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书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过唐子之门而入问焉,唐子喜,炊麦食之,而与之言终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学道也。唐子曰:学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务其本。讽诵三诗,定卦索象,秉礼道书,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闲身也,皆所以养心也。审人伦之则,探性命之微,根于诚信之地,而往来仁义之涂。尧舜虽远,趋焉如蹑其迹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为生民之师,死配先师之飨。法言矩行,流于无穷,岂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虽然,圣贤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师既没,羣言乖裂,自宋以来,圣言大兴,乃从事端于昔,树功则无闻焉。不此之辨,则子之美言犹为虚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兴,百家尽灭,不误于异闻。大贤先生,高世可法,功为不少矣。而子独以为无功者,是何说也?曰:吾闻鲁哀公之时,齐人大兴师伐鲁,季孙立于朝,属诸大夫谋帅焉。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孙举以为将,与齐人战。冉求不能将,鲁师大败,丧其戎车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孙欲诛冉求,冉求惧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鲁,子贡请出救鲁。仲尼止之曰:吾道奚为此也。子贡不听,往说吴晋之君,困齐以存鲁。吴晋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贡来诛,师薄于门。鲁之君臣系颈请降,献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释之。当是之时也,鲁几亡。大瓠惊曰:吾于书传未闻此也,子于何而闻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国日蹙,窜于吴越,其后诸儒继起,以正心诚意之学匡其君,变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伤一卒,不废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趋,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东西拓地数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闻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为戏也!唐子曰:非戏也,请为子正言之可也。求赐之学多疾,宜若无功者。诸儒之学,如锡百火,可为百世师,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业相远也。吾尝宦于长子矣,闻上党之参,天下之良药也。命医献之。其形槁然而长,其色垩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变也久矣,食之虽亦有补,而不能起羸弱之疾。异哉,一山谷一根叶一雨露,昔为良药,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党之参也。后之儒,今之上党之参也。
大瓠曰:吾闻儒者不计功。曰:非也,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汤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弃不必丰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龙不必怀宾客远人,吕望不必奇谋,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是诸圣贤者,但取自完,何以异于匹夭匹妇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请为贵本之譬:彼树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粪之,其不惮勤劳者,为其华之可悦也,为其实之可食也。使树矣不华,华矣不实,奚贵无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炀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无长不实。人之有心,无运不成。若今之为学,将使刚者韦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胶固,笃厚者痹滞,简直者丝棼,天实生才,学则败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学多闻,善为楚骚之辞。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难者也。他日唐子往见焉,欲有所言,使权之也,乃大瓠则病且死矣。
正心诚意,学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义则一义,诚则一诚。诚一也,然有分焉,毋以义与利辨,以义与义辨。毋以诚与诈辨,以诚与诚辨。鸡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鸡卵与鸡卵则无辨。其方伏之时,视之无象,揣之无形,岂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则已异矣,伏雄者为圣人,伏雌者为鄙儒。有宋襄之义,有文王之义。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战于泓而后为襄公,战于崇而后为文王哉。其终日默坐,终日事事,终日读书,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种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动也,有爱恶是非之用,有忠信仁义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义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阳者伏于穷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驯暴服蛮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厨,不伤蛰宿,是泽覆四海之根也。义者不食利,不蔽爱,不徇恶,是诛暴乱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养也。善养则根生,不善养则根腐。丹溪者昔之良医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阴,饵以黄檗知母,乌知其用桂三分也。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昔者蜀之蒋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恶恶,诚信而不欺人,乡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与之千金,贾于陜洛,以其处乡里者处人,人皆不悦,三年尽亡其赀而反。斯人也,岂不诚善哉,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则?水止而胶凝,无桂以道之也。此所谓不出乡里之善也。昔者阳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数行不善也,阳明子忧之。女巫来,阳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与我言,母毋为不善,为善降之福,为不善降之祸。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为贤母焉。是谓以狙待亲,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宁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见矣。
尊孟
固哉程颐,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为非圣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许者仲尼亦许之。昔者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谓不圣而谢之,以孔子所不居也,盖亦不敢自居焉云尔。丑未之达也,曰:然则夫子安于颜渊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进也舍其过迹,阶之升也舍其过级。舍之者,过之也。过乎颜渊,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乌知其见麟则伏也。麟善兽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数其牙,人之视之,谓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无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无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强国七,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六国之人,君臣危惧,异谋并进,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贤,韩昭侯明于治国,赵武灵王以骑射雄北边。苏代陈轸之属,奇计莫测。白起赵奢乐毅之属,神于用兵,所向无敌。当是之时,人皆习兵而熟战,以甲冑为衽席,以行阵为博奕,智谋之士率而用之,张军百万,转战千里,伏尸满野,血流漂卤。七雄并角,其势不能相下。论者审当时之势,以为虽太公复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则曰:以齐王犹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籍其土地人民之数,稽首为臣,诛赏惟命。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杜口而不能谋,投戈而不敢校,化狙为良,柔雄为雌,而后天下可定,齐可王也。呜呼,岂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强于仁,有行仁而无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载舟者也。其不能载舟者,水浅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无强不顺,无诈不附。谓仁胜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见形,智者见心,礼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为我操,矢不我伤,反为我发,心也。
战国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见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辈:孺子在幼,妇人在内,黎民在土,三军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为国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贤才者,四者之舟车也,去之则四者皆去而国亡,归之则四者皆归而国兴。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贤才始。请于一室之中设为两国之形,相彼之国:君疑臣猜,征烦法峻,老幼饥寒,夫妻离散。相此之国: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饱暖,养生送死无憾。彼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其从彼国乎,其从此国乎?彼数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遗子孙耳。岂乐处不测之朝,取难保之富贵哉?其来归恐后无疑矣。贤才既归,彼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断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则为禽,归则为侯,岂待计哉!反手之言,诚然也。
孟子之道,在养气而不动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纵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广若二三尺,岂不能措足哉?然下临千仞不测之渊,使怯者过之,则惊眩而欲坠,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风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则风劲火烈,镕五金铸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锥之隙,则抑之中虚,鼓之无风,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气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则不能历险,气不充橐则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歴险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谓之能尽性也。系辞中庸,广大精微,入而求之,虽有其方,难得其枢。性本在我,终日言性,而卒不识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仁能济天下。以尧舜为准,义能制天下。以汤文为准,礼能范天下。以周公为准,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为准,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体而不能充。虽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为袭取,终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为仁义礼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仁义礼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岂有无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铄。于是为仁义礼智者乃知所从焉。
心之为物,显而至隐,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无穷。众人之于四德也,致远则泥,寂寂焉主静不动,屹屹焉屏欲如贼。外专而内纷,外纯而内杂,眞伪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爱亲,稍长知敬长,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违毋作,因其自然,具备无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从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杂以嗜好,拘于礼义,虽为我所故有,如观景模形,明见其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造道之方无他,贵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为子之得。师之所得,不可以为徒之得。疾病在己,饥渴在已,为治为疗,宜饮宜食,我自知之,未可专恃讲习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从焉。
心体性德旣已自修,天地万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达。昔者尧舜治天下,风之则动,教之则率,不赏而劝,不刑而革。后世风之而多顽,教之而多犯,赏之罚之而不以为惩劝,于是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尧舜之治无他,耕耨是也,桑蚕是也,鸡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乱,而后风教可施,赏罚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从焉。
学由自得,则得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直探性体,总摄无外,更无疑误。措之于天下,人我无隔,如处一室,各遂其恶欲矣。夫阴阳顺逆,人气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释,则地无山崩水溢之变,天无恒旸恒雨之灾,万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贯,非异事也。尧舜以来,传道皆以传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虽知心,而学之不一,求之不专,如天象全见而未执其枢也。陆子静读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夺。阳明子专致良知,而定乱处谗,无所不达。二子者皆能执其枢者也。学问之道,必得所从入之门。若不得从入之门,误由外入,不由内出,圣人之道广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见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万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为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无智无愚皆可举踵而从之。然易实不易,盖世降日下,古之风也淳,今之风也薄,古之习也浅,今之习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镜蒙尘,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为之主,嗜欲内胶,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犹登山网鱼、入水罗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间。忠恕为用,心为质,无质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闻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误焉,以影为形;转而旣焉,以假为眞。如以石为玉,雕琢之工虽巧虽勤,终为恶器,非质故也。
阳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会众圣人之学,宗孟子之言,而执良知以为枢。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非教之爱亲而然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爱亲之心而仁无不周,充敬兄之心而义无不宜,则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汉之源,非积潦之水,岂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听,有目必视,有鼻必闻,有口必尝,有手必持,有足必行。听者心听之,视者心视之,闻者心闻之,尝者心尝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无缺,则知心全而无缺。尧舜无缺,我亦无缺,是故虽夫妇之愚,是非自见,必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善恶自见,必不以善为恶、以恶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从于恶,是岂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国,义心自在;盗跖杀人,仁心自在。酉卯昼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说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无所见,不辨东西,鸡再号,顾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见端也;良知者,心之见端也。执此致之,直而无曲,显而无隐,如行九轨之途,更无他岐。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此眞圣人之学也。
才成于学,三代以后多过人之才,皆其生质,不由学问,更事多而识见敏,亦可以定乱,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学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体未彻。如秉烛不能远照,如汲井不能广润,故其所为,或壹于刚,或壹于柔,或长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遗于十。虽或小康,终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无相也。
阳明子专致良知,一以贯之,明如日月,涉险履危,四通八辟而无碍也。其见于行事者,使人各当其才,虑事各得其宜,处患难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迹其所为,大类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为君者非悍则昏,为臣者非迂则党,倾险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专滔天无忌,惜阳明子之不为相也。若得为相,人主信任之专,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启君之昏,化君之悍,散党驯邪,不张皇而潜消。此诚圣人之才也!
虚受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谓其无圣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为习兵也。舜不及尧,禹不及舜,汤武不及禹,尧舜禹汤武不及孔子,见于书也详矣,见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阳明子则反之曰:尧舜为黄金万两,孔子为黄金九千两。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决其轻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独具神识,观于泰山,而谓泰山之土轻重于华山者几斤两;观于华山,而谓华山之土轻重于泰山者几斤两,人其信之乎?阳明子之衡尧孔,若似于此。
兵者国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诘尔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圣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战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曰:我战则克。其谋讨陈恒也,能以鲁之弱小胜齐之强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学于仲尼。且圣无不能,不习无不利也。而阳明子则曰:对刀杀人之事,非身习不能。孔子谓军旅未学,亦非谦言。是何言也?禽一区区小贼,遂以傲仲尼,谓得金九千两,是仲尼有未足矣!谓未习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无圣人之德也。
学问之道贵能下人。能下人,孰不乐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归之;江汉下,故一方之水归之;海下,故天下之水归之。自始学以至成圣,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庆)与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学于阳明子,途中争论不已,以其所争者质之阳明子。阳明子不答所争,而指所饘语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几下乃能载盂,楼下乃能载几,地下乃能载楼。惟下乃大。此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异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岂惟众人,圣贤亦惧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无若丹朱傲。舜之为圣尽善矣,禹之为圣无间矣,以无间之圣人进言于尽善之圣人,岂好直言之名而为是必不然之防哉?盖必有所深见焉。众人之傲,在可见之貌;圣贤之傲,在不见之微。意念之间,自足而见其足,过人而见其过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为不足,过人而不以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问,而自以为空空无知;不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摄广大,造极无上,而与天地准也。仲尼且然,何况吾属!吾属当何如?其为志也,必至于尧孔而不少让;其为心也,视愚夫愚妇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无,进而若退,而后可以为学也。师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为尺,得尺为丈。欲进于大,未见其大,先成其傲。有以圣人之言败德者矣,且有以圣人之言叛道者矣。权衡不精,其害甚大。阳明子,吾之所愿学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择于其言,徒以长傲,以是自察焉尔。
知行
息关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尝梦见阳明子,而问道焉。息关因画为图,而以已侍侧,请唐子有以发而题之。乃题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无从。旣知所从矣,患在身之不至。诗曰: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惮身劳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谓勤矣,而卒之望若见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侧者,是何也?未得所从之道也。斯人也,虽生于鲁哀之时,游于东鲁之邦,踵于孔氏之门,犹之乎身不离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耻也。书曰: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旣见圣,亦不克由圣。旣见圣,则在圣人之侧,异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时也,闻圣人之言,见圣人之行,如渠之导水,帆之遇风,无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虽入于孔氏之门,从于颜季之列,日覩圣人之貌,犹之未见也;日闻圣人之言,犹之无闻也。君陈之篇,吾所憾也。盖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圣之圣,而不知由于心之圣。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阳明子曰:良知是吾师也。是非自明,依而不违,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则阳明子为忠襄息关之师;以言乎良知,则忠襄卽阳明子、息关卽阳明子、凡行道所见之人皆阳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师,夫何宛在兴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宝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怀其宝而不善用者也。
甄虽不敏,亦愿学阳明子,而不敢谢不及者,盖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为二,虽知犹无知,虽致犹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虽弱者亦可能焉,虽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恶如郣食缕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饿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岂有是哉!郣食缕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则合一者自然之势也,分而为二者自隔之见也。我瞻此图,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时,无需事,以从息关之后,或庶几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与天周,下与地际,中与人物无数,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势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获智谋所不能获,天下莫有强于此者。形不为隔,类不为异,险不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岐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
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自子舆以后,无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无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无才之性,为小贤不为大贤。圣人道衰,管国申商之伦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齐郑秦韩终为乱国。性之为道,圣不加多,众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圣之为,皆由以发。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虽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为治。譬如谷之精气,淫为蕛稗,春为粉粢,味与谷同,虽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疗饥,不可以恒食。恒则致疾。又如星之戾气,散为彗孛,亦为明体,亦为悬象,虽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则为水旱兵革之灾。管国为蕛稗,申商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后千有余岁,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纯。程子朱子作,实能穷性之原,本善以求复,辨私以致一,其于仲尼子舆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则从之;此则我从,人不我得,其若人何!盖彼能见性,未能尽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云能尽?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着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亦有无光之明,如烛灭而着在条香,满堂宾客无不见其明者。然而明不及众,众皆昏乱不能行作,不知几席所在,不知东西所向,不知门户所由,人亦何赖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无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虽明而不及于众。无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为才,故无不周,何以圣人乃能周世,后儒仅能周身?盖善修则周,不善修则不周。
性统天地,备万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万物,于彼有阙,卽已有阙,欲反无阙,必修其无阙。鸡卵无雄者,蜀人谓之寡弹,有媪易十卵,鬻者绐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为物,无阳亦成,鋭前而丰后,白外而黄中,虽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为配孰为寡。旣伏之后,有阳者出为雏,无阳者败为液。卵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媪不知;学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儒不知。儒者岂不知阴阳,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滞,固守不生,于是求复亦成剥,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间,阳虽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脉、鼓万物,谓之无阳。人心亦然,心之阳若何?道贵明,明由于静;道贵通,通由于明;道贵变,变由于通;道贵广,广由于变。发生不穷,是为心之阳。古之圣人,万物为一,功同天地,所施无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虽广,不于广征。虽卽次有推,实具于由静得明。静中自足,至明则显。明非其明,守静乃塞;静得其静,大明乃生。以轴观静,以受轴之虚观明;以行观通,以御观变,以至观广,轴虚相受,径不二寸,圆转无滞。九州岛之远,道里交错不计其数,造车之始,已摄于径寸之内。性之为才,视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虚,不见条理,而条理皆由以出。譬诸天道生物无数,卽一微草,取其一叶审视之,肤理筋络亦复无数。物有条理,乃见天道。尧舜虽圣,岂能端居恭默,无所张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妇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农、契明伦、皋陶理刑、后夔典乐,庶职无旷,庶政无阙,乃可以成功。尧舜之尽性如是,后世之为政者,心不明则事不逹,事不逹则所见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终于自废。何以性为!诚能反求诸性,尽其本体,其才自见。
性浑无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同。仁与私反,若能去欲至尽,如匹帛无纤尘之色,是可谓之无欲,不得谓之无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独专以自善,是为天私,虽天非仁。仁之为道,内存未见,外行乃见。心知未见,物受乃见。流动满盈,无间于宇内,是卽其本体,非仅其发用。气机不至,萌蘖立见其绝,条干立见其槁。旣絶旣槁,仁将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广济,而后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顺。义所由出,苟善修之,无行不顺。义与固反,无有定方。凡德易识,惟义为难识。内主易识,外行难识。主以专直,行以变化,心如权,世如衡,权无定所,乃得其平。确守不移,谓之石义;扬号以服人,谓之声义。二者虽正,不可以驯暴安民。人我一情,本无众异,一情众异,犹一绳互绾而为百结,从中解之则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为解,复为一绳,岂有不顺!于此识义,夫然后义达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让。礼所由出,苟善修之,人无不让。礼与争反,古之礼经,后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礼。礼之失,非仪文度数之失,乃争之失。上世以礼息争,后世以礼遂争。君子而不争,则君子不名;道德而不争,则道德不显;何况勲劳,何况富贵,何况奸慝!天下大乱,此为之根。救于其发,其何能救!知礼者不在行让先、揖让右,而在心让贤。尚贤之世,必无眞贤。示贤于人,耻于贾货;归贤于已,辱于攘货。世以贤为贤,我以不争为贤。让德之外,更以何者为贤?抑抑雍雍,不习而成风,君子不党,小人不戎,虽不议礼,而礼自行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通。智之本体,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长,知识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聪者非他,卽我之聪。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聪,舜有四聪。是以我测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余。人之耳目,不大相远,十里之间,不辨牛马;五里之间,不闻鼓钟。诚能法舜以为智,四海之祝诅,附耳以声;未至之祸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胜诡。夫诡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虽身所不历,事所不习,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三德之功,皆从智出。善与不善,虽间于微渺,亦不难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谓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虽能致精,得于沉潜,其中易胶。智之眞体,流荡充盈,受之方则成方,受之圆则成圆,仁得之而贯通,义得之而变化,礼得之而和同,圣以此而能化,贤以此而能大。其误者,见智自为一德,不以和诸德,其德旣成,仅能充身华色,不见发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人固我同,及积小至大,积近至远,则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称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则未之闻。盖大小不同势,远近不同情,岂能缩天地为三里之城,岂能缩万物为三百户之民?德虽至纯,不及远大,皆智不能道之故。无智以道之,虽法尧舜之仁,不可以广爱;虽行汤武之义,不可以服暴;虽学周公之礼,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虽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胜用;虽不杀枭之义,其义不可胜用;虽不先长之礼,其礼不可胜用。是故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此为大机大要。阳气发生,轴虚相受,二喻盖取诸此。
性功
儒有三伦:大德无格,大化无界,是为上伦。上伦如日;无遇不征,无方不利,是为次伦。次伦如月;己独昭昭,人皆昏昏,其伦为下。下伦如星。亦有非伦,非伦如萤,萤不可乱星,不必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无有隐象,堂房奥窔(东南隅曰窔)无有隐区,青黄错杂无有隐色。上伦如斯;月之上升,九州岛道涂可见,诸方车马可行,众农耒耜可施,鸟兽栖伏可兴。次伦如斯;星体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远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无所赖,不如树烛可居,不如悬灯可导。下伦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异体。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则为星,及物则为日月。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国。能照一国,卽能照东西南北亿万里。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国卽一国之耳目心身遂,照东西南北亿万里卽其耳目心身无不遂。
为星之明者,智尽经纬,学穷度数,何让日月;品绝尘垢,体立峻洁,何让日月。孰不尊其贤仰其德!虽贤虽德,无尺寸之光以临下土,以惠营作飞走之类?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为星可以为月可以为日,胡乃为星而不为月不为日?尧舜仲尼为日,禹文伊周颜渊子舆为月,后儒为星。辩者恒谓“圣贤无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舆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为夜之日,子与为昼之月,谓二圣人无功,犹夜处而论日谓日无光,昼处而论月谓月无光。谓后儒得位亦有功,犹昼处而论星谓星亦可照万方。
今之制度,朝宾之服必束丝带,丝带之长五尺,缀以锦包,缀以偑刀,缀以左右叠巾,绕后结前而垂其穟,斯为有用之带。若有愚者割五尺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围之不周,结之不得,缀之不称,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则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割育万物,不成育万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续所割二尺五寸之带还为五尺之带,可围可结可缀,两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续脊,终不成带。大道旣裂,身自为身,世自为世,此不贯于彼,彼不根于此,强合为一,虽或小康,终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气,如生成之丝;身世一治,如织成之带;不分彼此,岂可断续!又譬织带者引五尺之丝于机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纬织,仍为散丝,但结尾端,亦岂成带?以织所起喻本,以织所止喻末,工专于本,不能使未织之半自然成带;学专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万形万性,如一器一水,万器万水,器虽有万,水则为一。于已必尽,于彼必通。是故道无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岂有二治;通所难通,岂为一治!父子相残,兄弟相雠,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
天地初辟,有道无德,有治无政,清静渊默,各养其身。黄帝谷神之书,老聃称述,传为道宗(意谷神不死句,为老子述黄帝之书)。运及尧舜,生人日众,情欲日开,不能与鸟兽杂处。黄帝所治,不复可治,政教乃起,学问乃备,使五谷为食五行为用五教为序五兵为卫,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于释民,则又大别:断絶尘缘,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转之故,立不生不灭之本。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释出天地外,老出人外,众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乱,非老释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钥,专归于儒。故仲尼子舆言道德必及事业,皇皇救民,辀转乱国,日不宁息;身既不用,着言为后世禾丝种(明纪:洪武譬五经曰,菽粟布帛,家不可无)。释惟明死,故求眞心宝性,以天地山河为泡影;老惟养生,故求归根复命,以万物百姓为刍狗;儒惟治世,故仁育、义安、礼顺、智周,天地山河万物百姓,卽所成性,离之无以尽性。譬如一家,门庭房廪童仆婢妾诸器毕具,乃为主人;若弃其广宅,栖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尽性,何以异是?今于其内致精,于其外若遗若忘,天地山河,忘类泡影,万物百姓,遗等刍狗,名为治世,实非治世,卽非尽性。儒尝空释而私老,究其所为,吾见其空未见其实,吾见其私未见其公。
学能尽性,四通六格,备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无尽水石无尽火,夫井仅容瓮,石大如枣,何以无尽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瓮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枣之石,水火本自无尽,非井石能不尽。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无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无尽水者自若,石之无尽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广,故其济亦广;石之藏火广,故其用亦广。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广,知其广不能致其广,守耳目,锢智虑,外勲利,怵变异,守已以没,不如成一才、专一艺,犹有益于治。破其隘识,乃见性功。
自明
道无小大,今皆不傅。医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生人;卜筮有书,读其书者不能知吉凶;圣人有书,读其书者不能治天下。道在书,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无书而道出,中世书少而道明,下世书多而道亡。心如果,书如土,枝叶出于果非出于土,不自得壹于书,是舍其种而求枝叶于土也。惟师亦然,因师而得者,不过绳墨其身,权度其心,为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师,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为之父,而伯鱼不过为中材之子;子舆之后也百有余岁,不及身为之徒,乃得其学焉而为圣人。学天地之道,虽知天地,道在天地,于我乎何有?学圣人之道,虽知圣人,道在圣人,于我乎何有?学君臣父子之道,虽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于我乎何?有过都市者,见宝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宝非己有,犹壤芥也。夫岂非宝不可以为宝?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岂非道不可以为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聪。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聪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聪聪而不在聪。不知我之言者,以为止而不及于通也,独而不及于该也;知我之言者,以为止所以为通也,独所以为该也。园师伐树以接树,非木相贯,生相贯也;巨人肢痿,非体不相贯,生不相贯也。道散然后见形,道归不复见形,天地为首趾,自心为胡越,身世之故,判于斯矣。多闻多识,譬诸药食;内实内明,譬诸气血。气血资于药食,药食非卽气血,人知药食之非卽气血,而不知闻识之非卽聪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为明。所见之事所遇之物所读之书所传之学,皆心资也,然而倚于四者,则心假四者以为明,而本明不见。本明不见,则学与不学同失,学之是者与学之非者同失,学之正者与学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见,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两镜传形,则背可见;三指按脉,则症结可知。是背与藏犹可见知,而心不可见知。致思之深,结而成明;求见之笃,结而成象。其于天性自以为逹其微,其于庶事庶物若显然有以贯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谓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见邻屋之上大树焉。其妻曰:邻屋之上无树也。祷于湘山,又谓其仆曰:吾目幸矣,吾见大衢焉。纷如其间者,非车马徒旅乎?其仆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无树而有树,无衢而有衢,岂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达而以为达,不贯而以为贯,岂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为明;心有眞体,人皆以影为体。以此为学立业,是期意以成应,而责影以持行也。眞体眞明,大征小征,内见于寸而外寸应之,内见于尺而外尺应之。心无长短,易应者,内得其一而外效不过于一,内得其十而外效不阙于十。心无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试,内外相衡,如锱铢之不爽,夫是之谓得心。
古之人,学之九年而知事,学之二十年而知人,学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则可以治粟可以行军,知人则可以从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则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彝。迨其后也,非性命不言,非圣功不法,辨异端过于古,正行过于古,叅稽勤备过于古,言说辨博过于古。问之安社稷之计,则蒙蒙然不能举其契;问之平天下之道,则泛掇前言以当之。古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川,造车行陆,无往不利。后之人推学于治,如造舟行陆,造车行川,无所用之。君子为天下母,君子之学为天下乳,不能育人,则生化无辅,帝治以绝,大道以熄,其害甚于异端之横行。盖异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学道无用,如身之气尽而毙焉。不能究极之,勿言学也。
充原
唐子尝出游而归,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亲戚亦有来问者乎?曰:无有也。则称邻人之善。问邻人之善者谁也?则皆邻人之妇也。又尝出游而归,其妻出果蔬以饮酒,唐子曰:家且无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来?曰:是邻人之妇所遗也,恐子之归而无以饮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尝出游而归,入门见女安而怜爱之,执其手,理其发,拊其颏,而笑问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儿何以为嬉?妻曰:昔之夕,邻女要之往,为设饼食,又遗之橘十二枚以归。于是唐子乃叹曰:妇人之智不如男子,岂男子固薄而妇人固厚哉?男子溺于世而离于天者也,妇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
昔者唐子游于吴之南,馆于宁生之馆。年俱弱,相亲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卧,饥相与燀竃为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复循涯而追及于湖滨,相望不见而后反。又十年而遇之,礼貌有加,情则疏焉。又十年而假宿于故馆,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劝食必于右,劝酌必于右,笑语必于右,晨兴则为辞而避去。于是唐子追念之而叹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岂为孺子则厚,而为丈夫则薄哉!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远于天者也。
尝闻诸越之耆老曰:郭鸿胪居丧,自始死至于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绞衾(覆尸之衾),虞祔,哭踊(顿足)居(倚庐寝苫枕块)食(啜粥),皆中于制。阳明子谓之知礼。他日有婴儿丧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号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阳明子见之,谓门弟子曰:向也鸿胪之居丧,不如是婴儿之善居丧也。
阳明子行年五十,当其始生之日,门人往贺曰:唯夫子不虚此年。诗云,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泰尔所生(小宛)。夫子之谓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众人皆叹。阳明子曰:吁,二三子未知我也。众人顺年,圣人逆年。知与年加,见与年加,闻与年加。知浚沉心,见博覆心,闻蓄亡心。三者根心,还以戕心。顺年而下,如顺泷而下;逆年而反,如逆泷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乐舞于郊坛,唐子往观焉。或曰:古乐不得闻。今闻此声,广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遗声也。美哉圣人之制器作乐也!唐子曰:圣人乌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别焉。八器既别,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于是圣人取泗滨之石以为磬,断嶰谷之竹以为管,伐峄阳之桐以为琴瑟,文嗟叹之言以为歌咏,协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后夔虽聪,工倕虽巧,岂能有所加损哉,皆天地之本声也!道丧世降,情失欲流,奸声繁兴。犹是钟磬,犹是管钥,犹是琴瑟,贱工狡童荡节致柔、佻姣靡曼以为讙乐,是淫滥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声也!是故古之圣人,治以乐成,不外乎声奏。至于邦国以和,万物以蕃,天地以安,无他,以本声逹其本性也。及乎乱世,乐亦成乱,至于君臣无礼,父子无节,男女无别,兵革缘起,邦国崩丧,无他,以奸声长其奸气也。盖圣人修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于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惧,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无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鱼,豚鱼物之至戾者也(指鲲鱼),浮木触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谓神,非类而同之谓神,非圣人能而我不能,通与间异也。天旣生物,万亿其类;不得其类,则人与物二。天既生人,万亿其形;不得其形,则人与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则子与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闻,百千其声;不得其声,则耳与心二。目旣有见,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则目与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虑;不得其虑,则心与我二。苟得其道,则舜与苗民为一身,舜与豚鱼为一气。不得其道,则苗民豚鱼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与在海中,岂有二水?然两杯相并,隔在分秒,不得为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几万里,游鱼可达也,岂谓为异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质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无二生也;阳气时至,蛰苏而化,有条达而苞长,无二生也。方各见方,物各见物,故不相通。圣人尽性如海,复性于原,是以类亦通,非类亦通也。
居心
圣人与我同类者也,人之为人,不少缺于圣人,乃人之视圣人也,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气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观在昔,或百年而圣人生焉,或五百年而圣人生焉,或数圣人同朝而立,或数圣人比肩而游。自周以后,遂无圣人。是气之薄而不生圣人,非人之不能为圣人也。唐子曰:谓古今之气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长翟[狄],今之人皆为侏儒;古之马其身倍象,今之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论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为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为学者始造于常,常则必至于大。大则必至于精,精则必至于变。变则必至于神。如时之除而不见其除也,如时之进而不见其进也。若农夫然,播获百谷,候之而弗失焉。今之为学者不然,其书百千于古,其闻百千于古,其论之详备百千于古。圣人之言,得彼而益见其神,其言合于神矣,其人不出于常,不出于未造之常,则亦不免于为众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犹古之人也,今之学犹古之学也,好学者内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圣人,而卒至于相去之远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过朋友之家,语言饮食既毕,则去之矣。假居于人之室,近则日月,久则岁时,则去之矣。之燕赵者,次于旅舍,信宿则去之矣。非已之宅,过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终身不离焉。于宅则知我,于心则不知我。以观宅者观心,则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则得心矣。
然则当何以居心哉?嵩岳之山,立乎天地之始,并乎天地之终,处于六合之中以为之位,连乎四极之下以为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风乎南北,荡乎东西,无所表之以识其处,无所维之以得其止,斯亦无定之至矣,心之无定也似之。圣人之心如岳,众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变为山,则尧孔可几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问求道之何从?曰:子欲将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将心以求道也,岂不以道为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见,将竭心思,穷岁月,如结网求鱼,操弓弹鸟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灯而言曰:吾与子处于暗室之中,目无所见,着火于灯,明照四壁,无所不见,岂非以火乎?然则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别有所假以为明也。心譬则火也,道譬则明也,何见为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动也泄泄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系心如系羊,夫亦奚难;有不纵而纵,系之而莫系者。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产于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产于湍峻之乡,故吾性亦湍峻。闭户之时,不能移景而坐,必将变焉;不能终食以须,必将先焉;不能终朝以寂,必将动焉。不除此疾,终无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灭浞乃复。不然,戍郊者浞众也,守门者浞众也,卫宫者浞众也,少康至郊,谁为启郊?少康至门,谁为启门?少康至宫,谁为启宫?虽其故家,终不能入。必战郊、斩门、清宫而后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戏者,侍于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礼。孺子悦,端坐不动,无异于成人。及先生出,与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戏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犹彼孺子,岂非耻哉!请自今毋若孺子!
乡人有好斗者,有事饮于社,就席而能下,举爵而能恭,无异于善人。他日与狎少年处,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学圣人之道者也,求静不恒,犹彼乡人,岂非耻哉!请自今无若乡人。
病获
唐子为学十年,视陶猗之富如鼠壤,视赵孟之贵如鹜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见誉亦喜,见色亦悦。行年六十二矣,饮酒过多,晨兴呕沬,惧其驯为迵风也(史记仓公传)。于是止饮。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养,因养而思遇,因遇而思营,因营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于屠门,而不知其将屠也;鸡乘尾于竃下,而不知其将烹也。人皆求胜于人,求遂其欲,何以异于是!朱氏之馆有养生之书,取而观之,其言有之曰:神御气、气驻形、心生则神亡、心死则神居。解之曰:心无生死,生死云者,舜之所谓人心也。殉心丧神,终其身为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为心乎,为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变焉,食进于前,方恶忽甘,视之如易器。仆使于前,方怒忽悦,视之如易仆。出门不罔,入室不忧,有远虑而不思,见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学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乐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复曲;扶而正之,勿使复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虚中以与人,直已以遇诈。知我不为喜,不知我不为愠,誉我不谓厚,慢我不谓薄。虚吾宫,洁吾室,明吾牗,谨吾户,处乎其中,无所愿于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悦入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台于心,而患多忧多恚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静者,始未尝不静,久则复动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尝不敬,久则复纵矣。从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诸儒之论,为之未尝不力,而忧恚之疾终不可治。因思心之本体,虚而无物者也。时有穷逹,心无穷逹;地有苦乐,心无苦乐;人有顺逆,心无顺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无者,心之本无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无哉!心本无忧恚,而劳其心以治忧恚;外疾未除,内主先伤,非计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将何从入?尝闻良医治人之疾,不于见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来,从而治之,则药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来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见之,则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进焉,则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尝詈仆妾而怒养子,而亦求备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当吾之不悦时也。其所宜者,必当吾之悦时也。然则宜在悦不在物也,悦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悦为戕心之刃,悦为入道之门,无异方也。于是舍昔所为,从悦以入。悦者非适情之谓,非狥欲之谓,心之本体,虚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还之太空,无有障之者;以皦日还之皦日,无有蔽之者。顺乎自然,无强制之劳,有安获之益,吾之所谓悦者,盖如是也。
自从悦入,不戚戚而恒荡荡,未尝治忧也,而昔之所忧不知何以渐解。未尝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潜失。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尝专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谨愈失。自从悦入,久不治躁逸矣,今则渐安,不至如狙之无定;今则渐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虽未尽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悦入之功也。
人伦难协,民物难齐,皆心之所贯也。心本可贯,或不能达,唯悦可以达之。不悦则尝怀烦懑,多见不平,多见非理,色不和,言不顺,处君臣之间必不相爱,处父子之间必不相亲,处夫妇之问必不相宜,处兄弟之间必不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多怨尤。如是则内拂于性,外隔于人,其违道也远矣。悦则中无矫戾,所见无不平,所见无非理,色和而言顺,处君臣之间必能相爱,处父子之间必能相亲,处夫妇之间必能相宜,处兄弟之间必能相好,行于邦国之间必无怨尤,如是则内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违道也不远矣。不悦则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竞,朋党以兴,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难矣。悦则君臣相亲,上下相交,百僚和同,无相争竞,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则刑罚中,刑罚中则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临,万物皆喜;阴霾昼晦,万物皆忧。和风所被,万物皆喜;雷霆所震,万物皆惧。生于心,见于色,发于声,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悦可以通天地之气,类万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试,而信其为悦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术矣,不闻以悦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质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忧恚。细察病根,皆不悦害之,故由此入也。悦为我门,非众之门。人固有生而无愠怒者,岂非质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盖人之生也,为质不齐,而为疾亦异。或之刚之柔,不以相济;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
恒悦
唐子语戈仲子曰:子勿忧贫,贫者天也,子如忧之,贫未可去,而忧之害子心者甚于贫矣。戈仲子曰:吾亦求乐耳。唐子曰:子将何以求乐?曰:吾一日之间有可乐之人则与之,有可乐之时则弗失,有可乐之地则往焉。唐子曰:若然,则子之心是百忧之府也。若忧子之人至,忧子之时至,而亦无可乐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乐者假于外,三可忧者根于中,子避忧如避雠,防忧如防贼,而不知雠与贼已先据于心,其将焉逃?仲子未学而不善问,遂无以发之也。
心之本体,无忧无乐者也,不受物加,不惧外铄。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凿,虽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质不变。心之为体,有似于此。而难见心者何?人之有身,生于嗜欲,养于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虽见为故有而实难复于故有,虽顺乎自然而实难合于自然,用力旣久,渐有得于初,心不于乐见而于忧见,盖害心者卽养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药。是故仲子去忧求乐,吾则去乐就忧。忧乐不移其心,则无往而不自得。心之本体,虽难复全,由此可以渐见。傅说假食于胥靡,吕尚卖饭于孟津,管仲敝幽于南阳,百里奚饭牛于秦市,时忧也。舜游于鹿豕之羣,太伯处于蛙黾之乡(指吴地),颜渊居于陋巷,原宪栖于漏宇,地忧也。瞽象杀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仓沮子舆,人忧也。此十二君子者,身当时忧,无异于居上卿而封大国也;身处地忧,无异于临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忧,无异于九族敦睦羣贤从游也。是故处乐不见君子,处忧乃见君子,尧之于舜,亦必试之于烈风雷雨,乃知其不迷,况学者乎!
