景致略加装点,演说起来。浣芳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儿,漱芳却讨厌起来,说:”让你说得烦死了,我不要听。“玉甫说:”那么你别睡呀!“漱芳说:”我不睡就是,你放心。“玉甫就在榻床一边盘腿坐着,静静地看守。害得浣芳也坐不定立不定的,没处着落。漱芳叫她外面玩儿去,又不肯去。
一会儿,大阿金搬中午饭进房,玉甫问漱芳:“你吃得下吗?吃得下,就吃两口吧。”漱芳说:“我不吃。”浣芳见姐姐饭都不吃,以为有什么大病,登时急得满面通红,几乎掉下眼泪,引得漱芳也笑了起来,数落浣芳说:“你怎么这样?我还没死呢。这会儿吃不下,不会一会儿再吃吗?”浣芳急忙忍住眼泪。玉甫怕浣芳着急,苦苦地劝漱芳多少吃点儿。漱芳只好叫大阿金去盛些稀饭来,勉强吃了半碗。浣芳也吃不下,只吃了一碗。玉甫的饭量本来就不大。大家吃过,收拾洗脸。玉甫想把浣芳支使开去,恰好阿招来说:“妈妈起来了。”浣芳还不想走,玉甫催她说:“快点儿去吧,妈妈要说你了。”浣芳这才讪讪地走了出房去。
浣芳走了以后,只有玉甫、漱芳俩人在房里,没有一点儿声息。到了四点多钟,玉甫的哥哥云甫坐着轿子找来了。玉甫把他请进房里,云甫问漱芳:“是不是不舒服?”漱芳说:“是啊!”大阿金忙着预备茶碗,云甫阻止说:“我说两句话就走,别沏茶了。”这才对玉甫说:“三月初三是黎篆鸿的生日,朱蔼人分发传单,包了大观园一天的酒戏。篆鸿怕惊动官场,不肯来。所以蔼人又另合一个公局,就在屠明珠那儿。人并不多,咱们俩也在内。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到了初三那一天,大观园不必去了,屠明珠那儿可是一定要去的。”
玉甫虽然诺诺连声,却拿眼睛去看漱芳。云甫觉着了,笑问漱芳:“你肯放他出去应酬吗?”漱芳不好意思,笑着回答说:“大少爷倒说得有趣。这是正经事儿,应该去的,我怎么会不放他去呢?”云甫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我说漱芳也是个懂道理的人,要是正经事儿也拉住了不许他去,还能算是真对他好好吗?”漱芳笑了笑,不便再说什么。云甫要走了,漱芳送到帘下,玉甫送到门口,依旧回来陪伴漱芳。
第十七回
素芬为明珠吃干醋 篆鸿替玉人做大媒
陶云甫出门上轿,吩咐轿班:“朱公馆去。”轿子抬出东兴里,往东进中和里。将近朱公馆,朱蔼人的管家张寿远远望见,急忙跑到轿前禀告说:“我们老爷在尚仁里林家。”云甫就叫转轿,从四马路一直抬到尚仁里林素芬家。看见蔼人的轿子还在门口停着,云甫就下轿进门。到了楼上房里,蔼人迎上来说:“正要去请你。我一个人来不及了,屠明珠那儿你去办吧。”云甫问怎么个办法。蔼人从身边取出一张单子来说:“咱们两家兄弟四个加上李实夫叔侄一共六个人作东,请于老德来陪客,中午吃大菜,晚饭满汉全席。三班毛儿戏,白天十一点钟一班,夜里两班,五点钟做起。你说好不好?”云甫说:“很好。”
林素芬等他们说完了,才上前敬瓜子。云甫收起单子,站起来说:“我还有点儿事情,再见吧。”蔼人并不挽留,与素芬送到楼梯口。
素芬回房,问蔼人怎么回事儿,蔼人详细说明缘故。素芬说:“你请客不到这里来,也去拍屠明珠的马屁,真叫人讨厌。”蔼人说:“不是我请客,是我们六个人的公局。”素芬说:“前天难道不是你请客?”蔼人没得说,笑了。素芬又说:“我这里是小地方,请大人物到这里来,当然不配。一向来冤屈你了,如今找到个大地方,舒服多了吧?”蔼人笑着说:“这可真叫稀奇了。我又没去做屠明珠,你吃什么醋哇?”素芬说:“你要做屠明珠,去做好了,我又没有拉住你。”蔼人说:“我不说了,随便你怎么说吧。”素芬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囔说:“你去拍屠明珠的马屁,她会来跟你好么?”蔼人又笑了起来:“谁要她来跟我好?”素芬还是嘟囔着说:“你就是去摆十个双台,她也不稀罕;跟你好的倒不见好,情愿去做冤大头,恐怕上海滩上也只有你一个!”蔼人陪笑说:“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明天夜里我在你这里摆个双台,怎么样?”
素芬绷着脸,也不回答。蔼人过去牵着她的手,到榻床上坐下,央求说:“给我装筒烟嘛。”素芬说:“我毛手毛脚,哪儿有屠明珠会装啊?”嘴上虽然如此说,却还是躺到了榻床上去,拿签子做起烟泡来。蔼人俯下身子,在她耳朵边低声说:“你一直跟我挺好的,这会儿为了一个屠明珠,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么?你看我会不会去做屠明珠?”素芬说:“那倒是说不定的。”蔼人说:“我再去做别人,这也许还可能;要说去做屠明珠,就算她要跟我好,我也不会去做她呀!”
素芬装好一口烟,放下烟枪,起身走开。蔼人吸了,知道素芬心里还有疙瘩,就又去找出笔墨纸砚来,随意点了几样菜。素芬等他写完了,递给老妈子拿下楼去让外场去叫。
到了上灯时候,菜送来了。蔼人和素芬一面对酌一面闲谈,又提起屠明珠来。素芬说:“做倌人也只有做到走红了才行。走红了,自然有许许多多客人来捧场。客人嘛,也实在讨厌,一样一千块洋钱,用在生意清谈的倌人身上,该有多好?用在走红的倌人身上,她们根本就不看在眼里。怪的是客人们偏偏都愿意去做走红的倌人,情愿花钱去拍她们的马屁。”蔼人说:“你别只说客人讨厌,我看倌人也讨厌。生意清淡的时候,什么样的客人都去讨好;生意稍微好点儿,那么姘戏子、做恩客,全都来了,到后来弄得什么结果也没有。”素芬说:“姘戏子的倌人到底是少数,也就甭去说她了;我看有些走红的倌人也没有好结果。在走红的时候,选个靠得住的客人嫁了有多好?可那时候她们都不想嫁人;等到年纪大了,生意也清淡了,再想嫁人,可又晚了。”蔼人说:“倌人嫁人,也不容易。她们要嫁人,谁不想嫁个好客人哪?好不容易遇见个满意的客人,偏偏他家里大小老婆已经有了好几个,就是嫁过去,总也是不称心的。没有大小老婆的呢,又靠不住,把你的衣裳、头面全当光了,到头来只好依旧出来做倌人。这种事情,洋场上还少么?”素芬说:“照我看,嫁人第一要找那对脾气的;对了脾气,就是穷点儿,只要有口饭吃也就算了。要是差不多的客人,还是选个有钱的好些。”蔼人笑着说:“你要选个有钱的,像我这样的就轮不着啦!”素芬也笑着说:“哟,客气什么呀!你没钱?骗谁呢!”蔼人笑着说:“我就是有钱,脾气不对,你也看不上不是?”素芬说:“什么话,只要叫你一说,就不正经了。”上灯时分,蔼人和素芬一面对酌,一面闲谈。
蔼人随便喝了两杯酒,就吃饭。饭后有一帮打茶围的客人上楼来,坐在对面空房间里,随后又有局票来叫素芬。蔼人也就告辞回到公馆。
次日夜间,果然请了一班朋友在素芬家摆了个双台。
到了三月初三日上午十点钟,朱蔼人起床之后,就坐轿到大观园。只见门前张灯结彩,张寿带着纬帽在接待宾客,见了蔼人,迎上来回禀说:“陈老爷、洪老爷、汤老爷,都来了。”蔼人进去相见, 听说一切大小事务都已经安排就绪,十分高兴地说:“那么我到那边去了,这里的事情,就奉托三位啦!”陈小云、洪善卿、汤啸庵都说:“理当效劳。”蔼人坐轿到了屠明珠家,吩咐轿班:“打轿回去接五少爷来。”鲍二姐迎上楼去,请进房间里坐。蔼人说:“我就在书房里坐会儿吧。”原来屠明珠的寓所一共有五间楼房:靠西两间是正房间;东头三间,当中一间作为客厅,右边做了大菜间,粉壁素帷,布置得像水晶宫一般;左边一间,是专为腾客人而铺陈的空房间,除了大铁床、玻璃镜之外,还点缀些琴棋书画之类,因此叫做“书房”。
蔼人往东首走去,只见客堂的板壁已经全部拆卸了,直通后面的亭子间。亭子间里搭起一座小小的戏台,挂着两行珠灯,台上的屏帷帘幕,都是洒绣的纱罗绸缎,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又把吃大菜的桌椅搬到客堂中央,铺着台布,放着花瓶,八副刀叉酒杯一字儿排开,八块洋纱手巾,叠成花朵儿,插在玻璃杯内。
蔼人见了,称赞一声:“好极!”到了书房,看见对面厢房里屠明珠正在窗下梳头,隔得远了,只点点头,算是招呼。鲍二姐奉上烟茶,屠明珠买的四五个讨人都来应酬,还有那毛儿戏班的孩子们也来陪坐。
不多时,陶云甫、陶玉甫、李实夫、李鹤汀、朱淑人六位主人陆续到齐。屠明珠梳妆完毕,也过这边来。正要发帖子去催请黎篆鸿,恰好于老德到了,说:“不必请,已经往这边来了。”云甫就去安排:把十六种外国出产的水果、干果、糖果、点心,用高脚玻璃盘装着,排列在桌上;又让戏班子的前台、后台、文场、武场都准备停当,等篆鸿一到,即刻开台。
不久,一个管家飞跑上楼来报说:“黎大人来了。”大家都站起身来。屠明珠迎到楼梯口,搀着篆鸿进了客堂。篆鸿一看这场面,当即嗔着说:“太费事了,干吗呀?”众人上前相见,只有淑人是第一次见面。篆鸿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转向蔼人说:“我说一句叫你讨厌的话:比你可强多了。”说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一同簇拥着到了书房。屠明珠在一旁说:“黎大人请宽衣。”说着,就伸手去替他解马褂的纽扣。篆鸿脱下,说声:“对不起。”屠明珠笑着说:“黎大人干吗这么客气呀?”随手把马褂交鲍二姐挂在衣架上,转身扶篆鸿在交椅上坐下。
戏班的女领班呈上戏目,请黎大人点戏。屠明珠代说了一声:“请于老爷点吧。”于老德点了两出,就叫鲍二姐拿局票来。蔼人指了指玉甫和淑人说:“他们两个没有多少局可以叫,咋办呢?”篆鸿说:“随便好了。喜欢多叫就多叫几个,叫一个也可以嘛。”屠明珠家把客堂的板壁全都卸去,在后面亭子间里搭起一个戏台,又把吃大菜的桌椅搬到客堂中间,大家一面吃喝,一面看戏。
蔼人就在一旁指点,让老德写,意思是要各人把叫过的局全都叫来。玉甫还有个漱芳的妹妹浣芳可以同时叫来;只有淑人,仅叫了双玉一个。
写好局票,云甫就请大家入席。篆鸿说:“太早了吧?”云甫说:“先用点儿点心。”篆鸿又埋怨蔼人说:“太费事了,都是你起的头。”
大家一同走进客堂,只见大菜桌前摆着一溜儿八张外国藤椅,正对着戏台,另用一色儿的茶碗放在面前。篆鸿说:“咱们随便坐,要吃什么就拿什么,多好?”说着,就先捏起一个牛奶饼来,拉开旁边一张藤椅,靠墙壁坐下了。众人只得遵命,随意散坐。
堂会戏照例是“跳加官”开场,“跳加官”之后是点的《满床笏》、《打金枝》两出吉利戏。篆鸿看得厌烦,就对淑人说:“咱们去聊聊闲天儿。”牵着他的手,走进书房。蔼人只好也跟了进去。篆鸿说:“你呀,只管看戏去,瞎应酬这么多干什么?”蔼人也就退出。篆鸿和淑人对坐在榻床上,问他多大年纪,读什么书,结亲与否,淑人一一答应。屠明珠把榛子、松子、胡桃之类亲手剥出肉来,双手捧了,送来给篆鸿吃。篆鸿收下,却分一半给淑人,依旧问长问短。
俩人说了半天话,明珠在旁边,已经心领神会。谈到十二点钟,要吃大菜了,明珠才把篆鸿请到客堂。众人起身,正要把酒定位,篆鸿不许,依旧拉着淑人并坐。众人不好过于客气,于老德以外,都序齿就座。第一道元蛤汤吃过,第二道上的是板鱼。明珠忙替篆鸿用刀叉出骨,才送到篆鸿面前。
这时候叫的局接踵而来,台上正演昆曲《絮阁》,不敲锣鼓,只吹箫笙,清幽之极。篆鸿回头看看背后,已经被出局的倌人团团围住,后来者还络绎不绝,笑问蔼人:“你替我叫了几个局?”蔼人笑答:“有限得很,才十几个。”篆鸿一皱眉头:“你这就叫没规矩!”再看看众人背后,有叫两三个的,也有叫四五个的,只有淑人仅叫一个局。篆鸿一问,知道名叫双玉,也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说:“真正是一对玉人。”众人齐声赞和。篆鸿又跟蔼人说:“你做老哥哥的,别装傻呀!应该给他们团圆拢来才是正经。”淑人听了,满面含羞,双玉也羞得低下了头去。篆鸿打趣说:“你们两个别客气,坐过来说说话儿,让我也听听嘛。”蔼人说:“你要听他们两个讲句话,那可难了。”篆鸿一愣,问:“是不是哑巴?”众人不禁又大笑起来。蔼人说:“哑巴倒不是,不过不开口。”篆鸿怂恿淑人说:“你给我争气点儿,一定要讲两句话给他们听听。”淑人越发不好意思起来。篆鸿又去跟双玉兜搭,叫她说话。双玉只是微笑,被逼不过,这才笑着说:“没得说。说什么呀?”众人哄然大叫起来:“哈,开金口喽!”篆鸿举起杯子来说:“咱们大家应该公贺一杯!”说完,就一饮而尽,还向淑人亮了亮杯底。众人也一概都干了。羞得个淑人彻耳通红,哪里还肯吃酒?幸亏台上另换了一出《天水关》,锣鼓敲得震天价响,方才剪住了篆鸿的话头。
第八道大菜上完,最后是芥辣鸡带饭。出局的见了,散去大半。双玉站起来正要走,篆鸿看见,说:“你慢点儿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双玉只得又坐下。大姐儿巧囡过来在双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双玉答声“就来”,巧囡就先走了。席终之后,各用一杯牛奶咖啡,就递上手巾把儿来。恰好毛儿戏正本唱完,领班的又来请点戏,蔼人知道篆鸿一向有睡午觉的习惯,不如暂且停场,等晚间两班合演,也没跟篆鸿商量,就把这班毛儿戏遣散了。
篆鸿丢开众人,左手牵着淑人,右手牵着双玉,说声:“咱们到那儿去。”慢慢踱到右边的大菜间,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下,叫淑人和双玉坐在两边,先问双玉多大年纪,寓居何处,有无亲娘,双玉一一回答;回头又问淑人:“几时做起的?”淑人茫然不解,双玉连忙代答:“还是在前个月底,朱老爷替她叫了我一个局,我那里他还一次也没去过。”篆鸿登时沉下脸来埋怨淑人说:“你这个人真不好!人家天天等着你去她家,你怎么不去呀?”淑人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被双玉“嗤”地一笑,方才回过神儿来。
篆鸿又安慰双玉说:“你别生气,明天我跟他一起去。他要是不好,你告诉我,我来打他。”双玉扭过脖子去“吃吃”地笑,说声:“谢谢您。”篆鸿说:“这会儿你先别谢我,等我给你做了大媒,你一起谢我好啦!” 说得双玉也抿着嘴不说话了。篆鸿说:“是不是你不肯嫁他?你看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嫁给他有什么不好?你要是还不肯,可就错过机会啦!”双玉说:“我哪里有这种福气呀! ”篆鸿说:“我给你作主,就是你的福气啦!只要你答应一声,我一说就成功了。”双玉还是低头不语,篆鸿连连催问:“说呀!到底肯不肯?”双玉嗔着说:“黎大人,这种话,怎么可以问我呢?”篆鸿说:“可是要去问你妈?这也有道理。你肯了,我当然要去问你妈的。”
正好鲍二姐送茶进来,双玉就借机转圜说:“黎大人用茶吧。”篆鸿接过茶来,问鲍二姐:“他们那些人呢?”鲍二姐说:“都在书房里聊闲天儿,要不要去请过来?”篆鸿说:“不要去请。”喝了几口茶,顺手把茶碗递给鲍二姐,仰身靠在沙发上,不觉口开眼闭,迷迷糊糊起来。
鲍二姐一走,房间里静悄悄的。双玉先蹑手蹑脚地溜走了;淑人依然陪坐,不敢离开。片刻之间,听见篆鸿鼾声渐起,故意先咳嗽一声,见并未惊醒,就也溜出房来,想找双玉说话。踅到对面书房里,只见朱、陶、李五人陪着于老德围坐谈天,屠明珠在一旁搭话,惟独不见双玉。正要退出,被明珠看见,忙问:“可是黎大人独自一个在那边?”淑人点点头,明珠慌忙过去。
淑人转身,站在房门前寻思,猜不出双玉的去向。偶然向外一望,只见东头厢房楼窗口靠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双玉。淑人大着胆子,从房后抄到东头,进了屠明珠的正房,放轻脚步,掩到双玉背后。双玉已经发觉,故意不理。淑人慢慢伸手去摸她的手腕,双玉猛地一甩手,大声说:“别闹哇!”淑人不料她会这样,吃了一惊,后退两步,缩在榻床前不敢出声儿。
双玉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回头一看,见他好像吓傻了似的,知道自己莽撞了些,又觉得很不过意,心想如何去安慰他一下才好。想来想去,不得主意,只是斜瞟了他一眼,微微地似笑似不笑。淑人这才放心,叹口气说:“你呀,吓死我了。”双玉忍住笑低声说:“你知道吓,干吗动手动脚哇?”淑人说:“我哪里敢动手动脚?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双玉问:“什么话?”淑人说:“我问你公阳里在什么地方?你房间里有多少人?我能不能到你那儿去?”双玉却总不回答。淑人一连问了几声,双玉厌烦地说声:“不知道!”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淑人怔怔地看着她走了,又不敢拦。
双玉走到帘子前,不料又转过身来笑问淑人:“你跟洪善卿可知己?”淑人想了想说:“洪善卿跟我不算知己,不过我哥哥跟他是老朋友。”双玉说:“你去找他好了。”
淑人正要问她缘故,双玉已经走出房去,只得跟着,一同过西边书房里去。正好巧囡来接,双玉就要告辞。蔼人说:“你去向黎大人招呼一声。”明珠说:“黎大人睡着了,甭打搅他了。”蔼人沉吟一会儿,说:“那么去吧,等会儿再去叫你好了。”
双玉刚走,一个老妈子在帘子缝儿里探头探脑。玉甫见了,忙到外间,跟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子话,又回到书房里陪坐。云甫见玉甫心神不定,问他:“又有什么花样出来了,是吗?”玉甫嗫嚅地说:“没什么,说是漱芳有点儿不舒服。”云甫说:“刚才不是还挺好的在这里吗?”玉甫随口说:“谁知道她呀!”云甫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你要去么,趁这会儿没什么事儿,赶紧去走一趟,千万记住要早点儿回来。”
玉甫巴不得有这一声,就辞了众人,下楼登轿,一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去。
第十八回
病恹恹对郎提心事 梦昏昏同衾惊情魔
陶玉甫走进房间,只见李漱芳拥被而卧,只有浣芳趴在床头相陪。玉甫伸手在漱芳额头上摸了摸,觉得有些发烧。浣芳忙叫:“姐姐,姐夫来了。”漱芳睁开眼说:“你别急着就赶来嘛,你哥哥又要说你了。”玉甫说:“是哥哥叫我来的,不要紧。”漱芳问:“你哥哥怎么会叫你来的?”玉甫说:“我哥的意思,是这会儿叫我来一趟,呆会儿早点儿过去。”漱芳沉思半晌,这才说:“你哥哥对你真好,你就听点儿他的话,别再去跟他犟了。”
玉甫不答,俯下身子,把漱芳的两只手塞进被窝儿里,拉上被子来一直盖到下巴颏儿,把两个肩膀都掖得严严的,又劝她卸下耳环。漱芳不肯,说:“我躺一会儿就好了。”玉甫说:“你刚才还一点儿病没有呢,是不是轿子里吹了风了?”漱芳说:“不是的。是那个倒楣的《天水关》,闹得我脑袋都要裂了。”玉甫说:“那么你干吗不先走哇?”漱芳说:“场面上局还没有齐呢,我好意思走吗?”玉甫说:“那也不要紧的。”浣芳插嘴说:“姐夫,你应该说一声嘛。你让姐姐先走,我再多坐会儿,不是挺好?”玉甫说:“那么你干吗不说呀?”浣芳说:“我不知道姐姐不舒服哇!”玉甫笑着说:“你不知道,难道我就知道了?”说得浣芳也笑了起来。
玉甫在床沿坐着,浣芳在他膝头靠着,漱芳在床上躺着,仨人都不说话。到了上灯时分,陶云甫的轿班来催:“摆台面了,请二少爷就过去。”漱芳听见了,也催他:“快点儿去吧,别又让你哥哥说你。”玉甫说:“甭着急,来得及的。”漱芳说:“别价,早点儿去早点儿来,你哥哥看见了也会说你好。不然,总说你昏迷了,连正经事儿都不管。”陶玉甫走进房间,只见李漱芳拥被而卧,只有浣芳趴在床头相陪。
玉甫一想,转身对浣芳说:“那么你陪陪她,别走开。”漱芳说:“别。让她去吃晚饭,吃了饭出局去。”浣芳说:“我就在这里吃好了。”漱芳说:“我不吃了。你和妈妈两个人吃吧。”玉甫劝说:“你也多少吃一口,好吗?你不吃,你妈也要急死了。”漱芳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玉甫走了以后,浣芳仍趴在床沿问长问短。漱芳说:“你去跟妈说:我要睡一会儿,没什么不舒服,晚饭不吃了。”浣芳开头不肯去,被漱芳连连催逼,只好走了。
不久,漱芳的生母李秀姐从床后推门进来,见房内没人,问:“二少爷怎么走了?”漱芳说:“我叫他走的。这一次他是主人,当然要去应酬会儿。”秀姐踅到床前,看看她的面色,又在额头上试试,身上摸摸。漱芳说:“妈,你别摸了,我没什么不舒服的。”秀姐说:“你想吃点儿什么?叫厨房去做,灶上正空着。”漱芳说:“我什么也不想吃。”秀姐说:“我有一碗五香鸽子,叫他们做点儿稀饭,你呆会儿吃,好吗?”漱芳说:“妈,你自己吃吧。我想到肉就腻了,哪儿吃得下?”
秀姐又叮嘱了几句,把妆台上的长颈灯台拨亮了,再把厢房里挂的保险灯旋下一些,随手放下窗帘,依旧从后门走出,自去吃晚饭,只留漱芳一个人在房里。
漱芳病中要静养,连阿招、大阿金都不许进房来,所以没人相陪。一个人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捱了一阵子,想要小解,也没人扶,只好自己披衣下床,趿拉着一双便鞋,手扶着床栏杆,慢慢儿摸到床后。刚刚在马桶上坐下,忽听得后房门“呀”地一声响,开了一条缝儿,忙问:“是谁?”没人答应,心里着急,慌忙站起,只见乌黑的一团从门缝儿里滚了进来,直滚到大床下面去。漱芳急得来不及系上裤带,一步一跌扑到房中,扶住中间的大理石圆桌,方才站定。正想把灯拨亮去看是什么,“喵”地一声,一只乌云盖雪①的大黑猫从床下钻了出来,在漱芳面前直挺挺地站着。漱芳发狠,把脚一跺,那猫窜到房门前,还回过头来瞪着两只通明的眼睛眈眈相视。
--------
① 乌云盖雪──全身乌黑,只有四只脚是白色的猫。
漱芳回到床前,心里还在突突地乱跳。想叫个人来陪伴,又怕惊动了母亲。没奈何,只得忍住,上床拥被而坐。正好玉甫的局票来叫浣芳,浣芳打扮好了,进房来问:“姐姐,我走了,有什么话要对姐夫说吗?”漱芳说:“没什么,叫他少喝酒,散了席赶紧来。”浣芳答应着刚要走,漱芳又叫住了问:“谁跟局?”浣芳说是阿招。漱芳说:“叫大阿金也跟去代代酒。”浣芳答应着去了。
漱芳觉得支撑不住,只好又躺下。那大黑猫偏会捣乱,又藏藏躲躲地溜进房中。漱芳面朝里睡,没有理会。那猫悄悄儿地竟从交椅上跳到了妆台上,撅起鼻子把妆台上所有镜子、灯台、茶壶、自鸣钟之类一件件闻了个遍。微弱的灯光映过来,漱芳见帐子有上一条黑影在晃动,好像一个人头,吓得浑身乱颤,连喊都喊不出。等到硬撑起来,那猫已经一跳窜走了。漱芳切齿痛骂:“短命的畜生,打死你!”神志稍许安定以后,随手从妆台上取一面手镜来照,一张黄瘦的面庞,已经涨得像福橘一般。叹一口气,丢下手镜,朝外躺下,眼睁睁地只等玉甫散席回来。等了许久,不但玉甫杳然,连浣芳竟也一去不返。
正在心焦,恰好秀姐进房来,跟漱芳说:“稀饭做好了,吃两口吧。”漱芳说:“妈,这会儿我吃不下,等会儿再吃吧。”秀姐说:“那么等会儿你想吃了,就叫我。我睡了,她们谁还想得到?”漱芳答应了一声,又转问母亲:“浣芳出局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秀姐说:“浣芳还要转局去。”漱芳说:“浣芳转局去么,你也得叫个人去看看二少爷呀!”秀姐说:“相帮的都出去了。二少爷那里,有大阿金留下伺候。”漱芳说:“等相帮的回来了,叫他们就去接。”秀姐说:“等他们回来,得什么时候?我叫大师傅去走一趟好了。”当即就下楼去叫来厨子,让他去看看陶二少爷。“喵”地一声,一只“乌云盖雪”大黑猫从床下钻了出来。
厨子答应着刚要走,玉甫的轿子正好到了,大阿金也跟了回来。秀姐大喜,忙说:“好了,好了,不要去了。”
玉甫到了漱芳床前,问:“等了这半天,觉得憋气吗?”漱芳说:“还好。台面散了没有?”玉甫说:“没呢。老老头儿高兴得很,点了十几出戏,等到唱完了,差不多也要天亮了。”漱芳说:“你先走了,可曾跟他们说一声?”玉甫笑着说:“我说有点儿头疼,酒也一点儿吃不下。他们说:‘你头疼,先回去吧。’那么我就先走了。”漱芳问:“是不是真的头疼啊?”玉甫笑着说:“真是真的,坐在那里就头疼,一走就不疼了。”漱芳说:“你呀,也鬼得很。怪不得你哥哥要说你。”玉甫说:“哥哥只对我笑笑,倒没说什么。”漱芳笑着说:“你哥哥是气昏了,才在那里笑呢。”玉甫嘻嘻地笑着,在床沿坐下,摸摸漱芳的手心,问:“这会儿可好些了?”漱芳说:“还不是那样!”玉甫问:“晚饭吃了多少?”漱芳说:“还没吃呢。我妈给我烧好了稀饭,你要吃吗?你吃,我也吃点儿。”玉甫正要喊大阿金,恰好秀姐叫大阿金来问玉甫吃不吃稀饭,玉甫吩咐搬来。
大阿金下楼搬稀饭去了,玉甫说:“你妈要想骗你吃一口稀饭,可真不容易呀!你多吃点儿,你妈就高兴了。”漱芳说:“你倒说得轻松。我心里也挺想吃的,可就是吃不下,怎么办呢?”
大阿金端进一个托盘来,放在妆台上,又点上了一盏保险台灯。玉甫扶漱芳坐在床上,自己就坐在床沿,各取一碗稀饭同吃。玉甫见托盘里是四个精致的素碟,还有一小碗五香鸽子,就劝漱芳吃点儿。漱芳摇摇头,只夹了些雪里红下饭。
两个人正吃着,可巧浣芳转局回家,来不及更衣,就来问候姐姐。见她们在吃饭,笑着问:“你们在吃什么?我也要吃。”随即回头叫阿招:“快点儿给我盛一碗来。”阿招说:“换了衣裳再吃吧,着什么急呀!”浣芳急忙脱下出局衣裳,交给阿招,催大阿金去盛了一碗稀饭来,就靠在妆台上站着吃,一边吃一边自己也觉得好笑,引得玉甫、漱芳都笑了起来。
仨人吃过稀饭洗过脸,大阿金来说:“二少爷,妈妈请你过去说句话。”玉甫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叫浣芳陪着漱芳,就从后房门踅到对面李秀姐房里。秀姐请他坐下,轻声说:“我看漱芳的病,不怎么好呢。单是发烧咳嗽,那是不要紧的;可她的病不像是伤风感冒哇!自打正月里到如今,一直吃不下饭。你看她身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二少爷,你也劝劝她,应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吃两帖药才好。”玉甫说:“她的病,去年冬天就应该请个大夫来看看的。我已经跟她说过好几次了,她一定不肯吃药,我也没有办法。”秀姐说:“她就是这个脾气,生了病,也不肯说;问她,又总说好点儿了;请大夫来看看,要她吃药,她就不高兴。我在想,今天她的病可不比从前,她再要不肯吃药,二少爷,不是我说她,七八成要` 成功‘了呢。”
秀姐见玉甫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又接着说:“你去劝劝她,也甭提别的,就说请个大夫来看看,吃两帖药,病可以好得快点儿。你要是老实说了,她心里一急,再急出什么病来,倒更加不好了。二少爷,你也不要着急,就是急死了,也没有用。好在她的病终究还不长,不要紧的,吃两帖药,就会好了。”玉甫皱着眉头说:“要紧是不要紧,不过她也应该自己保重点儿才好。随便什么事情,稍微有点儿不如意,她就不高兴,你想她的病怎么会好?”秀姐说:“二少爷,你是知道的,她自己要是知道保重,也就没有这个病了。还不都是因为不高兴才种下的病根儿?所以要你二少爷去说说她,她的病才会好点儿。”
玉甫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秀姐又叮嘱了几句,玉甫方才过这边来。漱芳问:“我妈请你去说些什么?”玉甫说:“讲讲屠明珠那边场面上的事儿。”漱芳说:“不对,我妈在那里说我吧?”玉甫反问:“你妈干吗要说你呀?”漱芳说:“你别骗我,我猜也猜得着的。”玉甫说:“你猜得着,干吗还要来问我?”
漱芳不说话了。浣芳拉着玉甫到床前,推他坐下,自己趴在他身上,问:“我妈真的跟你说了些什么?”玉甫说:“你妈说你不好。”浣芳问:“说我怎么不好?”玉甫说:“说你不听姐姐的话,姐姐为了你不高兴,生了病。”浣芳问:“还说什么?”玉甫说:“还有么,说你姐姐也不好。”浣芳问:“我姐又怎么不好了?”玉甫说:“你姐姐么,不听你妈的话。要听妈的话,抽点儿鸦片高兴高兴,哪里会生病呢?”浣芳说:“你瞎说!谁叫我姐抽鸦片?抽了鸦片那就更加不好了。”
正说着,漱芳伸手要茶,玉甫忙端过茶壶来,凑在她嘴边。漱芳喝了两口,不慌不忙地说:“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我有点儿不舒服,她嘴里不说,心里可急坏了。我也巴不得早点儿好了,让她也高兴点儿,谁知道一直病到今天还不好呢。我自己拿镜子照照,瘦得都不像个人样儿了。要我请大夫看看,吃几帖药,真要能够吃好了,倒也不错;可我这个病,哪儿吃得好哇!去年生了病,头一个先是我妈急得要命,你么,也没有一天痛痛快快的。我再要请大夫啦,吃药啦,闹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老妈子、小大姐儿她们,自己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再要给我煎药,她们当然不好来说我,说起来到底还是为了我一个人,病又好不了。真是没意思。”玉甫说:“那是你自己多心了。有谁在说你?照我看,不吃药其实也不要紧,不过好起来慢点儿;吃两帖药,可以好得快点儿。你说对不?”漱芳说:“妈妈一定要去请大夫,我也只好依她。要是吃了药还不好,我妈可就要更加着急了。我从小到如今,妈妈一直拿我当宝贝儿,随便我要什么,她总依着我。我没有一点儿好处给她,倒害得她着急上火,你说我怎么对得起她呀?”
玉甫说:“你妈就担心你的病。你的病一好,她也就没事儿了,你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她的。”漱芳说:“我自己生的病,自己还不知道?这种病,死倒是不见得就死,要它好倒也难。有些话,我怕妈妈她们听见了要发急,一直没有说,现在也只好说了。你算是白认识了我一场,从前说的那些话,不用再提起了;要么,等下世里碰见了你,再补报吧。我自己想,我也没什么丢不下的,就不过一个妈妈苦恼点儿。妈妈虽说苦恼,到底还有个兄弟,你再照应她点儿,也算可以了,我就是死了也挺放心的。除了妈妈,就是她。”说着,手指浣芳。“尽管她不是我亲妹妹,可一直跟我挺好的,就跟亲妹妹一样。我死了,倒是她先要吃苦。我现在别的事情都不想,就是这桩事情要求求你。如果你不忘记我,就听我的一句话,依着我,等我死了,你把浣芳娶回去,就好比是娶了我。每逢清明节、七月半,她要是想到我做姐姐的好处,给我烧三张纸、奠一口饭,让我做鬼也有个着落,那么我这一生的事儿也就算是完结了。”
漱芳只顾唠叨,浣芳站在一旁,先还怔怔地听着,听到这里,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再也止不住了。玉甫忙上前去劝,浣芳一甩手,跑了出去,一直跑到秀姐房内,哭着叫:“妈呀,姐姐不好了!”秀姐猛吃一惊,忙问:“怎么啦?”浣芳又说不出来,只用手指着漱芳的房间,呜咽着说:“你自己去看吧。”
秀姐正要去看,玉甫也跑了过来,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把漱芳刚才说的话简单说了说,又埋怨浣芳性急。秀姐也埋怨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你姐姐是个要强的人,自己生病,又不愿连累别人,想想心烦,才这么说,怎么就会不好了?”
秀姐牵着浣芳的手,和玉甫一起到前面来,见漱芳并没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放心了。秀姐呵呵地笑着说:“她知道什么?听见你说得苦恼,就急了。倒吓得我要死!”漱芳见浣芳还挂着眼泪,不禁微笑说:“你要哭,等我死了多哭两声吧。”秀姐说:“你也别说了,再说,她又要哭啦!”回头看看妆台上摆的自鸣钟,对浣芳说:“已经十二点多,姐夫也要睡了。你到我房间里去睡吧。”说着,牵了浣芳的手就要走。浣芳不肯去,说:“我就在这里藤椅上睡好了。”秀姐说:“藤椅上怎么能睡?听话,快跟妈走吧。”浣芳又急得要哭,玉甫说:“就让她在这里床上睡吧。这张大床,三个人睡还挺空的。”
秀姐只好依从,又叮嘱了浣芳几句,这才走了。玉甫叫浣芳先睡,浣芳宽去外面的衣服,在漱芳的脚后里床蜷着身子躺下了。玉甫也脱去外衣,只穿贴身衫裤,和漱芳在床上依偎着并坐多时,方才一起躺下。
玉甫想着漱芳的病,心里焦急,哪里睡得着?倒是漱芳体弱乏力,渐渐睡熟。玉甫觉得很热,想翻个身,却被漱芳的一只胳膊搭在胸口上,又不敢惊动,只好轻轻探出一只手来,把被子上盖着的衣服揭去,随手往床里一甩,甩在浣芳身边,听她并没有响动,想也是睡熟了。玉甫回头看看钟,妆台上点的灯台昏昏暗暗,又隔着纱帐,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大约是两点钟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马路上还有车马经过的声音。玉甫觉得清凉了些,渐渐地也要睡去。
朦胧中,忽然漱芳在睡梦里大声叫唤,一只手抓住玉甫胸口的衣服,狠命地往他怀里扎,嘴里直喊:“我不去呀,我不去呀!”玉甫被她惊醒,连说:“我在这里,别怕,别怕!”慌忙坐起,抱住她又摇又拍又喊。漱芳醒过来,两手紧紧抱住玉甫不放,瞪大了眼睛直喘粗气。玉甫问:“是不是做恶梦了?”过了半天,漱芳定了定神,才说:“两个外国人,要拉我去呀!”玉甫说:“一定是你白天看见过外国人,吓着了。”漱芳喘定了,又叹了口气,说:“我腰酸得很。”玉甫说:“要不要我给你捶捶?”漱芳说:“不用,你搂着我。”说着,缩身钻进了被窝儿,侧身向外,让玉甫侧身向里,玉甫用两手搂住她,俩人合抱而睡。漱芳梦见两个外国人来抓她,急得在睡梦中大叫:“我不去呀!我不去呀!”
这么一折腾,吵醒了浣芳,先叫一声“姐夫”,玉甫应了,浣芳就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不见漱芳,又问:“姐姐呢?”玉甫说:“你姐姐睡了。你也睡吧,起来干吗?”浣芳又问:“姐姐睡在哪儿呀!”玉甫说:“在这里呀!”浣芳不信,爬过来掀开被头看见了,方才罢休。玉甫催她快去睡,浣芳爬回去躺下,又叫:“姐夫,你先别睡着,等我睡着了,你再睡。”玉甫随口答应着。一会儿,大家不知不觉全都进入黑甜乡中。
第十九回
问失物瞒客诈求签 限归期怕妻偷摆酒
陶玉甫和漱芳、浣芳同睡一床,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还不醒。大阿金进房来,在床前隔着帐子低声叫:“二少爷,二少爷!”玉甫和漱芳同时惊醒。大阿金呈上一张条子,玉甫看过,说声“知道了”,大阿金下去给送信的回话。
漱芳问:“什么事儿?”玉甫说:“黎篆鸿昨夜接着个电报,说有要紧的事情,今天要回去。我哥叫我呆会儿一起去送送。”漱芳说:“你哥哥倒是真会巴结。”玉甫说:“你睡吧,我去一趟就来。”漱芳说:“昨夜你等于没有睡,送了客早点儿回来,好再睡会儿。”
玉甫穿好衣服刚下床,浣芳也醒了,嚷着说:“姐夫,你怎么喊也不喊我一声就起来了呀?”说着,也爬下床来。玉甫急忙拿过她的衣服来给她披上。漱芳说:“你也多穿点儿,黄浦滩上风大。”
玉甫自己换了一件棉马褂,替浣芳也加上一件棉背心儿。刚收拾完毕,陶云甫的轿子已经抬到。玉甫忙将帐子放下,请云甫进房来坐。云甫问了问漱芳的病情轻重,就催玉甫赶紧洗脸打辫子,吃些点心,然后各自上轿,出东兴里,向黄浦滩抬去。
到了江边,只见一条小火轮船泊在洋行码头,先有一顶官轿、一辆马车,傍岸停着。云甫、玉甫投上名片,黎篆鸿迎进中舱。舱内还有李实夫、李鹤汀叔侄两位,也是来送行的。大家相见就座,说些道别的话。
不久,于老德、朱蔼人也坐着轿子来了。黎篆鸿一见,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蔼人说:“讲妥了,一共八千洋钱。”篆鸿拱手道谢:“费神了。”实夫问是什么事情,篆鸿说:“买两样旧东西。”老德说:“东西总算不错,价钱却够可以的。单是一只景泰窑花瓶,就要三千洋钱呢!”实夫咋舌摇头说:“别去买啦,要它干吗?”篆鸿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又说了会儿闲话,要开船了,大家告辞登岸,篆鸿、老德送到船头,云甫、玉甫、蔼人各自上轿,实夫与鹤汀上了马车,互相拱了拱手,就起轿扬鞭,各奔东西。
李实夫和李鹤汀坐着马车,一直到四马路尚仁里停下。实夫知道鹤汀要到杨媛媛家去,就推说有事,不肯同行。鹤汀也知道实夫的脾气,不便勉强,就别了叔叔,独自进了胡同。
实夫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见天色还早,到哪里去好呢?心想不如还是去叨扰诸十全的一顿便饭吧。当即一直朝西,到大兴里,刚跨进十全家门口,只见客堂里坐着一个老婆子,就是花雨楼见过眯缝着眼睛拉皮条的那个。实夫心里好生奇怪。诸三姐看见,先嚷了一声:“哎哟,李老爷来了!”急忙迎出天井,一把拽住实夫的袖子,拉进客堂。那老婆子见来客了,就起身告辞。三姐也不留她,只说:“有工夫了来玩儿。”三姐送走了老婆子回来,对实夫说:“李老爷,请楼上去吧。”
实夫到了楼上,房内空无一人。诸三姐一面划火柴点烟灯,一面说:“李老爷,对不起,十全去烧香,也快要回来了。您先抽口烟,我去沏茶。”
诸三姐正要走,实夫叫住,问她那个老婆子是什么人。三姐说:“如今大家都叫她郭姥姥,是我的姐姐。李老爷可认识她?”实夫说:“我不认识她,不过在花雨楼上见过她几次了。”三姐说:
“李老爷,你怎么会不认识她?说起来你就知道了。她就是我们七姊妹的大姐呀。从前,我们七个小姊妹,彼此都挺说得来的,就结拜了,大家一起做生意,一起玩儿,在上海也算是有点儿名气的呢。李老爷,您可看见过照相馆橱窗里挂的‘七姊妹’照片,那就是我们哪!”实夫惊讶地说:“你就是七姊妹里的?怎么以前一直没有提起呀?”三姐说:“可不是我一提七姊妹,李老爷就知道了?只是如今的七姊妹,可比不得从前啦,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只剩下我们三个啦。郭姥姥是大姐,如今落得这个样子。我排行第三。第二个姐姐,就叫黄二姐,算是最好的了:买了几个讨人,自己开堂子,生意倒还挺好的。”实夫问:“现在你大姐干什么?”三姐说:“提起我大姐来,真叫没法儿说。本事算她最大,就是运气不好。前年她还找到了一头生意,刚刚做了两个月,就被新衙门抓走了,说她是拐卖人口,关了一年多,去年年底刚刚放出来。”黎篆鸿因事回家,云甫、玉甫、蔼人等送到轮船码头,拱手道别。
实夫正想再问,忽听得楼下门铃摇响。三姐说:“十全回来了。”急忙迎下楼去。实夫隔着玻璃窗往下一望,见十全已经进门,后面却还跟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穿着玄色湖绉夹袍,白灰宁绸棉褂。实夫估计是新打的一户野鸡客人,就留心侧耳去听。听得三姐迎到楼下客堂里,跟那小伙子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子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说完了话,三姐就到厨房去沏好了茶,送上楼来。
实夫站起来想走,三姐拉住了低声说:“李老爷别走哇!你以为这是谁?他就是十全的男人,刚才陪十全一起去庙里烧香。我说楼上有女客,他不敢上来的,就要走了。李老爷,您再坐一会儿,对不起了。”实夫不免失惊,说:“她有这么一个男人!要是他一定要上楼来,怎么办呢?”三姐说:“李老爷放心。他怎么敢上来?就是上来了,有我在这里,也不要紧的。”
实夫重又坐下。三姐下楼去张罗了一会儿,那后生果然走了。十全送出门口,回身又到厨房跟三姐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上楼来陪实夫。实夫问:“这是你男人吗?”十全含笑不答。实夫还紧着问,十全嗔着说:“你问他干什么?”实夫说:“问问你男人有什么关系?怕有人来抢走你的不成?”十全说:“不要你问。”实夫笑着说:“哎哟,有个男人,稀奇得连问一声都不肯。”十全伸手在实夫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实夫大叫一声:“啊唷喂!”十全问:“你还说吗?”实夫连忙求饶:“不说了,不说了!”十全这才放手。
十全走开,实夫又嬉皮笑脸地说:“你的男人倒是实在不错呀,年纪又轻,长相又好,就是一身衣裳,也穿得整整齐齐,你真是好福气。”十全听了,猛地扑了过去,把实夫掀倒在烟榻上,两手在他肋下乱搔乱戳。实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拉子都流出来了。正不得开交,幸好三姐来问中饭吃什么,十全才讪讪地走开。三姐扶起实夫,笑着说:“李老爷,你也怕呵痒痒啊?跟她男人也差不多。”实夫说:“你还提她的男人呢,就为我问起她男人,她生气了,才跟我吵呢。”三姐问:“你说了她男人什么,惹她生气了?”实夫说:“我说她男人好,没说别的。”三姐说:“你说他好,她只当你调皮,跟她开玩笑,是吗?”
实夫微笑点头。偷眼去看十全,只见她羞得满面绯红,靠窗坐着,低头在剔指甲。三姐问:“李老爷,中午吃什么,我去叫菜。”实夫随便说了两样,三姐立即去叫。
实夫抽了两口烟,叫十全坐近前来说话。十全从怀里摸出一张签诗来递给实夫,要他详解。实夫故意问:“可是问生意好不好?”十全嗔着说:“你真坏,我做什么生意呀?”实夫说:“那么是问你男人?”十全猛地又叉起两只手。实夫慌忙起身躲避,连声告饶。十全一把将签诗抢回去,说:“不要你详了。”实夫涎着脸伸手去讨,说:“别动气,我来念给你听。”十全把签诗撂在桌子上,说:“我不听!”实夫把签诗拿过来看了看,正色说:“这个签虽然是中平,诗句倒挺好的,就是上上签①,也不过如此。”十全听说,回头向桌上一看,实夫指着签诗说:“你看,这几句不是说得很好吗?”十全说:“到底怎么个好法,你读来我听听。”实夫忙说:“好,好,我来念,我来念。”取过签诗来,将中间的四句丢开,单念旁边注解的四句:
--------
① 当时文盲众多,庙宇佛殿里的签诗又大都是些模棱两可、 晦涩难懂的句子,因此把签诗按凶吉祸福分成上上、上、中平、下、下下五个等级,让求签的人拿到签诗以后心里先有个底儿,然后再去找识字的人详解诗文。
媒到婚姻遂,医来疾病除;
行人虽未至,失物自无虞。
念完了,十全还是茫然不解,实夫又逐句讲解了一番。十全问:“什么叫做‘医来’?”实夫说:“‘医来’就是说医生请来了。全句是说:请来了医生,病就好了。”十全又问:“到哪里去请医生?”实夫说:“这个诗签上倒是没有说。你生什么病,要请医生?”十全推说:“没什么病。”实夫说:“你要请医生,问我好了。我有个朋友,内外科都会,真正好本事;随便什么稀奇古怪的病,只要他一号脉,就全明白了。要不要去请他来?”十全说:“我又没病,请医生来做什么?”实夫说:“不是你自己问我到哪里去请医生的吗?”十全自己也觉得好笑。正好三姐叫菜回来,打断了话头。
吃过了饭,实夫要到花雨楼去吸烟,十全虽然没有再三挽留,却叮咛说:“呆会儿早点儿来,在这里吃晚饭。我等你。”实夫答应着下楼去。三姐也赶过来叮嘱了几句,一直送到大门外。
实夫出了大兴里,从四马路慢慢地向东走去,刚经过尚仁里口,恰巧碰见罗子富、王莲生、朱蔼人和姚季莼四个人从东边走了过来。实夫还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早被季莼一把拉住,说:“妙极了,一起去!”
实夫极力推托,仍被姚季莼拉进了尚仁里,到了卫霞仙家。只见客堂中央挂一轴神像,四个尼姑对坐宣卷①,香烟缭绕,钟鼓悠扬。实夫心中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季莼让众人上楼,霞仙接见,刚刚坐定,季莼就对大姐儿阿巧说:“喊下去,台面摆起来。”实夫说:“我刚刚吃过饭,怎么吃得下?”季莼说:“谁不是刚吃过?你吃不下么,就请坐会儿,先聊聊。”蔼人问:“实翁是不是急于要用烟?”霞仙说:“烟嘛,我这里有哇!”实夫还让别人先吸,莲生说:“我们都刚刚吸过,你请吧!”
--------
① 宣卷──也叫“讲经”,是一种小型的家庭佛教仪式。所宣讲的经卷,称为“宝卷”,是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民间讲唱文学,早在唐宋时代即已出现。江浙等地,从元明时代开始,寺庙中每逢佛教节日,就由尼僧或善男信女宣讲“宝卷”,本是一种宗教集会。发展到清代,“宣卷”走向民间,曲目题材逐渐扩大,并分为两支:一支仍由尼僧经营,进入家庭,作为一种小型的经忏道场出现;另一支由专业的演员演唱,或由地方戏曲的演员兼唱,作为一种娱乐形式出现,在大庭广众中演出。又因流行地区的不同,分为苏州宣卷、四明宣卷等流派。最早的宣卷,讲唱的都是佛教故事(例如讲述观世音出世成佛故事的《香山宝卷》),可以说是宗教与娱乐相结合的形式;后来取材于民间故事的宝卷(例如《梁山伯宝卷》等)日益流行,就完全是娱乐形式,与宗教无关了。本文所写,属于前一种。
实夫知道不能脱身了,只好躺到榻床上去吸起烟来。季莼去开局票,先写了子富和蔼人两位的局,回头问莲生:“是不是两个一起叫?”莲生忙摇手说:“就叫小红一个吧。”问到实夫叫谁,实夫还没说出,众人一齐说:“当然是屠明珠喽!”实夫正要阻挡,季莼已经把局票写好交了下去,又连声催叫“起手巾”。
实夫刚吸了三口烟,还没有过瘾,见季莼如此着急,就问:
“你要请我们吃酒,晚点儿也不要紧嘛,急什么呀?”子富笑着说:“要紧是不要紧,要是豁得出去,不怕两个波罗盖儿①受苦,就晚点儿也可以。”实夫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季莼赶紧解释说:“因为今天宣卷,咱们早点儿吃完了,等会儿再有客人来,房间就空出来了。”霞仙故意说:“谁要你腾房间?你要是愿意晚点儿吃,就晚点儿吃好了。”随即回头吩咐阿巧:“下面去说一声,局票慢点儿发,呆会儿再吃啦!”
--------
① 波罗盖儿──膝盖儿。李实夫被姚季莼拉进了尚仁里,只见客堂中央挂一轴神像,四个尼姑对坐宣卷。
阿巧不明就里,答应一声正要走,季莼连忙喊住:“别去说了,台面都摆好了嘛。”霞仙说:“台面就让它摆在那里好了。”季莼说:“我肚子饿极了呢,就这会儿吃了吧。”
霞仙说:“你不是说刚刚吃过饭么?要不要先吃点儿点心点点心?”说着,又吩咐阿巧去买点心。季莼被捉弄得没奈何,只得低声央告说:“谢谢你,别难为我了。”霞仙“嗤”地一声笑了起来:“那么你干吗倒说是为了我呀?是我叫你早点儿吃吗?”季莼连连说:“不是,不是。”
霞仙这才罢了,咕哝着说:“人人怕老婆,也没有像你怕成这个样子的,真叫少有!”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季莼涎着脸无可掩饰,幸亏外场起手巾上来,季莼就借机请大家入席。
酒过三巡,黄翠凤、沈小红、林素芬陆续到来,只有屠明珠后到。蔼人手指着实夫对明珠说:“他在跟黎大人吃醋呢,不肯叫你。”明珠说:“他跟黎大人吃什么醋哇?他不肯叫我,不是吃醋,是他找到了好户头,想叫别人,你知道吗?”实夫问:“想叫谁呀?”明珠说:“谁知道你呀!”实夫嘿嘿讪笑,莲生也笑着说:“做客人也实在不好做:你三天不去叫她的局,她就瞎说,总说是叫了别人了。都这样的。”沈小红坐在他背后,冷丁接了一句说:“倒不是瞎说吧?”子富大笑起来:“什么不是瞎说呀?客人在瞎说,倌人也在瞎说!眼下是在喝酒,瞎说个什么!”季莼喝了一声采,叫阿巧取大杯来,摆庄豁拳,闹了一阵。等到酒阑局散,太阳也偏西了。
子富因为季莼要早些回家,不敢放量,覆杯告醉。季莼就叫拿干稀饭来。实夫饭也不吃,就告辞了。莲生、蔼人只吃了一口,急于要去吸烟,也匆匆辞去。只有子富吃了两碗干饭,擦过了脸才走。季莼要与子富同行,霞仙拉住说:“我这里的客人还没有来呢,你就要让房间啦?”季莼笑着说:“快要来了。”霞仙说:“即便来了,让他们到亭子间去,你给我在这里坐着,不要你让。”季莼又作揖谢罪,然后跟着子富下楼。轿班都已经在门口伺候着。季莼跟子富作揖告别,自回公馆。
第二十回
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买首饰赌嘴伤感情
罗子富离开了尚仁里卫霞仙家,却不坐轿,叫轿班抬了空轿子在后面跟着,向南转了一个弯,就到了中弄黄翠凤家。进门正想上楼,只见楼梯边黄二姐住的小房间开着门,有个老头儿脸朝外坐着。子富也不理会。到了楼上,黄二姐却在房间里;翠凤沉着脸,噘着嘴,坐在一旁吸水烟,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子富进房,二姐站起来叫声“罗老爷”,问:“台面散了?”子富随口答应一声坐下。翠凤管自吸烟,竟不搭话。子富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便做声。
过了一会儿,翠凤忽然说:“你自己算算看,多大年纪了?再要去轧姘头,还要脸吗?”二姐自觉惭愧,也没有一句回言。因为子富在场,翠凤也不便多说。又过了好一会儿,翠凤这才放下水烟筒问子富:“你带着洋钱没有?”子富忙应声说:“有,有。”从身边摸出个皮夹子来递给翠凤。
翠凤打开一看,皮夹里有许多银行钞票。翠凤只拣一张拾圆的抽出,把皮夹子还给子富,然后把那张钞票一扔扔给了黄二姐,大声说:“再拿去贴给他们吧!”二姐羞得没处躲藏,收起钞票,装个笑脸说:“不是的呀……”翠凤说:“我也不来说你了,看你没钱了,再去问谁借。”二姐笑着说:“你放心,再也不会问你借了。──谢谢罗老爷,难为您了。”说着,讪讪地笑着下楼去。翠凤还在嘟囔:“你要是知道难为,倒好了。”
子富问:“她要洋钱去干什么?”翠凤皱眉说:“我妈真正讨厌!不是我说她,有了洋钱,都让姘头借了去;等到自己要用了,再来问我讨。说说她,跟我真真假假的,随便你打也好骂也好,过两天她又全忘了,还那样。我也拿她没有办法。”子富问:“她的姘头是谁呀? ”翠凤说:“算算她的姘头,简直无数。老姘头甭去说了,就是眼下的姘头也有好几个呢。你看她年纪这么大了,哪有一点儿规矩呀?”子富问:“小房间里有个老老头儿,可是她的姘头? ”翠凤说:“那个老老头儿是裁缝张师傅,不是她姘头。这会儿就是为了开销他的裁缝账,钱数凑不齐,才来问我要钱的呀。”
子富微笑,不再问起。俩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赵妈搬上晚饭来,子富说已经吃过,翠凤就叫妹妹黄金凤来同吃。还没有吃完,楼下外场高声喊:“大先生出局喽!”翠凤也高声问:“什么地方?”外场答:“后马路!”翠凤又应一声:“来了!”子富问:“后马路什么地方?”翠凤说:“还是钱公馆。他那里是牌局,去了就要我代碰和。要是没人来叫转局,就要一直碰下去,不许我走。有时候两三个钟头坐在那里,烦死人了。”子富说:“你觉得烦,不会不去么?”翠凤说:“叫局怎么好不去?我妈要说我的。”子富说:“你妈还敢来说你?”翠凤说:“我妈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我妈当然不说我;要是差着点儿,我妈肯答应吗?”
翠凤急着要去出局,慌忙吃完了晚饭,就叫小阿宝打水来洗脸。赵妈取出出局衣裳,翠凤一面换,一面叮嘱子富:“你坐在这里,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回头吩咐金凤:“你在这里陪着罗老爷,别走开。”又叫小阿宝把珠凤也喊了来一起陪坐。然后赵妈提了琵琶和水烟筒袋,和翠凤一起下楼走了。
黄翠凤到了后马路钱公馆门前下轿,看见客厅里灯烛辉煌,又听见高声豁拳,只以为是酒局;进去一看,席上只有杨柳堂、吕杰臣、陶云甫和主人钱子刚四位,才知道是碰和的便饭。
杨柳堂一见黄翠凤,立刻就嚷了起来:“来得正好,请你喝两杯酒。”说着,端起一只鸡缸杯来,送到了翠凤嘴边。翠凤侧首让过,说:“我不喝。”柳堂还要纠缠,翠凤不理,管自在靠墙的交椅上坐下。钱子刚忙起身向柳堂说:“你去豁拳,把酒给我。”柳堂把酒递给子刚,归座跟杰臣豁拳。子刚端着酒杯,对翠凤说:“我们四个在‘抓赢家’,我一连输了十拳,喝了八杯,还剩两杯。你要是喝得下去,替我代一杯,好不好?”翠凤听说,接过酒来,一口喝干,递还杯子,又说:“还有一杯,也去拿来。”子刚说:“就剩一杯了,让赵妈代了吧。”赵妈从桌上端起一杯酒来,也喝了。
云甫看见,故意去损柳堂说:“你呀,太没有面子了。一样一杯酒,子刚叫她代,你看她喝得多痛快!”翠凤说:“你可真会说话。喝杯酒也有这许多说头。一样是朋友,你帮着杨老爷来说我,岂不等于在说钱老爷?”杰臣说:“这会儿我输了,你也替我代一杯,好叫他说不出什么来。怎么样?”翠凤说:“吕老爷,这杯酒,本来是可以代的,可是刚才让他说了,就不能代了。”柳堂催杰臣:“别罗嗦了,快点儿喝吧,喝完了好碰和。”翠凤问:“碰过了没有?”子刚说:“碰过四圈了,还有四圈。”杰臣喝了输酒,指着云甫说:“该你来抓赢家了。”云甫就和柳堂豁起拳来。
翠凤生怕又要代酒,假装随喜①,避入左厢书房。只见书房中央一张方桌,桌上摊着和牌②、筹码,转圈儿四张交椅,桌子四角四个烛台,蜡烛都已经吹灭,只有靠窗的烟榻上还亮着烟灯,就在下手坐下。随后子刚也来到书房里,在烟榻上手躺下吸烟。翠凤问:“我妈可曾向你借过钱?”子刚说:“借倒是没借。前天夜里我跟她说话,她说如今开销大,钱还没有收上来,过不去,好像要问我借;后来说到了别的事情上去,她也就没有提起。”翠凤说:“我妈的心思重得很,你倒要当心点儿。上次你给我镶了一副钏子,她跟我说:‘钱老爷一直来没生意做,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洋钱。’我说:‘客人的洋钱嘛,你管他哪里来的呢。’她说:‘我没钱用,不知道洋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想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
① 随喜──本是佛家语,指香客在佛殿参观,这里指随便走走。
② 和牌──“和牌”一词,专指“碰和”用的木版印刷的长条形纸牌。当时纸质的“和牌”正向骨质的“麻将牌”过度,因此“和牌”往往与“麻将牌”混称,“碰和”也与“打麻将”混称。根据本书的上下文和原插图看,这里说的“和牌”,就是“麻将牌”;“碰和”就是打麻将。
子刚说:“你叫我当心点儿,是不是当心她要借钱?”翠凤说:“她要是向你借钱,你一定不要借给她。随便什么东西,你都不要给我买。你这会儿就说明了是买给我的,过两天终归还是她的东西。她这个人一点儿也不懂得好歹,倒好像你洋钱多得不得了,害得她眼红死了。你不买反倒没事儿。”子刚说:“她一向来对你还是不错的,如今她打错了算盘,对你不相信了,是吧?”翠凤说:“一点儿不错。现在她是存心难为我。前月底有个客人动身,付了一百块洋钱局账。她有了洋钱,十块二十块的,都借给姘头了;今天要付裁缝账,没有钱了,倒来向我要。我说:‘我哪儿有钱呢?出局的衣裳,当然要你做的。你知道今天要付裁缝账,为什么把钱都借给姘头了?’让我闹了一场,她倒不吭声了。”子刚问:“那么今天你可曾有钱给了她?”翠凤说:“只为是第一次,绷绷她的面子,我从姓罗的那里借了十块洋钱给了她。依照她的心思,倒不是想借姓罗的洋钱,而是想叫我来把你请去向你借,再要多借点儿,那才称心。”
子刚说:“要是这样,她没有借到我的钱,怎么会称心?要是她来问我借,我倒也不好回绝她。”翠凤说:“你不借也没有关系。难道就应该借给她?你说:‘我一直没有生意好做,没有钱。’不是很合乎情理的吗?到了节下,拢共叫几个局,应该付多少钱,局账算清了,她还能说你什么?”子刚说:“她不过就是要借钱,就随便借点儿给她,也有限得很。再维持两节,等你赎了身,就好了。”
翠凤说:“我不干。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一定要借钱给她?是不是洋钱真的太多了?你洋钱多,等我赎了身,借给我吧。”子刚问:“这会儿你可想赎身?”翠凤连忙摇手,叫她别说;再回头向外一看,见一个人影影绰绰站在碧纱屏风前面,急问:“谁呀?”那人听见,拍手大笑。走出来一看,原来是吕杰臣。
子刚丢下烟枪坐了起来,笑着说:“你在这里吓人!”杰臣说:“我是在这里捉奸呢!你们两个,还要不要鼻子啦?就算是要偷局①,也要等我们客人散了,两个人消消停停地上床啊,怎么一会儿也等不及了?”翠凤啐了他一口说:“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
--------
①偷局──妓院规矩:妓女出局,只能陪酒唱曲,不能上床。借出局机会上床的,就叫做“偷局”。这在嫖界也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
杰臣还要打几句哈哈,被子刚拉回客堂归座。柳堂说:“我输了拳,酒也没人代,你做主人的倒找乐子去了。”云甫说:“这会儿你去找乐子,等会儿碰和肯定多输点儿。”子刚只是笑笑,并不争辩。
四人用过晚饭,又一同回到书房,点上蜡烛继续碰和。子刚饭后要吸烟过瘾,就让翠凤代碰。碰了两圈,翠凤倒赢了许多,越发高兴。叫过赵妈来附耳叮嘱了一些话,赵妈领会,独自踅回家中,上楼寻找子富,不料子富不在房中,只有珠凤趴在桌上打瞌睡。赵妈揪着珠凤的耳朵问:“罗老爷呢?”珠凤被揪醒了,翻着两个大白眼珠子半天回答不出;问了几遍,这才说:“罗老爷去了呀!”赵妈问:“到哪里去了?”珠凤说:“不知道哇!”气得赵妈用手指头在珠凤的太阳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又下楼去问黄二姐。二姐说:“罗老爷让朋友请到吴雪香家吃酒去了。你去跟大先生说,叫她早点儿回来去转局。”赵妈说:“那么等罗老爷的局票到了,我带去吧。这会儿去叫,她也不肯回来的呀。”钱子刚躺在烟榻上和翠凤聊天,忽然发现有个人影影绰绰地躲在碧纱屏风后面偷听……
等了好久,才接到罗子富的局票,果然是叫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的。赵妈拿着局票,到了后马路钱公馆,一进门,见左厢书房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光,知道碰和已经结束,客人也都散了,就转身走进右厢内室,见了子刚的正妻,叫声“太太”。
钱太太眉开眼笑地说:“是不是来接先生回去?先生在楼上,你就在这里等会儿吧。”赵妈只得坐下,慢慢说出要去转局的话头。钱太太说:“先生要转局嘛,还是早点儿去吧,去晚了不好。你到楼梯底下去叫一声好了。”
赵妈急忙跑到后半间,仰起脖子高声叫“大先生”,楼上不见答应;又连叫两声,说:“要转局去呀!”还是没人答应。钱太太说:“别喊了,先生听见了。”赵妈没法,只得回到前半间跟钱太太对坐闲话。
一会儿,听见翠凤的脚步声下楼来了。赵妈忙提起琵琶和水烟筒袋迎上前去。翠凤生气地嗔着说:“什么要紧事儿,哇啦哇啦地叫得个难听。”钱太太代为分辩说:“她倒是没做错,只为票头来了好一会儿了,怕去晚了不好,喊你一声,好早点儿去。”翠凤不便再说什么,又站住跟钱太太说了两句,这才道谢辞行。钱太太一直送到客堂前面,看着翠凤上了轿子,方才回去。
赵妈跟在轿子后面,抬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搀着翠凤到了台面上。只见客人、倌人、老妈子、大姐儿挤得密密层层的,没有半点儿空隙。罗子富的座后紧靠妆台,更其挤不进去。正好子富和莲生坐并排,莲生叫的局是张蕙贞,见了黄翠凤,就挪开自己坐的凳子,招呼说:“翠凤阿哥,这边来呀。”又招呼赵妈,显得非常殷勤,格外亲密。
翠凤见蕙贞头上手上戴的首饰熠熠生光,知道是新办的,就拉过她的手来看了看,说:“如今名字戒指也老式了。”蕙贞见翠凤头上插着一对翡翠双莲蓬,想要看看。翠凤拔下一只来递给她,蕙贞看了说:“这翡翠倒不错。”
王莲生的下首,就是主人葛仲英的座位。他背后的吴雪香听见蕙贞称赞,也伸过头来看了看,问翠凤说: “多少洋钱买的?”翠凤说是八块。雪香忙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来比,蕙贞见是全绿的,就说:“也不错嘛。”蕙贞负气地说:“也不错?我这一对花四十块洋钱买的呢,可是` 也不错‘!”
翠凤听说,从雪香手里接过来估量了一下,问:“可是你亲自买的?”雪香说:“买是客人去买来的,就在城隍庙茶会上。他们都说不贵,要是在珠宝店里,哪儿买得到哇!”蕙贞说:“我倒是看不出来。拿她那一对来比比,好像是好点儿。”雪香说:“翡翠这种东西,讲究大得很,稍微好一点儿的,就不大看得见。我这一对莲蓬,随便什么首饰都比不过它。四十块洋钱,是要这个价儿。”
翠凤微笑着把莲蓬还给雪香。蕙贞也把莲蓬还给翠凤。仲英正在打庄,约略听见雪香说话,等到三拳豁完,回头问雪香:“什么东西,要四十块洋钱?”雪香就把莲蓬递给仲英。仲英接过去看了看说:“你上当了,哪儿值四十块洋钱哪,买起来,不过十块洋钱光景。”雪香说:“你懂得什么!自己不识货,还来瞎说。十块洋钱你去买买看!”子富说:“拿过来我看看!”劈手接过莲蓬去。翠凤说:“你也是个不识货的,看什么?”子富大笑:“我真的不识货。”就又把莲蓬递给莲生。
莲生对蕙贞说:“比你头上那一对好多了。”蕙贞说:“那个当然,我的一对,怎么能跟她的比?”雪香接嘴说:“你也有哇?给我看看!”蕙贞说:“我这一对一点儿也不好,正想再去买一对呢。”说着,从头上拔下一只来,递了过去。雪香问:“几块洋钱?”蕙贞笑着说:“你的一对,能买我的十对。”雪香说:“四块洋钱,当然没有好东西了。你再要买,宁可价钱大点儿。价钱大的东西总是好的。”蕙贞笑着,随即接过莲生手上的莲蓬,跟雪香换了过来。
这时候轮到子富摆庄,“五魁”“对手”之声有如春雷震耳,才把雪香的这一场翡翠之争剪断了。
场面上,除了子富和莲生之外,都是钱庄里的朋友。大家见仲英和雪香恩爱缠绵,意不在酒,也就不肯放量,勉强把子富的庄打完,就匆匆终席各自散去。
雪香等客人散尽了,跟仲英不依说:“我说话,你应该帮我两句,才显出你跟我好来;怎么你不来帮我,反倒来找我的碴儿,真叫怪了。我这对莲蓬值四十块洋钱,不是我骗你,你不信,去问小妹姐好了。你怕我要你拿出四十块洋钱来,急得连忙说只值十块。就是十块嘛,也不是你去给我买来的呀!你就给我买过一只洋铜的钏子和一只表,也说是三十几块洋钱;一说到我自己的东西,就不值钱了。你心里只当我是个下等倌人,哪里买得起四十块洋钱的翡翠莲蓬?像我这样儿的,只配拿洋铜的钏子来当金钏子戴戴,对吗?”
一顿夹七夹八的胡话,倒说得仲英好笑起来,说:“这有什么要紧?就是四十块,也跟我没关系呀!”雪香说:“那么你干吗要说十块呢?你说只值十块,那么你照样给我买一对来。我正要再买一副头面呢,洋钱我自己出好了,你去给我买。”仲英说:“好了,好了!我去给你买,还不行么?”雪香说:“你这是在敷衍我。我明天就要的。”仲英说:“我今天夜里就去买,好不好?”雪香说:“好哇,你去买吧。”
仲英真的取马褂来穿上,正好小妹姐进房,忙问:“二少爷干吗?”正要拦阻,雪香丢个眼色,叫她甭拦。仲英套上扳指,
挂上表袋,手拿折扇,笑对雪香说:“我走了。”雪香一把拉住问:“你到哪里去?”仲英说:“你叫我去买东西呀!”雪香说:“好的,我跟你一起去。”说着,拉了仲英的手就往外走。仲英真的取马褂来穿上,正好小妹姐进房,忙问:“二少爷干吗?”雪香丢个眼色,叫她别拦。
俩人走到帘子前面,仲英站住不走了。雪香尽力要拉他出门外去。小妹姐在后面拍手大笑。客堂里的外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来询问。小妹姐做好做歹把他们劝进房里,又帮仲英脱去了马褂。
雪香噘着嘴坐在一旁,仲英只是嘿嘿讪笑。小妹姐也呵呵地笑着说:“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成天哭哭笑笑,也不知道为了些什么,真不怕人家笑话?”仲英说:“对不起,倒惹得你老太太讨厌了。”小妹姐说:“确实,我可真的气死了。”说着,笑着走了出去。
仲英走到雪香面前,低声笑着说:“听见了吗?让人家看笑话!什么事儿也没有,瞎吵一通,算什么呀?”雪香不由得“嗤”地笑了起来:“你还跟我犟不犟了?”仲英说:“好了,你赢了,还不行么?”俩人相对一笑,又和好如初。仲英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就说:“天儿不早了,咱们睡吧。”雪香问:“还吃点儿稀饭吗?”仲英说不吃了。雪香就叫小妹姐进来铺床,准备睡觉。
第二十一回
外甥女难当小大姐 少奶奶愣充河东狮
小妹姐正为仲英、雪香铺床叠被,准备睡觉,忽然一个小大姐儿推开房门,跑进房里,叫了一声“舅妈”,就用袖子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妹姐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外甥女,名叫阿巧,在卫霞仙家里当小大姐儿的,忙问她:“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阿巧说:“我不干了。”小妹姐愣神看了阿巧半天,疑惑地问:“可是跟人家吵架了?”阿巧摇摇头说:“不是的。今天早晨我擦烟灯,把一个玻璃罩子打碎了,她们要我赔。我到洋货店去买了一只回来,她们嫌不好,要我换一家洋货店再买一只好的。我买回来,她们还说不好,要我拿去换, 还叫我带上打碎的玻璃罩做样子,一定要原样的。洋货店里说原样的要两角洋钱,还不能换,只能再买一只。我在她们那里干活儿, 一个月只挣一块洋钱;从正月里做下来,还不到三块洋钱,早就寄到乡下去了,哪儿还有两角洋钱哪!”
小妹姐听说,倒笑了起来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你这个小孩子也真少见!你把玻璃罩放在这里,明天我给你去买。”阿巧带着哭腔说:“舅妈,不是的呀,她们那里的活儿,我实在干不下去呀。早晨一起来,三只烟灯,八只水烟筒,都要我去收拾。还有三间房间,扫地,擦桌子,倒痰盂,样样都是我做。下半天洗衣服,那么多衣服就交给我一个人洗。一天到晚根本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客人碰和,碰到天亮,我也得整夜熬着不能睡,等到他们去睡觉了,我还要收拾房间。”
小妹姐说:“她们不是还有两个大姐儿吗,都干什么去了?”阿巧说:“她们两个哪儿肯干活儿啊!十二点钟喊她们起来,吃过中饭,就不过给先生梳一个头。梳好了头,没有事情了,就躺在榻床上抽鸦片烟;有客人来了,就跟客人讲讲笑笑,舒服得很。我么,拧手巾把儿,装水烟,忙得个要死。到了月底分小账,她们三四块,五六块,我么连一个小铜钱也见不着。”说到这里,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妹姐正色说:“你只管你自己干活儿,不要去学她们的样儿。她们分小账,你也不要眼红。你刚刚去做,当然要吃亏点儿;等到你也会梳个头什么的,就好了。我跟你明说了吧,你从乡下出来找事儿做,头一家人家就做不好,以后你想干什么?还有哪家人家肯要你呀?”
阿巧呜咽着说:“舅妈,你不知道,单是干活儿,苦点儿累点儿都好说,我在那里干活儿,她们还要跟我闹。我不跟她们闹,她们就不高兴,跑去告诉阿妈,说我不肯干活儿。碰见那些会闹的客人,她们就跟客人串通了来捉弄我:一个客人拉住我的手,一个客人摁住我的脚,她们两个就来脱我的裤子……”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
一番话,引得仲英、雪香都好笑起来。小妹姐也笑了,急忙问:“让她们脱下来了吗?”阿巧哭着说:“怎么没脱下来?倒是先生看不过去,拉起我来。阿妈知道了,倒说我小孩子家就会哭哭笑笑,讨人厌。”
雪香接口说:“那些客人也太没规矩了。人家一个小大姐儿,你脱她裤子,像话吗!”仲英说:“一块洋钱一个月,难道还怕没人家用?不要到她们家去做算了。”小妹姐说:“你就是不想在她们家做,也要等我给你找到了人家才好出来。这会儿你先回去,过两天再说吧。”阿巧又问:“那么烟灯罩要赔吗?”小妹姐说:“你把打碎的留下,明天我去买好了。”又叮嘱:“以后干活儿可得当心点儿。”阿巧答应着,眼泪汪汪地回尚仁里去了。
阿巧回到卫霞仙家,客堂里宣卷的尼姑正在演说《洛阳桥》故事,簇拥着许多闲人在听。阿巧并不理会,一直到后面小房间去见老鸨卫姐,回说:“烟灯罩洋货店里不肯换,我舅妈说,明天她去买。”卫姐问:“你到你舅妈那儿去过了?”阿巧说:“去过了。”卫姐嗔着她说:“一点点儿小事儿,也去告诉你舅妈!是不是告诉了你舅妈就不要赔了?”
阿巧不敢顶嘴,踅上楼来,见霞仙房里第二台吃酒的客人还没有散尽。那客人是北信当铺的翟掌柜和几个朝奉①,正是特别爱闹的。阿巧心想:反正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何必再去巴结他们,就不进房,管自到亭子间烟榻上摸索着睡下了。可是前面一阵阵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哪里睡得着?随后又听见抬桌子搬凳子, 还听见哗啦啦骨牌倒在桌上的声音,知道开始碰和了。阿巧正要起来,听得那两个大姐儿出房来喊外场起手巾,又下楼去找阿巧。卫姐说:“阿巧在楼上啊,只怕去睡觉了吧?”一个大姐儿说:“她倒真舒服。你去叫她。”另一个大姐儿说:“我不去叫。她不愿意干,我来干好了。”
--------
① 朝奉──本是宋代的五六品官,后来与“员外”同时被用作对富翁的尊称。明清时代用来专门称呼当铺里比较有身份地位的伙计。
阿巧一听,赌气又睡下。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坐在榻床上,揉揉眼睛,侧耳细听,楼下静悄悄的,宣卷已经散场,霞仙房中碰和也已经停了,外场正搬点心进去,客人和两个大姐儿还在嬉笑打闹。阿巧依然回避,到厨房去洗了脸,就去收拾空房间。
过了一会儿,听见楼下小妹姐进来了,阿巧就溜到房门口去偷听。听见小妹姐到小房间里见了卫姐,把买的灯罩递了过去,问:“是不是这一种?”卫姐呵呵笑着说:“你上了小姑娘的当了,还真去买来呀!我只为她干活儿不小心,说要她赔,好让她以后小心点儿。哪是真要她赔呀!”说着,取出两角洋钱来要还给小妹姐,小妹姐一定不肯收。卫姐只得道谢几句,俩人坐着闲谈。听见卫姐说:“这个小姑娘干活儿倒是不错,就是性格孤僻点儿,不合群。在堂子里当小大姐儿,难免有客人要跟她打打闹闹,可她就是想不开,谁要是跟她开开玩笑,她就不高兴。……”阿巧听见舅妈进了卫姐的房间,就悄悄儿溜到房门口去偷听。
阿巧听到这里,越发生气,不想再听,回到空房间继续收拾。等到小妹姐辞别卫姐要走了,急忙赶上去,一直送到胡同口,才问:“舅妈,什么时候给我去找地方?”小妹姐说:“你怎么这么急呀!就是有地方,也要过了这个节嘛!这会儿哪儿去找?”阿巧听舅妈这么说,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怏怏而回。
过了几天,这一天是三月十四,阿巧早起,正在楼下客堂里擦水烟筒,忽然看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个老妈子打起轿帘,搀出一个半老的妇人来,举止大方,装饰典雅,像是哪家的奶奶。那妇人怒气冲冲,挺直了胸脯走进大门,就大声地问:“这里是卫霞仙家吗?”阿巧应了一声“是的”。那奶奶也不再问,带着老妈子就上楼梯。阿巧觉得奇怪,到门口问了轿班,才知道是姚季莼的正室,急忙跑到小房间告诉卫姐。卫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和阿巧飞奔上楼,和姚奶奶一起都进入霞仙的房间里去。
这时候霞仙正坐在窗前梳头,姚奶奶进来,就指着她高声问:“你就是卫霞仙吗?”霞仙抬头一看,不免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姚奶奶一番,这才冷冷地答:“我就是卫霞仙,你是什么人?”姚奶奶俨然地在交椅上坐下,嚷着说:“不跟你说话!二少爷呢?叫他出来!”
霞仙早猜到了几分来意,仍冷冷地回答说:“你问哪个二少爷呀?二少爷是你什么人?”姚奶奶大吼大叫,手指头直点到霞仙的鼻子跟前:“你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你不知道二少爷是我男人?是你把二少爷迷住了,今天要你认识认识我是谁!”说着,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好像就要扑了上去。霞仙见是这般光景,不禁哑然失笑,也没有回答她。阿巧胆小怕事,急忙取来茶碗,撮进茶叶,喊外场来沏上,端了过去说:“姚奶奶请用茶。”又捧上水烟筒说:“姚奶奶请抽烟,我来装。”卫姐也急忙摁住姚奶奶,没口地分辩:“二少爷这里不大来的呀,如今好久没来啦!真正难得叫个局,酒也从来没吃过。姚奶奶别去听人家瞎说。”卫霞仙正坐在窗前梳头,姚奶奶进来,俨然地在交椅上坐下,嚷着说:“二少爷呢?叫他出来!”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劝解的时候,忽然霞仙吆喝了一声:“别说了!瞎说些什么呀!”回头这才对姚奶奶朗朗地说:“你家的男人么,应该到你自己府上去找哇!你什么时候交给了我,这会儿到这里来找男人?我们堂子里没到你府上去请客人,你倒上我们堂子里来找起男人来了,岂不是笑话?我们开堂子,做的是生意,来的都是客,可不管他是谁的男人。是不是你家的男人,就不许我做呀?老实跟你说吧:二少爷在你府上,是你男人;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了。你有本事,应该把你家男人看住了,干吗放他到我们这里来呀?客人到了我们这儿,你想把他拉回去,你去打听打听,上海洋场上可有这个规矩?这会儿甭说二少爷没来,就是来了,你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吗?你欺负你男人,我管不着;要是欺负了我的客人,哼哼,你可得当心点儿!二少爷怕你,我可不认识你是什么奶奶!”
一席话,说得姚奶奶哑口无言,涨得彻耳通红,几乎迸出眼泪来。正想找一句话来反驳,霞仙可又接着损开了:“你是个奶奶么?是不是奶奶做得不耐烦了,也想到我们堂子里来找个乐子?可惜这会儿还没人来打茶围,要是有人在这里,我叫客人抓住你强奸一通,看你回去还有什么脸皮去做人!你就是告到新衙门里去,堂子里的奸情,反正说不清楚,也没人会管你的。”
这里正说得热闹,楼下的外场忽然喊了一声:“客人上楼喽!”霞仙冷笑着说:“来得正好,快请进来。”卫姐掀起帘子,迎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客人来,三绺长须,身材微胖,原来是北信当铺的翟掌柜。那姚奶奶见果然来了客人,吓得心头小鹿儿横冲直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羞又怕,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儿来?
翟掌柜进房,见坐着这么一个妇人,上下打量她半天儿,也琢磨不透是干什么的。霞仙却笑着问翟掌柜:“你可认识她?她就是姚季莼姚二少爷家的少奶奶呀!今天到我们堂子里来,有心要丢一丢二少爷的面子呢!”
翟掌柜听了,还茫然不解,卫姐过去附耳说了个大概,方才明白,不由得也皱着眉头说:“这可就是姚奶奶欠斟酌了。我跟季莼兄也同过几次台面,总算是朋友。姚奶奶到这个地方来,季莼兄面子上好像不大好看吧?”霞仙接嘴说:“有什么不好看?好看得很哪!二少爷一直来生意不大好,有了这么一位奶奶,可就要发财啦!”
翟掌柜向霞仙摇摇手,转过身来善言劝解:“姚奶奶请先回府吧,有什么话,叫季莼兄来说好了。”姚奶奶无可奈何,气得几乎要哭,急忙站了起来,带着老妈子出房下楼去了。霞仙故意冷笑一声说:“姚奶奶请再坐会儿嘛!要是二少爷来了,我立刻叫人去请你吧!”
姚奶奶到了楼下,忍不住呜呜咽咽,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骂,就是听不请她说的是什么。出了大门,老妈子伺候上了轿子,哭骂着走了。
姚奶奶走后,霞仙越想越好笑,说:“挺体面的一个二少爷,这一回看他怎么出来做人!一个奶奶,跑到堂子里来找男人,不是跟野鸡一样了吗?”卫姐也叹口气说:“做了奶奶,还有什么不顺心?非要自己送上门来,讨咱们骂两句,真叫自找倒楣。”霞仙说:“快别说了,没有反过来让她骂你几句,总算你运气!”卫姐无话可说,微笑着走开了。
翟掌柜问:“怎么还会反过来让她骂几句?”霞仙笑着告诉他说:“我妈可真正是个好人。姚二少爷就是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做的是这一行生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呀!可我妈偏要说姚二少爷好久没来了,倒好像我们怕她似的。还有这个阿巧,更加讨厌!前天我这里宣卷,楼上楼下有那么多的客人,叫她沏茶,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今天姚二少爷的老婆来了,你没看见她那个巴结的样子!我没叫她,她倒先去沏上一杯茶来,姚奶奶长,姚奶奶短,叫得那个亲热,还要给她装水烟。自己的活儿扔下不做,巴巴儿地去讨好个姚奶奶。哪儿知道人家姚奶奶连觉也没觉着,马屁拍到马脚上去了。”
正好阿巧端了一盆水上来给霞仙洗手,听见这话,随即回嘴说:“姚奶奶也是客人嘛,怎么就不应该沏茶给她喝?”霞仙笑向翟掌柜说:“你听听她的话,气人不气人?姚奶奶这个客人,是我做的吗?”阿巧说:“你跟姚奶奶吵架,我来劝解,难道也错了?倒说我拍马屁!”霞仙沉下脸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愿意在这里做,你走好了!”
阿巧噘着嘴下楼去,草草收拾完毕,吃过午饭,抓个空儿又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跟小妹姐诉说了一番姚奶奶找上门来吵架的事儿,又哭了起来说:“不干活儿要说我,干了活儿也要说我,随便什么事情,都是我不好!舅妈要我再拖两天,我可实在拖不下去了。”小妹姐说:“拖不下去了,到哪里去呢?”阿巧说:“随便什么地方,就是没有工钱也可以。”小妹姐沉吟不语。雪香说:“那么先到这里来帮帮我妈,再去找地方,好吗?”阿巧说愿意,小妹姐也就没有
话说。当天晚上小妹姐就到卫霞仙家算清了阿巧的工钱,把铺盖拿了过来。
第二天吃过午饭,雪香取出一对翡翠双莲蓬,叫阿巧送到对门大脚姚家交给张蕙贞,再传一句话:“绿头挺好的,跟我那一对差不多,十六块洋钱一点儿也不贵。”阿巧见了蕙贞,递上莲蓬,把话儿也传到了。蕙贞问阿巧:“你是新来的?”阿巧据实说了,蕙贞说:“我这儿正要再添个大姐儿,先生要是不用你,就到我这儿来吧。”阿巧高兴极了,急忙回来跟小妹姐说。小妹姐也很高兴,回明了雪香,当天就亲自送了过去。所以阿巧只在雪香家住了一夜,从此就在张蕙贞家做小大姐儿。
第二十二回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 自甘落魄无人可怜
阿巧到张蕙贞家的那一天,正好王莲生和洪善卿在蕙贞家吃晚饭。蕙贞把翡翠双莲蓬拿出来给莲生看,问他:“十六块钱贵不贵?”善卿只估十块。莲生说:“还他十块,添到十二块,再多就不要。以后你要买翡翠首饰,可以托洪老爷到城隍庙茶会上去买,便宜多了。”蕙贞正想买一副翡翠头面,就拜托了洪善卿。过后又提起添用了一个小大姐儿的事儿。莲生见阿巧挺面熟的,问起来,才知道在卫霞仙家里见到过几次。
吃过晚饭,善卿告辞,回南市永昌参店去了。蕙贞做好了七八个烟泡放在烟盘里,莲生在烟榻上躺下,蕙贞递过烟枪,莲生嗖嗖两口直吸到底。蕙贞接过枪去,通过斗门,装上烟泡,莲生又吸了三口,渐渐眉低眼合。蕙贞再装上一个烟泡,把枪头凑到莲生嘴边,替他把火。莲生摇了摇手,表示不吸了。蕙贞轻轻放下烟枪,正要坐起来,莲生却一手摁住她的胸脯,说:“你也抽一筒吧。”蕙贞说:“我不抽。抽上了瘾,怎么做生意呀?”莲生说:“怎么会上瘾呢?小红抽了那么久了,也没上瘾。”蕙贞说:“我怎么能跟小红比?她本事大,会做生意,就是抽上了瘾,也不要紧。我要是能像她,也就好了。”莲生说:“你说小红会做生意,怎么客人都没有了?”蕙贞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客人?”莲生说:“我看过她前一节的堂簿①,除了我,就不过几户老客人叫过二三十个局。”蕙贞说:“做了你一户客人,再有二三十个局,也就可以了嘛。”莲生说:“你不知道,小红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她开销大,父母兄弟好几个,就靠她一个人做生意。”蕙贞说:“她父母兄弟都住在小房子②里,有多大的开销?只怕是她自己的开销太大了点儿吧?”莲生说:“她自己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就不过隔个三天两天的去坐坐马车。”蕙贞说:“坐马车也有限得很。”莲生说:“那么还有什么开销呢?”蕙贞说:“这我怎么知道!”
--------
①堂簿──堂子里登录出局户头和次数的账簿。
② 小房子──在吴语中,“小房子”一词不是指矮小的房子,而是指“别居”。别居必定比“正居”要小些。例如沈小红开堂子的房屋是“正居”,比较高大,而她父母兄弟的住房就叫“小房子”。另外,专门给姨太太住的房子,在吴语中也叫“小房子”,或叫“小公馆”。
莲生就不再问,拿起烟盘里剩下的两个烟泡来都吸了,这才一手扶着榻床栏杆,抬身坐了起来。蕙贞知道他要吸水烟了,忙捧过水烟筒来,就在榻床边依偎着莲生,装水烟给他吸。
莲生吸了两筒水烟,又问:“你说小红自己的开销大,到底是什么开销,你倒说说看。”蕙贞不觉一愣,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可别到小红那里去瞎传。要是她知道了,又说我讲她的坏话,再让她骂一顿。”莲生笑着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去跟小红说?”蕙贞大声说:“你叫我说什么?你跟小红三四年的老相好了,还有什么不知道?倒来问我!”莲生不由得笑着叹息:“你呀,真是个傻瓜!小红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不说她也就算了,倒还要替她隐瞒。”蕙贞也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哪,真难缠!我是替小红隐瞒么?她有父母兄弟,还要坐坐马车,开销当然要比我大些不是?”
莲生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过了十二点钟,就收拾安睡。上了床,蕙贞又劝莲生说:“小红这个人,凶是凶,对你总算还好。她如今等于没有客人了,不过就你一个人去给她绷绷场面。她不跟你好,还能跟谁好?上次明园里她要跟你拼命,倒不是为别的,就怕你做了我,她那里不去了。你不去了,她可不是要发急吗?我倒劝你,你跟她相好了三四年,她的脾气你也应该摸着点儿了。稍微有点儿不高兴的事儿,能马虎的,你就马虎点儿吧。她有什么不对,你也不要去说她。你说了她,她不好怪你,倒以为是我教你的,让我跟她结冤家。单是背后骂我两句,倒也算了;要是台面上碰见了,她不顾脸面,跟我吵了起来,我该怎么办?”莲生说:“你说她跟我好,怎么可能呢?我刚刚做她的时候,她对我说:‘做倌人也难得很,特别是没有好客人。如今有了你,真是最好也没有了。再要叫我去做一户陌生的客人,那是一定不做的了。’我说:‘你不做嘛,就嫁给我好了。’她嘴上也说‘很好’,可就是一直敷衍我。开头说等还清了账就嫁我,如今还清了,又说父母不肯了。看样子,她还是不肯嫁人。也不知道她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蕙贞说:“我看这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她做惯了倌人,到人家家里去规矩不起来,所以不肯嫁。再过两年,年纪大了点儿,就要嫁你了。”莲生说:“现在看来,即便她要嫁给我,我也娶她不起啦。前两年三节开销差不多都是两千上下;今年更加不对了,还账、买东西加上局账,一节还不到,花了我两千多。你想,我哪儿有这么多洋钱给她用?”蕙贞又叹了一口气说:“像我,一年有一千块洋钱,也就好了。”
莲生正要答话,忽然听见阿巧在中间房间里连连咳嗽,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就不再接着说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莲生和蕙贞刚刚起床,管家来安就来禀报说:“沈小红家的老妈子来请老爷过去说句话。”蕙贞忙问有什么事儿,莲生说:“哪儿有什么事儿?两天没去了,当然要来请啦。”蕙贞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猜小红一定有话要跟你说。你想啊,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你一到这里来,她那里立刻就知道了。明明知道你在这里,要来请你去,就是没有事情,也要想出点儿事情来呀。”莲生心里明白,不再回答。
等到吃过午饭,过足了烟瘾,莲生准备过去,蕙贞又连连叮嘱说:“你到小红那里去,她要问你从哪儿来,你就说是从我这儿去的好了。她要跟你说什么事儿,不怎么要紧的,就依从她一半儿;即便不依她,也不要跟她吵,跟她好好儿说。小红这个人不过脾气犟点儿,跟她说明白了,也还是不错的。你记住了,别忘记。”
莲生答应着下楼去,带了来安出门,也不坐轿。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好像是阿珠的儿子。正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莲生往北出了东合兴里,穿小胡同到了西荟芳里。阿珠已经等在门口,迎上楼去。小红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是冷笑说:“不去请你,我这里你是想不到来了!这两天你有多少公事,忙得一趟也不来?”莲生装个笑脸坐下,阿珠忙笑着接口说:“王老爷一请马上就来,还算我有面子。先生,你要谢谢我呢!”说着,先拧上手巾把儿来,又把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声:“王老爷请用烟。”
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首,抽起烟来。小红故意说:“你到我这里来,苦死了!全是笨手笨脚的,没个机灵人给你装烟。”莲生笑着说:“谁要你装烟哪!”阿珠见没有自己的事儿了,赶紧回避。
莲生本来已经过足了烟瘾,随便吸了一口,就坐起来抽水烟。小红过来,把翡翠双莲蓬递给他看。莲生问:“是不是卖珠宝的拿来看的?”小红说:“是啊,我买了。十六块钱,比茶会上是不是贵点儿?”莲生说:“你有好几对莲蓬,也够了,还去买来干什么?”小红说:“你给别人都买了,轮到我了,就不应该了?”莲生说:“不是不应该买,是你已经有好几对莲蓬了,买别的东西不行么?”小红说:“别的东西我再买。莲蓬我就是用不着,为了气不过,也要去买一对,好多花掉你十六块洋钱。”莲生说:“那么你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你买什么吧。这一对莲蓬也不怎么好,就甭买了,好吗?”小红说:“我这个人就不怎么好,哪里有好东西给我买?”莲生低声作势说:“哟,先生真会客气!谁不知道上海滩上沈小红先生?还说不好呢!”小红说:“我哪儿能算是先生?比野鸡都不如呢!叫我先生,不是寒碜我么?”莲生带了来安,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好像是阿珠的儿子。
莲生料想说她不过,就不再多说,依然躺下,一面拿签子做烟泡,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她低着头噘着嘴,斜靠在窗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对莲蓬,用指甲掐着细细地数那莲子的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劝解。
正好外场来报:“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了出去,见是洪善卿,进房就说:“我先到东合兴里去找你,说你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小红敬上瓜子说:“洪老爷,你找朋友倒真会找哇,王老爷刚刚到这里来,就让你找到了。我这里王老爷可是难得来的呀,一直都在东合兴里。今天我去请他了,才来这么一趟,等会儿还是要到那边去的。洪老爷,下次你要找洪老爷,就请到东合兴里去找吧。不在东合兴,倒不一定在什么地方,你就等在那里好了,王老爷办完了事情回去,一定能够见到的。东合兴就好比是王老爷的公馆嘛。”
小红正在唠叨,善卿呵呵大笑:“甭说啦,我来一趟,听你说一趟,我都听烦了!”小红说:“洪老爷说得不错,我是生来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惹人讨厌。哪像人家,会说会笑,又会巴结讨好。一样打茶围,客人都喜欢到她那里去;就是去个朋友,也热闹点儿不是?到了我这里,听我说些讨人厌的话,把朋友都得罪了。你说王老爷哪里还想得到来我这儿?”
善卿正色说:“小红,别这样嘛,虽说王老爷做了个张蕙贞,对你还是很好的,你也就算了吧。你一定不叫王老爷去做张蕙贞,对王老爷来说,也无所谓,听你的话不去就是了。不过我说张蕙贞也苦得很,让王老爷去照应着她点儿,你好比是做好事。”几句话,说得小红无言可答,气也平了一些。
善卿和莲生又说了些别的事情。将近黄昏,善卿告辞,莲生叫他先等一等,却去小红耳边悄悄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莲生还没说完,只听小红发话说:“你只管去好了,谁拉住你呀?”莲生又说了两句,小红说:“来不来随你的便。”莲生就和善卿一起下楼。
小红送了两步,嘟囔说:“张蕙贞在等着呢,不去一趟心里能舒服吗?”莲生回头一笑说:“我不去张蕙贞那儿!”俩人走下楼来,善卿问:“到哪儿去?”莲生说:“到你相好的那儿去。”于是出门往北,直去公阳里。
善卿和莲生到了周双珠家,巧囡接着。因为莲生叫过双玉的局,就把莲生引到双玉的房间里,善卿也跟了进去。见双玉躺在床上,善卿走了过去,问:“是不是不舒服?”双玉手拍床沿,笑着说:“洪老爷请坐吧,对不起了。”
善卿就坐在床前,跟双玉说话。双珠从对面房间过来,跟莲生寒暄两句,请莲生吸鸦片。巧囡就装水烟给善卿吸。善卿见是银水烟筒,又见妆台上一溜儿排着五只水烟筒,都是银的,惊讶地问:“双玉怎么有这么多银水烟筒?”双珠笑着说:“这是我妈拍双玉的马屁呢!”双玉听见,嗔着说:“姐姐又瞎说了。妈妈拍我的马屁,这不是笑话吗?”善卿笑问是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就为上次双玉叫客人买了一只银水烟筒,我妈就把大姐、二姐的几只银水烟筒全都给了双玉,双宝么一只也不给。”善卿说:“那么如今还有什么不舒服?”双玉接口说:“发烧了。前天夜里陪客人碰和,一夜没睡,着了凉了。”
说话间,莲生做好了一个烟泡正要吸,不料斗门堵住,烟枪不通。双珠看见了,就说:“到对面去抽吧,我那儿有根老枪。”于是众人到了对面双珠的房间里。善卿这才跟莲生说:翡翠头面先买了几种,价钱多少,已经当面交给张蕙贞了。莲生也问善卿:“有人说小红自己的花消大,你知道她都有些什么花消?”善卿沉吟了半晌,才说:“小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花消;不过就喜欢坐坐马车,花消当然大点儿。”莲生听说只是坐坐马车,也就没有在意。
谈到上灯时分,莲生因为和小红有约,匆匆告别。善卿就在双珠房里用饭。往常善卿在这里吃便饭,因为是熟客,并不添菜,就和双珠、双玉一起吃;这晚双玉不来,善卿就悄悄儿地问双珠:“双玉怎么三天两头生病?”双珠说:“你听她的呢!哪儿发烧了?都只为我妈太喜欢她了,惯得她总装病。”善卿问:“为什么要装病?”双珠说:“前天夜里,双玉开头没有局,我和双宝刚刚出局去,偏偏一连四张票头都来叫她的局。那时候相帮的、轿子全出去了,只好急忙去叫双宝回来。恰巧双宝台面上也要转局,就叫相帮的先拿轿子送双玉去转局,回头再去抬双宝。等到送双宝回来,再去抬双玉,已经晚了。转到第四个局,台面也散了,客人也走了。双玉回来,告诉妈妈,她本来就跟双宝不对付,当然说是让双宝耽误了的,想让妈妈去骂她。只为台面上转局的客人还在双宝房间里,妈妈没去说她,双玉这就不痛快了。回到自己房间里,乒乒乓乓摔东西。正好又有客人来碰和,一整夜没睡觉,到第二天,就说不舒服了。”善卿说:“双宝可真命苦,碰见这个前世的冤家。”双珠说:“从前我妈因为双宝不会做生意,不喜欢她,也不过说她两句;自从双玉来了到如今,我妈打了双宝好几回了,都是为了双玉。”善卿问:“现在双玉跟你还好吗?”双珠说:“双玉跟我还算不错,见了我也还有点儿怕。我妈呢,随便什么事情总是依着她;我可不管她生意好不好,看不过去的就要说她,让她去怪我好了。”善卿说:“你说她两句不要紧。她还敢怪你?”吃过饭,没有什么事情了,善卿想回店里去,双珠也不苦苦留他。
洪善卿从周双珠家出来,踅出公阳里南口,向东步行。走不多远,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舅舅”,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穿一件挺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趿拉着一双京式镶鞋,半个脚指头露在外面。善卿吃了一惊,急问:“你怎么长衫也不穿哪?”朴斋嗫嚅多时,才说:“我从仁济医院出来,又在客栈里耽搁了两天,欠了几百房饭钱,铺盖衣裳都让他们扣在那里了。”善卿问:“那么为什么不回家去呀?”朴斋说:“本来想要回家去的,没有铜钱了。舅舅能不能借我一块洋钱,让我坐船回去?”善卿啐了他一口,说:“你这个人,还有脸来见我?你到上海来丢尽了我的面子,再要叫我舅舅,给你两个耳刮子!”
善卿说完,转身就走。朴斋紧紧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走了大约一箭多远①,善卿心想,无论如何总是自己的外甥,再说也有碍体面,只好站住,喝了一声:“带我到客栈去!”
--------
①一箭多远──指一箭所能射出的距离,一般指一百步。
朴斋诺诺连声,在前面引路,不往悦来客栈,却引到六马路一家小客店门前,说:“就在这里。”善卿忍气进门,向柜台上查问。那掌柜的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铺盖,就不过一件长衫,脱下来押了四百个铜钱。”善卿转问朴斋,朴斋低着头不敢做声。善卿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取钱赎出长衫,又给了一夜的房钱,让小客店再留住一宿。喝叫朴斋:“明天到我行里来!”朴斋连忙答应,送了出来。善卿不去理会他,自己叫了一辆东洋车,一路上长吁短叹,回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朴斋在前面引路,把舅舅带六马路一家小客店门前说:“就是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赵朴斋果然穿着长衫来到店里。善卿叫个跑外的伙计领朴斋去坐航船,只给他三百铜钱在路上买点心吃。等到伙计回来报说朴斋已经上船,船钱已经付过,善卿还不放心,又详细写了一封书信给朴斋的母亲,嘱咐她好好管束儿子,不要再来上海。眼看着伙计把信拿到信局去寄,心里方才踏实一些。
第二十三回
真无心重提当年事 假有情再充清倌人
洪善卿上午在店里忙完了事务,下午没什么事情,正想出门,恰好接到一张条子,是庄荔甫请到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林房间里吃酒的。当即向柜上伙计叮嘱了几句,就独自出门。看看天色还早,叫了一辆东洋车拉到四马路,想去东合兴里张蕙贞、西荟芳里沈小红两家找王莲生谈谈。两家却都回说不在。
善卿转出昼锦里,来到祥发吕宋票店,见了胡竹山,拱了拱手动问陈小云在与不在。竹山说是在楼上,善卿就自己走上楼去。小云见了善卿,一面让座,一面问:“荔甫在幺二那边吃酒,可曾请你?”善卿说:“是陆秀林那儿吧?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好了。我问你:上次荔甫那里的东西,可曾给他卖掉一些?”小云说:“就是黎篆鸿选了几样,还有一些都没有动。有什么主顾,你也帮他问问看。”善卿点头答应。
坐着聊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俩人算计着先去打个茶围再去吃酒也不晚,当即走下楼来,别了胡竹山,就近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小云领善卿走进楼上房里,巧珍起身相迎。俩人坐下,巧珍问:“西棋盘街有张票头来请你,可是吃酒?”小云说:“就是庄荔甫请我们两个的。”巧珍说:“姓庄的这一节倒吃了好几台酒了。”小云说:“上次是姓庄的替人家代请,不是他自己请吃酒。今天夜里恐怕是烧路头①,要不然就是宣卷,不能不去捧捧场。”巧珍说:“对了,我们廿三日也宣卷,你来吃台酒吧。”小云沉吟说:“要摆酒嘛,只管摆好了。要是那天你还有客人吃酒,我就晚一天,廿四吃也可以。”巧珍说:“廿三日我这里没有客人摆酒哇!要是有客人,我也不叫你来摆酒了。正因为没有客人,才跟你商量的嘛!”小云故意说:“没有客人么,要我摆酒了;有了客人呢,可不是就轮不到我了?”
--------
①烧路头──是一种“做好事”的迷信仪式:黄昏时刻,把冥钞纸钱在路边一堆一堆烧化,意思是布施给客死他乡没有亲友祭奠的孤魂在阴间使用。妓院里每逢节前算账,照例都要做好事请财神,或宣卷,或烧路头。当时嫖客们因为“床头金尽”而客死他乡的人很多,妓院老板为了少结冤鬼 ,节前也不忘给他们烧几陌“路头纸”,因此习惯上也把节前的“请财神”称为“烧路头”。
巧珍听小云说这样的话,真想去拧他的嘴,只为碍着善卿,就笑了笑说:“你倒来找起我的碴儿来了。我哪句话说错了?宣卷不摆台面,不是丢面子么?你是我的长客,当然要替我绷绷场面。要不,怎么叫做长客呢?要是有了吃酒的客人,你吃不吃就随便好了。反正你是长客,随便哪天来吃都可以的。我难道说得不对?”小云笑着说:“你别急好不好?我也没说你讲错了呀!”巧珍说:“那么你干吗‘轮得着’‘轮不着’地瞎说呀?真叫人生气!”
善卿听他们俩斗嘴,坐在一边嘻嘻地直笑。巧珍看见了,不好意思地说:“这可叫洪老爷看了笑话去了。四五年的老客人啦,还这么胡说八道,倒好像是刚做起似的。”小云说:“说说笑笑,不是挺好?说几句笑话,你就当真!”巧珍说:“什么话,让你一说出来,就叫人讨厌,还说是笑话。笑话有这么说的么?你看洪老爷做了个周双珠,比起你来还要长远些呢,可有一句打岔儿的闲话?单是你偏有那么多说不出描不出的神妖鬼怪!”
善卿笑着接口说:“你们两个吵嘴,干吗拿我打哈哈?”巧珍也笑着说:“洪老爷,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看他这个人,好像挺好说话的;别扭起来,那可真叫讨厌。有一次他来了,正好我房间里有客人, 只好请他到对面房间里先坐一会儿,他却吭也不吭一声扭头就要走。我问他:‘你干吗急着要走哇?’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来了恩客,我可不愿意做讨厌人。’……”
小云不等她说完,忍住了笑说:“几年前的老话了,还要翻出来说干什么?”巧珍瞟了他一眼,笑着嗔他说:“你呀,说过的话就忘记了,我是不会忘记的,都说出来给洪老爷听听。洪老爷到我这里来,一向怠慢,今天听两句笑话轻松轻松,不也是挺好的么?”
小云着急起来,张开两手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巧珍不依不饶。巧珍拼命喊:“你要干吗?”老妈子阿海和大姐儿银大听见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齐跑了过来,小云这才放手。巧珍脱开了身子,反手摸摸头发,沈下脸来对小云吆喝一声:“给我到那边好好儿坐着去!”小云作势,连说:“是,是!”倒退着归座。引得阿海、银大在一旁齐声说:“陈老爷一向都是规规矩矩的,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善卿说:“我也没有想到他这么会闹呢。”
这一闹,不知不觉早已经是上灯以后了。小云的管家长福找了来,呈上庄荔甫的请帖。善卿说声:“咱们走吧。”就和小云一齐站了起来。巧珍送到楼梯口,叮嘱一声“就来叫”。小云答应着走出门来,吩咐长福:“我和洪老爷先走了,你回去叫车夫把车子拉到西棋盘街来。”长福答应了一声,也走了。
小云和善卿比肩交臂,步履从容地过了四马路宝善街,来到西棋盘街聚秀堂。进门登楼,吴松桥和张小村已经先到,小云没有见过,互通姓名后随意就座。庄荔甫急忙写了两张催客的票头交给张妈说:“一面去催客,一面摆台面吧。”等到台面摆好,催客的也回来了,报说:“尚仁里卫霞仙处请的客不在;杨媛媛处请的客答应就来。”善卿问:“卫霞仙那里,是不是请姚季莼?”
荔甫说:“不是的,是我请老翟。”善卿说:“前天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那儿去吵了一架,你可知道?”荔甫还没有听说过, 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儿。巧珍沉下脸来对小云吆喝一声:“给我去好好儿坐着!”小云作势,连说:“是,是!”倒退着归座。
善卿正要说,外场又报:“庄大少爷朋友到!”荔甫急忙迎了出去,众人也都起立恭候。进来看时,原来是李鹤汀来了。大家都是熟识的,不消引见。荔甫就叫杨妈到隔壁秀宝房间里请施大少爷过来。众人见一个年轻的后生,面庞俊秀,衣衫华丽,手牵着陆秀宝一同走进房来,都不知道是什么人。荔甫在一旁引见,才知道姓施,号瑞生。稍许客套几句,就请入席。荔甫请鹤汀首座,瑞生居次,其余随意坐定。
先是陆秀宝换了出局衣裳过来,坐在瑞生背后。一眼看见善卿,顺口问了一声:“见到赵大少爷了吗?”善卿说:“他今天回去了。”小村接嘴说:“朴斋没回去呀,刚才我还在四马路看见他呢。”善卿觉得奇怪,可又不便再问。
瑞生对荔甫说:“我正要问你:‘双喜双寿’的戒指到哪里去买?”荔甫说:“就在龙瑞里,多得是。”瑞生又转身向陆秀林借戒指过来看了样式,随即归还。
松桥问鹤汀:“这两天可曾碰和?”鹤汀说:“没有。”松桥问:“等会儿咱们碰一场怎么样?”鹤汀皱眉说:“没有人哪!”松桥转身问小云:“会碰和吗?”小云说:“我碰和,不过是应酬应酬倌人,没有大输赢的。”松桥听了,就不再说话。
当下金巧珍、周双珠、杨媛媛、孙素兰和马桂生陆续到齐。桂生暗中拉了拉小村的袖子,小村回过头去,桂生张开折扇遮住半面,跟小村叽叽咕咕地小声说了一阵子话。小村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暗中向松桥点头叫他过来,附耳说:“桂生屋里也在宣卷,叫我去给她绷绷场面。你跟鹤汀说一声,等会儿跟他碰一场和。”松桥问:“还有谁?”小村说:“没人么,就叫小云吧,行吗?”松桥沉吟一会儿说:“小云恐怕不肯碰。我看桂生家既然在宣卷,你也应该吃一台酒了。你干脆翻台面到桂生家里去,吃到那个模样,再说碰和,就容易了。”小村也沉吟说:“在桂生哪里吃酒,可没有什么意思。”松桥说:“你不知道,要吃酒,倒是幺二那边吃得好。长三书寓里的倌人,眼界高得很,你就是摆个双台,她们也不当一回事儿。像桂生那儿,你去照应她一台酒,接下来再碰一场和,她们就会特别巴结。”小村说:“那么你就去摆一台吧。我贴你几块洋钱付小费和赏钱好了。”松桥说:“你的相好,我怎么好去摆酒?要么等会儿碰和,我赢了的话,我也出一半儿吧。”小村想了一想,过去向诸位拱拱手说明翻台面的缘故,务请赏光。众人都回答说“理当奉陪”。桂生心里高兴,当即叫老妈子回家去通知,准备起来。庄荔甫在聚秀堂请客,陈小云、洪善卿、吴松桥、等人陆续到齐。
这边台面上荔甫正在打通关,各敬三拳, 表示主人的情谊,然后请诸位行令。鹤汀量小拳疏,拱手求免。瑞生正和秀宝鬼混,意不在酒。小村因为要翻台,不敢先醉,和松桥两个合伙摆庄,不过虚应故事而已。只有小云和善卿两人兴致好些,热闹了一场。巧珍、双珠各代了几杯酒, 就和媛媛、素兰先后走了。秀宝脱去出局衣裳,重新入席应酬。小村看台面上已经差不多,就叫桂生回去把台面摆起来。 桂生一走,大家随即也就散席了。
秀宝把瑞生拉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里,又把他摁倒在烟榻上,自己趴在他身边,低声问:“是不是还去吃酒?”瑞生说:“他们要翻台面,我可不愿意去。”秀宝说: “一起吃酒嘛,当然要一起翻台面,你一个人不去不好的。”瑞生说:“不过少叫你一个局,也没什么不好。”秀宝冷笑说:“你叫袁三宝三块洋钱一个局,一连叫了多少次?轮到我,你就想省钱了。”瑞生说:“袁三宝是清倌人,一个局哪里有三块洋钱?”秀宝说:“开头是清倌人,你去一做么,就不清了。”瑞生呵呵笑了起来:“你在说你自己呢!我么,只有一个陆秀宝,开头是清倌人,我去一做么,就不清了。”
秀宝嘻嘻地浪笑,一只手伸进瑞生的袖口里,要去捏他的胳膊。瑞生趁势搂住她,正要亲热,偏巧不做美的杨妈进房来传话:“张大少爷请您过去。”瑞生坐了起来,又被秀宝推倒,说:“着什么急呀!让他们先走好了。”瑞生只得回说:“请张大少爷先走,我随后就去。”杨妈答应着走了。
瑞生和秀宝搂成一团,却悄悄儿地侧耳静听。听得隔壁房间里小村得了杨妈的回话,就说:“那么咱们走吧。”鹤汀和小云各有车轿,前面先走了。小村引着善卿、松桥和主人荔甫,一路说说笑笑,也下楼去了。
瑞生在秀宝耳边小声地说:“都走了。”秀宝撒娇佯嗔:“都走了么,怎么样呢?”刚说到这儿,不料陆秀林送客回来,踅进了秀宝房间里。秀宝急忙把瑞生狠命推开,两脚一蹬,假装跑到梳妆台前面照镜子。秀林对瑞生说:“张大少爷叫我跟你说一声,在庆云里第三家,怕你不认识。”瑞生嘴里连说:“知道了,知道了!”两只眼睛却斜瞅着秀宝。秀林回头见秀宝满面通红,不便多说什么,急忙退出。
瑞生躺在烟榻上,招招手,低声呼唤秀宝:“来呀,来呀!”秀宝瞟了瑞生一眼,跺了跺脚使性子:“不去!”瑞生急忙盘腿坐起,央告说:“别价!我替你给姐姐磕个头,看在我的面上,她不会生气的。”
秀宝听了直想笑,又忍住了,噘着小嘴,趔趄着小脚,左扭右扭,欲前不前,离烟榻还有三四步远,忽然猛地奋身向前一扑。瑞生不防备,被她仰八叉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就偷偷儿腾出右手来,想去解她的裤带。秀宝觉着,死死地抓住他的两手。瑞生小声问:“你干吗还要犟啊?”秀宝喃喃地说:“你还要去吃酒哇!等你吃过了酒,晚上早点儿来吧。好吗?”瑞生说:“这会儿不就可以吗,干吗非要等到晚上?”
秀宝正要答话,听得楼下外场叫杨妈,又说“请客的和叫局的都在这儿了”,就赶紧站起身来。杨妈进门,果然送来了张小村的催请票头。俩人只得收拾赴宴。秀宝换了出局衣裳,约同秀林一起下楼。瑞生跟在后面,看着秀林、秀宝上了轿子,才和杨妈在后面步行跟随。
一行人往西转了个弯,刚过景星银楼,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年轻的小老妈儿,一把拉住杨妈,叫声:“外婆,慢点儿走。”瑞生见前面轿子走得远了,就不等杨妈,急忙跟上。到了庆云里,两顶轿子已经在马桂生门口停下,正在等杨妈。瑞生说起杨妈半路上被人拉住了在说话,秀林生起气来,管自下轿进门去了。瑞生问秀宝:“要不要我来搀你?”秀宝忙说:“不要,你先进去吧。”瑞生只好随着秀林到了桂生房中。这时候众人已经入席,单留着上座,瑞生不便再让,只好坐了。
第二十四回
真相好夜半听好戏 假侦探盯梢访私情
施瑞生入席多时,杨妈才搀了陆秀宝进来。陆秀林登时就沉下了脸,嗔着说:“你还有点儿规矩吗?跟局跟到哪儿去了?”杨妈赶紧含笑分辩说:“她们小孩子家有了一点点儿小事儿,就吓得个要死。我说不要紧的,她们不相信,还一定要我去一趟呢!”
秀林还要埋怨,瑞生插嘴问:“到底碰上什么事情了?”杨妈说:“就是那个苏冠香嘛,说是让新衙门给抓走了。”陈小云挺感兴趣地问:“苏冠香?是不是那个从宁波人家里逃出来的小老婆?”杨妈说:“正是她。她不是逃出来的。为的是大老婆跟她不对,她男人放她出来,叫她再嫁人,不过不许再做生意。如今她又做上生意了,所以她男人要找她的碴儿。我的外孙女儿就在苏冠香那里帮工,你说麻烦不麻烦!”庄荔甫问:“你外孙女儿有没有带档①?”杨妈说:“可不是吗!要是有银钱出入,这会儿就尴尬了。像我们这样儿的,有什么要紧?难道还怕新衙门里来抓不成?”李鹤汀说:“苏冠香可是够傲气的,这一回恐怕要吃苦了。”杨妈说:“不要紧的。听说齐大人正在上海。”洪善卿问:“可是平湖的齐韵叟?”杨妈说:“正是他。她们苏家,只有苏冠香和齐大人娶走的苏萃香是亲姊妹,其余几个都是讨人。”
--------
① 带档──当时妓院里的规矩,在本院干活的老妈子,可以出钱入股,按节拆账分红,行话叫做“带档”。
庄荔甫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正想再问,却因为吴松桥和张小村两个一心只想碰和,故意摆庄豁拳,打断了话头。等到出局的到齐了,小村就怂恿小云碰和。小云问筹码多少,小村说一百块的底。小云嫌大,小村极力要求应酬一次,松桥也在旁边撺掇。小云就问善卿:“我跟你合碰,好吗?”善卿说:“我不会碰,合什么呀?要合,还是跟荔甫合吧。 ”小云又问荔甫,荔甫转问瑞生:“你也合一股,怎么样?”瑞生心中有事,急忙摇手,断不肯合。
于是小云和荔甫讲定输赢对拆,各碰四圈。鹤汀说:“要碰和么,咱们就别喝酒了。”瑞生听说,趁势告辞,和陆秀宝一起走了。小村不明就里,深感不安,又怕善卿扫兴,忙取鸡缸杯筛满了酒,专敬五拳。松桥也代主人敬了善卿五拳。十杯酒豁完,局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杨媛媛连作牌局。众人略用了点儿稀饭,就散席了。
台面收过,碰和开场。小村问善卿:“可愿意碰两副?”善卿说:“真的不会碰。”松桥说:“看看就会了嘛。”善卿就拉张凳子坐在小村和松桥之间,两边骑看。媛媛当然坐在鹤汀背后。荔甫急于吸烟,让小云先碰。于是掷骰子排庄定位,恰好由小云起庄。
抓牌之后,小云刚把牌立起来,就嘟囔说:“哪儿有这样的牌呀!”三家催他赶快发张。发张之后,打过四五圈,轮到小云抓牌,摸上一张,又迟疑不决,只好叫荔甫:“你过来看看吧,我可不知道怎么打啦。”荔甫从烟榻上硬撑着站了起来走过来看,只见牌面上清一色是筒子:两筒一张,三筒四张,四筒两张,五筒三张,六筒三张,七筒一张,共十四张牌。荔甫翻腾颠倒搭配多时,抽出一张六筒叫小云打出去。这一来,三家都猜到是筒子清一色了。
小村说:“他要的不是四七筒,就是五八筒,大家当心点儿。”刚刚说完,抓起一张牌来,是张一筒。看看台面上,一筒是熟张,就随手打出。小云急忙喊:“和啦!”摊牌一算,计八十和。三家的筹码交清之后,荔甫问:“这副牌,是不是应该打六筒?你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都和,有多少和张啊!”松桥看了看,沉吟说:“我说应该打七筒。打了七筒,不过七八筒两张不和,一筒到六筒全和。就像现在这样一筒和了下来,多了三副掐子,二十二和连倍三倍,有一百七十六和呢,你去算吧!”小村说:“对,对,小云打错了。”荔甫听了,也十分佩服。
善卿在一旁看了,默默寻思,觉得碰和看起来简单,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是当门外汉的好。为此无心再看,讪讪辞去。杨媛媛坐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等到碰完了八圈,已经两点多钟。松桥和小村都被桂生留下,其余三人来不及吃稀饭,就告辞出门。鹤汀有轿子,小云有包车,分路走了;荔甫从容款步,仍回西棋盘街聚秀堂来。黑暗中摸到门口,举手敲门,敲了十几下,倒是陆秀林先听见,推开楼窗叫起外场,开门接了进去。
杨妈送荔甫到楼上秀林房间里,荔甫叫杨妈去睡。杨妈道了“安置”自去。房内保险灯已经灭了,只有梳妆台上点着一盏长颈灯台。秀林卸了妆在闲坐吸水烟。见了荔甫,笑问:“碰和赢吗?”荔甫说:“稍微赢点儿。”反问秀林:“你怎么还不睡?”秀林说:“等你呀!”荔甫笑着道谢,脱下马褂,随手挂在衣架上。秀林递过水烟筒,亲自去点起烟灯。荔甫跟到烟榻前面,见一只玻璃船里盛着许多做好的烟泡,满心欢喜,就不吸水烟了,先躺下抽鸦片。秀林又捧过苏绣六角茶壶套①来,问:“要喝茶么?还挺热的。”荔甫摇摇头,吸过两口鸦片烟,把钢签递给秀林。秀林躺在左首,替荔甫化开烟泡,装在枪上。
--------
①茶壶套──没有热水瓶的时代,瓷壶里沏上茶,放进茶壶套里,可以保温五六个小时。茶壶套有软套、硬套等形式,最常见的硬套,是一个圆形藤编有盖儿小筐,内层和盖儿的里面絮着棉花、羊毛等保温物质。书中写的是软套,外层为绸质,绣有花鸟。庄荔甫回到聚秀堂,敲了半天门,陆秀林听见,推开楼窗,叫外场开门接了进去。
荔甫起身,到床后去小解,忽然隐约听见隔壁秀宝房间里有微微的喘息之声,这才想起是施瑞生住在那里。解完了小手,蹑足出房,从廊下的玻璃窗向里偷看。无奈房里灯光半明不灭,隔着湖色绸帐,床上的光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施瑞生低声说:“你还犟吗?”秀宝答了一句,声音更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接着瑞生又说:“你这张嘴倒是挺硬的,你这条小命儿,打算不要了还是怎么着?”
荔甫听到这里,不禁“嗤”地一笑。房内觉着了,秀宝悄声说:“别说话,房外有人!”不料瑞生竟大声说:“那么就让他看好了。”随后又向房外问:“好看吗?你要看么,进房来呀!”荔甫极力忍住笑,正要回身,不料秀林装好了烟,见荔甫一去许久,猜到了去向,也就蹑足出房,猛可里揪住荔甫的耳朵,拉进自己房里,用力一推,荔甫几乎打跌。接着“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荔甫弯腰掩口,笑个不住。
秀林沉下了脸,埋怨说:“你这个倒楣人,简直是天下少有!”荔甫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扳过秀林的肩头,俩人并坐在烟榻上,把刚才听到的话学给秀林听。秀林扭过脖子去,假装发怒说:“我不要听!”
荔甫自觉无趣,讪讪地又在榻床上躺下,把枪上装的烟泡吸了,仍和秀林闲话。渐渐地又说到秀宝身上,荔甫连连称赞瑞生:“总算是个好客人。”秀林摇手说:“姓施的脾气不好,好比是一只石灰口袋①。这会儿新做起,好像挺好的,稍微熟识点儿,就厌烦不来了。”荔甫说:“这个谁知道他。我说的是他们两个都有真本事,好得拆也拆不开。姓施的再要去攀别的相好,差劲儿点儿的倌人,只怕还顶不住呢!”秀林瞪了他一眼说:“你又要去说他!”说着,捧起水烟筒来走开了。
--------
①石灰口袋──装石灰的口袋,不论挪到哪儿,都会留下白粉的痕迹,用来比喻到处生事闯祸,留下不好影响的人。
荔甫再吸两个烟泡,吹灭了烟灯,把茶壶套放回妆台上原处,脱了鞋坐在大床的正中。看看时钟,将近四点,就招手要秀林过来。秀林装作不理他,荔甫大喊一声:“让我抽一筒水烟哪!”秀林吃了一惊,忙把水烟筒捧了过来,坐在床沿上数落他说:“人家睡了都好一会儿了,你哇啦哇啦的,想招人家骂呀!”荔甫笑着搂住了秀林的脖子,凑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话,说得秀林一会儿笑,一会儿怒,最后说了一声:“你在发昏了吧?”强挣脱身,把水烟筒扔给他,自往床后去了。
荔甫一筒水烟还没有吸完,听见秀林在床后“嗤嗤”地发笑。荔甫问:“笑什么?”秀林不答。一会儿回到床前,还是忍不住“嘻嘻”地笑。荔甫放下水烟筒,一定要问她发笑的原因。秀林又“嘻嘻”地笑了两声,这才低声说:“起先你没听见,那才叫恶心呢!我从庆云里出局回来,听见秀宝房间里的玻璃窗丁丁当当地响,我以为秀宝下楼去了,就叫杨妈去看看到底什么东西响。杨妈回来说:‘晦气,房门都关上了。’我说:‘你进去看过吗?’杨妈说:‘看什么?碰坏了玻璃,叫他赔嘛!’这我才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儿。过了一会儿,杨妈下楼去睡了,我一个人打通了一副五关,又做了七八个烟泡,多少时间了?再听听,玻璃窗还在响。我恨不得把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揪下来才好。”
荔甫一面听一面笑,等到秀林说完,俩人前俯后仰,笑作一团。看看天色将明,俩人这才收拾安睡。
第二天早晨,荔甫心里惦着一件事情,大约睡到七点多钟,就自己醒了过来,嘱咐秀林再睡一会儿,先自起身。大姐儿送进脸水来,荔甫问杨妈哪里去了,大姐儿说:“她外孙女儿来把她叫走了。”
荔甫擦了一把脸,就离开了聚秀堂,从东兜到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陈小云也刚刚起身,请荔甫登楼相见。小云问他这么早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荔甫说:“我再托你办件事情。听说齐韵叟来了。”小云说:“我和齐韵叟只同过两次台面,不大熟悉。这会儿不知道他在哪里。”荔甫说:“能不能找个跟他熟的去问问他,要不要进点儿古董。”小云沉思了一会儿,说:“葛仲英和李鹤汀,跟他倒是世交,要么写张条子去问问他们。”荔甫欣然道谢。小云当即写好两封行书便启,交给管家长福并交代:一封送德大钱庄,一封送长安客栈;如果不在,必须送到吴雪香、杨媛媛两家。长福答应一声,拿了信出门去了。
长福拣近处先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打听葛二少爷,果然在那儿,只是还高卧未醒,就把信留下。转身再到尚仁里,恰好在四马路遇见李鹤汀的管家匡二。长福说起正要给李鹤汀送信的事儿,匡二说:“交给我好了。”长福把信交出,又问他到哪里去,匡二说没事儿随便走走。长福问:“到潘三那里去坐会儿,好不好?”匡二踌躇说:“不好意思吧?”长福说:“徐茂荣肯定不会去的,就是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匡二微笑点头,就和长福一起往潘三家走去。刚走到石路口,只见李实夫一个人往西走。匡二觉得奇怪,说:“四老爷往那边去干什么?”长福说:“恐怕是看朋友。”匡二说:“不见得。”长福说:“咱们跟去看看。”俩人遮遮掩掩,一路随来,相隔只有十几步。李实夫从大兴里进去,长福和匡二就在胡同口窥探,见实夫走到胡同转弯处的一个石库门前,举手敲门,有个老婆子开门出来,笑脸相迎,等实夫进了门,随即关上。长福和匡二也走进胡同,在门前琢磨半天儿,总猜不透是什么人家。向门缝儿里张望,一点儿也看不见;退后几步隔墙仰望,玻璃窗关着,反光强烈,也看不见什么。长福和匡二走到石路口,见李实夫一个人往西走,就遮遮掩掩,一路尾随而来。
正徘徊间,忽然楼上推开一扇玻璃窗,一个年轻的粉面女子探身出来跟楼下的什么人说话,实夫就站在那个女子的身后。匡二见了,手拉长福急忙转身,随后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出来。俩人悄悄儿回头一看,见出来的还是那个老婆子,长福就迎上去贸然地问:“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那老婆子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沉下脸来说:“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别瞎说!”说着,管自走了。
匡二说:“恐怕是正经人家。”长福说:“一定是野鸡。要是正经人家,还不让她骂两句呀!”匡二说:“不管是野鸡还是正经人,叫她一声小姐有什么关系?”长福说:“要么就是你们四老爷包的,不做生意了。”匡二说:“管他包不包,咱们还是到潘三那儿去吧!”
于是俩人折回,往东到居安里,见潘三家开着门,就走了进去。一个老妈子在天井里洗衣服,认得长福,忙起身招呼:“长大爷,楼上坐吧。”匡二一听,知道屋里有客,就说:“那我们等会儿再来吧。”老妈子见客人要走,急忙甩去两手水渍,在围裙上擦了擦,两手拉住两人,一定不让他们走。长福悄悄儿问老妈子:“是不是徐茂荣在这里?”老妈子说:“不是。快要走了。你们楼上请坐一会儿。”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就一起上楼。匡二见房间里的铺陈也还齐备,就问是谁住的。长福说:“这里就潘三一个人。还有几个不住在这儿,有客人来了,再去叫。”匡二才知道这里是台基之类。
不一会儿,老妈子送上烟茶,长福问她:“客人是谁?”老妈子说:“虹口一个姓杨的,七点钟就来了,快要走啦。他事情多,七八天才来一趟。不要紧的。”正说着话儿,潘三蓬着头,趿拉着拖鞋,只穿一件贴肉的小衫就上楼来了。先叫老妈子下去,随即点起烟灯来请客人抽烟。匡二在烟榻上躺下,长福眼睁睁地看着潘三,嘻嘻地直笑。潘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问:“有什么好笑的?”长福倒一本正经地说:“我见你脸上有一块脏,所以好笑。等会儿洗脸,别忘了拿块肥皂好好洗洗。”
潘三不理他。匡二坐起身来看。长福用手指着说:“你看,这不是?脏东西怎么会弄到脸上去的,这倒也真怪了。”匡二呵呵直乐。潘三说:“匡大爷也会去上他的当!他的那张嘴呀,还能叫做嘴吗?”长福跳了起来说:“你自己拿镜子来照照么,看是不是我瞎说!”匡二说:“多半是头上的洋绒掉色了吧。”潘三见匡二也这么说,才相信是真的。正要下楼,只听见楼下老妈子高声喊叫:“下面来请坐吧。”三人就一起到楼下房里。潘三急忙取镜子来照:脸上什么脏东西也没有,不由得回头嗔着匡二说:“我只当你是好人,不料也学坏了。上了你的当啦!”长福、匡二拍手跺脚,笑得几乎打跌。潘三忍不住也呵呵大笑起来。三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老妈子提水壶来把热水倒进盆里,让潘三洗脸梳头。将近中午,长福要回家吃饭,匡二不便一个人留下,就一同起身要走。潘三送到门口,趁长福不注意,悄悄儿拉了拉匡二的袖子,说声:“一会儿再来。”俩人都答应着,一起出门去了。
第二十五回
上台基二爷遇醉汉 进私窝大少识淫娼
长福和匡二走到四马路尚仁里口,俩人分路:长福回祥发吕宋票店,匡二进胡同到杨媛媛家。
这时候,李鹤汀虽然已经起身,却还没有洗漱,匡二不敢惊动,就到账房里和外场一起好酒好肉吃了个饱。饭后,见盛姐端着一托盘酒菜往杨媛媛房间里走去,就托她代禀一声。少时传见,匡二上楼,见鹤汀正和媛媛对坐小酌,就呈上陈小云的书信。鹤汀看了,随手撂在一边。匡二退下,见轿班也来伺候,又悄悄儿问盛姐:“大少爷要到哪里去?”盛姐说:“听说是要去坐马车。”匡二不敢走开,只得坐着干等。
一等等到三点多钟,还不见去叫马车,姚季莼倒坐着轿子来了,还说是特地来拜访的。鹤汀估计他一定有事情,忙请他到媛媛房间里来坐着闲谈。谈了半天,却又什么事情也没有。鹤汀忍不住,问他有什么事情,季莼又说没什么事情,反而问鹤汀有什么事情没有。鹤汀也说没事情,季莼就说:“那么咱们一起到卫霞仙那里去打个茶围,怎么样?”
鹤汀还没有醒过茬儿来,只是随口答应。媛媛乖觉,已经明白,不禁“嘻”地笑了起来。季莼不去管她,直催鹤汀赶紧穿马褂。反正相去不远,俩人就都不坐轿,并肩步行,一同到了卫霞仙家。
一进大门,就有个大姐儿笑着迎了上来说:“二少爷,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呀?”季莼笑了笑,没有回答,和鹤汀一直上楼。霞仙见了,也笑着迎了上来说:“哟,二少爷嘛,这几天,你不是关在‘巡捕房’里么?今天怎么放你出来了呀?”季莼“嘻嘻”地傻笑,鹤汀还没有醒茬儿,惊问怎么回事儿。霞仙笑指着季莼说:“你问他呀,是不是让巡捕抓去关了好几天?”鹤汀这才想到是姚奶奶的那件事,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坐下,霞仙紧靠着季莼,小声地问:“你老婆在骂我,是吗?”季莼问:“谁说她骂你?”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老婆骂我两句,我也不去说她了;你还要帮你老婆来说我的坏话!我可都知道了。”季莼说:“那就是你在瞎说了。你知道她在骂你什么?”霞仙说:“她在这里就骂不绝口,回到家里,还有不骂的?”季莼说:“她到这里来其实不是要跟你吵架;只为我有点儿要紧的事情到吴淞去了三天,家里不知道,只当我在这里,所以跑来问一声。等我回来了,知道是在吴淞,跟你没什么关系,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霞仙说:“你说她不是来吵架,她一进门就绷着个脸,哇啦哇啦的,从楼下骂到楼上,不是吵架是什么?”季莼说:“这件事儿就甭再说啦!她听了你多少话,连一句也答不上,你也算够厉害的啦!”霞仙说:“正经说,她是个奶奶,我怎么好去得罪她?是她自己要跑到这里来找我的茬儿,我实在没办法了,也只好说她两句。”季莼说:“你说她两句最好,我真还要谢谢你。要不然,她还以为没人敢得罪她,下次打听到我在哪里吃酒,她又跑来吵一通,可就难为情了。”霞仙本想痛快淋漓地再损他几句,听他这么说,又碍着鹤汀在一旁,只好给他留点儿体面,也就不再多讲,只是冷笑着说:“二少爷,我说你也太费心了吧?在家里要讨奶奶的高兴,说我的坏话;到了这里,又说奶奶不好,应该让我说两句。你这样两头讨好,不觉得苦恼点儿吗?”
这几句话正好说在季莼的心坎儿上,只好“嘿嘿”傻笑,无言可答。鹤汀见季莼表情尴尬,忙找些话头岔开去说:“你可认识齐韵叟?”季莼说:“同过几次台面,有点儿认识。不知道这会儿可在上海。”鹤汀说:“听说在这里,我还没有见到过。”
霞仙见他们说起了别的事儿,也就借机下台,问他们吃什么点心。季莼随便说了两样,端上来一起用过,霞仙又请鹤汀抽鸦片烟。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匡二带着轿子来接,呈上一张请帖,是周少和请到公阳里尤如意家的。鹤汀心知是赌局,问季莼可愿意一起去玩玩儿,季莼推说不会。鹤汀吩咐匡二:“你回客栈去吧,不用随我了。四老爷要是问起,就说我在杨媛媛家。”匡二连声答应。伺候鹤汀上了轿子,这才自己一个回到石路长安客栈。
匡二吃过晚饭,趁四老爷没有回来,锁上房门,独自一个溜到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口。敲了敲门环,老妈子开门出来,说是潘三在家没客,匡二心里高兴,急忙钻进房去。
潘三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听来的是匡二,故意闭上眼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匡二悄悄儿进来,俯身先亲了个嘴儿,潘三还是不理。匡儿就伸手去摸,上上下下都摸遍了,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这才睁开眼睛笑着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匡二推开烟盘,躺下身去,跟潘三脸贴着脸,问:“徐茂荣真的不来了吗?”潘三说:“来不来跟你没什么相干,你问他干吗?”匡二说:“碰上了,不大合适。”潘三说:“我告诉你吧,我最早的客人是姓夏的,接着姓夏的带着姓徐的一起来,后来姓徐的又带了你一起来。大家都差不多,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俩人搂在一起,抠抠摸摸,正要入港,忽然“嘭嘭”两下敲门声响。老妈子在门内高声问:“谁呀?”外面回答:“是我!”像是徐茂荣的声音。匡二惊慌失措,起身要躲,潘三一把拉住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匡二摇摇手,连连说:“不好,不大好!”急忙挣开了身子,蹑足登楼。楼上没灯,黑黢黢的,暗中摸到了交椅坐下,侧耳静听。听见老妈子开门出去,门外就是徐茂荣一个人,已经喝得烂醉,先在大门口吐了个希里哗啦,这才踉踉跄跄迈进房来。潘三怒喝一声:“你给我出去!什么事情这么高兴,灌了一肚子猫尿,到这里来撒酒疯!”徐茂荣挨了呲儿,不敢言语。老妈子叫他坐下,给他喝了一杯热茶。茂荣歪歪斜斜地撞到烟榻上躺下,直嚷着要抽鸦片。潘三说:“鸦片烟榻上有,你自己抽好了。”茂荣点着手央求:“你来给我装一筒嘛!”潘三没好气地说:“你在别处会喝酒,到这里来倒不会装烟了?”茂荣跳起来大声说:“是不是你姘上了戏子,讨厌我了?”潘三也大声说:“谁讨厌你了?就算我姘上戏子了,你管得着吗!”匡二再次挨呲儿,倒又“嘻嘻”地笑了。
匡二躲在楼上,估计徐茂荣一时间不会就走,自己不如回避,就蹑手蹑足地摸下楼来,转到厨房里,悄悄儿地对老妈子说:“我走了。”老妈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别走哇!”匡二急忙说:“我明天来。”老妈子不肯放手,直说:“别走,别走!你走了一会儿小姐该说我了。”匡二说:“那么你去叫小姐来,我跟她说句话。”老妈子不知就里,真的放开手去喊潘三。匡二趁机一溜溜到天井里,拔去门闩,一跳跳到门外。不料正好踩在徐茂荣吐出来的酒菜上,一个立足不稳,呲溜摔了一交。连忙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匡二回到长安客栈,茶房送来两张请帖,是陈小云请两位主人明天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反正时间还早,就收了起来。心想大少爷通宵大赌,四老爷燕尔新婚,都不会回来的了,干脆关门上床,心里却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跟潘三的好事眼看就要成了,偏偏碰见徐茂荣这个醉鬼又被冲散,不得不回客栈来孤眠独宿;一会儿从潘三又想到了大少爷,在杨媛媛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其实还不如潘三多情有趣;一会儿又想到四老爷打的这只野鸡,倒是个便宜货,这会儿不知道怎生颠倒受用。想来想去,哪里还睡得着?由想生恨,由恨变妒,暗说:“四老爷背着我们做的好事,我偏要去戳穿他,看他怎么说!”主意打定了,方才朦胧睡去。老妈子开门出去,门外就徐茂荣一个人,已经喝得烂醉,在大门口吐了个希里哗啦。
第二天早晨,匡二起身洗脸,打了辫子,吃过点心,到了九点钟光景,带上陈小云的请帖,就往四马路西头大兴里走去,找到胡同拐弯处的石库门前,又仔仔细细前后观察了一番,这才大着胆子举手敲门。出来开门的,还是昨天那个老婆子,一见匡二,不由得盛气地问:“你又来做什么?”匡二朗声说:“四老爷在这里吗?大少爷叫我来找他。”
那老婆子听说是找“四老爷”的,愣了一愣,不敢怠慢,叫匡二在门外等候,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实夫正在抽鸦片,还没有过瘾,听见诸三姐这样报说,觉得十分奇怪,就和三姐一起下楼来看。匡二上前叫声“四老爷”,呈上小云的请帖。实夫满面惭愧,先不去看帖子,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匡二还没回答,三姐在一旁拍手笑着说:“他昨天就跟四老爷一起来的呀,怎么四老爷不知道?”回头又指着匡二说:“幸亏我昨天没有骂你。听你说的那话,我想总是跟我们有点儿认识的人;要不,就得给你两个大耳刮子尝尝了。”
实夫“嘿嘿”讪笑,拿着请帖,上楼去了。匡二正要退出,三姐说:“既然来了,怎么能就走呢!请坐会儿嘛。”一手挽着匡二的胳膊,进了客厅,摁在交椅上坐下,先敬上水烟筒,又从茶壶里斟一杯便茶,问长问短的,显得十分亲热。匡二问起生意如何,诸三姐靠近前来,小声地说:“我们本来不是做生意的呀,为了一桩事情过不去,才做了这个生意。刚刚做起来,第一户客人就遇见你们四老爷,也算是我们的运气。四老爷是个规矩人,不喜欢空场面,见我们这里老老实实,干干净净,倒挺喜欢的。自从我们做了四老爷,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做到了好生意,跟我们吃醋,编了许多坏话,说给四老爷听。我们这里就算老实的了,他们却说是假的;我们这里就算够干净的了,他们还说我们不干净。尽管四老爷不会信他们的,不过我总有点儿不放心。要是四老爷听了他们的,我这里不来了,我们又没有第二客人,娘儿俩岂不是要饿死?所以我要拜托你匡大爷,劝劝四老爷不要去听别人瞎说。匡大爷说话,比我们自己说话可强多啦!”李实夫听说大少爷派人送信来,十分奇怪,就和三姐一起下楼来看。
匡二不知就里,一味承应。说了好一会儿话,匡二才起身告别。诸三姐送到门口说:“没什么公事了,到这里来坐坐。”匡二答应着走了。“
三姐关门回来,照常请实夫点菜便饭。十全虽然跟实夫同桌吃饭,却因为忌口,不吃饭馆里的菜肴,另备素菜相陪。
饭后,实夫照常到花雨楼去开灯抽鸦片。实夫是每天必来的熟客,堂倌早就给他留出了烟榻,还连烟泡都给他做好装在烟枪上了。实夫吸了一会儿,烟客陆续上座,不久就客满了,后来的还络绎不绝。忽见那个郭姥姥又眯着眼睛摸了上来,因为见过一面了,实夫的底细也打听到了,就过来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四老爷”,又问:“十全哪儿去了吗?”实夫只好向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堂倌见郭姥姥跟实夫搭话,就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郭姥姥冷笑一声,低头走开。堂倌躺了下来,一面给实夫做烟泡,一面问:“您怎么会认识郭姥姥的?”实夫说:“就在诸三姐家里。”堂倌说:“诸三姐么,也不好。这种杀胚,还去认她干吗?您看她这么大年纪了,眼睛都瞎了,本事可大得很呢!真不是个好东西。”实夫笑问怎么回事儿,堂倌说:“就在前年,人家宁波的一位千金小姐,她能够去骗出来在洋场上做生意。后来案子发了,让县衙门里抓了去,抽了二百藤条,收了长监。不知道谁去说了个情,这会儿倒又放她出来了。”
实夫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坏,确实感叹了一番。堂倌做成了烟泡,递给实夫,又应酬别的客人去了。实夫一直把盒里的鸦片抽完,见烟客逐渐散了,这才起身付账,走下楼来;既不想到金巧珍家赴宴,也不回长安客栈,依旧还上诸十全家。
自从实夫做了十全以后,一连五天,都是秘密来往;如今既然已经被匡二撞破,就不再隐瞒,干脆一连住了十几天不回去,只有匡二每天来探望一次。匡二常常看见十全脸蛋儿绯红,眼圈儿乌黑,心里十分疑惑,暗暗告诉了鹤汀,鹤汀还不怎么相信。
到了四月初,天气骤然转热,实夫正从花雨楼抽烟回来,还没有坐定,又听楼下大门“吱”地推开,接着匡二进来,报说:“大少爷来了。”诸三姐一听着了慌,正说要讨实夫的旨意,李鹤汀已经款步进门,三姐只得含笑相迎,说:“四老爷在楼上。”鹤汀叫匡二在客堂等候,自己上楼去见实夫。十全见了,起身腼腆地叫了一声“大少爷”,就局促不安地躲到了一边去。实夫问鹤汀从哪儿来,鹤汀说:“在坐马车闲逛。”实夫问:“那么杨媛媛呢?”鹤汀说:“她们先回去了。”
说话间三姐送上一盖碗茶来,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盘子,擦抹干净了,在床下瓦罐里捞了一把西瓜子,递给十全。十全没法,腼腼腆腆上前敬给鹤汀。鹤汀趁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直看得十全羞缩无地,越发连脖子都涨得通红。实夫觉着了,急忙找些闲话来给十全解围,随口问:“这两天应酬忙吗?”鹤汀说:“这两天还算好,过几天端午节前收账接财神,家家都有台面,就该忙了。”
十全见叔侄俩说闲话,赶紧躲出外间,却被诸三姐死命地拖了进来,要她陪伴说话,自己从床后提出一串铜钱来一五一十地数。实夫看见,问她干什么,她又遮遮掩掩,说不干什么。实夫问:“你是不是要去买点心?”鹤汀忙说:“别去买点心,我刚刚吃过。”三姐笑着说:“应该的嘛。”说着,转身就走。实夫叫住她说:“点心么,真的不要去买;要不,你去买两盒纸烟吧。”三姐这才答应着下楼去了。鹤汀说:“纸烟我也带着有。”实夫说:“我知道你有,让她再买两盒好了。一点儿也不买,她心里总不大舒服的。”
等到三姐买了纸烟回来,已经到了上灯时候。鹤汀没什么可说的了,告辞要走。实夫问:“到哪里去?”鹤汀说:“东合兴里去吃酒,王莲生请的。”十全听说,忙上前帮着挽留。一推一拉之间,鹤汀捏了捏十全的手心,果然觉着滚烫滚烫的。
十全和实夫送到楼梯边,鹤汀下楼,三姐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喊:“大少爷别走哇,在这儿吃晚饭嘛!”鹤汀说:“谢谢了,我要吃酒去。”三姐没法,只好送出门来,匡二跟着,一同到了门口,三姐还说:“大少爷到了我们这里,实在太怠慢了。”鹤汀说声“别客气”,带着匡二,踅出大兴里,往东到石路口,吩咐匡二去把轿班叫来,自己独自一人往东合兴里走去。
第二十六回
赌棍露风屋顶挨打 嫖客落魄街头拉车
李鹤汀到了东合兴里张蕙贞家,这一席酒是王莲生请的。当晚大脚姚家收账请财神,各个房间里都有应酬台面,莲生摆的又是双台,因此上上下下忙乱极了,大家没什么兴致,草草终席。莲生暗暗约下善卿,请他等客人散去以后,一路同行。蕙贞忙问到哪儿去,莲生又不肯说。蕙贞只以为是酒没吃好莲生生气了才走的,拉住了不肯放手。善卿在一旁笑着说:“王老爷急着要去销差,你别瞎缠,耽误他公事。”尽管蕙贞不知道什么叫“销差”,不过也猜到是为了沈小红的事儿,就不再强留。
莲生叫来安带着轿班回公馆去,自己和善卿两个安步当车慢慢走到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阿珠在客堂里接着,送他们上楼来。只见房间里暗昏昏的,小红和衣躺在大床上。阿珠忙上前低声叫:“先生,王老爷来了。”连叫了四五声,小红负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阿珠含笑退下,嘴里却嘟囔着:“叫你一声倒叫错了!生意不好,那叫没有法子,去眼红别人干什么!”说着,旋亮了保险灯,转身去准备烟茶。
小红慢慢地坐起,又愣了半天神,这才下床,趔趔趄趄地走到交椅前坐下,却转脸向着墙壁,一言不发。莲生和善卿坐在烟榻上,也默然无语。阿珠端上茶来,又问了小红一声:“吃不吃晚饭?”小红摇摇头。莲生说:“我也没有吃晚饭,去叫两个菜,一起吃吧。”阿珠说:“你酒也吃过了,怎么还说没吃晚饭?”莲生说:“真的没吃。”阿珠又转身问小红:“那么叫菜来一起吃点儿,好么?”小红大声说:“我不吃!”阿珠笑着说:“王老爷,您要吃,自己去叫几个菜吧。我们先生饭馆里叫来的菜反正也不吃,还是等会儿让她吃口稀饭算了。”莲生无奈,只得依从。善卿见没有什么大事,也就告辞。莲生并不挽留;小红跟善卿也是熟极了的,这时候不但不起身相送,竟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倒是阿珠觉得过意不去,一直送到大门口。
善卿一走,莲生过去挨在小红身边,一手拉住她的手,一手勾着她的脖子,扳回她的脸来。小红还在娇嗔:“干吗呀!”莲生央告说:“别这样嘛,咱们到榻床上去躺躺,我跟你说两句话。”小红挣脱他的手说:“你有话,尽管说好了。”莲生说:“我也没有别的话,不过就是要你高兴点儿。我随便什么时候来,你总是没有一点儿高兴的脸色。我看见你不高兴,心里就说不出有多么难受。你就算照应我点儿,别这样好不好?”小红说:“我是生来没什么好高兴的。你心里难受么,到好受的地方去好了。”莲生不禁长叹一声:“我这样对你说,你还是要跟我戗戗。”说到这里,咽住说不下去了。
两人并坐,谁也没有说话。好半天,小红才说:“我这会儿没说你什么,也没得罪你;你先说我不高兴,又说我跟你戗戗。你说了人家自己不觉得,人家能高兴得起来么?”
莲生知道小红已经回心转意,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忙陪笑说:“都是我不会说话,害得你不高兴。这次算了,下次我再要不好,你干脆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你别不高兴。”一面说,一面就拉着小红,到榻床上并排躺下。莲生说:“我正要跟你商量:我跟朋友们暂且约了个日子,先定在初九。只为这两天请财神的酒太多了:初七在周双珠那里,初八么,在黄翠凤那里,都是请财神的酒。他们说:你这里反正不收账,也不请财神,干脆初九吃吧。我就答应了。你说呢?”小红说:“随便吧。”
莲生见小红不再闹别扭了,心里喜欢,抽了没几口烟,就催小红赶紧吃稀饭。小红说:“我烧的是火腿粥,你吃点儿么?”莲生说:“挺好。”小红就叫阿珠把稀饭搬上来,阿金大也来帮着伺候。吃过稀饭,莲生过足了烟瘾,就和小红收拾安睡。
第二天四月初七,十二点钟,来安领轿子来接。莲生吃过中饭,坐轿子回去,干了些公事,等天色晚了,先到小红家照了一面,然后到公阳里周双珠家去赴宴。
这一席,是洪善卿摆的清财神酒。先到的客人,有葛仲英、姚季莼、朱蔼人、陈小云四位。善卿见对面双玉房间里台面摆得很早,就说:“咱们也起手巾吧。”莲生问还有谁没来,善卿说:“李鹤汀不来,就不过罗子富了。”大家当即入席,留出一个空位。
上过第一道菜──鱼翅,金巧珍先到,随后罗子富带了黄翠凤同来。子富已经有些醉意,兴致挺高的,一到就叫拿鸡缸杯来摆庄,先要跟姚季莼豁几拳,说是前次输给他至今不甘心,再交交手看怎么样。季莼也不相让,捋起袖子来伸手就豁。无奈开头三拳,都是子富输的;翠凤要代酒,子富还不肯,自己端起来一口喝干,伸手再豁。接着的三拳,季莼输了两拳。
这时候,众人叫的局──林素芬、吴雪香、沈小红、卫霞仙──已经陆续到齐,霞仙就给季莼代饮了一杯。子富立即嚷了起来:“代的不算!”霞仙说:“谁说的?我是要代的,你代不代随你的便。”翠凤就把子富手中的一杯抢了过去,递给赵妈,又说了他一句:“你这个傻瓜,还要自己喝!”子富看见妆台上有一只大玻璃杯,就伸手取来,指给季莼看:“这一回咱们可说好了,要自己喝,不许代。”随手提起酒壶来往玻璃杯里筛酒,还没有筛满,壶就空了。子富一面把壶递给巧囡去添酒,一面先要跟季莼豁起来。
季莼抖擞精神,正要跟季莼交手,忽听得巧囡在中间房间里尖声叫喊:“快来呀,快来人哪!”台面上的人全都大吃一惊,只当是失火,争先恐后地拥出房门去看。巧囡见来人了,手指着窗外喊:“喏,喏,对面,房上!”众人一看,并不是失火,原来是一个外国巡捕,直挺挺地站在对面楼房的屋脊上,一身黑色制服,手执一把钢刀,映着电灯光,闪烁耀眼。
善卿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忙安慰众人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小云喊管家长福,想让他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为门前人声嘈杂,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倒是张寿飞跑上楼来禀报说:“是前面胡同尤如意家抓赌,不要紧的。”众人这才放心。
正说着,忽见对面楼上开出两扇玻璃窗,有一个人钻了出来,爬到阳台上,想跳到隔壁屋顶上逃走。不料后面一个巡捕飞身追出,跨过阳台,抡起手中警棍打去,打中了那人的脚踝子骨。那人负痛,站立不稳,仰天一交跌倒,骨碌碌滚了下去,“哗啦啦”一声,连同两片瓦片一起跌落在地。双玉慌张出房,悄悄儿告诉双珠说:“胡同里摔死一个人了。”
善卿见双玉房里的客人已经散尽,就到她的房里,靠着楼窗口往下看。果然看见那个摔下去的赌客躺在墙脚边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似的。众人随后也簇拥进双玉房里来看,只有雪香胆小害怕,拉着仲英的衣襟,连连说:“咱们回去吧。”仲英说:“这时候出去,不怕叫巡捕抓走么?”雪香不信,直喊:“你瞎说!”双珠过来解劝:“倒不是瞎说,这会儿巡捕守在门口,你也出不去呀!”雪香没法,这才罢了。善卿也来相劝:“咱们吃酒去吧。让他们去抓好了,没什么好看的。”众人也就陆续归位。
双珠见桌上没有酒壶,到楼梯边喊巧囡赶紧拿酒来。巧囡还在门口看热闹,哪里听得见?双珠再喊阿金,也不答应。后来喊得急了,阿金才从亭子间里溜了出来,低着头匆匆下楼去。双珠看看亭子间里,黑黢黢地并没有灯烛,不禁大怒:“什么样子!真是太没规矩了!”阿金自然不敢回嘴。双珠一转身,见张寿也从亭子间里钻了出来,一溜烟下楼去了。双珠只好装作没看见,沉着脸款步回房。有一个人从窗户里爬到屋顶上想逃走,后面一个巡捕飞身追出,抡起手中警棍打去。
等到阿金把酒壶拿来递给善卿,众人都要看抓赌,没心思喝酒。这时候听见胡同里一阵暴风雨般的脚步声,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从东向西一哄而过。大家又都拥到窗边去看,只见那个从房上摔下来的赌客,已经放在一块门板上抬着,由几个中外巡捕押出胡同去,后面簇拥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连楼下管账的、打杂的都在内。
等这一拨人过去,善卿才把众人招呼拢来,重新入席。这一闹,子富豁拳的兴趣全被打掉,不肯再豁;季莼也为奶奶定下的归期已经到了,不能再豁。于是纷纷叫盛干稀饭。酒局将阑,雪香第一个急急忙忙地走了,其余出局的也纷纷告退。
这时候张寿打听到了抓赌的情形,上楼来禀报说:“尤如意一家,连二三十个老爷们,全抓走了,房子也封了。摔下来的那个倒没死,只不过摔坏了一只脚。”众人听了,又议论了一番,感叹不已。
客人全都散了以后,接着对面双玉房间里还要连摆两个台面;楼下双宝也要摆一台。楼上楼下,乱哄哄地又忙碌起来。善卿觉得不舒服,反正也不得安静,就辞了双珠,自回南市家中。
初八日傍晚,善卿到了尚仁里黄翠凤家,罗子富一见面就问:“李鹤汀回去了,你可知道?”善卿说:“前天夜里碰见他,还没说起呀?”子富说:“早一会儿我去请他,说是和实夫一起上船走了。”善卿说:“恐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说话间,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汤啸庵先后来到。提起李鹤汀 ,都说他突然回家,必有缘故。等到陈小云来了,子富见客人已经到齐,就叫赵妈喊起手巾。小云问子富说:“你请鹤汀了吗?”子富反问:“不是回家了吗?你可知道他有什么急事?”小云说:“哪有什么急事,就为昨夜他也在公阳里,一起抓进了新衙门,罚了他五十块洋钱。从新衙门里出来就上船了。我赶去看他,也没见着。”善卿急问:“那么从房上摔下来的可是他?”小云说:“摔下来的是个大流氓。早先还是个三品顶戴呢,大轿子抬进抬出的,威风得很。后来在苏州遭了一场官司,下来了。如今在那里开赌场,尽拉一帮人抬轿子①。昨夜没摔死,就算他运气了。”子富说:“那一定是周少和了。鹤汀怎么会去认识他?”小云说:“鹤汀也是自己不好,要去赌。不到一个月,输了三万块。要是再输下去,鹤汀可就不得了啦。”子富说:“实夫是他叔叔,也真没道理,应该说说他嘛。”小云说:“实夫倒是真节俭,来了一趟上海,花酒也不肯吃,挺规矩的。”善卿说:“你说实夫规矩,太抠门儿了,其实也不好。南头一个朋友跟我说起,实夫为了省钱,也出了点儿小毛病。”
--------
①抬轿子──赌场中的行话。碰和的时候几个人串通,让别人输钱。
小云正要问是什么毛病,恰好金巧珍来出局,刚在他身后坐定,就拉拉他的袖子。小云回过头去,巧珍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小云听不明白,笑着说:“你倒是真忙啊,上次么宣卷,这次么请财神!”巧珍说:“不是我呀!”又附耳跟他再说了一遍。
小云想了一想,也就点头,当即奉请席上诸位,要翻台面到绘春堂去。众人应诺,却都不知道绘春堂在什么地方。小云说:“在东棋盘街。是巧珍的姐姐,也是请财神,要绷绷场面。”巧珍即问:“要不要让阿海先去把台面摆起来,等会儿大家一起带局过去。”众人都说可以,阿海就奉命急忙走了。
罗子富摆起庄来,不料这次豁拳他大赢特赢,庄上二十杯才打去一半,外家竟输了三十杯。大家计议挨次轮流,并且帮着喝酒,方才把剩下的那一半打完了。
上了最后四道菜,阿海回来复命,巧珍又频频相催,这边就草草终席。翠凤楼上楼下还有两个台面要应酬,跟子富说明,稍缓片时就去,无须再叫。于是罗子富、葛仲英、王莲生、朱蔼人和六个倌人,一共十顶轿子同时起杠。陈小云先和洪善卿、汤啸庵步行出尚仁里口,叫长福再去喊两辆东洋车给善卿和啸庵坐,小云自坐包车。
善卿还没有坐上车子,发现那车夫年纪很轻,还很面熟;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叫了出来:“你不是朴斋吗?”那车夫抬头见是善卿,拉起空车来没命地朝西飞跑。善卿还招手频频喊叫,朴斋哪里还肯回头?这一气,把个善卿气得发昏,瞪着眼睛站在路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云和啸庵的车子已经去远,后面的十顶轿子抬出胡同来,跟轿的阿金、阿海看见,忙上前拉住了问:“洪老爷还站在这里干吗?”善卿方才回过神来。也不说别的,赶紧又叫了一辆车子,跟着轿子到东棋盘街口停下,和众人一起进了绘春堂。金爱珍早在楼梯口迎接,楼上客堂中,台面也已经摆好了。
众人先去爱珍房内小坐。爱珍连忙各敬瓜子,又到烟榻上去做泡装烟。巧珍说:“姐姐,你别装了,喊下头起手巾吧,他们都忙着呢。”爱珍就问:“哪位老爷请用烟!”大家都不去兜揽,只有小云说声“谢谢你”。爱珍抿嘴一笑:“陈老爷干吗这么客气呀!”
爱珍喊外场起上手巾,众人就揖让入席。带局过来的倌人,也都纷纷就座。爱珍和巧珍并坐在小云背后。爱珍拿起琵琶来,调准了弦,要和巧珍合唱。巧珍说:“你唱吧,我不唱了。”爱珍唱了一支京调,还要再唱,小云也拦住叫她甭唱了,爱珍还不依。巧珍说:“姐姐你怎么这样,唱过一支就行了嘛。”爱珍这才把琵琶放下。
爱珍唱过以后,黄翠凤也到了。子富就叫取鸡缸杯来。老妈子去了半天,拿来一只老大的玻璃杯。爱珍见了,嗔着老妈子拿错了,要她赶紧去换。子富却说:“玻璃杯更好,拿过来吧。”爱珍慌又亲自奉上,揎起袖子,举酒壶筛了满满一玻璃杯。子富一拍桌子:“我来摆五杯的庄。”众人见这么大的杯子,不敢出手。小云跟仲英商量说:“咱们俩拼他一杯,怎么样?”仲英说:“好!”小云就和子富豁了一拳,却是输的。爱珍要代酒,小云分给她一小杯,又分了一小杯给巧珍。巧珍说:“你要豁,你自己喝,我可不代。”爱珍笑着说:“我来代。”伸手就要接那一小杯。巧珍急忙伸手拦住,大叫一声:“姐姐别喝!”爱珍吃了一惊,没敢再接。小云只好笑着自己喝干。还有半玻璃杯,仲英喝了。接下来蔼人和啸庵合打,莲生和善卿合打,周而复始,车轮大战,总算把这五大杯的庄打完。子富虽然量大,也几乎玉山倾倒,外家更是人人酩酊。酒兴阑珊之后,出局的散去,众人早已经过饱,连干稀饭也不用,就相继告辞。那车夫抬头见是洪善卿,拉起空车来朝西没命地飞跑,哪里还肯回头?
还没有走的,客人只有善卿一个,倌人只有巧珍一个。小云、爱珍就请他们俩人到房间里去坐。外场送进干鲜果来,爱珍敬过,就去榻床上烧鸦片。小云躺在上手,说:“我自己来吧。”爱珍说:“陈老爷别价,还是我来装嘛。”小云说:“甭客气了。”说着,接过签子去。爱珍又说:“洪老爷,榻床上来躺躺嘛。”善卿就在下手躺下。爱珍端过两碗茶来,放在托盘里。回头见巧珍站在梳妆台前对镜掠鬓发,就过去取抿子替她刷得十分光滑。俩人趁机嘀嘀咕咕地说起悄悄儿话来。
善卿趁她们姐妹俩不注意,把朴斋的事情说给小云听,想请教一个妥善的处置办法。小云先问善卿有什么主意。善卿说:“我想托你去报巡捕房,请包打听查到他的下落,把他关到我的店里去,不许他出来。你说可好?”小云沉吟说:“不好。你要他到你店里去干什么?你店里有个拉东洋车的亲戚,你丢面子不?我说你不如写封信给他娘,交代清楚了,随便他怎么样,就跟你没有关系了。”
善卿恍然大悟,于是拿定主意,起身告别。巧珍对小云说:“咱们也走吧。”小云当即放下烟枪。慌得爱珍一手摁住小云说声:“陈老爷别走哇!”另一手拉住巧珍,又说:“你急什么?是不是我这里地方小,坐不下你了?”巧珍踢蹬着小脚,直说:“走了,走了。”被爱珍拦腰一把抱住,嗔着说:“你走吧,你走了以后我再也不去看你了。”小云在一旁呵呵讪笑。善卿只好说:“你们两个再坐会儿吧,我先走。”说着辞别小云出房来。爱珍撇下巧珍,送到楼梯口,连说:“洪老爷明天来。”
善卿随口答应,离了绘春堂,走到三茅阁桥附近,叫了一辆东洋车坐到小东门陆家石桥,缓步自回咸瓜街永昌参店。当夜写了一封书信,讲述赵朴斋浪游落魄情形。第二天一早,叫店里小学徒送到信局去,寄往乡间。
第二十七回
智邀闺友寻兄结伴 偶遇干亲挈妹同游
赵朴斋的母亲洪氏,年仅五十,却已经耳聋眼花,而且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幸亏朴斋的妹子,小名二宝,年方十五,却颇能当家。前番接到洪善卿的书信,只当朴斋就要回家,母女二人,天天盼望。不想半月有余,竟毫无消息。如今忽然又接善卿第二封来信,不知凶吉,忙请隔壁邻居张新弟过来帮着拆阅。
张新弟把信的内容一讲,母女二人又急又恼,不禁放声大哭。张新弟的姐姐张秀英听见了,踅过这边来,问明缘由,婉言解劝。母女二人收泪止哭,又请教如何处置。新弟以为必须到上海去把朴斋找回家来,严加管束,才是上策。赵洪氏说:“上海洋场,地方陌生,怎么能够去呀?”二宝说:“别说妈妈去不成,就是去了,叫妈妈到哪里去找哇!”秀英说:“那么,托个妥当点儿的人,叫他去找,找回来了,给他几块洋钱,也可以嘛。”洪氏说:“我还能托谁呢,要么还是去托他舅舅。”新弟说:“他舅舅的信上说:因为他不学好,丢了他的面子,又气又恨,怎么还肯去找哇!”二宝说:“舅舅本来就靠不住;托别人去找也没有用;还是我和妈妈亲自去走一趟的好。”洪氏叹了口气,说:“二宝,你倒是说得容易。你一个姑娘家,又从来没有出过门,到了上海,要是再让拐子拐走了,怎么办哪!”二宝说:“妈妈也来瞎说了。那是人家骗骗小孩子的话,说是别让拐子拐走了,难道还真的有拐子吗?”新弟说:“上海拐子倒是没有的;不过要找一个熟识的人一起去才好。”秀英说:“你不是节前要到上海去吗?”新弟说:“我到了上海,就要进店里去做生意的,哪里有工夫陪她们去找人?”
二宝听见这话,藏在肚子里,却不接嘴。新弟见商量不出一个结果,告辞走了。二宝留下秀英,邀进自己卧房里。秀英十九岁,是二宝的闺中密友,二人无所不谈。当下二宝悄悄儿问她:“新弟到上海去干什么?”秀英说:“是开当铺的翟先生叫他去当伙计。”二宝问:“你去吗?”秀英说:“我又不做生意,去干吗?”二宝说:“要是你和我们一起到上海,我去找我哥;你么,洋场上去玩玩儿,岂不是挺好?”
秀英心中也愿意到上海去玩玩儿,只为人言可畏,踌躇说:“不合适吧?”二宝附耳低声地跟她嘀咕了一阵,秀英笑着连连点头,即时回到家里。新弟问起事情怎么解决,秀英皱眉说:“她们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倒怪起咱们小村哥哥来了。她们说是小村和朴斋在上海合着用钱,把钱用完了,小村就躲着不见人了。如今她们一定要咱们一起到上海去帮着找小村。”
正说着,二宝过来,发话说:“秀英姐姐,你别跟我装傻了。你哥哥做的事情,我当然要找到你罗。你跟我一起去找到了小村,就没你的事儿了。”新弟说:“小村哥哥在上海,你自己去找他好了。”二宝说:“我上海没去过,不认识路,要她跟我一起去。”新弟说:“她去不合适,还是我带你去吧。”二宝说:“你一个男人,和我一起去上海,算怎么回事儿?她不肯去么,我天天跟她吵,她的日子也别想过舒坦了。”
新弟问秀英怎么个意思。秀英说:“我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到上海去干什么?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我是去玩儿的,不是笑话么?”二宝说:“你怕别人笑话,我哥哥在上海拉洋车,就不关你的事儿了,对不对?”新弟反而来劝秀英:“姐姐,你就陪她去一趟算了。找到了朴斋就回来,反正也用不了几天。”
秀英还装作不肯的样子,被新弟极力怂恿,才算勉强答应。于是两家议定四月十七日动身;央对门剃头师傅吴小大的老婆吴妈看守房屋。
二宝回家告诉母亲,洪氏也说这样最好。当晚吴小大到两家应承了看房的嘱托,又说起闻听他儿子吴松桥如今在上海十分得意,可就是家里一直没有音信,想趁便船去看看。两家自然也都答应。
到了十七日,雇了一只无锡网船,赵洪氏、赵二宝、张新弟、张秀英和吴小大,一共五人,搬上行李,开往上海。不止一日,船到日辉港码头停泊。吴小大没带铺盖,背上包袱上岸去了。二宝想起哥哥曾经在悦来客栈住过,就告诉新弟,把行李交给悦来客栈接码头的,另喊四辆东洋车,新弟和秀英、洪氏、二宝坐上,一同拉到宝善街悦来客栈。人到不久,行李挑子也挑到了,三个女客就拣了一间大房间安置住下。
新弟先到大马路去找北信当铺掌柜的翟先生。翟掌柜的派他到南信当铺做事。新弟回客栈来搬铺盖,问二宝是不是要他一起去找张小村。二宝摇摇手说:“找到你哥哥,只怕也没用。你还是到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找我舅舅,让他到这里来一趟再说。”新弟依言去了。
当天晚上,张秀英独自一个去看了一场戏;二宝和洪氏满腹心事,未曾出房。
第二天一早,洪善卿到客栈里来,先见过姐姐,然后二宝上前行礼。善卿先叙了叙阔别多年来的情景,慢慢说到朴斋,这才说了他许多下流行事,并说:“眼下我去把他找回来,以后再有什么事情,我可不管了。”二宝插嘴说:“舅舅能把他找回来,那最好了。以后请舅舅放心,怎么好再去惊动舅舅呢!”善卿又问了几句乡下近年来收成丰歉,随即告辞。当时张秀英还未起身,没有见面。
饭后,果然有人送朴斋到客栈来。茶房本就认识,进房通报。船到上海日辉港码头,吴小大背上包袱上岸去了,二宝等人另雇车子往宝善街悦来客栈而去。
洪氏和二宝慌忙迎了出来。只见朴斋脸上肮脏,鬓发盈寸,身穿七拼八补的短衫裤,已经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光着两只脚,连鞋袜都没有,简直像个叫花子一般。二宝一见,心中酸楚,当时就流下泪来。洪氏眼睛不便,还问:“在哪里呀?”茶房推朴斋近前,叫他磕头。洪氏凑近一看,不由得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刚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就痰梗气塞,几乎仰身跌倒。幸亏有秀英在后面扶住,频频解劝,方才止住啼哭。洪氏这一哭叫,引来栈里的寓客们簇拥围观,二宝觉得羞愧难当,急忙同秀英搀扶母亲进房,手招朴斋一同进去,关上房门,开开箱子取出一套衫裤鞋袜,叫朴斋到左近澡堂子里去剃头洗澡,早去早回。
不多时,朴斋换了衣服回来,虽然面庞消瘦,总算光彩一新了。二宝叫他坐下,洪氏数落埋怨了一顿。朴斋低头垂泪,不敢做声。二宝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一连问了十几遍,朴斋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口。秀英笑着说:“他这个样子回来,怕难为情,是吧?”二宝说:“不对。他要知道难为情,倒回家了。我看他一定是舍不得离开上海,拉着辆东洋车,东看看,西望望,高兴得很呢!”
几句话说得朴斋无地自容,转过脸去,面对墙壁。洪氏不免怜惜,不再责备,就跟秀英、二宝商量怎么回家。二宝说:“叫客栈里打杂的去雇一只船,咱们明天就回去。”秀英说:“你叫我出来玩儿,我还一趟都没出去呢,你倒就要回去了。不行!”二宝央告说,“那么你在这里再玩儿一天,行吗?”秀英说:“先玩儿一天再说吧。”洪氏只好依从。吃过晚饭,秀英要去听书。二宝说:“咱们先说定了,书钱我来付;要是你客气么,我干脆就不去了。”秀英想了想,笑着说:“那也可以。明天夜里我请你好了。”
秀英、二宝听书去了,留下洪氏和朴斋在房里。洪氏早早就睡下。朴斋独坐,听得宝善街上东洋车来去的声音有如潮涌,络绎不绝;远处传来铮铮的琵琶声、倌人唱曲子声。朴斋心猿意马,又不敢离开。茶房已经在大房间的后面给朴斋铺了一张床,朴斋就去点起灯台来,和衣躺下。隔壁房间里的两个旅客,一边在抽鸦片,一边在谈论怎么玩儿,说得津津有味,引得朴斋羡慕不已,更加睡不着了。
眼睁睁等到秀英和二宝听书回来,忙又下床,过来问:“唱得好听吗?”二宝“咳”了一声说:“今天夜里,我好比就没有听。我们进了书场,刚刚坐下来,沏上了茶,就碰见秀英的一个姓施的亲戚,书钱就让他抢着给付了,还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给来我们吃。你说难为情吗?又说明天还要请我们去坐马车,──我是不去了。”秀英说:“在上海这种地方,这些事儿平常得很,有什么关系?他请咱们,咱们干吗不去呀?”二宝说:“你当然没关系罗,熟罗单衫都有,去就去好了;我像个叫花子,跟你们一起去,不丢你们的面子么?”
二宝无心说出了这句话,秀英“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朴斋不好意思,正要躲开,二宝又叫住他,打开手巾包,把从书场带回来的点心、水果拿出来叫他和秀英吃。秀英说:“我再抽口鸦片。”二宝说:“你别任性胡闹,抽上瘾了,就麻烦了。”秀英笑了笑,没有理会,管自从竹丝篮里取出一副烟盘,点灯烧烟;却又烧得不得法,斗门时时堵住,吸不痛快。朴斋凑趣低说:“要不要我来替你装?”秀英说:“你也会装烟了?那么你来装吧。”说着闪身让开。
朴斋就把烧僵了的一筒烟发开装好,捏得精光,掉转枪头,递给秀英。秀英谢了一声,接过来呼呼呼一口气吸到底,连声称赞:“装得不错,哪里学来的这一手本事?”朴斋含笑不答,又装了一筒。秀英一定要二宝抽,二宝没法,只好也抽了。装到第三筒,朴斋就自己抽了。随后收起烟盘,各自安置。
第二天午后,突然一个车夫走进客栈来,说是:“施大少爷叫来的马车,请太太和两位小姐一同去游明园。”二宝又说不愿坐他的马车,秀英不依,嘱咐朴斋看房,不容分说地把洪氏和二宝拉上马车去了。
朴斋一个人坐在客栈里无所事事,就把秀英的烟盘翻了出来,偷偷地在哪里抽。可巧,张小村听说堂弟、堂妹来了,特地赶来相会,见朴斋又穿得整整齐齐的,竟还感到奇怪。朴斋想到自己落魄的时候,小村不但不照应,反来奚落,所以也不愿意理睬他。自己抽了烟,就放回原处,并不让他。小村觉得没趣,起身辞别;朴斋觉得害羞,也不相送。
等到天色将晚,马车还不回来,朴斋焦急,溜到天井里翘望,恰好秀英、二宝扶着洪氏下车进门。朴斋迎上前去,就说小村来过了。二宝默不做声,秀英说:“我哥哥也不是好人,你别去理他。”朴斋唯唯,跟到房间里,二宝从身边摸出一瓶香水来给朴斋看。朴斋问多少钱买的,二宝说两块洋钱。朴斋吐了吐舌头说:“这么贵,买它干什么!”二宝说:“我本来说不要的嘛,是她的瑞生哥哥一定要买;买了三瓶:他自己一瓶,一瓶送给姐姐,一瓶说是送给我。”朴斋听说是人家送的,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秀英、二宝讲了许多明园的景致,又说起游园的倌人和大姐儿长得怎模样,都穿的什么衣裳,戴的什么首饰。秀英说:“你没上照相的楼上去吧?要我说,咱们几个人照张相倒不错。”二宝说:“瑞生哥哥也照在一起,那可笑死人了。”秀英说:“都是亲戚,熟点儿了,也没什么关系嘛。”二宝说:“瑞生哥哥倒是挺随和的,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听见我叫妈他也叫妈,还请我妈吃点心,又一起去看孔雀,倒好像是我妈的儿子。”洪氏啐了她一口说:“什么话让你一说,就没规矩了。”
二宝咬着手指头“嗤嗤”地笑。秀英也笑着说:“今儿晚上,她还要请咱们到大观园看戏呢,你去不去呀?”二宝噘着嘴假意地说:“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是叫哥哥去吧。”秀英说:“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嘛。”朴斋接嘴说:“他又没请我,我去算什么呀!”二宝说:“他请倒是全请了的。刚才去坐马车,他还问我为什么不叫哥哥一起去。我说:客栈里没有人不好。他就说:‘那么一会儿看戏请他一定来。’”秀英说:“现在已经六点半钟,恐怕他就要来接了,咱们快吃饭吧。”于是就催茶房赶紧开饭。
刚刚吃完,有个人一手提着大观园的灯笼,一手高举着请帖,站在门外高声喊“请客”。朴斋忙出去接了过来,念了一遍,果然太太、少爷、两位小姐都写上了。底下署名,只有一个“施”字。二宝问:“怎么答复人家呀?”秀英说:“当然说随后就到。”朴斋出来回复了,请客的自去。二宝还假意地说:“你告诉人家就到,我可不喜欢看戏。”秀英嗔着说:“你这个人可真刁。做人么,应该痛快点儿,别这样。快换上衣裳走吧。”二宝慢悠悠地说:“那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呀,什么要紧事儿!”说着,对镜子照了又照,施了一些脂粉,才穿上一件月白湖绉单衫,打扮好了正要走。朴斋说:“我就谢谢啦。”秀英听了,笑起来说:“你是不是学你的妹妹呀?”朴斋急忙分辩:“不是的。我看了大观园的戏单,那几出戏,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秀英说:“他包的是一间包厢,就不过咱们几个人,你不去,也不省他一文钱。就是看过了,再去看看也可以嘛。”朴斋其实很想看戏,尽管嘴里说谢谢,两只眼睛却直看着母亲和妹妹的眼色。二宝先发话说:“姐姐叫你去看,你就去看看嘛。妈妈,你说对么?”洪氏也说:“姐姐叫你去看,当然要去的呀。看完了,一起回来,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了。”秀英又请洪氏同行,洪氏说反正去了也看不见,一定不肯去,大家也只好由她。
朴斋来了兴致,问账房借了一盏写有“悦来客栈”字号的灯笼,在前面引路。好在从宝善街到大观园并没有多远,就不再坐车,秀英和二宝跟着朴斋,三人步行而去。朴斋问账房借了一盏写有“悦来客栈”字号的灯笼,在前面引路。
到了大观园楼上包厢,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雪青纺绸单长衫,宝蓝茜纱夹马褂,先在包厢里靠边独自坐着。朴斋虽然没见过,但知道这位就是施瑞生。瑞生见了,连忙站了起来,先搀了秀英、二宝在靠栏杆的前排座位上坐了,又来让朴斋。朴斋放下灯笼,在后排座位上落座。瑞生一定要拉他到前排坐,朴斋自惭形秽,局促不安,一定不肯坐前排。开演以后,幸好瑞生只和秀英说话,秀英又只和二宝说话,把朴斋搁在了一边,朴斋倒落得自在看戏。
大观园的头等角色很多,其中最出色的是一个叫小柳儿的武小生,唱工做工都好。当晚他在压轴戏《翠屏山》中演石秀。演到跟潘巧云吵架、潘老丈解劝一节,小柳儿唱得十分高亢激越,满座里叫好;演到酒店一节,那把单刀舞得只看见一片电光满身飞绕,果然名不虚传。
等到《翠屏山》演完,已经十二点钟。戏院散场,看客哄散,争先恐后,纷纷拥向门口。瑞生说:“咱们慢点儿走吧。”等看客散得差不多了,朴斋提着灯笼前导,瑞生断后,秀英和二宝夹在中间,一同走到悦来客栈。二宝抢上一步,先去敲房门,叫了一声“妈妈”。洪氏歪在床上,忙起来开门。朴斋问:“这么晚了,妈妈还不睡呀?”洪氏说:“我等着呢,睡了,谁来开门哪?”秀英说:“今儿晚上的戏挺好的,妈妈偏不肯去;看不见么,听听也是好的嘛!”瑞生说:“戏么,礼拜六夜里的最好。今天礼拜三,过两天,再和妈妈一起去看吧。”
洪氏听见是瑞生的声音,叫声“大少爷”,急忙让座致谢。二宝叫茶房沏茶,秀英忙把烟盘拿出来铺在床上,点上灯,请瑞生抽鸦片。朴斋不敢上台盘,远远地掩在一边。洪氏说:“大少爷,实在对不起,两天里你请了我们好几回。明天我们是一定要回去的了。”瑞生忙说:“别着急嘛。妈妈怎么这样!难得来一趟上海,当然要多玩儿几天。”洪氏说:“不瞒你大少爷说,我们住在栈房里,四个人的房饭钱就要八百铜钱一天呢,开销太大,还是早点儿回去的好。”瑞生说:“这不要紧,我有办法,管叫你比住在乡下还要省些。”
瑞生只顾说话,签子上烧的烟淋了下来还没发觉。秀英瞥见,忙去上手躺下,接过签子来替他代烧。二宝就到自己床下提了一串铜钱出来,悄悄儿交给朴斋,叫他去买点心。朴斋接了钱,并不叫茶房,到厨房去借了一个大碗,就亲自到街上去买。无奈已过夜半,宝善街上,卖小吃的点心店都打烊了,只好在做夜生意的吃食摊子上买了六个百页①包回来,又到厨房分成三小碗,借个托盘托了,送进房来。二宝见了,皱眉说:“哥哥也真是,怎么去买这种东西?”朴斋说:“没有别的呀!”瑞生从床上半抬起身子来看了看,说:“百叶包挺好,我倒挺喜欢吃的。”说着竟不客气,取筷子来吃了一个。二宝端了一碗给她妈,又叫秀英:“姐姐来陪陪呀!”秀英反觉得不好意思,嗔着说:“我不吃!”二宝笑着说:“那么哥哥来吃了吧。”朴斋就一股脑儿全打扫了,叫茶房来收去空碗。
--------
①百叶──也叫“千张”,一种薄饼形豆制品,北方地区一般都切成丝儿加葱蒜酱油醋凉拌着,当下酒的小菜,名为“豆腐丝儿”;上海地区大都烧肉吃。把鸡蛋肉末包在百叶里面再放在肉汤里煮熟了,就叫做“百叶包”,既可以当菜,也可以作为一种小吃。
瑞生又抽了两口鸦片,告辞走了。朴斋这才问秀英,跟瑞生是什么亲戚,怎么以前一直没有听她提起过。秀英说:“我的这个亲戚,你怎么会知道哇!瑞生哥哥的妈,是我的干妈。认这个干妈的时候,我才三岁。去年在龙华碰见他,谁也不认识谁。后来说起来,才知道,还到他家里去住了三天。如今就算是亲戚了。”朴斋一听原来是干亲,也就没有再问。天色不早,各自收拾安歇。
第二十八回
大少爷帮丽姝寻屋 老师傅为逆子伤心
第二天中午,客栈里刚刚开过午饭,还没有收拾完,施瑞生就来了。秀英忙着催二宝:“你快点儿吧,咱们今天去买东西。”二宝说:“我又不买东西,你们去好了。”瑞生说:“其实我们也不买什么东西,一起出去玩玩儿嘛。”秀英笑着说:“你别去跟她说,我知道她的脾气,等会儿自然会去的。”二宝听了,冷笑一声,赌气倒在床上要睡。秀英说:“是不是我说了你,生气了?”二宝说:“谁有那闲工夫跟你生气!”秀英说:“那么走哇!”二宝说:“本来么,跟你们走一趟也可以,让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想去了。”
秀英知道二宝是个拗脾气,很难挽回,就回头向瑞生努努嘴。瑞生会意,笑嘻嘻地挨身坐到了二宝的床边,妹妹长妹妹短地搭讪了多时,一个劲儿地劝她出去玩儿。二宝拗脾气发作,躺在床上就是不起来。秀英没好气地说:“就算我得罪你了,瑞生哥哥可没得罪你呀!看在瑞生哥哥的面上,你就委屈一下好不好?”二宝冷笑一声,依旧不回答。
洪氏坐在对面床上,听不清她们争的是什么,只是劝着说:“二宝,瑞生哥在叫你,快点儿起来呀!”二宝摔咧子说:“妈你别管,你知道什么呀!”
瑞生知道是话说戗了,就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说:“我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咱们说说闲话吧。”回头看见朴斋坐在窗边低着头看报纸,故意没话找话地问:“有什么新闻?”朴斋把报纸双手递了过来。瑞生拣了一段,指手画脚地边念边讲,秀英和朴斋同声附和,笑做一团。
二宝开头还不理睬,听瑞生说得轻松,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跳下床来,到后面朴斋睡的小房间去解小手。秀英捂着嘴暗笑,瑞生摇手止住。等到二宝回房,瑞生丢开报纸,又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逗得二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秀英偷偷儿瞟了她一眼,二宝自觉没意思,转身紧挨着母亲身边坐下,一头撞在她怀里,撒娇说:“妈,你看哪,她们欺负我!”秀英大声说:“谁欺负你了?你说呀!”洪氏也说:“姐姐怎么会欺负你呢,别瞎说了。”瑞生拍手大笑,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才算把这无端的口舌揭过一边。
闲谈中,瑞生又一个劲儿地怂恿二宝出去玩儿,二宝一时不好改口应承,只装作听不见。瑞生琢磨着她心里已经肯了,就取一件月白单衫,亲手替她披上。秀英是早就收拾停当了的,于是三人高高兴兴地走了,留下朴斋在栈房里陪伴洪氏。
洪氏上床午睡,朴斋感到无聊,手捧水烟筒,到客堂里跟账房先生聊闲天儿。一聊聊到上灯以后,还不见仨人回来。茶房来问要不要开饭,朴斋去问母亲,洪氏叫开两个人的,先吃起来。
母子二人正在吃饭,听见客栈门口一片笑声,接着秀英拎着一个衣包,二宝捧着一个纸袋,都喝得两颊绯红,嘻嘻哈哈地走进房来。洪氏赶紧问吃饭了没有,秀英说:“我们吃过了。吃的是大菜呢!”二宝抢步上前,说声:“妈,你吃!”就从纸袋里捏起一个虾仁饺子来喂给洪氏吃。洪氏只咬了一口,觉得吃不惯,又递给了朴斋。朴斋问起施瑞生,秀英说:“他还有事儿,送我们到栈房门口,就坐上东洋车走了。”
等到洪氏和朴斋吃过了饭,二宝打开衣包,取出一件湖色茜纱单衫来给朴斋看。朴斋见是花边云绲的,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式样,吐了吐舌头说:“恐怕要十块洋钱吧?”二宝说:“十六块呢!本来是姐姐买的,她嫌短,我穿着正好,就叫我买。我说没钱,姐姐叫我先穿着,钱过两天再说。”朴斋听了,不便说什么。二宝又拿出三四件罗纱的衣服,说是姐姐买的。朴斋更不能说什么了。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出去。朴斋没有事情,早早地睡了。朦胧中听见秀英和二宝嘀嘀咕咕地跟洪氏在说话,反正也听不清楚,就没理会,一觉睡醒,已经红日满窗,急忙披衣下床。见秀英和二宝正在梳头,母亲还在床上靠着。茶房送脸水进来,二宝说:“我们已经吃过点心了,哥哥要吃什么,叫他们去买。”朴斋不知吃什么好,秀英说:“是不是也吃汤团?”朴斋点头,茶房接了钱出去。朴斋洗过脸,就捧了水烟筒到客堂里坐着抽烟,等着吃早点。
朴斋吃过了汤团,正和账房先生在闲谈,二宝在房内高声喊:“哥哥,妈妈叫你!”朴斋进房,见秀英和二宝已经妆裹完毕,并排坐在床沿上,母亲也已经起来,在交椅上坐着。朴斋在洪氏对面坐下,听母亲有什么吩咐。洪氏却只是眼看着儿女,半天没有说话。二宝等得不耐烦了,催说:“妈,你跟哥哥说呀!”洪氏没有开口,先叹了一口气,这才说:“她瑞生哥实在太好了,一定要咱们多玩儿几天。我说住栈房开销大,他说清和坊有幢房子,一直空着,没人租,叫咱们搬进去,说是可以省点儿。……”
秀英见洪氏说不清楚,把话头抢了过去说:“那是瑞生哥哥的房子,房钱就不要了,咱们自己做饭吃,一天不过二百个铜钱,比住栈房要省多少?我昨天已经答应他了,你说好不好?”二宝也接嘴说:“这里的房饭钱,四个人要八百,搬去住,一天能省六百,有什么不好?”事情她们都已经定下来了,朴斋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点点头而已。
吃过中午饭,瑞生带了一个男仆叫阿福的来了,一进门就问:“收拾好了吗?”秀英和二宝一齐笑着说:“我们哪里有多少东西好收拾的呀?”瑞生就叫阿福来搬行李。朴斋帮着捆起箱笼,打起铺盖,叫了一辆手推小车,和阿福一起押着,先到清和坊去铺房间。朴斋见那幢楼房镶着亮堂堂的窗玻璃,糊着鲜艳艳的花墙纸,不但厨房里锅碗瓢盆齐备,楼上房间里都摆着崭新的全套宁波家具,床榻桌椅放得井井有条,连保险灯、穿衣镜都有了,所缺的只是屏条字画帘幕帷帐而已。
铺盖箱笼放好以后,瑞生陪着洪氏和秀英、二宝也进房来了。洪氏前后上下都踅了一遍,没口地称赞:“我们乡下哪里有这么好的房子呀!大少爷,这可真真难为你了。”瑞生满口谦逊。当时议定:秀英、二宝分住楼上两间正房,洪氏住后面的亭子间,朴斋和阿福合住在楼下。
等到完全归置就绪,天色已经向晚。二宝正要张罗着烧晚饭,聚丰园的伙计挑着一桌丰盛的酒菜送来了。瑞生叫摆在秀英的房间,还说这是他为大家暖房①的。洪氏又连连致谢。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圆桌,无拘无束地开怀畅饮。
--------
①暖房──迁入新居的当天或前一天,由客人向主人送酒席道贺,称为暖房。
酒至半酣,秀英忽然说:“我倒忘记了,没去叫两个出局的来玩玩儿,倒也有趣。”二宝撒娇说:“瑞生哥哥去叫哇,我要看嘛!”洪氏连忙喝止:“二宝,别又出什么花样了。你瑞生哥是个老实人,没上堂子里去玩儿过,怎么好叫倌人哪!”朴斋本想说话,又觉得心虚,顿住了嘴。瑞生却笑着说:“我一个人叫也没什么意思。明天我约两个朋友到这里来吃饭,让他们都去叫来,那才热闹呢!”二宝说:“让我哥哥也去叫一个,看她们来不来。”秀英手拍着二宝的肩背说:“我也叫一个,就叫个赵二宝!”二宝说:“我赵二宝的名字,堂子里还没有过;你张秀英这个名字么,倒已经有三四个了,全是时髦倌人,一直让人家在那里叫出局。”一句话把秀英给说恼了,过来要拧二宝的嘴,二宝笑着走避。瑞生站起来拦住劝开了,就便躺到榻床上去抽起鸦片烟来。洪氏见最后的四道下饭菜上来了,就叫阿福盛饭。朴斋低着头喝了几杯闷酒,有点儿醉醺醺的,陪母亲一起用过饭,又送母亲到亭子间睡下,这才到楼下点灯宽衣,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感到口渴,又披衣下床,趿拉着鞋摸进厨房里,双手捧起黄沙大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个饱。一眼看见阿福坐在水缸边趴在水缸盖儿上打瞌睡,喊醒他一问,知道酒席早就撤了,瑞生却还没走。朴斋又摸回自己房里,听见楼上一会儿嘀嘀咕咕,一会儿欢声笑语,夹杂着抽水烟、吸鸦片的声音,时断时续。朴斋剔亮灯心,再躺下去,这一觉睡得浑然无知,有如小死,直到阿福到床前呼唤,方才醒来。揉着眼睛问:“你可曾睡一会儿?”阿福说:“大少爷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还能睡吗?”
朴斋就在厨房里洗了脸,蹑足上楼。洪氏独自在亭子间里梳头;前面房间里烟灯未灭,秀英和二宝还和衣对卧在榻床上。朴斋掀帘子进房,秀英惊醒坐起,从怀里摸出一张横批请客单,叫朴斋写个“知”字。朴斋一看,是当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请自己和张新弟做陪客。再一看,还有陈小云和庄荔甫俩人,朴斋不觉沉吟说:“今儿晚上,我可真要谢谢了。”秀英问为什么,朴斋说:“碰见了难为情。”秀英又问:“是不是说新弟?”朴斋说不是。秀英不解地问:“那到底为什么?”朴斋又不便实说。正好二宝也醒来了,朴斋就凑到二宝耳边,悄悄儿地说明了缘故。二宝点头说:“这倒也有道理。”秀英就不再勉强,叫阿福上来,把知单交给他,叫他吃过早饭就分头去通知。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朴斋涎着脸向妹妹要了三角小洋钱,禀明母亲,踱出门来。从四马路兜了个圈子,兜回宝善街,顺便到悦来客栈,还想找账房先生聊聊天儿。刚到门口,看见一个人匆匆地从门里冲了出来:身穿旧洋蓝短衫裤,背着一个小包袱,翘着几根短须,一脸的怒色。朴斋一觉醒来,感到口渴,下床摸进厨房,双手捧起黄沙大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个饱。
朴斋一看,原来是剃头师傅吴小大,心里纳闷儿。吴小大一见朴斋,顿时换了喜色说:“我来拜访你呀!你们搬到哪里去了?”朴斋约略说了。吴小大拉住了朴斋的衣袖,说
个没完没了。朴斋说:“咱们到茶馆儿里去喝杯茶吧。”吴小大点头,随着朴斋到石路口松风阁楼上,沏了一碗“淡湘莲”。吴小大放下包袱,和朴斋对面坐下,各取了一个副杯倒出茶来自喝。
吴小大喝了一口茶,忽然睁圆了眼睛,挥舞着手臂大声地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可是跟松桥在一起玩儿啊?”朴斋被他突然一问,不知道为的什么事情,心中“突突”乱跳,一时间答不上来。吴小大又一拍桌子,皱着眉头说:“不要误会,我是看你年纪轻轻,来到上海,只怕你上了他的当!像松桥这种砍脑壳儿的,你还是不认识他的好。”朴斋还是目瞪口呆,没话可答。吴小大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说:“我跟你说了吧,我这个亲爹,他还不认呢,哪儿还能认你这个朋友?”
朴斋细品他的话话中有话,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吴小大这才气呼呼地说:“我这个做爹的,尽管穷点儿,倒也还有一碗辛苦饭吃吃;这会儿到上海来,不是想要沾儿子的什么好处。就为听说儿子发了财了,我来看看他,也算让我体面体面。谁知道这个砍脑壳儿的杀胚会是这个样子:我一连去了三趟,账房里都说他不在,这也算了;第四趟我去,他明明在里面,就是不出来,倒叫账房拿出四百个铜钱来给我,叫我赶紧趁航船回家去!你想想,我可是等他这四百个铜钱用的么?我要回去,我做叫花子要饭也回得去呀,我要用他这四百个铜钱?”一面诉说,一面竟呜呜咽咽地伤心痛哭起来。
朴斋极力劝慰,又为吴松桥曲意解释。劝了好半天,吴小大才止住哭泣说:“也是我自己不好,叫他到上海来做生意。上海洋场上确实不是个好地方。”朴斋又顺口敷衍了他几句。喝了五六开茶,朴斋摸出一角小洋钱来付了茶钱。吴小大道了一声谢,背上包袱一同下了茶楼,出门分路,自到日辉港码头找了一条里河航船回乡下去了。吴小大谢了朴斋,背上包袱,自到日辉港找船回乡下去了。
第二十九回
登门责难亲情断绝 即席赋诗贻笑方家
赵朴斋送走了吴小大,在宝善街踟蹰徘徊,决不定这顿晚饭怎么个吃法。摸摸身上,只有两角小洋钱和几十个铜钱,琢磨了半天,先到石路小饭店吃了一段黄鱼和一饭一汤,再到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散场回家,已经过了十二点钟。清和坊各家门口都点着玻璃灯,只有自己门前漆黑,两扇大门也关得紧紧的。朴斋敲了两下,阿福来开门,朴斋问:“台面散了没有?”阿福说:“散了一会儿了。就剩大少爷一个人在这里。”
朴斋见楼梯口新挂了一盏马口铁壁灯,颇为明亮。款步登楼,听见亭子间里有说话的声音,就掀帘子进去。只见母亲坐在床中央,还没有睡下;秀英和二宝坐在床沿,正说得起劲。见了朴斋,洪氏先问吃过饭没有,朴斋答应一声:“吃过了。”却又问:“瑞生哥回去了没有?”秀英答:“没回去,睡着了。”二宝抢着说:“我们新用了一个小大姐儿,你看看好不好。”说着,就高声叫:“阿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的房间里出来,站在一边。朴斋打量着这个小大姐儿挺面熟的,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忽然想起“阿巧”这个名字,忙问她说:“你可是从卫霞仙家里出来的?”阿巧说:“卫霞仙那儿我就做了两个月,这会儿是从张蕙贞那里出来的。你在哪里看见过我,我倒忘记了。”
朴斋没有说穿,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也没盘问,兴致勃勃地又讲起刚才台面上的事儿。朴斋问:“叫了几个局?”秀英说:“他们一人叫了一个,我看看都不怎么好。”二宝说:“我看倒是幺二那边的两个还稍微好点儿。”朴斋问:“新弟叫了么?”秀英说:“新弟没工夫,没来。”朴斋问:“瑞生哥叫的是谁?”二宝说:“叫陆秀宝。就是她嘛,还稍微好点儿。”朴斋吃惊地问:“是不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的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说:“不错,正是她。你怎么知道的?”朴斋“嘻嘻”地讪笑,不敢说出来。秀英笑着说:“来到上海才两个月,倌人、大姐儿倒全让你认识了。”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认识几个倌人、大姐儿,算什么体面事儿啊?”