吾既渐有得矣,亦必有所试矣。昔者吾行于燕市,见有鬻皮榼者,漆绘精良,可受斗酒,系以革条,挈之甚轻,可携以远游。买之以归,注酒一夜,则韧窳(指皮软而坏)而酒溢于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适于用。未试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试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从悦入,未敢自信悦之恒然,盖试之于可忧之地而后知其能恒也。
昔者尽鬻其田,使原(其仆)贾经,少有利焉。原不肖,尽亡其资。又便为牙,以主经客,客窃客金以为质,以责原负。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数人寝食于堂,日夜号哭而欲自经,窃金者与其属数十人,舍仆而问主,牓于衢巷,告我盗金,遂速于讼。当是之时,孤而无助,家人离心,虽非死亡之祸,实无异于秦楚之兵交攻我也。当是时,有以偿之则已,器物鬻尽无以偿之,于是客无至者,产失而行废,食尽而祸起,无以弭祸,遑恤其后,岂与颜渊之瓢饮、曾子之踵决等乎哉!士之困穷,未有至此其极者也。妻曰:过五日无食矣。旣处困穷,又遭多难,多难卽解,饥寒渐至。朋友不可告,亲戚不可告,何以为生乎?子近日之学专主于悦,吾恐悦无解于忧,而忧且以伤子之悦也。唐子曰:无食岂能不忧,多难岂能不忧,忧之自忧,有忧之所不及者。譬诸客之噪焉,噪于外者不溷吾堂,噪于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噪之所及也。又譬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无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内外不相及,我之所忧,亦何伤于我之所悦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处于张氏之馆。当始生之日,以其余酒,昼而独饮,自庆也。七十者,生之日日远,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庆也,非所以自庆也。然则何为自庆?人之老少不同于鸟兽,鸟兽不知修,人则知修。我发虽变我心不变,我齿虽堕我心不堕,岂惟不变不堕,将反其心于发长齿生之时,人谓老过学时,我谓老正学时。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时也。
少不能学道,少之所学者诵读,非道也。若可学,必其智慧早成。智慧早成者万不得一。壮不能学道。壮之所学者闻见,非道也。若可学,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万不得一。盖人生于气血,气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声,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为根为质具于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声,又次知香。气血勃长,五欲与之俱长。气血大壮,五欲与之俱壮。二十以上,为士者贡举争先,规卿希牧而得贵。其为众者,营田置廛,居货行贾而得富;其贫贱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贵。若是者奚为也?将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温不以为裘,非锦段之华不以为茵,凡所以奉身者无不为也。吴越佳冶之女列于房帷,姑苏奇巧之优供其宴乐,凡所以奉目者无不为也。玉田之嘉谷,德易(德阳?)之美酒,闽广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无不为也。艶姬歌曲,巧伶奏声,靡靡曼曼,移听迷心,凡所以奉耳者无不为也。兰桂芬于园囿,沉涎馥于堂室,凡所以奉鼻者无不为也。此自二十至于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识,皆为五欲之机巧;五欲之机巧,还以助心之智识。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为之主,则见以为生我者欲也,长我者欲也。人皆以欲为心,若更无所以为心者。其本心虽未尝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认取;如珠投海,不可寻求。于斯之时,舍欲求道,势必不能。谓少壮之时不能学道者,以是故也。血气方壮,五欲与之俱壮;血气旣衰,五欲与之俱衰。久于富贵则心厌足,劳于富贵则思休息,且以来日不长,心归于寂。不伤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忧财匮,以身先财散也。贫贱之士,亦视之若浮云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从身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貂狐之温同于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从目之欲而远于道,今则蛾眉之女同于龋挛之妾,目蔽撤矣;向以从口之欲而远于道,今则王侯之羞同于闾里之食,口蔽撤矣;向以从耳之欲而远于道,今则丝竹不如无声,耳蔽撤矣;向以从鼻之欲而远于道,今则馨香不如无臭,鼻蔽撤矣。于斯之时,不啻视富贵如浮云,而且视死生如旦暮。向有闻不可用,今则闻皆可用;向有见不可用,今则见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则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则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渐露。如素坠于泥中,湔之而易复;如珠遗于室中,求之而易获。是故老而学成,如吴农获谷,必在立冬之后,虽欲先之而不能也。学虽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无助
吾游天下,其不至者,广以南耳,未尝见一贤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诵诗书之言,人慕文学之名,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故天下虽多贤,不可得而见也。吾处吴中三十年矣,未尝见一贤人焉。吴地胜天下,典籍之所聚也,显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游也,多闻多见,士多英敏,岂无贤哉?而未见一贤者,盖以甄之不敏,非见贤之人。是以吴中虽有贤,不可得而见也。
文者君子之所贵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虽美而非实义,吾不欲取而观之矣。经者道与治之所在也,今人穷经,好为创见而无实用,是为诬经,吾不欲取而观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学者好言性,辨论多端,何与于性!卽其言善,亦为论性,非求见性。吾不愿闻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苟,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学而不能上逹,吾岂不见而敬之,然非学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见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于我哉!
所贵乎师友者,师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则进学易而成功蚤。无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难易蚤晚之异耳。孟子生于战国之世,未得为仲尼之徒,未得与颜曾为友,天下之言学者非杨朱则墨翟,其谋国者非仪秦则孙吴,孟子无所取益,而巍然为圣人,独立于天地之间,彼圣人之隽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师,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诚能精思竭力,必为圣人。不过为之难而成之晚,虽无师友可也。故曰: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昔者有明之世,山东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习于劳。闾里之近,非马不往。一日之京师,择良马选健仆以从,执鞚(笼头)而升,执鞚而下,执鞚而过险。马良仆健,日行二百里而后舍,浩浩乎其足乐哉。前涂遇宼,失其马又失其仆,号天四顾无救之者,已而无可如何,则强起而行,胫肿跖趼(腿肿足茧),自河间十五日而后达京师。夫仆马者,致远之资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进不能进欲退不能退,左顾而莫为之左,右顾而莫为之右,于斯时也,岂遂委于沟壑哉?反求诸已而已矣!我无马,我自有足。我无仆,我自有力。足虽弱,不至不能行;力虽弱,不至不能举。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后癸而至。苟不惮劳、不耻后,虽无仆马之助,终亦必至焉。为学无朋,亦若是矣。甄也请从山东公子之后也。
思愤
洪范六极(一曰凶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袭,违垆则栗,比户露寝,当风则嚔,疾也;越在异乡,孑处无族,十世之泽,将于我绝(言其无子),忧也;虽有陋室,不展四体,虽有下田,不足二征,贫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礼人起慢,致辞听藐,恶也;遇重如尫,处强如女,秉德不弘,为义无勇,弱也。客有闻是言者,见唐子而吊之。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虽然,客当吊我一极而贺我四极。客曰:四极何极?云何当贺?曰:体强者必先敝,气盛者必先委,恃其强盛而无所可虞,或淫于色,或困于酒,或壅于味,外以沉铄其体,而内以蛊丧其志,是强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后死者,恒由于疾;屏欲近道者,亦由于疾,是疾当贺也。昔者大伯窜于荆蛮,背亲违宗而又无子,忧莫大焉,乃仲尼称为至德,比于文王,惟忧所以见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奋,困阨学成,或内宁而启乱,或多难以兴邦,是忧当贺也。虚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于外,爱乐縻于中,则心佚而道亡。无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于下;无以遂之,下可移于上。是贫当贺也。伟于貌者人敬之,美于度者人爱之,辨于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为德器也,适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则所向多拂,增励其修,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是恶当贺也。人之视此四者,以为天降疾恶,甚于刖劓之刑;天降忧贫,甚于流窜之罚。其于愚人,则流于佣隶,入于窃乞;其于才人,则流于徼幸,入于奸乱;其于文人,则发为骚怨之辞,肆为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则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于处世者,利于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极者同居而共学,则极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极者,殆天所以资贤豪也,而可不贺乎?
客曰:然则子以为当吊者,弱也。弱,亦四者之类也,而独以为当吊者,何也?曰:疾病愼之,忧患安之,饥寒不足以为忧,不重于人不足以为耻。人之大患,莫过于弱矣。弱者虽好善若渴,见义必为,进而不续,续而不终。以之为国必衰其国,以之为家必索其家,以之为学必废其学。卽有智慧异敏,而卒与众人同没者,惟弱之故也。幸生为士,身为圣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为学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岁月,悠游晏安,卒以无成。生为食粟之人,死为游魂之鬼,如之何不吊!挈缾之力不能举鼎,不胜其重也;马不千里,徒不百里,不胜其远也;荷担而行,弛担而息,有时而闲也,此亦弱之无可如何者也。是诚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与器界同,用力不与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则斯弱矣,强则斯强矣,诗云“县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谁能沮之!已不能趋而倚于人,虽有载而驱之者,亦将半涂而废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必朝焉,必宗焉,缘陵趋壑,昼夜不息,必达于海。虽有从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势,卒莫能御也。吾诚不安于弱,又当困陒,有以愤发,虽弱可强。今虽老矣,愿为朝宗之沔流,必不为丘隅之黄鸟。客其不终吊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义)谓唐子曰:圣人之学以敬为本,先生言静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谓静不足以尽之,当益之以敬。曰:然。静以言乎心之体也,敬以言乎体之持也。心如玉,静则玉之质,敬则执之愼也。道着而变,变形而多,静其本也。为资不同,为修各异,敬其总也。居于河滨者始汲而归,浊不可饮也;注而勿扰,则石泉矣。定其器而盖之者,敬之谓也;撼其器而扰之者,不敬之谓也。圣众同心,静与不静之分也。圣众同静,敬与不敬之分也。圣众同敬,恒与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无在不敬;我有时而敬,不能无时不敬。夫心之觉也无间,气之息也无间,能敬者,与觉俱在,与息俱存。与觉俱在,故心无散时;与息俱存,故气无暴时。心无散时,气无暴时,是为能敬。谨愼,敬也,而敬不尽于谨愼;温恭,敬也,而敬不尽于温恭;无肆无慢,敬也,而敬不尽于无肆无慢。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祭祀之敬也;诗曰“颙颙卭卭,如圭如璋”,威仪之敬也;书曰“匹夫匹妇,一能胜予”,临民之敬也。三者讵非心与!吾闻之:养卉木者,枝叶披陨,其根必伤,讵非君子之所愼守与!然非其本也。书曰“欲败度,纵败礼”,欲与纵,出于心而自贼者也。敬者,止欲于未萌,消欲于旣生,防纵于未形,反纵于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纳于礼度者也。
自尧舜以来,天下之言学者,皆知以敬为本,人知敬之为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于天下,亦或无功于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与不敬之异,而莫辨敬与敬之有异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则御而之乎弱。诗曰:无已太康,职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诗曰: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是浅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无功。当尧之时,九山不辟,九川不顺,五谷不树,五伦不叙,于是尧禅舜,舜禅禹,不传子而传贤,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独夫烧焫民命,百官瞀乱,于是汤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纣,伊挚放太甲,吕望出奇谋,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变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处此大变,成此奇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将以求涉济也!吾闻之:习心太约者不可以致远,习身太谨者不可以犯难。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济不如孟贲者,其去圣人之敬也远矣。
敬之为道,岂期于寡过而称为君子云尔乎?将以尽其心也,将以全其性也,将以大其功也。天地与道际,心与天地际,有轻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笃之也。容仪之庄,视听之谨,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内也。是故其气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尽人达天,皆由于敬,施于天下,不劳而定。曲士然乎哉!内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适以锢其心,其于天下何有?亦自成其为无訾之小儒而已矣。
讲学
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师也者,犹行路之有导也;友也者,犹陟险之有助也。得师得友,可以为学矣。所贵乎师友者,贵其善讲也,虽有岐路,导之使不迷也;虽有险道,助之使勿失也。师友善讲,则学有成矣。夫讲者,非辨文析义之谓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经之文而敷之,日取诸儒之言而讨之,日取孔孟之书而述之,使听之者如钟豉之荡于胷,如琴瑟之悦于耳,羣焉推之以为当世之大宗师,君子则鄙之。其鄙之何也?以为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也。无益于人之身无益于人之心,则亦讲五经之文焉云尔,则亦讲诸儒之言焉云尔,则亦讲孔孟之书焉云尔,是何异于谢庄之塾师乎?谢庄(似其吴地之谢家庄)之塾师,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犹有赖焉,兹之讲者,无益于学者,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闻复取五代圣人之言讲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闻复取孔子之言讲之也。善讲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异水也。如击石得火,因其自有而发之,非异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为远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为求之而不易致。今则求之于已,乃我之自有焉,则善讲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环而听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见,负壁者、及阶者见而不闻,在寻丈之间者闻而不知,在左石前后者知而不得,是之谓观讲,众观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贵亲,亲则易知;承教者亦贵亲,亲则易化。煦妪覆育,如难之伏卵,而后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过数人,朝而见夕而见,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非若大众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刚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刚,卽以刚治刚,是易也。虽有扁鹊,不能以一药已众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药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热者以檗,而后可以为师,而后可以施教焉。
求师于斯世,如凤如麟,不可得而见矣。师不可得而见,友亦不可得而见矣。虽然,不善得师者在师,善得师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苟善取焉,不必贤于我者,皆可为师友;若有志于学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会于一所,赢粮以从,两相纠,三相参也。吾求尽事亲之道,而未尽事亲之道也;吾求尽兄弟之道,而未尽兄弟之道也;吾求尽夫妇之道,而未尽夫妇之道也;吾求尽朋友之道,而未尽朋友之道也;吾求尽与斯人待仆婢之道,而未能尽其道也;抑或未能尽五者之道,而以为皆已尽焉。五有所长,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于所好,而或非所当好也;吾察于所恶,而或非所当恶也;吾察于所喜,而或非所当喜也;吾察于所愠,而或非所当愠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为皆已正焉。四有所长,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长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资,盖已不自知,暗如灭烛;人之视已,明如观火。不自知短,人见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长也;不自知蔽,人见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两相纠焉,三相参焉,二三人中,互相为谪,循环不匮,何患学之无成!
劝学
出入必由户,无踰垣穴墙而由之者;寝兴必居室,无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饮食必以火,无决腥茹草而饱之者。人未有舍其必为而不为者也,未有必不可为而为之者也。必为而不为,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则道也者,不可一人离也,不可一事离也,不可须臾离也。圣众同之,贵贱同之,无他涂也。圣人不作,世衰道丧,旁蘖别出,乃訾议儒者,至于宋则儒大兴而实大裂。文学为一涂,事功为一涂,有能诵法孔孟之言者别为一涂,号之曰道学。人之生于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载之上,孰能外之?而读书聪明之士别为一涂,或为文学,或为事功,其愚亦已甚矣!虽然,自道不明,儒者习为迂阔无用于世,是以有薄而不为,从而訾议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韩非曰:齐宣王问于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贵枭,胜必杀枭,是杀所贵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从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大小易序,故不鼓。非盖谐言以诋儒也,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不善学者不见大体,泥于外迹,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见薄于世,诚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于道也,敬以修已,广以诱民,文学事功皆备其中,岂可诬也!是故凡为士者,必志于道。何以志于道?凡所见之人,无贵贱,无小大,皆以学明伦也;凡所遇之事,无顺逆鄙俗,皆以学尽义也;养仆妾,谋衣食,量米麦,权蔬肉,皆以学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为文学,必流于浮靡;构筑必有基,舍是而为事功,必至于倾败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犹出不由户,入不居室,饮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于禽兽也。是故上之为士,惟此一涂,更无他涂。
王昆绳(源)为人敏达,善为文章。唐子乐与之游,一日告之曰:子曷学道?道非异也,智者视为高远而不可求,愚者视为迂阔而不肯为,乌知道者,其中无苦难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则已,一入其中,卽尝其味,天下之物,无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见其然也?处世多忧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御之,以苟免于今之世,其身亦大劳矣,其心亦甚苦矣。学道则不然,无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虽有忧患不改其乐,虽遇不良无伤于已,终其身处于安宅之中,行于坦道之上,虽美色郑声,不足以喻其娱乐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翰林颜学山(光斅)试士浙江,唐子为之客,颜公语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忧,士有士之忧,公卿有公卿之忧,天子有天子之忧,此谓天之劳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无忧,人不知求之耳,学圣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与之以不足者?本无不足于已,孰有处于不足者?坦坦然荡荡然游于天地之间,如在唐虞之世,其有忧乎?其无忧乎?颜公改容曰:子之言诚是也。
潜书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严,其与人也宽,唯圣人乃能无阙。若与之不宽,则天下无人,无可与之共学,无可与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与,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达者与,吾取其达而略其节;其人而博者与,吾取其可问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则天下之人可为吾之师友者多矣。若必求备焉,冉有之贤也,而为季氏聚敛;季路之贤也,而死不合义(言为出公而死);子贡之贤也,而好货;子夏之贤也,而哭子成瞽;曾子传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几误丧死之大故(见檀弓)。此五贤者,孔门之隽也,亲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学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犹多阙焉若是,况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备焉,以其短而弃其长,则五贤皆所不取,彼廉达博闻之士,亦若鸟兽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谓三人行者,乃偶遇而与之偕行,非素共学之人也;所谓善不善者,乃偶见之行事,非可与论学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则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丧学废,德孤无邻,不得大贤以为我师,不得小贤以为我友,虽蒭荛之属,贾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师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学者,悦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虽为人多疵,其在于今为不易觏,吾不与之而孰与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此言与人之道也,非处之道也。君子之自处,当如书之所云矣,书云:与人不求备,检身如不及。盖与人当宽,自处当严也。夫玉,天下之宝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终非宝器,人不以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卽为玷矣。圣人制礼,朝聘丧祭,燕飨饮食,以时以节,无敢违失;登降有数,揖让有数,酬酢有数,进退有数,岂故为是繁曲以劳人之四体哉,疎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实,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务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谨之以言行,约之以笃实,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学道之人,志移于风,性成于习,好名而求闻,好动而恶静,闲居无日,皆出门嬉游之时也;羣居笑语,竟夕忘反,博奕饮酒,而务悦于人。误以为朋友之交当然也,而实同于市人之行矣。世虽昏浊,人心自明,眞伪自见,贤不肖自别,其出于众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为学,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时自谨省,恐人之议其后也。非有吊贺之事也,而数见于乡闾之会,则人议其流;非问学请益也,而数见于朋友之家,则人议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数造于贵人之庭,则人议其谄;非有干旌之贤大夫也,而时称大官之相知,则人议其污。是故君子之论,不敢违也;乡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礼义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谓夫谗慝之口,非谓众论之同也。且果礼义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谤,乡校之议,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贡,而召公则戒之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士志于学,而乃役役焉往来于名利之中,德尽丧矣,岂一獒之累乎哉!道尽崩矣,岂一篑之亏乎哉!
有为
顾景范(祖禹)语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门。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贤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学精内而遗外,其精者,颜渊不能有加。其遗者,盖视仲冉而阙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顾子曰:内尽卽外治。唐子曰:然则子何为作方舆(读史方舆纪要)书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险阻战备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论数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门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进粥,唐子以粥为喻曰:谓粥非米也不可,谓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获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养人也,必炊而为粥,而后可以养人。身犹米也,修犹耕获舂簸也,治人犹炊也。如内尽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观霍韬(字渭先,南海人)之书,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称周礼,皆未试之言也。程朱讲学而未及为政,故其言学可师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学卽其政,政卽其学。孟子欲制梃挞秦楚,我知其果可挞秦楚也;欲反手王齐,我知其果可王齐也。南濠之贾善言货,湖滨之农善言稼,使听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书,着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贞记实)。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几何人?曰:千有余人。唐子慨然而叹曰:吾闻之军中有死士一人,敌人为之退舍。今国有死士千余人,而无救于亡,甚矣才之难也!中允未有以发也。
唐子夜寝而思之曰:吾与人奕,无所博者常胜,有所博者常败,利蔽其才也。是故无固利之情者,其才半;无固位之情者,其才七;无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则所习之非也。为仁不能胜暴,非仁也;为义不能用众,非义也;为智不能决诡,非智也。
昔者大瓠尝称高景逸(攀龙)之贤,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谓高君之贤,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贤之,则非也。君子之道,先爱其身,不立乱朝,不事暗君。屈身以从小人,固可丑也;杀身以狥小人,亦自轻也。是故义有所不立,勇有所不为,忠有所不致。诗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言有待也,君子爱身之谓也。
唐子曰: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时不相爱,人则无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体,心则无不行也。释氏之治其心者尽矣,而不入于世;老氏与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万物,不可无圣人。性不尽非圣,功不见非性,天下无无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无无枝之本,壹于内者失之矣。
唐子曰: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昔者唐子之母善饮酒,有馈唐子瓮酒者,发而尝之,酸不可饮。母欲以与邻之贫而好酒者,妇曰:勿与也,是可以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调之终岁不尽。可以人之贤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萧何之流为宾,程子朱子之属为主。宾摈才入,主处不出,宾不见阃室之奥,主不习车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为生矣。身之于世,犹龙蛇之有首尾也,犹草树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断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岂有龙蛇草树哉?昔者庄烈帝尝曰:我岂不知刘宗周之为忠臣哉,必欲我为尧舜。当此之时,我何以为尧舜?诚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无边不成省,无省不成京,无京不成君,无君不成心。以斯观之,知专执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非独明也,天地万物无不通,是理也;性非独得也,天地万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万物,是不能穷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万物不安于中,是不能尽性也。顺天之行,因地之纪,遂情达变,物无诟厉,是能穷理也。有苗作乱,舜服之;桀纣虐民,汤武定之。书曰:海隅苍生之地,无不率俾。诗曰:绥万邦,屡丰年。是能尽性也。当是之时,天得以施,地得以承,万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则观其功,不用则观其言。仲尼试于鲁矣,子舆虽未试,其策齐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饱、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饱,岂可以子舆之不行为无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纯,后儒得半误以为一也,守固误以为纯也。请明一与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当童时,与其姊同寝,姊尝使之驱蚊,妻不悦。一夕独驱已首之处而掩帐焉。其姆笑而问其故,曰:我岂暇为他人,自为而已。儒者为已之学,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犹兄弟也;其同处于天地之间也,犹同寝于一帐之内也。彼我同乐,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尽性之实功也,是乃所谓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为外务,海内之兄弟,死于饥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残,祸及君父破灭国家,当是之时,束身锢心,自谓圣贤,世既多难,已安能独贤!是何异于半掩寝帐之见也!是乃所谓半也,彼自以为为已之学,吾以彼为失已之学。盖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后儒岂不曰“天地吾心,万物吾体”?皆空理,无实事也。后儒岂不曰“汤武可法,桀纣必伐”,皆空言,非实行也。不能胜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图乱,卽不能定乱;不能定乱,卽不能安天地万物。后之儒者,学极精备矣,终身讲道,吾不闻其一言逹于此,又奚问其用不用乎!万物之生,毕生皆利,没而后已,莫能穷之者。若或穷之,非生道矣。此观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岂形无穷时,心反有穷时?心有穷时,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统万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诈罔之机愚之邪倾之耳。心之本体,不角力而能胜天下之暴,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诈,无术而能御天下之机,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体不充,自穷于内,非有能穷之者。
上古圣人与龙蛇虎豹争而胜之,尧舜与洪水争而胜之,汤武与桀纣争而胜之,盖龙蛇虎豹洪水虽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纣虽暴,不若心之强也。身处末世,心无古今,若龙蛇虎豹与我杂处,洪水桀纣与我为难,君子深耻之。非耻不若尧舜也,耻失已心也。自学无眞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谓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岂无大小?然大则成大,小亦成小,无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义礼智。仁义礼智,犹匠之有斧刀绳尺也。天下之材不齐,其成器也,万变万巧而不一,岂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岂有绳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齐,其为变也亦万有不一,岂有仁之所不能养、义之所不能服、礼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虽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绳尺之不利也,操之不习也;功之不成,非仁义礼智之无用也,学之不至也。
众人有庸见矣,谓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汉以下之见也。汉以下虽多奇功,然治卽梯乱,功卽媒祸,君子无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质之善,忠厚之行,不学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岂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无天地而有万物也,岂有心性无功者哉!心性无功,是有天地而不生万物也。
旣指四德,更观四官:目之为明,极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习睹,自无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极声色馨味之变,岂有穷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聪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无聪明;无聪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虚消,或产非人形,俗谓之鬼胎。世之笃学者,其能不为鬼胎乎!
仁义故大,聪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纯害仁也,自方害义也,自听害聪也,自视害明也,亦得其养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为纯,则仁全;合天下以为方,则义大;以天下为聪,则听广;以天下为明,则视远。举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体也;完心体,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来,治之世少,乱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毕生之内,乐恒少,忧恒多。治少乱多者世也,无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无不得者心也。乐少忧多者处也,无不乐者学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则所生皆安矣,所处皆豫矣。风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为正,以疾为德。贤者甚之,岂不正风,反以成风。世尚刚节,我仍平;世尚杀身,我仍生;世尚朋从,我仍特;世尚道学,我仍直;世尚论议,我仍默。君子之守则然也。
虫鸟多化,象马不化,强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强大者且不化,况心之强大乎?大木随流,弱荇不随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况行之根于心乎。临难必惧,临丧必哀,亲疾必忧,君危必共,国乱必赴,皆伤其心者也。不为之伤者残薄人也,然众人不及伤而心亡,君子厚于伤而心存。其厚于伤者,卽其厚于养者也。众人之心如木,润之则茂,毁之则灰;君子之心如金,虽遇冶则流,遇淬则坚,其质固不变也。遇犹生也,遇之不齐,犹生之不齐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则为皂人,生于丐则为丐人,生于蛮则为蛮人,莫之耻也。奈何一朝贱焉则耻之乎?一朝贫焉则耻之乎?皂人可以为圣人,丐人可以为圣人,蛮人可以为圣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岂一朝贫贱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风雨凁饿,不必于适。轻富贵,安贫贱,勿易言也。果能若此,为圣之基也。人皆曰“我轻富贵,我安贫贱”,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动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闻馨而不动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车,不能见乘而不感于劳。故夫不慕富贵者则有之矣,见富贵而不动者,吾未之见也。威不惧,侮不怒,尤未易言也。当义不辟死,当辱不与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变于色、不动于心者,吾未之见也。布与段同暖,菜与肉同饱,暖必段,为人也;饱必肉,从嗜也。多营以华人目、甘我口,是奴隶负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忧患道心生,安乐道心亡;贫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国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处而不移。亦有悔悟奋发、由逆生者,生于逆则成于顺,岂反亡于顺?成于顺,行其志之时也。长短相争,是非相讼,市人也。并为君子,亦争长短讼是非,虽义与利不同,其为争一也。道未必以此显晦,国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异,变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为为道,其实为名。以为为国,其实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胜求名,士之痼疾也。称其过人,荣于加衮;讥其不如,辱于褫衮。自立安在,而轻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处自高;建万石之钟,其声自远。诚能以道自胜,惟恐其不求胜也;诚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则亢,卑则委,富则骄,贫则隘,乐则散,忧则结,平则懦,怒则溃,恶则狠,爱则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尽,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尽除之,圣人不能有加;渐除之,幼学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听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觉其为役,方自以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诱于物也。御宼易,御物难;破阵易,破诱难。宼,毙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将以之为生,不得不可以为生;若将以之为人,不得不可以为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御之;诱险于阵,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御,有内制,御之严则欲不内动,制之力则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贪财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挟理而处,挟义而行。岂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学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虽与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归于灭心;以此治世,同归于乱世。道为治本,欲为乱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尽,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玺一也,其文之见于朱者,千万如一也,惟心亦然。见于事者,外同于内,不异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玺本籀篆而朱为鸟迹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玺本鸟迹而朱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历年之远也,人生其中,飞尘隙景耳。其不让于天地历年者,以心体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诱于物,内狥于欲,溺于世,从于体,汨于贫富,顚乱于忧乐,此其生没与草虫何异?博奕有胜负,饮酒有庆罚,当其时,亦喜亦愠也。博已饮散,喜愠安在?彼妄者之所营,亦犹是也,斯言也,众人皆知之,贤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贵能为之。
去名
名者,无修为之劳,有贤良之品;无不与之人,有胜眞之美;无难合之君卿,有骤得之富贵;与终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劳逸得失何如哉!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耕得谷,不猎得兽,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后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窃其名,自败其德,其亦无害于世,乃使举世慕之,无非窃名之人,无非败德之人,其害大矣。盖名者,虚而无实,美而可慕,能凿心而灭其德,犹钻核而絶其种。心之种絶,则德绝。德絶则道绝,道绝则治绝。人人为学,而世无眞学;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乱。名之为害如是,从来论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虽恶无伪,不知自掩,是以善恶着于外,辨若黑白。幽厉自成其为幽厉,共驩自成其为共驩,未闻幽厉自号为尧舜,共驩自号为皋夔。虽有幽厉共驩,无害于人心者,善恶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齐桓晋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恶不分矣。桓文内怀无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义;内为鸟兽之行,而外假礼节之文;多并小国而施继絶之恩,尽窃贡赋而修会盟之礼,民眩于伪,而服其信义,称其有礼;天子忘其偪,而嘉赖其功;数世之后,诸侯犹感德不忘焉。当时之大夫,身为乱贼,事出悖逆,而口道礼义之言,行为忠信之行,人皆称其贤焉。当其时,多无君无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礼,美哉其可观也;其忠君爱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间,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风,于今为甚。世尚道学,则以道学为名:矫其行义,朴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规,折旋中矩,熟诵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语。名既成,则升坐以讲,环听者数百人,録以为书,献于公卿,布于海内,自以为孟氏复生、朱子再见。弟子数千人,各传师说,天下皆望其出以兴太平,或征至京师,卽以素所讲论者敷奏于上,列为侍从。未有所禆益,卽固辞还山,天下益高其出处焉。此道学之名也!世尚气节,则以气节为名:自清而浊人,自矜而屈人,以触权臣为高,以激君怒为忠,行政非有大过,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为之助,不胜则窜于远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闻之益高其义,莫不鼓行而往,愿为之继也。此气节之名也!世尚文章,则以文章为名:宏览博物,赋诗作文,书纸如飞,文辞靡丽,其人又体貌闲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誉满京师。斯人也,公卿欲得以为上宾,天子欲得以为近臣。文士无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学气节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汉人之作,文之末也,而况后之琐琐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设科之文,吾更不知其为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间。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维何?破其术,塞其径,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谓破其术?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学,言孔貌孟、宗朱摈陆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忠信也;吾不好气节,立朋党、习攻击、乐流窜、甘挺刃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穷搜泛览,规韩模欧者,吾不与也。吾之所与者圣言也。斯不已破其术乎!何谓塞其径?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贤明,不受毁誉,无无实之毁誉,虽或有之,不能上达也,斯不已塞其径乎!何谓绝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过,天下化之,各务其实,无私好恶,斯不已绝其根乎!
虽然,盗跖之里,不皆恶人;曾闵之乡,不皆善人。人类之不齐,道虽行,不能尽化也。是以舜挞顽谗,伊尹墨三风(巫、淫、乱),所以齐之也。若有人焉,自以为圣贤,身居深山而声闻徧四海、动朝廷,公卿虽贤,庶民虽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为害,百于谗人,什于三风,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尧之所畏也。君虽圣,不及尧;臣虽贤,不及禹皋,况其下者,岂可容之以惑人而坏治哉!其放流之,不与同中国,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类,以变好名之风,其庶几乎!
五经
五经者,心之迹,道之散见,非直心也。仲尼之时,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书,乃系易以道阴阳,序书以明治法,删诗以着美恶,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礼以制言行。于是学者力行之暇,有所诵习,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阶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诱,则在论语一书,而继之者又有大学中庸孟子。此四书者,皆明言心体,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犹坦然大路。学者幸生仲尼之后,入其门者,随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经乎?取而譬之:五经如禾稼,四书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饱;乃复远求之五经,是舍酒食而问之禾稼也,岂不迂且劳哉?虽然,五经何可已也,于易观阴阳,于书观治法,于诗观美恶,于春秋观邪正,于礼观言行。博而求之,会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务外忘内,舍本求末耳。若务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经,徒炫文辞,骋其议论,虽极精确,毫无益于身心。则讲五经者,犹释氏之所谓戏论、庄周之所谓糟粕也,与博弈何异?是故阳明子曰:心如田,经则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穷经,犹祖父之遗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为我有此田,可乎?此学经之准也。
近世之于五经,羣疑多端,众说蜂起,不可以不定所从。子思之后,世有哲人,孔安国仲尼之十一世孙也,仲尼旣没,诸儒则讲习于冢上,至汉不绝。安国尤长于书,乃其家学而又得闻于诸儒之言,其所作书传,必得其眞。学书者舍安国其奚从!诗之序,必仲尼之徒为之,以序言绎诗意,论世论人,言隐而义显,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远也,其创为传也,尊序如尊经;小毛公又继成之,郑氏遵畅厥旨,诗之义大明。学诗者舍毛郑其奚从!至于左丘明身为鲁史,其所记述,本末周详,典礼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为传,以明仲尼之褒贬,更无可疑。杜氏又推五体(五例),触类而长之,以发传所未发,春秋之义大明。学春秋者,舍左氏其奚从!
自宋及明,世之学者,好争讼而骂人,为创见以立异,以其意断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证以成其自是。凡周汉以来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粪除之。暴秦烧之于前,世儒斩之于后,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而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古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
甄也老而知学,寡闻而善忘。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说诗无两是之义,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故于诗有言(自着《毛诗传笺合义》);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传》),使养子写以为册,忘则检之,其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不劳我心思,妄起疑义;书未及为也。甄老矣,礼[书]繁而未能读,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阴阳、穷性命、知进退,然必占事知来,乃可以用易。不能知来,非占矣,易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则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于道犹门也,而不出入于门;人之于道犹饮食也,乃饮食而不知味,其异于禽兽者几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
非文
古有文,典礼、威仪、辞命皆是也,不专以名笔之所书。笔之所书谓之言。若书传之言谓之文者,数之曰“文成几何”,盖指六书而言。六书有义,故谓之文,非缘饰其辞而谓之文也。说如其事,辞如其说,善说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听盈耳焉;善辞者有伦有叙,博征曲喻,书之于策,五采绚焉。是言也,不谓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书于策简,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带;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汉乃谓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尽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谓有体,妄谓有法,妄谓有绳墨规矩。二十三代之编籍,阏塞其心;序论传志之空言,矫诬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虽少也,重于钩金;唐以下之文虽多乎,轻于车羽。是何也?务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质,今世求文之弊,尽失其质矣。昔京师有琢冰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缀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师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变。变则修饰之。往观者日数百人,皆叹其巧,惊其神。一日语众曰:孰能与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无应者。乃问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无应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诚巧矣,子何不范金琢玉为夏殷周汉之器,可以宝而不瓌。今乃琢冰为玩物,其形虽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劳而无用,可以娱目前而不可以传久远也。文而无质,亦犹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则为书,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变为俗书,媚容佻姿,尽亡其制矣;图画者,铸于钟鼎以垂法,绘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为川岩为草木为羽毛为士女,以取悦于人,尽失其意矣;古之言变为今之文,亦犹是也。彼二者虽失也,无与于治乱。若夫文,流为曲工,流为末技,以取悦谐俗,使人心轻气佻,窃誉失眞。道丧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见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见唐子则大喜,馆之书室,谈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里少年、妇人、小子行诈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岂有所谓文哉,达其言耳。后人喜其言,误以为文,世人善为文不善为言,如刍马木鸢,故不奇。我不善为文,善为言,如驰马飞鸢,故人见以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长子也,如之何?曰:为治未终。曰:虽然,愿闻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墙垣,土田如我园圃,道路桥梁如我户庭,庐舍如我屋宇,蓄积如我仓廪,男女如我妇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发言,而方子三称善焉。方子馈金与褥,执一扇,请曰:吾二月将入京师,乞先生送我以言而书诸扇,朝夕诵之。唐子乐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难知也,观其貌则敏,听其言则辨,询之事则多习,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观其貌则鲁,听其言则讷,询之事则十难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难知如是。昔吴中有名医,华舆美裘,颜如渥丹,舌如转轴,疾病之家非其药不饮也,有病愈者则曰果医之良,有死者则曰良医不能生死人。是医也,不任杀人之罪,而获显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过也。吴中多知名士,子未尝问焉。谓朱熊占良士也,而习于礼。今独因我书问之,可谓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书其言于扇,以致方子。
鲜君
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治乱非他人所能为也,君也。小人乱天下,用小人者谁也?女子寺人乱天下,宠女子寺人者谁也?奸雄盗贼乱天下,致奸雄盗贼之乱者谁也?反是于有道,则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谁也?师尹皇父无罪,勃貂骊姬无罪,后羿寒浞无罪,何云无罪?毒药杀人,不能杀不饮者。伊尹周公无功,何云无功?良药生人,不能生不饮者。一贤人进则望治,一小人进则忧乱,皆浅识近见,不知其本者也。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观古昔,尧舜禹启,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汉,治多于乱。治世多者,虽有昏主,赖前王以安也。其余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前帝泽薄,无以保其后故也。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
天之生贤也实难,博征都邑,世族贵家,其子孙鲜有贤者,何况帝室富贵,生习骄恣,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不为不多矣。其余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为异。惟是懦君蓄乱,辟君生乱,闇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国之才,何世蔑有?世无知者,其才安施?虽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时,穷而在下,亦不过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过为将承之庸吏。世无君矣,岂有臣乎!然则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学不皆废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乱,学无废兴。善事父母,宜尔室家,学逹于人伦;寒暑推迁,景新可悦,学逹于四时;薄天而翔,腾山而游,学逹于鸟兽;山麓蔚如,海隅苍生,学达于草木。吾于尧舜之道,未有亳厘之亏也,奚必得君行道,乃为不废所学乎!惟是贤君不易得,乱世无所逃,坐视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伤之矣!
抑尊
圣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虽贵为天子,制御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恶,无异于野处也,无不与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达情必近人。陈五色于室中,灭烛而观之则不见;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听之则不闻。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孝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子孙,异宫而处,朝见有时,则曰天子之慈与庶人异。人君之于妻,异宫而处,进御有时,则曰天子之匹与庶人异。骨肉之间,骄亢袭成,是以养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谗人间之,废嗣废后,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乱之本也。亲虽至昵,亦有难谏;友虽至私,亦有难语;师虽善诱,亦有难教,而况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说不能诲,龙逢比干不能谏,而国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冯巫,谓巫为端公,禳则为福,诅则为殃,人不知神所视听,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货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犹土神乎?权臣嬖侍,其犹端公乎?无闻无见,大权下移,诛及伯夷,赏及盗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门,宴然不知。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
直言者,国之良药也。直言之臣,国之良医也。除肤疡、不除症结者,其人必死;称君圣、谪百官过者,其国必亡。所贵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过,其次攻宫闱之过,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宠贵,是疡医也。君何赖乎有此直臣,臣何贵乎有此直名!是故国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显帝(神宗)食,庖人进鳖,显帝食而甘之,舍箸而问曰:吾闻刘光缙禁鳝鳖之属,安所得此鳖也?左右对曰:取之远郊。显帝曰:自今勿复进此,恐犯御史禁也。以万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为帝王师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处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尊贤之朝,虽有佞人,化为直臣;虽有奸人,化为良臣;何贤才之不尽,何治道之不闻!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译来朝非荣也,海唯能下,故川泽之水归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
得师
太甲违师保之训,多行不义,商之天下且危矣。处于桐宫,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训,克终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风疾雷,成王惧,启金縢之书,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训,卒为贤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变若是哉!先有得于学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陈三风十愆之戒(巫风:舞、歌;淫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真、违耆德、比顽童),谓有一必亡,德无大必兴,不德无小必坠。太甲知之矣,然狎于习而忽之,及其去宫室之安而处于陵墓之野,声色之好絶,左右便习不从,困苦忧思,自悔其过,以为师保旣放我,羣臣不悦,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师保之训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学致也。成王嗣位于冲年,周公无日不以君臣父子长幼之道训于王,其戒惩之言,具于诗书,成王闻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东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时稍长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渊冰,乃追思周公训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难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学也。二君幼知学,又困于忧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学,而学必得师保。
然必先知学,乃可以得师保。何也?汤有伊尹以遗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遗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历三四世,先帝之动旧无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历试于百职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贤人焉。继世之君,身处尊富,狃于近习,不能周知天下之务,又无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忧困愤发、撤其心蔽。其心不明,岂能识大贤于众人之中?且未世学者不纯,中无眞得,好为大言,自信以为皋夔,人主瞀乱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鲜矣。其在殷,高宗求贤之诚通于上帝,梦得圣人,及得傅说,与之语,果圣人焉,遂以为相,继美阿衡。以说之贱,莫为之举,未及于试,一言之间遂知其为圣人,岂高宗之智独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学于甘盘,恭敬静默,求道不贰,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贤,用贤必先得师,得师必先辨贤,辨贤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学。此自尧舜以来相传之道,得之则治,失之则乱。治乱之效立见,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学与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斋居静存,与陋室同;诵诗读书,与土牖同;身有贵贱,心无贵贱。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农夫,是故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笃学,当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师咎单;传说未得,先师甘盘;周公未得,先师史佚。卽无此三贤,列士献诗,瞽献典,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皆可师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广,珠玉不御,貂锦不服,无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无溺心,譬镜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发之,无形不受、无形不辨。心旣明,则是非无易主,善恶无匿情,大贤大奸并进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师,而后师可得,岂有荣公专利、皇父厉民之患乎!
或谓君旣明矣,可以进退天下之贤不肖,虽无师亦可。如若所云,虽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为明,以天下之聪为聪,故能进退天下之贤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聪天下之聪?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聪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总内众职,内众职总牧伯,牧伯总都邑之吏,递相稽也。如衣有领,如网有纲,舜则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观之,吾未见君不明而可以得师,不得师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实亡,尚貌者心亡,明庄烈非得师之君,贺逢圣(后投湖死)谢升(后降清)非为师之臣,乃于朝毕之时,降万乘之尊,起对之揖,是于殿廷之上为优偶之观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择贤师傅。其在于今,则为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轻师傅,何况太子?使师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牵大车。然则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师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无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处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骄,必纳于约。凡教太子勿南面临师傅,进而讲学,师西向坐,傅东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讲,则曰“愿受教”,讲已,则曰“谨受教”,勿命进退,进退惟命;勿命饮食,饮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则使问之;有丧则使吊之,有庆则使贺之,出使则使送之,反命则使劳之,入则降阶迎之,拜则趋左答之,进规则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视耕,夏使视耘,秋使视获,冬使视藏,毋多从,毋盛卫,毋辟人,亲其妇子,知其生养,入其庐舍,知其居处,尝其饮食,知其滋味,揽其衣服,知其寒燠。农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丧其末。凡教太子观于桑,则知衣服所自出;观于牧则知服乘所自出,观于牢则知鼎爼所自出,观于泽则知鱼鳖所出,观于圃则知果蔬所自出,观于山则知材木所自出,观于肆则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过市则见贩鬻之劳,在涂则见负担之劳,行道则见征役之劳,止舍则见羇旅之劳。凡教太子,有过必挞,臣待师傅,亢不受命,则挞之;不敬大臣,不礼羣臣,则挞之;今日闻言,明日不能行,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农事,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穷,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则挞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劳,则挞之。葢不习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异宫而处,勿异庖而食,勿异笥而衣,异则专主自恣,莫知所为。艳女贼体,阴寺贼性,众佞贼智,虽三朝三问,礼严文备,如优饰然,何有于教!天子视朝之余,太子事师之余,不离左右,慈以笑语,严以诲责,三贼不近,一习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蛊。庶民一妇,晏寝不谨,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别宫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泽于冶火之中,如置胶革于淫雨之中,岂有幸哉!自秦以来,人君恒不寿,五十六十为上寿,四十为中寿,三十为下寿。上寿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处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择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阉蛊。启阖洒扫振衣释袜进簋执壶,布衣数人,供使而止。虽老成历事三世者,使之谨调护、省疾病、视饮食、率羣惰,惟是之责,言宫中之事,则杀之;言朝廷之事则杀之,言百官之事则杀之,言诗书之文则杀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为制,是谓不教之教。天子之宫广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备,阉奴不得不多,宫大人众,将以奚为?将以宫墙为城乎?将使妃妾守陴乎?将使阉奴御宼乎?必大乃尊,必众乃光,是尧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纣宫台,实为盛王。宫室有损无益,妃妾有损无益,阉奴有损无益。日损岁损世损,太子之生,不见宫室之侈,不见阉妾之盛,不见珍异之供,不见珠玉之器,其朴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学易成。
备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异于父,母所从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轻于外也。礼外论情,服外论义,若之何其可轻也。吾向也知其义而未言,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杞伯姬来朝其子(庄二七年),其斯义也夫。葢妇人归宁,细事也,孺子无知,手挈之而来,尤细事也。于来可勿书,况其子乎?惟诸侯来,曰朝。朝,大礼也,以加诸孺子,重其义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爱其母之所从出如祖父母,爱其女之所出如其孙,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见义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岂有异乎?重服于舅姑夫,轻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为人子,今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为父母之身也,亦犹为人后之义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义吾未言之,以无文可征也。及读春秋书纪季姜归于京师(桓九年),其斯义也夫。夫诸侯且不称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称字乎?称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岂降于舅姑。仲尼恐为人妇者习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亲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称字之文以见义也。
明悌
人之大伦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语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汉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异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为名大而显,史记之,国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为伯夷,乡学之士、负薪之贱夫,何与于禄食之贵厚,有杀身以殉国者。当是之时,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显大也。故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观贤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养如曾参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处昆弟则何如?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善已,则友资之;恶已,则雠视之;侵已,则盗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为谁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彼自矜为完行,吾见其不远于禽兽也。今有居父母之丧,坐作不忘,旣免丧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见檀弓上)。子曰:奚为弗除也?曰:吾鲜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尝有姊之丧矣,与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丧也。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杀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杀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杀舜,舜则富贵之富。贵奚足云乎?象忧舜亦忧,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难能也。舜则施之于弟,且施之杀已之弟。孟子称舜之孝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我且以此称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贵不足解忧,惟顺于兄弟可以解忧。由斯观之,可知悌矣。
人之爱莫私于其妻,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则爱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则爱其嫟;执蚕绩、功针缕、治酒醴、调燔炙,则爱其助;及其老也,长子孙、训妇女,则爱其成。此性情之常,贤圣之所同也。然爱之之道,则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丧,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尧之二女,日以杀舜为事,舜幸免于死(此为寓言),及立为天子,尊之为妃,宠之为夫人,妻忧我亦忧也,妻喜我亦喜也,则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则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问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难免之,其后先轻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尝愼思之矣,差之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权之焉?
内伦
诗曰:鸳鸯在梁,戢其左翼。郑氏曰:鸟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阴阳相下之义也。夫妇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为夫妇之道。其彖曰:止而说,男下女。以证夫妇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义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岂非大乱之道?而诗之为义,易之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师保之前,自称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亲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谓天亢。天亢,则风雨不时,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谓君亢。君亢,则臣不竭忠,民不爱上。夫不下于妻,是谓夫亢。夫亢,则门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国则国必亡,施于家则家必丧,可不愼与!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为迁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为家?昵则易犯,渎则易衅,弱则易暴,孤则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学之不讲,人伦不明;人伦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无妻,子孙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则孰寄,居则孰辅,出则孰守?不必贤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则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则不可亵;以言乎德,则顾可上而暴之乎?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赖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远不劳,如琴瑟之调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妇之伦乃尽。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教焉。诗云:有洸有溃,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溃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为者也?人之无良,至此其极。始为夫妇,终为仇雠,一伦灭矣。请诵是诗,以为为夫者戒焉。
夫妇
唐子宿于汪氏之馆,汪子(汪撰)数言其少子。唐子曰:子爱男乎,爱女乎?曰:爱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则甚于男。汪子问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为大恶。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处室数十年,无变色疾声者,惟见先生与城西刘子。其它则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数见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犹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犹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犹得免焉。至于妻,无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贤妻,故能相和以处。妇人智窒而见不通,尝不顺于其家,非尽夫之过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贤一愚,当孰怜?必怜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当孰怜?必怜丑而愚者。而况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权利害,结交与,非情之实也。汪子曰:莫难于处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毕氏,衣襦簪饰之用,未尝一问。我年十岁,先君戏以二竹篦使我间遗毕氏。毕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怀中,曰:为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当请于夫人也。先君殁,尝侍先母,夜饮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处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丧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馆。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来,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妇之意未合也。与居三月,意旣合,乃可与之言。悦吾之言,诱之以善,其从必轻;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来也。蒋生在侧,王子谓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归,或岁不归,或屡岁不归。归则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则朋来之时多,见妻之时少。度子之情,欢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亲而我亲之,人不我爱而我爱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无此人情。以是责妻之不良也,难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论夫妇也。人皆以为夫妇之爱常厚于四伦,其实不然。吾见以为夫妇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则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离。葢夫妇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则顺于父母,私则妨于兄弟。和则不失其情,私则不保其终。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虽然,上德者少,凶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则善,道之不善则不善。唯凶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无后,则凶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则凶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举是以难王子之言也。
诲子
昔杨介夫(廷和)谓其子用修曰:尔有一事不如我,尔知之乎?曰:大人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为相,三归而为乡人创大利三焉(其归乡修堰、移建坊费修城、置义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决如伊尹周公之摄,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问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杨公笑曰:尔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杨公之语其子也!多其子之为状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孙?请为更之,谓其子曰:愼乎,尔知尔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为上,文学次之,富贵为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终身为布衣,其贵于宰相也远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虽老于青衿,其荣于状元也远矣。我之教子,仅得其次。尔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复何望哉!
善施
礼曰: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欢必不尽,忠必不竭。骄吝者,富贵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辞气,不可以免其骄也;馈金于人,视其人之有闻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与善,忠能致谋,博能益寡,须济以财则反之。临财可以辨贤。
唐子有姊之丧,有乡先生来吊,蚤未盥,揽衣而出,先生责之。人皆称直焉。他日举殡,众助之而谢弗与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乡人称爱焉。他日罢县,乞其负,而归之半也。施学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学必非学。诗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取友之道也。诗云:心之忧矣,子之无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谨于小,急难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为信。必釜鬲之约,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贾于交广者,或语之以欲得椰实。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陈椰实于位而告以复之。唐子闻之曰:推斯义也,可以寄社稷矣。乱国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结也;贫士之言轻,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积之不渐,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问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悦,其故何也?曰:稻麦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弃而不食,岂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诈者必以信行诈。世多悦之。不悦,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礼所安,惠之善也。辞受者,礼之大节,士之知义者不敢废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丰其酒脯以餐之,则感其德而心伤;恤其父母之老而赐之帛,则感其暖而心伤;哀其妻子之饿而饷之粟,则感其饱而心伤。感之者,感其救死也;伤之者,伤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礼有仪,有实,见尊于已者而下之,见已敌者而衡之,见卑于己者而上之,礼之仪也。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仪有尊卑,实无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虽不义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狱以惠人,求者鬻狱而得之,以为无害于义,不知其为盗也。扬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扬一乡之善者,必使闻于一乡;能扬一方之善者,必使闻于一方;能扬天下之善者,必使闻于天下。知善不扬,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扬人之善,不啻显其善也;善既广闻,与之者众,必有周其穷乏,救其急难者。唐子之母弟(李长祥)之子隍,来自番禺数千里,求葬不获,问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闻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资之乎?曰:非也。吾著书而人不知,叔子乐称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冻饿,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来年。今年不婚,可待来年。不惜重施之,为其足称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缀絮无温,蜎体不直,一日寒侵,强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缓是谋,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鲁弱,强有力者次之,敏多谋者次之,忠献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从而壹之,则不得其半,况反之乎?
听讼之道,必先负担,巨室多财次之。夺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负千金于万金之家,曾不少损其启处。有司常置小而论大,是重余财之得失而轻夫妇之生死也。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盗贼次之。杀人之罪,一县之中岁或一二人;多盗之方,一府之中岁不数见,其为害也恒少。农不安田,贾不安市,其国必贫。无残而民多死亡,无盗而室多空虚。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不轻犯法,是去残去盗之本也。
千金之产,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饥寒。倍之,则凶岁可备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实
若有友焉,见唐子有忧色,则问之曰:子何为不豫?曰:无食也。是友也退而叹曰:吾且无失之于行道之人,况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与,发廪而输之粟,发箧而馈之金,终其身无乏焉。已其贫者与,释敝衣以遗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须臾缓。姑以救其一时之急,且徐谋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尝,则必问之曰:子何为不祭?曰:无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叹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犹生不能养也。不亦伤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遗之一肩豕,一膞羊,双鸡匹鱼,旨酒嘉谷。富则如是。贫则鱼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礼焉。告之曰:秋分逝矣,虽后,可追也。子以贫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伤!礼虽无文,是亦礼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无妾,则问之曰:子无子,何为不买妾?曰:无财也。是友也入寝不安,抚子不乐,飨祀不忘,为之图买妾。计己之廪箧而有损焉,计己之出纳而有损焉,计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损焉。日损之而不足,则以月。月损之而不足则以岁。今岁损之而不足则以来岁,必济而后已。其或诸计之而终无济也,则告于其仕之识者,告于其友之好义者,未得所请,则如棼冒勃苏(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转。则忍者必动心焉,吝者必强助焉。不然,岂以朋友之交而不能为图二十余金,岂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视千百世之故家绝于一日哉!谅为友者不当如是矣。
吾之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义,以明朋友之道固当然也。若我与友易位而处,以是待友,务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讲学进德也,非以财交也。固也,然而冻饿偪矣,不可以言礼;考妣馁矣,不可以言孝;先泽斩矣,不可以言传。于斯讲学,何学可讲?于斯进德,何德可进?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继于后。此三者,正所以讲学也,正所以进德也,是所赖于二三友也。
食难
唐子有冶长泾(距长洲县城27里)之田三十亩,谢庄之田十亩,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赋十五,加耗,加斛(为保足额足量所加征者)及诸费又一焉,为二十三石。大熟则余十八石,可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则尽税无余,岁凶则典物以纳。尝通七岁计之,赋一百五十四石,丰凶相半,佃之所获不足于赋,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与焉。于是有田而无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冻馁矣。乃谋诸妇曰:不可以为家矣,吾欲贱鬻此田,归衷(其养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怀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闻远)。我怀小半,游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岂能常保?夫妻家人,终归于无。聚处之日无多,母恋此也!妇曰:不可。吾老矣,岂能复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颜观色,以求无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违,所恶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独身远游,无左右之者,饮食不时,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谁将之!此尤不可为者!子其更为计焉!唐子数日思之,而无以为计也。吁嗟乎!明之赋于吴者,半其田之所获。建文皇帝令亩税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则复其故。若今得亩税一斗,吾守四十亩之下田,岁熟则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则收半、谋半可以无饥;大凶则一岁之计犹可假贷典鬻,虽不免于饥,而犹不至于死。夫妻仆婢,岂有离散之忧哉。今若此,虽有善为谋者,亦无可如何矣!
有言经可贾者,于是贱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贩于震泽,卖于吴市,有少利焉。已而经之得失不常,乃迁于城东,虚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为牙,主经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尝举于阆中之场(时顺治14年,28岁),宦于丹朱之封(时康熙十年,42岁),亦不贱矣。秉心不贰,为行无遗,独违乎末俗所尚,可谓高矣;学诗书,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义,人皆称为君子,可谓贤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贾市,窃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岂有无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所以成义也。非其义也,生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亲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邻里而不可得,或得担粟于朋友而不可为常。一旦无米无藁不能出户,岂有欵门而救之者!吾虽不贵、不高、不贤,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饿死也明矣。今者贾客满堂,酒脯在厨,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术也。子不我贺,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妇,无能无所与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虽困穷无伤也。以先生之文学,逹于政体,为奏为檄为谕,足以开人心而显令誉,上之可为幕府之宾,下之亦不失为司郡之馆客,亦足以给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虽明于计而不明于时。上古无养贤之名,中古乃有养老之礼。养老所以教孝也,非为饮食之也。盖其时上富下足,贤者皆已在位,无待于养,此盛世之风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礼义,士乃贫而无节,于是富贵大臣收而置之门下,肉食者几千人,而皆得以赡其室家。又若关市疆场诸小吏,人皆可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职之门,士之贫者犹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丧矣。然而士之无田,不至于饥饿困踣者,犹赖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选授,虽有贤能不得为也。昔之辟召,犹盛事也。公卿贱士,士无及门者,不敢望其犬马之食,卽求其鹅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犹盛事也。若其所好,则有之矣:善贾之徒、善优之徒、善使命之徒、善关通之徒。此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贵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缨冠而从之矣。客曰:吾尝闻先生与人言学,内制心,外制行,先明义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为道,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贾为下者,为其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货币,不问羸绌。一涉于此,谓之贾风,必深耻之。夫贾为下,牙为尤下,先生为之,无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图为生之计。唐子曰:吕尚卖饭于孟津,唐甄为牙于吴市,其义一也。
守贱
唐子谒贵者,达名,不称晚。曰: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与大夫士论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独有其二焉。或曰:何谓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贵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或曰:何谓也?曰:君臣之伦不逹于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为贫而仕,为知县十月而革为民,吾犹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
独乐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东汉之民也。山深城远,世耕于斯而无达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从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顷,有圃五亩,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鸡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将以为石丁氏也。舅(李长祥,为明侍郎)战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滨。唐子之父有疾,谓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兰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隐,我幸未卽死,将往居之。寝疾以没,不得徙焉。
当是时,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尝读汉书至严光传,勃然大怒,椎几而起,投书于地,骂之曰:猾贼,我知汝折辱圣主,为王莽报仇者也。妇闻之大惊,以为与客争斗也,疾趋来视之,唐子告之故。妇笑曰:君自无所发愤,严光何罪焉。当是之时,气盖天下,上望伊吕,左顾萧张,岂不壮哉!母老无食,乃出而远游,度熊耳之山,几为虎伤;困于会稽,危于大别(疑指汉阳之鲁山)之江;宦于长子,再辱于燕,陒于滑卫汝淝之间。如是者二十余年,卒无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气销亡,于是乃慨然而叹,谓其妻曰:吾甚悔向者骂严光之过也。
或与唐子论隠,曰:隐者辟世,犹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犹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尧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见桀而逸,见尧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尧不为麋鹿,遇桀不为犬豕,适于时而已矣。曰:豪杰失志,与沮溺游,顾瞻卿相之位,得毋动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识隐者之情,是以云尔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诸身,其犹寝兴之于昼夜乎:披衣而兴,目用明,耳用聪,口用言,体用仪。非故为动也,当昼则然也。及其灭烛而寝,虽有锦绣丹青之文,不欲观也;虽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听也;虽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尝也;虽有冠带舆盖之美,不欲御也。非故为静也,当夜则然也。顺时而隐,犹当夜而寝也。当是之时,加以卿相,富以黄金,是犹夜起寝者,与之观色而听音、甘味而乐游也,岂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无治无乱之世,不可得而见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况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扰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见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与草木并生,与鸟兽并游,不见城郭,不见朝市,无锦耀褐,无车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处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谓大患?腰领不能当挺刅,面目不能当僇辱,腹肠不能当症结,易铄之精不能当忧虑。是谓大患。何谓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显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谓有身。何谓无身?人皆有生,我独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独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丧其所以生,不以死者丧其所不死,是谓无身。爱者欲中其爱,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为的也,岂不殆哉!我不自爱,孰能爱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爱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杀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谓无患也。
养重
苟非仕而得禄,及公卿敬礼而周之,其下耕贾而得之,则财无可求之道。求之必为小人之为矣。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虽然,身为贾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无溺。昔者荆州大水,饥者万人。张居正为政,皆食而活之。是时荆州之士二百余人,赖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无田而无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处于居正门下,大则贵,小则富。及居正没,皆禁不得进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骆纯,曰殷正,以文学称。杨荣为相,使使奉书币二,而属之于布政使曰:骆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怀其人久矣,君其为我致之来。于是骆子贫而无妻,教生徒于乡里;殷子富有田园蓄牧山林之饶。骆子受书币,越三日而启行;殷子辞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劝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杨公之贤,可与为交,且力能进用我也。然富贵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车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禄,不如我岁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终身隠而不出焉。
夫荆士、骆子之不能守其节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节者,食足也。节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岂不重乎!其在古昔,诸侯能恭俭者,保国之君也;大夫能恭俭者,保家之主也。今之为士者何独不然?若数口之家,有五十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无饥矣;有百亩之田,俭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亩之田,俭而有蓄焉,可以周亲戚邻里矣。顾有此田实难。无则固穷,有之则俭守勿失、以遗子孙,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见宾,有欵门者,仆妇以一简一笺[笺]入:简署黄山道人方熊(乌程方熊,字飞厓,有带湖草堂集、南浔文献志,不知是否此人),笺[笺]乃人所为“赋归黄山”诗也。诗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与作诗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乐其有乔林幽谷乎,乐其有鸣鸟游鱼乎,乐其茅宇场圃之安乎?古之贤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虽乐其有此,而所乐不在焉。流俗同尚,与之言仁义道德,则或非之;以为是者,亦悦于名,不得其实,非若渴之遇饮,饥之遇食也。有实致之行者,则以为迂而不悦,岂惟师友,且无可与之为邻者。于斯际也,若可不求食而无饥,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圣卽性而善,贤者动于遇而善,未贤者择所处而善。目不覩营营之形,耳不闻穰穰之声,居不见巍巍之象,所以远习也。市朝之间,岂不可以为学哉?不于动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见山而后乐,见水而后乐,乐不在心而在外,则山与水虽远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尧峰(在吴县灵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遗唐子以巨篁之根。与之处数日,见其身如丘山、神如渊水,无疾言,无矜色,无流视,无倾听,心服其静,而自憾未能也。去数旬而复见,则憔悴枯槁,面有忧色。问以胡为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给,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静于象而不静于心者也。然则见山而适,有夺其山者而不适;见水而适,有夺其水者而不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则乔林幽谷犹之城郭市廛也,鸣鸟游鱼犹之优伶歌舞也,茅宇场圃犹之峻宇雕墙也。
贞隐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资,布帛稻麦人之所养,奚必珍宝?败屋之瓦废墙之砾,人之取之则无遗焉。物且有然,而况天下之贤人乎!贤而不致于用,吾见其不瓦砾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岂徒大伦之不可废哉?恩以成材、义以致用也。今夫弓之为物,可以御暴可以定乱,物之可贵者也。然而良工为之,必得善射者引而发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则亦筋弛角拨弦絶已耳。虽有良材,天下之弃材也;虽有良工,天下之弃工也。身犹弓也,父犹良工也,君犹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观于川者,心虽乐之,非所愿也,不得已也。
古无许由。许由者,是庄周之荒言也夫。当是之时,谋尊灭仁,谋富灭义,争城争地,覆军杀将,血流海内。驰说之士不骛于西则骛于东,不骛于东则骛于西;黄金在前,白璧在后,天下之士大夫相斗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庄周恶之,则为之言曰:尧让天下于许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请致天下于夫子。许由曰:我居于林而饮于河,我何以天下为哉。其设为斯人也,犹畏累虚(庚桑楚者居畏垒之山)、庚桑楚之伦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谷不播,笑踞高山,视民如蛙鳖,虽百四凶之罪,不足以戮之。尧必诛之,着之戒命曰:后世有行坚而僻,无君臣之义,不同百姓之忧者,有如此许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尧舜,若遇其时,愿为夔龙之家奴,出则从轮,入则操箒,饱其食余之食,暖其弊垢之衣,死则裂帷而葬之,荣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连、虞仲、夷逸(尸子:夷逸者,夷诡诸之裔。或劝其仕,曰:“吾譬则牛也,宁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绣入庙而为牲),遭乱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师亟称之。自夫世多浊行,人有矫情,不知贤哲时驾时息之道,而乃迹其所处,昧其所怀;迹其所乐,昧其所忧。于是以富贵为陋,贫贱为高;卿相为污,野人为洁;乱不出,治亦不出;桀纣招之不来,尧舜招之亦不来。若此者,禽鹿之类也,论于贤哲之隐,如龙与蚓,其辨远矣。
天地之气,不能有解而无闭;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无亏;九渊之龙,不能有升而无潜;蚓蚁之族,不能有启而无蛰;历数之运,不能有清而无浊;圣人之道,不能有兴而无废。此际穷之厄,亦时极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顺之。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顺之者藏其身而母丧其宝焉。昔者吕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岁而死,一东海之老布衣耳。当其七十九岁之前,年老困穷,无以资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冲,行旅往来者多,身自执炊卖饭以给食。此市贩者之所羞,闾里少年之所笑也。吕望则安之,乐为贱行以没世,岂常以其兵法奇计出干诸侯,而望身封东海、泽流子孙哉?故夫贤哲之隐,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决而尸默者也,鹰扬而龟息者也。非以为名高也。
为学之道,制欲为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堕其名。博学智士,蹈此者多矣。此无他,欲败之也。人之情孰无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则弃之,是为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强遂之,是为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处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温;穷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芦壁之屋,不如楠栋之居。此数者,君子岂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时,则丑其美而甘其恶者,是何也?盖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带,是械我也;衣其锦绣,是涂墨我也。
唐子饮酒,其妻烹瓜以进。唐子甘之,食之而饱。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则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东,见筑防者,语同舟者曰:吾闻之,一指之穴,能涸千里之河;一脔之味,能败十世之德。乃今于兹见之。夫脔瓜之辨岂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则不知耻,势位不如人则耻之。贤者不与立则不知耻,妾妇不为礼则耻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陕之南有嵇生者,家贫而好读书,三试三黜,愠而归里。有娶妇者,召客饮酒,其延之上坐者,尽豪贵人也。酒数行,主人出玉巵劝客,以奉豪贵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惭,若无所容其身者。归谓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劝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贫贱也。人不可以不富贵。我若不富贵,无以生为也。既而李自成入关,嵇生迎之,伏谒道左,以策干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为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饮我以玉巵者至,则伏地请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饮子之家,子不饮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饮子之家,子其饮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为笑。士之欲洁其身者,毋耻于玉巵之不及,则几矣。
大命
岁饥,唐子之妻曰:食无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犹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犹不足,子则奚以为生也?曰:然则七糠而三粞。邻有见之者,蹙额而吊之曰:子非仕者与,何其贫若此也,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鱼在江河,则忘其所为生,其在涸泽之中,则不得其所为生。以江河之水广,涸泽之水浅也。今吾与子在涸泽之中,故无所资以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犹哭。问: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织席,终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织帛,终身无完席。业过其父,命则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叹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时,人无寝敝席者也;今之时,人鲜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至于绣谷之山(疑指庐山)而病眩,童子问疾,不答。登楼而望,慨焉而叹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与地终也!吁嗟人乎!病之蚀气也,如水浸火。吾闻老聃多寿,尝读其书曰:吾惟无身,是以无患。盖欲窃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为祟与?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则为厉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为祟。原也发而为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见神见鬼,神语鬼语,魂已上天,魄已入渊,可畏也。使当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见其师之迷乱,往卜于郑詹尹(卜居),詹尹必曰:湘水为祟。则至湘水之滨,备牲沉玉以穰其灾,原或免于死乎?妇人自杀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类与?不然,原亦贤者也,营营青蝇无伤正直,丘中有麻,益见高蹈。彼岂未之诵与?而以父母之身饱渊鱼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为忠祟!伍员不忍其父之死,托身雠国而为之弑其君,身为乱贼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为孝祟。宋襄公为仁祟,季路为义祟,荀息为信祟,奚啻是哉!庄周伤道丧世乱由于利欲,而矫之以虚无。虚无非差也,无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读其书,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诋尧舜、诋仲尼,纵横颠倒,莫测其端。卒之其心无主,如火烬尘散,与利欲同归于灭亡。是为道祟。忠孝大伦也,仁义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祸人之国,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闻祟有二:有外祟,有内祟。内祟成而后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内祟也。心智闇塞,执见罔觉;血气偾张,往而不反;趋歧为正,发狂为圣。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为妖矣。岂必彭生形见、申生人语,而后为祸哉!春秋是非之准也,其所予夺,大异常见。人以为忠,而春秋以为非忠;人以为孝,而春秋以为非孝;人以为仁,而春秋以为非仁;人以为义,而春秋以为非义;人以为信,而春秋以为非信;人以为道,而春秋以为非道。明于此,而后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观
唐子见果臝,曰:果臝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旣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卽精之成也;精非异,卽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蛋),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来年一果臝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臝,实万亿果臝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果鸟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
无成乃无毁,有成必有毁。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毁也,亦知其必复有成也;知其必复有成,亦知其后成之不异于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复如是,其山川百物必复如是,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其宫室舟车衣服饮食必复如是,犹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轮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实,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气之所至,不待传而传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长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鹆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恶莫如死,虽有高明之人,亦自伤不如龟鹤,自叹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万物之故,反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斗酒羔羊以庆友朋而不自庆,被衰围绖以致哀于亲而不自哀,盖察乎传形之常,而知生非创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穷乎?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混辟也。物之絶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絶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为灯之玩者,以纸为郛,景[影]旋于里,或扬斾而过,或鸣钲而过,或甲冑荷戈而过,或乘马徒步而过,绵绵不绝,何机之巧也。是非独机之巧,出灯则过者皆止,置灯则过者如飞。其转而不穷者,有灯以鼓之也。混辟絶续死生之不穷,必有为之灯者。不然,形敝则已,精亡则已,气索则已,孰为传之而不穷者?