朴斋不好意思,退出了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的房间里。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呼噜,酒气熏人;前后两盏保险灯都旋得高高的,映着新糊的花纸,十分耀眼;中间的方桌上罩着一张圆桌面,还没有拆卸;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瓜子皮儿和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踅下楼来,回到自己房间。阿福早就直挺挺地在旁边的板床上睡熟了,朴斋将床前半桌上的灯台拨亮,也就铺床安睡。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过午,朴斋慌忙爬了起来。阿福给他端水来洗过脸,阿巧就来叫:“请你楼上去呢!”朴斋跟阿巧到楼上秀英房里,瑞生正在抽鸦片,见了朴斋,虽然没有抬身,也点点头招呼了一下。秀英和二宝都在外间梳头。
接着,阿巧去请洪氏过来,又取五副杯筷放在圆桌面上。阿福端了一个大托盘上来,都是昨夜酒席上的剩菜:肘子、鸭子、火腿、鲥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杂合菜,是各样汤炒剩菜并在一起的。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梳妆未完,都穿着蓝洋布背心儿,额角边叉起两根骨簪拦住鬓发,一起进来。瑞生举杯说声“请”,秀英和二宝都不肯喝酒,叫阿巧盛饭来,跟洪氏三个人一起吃饭,只有朴斋和瑞生对酌。
朴斋喝了一口酒,皱眉说:“太烫了!”瑞生说:“我好像有点儿伤风,烫点儿倒好。”秀英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好了。我让阿巧叫你到床上去睡,你干吗不去呀?”二宝也说:“我们两个睡在外面房间里,天亮了还听见你咳嗽。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瑞生微笑不答。洪氏却唠叨开了:“大少爷,你的身体这么娇嫩,自己要当心嘛。像前天夜里,天都亮了,你还要回去,不冷吗?在这里不是挺好?”瑞生故作正经地说:“妈妈说得不错,我哪儿懂得当心自己呀!要是自己会当心么,倒又好了。”秀英说:“你伤风了,就少喝点儿酒吧。”二宝就对朴斋说:“哥哥,你也别喝了。”瑞生、朴斋当即停杯,都盛上饭来吃。
大家吃过饭,阿福、阿巧上来收拾。朴斋溜到厨房里擦了一把脸,捧着水烟筒在客堂里翘着二郎腿抽烟。正在算计着怎么借个因由出门去逛逛,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朴斋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接应听不清楚,只好放下水烟筒,亲自去看。刚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洪善卿。朴斋吓了一跳,叫声“舅舅”,不由得倒退两步。善卿一脸怒色,气冲冲地迈进门来,瞪着眼睛吆喝了一声:“去叫你妈来!”朴斋诺诺连声,慌忙上楼通报。
这时候秀英和二宝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换了一身时兴的衣裳,正和洪氏陪着瑞生在闲谈。朴斋一说舅舅来了,瑞生和秀英心虚,不敢出面。二宝怕母亲说漏了嘴,就跟母亲下楼来。
善卿见了洪氏,也不寒暄,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到这会儿还不回去,想干什么?这个清和坊,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洪氏说:“我们本来是要回去的,巴不得这会儿就回去才好呢。就为了秀英小姐还要玩儿两天,看两本戏,坐坐马车,买点儿零碎东西。”二宝听母亲没说在点子上,忙抢上一步,把话岔开说:“舅舅,不是的。我妈是……”刚说了半句,被善卿拍着桌子抢白了一顿:“我跟你妈说话,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像什么样子了?不要脸的小蹄子!”
二宝挨了一顿说,羞得满面通红,掩过一旁,嘤嘤地啜泣。洪氏长叹一声,慢慢地接着说:“再说,她那个瑞生哥也太好了……”善卿一听,更加暴跳如雷,跺着脚大声说:“还提什么瑞生哥!你闺女都让他给骗走了,你知道么?”连问了几遍,鼻子尖儿几乎碰到了洪氏的脸上,把个洪氏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秀英听见楼下吵闹,差阿巧下来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偷听,也缩住了脚。
过了半天儿,善卿的气好像平了一些,对洪氏朗声说:“我问你,你到底想回去不想回去?”洪氏说:“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你叫我怎么走哇?四五年省下来的几块洋钱,全让这个浑小子给抖落干净了;这次出来,又亏空了一些,连盘费都还没着落呢。”善卿说:“盘费我这里有。你去叫只船。现在就去。”
洪氏踌躇了好久,无可奈何地说:“有了盘费么,当然是回去最好。不过我们从秀英那儿借来的三十块洋钱,总也得还给她吧?到了乡下,家里大半年的柴米油盐一点儿也没有,又跟谁去商量呢?”善卿“咳”地长叹了一口气,愤愤地说:“姐姐,说来说去,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家当来照应外甥。随便你们干什么去,反正都跟我没关系。从今往后,只要别来找我,别丢我的面子就行。你就当作没有我这个兄弟吧!”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洪氏瘫在椅子上,气了个发昏。二宝用手绢捂着脸,哭个不住。朴斋等善卿走远了,才从屏门后面走出来,站在母亲的旁边发呆,也无从劝起。阿巧自言自语地说:“我说是谁,原来是洪老爷。怎么这样啊!”
洪氏回过神儿来,叫阿巧去关上大门,又劝二宝止哭上楼。朴斋也在后面跟着。三人上楼坐下,秀英问:“是不是打算回去?”洪氏说:“回去当然应该回去。他舅舅的话倒是不错的。这可真叫我为难了。”二宝带着哭声嚷了起来:“妈还在说舅舅好!舅舅就会埋怨咱们两句,一说到洋钱,就不管账,走了。”朴斋也趁机摔咧子:“舅舅的话也说得稀奇,妹妹跟咱们在一起,倒说让人家骗走了。骗到哪里去了?”瑞生冷笑一声:“不是我在瞎说,你们这个舅舅真叫岂有此理!咱们朋友之间,为难的时候也还要通融通融,他当舅舅的倒不管!这种舅舅,就不去认他也没什么关系。”洪善卿拍着桌子抢白了二宝一顿,朴斋躲在门后偷听,不敢出来。
大家议论了一番,瑞生反复地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又答应给朴斋找生意做,这才告辞。秀英挽留不住,嘱咐一声:“等会儿还到这里来吃晚饭。”瑞生答应着走了。
瑞生别了秀英等人,下楼出门,走了几家门口,猛然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施大少爷!”瑞生抬头一看,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他,还向他招招手:“来坐会儿嘛!”瑞生好久不见三宝了,不料竟出落得如此丰满。正想去打个茶围,可巧有两个客人迎面走来,踅进三宝家,一直上楼去了。瑞生只好却步。
三宝见来了客人,丢下瑞生,回过身去接待。两个客人中,三宝只认识一个钱子刚;问那一位尊姓大名,说是姓高,名叫亚白。三宝敬过烟茶瓜子,坐谈片刻,两人就要离去,三宝照例送到楼梯边自回。
俩人并肩联袂,缓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口,钱子刚要请吃大菜,就和亚白一同进去,拣了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你。”就写了张请帖,交给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是不是‘蓬壶钓叟’?”子刚说:“正是他。你也认识?”亚白说:“不认识。只为他喜欢做诗,报纸上常常看见他的大名。”
不多时,堂倌回来说:“方老爷就来。”子刚还要开局票,问亚白叫谁。亚白皱眉说声“随便”。子刚说:“上海滩这么多倌人,难道你连一个也看不上?你心里要怎么样的一个人?”亚白说:“我自己也说不出。 不过我想她们做了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是用不着的了; 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范,卓文君之风流放诞,庶几犹可近之。 ”子刚笑着说:“你这么大的讲究,在上海恐怕不行吧?首先我就不懂你的话。”亚白说:“你又何必去懂它呢?”
说话间,方蓬壶到了。亚白见他胡须花白,长袍朱履,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了亚白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没怎么理他。
子刚先写了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和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这才问亚白叫谁。亚白说:“今天去过的三家,都去叫来吧。”子刚就又写了三张,是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人。接着取过菜单子来,各拣爱吃的点好了菜,一起交给堂倌。蓬壶笑着说:“亚白先生,真可谓博爱矣!”子刚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的书读得太通太透了,没有对景的倌人,就随便叫几个。”蓬壶拍着巴掌说:“早说呀!我跟你推荐一个,包君满意。”子刚忙问:“谁呀,去叫来看看。”蓬壶说:“在兆富里,叫文君玉。就为她眼睛高,客人都不敢去做,简直就是专门留给亚白先生去品题的一样。”亚白听他说得这么好,听由子刚添写了一张局票,也去叫来。不久,菜就上来。刚吃过汤和鱼两道,后添的局倒先到了。亚白仔细打量那个文君玉,二十多岁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首先容貌仪态上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知道蓬壶为什么如此欣赏。蓬壶跟亚白介绍说:“等会儿你去看看君玉的书房,收拾得那叫出色!这面一溜儿全是书箱,一面是四块挂屏,把客人送给她的诗全裱在上面。上海堂子里,哪儿还有第二个呀!”
亚白一听,方才恍然大悟,不觉兴趣索然。文君玉接嘴说:“今天报纸上,不知道谁写了两首诗送给我。”蓬壶说:“如今上海的诗,风气坏透了。你倒是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替你扬扬名气,比起他们来,那可就强多啦。”亚白没去理他,大喝了一声:“别说了,咱们来豁拳吧!”
子刚应声出手,和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闭目摇头,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念有词。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之不理。等到十拳豁过,子刚输了,正要请蓬壶一起来捉亚白的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双手奉上给亚白说:“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即求法正。”亚白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洋红的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一面上,就说:“挺好的一张请帖,还是外国纸呢,倒可惜了。”说着,就随手撂下了。
子刚怕蓬壶不好意思,取过那诗来朗读了一遍。蓬壶还用手拍着桌子帮着击节。亚白忍不住了,跟子刚发话说:“你请我喝酒,是不是要我把喝下去的酒都还给你呀?”子刚笑了笑,搭讪着说:“我再来跟你豁十拳。”亚白伸手,这回却输了。正好出局的陆续到齐,纷纷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倒一杯也没喝。文君玉代过一杯酒,先走了。
蓬壶琢磨着亚白对文君玉并不感到兴趣,就和子刚商量说:“咱们俩总得给他物色一个对景点儿的才好,要不未免辜负了他的才情了。”子刚说:“你去替他找吧,这个媒人,我可不会做。”翠凤插嘴说:“我那儿新来的诸金花,你看怎么样?”子刚说:“诸金花,我看也不怎么好。他怎么看得上啊!”亚白说:“你的话先就说错了。我看得上看不上,倒不在乎你说好不好。”子刚说:“那么咱们一起去看看,也可以嘛。”
当下吃过了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也一哄而散。蓬壶因为和赵桂林有约,跟亚白、子刚一起走到尚仁里,自往桂林家去了;亚白和子刚一起到了翠凤家。赶上翠凤转局去了,还没有回来;珠凤、金凤忙一齐过来陪坐。子刚就让小阿宝去把诸金花叫来。子刚和亚白交锋,方蓬壶独自端坐,闭目摇头,念念有词,诗兴大发,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子刚先向亚白介绍诸金花的来历:“这个金花,是翠凤姨妈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的亲生女儿叫诸十全,做了一个姓李的客人,借了他三百块洋钱来买了这个诸金花。如今暂时寄在这里,过了节就要到幺二那边去了。”
话刚说完,诸金花也到了。敬过瓜子,坐在一旁。亚白见她眉目之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个幺二一路的人材。而且也不会应酬,坐了半天,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亚白坐不住,起身告辞。子刚想跟他一起走,金凤慌忙拉住说:“姐夫别走哇,姐姐要说我的!”子刚没法,只好送亚白先走。
第三十回
傻瓜讨人挨打受气 机灵男女表记定情
钱子刚送客回来,金凤请他在烟榻上躺下,自己到下手去给他烧鸦片烟,随便聊着闲话。刚吸了三五口,听见楼下有轿子进门,直到客堂停下,──听出是翠凤回来了。
翠凤进房,脱下出局衣裳,闷声不响地坐在靠窗的交椅上抽水烟。金凤乖觉,拉了珠凤悄悄儿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里去;只有诸金花还像个木偶似的傻坐着。金风本来想跟子刚说说体己话儿,偏偏这个不知趣的诸金花还坐着不走,心里讨厌之极。眼睁睁地看了她半天儿,心里不禁好笑,问她:“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金花说:“是钱大少爷叫我上来的呀!”翠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钱大少爷叫你上来,是替你做媒呀,你知道吗?”金花茫然地说:“钱大少爷没说呀!”翠凤冷笑说:“好,好,你真好!”子刚连忙摇手说:“你别怪她。高亚白那个脾气,我本来说过,不是怎么好对付的,他一会儿工夫也坐不住,叫她怎么应酬?”翠凤转过脸去说:“要是我的讨人这个样子,一巴掌打死算了。”子刚又婉言相劝:“你要教教她嘛。她刚刚出来,又没做过生意,怎么会做呀!”
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我姨妈打她,好像挺作孽的;哪儿知道打过以后,随便跟她说什么话,她还是不听你的。你说是不是惹人生气?”金花忙回答说:“姐姐说的话,我全记住了。不过也要慢慢儿学起来呀,是吗?”翠凤倒笑着问她:“那么你学会什么了?”金花又张口结舌,说不出来,把个子刚也逗乐了。
翠凤吸了两口水烟,慢慢地跟子刚说:“她这个人生来是贱胚。姨妈打她,倒也害怕;那么你就该巴结点儿不是,可她总像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动一动。”回头又对金花说:“你这个样子呀,照我看还得好好儿打几顿呢!”
金花听了,呜咽饮泣,不敢出声儿。那可怜相儿,引起了翠凤的怜惜之心,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说:“你做讨人,还算运气哩!要是在我妈手里,你去试试看!珠凤比你乖多了吧?别说打了,单是为了缠脚,就差点儿弄断了她三个脚指头!”吓得金花一声儿不敢言语。
翠凤顾自咕噜咕噜地抽水烟。过了好久,又对子刚说:“讲起道理来,她们当老鸨的,花钱买讨人,是要我们做生意来供她吃饭的;我们不会做生意,她们就要饿死,还有个不打的吗?要是我们生意好,你看她还敢不敢打?早又该来拍我们的马屁了呢。只有像她这样的傻瓜倌人,替老鸨做了生意,还要给老鸨打。我总不懂她们怎么会这样下贱!”
说话间,楼下又有一顶轿子进门,接着外场高声喊报:“罗老爷来了!”金凤赶紧到楼梯口迎接,叫声:“姐夫,这里来呀!”罗子富会意,就径直到对面金凤房间里去了。
子刚见又来了客人,就要告辞。翠凤一把拉住,却喝令金花:“对面去陪陪!”金花走了以后,子刚才悄悄儿地问翠凤:“跟你妈说过了吗?”翠凤说:“还没有。这会儿去说,只怕说僵了反倒不好。等过了节再看吧。这里的事情你不要管,话也由我自己去说。等姓罗的出了身价,你替我把衣裳、头面、家具都办齐了就行。”
子刚点头答应,起身走了。翠凤也不送他。放下水烟筒,到帘子跟前喊了一声:“过来呀!”于是金凤手牵着子富,珠凤跟在后面,小阿宝随带茶碗和脱下来的衣裳,一齐拥进房间里来。只有金花到楼下给黄二姐做伴去了。金花呜呜饮泣,翠凤对子刚说:“她这个人,生来就是个贱胚……”
两人厮混了一会儿,墙上挂的壁钟“当当”地打了十下。子富说明天一早还有事情,要早点儿回去睡觉。翠凤说:“在这里也可以早点儿睡嘛。我正有话要跟你说,别走了。”
子富当然从命,就叫高升和轿班自回寓所。翠凤喊赵妈来铺床叠被,打发子富先睡下。赵妈和金凤、珠凤、小阿宝陆续散出。翠凤估计大概没有出局的了,也就上床。两个人在被窝儿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半天,方才安睡。
高升知道第二天有一个官宦人家办喜事,借聚丰园请客,主人要去道喜,所以一早就打轿子来伺候。等到子富起身,坐了轿子到聚丰园,已经是冠裳满座,灯彩盈门了。
吃过喜酒,子富不再坐轿,约了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朱淑人两家兄弟,出聚丰园散步闲走。半路上遇见洪善卿,互相拱手闲话。朱蔼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听汤啸庵说,善卿曾经引着淑人在周双玉家打茶围,生怕淑人年轻放荡,难于防范,有心要试试他,就对善卿说:“好几天没看见贵相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她怎么样?”善卿马上懂得了他的心思,欣然表示愿意前导。云甫说:“我不去了。这么多人跑了去,算什么呀!”蔼人说:“我自有道理,不要紧的。”
善卿领了子富以及陶、朱两家兄弟一共六人,同到公阳里周双珠家。双珠见来了这么多人,不知道为了什么,急忙迎接请坐,又叫双玉过来。
蔼人一见双玉,就对淑人说:“你叫了她两个局,还没在这里吃过酒。今天正好朋友们都在这里,我替你喊个台面下去,请请他们吧。”淑人听了,应又不好,不应又不好,忸怩了一会儿,只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富最喜欢凑热闹,连说:“挺好,挺好!”就催着大姐儿巧囡:“快点儿去喊!”淑人急了,站起身来阻挡说:“咱们还是到馆子里去吃,叫个局吧?”子富嚷着说:“馆子里我不吃,还是这里好。”不由分说,就要巧囡立刻去喊外场摆台面。云甫笑对蔼人说:“你这个老哥哥倒是不错,可惜淑人不像你这么懂得玩儿。要是我们玉甫做了你兄弟,一起玩儿起来,那可就对景了。”玉甫见哥哥说到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蔼人正色说:“我们既然住在洋场上,不如干脆让他都见识见识。从小看惯了,倒也不要紧的。要不然,一直关在书房里,好像挺规矩的,一旦放了出来,来不及似地哪儿都想去玩玩儿,反而倒坏了。”善卿接口说:“你的话倒是不错,不过也要看人说话。淑人么,当然是不要紧的;要是生性喜欢玩儿的人,还是不要见识的好。”说得淑人再也坐不住,假装看屏条字画,掩在一边,面向墙壁;连双玉也躲到房外去了。双珠笑着说:“他们两个人一样的性格:话么,一句也不说,肚子里倒是都明白得很!”说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等到台面摆好,阿金过来请入席,众人这才一起踅到对面双玉的房间里。接下来发局票,起手巾,无须推让,随意坐定。淑人虽然算是主人,却既不敬酒,也不敬菜,竟敛手低头,默然不语。双玉坐在他身后,也只说了一声:“请用点儿。”众人举杯道谢,淑人又害羞不应。阿德保捧上第一道鱼翅来,众人都已经尝遍,独独淑人还没动筷子。子富笑着说:“你这个主人怎么要客人来请你呀?”说着举起筷子来,连声说:“请,请,请!”羞得淑人越发低下头去不肯抬起来。蔼人说:“你越是去说他,他越是不好意思,干脆由他去吧。”为此淑人倒落得一概不管了。幸好有本堂局周双珠在座代为应酬,倒也并不寂寞。
一时,黄翠凤、林素芬、覃丽娟、李漱芳陆续到齐。子富首先摆庄,虽然宾主一共才六个人,却也觉得兴致勃勃。
淑人趁席上端杯举箸的工夫,斜过眼梢偷偷儿往后看,只见双玉也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袖子里一块玄色熟罗手绢儿,拖出半块在袖子外面。这时候正好台面上豁拳豁得热闹,淑人趁大家不注意,暗暗伸过手去要拉她的手绢儿。双玉发觉了,忙把手绢儿塞进袖子里,依然不睬。淑人没奈何,自己从腰间解下一只翡翠猴儿,暗暗递到双玉怀里,双玉急忙缩手。淑人只以为双玉必然会接受的,将手一松,那猴儿“滴溜溜”一声滚落在地板上。双珠听见声响,即问:“谁掉了什么东西了?”又叫巧囡到桌子底下去找。淑人心虚,弯腰去拣。不料双玉一脚踩住那猴儿,遮在裤脚管内,也弯腰虚看了看,说声“没什么”,随即提过酒壶来叫巧囡去添酒,把这事儿掩饰过去了。
这时候轮到了淑人打庄,子富伸拳候教,淑人仓促应命,结果连输了五拳。淑人端起酒来正要喝:听得双珠高声叫唤:“双玉呢,来代酒哇!”淑人回头一看,果然双玉已经不在座,再低头一看,楼板上的翡翠猴儿也不见了,这才放心。正好巧囡送酒上来,代了两杯,双玉归座,也代了两杯。双玉代过酒,又缩回身子默默地坐着。淑人再回头偷看,只见她袖子里换了一块湖色熟罗手绢儿,也拖了半块在外。淑人会意,又暗暗伸手去拉。双玉瞪大了眼睛装作呆呆地在看席上豁拳,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的样子。淑人手绢儿到手,揣在怀里,高兴之极。本想离席背地里鉴赏鉴赏,又怕别人见疑,姑且忍耐,单等终席。
无奈子富的兴致越来越高,自己摆庄以后,一定要每人各摆一庄。后来玉甫不胜酒力,和李漱芳告罪先走;林素芬和覃丽娟也随着告辞。翠凤上前撤去酒杯,按住子富不许再闹,方才散席。翠凤催着子富一同走了。蔼人和云甫在榻床上对面躺下,吸烟闲谈。善卿踅到对面双珠的房间里。剩下淑人独自一个,就溜到客堂里,掏出那手绢儿来,随手一抖,氤氲香气扑鼻而来。仔细一看,四边锁着茶青狗牙,不知道是不是双玉的针黹。翻来覆去地把玩了一会儿,然后折叠起来,在荷包袋内藏好。正要转身,忽然看见双玉站在屏门后面微笑着往里偷看;淑人害羞,正要躲藏,又见双玉点头相招。淑人喜出望外,急忙过去。双玉却绷着脸嘟囔说:“这里你认识了呀,还带这么多人来干吗?”淑人低声陪笑说:“那么过两天我一个人来。”双玉说:“你有多少事情要办哪,忙成这个样子,还要再过两天?”淑人连忙告罪:“说错了,明天来,明天一定来。”见双玉点头不语,淑人这才赶紧回房。淑人溜到客堂里,掏出双玉的手绢来看;忽然发现双玉就在门后。
蔼人、云甫吸了几口烟,见天色不早了,叫过善卿来,带上淑人一同告辞要走,双珠、双玉一同送到楼梯口。
双珠回到自己房间,见双玉随在后面,不解其意。双玉坐在烟榻上,腼腆地笑着,取出那翡翠猴儿给姐姐看。双珠看那猴儿浑身全翠,脑袋是羊脂白玉,胸前捧着一颗仙桃,却是翡色,还有两点黑星,恰好雕作眼睛。这东西,虽然不是稀世珍宝,料想价值一定也不轻,就问双玉:“可是五少爷送给你的?”双玉点了点头。双珠笑着说:“这是送给你的表记,拿去藏好了。”
双玉脸儿一红,央告说:“姐姐,这事儿你可别告诉洪老爷呀!”双珠问:“为什么?”双玉说:“洪老爷要告诉他家里的呀!”双珠又问:“洪老爷为什么要去告诉他家里呢?”双玉又说不出来。双珠用手指头在她额头上点了两点说:“你么,真正是个外行!你做五少爷,还是刚刚做起呀,告诉了洪老爷,随便什么都可以拜托他,要是五少爷不来,也好求洪老爷去请。这不是挺好?为什么要瞒着他?”双玉说:“那么就请姐姐跟洪老爷说一声,好吗?”双珠沉吟说:“我去跟他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五少爷怎么跟你说的全都告诉我。”双玉说:“五少爷没说什么,就说明天来。”双珠听了,沉吟不语。
双玉拿着翡翠猴儿,高高兴兴地下楼去,要给周兰看。到了她房间里,只见周兰闭着眼睛躺在烟榻上,似乎烟迷正浓;双宝趴在榻床前给她烧烟。双玉不敢惊动,正要退出,不料周兰并未睡着,睁眼叫住,问有什么事情。双玉见双宝在旁,不肯说出,含糊混过。周兰以为双玉又要说双宝的不是,就支使双宝出房去。双玉这才靠着周兰的大腿,递过那翡翠猴儿去。周兰擎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番,啧啧地连声称赞。
双玉满心喜欢,正要诉说朱淑人如何情形,忽听得楼梯上咭咭咯咯的脚步声一路响上楼去,估计正是双宝。双玉急忙收起翡翠猴儿,辞了周兰,蹑手蹑脚地一直跟到楼上。见双宝进了双珠的房间,双玉就悄悄儿地站在帘下暗中窃听。只听双宝带着哭腔说:“我遇见前世的冤家了!刚刚挨了妈的一通说,这会儿她又在那儿说我什么了。我简直没法儿活啦!”双珠说:“她不是说你呀!”双宝说:“怎么不是?要不是,为什么要叫我走开呀?”
双玉听到这里,好比一盆焰腾腾的炭火端上心头,“呼”地掀开帘子,挺身进去,在靠墙的交椅上一坐,盛气凌人地说:“我跟妈说两句话,是不是你不允许?我就依着你,从今以后,再也不到妈的房间里去讲一句话了,好不好?”双珠最讨厌口舌争吵,皱眉嗔着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都不许说了!”一面叫双宝出去,一面又按住双玉。双玉见姐姐面色不好,也就暂且隐忍。
晚饭以后,大家忙着出局。到了十点多钟,双珠先回来,洪善卿喝得醉醺醺地接踵而至。双珠叫阿金沏了一碗极酽的雨前茶给善卿解渴。闲谈中提起淑人和双玉来,双珠先“嗤”地一笑,接着说:“如今的清倌人,简直比‘浑倌人’的花样还要大呢!你们一起在台面上,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吧?”善卿问什么事情,双珠就把淑人赠翡翠猴儿给双玉的事情细细地讲了一遍。善卿说:“双玉也可以做大生意了。就让他来点大蜡烛①吧。”双珠说:“好哇,就请你来做媒人!”善卿说:“媒人你去做,我么,帮帮你好了。”双珠点头答应。两人计议停当,一宿无话。
--------
①点大蜡烛──指清倌人梳拢开包。因为清倌人第一次留客人过夜,仪式相当隆重,要像新娘子出嫁一样,点起龙凤大蜡烛来拜过天地,然后送进洞房。同时大摆酒席,宴请亲友贺客。气派大的,或者姑娘身价高的,除了要付给老鸨很大一笔钱之外,还要给倌人买几副金银头面,做几箱四季衣服等等。点过大蜡烛以后,就可以公开留客人过夜,也就是前文所谓的“可以做大生意了”。
第二天午牌时分,洪善卿和周双珠同时起身,洗了脸,吃了点心,阿金就送上一张请帖来。是王莲生的,说有要事请即至张蕙贞家面商。善卿看了,就要动身,双珠嘱咐:“等会儿来。”善卿说:“等会儿淑人要来,我在这里太尴尬,还是不来的好。”双珠想想,觉得也不错,也就不再勉强。
善卿离了双珠家,出公阳里,经同安里,抄到东合兴张蕙贞家。上楼进房,蕙贞还蓬着头,正在给莲生烧烟。莲生迎见善卿,就吩咐老妈子去叫菜吃便饭。善卿坐下,莲生递过一张单子来,托善卿买办。上开翡翠头面一副,件件俱全,并且注明全都要绿色的。善卿说:“翡翠这种东西,还是我跟你一起去买的好。差点儿的,百十块洋钱也是一副头面;如果要好的,还要全绿,恐怕要千把块钱呢!”蕙贞插嘴说:“我看一千块洋钱还不够吧?你去算算看,一对臂钏,就要好几百块洋钱。”善卿问蕙贞:“可是给你买的?”蕙贞倒笑了起来说:“洪老爷真会说笑话,我么,怎么配呀!金的还没全呢,要翡翠的干吗?”善卿就料到是给沈小红买的了。
蕙贞到客堂窗下梳头,莲生躺在榻床上抽烟,善卿移坐上手,问他说:“沈小红那里,你今年花了不少了,还要买翡翠头面给她?”莲生蹙额不语。善卿说:“照我看,你就回断了她也未始不可。”莲生叹口气说:“你就先给她买两样吧。”善卿见他不听劝,也就不再多说。
不久,老妈子搬上来聚丰园叫的四个小碗和自备的四个荤碟,又烫上一壶酒来,莲生请善卿对酌。善卿感到内急,出房去小解。回来的时候,经过客堂,见蕙贞在点头相招,就走了过去。蕙贞低声说:“洪老爷,难为你了。你去买翡翠头面,就依着她一副买全了吧。王老爷怕这个沈小红,简直怕得没个样子。你是没看见,王老爷手臂上、大腿上,被沈小红用指甲掐得血淋淋的。要是翡翠头面不给她买了去,不知道沈小红还要让他受多少刑罚呢。你就给她买了吧。王老爷多花几块洋钱倒是不要紧的。”
善卿苦笑了一下,无言归座。莲生其实依稀听见,假装不知。俩人喝完了一壶,就叫盛饭。蕙贞打扮好了,也来打横相陪。
饭后,善卿到城内珠宝店去。莲生就叫蕙贞烧烟。等到过足烟瘾,善卿也回来了。却只买了臂钏、压发两样,一共花了四百多块洋钱。说是其余的货色没有合适的,过几天再买。莲生非常满意,连连称谢。善卿自己店里还有事务需要料理,告辞走了。
打过五点钟,莲生也别了蕙贞,坐轿到西荟芳里。小红一见,就问:“洪老爷呢?”莲生说:“回家去了。”小红说:“去买来了么?”莲生说:“买了两样。”当即揭开纸盒,取出翡翠臂钏和压发,放在桌子上,说:“你看,臂钏倒不错,就是压发稍微差点儿。要是你不喜欢,再拿回去换。”小红正眼儿也不看一看,只是淡淡地说:“不是全副的呀!放在那里好了。”
莲生依旧装好,藏在床前梳妆台的抽屉里:又给小红说:“还有几样,货色不大好,没买来。过几天我亲自去选。”小红说:“这都是拣剩下来的货色,哪里有好东西呀?”莲生问:“谁拣剩下来的?”小红反问说:“那么为什么先要拿到那儿去?”莲生急了,取出珠宝店的发票来送到小红面前:“你看哪,发票在这里!”小红撒手撂在一边:“我不要看。”莲生没好气,自己在交椅上坐下。正好阿珠来沏茶,嘻嘻地笑着说:“王老爷在张蕙贞那里太高兴了,也应该来听两句闲话,你说对不?”莲生也只得嘿嘿讪笑两声。
天色将晚,来安呈上一张请帖,是葛仲英请到吴雪香家酒叙。莲生见小红脸色似乎不高兴,就趁势下楼赴席。小红不留不送,听凭他自去。
第三十一回
高亚白填词狂掷地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王莲生坐轿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接让座。先到的两位,都不认识。通了姓名,才知道一位是高亚白,一位是尹痴鸳。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早就听说高、尹齐名,并列为两江才子。于是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接着楼下外场呼报:“壶中天请的客人回话说:先请坐!”仲英就叫先摆起台面来。莲生问请的是什么人,仲英说是“华铁眉”,并说今天是专诚请他,因为他不喜欢热闹,所以只请三位陪客。又知道莲生跟华铁眉有些世谊,所以敦请作陪。
等了一会儿,华铁眉带局孙素兰同来。仲英发下三张局票,就请大家入席。铁眉笑问亚白:“可曾遇见意中人?”亚白摇了摇头。铁眉说:“不料亚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痴鸳说:“亚白的性格,我最明白了。可惜我不做倌人;我要是做了倌人,一定要他害相思病,死在上海。”亚白大笑说:“你就是不做倌人,我也在想你呀!”痴鸳也失笑说:“倒让他讨了个便宜。”铁眉说:“这叫‘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也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吧。”大家抚掌一笑。
笑声中,痴鸳又对亚白说:“你讨了我的便宜,我要罚你。”仲英以为要罚酒,就叫小妹姐去取鸡缸杯。痴鸳说:“且慢!亚白好酒量,罚他喝酒就没意思了。我说,酒么不给他喝,先要他仿照张船山的诗意再做两首,要是比张船山的好,就饶了他;要是不好么,再罚他。”亚白说:“我知道你又要想花样捉弄我了。怪不得堂子里的人都叫你‘囚犯’呢!”痴鸳笑着说:“大家听听,我要他做首诗,他就骂我是‘囚犯’;要是我当了学台主考,要他做文章,那不可是连‘乌龟’‘王八’都要骂出来了!”说得合席哄然大笑。
亚白自取酒壶筛满了一鸡缸杯,说:“那么先让我喝一杯,浇浇诗肠。”痴鸳说:“这倒是应该的。我们大家都陪你干一杯。”于是各人都把鸡缸杯斟满,一同干了。痴鸳取来笔墨纸砚,说:“你念吧,我来写。”亚白说:“张船山的两首诗,意思都让他做绝了,我还是改为填词吧。”铁眉点头,连声说“可以,可以”。于是亚白口念,痴鸳笔录:
先生休矣!谅书生此福,几生修到?磊落须眉浑不喜,偏要双鬟窈窕。扑朔雌雄,骊黄牝牡①,交在忘形好。钟情如是,鸳鸯何苦颠倒?……
--------
① 骊黄牝牡──成语“牝牡骊黄”的倒装。牝牡就是雌雄,骊是黑色的马。《列子·说符》中的一个故事:善相马者伯乐把九方皋推荐给秦穆公去访求骏马。过了三个月回来,说是找到了一匹黄色的公马。去牵马的人回来,却说是黑色的雌马。秦穆公责备伯乐。伯乐叹息说:“若皋之所见,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马,乃有贵乎马者也。”等到把马牵到,果然是一匹天下少有的良马。
痴鸳笔走龙蛇,写到这里,停住了笔抬头说:“太调皮了,还要罚你!”亚白不理他,继续又念,痴鸳只好也接着写:
痴鸳笔走龙蛇,写到这里,停住了笔抬头说:“太调皮了,还要罚你!”亚白不理他,继续又念,痴鸳只好也接着写:
还怕妒煞仓庚②,望穿杜宇②,燕燕归来杳。收拾买花珠珠十斛①,博得山妻一笑。杜牧②三生,韦皋③再世,白发添多少?回波一转,暮惊画眉人④老!
--------
② 仓庚──鸟名,即黄莺。
③ 杜宇──鸟名,即杜鹃。
① 珠十斛──这里用的是宋人传奇小说《梅妃传》里的典故:一日,唐玄宗在花萼楼接待南方献珠使者,当即密封一斛所献珍珠给梅妃,梅妃不受,做诗璧谢。
② 杜牧──唐代文学家、大诗人。写有狎妓纵酒的诗多篇。
③ 韦皋──唐代人。贞元元年任西川节度使,曾遣使与南诏通好,并多次击败吐蕃的进攻。
④ 画眉人──指夫妻恩爱。《汉书·张敞传》中说:张敞常给妻子画眉,有司上奏,皇上诘问,张敞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亚白等痴鸳写完,猝然问:“比张船山如何?”痴鸳说:“你还要不要脸皮啦?倒真想比起张船山来了。”虽如此说,亚白还是得意地纵声大笑。
莲生接过那词来,和铁眉、仲英同看。痴鸳提起酒壶来对亚白说:“你自命不凡,我也不管,不过‘画眉’两个字的平仄颠倒了,要罚你两杯酒。”亚白连说:“我喝,我喝!”听凭痴鸳筛满了两鸡缸杯酒,一口气干了。
仲英看过那词,说:“《百字令》的末句,平仄本来可以通融点儿的。”亚白说:“痴鸳要我喝酒,我要是不喝,他心里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平仄合不合。”铁眉说:“‘燕燕归来杳’这一句,用的是什么典故?”亚白想了想说:“用的是东坡的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痴鸳冷笑说:“你又在那里骗人了。你用的是蒲松龄‘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嘛,怕我不知道?”亚白鼓掌说:“痴鸳真可人也!”铁眉茫然,问痴鸳:“我不懂你的话。‘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欧阳修、晏殊的诗词集子里都有的,跟蒲松龄有什么相干?”痴鸳说:“你要懂得这个典故,还要再读两年书呢!”亚白对铁眉说:“你别去听他的。哪里有什么典故?”痴鸳说:“你说不是典故,那么‘入市人呼好快刀’以及‘回也何曾霸产’,用的是什么?”铁眉说:“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懂了。”亚白说:“你拿《聊斋志异》来,找出《莲香》一节来看好了。”痴鸳说:“你看完了《聊斋》,再拿《里乘》和《闽小纪》来看,那么包管你‘快刀’、‘霸产’都懂了。”莲生要把亚白写的词拿去登在报上,亚白急忙把那词抢过去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莲生看完了词,放在一边,跟仲英说:“明天拿去登在报纸上,倒不错。”仲英正要回答,亚白急忙把那词抢过去撕得粉粉碎,扔在地上说:“我谢谢你了,千万别去登!报纸上有了方蓬壶那一班人,我是不配的。”仲英问:“你说,蓬壶钓叟这个人怎么样?”痴鸳说:“叫他磨磨墨,倒还可以。”亚白说:“我添香捧砚有你痴鸳承乏了,蓬壶钓叟只好叫他去倒夜壶。”铁眉笑着说:“狂奴故态复萌矣!咱们还是喝酒吧!”就取鸡缸杯来,首倡摆庄。
这时候,出局的都已经到齐:痴鸳叫的林翠芬,亚白叫的李浣芳,都是清倌人;莲生就近叫对门的张蕙贞。豁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倒也热闹。亚白存心要灌醉痴鸳,宣布一概不许代酒。莲生会意,也帮着捉弄。没想到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极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走。临行还谆谆嘱咐:切不可再喝了。无如铁眉的酒量比亚白还大,等到轮庄摆完,出局全都散了以后,铁眉又要行“拍七”酒令①,在席的只好勉力相陪。莲生本已经半醉,糊糊涂涂地屡次出错,又喝了许多罚酒,不待令完,已经支持不住,只得离席,在榻床上躺下。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
① 拍七酒令──属于“俗令”:转圈儿报数, 逢七的倍数拍手,拍错的罚酒。
仲英请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火头,把烟都淋在盘子里。雪香见了,忙叫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用,强挣扎着起身拱手,告辞先行。仲英不便硬留,送到帘下,吩咐来安小心伺候。
来安扶着莲生登轿,搁好手板,问:“到哪里?”莲生顺口说:“西荟芳。”来安挂上轿门,让轿班径直抬进沈小红家,在客堂中落轿。
莲生出轿,直着眼睛就往楼上跑。阿珠在后面厨房里看见,一面慌忙赶上,一面大声叫唤:“哎哟,王老爷,慢点儿!”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着,进了房间,这才笑着说:“王老爷跑得这么急,吓坏我了。没摔跟斗,总算还好。”
莲生四顾不见小红,就问阿珠。阿珠支吾说:“恐怕在楼下吧,我这就去叫。”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地躺在大床前的皮躺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也不吸,等到外场提着水壶送来开水,已经响起了鼾声。阿珠低声叫:“王老爷,请擦把脸。”莲生什么反应也没有。外场沏了茶,下楼去了。随后阿珠悄悄儿溜出房去,用指甲在亭子间的板壁上弹了三下,轻轻地说:“王老爷睡着了。”
也是合当有事:莲生虽然打鼾,却并未睡着,阿珠的行动说话,全都听见,不由得心里纳闷儿。等阿珠下楼,急忙起来,放轻脚步,摸到客堂后面,见亭子间门缝儿里有灯光漏出。推推门,里面插上了门闩。周围一看,在板壁上找到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椭圆窟窿,就凑上去张望。亭子间里只摆一张榻床,没有帐帷之类,所以一目了然。只见榻床上横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搂得紧紧的,女的就是沈小红,那个男的也很面熟,仔细一认,原来是大观园戏班中唱武小生的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转身回到房间里,先把大床前的梳妆台狠命扳倒,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瓶,乒乒乓乓碎了一地。──但不知抽屉里新买的翡翠臂钏、压发碎了没有。阿珠在楼下听见,心知出事儿,飞奔上楼;身后跟着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莲生又把榻床上的烟盘端起来往空中一扔,盘里的全副烟具和零星摆设就像撒豆子一般,哗啦啦直飞过中间的圆桌,滚得满地都是。阿珠急忙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抱住。莲生本来瘦弱无力,此刻却变得勇猛如虎,拼命挣扎,哪里还抱得住?被莲生往后一脚踩在脚尖上,咕咚就坐在了地上。这一来,连阿金大都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干喊。
莲生性发,拣起烟枪来,前后左右,满房间里乱砸。除了挂着的两盏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屏条的玻璃镜框、衣橱的玻璃镜子、大床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然也有三四个外场,但只能拦阻相劝,到底不好动手硬夺。来安和两个轿班只在帘外偷看,更不敢进房。阿金大站在一边,瑟瑟发抖,连喊都不敢喊了。阿珠挨了一脚,坐在地上起不来,只是伸着两手拼命叫:“王老爷,别砸啦!”
莲生不管不顾,横七竖八地砸过去,又横七竖八地砸过来。正砸得起劲儿,突然有一个年轻人钻进房来,扑翻身就在地板上咚咚咚地磕响头,一边磕还一边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哇!”
这人是沈小红的亲弟弟。莲生见了,心肠一软,叹了一口气,扔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和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下楼。莲生也顾不得坐轿了,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了东合兴里,才赶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就闯进房间,坐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作一团。把个张蕙贞吓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动问。良久,先试探着问了一句:“台面散了?”莲生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不言语。蕙贞私下里叫老妈子去问来安,正好碰见来安领着轿班进门,约略说了几句。老妈子回到楼上,在蕙贞耳朵旁边轻轻说了,蕙贞这才放心。本想说几句话给莲生解解闷儿,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好;琢磨了半天,先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给他解开纽扣,脱下熟罗单衫,扶他在榻床上躺下。莲生不管不顾,正砸得起劲,突然一个年轻人钻进房来,扑翻身就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响头。
莲生接连吸了十几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伺候,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光景,蕙贞轻声问他:“吃口稀饭吗?”莲生摇摇头。蕙贞说:“那么睡吧?”莲生又点点头。蕙贞就传话叫来安打轿回去,叫老妈子铺床叠被,亲自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
这一夜,蕙贞只听得莲生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睡不安枕。自己却在朦胧中渐渐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晨曦在窗,见莲生还是仰着脸,眼睁睁只看着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你可曾睡着过?”莲生还是不回答。蕙贞就坐起来,略挽了挽头发,又俯下身去,脸对脸地说:“你怎么这样啊?气坏了身体,犯得着吗?”
莲生听了这话,转念一想,推开蕙贞,也坐起来,气呼呼地说:“我问你,你肯给我争口气吗?”蕙贞不解其意,急得涨红了脸,问:“你说什么?是不是疑心我对你也有什么不好?”莲生知道她误会了,不禁也笑了起来,勾着她脖子一起躺下,慢慢把小红怎么出丑,自己要想娶她的意思说了出来。蕙贞正求之不得,怎会不肯?没有第二句话,当时就说定了。
俩人起身洗脸,莲生让老妈子把来安叫来。来安一早就已经过来了,听到传唤,急忙上楼。莲生先问:“有什么公事吗?”来安说:“没有。就是阿珠带着沈小红的兄弟到公馆来哭哭啼啼,磕了许多头,说是请老爷一定过去一趟。”莲生不等他说完,大喝一声:“谁要你说这些!”来安连应两声“是,是”,后退两步,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莲生才说:“去请洪老爷来!”
来安走出门外,寻思着不如先到沈小红家报个信儿为妙,就由东合兴里北口转到西荟芳里。进了沈小红家,小红的弟弟见了,急忙请到后面账房里坐,奉上水烟筒,又说了许多拜托照应的客气话。来安说:“我们底下人,终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帮着说一两句话。这会儿叫我去请洪老爷,我看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请洪老爷帮你想想法子,到底比我们说话管用。”
小红的弟弟十分感激,又跟阿珠说了,三个人就相跟着一起去。先到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了胡同就叫了三辆东洋车坐到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店里的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小红的弟弟上前磕了个头,就眼泪鼻涕一齐流出,诉说:“昨天夜里不知道王老爷为什么生气,把房间里的家具都砸了。………”善卿一听,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你来干什么?”来安说:“我是我们老爷差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那里去的。”善卿低头一想,叫俩人在客堂等候,独叫阿珠到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
阿珠出来,却招呼小红的弟弟先回去了。来安又等了一会儿,善卿才出来,对来安说:“她们叫我去劝劝王老爷。我们是朋友,这事儿倒叫我挺为难的。要不然,我和王老爷一起到她们那儿去,让她们自己说,倒还好办些,你说对不?”来安还能说什么?当然满口里答应。善卿就带上来安,一起坐东洋车到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莲生正叫了四个菜,独酌解闷儿。善卿进来,笑着说:“昨天夜里辛苦了!”莲生也笑了起来,嗔着说:“你还来打趣呢!先头我叫你去打听,你又不肯。”善卿问:“打听什么呀?”莲生说:“倌人姘了戏子,难道会没法儿打听?”善卿说:“都是你自己不好,要跟她去坐马车。这都是坐马车坐出来的事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沈小红就是坐马车开销大点儿?你自己不醒碴儿,有什么办法!”莲生连连摇手说:“别说了,咱们喝酒吧。”
老妈子添上一副杯筷,蕙贞亲自来斟酒。莲生这才跟善卿说:“翡翠头面不买了。”取出另一张单子来,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去办。善卿会意,笑着向蕙贞说:“恭喜你了。”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这会儿你娶蕙贞先生,倒是挺好的。不过沈小红那里,就这样再也不去了,好像总不合适吧?”莲生焦躁起来说:“你管她合适不合适呢!”善卿婉言说:“话不能这么说。沈小红只单做你一个客人,你不去,就没有客人了。正好又赶在节下,许多开销都没着落;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弟,一家人要吃要用,叫她有怎么办?四面八方都逼着她,是不是要逼出人命来呀?尽管沈小红死了也活该,可是九九归元,终究还是为了你,也是一桩罪孽。咱们不过为了玩玩儿,倒去做出一件罪过的事情来,何苦呢?”莲生沉吟着点点头说:“你也在帮她们说话。”善卿作色说:“你倒说得稀奇,我干吗要去帮她们说话?”莲生说:“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我到她那里去,这不是帮她说话是什么?”
善卿“咳”地长叹一声,转而又笑了起来说:“你做了沈小红,我一直说没什么意思,你不相信,跟她那个好哇,简直拆都拆不开。如今你生气了,倒说我帮她了,这可真叫没话可说了。”莲生问:“那么你干吗还要我去?”善卿说:“我不是叫你再去做她;你只要再去一趟就可以了。”莲生问:“去一趟干什么呢?”善卿说:“这可就是为你算计了。第一,我怕的是她那里出什么事儿,你去看看光景,也好放心。第二,四五年做下来,花了总有万把块洋钱了吧?有数几块钱局账,也犯不着少她的。你去给了她,让她这个节也好过得去。至于下一节还做不做,那可就在你自己了。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莲生听了,默默无言。善卿又怂恿说:“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她说什么;要是有半句话不中听,咱们立刻就走。怎么样?”莲生直跳了起来,嚷着说:“我不去!不去!”善卿无法再说,只得讪笑着剪住了话头。
俩人又喝了几杯,就和蕙贞一起吃饭。饭后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于是俩人约定:日落时刻,仍在此地会面。
第三十二回
沈小红淫凶得恶果 张蕙贞真诚结良缘
洪善卿走了以后,王莲生又抽了几口鸦片,这才吩咐打轿,回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里,写两封应酬的信札。来安在一旁伺候。忽听见楼下大门上“丁令当”一阵铜铃摇响,好像有人进门来,跟莲生的侄儿在天井里说话,随后一顶轿子抬到门口停下。莲生以为是有客来拜,叫来安下楼去看。来安一去,竟不回头,却听见楼梯上咭咭咯咯一阵小脚声直响上楼来。
莲生自往外间去看,谁知却是沈小红,后面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跺着脚厉声喝问:“你还有什么脸皮来见我?给我滚出去!”小红噙着水汪汪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只听见莲生嘴里“通通通”连珠炮似的放,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阿珠干脆坐下来,等莲生的火气稍微下去一些以后,才慢慢地说:“王老爷,比方你做了官,我们来告状,你也要听明白了以后,那么该打该罚,你好发落呀;如今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你哪里知道我们的冤枉?”莲生气呼呼地问:“我冤枉她什么了?”阿珠说:“你是没有冤枉我们,是我们先生有点儿冤枉,想跟你说说,你让她说吗?”莲生说:“她再要说冤枉么,干脆去嫁给戏子好了!”阿珠反倒呵呵冷笑说:“她兄弟冤枉了她,她可以跟她爹娘说;她爹娘冤枉了她,还可以跟你王老爷说;你王老爷再要冤枉她,那可真叫她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了。”说着,转向小红:“还说什么呀?咱们走吧!”
小红坐在交椅上,用手帕掩着脸呜呜地饮泣,并没有站起来。莲生发过一通脾气以后,跑进卧室,再也不理睬她们。小红和阿珠坐在外间,也一句话不说。
莲生提起笔来,想继续写信,好半天却连一个字也写不成。先听见外间窃窃私语,继而小红竟走进卧房中来,隔着书桌,在对面坐下。莲生低头只顾写信,小红带着哭腔颤声说:“你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只为我自己对不住你,随便你怎么办我,我都没得说。可为什么不许我说话?难道一定要我冤枉死?”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嗓子眼儿,又哽咽要哭。
莲生放下笔,且听她说什么。小红说:“我是吃了我娘的亏了。以前么,要我做生意,如今来了个从前做过的熟客,一定还要我做。我不得已听了娘的话,就已经够委屈了,你还要冤枉我姘戏子!”
莲生正要反驳,来安匆匆跑上楼来报说:“洪老爷来。”莲生站起身来对小红说:“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说。我还有事情。你请吧。”说着,丢下小红在房里、阿珠在外间,径自下楼和善卿一起到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蕙贞将善卿买来的东西给莲生过目。莲生将小红赔罪的情形讲给蕙贞听。大家又笑又叹。当晚善卿在蕙贞处吃过了晚饭才走。
临睡之前,蕙贞笑问莲生:“你还要去做沈小红吗?”莲生说:“这回可要让给小柳儿去做了。”蕙贞说:“既然你不做了,也不要去糟蹋她。她叫你去,你就去一趟也可以。只要你自己拿得定主意,别让她三句好话一说又什么都听她的就行了。”莲生说:“从前她对我那么凶,我看她好像还挺对劲儿的;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不凶了,我倒也看不起她了。”蕙贞说:“想必是缘分满了吧。”俩人闲谈了一会儿,不觉睡去。
第二天是五月初三,善卿于午后来访莲生,计议喜庆诸事,大致都已经齐备。闲话中提起沈小红,善卿还是劝莲生去她家走一趟。这一回莲生听了蕙贞的话,欣然表示愿意去了。于是善卿陪同莲生一起去访沈小红。小红哽哽咽咽地为自己分辩,莲生没有理她,管自写信;来安来报:“洪老爷来了。”
到了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门口,阿珠看见,喜出望外,呵呵地笑着说:“我还以为王老爷再也不来了呢!我们先生没有急死,总算还好。”一路讪笑着拥到楼上房间里。
小红起身厮见,叫了声“洪老爷”、“王老爷”,又默然退坐。莲生见她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净异常,又见房中陈设一空,剩下一面穿衣镜,只打碎了一个角,还嵌在板壁上,不觉动了今昔之感,哙然长叹。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讪着说:“王老爷说我们先生什么什么,下面的人问我是哪里传出来的话,我说:‘王老爷气头上说说罢哩,其实他肚子里清楚得很,哪儿会真说她姘戏子?’”莲生说:“姘不姘有什么要紧?别说了。”阿珠张罗完了,就管自下楼去。
善卿想找些话头来说说,就笑问小红:“王老爷不来,你总惦记着;如今来了,怎么倒又不说话了?”小红勉强一笑,转身到榻床上取签子烧鸦片烟,做好一个泡装在烟枪上,放在上手,一面请莲生躺下去吸,一面感叹地说:“这副烟盘,还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给我娘装过烟,一直放着没有用,想不到今天倒用着了。”
善卿借题发挥,问长问短,随便说了些闲话。阿珠不等天晚,就来请点菜吃便饭。莲生还没有答应,善卿就自作主张,开了四个菜让外场去叫。莲生也就不再说什么。
晚饭之后,阿珠早把来安和轿班都打发回去,留下莲生,哪里肯放?善卿辞别走了,房间里只剩下莲生和小红两人,小红这才眼泪汪汪地说:“我认识你四五年了,从来没有看见你生过这么大的气。今天为了我生气,也是因为跟我太好了,才会气成这个样子。我听了娘的话,没跟你商量,这是我的不是。你要冤枉我姘戏子,我就是冤枉死了,眼睛也不会闭的。时髦倌人生意好,花钱找乐子,才会去姘戏子;像我,生意根本就不好。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姘了戏子,往后还怎么做生意?外面的人看见你跟我好,都在眼红;别说是张蕙贞了,就连朋友也在说我的坏话。如今你再说我姘戏子,还有谁来给我申冤哪?除非到了阎罗王面前,才能说得明白。”
莲生微笑说:“你说没姘就没姘,这有什么要紧的?”小红又情意绵绵地说:“我的身体么,是爹娘生的;除了身体,一块布,一根线,都是你买给我的,你就是砸完了,也不要紧。如果你想要甩掉我,你替我想想看,我还活着干什么?除了去死,没有一条路好走了。我死了,也不怪你,都是我娘不好。不过我替你想想,你在上海公干,又没带家眷,公馆里就一个二爷,笨手笨脚,样样事情都不周到;外面的朋友,就算是最知己的,总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脾气。你心里有什么事儿,我也猜得到,总能叫你称心。就是说说笑笑,大家也挺对景的。张蕙贞就是再巴结,能像我这样吗?我是单做你一个,尽管你还没有娶我,也好比是你的人一样:我靠着你在这里过日子;你心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称心的人了。今天你在气头上把我甩掉了,我不过是个死而已,倒是替你想想,很不放心。你今年也四十出头了,儿子女儿都还没有,身体本来就弱,又抽几口鸦片,有个人在身边陪陪你,这一生一世也好高高兴兴过日子。你倒要硬着心肠把自己贴心的人冤枉死了,往后你要是有点儿不舒服,谁来伺候你呀?就是说句话,还有谁猜得到你的心思?睁开眼睛要喊亲人,一时间也没地方去喊。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是想到了我沈小红,我就是赶紧去投胎来伺候你,也来不及啦!”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莲生还是微笑着说:“这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小红觉得莲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说话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忍住哭,又哀哀切切地说:“我跟你这样说,你还不回心转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算我千不好万不好,四五年做下来,也总有一点点儿好处吧?你要是想到我的好处,就请照应点儿我的爹娘。我让他们把我放在善堂①里,要是有一天申了怨,知道我沈小红没有姘戏子,还要请你收我回去,你记住了。”话还没有说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
① 善堂──救济收养鳏寡孤独的慈善机关。
莲生只是微笑,小红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打动莲生。等到睡下,在枕头边儿上不知道又说了多少柔情软语,终究还是没有用处。
第二天,过了中午,莲生要走。小红拉住了问:“你去了还来吗?”莲生笑着说:“来的。”小红说:“你别骗我呀,我的话都说完了,随你的便吧。”莲生笑嘻嘻地走了。不多时,来安送来局账上的洋钱,小红收下,发回名片。
接连三天,不见王莲生来,小红差阿珠、阿金大去请过几次,都不见面。
初八日,阿珠又到王公馆去请莲生,却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告诉小红说:“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了。就是今天娶过去的。”小红还不相信,叫阿金大再去问。阿金大去问了回来,大声说:“怎么不是?拜堂都拜过了,这会儿正在吃喜酒,热闹得很呢!──我就问了一声,没进去看。”
小红这一气非同小可,跺着脚恨恨地说:“你就是去娶别人也可以嘛,为什么偏要娶张蕙贞?”本想立即就赶到公馆去当面问问他,转念一想,还是不敢去。阿珠、阿金大也觉得扫兴,各自走开。小红足足哭了一夜。
初九这天,小红气病了,两只眼睛又肿得像胡桃一样。不料敲过十二点钟,来安送来一张局票叫小红,叫到王公馆,说是酒局。阿珠拉住来安想问句话,来安推说没工夫,急急地跑掉了。小红听说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撑着起身梳洗,吃些点心,才去出局。到了五马路王公馆,早有几顶出局的轿子停在门口。阿珠搀小红踅到楼上,只见两席酒并排摆在外间,一班毛儿戏在亭子间搬演,正做昆曲《跳墙着棋》。席上都是熟识的朋友,想必是朋友们的公局,为纳宠贺喜的。莲生请雪香、翠凤、双珠、文君、小红到新房里去见见新人;小红左右为难,可又不能不去。
善卿见小红眼泡红肿,特地过来招呼,似劝非劝的,淡淡地说了几句,反倒勾起小红的心酸,噙着两包眼泪,几乎又要哭出声儿来。善卿忙搭讪开去,合席不禁都点头暗暗叹息。只有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三人不知情节,没有理会。
高亚白叫的局, 是清和坊的袁三宝。葛仲英听说亚白尚未定情,问他说:“要不要带你到所有的长三书寓都去跑一趟?”亚白摇手说:“你说的更加不对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华铁眉说:“可惜亚白一生侠骨柔肠,未免辜负了点儿。”
亚白想起,向罗子富说:“贵相好那儿有个诸金花,朋友荐给我,一点儿也不好嘛!”子富说:“诸金花本来就不怎么好,如今到幺二那边去了。”
说话间,戏台上换了一出《翠屏山》。那扮石秀的倒也演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演到“酒店”一节,也能使一把单刀,虽然不是真实本领,毕竟也有些功夫。小红看见这戏,心中感触,涨红了脸。亚白喝了一声“好”,又打听她的姓名。仲英认识,说是东合兴里大脚姚家的姚文君。痴鸳见亚白赏识,等她下场,唤过老妈子来说:“高老爷叫姚文君的局。”没过多久,老妈子就把文君搀来坐在亚白的侧背后。亚白细看文君,眉宇间似乎有一种英锐之气,咄咄逼人。
出局的到齐之后,莲生到新房中去了一会儿出来,请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沈小红五个人到新房里去见见新人。
小红左右为难,可又不得不去。张蕙贞笑嘻嘻地起身相迎,请大家坐下闲话。小红又羞又气,绝不开口。临行蕙贞各有所赠:吴雪香、黄翠凤、周双珠、姚文君四人,每人都是一只全绿的翡翠莲蓬;只有送小红的礼最重,是一对耳环,一只戒指。小红又不得不随着大家一起收下并致谢。退出外间,出局的已经散去一半儿。亚白又点了一出文君的戏。这出戏演完,出局的也散尽了。于是收场撤席,客人们也陆续辞别,只有善卿还要帮着料理一些杂务,直到傍晚才走。
第三十三回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坐马车得病有同情
洪善卿帮助王莲生料理完了杂务,离开王公馆,往公阳里周双珠家走去。一路上寻思:天下事哪里料得定?谁想到沈小红的现成位置,竟会被张蕙贞轻轻地夺了去?揣度莲生的意思,又见他和小红之间的情形,看来大概是就此开交的了。
正在转着念头,忽然听见有人叫“舅舅”。善卿站住一看,果然是赵朴斋。只见他身穿机白夏布长衫, 丝鞋净袜,光景似乎不错,善卿也就点点头答应了一声。朴斋高高兴兴地问候,又寒暄两句,这才拱手站在一边,让善卿过去。
朴斋等善卿走远,到四马路华众会烟间找到了施瑞生。瑞生并无别话,拿出一卷洋钱来递给朴斋说:“你拿回去交给你妈,别让秀英看见。”
朴斋答应着,回到清和坊自己家里。只见妹妹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楼上亭子间里,母亲低头叹气,妹妹淌眼抹泪,满脸怒色,不知为了什么。只听二宝突然说:“我们住在这里,也不是你的房子,也没有用你什么洋钱,干吗我要来讨好你?就说那三十块洋钱,是你的吗?你倒有那脸皮来问我讨!”
朴斋一听,才知道是跟秀英有了口舌,就不去理她,笑嘻嘻地取出那卷洋钱来,交给母亲。洪氏转手递给二宝说:“你拿去收好了。”二宝不接,身子一扭,赌气地说:“收什么呀!”
朴斋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儿,二宝才跟朴斋说:“你要是有洋钱开销,咱们开销了还回到乡下去;要是不回去么,干脆痛痛快快贴条子做生意。你琢磨着办吧。像这样呆在这里,算什么呀?”朴斋嗫嚅地说:“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妹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二宝说:“这会儿你都推给我了,过两天可别说我害了你。”朴斋陪笑说:“那是不会的。”说着退出,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从妹妹的主意。朴斋回到自己家里,见母亲坐着低头叹气,妹妹淌眼抹泪,一脸的怒色,不知为了什么。
过了两天,二宝自己到鼎丰里去说定了包房间,要了三百块洋钱的带档回来,才告诉秀英。秀英知道不可留,就听她自便。二宝选定了十六日搬家,租了全套的红木家具先去铺设好了,又赶办一些应用的物件。大姐儿阿巧随带过去,另添一个老妈子,名叫阿虎,连一个相帮打杂的,各带档二百块洋钱。朴斋取一张红笺,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贴在门口。当晚施瑞生来吃开台酒,请的客就是陈小云、庄荔甫一班。──后来消息传到洪善卿耳中,善卿无非也是浩叹一声而已,并不理睬。
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地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二宝因为有施瑞生的一力担承,另眼相待,秀英因此妒嫉,竟坐轿到南市施瑞生的家里告诉了干妈。她干妈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把瑞生数落了一顿。瑞生一生气,干脆两家的来往都断了,自去做了个清倌人袁三宝。
秀英没有瑞生的帮助,门户如何支撑?又见二宝洋洋得意,也想步她的后尘,于是搬到四马路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住丽娟对面的房间,俩人很是亲热。云甫见了秀英,偶然称赞了一句,丽娟就说:“她新出来,你有什么朋友,给她做做媒人。”云甫随口答应。秀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还常常坐马车招摇过市,招揽嫖客。
到了六月中旬,天气突然热了起来。房间里虽然用了拉风①,还是津津出汗。陶云甫想去坐马车兜风,借此乘凉,就打发一名男仆去问问玉甫是不是也愿意一起去。男仆到了东兴里李漱芳家,传话进去。
--------
①拉风──电风扇发明以前,房间里装置一两块吊在天花板下面的纸质或者绸质的排子,用绳子拉着使其摆动,可以生风,称为“拉风”。
玉甫见漱芳病体粗安,游赏园林也是一种养病的方法,就问她有没有这种兴趣。漱芳说:“你哥哥叫咱们去坐马车,叫了好几趟了,咱们就去一回吧。今天我觉得自己身体还挺不错的。”浣芳听见了,跑过来说:“姐夫,我也要去!”玉甫说:“当然是一起去。就叫两辆钢丝轿车吧。”漱芳说:“大热天儿的,你坐轿车,还不让你哥哥笑话?你坐皮篷车好了。”就叫那男仆回去回话:约定在明园洋楼会面;另差打杂的桂福赶紧去雇轿车、皮篷车。
浣芳最最兴头,重新打扮起来。漱芳只略按一按头发,整一整钗环簪珥,然后到后面告诉母亲,李秀姐嘱咐早些回家。
漱芳回到房里,大姐儿阿招和玉甫已经先到外面去等候了。漱芳在穿衣镜面前左照照右照照,这才牵着浣芳的手,一同下楼出门。到了东兴里口,浣芳一定要和玉甫一起坐皮篷车,漱芳只好和阿招坐了轿车。驶过泥城桥,街路边两行大树枝叶相接,葱葱茏茏,遮住了太阳,更有一阵阵凉风扑面而来,顿时觉得暑气全消。
到达明园,下车登楼,陶云甫、覃丽娟早已经到了。玉甫和漱芳就在对面另占了一桌,沏了两碗茶。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紧紧地依偎着,寸步不离。玉甫叫她到下面去玩儿一会儿,她怎么也不肯。漱芳只好发话说:“去吧,趴在人家身上,热不热呀?”浣芳不得已,这才搀着阿招讪讪地去了。云甫见漱芳脸儿黄瘦,病容如故,担心地问:“是不是还觉得不舒服?”漱芳说:“这两天好多了。”云甫说:“我看你脸色还不怎么好,应该多多保重才是。”玉甫接嘴说:“如今请大夫也实在难。开的方子,好像都不对症。”丽娟说:“窦小山挺好的嘛,请他看过没有?”漱芳说:“别提那个窦小山了。一开就是一大堆丸药,叫我怎么吃得下?”云甫说:“听钱子刚说起,有个高亚白,并不行医,医道却是极好的。”
玉甫正待细细打听,恰好浣芳和阿招跑了回来,笑问:“是不是要回去了?”玉甫说:“来了还没多久,再玩儿会儿嘛。”浣芳说:“没什么好玩儿的。我不想玩儿了。”一面说,一面与玉甫厮缠,一会儿爬上他膝头,一会儿滚在他怀里,没个安静的时候。玉甫低下头去,脸对脸地问她要干吗,浣芳趴在他耳边悄悄儿说:“咱们回去吧。”漱芳见浣芳胡闹,嗔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儿来!”
浣芳不敢违拗,忙踅过漱芳这边来。漱芳朝她一看,不禁失声地问:“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喝了酒了?”玉甫一看,果然浣芳的两颊红得像胭脂一般;摸摸她额角,热得烫手;不由得吃惊地问:“你怎么不说呀?发烧了嘛!”浣芳还是嘻嘻地笑。漱芳说:“这么大的一个人,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还要出来坐马车!”玉甫忙把浣芳拦腰抱起,到避风的地方坐下。漱芳叫阿招赶紧去通知车夫,准备回去。
阿招刚下楼去,云甫笑对漱芳说:“你们两个都喜欢生病,真是好姊妹。”丽娟素闻漱芳多疑,忙给云甫丢个眼色。漱芳心里着急,也顾不上这些了。
不久,马车来了。玉甫和漱芳向云甫和丽娟作别。阿招又上楼来,搀着浣芳慢慢地走。漱芳要浣芳换坐轿车,浣芳说:“我要和姐夫一起坐。”漱芳说:“那么我就和阿招坐皮篷车好了。”当下大家坐定,车子驶出明园。浣芳坐在车里,一头扎在玉甫怀中。玉甫用袖子把她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风吹着。
回到家里,漱芳连催浣芳去睡。浣芳还恋恋不舍地一定要睡在姐姐的房里,并说:“就在榻床上躺躺好了。”漱芳知道她任性,就叫阿招取一条夹被给浣芳裹在身上。玉甫带了漱芳、浣芳到明园去玩儿,浣芳突然发烧,一行人又急匆匆上马车回来。
李秀姐听说浣芳不舒服,叫大阿金来问是什么病。漱芳回说:“想必是马车上吹了点儿风。”李秀姐就不在意。漱芳挥出阿招,自和玉甫俩人守护。
浣芳横在榻床左首,听房里没声音,掀开被角,探出头来叫:“姐夫,来呀!”玉甫赶紧到榻床前来,俯下身子问她:“要什么?”浣芳央告说:“姐夫,坐到这儿来,好吗?我睡着了,姐夫就坐在这里看着我。”玉甫说:“我就坐在这里,你睡吧!”玉甫果真就坐在榻床右首看着她。
浣芳又睡了一会儿,终不放心,睁开眼睛看了看,说:“姐夫,别走开呀,我一个人害怕的。”玉甫说:“我不走哇,你睡吧!”浣芳又叫漱芳:“姐姐,你也坐到榻床上来嘛。”漱芳说:“姐夫坐那儿就行了。”浣芳说:“姐夫坐不住的呀!姐姐坐在这里,姐夫就不会走了。”漱芳也就笑着依了她,推开烟盘,替她把夹被裹好了,紧挨着她坐下。
静坐了一些时候,天色晚了下来,见浣芳一动不动,料她已经睡熟,漱芳这才轻轻走开,到帘子底下向阿招招招手,叫她把保险灯点上。回头又对玉甫小声说:“这个小姑娘做倌人,真叫作孽!客人见她天真无邪,觉得好玩儿,人人喜欢她,都来叫她的局,生意倒是不错。今天发烧,其实是前天夜里都已经睡下了又喊起来去出局,直到天亮了才回来,路上着的凉。”玉甫也低声说:“她在你这里,算是她有福气;人家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吧?”漱芳说:“我倒也全亏了她,要不然,那么多客人要我去应酬,要我的命了。”
说话间,阿招先点起一盏保险灯,接着搬进晚饭来,摆在中间圆桌上,又点起一盏保险台灯。玉甫也就轻轻地起身,跟漱芳两个对坐吃饭。阿招在一旁伺候添饭。大家虽然尽量轻声,仍不免有些响动,还是把浣芳吵醒了。漱芳丢下饭碗,忙去安慰。浣芳定一定神,这才问:“姐夫呢?”漱芳说:“姐夫在吃晚饭。是不是要他陪着你,就连晚饭也不叫姐夫吃了?”浣芳说:“吃晚饭嘛,干吗不叫我呀?”漱芳说:“你在发烧,先别吃吧。”浣芳着急,挣扎着坐起身来说:“我要吃,我要吃嘛!”
漱芳只好叫阿招把她搀到桌子跟前来。玉甫问她:“是不是就在我碗里吃两口?”浣芳点点头。玉甫把饭碗凑在浣芳嘴边,喂了她一小口,浣芳含了好久,才勉强下咽。再喂她,就摇摇头不吃了。漱芳数落她说:“是不是吃不下?说你还不相信,好像不给你吃似的。”
玉甫和漱芳吃过了晚饭,阿招搬走碗筷,打洗脸水上来,顺便带来秀姐给浣芳的话说:“妈叫你去睡;叫的局已经让楼上的两个去代了。”浣芳转向玉甫问:“我要睡在姐姐床上,姐夫肯叫我睡吗?”玉甫一口答应,漱芳也不阻挡,亲自给浣芳擦了脸,就催她去睡。阿招点着了妆台上的长颈灯台,就去收拾床铺:把榻床上的夹被铺在里床,又在另一头安放一个小枕头,这才下楼。
浣芳解手回来,还不肯上床,却呆呆地望着玉甫。玉甫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我来陪你。”随即到大床前面给她解纽扣脱衣服。浣芳凑在玉甫耳边叽叽咕咕地好像求告什么,玉甫笑着摇头不许。漱芳见了,问:“她说什么?”玉甫说:“她要你一起到床上去。”漱芳假意大声呵斥:“不许再出花花点子了,快睡吧!”
浣芳上床,钻进了被窝里,也大声地说:“姐夫,跟姐姐说说话儿嘛!”玉甫问:“说什么?”浣芳说:“随便讲点儿什么。”漱芳说:“你不过要我到床上去,什么馊主意!叫人讨厌!”说着,真的和玉甫并排坐在床沿上。浣芳用被子蒙住头,也格儿格儿地笑了起来,连玉甫都笑了。
浣芳有姐姐、姐夫陪伴,心中高兴,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黑甜乡中。敲过十一点钟以后,玉甫和漱芳也并头睡下。漱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玉甫知道她是为了浣芳,就婉言相劝:“她一个小孩子,发一点儿烧不要紧的。你也刚好了没几天,自己要当心点儿。”漱芳说:“不是这么回事儿。我的心,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一想开了头,就要一直想下去,就会睡不着,自己要想开点儿也不成。”玉甫说:“这就是你的病根儿,快丢开别想了。”漱芳说:“这会儿我想到的是我的病。我生了病,倒是她第一个着急;有时候你不在这里,就是她来陪陪我。别人是看见了就讨厌的;她不光来陪着我,还要想出点儿花样来叫我高兴高兴。今天她的病,我也知道不要紧,不过总有点儿不放心。”
玉甫还要再劝,听见那头浣芳翻了一个身,转脸朝外。漱芳坐起身,叫声“浣芳”,不见答应;去摸摸她额角,热度没退。漱芳帮她把被子盖严了,才又躺下。玉甫继续劝她说:“你心里跟她好就行了,用不着瞎想。你就是一夜想到天亮,她的病还是不好;要是你自己因为睡不着生起病来呢,岂不是更加不好了?”漱芳长叹一声:“她也够可怜的了。生了病,只有我一个人给她当心点儿。”玉甫说:“有你当心,不就行了么,想那么多干什么?”
这头说话,不想浣芳一觉睡醒,依稀听见,柔声缓气地叫“姐姐”。漱芳忙问:“是不是要喝茶?”浣芳说:“不要。”漱芳说:“那么睡呀!”浣芳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却又叫开了:“姐姐,我怕!”玉甫接嘴说:“我们都在这里,你怕什么?”浣芳说:“有一个人在房门外面。”玉甫说:“房门关着。你做梦了吧?”又过了一会儿,浣芳改口叫:“姐夫,我要过你们那边去一起睡。”漱芳接嘴说:“别闹了。姐夫许你睡在这儿,你倒闹个没完没了!”
浣芳不敢再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浣芳轻轻地在哼哼,玉甫说:“还是我到那头去陪陪她吧。”漱芳答应了。
玉甫抱起一个枕头来,爬到那头去睡。浣芳高兴极了,缩手蜷腿地钻进玉甫怀里。睡定了,却又仰脸问玉甫:“姐夫刚才跟姐姐说的什么?是不是说我呀?”玉甫说:“别说话了,姐姐已经为了你睡不着了,你还闹。”浣芳这才不再做声,渐渐睡着。
第二天,漱芳先醒,只是身上懒洋洋的,就继续躺着,没有起身。等到十一点钟,玉甫、浣芳同时醒来,漱芳急忙问浣芳的热度。玉甫代答说:“好了。天亮的时候,就退烧了。”浣芳自己也觉得轻松爽快,和玉甫两个穿衣下床,洗脸梳头吃点心,依然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只有漱芳浑身酸懒,四肢无力,不想动唤。别人看惯了,只以为她就是这个样子,只有玉甫知道她的病发一次重一次;脸上不露声色,心里非常焦急。
等到中午吃饭,浣芳去叫姐姐起来。一连叫了十几声,漱芳懒得开口,始终没有答应。浣芳急了,高声叫:“姐夫来呀,姐姐怎么不说话啦?”漱芳觉得讨厌,努力挣出一句说:“我还要睡,别叫了!”玉甫忙拉开浣芳说:“你别去闹,姐姐不舒服呢!”浣芳问:“怎么不舒服?”玉甫说:“就为了你呀!你的病传给了姐姐,你倒好了。”浣芳发急说:“那么叫姐姐还传给我好了。我生病,一点儿也不要紧。有姐夫陪着我,跟姐姐说说闲话,倒听高兴的。”玉甫不禁好笑,拉她坐下吃饭。浣芳也没有心思吃,只是陪着玉甫应一个卯而已。
饭后,李秀姐听说漱芳又病了,过来抚慰,面色担忧。玉甫说起:“昨天听说有个不错的先生,我想去请来给她看看。”漱芳听见了,摇手说:“你哥哥说我喜欢生病,你还要去让他请先生!”玉甫说:“那我直接去问钱子刚好了。”漱芳这才不再说什么。
李秀姐一个劲儿地在旁边撺掇,要玉甫赶紧去请。玉甫当即动身,坐轿子到后马路钱公馆,投帖子谒见。钱子刚迎进书房,落座送茶。寒暄两句,玉甫再次抱拳拱手,奉恳代请高亚白给漱芳治病。子刚虽然答应了,却说:“亚白这个人有点儿脾气,说不定肯来不肯来。正好今天晚上亚白叫我到东合兴里吃酒,我先跟他当面说好了,再差人给你送信过去。怎么样?”玉甫再三道谢,再坐片刻,就告辞回来。
第三十四回
绝世奇情打成佳偶 回天神力请来良医
到了晚间,钱子刚接到催请的条子,这才坐着包车,到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去赴宴。
姚文君的房间铺在楼上,就是以前张蕙贞住过的那间。子刚进去,还只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亚白两位,彼此相见让座。
子刚趁这会儿客人还没有到齐,赶紧把陶玉甫所托的事情给亚白说了。亚白果然不肯去。子刚就把玉甫和漱芳俩人如何交好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仲英听了,连连赞叹。正好姚文君也在旁边,跳起来问:“说的是不是东兴里的李漱芳?她跟陶二少爷那可真叫好,我碰见过好几趟,从来都是一起来一起走的。怎么病了?好了没有?”子刚说:“就为还没有好,才想请高老爷去看看嘛。”文君就转对亚白说:“那你可一定要去给她治好。上海的堂子里,不是客人骗倌人,就是倌人骗客人,大家都不要脸。难得有两个真心实意的,偏偏不争气,又生了病。你去给她治好了,也叫那些不要脸的客人、倌人看看榜样。”
仲英不禁好笑。子刚笑问亚白肯不肯去,亚白虽然已经心许,却故意摇头。急得文君跑过去拽住了他的手问:“为什么不肯去?是不是她该死?”亚白笑着说:“不去就是不去,也不为什么。”文君瞪着眼睛大声说:“不行,你一定要说出不去的道理来。”仲英笑着排解说:“文君,你也会去上他的当!像漱芳这样的人,他知道了,还会不愿意去看么?”文君这才放手,却还看着亚白咕噜说:“看你敢不去!你不去,拉也要把你拉去呀!”亚白不由得鼓掌狂笑起来:“怎么着?我这个人倒让你给管住了?”文君说:“你自己不讲理嘛!”
子刚就请亚白定个日子。亚白说:“那就明天早上吧。”子刚就叫自己的车夫到漱芳家去传话。不久车夫回来,带回玉甫的两张名片,请高、钱二位,上书:“翌午杯茗候光”,下注:“席设东兴里李漱芳家”。亚白说:“那么这会儿我先去请他。”当即写下请帖,叫打杂的送去。玉甫当然立即就来。恰巧和先请的华铁眉、尹痴鸳两位同时到达。亚白就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亚白做了主人,殷勤劝酬,无不尽量。席间玉甫涓滴不饮;铁眉争锋对垒,旗鼓相当;痴鸳自负善于猜拳,丝毫不让;至于仲英、子刚,不过胡乱应酬而已。
出局的到齐,亚白就叫取鸡缸杯来,先要敬一个通关。首座陶玉甫因为不饮酒告罪免战,亚白说:“叫她们代代好了。”玉甫勉强应命,输了几拳,都让浣芳递给大阿金代了。轮到痴鸳豁拳,发话说:“你叫的局多,代酒的也多;我只有林翠芬一个,太吃亏了。”亚白说:“那么大家都不代。”痴鸳这才伸拳。不料亚白竟连输三拳,连饮了三杯。其余三关,有代的,也有不代的,各随其便。
亚白把鸡缸杯移到铁眉面前,铁眉说:“你打通关不算什么,还要摆个庄才好。”亚白说:“我等会儿摆。”铁眉就自摆二十杯的庄。痴鸳只想捉弄亚白一个,见孙素兰给铁眉代酒,并不说话。
不多时,二十杯打完。铁眉问:“谁接着摆?”大家嘿嘿相视而笑,谁也不接。亚白推痴鸳,痴鸳说:“你先摆,我来打。”亚白也摆了二十杯。痴鸳攘臂来攻,锐不可当。亚白豁一拳输一拳。文君要代酒,痴鸳不让。五拳以后,亚白抖擞精神,乘虚进击,方才赢了三拳。痴鸳自饮两杯,另一杯是林翠芬代的。亚白直冷笑,痴鸳假装不知,文君气得转过脸去。
痴鸳喝了酒,笑说:“换个人打吧。”跟痴鸳并排坐的是钱子刚,只顾跟黄翠凤叽叽咕咕说悄悄儿话,商量秘密事情,没有工夫打庄,就让仲英出手。仲英觉得这种鸡缸杯比一般的要大些,每输一拳,都要跟吴雪香一人半杯分着喝,痴鸳也不理会;但等到亚白输拳,痴鸳却忙不迭地代筛一杯递过去说:“你是海量,自己喝,自己喝!”亚白做了主人,殷勤劝酬,无不尽量。席间玉甫涓滴不饮;铁眉争锋对垒,旗鼓相当;痴鸳自负善于猜拳,丝毫不让;至于仲英、子刚,不过胡乱应酬而已。
亚白接过杯子来正要喝,文君突然抢出来,一手按住说:“慢点儿。她们都可以代,为什么不许我代?拿过来!”亚白说:“我自己喝。这会儿我正想喝酒呢!”文君说:“你要喝酒么,等会儿散了席你一个人去喝一坛子我也不管,这一杯,却非代不可!”说着,一拉亚白的袖子,亚白一松手,乒乓一声,把一只访白定窑的鸡缸杯打得粉碎,还泼了亚白一身的酒。众人齐吃一惊,连唧唧哝哝说着情话的子刚和翠凤都停住了。侍席老妈子捡走了碎片,又拧来手巾把儿替亚白擦拭纱衫。痴鸳吓得连连相劝:“代吧,代吧!呆会儿两个人要是再打起来,我可受不起惊吓呀!”说着忙又筛了一杯酒递给文君。文君接过来一口喝干,痴鸳喝了一声彩。
子刚有些不解,动问痴鸳怎么一回事儿。痴鸳说:“你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个相好是打出来的交情嘛!开头倒不过如此,打一次好一分,如今是打也打不开的了。”子刚问:“为什么要打呢?”痴鸳说:“这个谁知道。一句话不对付就打,打的时候谁也不让谁,打过以后又好得要命。这种小孩子,你说可气不可气!”文君鼻子里“嗤”地一笑,斜睨着痴鸳说:“我们是小孩子,你大多少?”痴鸳顺口说:“我大么不算太大,可也够个儿了。你是不是要试试看?”文君听他语涉狭斜,也俏皮地回击说:“噢唷,养到你这么大了,连讨便宜也学会了!谁教给你的乖呀?”
说笑之间,亚白的庄被子刚打败了,文君又代了两杯。子刚一气连赢,势如破竹,最后三杯请铁眉殿后。
这一庄打完,出局的相继散去。轮到痴鸳摆庄,要求减半,只摆十杯。接着仲英和子刚又合着摆了十杯。亚白见玉甫在席上可止则止,不肯畅饮,也就不再勉强,吩咐撤酒用饭。玉甫临走,重申明天中午之约。亚白满口答应,送到楼梯口而别。
陶玉甫仍旧回东兴里李漱芳家。轿子停在客堂里,轻轻地上楼进房。只见房间里昏昏暗暗地只点着梳妆台上一盏长颈灯台,大床前茜纱帐子低垂,李秀姐和阿招都在房间里坐着。玉甫轻声问秀姐,漱芳怎么样了,秀姐不答,只用手向床上指指。
玉甫端起洋烛手照①,在灯台上点着了,撩起帐子来看,见漱芳喘气如丝,似睡非睡,不像从前生病的时候那样。玉甫又举起手照,照照她面色。漱芳睁开眼睛,看着玉甫,却一言不发。玉甫按按她额角,摸摸她手心,觉得稍微有点儿发烧,问她:“好点儿吗?”漱芳半天才答一声:“不好。”玉甫又问:“你自己觉得哪儿不舒服?”漱芳又过半天才回答:“你别着急,我没什么。”
--------
① 洋烛手照──当时用石蜡做的蜡烛,大都从瑞典进口,因此称为洋烛、洋蜡或洋蜡烛,以别于中国出产的用乌桕油做的土蜡烛。洋烛的烛台,有高大的,树枝形,可以插两三支或四五支蜡烛;也有小巧的,只能插一支蜡烛,并且旁边有环,可以用手端着随便挪动。这种小巧的烛台,就叫手照。
玉甫退出帐外,吹灭洋烛,问秀姐:“吃过晚饭了吗?”秀姐说:“我劝了半天,叫她吃点儿稀饭;刚才喝了两口汤,稀饭一口也没吃。”
玉甫听了,和秀姐对立相视,半天没有说话。忽听得床上漱芳轻轻地叫:“妈,你去抽烟好了。”秀姐应了一声:“知道了,你睡吧!”
正好浣芳转局回家,忙着来看姐姐。见秀姐、玉甫都在房里,以为姐姐的病加重了,不禁大惊失色。玉甫摇手示意,轻轻地说:“姐姐睡着了。”浣芳这才放心,自去对面房间脱换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妈,你去呀!”秀姐应了一声:“噢,我就去。”却又回头问玉甫:“到我那儿去坐会儿吗?”
玉甫想:也许秀姐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就嘱咐阿招小心伺候,跟秀姐从后房门踅到她的房中。坐定以后,秀姐说:“二少爷,我要问你:从前她生病,自己着急,说说话就哭;如今我去看她,问问她,她一句话不说,闭着嘴好像要哭,眼泪倒又没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玉甫点点头说:“我看跟从前也有点儿两样。明天问一问先生看。”秀姐又说:“二少爷,我想到一件事儿:还是她小时候,到城隍庙去烧香,被叫花子围住了,受到过惊吓。咱们去给她打三天醮,求求城隍老爷,好不好?”玉甫说:“这倒也可以。”
说话间,浣芳也跑了来。玉甫问:“房间里有人吗?”浣芳说:“阿招在那儿。”秀姐说:“那么你也应该去陪陪她呀!”玉甫见浣芳踌躇,就起身辞了秀姐,牵着浣芳的手一起到前面漱芳的房间里,俩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大床前皮椅上拥抱而坐。阿招得闲,偷偷儿溜走了。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
浣芳在玉甫怀里,定睛呆脸,口咬手指,不知道转的什么念头。玉甫也不问她,只是愣愣地看。但见浣芳眼圈儿渐渐发红,眼眶中涌出了晶莹的泪水。玉甫急忙拍拍她肩膀,问:“你想到了什么冤枉事情啊?”浣芳不由得也失笑了。
阿招在外间听不清楚,还以为是玉甫叫唤,赶紧进房来。玉甫回她:“没什么事儿。”阿招转身正要走,谁知漱芳并没有睡着,叫了声:“阿招,你归置完了去睡吧。”阿招答应着,转问玉甫:“吃不吃稀饭?”玉甫说“不吃”,阿招就去沏茶。漱芳又叫了一声:“浣芳,你也去睡吧。”浣芳哪里肯去?玉甫只好诈唬她说:“昨儿晚上让你吵了一夜,姐姐就病了;你还要睡在这里,你妈要说你了。”正好阿招送茶壶进来,也说:“你妈叫你去睡。”浣芳无奈,只好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想不睡,又怕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门,躺在外床,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只是一听见漱芳辗转反侧,就坐起来殷勤安慰,尽心伺候。直到天亮时候,漱芳渐渐睡熟,玉甫方才朦胧了一小觉。只为房外外场来回走动,把俩人都吵醒了。漱芳劝玉甫再睡会儿,玉甫因为今天中午亚白要来看病,推说已经睡醒了,就穿上衣服先下床来。
玉甫见漱芳精神气色似乎好了一些,不像昨天那样一切厌烦,趁清晨房里没人,亲切地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儿不称心,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漱芳冷笑说:“我有什么事儿不称心?你也别问了。”玉甫说:“要是没有别的,等你病好点儿了,城里去租好房子,你就和妈搬过去,堂子里的事儿托付给账房先生,再叫你兄弟一起管管,你说好吗?”
漱芳听了,觉得大拂其意,“咳”地一声,又懊恼起来。玉甫着了慌,赶紧陪笑自认说错。漱芳倒又嗔着说:“谁说你错了呀?”玉甫没得可说了,只好打开房门去喊大阿金。不料浣芳起得很早,听见这边开门,跑过来叫声“姐夫”,问知姐姐好点儿了,非常高兴。等到阿招起来,和大阿金一起收拾了房间,玉甫就发两张名片,叫外场去催请高、钱二位。
将近中午时分,钱子刚带着高亚白一起来了。玉甫迎进对面浣芳的房间里,相见行礼,请坐奉茶。亚白先开言说:“兄弟初到上海,并非行医;只因子刚兄传说尊命,辱承不弃,不敢固辞。咱们是否先去诊脉,然后再闲谈,如何?”
玉甫称谢遵命。阿招忙去准备妥当,回来禀报。玉甫嘱咐浣芳陪子刚少坐,自己陪同亚白一起过漱芳房间里来。漱芳躺在床上,见了亚白,轻轻地叫了一声“高老爷”,伸出手来,下面垫一个脉枕。亚白斜着身子坐在床沿,用心调气,细细地诊脉;左右手都诊过,又叫拉开窗帘,看过舌苔,这才回到对面房间。漱芳伸出手来,亚白斜着身子坐在床沿,用心调气,细细地诊脉。
浣芳取出笔墨纸砚,阿招就磨起墨来。子刚让过一边。玉甫请亚白坐下,约略诉说病因:“漱芳的病,还是去年九月里起的。开头只是受了点儿风寒,发了几次烧,也还不要紧;到了今年开春,就不对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好像天天在生病。先是胃口极坏,饮食一天天减少,有的时候整天一点儿也不吃,身上瘦得都不成样子了。到了夏天五六月里,倒好像稍微好点儿了,不过也还有点儿发烧,只是没有躺倒就是了。他自己觉得好点儿了,也就大意起来:前天坐马车到明园去了一趟,昨天就躺倒了,精神力气一点儿也没有。有时候心里烦躁,嘴里就要气喘;有时候昏昏沉沉,问她一声不响。一天就吃半碗稀饭,吃下去也全都变成痰了。夜里老睡不着;睡着了就出冷汗。她自己觉得不好,还一个劲儿地哭。──不知道可有什么法儿治没有。”
高亚白点点头说:“这是痨病。去年九月起病的时候要是就服‘补中益气汤’,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当作伤风感冒治,也误了点儿事。今天的病,并不是坐马车引起的,不坐马车也要旧病复发了。病的根源,是由于先天不足,气血两亏,加上脾胃又生得娇弱。不过脾胃娇弱的人很多,不至于都变成痨病;大概贵相好其人必定绝顶聪明,加上用心过度,所以忧思烦恼,日积月累,于是脾胃大伤。脾胃伤则形容羸瘦,四肢无力,咳嗽多痰,吞酸嗳气,饮食少进,经常发烧,终成痨病。如今不止脾胃失调,心肾也有所伤。烦躁、盗汗,只是开头,过几天腰膝冷痛、心慌心悸、恶梦谵语这些毛病都有可能出现。”玉甫接口说:“怎么不是呢!现在就已经有这些毛病了:睡着了常常会大喊大叫,醒来了说是做梦;至于腰膝痛,已经很久了。”
于是亚白提笔蘸墨,想了一想说:“胃口既然浅薄,恐怕吃药也难吧?”玉甫皱眉说:“可不是吗!她还有个讳疾忌医的毛病最不好:请来先生开了方子,吃了三四帖,刚刚好点儿,就停了。有个丸药的方子,干脆就没吃过。”
亚白听这么说,略一思索,当即兔起鹘落,开了个方子,前叙脉案,后列药味,或拌或炒一一注明,递给了玉甫。子刚也过来一同观看。浣芳只当有什么好看的,扳开玉甫的胳膊挤进来也要看,见是满纸草字,方才罢了。
玉甫约略过目,拱手道谢,又问:“还要请教:往常她病了,总喜欢哭,喜欢有人陪着她说说话儿;如今不哭也不说了,是不是病势有变?”亚白说:“不是的。从前是焦躁,如今是昏倦,都是心经上的毛病。要是能够做到无思无虑,再加调摄得宜,比吃药还好呢。”
子刚也问:“这种病能好么?”亚白说:“怎么不会好?不过病的时间长了,好起来也不免要慢点儿。眼前个把月是不要紧的,只要按时服我的药,不要再多思多虑,大约过了秋分,就可望痊愈了。”
玉甫听了,请亚白、子刚宽坐,自己拿着方子,去给李秀姐看。秀姐刚醒,坐在床上。玉甫念出脉案和药味,又把刚才亚白的话讲述了一遍。秀姐听说漱芳的病过秋之后即能痊愈,自然欢喜不尽。
这时候外面已经摆好台面,只等起手巾了,大阿金一片声喊“请二少爷”,玉甫赶紧出来,到浣芳房间,请亚白和子刚入席。宾主三人,对酌清谈,既无别客,也不叫局。浣芳和准琵琶正要唱,亚白说:“不必了吧。”子刚说:“亚白兄喜欢听大曲,你就唱支大曲吧。我替你吹笛子。”阿招听见了,忙取笛子来呈上。于是子刚吹笛,浣芳唱曲,唱的是《小宴》中“天淡云闲”两段。亚白偶然来了兴致,也唱了《赏荷》中“坐对南薰”两段。子刚问玉甫:“有兴趣唱一段吗?”玉甫说:“我嗓子不好。我来吹,你唱吧。”子刚递过笛子,唱起《南浦》这一出,竟将“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零”一套唱完。亚白喝了一声彩。浣芳乖觉,斟满了一大杯酒敬给亚白。亚白见玉甫没什么心绪,干了这一杯,就要吃饭。玉甫感到抱歉,又一连劝了三大杯方才作罢。
席终之后,又略坐了坐,亚白与子刚就辞了主人,并肩联袂,出了东兴里。在路上亚白问子刚:“我倒不懂了,李漱芳的母亲、弟弟、妹妹,还有这个陶玉甫,都对她挺好的,没有一样不称心,怎么还会生这种病?”子刚叹了一口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李漱芳这个人,根本就不应该吃堂子里的饭。是她娘不好,非要开堂子;弄得她也不得不做上了这行生意。不过她只做了玉甫一个人,一心一意,只想嫁他。要是玉甫娶她做小老婆,并不是漱芳不肯,倒偏偏是玉甫非要娶她做大老婆不可。尽管玉甫的父亲已经不在,哥哥也不怎么反对,可是那一斑叔叔、伯伯、姨夫、舅舅还有堂兄、堂弟之类的亲眷,全都不同意,说是娶个倌人做正室,面子上下不来。漱芳知道了,想想自己本来就不愿意做倌人,虽然做了,也等于没有做,可又人人都说她是倌人。她自己怎么好说‘我不是倌人’?这么一气么,就气出这个病来了。”亚白听了,也为之感叹不已。
俩人一面说一面走,到了尚仁里口,子刚要到黄翠凤家,亚白另有别事,于是俩人就拱手分路。
第三十五回
惨受刑傻妓不可教 强借债狡童没奈何
钱子刚进了尚仁里,看见前面一个倌人,一手扶着老妈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开头子刚还不理会,到了黄翠凤家门口,方才看清原来是诸金花。金花叫声“钱老爷”,就到后面小房间里去了。
子刚踅上楼去,黄珠凤、黄金凤叫声“姐夫”,争相迎接,簇拥进房。金凤怕子刚有什么体己话儿要给翠凤讲,推说听见诸金花来了,要去看看,就拉了珠凤下楼去了。
翠凤和子刚说了一会儿话,墙壁上的挂钟打了三下。子刚知道罗子富是每天必到的,就想告辞。翠凤说:“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嘛。”正好珠凤、金凤带着金花来见翠凤,子刚不想再坐,就告辞走了。
诸金花一见翠凤,带着哭腔眼泪汪汪地说:“姐姐,我头几天就想来看看姐姐的,可实在走不动;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来了。姐姐,你救救我吧!”说着,哭出了声儿来。翠凤摸不着头脑,问她:“你说什么呀?”
金花自己撩起裤腿儿来给翠凤看,只见两只大腿上,一条青,一条紫,全是皮鞭打的痕迹,还有一点一点鲜红的血印,参差错落,像满天星斗一般──这是用烟签烧红了戳伤的。翠凤不禁惨然地说:“我交代过你,叫你做生意巴结点儿。总是你不听我的话,所以才会被她们打成这个样子!”金花说:“不是啊!我那妈不比这里的妈,做生意不巴结当然是要打的,巴结了还是要打呀!这一次就是为了一个客人来了三四趟,妈说我巴结他了才打的。”金花撩起裤腿儿,只见腿上全是鞭打和烟签子扎伤的痕迹。
翠凤听了,生气地问:“你长着一张嘴,会不会说话呀?”金花说:“说了呀,就是姐姐教我的那两句话。我说:‘要我做生意么别打;打了就不做生意了。’我妈就为了我说的这两句话,干脆关上房门,叫郭姥姥帮着,把我按倒在榻床上,一直打到天亮,就问我还敢不敢不做生意。”翠凤说:“她这样问你,你就告诉她生意一定不做了,让她打好了。”金花皱着眉头说:“啊呀姐姐呀,她们那个打法,我痛得实在受不住了呀,想说不做生意,也说不出来啦!”翠凤冷笑说:“你怕痛,就应该到官宦人家去做奶奶、小姐,别来做倌人哪!”
金凤、珠凤在一边“嗤”地失笑。金花羞得低下了头,默不做声。翠凤又问:“你那里鸦片烟有没有?”金花说:“鸦片烟有一大缸呢,尝了尝,苦极了,怎么吃得下去呀!我还听人说,吃了生鸦片烟:要迸断肠子的,死起来也难受得很。”翠凤伸两个指头指定金花,咬牙说:“你这个傻东西!……”刚说了半句,就顿住嘴不说了。
这时候,黄二姐正和赵妈在外间客堂里拼着两张方桌缝被子,听了翠凤的话,黄二姐忍不住,特地走进房来,笑对翠凤说:“你想拿自己的本领去教给她呀,今生今世也不会成功了!你去想吧,她自从前个月初十到了得先堂,就是诸十全那个姓陈的客人在她那里吃过一台酒,算是给她绷绷场面。到如今一个多月了,只有一个客人来装过一次干鲜果、打过三次茶围。这个客人是在洋货店里站柜台的,谁知道倒是她的老相好,吃过晚饭就来,总要坐到十二点钟才走。就为了这个,本家①说话了,诸三姐才赶去打她的呀!”翠凤问:“没人吃酒,叫局的有多少?”黄二姐两手一摊,
--------
①本家──这里指开堂子的老板。金花离开黄二姐家,到了幺二堂子里,仍然是搭伙的关系,老板是本家,诸三姐是她的领家。
笑着说:“不跟你说了么,一个多月通共就装了一档子干鲜果,哪里来的局呀?”
翠凤一听,不由得也跳了起来,质问金花:“你一个多月只做了一块洋钱的生意,是不是要叫你妈去吃屎啊?”金花的头越垂越低,哪里敢回话?翠凤一连问了好几声,又抬起她的头来问:“你说呀,是不是要叫你妈去吃屎?你倒还那么高兴,做上了恩客!”黄二姐劝翠凤说:“你去说她干吗?”翠凤气得瞪着眼睛嚷:“诸三姐也太没用了。有力气打么,干脆打死算了,放在那里还要赔洋钱!”黄二姐跺脚说:“好了,好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按着翠凤,要她坐下。
翠凤随手把桌子一拍,喊了一声:“赶她出去!看见她就生气!”这一拍,正好拍在一只金镶玳瑁的臂钏上,拍得也太重了些,竟把那臂钏拍成了三截。黄二姐“咳”了一声说:“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急忙丢个眼色给金凤。金凤就牵着金花的手,要她到对面房间去坐。金花自觉没脸,就要回去,黄二姐也不留她。倒是金凤多情,依依相送。送到门口,正好遇见罗子富下轿。金花不想跟他见面,掩在一边,等子富进门,才和金凤作别,扶着老妈子,慢慢地出了兆荣里,从宝善街一直向东,回到东棋盘街绘春堂隔壁的得仙堂。
诸金花遭到不幸,又毫无办法,但望诸三姐不来查问,苟且偷安而已。
第二天午饭以后,金花正和几个打杂的在客堂里打打闹闹,突然郭姥姥摸进门来,招手叫金花。金花猛吃一惊,慌忙过去。郭姥姥说:“有两个挺好挺好的客人,我给你做个媒。这回可要巴结点儿,懂吗?”金花问:“客人在哪里呀?”郭姥姥说:“诺,来了。”
金花抬头一看,一个是清瘦的年轻人,一个有胡须的,是个瘸子,都穿着雪青官纱长衫。金花迎进房间,请问尊姓。年轻的说姓张,郭姥姥认识他叫张小村;瘸子说姓周,郭姥姥也不认识。外场送进干鲜果,金花照例敬过,就到榻床边去烧烟做泡。郭姥姥挨到张小村身边,小声地说:“她是我的外甥女儿,请多多照应,随便你开销好了。”小村点点头。郭姥姥问:“要不要喊个台面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姥姥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那么问问你朋友看,怎么样?”小村反问:“这个朋友你不认识吗?”郭姥姥摇摇头。小村说:“他就是周少和呀!”