老氏载魄抱一而能无离,专气致柔而能婴儿,涤除微[玄]览而能无疵,以之求长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渊,还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阴阳之用,窃天地之机,以私其身。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独存者。观传形者,顺乎气耳,而机不在焉;得长生者,握其机耳,而道不在焉。
句汇问于唐子曰:仲尼观水而叹逝者,其义可得闻乎?唐子曰:善哉问也。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翻览书页)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则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生死,其斯为至矣乎!
潜书下篇上
尚治
孙子曰:昔者吾之师尝闻诸顾泾阳(宪成)曰:礼义者治之干也,学校者礼义之宗也。先王谨学校以教天下,是以治化大行。学校既废,礼义无师,欲效先王之治,难矣。居今之世,正心,复性,敦伦,淑行,得朋,讲复,圣道昭明。以之正君,以之正职,端于朝廷,洽于乡里。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先王之治,其庶几乎!唐子曰:是天下之善言也,乌知其不能行也!曰:何为不能行也?曰:先王之世,自国及乡,所在有学。人之于学也,犹其于田也。无人无田,无人无学,习而安焉,安而忘焉。当是之时,人之甘于礼义,犹五谷也。学废世衰,惟欲所恣,黩昏偾兴,不可解喻。人之苦于礼义,犹药石也。虽有能者,不能强人之甘药石也亦明矣。今夫势之易行,情之易达,莫如父之于子。子之良者,不教而善;子之不良者,虽教不善。家有不良之子,詈则詈之,杖则杖之,教之岂不笃乎?然入则诗书,出则博奕,知其入而不知其出也。夫以严父之教,然且不行于子,而况四海之大,生民之众乎?乃欲称诗书、明礼义以道之,使之去恶迁善,是涸东海、移太山之势也。孙子曰:然则天下终不可治乎?曰:苟得其道,治天下犹反掌也。曰:教之难行,民之不率,信如先生之言矣。又谓治之若易尔者,何也?唐子曰:毋立教名,毋设率形,使民自为善而不知。曰:使之若何?曰:圣人之所冯以运者,风也。天地之间,无形而速动者莫如风起,于幽陆,至于炎崖,偃靡万形,鼓畅众声。无一物之不应者,惟风为然。人情之相尚,或朴或雕,或鬼或经。忽焉徧于海隅,改性迁习,若有物焉阴率之,而无一人之不从者,亦犹风之动于天地之间也。是故天地之吹气,谓之风;人情之相尚,亦谓之风。古者郑卫之民淫,男女无别;今也朝歌之墟,溱洧之间,纎履不假于邻女,岂古淫而今贞哉?风使然也。使古人生于今,今人生于古,则皆然矣。吴越之民,衣縠帛,食海珍;河汾之民,衣不过布絮,食不过菜饼,岂东人侈而西人约哉?风使然也。使东人居于西,西人居于东,则皆然矣。风之行也,必有作之者。作之善者,善以成风;作之恶者,恶以成风。善作者,因人情之相尚,以身发机;人之从之,如蛰虫之时振,草木之时生,而不知其谁为之者。夫转阴阳,判治乱,分古今,皆风为之。得其机而操之,人皆可以几唐虞之治。此人所罕知者也。孙子曰:风之为言诚然矣。虽然,窃有惑焉。人之为善,必由礼义;民既苦于礼义,不可强而从我,更以何者为风乎?曰:朴者,天地之始气,在物为萌,在时为春,在人为婴孩,在国为将兴之候。奢者,天地之终气,在物为茂,在时为秋,在人为老多欲,在国为将亡之候。圣人执风之机以化天下,其道在去奢而守朴。耳不听好音,非俭于耳也,所以养天下之耳也;目不视采色,非俭于目也,所以养天下之目也;口不尝珍味,非俭于口也,所以养天下之口也;身不衣轻暖,非俭于体也,所以养天下之体也。四者,不从心之欲,非俭于心也,所以养天下之心也。当是之时,家无涂饰之具,民鲜焜耀之望,尚素弃文,反薄归厚,不令而行,不赏而劝,不刑而革,而天下大治矣。孙子曰:民之趋于奢也,如水之下壑也,逆而反之,窃恐不能。曰:何为不可反也?子未之信也,请征诸故迹:昔者秦奢而汉朴,及其治也,世多长者之行;隋奢而唐朴,及其治也,锦绣无所用之。夫二代之君,未闻尧舜之道也,与其将相起于微贱,鉴亡国之弊,以田舍处天下。人之化之则若此,岂惟君天下者哉,卿大夫亦有之。荆人炫服,有为太仆者好墨布,乡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远徙。荆之尚墨布也,则太仆为之也。岂惟卿大夫哉,匹夫亦有之。陈友谅之父好衣褐,破蕲不杀衣褐者,有洛之贾在蕲,以褐得免,归而终身衣褐。乡人皆效之,帛不入境,染工远徙。洛之尚褐也,则贾为之也。縠帛,衣之贵者也;布褐,衣之贱者也。贵贵贱贱,人之情也。有望人焉反之,能使一乡之人贵其所贱而贱其所贵,盖风之移人若斯之神也!洛贾且然,况太仆哉!太仆且然,况万乘之君哉!
孙子曰:敢问行之之方。曰:先贵人,去败类,可以行矣。先贵人若何?曰:捐珠玉,焚貂锦,寡嫔御,远优佞,卑宫室,废苑囿,损羞品,却异献。君旣能俭矣,次及帝后之族,次及大臣,次及百职,莫敢不率。贵人者万民之望也,贵之所尚,贱之所慕也。贵尚而贱不慕,世未有也。去败类若何?曰:吾尝牧羊于沃洲之山,羊多病死,有教之者曰:一羊病则羣羊皆败,子必谨视之,择其病者而去之。不然且将尽子之群。从其言,而羊乃日蕃。治天下亦然,讲学必树党,树党必争进退,使学者扳援奔趋而失其本心,故有口心性而貌孔颜,所至多徒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好名者,无才而人称其才,无德而人称其德,使人巧言令色,便媚取合,而失其忠信之情。故有身处草野而朝廷闻誉求之、公卿折节下之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多言者,以议论害治,以文辞掩道,以婞直乱正,使人尚浮夸而丧其实。故有书数上而不止,繁称经史而不穷,廷折百官而莫能难之者,是败类之人也。虽贤必去之。此三者,表伪之旗也,雕朴之刃也,引佞之媒也。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是故善为政者,务先去之也。
孙子曰:始吾以为天下之难治也,今闻先生之言,而后知天下之不难治也。苟达其情,无不可为。今先生懎然在阏塞之中,身虽极而言则传,后世必有用先生之言以治天下者,不必于身亲见之也。唐子曰:吾何足以当此!虽然,必有明其可用者。世多明达之才,但见圣人正天下之法,不识圣人顺天下之意。沮于时势之难行,习于刑法之苟安,举天下之民絷之策之如牛马然。民失其情,诈伪日生,文饰日盛,嗜欲日纵,于是富贵之望胜,财贿之谋鋭,廉耻之心亡,要约之意轻,攘窃之计巧,争斗之气猛,六邪易性、非贤、师奸、比离、闲决,不可以安不可以动。安则为奸,动则为宼,此天下之乱所以相继而不已也。天地虽大,其道惟人;生人虽多,其本惟心;人心虽异,其用惟情;虽有顺逆刚柔之不同,其为情则一也。是故君子观于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仆妾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身之骄约、家之视效而得治天下之道。不翻(翻)十三经之言,不稽二十三代之法,不问四海九州岛之俗,闭户而尧舜之道备焉。先人有言曰“语道莫若浅,语治莫若近”,请举其要:古之贤君,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处身如农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贫士,海内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矣。
孙子曰:由周而上,治日多而乱日少;由秦而下,乱日多而治日少;时为之也,虽有善治,不复于古矣。曰:不然。阴阳者,治乱之道也。阴阳之复,其时不失,冬夏之日至是也。治启于黄帝,二千余岁,至于秦而大乱。乱启于秦,至于今亦几去黄帝之年矣。或将复乎!
富民
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是以家室皆盈,妇子皆寜。反其道者,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蠹多则树槁,痈肥则体敝,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虐取者取之一金丧其百金,取之一室丧其百室。兖东门之外有鬻羊餐者,业之二世矣。其妻子佣走之属,食之者十余人。或诬其盗羊,罚之三石粟,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尽鬻其釜甑之器而未足也,遂失业而乞于道。此取之一金丧其百金者也。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虐取如是,不取反是。陇右牧羊,河北育豕,淮南饲骛,湖濵缫丝,吴乡之民编蓑织席,皆至微之业也。然而月息岁转,不可胜算,此皆操一金之资,可致百金之利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妇死丧生庆,疾病医祷燕饮赍馈,鱼肉果蔬椒桂之物,与之为市者众矣。缗钱锱银,市贩贷之;石麦斛米,佃农贷之;匹布尺帛,邻里党戚贷之,所赖之者众矣。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
今夫柳,天下易生之物也,折尺寸之枝而植之,不过三年而成树。岁翦其枝,以为筐筥之器,以为防河之埽,不可胜用也。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生之也。若其始植之时,有童子者拔而弃之,安望岁翦其枝以利用哉?其无穷之用,皆自尺寸之枝绝之也。不扰民者,植枝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絶其生也。虐取者谁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贪,盖十百于重赋焉,穴墙而入者,不能发人之密藏;羣刃而进者,不能夺人之田宅;御旅于涂者,不能破人之家室;宼至诛焚者,不能穷山谷而徧四海。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已者负筮而去。旣亡于上,复取于下,转亡转取,如塡壑谷不可满也。夫盗不尽人,宼不尽世,而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以数十年以来,富室空虚,中产沦亡,穷民无所为赖,妻去其夫,子离其父,常叹其生之不犬马若也。今之为吏者,一袭之裘值二三百金,其它锦绣视此矣;优人之饰,必数千金,其它玩物视此矣;金琖银罂珠玉珊瑚奇巧之器不可胜计,若是者,谓之能吏,市人慕之,乡党尊之,教子弟者劝之。有为吏而廉者,出无舆,食无肉,衣无裘,谓之无能,市人贱之,乡党笑之,教子弟者戒之。盖贪之锢人心也甚矣!治布帛者,漂则白,缁则黑,由今之俗,欲变今之贪,是求白于缁也。
治贪之道,赏之不劝,杀之不畏,必渐之以风。礼曰:知风之自。昔者明太祖衷襦之衣皆以梭布,夫衣可布,何必锦绣?器可瓦,何必金玉?粱肉可饱,何必熊之蹯、玉田之禾?吾闻明之兴也,吴之民不食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宾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吴俗尚奢,何朴若是?盖布衣之风也。人君能俭,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生十取一,取三余一,于是民不知取,国不知用,可使菽粟如水火,金钱如土壤,而天下大治。为君之乐,孰大于是哉!
明鉴
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则见以为固边疆;政在食,则见以为充府库;政在度,则见以为尊朝廷;政在赏罚,则见以为叙官职。四政之立,盖非所见。见止于斯,虽善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叙,政日以坏,势日以削,国随以亡。国无民,岂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奈何见政不见民也?尧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每诵斯言,心堕体战,为民上者,奈何忽之!
昔者明之亡也,人皆曰:外内交哄,国无良将,虽有良将,忌不能用,安得不亡。此其亡之势也,非其亡之根也。当是之时,兵残政虐,重以天灾,民无所逃命,群盗得资之以为乱。马世奇曰:治献贼易,治闯贼难,盖人心畏献而附闯也。非附闯也,苦兵也。一苦于杨嗣昌之兵,再苦于宋一鹤之兵,又苦于左良玉之兵。行者居者,皆不得保其身命,贼知人心所苦,所至輙以剿兵安民为辞,愚民被惑,望风降附。而贼又散财赈饥以结其心,遂趋贼如归。人忘忠义,其实贼何能破州县?以从贼者众也。施邦耀曰:今日盗宼所至,百姓非降则逃,良由贪吏失民心也。得一良吏,胜得一良将;去一贪吏,胜斩一贼帅。二子之言,见乱本矣。当是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恒患无兵。京师之守,以一卒而当数陴。李自成虽尝败散,数十万之众旬日立致。是故陕民之谣有之曰:挨肩膊,等闯王,闯王来,三年不上粮。民之归之也如是。盖四海困穷之时,君为雠敌,贼为父母矣。四海困穷,未有不亡者。其不亡者,未及其命之定也。天留其命,未生奸雄;天薄其命,则生小雄;天絶其命,则生大雄。当四海困穷之时,无雄,则饥寒积忧之气发,为灾祲、为彗孛、为水旱、为山川草木人鬼之妖。有小雄以倡之,则逋聚山泽,破城据险,旋灭旋起,以耗国家。有大雄以倡之,则长智增勇,撼山沸河,数百年厚建之社稷,如椎卵矣。若是者,皆困发也,为奸雄所冯也,此明之所以亡也。若四海安乐,人保室家,谁与为乱!虽为君者不过中材之主,卽有汤武之贤,一匹夫耳,欲谋社稷,亦无如何,况羿浞之流哉!
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复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爱民,当如心之爱身也。非独衣服饮食为身也,牢廏门庭、田园道路,凡有所营,皆为身也。非独农桑蠲贷为民也,上天下地、九彝八蛮、诸司庶事、内宫外庭,凡所有事,皆为民也。茅舍无恙,然后宝位可居;蓑笠无失,然后衮冕可服;豆藿无缺,然后天禄可享。
考功
近代之政,亦尧舜之政也。曰“三载考绩”,曷尝不考绩乎!曰“敷奏以言”,亦求言也;曰“明试以功”,亦论功也。以治天下而卒莫能治者,其故何也?昔者尧之命舜曰“天之历数在尔躬,毋俾四海困穷”,舜承斯命以摄位,朝诸侯,命众职,明天时,修庶政,兴礼乐,除凶慝,咸底于绩。尧知其能救困穷之民也,乃授之以天下。其举事任职虽多,不过使民不困穷而已。困穷之民,祖不得有其孙,父不得有其子,死丧不葬,祭食无烹,兄弟仇雠,夫妻离散。当是之时,民何以为民,君何以为君?是知尧舜之道非异,尽于命舜之言矣。
昔者唐子为长子知县,将见都御史逹良辅(达布尔),赋役传刍备诵之,以待难也。都御史不问,而问武乡知县曰:武乡之民何如?对曰:有生色矣。都御史曰:尔欺我哉,吾使人观于武乡,有女子而无袴者矣。女子而无袴,武乡之民其不堪乎!唐子出以告人而叹曰:善哉言乎!惜也未知为政也。
唐子曰:古之贤君,举贤以图治,论功以举贤;养民以论功,足食以养民。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上非是不以行赏,下非是不以效治。后世则不然,举良吏而拔之高位,既显荣而去矣。观其境内,冻饿僵死犹昔也,豕食丐衣犹昔也,田野荒莽犹昔也,庐舍倾圮犹昔也。彼显荣之举奚为乎?为其廉乎?廉而不能养民,其去贪吏几何?为其才乎,才而不能养民,其去酷吏几何?爱赤子者,必为之择乳母,勤谨不懈,得主母之欢心,可谓良乳母矣;然而无乳以饿其子,是可谓之良乳母乎?廉才之吏不能救民之饥饿,犹乳母而无乳者也,是可谓之良吏乎?廉者必使民俭以丰财,才者必使民勤以厚利。举廉举才,必以丰财厚利为征。若廉止于洁身,才止于决事,显名厚实归于已,幽忧隐痛伏[状]于民,在尧舜之世,议功论罪,当亦四凶之次也,安得罔上而受赏哉!贤才者世不乏也,仁爱者人所具也。身为民牧,藉权以行惠,苟非顽薄之资,其谁不能?而不能焉者,未可以咎为吏者也。朝廷行政,群臣从政,未有行左而从右者。上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吏以富民为务,岂可得乎?诚如是,虽在位皆高世之才,为大学士者若皋陶,为尚书者若稷契,为都御史者若伊挚,为翰林者若史佚,为给事中御史者若龙逢比干,为将军者若吕牙,为巡抚者若召奭,为布政使者若管仲,为按察使者若子产,为知府者若孙叔敖,为知县者若公绰冉求,其得人也如是,于是辅相无缺、出纳如衡、奸慝毕除、克壮戎兵、文章典礼、辞命敷荣,布于八方,海隅以寜,四译来朝,厥功告成,天下岂不大治矣乎!然而观于民,则所谓女子而无袴者也,是可以为治乎?欲适燕而马首南指,虽有绝群之马,去燕愈远。为治者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适燕而马首南指者也。虽有皋陶稷契之才,去治愈远矣!
唐子尝语人曰:天下之官皆弃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弃民之事,是举天下之父兄子弟尽推之于沟壑也,欲治得乎?天下之官皆养民之官,天下之事皆养民之事,是竭君臣之耳目心思而并注之于匹夫匹妇也,欲不治得乎?诚能以是为政,三年必效,五年必治,十年必富,风俗必厚,讼狱必空,灾祲必消,麟凤必至。或曰:子文士也,文其言焉而已。唐子曰:吾之言,如食必饱,如衣必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十年不富,风俗不厚,讼狱不空,灾祲不消,麟凤不至,则日西出而月东生矣。请与子合契而博胜焉可也。
为政
达良辅抚山西,武乡知县见,良辅曰:武乡之民何如?对曰:有生色矣。良辅曰:尔欺我哉,吾使人观于武乡,有女子而无袴者矣。女子而无袴,武乡之民,其何以堪!平阳知府见,良辅曰:平阳之为县者,孰贤孰不肖?知府举数人以对,良辅怒曰:百姓之所谓贤者,尔之所谓不肖者也;百姓之所谓不肖者,尔之所谓贤者也。尔不可以为三十四城之长。劾而去之。当是之时,财贿不行,私馈虽不绝于府,无有以匹帛方物入二司之门者。良辅之所食,日不过肉三斤蔬一筐。观其让武乡之言,可不谓仁乎?观其察远县之贤不肖,而不任耳目于知府,可不谓明乎?已不受财贿,羣吏亦不敢受,可不谓清乎?清且明,明且仁,宜山西之大治矣,而卒不见山西之小治者,何也?不知为政故也。请假其事以明为政之道:武乡知县见,良辅云然,且曰:吾与子约三年之内,必使子之民,人有数袴。武乡知县必曰:愿受教。良辅则曰:武乡之土虽瘠,亦必生也;武乡之民虽贫,亦有力也;以人之力,尽土之生,谁谢不能?子归而行四境之内,棉桑树牧,省宜时作,尺土不弃于山,寸壤不弃于谷,勿以文示,身往勤之,必期就子之功。于是月观其举,岁察其利,上计之日,舍是不以行进退焉。平阳知府当逐,易知府,见,以教武乡者教之,督诸县棉桑树牧,举而不废,与同功;堕而不举,与同罪,是县一其赏一其罚,而府三十四其赏三十四其罚也,敢不尽心?山西之地,五府百州县,方数千里,不病其广也。县察其乡,旬一之;府察其县,月一之;巡抚肆察,时一之。举数千里之内转相贯属,视听指使如在一室,奚啻山西哉,宰制四海有余矣!此为政之大略也。
震泽之人有善计者,与之为稼,稼入则倍;与之为丝,丝入则倍;与之为肆,市入则倍。一日过豪贵之门,见其从事之出入者皆貂冠腋裘,则自思曰:吾处于乡里,所与不过升斗之人,所与贾者不过鱼盐之竖,不可以为富也。诚能入于是门,主人幸而亲用我,出我之筹筴以主计筦利,必大得所欲,毋徒劳于乡里为也。乃援而得入,而归辞乎其邻。邻之人有尤之者,曰:子误矣。彼之所用,不卽子之所习也,子必毋往。不听而去,去之一年,邻之人故往过于豪贵之门,见善计者敝袍而出,面有病色,招之闲所,问之曰:何为若是?曰:主人无所用我,故至于是。邻人笑曰:子何见之不蚤也,彼豪贵之家,猎财自厚,其所用之人,狗马之足、鹰鹞之翮也;其所食之粟,不由稼得;所服之帛叚,不由蚕得;所御之器物,不由市得。负子之计以干之,将安所用?吾固知子之必困于此也。于是乃再拜,辞乎主人,随邻人而归。由是人皆谤之,以为固不善于计也。非不善计,不善主也。
存言
中允徐公召用,唐子送之而言曰:甄闻之,言可行也则有功,言不可行也则存其言。以公之贤,复得进用,心有感焉,结中必发,故言之。言之不可行,知之久矣。甄闻之,生养之道三年可就,五年可足,十年可富,政之常也。清兴五十余年矣,四海之内日益困穷,农空工空市空仕空,谷贱而艰于食,布帛贱而艰于衣,舟转市集而货折赀,居官者去官而无以为家,是四空也。金钱,所以通有无也,中产之家,尝旬月不覩一金、不见缗钱,无以通之,故农民冻馁,百货皆死,丰年如凶。良贾无算,行于都市,列肆焜耀,冠服华膴;入其家室,朝则熜无烟,寒则蜎体不申。吴中之民多鬻男女于远方,男之美者为优,恶者为奴;女之美者为妾,恶者为婢。遍满海内矣。困穷如是,虽年谷屡丰而无生之乐,由是风俗日偷,礼义绝灭,小民攘利而不避刑,士大夫殉财而不知耻,谄媚慆淫相习成风,道德不如优偶,文学不如博奕,人心陷溺,不知所底。此天下之大忧也。征之在昔,天下旣定,苟无害民之政,未有一二十年而民不丰殖者。今也天子寛仁而恤民,兵革偃息,国家无事,享国岁久,勤于庶政,而困穷若此,是公卿之过也。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自古未有国贫而可以为国者。夫富在编户,不在府库。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丘山,实为贫国,不可以为国矣。国家五十年以来,为政者无一人以富民为事,上言者无一人以富民为言。至于为家,则营田园,计子孙,莫不求富而忧贫。何其明于家而昧于国也!
权实
天下奚治?令行则治。天下奚不治?令不行则不治。令不行者,文牍榜谕充塞衢宇,民若罔闻,吏委如遗。民吏相匿,交免以文,格而不达,举而易废。始非不厉实也,既则怠,久则忘,本政之地,亦且自废而自掩之。是以百职不修,庶事不举,奸敝日盛,禁例日繁,细事纠纷,要政委弃。譬之树木,傍蘖丛缪,而枝干枯朽矣。当是之时,皆谓在位无贤也,行政不善也,良策无出也。是犹牵车者但求厚载,而不顾毂之利转也。若如今之致行者,虽官皆圣哲,政皆尽善,使闳夭散宜生之属议为宪令,周公裁之,召奭贰之,史佚文之,布于天下,亦不能少有补救也。
会稽之东有石氏者,其季女病痞,迎良医治之,久而不除,谢医使去。其父思之,以为是良医也,奈何疗之而病不除。他日窃窥之,见其举药不饮而覆于床下也,乃复迎医,进以前药,三饮之而疾已。夫国有善政而德泽不加于民者,政虽善,未常入民也,犹石季之饮药也。十口之家,主人虽贤,然令不行于子,则博奕败趋;令不行于仆,则柝汲不勤;令不行于妾,则壶餐不治;令不行于童子,则庭粪不除。以此为家,其家必索,况天下之大乎?骏马病躄,不如驽马之疾驰;勇士折肱,不如女子之力举,是以圣人贵能行也。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其民贫,终岁而赋不尽入。璩里之民,五月毕纳,利蚕也。乃徧询于众曰:吾欲使民皆桑,可乎?皆曰:他方之土不宜桑,若宜之,民皆树之,毋俟今日矣。遂已。他日游于北境,见桑焉,乃使民皆树桑。众又曰:昔者阿巡抚(罗阿塔)令树榆于道,鞭笞而不成,今必不能。不听,违众行之。吏请条法示于四境,唐子笑曰:文示之不信于民也久矣。乃择老者八人告于民,五日而遍;身往告于民,二旬而遍。再出,遇妇人于道,使人问之曰:汝知知县之出也奚为乎?曰:以树桑。问于老者,老者知之;问于少者,少者知之;问于孺子,孺子知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知之者。三出,入其庐,慰其妇,抚其儿,语以璩里之富于桑,不可失也。一室言之,百室闻之,三百五十聚之男女无不欲之者。唐子曰:可矣。乃使璩民为诸乡师,而往分种焉。日省于乡,察其勤怠,督赋听讼因之。不行一檄,不挞一人,治虽未竟也,乃三旬而得树桑八十万。长子,小县也;树植,易事也;必去文而致其情,身劳而信于众,乃能有成。夫多文藏奸,拂情易犯,不亲难喻,无信莫从,所从来久矣。是以治道贵致其实也。
群臣奏入,下于有司;公卿集议,复奏行之。其所行者,着为故事,因时增易,百职准以决事。自汉以来皆然,舍是无以为政。然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以娱人之观听也。君有诏旨,臣有陈奏,官有文书,市有牓谕,此文也。此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奚足恃乎?君臣相亲,朝夕无间,饮食作坐同之,如匠之于器,日夜操作,则手与器相习而无不如意。主臣一心,夜思蚤谋,无谋不行,无行不达,三月必达,终岁必效,三年必成,五年必治,十年必富,此实也。苟无其实,则谨守成法者,败治之公卿也;明习律令者,败治之有司也;工于文辞娴于言貌者,败治之侍臣也。三者非不美也,而专尚焉,则表暴日厚,忠信日薄。察于内外,称职常多;核其行事,无过可举;问其治功,则无一事之善成,无一民之得所。上下相蒙而成苟免之风,虽有志之士亦将靡然而不得自尽其情,此治化之所以不行也。虽然,行难矣。近与远异风,少与众异势。门庭之内,常不尽见;伯仲之间,亦有异心,况天下之大乎!海内之地为府百六十二,为州二百二十,为县千一百六十,必官其地治其事者,皆如长子之树桑,而后天下乃治,是不亦难乎?
权者,圣人之所藉以妙其用者也。今夫与一人期,至者十八;与三人期,毕至者十五;与九人十人期,毕至者十一。何则?权不在也。大将居中,提兵十万,副叅游守都总以及队百什伍之长,转相贯属,如驱群羊,赍生赴死,不敢先后,何则?权在也。乘权之利,如轴转轮;乘权之捷,如响应声。乘权而不能行,耻莫甚焉。官有万职,君惟一身,贤君之用官,如大将之御众。以一用十,以十用百,以百用千,以千用万,是则君之用者有万,而凭之者惟十。约而易操,近而能烛。夫尊卑次属,职之恒也,而奚有异?盖不善用之,则万职之利,转而奉之于十;善用之,则十职之修,转而布之于万。十职能修,泽及海内,其功大,功大者赏厚。十职不正,毒及海内,其罪大,罪大者刑重。此舜所以诛四凶也。
唐子之嬖妾生子,唐子甚爱之,而妾不恤。教之不从,则骂之;骂之不从则挞之,挞之不从则去之,改而后已。夫人情之爱,莫甚于妾;人生之重,莫过于母;次于妻者,又莫贵于妾;而轻于去之者,何也?不去则爱不及于子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夫人臣之爱,未必昵于妾也;人臣之重,未必过于子之母也;人臣之贵,未必等于妻也,乃爱之而不忍伤之,重之而不敢拂之,贵之而不能抑之。斯人也,未尝操刃,而百千万亿之刃肆行杀伤,有不期然而然者。当是之时,虽上有贤君,惠泽日施,宽恤日行,考绩日严,流杀日具,而民常苦生而甘死。
夫雨露,至渥也,不能入陶穴而滋生;泉流,至泽也,不能越堤防而灌溉。何则?有隔之者也。是故善为政者,刑先于贵,后于贱;重于贵,轻于贱;密于贵,疎于贱;决于贵,假于贱。则刑约而能威。反是,则贵必市贱,贱必附贵。是刑者,交相为利之物也,法安得行,民安得被其泽乎?恩义之大莫如君臣,亲臣为腹心,政臣为股肱,强臣为拇指,庶臣为毛发,戎臣为衣履。是以仁君之待其臣,安富同乐,疾病同戚,厚之至也。声色不和,贫劳不恤,犹为亢而少恩,况加之以刑罚乎?此以待良臣也,若夫专利蔽主、狥私党邪,是民之雠、国之贼也,若之何不刑!爱德为祥,爱杀人之人,斯为爱乎?忍德为凶,忍于杀人之人,斯为忍乎?刑不可为治也,而亦有时乎为之者,以刑狐鼠之官,以刑豺狼之官,而重以刑匿狐鼠养豺狼之官。国有常刑,有变刑。常刑者,律刑也,有司议之,人主不敢私;变刑者,雷霆之威也,英主神之,群臣不得与。常刑以齐小民,变刑以治元恶。元恶之臣多援要誉,其罪难见,察之而不得其罪,质之而不得其罪,速之狱而不得其罪,非雷霆之用何以治之!德外无治,不言德而言刑者,犹医之治寒疾也。不却谷而饮药,其人必危。疾愈,却药而反谷也不远矣。
格君
明之诸帝,难与言者,莫如世宗。然其刚敏之资,亦可为用,若道之有方,入之亦易。宗祀其父(兴献王),虽为非礼,比于鲁之郊禘则相远矣,犹不失人子尊亲之意焉。当时之臣,可正正之,不可正置之,其勿以此受杖窜可也。至于好神仙,亦人情之常,且未尝以此废政。当时之臣,可止止之,不可止置之,其勿以此犯之可也。推其求仙之意,视人之谏我者,皆杀我者也;人之助我者,皆生我者也。以是之故,虽以严嵩之奸,已发其罪,犹爱而护之,盖德其生我也。其不可夺如是。虽舜禹复生,且拒其言而不纳,乃进谏者皆折以道学之恒言,固其所厌闻者也。其何能济?何不上言曰:诸臣皆非陛下之修玄也,臣惟恐陛下之不修玄也。清静者,道所居也,却尘非清,无欲为清;独处非静,不扰为静。日月照临,氛雾无障,清之象也;深渊冥冥,乔岳安安,静之体也。不清不静,则神不存而气偾,偏于所恶,偏于所嗜,是伐性之刃而败道之贼也。黄帝之遗书,胡云谷神?谷者神所栖也。胡云玄牝?玄者不暴也,牝者不雄也,大生之本也。绵绵若存,恒也;用之不勤,毋躁也。如是则神可以御气,气可以养形,形不坏而长生矣。符箓丹药,道之余也。庶人有身,天子有天下;庶人自养其身,天子以天下为身,兼天下以养身。黄帝治天下如治身,不使有疾害焉。于是总其兵师,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灭之;蚩尤作乱,行不由义,虔毒民生,举兵征之,禽蚩尤而诛之。当是之时,天下无害,百姓和乐,五谷丰熟,民人养育,日月不失其明,四时不失其序,风雨不失其时,灾害不生,嘉祥并至,麒麟来游,凤鸟来止。于是上帝嘉之,以为不负所托,予之长龄而上仙焉。是岂有异术哉,清静之所致也。陛下诚能学黄帝之道,居心玄漠,静专纯一,不以好恶扰其心,不以喜怒伤其体,上有黄帝之君,下必有风后力牧之臣。陛下垂拱于上,百官修职于下,兵革自强,远人畏服,无为而天下大治,岂复有边境之虞哉!臣闻真人者,逍遥物外,无求于人,不可强致者也。易曰“水流湿,火就燥”,言各从其类也。陛下诚能养心复性,群生并遂,是眞人之契也。无俟旁求,必驾[驾]羽来朝,指授修治之方矣。世宗闻是言也,必心悦之,可以伐其竞躁之心,消其亢悍之气,而治理可徐进也。焉用矻矻戅言,使君臣之际至于两伤哉?