郭姥姥听了,眉眼嘴脸全变了样,赶紧溜出门外。金花装好了烟,请少和抽。少和没有瘾,就让给张小村先抽。小村见这个诸金花相貌、唱口、应酬,无一可取之处,就在这里酣畅淋漓地抽足了鸦片,仍与少和一起踅出了得先堂。
小村与少和出了得先堂,溜溜达达,无拘无束,先在四马路口看看往来马车,随后又到华众会楼上沏了一碗茶,坐着闲聊,打发光阴。
俩人聊了没多一会儿,忽然看见赵朴斋独自一个踅上楼来,也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嘴里叼着象牙嘴儿的香烟,鼻子上架着墨晶眼镜,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走上楼来,东张西望。小村有心讨好,举手招呼。朴斋竟不理会,径自到后面烟间里转了一圈儿,又踅到前面茶座来,这才看见小村,见面就问:“看见施瑞生了吗?”小村起身说:“瑞生没来。你要找他,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好了。”
朴斋本想不再理他,可又想在少和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体面,就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小村叫堂倌再沏一碗茶。少和亲自去点了一根纸吹,捧过水烟筒来。朴斋见少和一瘸一拐的,问是怎么一回事儿。少和说:“楼上摔下来摔坏的。”小村指着朴斋对少和说:“咱们一块堆儿的,就数他的运气最好。我和你俩人都是倒楣鬼:你的脚摔坏了,我的脚也崴了。”
朴斋问吴松桥近来怎么样。小村说:“松桥也混得不怎么样。在巡捕房里关了好几天,刚刚放出来。他父亲想问他借几块钱,父子俩吵了一架。还好外国人不知道,要不,连生意也要丢了。”少和问:“李鹤汀回去了,出来过么?”小村说:“听郭姥姥说,快要来了。因为他叔叔生了杨梅疮,要到上海来治,他一块儿来。”朴斋问:“你在哪里看见郭姥姥了?”小村说:“郭姥姥到栈房里找我,说是她外甥女儿在幺二堂子里,请我去看看。我刚才跟少和一起去装了一档子干鲜。”少和不禁讶然:“刚才那个就是郭姥姥哇?我都认不出来了。这可真是失敬得很啦!前年我经手的一宗官司,就办过她的拐逃。”小村恍然说:“怪不得她看见你有点儿怕呢!”少和说:“怎么不怕?这会儿要收她的长监,只要我一张禀单。”
朴斋听了,别有领会,侧首寻思,不再插嘴。沏了五六开水,日色已经偏西,朴斋料想瑞生行踪无定,没地方找他,就向少和、小村说声“再见”,离了华众会,回到三马路鼎丰里家中,告诉二宝瑞生没有找到。二宝说:“明天你早点儿到他家里去请。”朴斋说:“他不来,你请他干什么?好客人多得是!”二宝沉下脸来说:“叫你去请个客人都不肯去,就知道吃饱了饭到处去玩儿,有个什么用处!”朴斋发急说:“好,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罢了。”二宝这才回嗔作喜。
这时候赵二宝已经红得发紫,每天晚上碰和吃酒都不止一台。席间撤下来吃不了的酒菜,送到洪氏房内,任凭朴斋酣畅淋漓地大吃大喝,然后醉醺醺地在床上一倒,自以为这就是极乐世界了。
第二天,朴斋到南市去请瑞生,瑞生不在家,留下一张名片,心想:“这会儿回家去,二宝又要说我不会办事,不如到王阿二家去混上半天,重叙旧好,岂不妙哉?”一走走到新街口,忽然想到上次被打破脑袋的教训,这次可得格外谨慎,先到隔壁请郭姥姥做个牵头,预先做好退步。郭姥姥高兴得像天上掉下宝贝来的一般,把朴斋安置在后半间屋子里坐等,自己去叫王阿二过来。
阿二见了朴斋,眉开眼笑,亲亲热热地说:“赵哥,到房里去呀!”朴斋说:“就这里吧。”一面说着一面解下青纱长衫,挂在蚊帐竹竿上。阿二一面让郭姥姥到那边去关照一下老妈子,一面推朴斋坐在床沿,自己趴在他身上,勾住他脖子说:“我一直在惦记着你,你发了财,却想不到我,我不干!”朴斋就势两手合抱,问:“张先生还来吗?”阿二说:“你还提什么张先生,这个人可真不怎么样!他在我这里还欠着十几块洋钱,正没地儿找他去呢!”
朴斋讲起昨天小村说的话,阿二跳起来说:“他有洋钱,倒上幺二堂子里去攀相好,我明天非去问问他不可。”朴斋按住说:“你可别提起我呀!”阿二说:“你放心,跟你没关系。”说着,老妈子送来烟茶,自回隔壁去了。
郭姥姥在外间听不见房间里有什么响动,知道已经入港,怕别人再来打搅,就到门口去望风。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后半间地板上有杂乱的脚步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进房一看,只见朴斋手里提着长衫要穿,阿二紧紧抓住不许,俩人扭结成一堆儿。郭姥姥笑问:“你们这是干什么?”阿二生气地说:“我跟他商量借十块洋钱,往后在烟钱上算,他回答我没有,倒站起来就要走。”朴斋求告说:“这会儿我确实没有,过两天有了给你送来,行不行?”阿二不依,说:“你要过两天送来,先把长衫押在这儿,拿十块洋钱来取。”朴斋跺脚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叫我回去怎么说呀!”
郭姥姥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要朴斋定一个日子。朴斋说是月底,郭姥姥说:“月底就月底,不过到了月底可一定要拿来的呀!”阿二还给他长衫,要挟地说:“月底你不拿来,我到鼎丰里去请你上茶馆儿!”阿二要把朴斋的长衫留下抵压,郭姥姥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说定月底给钱,方才取回长衫,脱身而逃。
朴斋诺诺连声,脱身而逃,一路寻思,自悔自恨,却又无可如何。
第三十六回
史公馆痴心成好事 山家园雅集庆良辰
赵朴斋垂头丧气地回到鼎丰里口,远远看见自家门首停着两顶官轿,拴着一匹白马;踅进客堂,又见坐着一位管家,四个轿夫。走上楼去,正想回话,正好二宝有客,不敢惊动。悄悄儿地在帘子缝儿里张了张,见是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葛仲英,还有一位不认识的,身材俊雅,举止轩昂,似乎一向还没有见过如此高贵的客人。
朴斋只好仍然悄悄儿下楼来,进了客堂,跟那管家打了个招呼,聊了几句,随即请他到后面账房里坐。探问起来,方才知道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别号天然,年方弱冠,祖籍金陵,出身翰苑。只身来到上海,是为养病,在大桥租了一座高大的洋房,十分凉爽,每天和两三个知己饮酒谈心。只是半个多月以来,还没有找到一个可心的人儿承欢侍宴,觉得有点儿辜负花晨月夕,所以仲英才带他到这里来走走。
朴斋听了,满口里奉承。又问知这位管家姓王,人都叫他小王,除了贴身服侍史三公子之外,还兼掌管银钱。朴斋想要得到他的欢心,烟茶点心,不绝地供应,小王果然大喜。
将近上灯时刻,阿虎传话,让打杂的出去叫菜。朴斋听见了,急忙去禀告母亲,打算另叫四个冷荤、四个热炒,专请管家,洪氏自然答应。等到楼上入席以后,账房里也摆了起来,请小王上座,朴斋在下首相陪。俩人推杯换盏,兴致飞扬,吃得杯盘狼藉。
楼上这台酒,只请华铁眉和朱蔼人两个,席间冷冷清清的,再加史三公子特别怕热,不耐久坐,出局的一散,宾主四人都急于要走,纷纷呼唤轿班点灯。小王只好匆匆吃了几口干饭,赶紧出来伺候。三公子送走了客人,自己也上了轿子,然后小王骑马在前面开路,一行人鱼贯而去。
一连三天,天气酷热,史三公子没有登门。第四天是六月三十,也就是月底了。朴斋一大早的就起身,把私下积攒的洋钱凑了十块,直到新街,敲开郭姥姥的门,点明数目,请她转交。随即转回家里,母亲、妹妹还没有起床,估计不致露出破绽。只有大姐儿阿巧蓬着头站在客堂里打哈欠。朴斋搭讪着说:“还早着呢,不再睡会儿了?”阿巧说:“我是要干活儿的呀。”朴斋说:“要我来帮你做吗?”阿巧还以为是调戏她,竟掉头不理。
没过多久,忽然一片乌云从西北飘来,顷刻之间遮住骄阳,弥满寰宇,电掣雷鸣,倾盆如注,足足下了有两点多钟,方才雨停日出。二宝梳妆好了,正靠在楼窗上纳凉。却见一个人走得气喘吁吁地,满头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闯进客堂里来。随后朴斋上楼郑重通报,说是三公子叫的局,叫到大桥史公馆。二宝赶紧换上出局衣裳,高高兴兴地去了。
谁知一直到傍晚,竟不见二宝回家。朴斋疑虑焦躁,正想亲自去接,恰好阿虎带着空轿子回来了。朴斋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急问:“人呢?”阿虎反觉好笑,转身对洪氏说:“二小姐不回来了,三公子请她在公馆里歇夏,包她十个局一天。叫我赶紧把梳妆盒子和替换衣裳给她送去。”
洪氏还没说什么话,朴斋却嗔责阿虎说:“你倒胆子真大呀!把她放生了,自己一个人回来。”阿虎说:“是二小姐叫我回来的呀!”朴斋说:“下次你可得当心点儿。闯出大祸来,你当老妈子的吃得消吗?”阿虎也沉下脸来说:“你别着急呀!我也有四百块洋钱在这里呢,能不当心吗?我从小就吃堂子里的饭,到如今年纪大了,才做了老妈子;你不妨去打听打听,看我闯过什么祸没有?”
一句话,把朴斋给问噎住了。还是洪氏接嘴说:“你别去听他,快收拾好了去吧!”阿虎嘟嘟囔囔地到了楼上,收拾好了东西,打成两包,辞了洪氏自去。
朴斋却忐忑不安,一夜没有睡好。一早起来,就和母亲商量定,去买来许多水蜜桃、鲜荔枝,装了盒子、小筐,前去探望二宝。出门叫了辆东洋车,拉到大桥,一路打听,找到了史公馆,果然是高大的洋房,两旁栏凳上列坐着四五个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汉子,全都穿着乌皮快靴,像是军官打扮。朴斋陪笑上前,呐呐地说明来意,那些军官们手执油纸扇只顾招风,全然不睬。朴斋弯腰垂手,等待了很久,才有一个军官回过头来吆喝了一声:“外面等着去!”
朴斋诺诺连声,退到墙下,头上大毒的太阳,直晒得大汗淋漓,嘴干舌燥。一眼看见昨天叫局的那个人,牵了匹马,从外面慢慢地走来。朴斋急忙迎了上去,求他给小王带个信儿。那人只瞟了朴斋一眼,也没有答话,就管自进门去了。
一会儿,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飞奔出来,一路喊问:“姓赵的在哪里?”朴斋又不敢答应,只探头探脑地往门里张望。那军官瞪着眼睛又吆喝了一声:“叫你了!”朴斋这才提起水果来往里走。
朴斋跟着那孩子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二亩地的大院子,种着许多奇花异草。中间的正房是三层楼,两边的厢房都是平房。孩子引着朴斋转到正房后面的另一座小平房前,小王已经在帘下相迎。朴斋慌忙放下水果,上前作揖。小王让朴斋到卧房里坐下,说:“三少爷这会儿还没下楼,先宽宽衣服,抽口烟,正好。”
孩子送上一钟便茶。小王叫孩子去打听:“少爷下楼来了,报个信儿。”孩子应声去了。小王又说:“三少爷倒挺喜欢你妹妹的,说你妹妹像是小家碧玉。要是对景,那可真是你的运气。”朴斋跟那孩子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大院子,种着许多奇花异草,中间的正房是三层楼。
朴斋只是连连点头。小王又教给他一些见面的规矩,朴斋一一领会。
不久孩子隔窗叫喊,小王知道三公子已经下楼来,就叫朴斋坐着,不要离开,自己匆匆而去,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掀帘招手。朴斋提起果筐,跟着小王,绕到正房帘前。小王接过果筐去,带领谒见。三公子满面笑容地在正中坐着,两个书童在旁边伺候。朴斋叫声“三少爷”,侧行而前,打千叩首。三公子不过颔首而已。小王又上去低声禀报了几句,三公子皱眉向朴斋说:“送什么礼呀!”朴斋不则一声。三公子向小王以目示意,小王就端了一张小杌子过来,放在下首,叫朴斋坐下。
俄而听见客堂后面的楼梯上一阵小脚的声响,随见阿虎搀了二宝从容款步地走出屏门来。朴斋赶紧站起,不敢正视。二宝叫声“哥哥”,又问了一声“母亲可好”,就不再说话了。阿虎倒插嘴说了一句:“你看二小姐这不是挺好的?”朴斋当然不敢回嘴。三公子吩咐小王:“跟他到外面坐会儿,吃了饭去。”朴斋侧行而出,和小王回到后面卧房。小王说:“我还有事情,你坐着,不要客气,要什么,就说话。”当即叫那孩子进来伺候,他自己又出去了。
朴斋独自一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墙上的挂钟敲过一点,才见打杂的端进一大托盘酒菜来,摆在外间桌子上。那孩子请朴斋上座独酌。朴斋略沾了沾,推托不饮。孩子却殷勤相劝,朴斋不便过份有拂盛意,喝了三杯。小王却又跑来,不许留量,一定要喝干一壶,自己也斟一杯相陪。朴斋只得勉力从命。
正喝着酒,突然一个书童来喊走了小王。朴斋继续自斟自酌。吃过了饭,洗过了脸,等小王回房,就起立道谢告辞。小王说:“三少爷睡着了;二小姐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朴斋跟着小王,又绕出正房帘前,小王传话进去,随即就有书童把帘子卷起钩住。二宝扶着阿虎,站在门槛里,对朴斋说:“回去告诉妈,我初五回去。有局票来,就说我到苏州去了。”朴斋答应着出来,小王一直送到大门外,临别还嘱咐:“过两天再来玩儿。”
朴斋坐上东洋车,回到鼎丰里,把所见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了母亲,洪氏高兴之极。
到了初五那天,朴斋预先到聚丰园定做了各色精致点心,又到福利洋行买了一些外国糖果、饼干和水果。等到下午,小王顶马①而来,接着两顶官轿、一顶中轿都到门口停下。中轿内走出阿虎,搀着二宝,随史公子进门。朴斋抢上前去打了个千儿,三公子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
① 顶马──当时官员出行,有马弁或者武官在轿前开道,称为“顶马”。
上楼以后,三公子就对二宝说:“叫你母亲出来见见。”二宝叫阿虎去请。洪氏本想不见,可又无法推辞,只得换上一套玄色生丝衫裙,腼腆上楼,只叫了一声“三少爷”,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三公子也不过问问多大年纪,胃口如何而已。二宝对三公子说:“你坐会儿,我和妈到楼下去去就来。”三公子说:“要是没什么事情,早点儿回去吧。”
二宝答应一声,搀着母亲一起下楼。走进后面的小房间,洪氏才觉得如释重负,周身舒泰。先问了一声:“还要到哪里去?”二宝说:“回去呀,还回公馆去。”洪氏又问:“这次一去,要几天才能回来?”二宝说:“这可不一定。初七山家园的齐大人请他。他要我一起去,先在那花园里玩儿两天再说。”洪氏恳切叮咛:“你自己可要当心哪!他们大爷脾气,好起来好得个要死,稍许有点儿不顺心,可就要绷脸的。”
二宝听妈这么说,向外一望,掩上房门,挨在母亲身边,轻声细语地说:“这个三公子,一人承嗣三房,自己这一房已经娶妻,尚未得子;那两房兼祧的嗣母,商量着给他各娶一房妻室,分居异爨。现在都还没有定下来。”洪氏忙问:“那么他可曾说过要娶你呀?”二宝说:“他说先要回去跟他嗣母商量,还要再说定一个,好两个一起娶。他叫我生意不要做了,等他三个月,他把事情办妥了就来上海。”
洪氏听了,高兴得嘻开了嘴巴半天闭不拢来。二宝又说:“往后叫哥哥不要到公馆去了。过两天做了大舅,省得丢面子。水果也别去买,他们那里多得是。”洪氏听一句点一下头,没有半句回答。只是催她说:“话说久了。把他一个人晾在那儿不好,你快上楼去吧。”
二宝离开小房间,刚走到楼梯半中腰,看见账房里朴斋和小王并头横在榻床上抽烟,阿巧靠在床前搭讪着说闲话,不禁心中有气,快步登楼。
三公子等二宝近身,随手拉拉她衣襟,悄声说:“回去吧,还有什么事儿?”二宝见桌上摆着烧卖之类,就说:“你也吃点儿我们的点心嘛!”三公子说:“你替我代吃吧!”二宝无奈,只好叫阿虎传话让小王吩咐打轿。
三公子竟像新女婿似的,临行之前,还叫二宝转禀洪氏,代言辞谢。洪氏怕羞,不敢出来,只把买的糖果、饼干、水果之类装满一筐,交阿虎随轿带去。二宝皱起了眉头,洪氏附耳说:“放在这里没什么人吃,你拿去给他的底下人分分,不也很好吗?”
二宝不再阻拦,赶出门口,和三公子同时上轿。小王骑马前驱,阿虎坐轿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大桥北堍史公馆。看门军官挺立迎候,轿子进门,停在正房阶前。三公子和二宝下轿登堂,并肩闲坐。
三公子见阿虎提着一个筐子,问:“是什么呀?”阿虎笑着说:“倒是外国货,除了上海,别处还没有呢!”三公子揭开盖子一看,不由得呵呵大笑。二宝抓了一把,拣一颗松子,剥出仁儿,递到三公子嘴边,笑着说:“你尝尝看,总也是我妈的一点儿心意呀。”三公子十分郑重地双手来接,引得二宝、阿虎都笑了起来。
三公子当即叫书童把桌子上十景盆中的香橼撤去,换上糖果、饼干、水果,高置天然几上。二宝见三公子如此心诚,感激非常。
过了一天,正逢七夕佳期。史三公子一早就吩咐小王,预备一切应用物件。二宝盛装艳服,分外风流。十点钟,接到了催请的条子,三公子、二宝就在堂前上轿,仅带小王、阿虎同行。经大马路,过泥城桥,到达山家园齐公馆大门口。门上人禀请转驾花园;又穿过一条街,就到花园正门。门楣横额上刻着“一笠园”三个篆字。
园丁请进轿子,一直抬到凰仪水阁方才停下。高亚白、尹痴鸳在廊下迎候,史天然和赵二宝步上台阶,就在水阁里少坐。接着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都上前招呼声唤。史天然奇怪她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苏冠香说:“我们三个人来了两天了呀。”尹痴鸳说:“韵叟是个风流广大教主,前两天为了亚白、文君俩人,请她们来喝合卺酒;今天是专请阁下和贵相好来做个乞巧会。”
谈话间,齐韵叟从阁子右面翩翩而出。史天然口称“年伯”,揖见问安。韵叟谦逊两句,看见二宝,问:“可是贵相好?”天然应声“是”。韵叟带笑近前,牵着二宝的手上下打量,转向亚白、痴鸳说:“果然是好人家风范。”二宝见韵叟年逾耳顺①,胡须花白,依然一片天真,言语十分诚挚,很乐意和他亲近。
--------
① 耳顺──《论语·为政》篇有“六十而耳顺”一句,所以后人用“耳顺”作为六十岁的代称。
大家坐定,随意闲谈。二宝跟座中人都不怎么熟识,酬答也少。韵叟就叫冠香领着二宝到各处去走走玩玩儿。文君和翠芬也愿意随着。于是四人结伴,就近从阁子左边下阶。阶下万竿修篁,绿荫森森,只有一线羊肠小道,曲径通幽。竹园尽头,是一小溪。隔溪树影之中,隐隐可见金碧楼台,参差高下,可望而不可及。
四个人沿着溪岸穿入月牙儿形的十二回廊。回廊两头都嵌着草书石刻“横波槛”三字。过了回廊,只见一座大楼,珠帘画栋,碧瓦文疏,耸翠凌云,流丹映日,上下三十二楹,千门万户,名叫“大观楼”。楼前用奇岩怪石堆砌的假山,异峰突起,叫做“蜿蜒岭”。岭上有个八角亭,叫做“天心亭”。在楼与岭之间,盖一座棕榈凉棚,棚下排列着茉莉花儿三百多盆,宛然是一个“香雪海”。大家摘了几朵半开的花儿,簪在鬓角发际。
忽然听见高处有人声唤,抬头一看,原来是苏冠香的大姐儿名叫小青的,手擎一枝荷花,独立亭中,笑着频频招手。冠香叫她下来,她却置若罔闻,依旧招手不止。文君忍耐不住,飞身而上,直达山顶;不知为了什么,也回过身来,张开两手,招得更急。翠芬说:“咱们也去看看。”说着,撩起衣襟,纵步前导。冠香只得携着二宝随后跟上,俩人沿着磴道,走走停停,娇喘微微,似乎不胜困惫。
原来,“一笠园”之名,是由“一笠湖”而起。因为湖的形状像一个斗笠,广约十几亩。这一笠湖在园子的正中央,西南当凰仪水阁之背,西北当蜿蜒岭之阳。站在蜿蜒岭上俯瞰,全园景致,无不历历在目。
冠香、二宝到了天心亭,遥望一笠湖东南角钓鱼矶畔,有一簇红装翠袖,攒聚成围,大姐儿、老妈子纷纷往那儿奔去,就问小青是什么事情。小青说:“有个老妈子采了一朵荷花,看见一个鱼罾,随手扳起,正好捞起一条挺大挺大的金鲤鱼,所以大家都跑去看。”冠香说:“我还当是看什么稀罕东西,倒走得脚都疼了。”二宝也说:“我穿的是平底鞋,差点儿还摔跟斗了。”
文君还嫌小青说得不仔细,一定要亲自跑去看看,早就一溜烟儿赶了去了。翠芬也想追去,哪里还追得上?三个人在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儿踅下蜿蜒岭来。翠芬要去更衣,于是大家就在大观楼前分手了。苏冠香的大姐儿名叫小青的,手擎一枝荷花,独立亭中,笑着向大家频频招手。
冠香见大观楼门窗大开,帘幕低垂,四五个管家七手八脚地在安排桌椅,就问:“是不是在这里摆酒?”管家说:“这里是晚上摆宴。中午的便饭,就在凰仪水阁里吃。”
冠香就携着二宝的手,一起回凰仪水阁里来。只见水阁中环佩丁冬,香风四溢,又来了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四位客人,连孙素兰、覃丽娟、林素芬都已经在座,只有姚文君脱去外罩衣服,单穿一件小袖官纱衫,靠在临湖的窗口上,不住地摇蒲扇。
冠香问:“你跑了过去,看见什么了?”文君不说话,只努了努嘴。冠香回头去看,见一只中号荷花缸放在冰桶架子上,里面一条金鲤鱼,果然有一尺多长。二宝也过去看了一眼。文君这才说:“要是还能抓一条,拼成对儿就好了。”冠香说:“那就只能请你去抓了。”大家不禁都笑了起来。
不久,仆役们送上酒菜,大家随即入席便饭。
第三十七回
吃便饭水阁行酒令 捕金鱼笠湖斗渔船
凰仪水阁里排开两张方桌,摆上八冷八热十六碟,依照惯例,各带相好,成双成对地就座。一桌是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一桌是史天然、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大家举杯,一切俗礼全免。二宝还不习惯,端坐着不吃也不喝。韵叟说:“你倒这里来,就不要客气。不论吃酒吃饭,总是大家一起吃。你看看她们吧。”
这时候,文君夹了半只醉蟹,边剥边吃,边给二宝说:“你不吃,没人来跟你客气,饿肚子算你活该。”冠香笑着,夹了一块排骨,送到二宝面前,二宝这才吃了一些。亚白忽然动问:“既然你是自由身子,干吗要当倌人?”天然代答说:“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韵叟长叹一声:“上海这个地方,好比是陷阱,掉下去的人可不少了。”天然又说:“她还有一个亲戚,一起来上海的,如今也做了倌人了。”痴鸳忙问:“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二宝接嘴说:“她叫张秀英,和覃丽娟一起在西公和里。”痴鸳又特地问云甫这个人怎么样,云甫说:“挺好的,也是好人家样式。要不要叫她来?”痴鸳说:“等会儿去叫吧,这会儿来不及了。”
韵叟请天然行个酒令儿,天然说:“有趣好玩儿的酒令儿,都行过了,没得可行啦!”他一面吃一面想,想到那桌朱蔼人和陶玉甫不喜欢诗文,这酒令儿必须是雅俗共赏的才妙。正好管家送上第一道菜──鱼翅,略一沉思,就说:“有了,这令儿很简单:指席间一物,用《四书》的句子叠塔,好不好?”大家都表示同意。管家经常伺候酒宴,对于行酒令儿非常熟悉,不用吩咐,就把行令儿用的紫檀文具盒取来揭开,里面笔砚筹牌,无不具备。
齐韵叟在凰仪水阁里招待客人们吃便饭。水阁里排开两张方桌,
摆上八冷八热十六碟,依照惯例,各带相好,成双成对地就座。
天然先饮一杯令酒,说:“我就出个‘鱼’字,拈阄定次,末家接令。”韵叟沉吟说:“《四书》上没有几个‘鱼’字好说呀?”天然说:“写起来看吧。”
在席八人,每人拈一根牙筹,各自按牙筹上刻着的次序作为指定字数把《四书》句写在牙筹上,下面注明别号。写完以后。管家收去,另用工楷在诗笺上录出呈阅。大家出席来看,见那诗笺上写的是:
鱼破折号左边 史鱼──仲英 破折号右边排五仿 乌牣鱼──蔼人 排小五宋下同 子谓伯鱼──亚白 下同
胶鬲举于鱼──韵叟
昔者有馈生鱼──铁眉
数罟不入洿池鱼──天然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痴鸳
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云甫
大家看了,齐声互赞,各饮门面杯过令。末家轮到云甫,云甫说个“鸡”字。管家把牙筹擦干净了放进筒内,挨着位置重新分掣。众人掣到牙筹以后,都在搜索枯肠,有离座低头踱步的,有屈指计算字数的,不一而足。那文君见行这种文绉绉的酒令儿就已经厌烦了,又听说的是‘鱼’,忽有所触,连饮了两杯急酒,就匆匆走开。亚白只当她心烦气闷,也没在意。好一阵子,大家才陆续得句交筹。管家誊录在诗笺上。写的是:
鸡
割鸡──天然
人有鸡──韵叟
月攘一鸡──痴鸳
舜之徒也鸡──蔼人
止子路宿杀鸡──亚白
畜马乘不察于鸡──仲英
有人日攘其邻之鸡──云甫
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铁眉
大家饮过门面杯,下面该轮到铁眉接令儿了。铁眉为难地说:“鸡和鱼你们都说过了,第三个字倒难了呢。”天然说:“你要是说不出来,就罚一杯过令儿吧。谁说得出,接下去。”铁眉瞪眼痴想了一阵,忽然说:“有了。‘肉’字怎么样?”大家都说好。仲英却说:“这回可真叫难了!谁要是赶上末家,可够难为的。”等到管家誊录出来,大家一看,写的是:
肉
燔肉──铁眉
不宿肉──云甫
庖有肥肉──天然
是鶂鶂之肉──仲英
亟问亟馈鼎肉──痴鸳
七十者衣帛食肉──韵叟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蔼人
朋友馈虽车马非祭肉──亚白
喝了门面杯,该亚白接令儿了,他却不接,又斟了满满的一杯,慢慢地喝着。痴鸳问:“是不是喝了罚酒,打算过令儿了?”亚白说:“你倒也真稀奇,酒席宴上,怎么不许我喝酒?你想说,你就说好了。”痴鸳笑着,吩咐管家先把牙筹分派开。等到每人都掣得一筹在手,亚白的酒也喝完了,突然把杯子一放,大声地说:“就是‘酒’字好了。”韵叟呵呵地笑着说:“正在喝酒,为什么‘酒’字就想不到?”看起来《四书》上‘酒’字颇多,只见大家全都不假思索,提笔一挥而就:
酒
沽酒──亚白
不为酒──仲英
乡人饮酒──铁眉
博弈好饮酒──天然
诗云既醉以酒──蔼人
是犹恶醉而强酒──云甫
曾元养曾子必有酒──韵叟
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痴鸳
大家看了,喝过门面杯。亚白对痴鸳说:“这回轮到你了,你说一个字吧。”痴鸳略一沉吟,却说:“你先喝一杯罚酒,我再说。”亚白问:“为什么要罚我?”大家都茫然,连出令儿的天然都感到不解,争问其故。痴鸳不慌不忙地说:“叠塔,总得有个塔尖吧?‘肉虽多’,‘鱼跃于渊’,‘鸡鸣狗吠相闻’,都是有尖的塔。你说了一个‘酒’字,《四书》里的句子,可有‘酒’字打头的么?”
韵叟首先鼓掌说:“驳得有理!”天然也频频点头。亚白没有办法,只好认罚,干了一杯,却责怪痴鸳说:“你这个人就喜欢找碴儿,难怪人家都叫你‘囚犯码子’!”痴鸳不理他,当即发令儿说:“我想到了一个‘粟’字。《四书》里好像不少。”亚白听了,不由得叫了起来说:“我也要罚你了。令官发令儿的时候说清楚了的,出的字,必须是宴席上有的东西。你看咱们的桌子上,哪儿有‘粟’哇?”说着,提过酒壶来就斟了满满的一杯。痴鸳不服,抵死不肯喝。俩人推来推去,引得哄堂大笑。
正在推阻,忽听得水阁后面有三四个老妈子同声发喊。大家吃惊,都向临湖的窗外望去,只见钓鱼矶旁边拴着的瓜皮小艇被文君解下一只来坐上,带着丝网,说是要去捕金鲤鱼。老妈子们着急,齐声发喊,叫她回来。文君哪里肯听?两手执桨,只顾往湖心摇去。
亚白看见,急忙从阁右赶到矶头,绰起一支竹篙,在岸上只一点,纵身跳上另一只艇子,解去绳缆,再举篙一点,那小艇就像离弦之箭,正对着文君呼地射去。追上了文君,亚白用竹篙将文君坐的小船只一拨,那船就像车轮似的滴溜溜转个不住。文君心里虽然着急,却绝不求饶,只是紧闭双眼,手扶船帮,一动不动。亚白笑着问:“你还要去捕鱼吗?你要去,我就一篙点翻你的船,请你洗个澡。你信不信?”文君双颊涨得通红,依旧不则一声。等到小艇停止了转动,就自己荡起双桨,向岸边摇了回来。亚白也掉转船头,尾随登岸。
俩人到了岸上,文君登时睁圆了大眼,噘起小嘴,一阵风似的向亚白直扑过去。亚白拔腿就逃,文君拼命去追。追到凰仪水阁里,仓皇四顾,不见了亚白,却被韵叟张开了双臂,拦住了去路。文君一低头,想从臂下钻出,恰好被韵叟拦腰抱住,相劝说:“好了,好了,看在我老老头儿的面上,饶了他吧。”文君发急说:“齐大人别拦,他要在湖里淹死我呢,我叫他淹!”韵叟说:“他瞎说,别去听他的。”
文君还不肯罢休,韵叟见亚白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就叫住他说:“快点儿来吧,惹恼了相好的自己倒逃跑了!”亚白只好钻进帘内,笑向文君作了半个揖,算是赔了不是。文君发狠,挣开身子又追,亚白忙又逃出阁外。文君追了一程,见追不上,只好回来。痴鸳连忙说:“文君,来,咱们两个来点将。”文君最喜欢行“点将”的令儿,当时就把闲气丢过一边,归座开战。席间顿时又热闹起来。亚白用竹篙将文君坐的小船只一拨,那船就像车轮似的滴溜溜转个不住。
文君连输两局,喝得醉醺醺的,有点儿玉山难扶的光景。大家也想留点儿兴致到晚上继续发挥,就纷纷传饭。韵叟叫管家去请亚白回来吃饭。管家回说:“高老爷在书房里和马师爷一起吃过了。”韵叟微微一笑。
饭后,韵叟回内室去睡中觉,大家三五成群地四出散步。痴鸳带着翠芬、冠香和文君在湖滨溜达,觉得无可消遣,偶然又踅到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经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的棕榈梁上,用一根极粗的绳索,吊着一箱一丈五尺大小的烟火。冠香指点说:“这还是广东人来做的呢!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痴鸳说:“有什么好看?不过是烟火罢哩!”翠芬说:“要是不好看,人家干吗拿几十块洋钱去做它呀?”文君说:“我还从来没见过烟火,倒要看看它是什么样子。”说着,踅下台阶,抬头仰视。
正好亚白走来,看见文君,远远地含笑打拱,文君不理睬他。亚白走近凉棚,还不敢入内。翠芬不禁“嘻”地笑出声儿来。痴鸳回头看见了,说:“你们两个这算是什么呀?一会儿客人都来了,不觉得难为情么?”冠香招手说:“高老爷只管来吧,我们大家都帮你。”
亚白正要举步,见齐府的大总管夏余庆飞奔而来,匆匆地报说:“客人来了。”亚白当即停步,转身避开。痴鸳和冠香、文君、翠芬也哄然离开。踅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榭,见天然和铁眉在里面对坐下围棋,二宝和素兰倚案观战,四周还站着几个人。
突然半空中随风飘来一声昆曲,和着笛韵,十分悠扬动听。翠芬说:“谁在唱?”冠香说:“大概是梨花院里教唱曲子的吧?”文君说:“好像不是。咱们去看看。”说着就和翠芬寻声向北,从竹篱笆的麂眼中窥见箭道旁的三十三级石台上,仲英和雪香俩人在合唱,云甫抚笛,丽娟敲鼓板。文君一溜烟儿赶过箭道,急着要去看,翠芬也紧紧跟着,跑得汗流气促。刚跑到志正堂前,就被素芬叫住,喝问:“跑去干吗?”翠芬回答不出。素芬给他理理钏钿,又数落了两句,带她进志正堂里去了。
志正堂正中的炕上,蔼人正横躺着在抽鸦片。翠芬叫了一声“姐夫”,趴在炕沿,陪姐姐说些闲话。不知不觉地,天色渐渐晚了,管家们在各处点起灯来。志正堂上,只点了三盏煤气灯,那强烈的亮光,却一直能照到箭道的尽头。
接着张寿来报:“马师爷有请。”蔼人就叫张寿收起烟盘,带着素芬、翠芬前去赴宴。一路上都点有煤气灯,亮如白昼。将近大观楼,更是烟云缭绕,灯火辉煌。到了楼前,反而倒是静悄悄儿的,只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席面设在后进中堂,一共九桌,分作三层。
一时间宾客们大都来到,纷纷让座。正中首座是马师爷,左边是史天然,右边是华铁眉。蔼人进来,见痴鸳坐的一席还有空位,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素芬、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肯入席的就挨肩坐下,不肯入席的也不勉强。庭前穿堂内本来有戏台,有一班家妓正在搬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只能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群雌粥粥,挤满了一堂。叫双局的也不少,连痴鸳都添叫了一个张秀英。秀英见了二宝,点头招呼。二宝因为施瑞生已经多时绝迹,也就不记前愆,想和秀英聊聊,但是锣鼓声、唱戏声、说话声众声嘈杂,乱成一片,根本无法畅谈。
等到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二宝热得受不住,起身离席,向痴鸳打了个手势,就拉了秀英从左廊抄出,一直到九曲平桥上,倚靠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还好吗?”秀英摇摇头。二宝说:“姓尹的客人还不错,你巴结点儿做就是了。”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说:“你那里还去过几趟,西公和里他一直就没去过呀!”二宝说:“这号客人根本就靠不住;我听说他做了袁三宝了。”
秀英急于想问明白,恰巧东边有人过来,俩人只得住口。等那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只当俩人要去更衣,悄悄儿问二宝,二宝正有这个意思。冠香说:“我这会儿是去叫琪官;咱们就一起到琪官那里去方便吧。”
秀英、二宝就跟着冠香下桥沿坡向北。转过一片白墙,推开两扇黑漆角门进去一看,见只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冠香没去理那老婆子,就引俩人登楼,直到琪官卧房。琪官躺在床上,听见有人来,慌忙起身迎见,叫声“先生”。冠香在琪官耳边小声儿说了一句,琪官说:“我这里可是脏死了。”冠香说声:“不要客气嘛!”二宝就笑着踅到床后去了。
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问琪官哪儿不舒服,琪官说:“不要紧的,就是倒嗓了,唱不出来。”冠香说:“大人叫我来请你,唱不出就甭唱了,你去吗?”琪官笑着说:“大人叫我,怎么可以不去呢?还要你先生来请,这可真是笑话了。”冠香说:“不是的,大人恐怕你不舒服睡下了,叫我来问一声能不能去。就是不去也不要紧的。”琪官当然满口里应承。
二宝从床后出来,洗过了手,琪官就要跟着走。冠香说:“那么你也换件衣裳啊!”琪官这才讪讪地换起衣裳来。
秀英在外间招手说:“二宝,快来看,好看极了。”二宝过去,往窗外一看,只见西南角那座大观楼上下左右一片灯光,倒映在一笠湖中,荡漾着一条条异样的波纹,忽明忽灭,飘忽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好像在云端里一般。俩人看得出神,直到琪官换好了衣服,冠香来招呼,四人才下楼出门,从原路回去。
走到半路,碰见齐府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见了四人,闪身让路,笑着说:“放烟火了,先生快去看吧!”冠香问:“那么你干吗去?”夏总管说:“我去叫人来放。这个烟火,说是要他们做的人自己来放才好看。”说着走了。
四个人进了大观楼后进中堂,二宝、秀英各自归席,冠香叫管家端一张凳子放在韵叟身旁,让琪官坐下。
这时候戏剧已经停演,后场乐工各带乐器都在凉棚下面歇息伺候。席间客人、倌人交头接耳,嘤嘤嗡嗡,说不完的知心话。只有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也没有一点儿插戴,好像不胜幽怨似的。韵叟自悔不该把她叫来,特地安慰她说:“我叫你来不是唱戏,是叫你看烟火。看完了,你还是回去睡吧。”琪官起立应了一声“是”。
不久,夏总管来禀:“烟火准备好了。”韵叟说个“请”字,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和诸位老爷移步前楼观看烟火。于是宾客、倌人纷纷离席,都到前楼而去。
第三十八回
放烟火群芳赏七夕 续酒令一箭贯双雕
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言则津津有味。上自达官名流,下至妇人孺子,无不喜欢跟他交往。齐韵叟请在家中,曾对人说:“龙池的一句话,足够我琢磨三天的。”
龙池则说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堪为花天酒地作砥柱,曾戏赠一个“风流广大教主”的雅号给他。每遇大宴会,龙池必定想一些新鲜的主意和奇特的景观出来,以助韵叟的雅兴。这次七夕所放的烟火,就是龙池设计的,还特地雇请广东烟火师傅来做,由龙池口讲指划,历时一月,方才完成。但是龙池也犯惧内的通病,虽然到了上海,却依然不敢胡来。韵叟一定要给他叫局,他也只得勉强应酬。开始不论何人,随便叫一个算了;后来说起卫霞仙的性格和他的夫人有些相似,后来就叫定了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一听放烟火,随着众宾客、倌人一起来到大观楼前廊下。这时候廊下的灯烛全都吹灭,连通向楼内的门窗也关上了,四下里黑黢黢的。
客人到齐以后,烟火师傅点着了引线,乐工吹打起《将军令》。引线燃进烟火箱子里,先是箱底脱落于地,接着噼噼啪啪地响起两串百子鞭炮,随后一阵金星乱迸,如雨而下。忽然大放光明,比煤气灯还亮,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毛发可见。客人到齐以后,乐工吹打起《将军令》,焰火师傅点着了引线,精彩的焰火开始了。
乐工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分列左右,缓缓下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俩人脉脉含情,盈盈遥望。
细乐停止,鼓声隆隆,无数彩球闪烁盘旋,护着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地翱翔而下,正好停在牛郎、织女的中间。隆隆的大鼓声忽地变为咚咚的羯鼓,有如猛火爆豆,应和着丁丁的铜钲声。那青龙昂头奋爪,口中喷吐出数十个大小火球,满空中乱舞,掉落下来,还在满地上乱滚。接着鳞甲之中冒出缕缕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看的人全都轰然喝彩。
俄而钲鼓一紧,那龙摇头摆尾,上下飞舞,接连翻了百十个跟斗。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放出花儿来,五彩缤纷,满身环绕,衬得那龙飞扬跋扈,俨然有翻江倒海之势。乐得观众又一次鼓掌喝彩不绝。
花儿一完,鼓钲全停,那龙也居中盘起不动,从头到尾,彻体通明,一鳞一甲,历历可数。突然龙口里垂下诏书一卷,上写“王母有旨,牛女渡河”八字。两旁牛郎、织女一齐躬身作迎诏状。这时候乐工奏起《朝天乐》,一板一眼,与牛女的一举一动完全合拍。大家挤过去细看,只有一根引线拴着手足而已,真是鬼斧神工,细巧之极。等到那拴住青龙的引线烧断,青龙掉了下来,伺候烟火的管家忙抢过去提起来看,形状未变,竟有五六尺长,还有点点火星,倏亮倏暗。
牛郎、织女得到旨意,作起法来,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缘着引线,冲进箱内,登时鱼鼓钟磬铙钹之类,的笃丁当,八音并作。接着飞下七七四十九只喜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阵势,张开两翅,弯作桥形,简直栩栩如生。
观众愈觉稀奇,争着近前,连喝彩都顾不得了。乐工吹起了唢呐,咿呀咿呀好像送洞房奏的合卺曲。于是牛郎舍牛而升,织女也离机而上,恰好在鹊桥中相会。最后两个人、四十九只喜鹊,以及牛郎的老牛、织女的布机,一齐放出花儿来。──这花儿与以前的又有所不同:朵朵都似兰花、竹叶,向四面飞溅开去。真个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光景,连阶下的管家们全都看得手舞足蹈,乐不可支,几乎把规矩都忘了。
足有一刻钟,花儿方才放完。这时候,两个人,四十九只乌鸦,以及牛郎的老牛,织女的布机,无不透体通明;也只有这时候,才看清了牛郎、织女的面庞:俩人眉目传情,相傍相偎,依依不舍的样子,简直令人心碎。
乐工仍用《将军令》煞尾收场。乐曲结束,牛郎、织女也寂然而灭。四下里依旧是黑黢黢的。大家纷纷赞叹:“像这样好的烟火,真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韵叟和龙池听见了,心里更加高兴。管家打开前楼的门窗,请大家到后楼去继续入席。后叫的许多倌人趁此机会一哄而散。琪官自己回房歇息。霞仙和秀英就此辞别。有些宾客生怕主人劳顿,也都不辞而别。所以继续入席的,不过寥寥十几个人。
韵叟要传一班家乐开台重演,十几位客人都告醉恭谢。因为琪官倒嗓不能唱,韵叟心里也有些意兴阑珊,就叫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冠香奉命离座,侍席管家如数斟上酒;客人们不等相劝,都如数干了,纷纷向冠香照杯。
大家用过饭,散席以后,韵叟说:“本来想与诸位作长夜之饮,只是今宵人间天上,都不便辜负。各请安置,明日再叙,如何?”说罢大笑。管家掌灯伺候,韵叟拱手告罪而去。龙池自归书房。仲英、云甫、蔼人和几个亲戚,另有住处,由管家手提灯笼,分头相送。只有天然和铁眉的卧房就铺设在大观楼楼上,和亚白、痴鸳的卧房相近。管家在前引导,四人随带相好,从容登楼。
先到天然房内,小坐闲谈。只见中间放着一张大床,铺设着崭新的被褥枕帐、帘栊帷幕,其他如镜台、衣架、痰盂之类,无不具备。天然环顾,铁眉、亚白都有相好陪伴,惟独痴鸳做的是清倌人翠芬,不由笑着打趣说:“痴鸳先生今宵未免寂寞了。”痴鸳拍拍翠芬的肩膀说:“怎么会寂寞呢?我的这个小先生,也挺懂的了。”翠芬羞臊,笑着走脱了。
痴鸳转向二宝,打听张秀英的出身底细。二宝正要开口,文君过来,缠住痴鸳,盘问烟火怎么做法。痴鸳回答说不知道。文君还问:“箱子里是不是藏着一个人?”痴鸳说:“箱子里有人,还不摔死了呀?”文君问:“那么怎么像活的一样啊?”大家都笑了起来。铁眉说:“大约是提线傀儡的法子吧。”文君还是不懂,想了一想,也就不问了。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间已过三更,铁眉、亚白、痴鸳和他们的相好就此告辞归寝。阿虎也来铺床叠被,伺候天然、二宝两人安歇。
天然一觉醒来,听见树林中小麻雀成群结队,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床。叫阿虎进房来伺候,才知道天色还早。可又不便再睡了,就洗脸漱口吃点心。阿虎当即打开奁具,给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儿,出房闲步。经过亚白卧房门口,见亚白、文君都不在房里,就掀帘进去。房间里除了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没有一幅书画,也没有一件摆设,墙上只挂一把剑、一张琴。倒是那顶帐子上,密密地画的全是梅花,一看就知道是痴鸳的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是铁眉的手笔。天然念了一遍,原来是亚白自己做的帐铭:
仙乡,醉乡,温柔乡,惟华胥乡掌之;佛国,香国,陈芳国,惟槐安国翼之。我游其间,三千大千,活泼泼地,纠缦缦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然徘徊鉴赏,不忍离去。忽听有人高叫:“天然兄,这里来!”回头一看,是痴鸳隔院招呼, 当即踅到痴鸳卧房。痴鸳还是刚刚起来,正要洗脸,迎见天然,暂请宽坐。这房中又是一种款色:只觉得纸醉金迷,花团锦簇,说不尽的绮蘼纷华。
天然见靠窗的书桌上堆着几本草订的书籍,问他是什么书。痴鸳说:“去年韵叟刻了一部诗文,叫做《一笠园同人全集》,还有一些零珠碎玉,如楹联、扁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儿之类,虽不成篇幅,一概丢弃又好像可惜,就叫我再选一部,名为‘外集’。现在已经选好了一半,还没有发刻。”
天然取书在手,随便翻开一看,正好是“白战”的酒令儿。天然说:“‘白战’两个字,名目就好。”再看下面,有小字注明:“欧阳文忠公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后东坡复举前体,末云:‘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此令即仿此意。各拈一题,作诗两句,用字面映衬切贴者罚。”第一条以“桃花”为题,诗曰: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
天然点头感叹:“倒也不容易呀!”痴鸳说:“这两句还不怎么好,你看下去。要先看诗,再猜是什么题目。题目猜不出的,那么诗就好了。”说着,擦干了手,接过书去,翻过一页,遮住题目,单露出两句诗给天然看。诗曰:
谁欤是主何须问,我以为君不可无。
天然说:“空空洞洞,那里有什么题目哇?”痴鸳笑着放手,露出题目“修竹”两字。天然恍然大悟说:“懂了,懂了!果然做得好!”痴鸳又让他看另一条。诗曰: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
天然皱眉沉吟说:“前一句像飞燕,下一句不知道了。”又想了好久,总想不出是什么题目,等痴鸳放开手一看,原来是“残柳”。不禁拍案叫绝说:“好极了!”再看下面,是:
淡泊从来知者鲜,指挥其下慎无遗。
痴鸳说:“这是‘诸葛菜’,借用了一个典故,哪里猜得着?”天然说:“因难见巧,好在不脱不粘。”后面还有两条,已经被痴鸳涂抹,看不清楚了。
天然翻出“酒令儿篇”,选的五花八门,各体咸备。浏览了一过,问:“昨天的酒令儿,选不选进去?”痴鸳说:“我想过了。‘粟’字之外,还有‘羊’字、‘汤’字可以用。连同‘鸡、鱼、酒、肉’,一共七个字。”天然问:“‘粟、羊、汤’三个字,《四书》上全吗?”痴鸳说:“《四书》上的句子,我也想好了。”说着,拿出另一张纸来给天然看。上写着:
粟 以下排五仿
食粟
虽有粟
所食之粟
则农有余粟
其后廪人继粟
冉子为其母请粟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
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
羊
五羊
犹犬羊
其父攘羊
见牛未见羊
何可废也以羊
而曾子不忍食羊
伐冰之家不畜牛羊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
汤
于汤
五就汤
伊尹相汤
冬日则饮汤
由尧舜至于汤
伊尹以割烹要汤
嚣嚣然曰吾何以汤
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 ──以上排五仿
天然看了,笑说:“你是不是昨天夜里睡不着,一直在琢磨呀?”痴鸳说:“我是从来没有睡不着的时候;你呀,恐怕总是来不及地要睡吧?”
这时候,二宝梳洗完了,听见天然说话的声音,找到了这里来。痴鸳直上直下地打量她,笑着说:“那么今天夜里要睡不着了。”二宝虽然不解痴鸳说的是什么,不过也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就噘着嘴转过脸去嘟囔:“随便你去说好了。”痴鸳急忙分辩,二宝哪里肯信?天然在一旁呵呵大笑。
恰好管家来请用午餐,仨人就起身随管家下楼。午餐摆在大观楼前楼中堂,平开三桌,下首一桌已经被几个亲戚坐满了;韵叟和冠香见天然、痴鸳、二宝来到,让在当中一桌坐下。随后文君身穿官纱短衫裤,腰悬一壶箭,背负一张弓,头一个迈进门来,后面跟着铁眉、素兰、仲英、雪香、云甫、丽娟、蔼人、素芬、翠芬、亚白共十人,从花丛中姗姗登堂。文君摘下弓箭,就和众人坐了上首一桌。只有翠芬过这边来,坐在痴鸳肩下。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韵叟来了兴致,请行酒令儿。亚白说:“昨天的酒令儿还没有完呢。”天然就把痴鸳所提的“粟、羊、汤”三个字以及他从《四书》中找出的叠塔句子说了一遍。韵叟说:“这才七个字嘛。难道连八个字都凑不满?”痴鸳说:“要是吃大菜嘛,还可以说个‘牛’字。”亚白说:“汤王犯了什么罪孽,也放在这些众生中间?”铁眉笑着说:“亚白先生的那张嘴实在尖刻,比文君的箭射得还准。”痴鸳鼓掌说:“妙极!这个么,可以叫做‘一箭双雕’!”天然接嘴说:“鸡、鱼、牛、羊这些众生都有了,咱们再说个‘雕’字怎么样?”
席间众人开头还不懂,继而一想,忍不住哄堂大笑,都说:“今天干吗大家都拿他们两个打哈哈?”韵叟手捻胡子说:“这就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嘛!”亚白点头说:“倒骂得不俗!大家干脆多骂几声,可以下酒!”说着提起酒壶来斟了满满一杯酒,递给文君说:“你也是个‘雕’,快喝一杯赏骂酒吧!”席间笑声又起。天然、铁眉同声说:“咱们大家奉陪一杯,也算是受罚。”管家听了,就给每人都斟上一大杯。
痴鸳一面慢慢喝着,一面问二宝:“张秀英的酒量怎么样?”二宝说:“你去做了她,不就知道了吗?问什么!”云甫说:“秀英的酒量跟你差不多,想去试试吗?”亚白说:“痴鸳心心念念都在张秀英身上,过一会儿肯定要去的。”痴鸳本来有这心思,也不反驳。草草行过两个比较容易的酒令儿,就此终席。
第三十九回
换门庭老妈觅新主 医相思倌人充大夫
当天日薄西山之后,痴鸳邀请席间诸位,一起去访张秀英。除了齐府的几位亲戚辞谢不去之外,其余的人全都欣然奉陪。痴鸳还想连主人一起邀上,韵叟说:“这会儿我不去。你看了要是对景么,请她一起到园里来好了。”
痴鸳应诺。当即雇了七辆皮篷马车,分坐七对相好。翠芬心里虽然有些醋意,可不能露出,仍与痴鸳同坐一辆车子。七辆车鱼贯地出了一笠园,迤逦经泥城桥,由黄浦滩兜回四马路,停在西公和里口。云甫、丽娟抢先下车,引导众人进胡同到了家里,一起拥进张秀英的房间。秀英猝不及防,有点儿手忙脚乱。亚白叫住说:“你不要瞎张罗,快点儿叫他们摆起台面来,我们随便吃点儿,就回去了。”秀英立刻吩咐外场,一面去叫菜,一面摆席。蔼人趁空随云甫到丽娟房间去抽烟过瘾。翠芬不耐烦,拉了姐姐素芬,躲到一边去了。二宝静坐无聊,开了衣柜,取出几本春宫画册,手招天然一起过去观看。天然接过来看了,递给痴鸳。痴鸳略一过目,随手撂在桌上说:“画得不好。”铁眉抽出其中最破的一本来看了看,虽然丹青黯淡,但是神采飞扬,不由称赞说:“挺好的嘛。”仲英看了,也说:“画得不错,可惜残缺不全,只有七幅,又没有图章款识,不知道是谁画的。”亚白听说,也过来仔细搜讨:头尾两幅,若迎若送,中间五幅,一男三女,面目相同;沉吟说:“大概画的是小说故事。”天然笑说:“正是。”又手指一女说:“你看,像不像文君?”大家一看,果然有些相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菜肴送到,外场拧上手巾把儿,痴鸳请众人到客堂入席就座。七人坐定,摆庄豁拳,热闹了一阵。亚白见秀英十分巴结,等到点心上席,就和天然、铁眉、仲英各带相好不辞而行,单留下云甫和痴鸳俩人。丽娟相知已深,无话可叙;秀英听了二宝的话,宛转随和,并不扭捏作态,奉承得痴鸳满心喜欢。
到了初九日,齐府管家手持两张名片,请陶、尹两位带局回园。云甫对痴鸳说:“你去帮我谢一声吧。今夜陈小云请我,比一笠园近点儿。”于是痴鸳就和秀英坐上皮篷车一起去了齐府。
等到傍晚,云甫坐轿到同安里金巧珍家赴宴,恰巧和王莲生同时到达,揖让进门。不料阿珠的儿子正在胡同口跟小朋友们玩儿,见了莲生,立刻飞奔回家,一直跑到楼上,闯进沈小红的房间,大声地喊:“王老爷在金巧珍家吃酒!”正好武小生小柳儿在房间里,跟小红搂作一堆儿,阿珠的儿子猛然撞了进来,缩脚不及。小红老羞成怒,一顿呵斥怒骂。阿珠的儿子不敢争辩,嘟囔着下楼来。阿珠问明了缘故,高声顶嘴说:“他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呀?起先你一趟一趟叫他去盯着王老爷,这会儿看见了王老爷,赶紧来报你,也没做错吧?你自己想想看,王老爷为什么不来?还有脸骂人!”
小红听了这些话,如何忍受得了?更加拍桌跺脚,沸反盈天。阿珠倒冷笑说:“你别这样,我是个老妈子,不合你的意,可以停我的生意嘛!”小红怒极,嚷着说:“要滚就滚,有什么稀罕的!”
阿珠连声冷笑,不再答腔,把所有零碎细软打成一包,带上儿子,辞别同人,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里过了一夜。到了清晨,叫儿子看门,自己去找到荐头人①,说明原委,一起去小红家取出铺盖,又去告诉小红的父母兄弟,言词坚决,再也不愿在这里帮工了。
--------
① 荐头人──当时上海的女佣,一般都要经过佣工介绍所的介绍。这种佣工介绍所,当时称为“荐头店”,荐头店的老板就叫做“荐头人”。有的佣工没有经过荐头店,而是由私人介绍来的,这个介绍人,也叫“荐头人”。王莲生到金巧珍家赴宴,被阿珠的儿子看见,立刻飞跑回家,给小红报信儿。
吃过中饭,阿珠到五马路王公馆门前,举手敲门。来开门的是个厨子,阿珠就没有理他,直往里走,却被厨子喝住说:“老爷不在家,你往楼上跑什么?”
阿珠进退两难,幸亏莲生的侄儿听见,下楼来问是什么事情,阿珠讲了个大概。张蕙贞在楼上也听见了,就叫阿珠上楼说话。阿珠进房,叫声“姨太太”,规规矩矩地在一旁站着。
蕙贞正在裹脚,一定要阿珠坐下。随即详细询问小柳儿和小红的事情。阿珠心中怀恨,倾囊倒箧地全说了出来。蕙贞听得非常得意,阿珠说一段,她大笑一场。
还没有讲完,王莲生坐轿回家来了。看见阿珠,觉得奇怪,问她们笑的什么。蕙贞把阿珠的话又讲了一遍,边说边笑。莲生终究不忘旧情,也就没有搭话。
阿珠不便再讲,就说起自己的事情:“听说公阳里周双珠要添个帮工的,王老爷能不能推荐我去?”莲生开头不肯出面,架不住阿珠再三恳求,莲生只得给她一张名片,让她去转求洪善卿。
阿珠连连道谢。看天色还早,就过公阳里来。见双珠家门口停着两顶出局的轿子,想来生意一定兴隆。进门找到阿金,问:“洪老爷可在这里?”阿金以为是莲生派来的,不好怠慢,领到楼上双玉的房间里。台面上只有四位客人:陈小云、汤啸庵、洪善卿和朱淑人。阿珠本来全都认识,逐位见过,这才取出莲生的名片,递给善卿,要求代为关说。
善卿还没有开口,双珠就说:“我这里,就是这个房间,巧囡一个人做不过来,要添个人。你要是愿意,可以来做做看。”阿珠欢欢喜喜地应了,当即就帮巧囡伺候台面,提着一把空酒壶,到厨房去添酒。刚刚下了楼梯,猛可里一条手巾从客堂屏门外飞了进来,罩住了阿珠的脸。阿珠吃了一惊,喊问:“谁呀?”那人忙过来赔罪,原来是淑人的管家张寿。阿珠掷还手巾,暂且隐忍。
等到阿珠添酒回来,两个出局的──巧珍和翠芬同时告行。双珠也要回房,连连叫阿金,却没人答应,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阿珠忙说:“我来。”一手拿了豆蔻盒子,跟到对面房间。等双珠脱下出局衣裳,叠好了放进橱里,又听得巧囡喊手巾,知道台面已散,忙过去收拾。善卿推说有事情,和小云、啸庵一起走了,剩下淑人一个,跟双玉相对含笑,不发一言。
阿珠知趣,和巧囡一起避到楼下。巧囡引阿珠去见周兰,周兰把节下赏钱小费怎么分拆事先讲清,问了问莲生和小红从前相好的情形,又说:“如今王老爷倒叫了我们双玉十几个局了。”阿珠长叹一声说:“不是我在这里说沈小红的坏话,王老爷待她,那可真是最好也没有了。”
正说着,忽听得阿金的儿子名叫阿大的,从大门外面一路哭喊进来。巧囡赶紧奔出;阿珠顿住了嘴,和周兰在房内侧耳倾听。那阿大急得只知道哭,什么也说不明白,倒是隔壁一个打杂的特地跑来报信说:“阿德保在打架呀,快去劝劝吧。”周兰一听,料是张寿,忙叫阿珠喊人去劝。不想楼上淑人听见了,吓得面如土色,抢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一溜烟儿跑下楼来。双玉在后面大声叫唤,也不理会。
淑人下楼,正好阿珠出房,俩人对面相撞,几乎跌倒。阿珠一把拉住,没口子地分说:“不要紧的,五少爷别走哇!”淑人发急,用力摔开,一直跑了出去,本想出公阳里南口,但在转弯处看见南口簇拥着一群人,塞断了去路。站住远远一看,果然是张寿被阿德保揪住了辫子,打倒在墙脚边,看的人嚷做一片。淑人赶紧回身出了西口,兜了个圈子,从四马路回到中和里家中,心头还在突突地跳。张寿随后也回来了,头上脸上有几处伤痕,假说是从东洋车上栽下来摔破的,淑人也不给他说穿。张寿央求淑人替他遮掩,淑人一面答应,一面也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从此,张寿再也不敢到公阳里去,连淑人都不敢去访双玉了。
过了七八天,双玉求善卿去请,淑人才照常往来。张寿生了妒嫉之心,故意把淑人梳拢双玉的事情当作一件新闻四处传播。消息传进蔼人耳中,盘问淑人可有此事,淑人满面通红,低头不答。蔼人劝说:“这种逢场作戏的事情,本来没什么要紧,我也一直叫你到堂子里去玩玩儿。这个双玉,开头还是我给你叫的局,这会儿你干吗要瞒我?我叫你去玩儿,我有我的道理。你去玩儿了又要瞒我,这就不对了。”淑人还是不答,蔼人也就不再深究。
谁知淑人的性格非常固执,听了哥哥的说话,又羞又愧,从此独守书房,足不出户。可是双玉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白天现于眼前,黑夜形于梦境,不出旬日,竟然恹恹病倒。蔼人知道他的病因,颇为担忧,反而去请教善卿、小云、啸庵。三人心虚局促,拿不出主意。正好痴鸳在座,矍然说:“这种事情,你何不去跟韵叟商量?”
蔼人想想,觉得不错,即时叫辆马车,偕同痴鸳,径投一笠园谒见韵叟。一见面,痴鸳就装得十分郑重地说:“我给你拉了一桩天字第一号的好买卖来了,你怎么谢谢我?”韵叟被他说糊涂了,瞠目不知所对。蔼人当即把淑人的怕羞性格、相思病根儿,一一说出,求韵叟出个解救的主意。韵叟呵呵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请他到我园里来,跟双玉一起玩儿两天,准好!”痴鸳说:“怎么样?是不是你的买卖来了?我这是给你当掮客呢!”韵叟说:“什么掮客?你这叫诈骗!”说得大家哄然大笑。
韵叟当时说定,第二天就接淑人进园来养病。蔼人感激不尽。痴鸳说:“你自己可别来。他看见哥哥在这里,就会规规矩矩起来,反而坏事。”韵叟说:“等他病好了,赶紧给他把亲事说定了吧。”
蔼人连说“有理”。当即告辞,独自一个乘车回家。到了淑人房中,推说:“我去一笠园问过亚白了,他说你的病应该出门去散散心。韵叟就请你明天到他园里玩儿两天。我想还可以就近请亚白给你诊脉看病,倒也不错。”淑人本不想去,可又不忍有拂哥哥的美意,勉强答应了。
第二天是八月初五,日色平西,接到了韵叟的请帖,蔼人亲自搀着淑人在中堂上轿。抬到一笠园门口,齐府管家引领轿班一直抬进园中东北角的一带湖房前停下。韵叟迎出,淑人虚怯怯地下轿,韵叟连说“免礼”,亲手搀扶,一同到里间卧房,把淑人安置在大床上。房中几案、帷幕以及香炉、药罐之类,放得井井有条。淑人深致谢意,韵叟说声:“不要客气,你睡会儿吧。”吩咐管家小心伺候,就踅出水阁子去了。
淑人躺在床上,安心定神,朦胧睡去。一睁眼,看见东窗外面的湖堤上,远远地有一个美人,身穿银罗衫子,从萧疏的竹影中姗姗而来,看上去极像周双玉。开头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料那美人绕了个圈子,竟走进湖房中来。淑人迎上前去仔细一看,不是双玉又是谁?
淑人始而惊讶,继而惶惑,终于大喜。双玉站在床前,眼波横流,嫣然顾盼,用手帕掩口而笑。淑人要去拉她,她倒又退避躲开。淑人无奈,坐回床上问:“你可知道我病了?”双玉忍住笑说:“你这个人哪,可也真少见!”
淑人手指床沿,央求双玉过来并坐。双玉见几个管家都在外间,努嘴示意,不肯过来。淑人摇摇手,又合掌膜拜,苦苦地央求。双玉踌躇半晌,从桌上端起茶壶斟了半杯苡仁茶送给淑人,趁势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于是俩人喁喁切切,对面长谈。一直谈到黄昏时分,还不觉得疲倦,──病已经去了大半。管家进房上灯,主人不再露面,也没有别的客人打搅。这一夜,双玉调了一剂“十全大补汤”给淑人服下。风流汗出,病魔远避。第二天晨起,除了觉得脚下还有点儿软绵绵之外,宿疾已经霍然而愈了。
韵叟得到管家的报信,打发一顶小轿把淑人接到凰仪水阁相见。淑人作揖道谢,韵叟不及阻止,再三告诫以后不可如此。淑人唯唯答应,又与亚白、痴鸳拱手为礼。
大家坐定,刚刚闲谈了两句,苏冠香和双玉手牵手地一起来了。韵叟忽然想起,对冠香说:“要不要把姚文君和张秀英叫来陪陪双玉?”冠香当然说好。韵叟就叫管家传唤夏总管,让他写票叫局。夏总管刚刚退下,韵叟一转念,又叫回来,让他再发请帖,把史天然、华铁眉、葛仲英、陶云甫四位请来。夏总管应命去办。
淑人问亚白饮食上有什么禁忌没有。亚白说:“这会儿病刚好,要紧着补养,只要吃得下去,就吃,没什么可禁忌的。”痴鸳笑着插嘴:“这话你应该问双玉。双玉的医道比亚白可强多了。”淑人听了,涨红了脸,没处躲藏。韵叟知道他腼腆,忙用别的话岔开。
不久,管家通报:“陶大少爷到。”随后陶云甫、覃丽娟带着张秀英接踵而入。见了众人,寒暄两句,云甫就问淑人:“贵恙痊愈了?”淑人怕他取笑,含糊答应。
亚白对云甫说:“令弟相好李漱芳的病,倒不大好呢!”云甫惊问如何,亚白说:“昨天我去看过,就不过这一两天的事儿了。”云甫不禁感慨。继而一想,如果漱芳真的死了,玉甫的一切挂碍和牵扯反倒可以统统断绝。为玉甫着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接着天然、铁眉和仲英各带相好,陆续到齐。韵叟想到淑人沉疴初愈,宜用辛酸以利开胃,就把大菜单子开列出来,请诸位任意点菜。然后在水阁里并排三张方桌,铺上台布,团团围坐,每人面前放一把自斟壶,不劝不让,随意用酒。
韵叟是个最爱热闹的老老头儿,那么多人团团围坐,还嫌寂寞,正要叫天然想新鲜花样行酒令儿,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来,直到台面前面。云甫认识是玉甫的轿夫,问他有什么事情。那轿夫鞠躬附耳,小声地回禀。云甫说了一声:“知道了,我就去。”那轿夫也就退下。
亚白问:“是不是李漱芳的凶信?”云甫说:“不是。是玉甫病了。”亚白惊奇地说:“昨天我还见过他,没什么病啊!”云甫皱眉说:“玉甫是自己在找病。自从漱芳病了,玉甫一直衣不解带地伺候,一连几夜没有合眼,如今自己也发烧了。漱芳的娘叫玉甫去睡,玉甫一定不肯,所以漱芳的娘打发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
韵叟听了,点头说:“玉甫和漱芳都难得,漱芳的娘也难得!”云甫说:“俩人越是好,越是受累。玉甫一定是前世里欠了她多少债,今世来还。”合席的人听了,都连连叹息。云甫站起来告辞要走,本想留下丽娟侍坐助兴,丽娟一定不肯,早叫跟局老妈收起了银水烟筒和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再三告罪。大家宽慰了几句,韵叟送到帘子前面拱手而别。
第四十回
拆鸾交李漱芳弃世 解急难陈小云治丧
陶云甫、覃丽娟两顶轿子出了一笠园,急急往四马路抬去。丽娟自回西公和里,云甫则到东兴里李漱芳家。下轿进门,先踅到右首浣芳房内。大阿金冷眼看见,忙跟过来,送上茶碗,就要装烟。云甫挥挥手,叫她:“去喊二少爷来!”大阿金答应一声,出房去请。
大约过了一刻钟,玉甫才从左首漱芳的房间里趔趔趄趄地过来,后面跟着浣芳,见过云甫,都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的病势,玉甫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已经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仓促间来不及取手绢儿,就用袖口去擦。浣芳趴在玉甫膝头上,扳开玉甫的手,愣愣地抬头仰视。见玉甫掉泪,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阿金喝止不住,还是玉甫叫她不要再哭, 方才极力忍住。
云甫看了这种光景,也觉得惨然,婉转地说:“漱芳的病,也实在可怜。你住在这里料理料理,也是应该的。不过总得有个分寸限度才好。我听说你也在发烧了,可有这事儿?”
玉甫两眼看着地板,脸上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云甫刚要再问,却听见李秀姐在帘外轻轻地叫了两声“二少爷”。玉甫着急,撇下云甫,站起来就走,浣芳紧紧跟随。云甫有心看看漱芳的病势,也跟了过去。只见漱芳斜靠在床上,背后垫了几条棉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急促地喘着气。玉甫过去,按着她的胸脯,缓缓地往下揉挪摩挲。阿招蹲在里床,手端一碗参汤。秀姐站在床角,秉着洋烛手照。浣芳也挤了上去,被秀姐赶了下来,只好掩在玉甫背后,偷偷儿地张望。漱芳斜靠在床上,背后垫了几条棉被,面色如纸,急促地喘着气,玉甫按着她的胸脯,缓缓揉挪摩挲。
云甫见漱芳的病势不轻,正要走开,忽然听见漱芳嗓子眼儿里“咕噜噜”一声响,吐出一口粘痰。秀姐忙用手巾承接、拭净。漱芳气喘稍定,阿招用银匙舀了些参汤送到她嘴边,喂了四五匙,也只有一半下肚。玉甫亲切地问:“你心里觉得舒服点儿吗?”连问几遍,漱芳只是抬起眼皮来略瞟了一瞟,又闭上了。
玉甫怕她厌烦,抽身站起。秀姐回身放下手照,方才看见云甫也在房里,忙说:“啊唷,大少爷也来了!这里肮脏,快请对面房里坐吧!”
云甫转身出房,秀姐叫阿招下床来照顾病人,自己和玉甫、浣芳一起到了右首房间。大家都站着不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浣芳愣愣地瞧瞧这个脸色,又瞧瞧那个脸色,盘旋彷徨,不知道怎么是好。
还是秀姐先开口说:“漱芳的病大概不行了。开头我们大家都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如今看来不像是会好的样子。这也没有办法。她么,不会好了,我们好多人可还要过日子。不能为了她大家都不活了。再说,也没有这个道理的。大少爷,你说是不?”
玉甫听到这里,忍不住竟要哭出声儿来,连忙向房后溜去,浣芳随后跟着。云甫也觉得伤心。秀姐又说:“漱芳病了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了多少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了一个多月,整天整夜陪着她,睡也睡不成。今天我摸摸二少爷的脑门儿,好像也在发烧。大少爷倒要劝劝他才好。我也跟二少爷说过,漱芳死了,往后还要二少爷照应点儿我。二少爷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漱芳已经病倒了,二少爷要是再生病,叫我们怎么办呢?”
云甫听了,蹙额沉思,徘徊良久,叫大阿金去喊二少爷。大阿金找到漱芳房内,没在那儿。问阿招,说是:“没有来过。”一直找到秀姐的房间里,才看见玉甫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在旁边牵衣扯袖,哭着连声解劝:“姐夫,别哭了。”
大阿金跟玉甫说:“二少爷,大少爷请你过去一下。”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了一会儿,仍牵着浣芳的手到漱芳房间里来,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一旁相陪。云甫开导他说:“就算漱芳是正室,自古男子从来没有殉节的道理, 只可以礼节哀,何况跟漱芳的名份并没有定下来。
玉甫不等云甫把话说完,就回答说:“大哥放心!漱芳没有几天了。我等她死了,料理完丧事,就回到家里,以后再也不出大门了。别的闲话,大哥不要去听。漱芳也可怜,生了病没个可心的人伺候她。我因为看不过去,也不过说说而已。”云甫说:“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开的。照你刚才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你自己发烧了,应该睡一会儿。”玉甫满口应承说:“我白天睡不着,这就要睡了。大哥放心。”
云甫不便多说,随即告辞。秀姐却又拉住了说:“还有两句话要跟大少爷商量。前两天漱芳看样子不好,我想给她冲冲喜①,二少爷总望她好,不许做。现在看来只好去做了,再不做恐怕来不及了。”云甫说:“那就做起来吧,就是病一时好不了,也不要紧的。”说着,起身下楼。玉甫站起来要送,浣芳怕他随云甫一起走了,拦住不放。云甫也叫玉甫避风早睡,不要他送。
--------
① 冲喜──迷信的说法:给重病人举办喜事,可以使病人的病减轻。这里秀姐所说的冲喜,指的是定做棺材。
秀姐送出房来,云甫说:“玉甫心里也乱,办不了什么事。要是有什么好歹,差人到西公和里叫我一声,我来帮忙。”秀姐感谢不尽。云甫又吩咐玉甫的轿班,叫他们不时通报。秀姐一直送出大门外面,看着云甫上了轿子,方才回来。
云甫还不放心,刚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马上就差一个轿夫回东兴里打听玉甫睡了没有。等了好久,轿夫才回来报说:“睡倒是睡下了,不过在发烧。”云甫又叫轿夫再去说:“受了寒气,还是发泄一下的好。叫他多盖一条被子,让他出汗。”轿夫应承又去。
云甫吃了稀饭,自和丽娟收拾安歇。
第二天一早,云甫醒来,正要差人去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挺好的,先生也好点儿了。”云甫略放宽心。起身刚洗过脸,张秀英的老妈子阿虎从一笠园回来取东西,带回来一封韵叟的便柬,请云甫晚间园中小叙,又问起漱芳的病。云甫叫阿虎回去回话:“漱芳的病略微好些。晚上如果没有事情,一定过去。”
不料阿虎走了以后,刚过十二点钟,云甫还没有吃完午饭,玉甫的轿班飞跑来报:李漱芳刚刚咽气。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马上坐轿到东兴里,一路上打算着如何处置。刚到李家门口,就叫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速来会面。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摘了,屋里正在烧落床衣和纸钱、锡箔之类,烟雾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来,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和吆喝声,听不清玉甫是不是在里面。
一个打杂的卸下漱芳床上的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看见云甫,随口高声向房内喊:“大少爷来了。”云甫踅进右首房间,坐着等待。忽听见李秀姐发急地叫唤:“二少爷,不要这样!”随后一群老妈子、小大姐儿飞奔过去。轿班和打杂的等人都在窗外探头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着秀姐、老妈子、小大姐儿围着玉甫,前面拉,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得嗓子都哑了,直打干噎,脚底下也不知高低,跌跌撞撞地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上肿起高高的一块,跺脚说:“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呀!”
玉甫见哥哥发怒,自己才渐渐把气强压下去,背转身,挺在椅子上。秀姐正要和云甫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又叫开了:“妈妈快来,浣芳还在叫姐姐,要爬到床上叫她起来呢!”秀姐忙又去拉过浣芳来,──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秀姐埋怨两句,交给玉甫看管。
恰好陈小云到了,云甫迎见。小云先说:“啸庵为了淑人的婚事,到杭州去了。你请他来,有什么事情?”云甫说是拜托二人料理丧事。小云点头应诺,愿意一力承担。
云甫转身对玉甫说:“如今人已经死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儿,就是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丧事么,我托小云给你料理,我和你两个走开点儿吧。”玉甫发急说:“那么哥哥再放我四五天,行么?”刚说了一句,又哭得接不上气儿来。“
云甫说:“不用了吧。这会儿先随我去,一会儿有事再来好了。我是叫你去散散心。”秀姐也说:“大少爷和你一起去散散心,最好了。二少爷在这里,我也有点儿不放心。”小云调停说:“应该去散散心。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去请你的。”玉甫被逼无奈,只好低头无言。云甫就叫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咱们到对面西公和里去。”
浣芳只听见说“到对面”,还以为他们去看漱芳,先跑到左首房间去了。阿招要拦,已经来不及。浣芳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又茫然地跑出客堂。一眼看见玉甫正在门口上轿,顾不得什么,哭着喊着一直跑出大门,狠命地把脑袋往轿杠上乱碰乱撞。幸亏秀姐眼快,赶紧追上去拦腰抱住。浣芳又挣又跳,玉甫说:“让她一起去吧。”秀姐这才放手。浣芳一头钻进轿子里,哭着闹着跟玉甫不依,经玉甫百般哄劝,方才罢休。
轿子抬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和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眼泪未干,知道是为漱芳新丧伤心,忙叫外场拧上手巾把儿来。云甫叫多拧两把给浣芳擦脸,丽娟干脆叫老妈子打盆水来,给浣芳洗脸梳头,刷光了头发,又劝她略施了些脂粉。玉甫坐在烟榻上,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坐起,没个着落的地方。
不多一会儿,小云来问:“棺材倒是有两具现成的。一具是婺源①板,还不错;另一具是楠木②的,不过价钱大点儿。 用哪一具?”玉甫马上接口说:“用楠木的。”云甫也就不再开口。小云拿出一张单子来说:“所用装裹③,开了一篇账在这里,你们看看。她们要用凤冠、霞帔,看你们的意思怎么样?”玉甫接过单子来看了看,拿不定主意,眼望着云甫。云甫说:“那也可以,无非玉甫多花几块洋钱而已。李家的丧事,跟我们陶家无关,随便她们要用什么,让她们自己决定好了。”小云又说:“已经请阴阳先生看过了,择定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地在徐家汇,明天就动工打圹。”云甫、玉甫连声道谢,小云急急地赶到丧家张罗去了。
--------
① 婺源──县名,在江西省东北部,与浙江、安徽交接。以出好木材闻名。
② 楠木──做棺材的名贵木料,产于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等省。
③ 装裹──死人入殓时穿的服装。
黄昏时候,玉甫说是想起一件事情来,一定要亲自去交代。云甫劝阻不听,只好陪他一起去。浣芳自然也同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到了东兴里李家,漱芳的尸身已经停在客堂中央,灵堂里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个尼姑对坐念经。左首房间里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在赶做孝服。小云在右首房间,正和秀姐在检点送行衣帽。
玉甫见这光景,哪里忍得住?背着云甫,跑到后面秀姐房中,拍桌捶凳,放声大哭;加上浣芳一唱一和,哭得凄惨悲切。秀姐急忙要去劝解,倒是云甫叫住说:“这会儿你先别去劝,单是哭两声不要紧的,让他哭出来反而好。”秀姐就叫大阿金准备好茶汤伺候。灵堂里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个尼姑对坐念经,左首房间里有六七个裁缝在赶做孝服。
等到这边送行的衣帽都检点完毕,后面的哭声依然未绝;不过已经哭不像哭,而是直着脖子叫喊了。云甫这才说:“现在可以去劝了。”秀姐进去,果然一劝就住,一同到前面来洗脸喝茶。浣芳紧紧跟着玉甫,三步不离左右。
玉甫哭嚎了一阵,心里觉得舒坦些了,就问秀姐用什么头面入殓。秀姐说:“头面倒是有不少。就缺点儿衣裳。”玉甫说:“她的几对珠花和珠嵌条,都不好。她最喜欢的是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就拿它来做帽正吧。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纽扣上的,也让她带去,别忘了。”秀姐连连点头答应。
玉甫心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云甫说:“你要哭么,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过夜里不要住在这儿。你和我一起到西公和里去,反正离这儿也很近,你随时可以过来,她们也随时可以去请你,大家都方便,你说好不好?”
玉甫知道哥哥是好意,不能驳回,一一依从。云甫当即请陈小云到西公和里便饭,秀姐则一定要留他在她这里吃。云甫说:“我不是跟你客气,只为你这里正乱着,不如那边清静些。”秀姐说:“那么我这里烧几个菜,给你们送过去,好吗?”云甫点头说好。
临走,玉甫又被浣芳拦住了不肯放。云甫笑说:“还是一起过去吧。”浣芳紧紧拉住玉甫的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四个人干脆都弃轿步行。
到了覃丽娟家不久,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送菜来了,清清淡淡的四盘四碗。云甫叫摆在楼上房间里,让丽娟、浣芳一起入席。玉甫是滴酒不沾;小云事务缠身,毫无酒兴,勉强喝了三杯,就和玉甫、浣芳一起盛饭来吃;只有云甫想要借酒浇愁解闷,让丽娟陪着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醺醺然方才罢休。小云饭后就过那边去了。云甫已经跟丽娟商量好,腾出亭子间来,给玉甫安歇。
这一夜玉甫因为想头断绝,再加上一个多月来的劳累,躺到了床上,就呼呼睡去。浣芳睡在玉甫身边,却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日早晨,浣芳在睡梦中哭喊:“姐姐,我也要跟你去!”玉甫忙把她唤醒抱起。浣芳一头扎在玉甫怀里,呜咽不止。玉甫哄住了,一起穿衣下床。这一闹,惊动了云甫和丽娟,也比平日起得早些。
吃过点心,玉甫要到东兴里去看看;玉甫不放心,又陪着一起去。浣芳也紧紧相随,分拆不开。这一天玉甫往返了三次,恸哭了三场,害得云甫焦心劳顿,疲惫不堪。
第四十一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别冀生还
到了八月初九这一天,陶云甫浓睡正酣,突然被火炮声惊醒。醒来遥遥听见有吹打的声音,急忙起身。覃丽娟醒来,问:“起来干吗?”云甫说:“晚了呀!”丽娟说:“还早得很呢!”云甫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先起来。”喊老妈子进来问:“二少爷起来了吗?”老妈子回答说:“二少爷天刚亮就走了,轿子也不坐。”
云甫洗过脸漱过口,赶紧过去。到东兴里胡同口,看见李漱芳家门口立着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在往来奔跑看热闹。
云甫下轿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供着牌位,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开,上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指指点点,啧啧羡慕,都说“好福气”;还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里高谈阔论,言语粗俗,大概是李秀姐的本家亲戚,估计玉甫一定不会在这里。云甫踅进右首房间,见陈小云正在分派执事夫役,房里挤满了人,连一点儿空隙都没有。靠墙摆了一张小小的账桌,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本来是账房先生,面前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的奠仪。见了云甫,那先生忙站起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问他玉甫在哪里,那先生用手一指:“喏,在那里!”
云甫转过身去,只见玉甫将两臂围作栲栳圈儿,趴倒在圆桌上,埋头匿面,声息全无,但脑袋连同两肩不时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吞声饮泣。云甫不去理他,等夫役散去,才和小云厮见。云甫的意思,想把玉甫调离此地。小云说:“这会儿他怎么肯离开?等事情完结了再说吧。”云甫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小云说:“快了,吃过饭,就入殓发引。”
云甫没法,且去榻床上躺着抽烟。不久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是本家亲戚和司礼、乐工、炮手等人,挤得满满的;右首房间只有一桌,坐着小云、云甫和玉甫三人。正要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打杂的进来送礼,呈上一个拜匣,匣内是一封代楮①,夹着丽娟的一张名片。云甫觉得好笑,就让账房先生登录,也没有理会。
--------
① 代楮──楮,音chǔ,是一种树,皮可以造纸,因此又作为纸的代称。纸钱也叫楮钱。给丧家送礼,如果送的是银钱,就叫“代楮”。
接着又来一个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着托盘,云甫认得是齐韵叟的管家,慌忙去看:盘内三份儿奠仪,三张素帖,却是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说:“大人真是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连声答应,又禀:“大人还说,要是二少爷心里不痛快,就请到我们园子里去玩儿几天。”云甫说:“你回去谢谢大人,过两天二少爷本来要到府上面谢的。”管家又连应两声,收起托盘去了。
三人这才坐下。小云见还空着一个座位,就招呼账房先生。那先生怎么也不肯来,却去叫出浣芳来在下首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简直连水米都不肯沾牙了,只是枯坐相陪而已。云甫并不强劝,大家随便用些稀饭,也就散席。
饭后,小云继续去张罗丧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在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地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就携着手同坐在榻床边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浣芳平日机灵异常,这时候也呆愣愣的,只是问一句答一声而已。
说话间,礼生突然在客堂里高声赞礼,天井里四名红黑帽②就喝起道来。随后飞起三个大炮,敲了九声铜锣,吓得浣芳往─房后奔逃。云甫站起来探望,玉甫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客堂中密密层层人头攒动,嘈杂一片,也不知道成殓了没有。一会儿第二次喝道声起,又放了三个大炮,敲了九声铜锣,穿孝的亲人和会吊的女客同声举哀。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见一阵鼓钹声,接着钟铃摇响,僧道二众念念有词,大概是入殓完毕洒净的惯例。
--------
② 红黑帽──本指衙役。这里指出殡中的仪仗执事。
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云甫正要坐起探望,小云忽然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云甫急忙跑出,只见玉甫两手抓住棺材板,弯腰曲背,整个上半身都钻进棺材里面去了。李秀姐在身后竭尽力气拖住,哪里拉得动?云甫上前,拦腰抱起,强拉到房间里。外面登时响起一片铜锣火炮声、号哭叫喊声。直到盖上了棺盖,嘈杂声才渐渐停息下来,看的人也陆续走散了一些。
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外出。外面漱芳的弟弟、浣芳、阿招以及楼上的两个讨人一一拜过,接着许多本家亲戚和男女吊客陆续参拜。小云赶出大门,指手画脚地点拨了一番,夫役们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用绳索络起棺材。一声炮响,脚夫们发一声喊,杠棒上肩,棺木平稳地缓缓而起,红黑帽敲锣喝道,后面跟着僧道,敲着鼓钹,念着经文,慢慢地先出门去,在胡同口站住等候。这里灵柩缓缓起行,秀姐率领合家上下人等步行哭送,一哄出门。
混乱中,玉甫猛地窜出门去,却被云甫生拉硬拽地拖了回来。玉甫跟哥哥跺脚发急,云甫用好言劝他说:“这会儿你去干什么?明天我和你一起到徐家汇走一趟是正经。这会儿就是送到船上,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去干吗呀!”玉甫听哥哥说得在理,也就作罢。云甫要他即刻到西公和里去,玉甫一定要等送丧的回来才走。云甫不忍过份逼他,也就依从。
玉甫闲着没事儿,想到漱芳遗留的东西,不知道秀姐可曾收好,就踅到左首房间去看。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房间里已经搬得空落落的,橱柜箱子都上了锁,大床上横放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盏,碎玻璃欲坠未坠,墙上的字画也脱落不全,满地上都是鸡鱼骨头。
玉甫想想漱芳刚死才几天,房间里就已经人去室空,面目全非,一派凄凉景象;再对比一下漱芳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朝欢暮爱,不禁悲从中来,一头趴倒在床上,又哀哀切切地大哭了一场。云甫在右首房间里抽烟,没有听见,任凭玉甫尽情地哭了个够。哭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泪眼模糊中,见一团乌黑的东西,从梳妆台底下滚了出来,只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玉甫吓得一悸愣,定一定神,心想:“莫非是漱芳的灵魂显现,叫我别哭的意思?”于是不用别人相劝,自己停止了号哭,走出外间来。
正好碰见小云回来,对玉甫说:“灵柩已经上船,一切妥当,明天一早开出。你么,明天吃过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了。”
云甫很不耐烦,不等轿班,连连催促玉甫快走。玉甫走到天井,看见一只乌云盖雪的大黑猫,蹲在水缸盖上,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所见,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跟着哥哥走到公和里覃丽娟家。一路上只觉得愁云黯淡,日色无光,心绪极坏。
到了黄昏,下起了蒙蒙细雨,云甫又烦又闷,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小云过来小酌。小云带了浣芳同来,玉甫吃了一惊,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小云说:“她非要找姐夫不可呀!跟她妈吵半天了!”
浣芳紧紧偎着玉甫,悄悄儿地说:“姐夫你知道吗?就姐姐一个人在船上,我们倒全都回来了,连桂福都跑了。一会儿要是让别人摇走,上哪儿找去呀?”小云、云甫听了,不觉失笑。玉甫仍用好话抚慰。丽娟不禁叹息说:“她没了姐姐,可也真苦恼。”云甫瞪了她一眼,嗔着说:“你是不是还想叫她哭哇?刚刚哭过一场,你又来惹她!”玉甫推开漱芳的房门,见房间里已经搬得空空的,一派凄凉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丽娟见浣芳果然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忙换笑脸,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问她多大年纪,谁教的曲子,大曲学了几支……这一聊直聊到晚饭搬上来方才罢休。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随便陪了两杯,玉甫和浣芳先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天来吃的,一共不过半碗饭光景,也不强劝,只是体贴地说:“今天你起得早,一定困了,早点儿去睡吧。”
玉甫也觉得干坐着无聊,就和浣芳一起告辞,同进亭子间,关上房门,假装已经上床的样子;其实这时候玉甫神思恍惚,对着长颈灯台,默默无言地闷坐发愣。浣芳和他依偎着并坐,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台,好像有什么心事。过了半天,浣芳忽然说:“姐夫你听,这会儿雨停了,咱们到船上去陪陪姐姐,然后还回到这里来,好不好?”玉甫不答,只是摇了摇头。浣芳说:“不要紧的呀,别让他们知道就是了。”玉甫见她如此痴心,更加悲楚,鼻子一酸,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浣芳见了,失声大叫起来:“姐夫,干吗又哭哇?”玉甫急忙摇手,叫她不要声张。
浣芳反身抱住玉甫,等他泪干气定,又说:“姐夫,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行吗?”玉甫问:“什么话?”浣芳说:“昨天账房先生告诉我,姐姐不过到阴间去一趟,最多两个礼拜,还要回来的。阴阳先生看过日子了,说是二十一日一定回来。账房先生是老实人,从来没有骗过我。他叫我不要哭,姐姐听见哭声,就不肯回来了。还叫我不要跟别人说;说穿了,倒不许姐姐回来了。所以姐夫你也别哭了,好让姐姐回来呀!”
玉甫听完了这篇话,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大放悲声,号啕而哭,急得浣芳跺脚叫唤。惊动了小云和云甫,急忙跑过来,一看是这般形景,小云呵呵一笑,云甫皱眉说:“你还有点儿样子吗!”丽娟忙叫老妈子打洗脸水,叮嘱说:“二少爷洗过脸快睡吧!辛苦了一天,该歇着了。”说完,都出房去。老妈子送上水来,玉甫洗过,又替浣芳擦了一把。老妈子把脸盆端走以后,玉甫就替浣芳宽衣上床,并头安睡。开头还很清醒,后来渐渐朦胧,连小云辞别回去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天晴日出,空气清新。玉甫悄悄儿起来,想独自溜到洋泾浜去找那装棺材的船。刚离开亭子间,就被老妈子拦住了,说是:“大少爷交代过的,叫我不要让二少爷出门去。”正说着,浣芳又追了出来,玉甫料脱身不得,只好回房。等到午牌时分,才听见云甫咳嗽。丽娟蓬着头出来叫老妈子,看见玉甫和浣芳,招呼说:“都起来了?房里来呀!”
玉甫牵着浣芳的手,到前面房间见了云甫,说是要让轿班去叫马车。云甫说:“吃过饭去叫,正好。”玉甫又要去叫菜,云甫说:“已经去叫了。”
玉甫就在榻床上坐下,看着丽娟对镜梳妆。丽娟梳完了头,看看浣芳,说:“你的头也毛得很,要不要梳梳?我来替你梳吧!”浣芳含羞不要。云甫说:“干吗不梳?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毛不毛?”玉甫帮着怂恿,浣芳愈加局促起来。玉甫说:“熟了点儿,反倒面嫩起来了。”丽娟笑说:“不要紧的,来吧!”一面拉过浣芳来给她梳头,一面随口问她往常都是谁给她梳的。浣芳说:“早先都是姐姐给我梳,现在可不一定了。前天早上要换素色的头绳,是妈妈给我梳的。”
云甫惟恐闲话中勾起玉甫的心事,故意用别的话岔开。丽娟会意,就不再提起。玉甫呆呆地绷着脸,心猿意马地坐立不安。正好外场报说菜肴到了,云甫就叫搬上楼来。浣芳梳的是两个丫角,比丽娟梳的正头终究容易,赶着梳完,一起吃饭。
饭后,玉甫急着打发轿班去叫来了马车,在胡同口等着。云甫只好和玉甫、浣芳即刻动身,一直往南驶去。将近徐家汇的官道旁边,见有一座极大的坟山,最尽头新打的一圹,有七八个匠人在干活儿;圹前堆着一堆青砖,圹里铺着一层石灰,估计是这里了,就停车下来。一问,果然不错。监工的还指点说:“陈老爷也来了,在那条船上。”
云甫顺着监工的手看去,不过一箭多路,就和玉甫、浣芳走到堤前,见一溜儿停着三条无锡大船,首尾相接;最大的一条载着灵柩和一众僧道;小云和风水先生坐着一条,秀姐和亲眷们坐着另一条。
玉甫先上秀姐的船,把浣芳交给她,然后才和云甫一起到小云坐的船上,拱手厮见,促膝闲谈。聊了大约有半个钟头,风水先生说是时辰已经到了,小云就叫桂福去传唤本地炮手立刻放炮;传令工头点齐夫役, 准备入葬;传话秀姐,让浣芳等人换上孝服,等待祭奠。
小云、云甫、玉甫跟着风水先生到了坟地,不久鞭炮声大作,灵柩离船,僧道二众敲响法器,丁丁冬冬,在前面接引,送葬亲属在后面边哭边走。玉甫触景伤情,心中悲切,不免又昏昏沉沉起来。开头只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身子发飘而已,还能勉强挣扎;再走了几步,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立刻眼前漆黑,脚底下不知高低,一个趔趄,仰身跌倒在地。吓得小云、云甫搀的搀,叫的叫。秀姐更其慌张,顾不得灵柩,飞奔抢上前来,掐人中,许大愿,忙做一堆。幸亏玉甫渐渐苏醒,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风水先生指着附近一座洋房,说那是一家外国酒馆,可以暂时歇息。秀姐、云甫急忙扶掖前往。当时秋阳如火,天气热得不亚于酷暑;玉甫一者悲伤过度,二者连日来饮食少进,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加上炎热,内外火气夹攻,无怪晕倒。进了酒馆,脱下外衣,坐了一会儿,已经觉得凉快了许多,再喝了一瓶荷兰水①,内外全都凉爽,神志登时就清醒了。
--------
① 荷兰水──汽水。灵柩离船,僧道二众敲响法器在前面接引,送葬亲属在后面边哭边走。
玉甫见云甫在廊下凉快,站起来就想溜,秀姐怎么敢放?玉甫苦苦央求:“让我去看看嘛!我没事儿了,你放手吧。”秀姐没口子地劝说:“我的二少爷呀,你刚刚好点儿,再要有个好歹,我可担待不起呀!”云甫听见了,跑过来大声数落说:“你想吓死人怎么着?给我安静点儿吧!”
玉甫无奈,只得又坐下,心里焦躁极了,取腰间佩的一块汉玉,反复揉搓刻画,恨不得摔个粉碎。秀姐婉转地跟他商量:“我说二少爷,你再坐一会儿,我去看一看,要是已经做好了,我叫桂福来请你,你再去看,好不好?”玉甫说:“那么你快点儿去吧!”
秀姐请云甫进来看住了玉甫,自己才离开。玉甫从玻璃窗看出去,坟地上的进程,历历在目,样样妥当,只有浣芳围着新砌的坟头又哭又跳,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恰好桂福来请,云甫和玉甫这才离开酒馆,到了坟头。浣芳还在哭个不住,一见玉甫,连身扑上,喊着说:“姐夫,不好了呀!”玉甫问:“怎么啦?”浣芳哭着说:“你看哪,姐姐被他们关进里面去了,那怎么还出得来呀?”
众人听了,茫然不解其意,只有玉甫懂得她的傻想法。浣芳一边连连推搡玉甫,一边哭喊:“姐夫去给他们说说,叫他们留个门儿吧!”
玉甫无法解释,只好用瞎话抚慰。浣芳哪里肯听?转身又扑到坟上,用手拼命扒那新砌的砖。还是秀姐去拉,好歹才算拉了下来,仍交给玉甫看管,嘱咐说:“事情总算完了。请二少爷带上浣芳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玉甫想想,再留在这里也无益,何况还有浣芳要哭闹,就和云甫坐上马车,把浣芳夹在俩人中间,不管她怎么胡缠哭闹,一路驶回四马路西公和里去了。
第四十二回
赚势豪文君歌一曲 惩贪黩翠凤拒千金
云甫、玉甫带着浣芳回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刚进大门口,就听见楼上有许多人说笑的声音。一问外场,才知道是尹痴鸳亲自送张秀英回来,连高亚白、姚文君都在。云甫听了很是高兴,带领玉甫、浣芳上楼,让他们在丽娟房间里坐着,自己就踅到对面秀英的房间。亚白、痴鸳见到云甫,问起漱芳的丧事,云甫讲了个大概。痴鸳听说玉甫在对面丽娟房里,就叫老妈子去请。
玉甫带着浣芳过来,厮见坐定,亚白力劝玉甫珍重加餐,痴鸳也淡淡地宽慰几句。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头,不由得又黯然神伤起来。云甫忙用别的话岔开,故意问起上次的《四书》酒令儿可曾接下去。这个话头顿时引起了痴鸳和亚白的兴致,竟又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起来。等说到一个段落,才发现玉甫和浣芳已经溜回对面丽娟的房间里去了。
亚白低声对云甫说:“令弟气色有点儿涩滞,你可要劝他注意保重才是。”痴鸳接口说:“你干吗不带令弟到一笠园去玩儿两天,让他散散心呢?”云甫说:“我们本来打算明天去的。这几天,闹得我也心烦意乱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
痴鸳一想,就让秀英喊个台面下去,说:“今天我先请请他,难得凑巧,大家的相好都在这里,刚好八个人一桌。云甫正要阻止,秀英早已经吩咐外场去叫菜了。文君站起来说:”我家里有人定了一堂戏在那里,我先回去,演完一出就来。“亚白叮嘱”快去快回“,文君就起身走了。
那时候晚霞已经消散,暮色苍茫。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到东合兴里家中。刚迈进大门,就看见楼上当中客堂里灯火辉煌,亮得耀眼,幢幢人影,挤满了房间,管弦钲鼓的声音,聒耳震响。文君一问,得知来客是赖公子,心里就烦了。先踅到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埋怨不应该招揽这个癞头鼋。大脚姚说:“谁去招揽他呀!他自己跑来找你,一定要做戏吃酒,我能回绝人家吗?”文君无可奈何,只好先到台面上去应酬,再随机应变。上了楼梯,老妈子报说:“文君先生回来了!”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登时像苍蝇一般嗡了上来,围住文君,欢呼雀跃。文君屹然挺立,冷眼相对,帮闲的门客们不敢无礼,只只说:“少大人等了你半天儿了,快来吧!”于是一个门客在前面给文君开路,一个门客端了张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见周围八九个出局的倌人都是赖公子一人所叫,早已经坐得密密层层,连个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就干脆把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频频回头,望着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缩手敛足,凝神端坐,赖公子也无可奈何。又见赖公子坐的是主位,上首只有两位客人,一个是罗子富,一个是王莲生,胆子也就稍微大了些。其余二十来个不三不四、貌似流氓的,并不入席,四散鹄立,大概都是赖公子带来的帮闲门客而已。
一个门客走近文君,鞠躬耸肩地问:“你演哪一出?自己说吧。”文君心想早点儿演完可以早点儿托词出局,就说演《文昭关》。那门客得到了这一道玉旨,急忙跑过去告诉赖公子,还把《文昭关》的大概情节讲给他听。另一个就怂恿文君赶紧到后场去打扮起来。
等到文君登场,还没有开口,一个门客凑趣,先喊了一声“好”。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席上的两位客人,子富算是个粗豪的人,尚且禁不得这样搅闹,何况莲生习惯于清静的人,早已经脑袋疼得要炸了。只有赖公子却高兴得捧腹大笑,得意极了,刚唱了半出,就叫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把一卷洋钱拆散了放在一个红漆小托盘里,先呈赖公子过目,然后望台上一撒,但听得索郎郎一声响,只见许多晶莹闪亮的东西满台上乱滚。台下的那些帮闲门客们又齐声地喝起彩来。
文君揣度着赖公子的意思,绝不会满足于只听一出戏就离去,心里一急,倒急出个主意来了。当场依然唱得非常卖力,唱完了下场,叫个老妈子到场后戏房里暗暗吩咐了一番,然后卸装出房,含笑入席。刚刚坐下,不提防赖公子一把将文君揽进怀中。文君慌忙推开站起,假装生气的样子,却又随即趴在赖公子肩头附耳悄悄儿地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说声:“知道了。”
接着文君提起酒壶来,从子富、莲生敬起,敬到赖公子面前,把酒杯一直送到他嘴边。赖公子一口喝干了,文君又敬一杯,说是“好事凑成双”,赖公子更其高兴,手舞足蹈地也干了。文君这才退下归座。
赖公子被文君挑起了欲火,顾不得看戏,转过身子,正对着文君挤鼻子弄眼,嘻开了臭嘴哈哈大笑,不过还不敢动手动脚。文君也故意和他眉来眼去的,不时还说两句打情骂俏的话,显得十分亲密。子富、莲生都觉得奇怪;帮闲的更以为文君在倾心巴结权贵势豪,谁也没有怀疑。
不久,忽然有个外场在楼下高声地叫喊:“老旗昌叫文君先生的局!”老妈子转身对文君说:“这回可好了,三个局还没去呢,老旗昌又来叫了。”文君说:“他们老旗昌吃酒,一向是要吃到天亮的,晚点儿去也没关系。”老妈子就高声回答说:“去是一定去的,还有三个局转回来就去!”