庄烈良于世宗,亦可为之君也。继位之始,罢太监鎭守及织造之使,专将率以责効,节俭以足国用,此人臣见功之时也。乃使之治兵而兵无用,使之治赋而用不足,盗宼日张,国势日蹙。于是乃复用太监,横征无义[艺],此其计无所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诚可悯也!乃当日之臣,不谅其不得已之心,不察其不可转移之故,守诗书之恒训,为无实之美言。第谓奄人不可用,加赋不可为,直言不可拒,虽有善用言者,将何以用之?此陈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美言;言于危急存亡之日,则为敝屣矣。当是之时,若有明达国事之人,谓温体仁不可用,必举孰可为相者;谓杨嗣昌不可用,必举孰可执兵柄者;谓督镇无人,必举孰可以任将帅。其所举之人,进而问其计,明如指掌,实有可行,措之朝廷之上、攻战之场,朝受任而夕见功,则奸佞不攻而自去,横征不谏而自止矣。我常无食,有可从之而游平凉者,友皆沮之,以为道远难行,又所求不可知。我曰:二三友之爱我也至矣,我非不知此行之非计也,旦夕无炊,妻子饿死,故不得已而为此行也。诸君诚能为我谋食,不坐困以至于死,虽劝行亦不行也。沮者皆默然而止。当日之进言于庄烈者,皆不能救其死而徒沮其行者也,固益增其烦懑而惟恐其言之入耳也。
我观两朝之臣,无诱君之术,无取信之实,无定乱之才,无致治之学,纷纷然攻权奸,谪横政,彰君过以明已直,惟恐杖之不加于身而烟瘴之不得至也。何昧昧也!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虽忠直实,蜩螗沸羹也。是谓以暴益暴,以昏益昏,卒使明不得后亡,亦与有咎矣。
任相
亡国之道有十焉:有法而无实,国亡;赏罚不中,国亡;用舍不明;国亡;左右誉之而褒显,民安之而贬黜,国亡;百姓困穷,司牧不知,知而不为之所,国亡;百官好利而无耻,国亡;将帅不得人,士卒不用命,国亡;御将不得尽其能,国亡;不奴使宦寺,使与国政而号为内臣,国亡;金粟殚竭,不足以厚禄食,养战士,国亡。此十亡者,明君或蹈之,不必暴乱如桀纣者也。君者,利之源也,奸之的也,人皆酌之,皆欲中之。以一深宫不尝事之人,而环而伺之者百千辈,虽有智者亦有所不及矣。于是佞以忠进,诈以诚进,其耳目逹于宫庭之隐,其推引藉于左右之口,其摇惑假于优人之谐言。使人君入其术者,且自以为聪明过人,无微不见也。于是虐民者以良荐,覆军者以捷闻,功罪倒置,诛赏骇世。忠臣义士肝脑涂地,徒杀其身,而权臣贼阉窃旦夕之富贵,不知皮尽而毛无所附,且安然而自以为得计也。
庄烈皇帝,亦刚毅有为之君也,以藩王继统,卽位之初,孤立无助,除滔天之大逆,朝廷晏然,不惊不变。忧勤十七年,无酒色之荒、晏游之乐,终于身死社稷。故老言之,至今流涕。是岂亡国之君哉!而卒至于亡者,何也?不知用人之方故也。当是之时,非无贤才也,袁崇焕以间诛,孙传庭以迫败,卢象升以嫉丧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将,国之宝也,不得尽其才而枉陷于死,使当日者有一张居正为之相,则间必不行,师出有时,嫉无所施,各尽其才,而明之天下犹可不至于亡。然而迹庄烈之所为,虽有居正不能用也。庄烈居高自是,举事不当,委咎于人(如以议和杀陈新甲),无择相之明。执国政者,皆朋党之主,数举数罢,易于敝帚。百职之任,何由得人乎!是以援私植党,充于朝廷;倾人夺位,险于仪秦;将卒无忌,诛焚劫略,毒于盗贼;百姓畏兵如虎狼,望贼如汤武。迨乎季年,主虑瞀乱,无所适从;诛戮亟行,四方解体,而明遂不可为矣。
相者,君之贰也。宗庙所凭,社稷所赖,不可以轻为进退者也。譬之构屋,户牖可以改作,丹垩可以数新,至于栋梁,则一成而不可易。古之为国者,得一贤相,必隆师保之礼,重宰衡之权,自宫中至于外朝,惟其所裁;自邦国至于边陲,惟其所措。谗者诛之,毁者罪之,盖大权不在,不可以有为也。国有贤相,法度不患不修,赏罚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毁誉不患至前,田赋不患不治,吏必尚廉,将必能逞,士必能死,府库充盈,奴仆慑伏。彼十亡者,皆可无虞也。
然知人之识,自古为难。在叔世为尤难。叔世之人,矫情饰貌,矩行法言,驩兜可以为皋夔,盗跖可以为夷惠,猝难辨也。然则中才之主,乌能任相乎?人不易知,功则不可掩。譬之饮药,一饮之而良,再饮之而效,三饮之而疾去者,必良医也。一饮之而不良,再饮之而无效,三饮之而疾不去者,必庸医也。人虽至愚,岂以疾去者为庸医,以疾不去者为良医哉?任相之道亦然,张居正之为相也,拜命之日,百官凛凛,各率其职,纪纲就理,朝廷肃然,其效固旦夕立见者也。为政十年,海内安宁,国富兵强。尤长于用人,筹边料敌,如在目前。用曾省吾刘显平都蛮之乱,用凌云翼平罗旁(罗定)之乱,并拓地数百里;用李成梁戚继光委以北边,辽左屡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驯治水而河淮无患。居正之功如是,虽有威权震主之嫌,较之严嵩,判若黑白矣。主虽至愚,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然则任相之道,岂难能哉?显帝之任居正也,畏之如严师,信之如筮龟,无言不从,无规不改,虽太甲成王有所不及。是以居正得以尽忠竭才,为所欲为,无不如意,可谓盛矣。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用居正而不能保其终者,何也?居尊自高,耻于下人故也。显帝当幼弱之时,童心尚存,血气未刚,故惮于师傅,不敢为非。及其稍长,念先帝付托之重,又加之以贤母之训,而元辅才大功高,倚为股肱,尚不敢失师保之礼。然以万乘之尊,不得自专,而受挫于其臣,内怀忿悁,固已久矣。及居正死,念功之心不胜其含怒之心,于是削其官爵,暴其罪愆,流其族属,至欲斲棺戮尸。始有明良之美,而终为桀纣之暴,君臣之际,反复如是,可不为寒心乎!使当日者居正尚存,勋劳日高,显帝之齿渐长,四方无事,志气骄盈,谗间得入,则居正覆巢之祸,不在身死之后矣。曷亦念手挈十岁之童子,坐之南面之上,奸乱不作,海内服从,泽洽中土,威畅四裔,使高帝之天下安于泰山,此谁之功与!是则据辽宫之罪小,安天下之功大,虽割江陵一县以为封国,伐荆楚之良材以营宫室,未为过也。奈何身死之后,憾及骸骨,曾不得比于狗马,此良臣谋士所为望国门而却步者也。
迨乎庄烈之世,天下倾危,将相无人,乃追思昔功,官居正之子孙(张同敬)。人亦有言:往事则明,当事则昏。使居正当庄烈之世,举以为相,朝受命而夕被诛矣,尚安望其有为哉?是故人君之患,莫大于自尊。自尊则无臣,无臣则无民,无民则为独夫。干之上九曰:亢龙有悔。龙德旣亢,必有宇宙玄黄之战,而开草昧之运矣。可不惧哉,可不戒哉!
善功
张居正位冠群臣,进为太师,天子不名,人臣之贵极于此矣。辅少主,进退百官,易置将帅,九边戎事奉其谕书,凛于诏勅,人臣之权莫重于此矣。匡君进戒,节用丰财,百务修举,海内安寜,命将征伐,所向成功,四裔畏服,边境无虞,人臣之功莫大于此矣。登高则身危,衡重则权坠,物成则阴杀,必至之势也。此伊尹之所不敢久居,周公之所逊而得免者也。况末世之君臣乎?使居正于斯,不矜其能,不伐其功,上褒其富国之功,则曰:此有司勤劳所致也,臣何功之有?上赏其命将克敌之功,则曰:此将率之略,士卒之力也,臣何功之有?百僚进规,则拜受而加谨焉;身被劾奏,则引以为罪而不辩焉;入阁议政,则推让而不敢先焉;郎吏博録之属见之,而礼有加焉;入朝则秉笏,如不胜也;侍侧则鞠躬如待罪也。社稷已安,规模已立,求贤自代,归老江陵,岂不善始善终哉!乃不知道此,位已极矣,犹恐人之不我屈;权已重矣,犹恐人之不我威;功已大矣,犹恐人之颂我者不至;时当退矣,犹固位而不能释。主忿积于中,群怨结于下,其祸已成,不可复解。显帝犹为能忍之主也,不然,不待辽宫一女子之诉,早以身死经毒、族无遗类矣。
是知居高乃所以自卑也,立威乃所以自侮也,好誉乃所以自毁也,求固乃所以自灭也。是故有为相之才,必有为相之学。使居正好学自修,不矜不伐,可以从伊周之后矣。
远谏
臣不敢谏,虽谏不直,直亦不尽。君不纳谏,虽纳不从,从亦不改。当其世之臣,虽有伊尹周公之告,若不闻知;虽有龙逢比干之忠,徒杀其身。吾今有言于百世以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以代其臣之不敢直。诵吾之言,有不惊心丧魄、手战股栗者,非君也。天下之大可恃乎,甲兵之多可恃乎?君惟不义无道于民,虽九州岛为宅九川为防九山为阻,破之如椎雀卵也;虽尽荆蛮之金以为兵、尽畿省之籍以为卒,推之如蹶弱童也。昔者桀为不道,身死于三朡之国;纣为不道,身死于烈焰之中;太康不道,后羿逐之;厉王不道,国人流之。自夏以后,二十一代之失天下者,其祸类然也。迹其所以亡者,阉妾蛊志,权奸蔽聪,滥赏淫刑,善恶倒置,似亦庸君之常,未足大异。然有一于此,虽不卽亡,祸成于渐,不及其身,在其子孙。天命已去,臣叛人散,死亡奔流,如四君者,一朝为烈矣。
今夫富家大族,虽不幸而身陷刑辟,犹可以保其妻妾,全其子弟,不至于灭绝。万金之子,骄矜淫佚,废其田宅,其亲戚友朋犹有恤而周之者。虽失其故业,环堵之室布褐之衣蔬粝之食,父子夫妇犹可庇其身而聚处也。为天子者则不然,家国一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盗及寝门,左右奔逃,宫妾散亡,珠玉尽俘,宫殿烧焚,身为囚虏,嫡庶诸子骈首就系,后嫔贵主受辱于人,累世坟陵藏穴发掘,松柏斩伐,宗庙丘墟,祏主毁弃,百十鬼神号哭而无所凭依。当是之时,万乘之主,求为道路之乞人,而不可得也;欲与妻子延旦夕之命,而不可得也。亡国之惨,一至此哉!不啻是也,旣毒其家,遂毒天下。当是之时,社稷无主,群雄并起,各据一方,大者百余城,小者一二十城,相争相杀,无有宁日。五里之邑十里之郡,朝属于东夕属于西,旋陷旋复,父兄子弟死亡无遗类,四海之内,覆军屠民,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不惟兵刃,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天灾流行,野无青草,民之冻饿而死者枕藉于道。迨乎天心厌乱,或一二十年而后定,或数十年而后定,或百年而后定。海内死者,非算数之所及矣。亡国之毒,又至此哉!
川流溃决,必问为防之人;比户延烧,必罪失火之主。至于破家亡国,流毒无穷,孰为之而孰主之?非君其谁乎!世之腐儒拘于君臣之分,溺于忠孝之论,厚责其臣而薄责其君。彼乌知天下之治非臣能治之也,天下之乱非臣能乱之也。使舜内惟二妃之听从,外舍皋夔而用四凶,虽有皋夔,舜之天下必乱;使纣不听妲己之言,舍佞臣而用比干胶鬲,虽有佞臣,纣之天下必治。治乱在君,于臣何有?不责其臣而责君者,非吾之言,仲尼之教也。春秋之法:臣弒其君,罪在臣,称臣之名;罪在君,称君之名而不着其臣之名。宋人弒其君杵臼、齐人弒其君商人、莒弒其君庶其、晋弒其君州蒲、莒人弒其君密州、吴弒其君僚,皆隐其臣之名,若国人共诛之者。岂寛弑君之贼哉?君惟不道,不君其君而后动于恶,非人弑之,自弑之也。君而不君,国人不与,社稷不保,国家危亡,而且恶名著于春秋,罪在贼臣之上,可不惧乎!
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君惟有道,虽恒才常法,可以为治;君惟不道,虽有大贤良法,亦以成乱。是故明哲之君,无所为恃,必责于已。知天子于民庶,过及十一,祸倍百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亦有嬖妾,南威西子,身之蛊也;亦有便侍,竖貂勃鞮,家之蠹也;亦贵所好,巧言令色,朝之贼也;亦贱所恶,良药镵石,国之宝也。若反其道,则上祸祖父下灭子孙,血流海内屠及百年。吾为此惧,于百世之上,训百世以下之为君者。若闻吾言,惧而知改,虽中才之主,可以保天下。其有暴君,终于不省,乐祸不悛,则有如前之所言者。是谓远谏,亦谏之一法乎!
卿牧
明君欲兴上治,举贤以任官,必审官以尽其所学。稽古以为名,顺时以定职,期于允宜,以安天下之民。冡宰辅相天子,无所不理。今名为吏,但主除吏。当授使授,当陟使陟,当黜使黜,不过注簿一小吏,乌得为长卿?五卿皆然,不可以不正,请复名为冡宰。冡,大也;宰,主也。五卿诸寺诸司史历军将仪卫奄人羣牧守令,皆其所统也;宫、朝、畿、州、华、夷、文、武、政事,皆其所治也。纪纲万方,弼亮一人。君在,代之理;君崩,摄其政,乃其所任也。而其大者则在用人。周官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卽用人在其中,当申命之以重其用人之责。人鲜睿圣,无私则明,博咨则周,朝之卿士日夕所见,岂或不知?近自邦畿,至于海隅,苦乐丰饥,其长不敢不以闻。虽有所蔽,形于别奏,流于谣谚,闻于计吏僚友游士之口,皆可审察而知之。其政得失,其人贤不肖,其才长短,卽可冯以为黜陟、为易置。天子垂拱仰成,百官尽职听命,嬖宠不得邀厚禄,贵戚不得窃尊位,贤能无沉沦之叹,俊杰有奋兴之路,内外之官无不得人。居此位者,不兼庶政,庶政实由以举;不兼众功,众功实由以奏;不专治平,治平实由以成,斯无忝于冡宰。
司徒任土制赋,当从今职,以敷教归之宗伯,而受以司空地利之任。今名为户,按户纳租,不过守籍一小吏,乌得为次卿?请复名为司徒。徒者众也,有众土乃治,土治财乃生,财生用乃足。众为邦本,土为邦基,财用为生民之命。司徒之职,重农功,籍土田,审肥硗,时赢绌,稽蓄散,愼出纳,制为成法,授之有司,毋敢废越,必使民有余藏、国有余用,虽天灾流行、年谷不登而民不困。去贪黩如鹰鹯之逐鸟雀,去苛敛如药石之攻疢疾。天子不得有私用之财,后宫不得有珠锦之饰,贵戚不得有田宅之饶,民庶不得有侈丽之好,不以征伐伤财,不以营作伤财,不以多事伤财,三年必生五年必成十年必富,斯无忝于司徒。
宗伯敷教扰民,以端治化,小大由之有所视效,今名为礼,但言其道,未显其官。请复名为宗伯,宗者师也,伯者长也。礼出于身,为天下师,为百度长,上下从之,如徒之不敢违师,如少之不敢先长,名为宗伯,所以重其责也。礼行于宫,君毋骄,后毋陵,嫔宠毋踰,嫡立毋易,庶爱毋干;礼行于朝,君毋过尊,臣毋过卑,凡尔百职,有功不伐,有能不矜,居上不骄,居下不援;礼行于四海,父子不相离,夫妇不相陵,兄弟不相争,强不暴弱,富不耀贫。有难之者,谓三代世远,末俗多伪,言礼于今,必不可行。是不达情之论也。民何爱恶?群尚则爱,羣弃则恶;物何贵贱?群尚则贵,群弃则贱。礼不离文,徒文则晦;礼不离器,徒器则虚。以文以器,民之观之同于优偶。礼云乎哉!以文见实,以器达意,敬敷五教,必先正君。君身先之,大臣率之,小臣顺之,庶民观而化之,风被心悦,虽驱之使勿从,亦且不得,何患乎难行?如是,则兴仁兴让、无争无党,三代之治可复,斯无忝于宗伯。
司马主兵,期于弭兵。兵者,毒民之器,今名为兵,是示天下以尚兵,非吉祥之名也。请复名为司马。国之大事在兵,兵之大用在马,隐其名必修其实,制胜有具矣。数军实、核籍伍、教行陈、严约束,乃戎事之常。而其大者亦如冡卿,在能用人。图危在安,定乱在暇,必素知其人之智勇,蓄以待用。其贰其属,必皆知兵之人,以及朝臣牧属有堪为将者。又皆博访而知之,一旦宼发,如抽矢于房,惟我所使,不患无将。己知兵,然后知知兵之人,用是卿者,必求知兵之才,试于疆场,徧历山川,通古谋略,逹今情事,乃可以授斯任。如是,则卿使将,将使偏禆,偏禆使千百长,如臂运手、手操弓、弓发矢、矢破的。捍边制蛮,虽远在万里,如提挈于左右手。甲兵不用,威德远服,战胜于朝廷者,上也;赏罚严明,先期决胜,计日献捷者,次也;将士和睦,保守封疆,宼至能御者,又其次也。三长有一,斯无忝于司马。
司宼诘奸慝,禁暴乱,表裏宗伯,以成政教,不壹于刑。刑者残民之物,今名为刑,是示天下以尚刑,非仁慈之号也。请复名为司宼。民不知礼,见利则争,争成夺,夺成宼,以至于大乱。名为司宼者,欲其功至于内寜外靖、无为宼者,不啻明刑无失而已。夫功期于无宼,事则先于明刑,刑罚不中,当死不死,不当死乃死,当流不流,不当流乃流,其在有位,功罪不分;其在庶民,手足无措。贤人害小人利,善人祸恶人福,必且胥沦以底乱亡。夫刑自贵始,自宠始,自近始,刑乃威,威则民畏。刑于命狱,于鬻狱,于奸狱,刑乃清,清则民服。今之议狱者,盗杀为重,财产为轻,乌知财产为四海之大命,有司轻之,恒不为理。理不得宜,亦不卒事。逮役所至,尽其鸡豚,亡者不复反,多所亡,渐至家室空虚,农民失业,其害大于盗杀。必申戒有司,惩其所知,儆所不知,孰敢不尽心于狱?如是,则臣安其职,不虞得罪;民安其家,不罹祸殃。宼贼奸宄无衅以作,斯无忝于司宼。
司空所掌,则如今制,以从周礼之考工,但不可名为工。名为工,是上卿下夷于贱工矣,奚可乎?请复名为司空。宫室美,则山林空;衣服丽,则机丝空;饮食侈,则牢埘空。名为空者,欲其不空也,犹治乱之臣曰乱臣也。时平则淫,物丰则奢,毕命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敝化奢丽,万世同流。”奢丽之风,实由上作。居斯位者,其朝夕陈戒于君,告以太康好峻宇而夏亡,纣作奇技而殷亡,幽王殚杼柚之力而周亡。传有明鉴,不可不惧。楩楠不发于荆蜀,丹青不进于辰沅,翡翠不进于交广,珠玑不进于雷池,织绣不造于东吴,三代尊卣不御,汝定陶器不御,苑囿不广,禽兽不蓄,桂柏不植,橘茘不尝,无征伐转输之劳,以造舟车,增甲楯。于是民不费财,农安耕作,养老育幼,不废其业,斯无忝于司空。
六卿之贰,皆卿才也;亚长一命,其位已,尊皆天子大臣也。今名为侍郎,郎,微官也,其辱已甚。请从其长之名而为少。冡宰之贰,曰少宰,司徒之贰曰少司徒,各置左右。其次四卿皆然。六卿有退者,卽以代之,其任如长。嘉绩并着,斯无忝于卿贰。
京师,天子之都,今夷为府,京尹重任,今为闲职。请从汉制,名为京兆尹。贵戚有讼,决于是;六军犯法正于是,王侯公主后族奄奴嬖幸,不得肆行,豪侠不得惑众,奸宄不得潜藏,京师肃清,郊圻无虞,斯无忝于京兆尹。
卿尹如是,余官可定也。内有六卿,外有群牧,古之制也。今又以巡抚临之,非由内使,虚有巡名,多官盛卫,以都御史之威,恐喝官民。府县之吏,入见严于朝叅,跪拜卑于奴隶,卿属无此礼,乃行于外以辱君子、挫志士,是教天下以无耻,何以风有位?出入铙吹,行道霆震,上下隔绝,禀令发命,三累而上,三累而下,而后及民。天子一人,六卿在内,不周万里,故设斯任。乃亢絶如是,亦何与于蚩蚩农民、琐琐妇子?都御史旣革,其并革之。昔未有巡抚,三司分治赋兵刑而无所统,固非良法。请亦革之,而复立州牧,赋兵刑以其贰属分理而统于牧。牧者养也,当下其尊而与民亲,以时行视,少从省[少]骑,裹粮束刍,步田塍,入庐舍,讯父兄,抚妇子,如召伯巡行,遇有讼者就决于树下,周知民艰,从欲去恶,目见遂行。军伍修整,武备严密,内外有宼,随发攘除,百姓不惊。其于守令,重之如保母,亲之如弟侄。以事时见,降阶以迎,登堂以揖,燕好以密,而禁其跪拜。春秋会盟之礼,五等之爵虽有上下,同列同坐,同歃同盟,其相称皆曰君、曰寡人。大国大夫,亦得会伯子男。岂若今之外吏,尊卑悬絶哉!故州牧于守令,当敬之以礼贤,亲之以共励。及考绩之年,功罪明列,不敢隐蔽。牧考则诸绩听于六卿。于是各尽其职,境内无虞,斯无忝于州牧。
古人有言曰:非知之艰,行之为艰。府县之官,以知为名,非义也。请如汉制,为郡守,为县令。守者保也,令者善也。保土善民也。
善任
六卿既得人,任之又有其道。有道则能尽其才以告成功,失道则虽笃于用贤,终于才绌而政废。天下治乱,社稷安危,皆由于此。其道有四:一曰专,天子有六卿,犹身之有耳目手足,耳惟聪,目惟明,手惟执,足惟履,不相为用,各专其职。唐虞之臣,惟禹为无善不备,故终陟元后。若弃为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垂(倕)共(供)工、益作虞、伯夷作秩宗、夔典乐、龙作纳言,专典一职,终身不易。使八臣互易其位,岂不可以为理?终不若取其尤长,各用其极。是以唐虞之治,巍巍如天,非后世所能及。当法此以任官,既有成绩,终身不迁。老而避位,必举贤以自代。历年旣久,守官既专,其虑益熟,其学益精,其事易成。二曰虚,天子有六卿,如匠之有绳墨斧斤,引之既直,斵之无爽。宫室乃成,虽垂班之巧亦不能废。人君长于宫中,天下之事不能周知,而且居高易骄,处富易侈,败度败礼,尝[常]不自觉。尚赖诸元老格其非心、讲道论德,以补阙裁过。毋作聪明以自用,毋作好恶以遵法,毋拒忠言以闻过,则受益为多。三曰亲,天子有六卿,当如鱼之得深渊、鸟之得深林,以游以处,不欲久闲。古者谓异姓之臣曰甥舅,势亢分疏,亢欲其下,疏欲其亲,故下之若舅、亲之若甥。咨访时见,敷奏时见,暇豫时见,燕饮时见,嬖妾媚寺辞臣谐优皆屏而远之,以专于有道。如江河之浸,膏泽之润,久则与化。四曰敬,六卿有过,如月之食[蚀],何损于月;如山陨石,何损于山。大明不同于炬火,崇冈不等于土垣,岂为小灾所伤?当视此以礼上卿,上卿非大过不退,不録其小失,不加以小罚。凡罚,月夺其禄,岁夺其禄,累降其阶,此罚但可行于卿贰羣牧以下,而絶于六卿。待以师宾之礼,不敢烦责,是谓能敬。若常班定分,不可以言敬。如是,任之专,受之虚,待之亲,礼之敬,君臣同心,上下一德,无嫌疑无猜忌,不间于谗慝之口,君无不测之恩威,臣无不虞之祸福,中道不变,始终不易,乐哉斯时!君卿和于上,小臣和于下,庶民和于野,休风所被,天下大治。
吾闻君子之道,无德不酬,无施不报。为人臣者,终其身以死守官,佐君为圣以致太平,朝廷百姓并受其福,而荣不加于本职,泽不及其子孙,仁人深所不忍。是故劳久者报之以富贵,功大者报之以封爵。夫尊为上卿,祭祀燕饮,其礼必备;亲族宾朋,仰望必多,故九命食禄九千石而杀以下。三公至贵,难得其人,故为兼官。若内贰外抚,皆得以兼,武臣总兵亦蒙师保之名,其亵已甚。故惟六卿得兼公孤而绝于下。老而请归,则营其宅,仍其禄,官其嫡子,食其庶子,时赉其后孙。古者列爵惟五,所以崇德报功。后世以征战夺天下、剿叛乱,专尚武勇,欲人致死,于是乃创为制,非军功不矦。此衰世之制,岂可为法!凡六卿能进贤富民、靖乱变俗,是有大勋劳于天下,宜因其功之大小封为矦伯,或止于身,或一二世,或数世,或世世不绝,斯报功之典无缺。如是,则忠上惠下,各尽其礼,君臣之道乃全。
省官
官多则禄不得不薄,禄薄则侵上而虐下,为盗臣,为民贼。故养民之道,必以省官为先务焉。今夫富人之家,百羊为群,以一人牧之足矣,主人虑其不周也,旣立之牧,又为之监,司刍有人,司菽有人,欲厚其廪食,而羊息不足以供之。薄其廪食,则必窃刍与菽,而羊且瘦而多耗矣。多官害民,亦犹是也。内有六卿,有京尹,各有贰有属,其诸太史国学历象圉牧仪卫飨膳之类,无多人也。京营之卒十万人,司马卽为元帅,不别置武帅,但有偏裨,有事则少司马帅以征伐,则内戎职亦不多人。外有州牧,有郡守,有县令,亦各有贰有属,其驿仓诸司无多人也。鎭屯之卒,卽以州牧为元帅,不别置武帅,但存偏裨,有小宼,则使一将讨之,有大征伐,其方寜则牧亲行其方,不宁则使其贰率将士以从于少司马,则外戎职亦不多人。内外执政任事之臣,大略不过如此。今之所谓重臣,我以为闲职者,有六官焉,皆可革也。六官维何?宰相也,太子之官也,翰林也,都御史也,谏官也,总兵之官也。冡宰统百官,均四海,伊尹傅说周公皆为是官,不闻商周之世更别有相,加于三公之上者。宰相不可革乎?吾闻一师教众子,不闻众师教一子。孺子入学,六卿六贰皆可为师,乃别为之立三公、立三孤、立詹事,多其官属,杂沓盈庭,此何为者?太子之官不可革乎?六卿六贰皆老成明达,其学可以进讲,其文可以掌诏令,其多闻可以总史官、修国史,翰林不可革乎?六卿之尊,秉天下大政,百官受成,除慝纠缪,岂有不足,更何所藉于都御史?都御史不可革乎?六卿六贰进讲陈戒,师箴,蒙诵,百工谏,士议于学,庶人谤于道,皆谏官也。天子特不纳谏尔,苟能纳谏,何患直言之不闻?谏官不可革乎?兵者,自然之理,人情之常,审势好谋,可以决胜,何必猛如虎、贪如狼者乃可为大将?阳明子禽宸濠,皆以知府为将而成大功,前事之验也。先登,陷阵,致帅,挑战,勇力之士,军中所宝,但可使之为偏裨,不可使总三军为大将,是故内戎属之司马,外戎属之州牧,可以靖乱,可以御宼,尽除强镇,又无拥兵逆命之忧。总兵之官不可革乎?革此六官并其属,所省多矣。官既多省,当从周九命之数,其官名去鄙冗不典者,取周汉之官以更之。官之有品也,自曹魏始也;品之有从也,自元魏始也。衰世之制也。九命足以定尊卑矣,而周之恒命,犹缺八九,不病其简也。夫更命为品,犹未有害,乃品分正从,重之而为十八,繁累不经,适以滋多官之獘,其害为甚。不法先王而袭衰世之制,奈何至于今无正之者?予贱士也,不登朝堂,不见国典,不能详言。窃谓可省之官大略如是。官既省,然后禄可制也。
制禄
自天子至于县丞史,皆食于农。是以古者班禄,亦起于农夫食人之数。井田旣废,田不可分,至于汉,以谷班禄而以石(120斤)差。降及于唐未之有改。其在于今,曷为不可!请用汉制而损益其数:三公,九命一品,禄九千石;三孤,八命二品,为八千石;六卿,七命三品,为七千石;六卿之贰,六命四品,禄降其卿二,为五千石;京尹之品如卿贰,禄降其二,为三千石。
六卿极尊,为三品者,周制矦七命,虽大勋劳如太公周公,爵不过矦,比于今之三品。以兼三公,故称公。公孤官不备,为兼官,唯六卿得兼,余不得兼。六卿兼三公者,如其命为一品,禄九千石;兼三孤者,如其命为二品,禄八千石。卿之属及诸卿寺国学史官司历之类,则自二千石以五降至千石。其次末之属,则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
州牧六命四品,比京五品,为三千石;郡守五命五品,比京六品,为二千石;县令四命七品,比京八品,益其禄为千五百石。牧守之贰,则自千五百石以五降至千石;牧守之属、县之丞尉及他末职,则自八百石以二降而至百石。卿贰京尹京令牧守令之禄,皆以实。其余命虽多,品虽崇,无重任,无民责,当如汉法。
二千石有中、眞、比之分(汉:中二千石,月各180斛谷,真150,比100)。自二千以下,为上中下之等;上二千石则二千石,中二千石则千二百石,下二千石则千石。八百石以下,亦以是差之,百石以实。功臣之子孙继世者,公比卿为七千石,矦比卿贰为五千石,伯比京尹为三千石,皆以实。
武臣内属司马,外属州牧,酌以前代之制,定为卫尉、都尉、千夫长、百夫长之号,其禄则自二千石以下,如卿牧守令之属,以三等次降之,百石以实。其有征戍之劳,则益其禄,赡其家。有功则厚其赏赉,有大功则封为矦伯,不为限制。
京师石粟,虽贱不下千五百。中原之麦、衡湘之米,非凶岁石不过三百。若准以石数,则一石不过三百,有名而无实,远方之吏,不得赖禄以为家矣。计其值,虽不能如京粟之值,当石以千,准四方,岁报粟之贵贱,而各增益其石。若山岩之邑,不毛之地,则多给以钱,或纯以钱。
六卿得受九命之荣,食上公之禄者,重大臣也。卿贰京尹京令禄以实者,重其任也。牧守令禄以实者,重民命也。县令加五百石者,保赤子也。其它秩从尊而禄从降者,所以别劳逸也。百石不降者,恤小吏也。继世而禄降于爵者,不任事也。武臣有功劳不限赏者,重戎事也。远方之禄,不计石而核其值者,不虚惠也。粟少以钱者,通其变也。如是,则尊卑有别,轻重得宜,而禄可均也。官省则吏役亦省,禄厚则廪食亦厚,可从而定已。
凡人之性,上者有义无利,其次见利思义,其下见利忘义。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兴义也。上者不德而忠,其次德而后忠,其下虽德不忠。上下少而次者多,厚其禄所以劝忠也。兴义劝忠,所以厚民生也。
有患此者,谓国用不足,百官之禄骤增十五倍,将焉取给?是殆不然。君臣骄奢,民生殚亡,太仓之粟非其粟,府库之财非其财,而奚啻于百官之禄!君臣恭俭,民生富庶,太仓之粟不可胜食,泉府之钱不可胜用,而何有于百官之禄!
达政
有明君,则有贤辅;有贤辅,不患有司之不良;有司良,不患政事之不达。反是则政虽善不达。凡政之大者在黜陟,何以为黜,何以为陟?责饱者必炊饭,责暖者必缝衣,责治者必养民。养民之善政,十有八焉:勤农丰谷,土田不荒芜,为上善政一。桑肥棉茂,麻苎勃郁,为上善政一。山林多材,池沼多鱼,园多果蔬,栏多羊豕,为上善政一。廪蓄不私敛,发济不失时,水旱蝗螽不为灾,为上善政一。犯其父母必诛,兄弟相残必诛,为上善政一。阐幽发潜,彰孝举节,为上善政一。独骑省从,时行乡里,入其茅屋,抚其妇子,民不以为官,无隐不知,为中善政一。强不凌弱,富能周贫,为中善政一。除强暴奸伪,不为民害,为中善政一。居货不欺,商贾如归,为中善政一。省刑轻杖,民自畏服,为中善政一。察奸发隐,四境无盗,为中善政一。学校殿庑常新,春秋享祀必敬,为下善政一。城隍道路桥梁庐舍修治,为下善政一。纳赋有方,致期不烦,为下善政一。选勇力智谋,具戈甲干楯,教之骑射,以卫四境,为下善政一。天灾流行,疫疠时作,使医疗治,为下善政一。蔬食布衣,燕宾必俭,为下善政一。
上善政六,中善政六,下善政六,凡十八善政。以课县令,重其权,厚其禄。其牧守,但行考绩,不得专制,待以宾礼,不行跪拜。凡有兴革,唯其所为,三年考绩,无功有过者黜,无过无功者以其品秩致仕,三考有上善政者受上赏,有中善政者受中赏,有下善政者受下赏,其升迁以是为差。十八善政皆备,九年之间,民昔贫而今富,昔好犯而今知礼,治化大行,斯为上功。唯不受国,封为矦伯,厚其廪禄,冕服舆马,比于古之诸矦。公卿缺,则举用之,或老而归田,予以爵禄终其身,録其子孙以崇报功。如是,则有位知劝,咸自竞勉,何治功之不成!