赖公子听见了,着急地问:“你真要出局去?”文君说:“出局哪还有假的呀?”赖公子面色一变,似乎很不高兴。文君假装没看见,趴在他耳朵旁边悄悄儿说了几句什么话。赖公子又连连点头,反而催文君说:“那么你早点儿去吧。”文君说:“好的,不着急。”文君扮演的《文昭关》登场,唱得非常卖力。
说话间,外场提着灯笼,等在帘下;老妈子拎出琵琶和银水烟筒,交代给外场。赖公子也频频相催。文君嗔着说:“你是不是讨厌我?”赖公子十分不愿意文君离去,很想当时就搂进怀里来满身掏摸,却又怕惹恼了她反而不美。文君临走之前,再跟赖公子耳语了一番,赖公子再一次连连点头。帮闲门客们眼看着文君飘然而去,说不出话来;子富、莲生心知文君是在用计脱身,不胜佩服。
赖公子并不介意,吃酒看戏,兴致依然很高。门客们却交头接耳地切切议论,并推出一人来去问赖公子为什么放文君走。赖公子说:“我自己叫她去的,你们不要管。”
上到最后四道菜,子富和莲生一起告辞。赖公子一向拿大,也不起身相送,听他们自去。俩人下楼,分手上轿,莲生回五马路公馆,子富去尚仁里。
子富进了黄翠凤家,大姐儿小阿宝引进楼上房间。翠凤金凤都出局去了还没有回来,只有珠凤扭扭捏捏地过来相陪。
过了一会儿,老鸨黄二姐上楼来,跟子富厮见,说了一阵子闲话,忽然问起:“翠凤要赎身了,可曾给罗老爷说起过?”子富说:“说倒是说起过,好像不成功嘛!”二姐说:“不会不成功的。她是自己赎身,要么不提,提出来了,怎么会不成功?难道我还会不许她赎?我只要她做生意,不是要她这个人。要是她赎身不成功,当然生意也不高兴给我做,是不是让她赎了的好?”
子富说:“那么她干吗说不成功?”二姐叹了口气:“不是我说她,翠凤这个人,也太调皮了。我开个堂子,买来的讨人都不过七八岁,养到她们十六岁才做生意,吃穿费用就不要去说了,样样本事都要一点儿一点儿教给她们。罗老爷,你说要花我多少心血呀?就是这样,做起生意来也还难说得很。要是生意不好,扔掉本钱白费心,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有运道来了,模样长相也不错,生意才能好起来。比如说,我有十个讨人,九个不会做生意,只有一个生意挺好的,那么我所有花出去的本钱当然要指着她一个人替我赚回来的喽。罗老爷,你说对不?如今翠凤自己要赎身,她倒跟我说:进来的身价是一百块洋钱,她愿意出十倍的价钱赎出去。罗老爷,她要赎身,你说能拿进来的身价算账么?”
子富说:“她说出一千,那么你要她多少呢?”二姐说:“我么,凭天地良心,到茶馆儿里去请大家公断好了。她在我这里做,一节工夫,单是局账,就要做千把块洋钱,客人给她买的东西,给她的零用钱,都还不算在内。她就是拿三千块洋钱给我,也不过一年的局账钱。她出去自己做,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罗老爷,你说对不?”
子富沉思了半晌,没有说话。这期间,珠凤抓空掩在靠墙的交椅上打瞌睡。二姐一眼睃见,随手推了她一下。珠凤睡梦中从交椅上面朝下摔了下来,竟没有醒,两手还在地板上胡抓乱摸。子富笑问:“你怎么啦?”连问两声,珠凤才含含糊糊地说:“摔了一交!”二姐一手把她拎了起来,狠狠地掴了她一个耳刮子,说:“摔掉了你的魂了!”这一下子才把珠凤掴醒,爬起来做嘴做脸,站在一旁。
二姐指着珠凤对子富说:“就像这样儿的,只会吃饭睡觉,不会做生意,有谁要她?就是给我一百块洋钱,也让她走。我能说翠凤赎身要多少钱,珠凤也要多少钱吗?”
子富说:“上海滩上倌人的身价,三千也有,一千的也有,并没有一定的规矩。我说你么退让点儿,我么帮贴她点儿,两头凑一凑,办成功了,总算是一桩好事情。”二姐说:“罗老爷说得不错。我也不是一定要她三千。翠凤先说了那么多不讲理的话,我还能说什么?”珠凤掩在靠墙的交椅上打瞌睡,二姐随手推了她一下,珠凤睡梦中从交椅上摔下来,竟没有醒。
子富心中筹画了一番,想趁这时候说定一个数目,促成其事。恰好翠凤、金凤同台出局回来,子富就顿住了没有往下说。二姐也讪讪地下楼去睡了。
翠凤一进房门,就问珠凤:“是不是打瞌睡了?”珠凤说:“没有。”翠凤拉她面向灯台检验,说:“看看你的两只眼睛,还说没有打瞌睡?”珠凤说:“我一直在听妈说话,什么时候打瞌睡啦?”翠凤不信,转问子富。子富说:“她妈都打过她了,你就马虎点儿吧,管她干什么!”
翠凤听了,怪珠凤说瞎话,扬手要打,子富一边劝住翠凤,一边忙叫珠凤退下。翠凤脱下出局衣裳,换上一件家常穿的背心儿。金凤也脱换了衣服过来,随便坐下。子富就把刚才二姐说起身价洋钱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看好了,一个人做了老鸨,她的心就会变得狠极狠极。妈以前不过是个老妈子,就是用带档的洋钱买了几个讨人,哪里有什么本钱?单是我一个人,五年生意做下来,赚了两万多,都是她的。我的衣裳、头面、动用家什,也值万把,赎了身,我能全带走吗?她倒还要我三千!”说到这里,又哼了两声,说:“三千也没什么稀奇的,她有本事,尽管来拿!”
子富再把自己怎么回答二姐的话,也讲了一遍。翠凤一听,嗔着说:“谁要你帮贴呀?我赎身么,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去跟她瞎说些什么!”子富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意,反而换来了一通抢白,只有讪笑的份儿。金风见他们说的是正事,也不敢搭嘴。翠凤又叮嘱子富说:“以后别去跟我妈多说什么了。她这个人,依了她反倒不好。”
子富一面答应着,一面又笑着说:“我看文君那个人,倒有点儿像你。”翠凤说:“文君哪里会像我?那个癞头鼋,我看着又讨厌又可怕,文君不去做她也就算了,不该拿‘空心汤团’给他吃。就算她到了老旗昌不回来,躲过了今天,明天又怎么办?”
子富听她说得有理,倒为文君担忧起来,说:“不错,这回文君可要吃亏了。”金风在一旁笑着说:“姐夫你这是干吗呀!姐姐不要你说么,你偏要去瞎说;姚文君吃亏不吃亏,跟你什么相干?要你去着急?”
一句话,说得子富自己也笑了起来。当即打住话头,各自收拾安歇。
第四十三回
成局忽翻虔婆失色 旁观不忿雏妓争风
第二天是八月十一。将近中午的时候,翠凤、金凤都在当中房间窗下梳头,子富独坐房中,觉得精神欠爽,想抽一口鸦片烟。自己做了一个夹生的烟泡,装上了烟枪又脱落下来,始终没有抽成。
正好黄二姐进来看见,就上前接过签子,躺在子富对面替他另做了一个。一面做泡,一边又说起翠凤赎身的事情。子富告诉她说:翠凤那里根本说不通,不但一千块身价一块也不肯增加,还不许别人帮贴。二姐说:“翠凤总说这些不在理的话!她要是这个样子,我一生气她就是给我三千我也不许她赎了。如今咱们俩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罗老爷要是肯帮贴一些,那最好也没有。我听罗老爷的一句话,应该多少,吩咐一声,我总归依你就是。”
子富觉得相当为难。踌躇了半天,说:“本来倒是挺好的事儿,她一定不要我帮贴,我倒尴尬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二姐说:“这就是翠凤的调皮之处。她自己要赎身,哪有帮贴给她反倒不要的道理?她嘴里说不要,心里其实是要的。不但她赎身要你罗老爷帮贴;出去以后,还有许多开销,也要你罗老爷照应呢!你想想,是不是这个意思?”
子富琢磨着这话也有一定道理,莽莽撞撞地就和二姐背地里议定:身价两千,由子富帮贴一半。二姐大喜过望,一连做了三个泡,等子富吸得够了,才抽身出房,踅到中间客堂。翠凤、金凤梳好了头,正在刷鬓角簪珠花 ,二姐就高高兴兴地把子富答应帮贴一千的话头告诉了翠凤。翠凤一声儿不响,洗完了手,赶进房间里,高声地对子富说:“你洋钱不少嘛,我倒是不知道,还在这里着急呢!我赎身出去,衣裳、头面、动用家伙,还要三千块洋钱,才好做生意。你有钱,那太好了,连两千身价,一共五千块洋钱,你去给我拿来!”子富惶急地说:“我哪儿有这么多洋钱哪!”翠凤冷笑说:“这种客气话,用不着说了。妈一说,你就帮了我一千,怎么好说没钱?你没有钱,我赎身出去,还不是要饿死吗?”
子富这才回过味儿来,也高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一定不要我帮贴喽,对不对?”翠凤说:“帮贴么,怎么会不要呢?你替我把衣裳、头面、动用家什都办齐了,随便你帮贴多少都可以。”子富听了,急忙跑去跟二姐说:“刚才我说的话取消,算我没有说;她赎身不赎身也跟我不相干!”说完,回身倒在烟榻上。
二姐料想不到会有如此决撒,登时气得脸色铁青,手指着翠凤恶狠狠地数落说:“你,你这个人真好良心!你自己去想想看,你七岁死了爹娘,落到堂子里,我见你可怜,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梳头裹脚,料理到如今,哪一桩事情上我得罪过你,你要这样铁了心地跟我做冤家?你好没良心!你赎了身,要高升了,我总巴望你高升了好照应点儿我老太婆,没想到你是这样照应我!你年纪轻轻的,长着这么一副良心,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一面眼泪鼻涕地哭。
翠凤却眉开眼笑地劝:“妈,可别这样说,这有什么要紧的呀?我是你的讨人嘛,赎不赎不都得听你的么?──如今我是横竖不赎了,别让隔壁人家听见了,叫她们笑话!”
二姐也没去听她的,自己走出外间,擦了一把脸。赵妈正在收拾妆奁,劝了两句,二姐就跟赵妈说:“倌人自己赎身,客人帮贴的也多得很。如果是罗老爷不肯帮,她算是我的女儿,也应该去跟罗老爷说说,照应我点儿才是;哪有罗老爷肯帮贴,她倒不许罗老爷帮的道理?是不是罗老爷的洋钱只许她一个人拿?”二姐气得脸色发青,手指着翠凤恶狠狠地数落。
翠凤在房间里吸水烟,听见这话,笑着说:“妈,别说了呀!我不赎身了,再给妈做十年生意,一节么千把块洋钱的局账,十年做下来有多少?”自己扳着指头一算,又失惊打怪地说:“哎唷,局账洋钱就有三万多呢!那时候妈一高兴,连赎身的洋钱也不要我的了,连说:‘去吧,去吧!’”
几句话说得子富也不禁发起笑来。二姐在外屋答腔说:“你别花言巧语地跟我打哈哈!你要跟我做冤家就做好了,看你有什么好处!”说着,下楼去了。赵妈归置完房间,也下楼去了。金凤、珠凤一齐进房来,都吓得瞪直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翠凤这才埋怨子刚说:“你怎么一点儿脑筋也没有哇?干吗要白送给她一千块洋钱呢?有时候应该你花钱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你从来都不是痛痛快快地拿出来的;这会儿不应该你花钱,一千块你倒又肯了!”子富被她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从此,翠凤赎身的事情,就不再提起。
过了一天,子富翻阅报纸,偶然在本埠新闻里看见一条消息:
前晚粤人某甲在老旗昌狎妓请客,席间某乙叫东合兴里姚文君出局。因姚文君口角仵乙,乙竟大肆咆哮,挥拳殴辱,当经某甲力劝而散。传闻乙余怒未息,纠合无赖,声言寻仇,欲行入虎穴探骊珠之计,因而姚文君匿迹潜踪,不知何往云。
子富看了大惊,将这新闻告知翠凤,翠凤却不怎么相信。子富就喊来管家高升,当面吩咐,叫他到大脚姚家打听文君怎么吃亏,是不是癞头鼋干的。
高升刚走出四马路,就看见东合兴里胡同口停着一辆皮篷马车,车上坐着一个倌人,身段与文君相仿。高升紧跑几步,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覃丽娟。高升没有理她,转弯进了胡同,到大脚姚家向打杂的问信。那打杂的只说跟癞头鼋没关系,其余的说不清楚。
高升正想返回,忽见陶云甫从客堂后面出来,老鸨大脚姚在后面相送。高升站过一边,叫声“陶老爷”。云甫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高升说是打听文君的事情。云甫低头想了想,小声地说:“其实并没有那么一回事儿,是编出来骗骗癞头鼋的。怕他不相信,故意上了报纸。这会儿文君在一笠园,平安无事。你回去给老爷说,别让外面的人听见。”高升连连答应,回去复命。
云甫在东合兴里胡同口上车,一直驶进一笠园门内方才停下。云甫、丽娟下车,由管家带路,从东转北,绕到一个地方,背山临湖的五间通连厅堂,名叫“拜月房栊”。但见帘筛花影,檐袅茶烟,里面却静悄悄儿的,听不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云甫、丽娟进去,见朱蔼人躺在榻床上抽鸦片,旁边坐着玉甫和浣芳,此外没有别人。云甫正要动问,管家禀说:“几位老爷都在看射箭,就要来了。”
正说着,果然一簇冠裳钗黛,从后面山坡下兜过来。打头的就是姚文君,打扮得英俊威武,巾帼英雄似的,与众不同。周双玉、张秀英、林素芬、苏冠香都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朱淑人、高亚白、尹痴鸳、齐韵叟和许多管家、老妈子。大家一齐在“拜月房栊”聚集,随意散坐。
云甫见了文君,说:“刚才我到你家里去问,你妈说:癞头鼋昨天又来过,跟他说了倒挺相信的;就是那班流氓,七嘴八舌地有些闲话。我看也不大要紧。”
韵叟也对云甫说:“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令弟今天要回去,我问他有什么事儿,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了,大家正可以热闹热闹,干吗急着要回去。令弟说是去了再来。我突然想起,明天十三,是漱芳的的头七,大概就是为这件事情,所以他一定要回去一趟。我说漱芳命薄情深,既可怜又可敬,咱们七个人明天一起去吊吊她,公祭一坛,倒是一段风流佳话。”云甫说:“那也得通知他一声才好。”韵叟说:“不必了。咱们吊了就走,出来到贵相好那里去吃局。我要去见识见识贵相好和张秀英的房间,大家去吵她们一天。”丽娟说:“齐大人别这么客气。我们那儿地方小点儿,大人不嫌肮脏,请过来坐坐,也算我们有面子。”
不久,传呼开饭。管家就在“拜月房栊”中央,左右分排两张圆桌。大家无须推让,挨次就位:左首八位,右首六位。韵叟数了数人数,惊讶地说:“翠芬到哪里去了?今天一直没看见她。”素芬回答说:“她起来了又睡下了。”痴鸳忙问:“是不是不舒服了?”素芬说:“谁知道她呀!好像没什么病。”
韵叟就叫老妈子去请。那老妈子一去半天,不见回复。韵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前几天,我听见梨花院里,瑶官和翠芬两个人合唱一套《迎像》,唱得倒还不错嘛。”素芬说:“不是翠芬吧?她大曲会倒是会两支,《迎像》可没教过她呀!”冠香说:“是翠芬在那里唱。她在梨花院听先生教孩子们,听会了好几支了呢!”云甫说:“《迎像》和《哭像》连下去一起唱,那可得有点儿真工夫。”亚白说:“《长生殿》里,其余角色倒是派得挺匀的,就是正生,在《迎像》、《哭像》这两出里吃力点儿。”
韵叟听他们这么说,高兴起来,又叫一个老妈子去传唤瑶官。不久瑶官先到,只见她滴溜滚圆的一张脸,雪白雪白的,不施一点儿脂粉,垂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韵叟叫她且坐一旁,在痴鸳肩下留出一个位置,专等翠芬。
上了四道菜、四色点心,管家送上盖碗茶来,又把各种水烟、旱烟、雪茄烟装好送上,大家随意取用。只有蔼人对这些烟都不感兴趣,独自出席就榻,仍去抽鸦片烟。云甫和痴鸳又提起《四书》的酒令儿来。俩人正说得起劲儿,翠芬和那老妈子穿花度柳,姗姗来迟,已经在痴鸳背后站了多时,大家居然没有发觉。痴鸳听见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只见翠芬满面凄凉,毫无兴致,两鬓蓬松,簪环不整,一手扶着痴鸳的椅子背,一手只顾揉眼睛。痴鸳陪笑让座儿,她也不理不睬。痴鸳起身双手来搀,她一甩手,皱眉说:“别这样!”韵叟不由得“格儿”一笑,引得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起来。痴鸳不好意思,讪讪地坐下。
翠芬当然知道大家笑的是自己,越发气得转过脸去。秀英知道她是清倌人,倒不放在心上;想劝几句,又无从搭话。还是素芬招手,翠芬才慢慢地踅到姐姐跟前。素芬替她理理头发,抓空又在她耳朵边说了两句。翠芬置若罔闻,等姐姐理完了头发,又慢慢踅到烟榻对面靠窗的交椅上,斜签着身子,坐在那里,用手绢儿捂着脸,张开小嘴打了一个哈欠。
席间众人心里好笑,却不敢出声儿。痴鸳轻轻地笑着说:“只好算我倒楣了。”说着,抓起一只水烟筒来,踅到烟榻前面,点着了纸吹,也去坐在靠窗的交椅上,和翠芬隔着一张半桌。痴鸳知道清倌人吃醋,既不肯承认,也无法解劝,只是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翠芬却转身趴在窗槛上,看一笠湖中一对白凫在水中出没,不去理睬痴鸳。韵叟看样子一时间不能挽回,就叫瑶官独自唱起《迎像》来。瑶官自点鼓板,央冠香抚笛。席间众人一心要听曲子,也不来兜搭他们两个。
蔼人从烟榻上站起,顺便叫翠芬去吃酒。翠芬说:“我不舒服,吃不下。”蔼人只得走开。痴鸳没奈何,就去翠芬身边紧挨着坐下,换了一副庄重的面孔,既正正经经,又亲亲热热地说:“翠芬哪,你不舒服么,酒不吃不要紧,台面上总要去坐一会儿嘛。你不去,我当然知道你是不舒服,他们可要说你是吃醋啦!你自己想想看!”
翠芬见痴鸳还像以前对待自己的样子,气已经消了几分;听了他这一番话,道着了真病,心中虽然已经愿意了,一时间却又回不过脸来,只是垂头不语。痴鸳探微察隐,见她已经有些回心转意,就来拉她的手。不料翠芬依旧一甩袖子说:“走远点儿,真讨厌!”痴鸳央告说:“那么你一起去好不好?”翠芬说:“你自己去好了,要我去干什么?”痴鸳说:“你去坐一会儿,还可以回来嘛!”翠芬说:“你先去。”翠芬趴在窗槛上,看一笠湖中一对白凫在水中出没,不理睬痴鸳。
痴鸳恐怕催得她太紧了反而不好,就再三叮嘱她快来,自己先归席。瑶官正唱得抑扬顿挫,大家都在专心谛听,痴鸳就丢个眼色给素芬。素芬招手叫翠芬,翠芬借台阶下驴,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问:“姐姐叫我干吗?”素芬努努嘴示意她坐下,痴鸳也欠身相让,翠芬却把椅子拉开些,自去和瑶官对坐。
痴鸳等瑶官唱完,悄悄儿把韵叟的本意是想让她们两个合唱的话告诉了翠芬。翠芬说:“《迎像》我不会呀!”痴鸳又把韵叟曾经听她们俩合唱过的话也告诉了她。翠芬说:“还没有学全呢!”
痴鸳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并不介意,还在切切地要求翠芬喝杯热酒润润嗓子,拣自己拿手的唱一支。翠芬假装没听见,故意想出些话头来问瑶官,俩人就一问一答地说开了。痴鸳提过酒壶来,斟了满满一鸡缸杯,送到翠芬嘴边。翠芬不客气地大喝一声:“放下!”痴鸳慌忙缩手,放在桌上。翠芬一面和瑶官说话,一面伸手端起那杯酒来一口气喝干。瑶官问:“唱吗?”翠芬点点头。于是瑶官抚笛,翠芬续唱半出《哭像》。大家自然称赞一番。
等到用过饭撤席,已经将近三点钟。众人不等韵叟回房午睡,就陆续踅出拜月房栊,三三两两,四散园中,各自随意去了。
翠芬趁别人不注意,拉了瑶官转出山坡,一直往梨花院走去。只见院门大开,院中树荫森森,几只燕子飞进飞出,两边厢房里正好有先生在里面教一班初学曲子的女孩儿。瑶官引翠芬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隔壁琪官听见 ,也踅过来;见翠芬脸上粉黛阑珊,就说:“你该洗洗脸了呀,哪儿去闹成这个样子!”瑶官笑说:“不是闹的,是吃醋吃的!”翠芬发起火儿来说:“我还不懂什么叫吃醋呢,什么叫吃醋,你倒给我说说看!”
瑶官也不跟她辩解,喊个老婆子去打来一盆脸水,又亲自去移来镜台,翠芬也就坐下,重新理妆。琪官还要盘问吃醋的事儿,翠芬说:“你问她干什么?她听人家在那里说吃醋,算是学了个乖,哪儿知道吃醋是怎么一回事儿?”
瑶官背地里向琪官挤挤眼,又摇摇头,琪官就不做声了。不提防被翠芬在镜子里看见,也不说破,急急地掠鬓匀脸,撒手就走。走到房门口,又回身说:“我走了,你们两个去说我好了!”琪官、瑶官赶紧追上去挽留,翠芬已经拔步飞奔,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第四十四回
逐儿戏乍联新伴侣 陪公祭重睹旧门庭
林翠芬出了梨花院,顺着石子甬道走到三岔路口,遥见志正堂前台阶上站着一个人,背着手,样子像张寿,心想姐姐、姐夫必然在那里,就一直朝志正堂方向走去。迤逦踅到志正堂前,张寿打起帘子,让她进去。只见朱蔼人躺在堂中榻床上抽鸦片烟,林素芬坐在旁边陪他说话儿。翠芬笑嘻嘻地叫了声“姐夫”,趴在姐姐的膝头上,侧脸观看。素芬想起席间的事情,随口埋怨翠芬说:“往后你可别再瞎闹了。尹老爷跟你不错,是你的造化,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说说话,该有多好!他们的交情深,当然比你要亲热些。你是清倌人,能眼红么?”
翠芬脸皮涨得通红,又不敢回嘴,几乎要掉下泪来。蔼人笑着说:“她已经觉得委屈极了,你还要去说她,那可真要气死她了。”素芬失笑说:“好坏都还不懂得呢,生什么气呀?”翠芬一半儿羞愧,一半儿懊悔,要辩又不能辩,着实尴尬。素芬不再理她,还跟蔼人闲话。
过了好一阵子,翠芬脸上方才微微有了些笑容,蔼人就撺掇她出去玩儿。翠芬也觉得在这里呆着乏味儿,站起来正要走,素芬又叫住她嘱咐说:“你自己要学得懂事些,知道吗?可别再去吊起一张脸来,让人家笑话!”
翠芬默然无语,懒懒地由志正堂前箭道上低着头向前走,心中还在轱辘辘地转念头。不知不觉地转了个弯,穿入万花深处,顺路踅过九曲平桥。过桥往西北是通向大观楼的正路,另有一条小路,向南岔去,都是层层叠叠的假山。那山势千回百折,像游龙一般,所以总名为“蜿蜒岭”。到了岭的尽头,翻过龙首天心亭,也可以通大观楼。
翠芬无心走小路,就爬上悬崖峭壁,进入幽壑深峡,越走越觉隐僻。正想转身退回,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蹲在假山洞口,身上穿着崭新的绸缎衣服,也弄得湿漉漉的。翠芬失声问:“谁?”那人既不回答,也不回头。翠芬近前一看,原来是朱淑人,弯着腰,蹑着脚,手中拿根竹签,在那里撩草棵,掏石缝。翠芬问:“丢了什么了?”淑人只摇摇手,依旧瞪着眼睛,侧着耳朵,一步一步捱进假山洞。翠芬说:“看你,把衣服都弄脏了!”淑人这才低声说:“别出声儿!你要看好东西,上那边儿去!”
翠芬不知道他说的“好看东西”是什么,就依照他所指的方向,贸贸然找了去。只见山腰里盖着三间洁白光滑的浅浅石室,周双玉独自一个坐在石头门槛上,两手合捧着一只青花白地的瓷盆,凑在鼻子前面,将盆盖儿微微地打开一条缝儿,眯着眼睛向盆里观看。翠芬还没有走到她跟前,就嚷着说:“什么东西呀?给我看看!”双玉见是翠芬,笑着说:“没什么好看的。你看吧!”说着,随手递过瓷盆来。
翠芬接了过来,揭起盖子,不料那盆内单装着一只蟋蟀,撅着两根胡须,奕奕扇动双翅,就要蹦了出来。双玉一见,急忙伸手来掩。翠芬还以为她要来抢,将身子一扭,那蟋蟀猛可里一跳,跳在翠芬衣襟上。翠芬慌忙去捉,却早跳到草地里去了。翠芬发急乱嚷,丢下瓷盆,迈步追赶,双玉随后跟去。那蟋蟀接连几跳,跳到一块山石上,被翠芬赶上一扑,扑入掌心,一把攥住,笑嘻嘻地踅回来说:“抓住了!可真玄哪!”
双玉到草地上拣回瓷盆,翠芬放进蟋蟀,加上盖儿。双玉拿过去再一看,不禁笑了起来说:“没用了,放生吧。”翠芬慌忙拦住问:“怎么没用了?”双玉说:“大腿都掉了,还有什么用?”翠芬说:“掉了大腿,有什么关系?”双玉知道她不懂,笑而不答。
正好淑人来了,只见他满面笑容,左手一手烂泥,右手攥得紧紧的。双玉问:“抓到了么?”淑人点头说:“好像还不错,你拿去看。”双玉对翠芬说:“把那只放掉吧,要装这只了。”翠芬捂住盆盖儿,嚷着说:“不放,不放!我要的!”
双玉就把瓷盆交给翠芬,和淑人走进石室;翠芬也跟着。室内只摆着一张通长的玛瑙石天然几,几上放着许多杂色瓷盆。双玉拣了一只描金白定窑的空盆,把淑人手中的蟋蟀装了进去。双玉一看,果然玉冠金翅,雄壮非常,不由啧啧称道:“不错,比‘蟹壳青’还好!”
翠芬拉住双玉的袖子,也要看。双玉教给她看法,翠芬照样捧着,见盆内不过也是一只蟋蟀,没有别的东西,就不看了。
双玉又说起“蟹壳青”刚才掉了大腿的事儿,淑人也说放了算了。翠芬如何肯放?把那瓷盆抱在怀里,直喊:“不放,不放,我要的呀!”淑人笑问:“你要它干吗?”翠芬一愣,反问:“真的,要它干吗用?我不知道哇,你说呀!”招得淑人眼望着双玉直笑。双玉嘱咐说:“你别出声儿,我就请你一起看。”
翠芬连连点头。淑人随即展开一条大红老虎绒毯,平铺在几前石板墁成的平地上,搬下一架象牙嵌宝的雕笼,放在毯子中央,周围排列着许多杂色瓷盆。淑人和双玉对面盘膝坐下,叫翠芬面南坐在中间。先把刚捉到的蟋蟀放进雕笼里,然后把杂色瓷盆里所有的那些“蝴蝶”、“螳螂”、“飞铃”、“枣核”、“金琵琶”、“香狮子”、“油力大”……各种蟋蟀更替放了进去,轮番地和刚才抓的蟋蟀捉对儿厮斗。
开初这“玉冠金翅”昂然不动,一经蟋蟀草撩拨,勃然暴怒起来,跳跃冲突,一往无前,两下里扭结做一处,哪里肯饶让一些儿?翠芬高兴得拍手狂笑,又低下头去瞪直了眼睛注视。不提防雕笼中“瞿”地一声长鸣,把翠芬吓了一跳。原来“玉冠金翅”竟把一只“香狮子”给咬死了,还在耸身振翅,得意非常。接连斗了五六阵,“玉冠金翅”无不连战连捷,最后连那只“油力大”都败阵而逃。淑人连连喝彩:“这可真是将军了!”双玉说:“那么你给它起个名字呀!”翠芬抢着说:“我有个极好的名字!”淑人和双玉同声请她快说。翠芬正要说出,忽然阿珠探头进来,笑着说:“我说小先生也在这里不是?花园里都找遍了,快点儿去吧!”翠芬生气地说:“找什么呀?怕我逃跑了?”阿珠也沉下脸来:“尹老爷在找你呀!我找你干什么!”
说着,就听见尹痴鸳的声音,一路说笑着过来。淑人忙站起来招呼。痴鸳在门口站住,看见翠芬,抚掌大笑:“这回你可有了小伴儿了!”翠芬说:“你想看么?来呀!”痴鸳只是笑;双玉说:“今天它已经斗得很累了,别再难为它,让它歇一夜,明天看吧!”
阿珠听说,上前收拾家伙。淑人亲自把“玉冠金翅将军”装进盆里,做上记号。翠芬和双玉互相推挽,一齐站起身来。痴鸳对双玉说:“你怎么也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不怕受寒?你可比不得翠芬,不要紧。”淑人问:“这是为什么?”双玉斜瞅了他一眼说:“你别去问他,还能有什么好话!”
痴鸳呵呵一笑,催翠芬快走。翠芬还在打量那只掉了大腿的蟋蟀,有点儿依依不舍。双玉说:“你要的话,就拿去好了。”翠芬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瓷盆出门去。痴鸳问淑人:“我们都在大观楼里,你去么?”淑人点头答应。痴鸳又说:“老兄的两只贵手,也该洗一洗了。”一面搭讪着,一面和翠芬走远了。
阿珠收拾完毕,自己嘟囔说:“人么还是小孩子,脾气倒真不小。”双玉说:“你也不应该,先生就是先生,什么‘小先生’!”阿珠说:“叫她‘小先生’也不错呀!”双玉说:“以前是不错,如今可添了个‘大先生’了呀!”淑人接嘴说:“这话不假,咱们以后可也得当心点儿。”阿珠说:“谁去当心这个!不理她就完了。”淑人和双玉、翠芬在山腰的石室里斗蟋蟀,阿珠和痴鸳循声找了来。
于是淑人、双玉带着阿珠,从容离开石室,踅到蜿蜒岭磴道下面,却不从天心亭翻过去,而是钻进一个山洞,不过三五十步,穿出山洞,就到了大观楼的西面。虽然远了一些,比起翻山越岭来,终究省力多了。三人进入大观楼前堂,哪知茶烟未散,却寂无一人,料想都在堂外近处散步,就叫阿珠打水洗过了手,坐着等待。直到外面暮色苍茫,管家点上了灯,客人们方才一对儿一对儿地陆续来到堂上。
谈笑之间,排上晚宴,饭后各自归房歇息。
淑人来一笠园养病,本来和双玉一起暂住湖房;病愈以后,正想迁移,蔼人和素芬来到,见湖房宽空,也在这里下榻,淑人也就没搬。兄弟俩人各占东西两间,仅空出中间一间作为客座。翠芬以前住在大观楼里,就在痴鸳的房后另设一床;后来添了个张秀英,翠芬自觉不便,也搬进湖房来,就住在客座的后半间,却把通向前半间的门关断,从姐姐的房中出入。
蔼人饭后回到房里,吸着鸦片烟,跟素芬闲话,说起明天公祭,今夜须当早睡。素芬想起翠芬还没有回来,料想一定在痴鸳那里,就叫小大姐儿过来,吩咐说:“你拿个灯笼去接她一趟。一会儿园子里的煤气灯灭了,叫她一个人怎么走哇!”大姐儿说:“就在天井里呢,接什么呀!”素芬说:“那么叫她进来呀!她一个人在天井里干什么?”大姐儿去喊,又是半天儿不见回来。素芬自己到房门口高声叫唤,隐隐听见翠芬在外面答应:“来了!”
又半天儿,蔼人过足了烟瘾,吹灭烟灯,翠芬才匆匆回房,在姐姐、姐夫面前打了个照面,回身就要走。素芬见她袖口露出一样东西,好像是个罐子,问她:“你拿着什么东西?”翠芬举手一扬,笑说:“是五少爷的呀!”说着,已经掩进里间,随手把房门关上了。蔼人宽衣先睡,等到素芬登床,又隔房叫翠芬说:“你也睡吧,明天早点儿起来!”翠芬顺口答应,素芬也就睡下。
俩人睡得正熟,蔼人忽然翻了个身,依然睡去,却把素芬吵醒了。素芬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欠身揭起蚊帐,剔亮灯台,一看桌上的自鸣钟,才两点多。正想再睡,听见翠芬房内有轻微的响动,侧耳仔细一听,不像是耗子,就叫了一声“翠芬”。翠芬在里间问:“姐姐叫我干吗?”素芬说:“怎么还不睡觉?”翠芬说:“这就睡。”素芬说:“两点钟了,在干什么呐,还不睡觉?”翠芬不再搭话,急急收拾,也睡下了。
这么一来,素芬再也睡不着了,听那四下里一片蛙声,嘈杂噪耳;远远地还听见有鸡鸣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心想园子里不应该有这些东西,园子外面又不可能听见;想来想去,猜解不出。接着巡夜更夫敲着梆子,一声声从远而近,响过湖房墙外,又渐渐去远。素芬跟着梆声,按拍敲去,不觉跟到了黑甜乡中。
第二天起身,幸亏还不算太晚。刚刚梳洗完毕,老妈子来传话说:外面有管家来请老爷、先生们到凰仪水阁会齐用点心。蔼人回说“就来”,正好对面房间的淑人又亲自来问:“归置完了没有?”素芬说:“一切就绪。”淑人说:“那么快穿上衣裳,咱们一起走吧。”素芬说:“好的。”
翠芬在里间听见淑人的声音,忙扬声叫:“五少爷!”淑人就进房去问:“啥事儿?”翠芬取出雕笼和瓷盆交还给淑人,说:“你带回去吧,不要了。”
淑人见雕笼内一共有两只蟋蟀,一只是掉了大腿的“蟹壳青”,一只竟是“油葫芦”,不由笑问:“哪儿来的呀?”翠芬“嗨”了一声说:“别提它了! 我昨儿晚上辛辛苦苦地抓来了一只,跟它凑个对儿。谁知道短命的就会奔,团团转地奔过来又奔过去,我死活要它们斗,它们呢,死活就知道奔!你说叫人冒火不?”淑人笑着说:“本来告诉过你没用了嘛,你偏不相信。你喜欢么,我送一对儿给你,拿回去玩儿。”翠芬说:“谢谢你,不要了。看见了都生气。”
淑人笑着,捧起笼盆,赶紧回房,催双玉换了衣裳就走。两边不先不后,在客座中间相遇。五个人带着老妈子、小大姐儿出了湖房,直奔凰仪水阁。众人已经齐集,单等他们几个了。
吃过点心,总管夏余庆上前禀告:“一切祭礼和应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送过去了。还派了两名知客去接待、一名礼生去赞礼。”韵叟问:“马车套好了吗?”夏总管说:“套好了。”韵叟就对众人说:“那么,咱们走吧。”
众人听说,各带相好,即刻起身。于是七客八局和随从仆媪一行人下了凰仪水阁台阶,簇拥到石牌楼下。牌楼下面,有一条宽广的马路,直通园外的通衢大道,十几辆马车,都停在那里。一行人登车坐定,蝉联鱼贯,驶出园门。
不多时,车到四马路。玉甫在车中望见“东兴里”门楣上三个金色的大字,依旧灿烂如故;左右店家的装潢陈设,也景象依然。胡同口摆着一个拆字摊,摊上挂一幅面目部位图,也是进进出出所常见的。玉甫触景伤情,再也忍耐不住,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把个浣芳也招哭了。
霎时间马车全停,知客上来迎接,一行人纷纷下车走进胡同内。玉甫怕人耻笑,掩在云甫背后,缓步相随。到了门口,不但漱芳的条子早就揭去,连浣芳的条子也不见了。白粉墙上,贴了一张黄榜①。客堂里,八个和尚在顶礼梵呗,法器丁冬,香烟缭绕。知客请众人到右首浣芳的房间里暂坐,不料陈小云正在里面,韵叟不认识,玉甫赶紧抢上前去代通姓名,并说是特地请来帮助办丧事的。韵叟拱了拱手,说声“少会”。大家随便散坐。
--------
①黄榜──僧道等众做法事道场时出的一种告示,上写什么教教徒为什么施主在什么地方做几天什么样的道场。因为是用黄标纸写的,所以叫做“黄榜”。到了李家门口,只见漱芳、浣芳的条子都已经揭去,墙上却多了一张黄榜。
不久知客来禀请行礼,韵叟也站起来要一起去,云甫慌忙拦阻。韵叟说:“我自有道理,你也不必替她们客气。”玉甫就不再说了。韵叟前后一看,单单少了玉甫一个。云甫疑心他躲在后面,到秀姐房中一找,果然在那儿。只见他两眼红中泛紫,像鲜荔枝似的;后面跟着浣芳,更是满脸泪痕,连孝衫的前襟都沾湿了一大片。
韵叟点头感叹,却不便说什么。当即和一行人穿过经坛,簇拥到对面以前漱芳住的那间房间。房间已经改作灵堂,原先的橱箱、床榻、灯镜、几案,都搬走了。靠后屏门,张挂着满堂的月白孝帐,中间直排三张方桌,桌上靠后供一座三尺高五彩扎的灵台,罩护着牌位。灵台的前面,陈列着许多精细祭品,把两张桌面摆得密密层层的。
这时候帐后的李秀姐等人号啕举哀,秀姐的嗣子害羞不肯出来,灵右只有浣芳俯伏在地。礼生手端托盘, 托盘里放三只银爵,躬身侧立,只等主祭者行礼。
齐韵叟穿着随身便服,走到漱芳的灵案前面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个揖,礼生在旁边伺候拈香奠酒,再作了一分个揖,退下两步,叫苏冠香代拜。冠香承命,拜了四拜。其余几位,当然也照样行事。接下来是高亚白祭,由姚文君代拜。文君拜过站起,又跪下再拜四拜。亚白问她为什么要拜两次。文君说:“头一次是代你拜的呀!我自己也应该拜拜她嘛!”亚白微笑点头。尹痴鸳拜过,叫林翠芬代拜,翠芬不肯,推说:“姐姐还没拜过呢!”痴鸳笑着说:“倒也有道理。”只好改叫张秀英来代。等林素芬为朱蔼人代拜之后,翠芬就插上去也拜了。以下不用开口,朱淑人作过揖,周双玉就代拜,陶云甫作过揖,覃丽娟就代拜。最后轮到陶玉甫,正在作揖,韵叟就扬言说:“浣芳不能来代,玉甫只好自己拜了。”玉甫听说,正中下怀,倒身就拜,边拜边祝,只见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却不知道祝些什么。祝罢又拜了一拜,方才站起。礼生从案头取下一卷,双手展开,跪在案前,高声朗读一遍,──原来是亚白做的四言押韵祭文,写得缠绵悱恻,奇丽哀艳。然后由韵叟作揖焚库。齐韵叟到漱芳灵案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公祭礼成,玉甫打闹里拉起浣芳先溜走了。众人重回右首浣芳的房间,小云在门口侧立迎进。怎奈外间钟鼓之声聒耳,无法攀谈。丽娟和秀英同声说:“祭完了,到我们那边去坐吧。”韵叟连说“好极”,并请小云一起过去叙叙。小云嗫嚅不敢。韵叟又转挽云甫代请,小云这才遵命奉陪。
临行,却又找不到玉甫了。差大阿金到后面去找,不见回复。韵叟皱眉说:“这可走不成了。”云甫忙说:“我去喊。”亲自赶到秀姐的房门口,见浣芳独自一个靠在门框上,秀姐和玉甫面对面地站在房中,一边说一边哭。云甫跺脚说:“走了呀!那么多人单等你一个人!”秀姐忙说:“那么二少爷快去吧,咱们以后再说好了。”玉甫只得跟哥哥踅出前面来。众人见了,哄然说:“来了,来了!”韵叟说:“这回人齐了吧?”冠香说:“还有个浣芳呢!”
正说着,阿招搀着浣芳也来了。浣芳走到韵叟跟前,扑翻身子就磕了一个头。韵叟惊问这是为什么,阿招代答说:“妈妈叫她替姐姐谢谢大人、老爷、先生、小姐。”韵叟挥手说:“这算什么呀,不许谢!”旁边冠香拉起浣芳来,替她脱下孝杉,递给阿招收去。
韵叟起身离座,请小云前行。小云怎敢僭越?忙垂手倒退。痴鸳笑着说:“别让了,我来引导。”说着,当先抢步出房,众人随后次第行动。
痴鸳刚走到东兴里口,忽听见知客在后面叫:“尹老爷!”追上来禀说:“马车停在南昼锦里,我去叫来。”痴鸳说:“我看就别坐马车了吧。你去问声大人看。”知客回身请示,韵叟也说:“一点点儿路,我们走过去算了。”知客应了一声“是”。韵叟叫他去传话,让执事人等一概撤回,只留两名跟班伺候。知客又应了一声“是”,退站一边,等众人过去,方才回去传话。
第四十五回
齐韵叟摆台面抚慰 吴雪香点蜡烛催生
尹痴鸳带领众人步出东兴里,一行人联袂接踵,参差不齐,或左或右,或前或后,谈谈讲讲,说说笑笑,转瞬间到了西公和里。姚文君打头,跑进覃丽娟家,三脚两步,一溜烟儿蹦上楼去。痴鸳后到,却不进去,站在门口凝望。韵叟带领众人簇拥而来,痴鸳在门口迎候。韵叟说:“你是不是算本家?”痴鸳笑而不答,跟随进门。到了客堂,一个外场呈上一张请帖给云甫。云甫接过来一看,塞进怀里。众人并不理会。
丽娟等在屏门里面,要搀扶韵叟。韵叟作色说:“你以为我走不动?我不过老了点儿,比小伙子也不差劲儿呢!”说着,撩起下摆,登登登地上楼去了。后随众人,也一哄而上。老妈子打起帘子,让进房里。韵叟四面打量,夸赞了两句。丽娟随口说:“见笑得很,大人请坐!”
韵叟略让了让小云,各自坐下。大家陆续进房,随意散坐,恰好坐了满满一屋子。文君满面汗光,解开一角衣襟,只顾扇扇子。亚白就说:“你怕热么,刚才干吗跑得这么快呀?”文君说:“我不是要跑,只怕被癞头鼋的那些流氓们看见,紧走几步。”
韵叟见房内人多闷热,就说:“咱们再去认认秀英的房间吧。”大家说“好”,秀英赶紧起立专候:“那么一起请过去呀!”小云不再客气,先走一步,跟韵叟同进对面秀英的房间。众人也有相陪过去的,也有趁机走开的,云甫躺下抽烟,只剩下玉甫、浣芳没精打采地坐着不动。
云甫叫老妈子去传命外场摆台面,又到对面去应酬了一会儿,抓个空,仍回房来问玉甫:“秀姐跟你讲些什么?”玉甫说:“讲的是浣芳的事情。”云甫说:“讲浣芳的事情,哭什么?”玉甫低头不语。
云甫这才婉转地相劝说:“你别只顾自己哭,什么事情都不管。今天那么多人跑来干什么?说么说是祭漱芳,说到底,还是为了你。怕你一个人去,想到了漱芳,又要大哭一场,有那么多人在一起,也好让你散散心,想开点儿。这会儿你就是想不开,也应该讲讲笑笑,装出点儿高兴的样子来,总算在大家面前领个情。你自己想想,我的话对不对。”
玉甫依然不说话。正好老妈子来说:“台面摆好了。”云甫想去问一下韵叟,是否可以起手巾了。蔼人插嘴说:“问什么呀,喊外场拧上来就是了。”云甫就替小云开了一张局票,交给老妈子带下去。
等到外场拧上手巾把儿来,两个房间里的客人、倌人一齐聚到中间客堂,分桌入席,公议韵叟首席,亚白居次,小云第三。其余诸位早就自己坐定了。小云相机凑趣,极力逢迎。大家随意攀谈,颇为款洽。玉甫听了哥哥的话,有时候也勉强搭讪两句。
不久金巧珍出局到来,众人叫她坐在小云肩下。巧珍本是个圆通的人,又见席上的同侪们全都端杯举筷,饮食自如,自己也就随和入席。韵叟赏识她的圆通,赞许了两句。巧珍更加卖弄,诙谐百出,妙趣横生,满座生风,为此席间倒也不觉寂寞。
韵叟忽然想起,问亚白说:“你做的祭文里,说起漱芳的病源,有那么多曲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亚白见问,就把漱芳身属北里①,难居正室,以至抑郁成病的经过,详细说明。韵叟失声长叹,连称:“可惜,可惜!要是早跟我商量,我倒有个道理。”亚白问是什么道理,韵叟说:“容易得很:叫漱芳认我做干爹,她算是我的女儿,还有谁会说闲话?”
--------
①北里──唐代长安的妓院在城北的平康里,也称“北里”,因此用为妓院的代称。
大家听了,都默默点头。玉甫也觉得此计绝妙,回想漱芳病中如果有此妙计,也许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如今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越想越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急忙抽身溜进丽娟的房中去了。“
亚白说。“这回是我不好,只顾讲得起劲,忘了玉甫了。”文君接口说:“漱芳这个人也太好了,做了倌人有什么关系?干吗就不许做大老婆?这不是瞎说么?我要是漱芳,先给说闲话的人两个大耳刮子!”说得在座的人都笑了。
韵叟连忙禁阻说:“别再说这事儿了。随便说点儿什么吧。”亚白矍然说:“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当即离席,到秀英房间里拿来一本破烂的春宫画册,递给韵叟。韵叟揭开细细地看了,说:“笔意挺好,可惜不全。”随即把画册递给众人传阅。亚白说:“好像是玉壶山人的手迹,不过找不出根据。”韵叟说:“名家的这种笔墨,怎么肯落图章款识?只要有个题跋就可以了。”痴鸳说:“题个跋不如做篇记。就拿这七幅来分出次序,照叙事体的做法,点缀点缀,干脆算它是全璧,不是比题跋好?”亚白说:“那只有请你老兄去做了。”痴鸳说:“你请我老旗昌开厅,我就做给你看!”亚白说:“我就请你开厅。要是你做出来有一字一句不典雅,要罚你开厅十台!”痴鸳拍案大叫:“一言为定,咱们台面上见分晓!”
这一拍,惊动了玉甫,还以为外面有了口舌争执,赶紧擦干了眼泪,出房归席。却见众人或仰着脸,或连连摇头,都说这篇文章难做。亚白说:“他既然敢于大言不惭,当然有本事有把握。管他难不难呢!”韵叟说:“我可急于拜读,明天你就请请他,让他快做吧。”痴鸳说:“我节上没工夫,十七日一定做好,十八日到老旗昌交卷。该不该罚,大家公评。”亚白说:“那咱们就说定了:十八日在老旗昌取齐;在席诸位就此面订,恕不另邀了。”众人都说:“理当奉陪。”玉甫悄悄儿问小云做什么文章,小云取过春册,说明缘由。玉甫无心细看,略翻一翻,随手撩下。
韵叟见玉甫强作欢颜,毫无兴致,又见天色隐晦,恐怕要下雨,就让大家早些散席。巧珍见出局的都不散,未便先走,小云暗地里催她,这才走了。
散席以后,云甫要进城回家料理杂务;蔼人因为汤啸庵出门,没个帮手,节上更忙,俩人一齐向韵叟告罪失陪。韵叟要请小云到园子里去玩儿,小云推说有事儿。韵叟说:“那么中秋节务必屈驾光临。”小云还没有回答,云甫已经代他答应了。韵叟转问痴鸳:“你回去么?”痴鸳说:“你先请,我就来。”
韵叟就和亚白、淑人、玉甫各率相好,拱手作别,仍坐原车归园。丽娟和秀英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回来。蔼人告辞,翠芬跟姐姐素芬坐轿一起走了。小云这才向云甫打听中秋节一笠园大会情形。
云甫说:“什么大会呀!说么说白天赏桂花,夜里赏月,其实还不是叫局吃酒!”小云问:“听说吃了酒还要做诗,可有这回事儿?”云甫摇手说:“没这么回事儿。谁愿意做诗啊?要是你高兴做就做好了。又没有他们做得好,徒然去献丑!”小云问:“我第一次去,要不要写个拜帖?”云甫
摇手说:“不用。他请了你,就会交代园门口,簿子上添了你陈小云的名字。你只要便衣到园门口说明白了,自有管家来接你进去。见了韵叟,大家作个揖,千万别装斯文。你是做生意的,还是生意人本色的好。”
小云还想再问,正好痴鸳从秀英房间里过来辞行,说要回园子里去。云甫赶着问:“你要做的这篇记,我想想,一个字也做不出。你打算怎么做法,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痴鸳说:“这会儿我也说不出怎么做法,只是觉着并不难做而已。等我做好了看吧。”云甫只得作罢。
痴鸳离去不久,小云也就起身,要去东合兴里。云甫问:“是不是葛仲英请你?我和你一起去。稍微应酬一会儿,我就要进城了。”小云答应等他,云甫匆匆穿好熟罗单衫、夹纱马褂,俩人一起走了。覃丽娟并不相送,只说了一声“就来叫”。
云甫随小云下楼,各自叫车轿去东合兴里伺候,俩人联步出门,穿过马路,一同到吴雪香家。一进房间,就见大床前梳妆台上明晃晃点着一对大蜡烛。问有什么好事,葛仲英微笑不答。雪香敬过瓜子,回答说:“没事儿。”
不久,罗子富、王莲生、洪善卿三位先后来到。仲英说:“蔼人、啸庵都不来,就咱们六个人。请坐吧。”小妹姐检点局票,问:“怎么没有王老爷的局票哇?”仲英问莲生叫谁,莲生自去写了个黄金凤。然后互相揖让入席。
善卿趁小妹姐给他装烟的时候,轻轻地问她为什么点大蜡烛。小妹姐悄悄儿地说:“我们先生有喜了,供着个催生娘娘。”善卿就向仲英、雪香道喜。席间众人听见了,一迭连声地嚷:“恭喜,恭喜!”“借酒公贺三杯!”仲英只是笑,雪香却嗔着说:“喜什么呀!小妹姐在瞎说呢!”众人误会了她的意思,都说:“这是正经的喜事,有什么难为情的?”雪香“嗨”了一声说:“不是难为情。人家儿子养得老大老大又坏了的有多少?我这刚刚有了两个月,也不知道成人不成人,就要道喜,不是也太着急点儿了么?”
众人听她这么说,反而不好意思开玩笑了。子富见翠凤、金凤来到,就要摆庄。正好覃丽娟进来对云甫说:“下雨了,你别进城吧!”云甫说有紧要事情非早走不可,转向子富通融,要让他先摆十杯。子富答应,于是众人争先出手来打云甫的庄。
翠凤趁这机会问子富:“今天你怎么没来呀?”子富说:“我怕你妈又要多嘴。”翠凤说:“我妈没事儿了;赎身的事情也说定了,身价还是一千。”子富大为惊奇,问:“既然还是一千,怎么起先不肯,如今倒肯了?”翠凤冷笑着说:“等会儿跟你说:”子富心中纳闷儿,却又不便于紧着问。云甫和小云同到雪香家,一进房间,就见大床前梳妆台上点着一对大蜡烛。
云甫的庄一满,就急着要回家,和覃丽娟俩告辞走了。子富意不在酒,虽然接着摆了一庄,也是随便应景而已;等出局的一散,就约了莲生要一起去打茶围。小云和善卿乖觉,覆杯请饭。仲英也不强劝,于是草草终席。
子富和莲生在客堂上轿,放下轿帘,顶着斜风急雨抬出东合兴里,一直到尚仁里黄翠凤家客堂停轿。
子富让莲生前行。到了楼上,翠凤迎进房里,请莲生榻床上坐,叫赵妈先点烟灯,后去沏茶。金凤在对面房间里听见,赶紧过来叫姐夫,又招呼莲生:“王老爷,请对面去用烟。”莲生说:“就在这里抽一样嘛。”金凤说:“我那里有许多烟泡呢。”翠凤说:“烟泡么,你去拿过来好了。”
金凤果然过去取回七八根烟签子来,签头上都有一个做好的烟泡。金凤娇小聪明,莲生本来就挺喜欢她,今天见她特别巴结,心里更加高兴。说了声“难为你”,顺手就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金凤半坐半趴着看莲生抽鸦片。珠凤扭扭捏捏地给子富装水烟,子富推开不吸,却紧着问赎身的事情。翠凤笑着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妈到底还是个好人。别听她嘴上说得厉害,心里其实不过如此。你看她,三天来气得饭也吃不下,昨天你走了以后,她一个人跑到我房间里来跟我大闹了一场。今天赵妈下去,我妈就跟她说了许多我怎么不好的话。还说:‘她的衣裳、头面就值万把块洋钱,她要是乖点儿,赎身的时候我本打算多给她一些的。现在当然是一点儿也不给她了。’我在楼上,正好听见,真是又生气又好笑,就跑下楼去跟她说:‘衣裳、头面,都是我挣来的。我在这里,我的东西谁也不许动;我赎身走了,这些东西能带走么?还不是全要交给妈妈你呀?即便妈妈要给我一些,不是我客气,谢谢妈妈,我一点儿也不要。别说是衣裳、头面了,就是头上的红头绳,脚上的鞋带儿,我全身上下统统脱换下来交给妈妈你,我才走出这个门口。妈妈尽管放心,我一点儿东西也不会要你的。’谁知道妈妈倒是真心想分点儿东西给我,她本以为我赎了身子,一定还要她多少东西。听说我一点儿也不要,她可高兴死了。赶紧说:我要赎身就赎身,身价一千就一千。还给我选了个好日子:十六日写文书,十七日掉头,样样事情都说好了。你说快不快?就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呢。”
子富听了,也为翠凤高兴。莲生更是佩服,称赞翠凤有志气,又说:“有一句古话,叫做‘好男不吃家中米,好女不穿嫁时衣’,说的就是你呀!”
翠凤说:“做了倌人,总得自己有点儿算计,那么才能争一口气。要是我赎身出去,先欠上五六千的债,且不说生意好不好,我就是想争气,也没法儿争了。如今我是打好了稿子做的事情,有几户客人不在上海的不算,在上海的客人不过就两户。单是这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不要紧了。五六千债倒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也犯不着要她的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还是亲爹娘给女儿的东西,女儿的日子过得去还不穿呢,难道我还去要老鸨子的东西?就是要来,顶到头了不过千把块钱的东西,犯得着吗?”
子富虽然想到她赎身之后有许多开销,也打算帮助她一些,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沉吟了一下,问:“怎么会有五六千的债?”
翠凤说:“怎么没有五六千?你算吧:身价么一千;衣裳、头面我开了一篇账在这里,最最俭省,也要三千;三间房间铺一铺,要不要千把?再加上零零星星的花消,是不是要五六千?现在我就让带过去的赵妈和一个打杂的先去借两千,付清了身价,再买点儿要紧的东西,掉过头去再说。”子富问起掉头的事情怎么办理,翠凤说了个大概:已经看定了兆富里的三间楼面,楼下是文君玉租用;除了带过去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之外,还要添用账房、厨子、大姐儿、打杂的各一人;红木家具暂且租用。又说:“十六日写文书,我要收拾东西当面交代清楚,没有空。你就月半来吃台酒吧。”子富当即就约了莲生,又写了请帖,要请葛、洪、陈三位,叫高升立刻送去。
第四十六回
深似海侯门真难进 薄如纸人情实可欺
高升拿了请帖赶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陈小云因为下雨还没有散去。仨人看了条子,葛仲英先说:“八月十五我要到一笠园赴约,只好谢谢啦!”小云也以同样理由辞谢。只有善卿答应准到,写了回条,打发高升回去复命。这时候雨正好停了,善卿赶紧告辞,步行回家。
善卿走了以后,小云问仲英:“倌人叫到一笠园,住上好几天,算几个局呀?”仲英说:“这可不一定。园里经常有三四个倌人在那儿住,各人的开销也不一样。有的倌人是自己身体,愿意在园里多玩儿几天,跟客人约好了,干脆就在园里歇夏,为的是图个舒服。”小云又问:“你可是带着雪香一起去?”仲英说:“有时候一起去。到了园里再叫也可以。”小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问的了,也就辞别仲英,自回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
第二天,小云到抛球场熟识的衣裳店里选了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又到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儿。巧珍一听,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齐大人?”小云说:“就是昨天刚刚认识的。”巧珍说:“你跟他做了朋友,可得带我到他园里玩玩儿去。”小云说:“明天就请你去玩儿,好吗?”巧珍问:“明天怎么就能去呢?”小云说:“明天是一笠园的中秋大会,热闹极了。齐大人请我去吃酒。你要去玩儿,早点儿准备好了,局票一到就动身。”巧珍当然非常高兴。当晚小云就歇在巧珍这儿。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小云一早就起身,打扮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刚敲过八点,就把巧珍叫了起来,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赶回店内,坐上包车,往山家园进发。
到了齐府大门口,包车靠对面照墙边停下。小云下车一看,大门以内,二门三门,直达正厅,崇闳深邃,层层洞开,却有栅栏挡住,走不进去,只得退出。两旁观望,竟静悄悄儿地不见一个人。左边好像有个便门,过去打量了一下,觉得气派也不小。跨进门槛,才看见门房里有四五个穿得很体面的门公架着二郎腿在说闲话。小云站住,正要自报姓名,一个门公手指着里面说:“你有什么事情,到账房里说去!”
小云诺诺连声,又进了一重仪门,侧里三间堂屋,门楣上立着“账房”二字的直额。小云踅进账房,只见中间接连排着几张账台,都是虚位,只有最前面的一张坐着一位管账先生,旁边交椅上先坐着一个人,正和那管账先生在说话。
小云见说话的是庄荔甫,少不得拱手招呼。那管账先生只当俩人是同伙,点了点头。荔甫让小云坐,小云看了看左右两间,都有管账先生坐着,各自据案低头,或写或算,没人理会自己。小云心想不妥,没有坐下,而是陪笑上前,向说话的先生拱了拱手,说明来意。那先生听了,忙说:“失敬,失敬!且请宽坐。”当即喊了个仆役去关照总知客。
小云安心坐等,过了好半天,依然没有消息。只见仪门口一拨一拨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但都是有职事的管家,并非赴宴的宾客。小云估计一定是自己来得太早了,懊悔不迭。
忽听得闹嚷嚷一片叫喊声,自远而近。荔甫急忙跑了过去,随后二十多名脚夫,喊着号子,抬进四只极大的木板箱子来,在账房前的廊下放平。荔甫揭开箱盖,请那先生出来检点。
小云从窗眼儿里往外张望,原来四个木箱装着十六扇紫楠黄杨半身屏风,雕镂着全部的《西厢记》图像,楼台士女,鸟兽花木,都是用珊瑚、翡翠、明珠、宝石镶嵌而成,色彩斑斓,耀人眼目。刚看了两三扇,见那仆役引着总知客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人在哪里。那先生说在账房里,总知客就理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小云,却不认识,垂手站在门旁,躬身问:“老爷尊姓?”小云说了。总知客又问:“老爷公馆在哪里?”小云也说了。总知客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头绪,只好笑着问:“陈老爷可记得是哪天送去的帖子?”小云这才说出是前天在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总知客又想了想,说:“前天是礼生一起去的。”就一面让仆役去把礼生叫来,一面想些话头来说:“陈老爷叫局打算叫谁?我去开好局票放着。这会儿还早,等会儿就去叫。”忽听得闹嚷嚷一片叫喊声,二十多名脚夫,喊着号子,抬进四只极大的木板箱子来,在账房前的廊下放平。
小云正要说,礼生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进账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张梅红字条递给总知客。总知客看了条子,排揎说:“你办的事情真周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害得陈老爷等了好半天!等会儿我要去回大人的。”礼生连忙解释:“是大人吩咐:帖子就不要补了。园门口我已经交代过,就是没给你送条子。我想时间还早,晚点儿送不要紧的。谁知道陈老爷来得这么早,走的又是这个宅门呢!”总知客沉下脸来说:“你还要强嘴,昨天为什么不送条子来?”礼生无话可答,垂手站在一旁。
总知客问知小云是坐包车来的,就叫礼生去招呼车夫,亲自带领小云从宅内取路进园。
这时候庄荔甫和那账房先生已经看过了屏风,正站着说话。小云走出门来,跟二人拱了拱手。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引领小云到园里去赴宴,艳羡之极。
那先生到账房里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起,也就告辞。踅出齐府便门,步行了一段路,叫了一辆东洋车,先到后马路德大钱庄,把票上的八百两规银兑换成鹰洋①,半现半票;再到四马路壶中天西餐馆独自一个饱餐了一顿,然后安步当车兴高采烈地往西棋盘街聚秀堂而去。
--------
①鹰洋──当时“大清龙洋”还没有发行,市面上流通的银元,大都是从墨西哥来的,所以叫做“洋钱”。银元的一面,铸着一只老鹰,因此俗称“鹰洋”。一块鹰洋,重量是七钱二分,而且里面有两成是铜。因此一两“规银”,当时至少能兑换一块半银元。把八百两的银票兑换成鹰洋,可得一千二百块,所以后文说“八百块洋钱的生意,倒有四百好赚”。
陆秀林见他喜气洋洋,问他:“是不是发财了?”荔甫说:“做生意可真难说!上一次八千块钱的生意,赚他二百,费了老劲儿了;这一次八百块钱的生意,倒有四百块好赚,还轻轻松松的,不费什么力气。”秀林说:“你的财运到了。今年做掮客的,都没有什么赚头,就是你做点儿外拆生意,倒还不错。”荔甫说:“你说财运,我不过是小意思。陈小云这回可真叫财运到了。”就把小云到一笠园赴宴的情形详细叙述了一遍。秀林说:“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好。吃酒叫局,花的是自己的洋钱。要是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还不是白搭?倒是你的生意稳当。”
荔甫不语,一边吸鸦片,一边想了个计较。叫杨妈拿笔砚过来,写了张请帖,叫送到抛球场宏寿书坊交包老爷,请立刻过来。杨妈接了,马上传了下去。荔甫又写了施瑞生、洪善卿、张小村、吴松桥四张请帖,转念一想:“陈小云晚间或许回店,也写一张请请何妨?”五张请帖,一起交给杨妈,拨派外场,分头去请,又喊了个台面下去。
荔甫这里刚刚分拨完毕,只听得楼下尖俏的声音大笑大嚷,喊做一片,都在叫:“‘老鸨’,来呀!”“‘老鸨’,这边来嘛!”一直嚷到楼上客堂。荔甫料知一定是宏寿书坊的老包来了,忙出房相迎。不料老包陷入了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儿们这个拉那个拽的,正无法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装发火,挣脱了身子。还有一些不懂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来,这个拍一下,那个摸一下。有的说:“老包,今天坐马车去吧!”有的说:“老包,手帕子呢?给我带来了吗?”弄得老包应接不暇。
荔甫假装生气地说:“我有要紧事情请你来,你这是干什么?”老包矍然起立,应声说:“噢,什么事情?”一本正经地敛容待命。清倌人们方才一哄而散。
荔甫开言说:“十六扇屏风,卖给了齐韵叟,讲定的八百块洋钱,一块也不少。不过他们生怕有点儿小毛病,先付了六百,半个月以后再付二百。我做生意,喜欢爽爽气气,一桩小交易,也不必拖拖拉拉的,我先替他把钱付清了,到时候我去收那二百,不关你的事儿。好不好?”老包连说:“好极,好极!”
荔甫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块洋钱的庄票,交给了老包,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块,明白地算给他听:“我的四十块,已经除下了。你的四十块,等会儿我给你。正价一共是七百二十块,你去交代给卖主,赶紧回来。”
老包答应着,用手巾一起包好。正要走,秀林问他:“一会儿到哪里去请你呀?”老包说:“我就来,不用去找我了。”说着,从帘缝儿里探头一张,见外面没人,就一溜烟儿跑出门外。正好杨妈从对面房间过来,不提防撞了个满怀。杨妈失声高叫:“老包,你怎么走啦?”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儿蜂拥而出,协力擒拿,都喊:“老包,别走哇!”老包不敢答话,奔下楼梯,夺门而逃。大家知道追不上了,喃喃地骂了几声,也就散去。
老包踅出西棋盘街,一直跑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寻找卖主殳三儿。
那殳三儿住在第三层洋楼上,穿着汗褂子,趿拉着拖鞋,散着裤脚管儿,横躺在烟榻下手,有个贴身伺候的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上手装烟。殳三儿见了老包,只说声“请坐”,并不来应酬。老包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计较,管自打开手巾包,把六百庄票和一百二十块现大洋摊在桌子上,请殳三儿点数核收。又说:“刚才庄荔甫告诉我:一桩小交易,讲了好几天,跑了好几趟,累得个贼死;账房门口还有许多花费,那八十块佣金,他一个人要了。我说:‘随便好了,有限得很,就没有也不要紧。’”殳三儿说:“你拉的纤,没有你的份儿,不合适的呀!”随手拿起那二十块零头来递给老包。
老包推却不收,说:“这个就别客气了。你要是照应我,多照顾我两笔生意,就行啦。”殳三儿也不勉强。老包说声“我走了”,殳三儿也不挽留,任他扬长而去。
老包回到聚秀堂,正赶上打茶围的客人纷纷来到,倌人、大姐儿不得空闲,没人来跟他兜搭哄闹,让他一直到了陆秀林的房间。庄荔甫已经准备下四张拾圆的钞票,得到了老包的回话,立即付讫。
有些清倌人听说秀林有台面,纷纷涌来,团团转簇拥着老包,都叫:“老包叫我呀!”“老包叫我吧!”见老包笑嘻嘻地不理不睬,越发喊得急了。一个揪着老包的耳朵,大声问:“老包,你听见了吗?”一个用力地摇晃着老包,瞪着眼睛嚷:“老包,你说呀!”一个大些的不动手,只说:“当然是一起全叫的了。来到我们这里吃酒,怎么好意思不叫局?”老包故意反问:“谁说吃酒哇?在哪里吃酒哇?”一个说:“庄大少爷不是请你吃酒么?”老包说:“你去看看,庄大少爷是不是在吃酒?”一个不懂事的转身问秀林:“庄大少爷是不是要吃酒?”秀林随口答应:“谁知道他呀!”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可巧外场来向荔甫面禀:“请的客人都不在家,四马路的烟间、茶馆儿里都去看过了,也没有,无法请了。”
荔甫还没有回答,倒是这班清倌人却一片声嚷了起来,直和老包不依。都说:“你倒好,骗我们!这回一定要你全都叫了才罢。”说着,一个个磨墨、蘸笔、寻票头,立逼着老包开局票。弄得个老包手脚无措。
荔甫忍不住,放下脸来大喝一声:“哪儿来的一帮小蹄子,敢得罪我的朋友!喊本家上来问问她看,她开堂子的,懂不懂规矩?”外场见了,一面含糊答应着,一面暗暗努嘴,催这些清倌人们快走。秀林笑着排解说:“走吧,都走吧,别在这里瞎缠了。我们吃酒的客人还没有齐呢,倒先紧着要叫局!”清倌人们讨了一场没趣,只好讪讪地走开。有些清倌人听说秀林有台面,纷纷涌来,团团转簇拥着老包,都叫:“老包叫我呀!”“老包叫我吧!”
荔甫对老包说:“我有道理。你只管还叫本堂局,以前叫过的,一定不要再叫。”老包说:“本堂局就是秀林没有叫过。”秀林接嘴说:“秀宝也没有叫过嘛。”
荔甫不由分说,就给老包写了张局票叫陆秀宝。另外又写了三张请帖,一张请的是胡竹山,其余两张请的是两位同业,估计一定会到的。外场接了请帖,赶紧去送。
第四十七回
赎身掉头明弃暗取 做中写据外亲内疏
聚秀堂的外场拿着请帖,来到南昼锦里,只见祥发吕宋票店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在守柜台。问他胡竹山在不在,回答说:“不在,尚仁里吃花酒去了。”外场笑着说:“今天请客可真叫难,一个也请不到。”
小伙计拿过请帖去一看,念头一转,想瞒着长福赚这轿饭钱,就说:“请帖放在这里,我替你送去,好不好?”外场当然愿意,再三拜谢恳托而去。
那小伙计唤出厨子,请他照顾店面,自己到尚仁里黄翠凤家,直到楼上客堂,看见房间里正乱着坐台面,小伙计怕羞,不敢上前,只好把请帖交给大姐儿小阿宝。小阿宝呈上罗子富,子富转交给胡竹山,竹山看了,只说声“谢谢”。小伙计落了个空欢喜,扫兴而归。
不久,出局的渐渐来到。周双珠带来一张请帖,就是庄荔甫请的。善卿首倡摆庄,十杯打完,就告辞作别。子富想到翠凤赎身,必定有许多事情要料理,还是早些散席为妙。因此席间饮量平常,只有姚季莼喜欢闹酒,偏偏另一处请客的频频来催,走得更早。可惜这一桌八月十五的佳节华筵,竟不能通宵畅叙,草草而散。
子富等客人全都散去以后,也打算回公馆。翠凤问:“你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办?”子富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你难道不要收拾收拾?明天一天恐怕忙不过来吧?”翠凤笑着说:“我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还能等到这会儿!”
子富重又坐下,翠凤说:“明天忙倒是不忙,却要用着你,别走了。”子富点头,打发高升、轿班回去。只是对面房间金凤台面上豁拳唱曲的声音闹得厉害,不得清静。等到金凤的席面散了,条子又到,翠凤出局去,只留下子富一个人,难解寂寞,就把金凤送来的烟泡一连吸了三个,提提精神。
翠凤直到半夜方才回来。楼下打杂的约了赵妈、小阿宝斗牌赌钱,人声嘈杂。俩人反正睡不着,就坐着聊天儿,不知不觉已经天亮,急忙宽衣上床,朦胧了一觉。
八月十六日,将近午时,俩人同起共餐。正好有人送来一包袱东西,翠凤叫赵妈拿去交给黄二姐暂且收存,说是明天早晨应用。并请二姐上楼来,翠凤捧出先前子富寄存的拜匣,问子富要过钥匙来,当场开锁。匣内只有些公私杂项文书,没有别的东西。翠凤让子富把文书点给二姐看,二姐笑着拦阻说:“好了好了,你这个人办事还会有错吗,不用看了。”翠凤说:“妈呀,这是他的东西,你看过了,我好带走;让他自己也点一点,要是过两天缺了什么,也跟你没有关系。你说对不?”
黄二姐只好看着子富当面点过,依旧锁好。翠凤也叫赵妈拿去,跟刚才的那个包袱收存在一起。然后请账房先生拿着衣裳、头面簿子上楼来。──子富听这名目新奇,在旁边留神观看。原来那账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件,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件,如有破坏改拆等情,下面用小字注明。子富不由得暗暗叹服她的精细。
小阿宝帮着赵妈从大橱里搬出三只头面箱子,翠凤取钥匙先打开一箱,把里面装的头面统统取出排列在桌子上。账房先生按着簿子从头念下,念一件,翠凤取一件头面交付,黄二姐亲手接,亲眼验,又亲自装进匣内,然后加锁。通共是一箱金、一箱珠、一箱翡翠白玉。三箱头面,照账簿核对,一样不缺。
点完了头面,赵妈又喊了两个打杂的上楼来,从床背后和亭子间里一共抬出十只红漆皮箱。翠凤先打开一只,把箱子里的衣裳统统都堆在榻床上,仍请账房先生从头念账簿,他那里念一件,翠凤点交一件,依旧是黄二姐亲手接,亲眼验,亲自放进箱子里加锁。通共是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衣和罗纱。十箱衣裳,照账点清,也一件不缺。
翠凤又请账房先生翻到账簿的最后两页,登的是花梨紫檀各种家具以及自鸣钟、银水烟筒之类的杂物。也是账房先生念一件,翠凤指点一件,黄二姐看过点头,算是验收无误。
大件清点完毕,翠凤接着说:“还有一些我家常穿的衣服和零碎小玩意儿,都放在官箱里,没有入账。我也不一一再点了。妈有空的时候,自己打开过目查看吧。”黄二姐乐得合不拢嘴,半疼半讽地说:“你也不怕累坏了呀!快坐下抽口水烟,歇会儿吧。”
翠凤也确实觉得累了,就和黄二姐对面坐下。珠凤见了,忙过来装水烟。金凤正陪着子富说笑,也住口不语。大家相对,默默无言。账房先生见没有自己的事儿了,就捧上账簿,带领打杂的先下楼去,赵妈和小阿宝随即也先后散去。
翠凤见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这才特地叫了一声“妈”,从容地好言规劝说:“我的这些衣裳、头面,多么不算多,挣起来也不容易。今天我全都交代给你了。你收起来,自己也要有点儿规矩才好。再要让姘头骗了去,你可就要吃苦了。你的几个老姘头,都是洋场上的骗子、流氓,靠得住点儿的正经人一个也没有。单是我眼睛里看见的,就不知道被他们骗走了多少。我的东西,幸亏我抓得紧,总算替你看住了,没让他们骗走。要是在你手里,这会儿早没啦。我做了四五年大生意,替妈挣了这点儿东西,我有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在妈面前总算也有个交代。我在这里的事情算是完结了,就是妈办事有时候没个规矩道理,还不怎么放心。我走了,还有谁来说你呀?你要是听了姘头的话,骗了你的洋钱,还要骗你的东西,等你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让你去吃苦呢。你为了姘头吃苦,还好意思去求人家照应你么?你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去说呀!”
一席话,说得黄二姐容身无地,低下头去,直拨弄手中的一串钥匙。子富微笑不语。翠凤又接着说:“妈,你别怪我多嘴,我可全是为你着想。尽管我赎身出去了,我的亲人也只有你一个,随便到了哪里,我总是黄二姐那里出来的女儿。妈体面,我也光彩;妈混得不好,咱们大家都没面子。妈样样都好,做生意挺巴结的,当个家也挺明白的,就是在姘头面前吃了亏。以前我看不下去,还说说你;往后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你要自己有主见,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从前那样,做出点儿活把戏来给小孩子们看笑话,我都替你难为情。”
黄二姐听了,坐着不好,走开也不好,直涨得满面通红。翠凤不忍再说下去,就转了话题说:“妈要听我的劝,这会儿你就拿一千洋钱买个讨人回来,反正衣裳、头面都有了,随便做点儿生意,日常开销总够的。再过两年,等金凤上了头,接下去做大生意,光景就会大不一样了。珠凤天生是个没用的货,要是有人要,倒不如就让她到好地方去算了。金凤当然是没得说的,肯定是个数一数二的时髦倌人;即便不时髦,至少也能做到我这样。妈要是能听我的,就是你的福气了。”
子富连连点头,接口说:“这倒是正经话,一点儿也不错。”翠凤说:“那么我先头说的话,难道都错了? ”黄二姐反倒赶紧承认说:“都是好话,都是好话,哪里有错的呀!”说着,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应该到了吧?我下去看看。”就出房下楼去了。
翠凤手指着黄二姐的后背,低声对子富说:“你看她,越说脸皮越厚。今天我再说她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也不说她了。她要去吃苦,也只好随她去。”子富笑着说:“她做老鸨子,算是做得真可怜,让你这一通数落,一声儿也不敢响。”翠凤说:“你倒说说看,七姊妹里面,哪有一个是好人?我要是做错了一点儿,还不是让她往死里打呀?”子富说:“我不相信。”翠凤说:“你不相信,就看诸金花好了。她们七姊妹,我遇见了三个。诸三姐比我妈好多了,就不过打了她两顿。要是我妈的讨人,非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不可。你叫她来试试就知道厉害了。”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接着说:“别说是我妈了,你看上海的堂子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们要是好人,怎么会吃堂子饭?还有那个郭姥姥,你也听说过的,这会儿她自己没有讨人,还要去帮着诸三姐打诸金花呢,你说可气不可气?”
正说着,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跑上三个人来,听说话,是黄二姐前导,账房先生尾随,一直到对面金凤的房间里去了。子富惊问是谁,翠凤摇手小声地说:“都是地面上的流氓。我的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好写呢。”
子富听这么说,就去把帘子放了下来。翠凤叫珠凤过去伺候,不许离开。金凤傻坐着,既不过去,也不说话。子富见她两眼发直,好像想什么心思,就把她拉到身边来,亲切地问她:“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姐姐走了,你怕冷清?”金凤皱眉含泪说:“冷清点儿倒不要紧的。我在想:姐姐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做生意,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加上房钱、捐钱,许多开销,忙死我了也没有几台酒几个局。妈妈要是发起急来,可要了我的命了。怎么办呢?”
翠凤听了,不由得“嗤”地笑了起来说:“要是这会儿你做生意就够开销,妈妈可要发财了!”子富也笑着安慰她说:“你放心,你妈不会说你的。珠凤比你还大一岁呢,要说么也先说她。”金凤说:“珠凤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倒无所谓的。我妈一直说我:‘这以后生意就要好起来了。’姐姐也这么说。却没想到这一节的账面上,比上一节还要少一些。”翠凤说:“你别想得那么多,自己做生意巴结点儿就行了。”子富也说:“你要记住姐姐的话,那么你妈才会喜欢你。”
正好黄二姐从对面房间过来,拿着一只金壳表,一串金剔牙棍儿,双手捧着递给翠凤说:“你说东西一点儿不要,我也懂得你的意思,不好勉强。这两样,是你一直挂在身边的,没有了不方便。你还是带去吧。小意思,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
翠凤不推也不接,更不正眼看一看,冷笑两声说:“妈,谢谢你了。我说过一点儿也不要,妈再要客气,可就是笑话我了。”黄二姐伸出手来缩不回去,正在为难,子富在旁边转圜说:“就给了金凤吧。”二姐想了想,不得已,只好给了金凤。翠凤正色说:“干脆我先跟妈打个招呼吧,我到了兆贵里,妈要来看看我,来只管来,要是送副盘子给我,妈别生气,我可连赏钱也没有的。”
黄二姐无法回话,正觉得尴尬,忽见赵妈送上一张请帖来,就搭讪着问是哪里请客。子富看了,说是泰和馆的。翠凤并不理会。二姐自觉没趣,搭讪两句,又到对面房间去了。
子富动身要走,翠凤叮嘱说:“等会儿你可要来的呀!他们写的赎身文书,不知道对不对。”子富答应着,踅出客堂,见对面房间里保险台灯点得分外明亮,但却静悄悄儿的毫无一些儿声息。子富从帘子缝儿里偷看了一下,只见账房先生架着白铜眼镜,趴在桌子上写字;三个流氓和黄二姐脑袋挨着脑袋凑在一堆儿,窃窃私议,不知道商量些什么。
子富不去惊动他们,自去赴宴。到了泰和馆,无非是叫局唱曲,摆庄豁拳,热闹了一通。子富牢记翠凤的嘱咐,生怕酒醉误事,不敢放量,应酬了一下,抓个空档,就逃席而回。
这时候,金凤房间里也摆起四盘八碗,请那几个流氓。只听他们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詈叫号,杂沓间作。子富估计赎身文书大概已经写好,见了翠凤,果然拿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那字写得春蚕秋蚓,不成形体,不过文理倒还清楚,大概有相传的底本作为依据,所以还不至于出乖露丑。子富从帘子缝里偷看,只见账房先生在写字据,三个流氓和黄二姐在窃窃私议,不知商量什么。
翠凤总不放心,一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自己又逐句推敲一遍,这才叫小阿宝拿去让黄二姐签押盖印。子富记得年月日底下那一排姓名,除了地方、代笔之外,并列着三个中证:一个周少和,一个徐茂荣,一个混江龙;就问这“混江龙”是不是外号。翠凤说:“这个么,当然是外号。他也是我妈的姘头。他表面上不声不响,骨子里坏极了。刚才还在出馊主意,想叫我去上他的当呢。”
子富看过了赎身文书,见没有什么破绽,就想走了。翠凤坚决挽留,说:“明天咱们一起过去吧。”子富只好遵命。等那三个流氓先后走了,方才睡下。
翠凤心中有事,睡中警醒,天色刚明,就叫起赵妈,让她到黄二姐处取回那包寄存的东西。包袱里包的,是一身行头,样样具备。翠凤坐在床沿,解开裹脚布,另换新的。子富朦朦胧胧,还在睡乡之中,直到翠凤梳洗完毕,才把他叫醒。
子富见了翠凤,上下一打量,不禁十分惊奇:只见她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玄色鞋面,钗环簪珥一色白银,有如穿重孝的一般。翠凤不等他问,就说:“我八岁没有了父母,进了这个门就没带过孝;如今出去,一定要补足三年。”子富连连称赞叹息。翠凤又说:“别罗嗦了,快过去吧。你先走,我安排好了就来。”随即叫小阿宝跟子富到楼下,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匣,放在轿子里。
子富坐轿到了兆贵里,见先有一辆包车停在门口。下轿进门,一个新用的大姐儿,以前也见过面的,倒还认识,就一直请到楼上正房间里坐下。高升捧上拜匣,随即退下。子富四下里一看,不独场面铺陈什么也不欠缺,就是家常动用器具也无不齐全。子富满口说好,正想看看对面腾客人的空房间,大姐儿拦住说有客,这才作罢。翠凤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小大姐儿点起一对大蜡烛,翠凤手执安息香,朝上伏拜,也不知拜的什么神。
不久,大门外面响起一挂百子鞭炮,赵妈当头飞报:“来了,来了!”大姐儿就急忙到中间房间点上一对大蜡烛。随后翠凤手执一股安息香,款步进门登楼,朝上伏拜,也不知拜的什么神。子富蹑足出房,跟在她背后,看她怎么行事。翠凤觉着,回头招手说:“你也来拜拜呀!”子富失笑倒退。翠凤说:“那么你看什么?房里去!”一面推子富进房, 一面从怀里取出赎身文书,让子富复勘一遍,证实无误,这才自去床后红漆皮箱内取出一只拜匣,色泽体制跟子富的拜匣大同小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的账簿,十几张店铺的发票。翠凤当即把赎身文书装了进去,加上锁,然后把这只拜匣连同子富的拜匣一起捧去,都收藏在床后红漆皮箱内。
等一切事情大致就绪以后,翠凤把子富安顿在房间里,踅到对面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
第四十八回
兆贵里恶少软厮闹 老旗昌广妓硬撒娇
黄翠凤掉头这天晚上,罗子富叫了一个双台,给她绷绷场面。中午十二点钟,钱子刚刚回家去,请的客人就陆续都来了。最早到的是葛仲英,他见三间楼房干净精致,前后转了一圈儿,又踅到后面阳台上去。这个阳台,正对着兆贵里孙素兰的房间。仲英居高临下,看见那房间里华铁眉正和孙素兰举杯对酌,其乐陶陶,就远远地跟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
铁眉推开窗户,向仲英高叫:“你有工夫吗?过来跟你说句话。”仲英估计坐席还早,就跟子富说明,踱了过去。不料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光光亮闪闪的绸缎衣服,聚立门前,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仲英刚刚进门,就有一顶官轿接踵而来,一直抬进客堂里。仲英急忙迈步登楼,素兰出房来迎接,请进让坐。铁眉知道他不怎么喝酒,也不客套。仲英问他有什么事情相招,铁眉说:“亚白请客的小启,你看见了么?是什么绝世奇文,要请咱们一起去鉴赏!”仲英说:“我问了小云,也是刚刚才知道。”接着就把高、尹二人赌东道的经过讲了一遍,铁眉这才恍然大悟,说:“我正在奇怪,虽然文君的房里,为了个癞头鼋不好去请客,干吗非要到老旗昌去开厅?谁知道原来是痴鸳在高兴。”
正说着,老妈子金姐进来,在素兰耳边悄悄儿说了一句话。素兰十分吃惊,随即叫跟局的大姐儿盛一碗饭来。铁眉纳闷儿,问她怎么一回事儿。素兰小声地说:“癞头鼋来了。”铁眉吐了吐舌头,也就撤酒用饭。
刚放下饭碗,忽听后面亭子间里哗啦啦一声响,好像摔了一套茶碗。接着斥骂声、劝解声,嚷成一片,沸反盈天。有三四个流氓门客,履声橐橐,闯进客堂里来,竟像是奉命巡哨的一般,一直到房门口,东张西望,跟房里的人打了个照面。
仲英一看这个架势,坐不稳了,急于要回去,铁眉请他稍等片刻,约他一起走。素兰不敢挽留,赶紧出房去。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叫乱嚷,一定要见见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恩客。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动手。金姐和大姐儿没口子分说,拉这个扯那个,哪里挡得住?素兰只得强装笑脸,上前按住了赖公子,小心陪话。赖公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在莺声燕语面前,登时又软了下来,付之一笑,不再发作。那帮流氓们也就转舵收篷,纷纷指责老妈子,归咎于小大姐儿,说是她们莽撞,得罪了客人了。
仲英和铁眉匆匆走避,让出了房间。素兰不敢相送,强陪着笑脸请赖公子进房去坐。赖公子故意直挺挺地坐在交椅上,拿腔拿调地说:“我才不进你房间呢,你想叫我做‘填房’吗?”那帮流氓们见了,也都装腔作势起来,端着个架子,不肯动身。架不住素兰搂着赖公子的肩膀,低声下气又甜言蜜语地央告,尽管赖公子嘴里还说“不去,不去”,两只脚却身不由己地跟着素兰进房去了。
赖公子只顾脚下,没留神头上,刚进房门,就撞上了挂着的保险灯,蹭破了一点儿油皮,并没有出血。赖公子抬头一看,嗔着说:“你这只不长眼的灯,竟敢也来欺负我!”说着,举起手中的象牙折扇,把内外灯罩丁丁当当地敲得粉碎。素兰见了,也无可如何。一帮流氓们还在敲锣边儿说风凉话。有的说:“保险灯不认得赖公子呀,要是恩客么,就不敢碰了。”有的说:“保险灯不过不会说话,他碰了你的头,意思就是要赶你出去。”另一个说:“咱们根本就不应该进这个房间,倒冤枉了保险灯!”
赖公子不理睬这些话,却对素兰说:“你别心疼,我赔你好了。”素兰微微一笑:“少大人真会说笑话,当然是我们的灯挂得不是地方,怎么能让少大人赔呀!”赖公子立刻又沉下脸来说:“怎么?你不要?”素兰急忙改口:“少大人赏赐,怎么敢不要?刚才少大人说要赔给我,所以我说不敢要。”赖公子又“嘻嘻”地一笑。弄得他手下那帮流氓摸不着头脑,时或挑唆,时或奉承。素兰看不入眼,一概不睬,只应酬赖公子一个。
赖公子喊个当差的当面吩咐,传谕生全洋广货店掌柜的,就说这里需要大小各式保险灯,叫他们立刻送来张挂。不多时,当差的带了一个伙计回来交差。赖公子就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都换上新保险灯。伙计答应一声,竟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素兰见赖公子脸色不大对头,只好随便他折腾。赖公子见素兰虽然小心伺候,却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就拉着她并坐在床沿,问长问短。素兰格外留神,问一句答一声,绝不多说。问到刚才房间里究竟是谁,素兰本想不说,又怕赖公子借故找茬儿,横生事端,干脆就说明是华铁眉。赖公子听了,腾地跳了起来说:“早知道是华铁眉,咱们一起见见该有多好!”素兰并不接嘴。那帮流氓随即乱哄哄地撺掇:“华铁眉住在大马路乔公馆里,咱们去请他来,好吗?”赖公子欣然说:“好,好!就连乔老四一起请!”当即写下请帖,另外又想出了几个人做陪客,一起写好,叫当差的去请。素兰任其所为,既不怂恿,也不拦阻。
赖公子胡闹了半天,自己的兴头倒挺高的,看看素兰,却依然不冷不热,心中不免生了一股子闷气。等到当差的请客回来,说是有的有事,有的不在家,竟没有一个肯光顾的。赖公子气儿不打一处来,一顿“王八蛋”,骂退了当差的,气愤愤地说:“他们不来,咱们自己吃!”赖公子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
当即乱纷纷地又重新写了请帖,赖公子还一连气叫了十几个局。天色已经晚了,客堂里摆起了双台。素兰生怕赖公子寻衅生事,授意金姐把所挂的保险灯尽数点上,房间里又亮又热,不独眼睛几乎照花,且逼得人人头脑发烧,额角出汗。赖公子却倒十分称心,鼓掌狂叫,加上流氓们的同声附和,有如滚雷一般震耳。素兰在席间如坐针毡,只等出局的到来,就好借机抽身。没想到出局的来了,赖公子却叫她们尽数靠后面坐,只认定了素兰一个,一味地厮缠。偏偏这晚上竟没有一处叫素兰出局的,连躲也没地方躲去。
素兰照例斟酒,赖公子就举那杯子凑到素兰的嘴边,要她代饮。素兰转脸避开,赖公子生气,随手把杯子“噗”地放在桌子上。素兰斜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只好端起那杯酒来,笑着向赖公子婉转地说:“你要叫我喝酒么,应该敬我一杯。我敬你的酒你拿回来叫我自己喝,这不是你不识敬吗?”说着,也把杯子“噗”地放在赖公子面前。赖公子反而笑了,连说“有理,有理”,先自己干了一杯,另筛一杯递给素兰。素兰也一口喝干,席间同声喝彩。
赖公子豪兴大发,一定要跟素兰对干。素兰蹙额说:“少大人请吧,我不大会喝酒。”赖公子不由得生气地说:“你是出名的好酒量,还说不会喝,是不是存心欺骗我!”素兰冷笑说:“少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当倌人的学喝酒,把一杯酒喝下去,等会儿还要挖它出来,这才算会喝酒了。出局到了台面上,客人看见我喝起酒来一口一杯,都说我是好酒量,哪儿知道我们出局回来以后都要吐掉了才舒服。”赖公子也冷笑说:“我可不相信。要不,你喝一杯酒挖给我看!”素兰故意拿话岔开说:“挖什么呀!你少大人么,叫人家挖了,还要叫人家看!”
赖公子不依,张开双臂,就要把素兰搂进怀里。素兰乖觉,假装发急,娇声娇气地尖叫着仓皇逃遁。正好看见金姐隔着门帘儿向她点头,就走出房来,问有什么事情。原来是铁眉的家奴华忠奉命来探听赖公子如何行径。素兰讲了个大概,并说:“回去告诉你老爷,一直闹到这会儿,总在找我的碴儿,问问老爷,可有什么法子。”
华忠还没有答话,台面上一片声叫“先生”。素兰只得回去。华忠悄悄儿地往里一瞧,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帘缝里冲出。席间众人有光着头的,有赤着脚的,有敞着胸的,有露着怀的,什么样儿的都有。赖公子身后团团转围着十几个倌人,打成一个栲栳圈儿,热得他满头大汗。
赖公子见素兰重新入席,一定要跟她豁拳。素兰推说不会,赖公子拍案大叫:“豁拳么有什么不会的呀?”素兰说:“没有学过,怎么会呀?少大人要跟我豁拳,明天我就去学。学会了,再来奉陪。”来公子怒容满面,狰狞可怖,正要发作,幸亏有个流氓代为排解说:“她们是先生。先生的规矩,单唱曲子,不豁拳。就叫她唱支曲子吧。”素兰无法再推了,只好和起琵琶来。
华忠认得这一帮流氓,大都是些破落户的纨绔子弟,和那驻防吴淞口的兵船执事。生怕被他们看见了,查问起来,难于对答,只好退出,回大马路乔公馆禀告家主。铁眉寻思半晌,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丢开。
第二天中午饭后,有个打杂的给铁眉送来一张请帖。铁眉考虑了一下,先叫华忠再去探听赖公子今天的游踪,自己随即坐轿到兆贵里孙素兰家等候复命。
素兰一见铁眉,呜呜咽咽,大放悲声,诉不尽的无限委屈。铁眉只好恳切地宽譬慰劝。素兰怕赖公子又来,急于要商量怎样躲避,铁眉只知道叹气,却拿不出好办法来。素兰说:“我想到一笠园去住几天,你说好不好?”铁眉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有多么不便。第一,我怎么去跟韵叟说?第二,癞头鼋跟我家也算是世交,让他知道了,好像也难为情。”素兰说:“姚文君在一笠园,就为了躲癞头鼋,有什么不便?”铁眉理屈词穷,依旧低头无语。素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这个人,随便什么一点儿大的事情,用着你的时候,从来不肯帮忙。你放心,我不过先告诉你一声,齐大人那儿,我自己去说;癞头鼋知道了,也跟你不相干!”铁眉拍手说:“那么最好。等会儿到了老旗昌,你要说么就说。”素兰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俩人的脾气素来好静,这时候有些口角,越发相对无言了。直到华忠回来报说:“这会儿少大人在坐马车,一会儿就来这里。”铁眉听了,很是慌张,赶紧对素兰说:“咱们快走吧!”素兰听了,更其生气,迟疑了半天,方才回答:“随便你。”
铁眉留下华忠,吩咐他:如果癞公子到这里来生事,赶紧到老旗昌报信儿。素兰嘱咐金姐好生接待赖公子,只管实说出局到老旗昌去就是了。
俩人下楼,各自上轿。刚抬出兆贵里,就听见马车的轮蹄声逐渐靠近,霎时间追风逐电,直逼到轿子旁边。铁眉以为是赖公子,探头一望,原来是史天然带着赵二宝,分坐两辆马车,一路朝南如飞而去,估计也是亚白请的同席之客。等到马车过去,轿子慢慢前进,转过打狗桥,经由法马路,然后到了老旗昌。只见前面一带歇着许多空轿、空车,估计史天然一定已经先到,又见后面还有许多轿子衔接抬来,看样子客人、倌人还真不少。
铁眉和素兰在门口下轿,后面的轿子抬来,一齐停下,原来是葛仲英、朱蔼人、陶云甫三位,连带局过来的吴雪香、林素芬、覃丽娟,一共是六顶轿子。大家拱手为礼,纷纷进门。
高亚白在里面看见,和两个广东婊子迎了出来,大笑说:“催请的条子刚刚送去,你们倒全来了。还有个天然兄,来得更早。好像大家都约定了时间似的。”一行人缓步升阶,来到厅堂上,见先到的除了史天然之外,还有尹痴鸳、朱淑人、陶玉甫三位。
大家相见,还没有入座,云甫就说:“我们并没有约好了时候,就为了急着要看痴鸳先生的绝世奇文。你还是快点儿拿了出来,别叫我们着急吧。”痴鸳说:“我要等客人到齐了才好交卷呢,你别性急呀!”仲英问:“要等到什么时候?”亚白说:“快了,就是陈小云和齐韵叟还没有到。”
众人没法儿,只好相让坐下。仔细打量这厅堂,果然风格别具,花样翻新,跟堂子绝不相同。屏栏窗牖不是雕镂就是镶嵌的;帐幕帘帷不是藻绘就是绮绣的;刻划得花梨、银杏、黄杨、紫檀件件精致;渲染得湖绉、官纱、宁绸、杭纺色色鲜明。大如栋梁、柱础、墙壁、门户之类,无不耸翠上腾,流丹下接;小如几案、椅杌、床榻、橱柜之类,无不精光外溢,宝气内含。至于栽种的异卉奇葩,悬挂的书法名画,陈设的古董珍玩,品尝的美果佳茶,就更不消说了。
众人再仔细打量那广东婊子,出出进进,替换相陪,约摸二三十个,比起上海的堂子来也绝不相同。或梳着个直棱棱的发髻,或拖着条油松松的大辫,或眼梢贴两枚圆丢丢的绿膏药,或脑后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球。最奇怪的还是:桃花颧颊好似打肿了嘴巴子;杨柳腰肢好似夹挺了脊梁骨;两只袖口晃晃荡荡,好似猪耳朵;一双鞋皮踢踢踏踏,好似龟板壳。要说力气,大得简直叫人害怕:朱蔼人跟一个婊子说了句轻松的笑话逗个乐子,那婊子不依,撒起娇来,笑着骂着,转过身来,抓住了蔼人的胳膊,隔着两重衣衫,看上去其实只是轻轻地捏了一把,竟捏得蔼人狂叫起来。急忙捋起袖子来看,只见并排三个指印,青中泛紫,好像熟透了的葡萄一般。众人见了,转相告诫,谁也不敢跟这些婊子打哈哈了。
不久外间通报:“齐大人来!”众人急忙起立。韵叟率领一群婀娜娉婷的本地婊子袅袅而来,是李浣芳、周双玉、张秀英、林翠芬、姚文君、苏冠香六个人出局。韵叟四顾,数了数人数,向痴鸳说:“客人全齐了,你的奇文呢?”亚白代答说:“人还没有齐,不过也可以说是齐了。──陈小云是外行,等他干吗?”痴鸳摇头说:“那也不能欺瞒他,再等会儿也不要紧嘛。”
天然说:“客人不齐,也不要紧的,干吗非得等齐了?是不是客人不齐你的奇文就不拿出来?”铁眉接口说:“我看痴鸳的奇文一定是没有做出来,借口客人不齐,就不交卷了。”仲英、蔼人、云甫都抵掌说:“一点儿不错,一定是做不出,想赖账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只有淑人、玉甫不措一词。痴鸳只是微笑,也不辩解。
谈笑间,陈小云终于带着金巧珍姗姗而来。韵叟说:“这回没得可说了,客人都齐了。”痴鸳笑着两手一摊:“我还真是做不出,没有做,这可怎么办呢?”韵叟似怒非怒,脸色庄严地右手一伸:“不管你怎么说,今天非要你交卷不可!”痴鸳鼓掌大笑,从怀里取出一篇稿子,双手捧给了韵叟。
第四十九回
写秽史推出胸中块 争恩宠招来眼里钉
齐韵叟从尹痴鸳手中接过工楷誊清的奇文来,平铺在桌子上。众人一齐凑了过去,引颈围观。只见标题写的是《秽史外编》四个字,全文是:
高唐氏有二女焉,家习朋淫,人求野合。登徒子趋之如归市。一石婢充“氤氲使”,操玉尺于门之右,以旌别其上下床。
东墙生闻而造之,曰:“窃比大阴之嫪毐①,技擅关车;愿为禁脔之昌宗,官除控鹤。”以翘翘者示石,丹之刃磨厉以须,毛之锥脱颖而出。石睨而笑曰:“践形惟小,具体而微。人何以良,婿真是赘。”生曰:“不然,仆闻精多者物宏,体充者用腓。屠牛坦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其批却导窽②,皆众理解也。卿毋皮相,仆试身尝。”
--------
① 嫪毐(音l ào ǎi )──传说中秦代的一个巨阴男子,被吕不韦假扮太监进献给秦始皇的母亲赵后。事发后被秦始皇所杀。
② 批却导窽──语出《庄子·养生主》:“依乎天理,批大却,道大窽. ”“却”通“隙”;“窽”通“款”,是“空”的意思。
石曰:“招我由房,请君入瓮。”乃见二女,喜而款之。有酒如淮旨且多,其人如玉美而艳。为武曌③设无遮会,俾刘鋹①观大体双。
--------
③ 武曌(音zhào )──即武则天。传说她豢养了许多美貌男子,作为“面首”。
① 刘鋹──五代时南汉国君。公元958-971 在位。是个荒淫的昏君,国政皆委于宦官龚澄枢等。大宝十四年(公元791 年)降宋。
既酣,石趋进曰:“寡君有不腆之溪毛,敢以荐之下执事。”生惶恐避席而对曰:“三女成粲,一夫当关,恐陨越以贻羞,将厌覆之是惧。请以淫筹②,参之觞政③,按徐熙④之院本,演王建⑤之宫词;三珠张翠鸟之巢,十样斗蛾眉之谱,不亦可乎?”皆曰:“善。”
--------
② 淫筹──传说: 严世蕃广置姬妾,每交之后,以白绫拭秽并计数,称为“淫筹”。
③ 觞政──即酒令儿。
④ 徐熙──五代南唐画家。
⑤ 王建──唐代诗人,擅长乐府诗。所作《宫词》一百首,描写的是帝王宫廷中的奢蘼生活。
尔乃屏四筵,陈六簿⑥。高氏振臂呼之,则风月三分,水天一色。生曰:“此‘秋千戏’也。”高自裂帛缚踝,悬诸两楹;重门洞开,严阵以待。生及锋而试,不戒而驰;挟颖考叔⑦之輈,穿养由基⑧之札。高知其易与也,强者弱之,实者虚之;若合若离,且迎且拒。鞭之长不及于腹,皮之存不傅于毛。生惊退三舍。高微哂,放踵而叩摩顶焉。龙已潜而勿用,蠖亦屈而不伸。无臭无声,恍比丘之入定;或推或挽,俨傀儡之登场。壁上观者揶揄之。
--------
⑥ 六簿──即“六博”,古代一种博戏,共十二枚棋子,六白六黑,两人相博。
⑦ 颍考叔──春秋时郑庄公的部将。郑庄公杀惠南王母后,惠南王兴兵报仇,庄公整军应战,大夫公孙阏(即子都)与颍考叔因争车夺帅反目结仇。攻许城时,颍考叔举旗先登,被公孙阏暗箭射中,堕城而死。事见《左传·隐元年、十一年》。戏曲有《伐子都》、《火烧子都》叙其事。
⑧ 养由基──春秋时楚国大夫,善射,能百步穿杨。
生内惭,不暇辩,以胥臣之虎皮蒙其马,以郈氏之金距介其鸡。华元①之甲,弃而复来;堇父之布,苏而复上。于是一张一弛,再接再厉;七纵七擒,十荡十决。王勃②乘马当③之风,浩浩然不知其所止;陆逊④迷鱼复⑤之阵,怅怅乎不知其何之。高嘤咛乞休曰:“可矣。今而后知死所矣!”生大笑。
--------
① 华元──春秋时宋公族大夫。文公三年,宋与郑战,兵败被俘逃归。
② 王勃──唐代诗文家,初唐四杰之一。《滕王阁序》的作者。
③ 马当──山名,在江西省彭泽县东北。唐王勃乘舟遇风,从这里一夜间到达南昌。
④ 陆逊──三国时吴国大将,孙策的女婿,曾辅佐吕蒙打败关羽,占领荆州。
⑤ 鱼复──地名,在四川省奉节县东。三国时刘备与吴战,大败于此。
次为唐氏,着手成春,厥象曰“后庭花”。唐曰:“舍正路而不由,从下流而忘返,不可。”生曰:“吕⑥之射戟也辕门,奡⑦之行舟也陆地,夫何伤?”强唐两手据地,而自其后乘之。大开月窟,横看成岭侧看峰;倒挂天瓢,翻手为云覆手雨。
--------
⑥ 吕──指三国时大将吕布。有“辕门射戟”故事。
⑦ 奡(音ào ) ──夏时人,相传能陆地行舟。
高挠之曰:“勿尔。雌虽伏矣,牝可虚乎?”生乃止。唐愠曰:“背有刺,毡有针,殆哉!”
生令石博。石未及应。唐曰:“嘻!守如瓶口,困在垓心。石兮,石兮,乃如之人兮!”生不信,染指于鼎,草萋萋兮未长,泉涓涓兮始流。叶底芙蓉,花深不露;梢头豆蔻,苞吐犹含。扼腕叹曰:“涅而不缁白乎?钻之弥坚卓尔!除非力士,鸟道可以生开;安得霸王,鸿沟为之分割?”
聿及高。高博而冁然曰:“由来玉杵亲捣元霜,岂有金茎仰承甘露?”生曰:“得毋为‘倒垂莲’乎?有术在:仆也皤其腹,卿也鞠其躬。”遂战。交绥,生暇甚,顾谓石曰:“大嚼于屠门,熟闻于鲍肆,何以为情?”石曰:“不度玉门关,负我青春长已矣;直至黄龙府,与君痛饮复何如?”
生谨诺。拔帜而濠中突起,背水称兵;探珠而海底重来,尾闾扫穴。石创巨痛深,如兔斯脱。高曰:“姮娥奔矣!居士亦闻木樨香否?”生为抚掌。
会唐博,得“弄玉箫”之象,谋于石曰:“既兽畜而不能豕交,宁鸡口而毋为牛后。子盍为我图之。”
石受命,掬之以手,承之以口。双丸跳荡,一气卷舒,呜呜然犹蚯蚓窳之苍蝇声也。高曰:“未病而呻,虽[ 米追] 亦醉①,浑敦②也而饕餮③乎?”唐曰:“扪烛而得其形,尝鼎而知其味,娲皇有灵,能无首肯?”石亦忍俊不自禁焉。
--------
① 虽[ 米追] 亦醉──传说故事:有一女巫,貌美。客每招卜,其夫必随往。客设酒令饮,其夫曰:“但多与我钱,虽[ 米追] 亦醉也。”[ 米追] ,汤饼一类的食物。
② 浑敦──通混沌。
③ 饕餮──传说中的一种贪吃恶兽。
生既刮垢磨光,伐毛洗髓;新硎乍发,游刃有余。高度不敌,得“弓弯舞”而让于唐。生战益力,中强外肆,阴合阳开,左旋右抽,大含细入。如猛虎之咆哮,如神龙之夭矫④,如急雨飘风之骤至,如轻车骏马之交驰。俄而津津乎其味,汩汩然而来。浃髓沦肌,柔若无骨;撑肠拄腹,扪之有棱。就其浅,就其深,丹成九转;旅而进,旅而退,曲奏三终。盖下视其辙,而唐且血流漂杵矣。
--------
④ 夭矫──屈伸自如。
生曰:“乞灵于媚药,请命于淫符。昼日犹可接三,背城何妨借一?”
高、唐皆曰:“休矣先生,俟诸异日!”
生冠带兴辞,二女歌《采葑》之首章以送之,三肃使者而退。
众人看了,不敢妄加评议,都愣愣地望着齐韵叟。韵叟连说:“好,好!”于是葛仲英、朱蔼人、陶云甫都异口同声地大为称赞,史天然、华铁眉俩人再三吟哦,更是爱不释手,连朱淑人、陶玉甫也佩服之极,都说:“真不愧是绝世奇文了。”
仲英说:“他用的典故,倒是人人肚子里都有的。不过这样用法,却还从来没有过。”铁眉说:“妙在用得恰到好处,既贴切,又显豁。正如王右军初写《兰亭》,无不如志。”蔼人说:“最妙的,还是‘鞭刺鸡锥’和‘马牝沟扎’这两句①,多么肮脏的东西,竟被他写得如此雅致。”天然说:“像‘扪之有棱’一联,此情此景,真是难以言语形容,倒亏他写得出!”云甫说:“我倒觉得奇怪,他怎么忽然想到《四书》《五经》上去了?《四书》《五经》上居然也有那么多好句子给他用进去,岂不稀奇!”说得大家都笑了。
痴鸳说:“既蒙谬赏,就请赐批如何?”天然、铁眉沉吟了片刻,说:“要批倒难呢。”仲英矍然说:“我有了!”就讨取笔砚,在文稿后面的空白处写下三行行书:
试问开天辟地,古往今来,有如此一篇洋洋洒洒、空空洞洞、奇奇怪怪文字否?普天下才子读之,皆当瞠目愕顾,箝口结舌,倒地百拜,不知所为!
天然先喊了声:“批得好!”蔼人说:“这是金圣叹批《西厢》的话头,让他去抄了来了。”铁眉说:“抄也抄得好!”云甫点头说:“果然抄得好!除了这样的批语,也没有别的什么好批了。”
仲英见亚白独自一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惊讶地问:“亚白先生怎么不声不响,难道痴鸳先生做得不好?”亚白说:“好么当然好。你可知道城隍庙里正在大兴土木,阎罗王殿上的拔舌地狱也刚刚收拾好,就等痴鸳先生去,要请他尝尝滋味呢!”
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痴鸳也笑着说:“他输了东道,不免心疼,没得可说,骂两声出出气也是好的。对不?”
韵叟说:“亚白不过说说罢了,我倒要劝你两句。大凡读书人的通病,因为坎坷,就不免牢骚;因为牢骚,就不免放诞;因为放诞,就不免溃败决裂,无所不为。你能不能收敛点儿?要知道:君子须防其渐也!”痴鸳不禁竦然改容,拱手谢教。
这时候厅堂上点起了无数灯烛,摆起全桌酒筵,广东婊子来请入席。众人按照例规,带局之外,另外各叫了个本堂局。这些婊子各带鼓板弦索,咿咿呀呀,唱起广东小调来。按照广东例规,婊子们本应该在入席之前挨次唱曲,不准停歇。亚白因嫌吵闹,预先吩咐阻止了。就是入席之后,韵叟也觉得不耐烦,一曲未终,就叫她们停了,席间方才清静了些。
席间正在行酒令儿,华忠踅上厅来,在铁眉耳畔小声说:“少大人到清和坊袁三宝那里去了,没到兆贵里。”铁眉点了点头,又悄悄儿告诉孙素兰,叫她放心。韵叟见了,问是怎么回事儿。铁眉就把癞头鼋厮缠素兰的情形讲了讲。韵叟说:“那么就到我的花园里去跟文君做个伴儿,不是挺好?”素兰说:“我本想到大人的花园里去躲躲的,他说是怕不方便。”韵叟转身问铁眉:“有什么不方便?你也一起去嘛。”铁眉屈指算了算说:“今天让她先去,我还有点儿事儿,二十日去看她。”韵叟说:“那也可以。”天然说:“我也二十日去。”
铁眉说妥了素兰的事儿,想起自己还有事情,就起身告辞。亚白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些征逐狎昵的勾当,也不留他,听他自便。
铁眉走了以后,闪下个素兰没着没落,去留两难。韵叟觉察到她的尴尬,就说:“这里的场面,当然是要天亮后才能完的了。我可要回去睡觉啦!”亚白知道他起居有定时,年纪大了,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通宵达旦地厮闹,不便坚留,只好起身相送。
韵叟带上孙素兰和苏冠香,辞别席间众人,出门登轿,迤逦而行,大约一点钟之久,方才到达一笠园。
这时候园里月色明亮,满地上花丛竹树的影子,交互重叠。韵叟传命把轿子抬到拜月房栊,从一笠湖东北角上兜了过来。刚绕出假山背后,就听见一阵笑声,嘻嘻哈哈,热闹得很,却猜不出是些什么人。
到了拜月房栊院墙外面,停下轿子,韵叟领头,冠香挈着素兰随后,一起走进院门。只见十来个梨花院的女孩儿,在院子的空地上摔交、打滚、踢毽子、捉迷藏,玩儿得十分兴头。猛然间抬头看见主人来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跌跌爬爬,一哄四散。独有一个凝立不动,扶着一棵桂树在弯腰提鞋,嘴里嘟囔着:“跑什么呀,没规矩的小孩子家!”
韵叟在月光下看去,原来是琪官,就上前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说:“咱们进屋去吧。”琪官刚走出两步,看见另一棵桂树底下隐隐有个人在探头探脑,就又转身回来,大声喊叫:“瑶官,出来!”瑶官从黑暗中应声趋出,琪官大声呵斥:“你也跟着她们跑,不要脸!”吓得瑶官不敢回嘴。
一行人走进拜月房栊,韵叟有些倦意,歪在一张半榻上,跟素兰随意闲谈,问一些癞头鼋厮缠的情形,安慰了两句。见素兰拘拘束束的,就对冠香说:“你带素兰先生到大观楼去,看看房间里还缺什么东西,叫他们准备齐了。”素兰巴不得这一声,就牵着冠香的手一起出门去。
韵叟示意琪官和瑶官俩人坐到榻旁来,自己朦朦胧胧地合眼瞌睡,没过多久,就鼻息鼾然。琪官轻轻地站起,捧过茶壶来,试了试还挺热的,就用手巾包了起来。瑶官也去吹灭帘外的灯火,把后面一带的窗帘全放了下来,又轻轻地问琪官:“要不要拿条绒毯来盖盖?”琪官想了想,摇摇头。
俩人默默相对,没什么可消遣的。琪官站在玻璃窗前,赏玩那一笠湖的月色。瑶官开开抽屉,找到一副牙牌,轻轻地打五关玩儿。琪官作色禁止,瑶官假装没看见。琪官见她不听,随手抓过一张牌来藏在怀里。急得瑶官合掌膜拜,陪笑央告。琪官转过头去不理,瑶官就要到她身上去搜检。俩人正在交手扭结,忽然听见中间门帘钩吉丁当一声,俩人急忙迎了上去,见是苏冠香和大姐儿小青进来,就用手指指半榻。冠香见韵叟睡着了,不敢惊动,前后照看了一番,转身叮嘱琪官说:“姐姐叫我去有点儿事儿,谢谢你们两个替我陪陪大人。等会儿睡醒了,叫小青到里面来喊我好了。”琪官没说话,瑶官在一旁连忙答应。冠香走后,琪官叫小青自去嬉戏,不必在这里伺候。
小青求之不得,高高兴兴地走了,琪官冷笑两声,数落瑶官说:“你这个小傻子,真叫少见,什么样的话,你全都答应。”瑶官茫然不解地分辩:“她没说什么呀!”琪官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她买的讨人?该当替她陪客人?还没说什么呢!”瑶官说:“那么咱们走开吧!”琪官瞪她一眼,嗔着说:“谁说走开呀?大人叫咱们坐在这里,陪不陪用得着她来吩咐吗?”瑶官这才领会她的意思。琪官又接连冷笑两声说:“倒好像是她的大人,岂不笑话!”
她们在气头上,越说声音越高,竟忘了韵叟已经睡着。恰好韵叟翻了个身,俩人慌忙掩住了嘴。静候半晌,不见动静,琪官蹑足走到半榻前,见韵叟仰面而睡,两眼微开,鼾声如旧,仍蹑足退下。瑶官没有兴致再去打五关,收拾牙牌装进抽屉,一数,正好三十二张,并不欠缺,竟不知道琪官什么时候塞回来的。齐韵叟睡着了,琪官把茶壶用手巾包了起来,瑶官在打五关玩儿。
俩人依然默默相对,无可消遣。将近半夜时候,韵叟睡足了,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帘外的管家听见,送进洗脸水来。韵叟擦了把脸,瑶官捧上漱盂,又漱了口。琪官捧过茶壶来,摸了摸,还温热的,就筛了半盅递上。韵叟一边喝一边问:“冠香呢?”琪官假装没听见,瑶官说:“在姨太太那里。”
韵叟把茶盅递给琪官,传命管家去喊冠香。琪官接过茶盅来,随手放下,坐在一边,转身向外。韵叟还要喝茶,连喊了三遍,琪官就是不动,还冷冷地说:“等冠香来斟给你喝吧,我笨手笨脚的,哪儿会斟茶呀!”韵叟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要亲自去斟。瑶官急忙过去,斟了茶递上去。
韵叟喝了茶,就在琪官身边坐下,温存了好一会儿。琪官依旧绷着脸,瞪着眼,一言不发。韵叟笑着开导说:“你别糊涂,冠香是外头人,就算我跟她好,终究不比你是自己家里人。你一年到头在这里,可她在这里能住多久?你何必跟她去吃醋?”
琪官听了,更加不高兴地说:“大人,你说话怎么也没个规矩了?我哪儿懂得什么叫吃醋哇?”韵叟“嘻”地笑了起来:“吃醋你也不懂?那么我教你一个乖吧,你现在就已经在吃醋了。”琪官用力推开韵叟,指指窗外说:“冠香来了。”韵叟一回头,琪官脱开身子,招呼瑶官:“冠香来了,咱们走吧。”
韵叟一回头,见侧首玻璃窗外面,果然是冠香来了,就顺势打发说:“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去睡吧。”瑶官答应一声,跟着琪官走出门来,劈面迎着冠香,琪官就说:“先生快来吧,大人等你呢!”说着,拉上瑶官管自慢慢地走了。
第五十回
小女子孤身怯独宿 贤主人邀客夜谈心
琪官、瑶官离开拜月房栊,趁着月色,边谈边走。瑶官说:“今天夜里的月亮,比前天夜里的反而更亮了。前天夜里热闹了一个通宵,今天夜里却一个人也没有。”琪官说:“他们那样,哪儿能算是赏月呀!像咱们这会儿,才真正叫赏月呢!”瑶官说:“咱们干脆到蜿蜒岭上去,坐在天心亭里,整个花园统统都看得见。在那儿赏月,最好了。”琪官说:“正经要赏月,你知道哪里最好?志正堂前面的高台上。那里有许多机器,就是专门看月亮和看星星的。他们说跟皇上家的观象台一个式样,就不过小点儿。”瑶官说:“那么咱们快到高台上去吧。咱们也不用那些机器,就这样看看好了。”琪官说:“要是碰上个客人,不合适吧?”瑶官说:“客人都不在呀!”琪官说:“咱们还是到大观园去看看孙素兰睡了没有,好不好?”瑶官想了想说:“好,走!”
俩人就不转弯回梨花院,而是一直踅上九曲平桥。遥望大观楼,琉璃碧瓦映着月亮,亮晶晶地射出万道寒光,笼着迷蒙的烟雾。俩人到了楼下,只见里面黑黢黢的,寂静无声,上下窗寮一律掩闭,只有西南角一带楼窗──就是素兰住的房间里,在两重纱幔之中,好像有些微灯火若隐若现。俩人徘徊四顾,却无从进去。
琪官说:“恐怕睡了吧?”瑶官说:“咱们叫她一声看。”琪官无语,瑶官就高叫一声:“素兰先生!”并不听见楼上有人答应,却看见纱幔上忽然有个人影儿,像是在侧耳谛听。瑶官又叫了一声,那人才卷起纱幔,推开窗户,探头往下问:“谁在喊?”
琪官听声音正是素兰,就接应说:“我们来看看你呀!要睡了吧?”素兰听清了,高兴地说:“快上来吧,我还没睡呢!”瑶官说:“你没睡,门可都关上了。”素兰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开。”琪官说:“别开了,我们就回去了。”素兰急得又招手又跺脚地说:“别走哇,我就去开门。”瑶官见她发急,怂恿琪官略等一等。不久素兰的跟局大姐儿一层层开门出来,端着洋烛手照,照着俩人上楼。
素兰迎进两人,见面就问:“我要跟你们商量个事儿。你们俩今儿夜里就睡在这儿别回去了,行么?”琪官问她为什么,素兰说:“你看这个大观楼,前前后后多少房子,只有我和一个大姐儿在这里,阴森森的,叫人害怕,睡也睡不着。我正想到梨花院去找你们呢,恰好你们就来了。谢谢你们,陪我一夜吧,明天就不要紧了。”
瑶官不敢作主,转问琪官怎么样。琪官琢磨了半天,说:“我们俩睡在这里,其实也不要紧,只是如今不比以前,有点儿尴尬了。要么,还是你到我们那儿凑合凑合吧,就是怠慢点儿。”素兰说:“到你们那儿去最好,你别客气了。”
当下大姐儿吹灭了油灯,端着洋烛手照,送仨人下楼,把一层层门反手带上,扣好钌铞儿。琪官、瑶官引领素兰、大姐儿慢慢地往梨花院走去。只见院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才有个老婆子从睡梦中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开了门。琪官急问:“还有开水吗?”老婆子说:“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开水!茶炉子灭了好久了。”琪官说:“那你关上门去睡吧。”
四个人摸索着到了楼上琪官的房间里。瑶官划根火柴,点着了大姐儿带来的洋烛手照,请素兰坐下。琪官想抱走自己的铺盖,让出大床给素兰睡。素兰不许她搬,一定要跟她同床睡,琪官只得依从。瑶官招呼大姐儿,把她安顿在外间榻床上。琪官端出一只紫铜五更鸡来,烧水沏茶。瑶官取出各色广东点心,装了一大盘,请素兰吃。素兰深感不安。瑶官高叫一声:“素兰先生!”不听见楼上有人答应,却看见纱幔上有个人影儿,像是在侧耳谛听。瑶官又叫了一声,那人才推开窗户,探头往下问:“谁在喊?”
仨人在灯下围坐,促膝谈心,问起彼此家中情形,可巧仨人都是没有父母的,更觉得同病相怜,相亲相爱。琪官说:“小时候没了爹娘,那可真叫苦!哥哥嫂子哪里靠得住?面子上对我挺好的,心里老在转我的念头。小孩子不懂事,上了他的当还不知道。要是有个爹娘在,怎么会到这里来?”素兰说:“一点儿不错。我父母死了才三个月,我大伯就打开了我的主意,收了人家一百块洋钱,要把我卖给人家做丫头。我知道了,告诉舅舅。舅舅拿买棺材的钱还给了大伯,叫我出来做生意。谁知道舅舅也不是个好东西,我生意好了点儿,骗了我五百块洋钱,到如今连人也不来了。
瑶官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眼睛里泪水盈盈,就要滚落下来。素兰见了,知道她准也有痛心的往事,就问她:“你到这里来有几年了?”琪官代她回答说:“她的事儿,更叫人生气!来的时候,是她爹送来的,她自己也叫她‘爹’。后来我问她,才知道是她后娘的姘头!”
素兰说:“你们俩能一起来到这里,运气还算好的呢!我可真正是个苦命的人,落在那种地方,遇上点儿要紧的事情,只能自己一个人着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什么不高兴,也只能闷在肚子里,没地方说去。要想找个知心点儿的老妈子、小大姐儿,那可难呢!”
琪官说:“你也总算称心了,比我们可强得多。像我们,虽然说是两个人,有什么用啊?连自己的事儿都一点儿做不了主,再想帮别人,当然不成功。过两年,谁知道我们俩还能不能在一起呢!”
素兰说:“以后的事情,谁也看不见,怎么知道有结果没结果?没有法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走着瞧罢哩。”瑶官插嘴说:“我们才是过一天算一天呢,你的事情,总算有点儿眉目了吧?华老爷跟你好得这样,嫁了过去,现成享福,还有什么看不见的?”
素兰失笑说:“你倒说得轻松。照你这么说起来,齐大人对你们也挺好的嘛,你们俩干吗不嫁给齐大人哪?”瑶官嗔着说:“跟你讲讲正经话,你倒拿我们打哈哈!”琪官点头说:“话倒是正经话。做了个女人,大家都有说不出来的为难之处,外人怎么会知道?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想来华老爷对你好尽管好,终究不能十二分称心,对不?”
素兰一拍巴掌:“你的话算是说对了。可惜我不能长住在这里,要不然,跟你说说心里话儿,倒也不错。”瑶官说:“这个谁说得定?我们出去也可能,你进来也可能。还是你说的那句话:走着瞧!”琪官说:“只要大家对心,倒不一定非住在一起不可。就是不在一起,心里也是高兴的。”素兰听了,欣然倡议说:“咱们三个人干脆结拜姊妹,好不好?”瑶官抢着说:“挺好,挺好!结拜了,大家都有个照应!”
琪官正要说话,忽听得外面历历碌碌,不知道是什么声响。琪官胆小,端上手照拉着瑶官出外照看。这时候明月早已经移过厢楼屋顶,繁星渐稀,荒鸡四叫,院子里并没有一点儿动静。俩人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惊醒了榻床上的大姐儿,迷迷糊糊地问:“有什么事儿?”俩人说了,大姐儿说:“是楼下在响啊!”再一听,果然楼下又历历碌碌地响了起来,原来是班里的女孩儿就睡在楼下,起来方便。
俩人弄明白了,放心回房,随手掩上房门,向素兰说:“天要亮了,咱们睡吧。”素兰答应。瑶官请素兰再用些茶点,收拾干净了,回到隔壁自己房间睡下。琪官在床上并排铺了两条薄被,请素兰宽衣,分头各睡。
素兰错过了瞌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琪官躺在旁边,一动不动。瑶官睡在隔壁,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俄而一只乌鸦“呀呀”地叫着,掠过楼顶。素兰撩起帐子一看,玻璃窗上已经映出鱼肚白。干脆不睡了,披上衣服,坐在床上。不想琪官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养神,见素兰坐起,也撑起身来,对坐说话。
素兰问:“你说咱们认姊妹好不好?”琪官说:“照我看认不认一样好照应。认个什么呀?要认么,咱们今天就认。”素兰说:“好的,今天就认。你说:怎么个认法?”琪官说:“咱们认姊妹,认的是心。摆酒、送礼这些空场面,都用不着。只要买一副香烛,到了夜里,咱们仨诚心诚意地磕几个头,就可以了。”素兰说:“挺好,我看也是简单点儿好。”
琪官见天色已经大亮,略挽一挽头发,跨下床来,趿拉着拖鞋,往床后去。一会儿,出来净过手,吹灭梳妆台上的油灯,又登床拥被而坐,从容地问素兰:“咱们认了姊妹,就是一家人,随便什么话都可以说了。我倒要问你:既然你说华老爷不错,怎么又不称心呢?”
素兰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说:“别提了,提起来就叫我憋气!我对他倒不是有什么不称心,我跟他样样事情都挺对景的,只有一样不好。他这个人做一百件事情,总有九十九件不成功,有点儿干系的事情,他是绝对不肯做的。就是叫他做件小事情,他也要四面八方统统想到家了,确实不要紧的,方才去做;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声不好,就不做了。你想,他这样的脾气,怎么能够娶我回去?”
琪官说:“我一直都以为,先生、小姐要嫁人,容易得很,看谁好么,就嫁给谁,只管自己去挑选好了。这会儿听你说起华老爷原来是这个样子,倒确实为难。”
素兰说:“那么我也来问问你:你们两个自己算计过没有?嫁人不嫁人?”琪官也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事儿,最不好办了。这会儿没外人在这里,跟你说说也不要紧。我从小到的这里,当然一切都要依从大人。可是依从了,事情也实在尴尬。大人六十多岁年纪了,一旦出了事儿,像我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算什么人哪?那时候想到要嫁人,可就晚了。”琪官和素兰聊着聊着,不觉天色大亮,楼下老婆子都已经起来打扫院子了。
素兰问:“刚才瑶官说,出去也不一定,是不是这个意思?”琪官说:“她这个人,心里还算明白,就是不大懂事。说起来也十四岁了,还一点儿不知道轻重,能说不能说的话,都要说出来。你想,像我们现在这样的身份,哪儿能说这种话?刚才幸亏是你,要是碰见别人,去说给大人听,那可就好了。”
琪官一面说一面打呵欠,素兰说:“咱们再睡会儿吧。”琪官说:“当然要睡的。”素兰也到床后去了一趟,见玻璃窗上已经透进日光,楼下老婆子正起来开门,打扫院子。约摸七点钟光景,俩人又睡下去。素兰说:“一会儿你起来的时候,叫我一声。”琪官说:“你只管睡好了,晚点儿也不要紧的。”这一回,俩人神昏体倦,不觉沉沉同入睡乡。
第五十一回
连理枝姊妹强扭合 比翼鸟雌雄惊分飞
琪官和素芬这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下午一点钟,方才起来。瑶官听见,进来笑着说:“今天闹了一桩大笑话,说是花园里逃走了两个倌人。多少人到处找,一直找到我起来,方才说明白。”说得素兰也笑了起来。
琪官吩咐老婆子传话给买办,代买一对大蜡烛,拿现钱去买,不用登账。素兰也吩咐大姐儿说:“你吃过饭,到家里去一趟,回来再到乔公馆问问他有什么话。”大姐儿答应一声,和老婆子一起走了。
瑶官急问:“咱们是不是今天就结拜姊妹?”素兰点头。琪官说:“你以后讲话可得当心点儿!什么逃走两个倌人,要是冠香在这里,岂不是又要多心了?就是咱们结拜姊妹,也不要去跟冠香说。被她知道了,一定要跟咱们一起拜,没意思透了。”瑶官连连点头:“我以后不说就是了。”素兰却说:“如今还没有拜,先不要说起;拜过了,就不要紧了。咱们这是明明白白正正经经的事情,没什么见对不得人的地方。”瑶官也连连点头。
说话间,苏冠香来了,在楼下跟老婆子问话。琪官听见,忙去楼窗口叫“先生”。冠香上楼来,传主人的话,请素兰去用午餐。素兰就辞了琪官、瑶官,跟着冠香往拜月房栊走去。
韵叟见了素兰,说:“昨天夜里她们都不在这里,我也没有想到,没个人给你做伴;今天叫冠香来陪陪你吧。再过一夜,铁眉就来了。”素兰忙说:“不用了,我在梨花院挺舒服的。今天夜里我们说好了,还到那里去。”韵叟说:“那么让冠香也一起到梨花院去,多一个人聊天儿,不也起劲儿点儿么?”素兰说:“大人别这样,我跟冠香先生一样的嘛。大人要是拿我当客人,我倒不好意思住在这里,要回去了。”冠香听了,拉了拉韵叟的袖子说:“你不懂么,别在这里瞎搅和了。她们梨花院里热闹得很,我去干什么?”韵叟一笑,就不再提起。
不多时,陶玉甫、李浣芳、朱淑人、周双玉都回话说不来吃饭了,只有高亚白、姚文君和尹痴鸳先后来到,大家入席小酌。亚白和文君宿醉醺然,谢酒不饮。痴鸳疲乏不堪,揉揉眼睛伸伸腰,连饭都吃不下。韵叟知道素兰颇有酒量,就叫冠香举杯相劝。素兰见大家都不喝,略一沾唇,也就覆杯告谢。
饭后,韵叟要睡午觉,大家各自散去。素兰带了小青,仍回梨花院去。
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韵叟起身,外面传报:“华老爷来!”韵叟在拜月房栊见了铁眉,先嘲笑说:“我就猜到,今天准是你到得最早。”随即又叫管家去请素兰。不久,玉甫、淑人、亚白、痴鸳和浣芳、双玉、文君、冠香、素兰先后来到,铁眉一一躬身迎接。
素兰轻轻地叫声“华老爷”,又问:“昨天忙,身子可好?”铁眉说:“还好。昨天我忙活完了,本打算到这里来看看你;见到了你的大姐儿,说一切都好,就没有来。我交给她一打香槟酒,可有收到?”素兰说:“谢谢你,一打哪里喝得完,分了一半送给人家了。”
痴鸳背地里悄悄儿笑向淑人说:“你看他们两个,客气得来,好像长久没见面了似的。”亚白听见,也悄悄儿笑说:“那一副描不出画不出的架势,也不是客气。”听见的人,都掩口而笑。铁眉和素兰相隔虽远,也知道是笑他们俩,当即住口不说了。韵叟惋惜说:“刚刚有点儿意思,让你们一笑么,又没声儿了。”大家越发笑得厉害。铁眉假装不知道,搭讪着问:“痴鸳先生,令翠呢?”痴鸳笑答:“还没来。”
刚说着,陶云甫带着覃丽娟、张秀英,朱蔼人带着林翠芬、林素芬一起来了。大家迎见,并不寒暄。蔼人取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来,递给韵叟。韵叟看那信封,是汤啸庵从杭州寄回来给蔼人的。信里大略写着:“黎篆鸿已允亲事,特请李鹤汀、于老德为媒。约定二十日晚间,同乘小火轮船,行一昼夜可以抵沪。一切面议。惟乾宅亦须添请一媒为要。”如此云云。韵叟看了放下,问:“请谁呢?”蔼人说:“就请了云甫。”韵叟说:“我最喜欢做媒人,你倒不请我!”云甫说:“早先你做过媒人了,这一回轮不到你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淑人听了,不由得一呆,悄悄儿挨近桌子,去偷看那信,刚看了一半,就被蔼人收藏起来了。淑人心中忐忑乱跳,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退回原座,瞟眼去看双玉,似乎并不理会,才放心了些。
接着管家来报:“葛二少爷来!”只见葛仲英带着吴雪香和卫霞仙一起来到。韵叟奇怪地问:“你是和霞仙一起来的吗?”仲英说:“不是,我们是在园门口碰见的。”韵叟知道误会了,随即叫管家去请马师爷。痴鸳笑着对韵叟说:“你老不是喜欢做媒人么,他们都快要生儿子了,你怎么不替他们做做媒?”云甫抢着说:“他们用不着媒人,自己早就不声不响地在房间里点上大蜡烛拜了堂了, 我连喜酒都吃了呢。”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冠香上前拉着韵叟问:“你可知道,昨天夜里素兰先生在干什么?”韵叟说:“没有问她。”冠香说:“我倒问过了,也在房间里点了一对大蜡烛拜天地呀!”
韵叟大为惊奇。素兰就把自己和琪官、瑶官结拜姊妹的事情说了一遍。韵叟说:“结拜姊妹,是件好事嘛,干吗单是你们三个人拜?要拜么大家一起拜,我来做盟主。昨天夜里的不算,等今天先生、小姐都到齐了,你们一起再拜,好不好?”素兰默然,冠香咬着手指头嘻嘻地笑,其余人都不在意。
韵叟就叫小青去喊琪官、瑶官。亚白对韵叟说:“这一下,你的生意来了,有活儿干了,起劲儿得连媒人也不想做啦。”韵叟说:“我有了生意么,你也就有活儿干了:你替我做一篇四六序文,说的就是她们结拜姊妹的话头。序文的后面,开列同盟者的姓名,每人都要有一段小传,写明年貌籍贯,父母存殁等身世情况,以及脾性爱好擅长之类。是谁的相好,就由谁去写。冠香和琪官、瑶官三个人,我来做好了。这可以名之曰《海上群芳谱》,公议以为如何?”
这样的“雅事”,又是韵叟发起的,在座诸公,当然不会反对。于是韵叟把礼生的儿子人称“小赞”的叫来,准备文房四宝听用。正好外面史天然带着赵二宝进来,里面马师爷和琪官、瑶官一同出来,众人争向他们说明拜姊妹、做小传的事情,天然和龙池当然也是善于凑趣的主儿,欣然遵命。
于是大家各取纸笔,低头吟哦。不到一个小时,不但小传已经齐全,就连亚白的四六序文,也脱稿了。韵叟托痴鸳约略过目,就交小赞去誊写清楚。痴鸳对众人说:“这个群芳谱,倒真还有点儿意思!亚白的序文,写得古奥奇丽,不必说了。就是小传,也都十分可观:琪、瑶、素、翠,是合传体;赵、张两传,参互成文;浣芳的传中,以漱芳作柱;冠香的传中,虽然没有明写诸姊妹而诸姊妹自见;其余或记言,或叙事,或议论,真是五花八门,无美不备。”大家听了,无不欣然,韵叟更其高兴。
这时候已经到了正午,管家进来安排桌椅。瑶官趁机悄悄儿把琪官拉到廊下,问她说:“大人叫咱们一起拜姊妹,咱们拜吗?”琪官说:“大人吩咐的,当然只能依从,就一起拜拜也不要紧。”瑶官说:“那么咱们三个拜的就不算了?”琪官说:“你这个人真死脑筋!怎么能不算呢?咱们三个人彼此说得来,才拜的姊妹,拜了无非以后要更好一些。如今大人叫咱们拜,好不好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大人还管得了那么多呀?”
瑶官心里明白了,连连点头。听见里面坐席,俩人悄悄儿捱身进去,掩在一边。不想韵叟特命琪官、瑶官一同入席,坐在冠香肩下。琪官、瑶官第一次当众坐席,敛手低头,觉得颇为局促。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韵叟忽然对天然说:“你这次到上海来,带了许多东西,都没有什么用处。我要你一样好东西,你总不肯送给我。今天给你饯行,再要客气,可就晚了。你说,肯不肯送给我?”天然大惊,忙问是什么东西。韵叟呵呵笑着说:“我要你肚子里的东西。──赵二宝那里,你还做了副对子送给她,我这里,连副对子也没有,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天然恍然大悟,笑说:“我见年伯府上四壁琳琅满目,都是名人书画,哪敢献丑?既然年伯不以浅薄见弃,缓日一定呈上候教。”韵叟拱手道谢。
铁眉听韵叟说是给天然饯行,问是怎么个意思。天然说:“接到家信,要我月底回去一趟。”铁眉说:“那么我也应该为你饯行一次呀!”韵叟说:“你要给他饯行么,跟仲英合个伙儿,干脆定在二十七日,就在我这里,不是挺好?”铁眉说:“再早点儿也可以嘛!”韵叟说:“再早点儿没有空。从明天到二十四日,大家都有事情;二十五日是高、尹二位饯行,二十六日是陶、朱饯行,你和仲英,只好定在二十七日了。”铁眉就跟仲英约定,天然拱手道谢。
小赞把誊清的《海上群芳谱》呈上,韵叟看了,让四座传阅;又叫管家到志正堂中安排香案。仲英一看,见写的是一笔《灵飞经》小楷,娟秀可爱,把小赞打量了一眼。亚白讪笑着说:“你别看轻了他,他的头衔叫做‘赞礼佳儿’,也叫‘茂才高弟’。”痴鸳插口说:“你自己么,喜欢被人家骂两声,又何苦捎上我?”小赞“嗤”地笑了,仲英却一些儿也不懂。
痴鸳解释说:“他是赞礼的儿子,所以都叫他小赞。他有时候做点儿诗文请教我,亚白就跟他打岔,出了个对子叫他对,说是‘赞礼佳儿’。他对不出,亚白就说:‘我替你对了吧,“茂才高弟”,岂不是个绝对?’”仲英朗声念了一遍,说:“果然对得不错。”
小赞接过《群芳谱》,送到别桌上去。痴鸳在仲英耳边悄悄儿地说:“你看他年纪轻轻的,却坏得很呢!他爹问他:‘高老爷的对子,你干吗不对?’他说:‘我对出来了,因为尹老爷在座,我不好说。’他爹问他对的是什么,他说:‘我对的是“尚书清客”。’”仲英不禁大笑说:“干吗不对‘狎客’呀?干脆骂得痛快点儿,岂不更好?”亚白和痴鸳一齐大笑。
上到最后四道菜,管家准备鸡缸杯更换。大家止住,都要留量,打算晚间畅饮。韵叟也不勉强,用饭散席。
饭后,韵叟请众姊妹团拜,请诸位老爷监盟。众人遵命,各率相好从拜月房栊来到志正堂。只见堂前湘帘高高挑起,堂中烛焰双辉,香烟直上,地上铺着大红氆氇毡。众人散立两旁,监视行礼。小赞在下唱名,众姊妹按齿排班,雁行站定,一齐朝上拜了四拜,又转身对面拜了四拜。礼毕,各照所定辈份,互相称唤。霞仙二十三岁,最长,是“大姐姐”,浣芳十二岁,最幼,是“十四妹”。其余序齿各称姊妹。
韵叟高兴之极,谆谆嘱咐众姊妹从今往后一定要和睦相处,毋忘今日之盟。众姊妹含笑答应,跟随众人,踅下志正堂来。
堂前高台下面,有一匹小小的枣骝马,带着鞍辔,在那里吃草。文君过去带住,耸身骑上,在箭道上跑了两个来回。众人都站在一边,看着她跑。
琪官一回头,不见了韵叟。四处寻找,见他独自一人,往西边踱去。琪官暗地里拉了瑶官,紧步追上,跟在后面。韵叟并未觉察,只顾往拜月房栊一路踱去。踱到山坡下面,突然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蹑手蹑脚钻进竹林中去。韵叟只当是淑人在捉蟋蟀,也蹑手蹑脚地跟上,想去吓他一吓。到了跟前,方才看清,原来是小赞在那里打手势,像是向人央求的样子。韵叟止步,故意咳嗽一声。小赞吓得面如土色,垂手侧立,不则一声。韵叟问:“还有个什么人?”小赞呐呐地答:“没有别人在这里呀!”瑶官在后面用手指着说:“喏,喏!”韵叟不提防,也吃了一惊。琪官丢个眼色给瑶官,叫她别说。韵叟却又盘问瑶官:“刚才你说什么?”瑶官不得已,用手指了指。韵叟再回头看前面,果然影影绰绰地有个人穿花度柳而去。堂前高台下面,有一匹小小的枣骝马,在那里吃草。文君过去耸身骑上,众人站在一边看着她跑。
韵叟喝退了小赞,带着琪官、瑶官拾级登坡。这山坡在拜月房栊的背后,满山上种的都是桂树。中间盖了三间船屋,名叫“眠香坞”。韵叟踱进内舱,坐在胡床上,盘问瑶官到底看见了什么人。瑶官不答,眼看着琪官。韵叟就转问琪官。琪官说:“我也没看清楚。”韵叟“嗨”了一声说:“我问你,还有什么不便说的话?”琪官说:“不是咱们花园里的人。”
韵叟略想了想,就不再追究,却笑着问:“我来的时候,大家都在看跑马,没有觉着。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跟来的?”瑶官说:“我们一直跟着的,大人没有发觉吧?”琪官说:“大人只顾看前面了,哪儿知道后面也有人在看着你呢!”韵叟笑着说:“快去看看吧,你们的后面,恐怕也有人跟着呢!”瑶官说:“我们后面,不会有人跟着了。”琪官说:“要么就是冠香。”
瑶官听了,真个出门去看。韵叟也就站起,笑挽着琪官的手说:“咱们到拜月房栊去。”正要举步,瑶官在门外高声喊着说:“大人,在我们后面,真还有个人跟着呢!”瑶官用手指指,韵叟回头一看,果然影影绰绰地有一个人穿花度柳而去。
第五十二回
朱淑人负心定婚配 张蕙贞失足受鞭笞
齐韵叟听见瑶官在外面喊,说是果然还有人尾随而来,心里还不大相信。探头往门外一望,果然看见朱淑人独自一个追到了山坡上来。韵叟请他进门坐下,他却又默然良久,说不出有什么事情。韵叟搭讪着问:“听说前几天你抓到了一只‘无敌将军’,可有这事儿?”淑人也只是含糊答应,并不细说。
又过了好久,淑人面色微红,顾前盼后,好像有话要说又不便于说的样子。韵叟摸不着头脑,就叫琪官去端茶。琪官会意,拉了瑶官退出门外。淑人见眠香坞里没有外人了,这才嗫嚅地向韵叟说:“哥哥叫我明天回去,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韵叟微笑说:“你哥哥替你定亲了呀,怎么你还不知道?”淑人低头皱眉说:“我哥哥向来都是这样的。”
韵叟惊讶地问:“替你定了亲,难道还不好?”淑人说:“不是不好,是不用这么着急。能不能请大人跟我哥说一声,别给我定什么亲了。”韵叟察言观色,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却故意探问说:“那么你是什么意思?”连问几声,淑人还是不好意思说出。
韵叟正色地开导他:“你别去跟你哥哥说了。照你的年纪,已经到了定亲的时候。你又没有父母,当然是哥哥替你作主。定了黎篆鸿的女儿,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如今你不说哥哥好,反而说不要定亲,别说你哥哥听见了要生气,就让你自己想吧,媒人都请齐了,求允、行盘也都就绪了,难道还可以叫你哥哥去回绝人家?”
淑人一声儿不言语。韵叟接着说:“定亲么,大家都要情愿才好。你到底有什么不称心,干脆说出来,商量商量倒也可以。我早就替你算计过了,最关键的一节,就是赶紧定亲。早点儿定就可以早点儿娶,那么连周双玉都可以一起娶回去,岂不是挺好?”
淑人听到这里,咽下一口唾沫,俄延了一会儿,又嗫嚅地说:“这个周双玉,开头就是我哥替我叫的局,后来也是哥哥和我一起去吃了一台酒。那时候双玉就问我能不能娶她。她说她是好人家出身,今年到的堂子里,不过才做了一节清倌人。她要我说定了娶她,那么她第二户客人就不做了。我么就答应了她。”韵叟说:“你要娶周双玉,容易得很。如果一定要娶她做正夫人,那是不行的。就拿陶玉甫来说,他想娶李漱芳做填房,到底没有成功,更别说是你了。”
淑人又低头皱眉好一阵子,这才说:“这可就有点儿难办了。双玉的性子强得很,到了这里来,就算计着要赎身,还一直对我说:‘你要是娶了别人,我就去吃生鸦片烟。’”韵叟呵呵一笑:“这个你放心,哪一个倌人不是这样说的呀?你不用去听她。”
淑人面上虽然惭愧,心里却非常着急,没奈何,又说:“起先我也不相信,不过双玉不比别人。看她那样子,倒不像是瞎说。要是弄出点儿事情来,可就来不及了。”韵叟连连摇手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一切由我担保,你放心好了。”
淑人见说不到一块儿,估计再多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正好管家送茶进来,韵叟举杯相让,淑人喝了一口,随即起身告辞。韵叟一面送,一面嘱咐:“你这会儿去,就告诉双玉,说哥哥给你定下亲事了。双玉有什么话,都往你哥哥身上推好了。”淑人随口答应。
俩人踅出眠香坞,琪倌、瑶倌还在门外等候,一同跟下山坡,方才分路。韵叟带着琪倌、瑶倌向西往拜月房栊而去。淑人独自一个向东走,心想:“韵叟是出名的‘风流广大教主’,尚且不肯成全这桩美事,如何是好?要是双玉知道了,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想来想去,毫无主意。回到志正堂前,看跑马的都已经散了,淑人只好返回。刚走不多远,迎面碰见苏冠香,笑嘻嘻地问淑人:“齐大人到哪里去了?五少爷可曾看见?”淑人回说:“在拜月房栊。”冠香说:“没在那里呀!”淑人说:“刚刚去的。”冠香听了,转身就走。淑人又叫住她问:“你看见双玉了么?”冠香用手指了一指,答了一句,因为走得远了,听不清楚,淑人就照她指的方向到湖房里去寻觅。
淑人刚迈进湖房院门,就闻到一缕鸦片烟香,知道是哥哥在房内抽烟,也不去惊动。回到自己房内,双玉果然在里面,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摊着许多磁盆,正在用莲粉喂蟋蟀。见了淑人,就高高兴兴地跟他商量,明天怎么才能把这些蟋蟀带回家去。
淑人懒洋洋的,双玉还以为他是分离在即,未免牵怀,反而温情脉脉地劝慰了一番。淑人几次要告诉他定亲的事儿,几次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双玉在这里闹了起来,太不雅观,不如等回家以后再告诉她也不晚。于是又勉强装出笑脸来,欢乐如常。
到了晚间,张灯开宴,丝竹满堂。韵叟兴高采烈,飞觞行令儿,尽情地热闹了一番。席间又取出那《海上群芳谱》来,要众人为姊妹们每人下一赞语,就题在小传的后面。众人照例捧场,齐声说好,搜索谀辞,纷纷写出。淑人也胡乱应酬了一篇,混过了这一宿。
第二天午后,备齐了车轿,除了马池龙、高亚白、尹痴鸳和姚文君原本就住在园内之外,仅留下华铁眉和孙素兰俩人。其余史天然、葛仲英、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朱淑人以及赵二宝、吴雪香、覃丽娟、李浣芳、林素芬、周双玉、卫霞仙、张秀英、林翠芬,全都告辞各回各家。淑人回到自己房内,见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摊着许多磁盆,双玉正在用莲粉喂蟋蟀。
韵叟对玉甫说:“你是为了漱芳要接煞①,不能不去一趟。等明天接过了,就回来吧。”玉甫说:“我明天到那边转一转,二十五日一准到。”韵叟又转向淑人说:“你没有什么事情,明天就可以来嘛。”淑人生怕韵叟又说出定亲的事儿,含糊答应。
--------
① 接煞──旧俗:丧家在人死若干日内,请僧道做法事为死者招魂还家,称为“接煞”。
车轿出了一笠园,各自东西,纷纷散去。淑人和双玉坐的马车,一直驶到三马路公阳里口,双玉下车,嘱咐:“你有空了就来。”淑人“噢噢”连声,眼看着阿珠扶她进了胡同,自己才回中和里家中。
这时候蔼人已经先到,正在厅上分拨杂务。淑人没事儿,在书房里闷坐,寻思这事儿断断不可告诉双玉,只能暂且瞒下,慢慢商量。
将近申牌时分,外间传报:“汤老爷到!”淑人免不得出外厮见。汤啸庵来不及跟淑人叙话,先跟蔼人说:“李实夫同我一起来,这会儿也在船上。”蔼人急忙发三张请帖、三顶官轿,到码头去迎接于老德、李实夫、李鹤汀登岸。又着人到西公和里去请陶老爷立刻就来。不料陶云甫没在覃丽娟家,丽娟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蔼人正在那里着急,恰好云甫自己来了。见了啸庵,说声“久违”。蔼人急问:“你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你不到。”云甫笑着说:“我在东兴里。”蔼人问:“又到东兴里去干吗?”云甫笑了笑,却皱着眉头说:“还不是为了玉甫!漱芳的事情刚刚完结,浣芳的事情又来了,事情还挺尴尬挺难办的呢。”
蔼人问:“又出什么事情了?”云甫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漱芳在世的时候,说过一句闲话,说她要是死了,就叫玉甫娶她妹子。如今李秀姐就把个浣芳交给了玉甫,说是等她大点儿了好收房。”蔼人说:“这不是挺好么?”云甫说:“谁知道玉甫倒又不要她了,说:‘我作孽么就作一次,如今是再也不作孽了。要是一定要我把浣芳带回去,只能算是我的干女儿,将来我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
蔼人说:“这不是也挺好的嘛。”云甫说:“谁知道李秀姐倒又不答应了。她一定要把浣芳给玉甫做小老婆。她说漱芳可怜,到死没嫁玉甫,浣芳就好比是她的替身。要是浣芳有福气,能生个儿子,终究是漱芳身上起的头,也好有人想到她。”蔼人听了,连连点头。啸庵插嘴说:“大家的话都不错,真是又尴尬,又难办。”云甫说:“我倒想了个办法,两方面都说得通……”
话没说完,忽见张寿手擎两张大红名片,飞跑进来通报。蔼人和淑人急忙端正衣冠,一同迎了出去。下轿的是于老德和李鹤汀两位,见面之后,团团作揖,迎进厅堂,让座献茶。蔼人问鹤汀:“令叔怎么不来?”鹤汀说:“家叔有点儿病,这回是到上海来就医的。感承宠招,心领代谢。”
蔼人转和于老德寒暄两句,让到厅侧宽衣升冠,并请出云甫和啸庵来会面陪坐。大家说些闲话,淑人坐在一边,不声不响。于老德转达黎篆鸿的意思,商议聘娶的一切礼节。淑人就借机抽身回避,回到书房。
晚间蔼人设宴请媒人,淑人只得出来陪客。这时候亲事已经商议妥当,席间不再提起。席终之后,老德、鹤汀、云甫道谢告辞,蔼人、淑人送到大门外面。单剩啸庵没去,好在是深交,不必格外款待,淑人就回到自己房间。
二十二日,蔼人忙着择日求允,虽然并没有淑人什么事儿,却不能离开。一直到傍晚,有人请蔼人去吃花酒,淑人方才溜到公阳里跟双玉相会。
正好洪善卿在周双珠房里,淑人过去见了,把定亲的事情悄悄儿地告诉善卿,又嘱咐不要让双玉知道。善卿等淑人走了以后,就告诉了双珠。双珠又去告诉了周兰,吩咐合家上下,谁也不许在双玉面前提起淑人定亲。
这件事情,别人自然依从,只有个周双宝心里暗暗高兴,时常风言风语里取笑双玉。双珠听见了,把双宝叫到自己房里,呵斥她说:“你还要多罗嗦,上次银水烟筒的事情你难道忘记了不成?惹翻了双玉,吵闹起来,也没有你什么好处!”双宝不敢回嘴,默然下楼。
过了一天,周兰到双宝房间开皮箱取衣服,忘了把钥匙带回来。走出房间,碰见阿珠,就叫她去取。阿珠拿到钥匙正要走,双宝一把拉住,低声问:“你怎么不到朱五少爷那里去道喜呀?”阿珠随口答:“你别瞎说!”双宝说:“朱五少爷大喜了呀,你难道不知道?”
阿珠知道双宝嘴快,不想跟她纠缠,大声说:“你快放手,我要喊你妈了。”双宝还不肯放,正好客堂里阿德保在叫:“阿珠,有人来看你!”阿珠乘势脱身,出房来一看,原来是沈小红的大姐儿大阿金。阿珠一愣,问:“有什么事情吗?”大阿金说:“没什么事儿,我来看看你。”
阿珠忙跑去把钥匙交给周兰,又跑了出来,携了大阿金的手,踅到胡同拐角,站在墙根儿里说话。大阿金说:“如今更加不对了,别说是王老爷,就连两户老客人也不来了。新客人当然不会有。节下拆账,一共就分到四块洋钱。我么急得个要死,她倒还去坐马车、看戏,挺高兴的。”阿珠说:“小柳儿生意挺好的,她有什么不高兴?我替你算计,还是歇了吧。”大阿金说:“我是打算歇了呀!她们准备租小房子,叫我跟过去,一块洋钱一个月,我当然不去。”阿珠说:“我听见洪老爷说起过, 王老爷屋里还缺个大姐儿, 你愿意去吗?”大阿金说:“好的,你替我去说说吧。”阿珠说:“你愿意去么,等会儿我再问一声洪老爷。明天没空,二十六日下午两点钟,我和你一起去好了。”定好了日子,大阿金走了,阿珠也自己回来。
二十五日早晨,接到一笠园的局票,阿珠仍跟双玉去出局。二十六日,阿珠回来给周兰传话:“小先生要到二十八日才回来。”吃过中饭,略等一会儿,大阿金来了,俩人就一同到五马路王公馆去。
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往外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俩人掩身进门,里面静悄悄儿的,竟连一个人也没有。一直到客堂,来安才从后面出来,间了俩人,急忙摇手,叫她们不要进去。俩人只得站住。阿珠轻轻地问:“王老爷在家吗?”来安点点头。阿珠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来安上前两步,正要附耳说出缘由,突然楼上劈劈啪啪一顿打人声响,就听见张蕙贞大哭大嚷地闹了起来,却听不见王莲生的声响。接着楼板上响起一阵脚步乱跑的声音,夹杂着劈劈啪啪打人的声音、张蕙贞连连喊救命的声音。
阿珠听不下去,撺掇来安说:“你去劝一劝嘛!”来安畏缩不敢。猛可里楼板上“嘭”地一声响,震得夹缝中的灰尘扑打扑打地掉下来,估计是张蕙贞跌倒了。王莲生还是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只听见劈劈啪啪地闷打,直打得张蕙贞骨碌碌地在楼板上打滚。阿珠想上楼去劝劝,毕竟有些不便,也就没有上去。楼上并没有第三个人,竟听凭莲生打了个痛快。打到后来,蕙贞渐渐声嘶力竭,也不喊救命了,也不打滚了,这才听见莲生长叹一声,住了手,退到里面房间里去。 阿珠料想不便惊动,就辞了来安要走。大阿金还瞪着两只眼睛发呆,见阿珠要走,方才醒过碴儿来。俩人掩身出门,又听见楼上蕙贞直着嗓子干号了两声,听上去着实凄惨。大阿金吁了口气,不解地问:“这样打法,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阿珠说:“管她为什么呢,反正今天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咱们还是走吧。”阿珠和大阿金同到王莲生家,听见楼上打人的声音,蕙贞喊救命的声音,来安畏畏缩缩,不敢相劝。
第五十三回
情绵绵即席订婚约 忸怩怩同房掩私情
阿珠和大阿金出了五马路王公馆,来到四马路中华众会门前。阿珠说:“咱们喝杯茶去吧。”就和大阿金一起登楼。正好赶在上市时候,坐茶馆的人成群结队,热闹得很。俩人拣一张临街的桌子坐定,合沏了一碗茶,一边喝一边说话。
阿珠笑着说:“从前我们都说王老爷是大好人,如今倒也会打小老婆了,你说奇怪不?”大阿金说:“我们先生跟王老爷好的时候,嫁过来就好了。要是我们先生嫁了过来,王老爷哪里敢打她呀?”阿珠说:“沈小红怎么能够做姨太太?那么可就更热闹了。”大阿金叹息说:“我们先生实在是自己不好,不能怪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上海摊上数一数二的红倌人,如今直落得这个样子!”
正说着,堂倌过来冲开水,手里捏着一角小洋钱,指着里面一张桌子说:“茶钱有了,他们付过了。”俩人一看,那桌子边坐着的四个人,大阿金都不认识;阿珠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一笠园见过两次,只认得其中一个年轻的,是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因见他穿着颇为阔气,阿珠不好称呼,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一会儿,朴斋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阿珠让座,递上水烟筒。朴斋打量了大阿金一眼,搭讪地问阿珠:“你先生不是在山家园么?你怎么出来了?”阿珠说:“我这就要回去了。”朴斋转问大阿金:“你跟的是谁?”大阿金答是沈小红。阿珠插嘴说:“她如今在找活儿干,有哪家要大姐儿的,你给推荐推荐。”朴斋说:“西公和里张秀英说要添个大姐儿,等她回来了,我替你去问问看。”阿珠、大阿金同声道谢。朴斋问明了大阿金名字,约定二十九日回音。阿珠对大阿金说:“那么你就等两天吧。张秀英那儿不要,再到王老爷那儿去。”大阿金感激不尽。朴斋吸了几口水烟,仍回里面去了。
天色将晚,阿珠、大阿金要走,先到里面招呼朴斋。朴斋和那三个朋友也要走,就一起下楼,各自分路。
朴斋回到家里,见了母亲,说起二十八日妹妹要给史三公子饯行,叫母亲准备一桌精致丰盛的酒菜。说罢出来,自去寻找大姐儿阿巧,趁二宝不在家,俩人打情骂俏,无所不至。
阿巧见朴斋近来衣衫整齐,手头阔绰,俨然一个大少爷的样子,就倾心巴结起来。从此朴斋不但断绝了王阿二的这段交情,就连往日的那班朋友,也渐渐地不来往了,只和小王十分知己,约为兄弟;又辗转结识了华忠、夏庆余,四个人时常在一起玩儿。
到了八月二十八这一天,朴斋知道小王必定随来,预先准备了一桌酒菜,又约了华忠、夏庆余作陪,专诚请一请小王,也算是给他饯行的意思。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方才听见门外马铃声响。洪氏和朴斋急忙出迎,史三公子和赵二宝已经在客堂下轿。朴斋上前拱手,三公子向洪氏微微一笑,随即款步登楼。二宝叫了声“妈妈”,一把拉住,到了后面小房间,关上门,悄悄儿嘱咐说:“妈以后别再这样。你如今成了他的丈母娘了,他不来请你,你倒跑出来接他,要给底下人笑话的。”洪氏嘻嘻地笑着,频频点头。二宝临走,又嘱咐说:“我先上楼去,等会儿他要是请你相见,我叫阿虎来请你。你见了他,就叫他一声‘三少爷’好了。不要多说话,说错了要被他笑的。”二宝开门出房,到楼梯边,见朴斋在帮着小王搬运衣包杂物,就低声说:“让他们去搬好了,要你去瞎巴结什么!”朴斋连忙放下,交阿虎带上楼去。二宝上楼,换了衣服,陪着三公子对坐说笑。
书房里摆好了酒宴,阿虎来请入席。二宝要跟三公子说些亲密的话儿,没请一个陪客。三公子说:“请你母亲、哥哥一起来吃嘛。”二宝说:“不用他们陪,有我来陪你,不就行了么?”当即请三公子南向上坐,给他斟满了三杯酒,自己也斟了一小杯,坐在旁边相陪。
等三公子三杯酒都喝完,二宝这才从容地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问你,你说的话,能办得到吗?要是你在这里说得挺高兴的,回去以后,家里不许,你怎么办?不如你这会儿干脆说明白了,倒还好些。”三公子站了起来,皇然地问:“怎么你不相信我?”
二宝捺他坐下,笑着说:“不是我不相信你。只为我哥哥不争气,没有办法,做了倌人。自己想想,哪里还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要娶我做大老婆,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处。不过你家里已经有了大老婆,如今再娶个大老婆回去,好像人家没有这么办的。可别想得太高兴了,到后来落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她说:“你放心。要是我自己想娶三房妻小,那恐怕是做不到的;如今是我嗣母的主意,要给我再娶两房,谁好说闲话?干脆跟你说明白了吧,我嗣母早就看中了一门亲事,倒是我拖着,没去做媒。这次回去,我马上就请媒人去提亲。说定了,我就到上海来接你回去,一起拜堂。最多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一定会来的。你放心。”
二宝听了,不胜欢喜,叮咛说:“那么你十月里一定要来的呀!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出门口,不见客人,一心一意,等你回来。你不要为别的事情多担搁。要是你家里的夫人不许,你就是娶我做小老婆,我也请愿的。”
二宝说到这里,涕泪交流,两手勾着三公子的脖子,脸对脸地说:“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了。随便你娶几个大老婆、小老婆,只要你不甩掉我。你要是甩掉我……”一句话没说完,咽在嗓子里,呜呜地竟要哭出声儿来。慌得三公子两手搂住了二宝,一面用自己的手帕子轻轻地替她拭泪,一面劝慰:“你瞎说些什么呀!这会儿你应该高高兴兴地去办点儿应用的东西,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有什么好哭的呢?”
二宝趁势滚在三公子怀中,带着哭声,悲切地诉说:“你不知道我的苦处。我被自己的同乡人说了许许多多的坏话,如今听说你要娶我去做大老婆,他们都不相信,在哪里笑话我。万一要是不成功,我的脸皮就没有地方放了。”三公子说:“还有什么不成功?除非我死了,那么才会不成功。”二宝赶紧抬身,捂住了他的嘴说:“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斟了一杯热酒,送到三公子嘴边。三公子一口喝干,故意问问乡下的风景,把话头支吾过去。
二宝也领会他的意思,就抛却愁颜,振作起来,又高高兴兴地跟三公子说笑:“我们乡下有个关帝庙,每年到了九月里都要做戏。看戏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连墙外的树杈上都是人。我和张秀英去看过一次,自己搭的看台,太阳照下来,热得个要死。大家都说:”好看极了。 像如今的大观园,干干净净,几个人包一间包厢,请我去看,还不高兴去看呢!“三公子点点头。
二宝又敬了两杯酒,说:“还有个笑话告诉你。关帝庙的隔壁,有个王瞎子,说是算命算得准极了。前年我妈叫他到家里来给我们几个算命,算到我这里,说我是一品夫人的命。他还说:可惜差了一点点,要不然,还可以做皇后呢!我们都以为他瞎说,今天看起来,他算得还真准。”三公子依旧笑着点点头。
俩人细斟慢酌,情话绵绵,尽兴之后,方才散席。三公子走进房间里,从楼窗口向楼下喊小王。二宝追过来拦住说:“有我在这里,你喊他干什么?”三公子问:“小王到哪里去了?”二宝说:“小王在我哥哥房间里,我哥哥在给他饯行呢。你叫他有什么事情?”三公子说:“没什么事情。叫他吃过了饭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点儿来。”二宝说:“等会儿我跟他说就是了。”三公子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二宝早早地起来,在中间房间里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钗环,穿一身素净衣裳。等三公子起身,问他说:“你看我,像不像个小媳妇?”三公子说:“倒挺干净利落的。”二宝说:“从今天起,我就这样打扮。”说着,陪三公子吃了点心。
三公子叫阿虎请洪氏上楼来相见,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票子来交给洪氏,说:“我要回去一趟,再等我一个月,聘金衣裳头面,我回去办。你先拿一千块洋钱去,给她买点儿零碎东西。嫁妆么,等我来了再办。”
洪氏不敢接受,拿眼睛直瞟二宝。二宝劈手抢过票子,转问三公子:“你这一千块洋钱,算是什么?要是开销局账,那么我谢谢你。你说就要来娶我了,那么还给我洋钱干什么?说到买零碎东西,我穷虽然穷,手头也还有两块洋钱,不用你费心。”
三公子听二宝这么说,低头沉吟。洪氏接嘴说:“三少爷太客气了。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啦!”二宝忙给她丢个眼色,叫她不要多说。洪氏辞别,自回楼下。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叫小王打轿。二宝也坐了轿子去送。到了公馆,先发出行李。中饭以后,送行的人一拨一拨的,络绎不绝。三公子忙于应酬,没点儿空闲。一直到四点多钟,方才收拾下船。二宝送到船上,见哥哥在舱中替小王照看行李,就悄悄儿问他:“路菜送来没有?”朴斋回答说:“送来了。”
快要开船了,二宝紧紧握着三公子的手叮嘱:“你到了家里,就写封信给我。我的身子虽然在上海,我的心其实已经跟着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要再到别的地方去担搁呀!”三公子唯唯答应。二宝又说:“你十月里哪天来?有了准日子,就写封信给我。最好能够早点儿。你早一天到,我全家人早一天放心。”三公子仍唯唯答应。三公子回家,二宝坐着轿子送他上船。
二宝还想说几句,船家催促要开船了,没奈何,只好放手上岸。三公子站在船头,二宝坐在轿子里,两个人噙着四包眼泪,频频招手,无限深情。直到看不见船上的桅杆了,朴斋才叫轿班起杠回家。自己却到张秀英那里,给大阿金当荐头去了。
二宝是个心高气硬的人。自从史天然说出可以有三房妻室的话,就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又怕他看不起,极力装些体面出来,凡是天然的局账,都不要他开销。以为你既然把我看成是妻子,我也不能把自己看成是妓女。一过了中秋,就揭去名条,闭门谢客,单做史天然一人。天然约定十月间亲自来接,二宝手头还有四百多块洋钱,算起来满够这一个多月花消的,所以坦然无忧。
送行回来,二宝跟母亲商量说:“他说嫁妆等他来了再办;我想嫁妆应该是我们坤方办得去才对。等他来办,恐怕会叫他的底下人看不起,丢他的面子。”洪氏说:“你要办嫁妆么,只好简单点儿了,如今只有四百块洋钱啦。”
二宝“嗨”了一声说:“妈总是这么小气相,四百块洋钱,怎么好办嫁妆呢!我想,不如先去借来办齐了,等他送来了聘金,再去还。”洪氏说:“这倒也是个主意。”
二宝就去跟阿虎商议:“你有什么地方能借到洋钱?”阿虎说:“我就是有地方借,也有限得很。倒不如去记账。绸缎店、洋货店、家具店,我都有熟人在那里,只要到年底付清就可以了。”二宝大喜,于是每天忙着和阿虎到各店家去挑选嫁妆应用物品,只拣那上等的时兴货,尽量赊来。
朴斋在家里没事儿,同阿巧绞得像两股牛皮糖一般,缠绵恩爱,分拆不开。俩人山盟海誓,要结为夫妇。阿巧知道朴斋如今已经是史三公子的大舅子了,嫁给他,就是一位舅太太,所以更加巴结。二宝虽然知道,只为忙于办嫁妆,也没工夫理会,别人自然不管这些事情。
一天,齐府的一名管家送来一封书信,是史三公子写来的。朴斋看了,细细地说给二宝听。前面说一路平安到家,已经央人去说那头亲事,还没有回音;末后又说如今时值九秋,最容易触景伤情,如果心里烦闷,可以到一笠园去消遣消遣。二宝得到了这封信,更加一心一意办嫁妆,只等三公子一到,就可以做成这段美满姻缘。
朴斋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夏余庆了,就问那送信的管家:夏总管在什么地方。那管家说:这会儿正在华众会。朴斋立刻去找,果然看见夏余庆和华忠两个人在华众会楼上茶馆喝茶。
华忠一见朴斋,就问:“这几天你怎么总不出来?”余庆抢着说:“他呀,家里有新鲜好玩儿的啦!”华忠一愣,问:“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余庆说:“你问他自己呀!”朴斋讪笑着入座。堂倌来问要不要添茶碗,朴斋摇摇手。华忠说:“那么咱们走吧。”余庆说:“好的,咱们逛马路去。”
仨人出了华众会茶馆,从四马路逛到宝善街,看了一会儿倌人、马车,又踅进德兴居小酒馆,烫了三壶酒,点了三个菜,吃过了晚饭。余庆要去吸烟,就一起到居安里潘三家门口,举手敲门。门内老妈子接应了一声,却许久不来开。余庆再敲了几下,里面老妈子连连说:“来了,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仨人进门,听见房间里地板上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好像是两个人在扭结拖拽。余庆知道里面有客,就在门口站住了脚。老妈子关上了大门,过来说:“请进房去呀!”
余庆揭起帘子,让俩人进房。分明听见房里的那个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一阵脚步声上楼去了。房间里暗昏昏的,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的一盏油灯。潘三将后房门关上,含笑迎了上来,叫声“夏大爷”。老妈子忙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沏茶。
余庆悄悄儿问:“上楼的那个客人是谁?”潘三说:“不是我的客人,是客人的朋友。”余庆说:“客人的朋友,难道不是客人吗?”随手指着华忠和朴斋说:“那么他们都不是客人了?”潘三说:“你呀,就喜欢矫情!别瞎缠了,抽烟吧。”
余庆就在榻床上躺下。刚烧好一口烟,忽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老妈子在客堂里高声问:“谁呀?”外面答了一声:“是我。”老妈子就去开门。那人并不进房,一直到楼上去了,估计跟楼上的客人是一路。
余庆的烟瘾本就不大,吸了两口,就让给朴斋吸,自己坐在下手吸水烟。华忠和潘三并排坐在靠窗的交椅上说些闲话。
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余庆叫了一声:“啊唷,你这里的生意倒真兴隆啊!”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玻璃窗前往外看。潘三上前拦住说:“看什么呀!给我坐着!”
老妈子开门出去,跟敲门的人叽叽咕咕地说话。余庆听那人的声音很熟,一手推开潘三,赶出房外去看是谁。那人急忙走避。余庆追出大门,借着门口的灯光看去,认出那人是徐茂荣,就指名叫唤。
茂荣只得转身,先问了一声:“可是余庆大哥?”余庆答应一声,茂荣方才满面堆笑,连连打恭说:“我没想到大哥也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跟着余庆踅进房间。
朴斋曾经被徐茂荣下毒手打伤过脑袋,当然认得他。如今不期而遇,心里着实惊慌。茂荣却假装不认得。于是大家各通姓名,坐定。余庆问茂荣:“你干吗一看见我就跑?”茂荣分辩说:“我不知道是你呀!我就问了一声虹口姓杨的是不是在这里,听说不在,我当然就走了。谁知道你在这里呀?”余庆鼻子里哼了一声。
茂荣笑嘻嘻地望着潘三说:“三小姐好久不见,好像胖了嘛。是不是余庆大哥给你吃了什么好东西了呀?”潘三瞟了他一眼说:“长远不见,是不是想讨我骂你几声啊?”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余庆听门外那人说话耳熟,赶出去看,见是徐茂荣,就指名叫唤。
茂荣拍掌说:“不错呀,算你说对了!”转过脸去,又指手划脚地笑向华忠和朴斋说:“从前,余庆大哥在上海就做三小姐一个人。我们一块堆儿的都到这里来找他,一天要跑好几趟,被三小姐骂得个要死。如今余庆大哥不来了,我们也就不大来了。”
华忠和朴斋并不搭茬儿,茂荣又问潘三:“余庆大哥干吗不来了?是不是你得罪他了?”潘三还没答话,余庆喝住了说:“别瞎说了,我有公事找你。”潘三听说余庆有公事,就暂且回避,自去应酬楼上的客人。茂荣也正容请问有什么公事。余庆说:“你们一班人管的是什么公事?我们山家园一带,可曾去查过么?”茂荣大惊,忙问:“山家园出了什么事情?”余庆冷笑说:“我也不清楚。今天我们大人吩咐下来,说是山家园的赌场热闹得很,没日没夜地赌,一场下来,有三四万的输赢,简直不像个样子了。问你可知道?”茂荣呵呵一笑:“山家园的赌场么,哪天没有哇?我还以为山家园出了强盗了,吓了我一大跳!我明天去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不要再赌就是了。”余庆说:“你可别在这里面搞名堂。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茂荣坐近前来,轻声说:“余庆哥,山家园的赌场,我可没有用过他们一块洋钱。开赌的人,你也清楚。多少赌客,都是老爷,连衙门里的人也在那里赌。我们跑进去,哪儿敢说什么?如果齐大人一定要办,也容易得很,我马上就叫人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好不好?”余庆沉吟说:“只要他们不再赌了,我们大人也不是一定要办他们。你先去给他们报个信儿,再要赌么,一定去抓。”
茂荣一拍大腿:“说得是嘛!有几个赌客,就是大人的朋友。我们不比新衙门里的巡捕,有许多场合,也实在为难哪!”余庆绷着脸说:“我们大人的朋友,只有一个李大少爷赌过,也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们门里的,谁在赌?你倒说说看。”茂荣连忙分辩说:“我没说你们齐府里有人赌哇。要是你们齐府里有人赌,我能不告诉你吗?”余庆这才罢了。
茂荣又笑着对华忠和朴斋说:“我们这个余庆大哥,真叫本事大!齐府上下一百多号子人,全靠余庆大哥一个人在管,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儿差错。”华忠顺口唯唯;朴斋从烟榻上坐起,让茂荣吸烟。茂荣又转让华忠。
正在推让,听见后房门“呀”地开开,踅进一个人来,蹑手蹑脚,一直走到榻前。大家一看,原来是张寿,都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呀?”张寿不发一言,只是曲背弯腰,咪咪地笑。华忠就让张寿躺下吸烟。
余庆低声问张寿:“楼上是谁呀?”张寿低声说:“是匡二。”余庆说:“那么叫他下来一起坐会儿嘛。”张寿急忙摇手说:“他好比是私窝子,别去叫他。”余庆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这几个人,今天怎么都有点儿阴阳怪气的!”随手指一指徐茂荣说:“刚才他一个人跑了来,跟老妈子说话;我去喊他,他倒想逃走。你说怪不怪?”
徐茂荣咧着嘴,笑向张寿说:“余庆大哥在埋怨我,好像我看不起他。你说能有这事儿吗?”张寿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余庆说:“堂子嘛,本来就是玩儿的地方,大家都可以来走走,有什么关系?匡二哥还以为我要吃醋,实在是转错了念头了。”张寿说:“他倒不是为你,只怕东家知道了说他。”余庆说:“还有一句话,你去跟他说:叫他劝劝东家,山家园的赌场,以后不要去赌了。”随即就把刚才的话头讲了一遍。
张寿答应着,吸了一口烟,辞谢四人,仍上楼去。只见匡二和潘三做一堆儿滚在榻床上。见了张寿, 潘三慢慢儿坐起,对匡二说:“我下去一会儿。你可不许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又嘱咐张寿:“你坐会儿,别走!”说着,就下楼去了。
张寿轻轻地和匡二说了些话。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听见楼下四个人作别声、潘三款留声、老妈子送出关门声,先后发作。随后潘三就喊:“下来吧!”余庆低声问张寿:“楼上是谁呀?”张寿低声回答:“是匡二。”
匡二和张寿同到楼下房间。张寿有事情要走,匡二想跟他一起去。潘三哪里肯放?一面请张寿再坐会儿,一面把匡二拉到床前藤椅上,俩人叠股而坐,密密长谈。张寿只得等着。那潘三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不知说的什么事情;匡二只是连连点头,并不答话。等到潘三说完了站起来,匡二还在呆呆地愣神儿。张寿喊了他一声:“走不走哇?”匡二方才醒过碴儿来。临出门,潘三又趴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匡二依旧点点头,这才和张寿一起踅出居安里。
到了外面,张寿问:“潘三跟你说什么?”匡二说:“她瞎咧咧呢!说是还清了账,要嫁人了。”张寿说:“那么你去娶她好了。”匡二说:“我哪里有这么多洋钱哪!”
走到路口,匡二要往尚仁里杨媛媛家,于是俩人分路。
第五十四回
姚季莼醉宿勾拦院 马桂生笼络河东狮
张寿来到兆富里黄翠凤家,见门口停着七八顶出局的轿子,知道台面还没有散。进门碰见来安,忙问:“局齐了吗?”来安说:“快要散了。”张寿问:“王老爷叫的谁?”来安说:“叫了两个呢:沈小红和周双玉。”张寿又问:“洪老爷在吗?”来安说:“在。”
张寿心想:洪善卿必然叫的是周双珠;双珠出局,必然是阿金跟来。于是趁空溜上楼梯,从帘子缝儿里窥视。这时候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罗子富和姚季莼俩人合摆一庄,自称“无底洞”,不限杯数。大家都不服,王莲生、 洪善卿、朱蔼人、葛仲英、汤啸庵、陈小云联合起来,称为“六国”。于是合纵联横,车轮鏖战,都不许相好的和老妈子、小大姐儿代酒,其势汹汹,各不相下。为此比往常格外热闹。张寿见阿金在双珠的身边站着,就取出一个哨子“嘟”地往里一吹。席间众人并未觉察,阿金听见,悄悄儿地溜了出来,约张寿隔日相会。张寿大喜,仍下楼去。阿金也溜回房内。席间众人只顾豁拳饮酒,全没注意。
这一闹,直闹到夜半十二点钟,全席的人大都有些醉了,方才罢休。出局的倌人也特别巴结,竟没有一个先走的。
席散之后,姚季莼拱手向王莲生及众人说:“明天奉屈一叙,并清诸位光临。”回头指着自己叫的倌人说:“就在庆云里她那儿。”众人应诺,又问:“贵相好是不是叫马桂生?以前可没见过呀。”季莼说:“我也是刚做的。从前是朋友在叫,如今荐给我。我也是随便叫叫。”大家都说:“挺好的嘛。”
于是客人、倌人纷纷告辞,相继下楼。好在都有老妈子、小大姐儿左右扶持,还不至于醉倒。
子富送客回房,翠凤看他的面色,还不算大醉,就相陪坐下,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要请王老爷吃酒哇?”子富说:“他要到江西做官去,我们老朋友,总要给他饯饯行嘛。”翠凤失声感叹:“这一来沈小红要苦了!王老爷在这里,巴结点儿再做做,总还可以;如今一走,就没指望了。”
子富说:“不知道为什么,近来莲生和小红好像又好了点儿了。”翠凤说:“到了如今。就是再好,也没有用了。都怪小红打错了主意。当初要是嫁给了王老爷,如今就不要紧了。跟了去当太太也好;再出来做生意也好。”子富说:“小红自己要找乐子,姘了个戏子,怎么肯嫁人?”翠凤叹息说:“倌人姘戏子的多得是,就是她吃了亏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吃过午饭,子富想到明园去逛逛,让高升去喊两辆马车。正好黄二姐走来,翠凤请她坐下,寒暄两句,顺口问她生意怎么样。二姐皱眉摇头说:“别提起了。你在的时候,多么兴旺!如今不行了,连金凤的局都少了。想再买个讨人,又怕不好,像诸金花那样;就这样将就下去呢,也不是个事儿。所以跑来跟你商量,看有什么好办法没有。”翠凤说:“这可要你自己拿主意了,我也不好说。买讨人也实在难;就算人好,生意好坏哪里说得定?我如今也没什么生意。”二姐沉思不语,翠凤也就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高升来报:马车到了。二姐只好告辞。于是子富带着高升,翠凤带着赵妈,各坐一辆马车,到了明园,在正厅坐下喝茶聊天儿。
子富说:“你妈是个没用的人,还要你去管管她才好。”翠凤说:“我去管她干什么!我早就叫她买个讨人,她舍不得洋钱,不听我的话。如今没有生意,倒来问我有什么法子。再给她点儿洋钱她就高兴了。”子富不禁笑了起来。
俩人说起沈小红,翠凤说:“小红其实也是个没用的人。王老爷做了张蕙贞么,那叫再好也没有了;先不去说穿,只在暗底下挤兑王老爷,那才叫厉害呢。”
这时候,正好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走来,翠凤看见,就住口不说了。只见她满面烟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小红其实明明看见他们,却装作没有看见,管自踅上洋楼去了。随后大观园的武小生小柳儿也来了,穿着崭新的单罗夹纱衣服,越发显得身材利索;脚穿厚底京靴,走路橐橐有声;脑后拖一根油晃晃的大辫子,走进正厅,兜个圈子,故意经过子富的身边,仔细地打量翠凤。──原来翠凤穿得非常素净,戴的首饰也很少,只有手腕上的那副乌金镯子,是从东洋赛珍会上买来的,价值千金。小柳儿早就听说过,所以特地过来见识见识。
翠凤误会了他的意思,拂袖而起,对子富说:“咱们走吧。”子富依从,俩人又到别的地方去转了一转,方才在园门口坐上马车,一直驶回兆富里。
俩人进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玉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认认真真地读书。子富走近窗前踮脚一看,桌子上摊着的是本《千家诗》。文君玉的眼睛离书不过两寸许,居然不知道窗外有人。翠凤在身后拉了子富一把,不许他停留。子富忍住了笑,上楼进房,对翠凤说:“文君玉好像还算有点儿名气的呢,怎么是这个样子?”翠凤不答,撇了撇嘴。赵妈在旁边悄悄儿地笑着说:“罗老爷,你说有意思么?我有时候碰见她,跟她说两句闲话,那才叫笑话呢!她说如今的上海滩是个空架子,洋场上简直连一个倌人也没有;幸亏她到了上海,一定要做出点儿场面来给大家看看。”子富听了,笑个不住。赵妈接着说:“我问她:‘那么你的场面做出来没有呢?’她说:‘我不是正在做么?可惜上海没有客人;要是有客人,一定只做我一个人。’”子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翠凤急忙努嘴示意,赵妈方才不说了。
黄昏时分,高升送上一张请帖,子富一看,是姚季莼的,立刻就下楼要走。经过文君玉门口,还听见她在朗声吟哦。心想:上海居然也有这样的倌人,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客人愿意来做她。
高升伺候上轿,一直抬到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接了进去,等齐了诸位,相让入席。季莼做了主人,哪里肯放松些许?非得人人都要尽量尽兴,方才罢休。莲生喝得醉醺醺的,趴在台面上。小红问他觉得怎么样,莲生抬头,还没有说出话来,忽然一阵恶心,按捺不住,吐了个淋漓满地。朱蔼人自己觉得喝多了,抽身离席,躺在榻床上,林素芬给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经朦胧睡去。葛仲英开头不肯多喝,后来醉了,反而抢着要喝。吴雪香劝了两句,仲英就不干了,几乎翻脸吵架。子富见了,连喊:“有趣,有趣!咱们来豁拳吧。”就和仲英对豁了十大杯。仲英输了三拳,勉强喝了下去;子富虽然有酒量,可开头已经喝了不少,再加上这七杯,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了。只有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一直清醒,毫无醉意。见四人如此大醉,请主人适可而止,就此撤席,并护送四人坐上轿子,方才离去。
季莼的酒量也不错,在席间还不觉得怎么样,散席以后,站起身来要去送客,却头昏眼花起来,不由自主地就要跌倒,幸亏有马桂生在后面扶住。等到客人散尽,桂生就和老妈子一起把季莼扶到大床上睡下,并给他宽衣解带,盖上薄被。季莼睡得昏昏沉沉,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在自家床上,身边还有人相陪。仔细一看,是马桂生,凝神细想,方才记起了昨夜酒醉的情景。
季莼家中,姚二奶奶管束得极严,规定每夜十点钟必须回家,稍有延误,就要受到谴责。如果是官场公务繁忙,夜间不能脱身,也必须差人禀明姚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证实不虚,才能相安无事。从前季莼做卫霞仙,虽然俩人情深意合,也从来没有留下过夜。自从二奶奶打上门去又当场出丑以后,几次跟季莼吵闹,一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慑于雌威,无可奈何,只好忍心断绝。散席以后,姚季莼站起身来送客,一阵头晕,几乎跌倒,桂生就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但是季莼要做生意,免不了要和体面的生意人在风月场中有所来往。二奶奶也懂得这个道理。可巧家里用的一个女仆,跟马桂生是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马桂生的好话,因此二奶奶反倒怂恿季莼去做桂生,甚至连夜间回家的时刻,也略为放宽了些,可以晚到十二点钟。
这次季莼酩酊大醉,居然在马桂生的床上睡了一夜,这是他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的事儿。只是想到回去以后二奶奶这一番吵闹,必定加倍厉害;如果用谎话支吾过去,又怕被轿班戳穿,反为不美。思虑再四,不得主意。
桂生困倦,睡意正浓。季莼虽然睡不着,却也舍不得起来。眼睁睁挨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声喊叫:“桂生小姐出局!”老妈子在隔壁接应着问:“谁叫的?”外场回说:“姓姚。”
季莼一听姓姚,心头小鹿儿就突突地乱撞,忙抬身坐起,侧耳谛听。老妈子又说:“小姐的客人,只有二少爷姓姚,除了二少爷,没有姓姚的了。”外场哈哈一笑,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了。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穿衣下床,叫进老妈子来盘问。老妈子拿局票来递给季莼看,又嘻嘻地笑着说:“是二奶奶在壶中天,叫我们小姐的局。局票就是二少爷的轿班送来的。”
季莼一听,好似半空里起了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失措。还是桂生有些定见,微微一笑,说声“就去”,打发轿班先走,然后就催老妈子打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定了定心,跟桂生商议说:“我看你不要去的好,还是我去吧。我反正不要紧,随便她怎么厉害法,总不能拉我去杀头吧?”桂生嘻嘻一笑:“她叫的是我的局,我干吗不去呀?”季莼皱眉说:“你去了,要是在大菜馆里吵起来,像什么样子!”桂生失笑说:“你给我坐着吧!她要吵,哪里不能吵?干吗要到大菜馆去?是不是你家二奶奶发疯了?”
季莼说不出什么来。眼看桂生打扮好了,换上出局衣裳,竟出门上轿而去。季莼叮嘱跟局老妈,如果发生意外,就叫轿班飞快来报信儿。老妈子答应一声,跟着轿子走了。
马桂生的轿子一直抬到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口停下,桂生扶着老妈子进门登楼,堂倌引到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走两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跟姓马的本家女仆厮见。姚奶奶牵着桂生的手,在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上并肩坐下。姚奶奶笑着说:“我请你来吃大菜,下面账房弄错了,写了张局票。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吧。”桂生客气,推让说:“我吃过饭了呀!二奶奶自己请!”姚奶奶执意不肯,代点了几个菜,叫堂倌开单子发了下去。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说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打定了主意,先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豁拳,如何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不能动身,自己与女仆又如何把他抬上床去,今天清醒过来又如何自惊自怪,竟然不再记得昨夜情事;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给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
姚奶奶早就听说马桂生为人诚实,跟别人迥然不同;如今听他讲的,跟自己打听到的完全符合,不由得更加相信、更加喜欢她了。
堂倌送上两客汤饼,姚奶奶请桂生入座,生一定不肯。姚奶奶急了,叫姓马的女仆来拉。桂生没法,只好遵命吃了,接着送上一道板鱼来。二奶奶一边吃着,一边问:“这会儿二少爷起来没有?”桂生说:“我来的时候刚刚起床。听说二奶奶叫我,二少爷非常着急,生怕二奶奶要说他。”我倒说:“不要紧的。二奶奶是有规矩的人,只怕你在外面既花了洋钱又伤了身体。你自己不去乱来,二奶奶怎么会说你呢?”桂生到了壶中天大菜馆,把姚季莼昨夜如何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给姚奶奶听。
姚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起他这个人来,真叫气死人!他不怪自己胡来,倒怪我多嘴。一到了外面,也不管是什么场合,碰见的是什么人,总说我不好,说我怎么凶,怎么管他,又不许他出来。她也叫了你好几个局了,对你说起过么?”
桂生说:“这个话,二少爷倒没有说。不管二少爷这个人在外面怎么样,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二奶奶说说他,总是为他好。我有时候也劝劝二少爷。”我说:“二奶奶不比我们堂子里的人。你到我们堂子里来,是客人。客人是好是坏,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们当然什么也不说。二奶奶跟你是一家人,你好二奶奶也好。二奶奶不是要管你,也不是不许你出来,无非是想你好。我要是嫁了人,男人在外面乱来,我也一样要说的呀!”
姚奶奶说:“如今我不说他了,让他去好了。我说说他,他不但不听,反而帮着堂子里,让该杀的卫霞仙当面骂了我一顿。他这个笨东西还给该杀的点香烛赔礼,说我得罪她了。你想,我还有什么脸皮去说他呀?”
姚奶奶说到这里,气愤起来,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都看得见,桂生就不敢再说了。五道大菜陆续上来,桂生每一道都尝了一点点,就让给姓马的女仆去吃。
俩人擦了脸,离席散坐。桂生又慢慢地说:“我本来也不便说,只是二少爷这个人确实心野得很,还是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洋场上的倌人,巴不得全去做做才好。二奶奶管住了他,终究要好些。二奶奶,你说对不?”
姚奶奶虽说没有说什么,却微微地露出了笑容。过了一会儿,姚奶奶又拉着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靠在栏杆上,问起桂生多大年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今年十九岁了,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法抵偿,只好走了这条道路。哪得个有心人救我跳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听了,点头叹息。
桂生又问:“二奶奶想听曲子么?我唱两支给二奶奶听好么?”姚奶奶阻止说:“别唱了,我要走了。”就和桂生转身归座,叫姓马的女仆去付账。
姚奶奶又叹口气说:“我为了该杀的卫霞仙,跟他吵过好几次,如今坏名气也传出去了,有谁知道我的冤枉啊!像如今二少爷做了你,我就挺放心的。──我要是爱吃醋,怎么不跟你吵哇?”
桂生微笑说:“卫霞仙是长三书寓呀!她们最会骗人了。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也没有几户客人。做着了二少爷,心里只望二少爷生意兴隆,身体强壮,好一直长做下去。”
姚奶奶说:“我还有句话跟你商量。既然如今二少爷在做你,我就把二少爷交给你了。二少爷到了洋场上,不要让他再叫别的倌人。要是他一定要叫,你让人送个信儿给我。”桂生连连答应。姚奶奶仍牵着她的手,俩人款步下楼,一同走出大菜馆门口。桂生等姚奶奶的轿子抬走了,方才坐轿回庆云里自己家中。
一进门,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作势说:“你倒舒服哇!二奶奶要打你了,当心点儿,知道吗?”
季莼早有探子报信儿,毫不介意,只是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的衣裳,坐下来把姚奶奶的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乐得季莼抓耳挠腮,高兴之极。桂生又教他说:“等会儿去吃了酒,早点儿回去。二奶奶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没什么好的,比不上卫霞仙……”
季莼不等她说完,就嚷了起来说:“再要说起卫霞仙,那么真要给她打了。”桂生说:“那么你就说:幺二堂子没什么意思。二奶奶问你还做不做下去,你就说眼下没有合适的倌人,只好凑合着先做做算了。照这样说,二奶奶一定喜欢你。”
季莼连声说好,又计议了一阵子,这才离开庆云里,坐轿子到局里办些公事。等天色晚了,径去赴宴。
这晚上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是那七位作陪。季莼计划好了,必须早回,不等终席,就告辞先走。其余几位也因为一连几夜都过量了,鼓不起酒兴来,略坐一坐,也就散席。
第五十五回
两房妻室婚事难办 一场豪赌家财输光
葛仲英的饯行酒席散得甚早,王莲生就和洪善卿步行到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围,一同坐在双玉的房间里。双珠过来厮见,说:“今天倒还好;像昨天夜里那样喝酒,吓死人了。”阿珠正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说:“王老爷,以后少喝点儿酒吧。酒喝多了,再抽鸦片烟,身体吃不消的。”
莲生笑着点头。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一吸,吸进了烟枪里的烟油,急忙坐起,吐在榻前的痰盂里。阿珠忙接过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给巧囡丢个眼色,巧囡就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玻璃缸,里面盛着半缸山楂脯,请王老爷、洪老爷随便用点儿。莲生感触,点头叹息。
阿珠通好了烟枪,一面替莲生把火,一面搭讪着问:“如今小红先生就是她娘在跟局吧?”莲生点点头。阿珠又问:“大阿金出来以后,就连大姐儿也不用一个?”莲生又点点头。阿珠还问:“听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有这么回事儿吗?”莲生说:“不知道。”
阿珠只装了两口烟,莲生就不吸了,盘腿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过去,吸了一口,却无端地掉下泪来。阿珠不便问他为什么;双珠、双玉面面相觑,默然无语。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四面都是蟋蟀在唧唧地叫。
善卿知道莲生的心事,可又无法排遣,只好跟双珠搭讪些闲话,掩饰过去。忽然房门口帘子一扬,探进一个脑袋来一看,又缩回去了,似乎是个小孩子。双珠喝问一声:“谁?”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又喝了一声:“给我进来!”这才看见阿金的儿子阿大遮遮掩掩地踅到双珠面前,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慢慢地退出。随后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直响到房间里。双珠见进来的是阿金,不理睬她。阿金自觉无趣,又溜出房去,在中间房间跟阿大叽叽咕咕地说话。善卿不觉失笑。
莲生再躺下去吸了两口鸦片烟,就让阿珠叫来安打轿。善卿和双珠、双玉一齐送到楼梯口。
莲生走了以后,善卿径往双珠房间。阿珠收拾完了,特地过来问善卿:“王老爷为什么生气呀?”善卿叹了一口气说:“也难怪他。”阿珠说:“王老爷做了官,应该高兴才是,生什么气呀?”善卿说:“起先王老爷一直喜欢沈小红,就为沈小红不好,才去娶了张蕙贞。谁知道张蕙贞也不好,那么又为了张蕙贞不好,再去做个沈小红。做尽管做,心里总还是有气的。”阿珠问:“张蕙贞怎么不好?”善卿说:“不好就是不好,说她干吗!”阿珠就说起前天到王公馆去听见张蕙贞挨打一节,善卿这才说:“那天的事儿,乱套啦!王老爷打了她一顿,不要她了。张蕙贞哭得死去活来,要吞生鸦片烟。我们几个朋友劝了半天,把他的侄子赶了出去,才算了结这桩公案。”阿珠也叹息说:“张蕙贞也太不争气。
让沈小红知道了,岂不是又高兴,又好笑?“
正说着,楼下外场喊:“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对面房间,跟双玉出局去了。善卿对双珠说:“可惜王老爷要走了;不然,叫他做双玉,倒挺好的。”双珠说:“提起双玉,我妈要跟你商量件事儿,我倒忘了跟你说了。”善卿急问:“什么事儿?”双珠说:“双玉自打从山家园回来,一直不肯留客人。我和妈都说了她好几趟,她说五少爷跟她说好了的,一定会娶她。我们又不好给她说穿。请你去问一下五少爷,到底怎么个意思。要娶么娶过去;不娶么叫五少爷自己来跟双玉说清楚,好让她做生意。”善卿说:“没有想到,双玉的花样还挺大呢!”双珠说:“他们两个都是空想!别说五少爷定亲了,就是没有定,能娶双玉去做大老婆么?”
善卿还没有答话,不想双宝因为多时不见善卿,过来看看,一脚踏进房门,可巧听见后半句,就搭茬儿说:“哪儿来的大老婆,让我看看。”双珠讨厌她那张嘴,瞪了她一眼。双宝赶紧住口,退坐一旁。阿金随到房间里跟双宝咬耳朵,双宝也附耳回答。阿金轻轻地骂了一句,转身坐下,取出一副牙牌来随意摆弄。善卿就随口问问双宝近日来生意如何。
双玉出局回来,双宝听见,就回避下楼去了。双玉脱换了出局衣裳,又过来说了一会儿闲话。敲过十二点钟,巧囡搬上稀饭,阿金放下牙牌,伺候善卿、双珠、双玉吃过。巧囡收起碗筷,阿金接着摆弄牙牌。善卿见阿大躲在房门口的暗影里,喝问了一声:“你在那里干吗?”阿大赶紧溜走,没过多一会儿,又在房门口徘徊。双珠看了有气,干脆不去说他。
这时候楼下打杂的摘下门灯,关上大门,双玉也回房去睡了。巧囡打上脸水来,阿金才把牙牌装进匣内,伺候双珠洗脸卸妆。巧囡吹灭了保险灯,点着梳妆台上的长颈灯台,抱下大床上的五色绣花被来,单留一条最薄的,展开铺好,这才下楼去。阿金伺候双珠卸完了妆,又回到原处低头坐着。阿大又溜进房来,偎在阿金身边。善卿也不言语,且看她要干什么。
过一会儿,阿德保手提大茶壶进房来沏了茶,回头看着阿金冷冷地问:“你回去吗?”阿金撇着嘴不答,一手牵着阿大,抢先一步出房去了。阿德保赶紧跟上。刚下楼梯,登时沸反盈天,只听见阿德保的打骂声、阿金的哭喊声、阿大的号叫声、阿珠和巧囡的劝解声、外场的拉扯声、周兰的呵斥声,杂沓并作,乱成一片。
善卿想看热闹,从楼梯口往下张望,却一点儿也看不见。只听见阿德保一面打,一面骂,一面问:“到大马路什么地方去?我问你到大马路什么地方去?你说!”问来问去就问这一句话。阿德保一面打,一面骂,一面问:“我问你到大马路什么地方去?你说!”