更币
古者言富,唯在五谷。至于市易,则有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其后以金三品,亦重在钱。后乃专以钱,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但为噐用,不为币。自明以来,乃专以银。至于今,银日益少,不充世用,有千金之产者,尝旬月不见铢两,谷贱不得饭,肉贱不得食,布帛贱不得衣,鬻谷肉布帛者亦卒不得衣食,银少故也。当今之世,无人不穷,非穷于财,穷于银也。于是枫桥之市,粟麦壅积,南濠之市百货不行,良贾失业,不得旋归。万金之家,不五七年而为窭人者,予旣数见之矣。
夫财之害在聚。银者,易聚之物也。范为圜定(圆锭),旋丝白灿,人所贪爱,囊之瘗之,为物甚约,一库之藏,以钱则百库,虽尽四海而不见溢也。大吏则箕翕斗奭(舀),岁运月转,轻于隼逝。一骡[骡]所负,以钱则百骡,虽累百万而人不觉也。葢银之易聚,如水归壑。哀今之人,尚可恃此以为命乎!圣人复起,必有变道矣。天运物运,皆有循环,兴必废,废或复,钱废于前代,岂不可复于今世!救今之民,当废银而用钱,以谷为本,以钱辅之,所以通其市易也。今虽用钱,不过以易鱼肉果蔬之物,米石以上,布帛匹以上,则必以银。涓涓细流,奚补于世!钱者泉也,必如江河之流,而后可博济也。
凡禄九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宫朝官军之所用,皆令输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其在州郡县,常赋皆令输粟。凡禄三千石以下,皆令受粟。度城郭兵役之所用,皆令输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其在边防、内屯、将禄、卒食,皆令受粟。度甲胄衣履之所用,皆令运缗,以钱附粟而给之。唯是礼大臣,惠百官,既厚其禄,积粟何以运归?则多与之钱,使可以置田宅、遗子孙,所以别于商贾也。夫赋以钱配,禄以钱配,饷以钱配,自朝廷至于闾阎,自叚帛至于布絮,出纳无非钱者,不出三年,白银与铜锡等矣。昔者一库之藏,今则百库,天府虽广,其势不可多藏也。昔者一骡之负,今则百骡,家室虽富,其势不可多藏也。有出纳皆钱之便,无聚而不散之忧,钱不流于海内,其安之乎!
客有发难者,一难曰:钱重难行,民商必病。我应之曰:漕粟数百万,舟挽而注太仓;皮絮之枵,铜铁之坠,骡驮而越山谷,而病钱之难行乎!二难曰:铜不可采,又不易市,垆冶多废。我应之曰:货至无多寡,须多则多至,须少则少至。昔之计钱以万数,以巨万数,以亿数,以亿万万数,金之生也,无古今异,岂生于古而死于今。三难曰:民欲难拂,俗尚难移,民之爱银也,杀身不顾矣。其能废之乎?我应之曰:米粟之征兼钱,布缕之征兼钱,力役之征兼钱,关盐之征以钱,市货之征以钱,天下之钱多纳于公。宫中之用以钱,朝廷之用以钱,百官之禄兼钱,兵卫之馈兼钱,刍豆之市以钱,府库之钱尽布于天下,岁纳岁出,如发原放海,不少止息。民惟恐钱之少,虽驱之使用银,不可得已。
匪更
句汇问曰:卿牧、善任、省官、制禄、达政、更币六篇之言,畞既闻之矣。然诸名物多寡之数,行之久矣,至于今而欲尽更之,恐有所不可?唐子曰:吾何欲变哉!顺情合义而仍之者也。于其所当正而正之,则职尽;于其所当省而省之,则官清;厚其禄,则臣劝;专其养,则民安;通其穷,则财用足。如是,则上下同欲,民心大悦,自然之理,岂变之为乎!君子行法,为从为更,何常之有!行之而民悦,则行之,从其所欲也;行之而民不悦,则不行,更其所不欲也。且衰世习行之政,有必不可仍者。古人有言曰: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周之衰也,不易礼而灭(战国赵策二)。葢礼之既坏,如美木积久而有蠧朽,不可以为宫室,是以[故]圣人之兴也,随时制法,因情制礼,岂有不宜者!诗云“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物无敝而不改者,缁衣始制,亦尝美矣,及其敝也,衿倾袪(袖口)错,四垂纰离,非复缁衣矣。犹复服之,以为不改其旧,可乎?及其改为之,其衿其袪,已非故缯[缁]。自絙七入,出于新染。观其色,揽其度,宛然故缁之初加于体也。以为改其旧,可乎?季世所行之政,昔尝以致治矣。及其旣久,国家无事,君臣宴安,丧志成鄙,未能远谋。官守不明,惠泽不行,名存而实亡,文餙益美,不顾百姓之便利。于斯之时,犹为谨守旧章,不敢踰越,是服敝缁衣也。有有为之君臣,奋兴在位;去因仍之旧法,殚制作之精思,慎虑时宜,讲论典礼,审量法度,归于百姓之便利,以发四海之尘蒙。于斯之时,官堕其职守,民之苦于敝法久矣。一朝弃其旧而新是图,宜民宜俗,安之如固有之,是服新缁衣也。然则陈晦縿裂,已属委弃,取而服之,是谓变常。灿灿在身,不易其制,委蛇合度,是谓从旧。新旧之故,从变之宜,唯精义者为能通天下之故,类民物之情。人君不明,执政不敏,司牧不勤,谨守旧制。恶政令之不行,飞牒文示,徧于天下,制为斩流之刑以惧之。卒之民玩坐废,斩流亦不行,朝廷亦不复问,谓之无官无政可也。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其予言之谓矣。
用贤
书曰: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乂[艾]。此五者,人之恒德,生而各具。谓非然者,其必天无水火木金土,人无言视听思恭。五者唯圣人乃全,其次或兼四三德,其次或兼三二德,其下亦具一德。必有圣者,何患国论之无定;亦有哲谋肃乂之一长者,何患才猷之无济。吾不谓凡民皆然。愚夫愚妇,具五者之体而愚不及;士具五者之体而才或不达,学或不充。四海之大,凡百多士,必有能学达才者,用之将不胜用。
然盛世常见多才,衰世常患无才,其故维何?易之泰曰:小往大来。是时肃乂哲谋圣在位,狂、僭、豫、急、蒙在野,故见为多才。否曰大往小来,是时狂僭豫急蒙在位,肃乂哲谋圣在野,故常患无才。夫泰否,非天为之,实人为之;大小往来,非时之泰否为之,实君之明昏为之。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师至郊,无一人能御者,遂一战破纣之国。此亿万臣中,有陈洪范之箕子,若纣能早用之,则彝伦叙于有商,肃乂哲谋圣并为之用,武王之圣亦终为商之良臣,而有商岂至于灭亡?幽王无道,尹氏、皇父乱政,小人盈朝,犬戎至郊,无一人能御者,遂弒幽王于骊山之下。当其时,有赋小旻之贤大夫,若幽王能早用之,则彝伦叙于西周,肃乂哲谋圣并为之用,犬戎虽强虣[暴],亦终为周之外臣,而西周岂至于灭亡?纣有此贤父师,幽王有此贤大夫,二贤近在左右,人皆不知,其处于下位、沦于岩野者,又孰从而知之?然则纣幽之世,其才奚不若汤文之世?使以好色之心好德,以宠佞之心宠贤,则伊傅周召比肩于朝,博而求之,如燧火源泉,不可胜用。
有难之者,谓:知人之明,自古为难。友不知友,父不知子,兄不知弟,亦且不能自知。君虽哲,臣虽明,恐亦有所难知?吾谓:友不知友者,无所试其友;父不知子者,无所试其子;兄不知弟者,无所试其弟;不自知者,无所自试。盖今学校实亡,无以教士,无以取士,唯冯于旣试。今以非文之文教士取士,贤愚杂进,孰能为辨?譬如不耘之田,谷稗并生,纳稼于场,谷稗并积。北碾南捶,谷稗并下,簸筛既施,蕛稗乃去,嘉谷乃得。士窃三试而进,如在碾捶之前,迨授官考绩,犹簸筛旣施,稗士乃去,谷士乃得。盖才可伪,功不可伪,临民听政,长短贤不肖立见。才虽混于始进,而不能掩于既试。又广之以内外大臣所荐,并用而试之,岂不可以得人,而何患人之难知!
又有难之者,谓:天子一人,庶官有万,虽至明有所不及,虽至察有所不周。于是以私以贿,上下相援,以虐为能,以贪为良。其于贤者,恶其异已,以小过受降革之罪。京朝之官,陷人夺位,援党助已,倾害之术,巧于仪秦。结近侍,通宫掖,以惑天子之耳目,能使黑白变行、功罪异状,将何以救之?吾谓:水流湿,火就燥。不闻皋陶用驩兜之徒,驩兜用皋陶之徒。唯元凶秉政本,霸天下,故群奸附势引朋,以朝廷为巢窟。若天子用冡宰得人,冡宰总五卿得人,以共摄群牧,皆得其人,如网在纲(有条不紊),无一纶之不就理,则百职无所容其奸。虽有奸者,亦化为良,而何患贤者不用、不肖者不去?是故君何以昏?自用则昏;君何以明?用人则明。恭已虚衷,不敢自是,师冡宰而友五卿,举社稷以从,是谓以众明为一明,以众聪为一聪,不劳而天下大治。
六善
句汇问为政之道,唐子曰:六善备,可以为政矣。何谓六善?曰违己、从人、愼始、循中、期成、明辨,是谓六善。尧舜,圣人之隽也,犹不敢自用,而况圣不及尧舜者乎?况贤远于尧舜者乎?况不贤不见尧舜之履迹者乎?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心,必求诸非道。逆己非逆,逊己非逊,勿己之是,惟道之归,是谓违己。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卽人之所好;我有恶,不卽人之所恶,众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谋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达!诗曰:先民有言,询于蒭荛。人无贤愚,皆我师也。是谓从人。凡事,见以为可,而其中有不可者焉;见以为不可,而其中有可者焉。惟一再思之,更覆思之,不必上智,其端必见,其识必及。若不思而遂行之,其为悔也后矣;不思而遂不行,其为惜也多矣。发政如发矢,矢发不可复反,政发不可复收。书曰: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鹄之度在目中,不省则不见也。是谓慎始。始非不慎也,迨其后,有欲速而不逹者,有厌倦而若忘者,遂有中道而废者矣。中道而废,则民多玩,后虽有作,不可为矣。诗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又曰:不震不动,不戁不竦。言不欲速也,毋厌倦也。如农夫之耕耘,四时不失序焉,日月见其长焉。是谓循中。始既已愼矣,中既已循矣,而有不保其终者。小噐易盈,志满则骄也。宣王,中兴之君也,及其德衰,而小雅之刺者三章(祈父、黄鸟、我行其野);桓公,五霸之盛也,及其气矜,而葵丘之叛者九国。不啻此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武王,圣人也,召公犹虑其服九夷八蛮,或启侈心,而进一篑之戒。而况德本中人、智効一官者乎?是故政必期于有成也。无枢易拔,无轴易脱,不可谓违己。左言则左,右言则右,不可谓从人。卿士盈廷,发难不已,不可谓慎始。牓牒申命,日遵岁结,不可谓循中。考绩多良,治功不见,不可谓有成。若是者,辨之不明故也。集人成已,始终一贯,物不能蔽,人不能欺。功之成,不于成成,立志发令,已立其成。明辨于此,而后六善备焉。六善备,可以为政矣。
恤孤
苏州有育婴之堂,以收弃子。凡穷民之不得有其子者,则送之堂中。愿育者怀之而去,衣褓医药,无不备焉。月给乳妇之食三百钱,乳妇之记籍者三百余人。岁费千余金,皆士大夫助之。此一乡之善事也。
唐子贫,岁丰而家人恒饥,妻寄食于女家。仆原有一男一女,以其妇佣乳于外,鬻其男于远方。女生一月,送之育婴堂。唐子不忍,常使视之。其所养之家,子死,愿以为己子,故育之专而无疾也。诸乳妇多不良,第贪三百钱。得堂中之衣褓,皆用于己子。所养之子,置之不顾,故多病死。其籍记中,病者十二三,死者十一二矣。堂中虽有察婴之规,使从事者视之,不过月一至焉,岂能相与寝处,故病死者多也。自有此堂以来,所活者多矣,然念所不得全者,恒为戚戚焉。
一郡之中,虽有此善事,不过小补,而况天下之人,生民之多,饥无食、寒无衣、父母不得养、兄弟妻子离散、婴儿之委于草莽者,不知其数矣!当是之时,天地不能容其生,鬼神不能救其死,心为之痛而手不能援,吾其如彼何哉!虽有仁人,尽出府库之财,尽发太仓之粟,以大赉四海,亦犹之乎育婴堂也。
吾尝观于田矣,天久不雨,诸苗将槁。吴中之人,农众而力勤,车汲之声达于四境,然灌东畞而西畞涸,灌南畞而北畞涸,人力虽多,无如之何。迨夫阳极阴起,蒸为云雾,不崇朝而徧于天下,沛然下雨,蒙蒙不休,旦起视之,苗皆兴矣;沟塍蔓生之草,皆苗甲青青矣。人力之勤,不如普天之泽也。以人譬苗,以雨譬政,若使四海之民,家给人足,衣食饱暖,父母之心,人皆有之。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男有室以养其父母,女有家以遗其父母,惟恐生男生女之不多也,亦奚待于育婴堂哉!百尔君子,何不以文王治岐之政,陈于今天子之前乎!
善游
陟高山而远望,游长川而安流,望之苍然,临之漪如,斯亦天下之美观,人情之所乐,君子所不废者也。是以黄帝游于釜山(在河北保安南),尧游于康衢,舜游于四岳,禹游于会稽,文王乐于灵台,武王浮于河流,成王偕馌于南原,周公举觞于洛水,仲尼登太山、游于舞雩,曾点浴于沂水。由是观之,古之帝王圣哲,未闻以游为败德而绝其履迹也。人见太康游而有穷拒河,穆王游而淮徐作乱,遂为败德之事莫过于游。夫二君荒淫昏髦,先自败德矣。百姓积怨,国事不修,虽不好游,亦有内起之变、外发之宼,岂待游而后致乱哉?昧于事君之道者,于其出游,不能因其势而利道之,卽其事而奘掖之,徒立直谏之名,惩荒游之祸,扼于殿上,沮于道中,引裾裂衣,当车断靷(若辛毗之谏魏文、郭宪之谏光武)。忠则忠矣,我以为多事矣。君子不拂人情、不逆众志,是以所谋易就,以有成功。揵锢闭幽者,忧之象也;启辟涣散者,乐之情也。鸟守故巢,亦翔于丛林;鱼潜在渊,亦洄于荡泽。鱼鸟有情,何况于人。人无贵贱,孰能闭户操作,暮春清秋不一覩山川景物乎!
上古既远,淳风不作,谀风日兴;天子之势日尊,羣臣之情日隔。一人无忌,有沼四海而囿八方之气。当是之时,刚直之臣不能匡君,耻于屈伏,乃不避杖夹斩磔之刑,以与天子争胜,必欲伏至尊而使出我下。郊社之外,制之不使轻出;苑囿之中,制之不使轻入;天子则不得已而从之,又有道学师傅,正色拱立其侧,使天子严惮,非时之枝,不敢妄折;非名之菜,不敢妄食,亦不得已而从之。久之不便于私,郁郁不乐,乃渐畏正人而疎之矣。于是阴行乐于深宫,诸奴间入,施其排斥,天子引以为助。始焉屈于名义,今也得遂其欲。如久郁之阳,忽焉横泄;如久壅之川,忽焉溃决。诛戮直臣,放流贤士,乾坤晦塞,君臣昏迷,虽有善道者亦无所施其术矣。人亦孰不欲遂其情?天子虽尊,亦人也。善事君者,敬之如天而处之无异于人,同其情而平其施。何必望其尊威,矫为亢直,而犯之以其所不能受!古来死谏之臣,吾敬之难之,而不深与之,葢以是故也。好游者人之恒情也,古有省耕之事焉,亲民之事焉,巡岳之事焉,礼也。于省耕,乐原野之旷;于亲民,乐田舍之逸;于巡行,乐山川之色,礼也而寓游之乐焉。于斯时也,履畞入舍,抚其妇子,视其寝处,观其稼之厚薄,察其藏之多寡,问其食之足不足,吏之清浊、狱之枉直、横征之有无,皆可问之。民卽畏官,不敢以告,覩其形、察其情,知其苦乐,加之以素所咨访,吏之贤不肖,其安所遁哉!卽以是行诛赏,虽偶行于一方,不周于五岳,四海之民闻而大悦,惟恐天子之不好游也。然则一举而政修治兴,民心悦服;山川之色,更益美观;浏览之怀,更为悦豫;岂非天下之至乐哉!以此道君,不必谏止也。
好色者人之恒情也,闺房之内,和乐而制之以礼,谨愼而御之有节,其诸妃嫔,宠之而无奇巧之饰,宠之而无并后之嫌,宠之而不启煽政之渐,斯门内之善经也。好色其何伤?
好财者人之恒情也,苟非聚敛之君,取之必有制;取之有制,用之必有节。无功之赏,不易一钱;无益之费,不易一金。惟其爱财,故不伤财。此富国之善机也,好财其何伤?
好古器者人之恒情也,夏后氏之琱戈,殷人之玉钺,周人之石豉,皆宝也。历数千载,琱戈在而夏安在,玉钺在而殷安在,石鼓在而周安在?有守器之感,斯有守国之虑矣。此修德之一助也。好古器其何伤?
好宫室者人之恒情也,栋宇太广则不适,丹雘太丽则不雅,台榭太高则不安,苑囿太旷则不周。不惟其广,惟其适;不惟其丽,惟其雅;不惟其高,惟其安;不惟其旷,惟其周。以天子之居,有儒生精舍之风,如是好宫室,好之乃见明德矣。
主进
为政亦多务矣,唯用贤为国之大事。治乱必于斯,兴亡必于斯,他更无所于由也,一于斯而已矣。然贤者难知也。天子欲用贤,何以知其贤而用之也?必也大臣荐于天子,内外羣有司荐于大臣也。贤者难知也。有司欲进贤焉,何以知其贤而进之也?必也访之于乡人,访之于乡士大夫也。天子求贤于大臣,未可也;大臣求贤于有司,未可也;有司求贤于其乡,未可也。夫是皆进贤之人也,有司不求于其乡,将焉求?大臣不求于有司将焉求?天子不求于大臣将焉求?岂舍是而别有进贤之路哉!然则以为未可者,是何说也?是皆可以进贤,而不必其无私;卽有无私者,不必其能知人,故以为皆未可也。且古之人多直,今之人多诈,古者听其言为君子之言,观其行为君子之行,其人诚君子矣。今也听其言为君子之言,观其行为君子之行,而其人则小人也。世尚道学,则为儒者;世尚文辞,则为名士;世尚气节,则为直士;世尚功业,则为才士。惟其所为,言貌皆眞;营营往来,籍籍聚会,以图进取,孰能辨之!以利达之徒入于多私者之门,则以合进;以矫饰之徒入于不知人者之门,则以罔进。于是有举皆其阶,有位皆其窟矣。且彼进贤之人,其先进也,皆以是物也,岂鸟媒而致凤哉?是故求贤之道,勿问孰为贤孰为不肖,当先观进贤之人。葢贤不肖各有其类,吾尝见夫鸟矣。彼乌也,集于乔木之上,其群飞而从之者皆乌也,无异鸟也。又尝见夫鱼矣,彼鲫也,游于浅水之间,其群游而从之者皆鲫也,无异鱼也。惟人亦然。从伯夷游者必伯夷之所与也,无盗跖之徒也;从盗跖游者必盗跖之所与也,无伯夷之徒也。若使盗跖主进,而望其所进之人有若伯夷者,岂可得哉!是故明君察于群臣之中,得其大贤,处以上卿之位,惟其言之是听,而不惑于谗慝之口,则列于朝廷者皆其类矣。列于朝廷者皆其类,则列于邦国之职者亦皆其类,各以类进,则贤才不可胜用矣。然诸卿虽贤,若并责之以进贤,则又不可。吾欲籴乎,必使善籴者转贩于衡湘之间;左右虽多良贾,别有任使,不使之籴也。吾欲买马乎,必使善相马者求于秦陇之间,左右虽多良工,别有任使,不使之买马也。何也?舍其所短,用其所长也。古之大臣,于政事无所不达,于社稷之长计无所不周,而独于知人或有所不及,此亦贤者之常也。放齐荐胤子(丹朱),佥荐鲧;唐虞之臣且有不知人若是者,况其下乎?帝之试鲧者,当时洪水方急,未知有禹,惟鲧才有可用,姑且使之,非信佥之举鲧为知人也。人各有其类,才各有所长,惟贤者乃能进贤,得贤者为进贤之人,使各举所知,所以引其类也。惟知贤者乃能用贤,得知贤者为用贤之人,使择决众之所举,所以用其长也。具斯二者,用贤之道无遗矣。岂惟臣有其类也,君亦有类焉;岂惟臣各有长也,君亦必善用其长焉。惟贤君,然后能用贤臣;惟君能知人,然后能用知人之臣。书曰: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惟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言纣德之不克类进者,皆其类也。书曰: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言文武知人,故能用贤以及天下之贤也。由是观之,惟君先正其身以为天下表,卿士百职,罔非正人,天下不得其径而缘之。又于诸大臣之中得知人者,委以推贤进能之任,非天下之良士,孰得而幸至哉!诗曰: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向之所怀而不可得者,今皆寘之周行,讲论道德,与造功业,无不如意。诚如秦誓所思惟在一臣,则能用众才,其利无穷,不其然乎!
柅政
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凡兹庶民,苟非乱人,亦唯求其所乐、避其所苦,曷尝妤犯上法以与上为难哉!论政者不察所由,以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之不良,释官而罪民,此所以难与言治也。
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不待旬月而徧于海内矣。人见其徧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徧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此非有司之故而奚故哉!溪谷阻车,蒺藜阻足,今之有司,皆溪谷蒺藜也。若有司之尽乃心,如佣之事其主,则善矣。佣何善乎?主人督之不使卽于惰,而亦不肯自惰,虑不当于主人之意而逐我也,计一日之工必无负于一日之酒食,计终岁之工必无负于终岁之廪粟,是以禾稼丰、畜牧蕃,而主人坐获其利焉。是主人之法令行于佣,而佣能不柅于其所行。何有司则不然邪?岂爵位不足以为荣邪?禄虽至薄,岂禄外自然之利不足以厚其家邪?何不若佣之忠于其主也?
一官之所任,我代者前此几何人?代我者后此几何人?我在其间,一旅客之信宿耳。土地非我之产,府库非我之藏,民人非我之族党,于我何有焉?今之为官者不必贪邪,卽廉能无过者,其存心莫不如是。不忍之心人孰无之,乃但知仕宦,不知道义,溺于父兄之为,习于流俗所尚,因仍而不知其非。由来已久,不可深责。朝廷所寄以牧民之任者,大官小官,自内至外,皆如是之人。上以文责下,下以文蒙上,纷纷然移文积于公府,文示交于路衢,始焉羽逝,旣而景灭,卒不知其纷纷者何为也。如是千万职,外塞九州岛,内塞五门,君臣上下隔绝不通,虽有仁明之君、欲行尧舜之政,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
政不行于天下,岂徒无益,必有大害。谚曰:官屋漏,官马瘦。推而广之,田园庐舍,一官屋也;父兄子弟,一官马也。心不在民,虽田园荒芜,庐舍倾倒,而不一顾也;虽父兄冻饿,子弟死亡,而莫之恤也。凡为官者,视为故然。虽无不肖攘民之事,而视民若忘,等于草茅。夫攘民之害小,忘民之害大。攘民者不多人,忘民者徧天下,是举天下之民委弃之也。疾不救者日深,至于四海困穷,民无以为生。有天下者其危矣哉!然则治民先治官乎!三代旣远,仕不由学,官焉而失其官也久矣。将何以治之?治之以赏罚乎?赏罚者,圣人善世之大权,然而难言之矣。圣人之赏,使天下之不善者皆悦其赏而迁于善;圣人之罚,使天下之善者亦兢兢焉恐入于罚而益修于善。此君子之所学以待用者也,然非所望于后世之赏罚也。世之降也,官之为善者不必赏,为不善者不必罚,孰慕不可必之赏而畏不可必之罚乎!于是有术焉,能使赏不出于朝廷而出于我。悦于上官,悦于大臣,悦于近臣,是其术也。悦于上官者,一秩之赏至;悦于大臣者,超迁之赏至;悦于近臣者,不次之赏至。赏自我操,罚焉能及!由是言之,赏罚不可以治官也明矣。
然则官终不可治乎?是葢斯民之不幸,上天之不佑,非人之所能为也。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辗转思之,不释于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补;不能普利,且图少济。设为说之之言曰:君之贵,非君赐乎?必曰:然。君之用,非出于民力乎?必曰:然。吾愿君之有以报君赐而勿忘民力也,今夫受人壶餐,必有以酬之,而况受人富贵且以遗子孙乎?食粟衣帛,必念所自,况今薄禄之时,官之衣食,非取于农而实资于农乎!仁者居其位、受其福,所以兢兢业业不敢自安者也。损人以益己,必不可为者也;损己以益人,亦不可为者也;有益于己无伤于人,斯则可为者也。居今世而不悦于人,不但失官,且以得罪,诚不可以直道而行。曷若量己之力,以其半交人,以其半勤民事、察农桑、筑圩防、计丰凶、除奸慝,则民亦少害矣。夫忠君爱民,无失其本心;保身远害,又不失于自利,斯两得之道也。内省有咎,孰若无咎?百姓诅之,孰若百姓祝之?乡党非之,孰若乡党称之?其请择于斯焉!
潜书下篇下
惰贫
震泽之蚕半稼,其织半耕,沸卤渍卵,蚕壮丝美。唐子以家室处于沈氏之庐,制服,安习线绵为经,寒,不及纬,市之,授诸严氏之妇沈孟。孟煮橡实之冠以为色,登机而织,间以爨乳嬉语,不尽三日而成。孟裁,妻佐缝,服之甚康也。丝不于市,线不于市,色不于市,织不于市。一妇之手,岁可断百疋。严氏不耕,夫并作则倍,有事损十三。一畞之桑,获丝八斤,为紬(绸)二十疋。夫妇并作,桑尽八畞,获丝六十四斤,为紬百六十疋。严氏故有土一畞,易桑,损十五,以食三口,岁余半资。菜茹荫桑,瓜豆缘垣,牧豕阴溜,放鸡邻疆,抑又为利。严氏不然。桑不尽土,不翦不壅,机废不理,不蓄不蔬,故其贫甚于无艺者。察一乡之人,无大异者。以斯观之,谓吴地尽利,殆不然矣。
教蚕
吴丝衣天下,聚于双林(巷),吴越闽番至于海岛,皆来市焉。五月,载银而至,委积如瓦砾。吴南诸乡,岁有百十万之益。是以虽赋重困穷,民未至于空虚;室庐舟楫之繁庶,胜于他所。此蚕之厚利也。四月务蚕,无男女老幼,萃力靡他。无税无荒,以三旬之劳,无农四时之久,而半其利。此蚕之可贵也。夫蚕桑之地,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东不至海,不过方千里。外此,则所居为邻,相隔一畔,而无桑矣。其无桑之方,人以为不宜桑也。今楚蜀河东及所不知之方,亦多有之,何万里同之而一畔异宜乎?桑如五谷,无土不宜,一畔之间,目覩其利而弗效焉,甚矣民之惰也!
三代以下,废海内无穷之利,使民不得厚其生,乃患民贫,生财无术,是犹家有宝藏而不知发,而汲汲腊腌果蔬之是鬻也。盍亦谋诸此与!吾欲使桑徧海内,有禾之土必有桑焉,然亦匪易也。葢安之久者难创,习之惯者难作,约法而民不信,施敎而民不从,则树殖亦不可就。古者田有官,是故弃为稷官。其后教民田者谓之田畯。田旣有之,桑亦宜然。其在于今,当责之守令,于务蚕之乡择人为师,教民饲缫之法,而厚其廪给。其移桑有远莫能致者,则待数年之后,渐近而分之。而守令则省骑时行,履其地,察其桑之盛衰;入其室,视其蚕之美恶,而终较其丝之多寡。多者奬之,寡者戒之,废者惩之,不出十年,海内皆桑矣。昔吾行于长子,略着于篇,可以取法焉。
省刑
莱阳盛九苞曰:山东习用重刑,杖以巨竹连根为之,长八尺,头径六寸,厚五寸,敦然方物也。皂必长大强力者,临杖,则裂犯者之袴覆足,以杖一拊臀,却立寻丈,扬杖后,抶地大呼跃进,身杖俱下,乃一挞之,不闻挞声,但觉地动。一皂一杖,挞二十则易二十人,挞三十则易三十人,恐其再挞则力减也。昔余七之叛也,事旣平,系狱当死者甚众。巡抚赵祥星讯之,有一人枉者,祥星颦戚而谓僚吏曰:是可矜,吾欲释之,诸君以为何如?僚吏皆起而揖于前曰:此至仁至明,释之幸甚。于是释之。故事,免死者必挞而后释之,挞之二十,舁出,死矣。夹棍以铁贯本,置胫其间,左右各五人并力曳之。良久,乃合其末,左右击以巨棍,至百数十。异日复夹,胫肿如股,不可入,皂举踵踏入,复夹之。杖之毒者,前一杖却,一杖中。盖一杖杖已,皮不少损而内肉糜烂,如腐瓜之瓤。出,以刀划去糜肉,得良药,十有半活者。皂得赂,则直挞之,血立溅,乃反不死。其毒如此!山东之民号为犷悍,皆谓非重刑不能服之。又谓大吏有体,非重刑无以示尊威。是以沿习而然,虽有慈者不能改也。吴民号为柔弱,习用轻刑,故吴为幸。
客有嘻者曰:吴刑虽轻,重者自重,不一于轻也。吾亲见巡抚杖伪为荐书者,血肉飞溅四傍,四傍方丈之间,青草皆为赭地。此亦何轻于山东!
昔者唐子之治长子也,一年而罢。一年之间,治群杀数人之狱者二,狱成,未尝加一杖于杀人者之身。内司谏曰:杀人至恶也,杀数人大狱也,而公不加一杖,从来号为慈吏者,未有过寛若此者也。公不忍于所当忍,吾恐民风日玩,从此得罪者愈多矣。唐子曰:不然。彼杀人者,岂其始念则然哉?逞一时之忿,自陷其身于死,而不徐为之虑也。旣以一死抵一死,亦足蔽其辜矣,又从而杖之,是淫刑也。吾不加一杖者,是为至平,不为过寛。夫山西之民,非弱于山东也。长子之民,又号为多奸,唐子为吏一年,夹棍非刑,废而不用。俗用之杖,虽未能遽改,以从律之制,然且薄且减,亦不乖制。一年之间,令未尝不行也,政未尝不举也,赋未尝不入也,豪强未尝不伏也,疑狱隐慝未尝不得其情也,关市桥梁传乘宾旅未尝不治也,四境之内未尝不安也。巡抚达良辅尝谓唐子曰:百里之长,不患无威,奚以重刑为!重以刑之,旣伤其体,归而疗治,又费其财,仁者弗为也。苟治事而事治,惩民而民服,斯可已矣。奚以重刑为!
名称
名者,序长幼,辨贵贱,别嫌疑,礼之大者也。今也士而不仕或未仕,于贵者自称曰晚,非礼也。晚之者,齿长于我也,非以爵也。通谒于贵者,名之上不敢有所称,曰某而已,口称亦曰某。若均举均仕,于先举先贵者则称曰晚。今也有等于我而长于我者,则不称晚,非礼也。齿之尊,犹爵之尊也。通谒于长者,或二十年以长,或三十年以长,虽非贵,则于名之上称曰晚,口称亦曰晚。今之称贵者,于先生之上,虽少,必加以老焉,非礼也。于师曰先生,于贤曰先生,于高年曰先生,可谓尊矣,奚假于老?古人于少之时曰富于春秋;谓之为老,将短于春秋矣,不祥莫大焉!是故于贵者但称先生。今之称天子曰皇上,非礼也。古者称王公卿大夫,若殿,若阁,若仆夫,若执事,若左右,不敢斥之也,可以天子而斥之乎?将欲尊之,乃反亵之。当称曰陛下。明谓奄人为内臣,非礼也。在列谓之臣,有职谓之臣,奄人备洒扫,非臣也,奴也。奴也而臣之,是抗奴于公卿,辱公卿矣。天子无外,奴也而内之,则股肱腹心之臣皆外乎?庶士庶民皆外乎?是屏手足赤子于四裔,无臣无民矣。是故为奏为文,勿曰内臣,但曰奄人。今之名地者,不以时而以古,非礼也。以古名地,若为异代之土地,非今日之土地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为文,于苏州则曰苏州,勿曰姑苏;于吴江则曰吴江,勿曰松陵。今之名官者,不以时而以古,非礼也。以古名官,若为异代之朝廷,非今日之朝廷矣。悖莫大焉。是故出言为文,于某部尚书、侍郎,则曰某部尚书侍郎,勿曰太宰少宰、大宗伯少宗伯。
除党
唐子曰:党者,国之危疾,不治必亡。孙子曰:虽有扁鹊,无能为也。唐子曰:何必扁鹊,苟逹其故,中医皆能治之。曰:是灭汉、灭唐、灭明,非人力之所能胜也。乃先生则易言之,何也?唐子笑曰:汉往矣,安得起汉党而治之以信于子?唐往矣,安得起唐党而治之以信于子?明亡矣,安得起明党而治之以信于子?今有良药,可以一发而解固结之疾,在吾与子之目前,而子不见也。孙子愕然,问其故。唐子曰:良药者,今天下之势是也。昔者明之为党,邪者缘卿相、缘阉奴,正者缘气节、缘道学,如南濠之市,货别为行,惟贾所投。凡人之求显名厚禄者,不入其党,不得也。当是时也,党之为势,固于人心,蔓于海内,若亡人之国而不与之俱亡者。及大清之有天下也,党人之长老犹有存者,后生习闻其术,攘臂而起,如草枯而根萌,木斩而蘖生。郡邑之间,往往百十为群,更立社名,宴饮缔交,亦尝远近响应矣。然究则兽逸鸟散,莫之禁而自废者,其故何也?名者,党之招也;势者,党之帅也。今之将相功臣,其耳目心思与明俗异。名誉不足以动之,其权势又不得假而为我用,是无招无帅也。无招则党不聚,无帅则党不立,百官有司,救过保位之不暇,何党之能为!此所以不禁而自废也。昔之雄辨如锋者,今之杜口无言者也;昔之攻人必胜者,今之自守不足者也,未尝不拊掌大笑而称快也。然则治党之道无他,在絶其缘而已。絶其缘,则邪党不伐而自破,正党不解而自散,请悉其说:
用相者,天下之大事也。昔者明之季世,有免相者,众为行一二十万金,辄得复相。凡相必有所由致。袁萃曰:为相必赂内侍,如树之托根。然则相者,非国家之相,内侍之私人,众人之霸主也。人君虽庸,曷思其故:斯人也,何以得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举,任官而官治,而后从而用之也。何以免相乎?必使之行政而政不举,任官而官不治,而后从而免之也。传曰“虽有高世之名,无尺寸之功者不赏”,左右虽善毁,不能毁有功以为无功;左右虽善誉,不能誉无功以为有功。岂以无征之巧言遽决用舍哉!君能以相用相,不以左右用相;相能以人用人,不以朋类用人。天下之士,皆知由党者不必得富贵,得富贵者不必由党,人亦何乐于为党乎!曷观之聚而为盗者乎!以贪戾之徒,一夕相亲、厚于兄弟者,岂以义固哉?将以取人之财也。若为主人者,峻墙垣,谨防御,不与以钻踰之便,虽驱之使为盗,不可得矣。此治邪党之法也。直节之臣,国之宝也;道德之臣,王者之师也。匡君为直,攻人非直;让能为贤,争名非贤,是不可以不察也。有人焉,直谅之声震天下,当国任职之臣,一有过失,非与于政之兴坏,非与于天下之安危,必欲攻而去之。其气如战,其志如刃,其言如讼,视其鸣镝所向,群起射之而不敢后,此党人之雄也。若是者,不必加戮也,戮之适以坚其死而成其名。人君当谈笑而视之曰:此竖子无知也。上书若不闻其言,在朝若不见其人,始轻之,渐远之,徐废之,岁月之间,并其丑类沦澌而销亡矣。天下有行于今必如行于古者,有行于古必不可行于今者。必如行于古者,学也;必不可行于今者,聚众以讲学也。聚众讲学,其始虽无党心,其渐必成党势。气节之争,由此而起;小人之敌,由此而立。若不以道学号世,不以气节凌人,小人无所于蹙,亦不成党,甚为易制。人君将欲风天下,勿畏非圣之谤,勿窃尊儒之名,当心法孔孟,不可口法孔孟。于视朝之时,明言以告群臣曰:我不喜道学。有以道学进者,我必廷辱之。则貌孔孟者望风沮丧,不敢蚁引而进以窃位惑世。第讲于乡、教于里,虽非眞学,其亦无害于天下。若夫身退而去,寓书京师,制黜陟之权;处士巷居,公卿就而决是非,访贤不肖,此道学之大贼、法所必诛者也。明主处此,不谋于群臣,不按于法律,驱而斩之于市,而以狥于天下曰:吾欲使士为士,大夫为大夫,仕者尽其职,致仕者安于家。有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者,视此矣。此治正党之法也。
孙子曰:党不可以刑胜,征于前代矣。先生又欲行诛,毋乃疎于计乎?唐子曰:子何见之不明也!赏善刑恶,人主之柄也。刑赏由己,孰敢不服。若臣下窃以行私,则互相雠报,天下必乱。假使稷契夔龙与皋陶朋比而诛四凶,则四凶之徒亦必计毙皋陶,人心不服,亦将叛舜。夫权假于下,舜且不得为任贤之君,皋陶且不得为执法之臣,况衰世之君臣乎!善乎,吴修龄之言曰:万历之朝无君矣,安得无党!夫君失其为君,则致乱之衅,百出难料,不独党也。
孙子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东林亦贤者之所游也,其中多蹈仁行义之儒,奋不顾身,为国家去邪慝。先生论党而不别人,吾犹未慊。昔人有言:附东林者亦有小人,攻东林者必无君子。此言是乎,非乎?愿因先生定之。唐子拊掌而笑曰:古语云,伐国不问仁人。子奈何以此事问我哉!吾与子论党者,伤人国之沦亡,恶人心之中戾气,故明中和之道,以立治辨学,以为后世取法。吾乌知其何为附东林,何为攻东林;吾乌知其为东林西林南林北林也!