阿金既不招认,也不求饶,只是拼命地哭喊。阿珠、巧囡和打杂的乱哄哄七手八脚地拉扯劝解,哪里分得开?周兰急了,大喊一声:“要打死了呀!”这一喊,阿德保手一松,大家才把阿金拖了出来,急忙推进周兰的房间里去。
阿德保气极了,顺手抓过阿大来,问他:“你和你娘到大马路去干什么?你这个好儿子,你这只臭猪!”骂一声,打一下,打得阿大宰猪一般叫喊起来。打杂的要去抢夺,却被阿德保揪住了阿大的小辫子,抵死不放。
双珠实在忍无可忍了,蓬着头,跑下楼去,指着阿德保说:“你倒打得真起劲儿,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打杂的有双珠这一句话,一齐上前用力扳开阿德保的手,抱着阿大,也送进周兰的房间里。阿德保没奈何,一撒手,大踏步地跑出大门外面去了。
善卿、双珠正想回房睡觉,看见双玉也蓬着头,站在自己房门口,见了他俩,打听阿金是不是被打坏了。善卿笑着说:“出出她的丑罢哩,打坏了,怎么做生意挣钱哪!”
当下大家安置。阿金、阿大就在周兰房间里暂住一宿。
第二天,善卿起得早些,见阿金肿着眼睛在房间里弯腰扫地,想安慰她两句,却又无法开口。吃过早点,善卿要出门,不想惊动双珠,就嘱咐阿金说:“我到中和里去。等三先生起来了,你跟她说一声。”阿金点头答应。
善卿到了朱公馆门口,张寿看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猛吃一惊,慌问:“洪老爷干什么呀?”善卿反倒一愣,说:“我看看五少爷,没别的事儿。”张寿这才放心,引善卿进书房,会见淑人。善卿慢慢谈到双玉至今不肯留客,其志可嘉,何不娶回家来,倒是一段风流佳话:否则周兰为生意起见,意欲屈驾当面说明,让双玉不必痴痴坐等,免得耽误终身。淑人只是唯唯而已,善卿要他说一句痛快话,他只说过几天等商议定了再回复。善卿只好辞别,自去告诉周兰。
淑人送出善卿,回到书房,心想要娶双玉,还得跟齐韵叟去商量。韵叟曾经说过“容易得很”这样的话。但是双玉的意思,是要做正室,如果当偏房,恐怕她还不愿意。不如暂且瞒着,等过门之后再说穿,谅双玉也就无可如何的了。
到了午后,探听哥哥已经出门,淑人就坐轿到一笠园去。园门口的管家都已经认识,引领轿子抬进园里,在大观楼前下轿,禀说大人午睡未醒,请在两位师爷的房里暂时坐一会儿。
淑人点点头,管家就在前面领路。上了楼梯,听见中间房间里有哗啦哗啦的牌声,知道他们在碰和,就站住了脚,踟蹰不前。管家已经打起帘子,请淑人进去。里面碰和的一桌四人,是李鹤汀、高亚白、尹痴鸳和苏冠香。起立厮见以后,冠香就说:“我替大人输了许多钱了,五少爷来碰一会儿吧。”淑人推说不会。亚白说:“不会也不要紧,有冠香在旁边给你看着。”痴鸳说:“别听他瞎说!上次在凰仪水阁和周双玉一起碰的是谁呀?”淑人不好意思,只得入座下场。
碰了一圈儿,韵叟睡醒了午觉,慢慢地走了来。淑人见了,起身让位。韵叟说:“你碰下去好了。”淑人执意不肯。韵叟也不勉强,仍叫冠香代碰,自己跟淑人说话。当着众人,淑人却又无法提起要商量的事情。
说了好一阵子闲话,韵叟方才下场亲自去碰,嘱咐淑人说:“你就住在这里吧。一会儿叫周双玉来,一起玩儿两天,等赏过了菊花再回去。”淑人点头答应。等到天色将晚,碰和散场,大家走出大观楼,往南抄进横波槛。韵叟用手隔水指点说:“菊花山已经搭好,就等搭凉棚了。”
鹤汀和淑人翘首凝望,只见西南角远远的楼房顶上,三四个工匠在蹲着干活儿,并不见有菊花山。亚白说:“这里在菊花山背后,当然看不见。”痴鸳说:“急什么呀,再过一天就完工了。”
说话间,大家出了横波槛,穿过凰仪水阁,踅到渔矶。上面三间广厦,横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延爽轩”三个草字,笔势苍劲,像要凌空飞去一般。
这时落日将沉,云蒸霞蔚,照得窗棂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赏,同进轩中。管家早已经安排好一席酒宴,等到四个出局的──杨媛媛、周双玉、姚文君、张秀英陆续到齐,韵叟就邀请众人入席。
媛媛取出一张请帖,暗暗地递给鹤汀。鹤汀看过,塞在衣袋里,就有些坐不住了,只想溜走,哪里还有心思吃喝?淑人心中有事,也懒洋洋的,不怎么高兴。因此席间并不热闹。
点心之后,刚刚上菜,鹤汀就借故告辞要走。韵叟冷笑说:“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有要紧的事情!”鹤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说。
直到终席之后,鹤汀和媛媛方才道谢告别,就在延爽轩前上了轿。
两顶轿子抬出一笠园门口,各自东西,杨媛媛自归尚仁里,李鹤汀却转弯向北,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里面有人提灯出迎,说:“李大少爷,今天怎么来晚了?”
鹤汀见是徐茂荣,点点头,跟着进门。到仪门前,就有马口铁的玻璃壁灯挂在墙上,徐茂荣也就止步,让鹤汀主仆自己进去。仪门以内,都有壁灯照着。走到尽头,就是正厅。厅上聚了约有六七十人,挤得紧紧的,还有些卖点心水果的小贩,四下里穿来穿去,但却静悄悄儿地鸦雀无声,只听见开宝的在喊“青龙”、“白虎”而已。
鹤汀踮起脚尖,望了望,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儿里挤到正厅后面。管门的看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带领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去客堂。客堂里设一通长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账。──这是兑换筹码的地方。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的庄票,交给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笑着点头,然后从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敞高大,满堂灯火,光亮如昼。中间一张方桌,罩着本色桌布,四面围坐着十几个人,也是静悄悄儿的。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癞头鼋怎么不来?”殳三说:“回去了呀!刚才还说:癞头鼋走了,少了个摇庄的了。”鹤汀也说:“真没意思!”
乔老四亮过三宝,鹤汀取来铅笔和纸张,画出摊谱,照谱用心细细地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干脆不押了,在靠墙的烟榻上躺下,吸了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俩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大败亏输,只得拣起骰子,收庄让位。
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这里并没有下大注的押客;就猛地从烟榻上站了起来,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①,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赔的少,约摸赢了有两千块洋钱。忽然风头一转,开出一宝“重门”,手边筹码尽数赔出,竟还不够。
--------
① 将军──指骰子。为防作弊,摇摊做庄的人,一般都自带骰子。
鹤汀懊恼之极,本想就此停歇,却不甘心,又开了两宝,一心只指望能赢回本钱来。却不料花骨②无灵,接连开了两宝“进宝”,于是满盘皆赔,所有的押家,几乎没一个不赢的。这两宝,又输了五六千。
--------
② 花骨──指骰子。因骰子一般用牛骨做成,六面有花色点子,所以称为“花骨”。
鹤汀急于翻本儿,硬着头皮,又摇了一宝。押家见他风头已倒,败局已成,纷纷押下了大注。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独门孤注。殳三也赶紧跟上,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①。随后众人有押三四百的,有押七八百的, 押孤注、穿钱的都有,大都押在“进宝”一门。
--------
①穿钱──赌场上,一份儿赌注单押一门的叫做押“孤注”,押中了一赔二;一份儿赌注同时押两门的,叫做押“穿钱”,也叫押“穿堂”、押“对穿”或押“边角”,押中了的,一赔一。
鹤汀暗暗好笑,心想:怎么可能连开三个“进宝”呢?等到揭起宝钟,众目注视,只见端端正正地摆着的,是“幺、二、四、六”四只骰子,正是一摊“进宝”。气得鹤汀白瞪着两只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旁人替他一算,一共要赔出一万六千多块洋钱。鹤汀所带庄票连同十几只金锞子,只合一万多点儿,赔不过来,十分焦急。乔老四笑着说:“这有什么要紧,先借来赔出去,明天还给人家,不就行了么。”
一句话提醒了鹤汀,就请杨柳堂、吕杰臣俩人担保,当场写了一张三天为期的借据,向殳三借了五千块大洋,才把所有该赔的押注分拨清楚了。
鹤汀越想越气,仍去烟榻上躺下。不等天明,就喊楼下匡二点灯,还从原路踅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
第二天,鹤汀吃过了午饭,才问匡二:“四老爷在什么地方?”匡二笑着说:“还不是在大兴里!”
鹤汀心里筹划:前几天和实夫合买了一千篓牛庄油,栈单由实夫收存,如今只好先取来抵用,以济急需。于是就叫匡二留守栈房,自己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走去。鹤汀写了一张三天期的借据,向殳三借了五千块大洋,才把所有该赔的押注分拨清楚了。
到了诸十全家,只见门口停着一顶三丁拐空轿子①,三个轿夫站在天井里,都不认得。鹤汀有些犹豫,停步不前。诸三姐从客堂里看见,认得是鹤汀,急忙迎了出来,叫着:“大少爷来呀,四老爷在这里呐!”
--------
① 三丁拐轿子──由三个轿夫抬的轿子。规格比俩人抬的“小轿”高些,比四人或八人抬的“大轿”又低些。由于三个人抬轿,前面一个,后面两个,样子像牙牌中的幺二。幺二又叫“三丁拐”,所以这种三人抬的“中轿”,俗称“三丁拐轿子”。
鹤汀进去,问:“这是谁的轿子?”三姐说:“四老爷请来个先生,就是窦小山,在楼上。大少爷请楼上坐。”鹤汀踅上楼去,见实夫歪在烟榻上,十全站在旁边,腼腼腆腆地叫了声“大少爷”。窦小山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还有好几个脓疮,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地揩拭脓水。诸十全倒是依然脸晕绯红,眼圈儿乌黑,连半个小疖子也没有。
窦小山开好了方子,告辞走了。鹤汀就向实夫要那张栈单。实夫问:“你拿去干吗?”鹤汀谎答:“昨天老翟说起,今年新花有点儿意思,我想把油押出,买点儿新花进来。”
实夫听了,冷笑一声,正要反驳,忽见诸三姐手端着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一步一步地蹭进房来,喊十全赶紧接过去放在桌子上。三姐先捧出一盖碗茶来送给鹤汀,随后搬出一盘糖包子、一盘肉包子、一盘蛋糕,一盘空着,抓了两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拿出两双牙筷,对面摆好。
实夫就说:“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去买点心了?”三姐笑嘻嘻地推十全上前,十全只得上前两步,说:“大少爷,请用点心。”可是说话的声音很轻,鹤汀根本没有听见。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心哪!”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到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已经夹得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你就随便吃点儿吧。”鹤汀见她殷勤,一面喝茶,一面掰半块蛋糕来吃。诸三姐在旁边,突然想起,连忙从抽屉里找出半盒纸烟,抽出一支来,又点根纸吹,递给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鹤汀手中有茶碗,嘴里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笑了起来。十全见了,悄悄儿地拉拉母亲的衣襟,诸三姐方才觉着,赧颜退下。
实夫把药方交给三姐,三姐问:“先生怎么说?”实夫答:“先生不过说如今好点儿了,以后千万当心。”三姐念声“阿弥陀佛”,说:“快好了吧。你生病,我们心里急死了。”
诸三姐转过身来,先叫声“大少爷”,接着对鹤汀慢慢地说:“四老爷么,就是喜欢抽两口烟。在乡下,不比上海,那些小烟间大都是肮里肮脏的地方。四老爷去抽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了下去,不知不觉地就染上了毒气了。四老爷刚来的时候,可真吓人呢,脸上长满了疮!我问他:‘四老爷,你怎么去传来这样的病啊?’四老爷可也真大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我和十全两个没日没夜地伺候,睡也不睡。幸亏这个先生高明,吃了他几帖药,如今好点儿了。要不然,四老爷的病好不了,我和十全一直在伺候他,要是两个人都传上了,也生起这个疮来,那可真叫要命了。大少爷,你说对么?”
鹤汀没有回答,一边打量十全,一边心中暗想:这样的话,也真亏她说得出口。诸三姐接着说:“大少爷还不知道呐,外面有些不明不白冤枉我们的话,听了真要气死人!他们说四老爷的这种疮,就是我们这里传给他的。我这里不过就是十全和我两个人,谁生过疮啊?要说十全生过,四老爷的两只眼睛不是瞎了么?”说到这里,把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她脸上说:“大少爷看看吧,我们十全脸上可有什么?”又捋出十全的两只胳膊来,翻来覆去地给鹤汀看了,说:“这不是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事儿么?”十全害羞,挣脱了身子,躲过一边。
鹤汀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暗想:这个诸三姐,简直是只老狐狸。实夫已经受到了她的愚弄,上了当了竟不知道。
当下实夫还嗔着诸三姐说:“外面的人说闲话,听它干吗!我没有说你们,就行了。”三姐笑着说:“四老爷当然不会这样说。要是四老爷也说我们,那我们……”只说了半句,就缩住不说,下楼去了。
实夫这才笑嘻嘻地对鹤汀说:“你么,也不要在我面前掉花枪。你自己的洋钱自己去输,不关我的事儿。你从我的手里把栈单拿了去,要是输掉了,叫我回去怎么交代?”鹤汀默然。实夫见他不高兴,又说:“栈单在小皮箱里,你要的话,你自己去拿,我不好给你。”
鹤汀略一沉吟,站起来就要走。实夫还问:“要不要钥匙?”鹤汀赌气不要了。走下楼来,诸三姐挽留说:“大少爷再坐会儿嘛!”鹤汀也不理睬。
鹤汀出了大兴里,回到长安客栈。心想:“叔叔既然怕不好交代,又叫我自己去拿,难道要说我偷的不成?他这样鄙琐悭吝,难怪要受诸三姐的愚弄、摆布。我如今也不去管他。只是殳三的款子,怎么还他?”想来想去,只好找出两套房契,坐轿到中和里朱公馆跟汤啸庵商量,托他抵借一万洋钱。啸庵答应帮忙,约定晚上在杨媛媛家回话。
鹤汀交出房契,暂且先回栈房。鹤汀赌气走下楼来,诸三姐再三挽留,鹤汀也不理睬。
第五十六回
偷走拜匣无心敲诈 求来和诗有意扬名
汤啸庵拿着李鹤汀的两套房契,寻思朱蔼人钱财有限,此事须当去和罗子富商议,当即就到兆富里黄翠凤家过访。子富在楼上房里,请进厮见。
正好黄二姐也在这里,上前叫了声“汤老爷”。啸庵点点头,顺口问:“好久没见了。生意好么?”黄二姐摇摇头说:“生意不行了。比起以前来,差远啦。”翠凤冷笑一声,接口说:“你是有生意不去做,不是不行。”
啸庵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丢开不提,却取出房契给子富看,说明李鹤汀抵借一节。子富知道可靠,一口答应。当即就和啸庵一起到钱庄划付庄票去了。
黄二姐见房里没人,就跟翠凤说:“前两天看了个人,倒不错,我想就把她买下来算了。只是新出来,不会做生意。单是年底这一节,就短三四百块洋钱呢!真急死我了。”
翠凤低着头不言语。黄二姐又说:“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是再进一两个伙计呢,还是把楼上的房间租给人家?”翠凤仍低着头,好像在转念头的样子。黄二姐揣度神情,涎着脸央告说:“谢谢你,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说的话,我一定都听你的。要是生意好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呀!”
翠凤开言说:“你这个人太贪心不足。这会儿别说是没有法子,就是有法子教给你,赚了三四百洋钱,你倒又嫌少了。”黄二姐没口子分辩说:“那是不会的。有钱赚么,就是好事;再要嫌少,哪有这号子人哪!”
翠凤又低着头,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没有说话。黄二姐也还乖觉,静静地在旁边等候。翠凤忽然睁开眼,看了黄二姐一下,招手叫她上前,附耳跟她说话。二姐弯腰躬背,仔细听着。又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翠凤的话才算说完。黄二姐似乎也领悟了。
俩人计议停当,恰好罗子富回来,拿着一包抵借的房契,叫翠凤拿去放进拜匣里收藏好。黄二姐跟到床后,刚帮翠凤撑起皮箱盖,就奇怪地问:“罗老爷的拜匣,怎么有两只呀?”翠凤说:“一只是我的。赎身文书就放在这个匣子里。”说着,放进房契,又层层加锁。
黄二姐辞别走了,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子富说:“是不是让我猜到了?她要问我借钱呢!”子富觉得奇怪,问:“什么?她又要借洋钱了?”翠凤说:“她这个人么,还有什么可说的!两个月不到,一千块洋钱就完结了。子富听了,随风过耳,也没在意。
过了一天,黄二姐又来,再三再四求告翠凤。翠凤咬定牙关,一毛不拔。一连五天,黄二姐天天来纠缠,翠凤干脆不理睬她,她就撒泼混闹。子富看不过意,出面调和,不想黄二姐一口咬定要借五百。子富劝她减少些,黄二姐就唠唠叨叨地讲述她从前对待翠凤的许多好处,还说:“如今她会做生意了,倒忘了我了。她赎身不赎身,都是我的女儿,不怕她逃到外国去!”
子富不便接嘴,就把这话告诉翠凤。翠凤笑着说:“我有了赎身文书,怕她什么!她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好了!”
一天午后,黄二姐到了翠凤家,又要吵闹。翠凤叫外场喊两辆皮篷马车,竟和子富到明园玩儿去了,丢下黄二姐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她怎么着。到了明园沏上了茶,翠凤还在冷笑说:“赎身文书在我手上,看她还有什么法子!”子富说:“你也应该叫个大姐儿陪陪她嘛。”翠凤脖子一扭说:“让她等着去吧!谁去陪她呀!”子富说:“不妥当吧?”翠凤说:“有什么妥当?还怕她把我的家具给偷走了?”子富说:“家具她倒是不会偷。她知道赎身文书在皮箱里,会不会偷走哇?”
一句话提醒了翠凤,登时瞪大了两眼,失声说:“啊哟,要坏事了!”赵妈在旁边也一愣,说:“确实不好了,咱们快点儿回去吧!”
子富想叫翠凤先走,翠凤说:“当然是一起回去。要是真让她偷走了,也好帮我商量商量。”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一进家门,翠凤先问:“妈在楼上么?”外场回答说:“刚回去不多一会儿。”翠凤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没有缺少一件;再到床后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当时就跺着脚嚷了起来:“不好了!这可怎么办哪!”
子富随后赶到,只见皮箱的铰链丢在地上,揭开箱盖,箱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拜匣。翠凤急得直跺脚,又哭又骂,要去跟黄二姐拼命。子富和赵妈劝翠凤先坐下,慢慢商量。翠凤说:“商量什么呀,那是我的命啊!我死了,那么她就有好处了!”子富说:“不管这么样,也要先把我的这个拜匣放好了再说呀!”
翠凤去从皮箱中取出那只拜匣,收藏别处。忽然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咿,我的拜匣在这里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子富听了,慌问:“我的拜匣在么?”翠凤捧出自己的那只拜匣来给子富看,嘻嘻地笑着说:“她拿错了,拿了你的拜匣,我的拜匣倒在这里。”子富吓得面色如土,拍着大腿说:“这可真正坏事了!”翠凤说:“你的拜匣不要紧的,她拿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是敢拿去变洋钱,也没有地方好变哪!”
子富沉思不语。翠凤就叫赵妈过来吩咐:“你去跟妈说:这是罗老爷的拜匣,问她拿去干什么。这会儿罗老爷等着要,叫她还拿回来。”赵妈答应着走了。子富总有些惶惑忐忑,翠凤却认定黄二姐决不会扣留不还。
一会儿,赵妈回来了。见了子富,先拍着巴掌笑了一阵,然后说:“真叫笑话,她还不知道拿错了呢,高兴得很;听我说那是罗老爷的拜匣,傻了眼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么笑得打跌。她们叫我带回来,我说声‘不管’,转身就回来了。”子富跌足说:“嗳,你干吗不带回来呀?”赵妈说:“她拿走的,当然要她自己送回来!”翠凤接口说:“不要紧的,等会儿一定会送来。”
子富坐立不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翠凤见子富着急,想叫赵妈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叫来,让他去问黄二姐索取拜匣,吩咐他:“你别多罗嗦,就说我有事情要用着拜匣,让她快点儿交出,你就带回来。”
高升到了尚仁里,黄二姐满面堆笑地把他请进后面的小房间。高升说了子富交代的那一番话,立等要那只拜匣。黄二姐说:“拜匣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有两句话,要请你带给罗老爷。你别着急,先请坐吧。”
高升不得已,只好坐下。黄二姐叫人沏上茶来,从容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许多话,要拜托你带给罗老爷。从前翠凤在我这里做讨人,生意兴隆得很。只是我们这里开销太大,一直没能攒下钱。翠凤赎身以后,不好了:生意是一点儿也没有,开销倒省不下来,一千块洋钱的身价,不知不觉就用完了。我没有办法,就去跟翠凤商量,想借几百洋钱用用;谁知道翠凤一定不肯借,跑了好几趟,她总是回答我没有。翠凤小的时候,梳头、裹脚都是我,一直料理她到如今,总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想不到她会这样没良心,我第一次开口,她就一点儿情面也没有,气得我要死。这些,今天我也不说她了。我有心要拿她的赎身文书难难她,捏着她的赎身文书,就可以叫她回来,还给我做生意。如果她再要赎身,这回非要她一万块洋钱不可。没想到拿错了,不是赎身文书,倒拿了罗老爷的拜匣。罗老爷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不单生意上照应了我们许许多多,就是我有个小小不方便的时候,也多亏罗老爷十块二十块地借给我用。我可不像翠凤那样没良心,常常在惦记着罗老爷。知道了这是罗老爷的拜匣,我就急着要给他送去。不过我又一想:翠凤跟罗老爷好比是一个人,罗老爷的拜匣等于就是翠凤的拜匣。这个翠凤,我实在气她不过,想借罗老爷的拜匣押在这里,叫翠凤拿一万块洋钱来赎回去。等翠凤一万块洋钱拿了来,我就把拜匣送还给罗老爷。你回去跟罗老爷说,请他放心好了。”
高升听了这一席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回到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翠凤刚听了一半儿,就跳了起来嚷着说:“什么话,放屁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呀!”子富也气得手脚发抖,瘫在榻床上,说不出半句话来。
翠凤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你去干吗?”翠凤说:“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要我的命!”子富连忙横身拦住劝说:“慢点儿。你去了,会有什么好话?还是我去吧。看她好意思说什么!就是依着她,也不过借几百块洋钱。”翠凤说:“再要给她洋钱,你要气死我了!”
子富就叫高升打轿,立即前去。小阿宝迎着,请到楼上早先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过来,同声叫“姐夫”,说:“姐夫长远不来了。”子富问:“你妈呢?”小阿宝说:“马上就来。”
正说着,黄二姐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子进房来,走到子富面前,随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罗老爷别生气,我给罗老爷磕个头,都是我对不住罗老爷。罗老爷的拜匣,就在我这里放两天,跟放在翠凤那里是一样的。罗老爷一直来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怎么敢糟蹋拜匣里的东西来为难罗老爷呢。这件事情,罗老爷你干脆就别管,不怕翠凤不来赎了去。等翠凤着急了,自己跑了来找我,那就好说话了。翠凤这个人,不到发急的时候,怎么肯痛痛快快拿出一万块洋钱来给我?”
子富听她一派胡言,着实生气,暂且忍耐着问:“你胡说八道的话,就不要说了。到底要借多少钱,你说给我听听看。”黄二姐笑着说:“罗老爷,我不是胡说呀!早先不过想借几百块洋钱,如今已经不是几百块洋钱的话儿了。翠凤没良心,往后我要是没钱了,翠凤肯定不肯借给我;我也没脸再去跟她借。难得这会儿有罗老爷的拜匣在这里,当然要敲她一笔喽!一万块洋钱可不算多,前天汤老爷拿来的房契,是不是就值一万?”子富说:“那么你不是在敲翠凤,倒是在敲我了!”黄二姐忙说:“罗老爷,不是的呀!翠凤么,哪里有一万块洋钱?当然要跟你罗老爷借的。罗老爷在她那里的局账,一节就有一千多,不用三年,单单局账上就可以扣清了。罗老爷,你说对不?”黄二姐笑嘻嘻地走到子富面前,扑翻身磕了个头。
子富无法回答,冷笑两声,迈步就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罗老爷,实在对不起,都是没有生意的不好,用完了洋钱,实在没有办法。反正要饿死了,还怕什么难为情啊?如果翠凤还要跟我犟,我干脆一把火烧光了,看她翠凤怎么对得起你罗老爷!”子富装做听不见,坐着轿子自回兆富里。
子富回来,翠凤问他结果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得急了,方才约略讲了个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抓起一把剪刀来,就冲出房去,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拦住,也没主意,只好听她自去。
翠凤跑到楼下,正好撞见赵妈,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把翠凤抱上楼来。翠凤一面挣扎一面喊:“我反正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们干吗都要帮着她,不让我去呀?”赵妈把她摁住在交椅上,婉言相劝:“大先生,你就是去死,也没用处哇!你死了,她也只好拼着一死,真要是一把火拿拜匣给烧了,那么罗老爷恐怕就要吃亏好几万了呀!”子富听了,也只得去阻止她。翠凤气得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眼睁睁地哪里睡得着?清早起来,就到中和里朱公馆找到了汤啸庵,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处置。啸庵说:“翠凤赎身,不过一千块洋钱,如今倒要借一万,这不明明是敲诈吗?不过这种事情要是去报官,好像也不大妥当。一则自己先有狎妓的差错;二则没赃没证的,怎么坐实她有罪?三则还要防备她烧毁拜匣,消灭罪证,来一个死不认账,跟你混赖。一拜匣的公私文书,要补起来,不但费用浩大,恐怕也还棘手难办呢。”子富想想,确实没有办法,只好托啸庵居间调停。啸庵答应了,子富就到局里去办事。
傍晚,罗子富公务完毕,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叫了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忽然问:“罗老爷看报纸了吗?”子富吓了一跳,急忙问:“报纸上说什么?”君玉说:“有个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啥?……难记得很的。”说着,歪着脑袋想。子富说:“名字别想了,就说什么事儿吧!”君玉说:“没什么事儿,是他做了两首诗送给我,登在报纸上了。”子富松了一口气,笑一笑说:“这个我不懂的。”说着,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文君玉不好意思,回过脸来跟一个伙计说:“刚才我跟你说的上海的客人都是俗人,就是罗老爷这个样子。白白算个客人,连做诗都不懂!”伙计说:“这一回我弄明白了。你说上海的客人都是熟人①,我倒是吓了一跳。要是那样,你的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白天黑夜地出来进去,忙得个要死,连门槛都要踢破了。谁知道你呀,把陌生人也说成是熟人。”君玉说:“你别瞎缠,我说的俗人,是不会做诗的人;会做诗的人,就不俗了。”伙计说:“先生,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上海做丝②、做茶可都是大生意呀!过了垃圾桥, 多少湖丝栈,住的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等你跟他们混熟了,就知道了。”
--------
①在吴语方言中,“俗人”和“熟人”是同音词,所以伙计误会了。
②在吴语方言中,“诗”和“丝”也是同音词,所以又发生误会了。
君玉觉得又可笑又可叹,正要分辩,只听那伙计说:“这回可是真的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不禁说:“他居然叫你俗人,你说可气不可气?”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可气倒是不要紧的。你跟他说话,可别让他的俗气把你给熏坏了。”君玉抵掌懊悔说:“这倒确实。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问:“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欣赏过了吗?”君玉说:“没有哇,给我看看!”蓬壶打开报纸,指给君玉看了。君玉说:“他写的是什么?讲给我听听。”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再讲解了一遍。君玉大喜。
蓬壶说:“你应该和他两首。我替你改改。题目么,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我看就挺好。”君玉说:“七律当中的四句,我还不会做,你替我做了吧。”蓬壶说:“这可麻烦了。明天是我们‘海上吟坛’聚会做诗的日子,哪里有工夫哇!”君玉说:“谢谢你,随便帮我做两句就是了。”蓬壶正色说:“这叫什么话!做诗是正经的大事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两句的呢!”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说:“不过我替你做诗倒还是容易的。写得太深奥了,就不像是你做的诗,他们也不会相信。”君玉忙说:“不错,不错。是这样,是这样。”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地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个指头在大理石桌面上戳了几戳,又划了几划,皱眉说:“他用的韵实在不好押,一时间做不出来,我还是带回去做两句出色的给你吧。”说着站了起来要走。君玉挽留说:“别忙走哇,在这里吃晚饭嘛。”蓬壶说声“不用了”,就迈步出门。君玉送到门口,嘱咐他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才回来。方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
第五十七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方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在自言自语地雕琢字句。突然斜刺里撞出一个女人来,一把抓住蓬壶的胳膊,问:“方老爷,哪里去?”
蓬壶吃了一惊,眯着眼睛仔细一看,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老妈子。因为桂林叫她“外婆”, 所以蓬壶就也胡乱叫她一声“外婆”。外婆说:“方老爷怎么好久没上我家去了?跟我走吧。”蓬壶说:“这会儿没空,明天去吧。”外婆说:“什么明天哪!我们小姐惦记着你,请了你好几趟了,快去吧!”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桂林迎进房间,先叫了声“方老爷”,接着就问:“是不是我怠慢了你,我这里你不肯来了呀?”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着说:“方老爷自从前一节壶中天叫过一个局,两个多月没有来过了。好意思么?”桂林接嘴说:“让文君玉迷昏了呀,哪儿想得到上我这里来?”蓬壶慌忙喝住,说:“不要瞎说!文君玉是我的女弟子,大家客客气气的,你怎么可以去糟蹋她,岂有此理!”
桂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外婆一面给蓬壶装水烟,一面悄悄儿地说:“我们小姐的生意,瞒不过你方老爷。前一节方老爷照应我们,倒还能将就过去;如今你也不来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局。下面杨媛媛那里,天天碰和吃酒,热闹极了;我们楼上冰清水冷,太丢面子了。”
蓬壶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单是碰和吃酒,俗气得很。上次我替桂林上了报纸,天下十八省的人,哪一个没看见?都知道上海有个赵桂林。这不比碰和吃酒光彩多了?”
外婆顺着他的口气,又接着说:“那么方老爷还像上次那样照应点儿我们吧。你一样要去做文君玉,就在我们这里走走,有什么不好?吃两台酒,碰两场和,那我们就要格外巴结你了。”蓬壶说:“碰和吃酒么有什么可稀奇的?等我过了明天,也去给她做两首诗好了。”外婆说:“方老爷,你说没什么稀奇,我们倒还是碰和吃酒的好。你辛辛苦苦地做了什么丝送给她,她用不着哇!就是不碰和吃酒,有应酬的场合,叫她两个局,也是好的嘛。”蓬壶“哼哼”冷笑,连说:“俗气得很!”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桂林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桂林点了点头,蓬壶哪里懂得?外婆装好了水烟,桂林就请蓬壶点菜,要留他吃便饭。蓬壶力辞,桂林不依,就说不必叫菜,随便买点儿熏腊就可以了。外婆随即叫外场去买来,和自备的饭菜一起搬上。
俩人用过晚饭以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就要告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到楼梯口,高声喊:“外婆,方老爷要走了!”
外婆听见,赶紧过来说:“方老爷慢点儿走,我跟你说句话。”蓬壶停步问:“什么事儿?”外婆附耳说:“方老爷,文君玉那儿,你别去了。我们这里一样的呀!我给你做个媒人,好不好?”
蓬壶听见这样的话,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还以为他踌躇不决,又附耳说:“方老爷,你是老客人,不要紧的。就不过一个局钱,加上赏钱小费,也没有多大开销。放心好了。”
蓬壶只是嘻嘻地笑,没有说话。外婆已经知道他心中愿意,就又把他拉回楼上房间里。桂林故意问:“干吗忙着要走哇?是不是想到文君玉了呀?”外婆抢着说:“怎么不是?这回不许他去了。”桂林说:“文君玉在叫你呢!当心点儿,明天去了,看她不拧你!”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外婆出去以后,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蓬壶吸。蓬壶摇摇头说:“不会。”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壶问:“你有多大的瘾?”桂林说:“不过一筒两筒地抽着玩儿,哪里有瘾哪!”蓬壶说:“抽烟的人都是抽着玩儿上的瘾。到底还是不抽的好。”桂林说:“我要是抽上了瘾,怎么做生意呀?”蓬壶就问问桂林的身世,桂林也问问蓬壶的情形。可巧一个父母姊妹都死了,一个妻妾子女都没有,彼此都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桂林说:“我父亲就是开堂子的。我做清倌人的时候,衣裳、头面、家具倒有不少,都是我娘的东西。后来上了客人的当,漂了一千多块洋钱的局账。这一来,堂子关张了,父母亲也死了,还欠了三百多块洋钱的债。”蓬壶说:“上海这个地方,浮头浮脑的空心大爷多得很,做生意确实不容易。倒是我们这一班人,都是几十年的老上海了,叫叫局,打打茶围,尽管生意不大,倒没有丢过面子。堂子里都说我们是规矩人,对我们挺好的。”
桂林说:“堂子饭实在不容易吃,哪里有好生意做得着?如今我也不想了,随便什么客人,只要替我还清了债,我就跟他去。”蓬壶说:“嫁人当然最好。不过你还要当心点儿,再上一回当,可就一生一世吃苦了。”
桂林说:“这是不会的了。以前年轻,不懂事,只喜欢漂亮小伙子,听他们胡一通神吹就相信,才会上了他们的当;如今我只拣那老老实实的客人,还会错么?”蓬壶说:“话倒是不错,可哪里有老老实实的客人可以跟他去呀?”
说话之间,蓬壶连打了两个呵欠。桂林知道他平时习惯于早睡,刚打过十点,就叫外婆搬稀饭来吃了,收拾安睡。
不料这天夜里,蓬壶就着凉了。第二天早上,觉得头晕眼花,鼻塞声重,实在支持不住。桂林劝他不用起身,就在这里静养几天。蓬壶只好依言,在枕边写了张字条送给吟坛的主人,告个病假。当天就有好几个同社的诗友来问候。见桂林小心伺候,亲热异常,都说是奇遇。
桂林请了名医窦小山来给蓬壶诊治,开了个发散的方子,桂林亲自煎药。一连三天,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睡在外床。蓬壶十分感激。第四天退了烧,外婆就在蓬壶耳边嘀嘀咕咕,撺掇蓬壶娶桂林为妻。
蓬壶自己想想,鳏居已久,终非长策;桂林既然不弃贫嫌老,怎能失去这个机缘?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意思。等到调理痊愈,碰壶辞谢出门,径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老包极力赞成,蓬壶大喜,就请他为媒,同到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商议。
老包跨进门口,两厢房的倌人、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喊了起来:“咿,老包来了!”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听见外面叫嚷,向玻璃窗外一看,果然是老包,就想招呼;又见后面跟着个方蓬壶,就缩住了嘴,却叫赵妈到楼上去说:“请包老爷说句话。”
大约过了两三顿饭的工夫,老包方才下楼来,鹤汀迎见让座。老包问:“有何见教?”鹤汀说:“我请殳三吃酒,他谢谢不来。你来得正好。”老包大声说:“你拿我当什么人?请我吃镶边酒,要我垫殳三的空,我可不吃!”
鹤汀忙陪笑坚留,老包偏作势要走。杨媛媛拉住老包,低声问:“赵桂林是不是要嫁人了?”老包点头说:“不错。我做的大媒,三百债,二百开销。”鹤汀问:“赵桂林也会有人娶?”媛媛说:“你别看不起她,以前可也是个红倌人呢。”
这时候,去请客人的回来说:“还有两位没请到。卫霞仙那儿说:‘姚二少爷好久没来了。’周双珠那儿说:‘王老爷去了江西以后,洪老爷就不大来。’”鹤汀也作势说:“老包听见了没有?这回你要是走了,我可要不高兴了。”媛媛打个圆场说:“老包跟你闹着玩儿呢,怎么会走?”鹤汀向窗外一看,见是老包,正想招呼;又见后面跟着个方蓬壶,就缩住了嘴。
不久,请到的四位客人──朱蔼人、陶云甫、汤啸庵、陈小云──陆续来到,鹤汀就叫摆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饮且谈。
蔼人问:“令叔是不是回去了?我还没见过他呢!”鹤汀说:“还没有回去。就于老德一个人回去了。”云甫说 :“今天人少,怎么不请令叔一起来叙叙?”鹤汀说:“家叔怎么肯吃花酒?上次是被黎篆鸿拉住了,才叫了个局。”老包说:“令叔确实有点儿本事!他在上海也算是个老玩儿主了,不但没有用掉多少洋钱,反倒赚了不少洋钱带回去。”鹤汀说:“照我看,要玩儿么,还是花点儿钱的痛快。像我叔叔那样,有什么好?”小云问:“你这次来,可曾发财?”鹤汀说:“这次比上次输得还要多。殳三那儿空了五千,前天刚刚付清。罗子富那儿一万块,要等卖了油再还。”啸庵插嘴说:“你那包房契,你可知道差点儿出危险?”于是就把黄二姐如何偷走,如何敲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还是我从中关说,让罗子富拿出五千块洋钱来赎回拜匣去,才算保了个平安无事。”众人摇头吐舌说:“黄二姐原来是个大骗子!”媛媛“嗤”地一笑说:“洋场上的老鸨,哪个不是骗子?”
老包听了,以为说他,猛地站起,要和媛媛不依。媛媛怕他动手,跑出客堂,老包追到帘子前面,恰好出局的接踵而来,不提防陆秀宝掀起帘子,迈进房间,跟老包头碰头猛地一撞,引得房内房外哄堂大笑。
老包摸摸额角,转身归座。鹤汀笑着讲和,招呼媛媛进房来,罚酒一杯。媛媛不服,经大家公断,叫陆秀宝也罚一杯。于是老包首倡摆庄,大家轮流豁拳,欢呼畅饮。一直到了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李鹤汀送客以后,想取件东西,就喊匡二。盛姐回说:“匡二爷走了。坐席的时候还看见他在这里的。”鹤汀说:“等他来了,说我有事情找他。”盛姐答应着。鹤汀又吩咐轿班:“看见匡二,叫他就来。”轿班也答应着走了。
第二天,鹤汀一起身就问:“匡二呢?”盛姐说:“轿班已经来了。匡二爷还没有来。”鹤汀十分奇怪,就喝令轿班:“到客栈去把他叫来!”
轿班去了不久,即回来复命:“客栈里的茶房说:昨天夜里匡二爷没有回去过。”鹤汀只以为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返,一时找他不着。等不得,只好亲自坐轿回到石路长安客栈。开了房间进去,再去开箱子取东西。这箱子本来装得满满的,不想如今竟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鹤汀急得目瞪口呆,打开别的箱子来看,也是如此。鹤汀喊茶房来问,茶房也慌了,忙请账房上来。账房先生一看,皱眉说:“我们客栈里清清楚楚,哪里来的贼呀?”鹤汀心知必是匡二所为,跺脚悔恨。那先生安慰两句,就去报知巡捕房。鹤汀叫轿班火速到大兴里诸十全家,把实夫接回客栈来。
实夫赶回来,检点自己的物件,竟然丝毫不动,单是鹤汀的八只皮箱、两只考篮、一只枕箱里面,凡是贵重的东西,全都偷了去。又在桌子的抽屉里找出一叠当票──那是匡二留给主人去赎取原物的。鹤汀见了,心中多少放宽了些。
正在忙乱中,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并无一些外贼来去的痕迹,判定必是监守自盗无疑。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包打听细细问了匡二的年岁、面貌、口音,记录在案,就回去了。
茶房说:“一个礼拜以前,我好几次看见匡二爷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我又不好问他,谁知道他是偷了去当的呀?”实夫笑着说:“匡二倒也有点儿意思!见你是个大爷,破点儿财不要紧,全偷的是你的东西。要不然,我的东西干吗不要哇?”
鹤汀生了半天闷气,自思人生地疏,不宜造次,默默盘算,只有齐韵叟可以商量。当即坐了轿子,望一笠园而去。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来踏勘,判定是监守自盗无疑。
一笠园门口的管家,都认识鹤汀,急忙上前,引领轿子抬进大门,在第二道园门前面停下。鹤汀见那门上的兽环衔着一把大锁,仅留旁边的一扇腰门出入,不解是什么缘故。管家等鹤汀下了轿,打千回禀:“我们大人接到电报,回去了。只有高老爷在这里。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鹤汀心想:“韵叟回家,就跟亚白商议一下也未始不可。”就跟管家款步进园,一直到了大观楼上,亚白接着。
鹤汀说:“就你一个人了,不觉得寂寞么?”亚白说:“我寂寞点儿倒是不要紧的,可惜这座菊花山,龙池先生花了好一番心血,如今白白闲着。”鹤汀说:“那么你也应该请请我了嘛!”亚白说:“行,明天就请你。”鹤汀说:“明天没有空,过两天再说吧。”亚白问:“有何贵干?”
鹤汀就把匡二卷逃一节讲了个大概,亚白不胜惊骇。鹤汀问:“要不要报官?”亚白说:“报官么,也不过是报报而已,真想靠他们抓住了贼,追他的赃,只怕也难。”鹤汀又问:“那么不报官行不行?”亚白说:“不报官也不行。要是匡二在外面再惹出点儿什么事情来,问你这个东家要人,你怎么办?所以还是备个案的好。”鹤汀连说:“很对,很对!”站起来就要告辞。亚白说:“也用不着这样着急嘛。”鹤汀说:“这会儿心情不好,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办完了,再移樽就教如何?”亚白笑说:“随时恭候。”一路送出二道园门,彼此拱手作别,鹤汀登轿自回。
亚白刚要转身,忽然旁边有个后生叫了一声“高老爷”,抢上前来打了一个千。亚白一看,却不认识。问他姓名,才知道是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来打听史三公子有没有书信。亚白回说“没有”,朴斋不好多问,退下自去。
第五十八回
箭射鸟窝乍显身手 雅集名园对菊评诗
亚白转身进园,踅过横波槛,折向西行。原来这菊花山搭在鹦鹉楼台的前面。鹦鹉楼台是八字式的五幢厅楼,前面地方极为宽阔。那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环合抱,其上高与檐齐,其下四通八达。游人盘桓其间,好像走进“八阵图”一般。
亚白走到菊花山前,先有一人,青衣小帽,背着手面对着花山在那里出神。打量那后影儿,知道是小赞。正要上前招呼,忽见他猛地奔进鹦鹉楼台。亚白也就悄悄儿跟了进去。只见他趴在桌子上,磨墨舐笔,涂涂改改,写下了几行诗句。亚白含笑上前,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小赞吃了一惊,回头见是亚白,慌忙垂手站过一边。亚白笑问:“是不是在做菊花诗?”小赞说:“是尹老爷出的窗课诗题,尚未完篇。多亏尹老爷指点,才有个一知半解。等誊清之后,请高老爷看看,要是还可以有点儿进境的话,可否借‘有教无类’之说,就正一二?”亚白沉吟说:“我看你还是等尹老爷来了请教他吧。他的改笔比我好。我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和你谈谈,倒也未始无益。”小赞诺诺答应。
亚白退出鹦鹉楼台,独自赏了一会儿菊花,就回自己房中。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
第二天,亚白仍以书画为消遣。午餐以后,有些倦意,想到园子里散散心,以此压住瞌睡,就放下笔,款步下楼。但见纤云四卷,天高日晶,令人心目豁朗。
踅出大观楼前廊,见有个打杂的拿一把五尺长的竹丝扫帚,在扫院子里的落叶。亚白这才记起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暴雨,那些落叶自然是被风雨吹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前的菊花山怎么禁得起如此蹂躏?要是摧残败落,不堪再赏,岂不辜负了鹤汀的一番兴致?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走去,先去看看芙蓉塘如何。踅到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的两扇黑漆院门已经锁上,门前的芙蓉花映着雪白的粉墙,倒还开得很鲜艳。
亚白放心了些,再去拜月房栊看看桂花,却已经落下了好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踏上去软绵绵的。进院一看,窗寮隔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卷起,好像很久没人居住似的。
亚白正要回身,忽然飞起七八只乌鸦,在头顶上来回飞翔,呀呀乱叫。亚白知道附近必定有人。转过拜月房栊,走到靠东山坡,果然有几个打杂的和一名管家簇拥在一棵大槐树下,竖着一张梯子,要拆那树上的乌鸦窝。只是梯短窝高,够不着,众人在纷纷议论,竟无主意。
那鸟窝有西瓜大小,架在高处的三股杈上,尚未完成。亚白就叫管家到志正堂取回一副弓箭来,后退两步,屹然立定,弯弓搭箭,对准那鸟窝射去。众人只听见“呼”地一声,并不见箭的影子;看那鸟窝,已经歪出三股杈外,摇摇欲坠了。还没等众人喝采,又听得“呼”地一箭,那窝儿就滴溜溜地滚落下来。喜得众人大声喝采。管家奔上前去,拣起那鸟窝,带着两支箭,献到亚白面前。
亚白颔首微笑,转身往鹦鹉楼台走去,看那菊花山,幸亏有凉棚遮护,倒还安然无恙,只是精神光彩似乎已经减了几分,再过些时候,恐怕就要雕谢枯萎了;不如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这座菊花山张罗些场面。
亚白正想回去,转身看见小赞背着手正在菊花山面前愣神,口中念念有词,看见亚白,急忙趋前作揖,并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来请教。亚白接过来一看,是《还来就菊花》的试帖,读了一遍,笑着问:“你自己认为这首诗做得怎么样呢?”小赞皱了皱眉头说:“这首诗的题目,倒是对景的,不过说来说去就是‘还来就菊花’一句话,不但犯了架床叠屋的毛病,也做不出好诗来呀!”亚白呵呵一笑:“这倒是我叫你多看《随园诗话》的不是了。如今你让‘寒梅着花未’这一句给束缚住啦!你不要拘泥于人家的东西,干脆甩开他的诗,写你自己的。也不要钻到题目里面去,要跳到题目外面来,甚至连贴题不贴题也不要去管它,诗做好了,题目是可以改的嘛!”
小赞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继续吟哦去了。
亚白回到大观楼上,一连写了七张“明午饯菊候叙”的请帖,交给管家,分头去送。忽然听见楼下有姚文君说话的声音,还以为是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她上楼来,急问:“你怎么来了?”文君说:“癞头鼋又到上海来了呀!”亚白笑着说:“我正好明天要请客,你来得正好。”俩人说着,携手进房。
第二天是十月十五,葛仲英、吴雪香到得最早,坐在亚白房间里,等文君梳洗完毕,一同到鹦鹉楼台前面来。仲英传话:陶、朱两家兄弟有事,谢谢不来。亚白问是什么事情,仲英说:“我也不清楚。”
接着华铁眉带着孙素兰来了,厮见坐定。亚白说:“素兰先生多住两天吧,听说癞头鼋来了。”仲英问:“癞头鼋回去没多久,怎么又来了?”铁眉说:“乔老四跟我说,癞头鼋这次来要办几个赌棍。因为上次癞头鼋和李鹤汀、乔老四三个人去赌,被一个大流氓笼络了一帮赌棍做了手脚,三个人输了十几万呢!后来有两个小流氓因为分不到洋钱,说出了底细。所以癞头鼋这次一定要办他们。”
亚白和仲英都说:“如今上海的赌也实在太不像样,早应该办办了。”铁眉说:“要办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看见一张访单,头儿还是个二品顶戴,来头大得很!手底下有一百多人,连衙门里的差役、堂子里的倌人,都是他的帮手。”素兰、雪香、文君都急着问:“知道倌人是谁吗?”铁眉说:“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顾错愕,都要详细询问。铁眉还没有回答,管家来通报“客人到”,正是李鹤汀和杨媛媛俩人。众人迎着,就不再提起刚才的话头。
亚白问鹤汀:“你失窃以后,报官了么?”鹤汀说:“报了。”媛媛瞪着眼睛问:“可是你去报的官?”鹤汀笑着说:“这跟你没关系。”媛媛说:“当然跟我没关系。 你去报好了。”鹤汀说:“你别瞎搅和,我说的是匡二。”媛媛方才默然。
将近午牌时分,亚白叫管家摆席。因为客人不多,就用两张方桌合并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一面,恰好对花饮酒。
席上众人又提起癞头鼋的事情。媛媛冷笑两声,接嘴说:“昨天癞头鼋到我那里去,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洋场上出名的大流氓,堂子里哪家不认得他?上次大少爷跟他一起碰和,我也知道他肯定要玩儿鬼花样。不过我吃的是这一行饭,还要在上海做生意,怎么敢去得罪这个大流氓?就是明明看见他搞鬼么,我也只好不做声。这会儿癞头鼋倒说我和周少和通同作弊,哪有这种事儿?”说罢,满面怒色,水汪汪地噙着两眶眼泪。
鹤汀又笑又叹。铁眉和仲英解劝说:“癞头鼋的话,有谁相信他,让他去说好了。”
亚白想用别的话岔开去,一眼看见小赞站在旁边,就问他菊花诗做好了没有。小赞说:“做倒是做好了,不知道对不对。”亚白说:“你去拿来大家看。”小赞应了两声“是”,却站着不动。亚白正要催他,小赞说:“鼎丰里赵二宝那儿差了个人来,要见高老爷。”
话声未绝,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打了个千,叫声“高老爷”。亚白认得就是前天园门口见到过的赵朴斋,问他有什么事情,原来还是打听史三公子有没有书信。亚白说:“这里一直没有他的书信。你到别处再问问看。”朴斋不便多问,跟小赞退出廊下。
小赞去取来诗稿呈上。亚白展开一看,写的是:
赋得还来就菊花
(得"来"字五言八韵)
只有离离菊,新诗索几回。
不须扶杖待,还为看花来。
水水山山度,风风雨雨催。
重阳佳节到,三径主人开。
请践东篱约,叨从北海陪。
客愁相慰藉,秋影共徘徊。
令我神俱往,劳君手自栽。
桑麻翻旧话,记取瓦缸醅。
亚白看了,只是呵呵地笑,不发一言,却将诗稿递给鹤汀、仲英、铁眉传阅。等他们都看过了,这才笑着问:“请教这首诗做得如何?”大家听了,面面相觑。鹤汀先说:“我看没什么好。”仲英点头说:“好是没什么好,不过也没什么不好。”铁眉说:“我想了半天,要想做一联好诗,竟想不出怎么做法。可见这首诗自有其好处。”
亚白依旧笑着,叫小赞取一副笔砚,请三位各自说出意见,下一批语。鹤汀接过笔去就写:“轻圆流利,如转丸珠;押韵尤极稳惬。”搁下笔又说:“再要说什么好处,也没了。”仲英略一寻思,写下:“一气呵成,面面俱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铁眉笑着说:“我要拿批文章的法子来批他这首诗。”说着,提笔写下:“题中不遗漏一义,题外不拦入一意,传神正在阿堵①中。”鹤汀说:“让你们两个人一批,倒真的好点儿了。”仲英说:“整首诗就是‘秋影’一句做个题面,其余都好。”铁眉说:“好在运实于虚,看去如不经意;其实八十字坚如长城,虽欲易一字而不可得。”鹤汀说:“让亚白自己去批,且看他批个啥。”
--------
① 阿堵──这个,此处。是唐宋时代的口语。
亚白略一沉思,说:“确实没什么可批的了。”仲英说:“亚白必然另有见解。”铁眉说:“亚白的见解么,大概就是‘无可批’三个字。”亚白呵呵一笑,提笔一挥而就。大家一看,只见诗稿的最后面写着十五个字:“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大家笑着说:“这就叫‘无可批之批’也。”
亚白笑向小赞说:“倒难为你。”小赞心中着实得意,接过诗稿笔砚来,抽身出外,孜孜地看那四行批语。不料赵朴斋还站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赞,央告说:“谢谢你,再替我问一声看,昨天听说三公子到了上海了,可有这事儿?”小赞只得替他再跑一趟。亚白说:“他听错了,到的是赖公子,不是史公子。”朴斋隔窗听见,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候小赞出来,告辞回去。小赞顺路送出园门而别。
第五十九回
偷大姐床头惊好梦 做老婆壁后泄私谈
赵朴斋回到鼎丰里家中,告诉母亲说:三公子并没有书信,也没来上海。二宝在旁边听见,气得白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洪氏长叹一声:“只怕三公子不来了呢,这可真为难了。”朴斋说:“那倒不见得,三公子不像是这种人。”洪氏又叹了一口气说:“也难说呀!当初干脆就跟他一起去,该有多好?如今不上不下的,怎么办哪!”
二宝负气,脖子一扭,大喝一声:“妈,别说了!”这一声,吓得洪氏不敢再说话了,朴斋也赶紧溜出房去。
阿虎在门外全都听见了,忍不住进房来说:“二小姐,你年纪轻,不知道堂子里的生意实在难做。客人的话,怎么好信他的呀?早先三公子怎么跟你说的,你也没跟我商量,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如今一个多月没有信,有点儿不像了。要是三公子不来,你自己去算:银楼、绸缎店、洋货店,一共三四千洋钱呢,你拿什么去还?不是我多嘴,你可要早点儿打好主意,别到时候丢你的面子。”
二宝涨红了脸,不敢回答。这时候楼上中间房间的裁缝张师傅叫喊,说要买各色丝线,立刻就要用。阿虎竟理也不理,管自出房出了。洪氏就叫阿巧去买。阿巧不懂颜色,跟张师傅说了半天还说不清楚,朴斋忙说:“我去买好了。”二宝看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懒懒地上楼回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后,没了主意。
等到天黑,张师傅送进一套新做的衣服,是银鼠的天青缎帔、大红的绉裙,请二宝亲自验看。请了三遍,二宝也不动身,只说了声:“放在那儿吧!”
张师傅答应着放下,又问:“还有一套狐皮的,要不要做起来?”二宝说:“当然要做起来,干吗不做呀?”张师傅说:“那么松江边镶绲缎子和贴边,明天一起买来吧。”二宝轻轻地“噢”了一声。张师傅走了以后,楼上静悄悄的。
直到九点多钟,阿巧、阿虎搬上晚饭,请二宝吃。二宝回说:“不吃!”阿巧不知道她有心事,还尽着拉扯,要搀二宝起来。二宝发嗔喝开,阿巧只得和阿虎对坐。吃过饭,撤了家伙,阿虎自己擦了把脸,并不问二宝要不要洗。还是阿巧给二宝沏了壶茶。
阿虎开开皮箱,收藏那套新做的衣裳。阿巧手端烛台,啧啧羡慕说:“这个银鼠真好,要多少洋钱?”阿虎鼻子里“哼”地冷笑一声:“穿这种衣裳,也要有点儿福气呢!有了洋钱,没有福气,怎么能穿哪!”
二宝躺在床上,装作没听见,只在暗地里生气。阿巧、阿虎也不去理睬她。将近半夜,各自去睡。二宝却一夜没有合眼,直转了一夜的念头。等到天亮,就蓬着头轻轻地蹑足下楼,踅进母亲房间,见母亲睡在大床上,鼾声正高;旁边一张小床,是朴斋睡的,竟然空着。二宝喊醒了母亲,问:“哥哥呢?”洪氏说:“不知道哇。”
二宝十猜八九,翻身上楼,踅进亭子间,径去阿巧睡的床上,掀起蚊帐一看,果然朴斋和阿巧俩人并头酣睡。二宝火气上升,狠狠地推搡,把俩人一起惊醒。朴斋披上了衣服,夺路奔逃。阿巧羞得钻进被窝,再不出头露面。
二宝连说带骂,数落了一顿,仍回楼下母亲房间。洪氏披衣坐了起来,问:“楼上谁在吵闹?”二宝绷着脸坐在床沿,心想这种事情不便张扬,须得想一个办法掩盖过去才好;就跟母亲商量,想叫朴斋赶到南京去,找到史三公子家里问个确信。洪氏当然答应。二宝就高声叫“哥哥”。朴斋听见,不敢不来,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二宝上楼进亭子间,去阿巧睡的床上掀起蚊帐一看,见朴斋和阿巧俩人并头酣睡。二宝火气上升,狠狠地推搡,把俩人一起惊醒。朴斋披上了衣服,夺路奔逃。
二宝推母亲说。洪氏说了个大概意思,叫他即日起程,朴斋不敢不去。二宝又叮嘱说:“你到了南京,一定要找到史三公子,当面问他为什么不写信,再问他什么时候到上海。别忘记了!”朴斋点头答应。
二宝回到自己房间梳头,见阿巧眼泪鼻涕地正在弯腰扫地,也没有理她。
这天的长江轮船夜半开行。朴斋吃过晚饭,打起铺盖,带上盘缠,向母亲辞别。洪氏嘱咐他早点儿回来,阿虎接嘴说:“照我看,事情也够清楚明白的了,到南京去干什么?就是去了,也一定见不到史三公子的。史三公子肯定不会来了,就是见了面也没用。”
洪氏说:“她不相信哪!一定要到南京去走一趟,问清楚了,才相信。”阿虎说:“二小姐不相信,你是她的娘,要提醒她呀!二小姐只以为史三公子还要来的,一定要去问个信。你说说,去问谁呀?就是碰见了史三公子,他明明不来,嘴里怎么肯说不来?还不是回答你一句‘这就来’!二小姐再要去上他的当,一直等下去,等到年下,哪可就真正晚了。”
洪氏说:“你的话,错倒是不错,可也得等朴斋到南京回来以后再作打算哪!”阿虎说:“这事情,本来跟我不相干,我就为了欠着那三四千账在着急。要是差劲儿点儿的小姐,我是不会去替她拿回这么多东西来的。我看二小姐五月里一个月,碰和吃酒,热闹得很;如今趁早丢开史三公子,巴结点儿坐生意,那么年底还点儿借点儿,三四千块洋钱倒还是不要紧的。再要拖下去,可就来不及啦!”
洪氏默然,朴斋说:“还是先让我去问问信儿看。要是史三公子不来,当然要接着做生意的。”阿虎冷笑着走开。朴斋背上铺盖,出门去了。
过了一夜,二宝就让阿虎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把小妹姐叫来。阿虎知道事发,答应着去了。二宝想好了几句话,教给了洪氏,又嘱咐她不要多说话。
一会儿,阿虎带着小妹姐回来了。二宝含笑让座。洪氏说:“我们月底全家都要到南京去找史三公子,叫阿巧另外找地方吧。一块洋钱一个月的工钱,我们给到年底好了。”小妹姐听了一愣,说:“那么到时候再叫她来,不是正好吗?”二宝接嘴说:“我们不做生意了,阿巧在这里也没事儿干,早点儿出去,也好早点儿另找地方。是不?”小妹姐没得可说,就叫阿巧去收拾东西。二宝叫洪氏拿出三块洋钱来交给小妹姐,又叫伙计挑担子相送。小妹姐只好领着阿巧道谢辞行。
随后裁缝张师傅来支工钱,二宝叫洪氏付给他十块。阿虎背着二宝,悄悄儿对洪氏说:“你怎么什么事儿都依着二小姐呀?我看二小姐有点儿糊涂了呢!眼下你手里剩下几块洋钱?还要做衣裳!这种衣裳,等她嫁人的时候再做好了,着急什么呀!”洪氏说:“我也跟她讲过了。她说做完了狐皮的就停工。”阿虎听了,连连叹息。
不想第二天一早,小妹姐又领阿巧回来,送到洪氏房中,指着阿巧说:“她是我的外甥女儿,她父母托付给我,叫我给她荐荐生意。她自己不争气,做出了不要脸的事情,连我都脸上无光,对不住她父母。我已经寄信到乡下去,叫她父母来,你把她交代给她父母吧。我不管了。”洪氏茫然地问:“你说什么呀?我不懂。”小妹姐边走边说:“你不懂,去问阿巧好了。让她自己告诉你。”
楼上二宝刚刚起身,听见楼下说话,赶紧下楼,小妹姐已经走了,只有阿巧坐在房间里面向墙壁呜咽饮泣。二宝气愤地瞪着眼睛,可又没法处置。洪氏还紧着要问阿巧是怎么回事儿。二宝说:“还问个什么!”就把前天早上的事儿说了出来。洪氏这才着了急,直骂朴斋不知好歹,无端闯祸。二宝想叫阿虎去跟小妹姐好好儿说说,给点儿遮羞钱,让她把阿巧领回。阿虎说:“小妹姐那儿倒是不要紧的,我先问一声她自己看。”就把阿巧拉到一边,俩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回复说:“让我猜到了。他们两个说好了要做夫妻的。洋钱不用给了,等她父母到了,当面求亲就是啦!”洪氏听了,倒十分高兴地说:“那么,你就替我做个媒人吧。”二宝跳起来说:“不行!不要脸的小娘们,要我去叫她嫂嫂?”洪氏又愣住了,不好作主。阿虎说:“照我看,开堂子的老板娶个大姐儿做老婆,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二宝大声说:“我不要嘛!”
洪氏不得已,一口许了五十块洋钱,还叫阿虎去跟小妹姐说说。二宝恨得直咬牙,说:“哥哥这个人天生的就是流氓坯!三公子要拿总管的女儿给哥哥,多么体面!有什么等不及的,非要跟个臭大姐儿做夫妻!”
洪氏听了,倒又喜欢起来,可又怕小妹姐不肯甘休。等到阿虎回来,急忙问她怎么样。阿虎摇头说:“不成功。小妹姐说:‘你的女儿脸蛋儿长得漂亮,做了小姐;她也一样是人家的女儿,就不过脸蛋儿不如你女儿漂亮,做了个大姐儿。做小姐的,开包要多少,落镶要多少;她当大姐儿的,也一样的嘛。让你儿子睡了几个月,如今想拿五十块洋钱就把她打发走,岂不是空话一句么?’”洪氏听了,又急又怕,眼望着二宝,听候她的主意。二宝说:“等她父母来了,看情形再说吧。”洪氏胆小,心里忐忑不安。
过了三天,朴斋从南京回来。洪氏一见,先就埋怨。二宝跺脚说:“妈,你听他说嘛!”
朴斋放下铺盖,说:“史三公子不来了。我进了聚宝门,找到史三公子府上。门口七八个管家都不认识。起先我说找小王,他们理也不理。我就说是齐大人差来的,要见三公子。这才请我到门房里坐,告诉我:三公子从上海回来就定了亲事,如今到扬州去了,小王也跟着一起去的。十一月二十日在扬州成亲,要等满月以后才回来。照这么看,不是不来了么?”
二宝听了这话,眼前一阵发黑,不由自主,望后一仰,身子就倒栽下去。众人仓皇上前搀扶叫喊,二宝已经嘴吐白沫,不省人事。
这时候,正好小妹姐领着阿巧的父母进门来,见此情形,不便开口。小妹姐就帮着施救。洪氏泪流满面,长声号叫。朴斋、阿虎一左一右,掐人中,灌姜汤,乱做一堆。直到二宝吐出一口浓痰,方才转过气儿来。众人七手八脚,正想扛抬,阿虎捋起袖子,只一抱,就拦腰抱起,迈步上楼,放到床上。众人簇拥到房间里,帮着展被盖好,看看没事儿了,方才散去。
洪氏坐在床沿,见二宝睁开眼睛,神气渐渐复原,略为放心了些,叫声“二宝”,说:“你怎么这样啊,要吓死人了。”二宝心中悲苦,生怕母亲着急,极力忍耐。只说:“我没事儿了,妈下面去吧。”洪氏说:“我不去。阿巧的父母在楼下呢。”
二宝一皱眉,叹口气说:“这一回,哥哥只好就娶阿巧了。她父母在楼下,妈还不叫阿虎去做媒呀?”洪氏点头,就叫阿虎上来,让她去向阿巧的父母提亲。阿虎说:“我去跟他们提提看,还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呢!”二宝说:“一切拜托你了。”阿虎当即下楼去说。
阿巧的父母是乡下的良善人家,并无讹诈之意,听阿虎提亲,一口答应,绝不作难。阿虎上楼来复命,又说:“你们如今是亲家了,你也应该下去陪陪他们,说说话儿嘛。”洪氏说:“有女婿陪着就行了,我不去。”二宝也直劝她:“妈,你应该去应酬一下呀,我挺好的了。”洪氏还在犹豫,二宝说:“妈不肯去,只好我去了。”说着,勉强支撑坐起,挽了挽头发,就要下床。洪氏连忙按住说:“我去就是了。你还给我躺着。”二宝这才又躺下。洪氏嘱托阿虎在房中照料,自己下楼去应酬。二宝眼前一阵发黑,不由自主,望后一仰,倒栽下去。众人仓皇上前搀扶叫喊,二宝已经嘴吐白沫,不省人事。
二宝手招阿虎近前,跟她商量所欠店账如何料理。阿虎见二宝回心转意,就替她细细筹划,能退的退,不能退的或卖或当,算来还不怎么吃亏。只有衣裳一项,吃亏太大,最为难办。二宝的意思,想留下衣裳,其余的折变抵偿,如此一算,大约亏空一千块洋钱。阿虎说:“像五月里的生意,亏空一千也不要紧,做到年下,就可以还清了。”
吃过晚饭,洪氏上楼来,说起阿巧的父母已经坐原船回去,留下阿巧,说定开春成亲。事情到了这一步,二宝也只能说声“好”。
洪氏回房以后,二宝打发阿虎也去睡觉,独自一个睡在床上。想起史三公子相见之初,如何心许;定情之后,如何契合;平日相待,如何体贴;举止行为,如何温和,全没有一点儿上海风月场中公子哥儿的轻浮浪荡习气。万万没有料到他也会背信弃义,简直连冶游子弟都不如。想到这里,悲悲戚戚,凄凄惨惨,一股怨气从心底里直冲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阿虎推门进房,见二宝坐在床上,眼泡肿得好似两个胡桃。阿虎搭讪着问:“昨儿夜里可曾睡着?”二宝不答,只叫她打水来,就起身洗脸。阿虎扫了地,擦了桌椅,就移过梳妆匣子来,给二宝梳头。
二宝叫朴斋写起书寓条子来贴了出去,又叫阿虎去请各户客人,然后施朱傅粉,打扮得焕然一新,下楼去见母亲。洪氏见了,说:“你急着起来干吗,不舒服么,多睡会儿。”二宝说:“我没什么不舒服的。从今天起始,我又要做生意了。”洪氏说:“那也要再过两天嘛。你身子刚刚好点儿,要是夜里出局去再受点儿凉,就不好啦!”二宝说:“妈呀,你也顾不得我了。如今店账欠了三四千,不做生意,哪有洋钱去还给人家呀?我这个人,好比押在上海了呀!”这句话刚说完,一阵伤心,又号啕痛哭起来。
洪氏又苦恼又着急,颤声问:“就说是做生意,三四千洋钱,哪一天才还得清啊!”二宝叹了口气,把阿虎折变抵偿的主意告诉了母亲,又说:“妈,你就别管了。有我在这里,总不要紧的。只要你高兴,我心里就舒服。你可别为了我不高兴啊。”
母女俩又说了一阵子话。到了午后,阿虎出去料理店账,顺路请客。
不出三天,二宝重新接客的消息就四处传开去了。陈小云听见,很是惊奇,以为史三公子待她不薄,娶作夫人更是极好的事情,怎么能自甘堕落,再蹈风尘?正想探问其中缘故,走到三马路,可巧遇见洪善卿。小云要拉他到茶馆一叙,善卿说:“就到双珠那儿坐一会儿好了。”
于是俩人踅进公阳里南口,到了周双珠家。正好楼上的房间都有打茶围的客人,阿德保就把二人请到楼下周双宝的房间里,双宝迎见请坐。小云把赵二宝又做生意的消息告诉了善卿,善卿鼓掌大笑说:“你挺聪明的一个人,也会上他的当!我是一开头就不相信。史三公子哪里找不到一个好人家姑娘,却要娶个倌人做大老婆?”双宝在旁边也鼓掌大笑说:“怎么有那么多先生、小姐都想做大老婆呀?起先有个李漱芳,想做大老婆想到死;如今一个赵二宝,也做不成功;做到我们这个大老婆,轮到第三个了!”
小云不解,问第三个是谁。双宝努嘴说:“我们这儿的双玉,不是朱五少爷的大老婆?”小云说:“朱五少爷定亲了呀?”双宝故意只是笑,不接嘴。善卿忙摇手示意。不想一抬头,双玉已经在眼前。善卿知道不妙,可一时想不出搭讪的话头。小云察言观色,越发茫然。
原来楼上房间里打茶围的客人,是赖公子、华铁眉、乔老四、乔老七四位。乔老四本做双珠,为小兄弟乔老七叫过双玉几个局。所以四个人来打茶围,却分坐两间房间。善卿和小云来的时候,赖公子正和双珠在闲谈。双珠觉得善卿是熟客,不必急于下去应酬,只管说东道西。双玉要请善卿给朱淑人带信儿,就先下楼来,抄近从双宝房间的后房门进去,正好听见小云和双宝说的话,又见善卿连连摇手。双玉猛吃一惊,本想立即盘根问底,转念一想,大约朱五少爷定亲的事情是秘密进行的,不可造次。当即掀帘进房,见了小云、善卿,侧坐相陪,不露声色。随后双珠进房,双玉趁势仍回楼上。
一直到了晚间客散关门,双玉独自一个来到周兰的房间里,周兰和颜悦色地叫她坐下。双玉婉转地说:“妈呀,我做了妈的讨人,就该替妈做生意赚钱。除了妈,我没有第二个亲人了;除了做生意,我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如今朱五少爷定了亲,那么就是妈的生意到了。妈应该去请朱五少爷来,让我当面问问他,不怕他不拿出洋钱来给妈。妈干吗还要瞒着我呀?是不是怕朱五少爷多给了你洋钱,你客气不要哇?”周兰说:“不是我要瞒你呀,就为朱五少爷说,怕你知道他定了亲,不高兴,才叫我们不要提起。”双玉说:“妈呀,这可真是笑话了!做我的客人多着呢,就是比朱五少爷更好的也不少。难道还怕没人会娶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周兰听双玉这么说,不禁失笑,就把八月底朱淑人怎么聘定黎篆鸿女儿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双玉想起两个月来,时常听见双宝嘴里大老婆长、大老婆短的,原来都是调侃自己,心里一恼,眼圈儿一红,忍不住淌下了眼泪。周兰懊悔自己失言,可已经晚了。
双玉又说:“我和姐姐两个人,做生意赚钱来孝敬妈,妈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一句不好的话。我就是生双宝的气。她生意么一点儿没有,拿我们两个孝敬妈的钱,买饭给她吃,买衣裳给她穿。她坐着没事儿干,还要想出许多闲话来说我,笑我,骂我!”说着,掩面呜呜地哭出了声儿来。周兰说:“双宝怎么敢骂你?”双玉就把双宝的风言风语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气得周兰一迭连声喊“双宝”。
双宝战战兢兢地跑了来,周兰不及细问,绰起烟枪兜头就打,却被双玉一手托住,假意相劝说:“妈,快别这样!你哪儿知道哇,这会儿你打了她,等会儿她还不是多骂我两声?妈要是喜欢她,也容易得很,让她还到楼上去好了。我么,送到幺二堂子里去当伙计,没人说我、骂我,我心里舒坦了,也好巴结点儿做生意,赚回钱来孝敬妈。”
周兰越发生气,丢下烟枪,问:“我干吗要喜欢双宝?还不是你姐姐说,如果有时候生意忙,可以教她去代代局。要不然,我早打发她走了。我干吗要喜欢她呀?”双玉冷笑说:“妈,你嘴里老说要打发双宝走,一直说到了今天,也没打发,还不是你喜欢她?”
周兰发火说:“那也不要紧,明天我就叫她走,省得你多嘴!”双玉说:“妈别生气,我和双宝都是妈的讨人,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要打发,也要商量商量嘛,着什么急呀!”周兰沉吟半晌,怒气稍平,喝退了双宝,悄悄儿问双玉怎么个商量法。双玉说:“妈,你自己去算好了,双宝进来的身价,就算全都扔了,也不过三百块洋钱。如今双宝在这里,生意又没有,房间里的陈设、用度,倒是跟我一样的。几年下来,你算算,扔掉多少钱了?我替妈算算,还不如让双宝出去的好。”周兰听了频频点头。
双玉又说:“姐姐的生意好,要双宝代局。我的生意不过如此,双宝出去以后,要是姐姐忙不过来,我去代局好了。”周兰又点点头。双宝进房来,周兰绰起烟枪就打,被双玉一手托住,假意相劝。
双玉又说:“姐姐的生意好,要双宝代局。我的生意不过如此,双宝出去以后,要是姐姐忙不过来,我去代局好了。”周兰又点点头。
于是俩人议定,打算把双宝转卖给黄二姐。这件事情,双珠连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二天,周兰要阿珠到黄二姐家去说合这件买卖,双珠问起来,方才知道,就阻止说:“妈,你也做点儿好事吧。黄二姐这个人不比你,双宝去做了她的讨人,可就受苦了。妈如果一定不要双宝,我看还可以另外商量个主意。南货店那个姓倪的客人,跟双宝挺好的,咱们去把他请来,问问他,他要是愿意,就叫他娶走。这样,双宝有了好地方,咱们的身价也不会吃亏。妈你想想,对不?”周兰领悟,就叫回阿珠,让阿德保拿着双宝的名片到南市广亨南货店请姓倪的小老板。
双玉听见了,心想这么一来,反倒作成了双宝的一段好姻缘,未免有些忿忿;可这个主意是双珠出的,又不敢再说什么。
不多久,那个姓倪的小老板随着阿德保一起来了。先请到双宝的房间里坐下,然后周兰出来相见,当面说亲。开头姓倪的十分高兴,满口答应;一听三百块身价之外,还要二百婚费,一时间难于措办,倒又踌躇起来。
双宝生怕事情要黄,非常着急,背地里去求双珠设法。双珠格外体谅,特地去请了洪善卿、乔老四等几户熟客,告知此事,打算几个人合一支单刀会,集腋成裘,帮贴双宝。众人好善乐施,无不愿意。善卿又去告知朱淑人,也出了一股,却不让双玉知道。
到了迎娶的那一天,姓倪的小老板用了军健乐队、提灯花轿,簇拥前来,娶了过去;也一样地拜堂、告祖、合卺、坐床,待以正室之礼。三朝归宁,姓倪的来了,请出周兰,双双拜见,口称“岳母”,磕下头去。周兰不好意思,赶紧去买了一副靴帽相送,盛筵款待,一直到了晚间,方才回去。
第六十回
定妙计但愿同日死 砸房间从此万事休
自从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想劝双玉接客,还没有说明,双玉已经猜到了,就暗暗定下一个计较:先到灶间煤炉旁边把养在剜空鸭梨里的蟋蟀全都放了,又叫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是要擦洗衣裳上的烟渍,然后让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听说定亲的事情已经泄露,一场吵闹是势所必然,无可避免的了,只得惶惶然而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共坐,一如平时。淑人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默然相对,很少说话。将近上灯时分,淑人告辞,双玉牵衣拉手,昵昵软语,一定要留下他过夜。淑人不忍过于疏远,点头答应。
这时候,叫局的络绎不绝,双玉只好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间里伺候淑人便饭。等到双玉出局回来,又有打茶围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直到十二点钟过后,方才渐渐地车稀火尽,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请淑人安置。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插上门闩,转过身来,见淑人脱鞋上床,笑着说:“慢点儿睡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淑人问什么事情,双玉近前和淑人并肩坐在床沿,两手都搭在淑人的左右肩上,叫淑人把右手勾着自己的脖子,把左手按着自己的心窝儿,然后脸对脸地问:“咱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个样子坐着说话儿,你可还记得?”
淑人心知她说的是“愿为夫妇,同生共死”的那句誓言,不禁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双玉一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无可奈何,只好胡乱说声“记得”。双玉嘻地一笑:“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嘛。既然你记得,那么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吧。”说着,抽身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两只茶杯,杯里满满地盛着乌黑的浆汁。
淑人惊问:“这是什么?”双玉笑说:“一杯请你喝,我也陪你干一杯。”淑人低头一闻,闻到一股烧酒的辣气,慌问:“酒里放的什么呀?”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相劝:“甭问是什么,你喝了就是了。”
淑人用舌尖舔了一点儿,味道苦极了,料到是鸦片烟,连忙用手推开。双玉也知道淑人未必肯喝,趁势捏住他的鼻子一灌,竟灌了有大半杯。淑人仰身倒在床上,满嘴里又苦又辣,就拼命地朝上喷吐,好像一阵红雨,湿漉漉地洒满了被褥。双玉一放手,淑人支撑起身子,只见双玉举起另一杯,张开小嘴,咕嘟咕嘟尽力下咽。淑人来不及叫喊,奋身扑上去,夺下了杯子,摔在地上,咣啷一声,砸得粉碎。双玉还要抢淑人喝剩下的那半杯,也被淑人一手划拉到地板上摔碎。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
楼下周兰先听见茶杯打碎的声音,还不介意;又听见淑人叫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手端着烟灯,就上楼来打探。淑人拔去门闩,周兰进房,见淑人两手一嘴以及衣领袍袖上都被鸦片烟沾濡涂抹,吓了一大跳;又见双玉喘吁吁地挺在皮椅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出了什么事情了?”淑人着急,偏又呐呐地说不清楚,只是跺脚着急。
幸亏那时候双珠、巧囡、阿珠都还没有睡,陆续进房,看这情形,已经料到了八九分。双珠先问:“吃了没有?”淑人只把手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叫个伙计赶紧到仁济医院取解救的药水。
巧囡端来热水,给淑人、双玉洗脸漱口。淑人擦干净了手脸,吐尽嘴里的余烟。双玉大怒,猛地站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着淑人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没良心的强盗坯!你说一起死,这会儿倒又不肯死了!我到了阎罗殿上,一定要告你这个该杀的,看你逃到哪里去!”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相劝:“你甭问是什么东西,喝了就是!”
周兰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站着发愣。双珠拉住了双玉劝解说:“双玉呀,五少爷是不好,不应该去定亲;不过你也年纪轻,不懂事。风月场上的客人,说话怎么能当真呢?就算五少爷这会儿还没有定亲,能娶你做大老婆么?”
双玉不等她说完,就嚷了起来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你去问他,是谁说的要一起死?”淑人拍着大腿边哭边说:“不是我呀!是哥哥替我定的亲,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呀!”双玉猛地扑到淑人面前,指着他狠狠地骂:“你这只死猪,知道是你哥哥替你定的亲,我问你怎么不去死?”吓得淑人连连倒退,再也不敢说话了。
忙乱中,伙计取来了药水。阿珠急忙取两只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疑心自己还没有吐尽,先去喝了一口。双玉怒极,抢过那杯子来对准淑人的脑袋就扔了过来,泼了他一脸的药水。幸亏淑人脑袋一歪,那玻璃杯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没有砸着。淑人远远地站着央告说:“你也喝点儿吧。你喝了药水,随便你要什么,我都依你,行不?”双玉大声说:“我要什么?我要你死!”周兰、双珠同声劝说:“死不死再说,你先把药水喝了吧。”
阿珠、巧囡也帮着苦苦地劝说双玉喝药水。双玉忽然又“哼”地笑了起来:“劝什么?拿来我自己喝!他不死,我也犯不着先死给他看,一定要他死了我才死。”说着,端起玻璃杯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巧囡拧了手巾把儿来给她擦了擦。不多时,一阵翻肠搅肚,嗓子眼儿里汩汩作响,接着就吐出了一汪清水。周兰、双珠一左一右搀着胳膊,让她尽情地吐。双玉一面吐,一面还喃喃不绝地骂。直到天色黎明,才算吐完了。大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好再去睡觉,就叫厨子开了煤炉,熬半锅稀饭,大家略点一点。
淑人知道双玉一定还不肯甘休,背地里求计于双珠。双珠皱眉说:“双玉的脾气,五少爷也知道,她哪里肯听人家的劝哪!我和她是一家人,不好跟她说,就是说了也没有用。你还是去请个朋友来劝劝她,也许还能听个一句两句的。”一句话提醒了淑人,当即写了一张字条,叫伙计赶紧送到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请洪老爷来。大家把双玉扶到床上躺下,各自散去。淑人眼睁睁地独自看守,直到中午,洪善卿方才来到。淑人赶出去迎接,请进双珠的房间,细细地把昨夜的事情讲了一遍,恳请善卿去劝双玉。
善卿答应,踅进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床上闭目养神,就走近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双玉”。双玉睁眼见是善卿,起身让坐。善卿随口问:“身上可好了?”双玉冷笑两声,说:“洪老爷,你别跟我装傻了!五少爷请你来劝我,我没有第二句话,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死。他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一起死了才算完。没有第二句话可讲。”善卿委婉地劝说:“双玉呀,别这样!五少爷对你一直挺好的。定亲的事情都是他哥哥作主,不要去怪他。我说一样的一个人,没什么大小。我给你做媒,还嫁给五少爷,你说好不好?”双玉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呸!我去嫁他这个没有良心的杀坯!”只说了这一句话,又倒头躺下,闭目装睡。
善卿劝说无效,出来告诉淑人。淑人更加着急,唉声叹气,没个摆布。善卿又去问双珠:双玉到底有什么打算,不想双珠也一点儿不知道。善卿怀疑地问:“是不是有人教她呀?”双珠说:“双玉么,还要别人教?如果是我教的,也只有教她做生意,能教她吵闹么?”
善卿再四寻思,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双珠说:“我琢磨双玉的心思,一半儿为了五少爷,一半儿还是为了双宝。”善卿鼓掌说:“一点儿也不错,很有道理。”淑人拱手候教,善卿又寻思多时,呵呵一笑说:“有了,我有主意了!”淑人请问计将安出?善卿说:“这个你别管。你说双玉随便要什么,你都答应,可有这句话?”淑人说:“有的。”善卿说:“我替你解个冤结,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你可愿意?”淑人说:“愿意的。”善卿说:“那么行了,我去办办看。”淑人请问善卿究竟怎么办。善卿说:“这时候不跟你说,等事情解决了,你就明白了。”淑人抱着个闷葫芦无从打破,且令阿珠传命叫菜,准备便饭。善卿踅进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床上闭目养神。
善卿手招双珠,并坐一边的交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长谈。双珠频频点头,似乎完全领会。谈完以后,双珠又琢磨了一会儿,迟疑地问:“要是他们不答应呢?”善卿说:“一定成功。他们不在乎此。”双珠就踅到对面双玉的房间,当说客去了。
正好阿珠搬上饭菜,就摆在双珠的房间里,善卿、淑人衔杯对酌。
不久双珠回来复命:“稍微有点儿意思了;不过就怕不成功,反而让人家笑话。”善卿说:“你叫她放心好了。要是不成功,我还把五少爷交给她。”
善卿又过去了一趟,回来说:“她答应了,这会儿就把五少爷交给你。”善卿哈哈大笑。
饭后,善卿带着淑人到对面房间,跟双玉当面说定。善卿自愿担保,带领淑人出门。双玉满面怒色,白着眼睛瞪了淑人好半天儿,才恨恨地说:“一万块洋钱买你一条性命,便宜你了。”淑人掩在善卿肘后,不敢做声。善卿搭讪着说笑了两句,一同出门。
在路上,淑人问起一万块洋钱怎么开销。善卿说:“五千给她赎身;还有五千,给她办一套嫁妆,让她嫁人就完了。”淑人问:“嫁谁呢?”善卿说:“就是嫁谁难办。你甭管了,你去准备好洋钱,我来替你办。”
淑人一定要请善卿到家和哥哥商量。善卿不得已,就和他一起到中和里朱公馆,在外书房见了蔼人。淑人自己倒躲出去了。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怎么要和淑人俩人一起去死,自己怎么出面说合用钱买休。是否可行,请蔼人决定。蔼人开始惊讶,继而后悔,最终懊丧欲绝。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无可奈何,慨然长叹一声说:“甩出一点儿洋钱,以后没有瓜葛,倒也可以。不过一万块,好像数目太大了点儿。”善卿唯唯,不再表示什么。蔼人只好说:“那么就一切拜托老兄了。其中要是有可以减省的地方,全凭老兄大才斟酌办理了。”
善卿受命辞别,蔼人送到门口。
善卿独自踅出中和里,想坐东洋车,左盼右顾,一时间竟不见有空车过往。又等了一会儿,见一个后生摇摇摆摆地从北向南走来。善卿开头并不在意,等到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赵朴斋,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比以前体面多了。
朴斋止步叫声“舅舅”,善卿点一点头。朴斋嗫嚅地说:“我妈病了好几天,昨天又加重了,总在惦记舅舅。舅舅能不能去一趟,跟我妈说说话儿?”
善卿踌躇了半天儿,长叹一声,管自走了。朴斋目送他走远,只好回到鼎丰里家中,对二宝说:“大夫一会儿就来。”又说了说在路上碰见舅舅,他不肯来的情状。二宝冷笑说:“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他那个生意,跟咱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大夫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洪氏脉息,说:“老年人体气大亏,要用二钱吉林人参。”开了方子,告辞去了。
二宝从母亲床头捧出一只小小的头面箱子,打开一看,不料里面只有两块洋钱了。朴斋说:“早晨付了房钱了,哪里还有哇!”
二宝生怕洪氏知道了着急,收起头面箱,回楼上自己房里和阿虎商量,想把珠皮、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拿去典当应急。阿虎说:“你自己的东西,要拿去当,当然可以。只是绸缎店的账一点儿也没还,倒先把衣裳当光了,不是我说话难听,好像不对吧?”二宝说:“通共就剩下一千多店账,还怕我还不出?”阿虎说:“二小姐,你这会儿好像不要紧,要是没有钱,别说是一千多,就是一块洋钱,也会难死人哪!”
二宝不服气,从手上脱下一只金镯子来,叫朴斋拿去当。朴斋说:“吉林人参么,到舅舅店里要点儿好了。”却被二宝劈面啐了一脸唾沫,还说:“你这个人也真是,还要去求舅舅!”朴斋急忙走了。
二宝到楼下,只见母亲似睡非睡,神志昏沉。叫了一声“妈”,洪氏微微答应;问她要不要喝水,竟半天儿不见回答。
二宝正在烦躁,忽然听见阿虎笑声琅琅地说:“哟,少大人来了!少大人什么时候到的?快请楼上坐!”接着靴声橐橐,一齐上楼。
二宝急忙退出,看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的随从成群,认定是史三公子来了,立即飞步赶上楼去,在楼梯口跟阿虎撞了个满怀。二宝忙问:“是三公子来了么?”阿虎说:“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公子。”
二宝登时心灰脚软,靠在栏柱上喘息。阿虎低声说:“赖三公子有名的叫做癞头鼋,倒真正是个好客人,不比史三公子是个空场面。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生意了,这回可要巴结点儿。做着了癞头鼋,年底一切开销就都有了。”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房间里一片声叫嚷:“快点儿叫大老婆来呀!让我看看,像不像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推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客人,一位是华铁眉,估计另一位就是赖三公子。
赖公子因为上次串赌吃亏,所以这次来上海,那些流氓,一概拒见,单和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听到史三公子要娶二宝为妻却又没有践约的新闻,特地请铁眉引导,要来见识见识这个赵二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宝踅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了一番,呵呵地笑着说:“你就是史三儿的大老婆?好,好,好!”二宝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懂得是在奚落自己,就不去理睬他,只问铁眉:“史公子可有信来?”铁眉回答说: “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跟自己有白头之约,如今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问:“那么他的局账可曾开销?”二宝说:“他走的时候给过我一千块洋钱,倒是我跟他说:‘反正你就要回来的,一起开销好了。’谁知道他一走之后,人也不来,信也不来。”
赖公子一听,跳了起来说:“史三儿漂局账,这不是笑话吗?”铁眉微笑说:“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之辞,怎么可以相信?”二宝也就不再提起。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于二宝,目不转睛地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就不怎么理睬他,低下头去绞弄手帕子。赖公子暗地里捏住了手帕子的一角,猛力一拽,只听哗啦一声,把二宝左手养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儿折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想发作几句,只为生意着想,没奈何强忍住了。赖公子抢到了手帕子,还挺得意的。阿虎急忙去取剪刀来,让二宝把指甲铰下,藏在身边。
这时候正好朴斋回来了,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二宝走了出去,朴斋交代清楚买来的人参和剩下的洋钱;二宝叫他赶紧下楼去煎参,自己点过洋钱,收在房中衣橱里。赖公子故意打岔说:“哪里来的小伙子,挺漂亮的嘛!”二宝说:“是我哥哥。”赖公子说:“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阿虎接嘴:“别瞎说。”回头又指了指阿巧:“喏,这个才是她的丈夫呢。”阿巧正在给铁眉装水烟,羞得转过脸去。
二宝憎厌之极,竟丢下客人,避到楼下洪氏房间。铁眉乖觉,起身振衣,做出要走的样子。赖公子却恋恋不舍,经阿虎怂恿,一个劲儿地喊伙计快摆台面。铁眉也不便拦阻。赖公子回头不见了二宝,就问阿虎。阿虎说:“在楼下看看她娘,她娘生病了。”又随口说了些病势给赖公子听。
支吾了许久,还不见二宝回来,阿虎就让阿巧去叫。二宝有心显示不满,姗姗来迟。赖公子等得心焦,一见二宝,迎上前去,张开两只胳膊,想把二宝搂进怀中。二宝吃惊倒退,急得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经有了三分气。铁眉见了,假作关切地问二宝:“你娘生的什么病啊?”二宝会意,假作忧愁,就跟铁眉聊起了洪氏的病来,暂时甩开了赖公子。
随后伙计来安排桌椅,放好杯筷,二宝又趁机避开。赖公子并不请客,却叫了七八个局,又为铁眉代叫了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刚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赖公子就拉铁眉入席对坐。伙计慌忙送上酒壶,二宝又来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急忙赶到洪氏房间,只见朴斋端着烛台站在一旁,二宝手端药碗用小汤匙喂洪氏喝参汤。阿虎跺脚说:“二小姐快去吧,台面坐了好一会儿了呢!叫你巴结点儿,你反倒理也不理人家了。”二宝低声怒喝说:“要你去瞎巴结!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紧着问:“赖三公子这样的客人你不做,你还做什么生意呀?”二宝涨红了脸。阿虎说“你是小姐,我是老妈儿,做不做当然由你的便!只要店账和带档算清楚了,没我的什么事儿!”二宝暗暗叫苦,说不出话儿来。阿虎赌气,跑到厨房坐着,也不顾台面如何了。只剩下阿巧一个人在台面上杂七杂八地说笑。赖公子怒气未消,久等二宝不来,又变了脸色。铁眉用话解开说:“人人都说二宝是孝女,果然不错。想来这会儿一定是在伺候她娘,走不开。难得,难得!”连声称赞,赖公子不便发作。
二宝喂完了药,扶母亲躺下,这才回房来应酬。正好出局的络绎而来,赖公子发话说:“我没有叫赵二宝的局嘛,赵二宝怎么自己来了呀?”二宝装作没听见。铁眉讨取鸡缸杯,逗引赖公子豁拳,方才混过了一场口舌。
赖公子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的拳艺不高,输的多,赢的少,约摸输了十几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老妈子争先代饮,阿虎也过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接着还豁。豁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审视周围,只有赵二宝还没有代过,就把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喝干。赖公子借取回那杯子为由,伸过手去,抓住了二宝的手背。二宝嫌他轻薄,把手缩了回来。
赖公子见她不识抬举,放下杯子,一把抓住了二宝的领口,喊声:“过来!”二宝拼命往后挣脱。赖公子触动前情,火气更大,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急忙奔救,已经来不及了。
二宝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大哭大骂。赖公子暴跳如雷,干脆上前乱踢了一阵,直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还不住地哭骂。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极力叫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脚。幸亏铁眉苦苦地代为求饶,赖公子方才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已经是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了。
二宝越想越觉得委屈,哪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足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一定要撞死。赖公子哪见过这样撒泼的倌人?火气再次爆发,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来人哪!”那时手下四名轿夫、四个男仆,都挤在房门口观看,听见赖公子呼喊,轰然答应。赖公子袖子一挥,喊声“给我砸!”八个人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通乱敲乱打,砸了个粉碎。赖公子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铁眉苦苦相劝。
铁眉劝说无效,负气下楼,上轿走了。所叫的局纷纷逃散。阿虎、阿巧拖起二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地从人丛中抢了出来,倒把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吓干了。
这个赖公子,脾气一上来,最喜欢的就是砸房间。他的砸法还特别厉害:事后察看,如果有一件东西不破不坏,就要重责手下人。二宝前世不知道有什么冤孽,偏偏碰见这个太岁。满房间的家具什物,全都砸了个落花流水。朴斋胆小怕事,躲了个无影无踪。虽然有个伙计,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打出手之下,谁敢出头露面?洪氏病倒在床,听到楼上乒乒乓乓,还紧着问:“什么事情啊?”
二宝歪在对面房间的烟榻上,阿巧在旁边厮守,不敢离开。阿虎独自踅到后面亭子间,愣愣地坐着转念头。赖公子砸得差不多了,气儿也消了,方才带领一帮凶神恶煞,哄然散去。伙计找到了朴斋,上楼来看,只见房间里横七竖八,无法插脚,连床榻橱柜之类。都砸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盏保险灯依旧挂在房间中央,明亮如故。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见了二宝,心里更加着急。四处寻找,听见阿巧在对面房间里声唤:“二小姐在这儿呢!”朴斋赶紧过去,房间里没有灯,黑黢黢的。伙计移过移盏壁灯来,才照见二宝直挺挺地躺着不动。朴斋忙问:“打坏了哪儿了?”阿巧说:“二小姐还好;房间里怎么样了?”朴斋只是摇头,回答不出。
二宝猛地站起,扶着阿巧的肩头,忍痛一步一步地蹭去,蹭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抬头一望,不由得一阵心疼,大放悲声。阿虎听见了,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住了二宝,搀回烟榻上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说:“你相告癞头鼋?别说是县里、道里了,就是外国人见了他也是害怕的,你上哪儿告去?”二宝说:“看他那个腔调,就不是好人,都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手一挥,厉声说:“癞头鼋自己跑来的,又不是我做的媒人!你去得罪了他吃了亏,倒来埋怨我!咱们明天到茶馆儿里去评评,要是我不好,我来赔!”说完,一扭身睡觉去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叫朴斋和伙计收拾房间,叫阿巧搀着自己,勉强蹭下楼梯。见了洪氏,两泪交流,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不明就里,还说: “你楼上去陪客人吧,我挺好的。”二宝更加不敢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只叫阿巧温了二煎药,就在被窝里喂给洪氏喝了。洪氏又催促说:“我没事儿,你去吧。”
二宝叮嘱“小心”,放下帐子,留阿巧在房里看守,独自蹭上楼梯。自己房间里烟尘凌乱,无法存身,只好仍到对面房间的烟榻上坐下。朴斋随后端来一只抽屉,里面装着许多零星首饰和一包洋钱,并说:“洋钱和当票都被他们扔在地板上,不知道少不少。”二宝无心再看,放在一边。
朴斋走了以后,二宝想来想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哭了半天儿,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两腿酸得难受,就又倒身偃卧。
忽然听见胡同里人声嘈杂,敲得大门震天价响,朴斋飞奔来报说:“不好了,癞头鼋又来了!”二宝却并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了二宝,立即打千赔笑禀说:“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请二小姐快点儿去。”
二宝这一喜真是喜到了极处,急忙回房叫阿虎梳头。只见母亲头戴凤冠,身穿蟒服,笑嘻嘻地走来,说:“二宝,我说三公子这个人不会错的,这不是来接咱们了么?”二宝说:“妈,咱们到了三公子家里,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要提起。”洪氏连连点头。
正说着,阿巧又在楼下高声喊:“二小姐,秀英小姐来道喜了!”二宝笑说:“是谁去报的信儿,比电报还快!”急忙穿上衣裳,要去迎接,只见秀英已经来到面前。二宝含笑让座,秀英忽然问:“你穿上衣裳,是不是要去坐马车?”二宝说:“不是,是史三公子派人来接我呀!”秀英说:“别瞎说了,史三公子死了好久了。你怎么不知道?”
二宝一想,似乎史三公子真的已经死了。正要去问管家,只见那七八个管家全变成了鬼怪,向前扑来。吓得二宝尖声大叫,惊醒过来,通身都是冷汗,心跳不止。
原序
韩邦庆
或谓六十四回不结而结,甚善。顾既曰全书矣,而简端又无序,毋乃阙欤?
华也怜侬曰:是有说。昔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辈闻人品题赞美之语,仆将援斯例以为之,且推而广之。凡读吾书而有得于中者,必不能已于言;其言也,不徒品题赞美之语,爱我厚我而教我多也,苟有抉吾之疵,发吾之覆,振吾之聩,起吾之疴,虽至呵责唾骂,讪谤诙嘲,皆当录诸简端,以存吾书之真焉。敬告同人,毋閟金玉!
光绪甲午孟春云间花也怜侬识于九天珠玉之楼
原例言
韩邦庆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淋漓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要勿]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他若“涅”(三点水改口旁)音“眼”、“嗄”音“贾”、“耐”即“你”之类,阅者自能意会,兹不多赘。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于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得,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其中沈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露,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宝,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原按:此两回中是指第十九回和二十回)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曰:书中专叙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提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不嫌其简略枯窘。提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狭,以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原缘起
韩邦庆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原跋
韩邦庆
客有造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稿在是矣!”
客请言其梗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客岂有得于吾书耶?抑无得于吾书耶?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太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其始也,扪萝攀葛,匍匐徒行,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厉厉有异,则徜徉乐之矣。继而林回磴转,奇峰沓来,有立如鹄者,有卧如狮者,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有亭亭如荷盖者,有突兀如锤、如笔、如浮屠者,有缥缈如飞者、走者、攫拿者、腾[ 足卓] 而颠者,夫乃叹大块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然固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惫,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环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快然自足,歌之舞之,其乐靡极。噫,斯乐也,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客曷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
客又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花也怜侬曰:“王、沈,罗、黄,前已备详,后不复赘。若夫姚、马之始合而终离,朱、林之始离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目张纲举,灿若列眉,又焉用是哓哓者为哉?”客乃怃然三肃而退。
花也怜侬 书
胡序
胡适
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 善奕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任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墨又足以达之。……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1920),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廑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传》……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有《海上花列传》之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去年我想做《海上花列传·序》时,便打定主意另寻别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时访不着;但他知道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一天见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十二)寻得“海上花列传”一条:
云间①韩子云明经②,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旁人门户。尝主《申报》笔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花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勿曾】”、“【勿要】”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是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
① 云间──旧江苏松江府的别称。
② 明经──清代对贡生的别称。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一)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二)生卒的年代?
(三)他的其它事迹?