贱奴
凡阉人,小患七,大患三。小患乱国,大患灭国;小患难除,大患易除。请先为之譬:凡人之居室者,以妾为妻,此患之大者也;爱妾之色,听妾之言,此患之小者也。父命曰:母爱妾之色,母听妾之言。虽严父不能得之于顺子。曰:母以妾为妻。虽悍子不敢逆慈父矣。葢法所不及,则不可禁。法之所及,则易禁也。凡阉人,道君以酒色,道君以荒游,道君以侈御,道君以恶见正人。权臣因之,上隐无不闻,下巧无不达,国之大柄下移矣。明示以便进之门,邪曲进,贤正沮矣。金入则死罪生,求拂则有功死;刑不中,罚不中矣。此七患者,其患小。然刚明之君,或中其一二,法制无可加,诫训无所益,祖虽神圣,葢亦莫之如何也已矣。儿蓄公卿,奴使百司,狗奔将帅,天子孤矣;豕屠忠良,草刈善类,朝廷空矣;囚禁天子,羊驱天子,干戈起矣。是三患者,其患大,斩灭宗社而后已。然绝之甚易也,如拔茅根焉。
凡为国之道,善后有定制,乱制有定刑。明法不置丞相,其后孰敢言置之!譬之受室于祖,桷腐则改斵之,垩蚀则改镘之,户不便则改辟之。其栋其楹,百年不改也。夫小法时改,大法不时改。凡政皆然。阉人居其一焉。自公卿以下,凡有品秩者,皆助外治者也;凡左右之阉人,皆奴也。自后妃以下,凡有品秩[次]者,皆助内治者也;凡宫中之女子,皆婢也。请着为典曰:凡阉人,不授官,不任事,不衣黄,不服衮。后世人臣,有言立阉人之职司及使视戎事者,凌迟无赦。今士庶人之家,师至友至,则敬而礼之;有童子者奉壶餐而进,舍壶餐而坐,主人将云何?师将云何?友将云何?三公者,天子师也;九卿者,天子友也。奈何使奔走之奴与师友抗乎!请着为典曰:凡阉人,传命于朝,见宰相,跪而致言,跪而受言,不得立焉。传命于堂,见九卿,立而致言,立而受言,不得坐焉。遇百官于道,见而下马,过而上马,不得乘焉。抗公卿者斩,抗百官者流,大臣不言者死,小臣不言者革。
丑奴
阉奴之祸,自古为烈,明着于前史。后世人君,且有爱之如美女而不见其为猛虎者,祸不可以为戒也。请无言其祸而言其丑:彼奴也,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似人情。臃然磊然,如瘿如魋,盘然汲然(鼻旁,气粗),如牛如豕,不似人身也;有頄非男,无髯非媪,虽少美如玉,索无生气,不似人面也;其声似童不颖,似女不媚,似哑成声,似狸成语,不似人声也;煦煦爱人,亦复毒人,悯之则流涕如雨,恶之则斩杀如草,不似人情也。四不似,人见之无不憎者。今使仆之长大多鬣者服事其侧,而使躄童疡婢进酒食于前,吾且憎之,必易之乃快。彼奴何物也!而人君亲之爱之,苟不侍侧,则饮食不乐,是诚何心哉!
原其所以自宫者,使我心悸。肾为身根,掘身之根,其痛非常痛也,其害非常害也。今使人断一指以易王侯,虽有悍者不愿为之,而彼奴则为之。其求太监能忍若此,则其谋富贵何所不为。而犹欲得其忠于所事,何不思之甚乎!何人斯之诗,善究小人之反侧,所谓“有腼面目,则不可极”,彼犹未见阉奴之非面目也。若奄奴者,非鬼蜮之妖,其人妖乎!人君奈何不畏,使妖在左右,饮食启处与俱乎?其不祥大矣!在昔宫中之妖,有玄鼋,有黑眚,彼实异物,人惧知避。若阉奴,则实人类,人所安也。凡物为妖,人知其妖,其害小;若人为妖,人不知其妖,其害大。汴中有狐,变为美妇人,迷一男子。旣而觉其非人,严拒之,狐亦不至。其后得一美妾,成疾而死。汴人为之语曰:狐妖犹可,人妖杀我。可以斯言为阉奴比也。
去奴
魏叔子曰:用奄人始于周,夏商以前无闻焉。唐昭宗尽诛宦官,其出监诸务者,皆令方鎭杀之。至庄宗卽位,乃复求宦官。则此一二十年间不用宦官,亦明矣。然则奄人固未始不可革也。奄人旣革,宫中之事,选粗健女子充之,以给力役、备非常。若出纳命令,则于内外各设一庐,男子给事于外,女子给事于内。又于内外之间,选寡妇年五十六十者居之,以司出纳。如是,则奄人可革也。唐子曰:叔子之言善矣哉。奄人不革,则小人必逞,君子必灾,家必内败,天下必亡,去之不待转计者也。蜀人谚曰: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除根若何?不用奄人,则无自宫以幸进者。此除根之道也,非奄人得志而后谋去之,乃谓之除根也。
叔子欲革奄人,固无疑矣;若其所策,给力役、备非常,吾未敢执焉。何也?东邻之家,不知西邻之事;环堵之子,不可以权巨室之宜;草莽之士,不可以妄意宫中之事。天子之宫,如大郡之城;宫中之人,如大郡之户口;其中给力役、备非常,恐未可以专恃女子也。卽女子可为,必其亲近善谋之臣,于宫中之事纤微悉知,其或可或不可,孰宜孰不宜,君臣协谋,乃可以为之也。岂可以草莽之士悬度而言之,而望其从我哉。
继世而为天子者,席疆土之富强,承先帝之侈丽,幼习于嬉戏之徒,长安于使令之给,是故溺于奄奴,与嬖色等。而况母后帝后以及妃嫔,皆所便习,不可以缺。当是之时,虽有刚明之君,知其害而欲去之,其势如决痈割瘤,不可为也。吾思之叔子之策,不可以行于继世之君,而可以行于开国之主。开国之时,去奄人如去草,除奄人之萌如除草之萌,固甚易也。何以决其然也?开国之主起于贫贱,当其贫贱之时,围十堵,覆百榱,身析薪,妻执爨。当是之时,若有一奴一婢以供使令,已过望矣。卽起于侯服,亦不过巨室之家耳。及其得天下,入亡国之宫,覩宫室之广大,观器玩妇女之众多,目则眩焉,心则移焉,其远虑之臣当进言曰:此天下之所以亡也,不可处也。于是废其土以为民居,撤其埏埴楹桷以散于百姓,量吾之所处而因其材以构焉。损亡宫之万亿,加故室之百十,亦已足矣。若新建京邑,创营宫室,亦可规焉。何以决其然也?城埤之固,甲兵之多,以御宼也,宫中其何御乎?庶司之繁,百官之众,以行政也,宫中其奚行乎?降及末世,宫中女子常数千人,多至万人。力役非常之事,非女子所能为,故不得不用奄人。女御奄人之多如此,吾不知其何有于国家也!然则宫中无以多人为也,贵为天子,亦可以庶人之夫妇处之,缝纫庖厨,数妾足以供之;洒扫粪除,数婢足以供之。入则农夫,出则天子,内则茅屋数椽,外则锦壤万里,南面而临天下,何损于天子之尊,而吾以为益显天子之尊也。且约身以处,益可以达于政事,何也?内外无远,出入甚便,贤人君子不时接见,如左右手之相将也,何治不闻乎!春省耕、秋省敛,入庐舍、尝麦菽,如赤子之在怀抱也,何隐不达乎!尚何藉于奄奴之出纳哉?帝喾立四妃,帝尧因之;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夏增以九女为十二人,殷增以二十七人为三十九人,周增以八十一人为百二十人。唐虞夏商女御少,故不用奄人;周女御多,故用奄人。不从周,从夏商;且不从夏商,从唐虞。时有古今,人无古今;人有古今,治无古今。无不可为者。夫女御少则宫室小,宫室小则奄人无用。以此治家治天下,其道已全,不独去奄人,而奄人从可去也。是故开国之去奄人,乃斩草除根之时,不可失也。
耻奴
昔奄人魏忠贤与魏朝皆私客氏,客氏厌朝之弱而喜忠贤之强,二奄尝拥客氏饮于干清宫暖阁,醉而相骂,声达于昏君之耳。昏君呼之前而断之,则与忠贤而退朝,于是忠贤遂杀朝而专有客氏。奄人无阳者也,客氏何分于强弱而有所好恶于其间乎?固疑之矣。尝闻人言,奄人虽奄,精气自在,其阳虽不能如常人之具形,亦稍突长。又闻有异术能使阳长,固笑而弗信也。然吾尝亲见之矣,昔明南都溃,众立鲁王于会稽,号曰监国,南北奄人多从之者。一奄人死,有美妾二人,是时吾幼,从先君辟乱居于鸡山(山阴),先君有所养勇士魏兴,据死奄之财物而攘其一妾。兴尝荷戈卫先君于难,故先君嘉其劳而弗之罪也。凡令节,兴必使是妾入贺而从拜于仆妇之列,诸仆妇则私问之曰:尔之从太监也如夫妇矣,衾枕之间,其状若何?妾曰:太监性淫,不胜其扰。交接之际,其阳亦突出将寸。由是观之,奄之不可使混女也明矣。男女之别,礼之大防也。奄若化为女子则可,不然,固男也。雄鸡无阳,以尾交;奄虽无阳,乃使之鸡乘怨女,秽乱宫掖,其罪大于乱政矣。可耻孰甚焉。
女御
好色者生人之恒情,好之不以礼,有以丧家亡国者。罪好之者而并罪色,何不思之甚也!桀之亡于妹喜也固也,纣之亡于妲已也固也,幽王之亡于褒姒也固也,三女子之为虫而不可近焉,固也。然女子,微也,弱也,可与为善,可与为不善,非若权臣之不可制、奸奄之不可亲也。使此三女子生于文王之世,入于文王之宫,处于窈窕之室,后妃率之以采芣苡、供祭祀,琴瑟以悦之、钟豉以乐之,则此三女子皆窈窕之淑女也。女子之贤者鲜矣,如必以贤,世无姜嫄任姒,宫中遂虚无人乎!士之贤者鲜矣,如必以贤,世无周召毕散,周行遂虚无人乎!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文王宫中百二十人皆贤乎?诗曰:紏紏武夫,公侯好仇。岂文王之地,荆梁雍豫徐扬独多贤乎?此无他,君德使然也。君有德,奸化为贤;君无德,贤化为奸。玉,美物也,君子佩以比德。然桀爱玉,载其宝玉以奔三宗;纣爱玉,衣其宝玉衣以入火。若曰“亡夏殷者,玉也”,其可乎?
吴弊
吴人发塜,非异人,卽其子孙也。贫无所计,则发其先祖父母之尸而焚之,而鬻其地,利其藏中之物。得利之厚者,有金玉之带、珠凤之冠、千金之木、珍异之宝。葢先世之贵者也。吴中之人视为故然,未有以为不义而众诛之者。昔予未葬亲,屋于他人之墓侧,有语予者曰:此有善地,公何不卽此而葬乎?问其所在,则指其墓曰:卽此是矣,公能以十金予其主人,则起其棺而去之矣。予掩耳而走。桐径[泾](在木渎)有墓,人皆以为善,而葬之未得其所也。有富者求地,其孙请之曰:愿移先人于他所而敬献诸君。富者大悦,增价至百二十金,而未之售也。吴人善讼,凡所以求胜者,无不为也,无不忍也。震泽有农夫,欲讼其叔而知其不可,则谋之于母,使妇诬叔乱我。妇不可,姑与夫交挞之,不从,将致之死,妇惧而从之。姑妇告之官,其叔不能辩也,乡人皆知其罔,而亦不能为之辨,今狱未成也。吴江有欲讼其所疾者而知其不可胜,乃夜与人谋曰:尔卽为我致之来,我断其头。其人笑曰:尔亦与之俱死矣。曰:不然。吾斩吾妻之头,明日挈二头而告于官,曰是人通吾妻,并斩之矣。敢请死罪!天下岂有无故而自杀其妻者哉?虽有明者不能察也。于是除吾所疾,而吾且晏然,又有豪杰之名。子以为何如?其人曰:妙哉此计,非吾所能及也!卽起往召所疾者,其婢窃闻之而告其妻,其妻大惊,急奔之邻。入室视之,不见其妻矣,计遂不行。
全学
君子之为学也,不可以不知兵。有人于此,为子而不惭于曾参,为弟而不惭于叔齐,为臣而不惭于比干,为仁而能养民,为义而能修政,斯世之谓全学人矣。一旦社稷不幸,盗贼蜂起,远近惊溃,宼薄国都,君臣震慑,问左左不应,问右右不应,问大臣大臣不应,问小臣小臣不应。当是之时,国多孝子而父死于敌,国多悌弟而兄死于敌,国多忠臣而君死于敌,身为仁人而为不仁者虏,身为义人而为不义者虏,虽有周公之才之德,亦奚以为!学者善独身。居平世,仁义足矣,而非全学也。全学犹鼎也,鼎有三足,学亦有之:仁一也,义一也,兵一也。一足折,则二足不支,而鼎因以倾矣。不知兵,则仁义无用,而国因以亡矣。夫兵者,国之大事,君子之急务也。兽之有角,不时触也;噬及无患,以角便也。身之有手,不时抟也;暴至无患,以手便也。国之有兵,不时刺也;敌至无患,以兵习也。
所贵乎儒者,伐暴而天下之暴除,诛乱而天下之乱定,养民而天下之民安。若鲁用仲尼,有齐宼而不能御;齐用子舆,有秦宼而不能御;社稷丘墟,坟墓樵伐,何以为仲尼,何以为子舆?仁义之事,日行而不离;兵之象,常伏而不见。伏则为天下祥,见则为天下殃,是故仁义可习也,兵无可习也。士所与处者,妻子耳,引而置之众宾之间,犹色沮而语塞,安见五万之众、十万之众也?士所守者,芦壁废户耳,穿窬入焉,卧不敢起,安见河山之险与盗贼之猛也!士之威,或不行于疡童蹇婢,安见如虎之将、如狼之卒也!士之智,或困于闾里小人,安见敌之诱我以不测也!士或遇蜂虿而色变,触棘刺而失声,安见白刃交于睫、矢石集于身也!若此者,皆无可习者也;无可习,将焉学之?
天下有老于军中、拥众百万,而不知兵者矣;有朝废诗书、夕入帷幄,貌若农夫、口不能言,一计而斩大将、再计而破敌国者矣。若是者,非以尽责夫人,人有智愚,唯智者能之,非以尽责夫智。智有明于事而暗于兵者,有暗于事而明于兵者,唯智之明于兵者能之。暗于兵者,虽习犹不习也;明于兵者,虽不习犹习也。
夫兵,犹火也。金以冶而成剑,木以斵而成耜,水以甃而得饮,土以陶而成器。斯四者,必得其师、习其艺而后人得而用之。其于火也不然:寓于无形,流于一击,不求于邻,闭户自得,发于硝艾之微而能燎百里之原者,惟所取也。岂若四者之事,必得其师、习其艺而后能哉!火之为物也,无乎不有:金中有之,木中有之,土中有之,石中有之。兵之为道也,亦无乎不有:圣人之言有之,传记有之,时势有之,盗窃之形有之,德怨有之,喜怒有之,所历山川、所过城邑有之。无意于兵,干戈弓矢非兵;有意于兵,耳目闻见皆兵,而何不可学之有!
夫世多智者,而无一人可与言兵者,何也?有三蔽焉:高者讲道,卑者夸文,谓武非我事,蔽一;视良将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其蔽如是,虽使太公复生于今,亦且习为懦儒,乌知兵为何如者哉!无惑乎士之不知兵也。
请决三蔽:身为大将,仁义之声充于四海,战必胜、攻必取,功成名立,相贤君、辅少主、致太平,百姓安寜,风俗敦厚,与貌孔颜而追屈宋者,果孰贤乎?一蔽决矣。武安君曰:兵者自然之理,何神之有。吾葢深识乎斯言也。战胜者必胜,未有幸而胜者也;战败者必败,未有不幸而败者也。譬之乡里之中,有二少年,相与斗智角力,观者早决之矣。两军相蹙,声动天地,白日无光,飞鸟不过。一瞬之间,山崩川溃,血流尸横,此人所以心慑虑昏,若有鬼神,而不敢轻言兵也。智者则不然,伍什百千,前后左右,系于一将。两军相遇,士卒虽众,不过两将,犹之乡里二少年,有异势而无异算也。彼以十万之众来,我以十万之众往,众相如也;彼怯我勇,则勇者胜;勇相如也,彼实我诈,则诈者胜;诈相如也,彼诈而我知之,我诈而彼不知,则知者胜;知相如也,彼知而发之疑,我知而发之决,则决者胜;决相如也,彼决而攻不善,我决而攻善,则善者胜。若自料不如,未见可胜,则固守封疆,俟衅而动,此所谓自然之理而非神也。二蔽决矣。兵,死门也,实天下之生门也。陷于死者,必不善用兵;善用兵者,必不陷于死。请试思之:受命为将,寄河山于纛下,决兴亡于一战,存宗庙于呼吸之间,其任重矣,其机危矣,不能保一身,何以保天下哉!若势不可为,穷居不许身,临事不受命矣。无死道也。且为将者,流矢飞礟,或所不免,至于谋臣,不操戈、不临敌,又何以死!若以为不然者,颜渊短命,伯牛恶疾,岂在行阵哉!且人臣事君,官守言责,不敢爱死,何必将乎!三蔽决矣。去此三蔽,兵之不可不学也明矣。
昔者黄帝伐涿鹿,舜伐有苗,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黄帝三战,其余则皆一战遂定天下。当是之时,以仁克暴,如水灭火,兵不复举,乱无余遗。其交兵之际,虽未免舆死扶伤之泣,然而天下和平,不闻有战争之事,是何也?其君皆圣人也,其将亦皆圣人。黄帝之将不闻,舜之伐有苗也以禹为将,汤之图有夏也以伊挚为谋臣,文王得吕望以为师,武王举天下诸侯及蛮彝之众,属之吕望而立为大将。以圣人之君,任圣人之将;以圣人之德,行圣人之谋;此所以天下和平,不闻有战争之事也。及乎后世则不然,兵革一动,远者百余年,近者二三十年,屠绝百城,荆棘千里,杀人之事,盗贼居其半,帝王居其半。大乱旣定,君臣安荣,海内之男女死者已十六七矣。父母养子,惟恐不长:三年怀抱,十年提携,男为之室,女为之家,饥食寒衣常恐失时。杀一人而非其罪,子孙不长;杖一人而非其罪,人皆谪之。而一旦起而争天下,遂草刈之若此。葢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
古之君臣,虽任不求备,才鲜兼长,然而无事则修政教,有事则为将帅,非二事也。世衰学敝,聪明之士习为文辞,自矜大雅,以兵为凶器而恶闻之,以为非仁人之道而不言也,于是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为人,或白昼杀人,或掘塜刼室,或起于卒伍、出于盗贼,人见其俯首入户,有力如虎,则曰:此真将军也。彼乌知君臣之道、社稷之长计!一旦得志而为将,杀无辜、虏妇女、掠宝货,纵之则毒人,禁之则拥兵不臣,虽有拔城略地之功,而兵祸不解,常少宁日。此自秦以来所以杀人之多也。乃世之论将者,谓戎事尚力,使儒生御敌,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夫斗力者,如两虎相搏,生死未知。以此待敌,则天下之事岂不殆哉!所贵乎勇力者,不过使之登城、使之冲阵、使之先犯、使之间出,是大将之所使,而不可为大将也。昔者贤君之任将也,如己身有疾,委之良医,必曰除疾易而体气无伤。孙子十三篇,智通微妙,然知除疾而未知养体也。夫为将者,智足于军,未善也,军不可徧也;智足于战,未善也,战不可渎也;智足于破敌,未善也,破一敌又有一敌也。善军者,使天下不烦军;善战者,使天下不欲战;善破敌者,使天下不立敌。是何也?凡人处安乐之时,常不见德。及其救之水火之中,则亲之如父母;御其暴已者,则敬之如君长。用兵之道,所以救诸水火而御人之暴者也,其见德易于为政。以兵行仁,何人不顺;以兵伸义,何乱不散!于是可以军而无战,战而无敌。虽不及汤文之兵,于以胜残去杀,其庶几矣。
夫兵以力胜,力以谋胜,谋以德胜,非学不可。自秦以来,以勇力智巧取天下者多矣,何必学!然而方之于古,学之则为汤文之兵,不学则为秦项之兵。为汤文之兵,不数战而天下定;为秦项之兵,大小数十百战,杀戮数十百年,而后天下定。二者相去岂不远哉!
五形
鸡之斗者,两距相拒,不知其它;狗之斗者,两牙相啮,不知其它。吾笑拙兵之智类鸡狗也。正道之上,我之所往,敌之所来;我之所争,敌之所御,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出所当出,出所不当出。无屯之谷,无候之径,无城之地,可以利趋,能趋之者胜。必攻之地常固,必攻之城常坚,必攻之时常警,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攻所当攻,攻所不当攻,欲取其东必击其西,彼必不舍西而备东;欲取其后必击其前,彼必不舍前而备后。此人情所不虞也,能误[击]之者胜。万人为军,不过万人;五万人为军,不过五万人;十万人为军,不过十万人。我有此众,敌亦有此众,不可以就功。善用兵者,不专主乎一军,正兵之外有兵,无兵之处皆兵。有游兵以扰之,有缀兵以牵之,有形兵以疑其目,有声兵以疑其耳。所以挠其势也,能挠之者胜。此三奇者,必胜之兵也,少可胜众,弱可胜强。
昔者唐子试于蜀,同舍生九人,有馈筩[筒]酒者,五人者据之;四人者弱,争之不得也。乃择奴之捷者,敎之曰:我噪而入,彼必舍瓮御我,汝疾入取之。于是声噪而攻堂之左,彼果悉众御我于左,五人者胜而反饮,已亡其酒矣。善用兵者,如唐子之取筩酒,可谓智矣。鼠之出也,左顾者三,右顾者再,进寸而反者三,进尺而反者再。吾笑拙兵之智,类出穴之鼠也。人之情,始则惊,久则定;惊者可挠,定者不可犯。善用兵者,乘惊为先。敌之方惊,千里非远,重关非阻,百万非众。人怀干淇(麦旁,饼),马囊蒸菽,倍道而进,兼夜而趋,如飘风如疾雷。当是之时,敌之主臣失措,人民逃散,将士无固志,乘其一而九自溃,乘其东而西自溃,乘其南而北自溃,兵刃未加,已坏裂而不可收矣。凡用兵之道,莫神于得机。离朱之未烛,孟贲之甘枕,此机之时也。伺射惊隼,伺射突兔,先后不容瞬,远近不容分,此用机之形也。机者,一日不再,一月不再,一年不再,十年不再,百年不再,是故智者惜之。古之能者,阴谋十年,不十年也;转战千里,不千里也。时当食时,投箸而起,食毕则失;时当卧时,披衣而起,结袜则失;时当进时,弃家而进,反顾则失。不得机者,虽有智主良将,如利剑之击空;虽有累世之重、百万之众,如巨人之痿处;虽有屡战屡胜之利,如刺虎而伤其皮毛。机者,天人之会,成败之决也。
唐子之少也,从舅饮酒,坐有壮士秦斯,力举千斤,战必陷阵,常独行山泽间,手格执杖者数十人。舅指一客戏之曰:客虽羸也,然好拳技,尝欲胜君。君其较之?斯笑曰:来!遂舍巵离席,方顾左右语而立未定也,客遽前击之,触手而倒。坐客皆大笑。夫以客当斯,虽百不敌也。然能胜之者,乘其未定也。善用兵者,如客之击秦斯,可谓智矣。取鹰者,设机系鸡,鹰见鸡而不见机,以絷其爪。吾笑拙兵之智类饥鹰也。谍者,军之耳也;有以谍胜,亦有以谍败。敌有愚将,可专任谍;敌有智将,不可专任谍。我有巧谍,彼乃故表其形,故声其令,故泄其隐以诱我。吾闻之善用谍者,用敌人之谍,不可不察也。古之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彼设为死形以坚众心,非死地也。若夫粮食不继,后军无援,进不可战,退不可归,彼壮我竭,彼明我迷,此眞死地也,虽太公穰苴不能出,兵之大忌也。知敌之情者,重险如门庭;不知敌之情者,目前如万里。笮渡之国,索登之山,我能取之,不困其险,不中其谲者。非有他巧,知敌之情也。
昔者秦王好猎而扰民,下令猎于北郊,前日,民皆徙避之。有韩生者止之曰:王之爱子病三日矣,王心忧之,必不出。已而果然。或问之曰:吾宿卫王宫,且不知王之爱子病也。子何以知之?韩生曰:吾闻王之爱子好纸鸢,吾登丘而望王宫之上,三日不见纸鸢矣。是以知之。天下之物,见形可以测微,智者决之,拙者疑焉。料敌者如韩生之料秦王,可谓智矣。江上之妪,鬻绩而得钱,虚则开箧,实则谨钥。善窃者因以为候。吾笑拙兵之智类江上之妪也。昔者唐子之大父郎中(唐棣之),好奇谋而善用兵。当是之时,张献忠数十万之众,三道趋成都,屠梁(梁平)万,将道达而西。达之守,号称万人,实不甲之卒,不满千人。其守将欲弃城而走,郎中曰:父殡。将焚城郭,流血,吾不可以独免。吾请先死之。父兄子弟皆哭,有少者曰:敢问死之何道也?郎中曰:宼心争利大都,其行甚疾,奚用以小邑缓其行?是可以疑之,使之他道去也。宼去,吾及暇以修备,御之易矣。乃率其私卒之敢死者数百人,踰斗磴而上,伏于翳隘。贼之前军,笑歌徐过,大呼突击之,斩首数十。贼惊败退,生纵一人使告曰:吾之大军尽出南门阵矣,我守隘者也。贼能战,我其退而待贼,与之决死平沙之上。于是贼果疑之,从他道去矣。郎中乃发其藏,有谷万斛,火谷五千,麦如之,桐膏千箩,蜡千斤,茧丝千两。招士修具,三旬而备。宼反,城不可附矣。其后三攻三却之,城无堕堞焉。当是之时,非专攻之兵,道过之兵也。弱则拔之而行,强则舍之而去,是故轻敌示锐,趣进示强。犯劲敌以争小邑而后大都之利,彼必不为,此郎中之成其算者也。山能显而不能隐,渊能隐而不能显,龙能变而不能常,虎能威而不能变。善用兵者,兼山渊龙虎之用,卽显卽隐,卽常卽变,使敌莫知所从、莫知所避,斯为神矣。
贵人之处,卫生常谨。古谚曰:家累千金者,坐不垂堂。恐其伤肢体也。吾笑拙将之智类贵人之处也。夫兵者,死门也,不可以生心处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为退休之计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虏;欲全家室,家室必灭。善用兵者,有进无退,虽退所以成进;有先无后,虽后所以成先;有速无迟,虽迟所以成速;有战无守,虽守所以成战;有全无半,虽半所以成全。邳(下邳)兵围三盗,立弰如林,几椟充闬,盗斩围而出。以彼千百之众,其智其力,岂不三盗若也?而不能禽者,趋生者怯,趋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肤则失色,砭触趾则失声。一旦临死莫逃,怒发气生,心无家室,目无锋刃,鬼神避之,金石开之,何战不克,何攻不取!故夫以能死之将,驱能死之众,如椎椎剡,鲜不破矣。
审知
量力而行则不竭,量智而谋则不困。譬之权焉,移石于钧,移钧于斤,则衡拔而权坠;又譬则工焉,使金攻石,使石攻木,则敛手而器不成。才有所不及,智有所不通也。聪明博达之士,读书鉴古,审时度势,口谈指画,皆能尽当世之形、决成败之机,及其遇主而行,受国任则危国,受兵任则败军,非其智不足也,其知之不自明也。能行百里者则道百里,能行五六十里者则道五六十里;饭升米者则炊升米,饭合米者则炊合米;力能举百斤者则取百斤,不能百斤者则六七十四五十。手足口腹有然,岂心谋则不然!自辨之明者,如别黑白,权铢两,量斗龠。发议盈幄,不耻不兼,不耻不及。任信如发矢,谢疑如蹈冰。不自知而幸成,如骰博注;自知而图成,如契取负。古之人,运动如鬼神,功名震天地,人皆慕而迹之,不知其所择微也。
若夫问兵如转丸,问谋如抽绪,辩言伟貌以倾世主,卒至功堕名败、为人笑辱者,非其智不足也,高望蔽之,幸心汨之也。立谋尚诡,临危尚决,取事尚短,制事尚长,出言戒易,谋功戒贪,图成戒幸。古之人,忠厚而不妄,故能以五愼成二奇(吴子:慎于理、备、果、戒、约,乃成奇谋奇功)。功劳不可尽居,大名不可尽取,爵禄不可尽得,一不得当,大则覆军亡国,小则不保腰领,非小祸也。故曰:用其所信,毋用所疑;用其所长,毋用所短;用其所熟,毋用所疎。此三者,自知之道也。
唐子至寿鹿之山,李条侯请观骑射。旦日,率其子弟家众,束马操弓,驰于寿鹿之右。日中而毕,毕而饮酒,条侯曰:今日之事,骑之利钝,射之虚实,队之胜负,子能审知其数乎?曰:不知也。条侯曰:子儒生,固也。唐子曰:子之言,见一而废二三者也。武王伐纣,太顚闳夭不在干戈之列,乃与尚父分功。夫壮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势,二者不相易以为功。水火锋弦,谓之兵事;顺时观变,逹情度务,谓之兵势。譬之于射,发者手臂,体立目审心度,皆命中者也。条侯曰:然一军之中,鍜斵缝割之工,医占文数之技,有一不备,则不成军,况谋士乎!愿闻子之所能策。唐子曰:两石相击则明生,两怒相搏则力生,两谋相倾则智生。善策者,因形计便,不可徒言也。人病不自知,知病不能用,不可不审也。天下之势,单少则平,积多则神。今夫水一也,寿鹿之湖,坐盆而芰,立艇而鱼,至于河海,疉波若丘山,神栖而龙兴。浮湖之法,不可以浮河;浮河之法,不可以浮海。岂有异水哉,积多之势异也。用寿鹿之众,用两河之众,用江淮之众,用天下之众,其势亦然。今夫龙家之集,善贩布粟者,亦可以厚利,予之十数万金,使买盐丝珠犀,则谢未能任。非其智不足也,未尝适汉广与大贾游也。仁暴强弱顺逆,胜败兴亡决焉,此可闲居而度者也。若用兵之道,非身在军中,虽上智如隔障别色。故曰:百闻不如一见。今我道北而来,河决坏道,次宿而问邳之道,次邳而问徐之道,谓可履尘而逝矣,然不免于陷蹄涂体。何则?闻见之实异也。身在军中,百人为耳,千人为目,两敌之形皆熟知之,要塞山阨,熟知地利;面背应逆,熟知人心;远近离附,熟知援势;巧谍捷候,熟知敌隐;别道间谷,熟知奇伏;智力等类,熟知将能;信疑爱怨,熟知卒用;骑步水火,熟知技便。危险尝之,岁月历之,是以谋可效、功可成也。乃曰倚锄而衍策,释锄而拜将,今日受命明日克敌,此文辞之见,优偶之观也。奚可用哉!条侯曰:善乎子之能慎审也!知人者用人,自知者用于人。虽知之自明,必待知人者乃见。矢以弓利,可以穿重甲;马以御良,可以致千里。苟无其遇,虽太公之贤不如闾里之少年;苟有其遇,虽偏才曲智,亦得冯风顺流以就功名。此志士之所以白首长叹者也。天下不皆圣人,长短者,才之常也;得失者,谋之常也。上焉者,一短不损十长,小失不伤大得;其次短不丧长,失不丧得;其次长短得失半,而皆可以成功者,以其得高世之贤主也。良冶有分金之炉,五金砂石杂为一物,摄而火之,五金五出,砂石别出。贤主用人,群谋杂进,区而别之,等而差之,各效其用,亦犹炉之分金也。奚啻是哉,大匠不能徒直,定于墨绳;不能徒方,凖于曲尺。此主之资于臣也。墨绳能直,有引之用;曲尺能方,有相之用。此臣之资于主也。主蔽臣达之,臣蔽主逹之。主缺臣补之,臣缺主补之。主臣交资,乃能发不尽之谋,成无误之智。故夫智士之遇贤主,非但能尽其谋,才半而功倍,无不利矣。
两权
兵有两权,内外是也。两得者兴,一得者亡。请设为易见之形,以明所度之必当于事,而后効其说:今有勇士,力举数百斤,如挈缾然。攘臂于市,市之人百千聚而莫敢与之校,是岂不可以无胜于人哉?然而不能自养以致疾,三日疾则力衰,五日疾则不能行,十日疾则不能起坐。虽有弱女子,可以扼其项而杀之矣。若是者,非无勇也,内虚必自尽也。今有厚养之士,节食远色,导气服药,身无疾病,可以长年。一日远行,不幸而遇杀夺之盗,力不如其强,器不如其利,与不如其众,俛首而就死矣。若是者,能保于内而不能强于外也。熟察于二者之形,凡举事者,有必胜之兵,而不能先自固;有自固之计,而不能制胜,岂能幸存哉?同归于灭亡耳。请举二宼以观灭亡之实,而后效其策:昔者有明旣衰,羣宼蜂起,闯王以逋逃之孽,率饥寒之民,由关中而东至于井陉,南至于巩洛,至于汉沔;东至于荆,至于亳泗。越五州之地,横行万里,疾于飘风。一二年之间,蹂践天下之半,破城屠邑,莫有能当之者。李自成袭用其锋,拥数十万之众,灌大梁(朱家寨、马家口),败孙百谷之军,入潼关,帝西安,乘胜渡朝邑(今大荔),由大同而攻京师,如破鸟卵。其用兵可谓能矣。其事亦既成矣。乃一朝奔溃,无所复之,而破脑于田夫之耨锄。是何也?葢盗贼之行,不营家室,退无所据,虽有百胜之兵而不能支一日之溃也。吴三柱遭时附景,身为王者,其军多宿将战卒,蓄积数十年,金钱之富,甲兵之多,等于京师。一日发兵反,天下震动,又有三叛为之助,东西援结万余里,此其厚集之势,固于金城,虽有韩白,亦无如彼何矣。然此贼实不知兵,乃曰:我用兵天下无双。当其出兵,次于澧卽阻江而守,下令诸将曰:毋得进兵。其志得为南帝足矣。其为人猜忌信谗,非其子弟亲戚不使将兵。有以策干之者,绝不省览,曰:此必书生腐言也。及其败于平乡,失桂阳、临武、蓝山、嘉禾、郴、庐陵、茶陵,退守于衡,不能悔败自厉,乃急于称帝,凿平回鴈峰,上登行郊祀之礼。卒至身死之后,尽亡境土,子孙诛绝,分裂身首,悬示天下。若是者何也?葢盗贼之习[智],本无远略,不好计策,不下谋士,恃其强固之势,适以速其灭亡也。夫李宼之兵,蚩尤之兵也,而无本根,以至于亡;吴宼之所处,霸王之资也,而昧于攻守之计,以至于亡。使去两短,兼用两长,岂易敌哉!欲见兵之长短以决成败,无明于此者矣。
百金之贾,必有居处,以安妻子、固管钥、结邻里,无盗窃之虞,乃可以转贩于四方。而况有十万数十万之众以经营天下,不先为自固之计,岂可以有为哉?自固之计有三:地、食、法是也。地者,非定咸阳,非定河内,非定金陵,因势之便而处,因民之宜而处,因粮之利而处,因敌之形而处,择其可而处之,则大功可就、大业可成。夫龙有所止之渊,而后可以兴风云;虎有所伏之穴,而后可以腾山谷、搏取百兽,此地之为固一矣。军食之所赖,田税必轻于故籍以宽之,籴必增直以利农。破一城必有仓粟,走一军必有弃粮,民藏不可取,野积不可掠,富室不可贷,取之不溢滋,其取者必厚。恐敌有伪为贾人贵籴以空我者,阴戒四境,粟米有入无出。如是,则堡屯庐舍皆实,人人各自为守。守障万人可当十万人,十步之沟可当百步,一丈之垒可当十丈。士卒之有父母妻子者,饱暖安乐,寄于百无一虞之地,虽兵出屡年,转战千里,无有贰心。此食之为固一矣。国中无法,虽众不一,其主可虏;军中无法,虽勇不齐,其将可禽。不可以草创之始,人心未集,姑为因之。不私于故,不偏于亲,尊卑有等,冠服有章,文武之官各尽其职,典兵者不侵民,牧民者不构兵,文武之课,一级不苟迁,一级不苟降,有罪必刑,战后必诛,虽亲昵不赦。有劳者必厚其赏,有功者必尊其爵,虽雠疾不吝,如是则人心信服,不为苟免,不为幸望,不约而同,不戒而遵,此法之为固一矣。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以战必胜,以攻必取者也。
然而善用之则功可成,不善用之则终亦必亡。何也?天下之贤士,所以弃父母妻子,或载父母妻子而委身于干戈之际者,葢欲就其功名、取封侯之爵以遗子孙也。三军之众,不惜断脰破脑、陷阵登城者,葢欲自拔于行伍之中、以取爵禄也。其次亦不失赏赐、以置田庐也。若乃遗机失谋,数战不利,数举无功,二年三年,甲敝兵钝,战气消竭,豪杰失望,思归丘陇,人心解散,不可复振,此坐而自亡之道矣。天下多羣盗,衽扱囊括,可次取也。若有大敌,非我克彼,卽彼克我,虽支将游旗、积累千百功,而决机则在于一日,成功则定于一战。夫人情,兴则附,衰则去。诚能一大战而胜,兵威震世,义声盈耳,则人心归附,豪杰响应。地有所不略,略一而得十;城有所不攻,攻一而得十;军有所不破,破一而得十。夫用兵之道,过重与过轻同失。及锐乘间,不失其时,则天下之势集于我矣。其有重于进兵者,未能先决胜于己也。昔者齐乱而管仲用之,燕弱而乐毅用之,六国散而信陵君用之,遂能霸天下、举强齐、挫暴秦者,诚能修武教而得士心也。十万人为军,勒为五军,军二万人,伍合于十,十合于百,百合于千,千合于万,左合于右,后合于前,前后左右合于中,而提于元帅。一知相应,一气相贯,如亿万丝为一绳,曲绾直引无不如意,不见一丝之异,此整而不可乱之兵也。整而不可乱,然后可使。感德然后畏威,畏威然后感德,士卒未安不先寝、未食不先食,草食不甘食,疾病必视药,赏赐俘财,尽以分赐,日烹牛豕飨众,亲之如此,士卒爱之如父母矣。止舍有度,临战有节,违于法者卽诛之,不少假于将帅,于是士卒既爱且畏,无不愿效者。此能死而不可走之兵也。能死而不可走,然后可使。有如是之众,得以变化从心,合而不狃,散而不乱,进而不佻,退而不先,隐而不惑,危而不慑,我可以挠敌,敌不可以挠我;我可以入敌,敌不可以入我。以是方行天下,诛暴救民,乃有成也。
受任
能成大功者,必不败功;能成大名者,必不败名。且毋审其智能,毋论其权用。出身必有所主,行道必有所由,立于不败之地,行于不穷之道,乃可以恣我之为也。功名之道,无幸无不幸,智者必成,不成必非智;智者必不败,败必非智。是何也?两合则成,两违则败,见可成则就之,见不可成则避之。成败去就,谨于所择者,功名之门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画也,善雕者必于楸檀,善画者必于垩素。有工于此,取彼腐材墨质,率然而运斤,率然而施采,及其无成,人皆曰:非其技之不良,所遇之非材也。智者必笑曰:是尚不能辨材别质,卽其技可知矣。贫贱者,人之常处也。璞玉不出,于玉无伤。有拙工者剖而琢之,不能名器,玉乃伤矣。苟无其遇,宁伏于户牖,食于贱业,保其妻孥,不慕荣贵,所以守璞也。万金之贾行于道涂,必挟善射者为之卫,盗至则引弓待之,不轻发也,发必洞胸,必穿胁、必贯颅,一发不中,则刃镞已加其体矣。天下之大,非特万金之富也;万人之敌,非特一盗之智也;豪杰之身,非特一矢之用也,是何轻于委身者之不如发矢也!是故君子有不受任者五:不遇其时不受,不得其主不受,用违其才不受,任属不专不受,权臣持之、嬖幸市之不受。君子非不勇于受任也,其重若此者,恐其堕功毁名、辱国残命也。士当巷居,隐见惟己,人不得致也。出而干主,任之犹轻,言之犹浅,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若夫入室而谋,处幄而议,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属之以心腹,倾之以密机。当是之时,国安与安,国危与危,国亡与亡,义不可去矣。
唐子之治长子也,有讼夺其妻者,曰:糜虫许嫁我矣。夺妻者曰:糜虫昨日嫁我矣。问糜虫以谁愿也,不愿夺妻者。唐子曰:汝休矣,朝夺而夕讼焉,犹可也。主义之旣厚,犹女子之旣宿也;道不行而欲去之,是糜虫之悔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愼于初,则有终矣。君子之始得君也,观其聪明,观其用舍,观其诚伪,观其度量,观其将相之臣,观其左右之人。皆可矣,试之以言论;既合矣,博之以仁义;既合矣,进之以奇谋。直之不怒也,深之不疑也,专之不参也,夫然后可以效死而不去。是以谏受,言悟,才达,智顺,功名可成,福禄可长也。
汪子(琬)着申甫之传,曰:申甫居嵩山之中,学古兵法,长于用车。愍帝使之将,既无车又无战士,驱市人以当强敌,以是败死。非其不善用兵也。唐子曰:申甫善用车,请以车喻:有车于此,圆其轴、方其毂,茅其纒牵,躄其骖服,善御者将笑而去之乎,抑鞭毙牛马而强驱之乎?以此决事,知申甫之无能为矣。
昔者唐子问于陈盟(入清为僧,名德藏)曰:先生熟明事,敢问明之亡也,亦有人乎?曰:有孙传庭者,虽古良将不能过也。其在关中,休兵不动,曰:卒未练,未可用也。朝使数趣之,不得已引兵而出,一战大败,贼遂入关。惜哉,孙子不败,明其未亡乎!唐子曰:先生之言失于此矣。善用兵者,生卒亦胜;不善用兵者,练卒亦败;善用兵者,怯者亦死;不善用兵者,勇者亦走。且孙子之所将,未必皆市人也。大敌卒至,亦可以未练谢乎?凡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达变者能见其微而用其巧。是姑勿论,论孙子之所处,若果不可出,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宁伏剑而死,必不辱身;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名;宁伏剑而死,必不辱军;寜伏剑而死,必不辱君。古之白起是也。奈何驱千万人之肉,委于虎狼之口,而身受败军之辱?以此决事,知孙子之无能为矣。
利才
功名,险道也;君臣,险交也。不必直谏而险,职[直]言亦险;不必临战而险,立朝亦险;不必事暴君而险,事贤君亦险。我之所谓险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禄也,非不虑患、不避祸也。致我之道,以任重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谗相参,非必为之而辄危也,或出于万有一危,则危矣。处险而安者,鄙夫也。处险而险者,君子也。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师饮食有方,衣服有度,着之于经,不厌其繁。所以养其体气,固其寿命,是力学、修身、建业之所先也。人之常情,揃[剪]脱爪发,必相不践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爱其身,且惜其身之所弃也。况豪杰之身,家国倚之,而肻冒梃刃、婴木索乎?彼夫义激气愤、解带自决、暴虎冯河而不反,世皆壮之,称为烈士,是愚夫悍妇之行也,君子不为也。
君子有四不死:权奸擅命,天子敛手,欲救而逆之,如冶炉燎羽耳。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朋党相訾,有伏戎焉,自贤而非人,自白而浊人,祸不移影。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兴废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则不争,抗言争之,或以激怒。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倾,人不能支,君死矣,国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则过矣。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无益于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乱定,则死之;身死而国存,则死之;身死而君安,则死之。自尧舜以至于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扬名后世泽流子孙者多矣,奚为以死期哉?不知君子之当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设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坚其志也。天下之险莫如蜀江,莫如沧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致富利,乌可废也。道黄陵(黄牛峡)新聂者,必熟识没石;适裸人黑齿者,必谨候风占。是舟人立身于必不死,而后人民赖有舟楫,殊方之货毕至焉。隐中之谗,同体之忌,权幸之处,邪正之交,宫庭之异同,君嗣之便逆,敌人之疑间,若是者,皆功途之没石、风占也,不能谨辟之、曲遂之,则身危功败,为天下笑矣。
吾闻之立功者才也,卒功者智也,审定者心也,达险者志也。才者剡也,志者椎也,天下重器,举之难举也;命数不常,测之难测也。江海之险,虽善操舟,或千百而一二覆焉。是以君子为学旣成,得君而行,必先委死生于不计。苟以死存心,以死立志,谐妻泣之而不顾,爱女牵之而不顾,昵子随之而不顾。临事之时,处之必静,见之必明,思之必熟,行之必决。虽谋不及太公,亦可以成太公之功;虽才不及管仲,亦可以成管仲之功。今夫矢一也,以弱弓发之或不能杀人,以强弓发之则可以贯甲。志坚则才利,亦犹弓之发矢也。昔者蜀大乱而食人肉,冉邻起兵。冉邻者,唐子未娶之女之父也。遣二人者为谍于宼,闻有猎人者于途,一人惧而欲反,其一人曰:进死于釜,退死于法。等死耳,其行乎!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比肩而走,一人不反顾,一人数反顾。一反顾,逊不反顾者五步;再反顾,逊不反顾者十步,卒之追者及之。反顾者肉糜于釜,不反顾者乌逝隼集而反命,得宼之形,以战胜焉。由是观之,以死心处死地者成,以生心处死地者败。成败之间,勇怯之分也。
仁师
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杀民。后之用兵者,皆以杀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残而反自残,奈何袭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贤主受命于天,为民父母,实有慈心,不握而提,不怀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药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汤武之后,道与谋为二,德与力为二,群雄并起,武力上人者得之,其君其将,皆惨刻少恩,谲诈无实,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非屠府县百十城,杀无辜数千百万人,絶烟火、絶鸡犬之声千百里者,不可以得天下。自二千年以来,时际易命,盗贼杀其半,帝王杀其半,百姓之死于兵者不可胜道矣。可不哀乎!
有帝王者出,岂不号为义兵哉!而不免于杀者五:诱降而杀,受降而杀,掠其刍粮而杀,冒上首功而杀,忿其城之不下而杀。五杀之恶,莫大于屠城。夫城之大者数万户,小者亦万千户,市集穰穰,老幼嬉嬉,妇子依依,一旦尽杀之,尸横屋宇,血满沟浍,夫倾沸鼎以灌蚁穴,虽有忍者不为,而何以忍此!夫屠城者有二见:恐其反为敌守也;以威未至之城,使不敢拒我也。是其为谋,亦极拙矣。夫危险之地,人必避之;宽仁之主,众必归之。昔者张献忠之宼蜀也,屠梁万,将至达,唐子之大父郎中号于众曰:贼至必屠,其俛首而死乎,抑杀贼而死乎?众皆愤曰:寜杀贼而死。其后三攻三却之,终不能拔。然则屠城者,是使之拒我也,是使之为敌守也。请设言之:若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下,释一城而千百城皆守;屠一城而千百城皆为我守,释一城而千百城皆为敌守,问仁者为之乎?曰不为也,虽有天下不愿也。昔者张献忠驱江夏之民于江,驱蕐阳之民于江,江夏之江壅,蕐阳之江不流。积手与山齐,积骭与山齐,积耳与兵齐,积鼻与丘齐。使献忠既得天下、立宗庙、建社稷、兴礼乐、定制度,与天下更始,羣臣谀之,史官赞之,必谓德比唐虞,功高汤武矣。有天下者,屠一城是卽一城之献忠,杀一无辜之人是卽一人之献忠。特以大功既成,贵为天子,民安其治,无议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天道好还,不可不信,不可不畏。杀人之子孙,亦或杀其子孙;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天伏其诛,鬼畜其厉,不可以贵免也,不可以力除也。
主臣一心,上下共体,内外同气,何细不闻,何隐不逹?海内之境,如身之肤;生民之众,如肤之毛,未有拔一毛而身不知者。将卒杀人,人主不知,谓之不明;知而不问,谓之不仁。不明不仁,不可以为天下主。
天下之害,莫大于将骄卒悍。将骄卒悍,杀人则勇,杀敌则怯;取宝货妇女则勇,取城郭军垒则怯。若然者,主不能用将,将不能用众,欲得其力,务厚其恩,乃适其所欲而恐或伤其意,此杀戮之不可法禁也。蜀人谚曰:寜逢恶虎,不逢善兵。欲为斯民主,而杀人之恶甚于猛虎,岂不异乎!老聃曰:慈故能勇。斯言未善,非慈无以救民,非勇无以行慈。是何也?善用将者,将军之命执于人主之手;不善用将者,人主之命执于将军之手;善用众者,士卒之命执于将军之手;不善用众者,将军之命执于士卒之手。人主不能进退大将,大将不能齐偏将、齐小将、齐队长、齐卒伍,必为乱兵,何以救民?不如委而去之,耕于垄上,毋为祸主。吾闻王者之师,士卒爱畏,以将帅为父母,以将帅为神明,率而用之,强如猛虎;止而休之,柔如群羊;其视敌国如视父母之雠,其见良民如见邻里之人。是以战必胜,攻必取,所过无闭户之虞,所处无犬吠之警,制之得其道故也。
凡用兵之道,有不得不杀者二:曰杀敌,曰自杀。昔者武王伐纣,战于牧野,纣兵不能敌,倒戈而走,尚父乘之,追奔逐北,血流漂杵。当是之时,天下诸侯、蛮夷君长,皆从此不再举之势也。若尚父不急乘之,纣得以七十万之众退守数千丈之城,犹足以自固。围其国都未必能克,旷日淹月,士卒懈怠,诸侯解体,虽尚父不能无败,是以乘其败北,并力奋进,如疾风卷蓬,使不得稍聚,一战遂定天下。杀戮虽多,四海之民不知兵革之苦。此不得已而杀敌者也。书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尔所不臧,则于尔有戮。此不得已而自杀者也。不得已而杀敌,不得已而自杀,仁人葢伤之矣。若夫敌人向义,武教克修,亦有不杀一人而获敌者,亦有不戮一卒而克敌者。惟敌之强,势不并立,不得不杀;将卒之悍者,鞭杖不足,贯耳不足,不得不杀。蜀人谚曰:长痛不如短痛。久乱不定,长痛也;一战之杀、一令之诛,短痛也。以短痛去长痛,是之谓杀以成仁。
夫兵有不动,动必伤人。不伤于己,亦伤于敌。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输粟麦,广樵牧,具楼橹,其费必空。凡用兵之地,耕废机废工废贾废市废,其养必竭。凡用兵之地,窜谷翳丛,暴日蒙霜,老羸僵涂,婴孩委莽,其伤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致死之道也。一战之死已不可数,何况百战;一日之死已不可数,何况五年,何况十年!是以仁人之于兵也,不欲久处。成功必速,罢兵必早,乃能救民。其孰能之?其必好谋能断,仁义充于天下者乎!
室语
唐子居于内,夜饮酒。己西向坐,妻东向坐,女安北向坐,妾坐于西北隅。执壶以酌,相与笑语。唐子食鱼而甘,问其妾曰:是所市来者,必生鱼也。妾对曰:非也,是鱼死未久,卽市以来,又天寒,是以味鲜若此。于是饮酒乐甚,忽焉拊几而叹。其妻曰:子饮酒乐矣,忽焉拊几而叹,其故何也?唐子曰:溺于俗者无远见。吾欲有言,未尝以语人,恐人之骇异吾言也。今食是鱼而念及之,是以叹也。妻曰:我妇人也,不知大丈夫之事。然愿子试以语我。
曰:大清有天下,仁矣。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妻笑曰:何以谓之贼也?曰: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唐子曰: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帝屠城三百(耿弇)。使我而事高帝,当其屠城阳之时,必痛哭而去之矣;使我而事光武帝,当其屠一城之始,必痛哭而去之矣。吾不忍为之臣也。妻曰:当大乱之时,岂能不杀一人而定天下?唐子曰:定乱岂能不杀乎,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有罪而杀,尧舜之所不能免也;临战而杀,汤武之所不能免也。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偏将杀人,非偏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天下旣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絶,目眦未干,于是乃服衮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匹夫无故而杀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是何也?天子者,天下之慈母也,人所仰望以乳育者也,乃无故而杀之,其罪岂不重于匹夫!
妻曰:尧舜之为君何如者?曰:尧舜岂远于人哉!乃举一箸指盘中之余鱼曰:此味甘乎?曰:甘。曰:今使子钓于池而得鱼,扬竿而脱,投地跳跃,乃按之椹上而割之,刳其腹,犀其甲,其尾犹摇,于是煎烹以进,子能食之乎?妻曰:吾不忍食也。曰:人之于鱼,不啻太山之于秋毫也。甘天下之味,亦类于一鱼之味耳。于鱼则不忍,于人则忍之;杀一鱼而甘一鱼之味则不忍,杀天下之人而甘天下之味则忍之。是岂人之本心哉!尧舜之道,不失其本心而已矣。
妾,微者也;女安,童而无知者也。闻唐子之言,亦皆悄然而悲,咨嗟欲泣,若不能自释焉。
止杀
悲哉,周秦以后,君将豪杰,皆鼓刀之屠人;父老妇子,皆其羊豕也!处平世无事之时,刑狱冻饿,多不得毕命;当用兵革命之时,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千里无人烟,四海少户口,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他道也,惟全此不忍之心而已矣。推是心也,富贵不以易,不惟富贵不以易,圣人不以易,天道不以易。何以言之?覆军屠城以取封侯,是食人之肉以为侯禄也,其忍之乎?覆天下之军,屠天下之城,以取天下,是食天下人之肉以为一人养也,其忍之乎?故曰:富贵不以易也。
奚以言圣人不以易也?善哉,孟子不信“血流漂杵”之言也。武成之书,史佚记之,周公裁之,岂有不信,而不信之者何?武王,圣人也,不可以非之,非之则伤诛暴之义;不可以是之,是之则后世以为口实,而遂其肆杀之恶。非之是之,两有所不可,故归咎于史臣之诬,使人反求诸心而戚然自得之也。此孟子之善为言也。若论其实,上古圣人以德胜,不以兵胜,杀人之多,自牧野之战始。葢武王之德,圣而未尽善,上不逮舜,下逊文王。文王伐崇,崇人不服,退修政敎而伐之,不战而服。武王自度德有未至,势已克殷,恐释此不取,殷之君臣惧而改过,结好民心,淬厉守备,后且难以加兵,故战一日而破殷,以致杀人之多如此也。血流漂杵,念之心堕!我若于当日与于从伐之列,必痛哭而去之,从夷齐于首阳之上矣。故曰:圣人不以易也。
奚以言天道不以易也?占天之书,五宫之星或失常,及五星入犯,皆兵大起。岁星与太白斗,荧惑行逮太白,塡星与水火金合,太白出入失常,辰星入太白,皆兵大起。日晕异象,月蚀五星,皆主兵乱。由是观之,兵未起而象见于天。然则屠杀生民,非人之所得为也,天也。夏殷以前,不见此象,虽或有乱,兵起旋弭。春秋之世兵虽不戢,无大胜败,或交和而退。至于七雄之世,杀人如乱麻,武安君为将,斩首之数,见于史者已九十八万矣。其它杀人之多,非数所及。十九代以来不可胜举。若我生逢斯时,所熟闻之者:张献忠空江夏之民,尽蹙之于江,江水千里不可饮;及其据成都,成都屋宇市货之盛比于姑苏钱塘,皆尽屠之。遣兵四出,杀郡邑之民,恐其报杀无实,命献其头。头重难致,命献其手。道涂之间,弥望更多山丘,迫而视之,皆积头积手也;蜀民既无可杀,饮食作乐,亦为不乐,乃自杀其卒。是时献忠之卒百三十万人,先杀其新附者,已过大半又无可杀,方欲杀延安初起之人,而身已为禽矣。献忠之杀人也,告于天曰:天生百物与人,人无一物报天,不杀何用。欲杀尽蜀民,乃出杀中原,杀吴楚,杀闽越,杀滇黔,杀尽四海之人!自天地开辟以来,生民之种自我杀盖,此后无复生人。其志愿乃尔也。自周秦以来,杀人之毒,至此为极。悲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诗曰:天之方虐,无然谑谑。吴人谓范蠡曰:子毋助天为虐。夫干羽服苗,圣人之仁也;血流漂杵,圣人之虐也。世唐际虞,天之仁也;溺楚屠蜀,天之虐也。推吾不忍之心,吾欲谏天之虐,敢谑天之虐;吾欲反天之虐,敢助天之虐!故曰:天道不以易也。
厚本
昔金陵有病蛊而将绝者,有良医来自霍丘,一针之而苏,再针之而起,五进之汤液而愈,人相传以为神。于是富贵之家有疾者,厚其金币而致之馆,凡有疾者奔趋之而不得其闲,无疾者亦皆愿识其面焉。客有颂言于唐子者,曰:其术之神若是,其所居之乡复何疾病之忧!唐子曰:若子之言,是致疾之媒,戕人之斧也。使人恃医而不谨疾,以至于丧其身者,必子之言也夫!夫良医者,不祥之人也;馆良医者,不祥之家也。人惟自伤则中虚,中虚而后有疾,有疾而后求医。至于求医,葢亦危矣,虽生也,其不与于死也有几!无自伤则中实,中实则无疾,虽有扁鹊,无所用之。天有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未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此六者,自外宼者也。人有五情,思气味饮色也,过则为灾:思淫心疾,气淫肝疾,味淫脾疾,饮淫肺疾,色淫肾疾。此五者,内自贼者也。五贼日蚀,则渐伤而中虚,以成内疾;其或六宼乘之以成外疾。于是不惜多金以求良医,不幸而医不良不能除疾,或反益其疾而致死。卽有良医,石镵(刺)毒熨以攻其外,汤液酒醪以攻其内,疾虽除而劖刺肌肤,动伤经脉,已大其创而不易复矣。是故君子以父母之身,尝[常]谨于疾,唯恐或伤。无伤则中实,中实则五藏时序,灾害不生。卽天地不平,六气偏淫,尧水汤旱出其时,北冻南炎易其候,菑殃流行,疫疠时作,而不中于谨疾者之身,中实故也。若是,则岂惟无疾,亦且长年。尝闻古有眞人,修身不死,今虽未见其人,而其道在是矣。惟道无神,技乃有神。神以有所救而见,无所救,何神哉?
唐子为是言也,人之听之忽焉若弗闻也。是时魏叔子在吴,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动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论养生也,其可以达于治天下乎!天下之乱有二,内贼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敛日加,又遇凶岁,米麦不登,家室磬悬,民无所顾赖。始则一人为窃,既而十人为盗;继则望风蜂起,千百为贼,剽掠乡聚;久则数万人为军,称帅称王,攻城杀吏,而乱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数石粟、数匹布,妇子饱暖,相为娱乐,孰能诱之蹈不测之祸,以为奸雄之资哉!葢内贼之起,皆由于国家空虚也。虐政亟行,厚敛日加,又遇凶岁,米麦不登,边竟萧条,餫馈不继,戍卒逃亡,将帅贰心,于是四裔雌[夷]日夜窥伺中国以图获利。始则小侵,驱掠牛羊;既而深入,猎子女玉帛;久则转战中原,攻围京师,而乱成矣。若治国有道,政事修明,农贾乐业,衣食滋殖,德洽中国,抚有四裔,则蛮貊不得我衅,必且奉贡和好长为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于国家空虚也。内外绎骚,君臣忧惧,博求智谋之士、勇武之夫,于是苴穰之属乃至矣,拜为上将,受命而出,秘谋奇计,出入鬼神,诛贼于内,以次扫除;御宼于外,一月三捷;献俘告庙,君臣相贺,宗庙社稷危而复安。若非得良将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当是时,父兄子弟肝脑涂地,舆尸载伤哭声满野,城堡毁堕田土荒芜,百千里之间不闻鸡犬之声,国家之福,百姓之祸也;朝廷之所贺,仁人之所吊也。勿谓乱已,其乱方大;勿谓疾平,其疾方深。然则是良将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将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愿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强大也。以为我实民之父母,民实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处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与我同忧与我同爱,劝农功,课桑麻,厚蓄积,惩奢靡。虽有凶年,民不知菑,谷不可胜食,财不可胜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耻,廉耻生而尚礼义,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满也,旣厚之以生养,又承之以节俭,卑前殿,陋后宫,布衣蔬食,陶器素舆,犹歉然不敢自安,恐厉民以自养也。于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国之民和乐相忘,远裔之君慕义永服。继世之子孙,苟非不肖,谨守成宪,虽千百世无变可也。当是之时,甲兵敝于武库,良马仅供服乘,虽有穰苴之将,无所用之。以此养生,以此治天下,皆长久之道也。
唐子闻之曰:叔子诚知言哉。
有归
人之生也身为重,自有天地以来,包牺氏为网罟,神农氏为耒耜、为市货,轩辕氏陶唐氏有虞氏为舟楫、为服乘、为杵臼、为弓矢、为栋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穑,契明人伦,孔氏孟氏显明治学,开入德之门,皆以为身也。圣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忧思,不遑寜处,群生各[名]遂,以迄于今。今吾与众君子众庶人处此安乐之居,行于仁义之途,孰非十圣人之功哉,奚啻十圣人哉!若汤武以及汉宋之祖,救一时之民,保数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汉宋哉,凡一代之兴,世虽多乱,亦有贤君,赖以小康。其时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于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饥与之一饭,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学者,学此。岂有他哉!泽被四海,民无困穷,圣人之能事毕矣,儒者之效功尽矣。
然犹有说焉:圣人保天下之身,无异于保已之身;圣人保已之身,则不同于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于何归?生尽,其遂尽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间,万生万死,草木之根枝化为尘土,鸟兽之皮骨化为尘土,人之肢体化为尘土,忽焉而有,忽焉而无,天地成毁,虽不可见,当亦无异于人物焉。圣人小不同于人物之无知,大不同于天地之无为,而谓其灭则俱灭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岂有不知,何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
圣人治天下,治其生也。生可治,死不可治;故生可言,死不可言也。缞麻飨祀,事死也,非明死也。圣人若治死,必告人以死之道。则必使露电其身,粪土富贵,优偶冠裳;则必至于政刑无用,赏罚无施;则必至于君为虚位,世无所主。夫天下之智者一二,愚者千万;为善者少,为恶者多,而生死之理,又不可以众着。君既为虚位,世既无所主,智不胜愚,善不胜恶。恶者起而为乱,如鸟搏兽噬,莫为之救。卽有一二能修者,亦无以立于天地之间,生人之道绝矣。是故圣人以可言者治天下,以不可言者俟人之自悟。于是智愚善恶,皆可从治。然则孔孟不言,非以是故而奚故哉!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
潜存
圣人之道将行,其必天达之,人荐之,而后得闻于时,以行其道。是故伊尹以人闻,傅说以梦闻,太公以卜闻。厥后圣人道衰,天命不佑,治道不兴,以孔子孟子之圣,梦不以告,卜不以告,人不以告,而终于困穷,况其次焉者乎,况其下焉者乎!甄下士也,貌朴而言讷,人皆易之,以为窒焉而不知天下之务者也,学非今学,言非今言,人皆略之而不与之言,而亦不得有言也。天薄吾貌而违吾才,虽欲贾所长,岂可得哉!吾少不知学,四十而后志于学,窃闻圣人之道,而略知圣人治天下之法,勤于诵读,笃于筹策,鸡鸣而兴,夜分而寝,以度才权世,可以一试矣。如或知我,怀此以往焉可也。
声弘(其婿王声弘)尝问于我曰:先生可以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迟于决,不足以任之矣。然则先生何所长?曰:吾不能身任而能进言。使我立于明主之侧,从容咨询,舍其短而用其长,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乱,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曰:自汉及明,良臣众矣,先生可方于古之何人?曰:皆非吾之所及为也。自尧舜以下,其言浑矣。孔子乃明言之,孟子又益显之。自闻孟子之言,而后知圣人之治天下,其事庸,其用近,如布帛之必可暖,谷肉之必可饱,妇人孺子皆可听其言而知之,一曲之士皆可遵其言而用之。甄虽不敏,愿学孟子焉。四十以来,其志强,其气鋭,虽知无用于世,而犹不绝于顾望。及其困于远游,厄于人事,凶岁食糠粞,奴仆离散,志气销亡,乃喟然而叹曰:莫我知也夫。不忧世之不我知,而伤天下之民不遂其生,郁结于中,不可以已。发而为言,有见则言,有闻则言,历三十年,累而存之,分为上下篇,言学者系于上篇,凡五十篇。言治者系于下篇,凡四十七篇。号曰潜书。上观天道,下察人事,远正古迹,近度今宜,根于心而致之,行如在其位而谋其政,非虚言也。
声弘曰:先生之言,不身见之。传诸其人,可以为王者师矣。曰:吾何敢当子之称,吾言之附于圣人之言,譬细流之赴江海,小大虽殊,其为水则一也。书纪帝王之政,易明吉凶之理,诗知人情得政宜,礼鉴三代之经纬,春秋辨邪正以合于先王之礼。孔氏孟氏之门人述其师言,明白简易。六籍混成,得之以辨。古圣之言不显,得之以烛。圣人之学,莫明于斯矣。至圣至神莫能外,愚夫愚妇皆可行,岂有所不及者乎!是故譬吾之所言,如江海细流,固有然矣。不敢妄续圣人之言,又安敢自异于圣人之言哉。君子不为无用之言,吾之言,又譬诸一瓢之汲可以饮食,一车之力可以灌漑,窃有微用,不敢让焉。
声弘曰:先生所言,治化之大,性命之微,无所不备。苟非身至,何以知之?吾未识先生所造,其亦廓然于圣人之道者乎?曰:不然。吾之学,圣人之道也,犹未至京师而向往者也。身始出门,而望数千里之远,虽未及至,而道由里数门入,备问而熟闻之,如旣见之者。然苟非知之,其何以行。