孙先生回信说:这几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但它答应我托松江的朋友代为调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江颠公”写的一条“懒窝随笔”,标题为《 之著作者》。据孙先生说,他亦不知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曜先生(瑨),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颠公说: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尊贵,故不愿使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①。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请咸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子试,入娄庠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二十馀也。履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①,弹琴赋诗,怡如也。尤精于奕;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奕者,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
① 娄县──旧县名,清顺治十三年(1656)分华亭县置,与华亭县同治松江府城内,辖府治西偏。1912年仍并入华亭县。
① 阿堵物──指钱。“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语,“阿”读为 ē,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个”。“阿堵物”就是“这个东西”。源出于《世说新语·规箴》中的一个故事:“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妒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颐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担任《申报》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某校书②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馀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绘体诗文等(适按:此说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衍期,尤不为阅者所喜。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退醒庐笔记》之说也)。
--------
②校书──对妓女的雅称。也作“女校书”。源出唐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薛涛,唐代成都名妓。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寿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字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小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转载在这里:
小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时从同邑蔡霭云先生习制举业,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艺林传诵。逾年应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仍能道之。
二、替作者辩诬
关于韩子云的历史,我们只有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测之词了。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其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并且伤损《海上花》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
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资钜万。方堕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者尝救济之云。会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钜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刻。……(清华排本《海上花》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引有一种传说。他说: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九)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死之后,作者乃续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是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诗经》,你造一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傅;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看他们互相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云辩诬。韩子云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他的《海上花》已经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绝不至于为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单行石印本。单行的全书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需要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赵死乃续作贸利”的话,全是无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
《小说史略》也说: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预定之局。(页309 )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海上花》写赵朴斋不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并没有什么过份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计做妓女的时候:
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造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资钜万”,──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开堂子的老板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需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当,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远不能了解好文学了。
聪明的读者!请你们把谣言丢开,把成见撇开,跟我来重读这一部很有文学风趣的小说。
这部书决不是一部谤书,决不是一部敲竹杠的书。 韩子云是一个熟悉上海娼妓情形的人;颠公说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他天天住在堂子里,所以能实地观察堂子里的情形,所以能描写得那样深刻真切。他知道赵二宝(不管她的真姓名是什么)一家的人物历史最清楚详细,所以这部书虽采用合传体,却不能不用“赵氏家世”做个大格局。这部书用赵朴斋做开场,用赵二宝做收场, 不但带写了洪氏姊弟,连赵朴斋的老婆阿巧在第二回里也就出现了。我们试仔细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便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赵氏一家,只忠实地叙述他们的演变历史,忠实地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并没有存心毁谤他们的意思,岂但不毁谤他们,作者处处都哀怜他们,宽恕他们,很忠厚地描写他们一家都太老实了,太忠厚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作者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碗堂子饭只有黄翠凤、黄二姐、周兰一班人还配吃,赵二宝一家门都是不配吃做这行生意的。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里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嗄?”阿巧也是一个老实人,客人同她“噪”,她就要哭;作者在第二十三回里出力描写阿巧太忠厚了,太古板了,不配做大姊,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了;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账都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钱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以后,始知他已负心另娶妻子了。赵二宝气得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六十二回)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就受“赖头鼋”的蹂躏;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都打得精光。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偃卧。
她入梦了。她梦见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差人来接太太上任;她梦见她母亲:
洪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故歇阿是来请倪哉!”
这个时候,二宝心头的千言万语,挤作了一句话,她只说道:
无姆,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头事体,[ 勿要] 去说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聪明的读者,你们请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是不是敲竹杠的书?做出这样“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绝妙文章的韩子云先生,是不是做书敲竹杠报私仇的人?
三、海上奇书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梦旦先生、郑振铎先生去游南京。振铎天天去逛旧书摊,寻得了不少旧版的小说。有一天他跑回旅馆,高兴得很,说:“我找到一部宝贝了!”我们看时,原来他买得了一部《海上奇书》。这部《海上奇书》是一种有定期的“绣像小说”,它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着: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价一角。申报馆代售。
第一期海上奇书三种合编目录:
太仙漫稿○陶[ 亻由] 夭梦记自一图至八图,此稿未完
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第二回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卧游集○霁园主人海市林嗣环口技
《海上奇书》一共出了十四期,《海上花列传》出到第二十八回。先是每月初一、十五各出一期的;到第十期以后,改为每月初一日出一期,一直到壬辰(1892)十月朔日以后才停刊。
这三种书之中,《卧游集》专收集前人纪远方风物的小品文字,我们可以不谈。《太仙漫稿》是作者用古文做的短篇小说,其中很多狂怪的见解,可以表现作者文学天才的一方面,所以我们把它们重抄付印,附在这部《海上花》的后面,作一个附录。《海上花列传》二十八回即是此书的最初版本,甚可宝贵。每回有两幅图,技术不很好,却也可以考见当时的服饰风尚。文字上也有可以校正现行各本的地方,汪原放君已细细校过了。最可注意的是作者自己的浓圈;凡一回中的精彩地方,作者自己都用浓圈标出。这些符号,至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作者自己最得意或最用气力的字句。我们因此可以领会作者的文学欣赏力。
但最可宝贵的是《海上奇书》保存的《海上花列传·例言》。每一期的封面后幅上,印有一条例言。这些例言,我们已抄出印在这书的前面了。其中很多可以注意的。如云: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这是作者自写他的技术。作者自己说全书是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的。“脱化”两个字用得好!因为《海上花》的结构实在远胜于《儒林外史》,可以说是“脱化”,而不可说是模仿。《儒林外史》是一段一段地记载,没有一个鸟瞰的布局,所以前半说的是一班人,后半说的另是一班人,──并且我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每一个大段落都可以截作一个短篇故事,自成一个片段,与前文后文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儒林外史》里并没有什么“穿插”与“藏闪”的笔法。《海上花》便不同了。作者大概先有一个全局在脑中,所以能从容布置,把几个小故事都折叠在一块,东穿一段,西插一段,或藏或露,指挥自如。所以我们可以说,在结构方面,《海上花》远胜于《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是一串短篇故事,没有什么组织;《海上花》也只是一串短篇故事,却有一个综合的组织。
然而许多不相干的故事──甲客与乙妓,丙客与丁妓,戊客与己妓……的故事──究竟不能有真正的、自由的组织。怎么办呢?只有用作者所谓“穿插、藏闪”之法了。这部书叫做《海上花列传》,命名之中就表示这书是一种“合传”。
这个体裁起于《史记》,但在《史记》里,这个合传体已有了优劣之分。如《滑稽列传》,每段之末用“其后若干年,某国有某人”一句作结合的关键,这是很不自然的牵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全靠事实本身的联络,时分时合,便自然成一篇合传。这种地方应该给后人一种教训:凡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窦婴、田蚡、灌夫可以合传,但淳于髡、优孟、优旃只可以汇编在一块,而不可以合传。《儒林外史》只是一种“儒林故事的汇编”,而不能算作有自然联络的合传。《水浒传》稍好一点,因为其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都有点关系;然而有几个人──例如卢俊义──已是很勉强的了。《海上花》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本不能合传,故作者不能不煞费苦心,把许多故事打通,折叠在一块,让这几个故事同时进行,同时发展。主脑的故事是赵朴斋兄妹的历史,从赵朴斋跌交起,至赵二宝做梦止。其中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的故事,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的故事,陶玉甫与李漱芳、李浣芳的故事,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此外还有无数小故事。作者不愿学《儒林外史》那样,先叙完一事,然后再叙第二事,所以他改用“穿插、藏闪”之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阅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其中牵线的人物,前半是洪善卿,后半是齐韵叟。这是一种文学技术上的试验,要试试几个不相干的故事里的人物是否可以合传。所谓“穿插、藏闪”的笔法,不过是实行这种试验的一种方法。至于这个方法是否成功,这却要读者自己去评判。看惯了西洋那种格局单一的小说的人,也许要嫌这种“折叠式”的格局有点牵强,有点不自然。反过来说,看惯了《官场现形记》和《九尾龟》那一类毫无格局的小说的人,也许能赏识《海上花》是一部很有组织的书。至少我们对于作者这样自觉地作文学技术上的试验,是应该十分表敬意的。
例言另一条说: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这三难之中,第三项并不重要,可以不论。第一第二两项,即是我们现在所谓“个性的描写”。彼与此无雷同,是个性的区别;前与后无矛盾,是个人人格的一致。《海上花》的特别长处不在他的“穿插、藏闪”的笔法,而在于他的“无雷同、无矛盾”的描写个性。作者自己也很注意这一点,所以第十一期上有例言一条说: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这样自觉地注意自己的技术,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写妓女,很少描写她们的个性区别的。十九世纪的中叶(1848),邗上蒙人的《风月梦》①出世,始有稍稍描写妓女个性的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这些地方,读者大概都能领会,不用我们详细举例了。
--------
① 风月梦──现存四个版本:一、光绪九年(1883)上海申报馆排印本,有邗上蒙人写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自序;二、光绪十年上海江左书林校刊本;三、光绪十二年聚盛堂刊本;四、民国锦章书局石印本(改名《名妓争风全传》)。
四、《海上花》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在他的采用苏州土话。我们在今日看惯了《九尾龟》一类的书,也许不觉得这一类吴语小说是可惊怪的了。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苏州土话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从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学。苏州土白的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
我在别处(《吴歌甲集·序》)曾说:
老实说吧,国语不过是最优胜的一种方言;今日的国语文学,在多少年前,都不过是方言文学。正因为当时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学,敢用方言作文学,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积下了不少的活文学。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渐被公认为国语文学的基础。我们自然不应该仅仅抱着一点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基础就自己满足了。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依靠方言了。文学要能表现个性的差异;乞婆、娼女人人都说司马迁、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张三、李四人人都说《红楼梦》、《儒林外史》的白话,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见到这一层,所以鲁智深与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话,《金瓶梅》里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话见长。评话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都有意夹用土话。南方文学中,自晚明以来,昆曲与小说中常常用苏州土话,其中有绝精彩的描写。试举《海上花列传》中的一段作个例: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项,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们把双玉的话都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意思固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
中国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是广州话(粤语)。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游宦与驻防,近年京调京戏的流行:这都是京语文学传播的原因。粤语的文学以“粤讴”为中心;粤讴起于民间,而百年以来。自从招子庸以后,仿作的已不少,在韵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绩的了。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虽然不少,粤语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太远,它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和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鴂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这是我去年九月里说的话。那时我还没有见着孙玉声先生的《退醒庐笔记》,还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韩子云用吴语作小说的情形。孙先生说:
憗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 勿曾] 、[ 勿要] 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
这一段记事大有历史价值。韩君认定《石头记》用京语是一大成功,故他也决计用苏州话作小说。这是有意的主张,有计划的文学革命。他在例言里指出造字的必要,说:若不如此,“便不合当时神理”。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议论。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的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
我们试引本书第二十三回里卫霞仙对姚奶奶说的一段话做一个例:
耐个家主公末,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耐啥辰光交代拨倪,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阿要笑话!倪开堂子做生意,走得进来,总是客人,阿管俚是啥人个家主公!……老实对耐说仔罢:二少爷来里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该搭来,就是倪个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为啥放俚到倪堂子里来白相?来里该搭堂子里,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问声看,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该歇[ 勿要] 说二少爷勿曾来,就来仔,耐阿敢骂俚一声,打俚一记!耐欺瞒耐家主公,勿关倪事;要欺瞒仔倪个客人,耐当心点!
这种轻灵痛快的口齿,无论翻成哪一种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来的神气。这真是方言文学独有的长处。
但是方言的文学有两个大困难。第一是有许多字向来不曾写定,单有口音,没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关于第一层困难,苏州话有了几百年的昆曲说白与吴语弹词做先锋,大部分的土语多少总算是有了文字上的传写。试举《金锁记》的《思饭》一出里的一段说白:
(丑)阿呀,我个儿子,弗要说哉。[ 口罗] 里去借点[亻奢] 得来活活命嘿好[ 口虐] ?
(副)叫我到[ 口罗] 里去借介?
(丑)[ 口五] 介朋友是多个耶。
(副)我张大官人介朋友是实在多勾,才不拉我顶穿哉。
(丑)阿呀,介嘿,直脚要饿杀个哉!阿呀,我个天吓!天吓!
(副)来,阿姆,弗要哭。有商量里哉。到东门外头三娘姨哚去借点[ 亻奢]来活搭活搭罢。
然而方言是活的语言,是常常变化的;语言变了,传写的文字也应该跟着变。即如二百年前昆曲说白里的代名词,和现在通用的代名词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韩子云作《海上花》时,他不能不大胆地作一番重新写定苏州话的大事业。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现成的字的。有时候,他还有创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里说: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
这是采用现成的俗字。他又说:
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勿要]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
读者请注意:韩子云只造了一个[ 勿要] 字,而孙玉声先生在去年出版的笔记里却说他造了[ 勿要] 、[ 勿曾] 等字。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一点可以证明两件事:
(1 )方言是时时变迁的。二百年前的苏州人说:
弗要说哉。那说弗曾?(《金锁记》)
三十多年前的苏州人说:
故歇[ 勿要] 说二少爷勿曾来。(《海上花》二十三回)
孙玉声看惯了近年新添的“[ 勿曾] ”字,遂以为这也是韩子云的创造了。(《海上奇书》原本可证)
(2 )这一点还可以证明这三十多年中方言文学的进步。当韩子云造“[ 勿要]”字时,他还感觉有说明的必要。近人造“[勿曾] ”字时,便一直造了,连说明都用不着了。这虽是《九尾龟》一类的书的大功劳,然而韩子云的开山大魄力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我疑心作者以“子云”为字,后又改名“奇”,也许是表示仰慕那喜欢研究方言奇字的扬子云──即《方言》一书的作者汉代人扬雄──罢?)
关于方言文学的第二层困难──读者太少,──我们也可以引证孙先生的笔记:
逮至两书(《海上花》与《繁华梦》)相继出版,韩书……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以慨韩君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以与《石头记》并论也。
“松江颠公”似乎不赞成此说。他说《海上奇书》的销路不好,是因为“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愆期,尤不为阅者所喜。”但我们想来,孙先生的解释似乎很近于事实。《海上花》是一个开路先锋,出版在三十五年前,那时的人对于小说不热心,对于方言土语的小说尤其不热心。那时道路交通很不便,苏州话通行的区域很有限;上海还在轿子与马车的时代,还在煤油灯的时代,商业远不如今日的繁盛;苏州妓女的势力范围还只限于江南,北方绝少南妓。所以当时传播吴语文学的工具只有昆曲一项。在那个时候,吴语的小说确然没有风行一时的可能。所以《海上花》出世以后,销路很不见好,翻印的本子绝少。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只见着一种小石印本,后来竟没有见别种本子。以后二十年中,连这种小石印本也找不着了。许多爱读小说的人竟不知有这部书。这种事实使我们不能不承认方言文学创始之难,也就使我们对于那决心以吴语著书的韩子云感觉格外的崇敬了。
然而用苏白却不是《海上花》不风行的唯一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与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它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馀味。《海上花》便不然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馀韵。《小说史略》称赞《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海上花》所以不能风行一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海上花》的文学价值终究免不了一部分人的欣赏。即如孙玉声先生,他虽然不赞成此书的苏州方言,却也不能不承认它是“绝好笔墨”。又如我十五六岁时就听我的哥哥绍之介绍《海上花》的好处。大概《海上花》虽然不曾受多数人的欢迎,却也得着了少数读者的欣赏赞叹。当日的不能畅销,是一切开山的作品应有的牺牲;少数人的欣赏赞叹,是一部第一流的作品应得的胜利。但《海上花》的胜利不单是作者私人的胜利,乃是吴语文学的运动的胜利。我从前曾说:
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以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才有标准的国语。(《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岂但国语的文学是这样的!方言的文学也是这样的。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有了文学的方言,方言有了多少写定的标准,然后可以继续产生更丰富更有价值的方言文学。三百年来,昆曲与弹词都是吴语文学的预备。但三百年来还没有一个第一流的文人完全用苏白作小说的。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受的曹雪芹《红楼梦》的暗示,不顾当时文人的阻谏,不顾造字的困难,不顾他的书的不销行,毅然下决心用苏州土话作了一部精心结构的小说。他的书的文学价值终究引起了少数文人的赏鉴与模仿;他的写定苏白的工作大大地减少了后人作苏白文学的困难。近二十年中遂有《九尾龟》一类的吴语小说相继出世。《九尾龟》一类书的大流行,便可以证明韩子云在三十多年前提倡吴语文学的运动此时已到了成熟时期了。
我们在这时候很郑重地把《海上花》重新校印出版。我们希望这部吴语文学的开山作品的重新出世能够引起一些说吴语的文人的注意,希望他们继续发展这个已经成熟的吴语文学的趋势。如果这一部方言文学的杰作还能引起别处文人创作各地方言文学的兴味,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开一个新局面了。
──十五、六、三十在北京
刘序
刘复
花也怜侬所作《海上花列传》,现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标点重印。当其清样打成时,恰巧我经过上海,馆中就把校阅清样这一件事嘱咐了我。我既有机会将此书细阅一过,自然阅完以后,乐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见解写了下来。
适之向我说:这是吴语文学中第一部好书。《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将这书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结尾总评一句,说全书用平淡无奇的文笔写成。这在《小说史略》严峻的批评中,已可算得推崇备至的了。
胡、周两先生的说话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说的,也不过替它们加些注解便了。但是仔细一想,话却可以分作几段说。
第一段:说此书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书的起因。
花也怜侬究竟是什么样人,这问题我们一时竟是无从回答。据适之说:《海上繁华梦》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怜侬的朋友。适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细打听打听。若然他这一次的访问能有美满的结果,那我就得恭喜他,他又可以大过其考据瘾了!
我们虽然没有能知道花也怜侬是什么样人,却从清华书房翻印的《海上花·序》中所说,和《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可以知道他著这部书,除开场所说“具菩提心,运广长舌,……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之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和赵朴斋为难。这件事,或者不是全无根据,因为在《海上奇书》第一期中所载《海上花列传·例言》中说:
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这几句话说得何尝不冠冕堂皇!但是我们不要被他瞒过:小说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挂上个实事的招牌;把真有的事,反说得子虚乌有。这种办法,几乎已是个不成文的公式。所以作者的严重声明,反可以算得个不打自招的供状。
再看书中所纪赵朴斋、洪氏、赵二宝三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恶德没有?朴斋的谋事不成,堕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涂,全无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宝的热慕虚荣失身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朴斋与吴松桥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洪氏与郭孝婆、周兰之类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便与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谁更坏?以二宝与沈小红、黄翠凤之类相比,又究竟是谁更坏?然而松桥、周兰等辈的下场,都还不过如此;赵氏一家,却弄到凄凉万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书结束时,作者居心要糟蹋赵氏的痕迹,就愈加鲜明了。赵二宝要想嫁与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一种极平常的妄想。你说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说她做不到,也就尽够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狯,说她预先置办嫁妆,平白地拖上数千金的债,到后来是一场无结果。这也就够之又够了;然而作者还不称心,还要拉出个赖三公子来大打房间;打了还不算,还要叫她做上一场哭不得笑不得的恶梦,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结。从这上面看,若说作者与赵氏并无过不去之处,请问他为什么把别人都轻轻地放过去了,却偏在这一家上大用气力,不肯宽让一分呢?
这种的事,我们诚然不得不认为是著作界中的一种耻辱。但是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处于作者与作品之间的“作的动机”又是一件事。我们应当将这三件事分别而论,不可混为一谈。譬如我们在欧洲所看见的古监狱或古刑场,若要推溯它当年建筑时的用意或建筑以后所演过的一切惨剧,那就简直可以说,这类的东西都是要不得。非但是监狱与刑场,便是皇宫、教堂之类,也大都是独夫民贼劳民以逞的真凭实据。但是品评建筑的人,决不能把眼光对着这一方面看去:他们只应当就建筑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术上所占的地位与所具的特长,决不能于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别的什么。在文学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极无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坏,即使有孔老夫子的亲笔署名,也逃不了批评家的喟然而叹!这本是极明显的道理,在中国人却不免糊糊涂涂,彼此纠缠。所以陶渊明的人格,是无可指摘的;而一班想吃冷猪肉的老先生,却偏要摇头叹气,说什么“白璧微瑕,只在闲情一赋”。这就是因作品以牵累作者了。《金瓶梅》一书,在“冷猪肉先生”眼中,当然是万恶之首,因为它们看这书时,所看的只是些“如此如此”,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但因相传此书作者,是预备写成之后,书角上浸了毒药去报仇的,于是“冷猪肉先生”又不得不谅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这就是就作者以论作品了。这种批评的态度,真是错到了十二分以上。我们若不先将这层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笔便差,全盘都错。我们应当认明:著了书想敲赵朴斋的竹杠,是一笔账;文笔的好坏,方是《海上花》名下的一笔账:这就泾渭分明,两无牵累的了。
第二段:说此书的好处。
一书的好坏,本不是容易评定的。往往同是一书,或同是一书中的某一节,一个人看了以为极好,换一个人看了就以为极坏,而这两种评论所具有的价值,却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现在所要说的此书的好处,也不过把我个人的意思,大致写出些来便了。
我们看这部书,看不到几页就可以看出它笔法的新奇。在一般的小说中,遇到了事情繁复时,往往把一事叙了一段,暂且搁下,另说一事;到这另一事说得有些眉目,然后重行搁下,归还到原先的一事。在本书中却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归作这样的一个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谈话,谈得一半,忽然来了一个丙把话头打断。等到丙出了门,却把甲乙二人抛开了,说丙在路上碰到了丁;两人话不投机,便相打起来。那边赶来了一个红头阿三,将他们一把拉进巡捕房:从此又把丙丁二人抛开了,却说红头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红头阿四,如何如何,……自此类推。必须经过许多的波折,然后想方法归还到最初的甲乙二人所谈的事;再经过许多许多的波折,再想方法归还到巡捕房里的丙丁二人,以至于红头阿三、红头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海上奇书》第三期)。不错,凡是读过《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证明这句话一点也不错。但《儒林外史》中只把这种特别的笔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书,可就大用特用了。《儒林外史》中用这笔法,只叫它做些简单的过渡的事,本书中可把它使用得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因此我们应当承认:这种特别笔法的发明人虽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将它发扬光大,使它的作用能于表现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却是《海上花》作者。
那么,用这种笔法的好处在什么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夸扬的话:
……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却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海上奇书》第三期)
这些话虽然是“戏台里喝彩”,却句句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赵朴斋初到上海时,急着要嫖,不论是长三、幺二、野鸡、花烟间,什么都好,是明写的;后来手中渐渐拮据起来,想去找吴松桥谋事,又向张小村呆头呆脑地问了许多废话,也是明写的。自此以后,他如何渐渐地流落成穿不起长衫的瘪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头,又如何再堕落下去,弄得拉起东洋车来,却并不明写,只在他娘舅眼中看出。这样详的极详,略的极略,在看书的人,却并不觉得它前后不调匀,反觉得这样正是恰到好处。又如张蕙贞的下场,若换别人来写,一定要费上许多笔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讨好。因为一向所描写的张蕙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气的,在青楼中,可算得个幽娴贞静的人物;如今要翻转来说她偷侄儿,着笔自然很难。作者可聪明了。他先从周兰、阿珠两人眼中,看见张蕙贞挨了一顿打,可又并没有说出挨打的原因,只在前面无关紧要之处,暗伏一笔,说“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后来,方从洪善卿与阿珠两人闲谈中不慌不忙地说出:
阿珠道:“张蕙贞啥不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啥!”……“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仔,拿个阿侄末赶出,算完结归桩事体。”(回五七)
用这样的方法来述一件不容易着笔的事,真不得不叹为聪明绝顶的笔墨了。又如朱淑人与周双玉二人,鬼迷了也有不少的时候了。他们俩定情的一幕,在庸手是一定要铺排细写的,作者却直挨到了最后一幕,才为简单补出:
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颈,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着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回六三)
至于双玉的人格如何,她对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最后才说穿:
“耐个无良心杀千刀个强盗坯!耐说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到仔阎罗王殿浪末,定归要捉耐个杀坯!看耐逃到陆里去!”(同上)
“耐只死猪猡!晓得是耐阿哥替耐定个亲!我问耐为啥勿死?”(同上)
“劝啥嗄?放来浪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不着死拨俚看,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同上)
“一万洋钱买耐一条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一看到这样下流的声口,就可以断定她一向的天真烂漫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一回想到她对于双宝的惨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举数例,已很够证明书中穿插藏闪二法,运用得十分神妙。但问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方才所说的特别的笔法。如不用这种笔法而用原有的旧方法,就不免重涩拖累,转运不灵。这不是我凭空瞎说;凡是做过小说的人,只需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错。
因此,我们若把作者的例言改变几个字,把原文的“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改做了“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用此笔法,乃能运用穿插藏闪之法,开从来说部中所未有之法门。………”那就分外真确不移了。
自从有了《儒林外史》,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才有一个花也怜侬,看出他笔法的妙处,从而发扬光大,自成一家。从花也怜侬以至今日,又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出过了如许多的小说,却还没有看见什么人能于应用这笔法的。这就可见旧方法的难于打破,与新方法的难得解人。但同时我们也应当知道,这种特别笔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没有相当的聪明去调遣它,没有相当的气力去搬运它,结果只是画虎类狗而已。
其次,让我们来看一看书中的描写事物的技术。在最近出版的无量数的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文章:
“啊呀,天呀!妈妈你怎么着?”王嬷嬷的儿子含着眼泪说。
“唉!我的好儿子,我──好──了──些了!”王嬷嬷一断一续地说。
这在著作者,已经卖尽了气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卖气力的结果,只是叫我们不幸的读者多作几番呕!回看这部书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们一路看去。好像他是完全不用气力,随随便便写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气力就能写成这样大的一部书,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吧?试看王阿二初看见张小村时所说的一段话:
耐阿好!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回二)
其中哪一句一是用尽了气力做的?然而我们看去,只觉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损一字,断断不会觉到丝毫的讨厌。其故是因为他所用气力,是真气力,是用在文句骨里的,不比低手作者,说不出有骨子的话,只能用上些讨厌刺激的字面拉拉场面。再看所记徐茂荣、张寿二人在野鸡潘三家胡闹的一段事:
那野鸡潘三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眱着她做景致。潘三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张寿半日。张寿把头颈一缩道:“阿哟!阿哟!我吓得来!”潘三没奈何,只挣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个!”张寿随口答道:“[ 勿要] 说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来,倪……”,说到“倪”字,却顿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发极道:“徐大爷,耐听捏(口旁)!耐哚好朋友,说个啥闲话嗄!”徐茂荣向张寿央告道:“种种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点,好阿哥!”张寿道:“耐叫饶仔,也罢哉!勿然,我要问声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爷比仔张大爷长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张大爷有恩相好来哚,倪是巴结勿上啘,只好徐大爷来照应点倪哚。”张寿向来安道:“耐听捏(口旁),徐大爷叫得阿要开心!徐大爷个灵魂也拨俚叫去仔哉!”来安道:“倪[ 勿要] 听,阿有啥人来叫声倪嗄!”潘三笑道:“来大爷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说说闲话也要帮句把哚!”张寿道:“耐要是说起朋友来……”刚说得一句,被徐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道:“耐再要说出啥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袖子,赶去要打。张寿慌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可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纪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真可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于两件辅助的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脑;又一件是精密纯到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立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馀味、好像是水面漂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还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桌上一定堆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紊乱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两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旁的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滴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也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便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一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钜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钜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们看的人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观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只是颟颟顸顸地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混,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子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的书,虽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女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第三段:说这书的坏处。
一部书做得无论怎样的好,总不免有些毛病,因为作者的精神,总不免有疏懈的时候,识力也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关全书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轻轻放过了。
本书所有的不能宽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从高亚白和尹痴鸳两个狗头名士上了场,书便大大地减色;自从齐韵叟那老饭桶上了场,书更大大大大减色。原来狗头名士,在本书中断断用不着。即使要用一个凑凑趣,有了方蓬壶也就够极了(书中写蓬壶,着实写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壶看做了倒夜壶的坯料(回三三),却把亚白、痴鸳两个倒马桶的坯料捧到什么似的,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饭桶,在书中也实在用不着。原用来凑趣,前面有了一个黎篆鸿,配上了一个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热闹得可以了。不料后文又大吹大擂地把书中人大半拉到了此老门下去。于是一部书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这是不得不替作者万分可惜的。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人说:他所记的是事实:有这样的事实,就不得不这样记。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小说家不比得新闻记者与历史家,即使所记是事实,也尽该剪裁斟酌,决不能拖泥带水照直写上。或者又有人说:他是因为前面写了许许多多堂子经络,不免人家看了讨厌,所以后面转出一番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来,使阅者的眼光新一新。这句话说近了些了,然而还是不对。因为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根本上就是些死东西,是写不出色的。作者若果为别翻花样,以新耳目起见,他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抛开了上等堂子,转将下等堂子,如野鸡、花烟间、私门头、咸肉庄之类,好好地描写一番呢?这本是他擅长的事,他为什么不走这路,却走入一条死路上去呢?
我想来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这一条路的理由来了。一层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层是他要设法把许多零零碎碎、他自以为得意的文学作品,插入书中。
他的理想人物,当然就是高亚白。他说他能文能武,而且能医病。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讨厌不讨厌!幸而李漱芳的病,终于是死的;若说经高亚白一医,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到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领教着了!高亚白填的词(回三三),很平常;帐铭(回四○),很平常;尹痴鸳的《秽史》(回五一),文笔也很平常;“鸡”、“鱼”、“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又回四○),不成东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东西;求其略略像样的,只有一联咏桃花的诗: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回四○)
和中联咏残柳的诗: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同上)
至于小赞的一首《赋得还来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无好处(即用做“试帖”的眼光去看,也不过如此),作者却把它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这就可以见出作者在诗文上面的见解的谬陋了。
人的知识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进展、平均发达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作写实文章的妙笔,而对于做小品诗文的观念,竟如此其谬陋,原不是件离奇的事。所可惜者,他这样一来,把一部很好的书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许多来给这些无聊的东西占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讨厌、头痛,这是何苦!他甚至于有时将他所所最得意的特别笔法也忘去了:例如从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径写一笠园中的事,中间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余完全是平铺直叙,全无精彩,叫看的人看到此处,疑心自己已换看别书,不复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处处有波澜,处处有变化,决不是这样单调的。同时他因为要实写齐韵叟的“风流广大教主”的头衔,就不得不添上许多呆事,如姐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类:将这类事也混进了书中,书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书中虽然有这许多坏处,他的好处,却并不因此而淹灭;因为究竟是好处多,坏处少。我们看书的,只要自己能分别他的好坏就是了。
最后一段:说方言文学。
这书中所用的语言有两种:一种记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话;一种记言,用的是苏白。在这上面,我们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尽善。因为普通白话,在小说中及其他白话的作品中,已经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构造上和在字与词的运用上,总比较的发达;因其发达,我们拿来记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说到记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为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义,而且还有神味。这神味又可分作两种:一种是逻辑的,一种是地域的。譬如这样极简单的一句话:
我是没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间意义是有的,逻辑的神味也有的,说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于北方的;若把它译作:
我是无拨工夫去个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样的意义、同样的逻辑的神味之下,完全换了南方的神味了。假使我们做一篇小说,把中间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话写,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满意;若是全用苏白写,那就非但北京人,无论什么人都要向我们提出抗议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记述南方人的声口,可就连南方人也不见得说什么。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被习惯迷混了。我们以为习惯上可以用普通白话或京话来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后,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牺牲了,自己还并不觉得。但假使有人能将此中重要细为指出,或者将同一篇文字,用两种语言写成,互相比较,则其优劣得失,便立时可以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应当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须用他自己所用的语言直写下来方能传达得真确,若要用别种语言来翻译一道,无论如何总不免有相当的牺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话,就是因为文言乃是一种翻译品,它将白话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无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样,若用乙种方言去翻译甲种方言,则地域神味完全错乱,语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损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这一段简单的话,已能将方言文学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须提倡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学作品不能博到多数人的了解与赏鉴,也是事实。这一层,我却以为无需顾虑。因为文学作品不比得香烟与滑头药,赏鉴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不要紧。况且今后交通日趋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种方言的人,必日见其多;而在语学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渐渐地做出许多方言文学与方言字典来,做一般读者的帮助。
吴语文学的作品,我们已有的是许多的弹词、小曲和小说。但弹词、小曲是韵文的,中间所含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将吴语的特长充分表现;至于小说,我们可还没有能找出比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为止,我们应当承认这书为吴语文学中的代表著作。这是就文学方面说,如就语学方面说,我们知道要研究某一种方言或语言,若单靠了几句机械式的简单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须有一个很好的本文(Texte )做依据, 然后才可以看得出这一种语言的活动力,究竟能活动到什么一个地步。如今《海上花》既然在文学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资格,当然在语学方面,也可算得个很好的本文:这就是我的一个简单的结语了。
此以外,我们还可以在书中找出许许多多有关系的材料。例如明园、华众会之类,是上海“洋场”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面二十八文,四个人的房饭每天百文,是经济史中的好材料。又如民国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地对我说:“现在是老爷和太太也同坐马车了;在民国以前,谁也看不见这样的怪事!”他这话大约是不错的,因为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苏州,还只看见嫖客与婊子同坐马车,没有看见过老爷与太太。今看书中,知道当时便是嫖客与婊子,有时还要分坐两车。这种风气的转移,不又是风俗史中的好材料么?
1925. (12?).23.
附记:
前面一篇读《海上花列传》,是这回我在天津听大炮的时候写成的。写成之后,抄好了一大半,炮声已停,我便从天津站了整整十二点钟,站到了北京了。到北京后的第一件可喜的事,便是在无意中得到了一部原印六十四回完全本的《海上花》,其中有花也怜侬的一篇序、一篇跋。书面标签,也是他亲笔写了影印的。就他的跋的后半篇看,可以知道书中所记,是当时事实;有许多事没有能在书中记了的,便在跋中简单补叙,交待明白。至于所说“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云云,不过是他的托词便了。
1925.12.31. 北京
读《海上花列传》
赵景深
因为在旧书堆里翻到了两部书:
(一)《冶游上海杂记》,吴县藜床卧读生偶辑,光绪三十一年祥符裴锡彬序,文宝书局石印。
(二)《淞滨花影》,花影楼主人绘百图,光绪十三年石印本。
又在《大晚报·上海通》廿四年十月至十一月看到“沪娼研究书目提要”的连载,引起了我参阅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兴趣;同时也为了《海上花列传》是周氏、胡适所称道的书。
《海上花列传》的确写得不坏。书中所写人物,各有个性;用吴语写作,尤能逼肖说者的神态。胡适盛称写赵朴斋兄妹的部分,我以为写李漱芳、李浣芳的部分,也是极出色的。尤其是李浣芳的孩子气,写得最为天真可爱。李漱芳虽为妓女,从开始认识了陶玉甫以后,并未与第二个男子发生关系。陶玉甫想娶她为妻,家中不许,只许他娶为妾媵。漱芳因为自己不幸而为妓女,又名实不符,不禁郁郁以终。其性格颇似《红楼梦》中的晴雯。我最爱下面一节对于浣芳的描写:
浣芳尚不即睡,望着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着意思,笑道:“我来陪耐。”随向大床前来,亲替浣芳解纽脱衣。浣芳乘间在玉甫耳朵边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许。漱芳问说啥,玉甫说:“俚说教耐一道床浪来。”漱芳道:“再耍起花头!快点困!”浣芳上床钻进被里,响说道:“姐夫讲点闲话拨阿姐听听捏(口旁)!”玉甫道:“讲啥?”浣芳道:“随便啥讲讲末哉!”玉甫未及答话,漱芳笑道:“耐不过要我床浪来,啥个几花花头,阿要讨气!”说着,真的与玉甫并坐床沿。浣芳把被蒙头,亦自格格失笑,连玉甫都笑了。浣芳因阿姐姐夫都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觉早入黑甜乡中。(第三十五回)
这一节写浣芳的孩子气,真是细腻。妙在所写恰是未成年的女孩子,娇憨之态可掬。下面一段也写得极好:
浣芳道:“吃夜饭末,啥勿喊我个嗄?”漱芳道:“耐来浪发寒热,[ 勿要]吃哉。”浣芳着急,挣起身来道:“我要吃个呀!”漱芳乃叫阿招搀了,踅过圆桌前。玉甫问浣芳道:“阿要我碗里吃仔口吧?”浣芳点点头。玉甫将饭碗候在浣芳嘴边,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时,浣芳摇摇头不吃了。漱芳道:“阿是吃勿落?说耐末勿相信,好像无拨吃。”(第三十四回)
馀如第十八、十九、二十、四十二诸回,都写得不错,文笔也极雅洁,有如《红楼》。
胡适的《海上花列传·序》作于一八二六,周氏的《中国小说史略》改订于一九三○。《中国小说史略》中的《海上花列传》部分,似应据胡适所作,改排下列两点:(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应改称韩邦庆,不应作韩子云;因为子云只是他的字。有颠公的《懒窝随笔》为证。韩邦庆的生卒是一八五六至一八九四。(二)《海上花列传》刊于《海上奇书》中,并不是“每七日印两回”而是每半月印两回,从一八九二年二月一日起创刊,七月一日后改为每月刊行一次,十月一日即停刊;共出十四期,刊二十八回。
《谭瀛室笔记》云:“……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
据上面所述,高亚白即李芋仙。黄协[ 土员] 《淞南梦影录》卷三云:“二爱仙人,姓李名士芬(下加木),号芋仙,为湘乡相国入室弟子。以拔萃生出为彭泽令,……解组后,薄游海上。……寓沪三载,人皆以狂放目之,鲜有联缟纻交者。独姚倩卿校书,一见倾心,问暖嘘寒,殷勤倍至。”《海上花列传》说高亚白的相识是姚文英,改名不改姓,大约姚文英就是姚倩卿了。
家藏的两部书并无用处,惟《淞滨花影》卷下有张蕙贞的图像,大约不一定就是《海上花列传》被沈小红拳翻的张蕙贞吧。图后的十二短句像赞,也是不着边际的:“秋水横波,春山蹙翠。顾影自怜,不饮似醉。小立云间,相逢月地。暗捉香裾,悄呼小字。一枕游仙,三春影事。红烛夜深,长照花睡。”
我总疑心尹痴鸳就是作者自己。“痴鸳”二字与“子云”为叠韵双声,音极相近。并且《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九回叙酒令以痴鸳所制作者为最多,而韩子云正是此中能手。颠公《懒窝随笔》论韩子云的《太仙漫稿》云:“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
《海上花列传》第五十三回称齐韵叟作海上群芳谱。按:此书作者原题“莫[上敖中口下电] 峰顾曲词人评花,小蓝田忏情侍者写艳,大约这顾曲词人就是齐韵叟,也就是沈仲馥了。姚倩卿名列第二,大约是替李芋仙捧场的吧?
袁翔甫和王紫诠也各有冶游的记事。袁翔甫有《海上吟》,
“专采韵语”;王紫诠有《海陬冶游录》, 咏既去之芳情,摹已陈之艳迹。鸳鸯袖底,韵事争传。翡翠屏前,小名并录。“
王紫诠《淞滨琐话·谈艳·上》举李氏姊妹花(湘舲、云舲)事,疑即指李漱芳和李浣芳:“自贵人游西泠回,而湘舲病作矣,盖怀珠遽陨也。自冬[ 彳且] 春,缠绵床褥。兰摧玉折,促其芳龄。自来红颜薄命如香舲(与前”湘舲“矛盾,原文如此)者,其尤哉,其尤哉!云舲貌虽不逮其姊,而憨态娇姿,自足动人怜惜。贵人因眷香舲,遂及云舲……云舲年甫及笄,尚未破瓜。”
──摘自《小说戏曲新考》
《海上花列传》简介
刘大杰
妓女的生活,在文学上本也是现实的题材,不过前人所作,都成为游戏式的描写,结果是作者借此以表白其怀才不遇的身世,而造成一种极其低级的气氛。真能将妓院生活的经验,加以真实深刻的暴露,一扫倡优小说的滥调的,是用苏州话写成的《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的作者,为花也怜侬,真姓名是韩邦庆,字子云,号太仙,江苏松江人。科举屡试不利,遂淡于功名,移居上海,为《申报》作论说。喜作狎邪游,所有笔墨之资,尽归北里,经验既富,观察亦密。而其文笔又极犀利,故成就较佳。此书为一合传体,为许多故事的集合,然其组织与穿插,颇费心机。作者自己也说:“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例言)书中那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穿插,前后事实夹叙的藏闪,从结构上说,确是很紧密的。《海上花列传》本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经作者加以组织,弄成一个有机体的总故事,在那里同时进行发展。虽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为主干,其中很活动地插入罗子富与黄翠凤,王莲生与张蕙贞、沈小红,陶玉甫与李漱芳、力浣芳诸人的故事。因为作者要使得这些故事联合紧密,用两个善于牵线的人物洪善卿与齐韵叟,因此,一切都能活动地联系起来,而成为有机体了。
其次,作者也很用力于人物个性的描写。他在另一条例言中说:“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之处,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言说部。”这真是经验之谈。无雷同无矛盾,确是描写人物应当注意而又极难做到满意的地方。不雷同即能个性分明,跃然纸上;不矛盾,始能人格一致,而能形成人物事件的统一性。在中国过去的小说界,像作者这样地自觉注意到创作小说的技术,实在是难得的。作者在这一方面得到了很好的成绩。在他笔下出现的那几个妓女,如黄翠凤、张蕙贞、周双玉、李漱芳、赵二宝之流,都是个性分明。因为他是用苏州语写苏州妓女,故能绘声绘影,刻划入微,那些妓女们的脾气、语调和态度,都能活跃纸上,这正是方言文学的特色。再如赵朴斋、洪善卿一流人物,也写得很成功。《海上花列传》的地位,远在同流之上,并不是偶然的。
──摘自《中国文学发展史》
《谭瀛室随笔》中有关《海上花》的资料
专写妓院情形之书,以《海上花》为第一发现。书中均用吴音,如[ 勿要] 、[勿曾]之类,皆有音无字,故以拼音之法成之,在六书、会意而兼谐声,唯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他省人则不尽解也。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善弈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意又足以达之,故虽小说家言,而有伏笔,有反笔,有侧笔,语语含蓄,却又语语尖刻,非细心人不能得此中三昧也。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转引自孔另境著《中国小说史料》
跋《海上花列传》①
拈花室主
花也怜侬著《海上花列传》一书,以梦起,以梦结,感慨深情,流露言外。不善阅者,每以“嫖经”目之,真是隔靴搔痒。余最喜稗官小说,客岁道出申江,于友人案头见此书,借回寓所,竟日阅毕。觉洋场人品,花也怜依为之铸鼎象形,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海上董狐,当推此老,不特作温柔乡、花烟队中暮鼓晨钟而已也。虽然,是书之作亦既有年,以昔所云证以今之所见,每况愈下,几若青楼恶习亦随世运为转移。盖昔之姘戏子者,尚不经见,近日则狐绥鸨合,借此以显时髦,犹恐秽迹不彰,且与之并坐马车,招摇过市,并有于酒阑灯[ 施左改火旁] ,许执鞭贱役,送客留髡。致使扬州杜牧、江州司马,征歌选色,意兴颓唐,宁邀薄幸之名,不作沾泥之絮。纵庸中佼佼,自有其人,第恐郑氏铜山,有时易姓,阿娇金屋,未必终藏。覆辙前车,昭人耳目。昨过寿萱室主,痛谈此事,相与太息。室主近有《花史》之作,余告以笔政稍闲,可续《花列传》,仆当助君一臂,聊藉楮墨,以当铃铎。室主首肯,从此《板桥杂记》,竟得替人;画舫、丛谈,岂无后劲?爰书卷末,以券将来。
--------
① 这是读者写在书后的跋文,年代不详。录自陈无我著《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
国语版《海上花》译序
张爱玲
半世纪前,胡适先生为《海上花》作序,称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沧海桑田,当时盛行的写妓院的吴语小说早已跟着较广义的“社会小说”过时了,绝迹前也并没有第二部杰作出现。“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不如说是方言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既然粤语闽南语文学还是生气蓬勃,闽南语的尤其前途广阔,因为外省人养成欣赏力的更多。
自《九尾龟》以来,吴语小说其实都是夹苏白,或是妓女说苏白,嫖客说官话,一般人比较容易懂。全部吴语对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没人敢再蹈覆辙──如果知道有这本书的话。《海上花》在十九世纪末出版:民初倒已经湮灭了。一九二○年蒋瑞藻著《小说考证》,引《谭瀛室笔记》,说《海上花列传》作者“花也怜依”是松江韩子云。一九二二年清华书局翻印《海上花》,许廑(原文作堇)父序中说:“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三年后胡适另托朋友在松江同乡中打听,发现孙玉声(海上漱石生)曾经认识韩子云,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底细,辗转代问《小时报》专栏作家“松江颠公”(大概是雷瑨,字君曜),答复是《小时报》上一篇长文关于韩邓庆(字子云),这才有了些可靠的传记资料。胡适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单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岁。
一九二六年亚东书局出版的标点本《海上花》有胡适、刘半农序。现在仅存的亚东本,海外几家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华书局出的想必绝版得更早,县花一现。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于做打捞工作,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像译外文一样,难免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但是希望至少替大众保存了这本书。
胡适指出此书当初滞销不是完全因为用吴语。但是到了二○、三○年间,看小说的态度不同了,而经胡适发掘出来,与刘半农合力推荐的结果,怎么还是一部失落的杰作?关于这一点,我的感想很多,等这国语本连载完了再淡了,也免得提起内容、泄露情节,破坏了故事的悬疑。
第三十八回前附记:
亚东本刘半农序指出此书缺点在后半部大段平铺直叙写名园名士──内中高亚白文武双全,还精通医道,简直有点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自已以为得意”的一些诗词与文言小说插入书中。我觉得尤其是几个“《四书》酒令”是卡住现代读者的一个瓶颈──过去读书人《四书》全都滚瓜烂熟,这种文字游戏的趣味不幸是有时间性的,而又不像《红楼梦》里的酒令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各人命运。
所以《海上花》连载到中途,还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译书计划,为了尊重原著放弃了的:删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成为较紧凑的《六十回海上花》。回目没动,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两回并一回,原来的回目是: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冲绣阁恶语牵三划①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代拟为:
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绣阁一旦断情谊
第五十:、五十一回也是两回并一回,回目本来是: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②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胸中块“秽史”寄牢骚③眼下钉小蛮④争宠眷
改为:
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小蛮争宠
书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妇帮忙。本来还要多,多数在删掉的四回内。好像他们还不够忙,还要白忙!实在真对不起人。但是资料我都保留着,万一这六十回本能成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还可以加注。
注:
①即“三划王”。
②流氓寻衅,捉出一个由头,好讹人。
③书中高亚白与尹痴鸳打赌,要他根据一本春宫古画册写篇故事,以包下最豪华的粤菜馆请客作交换条件。尹痴鸳大概因为考场失意,也就借此发泄胸中块垒。
④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写擅歌舞的家妓。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张爱玲
陈世骧授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反正他是指传统的诗与小说,大概没有疑义。
当然他是对的。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入,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已写的──不过写不出──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像流行歌偶有个喜欢的调子,老在头上心上萦回不已。旧诗的深广可想而知。词的世界就仿佛较小,较窒息。
旧小说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
《水浒传》源自民间传说编成的话本,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近年来才经学者研究出来,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击队。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现代读者没有的。在现在看来,纯粹作为小说,那还是金圣叹①删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实感。因为中国从前没有“不要君主”的观念,反叛也往往号称勤王,清君侧。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贪官污吏,虽然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略地,也还是“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歌词)。这可以归之于众好汉不太认真的自骗自,与他们的首领宋江或多或少的伪善──也许仅只是做领袖必须有的政治手腕。当真受招安征方腊,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结局再悲凉也没用了。因此《水浒传》是历经金、元两朝长期沦陷的时代累积而成的巨著,后部有built-in(与蓝图俱来的)毛病。
--------
①金圣叹──明末清初文学家,曾批改《水浒》与《西厢记》。
《金瓶梅》采用《水浒传》的武松杀嫂故事,而延迟报复,把奸夫淫妇移植到一个多妻的家庭里,让他们多活了几年。这本来是个巧招,否则原有的六妻故事照当时的标准不成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开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浒》的架构内,就机械化起来。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还不如前。
大陆的《文汇》杂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号有一篇署名夏闳的《杂谈 》,把重心放在当时的官商勾结上。那是典型的共产主义的观点,就像苏俄赞美狄更斯暴露英国产业革命时代的惨酷。其实尽有比狄更斯写得更惨的,狄更斯的好处不在揭发当时社会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应伯爵生子一节很有独到处。西门庆刚死了儿子,应伯爵倒为了生儿子的花费来借钱,正触着痛疮,只好极力形容丑化小户人家添丁的苦处,才不犯忌。我看过那么些遍都没看出这一层,也可见这部书精采场面之多与含蓄,书中色情文字并不是不必要,不过不是少不了它就站不住。
《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书倒有两本是历史神话传说,缺少格雷亨·葛林①所谓“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似乎实在太贫乏了点。
--------
① 格雷亨·葛林──通译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 , 1904-1991),英国小说家。著有《布赖顿硬糖》、《权力与荣誉》、《沉静的美国人》等。
《海上花》写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连陶玉甫、李漱芳这一对情侣,自有他们自己的内心生活,玉甫还是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李漱芳这位东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养病,“大拂其意”,她宁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让他娶她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于密,就不能再共游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还可以让跟局的娘姨大姐盯着他,寸步不离。一旦内外隔绝,再信任他也还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样强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没有的。书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陈小云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赚,就不够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见了陈小云,问起庄荔甫请客有没有他,以及庄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没有销掉点。“须臾词穷意竭,相对无聊。”在全国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两个交游广阔的生意人,生活竟这样空虚枯燥,令人愕然惨然,原来一百年前与现代是不同。他们连麻将都不打,洪善卿是不会,陈小云是不赌。唯一的娱乐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从来不想换新鲜。这天因为闷得慌,同去应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处打茶围。小云故意激恼巧珍,随又说明是为了解闷。──这显然是他们俩维持热度的一种调情方式。后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澜,拒绝替他代酒,怪她姐姐金爱珍不解风情,打圆场自告奋勇要喜他喝这杯酒。──巧珍因而翻旧账,说她“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两人性格相仿,都圆融练达。小云结交上了齐大人,向她夸耀,当晚过了特别欢洽的- 夜。丈夫遇见得意的事回家来也是这样.这也就是爱情了。
“婊子无情”这句老话自然有道理,虚情假意是她们的职业的一部分。不过就《海上花》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师独守──当然她是老鸡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特殊身份,但是就连双宝,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见第二十六回陆秀林引杨家妈语)。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如果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
洪善卿、周双珠还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莲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来”了。显然是因为洪善卿追随王莲生,替他跑腿,应酬场中需要有个长三相好,有时候别处不便密谈,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等于他的副业的办公室。但是他与双珠之间有彻底的了解。他替沈小红转圜,一定有酬劳可拿;与双珠拍挡调停双玉的事,敲诈到的一万银元他也有份。
双珠世故虽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厌倦风尘,劝双玉不要太好胜的时候,就说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对善卿也说这话。他没接这个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属意于他。
他看出她有点妒忌新来的双玉生意好,也劝过她。有- 次讲到双玉欺负双宝,他说:“你幸亏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个清倌人。双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书中屡次刻划洪善卿的势利浅薄,但是他与双珠的友谊,他对双宝、阿金的同情,都给他深度厚度,细他这人物立体化了。慰双宝的一场小戏很感动人。──双宝搬到楼下去是贬谪,想必因为楼下人杂,没有楼上严紧。
罗子富与蒋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点见老了,他又爱上了黄翠凤。但是他对翠凤的倾慕倒有- 大半是佩服她的为人,至少是灵肉并重的。他最初看见她坐马车,不过很注意,有了个印象,也并没打听她是谁,不能算是惊艳或是- 见倾心。听见她制伏鸨母的事才爱上了她,此后一度稍稍冷了下来,因为他诧异她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那么大,有点看出来她敲他竹杠。她迁出的前夕,他不预备留宿,而她坚留,好让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补穿孝,又使他恋慕这孝女起来。
恋爱的定义之一,我想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书中这些嫖客的从一而终的倾向,并不是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爱情。过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婚姻不自由,买妾纳婢虽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的场合遇见的,而且总要来往一个时期,即使时间很短,也还不是稳能到手,较近通常的恋爱过程。这制度化的卖淫,已经比卖油郎、花魁女当时的手续高明得多了──就连花魁女这样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资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楼(剧中也是汉字“青楼”)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时代,像罗子富叫了黄翠凤十几个局,认识了至少也有半个月了。想必是气她对他冷淡,故意在曹月琴处摆酒,馋她,希望她对他好点,结果差点弄巧成拙闹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还被浇冷水,饱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说她和瑶官羡幕倌人,看哪个客人好,就嫁哪个。虽然没这么理想,妓女从良至少比良家妇女有自决权。嫁过去虽然家里有正室,不是恋爱结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后再娶一个回去,不过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妇也有婚后发生爱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爱,缺少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虽然可能是最珍贵的感情。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还是这样。北伐后,婚姻自主、废妾、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了时,一扫而空,该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空白。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
王莲生在张蕙贞的新居摆双台请客,被沈小红发现了张蕙贞的存在,两番大闹,闹得他“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她哭着当场寻死觅后之后,陪他来的两个保驾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抚她。
小红欲也抬身送了两步,说道:“倒难为了你们。明天我们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好了。”说着倒自己笑了。莲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时此地竟会幽默起来,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见他们俩之间自有一种共鸣,别人不懂的。如沈小红所说,他和张蕙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写王莲生另有了个张蕙贞,回目“垫空挡快手结新欢”,“垫空档”一语很费解。沈小红并没有离开上海,一直与莲生照常来往。除非是因为她跟小柳儿在热恋,对他自然与前不同了。他不会不觉得,虽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对张蕙贞自始至终就是反激作用,借她来填满一种无名的空虚怅惘。
异性相吸,除了两性之间,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红大闹时,“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莲生也并没倒胃口,后来还旧事重提,要娶她。这纯是感情,并不是暴力判激情欲。打斗后,小红的女佣阿珠提醒他求欢赎罪,他勉力以赴,也是为了使她相信他还是爱她,要她。
他们的事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阶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双玉那时候还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刘半农为书中白描的技巧举例,引这两段,都是与王莲生有关的: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那儿。”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第十一回)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旧诗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红的旧仆阿珠向莲生问起:“小红先生那儿这就是个娘在跟局?”又问:“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了?”莲生只点点头。下接吸水烟一节。
小红为了姘戏子坏了名声,落到这地步。他对她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写他这样令人不齿的懦夫,能提升到这样凄清的境界,在爱情故事上是个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岁第一次看这书,看完了没得看了,才又倒过来看前面的序。看到刘半农引这两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此后二十年,直到出国,每隔几年再看一遍《红楼梦》、《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们家从前那一部亚东本,看了《胡适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买来的,别处从来没有。那么些年没看见,也还记得清楚,尤其是这两段。
刘半农大概感性强于理性,竟轻信清华书局版许廑父序①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记传闻,以为《海上花》是借债不遂,写了骂赵朴斋的,理由是(一)此书最初分期出版时,《例言》中说:
--------
① 许廑父──生卒年月不详,现代通俗小说家,二十年代初,曾主编《小说月报》;抗战期间任浙江《东南日报》发行人,并著有《新镜花缘》等讽刺时政的小说。
所载人名事实,均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
刘半农认为这是小说家惯技,这样郑重声明,更欲盖弥彰,是“不打自招”;(二)赵朴斋与他母妹都不是什么坏人,在书中还算是善良的,而下场比谁都惨,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书中人物纯系虚构”,已经成为近代许多小说例有的声明,似不能指为“不打自招”。好人没有好下场,就是作者借此报复泄愤,更是奇谈,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远善有善报,恶和恶报。
胡适分析许序与鲁迅的小说史,列举二人所记传闻的矛盾:
许:赵朴斋尽买其书而焚之。(显然出单行本时赵尚未死)
鲁:赵重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辍笔。赵死后乃续作全书。
许:作者曾救济赵。
鲁:赵常救济作者。
许:赵妹实曾为娼。
鲁:作者诬她为娼。
胡适又指出韩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应乡诚,与畅销书作家海上漱石生(孙玉声)同行南归,孙可以证明他当时不是个穷极无聊靠敲诈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孙。次年二月,头两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个月后出单行本。
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要费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重赂”而辍笔的时候?
又引末尾赵二宝被史三公子遗弃,吃尽苦头,被恶客打伤了,昏睡做了个梦,梦见三公子派人来接她,她梦中向她母亲说的一句话,觉得单凭这一句,“这书也就不是一部谤书”:
“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去提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
──《胡适序》第二节
此书结得现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时代前面,不免又有点心虚胆怯起来,找补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诸人下场,假托有个访客询问。其实如果有读者感到兴趣,绝不会不问李浣芳是否嫁给陶玉甫,唯一的一个疑团。李漱芳死后,她母亲李秀姐要遵从她的遗志,把浣芳给玉甫作妾,玉甫坚拒,要认她作义女,李秀姐又不肯。陶云甫自称有办法解决,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被打断了,就此没有下文了。
陶云甫唯一关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绝没有逼着弟弟纳妾之理,不过他也觉得浣芳可爱(见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将来会懊悔,也许建议把浣芳交给云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点再说,还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会坚持名份未定,不能让她进门。僵持拖延下去,时间于李秀秀姐不利,因为浣芳不宜在妓院里待下去。一明白了玉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让他收作义女了。
浣芳虽然天真烂漫,对玉甫不是完全没有洛丽塔心理,自博柯夫①名著小说《洛丽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逊主演──写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互相引诱成奸。在心理学上,小女孩会不自觉地诱惑自已父亲。浣芳不但不像洛丽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于低能儿童,所以她初恋的激情更百无禁忌,而仍旧是无邪的。如果嫁了玉甫,两人之间过去的情事就仿佛给追加了一层暖昧的色彩。玉甫也许就是为这缘故拒绝,也是向漱芳的亡灵自明心迹,一方面也对自己撇清--他不是铁石人,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
① 纳博柯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 ),俄裔美国作家。代表作品有《洛丽塔》、《普宁》、《微暗的火》等。
作者不愿设法代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写下去又都是反高潮,认义女更大杀风景。及早剪断,不了了之,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办法。
刘半农惋惜此书没多写点下等妓院,而掉转笔锋写官场清客。我想这是刘先生自己不写小说,不知道写小说有时候只要剪裁得当,予人的印象仿佛对题材非常熟悉,其实韩子云对下级妓院恐怕知道的尽于此矣。从这书上我们也知道低级妓院有性病与被流氓殴打的危险,妓女本身也带流气,碰见殷实点的客人就会敲诈。大概只能偶一观光,不能常去。文艺没什么不应当写哪一个阶级。而且此处结钩上也有必要,因为赵二宝跟着史三公子住进一笠园,过了一阵子神仙眷属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来,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馆里两人终日相对,她也还是不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比较单调,容易腻烦。
写一笼园,至少让我们看到家妓制度的珍贵的- 瞥。《红搂梦》里学戏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专为供奉归宁的皇妃的。一般大概像此书的琪官、瑶官的境遇。瑶宫虚岁十四,才十三岁,被主人收用已经有些时了。书中喜欢幼女的只有齐韵叟一人──别人喜欢跟她们闹着玩。尹痴鸳倒是爱林翠芬,但是也宁可用张秀英泄欲。而齐韵叟也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应付不了成熟的女性- 一他的新宠是嫁人复出的苏冠香。
琪官、瑶官与孙素兰夜谈,瑶官说孙素兰跟华铁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孙素兰笑她说得容易,取笑她们也嫁齐大人。瑶官说她“说说就说到歪里去”,也就是说老人奸淫幼女,不能相提并论。书中韵叟与琪官的场面写得十分蕴藉,只借口没遮拦的瑶官口中点一笔。
齐韵叟带着琪官、瑶宫在竹林中撞见小赞,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没看清楚是谁,这人已经跑了。事后盘问她们,琪官示意瑶官不要说,只告诉韵叟“不是我们花园里的人”,想必是说不是齐府的人,不致玷辱门风。这件事从此没有下文了,直到《跋》列举诸人下场,有“小赞小青扶赀远遁”句。原来小赞私会的是苏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于“诗婢”的诗童小赞,竟抛下举业,与情人私奔卷逃。那次约会被撞破,琪官代为隐瞒,想必是怕结怨。苏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亲国戚兼新宠,正如杨贵妇的妹妹虢国夫人。琪官虽然不知道冠香向韵叟诬赖她与孙素兰同性恋,一定也晓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钉”(见回目)。再揭破丑闻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势不两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书中没有交代,就显不出琪官的机警与她处境的艰难。
总是因为书至此已近尾声,下文没有机会插入小赞、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内点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轿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点明,回内只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补一笔,力道不够。当时琪官一味息事宁人,不许瑶宫说出来,使人不但气闷而且有点反感。她说与小赞在一起的是外人,他人带来的大姐除了小青,还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带了大姐来,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两人合用。像赵二宝就只带了个娘姨阿虎,替她梳头,那是不可少的。孙素兰只带一个大姐,想必是像卫霞仙处阿巧的两个同事,少数会梳头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轻貌美的。小赞向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爱或求欢──再不然就是身份较高的人。
书中男仆如张寿、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艳福,从中捣乱,激动得简直有点心理变态。曾经有人感叹中国的女仆长年禁欲,其实男仆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妓;倒从来没有妄想倌人垂青的,这一点上阶级观念非常严。不过小赞不是普通的佣仆,有学问有前途,而且屡次出众出风头。平时倌人时刻有娘姨跟着,在一笠园中却自由自在,如苏冠香、林翠芬都独自游荡。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烟海,无从揣测。比较像是孙素兰的大姐,琪官代瞒是卫护义姊──还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别恋?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宫的这- 场戏,也是她的最后一场,使这特出的少女整个的画像也为之减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这才可能琢磨出琪言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经迟了一步。
作者的同乡松江颠公写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但是又说他“家境……寒素”。刘半农说:
相传花也怜依本是巨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万家私不可。
也许聪明人不一定要有巨万家私,只要肯挥霍,也就充得过去了。他没活到四十岁,倒已经“家境……寒素”,大概钱不很多,经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里说:“全书笔法自识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其实《红楼梦》已有,不过不这么明显(参看宋淇著《红楼梦里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于故意学《红楼梦》,如琪倌、瑶倌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红搂梦》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赞学诗更是套香菱学诗。《海上花》里一对对的男女中,华铁眉、孙素兰二人唯一的两场戏是吵架与或多或少的言归于好,使人想起贾宝玉、林黛玉的屡次争吵重圆。这两场比高亚白、尹痴鸳二才子的爱情场面都格调高些。
华铁眉显然才学不输高亚白、尹痴鸳,但是书中对他不像对高、尹的誉扬,是自画像的谦抑的姿势。口角后与孙素兰在一笠园小别重逢,他告诉她送了她一打香槟酒,交给她大姐带回去了。不论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习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外的香槟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阔绰。孙素兰问候他的口吻也听得出他身体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休不会好。
当时男女仆人已经都是雇佣性质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纪还有。书中只有华铁眉的“家奴华忠”十分触目。又一次称为“家丁”,此外只有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说“三言”、“二拍”中都是仆从主姓。碑女称“养娘”,“娘”作年轻女子解,也就是养女。僮仆想必也算养子了。所以《金瓶梅》中仆人称主人、主妇为“爹”、“娘”,后世又升格为“爷(爷)”、“奶奶”。但是《金瓶梅》中仆人无姓,只有一个善颂善祷的名字如“来旺”,像最普通的狗名“来富”。这可能是因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带的作品,保留了汉人一向的习俗,《金瓶梅》在北方,较受胡人的影响。辽、金、元都歧视汉人,当然不要汉人仆役用他们的姓氏。
清康熙时河南人李绿园著《歧路灯》小说,书中谭家仆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间的《儿女英雄传》里,安家老仆华忠也用自己的姓名。显然清朝开始让仆人用本姓。同是歧视汉人,却比辽、金、元开明,不给另取宠物似的名字,替他们保存了人的尊严。但是直到晚清,这不成文法似乎还没推广到南方民间。
年代介于这两本书之间的《红楼梦》里,男仆有的有名无姓,如来旺(旺儿)、来兴(兴儿),但是绝大多数用自己原来的姓名,如李贵、焦大、林之孝等。来旺与兴儿是贾琏夫妇的仆人,来自早稿《风月宝鉴》,贾瑞与二尤等的故事,里面当然有贾琏、凤姐。此后写《石头记》,先也还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屡经改写,越来越写实,仆人名字也照本朝刚度了。因此男仆名字分早期后期两派。
唯一的例外是鲍二,虽也是贾琏、凤姐的仆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却用本姓。但是这名字是写作后期有一次添写贾母的一句隽语:“我哪记得背着抱着的?”──贾琏凤姐为鲍二家的事吵闹时──才为了谐音改名鲍二,想必原名来安之类。
《海上花》里也是混合制。齐韵叟的总管夏余庆,朱蔼人兄弟的仆人张寿,李实夫叔侄的匡二,都用自己原来的姓名。朱家、李家都是官宦人家。知县罗子富的仆人高升不会是真姓高,“高升”、“高发”是官场仆人最普通的“艺名”,可能是职业性跟班,流动性大,是熟人荐来的,不是罗家原有的家人,但是仍旧可以归入自已有姓的一类。
火灾时王莲生向外国巡警打了两句洋文,才得通过,显然是洋务官员。他对诗词的态度伧俗(第三十三回),想必不是正途出身。他的仆人名叫来安,商人陈小云的仆人叫长福,都是讨吉利的“奴名”,无姓。
洋广货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奢”字是借用字音,原名疑是“舍子”(舍给佛门),“舍”音“奢”, 但是吴语音“所”,因此作者没想到是这个字。孩子八字或是身体不好,挂名入寺为僧,消灾祈福,所以乳名叫舍子,不是善颂善祷的奴名,因此应当有姓──姓殳,像华铁眉的家丁华忠姓华一样。
华铁眉住在乔老四家里,显然家不在上海。他与赖公子王莲生都是世交,该是旧家子弟。殳三是广东人,上代是广州大商人,在他手里卖掉许多珍贵的古玩。
“华”、“花”二字相通,华铁眉想必就是花也怜依了。作者的父亲曾任刑部主事,他本人没中举,与殳三同是家道中落,一个住在松江,一个寄籍上海,都相当孤立,在当代主流外。那是个过渡时代,江南、华南有些守旧的人家,仆人还是“家生子儿”(《红楼梦》中语),在法律上虽然自由,仍旧终身依附主人,如同美国南方战争后解放了的有些黑奴,所以仍旧像明代南方的仆从主姓。
官场仆人都照满清制度用本姓,但是外围新进如王莲生──海禁开后才有洋务官员──还是照民间习俗,不过他与陈小云大概原籍都在长江以北,中原的外缘,还是过去北方的遗风,给仆人取名来安、长福──如河南就已经满化了。以至于有三种制度并行的怪现象。
华铁眉“不喜热闹”,酒食“征逐狎昵皆所不喜”。这是作者自视的形象,声色场中的一个冷眼人。寡欲而不是无情,也近情理,如果作者体弱多病。
写华铁眉特别简略,用曲笔,因为不好意思多说。本来此书已经够简略的了。《金瓶梅》、《红楼梦》一脉相传,尽管长江大河滔滔汩汩,而能放能收,含蓄的地方非常含蓄,以致引起后世许多误解与争论。《海上花》承继了这传统而走极端,是否太隐晦了?
没有人嫌李商隐的诗或是英格玛·柏格曼的影片太晦。不过是风气时尚的问题。胡适认为《海上花》出得太早了,当时没人把小说当文学看。我倒觉得它可惜晚了一百年。一七九一年《红楼梦》付印,一百零一年后《海上花》开始分期出版。《红楼梦》没写完还不要紧,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文,使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多面复杂性。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
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检大观园后,宝玉就快要搬出园去,但是那也不过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个晴雯,迎春是众姐妹中比较最不聪明可爱的一个,因此她的婚姻与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没有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经过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来。一向读者看来,是后四十回予以轮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
前几年有报刊举行过一次民意测验,对《红楼梦》里印象最深的十件事,除了黛玉葬花与凤姐的两段,其他七项都是续书内的!如果说这种民意测验不大靠得住,光从常见的关于《红楼梦》的文字上──有些大概是中文系大学生的论文,拿去发表的──也看得出一般较感兴趣的不外凤姐的淫行与临终冤鬼索命;妙玉走火入魔;二尤──是改良尤三姐;黛玉归天与“掉包”同时进行,黛玉向紫鹃宣称“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连紫鹃都疑心她与宝玉有染。这几折单薄的传奇剧,因为抄本残缺,经高鹗整理添写过(详见拙著《红楼梦魇》),补缀得也相当草率,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墙。当时的读者径视为原著,也是因为实在渴望八十回抄本还有下文。同一愿望也使现代学者乐于接受续书至少部分来自遗稿之说。一般读者是已经失去兴趣了,但是每逢有人指出续书的种种毛病,大家太熟悉内容,早已视而不见,就仿佛这些人无聊到对人家的老妻评头品足,令人不耐。
抛开《红楼梦》的好处不谈,它是第- 部以爱情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而我们是一个爱情荒的国家:它空前绝后的成功不会完全与这无关。自从十八世纪末印行以来,它在中国的地位大概全世界没有任何小说可比──在中国倒有《三国演义》,不过《三国》也许口传比读者更多,因此对宗教的影响大于文字上的。
百廿回《红楼梦》对小说的影响大到无法估计。 等到十九世纪末《海上花》出版的时候,阅读趣味早已形成了,唯一的标准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迄今就连大陆的伤痕文学也都还是这样,比大陆外更明显,因为多年封闭隔绝,西方的影响消失了。当然,由于压制迫害,作家第一要有胆气,有牺牲毯神,写实方面就不能苛求了。只要看上去是在这一类的单位待过,不是完全闭门造车就是了。但也还是有无比珍贵的材料,不可磨灭的片段印象,如收工后一个女孩单独蹲在黄昏的旷野里继续操作,周围一圈大山的黑影。但是整个的看来,令人惊异的是一旦摆脱了外来的影响与一部分的禁条,露出的本来面目这样稚嫩,仿佛我们没有过去,至少过去没有小说。
中国文化古老而且有连续性,没中断过,所以渗透得特别深远,连见闻最不广的中国人也都不太天真。独有小说的薪传中断过不止一次。所以这方面我们不是文如其人的。中国人不但谈恋爱“含情脉脉”,就连亲情友情也都有约制。“爸爸,我爱你”,“孩子,我也爱你”只能是译文。惟有在小说里我们呼天抢地,耳提面命诲人不倦。而且像我七八岁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出场就急着问:“是好人坏人?”
上世纪末叶久已是这样了。微妙的平淡无奇的《海上花》自然使人嘴里淡出鸟来。它第二次出现,正当五四运动进入高潮。认真爱好文艺的人拿它跟西方名著一比,南辕北辙,《海上花》把传统发展到极端,比任何古典小说都更不像西方长篇小说──更散漫,更简略,只有个姓名的人物更多。而通俗小说读者看惯了《九尾龟》与后来无数的连载家妓院小说,觉得《海上花》挂羊头卖狗肉,也有受骗的感觉,因此高不成低不就。当然,许多人第一先看不懂吴语对白。
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经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
虽然不能全怪吴语对白,我还是把它译成国语。这是第三次出版。就怕此书的故事还没完,还缺一回,回目是: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海上花》的几个问题
──英译本序
张爱玲
《海上花》第一回开始,有一段自序,下接楔子。这“回内序”描写此书揭发商埠上海的妓女的狡诈,而毫不秽亵。在楔子中,作者花也怜依梦见自己在海上行走,海面上铺满了花朵──很简单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颠倒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词。在他的梦里,耐寒的梅花,傲霜的菊花,耐寂寞的空谷兰,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不如较低贱的品种随波逐流,禁不起风浪颠簸,害虫咬啮,不久就沉沦淹没了,使他伤感得自己也失足落水,而是从高处跌下来,跌到上海租界华界交界的陆家石桥上。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桥上──而不是睡在床上,可见他还在做梦──下桥撞倒一个急急忙忙冲上来的青年,转入正文。
楔子分明是同情有些妓女,与自序的黑幕小说观点显有出入。那一段前言当是传统中国小说例有的劝善惩淫的声明,如果题材涉及情欲。这开场白的体裁亦步亦趋仿效《红楼梦》的自序加楔子,而没有它的韵致与新意。《海上花》这一节与其他部分风格迥异,会使外国读者感到厌烦,还没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唯一的功用是引导汉学研究者误入歧途,去寻找暗含的神话或哲学。这部不大有人知道的杰作一八九四年出版,一九二O年中叶又被胡适及其他的五四运动健将发掘出来,而又第二次绝版。我不免关心它在海外是否受欢迎,终于斗胆删去开首几页。
《跋》也为了同样原因略去了。作者最不擅长描写风景,写景总是沿用套语,而在此外长篇累牍形容登山里乐趣,不必攀登巅顶,一览无余,藉以解释为什么他许多次要的情节都没有结局,虽然不难推断。
跋内算是有个访客询问沈小红、黄翠凤的下场。他说她们的故事已经完了。
若夫姚马之始合终离,朱林之始灭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赀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后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
许下另作一部续书,所透露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能帮助我们了解此书之处。第四十七回庆祝吴雪香有孕,葛仲英显然承认她怀着他的孩子。但是结果她在续书中另嫁别人──想必是社会地位较低的贫困的男子,否则不会入赘。但是即使葛仲英厌倦了她,以他的富贵,也绝不肯让自己的子女流落在外。若是替孩子安排另一个正当的家庭,而仍旧由生母抚养,遗嫁失宠的情妇是西方的习俗,中国没有的。如果他突然得病早殁──似乎是这情形──他的家族亲属也一定会跟她谈判,领养这婴儿。她不肯放弃她的儿子,而且为了他招赘从良,好让他出身清白,可见她的为人。
与齐大人的仆人小赞私会被撞破的神秘人物,显然是齐府如夫人的胞妹苏冠兰的大姐小青,既然小赞、小青在续书中私奔。擅演歌剧的女奴琪官正与冠香争宠,她看清楚了是小青,而不肯告诉主人,只说不是我们的人,表示不败坏门风,不必追究。代为隐瞒,顾到情敌的颜面,似乎太是个圣女。但当然是因为势力不敌,不敢结怨。心计之深,直到《跋》内才揭露。
周双宝嫁给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办喜事应有尽有,“待以正室之礼”,当然不是正室了──还是说虽然娶的是妓女,仍应视为正室?
当时通行早婚,他虽然父亲还在世,而且仍旧掌管店务,书中并没提起过他年轻。当然,也许他是死了太太,但是我们知道续书中周双玉嫁了显贵作妾,就可以断定倪客人也使君有妇。双玉敲诈朱家,本来动机一半是气不伏(服)双宝称心如意嫁了人。问题有点混淆不清:因为朱淑人无法履行诺言娶双玉为妻,她就逼他与她情死。虽然我们后来发现纯是为了勒索,还是有她不甘作妾的印象。敲诈到一万银元除赎身外,剩下的作嫁妆,足够她嫁任何人为妻,如果不太高攀的话。而仍旧作妾,可见不是争名分,不过是要马上嫁一个她自己看中的,又嫁得十分风光,出这口气。
胡适指出书中诗词与一篇秽亵的文言故事都是刻意穿插进去的。为了炫示作者在别方面的辞章之美。那篇小说中的小说几乎全文都是双关引用古文成语,如“血流漂杵”,原文指战场伤亡人数之多。不幸别的双关语不像这句翻译得出,那些《四书》酒令也同样引经据典,而往往巧妙地别有所指。两首诗词的好处也只在用典圆熟自然,译文势必累赘,效果恰正相反。这几处是我唯一的删节。为了保持节奏,不让文气中断,删后再给补缀起来,希望看不出痕迹。
我久已熟悉这部书,但是直到译它的时候才发现罗子富、黄翠风定情之夕,她是从另一个男子的床上起来相就的。在妓院里本来不算什么,但是仍旧有震撼力,由于长三堂子的浓厚的家庭气氛──幺二的“妈”就不出现,只称“本家”,可男可女──尤其是经过翠凤那一番做作之后。此外还有几处像这样极度微妙的例子,我加的注解较近批注,甘冒“介入”之讥。
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
一个游乐场所的兴衰与公共空间的形成
熊月之
在晚清上海,张园是各界市民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张国赏花、张园看戏、张园评妓、张园照相、张园宴客,以及吃茶、纳凉、集会、展览、购物……张园之名,日日见诸报刊;张园之事,人人喜闻乐见。张园,成了上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上海本无不分民族、不分阶级、不分性别、不分区域的公共活动场所,有之,自张园始。张园,这一奇特的场所是怎么形成的?
一、张园本末
张叔和颇善经营,他仿照西洋园林的风格,一改江南园林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使张园成为上海私家园林之最。
晚清上海有花园多家,正式开放于1885年的张园,是其中规模最大、也是惟一向市民免费开放的一家。张园本为私家花园,建筑中西合壁,内中安垲第楼,曾为当时上海最高建筑,其旧址在今泰兴路南端。此处原为农田,1872年至1878年,为英商格龙租得,辟为花园住宅。格龙本以经营园囿为业,故布置颇具丘壑。嗣后几经易手,于1882年8 月、为寓沪富商张叔和购得.计面积21.82 亩,价银一万数千两,命名“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
张叔和(1850-1919 ),名鸿禄,无锡人。曾以广东候选道的身份,到轮船招商局帮办事务。1887年1 月ZO旧,所乘轮船被英国一船撞沉,船上有83人罹难,他因没有随众弃船逃命,而是攀上桅杆,得以幸存。此后,他似乎再未参与招商局事务,不知是否因大难不死而改变了此后的人生路向。他主要致力于实业,除了经营张园,还在《新闻报》、华盛纺织厂等企业中拥有股份,1915年任振新纱厂经理,并投资6 万元,帮助荣氏兄弟在上海创办申新一厂。
张叔和是个颇善经营的儒商。他一改江南园林小巧而不开阔、重悦目而不重卫生的特点,仿照西洋园林风格,以洋楼、草坪、鲜花、绿树、池水为筑园要素。全园面积最大时达61.52 亩。为当时上海私家园林之最。他在园内建筑“海天胜处”等洋房,置亭台,设花圃,栽名树。他浚通外水,让活水潆回环绕,置亭台于水中,如同海上三山,跨之以桥数座,皆请海上名人题名。《点石斋画报》上所载的《张园灯舫》图
1892年,张叔和在张园新建一高大洋房。英国工程师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楼,意为世外桃源,与“味莼园”意思相通。中文名取其谐音“安垲第”。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开会可容千人,它又是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
张园鼎盛时期为1893年以后、1909年以前。1909年,哈同花园建成,虽不完全对外开放,但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民国以后,张园经营每况愈下,1913年10月24日,郑孝胥重游张园,已发现门前冷落,游人甚少。此后,随着新世界、大世界次第兴起,地段、设施、经营手段均略胜一筹,张园更形衰落,1918年终于停办。十几年后,此地易为民居,建筑亦多被毁。
二、游乐中心
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
自1885年开放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张园一直是上海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
这里是观光旅游、游乐的中心。安垲第的望楼登高,鸟瞰上海全景,是每一个来沪游客都想一偿的心愿。
这里有弹子房、抛球场、脚踏车,有书场、滩簧、髦儿戏(后两者俱为地方戏曲),有茶楼、饭馆,可吃、可喝、可看、可听、可玩、可锻炼。19O3年张叔和花园公司成立以后,这里时常举行备种体育竞赛。比如,1903年秋举行了脚踏车大赛,赛程是一英里,没有贵重奖赏,参加者不限资格,只要交费五角即可,进场学习、练习者不取分文。1909年12月、1910年4 月,著名拳师霍元甲在此设擂,先后与赵东海、张某比赛,并拟与美国拳师奥皮音比试,后因奥失约而取消。
这里是赏花看景的最好处所。张园绿化之好,草坪之佳,风景之幽,为沪上之冠。园内栽培了许多名花佳草,春兰秋菊,夏荷腊梅,每多名种。张叔和是有心人,他欢迎寓沪西人在园中举行花展。自己也在张园举办花会,每每仕女云集,盛况空前。
上海以洋气闻名全国,张园是展示洋气的地方。许多没有推广的洋东西,均先在张园出现。以电灯为例,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10月6 日,张园试燃电灯。是晚,张园内电灯数十盏,遍布于林木间及轩下室内,高高下下,错落有致,园中各处,纤毫毕露,游园人咸以为奇观。
这里是展览、购物的地方。除了有花展,还有画展、图片展。19O9年11月,中国金石书画会同人在此举行书画赛会,郑孝胥、李平书、狄楚青、王一亭等34人参加。1909年,中国品物陈列所(俗称赛珍会)从四马路迁入张园,张国又成为物品展销的地方。有些最时髦的舶来品,只有张园有售,别无分店。家在上海、人在外地的严复,常写信叫家人到张园买这买那。
这里是上海妓女争奇斗胜、大出风头的地方。每至斜日将西,游人麇至,青楼中人,均呼姨挈姝而来。在1890年代日必一至的为名妓陆兰芬、林黛玉、金小宝、张书玉四人。1897年以后的几年中,每个星期日,“花园提调”李伯元主办的,以介绍、评论妓女为重要内容的《游戏报》都多印四五百份,到张园赠送,有时还夹送妓女小照。这更添助了游人的兴趣。其时上海时装流行的特点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妓女。妓女扮演着时装模特儿的角色。时人看妓女,既是看人,也是评衣。
综上所述,张园其实是集花园、茶馆、饭店、书场、剧院、会堂、照相馆、展览馆、体育场、游乐场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公共场所。
三、集会场所
张园演说成为上海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每遇大亨,诸如边疆危机、学界风潮、地方自治、庆祝大典,张园准有集会。
作为晚清上海公共活动空间,张园最突出的一点,是它作为上海各界集会、演说的场所。
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12月6 日,中外妇女122 人在安垲第讨论设立上海女学问题,上海道台蔡钧夫人等均到会。这是带有官方性质的集会,也是张园第一次百人以上的大型集会。1900年以后,集会、演说成为张园一大特色。1901年3 月15日,汪康华等二百余人,反对清政府与沙俄签订卖国条约,以保危局,汪允中发表《告中国文》,任亲年、温宗尧、蒋智由、薛仙舟等发表演说。这是第一次反对帝国主义的集会。3 月24日,吴研人等近千人集会拒俄,孙宝瑄、吴研人等十余人演说,有数十名外国人旁听,一位朝鲜人宗晚洙发表了书面讲话。
此后,张园演说成为上海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每遇大事。诸如边疆危机、学界风潮、地方自治、庆祝大典,不用说,张园准有集会。
笔者根据《申报》、《中外日报》、《时报》及《近代上海大事记》等资料统计,从1897年12月,到1913年4 月,张国举行的较大的集会有39起。从发起人与参加人看,有学界,有商界,有政府官员,有民间人士,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士农工商,有时还有些外国人;从思想、主张看,不分革命、改良,不问激进、保守。这是名副其实的公共场所。
张园集会演说的重要特点,是公开性、开放性与参与性。许多集会演说,都在事先发布消息,欢迎各界参加。1901年的两次拒俄集会,事先都有公告。
中国教育会在张国举行的演说,演说者时常互相争执甚至吵骂,正是演说开放性的一种表现。张园是游人如织的地方,所以在此举行的集会,常能一呼百应,耸动视听。马叙伦回忆,张园演说,他总去参加的:
张图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年青的只有马君武、沈步洲也夹在里面说说。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说,总是大声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鼓掌声音以外,一到散会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像蚂蚁附着生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革命的欢迎,正像现在对民主一样。(《我在六十岁以前》,三联书店1983年,第20页)
四、张园之为张园
不仅是上海人最爱去的花园,而且是所有来沪中国人最受游的地方。
晚清上海有花园多家,比较出名的除了张园,还有古老的豫园,新辟的徐园、愚园和南市西园等。
相对于其他花园,张园的特点有五:一是大,占地约七十亩,为众园之最。二是洋,徐园、豫园均为传统江南园林风格,张园基本是西洋风格。诚如晚清人评论,“张园以旷朗胜,徐园以精雅胜”。三是开放较早。张园自1885年正式对外开放,徐国先前仅对少数文人开放,到19O9年迁入新址以后才正式开放。至于南市西园,建成已是1908年了。四是位置适中。愚园太远;徐园先是太闹,后是太偏。但它们与张园同处于租界,所以演说会之类也还有些。豫园的东西二园,南市西园,因处于华界,在清政府有效控制范围之内,政治性的集会演说较难开展。张园东面离跑马厅不远,北面紧贴静安寺路,南面是富裕绅商的住宅区,西面是当时全上海绿化环境最好的静安寺地段。在张园开放以前,静安寺一带已是上海绅商郊游的胜地。五是免费。张国自安垲第建成以后,即免费开放,游人可随意入园与登高,其他花园都要收取门票:愚园一角,西园一角二分。是否收费,看上去似乎仅是一角钱的小事,其实不然,它实质上涉及到能否随便、自由入园的大问题。收费,不但截住了那些无钱或舍不得购票的游客,而且挡住了那些无意识、无目的来园自由走动、赏玩的游客,而这些人,正是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形成的重要因素。
由于以上几点,张园在晚清上海享有相高的声誉。时人评论,张园不仅是上海人最爱去的花园,而且是所有来沪中国人最爱游的地方。
五、公共空间的形成
由于上海特殊的社会结构,由于租界的缝隙效应,由于东西文化的差异,张园逐渐演变成上海华人能够自由发表意见的公共场所。
私家花园古已有之,但像张园这样私园公用的情况却没有先例。张叔和怎么会想到自己辟一个花园然后对外开放的呢?我以为,这与上海租界的公园管理制度有关。
西方的公园出现于近代初期,开始是由皇家贵族的私家园林向公众开放而形成的,如伦敦的海德公园。19世纪中叶美国出现了经过设计、专门供公众游览的近代公园,如纽约的中央公园。西人来沪以后,很容易想到辟设公园的问题。1868年,上海租界最早的公园──外滩公园建成,但游园对象有严格限制。其《游览须知》有七条,第一条是“狗及脚踏车切勿入内”,第六条是“华人无西人同行,不得入内”。其后,虹口公园、复兴公园(当时称法国公园)、兆丰公园次第辟设,但也都不许华人入内。不仅如此,其他一切西人公共活动场所,如跑马厅,各国总会,华人均不得随便入内。
华人占租界人口绝大多数,交纳的税款占租界税款的大部分,但用此税款建造的公园却不让华人入内,这不管怎么说,对民族感情都有极大的伤害。从187O年代后期到1880年代初,上海士绅颜永京等对于租界当局歧视华人的行径不断提出抗议。《申报》也曾发表文章多篇,说是“公家物业宜以公家名之,胡为乎只许洋人驻足,不许华人问津,何也?”张园建成以后,一开始就完全免费开放,可能有“你不让我游,我就办一个给你看看”的意思。
集社集会,在中国古已有之,东林党、复社、几社是其著者,至于文人画社、诗社则更多,但这些都不能与张国的集会演说相比。其主要区别有三:前者是文人之间的事,后者是社会大众的事;前者关注的主要是学术(当然也与政治有关),后者关注的就是政治;前者是封闭的,后者是开放的。
通过张园集中体现出来的遇事动辄集会演说,动辄通电,上海人的这种表达政见的形式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与晚清上海的社会结构有关。
上海开埠以后,城市重心从1860年代开始北移租界。上海社会实际存在两个社区,西人社区与华人社区。西人有自己的公共空间,如总会、旅馆、戏院、跑马厅。连每年看花展也是分开的,通常前两天是西人参观,然后才是华人参观。
华人也有自己的公共活动场所,如会馆、公所、茶馆、戏院、妓院,但那多是区域性、行业性、小范围的。不分区域、行业、阶级、性别的大型公共活动空间,在张园出现以前,还没有过。
租界的统治者是工部局,是由外国领事、大班们组成的董事会、纳税人会议,租界的大事诸如市政、税收、防卫等由他们决定。对于社会的一般事务,特别是有关华人社会的事,除了刑事案件由华官负责、西人会审的会审公廨处理以外,工部局并不过问。
华人遇事,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政府,而是会馆与公所等同乡或同业组织。小自寻找工作、租赁房屋、民事纠纷,大至与租界当局发生冲突,租界华人多依靠这些组织。遇事由会馆公所集议,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习惯思路。
自政府一面而言,无论是租界当局,还是上海道、上海县政府,也都认可同乡组织的这种功能。但是,有些事越出了同乡或同行的范围,不是会馆公所所能解决的,但又与市民们密切相关,比如,公园问题,妇女不缠足与教育间题,沙俄侵占东三省的问题,反对美国排斥华工问题,地方自治问题,立宪问题。于是,创造不分何方人士,不分行业、阶级、性别的更大范围的公共空间的要求,就被提了出来。张园在地理、人流、会场设施等方面,都能满定这方面的要求,于是成为最合适的场所。
张园这一公共空间的形成,与上海特殊的政治环境密切相关。租界既是中国领土又不受中国政府直接管辖的特点,使得中国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出现一道缝隙。这道缝隙虽然很小,但影响很大。这道缝隙在清政府统治系统中,成为一条力量薄弱地带,形成反清政府的力量可以利用的政治空间。
1903年4 月19日,正当张园集会演说如火如荼之际,公共租界工部局规定新的管理章程:一、所有租界内华人和外国人,无论何案,未经会审公廨核明,一律不准捕捉出界;二、界外差人不准入界擅自捕人;三、界外华官所出拘票,须送会审公廨定夺,派员协捕。这无异于宣布,张园举行的那些反对清政府的集会演说,都是合法的,受到租界保护的。
租界当局这么做,有维护租界权益的考虑,有英美等国对慈禧太后统治不满的因素,更有法律上、文化上差异的因素。在清政府看来,随意批评政府,形同叛逆,罪该杀头,但在西人看来,是人人应享的天赋权利,应予保护。
这样,由于上海特殊的社会结构,由于租界的缝隙效应,由于东西文化的差异,地处租界的张园,就逐渐演变成上海华人能够自由发表意见的公共场所。
六、市民意识的产生
酝酿革命,筹划组织,讨论自治,形成上海意识甚至上海话的逐渐定型,都与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有一定的关系。
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的形成,对于上海移民社会的整合、上海人意识的产生,有着重要的作用。
上海居民来自五湖四海,开埠以后的四五十年中,居民并没有一个完整、统一的上海地域概念。对不少居民来说,上海是个避难、淘金的地方,不是他们永久驻留之地,他们只是上海的过客。大量事实表明,在开埠以后的四五十年里,上海居民一般还没有从同乡单一认同进入到同乡与上海双重认同的阶段。1893年,公共租界举行上海开埠50周年盛大庆祝活动,上海华人踊跃参加,但他们打的旗帜星“广帮”、“宁帮”之类,并不是代表整个上海华人。
20世纪初年,上海移民开始出现了对上海身份认同的趋向。论据有以下四点:
第一,上海人整体意识的萌发。1900年,经元善等1300多人通电反对慈禧太后废光绪皇帝,所用名义是“上海寓居绅商”,其中绝大多数包括经元善本人都不是上海本地人。应当说,这样署名,既突出了他们的上海身份,又含有他们不是上海本地人的意思。19O1年、1903年、1905年,上海接连爆发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和抵制美货运动,这两项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的运动,与以往类似事件相比,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运动不是以某地人关心某地事的方式出现,而是以上海人关心中国事的方式出现。吴稚晖、蔡元培、章太炎等在张园等处演说,报纸上登出消息,多称之为“上海绅商”、“上海志士”。“寓居”两字一去,突出了他们的上海身份。
第二,“上海人”概念的出现。具有文化意义的“上海人”的概念,出现于20世纪初年。1904年,蔡元培等人主编的《警钟日报》发表题为《新上海》的社论,明确地提出了“上海人”概念,主办《警钟日报》的蔡元培、刘师培、汪允宗、林獬、高旭、陈去病等人,没有一个是上海本地人。他们所说的“吾上海人”,当然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这不但表明他们自己对上海人身份的认同,而且说明他们已有明确的上海人群体意识。
第三,上海地方自治运动。1905年,上海地方士绅郭怀珠、李平书等,鉴于华界市政建设远远落后于租界的实际状况,发起地方自治运动。这个运动持续了9 年,修路100 多条,筑桥6O多座,建造码头6 个,新辟、改建城门9 座,制定了各种各样市政管理条例。通过这一运动,上海的华人社会逐渐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领导这一运动的士绅,很多不是上海本地人,而是外来移民。
第四,上海辛亥革命的方式。1911年前,上海反清革命的主体,多不是上海本地人。反清起义成功后式立的沪军都督府,为上海军政领导机关。这一机构的成员,绝大多数不是上海本地人,都督陈其美是浙工人,参谋长黄郛是浙江人,外交总长伍廷芳是广东人,财政部长沈缦云是江苏人,交通部长王一亭是浙江人,闸北民政长虞洽卿是浙江人。他们主持着上海的事务。辛亥时期各地反清起义普遍规律是当地人谋当地事,各地军政府均由各地人充任。陈其美等在上海举事,在上海主政,这是他们对上海身份认同的一种标志。
这些标志性的事件,无一不与张园之类的公共空间的作用有密切关系。可以说,酝酿革命,筹划组织,讨论自治,形成上海意识,甚至上海话的逐渐定型,都与张园这样的公共空间有一定的关系。
张园这一公共空间,对上海各界都有巨大的吸引力。笔者综合有关报道和记载,发现常去张园的人,商界、文化界的都很多。其中,属于报人、文化人的有王韬、钱昕伯、何桂笙、黄式权、袁祖志、汪康年、梁启超、李伯元、吴研人、狄楚青、叶瀚、蒋智由、高梦旦、蔡元培、张元济、马相伯、严复、辜鸿铭、伍光建,商界或亦官亦商的有郑孝胥、张謇、赵凤昌、岑春煊、盛宣怀、郑观应、徐润、经元善、李平书、沈缦云、王一亭、李拔可、郑稚辛。备地来沪的学者、学生、富家子弟有章太炎、吴稚晖、马君武、孙宝瑄、吴彦复、丁叔雅、胡惟志、温宗尧、蒋智由、陈介石、汪允宗。
那么多人有事没事地总爱往张园跑,正说明张园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在上海社会生活中的特别重要性。
这些人控制着上海的各大报纸和出版机构,如《申报》、《新闻报》、《选报》、《苏报》、《时报》、《中外日报》、《东方杂志》和商务印书馆,主持着南洋公学、爱国学社、复旦公学等各种学校的事务,领导着中国教育会、预备立宪公会、地方自治公所和名目繁多的联合会的组织。正是他们,构成了上海社会的精英阶层,影响着上海社会的舆论。
通过他们的活动,有形的公共空间(张园)与无形的公共组织(会馆公所)、公共领域(报刊)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原文 19000字,本文有删节)
作者介绍:
熊月之.江苏淮阴人,1949年生。1978年考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师从陈旭麓先生。上海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中国近代民主思祖史》、《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等书。
后记
《海上花列传》是一部颇负盛名的狎邪小说,写的虽然是妓院生活,但是写得颇为干净,除了几个“二爷”在“花烟间”与妓女打闹说了几句粗话之外,通篇没有性行为的描写(《秽史》可作例外看),而对妓女、鸨母以及官商两道的嫖客,则描绘得淋漓尽致,真可谓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因此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而且被鲁迅评定为清末狎邪小说的“压卷之作”。
但是方言小说的最大缺点是离不开某一方言区。《海上花》的对白是用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语方言”写的,除了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这方圆五百里地之外,非吴语区的读者是看不懂或者很难看懂的。把它改写为普通话的第一个动机,就是想扩大它的影响面,让全国绝大多数非吴语方言区的读者也能够看得懂。
语言是一种习惯的产物。两种语言之间,有完全相同的词语和句法,可以一对一地“直译”;但也有含意近似却又有微妙差别的词语和句法,无法一对一地直译;有的甚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译起来比较困难。对于后一种情况,就要求译者对两种语言都要非常熟悉,仅仅“粗通”是不行的。
我有幸生长在上海,成年以后定居北京将近半个世纪,而且从事的又是语言文字的研究和文学编辑与创作,因此翻译这部名著,即便不是“游刃有余”,至少也应该是“力能从心”的。
严格地说,不但方言小说需要经过改写,就是所有的明清小说,由于时代的变迁,语言习惯的变化,跟今天的当代汉语已经有了一定的距离,也应该用标准的普通话进行整理,使之符合现代汉语规范,专供非古典文学研究者阅读,以便当代全国通用的祖国语言文字更加正确和纯洁。
我的这一观点, 曾于一九八五年五月在武汉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历史文学座谈会上大声疾呼了一下,当时就有许多人表示赞同。会后花城出版社约我改写《海上花列传》,打算作为这一事业的开始。可惜社方后来改变了初衷,生怕没有销路,撤消了这一选题,不过我的改写工作并没有因此而停顿。
一九八七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马振同志支持我的这一设想,打算调我去担任副总编辑,组织一帮人马,专门进行古旧小说的普通话改写,而且商定由我先进行《济公全传》和《九尾龟》两部书的改写。可惜当时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领导人认为整理古旧小说不属于“民间文艺家”的工作范畴,否定了这一建议。
到了一九九零年,我所进行的三部小说全部完工了。但是却找不到一家出版社愿意来当这个“始作俑者”。
一九九一年初,中国俗文学学会在北京燕山出版社内召开一次学术讨论会,我的发言,就是谈如何继承传统的通俗文学,从语言的规范着眼,从内容的纯洁着眼,都有必要将传统的章回小说用典范的当代汉语进行改写,并删除其糟粕部分。
燕山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陈文良同志支持我的观点,要我把《海上花》一稿交给他,由燕山考虑先出一部试试。
当年暑假,我到故乡去开文代会,北京燕山出版社由于管理不善,将《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改写本)》的印制发行权承包给不法书商潘希等人经营的“社会书社”;他们为了快速赚钱,手续没有办齐,没有拿到我的磁盘录入,就按照我的打印稿重新排字,并以北京燕山出版社的名义盗印了两版共十几万部,不但纸张极次,而且错别字连篇,几乎无法卒读。原本是一部很有学术价值的著作,经不法书商的“包装”,被糟蹋成了不堪入目的地摊文学,实在令人痛心。书刚卖完,就逃之夭夭,稿费一分钱也没付。
我强烈要求燕山出版社追查潘希等人的下落,并正式出版一部像模像样的“正版”书,按照国家规定付给我稿酬。但是由于燕山出版社整顿之后缩小出书范围,而文良同志也已经退休,因此一连若干年来,我与燕山出版社陷入了无休无止的交涉之中,1998年6 月,还因此引起一场官司,并且以我败诉告终。此事经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的四档节目播放了16次,炒得全国皆知。
官司结束以后,北京燕山出版社新任社长张增光同志承担了这一公案的善后事宜,在目前文学作品销路疲软的市场状态下,毅然承担起出版一“正版”书的任务,不但使我这部花费了巨大力量与心血的著作,有机会得以正式出版。
但愿我的努力,在继承我国古本小说的工作中能起一点点积极的作用。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在我动手改写《海上花列传》的时候,并不知道八十年代初台湾女作家张爱玲已经出版了这部书的“国语版”和英译本。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一九九二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张爱玲散文全编》,从书中看到了译本的序言之后;而看到她的译本,则是一九九五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国语版海上花列传》之后。张爱玲的“国语版”,只是把书中的吴语对白用相应的“国语”取代,其余文字没作改动,因此与我的彻底改写本是两回事儿。不过有几个地方我们的做法有些相同之处:第一是我们都删去了卷尾“才子”们论诗的高见,因为那确实是作者硬塞进作品中去的“夹带”,不但与小说的主题无关,而且论点也陈旧枯涩,并无新意,所以我们都删除了,只是她删除得比我更多些而已。第二,原书第一回中的“回中序”,是作者套用的“红楼笔法”,但是学得生硬,与全书风格迥然不同,读起来也不连贯,因此她的英译本和我的改写本中都删除了。两人不谋而合,也可以说是“所见略同”吧。
这一版本,附录中增加了张爱玲两个译本的序跋和熊月之先生介绍上海张园的一篇文章,供读者参考。
吴越
丙辰年正月初一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